《皇贵妃祸国实录》 第1页 [古装迷情] 《皇贵妃祸国实录》作者:乌鞘【完结】 简介: 入宫为妃当日夜, 尹崇月得知了举国上下宫闱禁内最危险可怖的秘密: 皇上脱下衣服比她还大! 没关系! 皇上,夫妻做不成,咱们还可以做姐妹啊! 皇上:眼下有个逆贼实乃朕心腹大患,看在姐妹一场,帮朕去刺探虚实! 尹崇月:姐妹放心!吾去去就来! 半年后 尹崇月:逆贼说了,只要陛下乖乖交出臣妾,他便倒戈卸甲以礼来降,顺带还给你表演一下忠臣的艺术! 皇上:??? 奸臣X宠妃的故事 又名《皇贵妃娘娘想要臣告白》 稍微正经点的剧情向文案: 侯门千金尹崇月尚在腹中时曾得国师批命,说她命有三劫: 胎劫,出家可破; 富贵劫,入宫可破; 桃花劫,亡国可破。 从代发修行的道姑,到禁宫独一后妃,尹崇月只剩最后一劫便可一生平安顺遂。 但这最后一劫迟迟不应,她只得走上从祸国到救国的路,为自己的命运找条出路。 阅读须知: 纯架空,非史实,请勿带入真实历史与现实人物 尝试新写法新题材,可能会有些不足之处,万望见谅 ? 内容标签: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贵妃娘娘想要臣告白 立意:冲破命运樊篱,追求自我实现 第1章 ◎九五之尊,当朝天子,她的丈夫,是个女人。◎ 册封贵妃的典仪已至最末,尹崇月趁所有人朝自己叩拜的间歇又偷偷在七层厚的袍裙底下活动酸痛的脚踝。 贵妃服制华丽繁复,礼制虽非一国之母的大婚般隆重,但这是圣上亲政临朝以来宫中头一次册立妃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入主宫城,排场自是极尽奢华以昭皇家尊贵。尹崇月在偏殿歇息时偷听到几个年老宫婢私下悄议,说是她的仪仗比当朝太后从前被册立为继后时都要荣华风光。 要不是为了渡劫而进宫为妃,她听了这话大概还会有些许骄傲。 尹崇月自明事起便知晓命运即将带她前往的彼方。 她的宿命和闺名皆源于一个不祥的胎梦。 十九年前乐康侯夫人夜梦一只白鹰奔袭逐月,风滚雷恸,月藏云中,白鹰撕云夺月,吞之,化龙。 第二日夫人呕吐不止,御医号脉后连道恭喜,侯府将有千金诞落,乐康侯夫妇而立已过,膝下却和侯府冷清的院子一般空空如也,这本该是喜事,不料前脚送走御医后脚请来国师测批胎梦之兆,一卦二十字,怀喜之乐顷刻化为乌有。 卦云: 圆缺月自有, 平安险中求, 百祸尽三劫, 盈满知是秋。 素知国师历经三朝深受圣恩,洞悉天机算无遗卜,乐康侯亦深信鬼神卦象之说,听罢而跪,与夫人一道垂泪哀求。 此命虽贵却凶,一步错步步劫,不破不立,偏有一线生机。若想险中求命,须要先破三劫:胎劫,出家可破;富贵劫,入宫可破;桃花劫,亡国可破。 最后一句大逆之言不可不谓心惊肉跳,乐康侯膝盖一软差点跪地,国师并不多言,取笔纸,留下尹崇月三字后施然离去。 尹崇月的命运的确应了国师窥机妙算,不是一般二般多灾多难。 她甫一落地,可谓满城戴甲禁军相迎,恰逢皇帝重病,之前奏请监护接生的太医被犯上作乱的前太子逆党杀光不剩,都城戡乱杀伐四起,乐康侯夫人拼命产下尹崇月脱力昏厥,一觉醒来,刀兵之劫虽已平,但皇宫却被大火烧去一半,皇亲贵胄高门朱紫暴亡者甚众,连刚满三岁的小公主也不幸罹难。 而刚落地的尹崇月直接把洗三办成了出家仪式,由国师亲自收为弟子:这是她的渡历人生的第一道劫数。 十七年后,踏着她出生时帝京血火刀兵之乱长大的太子早在五年前便顺利继位,如今正式亲政。按循先帝所留遗诏,太后懿旨钦点,侯府千金尹崇月未诞之时便已因国师进言其星宿吉福之利当与如今圣上在侧为伴,只等二人年岁渐长得遇国师曾算下的良辰吉日入宫为妃。 尹崇月要入宫的事这十几年在帝京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官场当中颇为伶俐之人早就私下朝着乐康侯国舅国舅得叫了好久,只是乐康侯为人最是谨慎平和,从不肯拿这层身份多做交际,再加之和妻子思念女儿,所幸几年前选了尹崇月修行的山下建一雅致府宅,算是半身归隐不问世事。 先有国师判命警言后有先帝赐婚御言,吉日一至纵然万般不舍,乐康侯与夫人仍是将女儿从修行的道观送至皇城。 送到皇帝的寝宫内。 坐着御床,尹崇月紧张得连疲累都一扫而空,旁人若是和指腹为婚的良人终成眷属,想必这紧张里多少还有几分对未来幸福日子的希冀,她的这位天定姻缘却是当今皇上,伴君如伴虎,在万劫不复的可能性面前,那点女儿家的小期许早就被焦灼挤到九霄云外。 她自小没养在深闺宅院里,倒是跟师父山门修习四处游方,脾性比之那些豪门贵女少去了骄矜多了些随性坦率,好往无拘束处去,乐向自在乡里往,虽然碍于身份早早学了宫中的规矩,今日礼仪上半分错没出,可这一辈子一次的封妃大典也就罢了,要是往后日日如此,她非先疯了不可。 -- 第2页 不过尹崇月虽是修行,却也并非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至少她也知道,如今的圣上虽然刚满二十岁,却常被称赞勤仁躬政,光是亲政这三年来一个后妃未纳一个大朝未辍,也知皇上有德。如今本朝东西两面外有强敌,朝内自是因前朝旧事风波仍有动荡不安,内忧外患,想必皇帝大概也是焦头烂额,日子不大好过,太后也多有在人前表示,希望皇帝身边多个能说说贴心话的人,以排解忧思。 想到此间,她略微松弛紧绷一天的身体,天性里那股无畏劲儿冒出头。皇帝嘛,要是真如传闻那般好相与,他们二人之间共步同履相扶到老,凑趣成一段今后史书上的佳话,自己这一辈子也算舒服。不过要是他不喜自己,那往后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紧着他挨个去疼,自己干脆在宫中开个道观,设个道场,捡起老本行修心养性,还能自得其乐。 这样一想,那些郁结在心头的烦闷便兀自消散,甚至肚子都有点饿了,只是满屋贵妇和宫婢一声不闻,尹崇月极力忍耐很怕肚子不争气叫出声,搞得大家尴尬,再由满屋贵妇传扬出去,她今后可怎么在宫里做人。 今日来做天家喜妇的皆是朝中亲贵名门带品级的命妇,各个举止端庄进退有度,沉默恭肃而立在寝殿内。按说这该是大婚的礼数,太后却说皇帝第一次纳妃,还是位同副后的贵妃,本朝第一件喜事万不能从简,要是以后再迎皇后入住,便再添一倍彰显尊荣,眼下这场典仪务必在礼制可允的条框里办至荣极。 这番话情理皆通。自先帝大行少主临朝,几番骚乱波折总至少帝亲政才算渐渐平息,京中上至大户下至百姓,这些年哪个不是过得处处小心。眼下皇帝借着喜事大赦天下并减免税负,又对旧日老臣与其子弟加官进爵、封赏抚恤功臣孤寡,还专门解了各地州府都城三日宵禁,灯会集市庙会全部敞开了办,朝野内外崭新气象一扫去日阴霾。明眼人都知道皇帝意不在贵妃,这是安抚臣民恩沐天下的善举,人人乐见。除了一两个书读腐了的傻楞言官早朝时梗着脖子嚷嚷礼不可废,其余满朝文武无不暗中赞叹陛下虽年少,却有除弊兴利的大心胸。于是主持操办的太常寺卿和礼部大员们也默契地放开手脚,给尹崇月办了个隆重又尊贵至极的封妃之礼。 问题就出在,这实在是太尊贵太隆重了,一套礼制走下来,尹崇月身心俱疲,脑腹皆空,已经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了。 而皇帝就在事情变得尴尬前及时出现了。 刚亲政的少帝萧恪是本朝迄今为止年纪最轻的继位者,他微微抬手示意满屋齐刷刷跪下的贵妇平身。入宫前,教导礼仪的嬷嬷告诉尹崇月,她的礼数可以比着半个皇后来,仅限新婚洞房花烛当晚是不必蒙盖头与朝皇帝行大礼的。因此她只略微颔首行礼,等其余人等蒙恩起身后也缓缓抬头。 于是,她的目光迎上皇帝的视线,将他的模样看了个清楚。 萧恪刚满二十岁尚未蓄须,身姿笔拔峥嵘,颇有少年天子的威仪,却又不那么严肃冷刻,唇角含着笑意,面容清朗得有些过分,尤其是一双狭长且乌亮的眼睛,韵致萧肃,看人时由上而下,目光很是温文和煦。但不知怎么回事,尹崇月却有点被他这一眼扫得有点发毛,脊背上冷浸浸的,说不出来的紧绷。萧恪一身玄中带赤缀金的御装雍容极尽,却也被自己天生的帝王贵胄气度比下去,仿佛今日不过穿了件寻常袍服礼毕来见自己宫中第一位后妃。 至此,典仪到了最后一步,却还有许多繁琐的礼仪要行,少不得一一屏息严慎妥当完事。礼毕,贵妇们也徐徐而退,走在最后的宫婢们依次熄灭寝殿内象牙粗细的喜烛,只留床头一支,高照尹崇月鲜妍的面庞。 偌大寝殿只剩新婚燕尔的一对天家璧人。 尹崇月不安地只搭一点点在床边端坐,她见皇帝负手立于殿内案几前,上面布有些好彩头的干果点心和佳酿,皇帝自斟自饮,一杯入口后,缓缓转身,方才的笑容不知何时已在清俊的面容上消失得一干二净,沉默着朝她和床榻走来。 皇帝逼近的第一步,尹崇月还能维持优雅端坐,但他大步迈开的同时,解开了佩带,脱下外袍。 尹崇月傻了,皇上这么着急吗?看来这几年半个后妃没有真给他憋坏了。那她是不是也得配合跟着一起脱?不过看陛下脱衣服的手法还挺利索,那是不是等他给自己脱比较好? 震惊犹豫的片刻,皇帝已至她面前,尹崇月本能朝后靠,这回她不用装羞涩了,震惊已经呈在火烧红的脸上,如果以脸红来论娇羞程度,她此时的面颊绯红程度已可算作羞愤难当。 皇帝无视尹崇月已经缩上床的举动,继续靠近,此时,他只剩一件绛红的里衣。 尹崇月把自己塞进床角,思绪一片惨白。 皇帝的手停在里衣光软的衣襟上,他在床前站下了。 尹崇月松了口气。 皇帝解开衣襟。 尹崇月待宰般闭上眼睛。 但皇帝没有扑过来,耳边只有布料柔软的窸窣,她深吸一口,心想不过是洞房花烛,今晚就当给这皇宫递上自己的投名状了!油然而生的壮烈感给了尹崇月无限勇气,她豁然睁开眼好似三伏天淋深井水,彻底愣住了。 皇帝里衣已去,却不是想象中那样赤膊上身,他腋下至腰腹之间缠了层层丝帛,像紧缚待烹的大块方切猪五花,随着他慢条斯理地解开一层,被牢牢束缚的身躯便膨大一些。 -- 第3页 可他膨大的位置好像和入宫前教导床笫之道嬷嬷所说的不太一样 是自己学太杂知识点记混了吗? 丝帛长绢一层又一层垂落,皇帝始终面无表情,但尹崇月的表情却越来越难看,绯红转为惨白。 当最后的缠绕束缚落地,皇帝抬起目光平静地看向她。 而她,知道了全天下最可怖最危险的一个秘密: 九五之尊,当朝天子,她的丈夫,是个女人。 尹崇月下意识去摸自己胸口。 还比她大。 她这些年跟着师父修行,也算见过世面,但如今利索话都快说不清了,场面死一般寂静凝滞,尹崇月觉得自己再不说点什么今晚就得被砍头,可她的舌头在如此惊悚的秘密刺激下,早已不受控制。皇上您您真大啊不您真白不是您别着凉她看了眼地上束胸的长绢,心想不如一会儿自己拿这个吊死算了。 萧恪捡起地上里衣,为自己穿好,随后直接横趟在尹崇月身边,拉上被子盖好。 睡觉。 这是他给她颁布的第一道口谕。 尹崇月战战兢兢领旨,衣服都没脱,紧挨墙壁躺好,和自己的新婚丈夫、少女天子保持安全的距离。 如今她再大的心也睡不着了。 她真的不知道,师父给她指得这门人人艳羡的亲事竟是这般扑朔迷离。 但为什么,为什么皇帝要告诉她实情? 震惊余波回荡,这是她脑海中唯一可捉住的理智和清明。 作者有话说: 欢迎大家前往专栏收藏我的新文《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高考出分首日,刚成为某省理科状元的卓某死了。 死了,但没完全死。 他穿越入卓姓书香世家,成了年仅六岁的长房长子。 然而他家老太爷在争储中站错队被砍了头,剩下全家被集体流放极北。 卓思衡以为自己拿得是绝地求生剧本,努力学习实用生存技能,却没想到几年后新皇登基大赦,卓家罪臣身份可免,但想回原籍是不可能的,朔州老少边穷地区还需要建设,给你们一个正常人身份不要再叫了。 少年自此决定,既然没了罪臣后人的身份可以科举入仕,那我就用考试改变命运的方式带全家杀回去! 他虽然是在刚高考完智力水平尚处于巅峰时期穿越的,但不幸是理科生。 在一个科举应试只有文科的时代,他想要改变命运犹如登天。 但即便是九重高天,他也未必就登不上去。 试登穹庐挽北斗,天自高来我自强。 这是一个灼灼少年成长强大、位极人臣的故事,也是他率领罪臣之家重回名门望族的故事。 当然,把这篇当成一种古代科举做官项目竞技文也不失为一个阅读小妙招。 第2章 ◎早生贵子?你们皇上有那个功能?◎ 夜深人静,枕边人呼吸均匀平稳。 尹崇月圆睁两眼,仍被震撼主宰,难以入眠。 没道理啊!皇上干嘛告诉自己?他就来点个卯,看自己一眼,跟别人说,这新贵妃长得怪恶心人,朕不喜欢。然后就再也不来让自己守活寡,那他的秘密就不会有人知道的啊? 尹崇月不是真傻,她只是被这滔天的秘密惊骇成傻子,随着时辰的推移,她逐渐恢复的神智终于积累到足以执行判断,于是稍加思索便想了个明白。 她必须是个知情者。 师父大概早就清楚一切,要知道,在自己旁边躺着这位少女天子,当年还是自己师父在宫变中救下的,师父与先皇交情颇深备受器重,也有这样一层关节。先帝的原配皇后为他生下一对龙凤胎后离世,先帝夫妻和睦恩爱,整个后宫剩下两个后妃从无所出,太子之位自然而然是给这名正言顺的嫡长子的。十有八/九,睡在身边这位便是那先帝唯一的掌上明珠璧阳公主,她所顶替的正是自己当年的同胞哥哥、先帝唯一的子嗣:太子萧恪。 先皇曾下诏痛斥叛军行径如禽兽,屠戮半数宫人,还将年仅三岁的璧阳公主以戟穿腹,再挑于枪尖之上如今看来惨遭毒手的想必是真太子。而先皇为保国祚稳固与时事太平,假称公主遇难。一番偷龙转凤李代桃僵,如今的皇帝便是当年的公主,而师父知晓一切仍然为自己安排下这样的姻缘,想必早已对先帝和身边这位有所交代。 少女天子需要一个宫中朋友和盟友,师父就为她亲手培养了一个自己。 尹崇月顿觉浑身无力,深感命运作弄,师父待她犹如亲孙女一般疼爱,原来并不是因为自己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孩 眼下却不是哀感这个的时候,她知道了天下最不能知道的危险秘密,如果此时不能快快拿出些剖白,怕就成了本朝历史上最短命的贵妃。 对,贵妃。再没有比后妃入宫更好的名义让两人结识并坦诚的方法了,自己当皇后的话太多规矩掣肘,贵妃高低合适。有了这个枕边人,皇帝不必再纳三宫六院增加暴露身份的风险,而自己借着贵妃的身份善妒一些,跋扈一些,给皇帝一个借口。 -- 第4页 看来她尹崇月是不用拿皇上束胸的丝带自尽了。 至少暂时。 想明白了,她便敢开口说话了。 皇上要是没睡,臣妾有话想说。 你终于想清楚了? 看来新婚之夜太过刺激,自己男人也睡不着。 尹崇月往皇上那边挪挪,满身礼服环佩叮当还没脱,磕碰起来像奏乐似的。嗯,臣妾明白师父的用意了。 还以为要等你一夜才明白过来。萧恪睁了眼却没往她这边看,还好,到底是国师选的人,不算那么傻。 被全天下最恐怖的秘密在新婚之夜来这么一吓,自己能缓过来这么快已经算是冰雪聪明人间独一份了,这大姐还不知足?尹崇月有点来气,但还是性命和正事要紧。 算了,凑合过吧,还能和离咋地? 她忍住腹诽说道:既然是师父的意思,我臣妾必当遵从。 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啊 萧恪似乎对她言简意赅的效忠还算满意,国师驾鹤西去前曾入宫对朕提及你。 提到师父,尹崇月心中一时百味陈杂。师父说了什么?一夜惊变,她不知怎么身心俱疲,没那么想知道,但又觉得自己应该知晓。 万望皇上如我一般信任贵妃,务必告之她真相,让她从旁襄助。 那就先谢皇上和师父的信任了。尹崇月装不出十二分的热情说这句话,但总归隐藏好心中的落寞。 晦暗不明的烛光里,萧恪的面容和声音都不再像初见时那般如沐春风,淡漠的冷硬以及一丝可以察觉的疲惫凝固成了新的帝王声线。既然都说开了,那就别穿着衣服了。 尹崇月大惊,揪住自己衣襟再度后退。咱俩都是女的,这步干脆就省了吧!她一着急连尊称都忘了。 萧恪转头朝她说道:明天宫女进来看见你进洞房时穿什么样,睡一晚还是什么样难免起疑。你要是做个宠妃帮我遮挡,至少要把样子做全。 也有道理。反正也是女的,脱了又能怎么样。 尹崇月干脆利索一层层剥开自己,最后一件里衣都扯下来。 也不用脱这么干净萧恪显得有点对自己的新贵妃摸不着头脑。 脱得干净点,显得咱俩今夜战况激烈,也彰显皇上您威武雄壮。尹崇月脱完躺平说道。 萧恪一时无语,她真的不大聪明又好像懂很多的样子国师没有骗人吗? 皇上。 嗯?听见尹崇月躺在枕边叫自己,萧恪回应道。 你那个又大又白不是就那个不用重新缠好么 一早薛平会先入内打点,她与你是活着的唯二知情者。 萧恪将重音放在活着两字上,尹崇月一点就透,当即闭嘴闭眼躺好,只怕皇帝一个心血来潮,抄起地上的丝帛就给自己勒死。 刚才她还有功夫惆怅,如今到了保命重要关节,其他的小情绪哪有容身之所。 总归一夜安稳。 尹崇月后半夜还真睡着了。她醒来的时候,一个大太监打扮的人已然为皇帝缠好束胸,这人想必就是自幼跟在皇帝身边大名鼎鼎的薛公公,他与皇帝一样年岁一同长大,大概就是她身边的婢女,如今也不得不女扮男装。 不过大概扮太监要比扮男人容易。 皇帝只穿好里衣后,薛公公便拍一拍手,十几个宫女鱼贯而入,伺候梳洗,她们纵使在宫中多年,进殿见到床上□□长发凌乱只搂着绣被的尹崇月,也免不了红了脸。 尹崇月看了好生奇怪,脱光光的又不是你们,脸红个什么劲儿 按照规矩,若是帝后大婚,二人要共同早起拜见太后,尹崇月低了一级,她就只能自己去。 皇帝还有政事要忙,众人簇拥着他穿戴整齐,才给尹崇月套上崭新的里衣,简单梳洗,她与所有人一道行礼,说着恭送皇上,待萧恪出门才起身。 忽然,萧恪迈出一步后转身返回,将身躯压近,温热的呼气随他的面容与双唇靠近淋在尹崇月的耳朵上。 向太后请安务必打起十二分精神。 伺候的宫女看来这便是一夜旖旎后的恩爱余韵,皇上和新贵妃看来两情缱绻,早起还咬着耳朵说上悄悄话,好一番亲昵柔情。 不等红了脸的尹崇月回过神,萧恪已然离去,宫女们待他仪仗远走,便将艳羡与钦佩的目光投向这位后宫第一个幸福女主人,再齐齐跪地。 恭喜娘娘,祝娘娘早生贵子。 早生贵子?你们皇上有那个功能? 尹崇月哭笑不得。 今日无大朝,但天章殿例行问政仍要早至。 薛平跟在皇帝身后,却觉得今日自己熟悉的天子脚步不如从前稳健,虽然只是难以察觉的时快时慢,和几乎瞬间的顿挫停滞,但他还是捕捉到一丝来自皇帝的不安。 萧恪当然不安,她的秘密,在如今世上有了第三个活人知晓。 其实国师离世前,曾入宫当面交代过自己的话,昨夜他只说了一半。 -- 第5页 万望皇上如我一般信任贵妃,务必告之她真相,让她从旁襄助。贵妃心性豁达,大智若愚,别有一番气象存于心胸,绝非贪利忘义之徒,皇上若愿意,可以拿她当做挚友,她必定千倍以情还之。皇上忠义固然难得,但至交之情并非出自德行和修养,而出自于心,教化有时是无法相较的。 国师或许是她曾经最为信任的人,也知晓这一安排早在十七年前就已做好,如今不过只是履行,但她仍有忐忑。 说来奇怪,她担心的倒并非是尹崇月是否值得信任,而是看起来不大聪明的新贵妃是不是能过太后那关。 离天章殿只差一个宫门,萧恪忽地停下。 身后太监们训练有素,立刻站住,噤声一动不动。 去宁寿宫。萧恪转身下令。 薛平有些意外,自打亲政起,皇帝从没缺席过天章殿议政,于是他低声道:皇上,今日卢大人与佟将军觐见是为邰州匪患。 卢雪隐 萧恪听到这个名字就胃疼,他若要是个昏君,第一个想不用找理由弄死的人就是这位卢大人。 就说太后身子不大好,朕和贵妃去请安。让他们等着。 作者有话说: 先让男主活在心理活动里吧~ 第3章 ◎这嫁个姐妹不比嫁个男人靠得住?◎ 皇家儿媳不好当,尹崇月是知道的。入宫前,七八个宫里出来的嬷嬷围着她教了半年,强调最多的便是,千万要孝敬太后。 但她没有想到,这个比自己没长几岁的婆婆这么难缠。 这位徐太后是当年先帝人都快要不行了时娶得继后,年纪和萧恪相仿。徐荧真太后娘娘出身中京徐氏,是整个士族最骄傲的那根高枝上盛开的花,她母亲贞宪郡主按辈分还是先帝的表姑姑,就是离得有点远,但父亲这一脉可了不得。 要知道这些年内乱如此多的原因,无非是当今圣上的爷爷光宗皇帝得位不正的缘故。光宗皇帝当年不过是第十一子,趁老皇帝停灵期间起兵,他宣称老皇帝病榻前授予他密诏,要废太子,虽然谁都知道老皇帝不待见太子,但其实念在国本也从未行废立之事。然而光宗皇帝彼时手握重兵早存逐日之心,太子也是个没能耐遇事只会哭的废物,到底丢了江山和性命。 光宗皇帝顺利继位可谓踩着乱世的黎民之血登上梦寐以求的皇位。他上位第一件事,便是除残党,灭余烬。只是光宗做得太过,牵连甚广,京中官员贵族的宅邸十室九空,不是抓去审问就是已经判了流徙或死罪。最终,是当今徐太后的爷爷,联合天下举子,在科举之年以极其惨烈的方式上书光宗。 这个方式,是血书。 还是在科举的试卷上。 那一年的省试每一张试卷上不是学子们侃阔辞宏的治世之论,而是用血写成的一个冤字。 天下的读书人放弃功名用不同的笔力和字迹写出同一猩红的心声,举国哗然,还活着的官员们也觉得,这么提心吊胆过日子不如不过,干脆,一起加入吧!于是光宗皇帝收到上千张血书试卷和徐太后爷爷据说用百官之血写成的檄文上奏。 恐惧终于让疯魔一般的光宗皇帝冷静下来。连他最亲的儿子也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先皇,也冒大雨跪在殿外,只求父皇能为国为民再思利弊。 折腾了半辈子的光宗终于折腾不动了。他连颁数旨,安抚余下活着的官吏和朝中亲贵,为褒奖学子们不求仕途但谋苍生的壮烈之举,马上下个月再开一门恩科。还免了全国上下一年的赋税。又跑到亲爹陵前下了个罪己诏,守足一年陵才回到宫中。 而徐荧真的爷爷一时风头无两,成为天下读书人的偶像,每每出门都是掷果盈车,家中有学子的读书人家,家长教育孩子都说既做得读书人,那务必要向徐大人学习才不负苦读圣贤书。 徐家开国时蒙恩得封庄信侯,本就世代簪缨满门清贵,又在中京一带家世显赫,太后的爷爷虽非主家公侯爵一脉,但这一旁支也是官声在外。他原是翰林学士院的正五品中书博士,皇帝为安抚天下读书人,干脆面子给足,拔擢他至正三品鸿胪寺少卿,后来还将郡主嫁入徐家。最后徐老爷子过世时官至正一品开府议同三司,大鸿胪寺卿,谥号徐文穆公,赐爵敬文侯,世袭罔替。 徐家一门双侯爵的美誉就此流传。想来徐荧真以皇后身份入宫,也算一种安抚,要知道先皇在世后两年天下又不安分,他大概生怕这群读书人又借着自己老爹当年的狂躁行径说事,索性取个和自己太子差不多大的徐家大小姐,借此机会再给徐家一波封赏。 就是可怜徐荧真。 尹崇月望向端坐的美貌少女,一想她才不过二十岁出头,就觉得这几十年的活寡可真为难人。 可脚踝的疼痛提醒自己,这少女一点也不是省油的灯,说不定守寡守得享受着呢!自己已经站了快半个时辰,别说座位,连口茶都没赐,而且更可怕的是说不定这位太后守多久的寡,自己就得和她耗多久。 徐太后有不符合年纪的高洁淡漠她早有耳闻,外面有难听的说法,说太后好像不沾人气儿,清冷如冰,如今一见,可能传闲话的人都没觐见过太后,要是见过,一定说得更难听。 -- 第6页 徐荧真见新媳妇,笑都没笑过,她慢悠悠让跪着的尹崇月起身,轻柔如珠的好听声线里却有股凉浸浸的漠然,之后她便有一搭没一搭问站着的尹崇月,家里父母身体如何,亲戚如何,宫里住得是否习惯,皇帝是否好相处 哀家耳闻你与国师曾常年在外游历,如今入宫,希望你能多将民间见闻告知皇帝,皇帝自小长在皇宫,不知民间疾苦。徐荧真轻轻尝了口侍女奉上的茶,第一次抬眼看向尹崇月,想必这也是国师如此栽培你的心血之处。 尹崇月顺口就要和之前的答话一样说出啊是是是啊对对对,可她脑子是极快的,觉得这话古怪,皇帝提醒她小心太后,难不成就是小心这种看似提点,实则摸不着头脑的话。 只一转念,她便有了注意,脱口而出说道:回太后,臣妾入宫前最后一次与师父游方,只见四海已显承平之象,百姓渐享安居之乐,皇上冲龄践祚已有这样的作为,臣妾怕是不如皇帝更懂民间之事。 贵妃谈吐有物,看来学问很好,不知读过什么书,有学过什么课业? 徐荧真的目光没有再移开,尹崇月抬头便对上她韵致天成轮廓柔和的眼眸。 臣妾自幼跟师父修行,以《道德经》开蒙,后来又学了《老子》、《庄子》、《列子》,日常陪师父读得最多的还是《太上十三经》、《阴符经》和《太平经》。尹崇月说罢嘿嘿一笑,像是不好意思,但又显得十分坦率补充说道,但臣妾最爱读的是《南华经》,里面多是故事更有趣一点。 这些都是有大智慧的学问。 与太后一样,师父也是这样说的。尹崇月看不出徐荧真是不是满意这个答案,她只觉得很紧绷,上次说谎还是七八年前骗师父自己一直在房里研读,实际上却是跑下山偷吃娘亲买给她的尚榕坊招牌荼蘼杏果糕。 但师父,确实不是这样说的。 徐荧真并不点头,她的肢体动作极少,如今眼神都像凝固在尹崇月身上。《南华经》,哀家也很喜欢。贵妃,除此之外,其实你与哀家其实还有一个共通之处。她语气轻缓却顿挫,字字清冽,徐徐说道,哀家与先皇的姻缘,也是国师经算钦点。 这是尹崇月第一次见徐荧真徐太后露出笑容,融冰化雪,尽态极妍。 但她却吓出了半身冷汗。 不会吧难道太后是觉得这活寡的罪魁是师父?所以才这么磋磨我报复?但我也是受害者啊!我自打娘胎里就是媒妁之言的受害者了啊!尹崇月心里哀嚎,脸上还是新嫁娘般羞涩的笑,可她自己都感觉到了一丝僵硬。 太难演了! 太后还在微笑。平心而论,尹崇月觉得徐荧真真的很美,她是自己见过最漂亮的女人。最细腻工笔雕琢的美人图上的美人都输她一筹精致眉眼、润唇粉腮,最难得的是她的美一丁点都不流俗,反而却端庄矜贵落落大方,很有派头气势,好像万人顶礼膜拜她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她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时候说确实会不会被当做挑衅和火上浇油?那如果说不是,岂不是不敬先皇? 恭迎御驾! 就在她最焦头烂额的时候,一声高音刺破尴尬的沉寂。 薛公公女扮男装的假高音真的犹如天籁,萧恪信步走进宁寿宫正殿的步履也仿佛一下下迈进尹崇月的心坎。 这嫁个姐妹不比嫁个男人靠得住? 尹崇月感激得快要落泪,一双眼睛止不住朝皇帝看,满目都是感动。 萧恪踏进正殿没去看尹崇月,但余光见她一直站着就知道自己来对了。 徐荧真这人也太混账,好歹是自己新迎入宫的漂亮妃子,作为太后不慈祥一下也就算了,让人一直站着是怎么回事? 但他行礼和问安时都还是挂着好似春风君子一般的融融笑意,看不出半点不满。 有皇帝的加入,谈话就轻松多了,萧恪和徐荧真打交道这么多年,尹崇月看在眼里,只感觉这俩人不太对付,说话都客客气气的,但又太客气了,按理说自己亲爹娶了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小老婆确实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喜事,但这俩人的氛围着实比这一层还多点微妙,她自己入宫时日尚浅,也不够了解个中形势,还是多观察,少说话,只等晚上皇上给自己解惑。 但她也发现,萧恪说话当真是滴水不漏,说了比没说还要密实,她倒也不觉得自己是嘴笨的人,可是和萧恪一比,还是差点火候。尹崇月对自己这位少女天子枕边人不禁多了点崇拜。 最后,萧恪很有礼貌的表示,该和爱妃离开,不打扰太后休息了,徐荧真倒也没说什么,表示以后欢迎贵妃天天来请安,她终于不用寂寞了,尹崇月用得体且恭顺的笑容掩饰正在嚎叫救命的内心,跟在萧恪身后,像个真正的后妃,离开宁寿宫。 行至殿外,御苑甬道被精心打理的繁枝茂叶遮盖,仪仗在二人身后迤逦,却是五步开外,估计着这些人大概听不到自己讲话,尹崇月才打算开口,但话没说出,却被一脸春风和煦但毫无笑意的萧恪抢先。 有什么话回去再说,朕还要去天章殿例行议政,那里还晾着一堆大臣。 不知怎么,尹崇月心下一暖,脱口而出:这么说皇上是抛下政事来救我啦!她以为萧恪是忙完了才来伸出援手,没想到居然是把营救自己放在第一位,可见别人没夸这位皇帝夸得是太对,这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天纵英才明君。 -- 第7页 她说的是我而不是臣妾,不知道为什么,听得萧恪却觉得舒服。可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萧恪还是冷着脸,让人看不出心情好坏,只点点头说道:你回宫吧,朕先走了。 一路上萧恪没来由的步履轻快,竟然有种自己不再孤军奋战的兴奋。 但这个兴奋实在维持得太短,当萧恪看见天章殿黑压压站了满屋子的一二品大员,瞪着饿绿了的眼睛齐刷刷看向自己时,本能的警觉让他意识到不对劲。 今天该来的明明只有三个人啊? 萧恪远远看见站在人群之后,与众人一道躬身行礼的卢雪隐,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尹崇月要是等自己回去再说的悄悄话,怕是有得熬了。 作者有话说: 女配二号,闪亮登场 三个女人的后宫.jpg 第4章 ◎指腹金兰,当如是也。◎ 尹崇月在自己的长盈宫等到人都困傻了,皇帝才回来。 看上去萧恪只是忙了一天政务格外疲惫,说话仍是慢条斯理温文有致,等到满屋子人出去,只剩她俩,尹崇月再看皇上那从来波澜不惊的脸,吓得以为萧恪要手撕自己。 冰冷没有表情的面容上一双眼里全是狰狞。 卢雪隐个王八蛋! 这是萧恪最早也是最后学会的一句骂人话。但他只敢在心里说。 今日早些时候他离开太后处辞别尹崇月来到天章殿,那乌泱泱一屋子人已经等了好久。一问才知道,除了今天要议事通传的三位,剩下都是卢雪隐自作主张叫来的。 卢雪隐对此表示,原本昨日皇帝通知要商量匪患之事时就已经很晚了,来不及通知各位相关大人明日早来议政。但谁知今天皇上说有事晚来,那可就来得及了,所以他干脆把六部负责人和九卿全喊来,皇上仔细看看,如今邰州匪患不可谓不严重,吏部要举荐平除剿匪与善后安民的人选;户部要调拨钱粮;这些都得先等他们安排完礼部的讨定檄文,师出有名再公告天下之后一步步来;自然兵部需要给皇上和官员分析目前匪患形式,还得列出可调动的军队与屯驻将领情况;未雨绸缪,刑部眼下就给这些流匪定罪,到时候抓住一些末节未免夜长梦多直接就地正法,只把匪首压至帝京由您亲自发落;工部别看好像没什么用,但从帝京到邰州先水路再陆路最快,跟随部队出征最好带上工部官员调遣辎重船只与车马,许多军械的维修和保养也不能忽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 礼部老尚书还有三个月七十岁,萧恪给他这个官位也是方便养老,致仕之时顶个从一品的名号好浴恩得荫,卢雪隐可好,把他都折腾来!眼看礼部老尚书都开始晃了,要是他老人家因公殉职,自己还得额外追晋、追授和抚恤,想到国库里不多的银子和手头少得可怜的爵位与官衔,萧恪赶忙命人赐座传餐。 大臣们多少有点薄责的意思,不过皇帝新婚燕尔,还是头一遭纳妃,大家也都不好说什么,谈完正事夜已尽墨,来都来了,大家又絮絮叨叨一些政事琐碎,萧恪觉得自己都快因公殉职了。偏偏罪魁祸首卢雪隐冷面如旧一言不发,就在那里站着看着。气得萧恪默念朕不是昏君才稳住心神。 他亲政时日尚短,刚焐热皇位,哪敢得罪这些亲爹留下来的大臣,尤其是卢雪隐,这位身上带着军功的文臣,被称为开朝立国头一份能人,萧恪想,他气人的功夫想必也是头一份。 总算这些呜呜泱泱的官员说完挨个叩别,却最后留下来一个。 户部的王铭申尚书曾经给萧恪当过老师,有师徒之谊,年纪大了为人又比较多事啰嗦。吃过御赐的夜宵后这位王尚书终于活了过来,等其他人都离开后悄悄凑到皇帝跟前无比慈爱地表示:虽然皇上年纪在这里必然是血气方刚,但务必注意保养,懂得节制,切忌不可纵\欲\荒\淫。说完又满面慈爱意味深长感慨一番皇上如今终于成长了,先皇在上,老臣不负所托,然后迈着小碎步擦着眼角啜泣着辞去。 萧恪脑子里嗡嗡乱响,像有四百个王尚书在同时说教。 我保养什么?我都没有荒\淫的工具我纵什么欲? 他越想越气,抄起桌上尹崇月用得茶杯,但最终还是没砸下去,只重重撂回桌上,磕碰得咯噔乱响。 尹崇月觉得自己还是少点说话吧,皇上这脾气看着可没他装得好,莫不是 皇上您这几天,是不是不舒服啊? 朕身体挺好的!萧恪没好气地说道。 不是身体,是您这些天是不是,那个要来了尹崇月很贴心地凑过去,下次臣妾来那个的时候,多留点保养的汤药,到了皇上来的时候就可以用了! 萧恪这才明白她是在说自己是不是来天癸,登时脸红到脖子。待要发作,却生不起气来。 自小无人与她谈及这些,而她的信期也是必须保守的秘密,甚至往往需要服药压制,如今一个与自己同辈的女孩聊及此处,萧恪的心绪莫名有些纷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尹崇月见皇上红了脸又闭紧嘴,猜想肯定是没有人给皇上讲过这些妇女保健知识,于是便将自己从母亲那里听来和杂书里看来的自顾自说了不少,说得皇上脸越来越红,嘴也越抿越紧。 -- 第8页 不知怎么,尹崇月觉得萧恪脸红的时候真的像个小姑娘,但要是平常,她是绝对看不出这位威仪峥嵘气质温润的皇帝是女扮男装的。 还有点可爱。 就在尹崇月想再说点拉进两人关系的话时,萧恪忽然又板回脸说道:今日有一两个人话里话外有意让朕从官家适龄女子里再着意几个充实后宫。 哪有宠妃就当一天新鲜劲儿就过了的啊尹崇月大为看不起这种行为,什么臭男人想得乱七八糟,无非是看我开了个头,想让自己家族的姑娘也进宫得见天颜给自己谋点好处吧。 尹崇月说到了点子上,萧恪也是这么想的,多一个后妃他的情况就多一分暴露风险,但他也不是全无对策。 明日你绣些手帕香囊什么的,朕随身携带。 尹崇月当然知道这是让外面的人看出两人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小证据,然而她却犯了难。可是皇上,臣妾不会女红啊此时她说得都是实话。 想来她自幼跟在国师身边,可能也不会这个,萧恪一转念又有了主意,说道:那就亲手做点吃食点心,专门挑朕在议政的间歇着人送来。 臣妾不会烹饪 那就干脆,也不必做到朕跟前,每日只要在朕不在时,你多在殿内弹琴,就弹那些相思幽怨的曲子,最好让所有人都能听见知道。 臣妾不通音律 萧恪瞪向尹崇月,语气满含责怪道:这些都不会,国师为什么要送你入宫? 这话就伤自尊了。 尹崇月心中很受打击,她哪知道师父怎么想的,她也不想如今知道这样会掉脑袋的秘密别无选择,要是可以,她人就继续留在宫外山上玄极观,又自由又快活,哪用天天给太后罚站又要等皇帝晚上来听一顿臭骂。可能是为了给皇上当姐妹吧。她不想顶撞得太厉害,可实在又咽不下这口气。 那你开蒙都读得什么书?别告诉朕你不认字。萧恪也觉得话说重了,语气放得比方才软了许多,但她实在是也很沮丧,自己心中除去父皇外最有智谋远见,也是最疼爱自己的国师,怎么会做毫无运筹的事? 就是那些呗,大家都读的。尹崇月回答的有点漫不经心,皇上念书读什么,臣妾也读什么呗。 萧恪有点哭笑不得说道:朕是要读经史子集和祖宗实录的。 实录我读不到,可经史子集我也是读过的啊尹崇月不明白为什么萧恪会惊讶,这个难道不是大家都要读的书么? 萧恪愣住了。你的意思是,国师教过你这些?他忍不住挨着尹崇月坐下细细追问。 尹崇月点点头,表情很迷惑,好像萧恪在问个无需回答的问题。 旁魄而论都,抑非大人之壮观也。何则?萧恪忽然问道。 土壤不足以摄生,山川不足以周卫。尹崇月回答得不假思索。 出自哪里? 左思《三都赋》中的《吴都赋》。尹崇月觉得皇帝把自己当成傻子了,自觉补充,师父说《文选》烂,秀才半《三都赋》讲得是三国地政之关、形势之要,他老人家早就要我细细读过的。 萧恪忍不住又往尹崇月身边凑了凑,问道:秦法繁于秋荼,而网密于凝脂这句话你可有学过? 这不就是《盐铁论》里的话么?前汉昭帝时,法儒两家庙堂之争对谈后人称为盐铁会议,桓次公现场纪录编纂成书。尹崇月话匣子打开,心里话开始从嗓子眼往外涌,这书我和师父都很喜欢,读过不下百遍,我看啊,后世文人但凡辩论,狡言诈语阴阳怪气,全无《盐铁论》中前人引经据典纵横捭阖的弘博谈吐,当真是落了下乘。 好!说得好!萧恪忍不住赞道,那朕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这个可没前两个那么简单了。 皇上问就是了。尹崇月略显骄傲的微微仰头,精致小巧的下颚像芙蓉怒放的花瓣。 你喜欢《盐铁论》,想必也喜欢《战国策》中的纵横家之言了? 正是。 那朕问你,范雎这位纵横家你有什么见解? 尹崇月笑得很是自信说道:人人都赞范雎一句远交近攻替是秦昭襄王的隆中对,但臣妾觉得,范雎论外事固然精彩,但他最大胆也最出色的却言论是为秦昭襄王分析内政弊祸。 是么?为何这样觉得?萧恪静静看着她说道。 自古以来替帝王明判局势,言外者多甚于言内,因为言内事总有诸多顾忌,就算有言内者,也大多从政局而非帝王自身经历处境出发。范雎却胆大得很,他不但说了内政,还从秦昭襄王身上说起,臣妾真心敬服。尹崇月被问出了兴头,恨不得将主张倾倒干净,她虽然急切,可言语却条理分明,字词也清晰干脆,说到实处,不忘拿出手指比划出来,其实秦昭襄王的处境就像后世韩非子所言,正式腓大于股,不能趣行,小腿比大腿粗当然寸步难行,而国家臣下、外戚和地方的权力大于帝王也是同样的道理。只是韩非子的话可比范雎晚多啦!范雎说秦昭襄王对上害怕太后和太后外戚势力的威严权柄,对下又受到官宦贵族的掣肘,说他自小幽闭在深宫当中,被左右近臣把持了思想和行动,毫无自己主张,就算有也不敢不能实行,说不定一生都这样窝囊,半点也不像个君 -- 第9页 像有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在后颈,尹崇月脑子溘然清醒,她忽然意识到,皇上所问和自己所答,全都有些不对劲。 于是她打断自己的话,小心翼翼看向萧恪。 皇上的笑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消失的,荧荧火烛照亮堂皇内殿如白昼,却只有萧恪一双漆黑眼眸幽凉胜夜,无声却燃烧着。 这是尹崇月长这样大见过最恐怖的双眼与目光,它出现在一张如此清润柔和的面庞上,却尽是冷冽凶光,诡异得让她几乎忘记心跳。等到反应过来时,尹崇月本能想要下跪,却被萧恪一把捉住手腕,硬是止住她身体朝下跌去的态势。 你说得对,为什么要跪?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像三月的柳絮拂过尹崇月的耳际,但这柳絮的每一片软蕊都仿佛尖刺钢刃,卷动惊心的风。 尹崇月不敢答话,她被握住的手腕能感觉到萧恪的灼热掌心,此时再看,那位少女天子已然没了方才的可怖神情,倒像自己多此一举。 春夜雨稠,灯帷烛影下,萧恪笑似纯真少年。 皇上是希望臣妾能当您的范雎么尹崇月的声音越来越小。 萧恪倒是扶她起来坐下后,自己也挨着她坐到一处,用很柔软的语气说道:故人恋恋绨袍意,岂为哀怜范叔寒,范雎起始落魄结局潦倒,朕不希望你是他。 这话语气很是炽热真诚,尹崇月方才如坠冰窟的心忽然又好了伤疤忘了疼,重新跳起来乱蹦。她忽然有点心疼萧恪,自己是不愿意入宫的,可她没得选择,但是萧恪呢?这位少女天子行至如今这般境地也没有选择的,她们都是一样的。 萧恪的手还搭在自己的手腕上,尹崇月没有多做他想,反手握住萧恪柔软的掌心。 但我希望姐姐你是女儿身的秦昭襄王。她把全部敬语抛开,只用最灿烂的笑容说最贴心的话,将来可以成一代明君安定天下栽育盛世,自此万般诸事皆顺。 从来没人握住过她的手,也没人这样叫她。萧恪有那么一瞬间恍惚,好像自己回到小时候,穿着宫裙行过御道天廊,她那时多想要个朋友,哥哥能有那么多同龄的伴读,她为什么不能有?每天读书识字一个人都寂寞极了。 清醒归来,萧恪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这样寂寞了二十年。 萧恪没有甩开尹崇月的手,像个高高在上的君王一样斥责她行径无礼虽然这确实是没有尊卑的非礼之举。 这般时刻,萧恪和尹崇月两个人才都同时明白国师如此安排的用心到底为何。 指腹金兰,当如是也。 作者有话说: 一些本章引用古文的注释: ①旁魄而论都,抑非大人之壮观也。何则?土壤不足以摄生,山川不足以周卫。出自《文选》,编者萧统【南朝】,文中这一句选自其中《三都赋》中的《吴都赋》,作者左思【晋】,《三都赋》通过描写魏蜀吴三国都城来评述三国地理、政治与一系列概况,是中国比较早的带有地缘政治色彩的文学作品。 ②秦法繁于秋荼,而网密于凝脂。出自《盐铁论》,作者桓宽【西汉】,此书内容并非桓宽所作,而是西汉汉昭帝时期著名盐铁会议内容的亲笔记录(也有人认为里面夹杂了桓宽自己的见解并非完全是忠实记录此次会议辩论实录,这点只能大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自己看待了)。《盐铁论》是了解西汉后期政治、经济、社会、思想、中央与地方对立情况的重要文献。 ③腓大于股,不能趣行。出自《韩非子扬权》,作者韩非【战国】,就是说小腿比大腿粗的话就不能走路了,国家也是一样,要是其他人手中的权力比皇帝大,那就不能运转。 ④故人恋恋绨袍意,岂为哀怜范叔寒。出自《和耿天骘以竹冠见赠四首》,作者王安石【北宋】,全诗为:无物堪持比此冠,竹皮柔胆谷皮乾。故人恋恋绨袍意,岂为哀怜范叔寒。绨袍恋恋是一个成语,典故来自战国时期著名政治家范雎,他出身贫寒,当年在魏国时备受冷落和欺辱,后于秦国出仕发迹。后魏国有求于秦国,来访的使者不知范雎已经化名张禄作为秦国相国,仍以为范雎还是一介寒士,便送给他一件绨袍让他穿上御寒。所以常用绨袍恋恋形容人顾念旧情。 第5章 ◎她的姐妹丈夫小皇帝,确实是个挺不错的朋友。◎ 和皇上交了朋友固然是好,但活儿还是要干的。 尹崇月深知此时自己和萧恪是一个战车上的同袍,命在一处,谁掉链子,另外一个都得陪葬。 于是她不顾与皇上彻夜长谈的疲惫,早早梳洗,去给太后请安。徐荧真今天倒没为难她,只是这位少女太后话总是很少,她的宫殿里总有股雨后林木的清沁,特别是白樟树的味道若有似无总在鼻尖萦绕。爱书人最喜用白樟叶做书签,又好闻又防蛀,尹崇月自小帮师父打理藏书,闻惯此味,在太后宫中反而觉得身心舒畅,看来徐小太后也是个爱书好读之人,不愧是书香门第的清贵出身。 贵妃。 一直安静的徐太后忽然低声说道。 尹崇月徐徐行礼,表示自己听到。 -- 第10页 听闻你早年与国师游历,可曾去过邰州? 回太后,去过的。 邰州离帝京所在的中京毗邻,要说没去过就太假了。 听闻邰州景色多秀,田亩丰饶? 邰州下属四郡,确实各有风光。俐川水利通达,泽国沃野;长门郡西北有山,秀中嵯峨;舞阳郡的含瑰湖玉色无际,晴雨泛舟皆宜;永嘉郡乃是州府所在,繁华锦绣之乡,看得人眼花缭乱。尹崇月心想,我只和你谈风月,总不会有错的。 徐太后连喝茶都是很慢的动作,仿佛过了许久,她才尝尽茶中翠色雅香,幽幽说道:可惜。 大概徐荧真从没去过这些地方,尹崇月一时竟有点同情。 然后她的同情就被同情对象亲手干碎了。 可惜这么好的地方,如今确实祸乱之地。徐荧真慢悠悠说道。 尹崇月不能翻自己名义上的婆婆白眼,就只能装傻充愣:啊是是是,啊对对对,您真是太体察民情啦! 太后说得自然是如今邰州的匪患。自光宗夺位的战火烧至各处,邰州便开始被战乱反复折腾,十九年前尹崇月出生时的长庆之变,邰州也惨遭波及,后续又是连年天灾,眼下春日过半,偏偏连日无雨,春耕不作,秋来无粟,邰州原本集聚了许多流民,有些刚安置了土地,这样看来又是要挨饿,索性许多人便纠结成匪,谁知人数竟如此之众,有了数万人之多,这才有了近几日令皇上和朝臣最头疼的邰州匪患。 皇上今天可能会很是烦心,你身为后妃要多多安慰。 尹崇月离开时,徐荧真漫不经心的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她走在宫阙之间飞连的风雨桥廊上回味个中深意,不自觉想起昨夜与萧恪掏心掏肺的对话。 皇上,你是不是和太后那徐家小姑娘不对付? 多年的孤僻与守秘让萧恪十分不善于与人交心和说实话,但今夜她们已经聊了太多,似乎也不差这一件。于是她点点头,这般克制的承认对于帝王来说,已是禁忌般的坦率。 我觉得你好像差了她一点点而坦率和真诚是尹崇月最擅长的,她这一夜始终只用你我相互称呼。 萧恪赶忙绷直身子,问道:哪里?你快说。 要知道太后见我,直接就问了平常读什么书,长进过哪些学问。可皇上你呢?这么说吧,你和太后是宫中最有权势的两位,你们问我回话,是当然的事情,可是好像太后比皇上你会更会使用自己的权力,知道该往哪下刀,问哪些问题更是要处痛处。你要是和太后关系好,那这就无所谓了,要是有点什么那可得稍微花点时间想想。 从没有人这样直接了当的和自己说过话,萧恪一时触动,尹崇月也将这神色看在眼里,心中也不知是感动还是同情。 今日此时想来,太后要比昨晚自己说得更耳聪目明。 她站在高处深吸一口气,任由早春料峭的细风,近日虽还算太平,自己也和萧恪成了朋友,可能离无话不说还差挺远距离,但庆幸的是,这位少女皇帝不像那种难接触和交心的人,她们相处已是渐入佳境。 平心而论,尹崇月对入宫这件事并无抵触,她自打懂事起已经知晓自己的命运将去往何处,再加之信任师父,对此从无怨言。即便刚刚入宫的头两天一时心绪被冗杂纷乱填满,也并未对始作俑者自己的恩师有所怨怼。她那时只是愤懑,是否师父如此关怀培养自己只是为了给萧恪创造一个没有选择的朋友?但她心胸开阔绝非视野窄浅之人,与其在纠结缠闷里自怨自艾,不如活在当下,在别人谋划的命运里,寻到自己的出路。 更何况,她的姐妹丈夫小皇帝,确实是个挺不错的朋友。 尹崇月不是没见过其他同龄女孩。 她所修行的玄极观规模极盛,也是皇家御封之地,中京的世家官宦们逢年过节也都扎着堆往这里跑,女眷们是最爱在此处进香祈福。尹崇月名声在外,也是有些想太多的朝中人想与她这位未来贵妃相攀,于是便让自己的姐妹或是女儿以听修经法的名义来找尹崇月结识。她见了很多这些千金闺秀,只觉得她们无趣,总是想把市侩精明劲儿藏进毓质名门又清高矜贵的皮囊里,看着又累又好笑。 然而萧恪是不一样的。 虽然他也很善于隐藏真实的情感,但这是他的生存之道,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萧恪的聪明敏锐也令尹崇月心有敬服,想他小小年纪孤独一人坐上皇位,已体会到常人所不能体会的寂寞和戒备,却还能和自己赤诚相待,这样的人,尹崇月不可能不投契。 想到此处,尹崇月倒觉得,其实命运待自己也不薄,不是谁都能有这般刺激又神奇的经历,人活一遭庸碌安享富贵也是睁眼闭眼,但要是让她选,肯定还是此时滋味辛辣十足又新奇痛快。 忽得马蹄声自远处传来。 皇宫禁内,只有最紧急的千里加送军情才能以快马入宫直达天听,尹崇月站在高处,只见一匹头尾鬃系赭红短绸身披镶金皮鞍的骏马冲入御道,所到之处禁军无一不赶忙避让,马上信使身着九品浅青蓝袍,不住打马,仍在催促坐骑不停加速。 莫非邰州事已紧急至此? -- 第11页 又想起太后的话,尹崇月赶忙前往萧恪日常处理政务的御书房。 昨日萧恪给了她随意进出御书房与天章殿的权力,今天便用上。只见院内满是戴甲禁军与太监,还有些官员似乎在等候。尹崇月知道自己不能冒冒失失出现,正在门口思忖,薛平薛公公见到她,急忙迎出来,将她引至书阁后间。 薛平看样子与萧恪年纪相仿,十分文静平和的长相,虽然也是女扮男装,但扮成公公确实无需太多掩饰,更有说服力。他遣散尹崇月身边宫女后行礼说道:皇上正想找娘娘,但忽然来了急报。 邰州匪患?尹崇月直接问了出来。 薛平似乎已经得了萧恪的指示,并不避讳她,点了点头说道:事发紧急,皇上吩咐过,您来了就从后书阁绕路至书房的内间,那里都是藏书的架子,是可以听到外间说话声音的。 没想到萧恪对自己这般信任,尹崇月很是感激,更要好好听听到底发生了什么,好给他从旁参详。 偌大书阁足有三重回廊,全部墙壁皆由书架连接而成,在薛平的指引下,尹崇月顺利走到内间书架的空当之处,为读书方便,此处正通书房正间,并无加门隔墙,但满是书墙阻隔,她不蹦出去,是不可能有人看见的。 尹崇月也自然看不到外面,声音却是听得清楚极了。 皇上,此等造反之举,务必先查清源头才是。 造反?尹崇月愣住了。 皇上,匪患才出不久,便有如此童谣开始四处流传,定是有所联系。 几个声音反复出现,都是表示匪患与童谣必然有联系,就在尹崇月思索是什么样的童谣有可以与匪患相提并论的杀伤力时,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声音传来。 依臣之见,匪患与童谣未必有联系。匪患自去年邰州安顿流民后逐渐起势,今年年初雪灾最是严重之时已然颇具规模,形成如今的情势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而童谣所指却是春旱无粮,可见是有人见匪患乍起,意在浑水摸鱼。这个声音虽不大且音调徐徐,但音色清朗铿锵犹如鸣金振玉,透过层层书隔,仍有余力颤动尹崇月的耳际。 半晌,萧恪沉静温润的声音才出现。 天闹荒,地无粮,皆因幺儿闹学堂;冠不正,履下脏,师罚不听天罚上无论这首童谣和匪患是否有联系,今后也必然被人攀扯一处,共同消长。匪患要镇压,流言也要查实。这首童谣最先是在中京郡一代有无知孩童唱诵,最近京畿多有邰州流民涌入,如果利用他们传入童谣最是方便且难查,不如从此处下手,着刑部同大理寺暗中同查。至于邰州匪患,枢密院尽快调兵,先平去几处厉害的,与之前商议一致。 尹崇月心中大惊,这童谣比她想得要厉害得多。 天闹荒,地无粮,皆因幺儿闹学堂是说现在邰州民不聊生,都怪光宗起兵篡权。光宗是老皇帝最小的儿子,所以是幺儿。而冠不正,履下脏,师罚不听天罚上就差指名道姓对萧恪说,你爷爷来位不正,你也不配坐这把龙椅,你们家夺权的手段脏极了,是踩着别人血泪登上的皇位,如今的天有不测都是对你们所作所为的天罚。 如果不仔细想,这童谣还挺劝学励志,但细想之后,尹崇月手背都有了细密的冷汗。 萧恪的处理也是尹崇月能想到最缜密的办法,要是大张旗鼓又是剿匪又是严查,就算没脑子把这二者联系在一起的都会往一处想,此时最忌讳的莫过于此。只是童谣来得蹊跷,总要细想才能分明。 她正思索,又听萧恪说道:还有一事,金春耕礼朕早日已行,但穗礼未成,如今后位虚有,宫中只有尹贵妃一人,便让她代行吧。 他说得轻飘飘,也没有和群臣商量的意思,却一石激起千层浪,屋内仿佛忽然炸开了锅,好似一块石头扔进鹅窝,好多声音扬高了八度,仿佛都在扯着脖子喊。 不可如此! 陛下三思此事断断不行! 耕礼与穗礼乃是本朝春朝三礼最重要的祭祀,分别由帝后执掌,皇帝行耕礼,亲耕农田以示国重耕稼民本。穗礼则由皇后主持,耕礼后一月的吉日,由皇后率领拥有品级的已婚命妇前往,祭祀后,亲自照料皇帝之前亲耕土地,以去年丰收晒干的稻穗引水灌溉。 自古以来耕礼都极其隆重,必须皇帝亲往,但穗礼偶尔也会有太后和其他后妃在皇后病重或不立时代劳。眼下尹崇月被反对无非是大家觉得这几年都是太后负责穗礼,并无不妥,而尹崇月刚进宫几日,也难服众。 可萧恪似乎铁了心,非要尹崇月去,最后君臣言语撕扯一番,尹崇月去是可以去,然而只能用四分之一皇后仪仗,还得少带许多随从,排场节制,以示恭顺。 穗礼定在三日后,商议结束,群臣离去,嘴碎的礼部王尚书又自己留下,跟萧恪语重心长表示,这三日嘛,尹贵妃要斋戒,皇上千万不能因新婚之乐血气方刚做出有违礼数的事情,这样很不好,但是皇上年纪轻轻刚刚体会夫妻鱼水也是很为难,可万事必须以国事为重,就先忍耐三天吧! 尹崇月听到萧恪客客气气感谢王尚书的直言不讳,自己则差点憋不住笑,还夫妻鱼水新婚之乐,原来礼部尚书不止有命免协管百官的工作,还得管着皇上床上的人事问题,也不知道拿不拿两份俸禄。以她的了解,萧恪怕是已经要气死了,还得吞着火药说话,这皇帝和她这贵妃,看来都是一样辛苦的。 -- 第12页 作者有话说: 那个造反童谣我自己写的,写的不好多担待,毕竟没有造反经验,编起来好难呜呜 男主出场虽然晚,但很重要!划重点! 第6章 ◎尹崇月感慨,这就是钦天监给自己选得吉日。◎ 行穗礼当日,仪仗从宫城出发时天气尚晴,不知何时,远处一线似的阴云奔至队伍头顶,黑压压沉下来半边天。 尹崇月感慨,这就是钦天监给自己选得吉日。 她坐在行銮的雀车内,起初以为是车过官道的声响,后来才听清是雷滚,好像老天想进来坐坐,于是不停敲击覆有华绢的銮车高顶。 行至三清谷口,大雨终落,虽是正午白昼,天却好似入夜三更,没有半点光亮的漆黑当中箭雨般洒下如瀑雨珠,谷中原本葱郁,却因修筑官道与依山开凿露顶开龛的三清造像,两侧树木早已砍伐一空。官道虽是宽阔恢弘,但此时一众仪仗与护卫避无可避,在大雨中甚是狼狈。 饶是两队禁军还算可以坚持,但随行太监宫女,以及那些京中贵妇的亲随都已被大雨冲得踉跄难行,整齐安静的队伍逐渐有了低语和混乱的迹象。 尹崇月坐下銮车忽得停下,正待要问车驾旁随侍的婢女,却听一声马嘶与止令。 劳烦禀告贵妃娘娘勿要惊慌,雨急势大,队伍难以前行,不得不稍作休憩。此次带队护送的禁军殿前司一位刚刚拔擢的都虞侯,他见队伍这般零落,只能先叫停去靠近山壁处歇雨,再亲自前来通知。 不妥!尹崇月猛地掀开帘子,顿时被飞溅的雨水扑了一脸寒意,可她的神情却分毫没变。 都虞侯险些马匹都没勒住,差点摔下来。按照规矩,他是没有可能见到贵妃娘娘这般尊贵内宫贵人的面目,谁料这位贵妃不但半点没有忌讳,更是将内外之礼抛得一干二净,直接掀起帘子朝他喊话,唬得二十来岁年轻都虞侯隔着暴雨即使看不太清贵妃眉目,也还是红涨了脸赶忙低头避让。 不得停下,接着行路。尹崇月又用无可置疑的语气强调。 都虞侯心中略有不解与不屑,倒也理解她妇人之见怕耽误时辰,于是仍然恭敬说道:贵妃娘娘有所不知,此地名为三清谷,狭长难行,宫中贵人与京中诸位不善雨中行进,雨势又大,若有掉队遗失或是身娇体贵抱恙,对祭礼更为棘手。今日仪仗出发极早,略微修正也不会耽误时辰,更何况 尹崇月听他废话已是心急火燎,极为干脆地打断说道:都虞侯才是有所不知,三清谷地势纵深,左右两侧为乌行和太苍二山,太苍山腹空阔多有洞穴,内藏数条暗河,小雨无碍,但遇到暴雨是必然暴涨的,水溢出溶洞山体,只会滑向地势最低的谷地,正是我们所处的地方。眼下雨势惊人,雨云又自西北而来,一时半会儿没有减弱之势,万一暗河水位激涨,冲进山谷,我们才是真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无处可逃。 这番话语速极快,雨点都追不上,都虞侯的脑子更追不上,他张大的嘴里已蓄进了雨水,只觉得耳畔嗡嗡乱响,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妃娘娘竟如此通晓京畿地理与天气物候,原先的不屑已变成敬服,赶忙重新低下头道:娘娘英明,末将领命。 快去快去!尹崇月不敢多停,她与师父进出中京不知走过多少次三清谷,来往客商皆知的事情她也知道,当务之急必须马上离开此地,因此才不顾礼仪贸然露面,虽然是大雨,但她和都虞侯为让对方在雨水爆裂般的倾泻中听清,互相喊的嗓门都不小,周围许多禁军和宫婢已然见到她大胆举动,都惊得忍不住朝这里看,尹崇月这才意识到得赶忙躲回去。 她半个身子已经缩回,却听极其尖锐一声响动,仿若蜂鸣穿破雨幕,刚刚打马调头的年轻都虞侯高高扬起马鞭的手停滞在半空,须臾之后,整个人像是一滩雨后的湿泥,跌滑下马。 灰方石铺成的官道上一滩水淤内,忽然而现的鲜红又忽得被雨水冲散消失不见。 但跌下的都虞侯却是已经一动不动。 只听尖叫声四下而起,大雨被刺穿得七零八落,打在銮车上的响动也变得更加沉重且猛烈。 雨滴之间夹杂着箭矢,一时周围已有数人中箭倒下,尹崇月暗道不好,赶忙拽了随手能抓到两个宫婢扯进车内躲避。 这两个小宫女一时惊慌被贵妃拽住,发现自己进了銮车,惊恐神情比方才受箭雨的惊吓更大。 尹崇月不是把尊卑时时放在心上的人,她此时只有自己和众人的安危,随手能捞到一条人命就是一条,毕竟銮车乃是上等桢楠木打造,箭矢很难穿透,至少能躲一阵。 但很快,她的想法便被宣告败落。 一阵诡异的热意开始在车内弥漫开来,原本阴郁闷湿的冷冽不知所踪,火光隐约出现在窗外,重重织金的帷幕已被点燃。 尹崇月头皮都被惊得焦热,两个宫女也发觉着火,尖叫连连,她只得又一手揪住一个,趁着火势不大再把她们拖出车外,自己也连滚带爬逃跳下半人高的銮车。 燃烧的味道和热流混着冷雨扑面而来,喊杀声更是此起彼伏。 有人高叫救命,还有人呼喊杀幺儿,平天罚自山谷之上冲将下来。 -- 第13页 难道是邰州的匪徒已杀至中京郡? 尹崇月越是危急时刻心思转得越快,她隐隐觉察不对。 想在这样的暴雨天点燃潮湿重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她稍一闻便心下大惊,这是高奴猛火油烧着的味道! 高奴盛产的石脂经过加炼,便是最易燃的猛火油,但这种物事极难获得,高奴郡离邰州更是千里万里,如此稀罕物怎么会是一群乌合之众能拿到手且用得如此趁手? 她随心中起疑,但此刻实在无暇细想,銮车已在火海中燃烧,杀下的不明匪徒已斩下不少惊慌乱窜宫人的性命,眼看事态失控,尹崇月脱下礼服厚重的外袍,裹住自己,利落趴在地上大喊:禁军听令!不要分散!其余活着的人也都朝中间靠!不要乱!击杀贼寇者,圣上必有重赏! 四周匪徒听到指挥的喊声想寻找声音来源,举目四顾却看不见任何像是方才呼喊之人。 俯卧在地的尹崇月看见不少杀气腾腾的匪徒都停下来寻找自己,更笃定了心中所想:这些人训练有素,哪像作乱的流民! 方才失了都虞侯指挥的禁军虽然一直在顽强抵抗,但事发突然又加之埋伏,已死伤过半,其余人各自为战,此时听到雨中的命令,顿时清明,带着武器且战且退,朝燃烧的銮车聚拢,路上顺手救下不少宫人和京中贵妇,都一齐慢慢集中至尹崇月处。 这样一来大雨掩藏的敌我顿时明朗,而混乱的阵型也逐渐集中,不再好被匪徒任意穿插打散。 尹崇月此时已在地上滚得浑身污泥雨水,顾不得形象,匆匆爬起胡乱抹了把脸,刀兵之声不绝于耳,杀伐惨叫到处都是,虽然指令得当,但情况仍然紧急惨烈,她不会功夫,此时帮不上禁军的忙,只希望大家齐心,乱拳打死老师傅,几个宫人能撂倒一个匪徒也少几分危急。 这时匪徒也回过味来,并排调整阵型,朝正在逐渐聚拢的仪仗一队杀来,天地最是昏暗之际,大雨更猛,近在咫尺的人也几乎看不清面目。尹崇月陡然听见耳边极近之处一声哀嚎,她顺势拔下头上金簪,刀光一闪,便斜刺出去。 却刺了个空。 那人身形矫健,冰冷的刀光转瞬便至尹崇月面前,她也不是不怕死,但素来的急智和不知哪生出的勇气混在胸中一处,激得她飞快匍地,猛扑袭击自己之人的脚踝,借着湿滑,将那匪徒直直拉倒在地。 她不敢呼喊禁军救驾暴露自己身份和位置,心下一横,跪到匪徒胸口,雨太大,这样俯视距离也看不太清面目,尹崇月也没那个时间细瞧,高举金簪朝匪徒脸上刺去,只听极为凄厉的惨叫自身下传来,匪徒吃痛之际,巨大力量将尹崇月直接掀翻。 近处銮车短短一会儿便被烧得塌破,高奴猛火油烧尽后还是雨势占了上风,火已经熄灭,但车体看上去已是一坨焦炭,尹崇月被猛力一甩,整个人都斜砸向銮车侧面,化为焦黑的銮车轰然倒塌,冒起阵阵黑灰烟尘。 尹崇月在车墟里滚了好几圈,透背而来的热意令她顾不上浑身剧痛连忙爬起,随手摸到个保存似乎还算完好的长木,她也不知道是车的哪个部位,径直朝刚站起摇晃的匪徒砸去,又给他砸倒在地。 这一下她使足力气,震得虎口裂痛不止,饶是如此仍嫌不足,干脆再蹦到匪徒身上,用木棍一下下向他脑壳猛砸连锤。 近处几名贵妇看到此景,深受鼓舞,也撸胳膊挽袖子,朝身边还剩下的仆从喊着一起帮忙之类的话语,顿时祭祀仪仗剩下不多的人员声响气势就超过了匪徒,几个平时养尊处优的官宦夫人名门淑媛也都拔簪子的拔簪子,抄鞋底的抄鞋底,总之什么顺手拿什么,有的干脆用保养甚好的丹蔻指甲朝匪徒脸上抓挠,一时红粉围殴,喊杀震天,许多禁军眼见此景先是震惊,又马上激愤勇猛起来,在人数所剩不多的情况下拼杀出一圈余裕,稳住了险些被冲散的阵型,看上去竟与人数数倍于祭祀仪仗队伍的匪徒势均力敌起来。 尹崇月到底是没有身手,力气实在够呛,打了多下却仍然没打死受伤匪徒,那人虽然失了刀剑,但仍然凭借蛮勇捉住她手腕,将她从自己身上再度掀翻。谁知忽然有一声女子的爆喝,匪徒忽然松开手软绵绵倒地,再没动一下。 哪家的姐妹,快起来! 这声音来处便是刚才那声爆喝的主人,尹崇月被搀扶起身,只见是个矮自己快一个头的娇小女子,雨中眉目看不太清,身上虽然满是污泥,但仍能看出是穿着命妇服饰,那女子动作很是利落,胳膊肘一拐尹崇月,把她朝后拉了几步,退到一位正杀敌禁军的身侧。 多谢几乎脱力的尹崇月此时只能极虚弱声音说话,也不知那位颇有侠女风范的夫人听见没有,但看那个小小身影又蹿出去,帮着身边一个正被追得乱窜的太监逃离魔爪,身手极为敏捷。 危急之时哪有空歇息,尹崇月也恨不得是提起最后一口气也冲上去,与那娇小命妇一同扯住匪徒,但到底她们两人都不会功夫,又势单力薄,眼见那位仗义夫人撕扯之中被匪徒推开抬手便砍,尹崇月反应极快,不管不顾地猫腰使足全身力气朝匪徒撞去。 刀刃落偏,但仍是血腥扑鼻,娇小命妇手臂顿时鲜红一片,雨中也看得清晰,而她也不呼痛,见匪徒被尹崇月撞翻,干脆伸手夺刀,硬生生借着摔倒之势,给她夺了下来。 -- 第14页 尹崇月再次爬起,与那夫人一同握住刀柄,两人电光火石之间飞快对视一眼,默契已不言自明,两人同时发力,长刀向下,戳入倒地匪徒胸口,顿时血涌如泉。 这一刀她们都用足力气,竟将匪徒钉入地面,再想抽出刀却是怎么发力都徒劳了。 尹崇月扯下自己衣袂,飞快给与自己作战的亲密战友包扎患处,她早年跟随师父游方,救治过不少灾民,这样的紧急处理简直信手拈来。 小臂上被划开见骨深的长长一道口子,命妇这时才察觉痛楚,连连倒吸冷气,但总算忍住,不一会儿便不再流血,自己的胳膊被扎得极紧且牢,密实又不影响抬方。她正要道谢,却见远处忽然在暴雨当中展开一面玄墨黑旗。 去他娘老子的!又来人了! 尹崇月听到这声粗犷的骂人脏话,也来不及震惊,赶忙回头,脸上浮现出的不是惊恐,却是死里逃生的狂笑。 是枢密院兵马司的禁军!我们有救了! 作者有话说: 战况非常激烈,请看前方记者小乌为您带来的现场报道~感谢在2018-08-29 01:39:40~2022-06-04 感谢在2018-08-29 01:39:40~2022-06-04 02:32: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踏着星星漫步 20瓶;杀生院祈荒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章 ◎卢雪隐,这不就是她皇帝姐妹天天在枕边跟她吹风怒骂的那位奸臣阁下么?◎ 卢雪隐带枢密院属兵马司禁军杀到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惊奇且惨烈的景象: 天地之间被仓惶骤雨搅得颠倒变色,三清石刻的眉目也在厚重的雨幕里显出几分狰狞,狭窄山谷密闭的官道上尸骸横倒绊马,纵使大雨倾盆,血迹仍肆流遍布,触目可及都是深浅的红。 枢密院下属兵马司的禁军一向以军纪严明和训练有素为人敬惧,但眼前这般景象也令不少人色变,卢雪隐面色如常,他不似其他人一身戎装轻铠,只穿一件扎住袖口的骑马冠袍,微一扬手,身后禁军得令列阵突入窄谷,战局登时扭转。 见到援军尹崇月也没闲着,她一面喊着援军来了,一面鼓舞周围气势,又连连高呼哪面匪徒要冲来,有手有脚就快去帮忙,一时之间虽然场面慌乱,众人听她调度有方的指令却也进退有了章法,气势高涨,原本一直瑟缩躲着的人也逐渐敢捡起石块木棍,去与残匪斗上一斗。 方才她拽进车里的宫女费了好大劲才认出喊话指挥大家的是贵妃娘娘倒也不怪她,就算此时让尹崇月看见自己的尊荣想必也是不敢认的。宫女心中感激贵妃不计较尊卑当时出手相救,眼见她厮打之中浑身湿透衣不蔽体,便脱下自己宫女更结实的外衫匆忙给贵妃套上。 贵妃倒也不嫌弃,披着脏兮兮的短袍朝她一笑,虽然脸上除了雨水就是血水,但贵妃姣好的笑颜在小宫女眼里还是狠狠的颠倒了一把众生。只是时机不对,来不及道谢,勇猛的贵妃就又冲到第一线,帮助其他人和困兽般的残余匪徒进行殊死搏斗。 曾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那位悍猛命妇似乎已跑去相助他人,尹崇月飞快扫了眼情形,就近帮忙,扶起了个倒在地上的小太监,踢倒他的匪徒虽已受伤但困兽犹斗,刀横开便砍,尹崇月还是老办法将他绊倒在地,正准备故技重施捡点什么给他脑壳来一下,却不料这倒霉悍匪自己摔在石头上没了动静。 尹崇月半跪半坐在尸体上,掌心热热的,拿起来一看发现顺手拿了个之前銮车烧剩下的破木头,可是这不知是车哪部分的木材烧坏一半,尚温热的灰烬一捏就都碎了。 她忽然有些疑惑,再回头看烧毁的銮车,只见雨中团团黑色灰烬已几乎看不出车身原本模样,上面装饰的绣帷华盖也烧得一干二净。 细想銮车烧毁程度,尹崇月隐隐觉得不对劲,就算火箭沾了高奴火油,也不至于中几支就烧成这样,修造銮车的桢楠木最是坚韧,又漆了多道桐油,在雨中哪那么容易烧着?一个隐秘危急的念头闪过,莫非是有细作混在队伍内?那人趁乱给车洒了油再点燃,相当于放出信号,告诉来路不明的匪徒们尹贵妃的所在。 她越想越后怕,幸好自己隐藏得当,此时又阴错阳差穿着宫女的衣服,满脑袋贵妃礼制的发饰也全都掉了只剩披头散发,一点看不出身份。 流民匪徒若是有内应,那就没那么简单了,尹崇月心下有了主意顾不及站起身,张口便喊:留一些活口! 枢密院兵马司的援军正在大开杀戒,听到这一声难以分辨来源的女声,几人便停下了手里的刀,却有一人利落将刀刃推进已被擒住的匪徒腹内,抽出,再收回刀鞘。 继续。收回刀,卢雪隐心平气和向身边牙将说道。 于是兵马司援军也都照做,负隅顽抗的匪徒本就所剩无几,眼下更是走投无路,其中几人便抱成团相看一眼,从怀中飞快取出荔枝大的黑色小瓦罐。卢雪隐见到他们这一举动,只是稍微示意后撤保持距离,并不命手下加以阻拦。 他们要自尽!快拦住!留下活口! 却不知从哪杀出个略带沙哑的少女轻软音色,紧接着冲出去一个人影径直奔向抱团匪徒。 距离这样近雨中也仍然是看不甚清,只能依稀从衣着分辨冲出去的是个小小宫女,卢雪隐极少以表情外露心迹,此时却不由眉心微卷,他向前一步抬出握刀之手,横姿在前,以震开的刀鞘击中那鲁莽小宫女的腰侧,待她吃痛身形一软歪过去,卢雪隐第二步此时也以跟上,随手一抄便从危险里捞出冒失少女,给她护在自己胸前。 -- 第15页 几乎同时,匪徒已将高高举起的黑色小瓦罐重重摔在地上,他们背靠山壁,响声顿时充斥山谷,到处地动山摇。 爆炸和火光迅速被大雨熄灭,最后的匪徒也化作灰烬,只是此时人人耳中尖啸连绵剧痛不已,山谷里暴雨冲击和巨震的声浪来回冲撞,教人胸中闷疼,有些身体孱弱的贵人已哇得一声吐出血来。 尹崇月也觉喉头泛起腥甜血气,但她却好像并未受到太大冲击,除了右腰软肉疼得不行,只有一些耳鸣头晕。她回身想去看看,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围住,探头都探不出去那人的宽平的肩。她正欲挣脱,却忽然隐约听到一阵既不属于爆炸余波,也不属于雷电暴雨的诡异颤鸣。 她本能感到一丝没来由的恐惧,拼了命要寻找声音来源,左顾右盼怎么都动弹不得,直到忽得听到一声石子脆脆磕碰动静,尹崇月顿时大悟,脸色却也同时惨白如霜,她知道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大叫道:快抓住能抓住的东西!什么都行!不要 松手二字尚未出口,比之前爆炸还大的声响便吞没一切。 数道暗河在爆炸之势下冲开炸裂的山体,随着暴烈雨水汇聚成洪流,将活人与死尸一道席卷裹挟,朝地势更低一头奔袭出去。 人声惊叫马声嘶鸣,唯有死人安安静静,所有东西被大水冲得七零八落,整个山谷成了临时的河道,混乱至极。 慌乱当中尹崇月唯一能抱紧的只有她身后那人,但水流太急,扯住他衣服的手已然松开一只,她干脆直接攀住肩膀,借着不错的水性屏息避过浪头。可被她抱住的人就没那么好受了,尹崇月脑袋抬出水面时,见那人已呛了好几口水,要不是和自己缠在一处,恐怕早已经被冲到不知何处。 看得出来,眼前之人是不通水性的,万不能让洪水冲过他头顶,尹崇月干脆双手穿过他腋下扳住那人的肩膀,将两人的力凝在一处减少水流的冲击,再拼了命踩水,不至于令他们频繁陷入激流浪涛。 此时唯一值得庆幸的只有两件事:三清谷虽然狭长,但他们的队伍已走至中后半段,眼看通路渐渐开阔,水势也渐缓下来 这第二点便是,尹崇月抱着这位陌生男子身形实在高挑,看着偏瘦,身上却很是结识耐用,他虽然呛水呛得厉害,却还保持一丝神志清明,知道与尹崇月一同发力在湍急水流中勉力保持平衡,若是两人被卷向岩石山壁撞昏过去,在这样的山洪当中定然没有生还可能了。 山谷出口已被冲出个不小的池湖,原本茂密的林木都被摧断折倒,堵住好多低洼地势的缺口。尹崇月与男子被水流最后的力道冲上个不低的小丘,他们二人滚在泥里难以控制,又被惯性带下山丘滚至一旁。地势起伏树木遮蔽之下其他被冲出的人一闪便没了影踪,不知被山洪带去了何方。 他们两人已经筋疲力尽,尹崇月吐掉嘴里的水强撑起身,只见与自己患难与共的男子躺在地上手却抓进土中,看上去极为痛苦。 此时乌云由浓转淡,雨势已小去大半,再加上树林阻拦,枝叶下只有淅沥雨线垂坠若丝。 尹崇月手脚并用爬到那人身侧,一看便知他是呛水过度呼吸困难,于是费力顶起男子上半身,从后挤压他肚腹胸下,直到从鼻腔和口中再涌不出水来,尹崇月才松开手倒在地上,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人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心肺吐出,半晌才逐渐平复,用近乎撕裂过却仍然好听清越的声音说道:多谢 尹崇月哼哼两声当做领情,她不是不想礼貌,而是连说话的气力都没了。 她心中想得却是不知道山洪后还能活下多少人,更不知那相助自己的果敢命妇和给自己外袍的小宫女是否有幸生还? 细雨此刻软绵温柔,半点没有刚刚暴虐之态,林中渐有雨雾弥漫,要不是刚刚死里逃生,或许还算凄迷朦胧的别样景致。 二人都是死里逃生,相对无言,只有呼吸声伴着星点叶尖雨珠滴答。 尹崇月躺着去看那人,虽然污泥满身,但还能看出是文官的袍色,然而却做武官打扮,实在稀奇。枢密院虽有军权,却历来由文官执掌调度,此人年纪绝不超过三十岁,眉目凝浓清朗端肃,经过这样的折腾,只是呛水太多面色苍白,却不见他有胆寒色变之态。 倒也挺厉害的。 不过尹崇月留了个心眼,她想起自己身边会有匪徒细作便心有余悸,不敢暴露身份,好在此时身上只有件刮烂满泥的宫女外袍,无从辨认她真身,倒也不急掩藏。她听得那人站起身,不由得紧张起来,此时羸弱的自己若是面对匪徒的细作,是断然没有胜算的。 然而只是人被扶起,肩头稍重。 尹崇月看着肩头披盖的已经湿透的官袍哭笑不得,仰头对刚脱下外袍替自己披上的男子说道:都是湿衣服,不用给我再加一件。 谁知那人神色郑重且平静回答:天已放晴,官袍是由罗锦裁制,稍一曝晒便能干燥,我们路上回去时你能稍微干爽一些。 尹崇月完全没想到这一层,领受好意之余便多了几分感激,想着若是能平安回去必然是要答谢的,于是问道:大人如何称呼? 卢雪隐。 -- 第16页 尹崇月只觉得脑瓜子嗡嗡直叫更胜刚才谷中山洪冲击,卢雪隐,这不就是她皇帝姐妹天天在枕边跟她吹风怒骂的那位奸臣阁下么? 作者有话说: 本文是皇帝给贵妃吹枕边风~ 第8章 ◎这人要是知道刚才水里马上又抱又搂了自己君上新娶回宫的爱妃◎ 这个卢雪隐,出身科举做过文臣,外调去了北疆朔州,那时北邙山连着三年冬灾白荒,草原四部联兵一处破关劫掠,朔州府都指挥使领军迎战,却被暴风雪吞没大半部队失了踪,倒是卢雪隐,虽然只是个七品的监察御史,在禁军支援到来前,领着残部不但守住朔州府州城,甚至还出击三战,战战告捷,等到禁军抵达,草原四部早被冲得七零八落只余散兵游勇。 那不是挺厉害的嘛?尹崇月不知道皇上的气从哪里来。 萧恪横了尹崇月一眼,颇为不满说道:自此后他便一路升迁来了枢密院,那时我还小,政事过手不多,却也看他炙手可热起来,只是他太过可恶,仗着功劳颇大,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他又不是父皇留下的顾命辅政,有些事哪轮得到他管朕? 还有什么?皇上姐姐您就直说吧!尹崇月看得出来,讨厌卢雪隐最重要的理由皇上还没说呢。 萧恪紧抿嘴唇,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开口:光宗继位时,卢家与废太子来往甚密,且拒不肯供出废太子其属下与子嗣逃亡的路线全家就被被国法处置了。 说自己爷爷残暴不仁乱杀重臣再加皇位来路不正,不就等于说自己有问题,尹崇月能理解萧恪吞吞吐吐的原因,于是拍拍她肩膀说道:都是过去旧事了,他要是不在前朝兴风作浪,也不好拿这些旧事揣度。 可他和徐家过从甚密,又总替许多余孽说话,还处处与朕针锋相对。 萧恪历数起卢雪隐罪状时,腮帮子都鼓成圆的,尹崇月费好大劲才忍住没戳,安静听她讲,不过讲来讲去,都是在朝堂上卢雪隐多不会说话,给自己添乱,亲政后想办的事没办成,大多也是太后外戚一党和卢雪隐从中作梗,尹崇月明白,萧恪自小也是先帝静心栽培,以帝王学问养成心性,他计较得不是眼前得失,而是掣肘颇多忌惮无处不在。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光宗干得好事留下孽债已无法挽回,不管是皇帝还是旧臣一脉心中各有各的坎儿,她自己一句两句是说不动的,不如慢慢陪着皇帝缜密思虑,走一步看一步。 见尹崇月若有所思一直不接自己话茬,萧恪轻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朕特别小心眼?说罢语气又沉下去,还是觉得女子当皇帝就是这样小肚鸡肠 后一句话虽然已拿出皇帝的架势威仪来,尹崇月却不害怕,她只是笑着掰开萧恪握紧的拳头,指着他掌心说道:姐姐你通读史籍怎么会不知道,旧时燕昭王为图国强,搭筑黄金台向天下求贤,可是求来了苏秦助他弱齐强燕,他对如此能臣功臣都还是猜忌不断,最后不肯相助,害苏相死于敌国;还有唐肃宗平定安史之乱,挽大厦于将倾,不也是人人称道的贤君,然而贤明如他,李辅国一句话就能动摇心意,才让李泌这位乱世功臣心灰意冷隐居山林,他竟也不肯挽留,更别提连自己父皇玄宗都百般猜忌加以软禁。姐姐你的担心猜疑好歹是关乎皇位和脑袋,所想所感也是亲身所得,他们这些千古名君可是为了旁人一两句话就动摇心志胡乱猜忌,所以呀,我看你身为女皇帝,心胸可比他们这些男皇帝宽阔多啦! 萧恪听完一直绷着的脸终于略有松弛,握住手笑笑,却转瞬即逝对尹崇月正色道:你别当朕说的是气话,也别怪朕多心,卢家和废太子过从甚密,卢雪隐小时候甚至曾在太子府读过书,他知道的远比你我更多。父皇和国师都曾让朕既不能像光宗那般雷霆手段,但也绝对不能当做二十四年前夺嫡之战从未发生,因为朕固然可以无视,那些真正蒙难失去亲人的贵族和门阀世家们却永不会忘。 回想起前几天这段夜谈,尹崇月再看向卢雪隐就有了别样滋味,不知道他五岁时在太子府开蒙读书是不是和太子那些孙辈交好,他幼时结识的这些朋友与至亲家人一个个被光宗爪牙捉住杀害时,他又是否在旁边亲眼得见。 卢雪隐为人和为官都以不苟言笑且冷静自持名声在外,旁人不大愿意与这样的同僚打交道,其他下属也畏惧他的威严冷漠,如今他第一次被人以如此专注的目光打量许久,看他的人还是方才救过自己的一位少女,他竟心中有些莫名惴惴。 原来一直被人盯着是这种感觉,怪得很。 卢雪隐并没被莫名不安影响,一如平常礼节,微微颔首问道: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 尹崇月当然不能说自己的真名,萧恪让她小心的人,她是必然要提防的,一时之间半真不假的实话脱口而出:我叫满满。 这是她的乳名,只有父母和萧恪知道。 胎梦与月有关,出生又在月盈之夜,父母便唤她个爱称满满,只盼她人生能躲过劫数,圆满幸福。 -- 第17页 卢雪隐看她脸颊圆润如瓣,眼珠也黑白分明又饱满又清亮,倒也很衬这轻俏名字,不知宫中哪个人这样会起宫女的名讳,俗却胜雅,丝毫不做作矫情,妥帖得见字如见人。 问到名字,他便说出自刚才至今心中的疑问:满满姑娘是怎么知道山洪要来的? 我没进宫前也是走过些地方见过些世面的,中京郡南部的山里大多都有暗河,天气暑热的时候周边村民都到那里取水和存放自家粮食,我又是本地人,如何不知道?尹崇月的话每个字都是实话,但却把关键的都留在肚子里不吐出来,这样说真话可比撒谎好用得多。想到此处,她自己下颚也不自觉轻巧扬起个骄傲的弧度。 这表情使得冷面如斯卢雪隐竟也低头熹微笑意,但他并没忘了心中疑惑,于是以极平静的语调又问:那你适才那句留下活口又是为何? 尹崇月心底一惊,暗道不好,他是听见了自己在那边发号施令,不过这也无妨。大家都听到了的,先前遇到袭击时,贵妃娘娘下令务必留下活口,我见他们要求死,赶紧喊了句想让人阻拦,大人你可倒好,不去制止坏人自裁,倒给我来一下,腰现在还疼呢!她的愠怒可不是装的,虽然此时浑身哪里都疼,但被卢雪隐刀鞘撞过的右腰眼的的确确是最疼的地方,这小子的手当真是黑。 卢雪隐不好指责救命恩人险些鲁莽送命的举动,正当无奈之时,二人忽听到声马嘶阵阵,卢雪隐收敛肃容,双指压于唇下,打了个呼哨。 马蹄急急奔踏之声越来越近,尹崇月看见林间忽然窜出一匹毛色黑灰油亮的骏马,虽然鞍带断垂,身上也有不少伤痕,但精神矍铄,跑至卢雪隐身边还能踢踏乱蹦撒欢,很是快活。 你的坐骑?尹崇月问道。 卢雪隐点点头,检查起马的伤势和鞍具,尹崇月很想摸摸他爱马的鬃毛,但也不好在这时没轻没重打扰,于是便四处看看有无其他人的影子。 林间已到处都是洪流冲刷出的柔软污泥,也没超过脚踝高的积水,这样看来如果所有人运气还不错会点水性不至于在三清谷内头撞到石壁,那只要被冲出来应该都能捡回一条命, 满地到处都是车马碎屑残片,尹崇月眼尖,瞥见一个半陷在淤泥里的匣子似乎有点眼熟,走过去翻开,这不是用来行穗礼的金穗嘛! 穗礼要用去年御耕田结出晾干最饱满的一支麦穗沾水洒入土地,以示祈求天上地壤年年丰沛,之后再供入祭殿。自然这金穗便是地祭祀最重要的吉物礼器。之前命都要没了,哪有功夫看顾这玩意儿,然而此时见到却是实在惊喜。 转念之际,尹崇月有了个主意,她拾起金穗塞入内怀,动作利落到远处为马扶正鞍鞯的卢雪隐都没注意到。 此地林木极茂盛,多走几步便看不见卢雪隐身影,于是她折返回来,对已经整理好鞍具的卢雪隐说道:要不要骑马去看看有无他人生还? 谁知卢雪隐却摇摇头:你我二人巡遍方圆十里要多久? 怎么也得四五个时辰吧尹崇月想了想密林地形和满地淤泥后说道。 那当务之急就是花去半个时辰赶到社稷坛处行宫,先遣人回朝告知发生之事,再调度驻扎军队先来寻人,那里有大概五百驻军,他们来至此处大概无须一个时辰,搜寻十里也不需要一个时辰,如此只需要两个多时辰便能做完我俩四五个时辰要做的事。说罢,卢雪隐利落翻身上马,坐直后朝尹崇月伸出手,上来。 尹崇月愣了愣,不知道是为他短时间内就有了如此缜密思量发愣还是这一举动发愣。但她转念一想,此时自己在卢大人眼中不过是个小小宫女又不是皇帝的新宠妃,况且眼下正事不容耽搁,他何必顾忌虚礼?这样才是对的。 于是她也不磨蹭,大方爽快将手扶住卢雪隐温热宽厚的手掌,借着他的力道,翻身上马。 缰绳轻抖,灰黑骏马便疾驰开来,尹崇月会骑马也不怕马,但还是第一次坐男人怀里,脸上略有发热,然而身后之人始终正襟危坐打马疾行,除去颠簸不可避免的转瞬接触,两人始终以一种十分有礼貌又客气的方式共乘于马背之上。 卢雪隐似乎总能抓住事情的重点,方才的那些问题,各个都是关键要处,的确如萧恪所说,是个厉害人物但尹崇月也有自己的新发现。这位卢大人,看似严肃,但又谦雅平静,虽以为她是宫女却也仍旧保持君子礼节,不摆谱也没尹崇月最讨厌的那种公子哥心性,最重要的是,反驳提出观点时也不骄不躁甚至可以说是极为耐心醇和,实在令人心生敬佩。 可这样的人要是敌人,她和萧恪两人怕是得殚精竭虑睡不着觉了。 就在这般怪奇复杂的心态撕扯下,快马已抵达行宫外缘,此处树已不多,再朝外走便能看见旗帜昭彰处隐约墙影。 卢雪隐翻身下马,再扶尹崇月落地,开口说道:满满姑娘人在宫中最好还是身边少些烦扰,我去行宫营地整集军士,姑娘只需步行至行宫前便能得救,之后好好歇息。 想他在这里停下还是为了自己,尹崇月心中好笑,这人要是知道刚才水里马上又抱又搂了自己君上新娶回宫的爱妃,不知道这张正经的俊脸上会有什么好玩表情。她心中玩笑归玩笑,但也还是有所感激,她脱下披在身上的官服,带着自己的体温双手递还给卢雪隐,又学着宫中侍女给自己行礼那样式匆匆一鞠,算是郑重谢过。 -- 第18页 卢雪隐也不多停留,规矩还礼后重新上马,头也不回纵马奔离树林。 尹崇月见他一人一马影迹完全消失,才从怀中取出那支已揉搓得不像样子的金穗,撕下一方裙角重新包好,又在上面蹭了些自己身上擦伤快干涸的丝缕血迹捏紧握牢,然后,她慢条斯理脱掉绣鞋抖乱长发,宫女的袍子也朝地上一扔,仔细瞧了瞧,内里衣衫上的泥印已经干透了,不过不要紧,她就地一滚再抹点潮湿泥苔,便又满身脏污不堪入目。 等这一切全部弄好,尹崇月深吸一口气,拔腿便跑,朝着行宫大门方向夺路狂奔。 鸿胪寺卿早就带着一干人等于行宫门前等候祭典仪仗,却久久不见人来,眼看吉时已过,派出查看的人又都没回来,他鼻尖上急得都是颗颗分明的汗珠。 大人!有人来了! 身边眼神好的礼官忽然喊了声又指出方位,鸿胪寺卿忙伸长脖子去看。 可这哪是自己派出的部下,竟是个被发跣足的疯子! 但行宫百里之围除去驻军与主管日常祭祀的官员,是没有住家百姓也不许人随意进出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靠近?鸿胪寺卿只觉不好,难道是祭祀队伍路上遇见麻烦?若是真的疯子捉住羁押便是,若是真出了事,那他可就麻烦大了! 快把人带来看看怎么回事!鸿胪寺卿刚下令,又转念一想还得自己亲自看看才最稳妥,于是疾步跟着其他礼官军士一同朝前跑。 军士武器在马上就要迎上疯子前便已出鞘,只是那人突然摔倒在地一动不动,于是几人簇拥鸿胪寺卿上前查看。 是何人闯入禁苑!礼官喊了一句,地上趴着的人完全没有反应。 鸿胪寺卿走至那人旁边,只听见极其微弱的声音自其口中发出。 救救人有有贼人 果然是队伍出事了!鸿胪寺卿大惊,赶紧命军士回去营中禀报情况,再让礼官去搀扶地上之人。 两个礼官左右将跌倒报信之人搀扶起身,鸿胪寺卿才看清来人竟是个姑娘,可他隐约觉得这位姑娘有点面熟,只见那疯人极为虚弱勉强地抬起头,与他对视后轻声说了句大人好久不见便又晕死过去。 而鸿胪寺卿脸上的惊慌恐惧更胜方才得知典礼队伍遇袭之时。 怎么可能不面熟呢?眼前这位姑娘封贵妃入宫的仪礼,正是自己当面宣读圣旨又交予金印! 鸿胪寺卿自己都要晕过去了,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高喊:快!来人!来人啊!快来人救治贵妃娘娘! 作者有话说: 男女授受不亲真是太刺激啦~ 第9章 ◎夫妻一场,心意如此相通才对。◎ 穗礼祭祀队伍被流民悍匪袭击,自十九年前长庆之变,京畿地区无有如此猖獗祸乱!朝野震惊,皆上书请求皇帝彻查此事,唯独萧恪最为冷静,他坚称此时安抚流民最为要紧,可避免再发生同样事端,查证之事已无留活口,很难分辨流民身份真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治标先治本,邰州匪患决计不能再拖。 大臣纷纷表示皇帝当真仁厚,心中也不免感慨,这小子还真和他的狂躁症爷爷一点也不像。 然后,百官们上书的便以请求褒奖贵妃与其母家为主要内容轮番轰炸。 不是他们讨皇帝欢心溜须逢迎,而是尹崇月这次是真的誉满帝京,人人传诵。 这一切有赖大鸿胪寺卿在上朝时,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如泣如诉声泪俱下的讲述那日救起尹贵妃始末,闻着无不感动震撼,当大鸿胪寺卿用颤颤巍巍的泣音说出,尹贵妃赤足狂奔传讯,完成使命后昏迷却仍死死握住手掌里带血的布包,待到她苏醒后,宫女才展开手掌取出,原来布包里面是穗礼最重要的祭器:金穗。 说到这里他已哽咽至泣不成声,百官无不动容。 多亏大鸿胪寺卿出色的表达能力和技巧,故事流传开来,尹贵妃舍身拼护金穗成了一桩祸事里最闪光的美谈,上至权贵名门的饮宴下至百姓的餐桌,全都在添油加醋津津乐道。有些版本越传越离谱,有说尹贵妃为保护祭器不顾自身安危缺了胳膊少了腿;有的说尹贵妃手中金穗发出异样光芒笼罩身体帮她躲过匪徒追捕;更有甚言说那天原本没有下雨,但三清谷石壁所雕刻的三清造像见贵妃蒙难,于是天降甘霖积成洪水直接把贵妃冲到行宫门口救她一命 这种事迹流传越广便越传奇,与真相也越来越远。但架不住人们就爱听这添油加醋后的故事,够味儿。甚至有几位出身颇高的贵妇结伴去三清谷下结庐,斋戒三日替尹贵妃祈福,也赚足了美名。 用尹崇月的话说:这帮人比我还能演。 她醒时萧恪便已在身边,行宫路虽不远,道路却因山洪毁去大半,不知萧恪怎么赶来,尹崇月一时竟感动得有点想哭,师父果然是看不错人的。 萧恪也是着急,他内心很是气恼那些食古不化的大臣,碍着尹崇月贵妃的身份只给四分之一仪仗与护卫,结果出了事,各个都好像和他们没关系,要不是自己因为不放心命枢密院兵马司着人再派一批人远远跟着仪仗行护卫之责,怕是尹崇月和其他命妇以及整支队伍都要没命。只是萧恪没想到,枢密院得令后居然是卢雪隐自己去了。 -- 第19页 苏醒后,体力和伤势恢复的尹崇月将那日发生之事与可疑之处细细讲给萧恪,两人都没有头绪。 朝廷里大多人都觉得只是流民作乱,没人上书直言此事有疑点。萧恪微蹙的眉头里透露着不满,尸位素餐,朕能想到的,不信他们这些人精想不到,不过是不想将此次袭击和阴谋联系在一起,怕朕下令严查,掀起官场风波罢了。 尹崇月知道他一向通透且聪慧,无需提点便能做出最妥当的决断,只是难免心中不平,于是宽慰道:不要理他们,这些人里年纪大点的都经历过光宗之事,全吓破了胆,生怕朝野上下再有波澜卷走自己乌纱和姓名。皇上你不肯去查才是对的,匪患和童谣要是再加上这次袭击,联系在一起怕是要翻出旧案,好不容易得来的太平日子不就没啦!行宫不比宫内森严,两人私下姐妹相称也不传外耳,在这里,尹崇月便按平常规矩称呼。 你不生气么?萧恪怒容敛去,略显愧疚,你被匪徒这样图谋,受了这么重的伤,九死一生,朕不彻查不给你个公道也就算了,甚至还想大事化了,虽然道理和谋算这样讲没有错,但出于情谊和内心,朕总觉得对不住你。 皇上要不是这样想,我还要费口舌劝呢!尹崇月嘿嘿一笑,咱们姐夫妻一场,心意如此相通才对! 萧恪从没和朋友说过这样掏心窝子的话,或者说,她从没朋友,被这样的闺中密语鼓励,一时脑子也热腾腾晕乎乎的,忍不住说道:你脑子怎么就转得这么快,拼死保护金穗这样的主意,亏你想得出来!现在没人敢说你德不配位,更没人要朕扩充后宫,都是你的能耐。 被夸当然高兴,尹崇月笑得脸上的擦伤都重新露出血丝,疼得她赶紧收回来夸张表情说道:其实这样做不光是给皇上解围,也还有个别的目的。我想去邰州一趟。 邰州?萧恪略有诧异,但很快明白尹崇月的目的,那里闹得这么厉害,你是打算借着贵妃的身份安抚,还是不亲自调查不放心? 都有。我曾经和师父去过那里,对当地风土人情十分了解,亲自去看看到底发生什么,总比其他人上来的折子更准确靠谱,既然咱们都有对这件事的猜测,那除了亲自证实和实地调查一番,也没更好的法子了解真相。可要是贸然提出要我去邰州,那太突兀又必然招致反对,如今我成了后宫之德的楷模,趁着口碑还没凉透,赶紧找个怀柔施赈的差事由头去一趟,不比坐在宫里瞎猜来得实在? 尹崇月早在行计之初便想到这个打算,如今天时地利人和再没更好机会,萧恪也不会有理由拒绝。 要是朕能和你一起去就好了。萧恪果然并未反对,只是语气略显惆怅。 想来他一直关在高墙之内,虽然万众簇拥,但也没有体会自己所曾体会过的自由,尹崇月便爽快表示道:今后等咱们解决了所有破事,你带我去各地巡幸,从北国寒原到南陲海越,全都看个遍! 不行!要是让我父皇知道,非得托梦怒骂我毁败祖宗基业不可!萧恪连连摆手,吓到直接用我来称呼自己,他自小就教说四处巡幸这种事最劳民伤财,除非国之大盛是决计不能轻言的,轻则国库亏空,重则国破家亡,那是要被当成千古罪人万世昏君唾骂的! 先皇大概是看自己爹真的不靠谱操碎了心,所以教继承人可谓殚精竭虑,尹崇月暗道好笑,自己哪有那个本事就能拐带坏一个皇帝。两人又笑说一阵,尹崇月忽然想起什么,问道:皇上那里可有这次祭祀随行的京中命妇名单? 怎么?难道有人对你大不敬?萧恪到底是皇帝做惯了,提到这种事,立刻变得极为严肃。 尹崇月将当日那位不知名凶悍命妇是如何搭救自己的事一五一十告诉给萧恪,而后叹息说道:后来山洪袭来,所有人都被冲散,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无恙。那样爽快又勇猛的姐妹,真的很想结识一下。那位姐姐甚至还会说流利的粗口!和我之前见过的命妇完全不同! 萧恪听完不住称赞:的确是不让须眉,只是这次遇袭鸿胪寺整理后禀报说罹难人数足有五十余人,带品级的命妇便有十余个,不知她在不在里面。只盼吉人自有天相。名单你若是要看等回宫朕拿给你。 心头前几件要事落地,尹崇月最后才和萧恪讲了自己如何与卢雪隐共同求生之事,萧恪似乎听见这个名字就警惕,听罢忙问道:卢雪隐没认出你身份吧? 当然没有,他从前又没见过尹贵妃,只以为我是个小宫女。 你不透露自己身份这事做得对,不让他知道才是最安全的上上策。 尹崇月本来还想说,那个卢雪隐其实也不像你讲得那么坏,但萧恪因为匪徒袭击的事心情不太好,他死对头的事还是少提好了。 帝京这个春天因诸多事端闹得注定不会太平,到处都是风言风语,不过大家除了这些不好的,也爱闲聊皇帝与贵妃的感情话题,比如这次皇帝亲自跑到行宫照看贵妃,又亲自接回宫里修养陪伴的事就比春风还更快一些吹进人们的耳朵里。 -- 第20页 与别处春日官宦人家府邸不同,大理寺监丞裴雁棠府上内院并无精心打理的应季花木或流水亭台,四目所及皆是新绿的果林菜畦,一派乡里农庄初耕景象。 杏子未熟尚青的树下早已支好酒桌布好家常菜肴,一条绑扎了布带的受伤手臂也没影响靛蓝家常装扮的裴夫人亲自布菜,周围没有半个仆人,她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半点没受绑带影响。 卢雪隐见到此景,快走两步对裴夫人说道:嫂子伤势未愈应该多多休息。 怎么就这么金贵,我又不是那些细皮嫩肉精贵不行的小姐夫人,按我们乡里的土话,小伤大动才养得又快又好,卢兄弟你快坐吧,你裴大哥马上就来。裴夫人熟络得像招呼自家人,拉着卢雪隐刚坐下,也是一身粗布旧衣的裴雁棠便出现了。 裴夫人圆脸娇小,只是面皮略有些色深,不似寻常贵妇那样娇白,而裴雁棠身姿高挑挺拔,较比他夫人还白了许多,干干净净一张可称得上俊俏的脸满是春风一样的笑意。他去年主破大案刚升了监丞,妻子又因功得了诰命,两人正是最风光的时候,府上却一切如旧,简朴但不简陋,很是温馨舒适。 他接过妻子手中碗碟,帮忙摆布好,和裴夫人一道就座第一件事就是给卢雪隐笑呵呵倒酒:老弟你要去邰州的事今天司里人人都在提,谁也不敢揽这个差事和你一道公干。 卢雪隐难得也有这样松弛的神色,即使聊到公务也是露出些微笑意:大理寺派人无非是到时候捉住相关人员回来押送,与我没什么交集。 不单说你,光是小心应对贵妃娘娘的鸾驾,大家心里也是发憷的。裴雁棠笑着摇摇头,此次贵妃娘娘同行前往邰州,说是替皇上抚慰灾民大行赈施,大家都道是娘娘以德报怨,明明邰州悍匪害得她险些送命,她却不加追究颇识大体,还说天灾至此何以怨民,含泪请旨亲往。 贵妃娘娘的护卫自然由殿前司的禁军负责,我只管匪患。卢雪隐饮一口裴府自酿的香醇村酒,语调慢了下来,更何况尹贵妃似乎也并不需要太多护卫,以她的本事能耐必定能保自己太平,无须操心。 第10章 ◎换句话说,除了皇上,您不该也不能有其他的朋友。◎ 不是说好了给卢兄弟送行,怎么净是聊这些?裴夫人最不爱听官场上来来回回那点破事,催促两人聊点她插得上话的话题,裴雁棠看向妻子时原本温柔的眼神就会更柔软几分,声音也更轻缓:对了,你不是说遇袭那天见到个女中豪杰?不如给我们讲讲。 裴夫人便绘声绘色说起当天匪徒杀来前的琐事与突发的变故,说到兴处,自己也饮了一杯:那天贼人杀来,真是以为要玩完,旁边那些娘们叽叽喳喳只会嚎哭,烦死我了!好在有个人声喊劲儿,咱们才没彻底垮了,大家也都回过神,这可不能白白死了,要干他一仗。不过嘛,除了剩下的几个殿前司禁军,其他人打得都不咋像样,但却有个打扮看着挺富贵的女人,半点也不娇气,和我一道干翻了好几个贼人,好不痛快! 不知怎么,听着裴夫人的描述,卢雪隐脑海里浮现的人像却是那个胆子大到可以用鲁莽形容的小宫女满满。她身上那股热腾腾的生气和温柔娴静的眉眼很是不搭配,可却给他印象极深,怎么都忘不掉,听人谈及,记忆更是随着唇齿间的酒香在头脑里弥漫。 裴大人知道自己妻子一向个京中贵妇不对付合不来,难得有这样一个人物可以结交,便替她问道:不知当天随行贵妇娘娘的命妇都是谁,要是能再见一次一定能认得出来,你们也算共患难的生死之交,比闲话家常的情分可实在多了。 嗨,我那天情急还骂了粗口,也不知道她听没听见嫌不嫌弃。裴夫人笑着说完却又颇为感慨着叹息道,听说过些日子皇上会一一封赏咱们这些抗贼有功的,再抚恤那几个倒霉遇害的,希望这家小媳妇平平安安。 三人的家常饭吃得很是热闹,夜里裴府大门由两个老奴挑起灯,裴雁棠送卢雪隐到门口,两人饮酒只为君子乐兴,故而连微醉都没,步履依旧稳健走至门前,家奴牵来卢雪隐的马等候多时,裴雁棠拍拍它伤口结痂的马颈,叹息里多了丝夜凉和忧愁:这次出事好在匪徒之中没有留下活口,不然随便牵攀两人,在眼下这个时局,都要扯出一场大乱,只能说是不幸中的万幸。 邰州匪患平定后,还怕没有乱子么?怎么都是要闹一闹,但有我在一天,决计不会让光宗之事重演。 卢雪隐语气轻飘飘的,却毋庸置疑,裴雁棠素来了解他心性脾气,只拍拍他肩膀,当做鼓励。 月夜春风,四下静谧,卢雪隐翻身上马,裴雁棠却犹豫着没有道别,而是凑近压低声音说道:最近徐相有没有再找你? 他不会再来找我了。卢雪隐的话倒是坦荡干脆,却又没有正面回答朋友的问题。 裴雁棠苦笑出声,如今他女儿在宫中权柄渐渐旁落,自然是不肯安分,你能避一定要避开,否则以你们从前的关联算了,你心中都清楚,我说多无用,只是一点,遇事千万别一个人死扛,你嫂子和我当你是自家人的。 -- 第21页 卢雪隐笑了笑,说道:你们一直是我唯一的家人。说罢打马离去。 这话终于让裴雁棠的愁绪舒展开,他目送卢雪隐一人一马消失在街尾,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叹息,转头吩咐方才牵马的老奴:记得替夫人准备好车马,明日一早她要同其他命妇一齐去随行尹贵妃入玄极观祝祷,记得多备些枣干蜜饯在车里,夫人爱吃。 尹崇月亲访邰州之前要去玄极观祝祷,祈求巡访顺利天灾匪患早日消平。 本朝沿袭前朝礼制与俗约,一如太后皇后,皆可在后宫之中设女朝,与有品级命妇相交并谈论家事与世事,甚至有些后宅之事也可在女朝中论断。只是女子若要有参入朝政的身份,还需要天下最尊贵的地位不可,从前也有贵妃在皇后缺位时暂行替代之责的范例,然而大多管的都是内宫事物,像尹崇月一般以贵妃之位涉足前朝的却是首例。 好在她此前一番演绎给自己搏了好名声好舆论,这次替皇帝前往邰州巡访的差事并没人置喙阻拦。 临行前一晚,萧恪政事极多,他便派薛平来给尹崇月讲些皇家祝祷需注意的事项,然而此次去的是尹崇月修行了十九年家一样的玄极观,她最熟悉不过那些规矩流程,于是教导变成了闲聊。薛平总是沉这张脸不苟言笑,尹崇月也听小宫女嚼舌根,说寻常人想走薛公公的路子几乎是走不通的,甭管是哪家权贵,都巴结不上,便有人骂薛公公一个奴才还眼高于顶这样的话,然而他听到了,却很是平静,只说自己替皇帝办事,眼若不高,脑袋便掉。这话也算堵住好多人的嘴,久而久之,再没人敢来招惹薛公公。 尹崇月因清楚他也是女孩子,只有两人的时候便也不顾及,和萧恪怎么说话就和薛平怎么说话,然而似乎萧恪很喜欢的说话方式,这位薛姐姐都没有反应,脸色却始终好看不起来,不过他有问必答,又知道些萧恪前朝甚少关注的琐事,尹崇月便由此知道了这些天始终惦记的几件事。 所以那日,说粗话又帮我大忙的是大理寺监丞裴雁棠的夫人李氏? 薛平忍住不皱眉说道:娘娘谨记,平常对外自称要称本宫。这是他今晚第五次提醒相同的内容。 这不是没有外人嘛尹崇月笑嘻嘻往前凑,先说正事,正事! 李氏祖籍朔州凌河郡,三十三岁,名叫珠娘,家中世代为古凌河养珠人,出身不同,为人做事的言谈也自然不同,也更好认出。 尹崇月总觉得薛平看得自己心里毛毛的,明明说得是裴李氏,却好像在暗指自己言谈不符身份,有点心虚的赶忙转移话题:裴大人听说是建平十一年的探花郎,他们莫不是青梅竹马? 不是,当年二人之事也有风波。裴大人是中京郡人士,家业虽谈不上辉煌,但却是实实在在的书香门第,他祖父与父亲皆因光宗朝旧事牵连贬黜流放朔州苦寒之地,他便在那边读书自强。幸得先皇宽厚大赦,免去戴罪之身,但裴老大人已无心仕途,只让刚及弱冠的裴大人赶考,路遇凌汛,与裴夫人结识。待裴大人考取功名后,拒绝了当时许多门第世家想要婚配的好意,迎娶了李珠娘,也就是裴氏。近两年裴大人屡破大案多有晋升,皇上为行功赏也赐了裴李氏五品诰命。说完这些,薛平饶有深意看了尹崇月一眼,娘娘若是将来要与命妇结交襄助皇上,最好还是选那些世家望族的夫人,这样才多有裨益,五品诰命京中甚多,不值一问。 尹崇月被教育得没有脾气,薛平和萧恪二人在宫中孤立无援多年,女扮男装犹如刀尖行走,他们二人当然不像自己这般悠游,对宫中生活还带有丝好奇和雀跃。或许薛平说得才是对的,自己交朋友的心可能根本不适合眼下的环境。 多谢薛公公提点。尹崇月深吸一口气,端正态度说道,本宫记下了。 薛平目光里终于出现一星半点的满意来,但说话的语气却没半点和缓:请娘娘恕罪,娘娘入宫与皇上成伴乃是国师与先皇授意,如今皇上与您性情相合密交甚笃,您不能辜负皇上的一片诚心实意,更不能辜负国师对您寄予的厚望和栽培,最不能的是没有守住必须守住的秘密。换句话说,除了皇上,您不该也不能有其他的朋友。 尹崇月交寻投契挚友的心凉了大半,看着薛平离开,自己连叹气都吐不出来。 其实薛公公说得每个字都对,她已经知道太多秘密,若是和其他人有了太亲近的私交,就算自己能保证品格心性绝不泄密,萧恪对自己也会多一分猜忌和犹疑,尽管她们两人一见如故,许多朝野内外的事早已无话不谈,但这个秘密太重大,秘密里还埋藏着无数人的身家性命,容不得半点闪失。 隐忍多年,背负如此之多,萧恪和薛平一定也很辛苦吧。 自己不管能不能锦上添花,但求不要添乱才好。 之前萧恪曾提议让尹崇月借着祝祷的机会乔装回山下别苑家中看望一下父母,听说两位很是担心遇险后女儿的安危,反正也很近,原定行程在玄极观也足有四个时辰,来回无需一个时辰,时间很是宽裕。萧恪说这话时,尹崇月感动得不行,直拿他龙袍袖口擦眼泪。但到了今日出发前,尹崇月却告知萧恪自己不去了。 -- 第22页 为什么不去?你父母很是想念你的。萧恪诧异问道。 万一被人发现,岂不是又添乱又麻烦。尹崇月没有说昨日薛平敲打她的事,只笑着装作给姐妹分忧,所以等回来立了功劳,皇上您再直接赏我个省亲好了。 萧恪略微思索,忽得笑了:你不用担心,尽管去,今日太苍山闲杂人等不得进入,你家别苑又僻静,少有人去,你见一下父母怎么会添乱?你为了朕着想,朕很高兴,但今后要面对的事如此之多,怕是要做比这更大胆大不韪之事,难道也怕麻烦和添乱么?去就是了,出什么事还有朕呢! 要不是远处人多眼杂,尹崇月立即便想抱住萧恪谢谢姐妹好意,这样的皇帝,谁说她不是明君,自己是一定会和那人玩命的! 第11章 ◎大人,救你一命还真是划算。◎ 太苍山主脉巍峨延绵,浓翠屏障铺陈开来半揽帝京入怀,左牵濯水,右沃青野,玄极观藏于峰坳叠险之间最柔曼的一道山岚,缓缓垂低的青石山道修成矮步低阶,笔直通达却又坡度适宜,寻常老人小孩亦可攀登。 尹崇月多年修行,早将玄极观当做家中,此次回来仿佛像是嫁人后的回门,无比亲切。祝祷仪式并不繁杂,结束后她便进入已为贵人亲临而封闭的山堂休憩,换上寻常宫女装束,卸下大妆,顶着旁人不熟悉的素面溜了出去。 乐康侯夫妇见到女儿哭作一团,问了好多那日遇袭的事,又问皇上待她好不好,尹崇月不敢如实相告,只能一说遇袭时自己被保护得很好也没有受伤,二说皇帝是个可心良人待她情深义重,如今他们可谓如胶似漆难舍难分。总算听了这些,为人父母的才略显安心,只是仍不忘提醒尹崇月脾气不要太倔强太潇洒,平安度过一生才是正理。 依依作别父母,尹崇月的心情轻快许多,自己如今也算不辜负师父和父母的厚爱,今后要能帮萧恪做出一番成就,也是不负自己平生所识所学,得展心性。 侯府别苑修建得极为静僻,穿林过障走了许久未见他人也未回山道,这条路尹崇月走了十几年,无需辨认就知道怎么回去又快又隐秘。 但不知怎么,山路比来时多了些脚印,尹崇月越走越觉得奇怪,想着不如绕路省得碰上不速之客,偏在这时,有人轻咳一声传入耳际。 满满姑娘是来随行贵妃祝祷的么? 卢雪隐出现在这里实在可疑,但尹崇月知道,自己更可疑,不如显得爽快一点,于是笑着说道:我不但随娘娘来玄极观,还要随着去邰州呢!怎么在这里见到卢大人? 明日我也从此地出发前往邰州。 卢雪隐说完看着自己的表情就好像在问那你呢?,尹崇月一点都不慌,还是半假里藏真,比真还真。 从前和家人来过这里上香游玩,想去看看当初见到的亭子和小石潭还在不在,偷跑出来的。 卢雪隐这人的表情看不出他是疑心还是放心,只是那样平静,与尹崇月一道沿山路前行。 昨夜好雨一场,山间石木与厚苔都湿漉漉的,林稍犹自滴着隔日的雨珠,走出几步,尹崇月和卢雪隐的鬓边衣肩都惹上朦胧的潮气。 行至一处失修断裂石阶前,卢雪隐不费力及步蹬踏上站稳,隐约察觉脚下青苔湿滑感,于是顺势向身后伸出手。 尹崇月却没接。 她心想,怎么就会滑倒了,自己小时候蹦上蹦下,还磕掉过乳牙的门牙,眼泪瓣都没掉过,长大哪就娇气起来。她不理睬这只手的好意,自己迈开长腿,也登了上去。 卢雪隐低头一笑,未露窘迫,似乎很是习惯这般气氛,收回手继续朝前走,尹崇月倒有点心虚,觉得好像自己刚才太生硬,不管怎么说,他俩也算出生入死过的同僚,人家或许也是好意。 为缓解气氛,尹崇月率先开口道:大人从前去过邰州吗? 只沿着运河北上行船曾路过邰州俐川郡。卢雪隐的语气看不出对方才之事有任何不满或感到冒犯,两人就像认识许久的朋友,无需多言其他,尹崇月觉得这人好难懂。人不好懂,但邰州她知道不少,只是未免暴露太多横生干戈,她就只挑又要紧又不要紧的事聊。 邰州从前可是好地方,四郡地有风貌,物有风情,我最爱吃长门郡的石榴,舞阳郡含瑰湖的短刀鱼。要是没有匪患的时候大人去公干,我还会推荐尝一尝,但如今的情形不提也罢。 卢雪隐目光落在她身上,脚步却还在朝前:上次你说自己是中京郡本地人,没想到还去过这样多地方。 邰州离中京这样近,又有运河便利,去过有什么奇怪。尹崇月早想好该怎么说,似笑非笑带点顽皮的迎上他目光,难道大人觉得一个小宫女就该鼠目寸光才是?怎么说我也是又杀过贼寇又冲过山洪的人,别人经历未必就比我丰富。 我只是感慨,你见多识广,谈吐从容,想必也曾经自由自在活过不少日子,为何要入宫这样辛苦束缚。 卢雪隐惯用平静语气说出疑问,他说这话时略略描在眼角眉梢的笑容浅极了,又抬手替尹崇月拂开山野树木横伸的枝杈,两点水珠正落在她软底绣鞋的鞋面。 -- 第23页 尹崇月低头看鞋上洇湿的斑点,低声道:人都有不得已,谁不知道天高地阔自由自在过得顺心,但哪能事事如意?我当然想着入宫前的快活,但有些前路再不如故去,也是得朝前看朝前走的。 你入宫是因为家中有人获罪么? 尹崇月心想可千万别把你家的遭遇往我身上套,你要知道我是谁和我家的渊源,非吐血不可。 乐康侯尹家的家训与众不同,既不是家国天下,也不谈修身治家,只八个字无为乃贵,安和享荣。 从前乐康侯还是定康公时,他家的家训却不是这般。 定康公乃因开国论功赏下世袭爵位,在朝中不说呼风唤雨,那也是一等尊贵。然而三十四年前长庆之役,满朝文武与诸王亲贵各自站边,要么支持废太子,要么支持起兵夺嫡的光宗,唯独尹家老太爷每天沉迷读些养生秘传和古医偏方不亦乐乎,两耳不闻窗外事,亦不许家人掺和其中。 最终光宗一脉夺嫡上位承继大统,朝中便开始党同伐异,光宗自然要清算那些不肯替自己卖命的大臣与贵族,褫夺了官衔、财产、土地才好有东西封赏手下夺嫡功臣。一时废太子党诛九族诛九族,流放极边流放极边,可到了定康公这里,皇帝和心腹犯了难,说定康公是保皇党,那确实是冤枉,老人家后来炼丹加错了药,半瘫在床上,除了阿巴其他半个字说不出来,大儿子又孝顺,爹说过不掺和破事,那他干脆关起府门,天天照顾老爹饮食起居;可他们尹家也确实没给新皇出半点力立半点功,况且资产也着实令人眼热。 还是光宗手下一个谋臣最有韬略,他建议给定康公来个首鼠两端的观望之罪,说大不大,不会惊了中立派的肝胆逼他们破釜沉舟,又可稍加安抚,也算是个听着吓人但罪过大小任凭皇上亲定的罪名。尹家罚些产业降个爵位,好腾出公卿位置之一给嘉奖功臣。 于是定康公变成了乐康侯,老爷子没等到这旨意便一命呜呼,不过即使听到,他也只能用阿巴来谢恩。 大公子本就老实,经此一下从此更是瑟缩只享受富贵。 但后来的故事大家都是知道的,光宗并非能同甘苦之人,五年后,曾经为他夺嫡的功臣便被各种罪名杀的杀贬的贬,包括那个出了好主意的机灵鬼谋士,也罗织上罪名丢了脑袋给他定的罪,可比当初他给尹家扯上的罪过要严重的多。 新赏的爵位和官职都没焐热,就又回到新帝手中。 这次官场遭难,尹家又躲过去,甚至为了问罪旧日功臣师出有名,光宗还抚恤了尹家,虽然没还爵位,但给了不少田产,说他们家被奸臣谗言所害,如今便是冤屈得偿。 虽然此事尹崇月听父亲讲时差点没乐出声,什么是首鼠两端?这才是真的首鼠两端。但对于尹家,当真是福祸相依很难说清。 乐康侯两边不沾却成全富贵,躲过这第二劫难,从此,袭爵了的大公子,也是如今的尹崇月的亲爷爷便大彻大悟,书下无为乃贵,安和享荣作为新家训流传后世子孙。 尹崇月心思转回来,抬头朝卢雪隐露出笑容来:我家位卑言轻,爹娘都是随和人,论不上赏也轮不到罪。我进宫可能就是命吧。 卢雪隐不再多言,二人沉默着行至岔路,尹崇月说自己要绕路回观内,毕竟偷懒不是什么好让人发现的事情,卢雪隐点点头,等她走出几步后却又开口:满满姑娘如果在邰州遇到麻烦,可以来寻在下。 尹崇月停住轻快的脚步回头朝他笑道:大人,救你一命还真是划算。 贵妃娘娘此次离京代圣赈抚的排场要比穗礼大得多。 当然大部分都是护卫的禁军部队,随行人员倒是轻装简行,毕竟目的是赈灾安抚,要是以劳民伤财的架势弄来仪仗和随侍也就太本末倒置了。 自玄极观返回后修整一夜,队伍浩荡出发,皇帝亲自相送至南城朱雀门,临行前,城门至高处便只站着尹崇月和萧恪,她朝皇帝三跪领旨,又双手接过象征皇权的金刻谕旨。 礼毕,四下无人,连薛平都依照规矩站在离二人远远的地方,尹崇月便用小声对萧恪说道:放心,我一定不负所托。 自己安全也是第一要紧的事。萧恪连忙叮嘱。 尹崇月心中一暖,不敢拍胸脯和点头,只能用眼神示意自己此时激动的心情。 朕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萧恪望向尹崇月清澈澄明的眼睛,是你师父的遗物。 尹崇月愣住了。 自萧恪袖中取出的,是一个巴掌大小的药囊,粗葛布、灰黄色,上面没有半点绣样,连收口的纹带都是麻绳拧的,针脚粗得像是渔网。 国师离世前,曾将此物赠与我,让我有朝一日可以亲自交给你,他说,自己想说的话你见到此物便能知晓,你们师徒二人,无需多言。 萧恪没有用朕自称,他如今越来越习惯这样和尹崇月说话,提到国师时,尽管他语气严肃庄重,但我字又无比亲切,尹崇月听在耳中不知道他是和自己师父这样称呼惯了,还是为着自己亲昵为称。 但这些好像都不重要,她只看着这还散发苦涩药味的布囊出神,最后出发吉时到了还是萧恪将药囊塞入她手。 -- 第24页 望着簇拥尹崇月鸾驾的队伍犹如斑斓河流朝远缓缓迤逦,城墙之上,萧恪还是垂下眸目,此时薛平已站至他身后,二人默然半晌,直至仪仗消失。 帝王心术便是连一个相信的人都不能有么?萧恪不知道自己是自言自语,亦或询问薛平,甚至是遥问已仙逝的父皇,他只觉得心口闷闷的,里面装满愧疚和不安,坠得他难受至极。 皇上没有忘记先皇的教诲,先皇在天之灵必会欣慰。薛平毕恭毕敬说道。 萧恪没有回答,他不知道父皇看不看得见,要是父皇看得见,国师也一定看得见,那父皇欣慰的同时,国师见到自己这样对他女儿一般宝贝似的爱徒,想必一定会对自己失望和难过。 许久,萧恪仿佛终于找回冷静和自持,却仍是独自喃喃:但是,有了朋友的感觉是这样的好朕真的很想试试,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的感觉,有多美妙 作者有话说: 卢雪隐:我家满门忠烈 尹崇月:巧了,我家也没出过叛徒 第12章 ◎一身之事诸乃小事,为世所谋则为大业。◎ 御赐銮车又快又稳地沿官道朝南行,尹崇月抚摸粗糙药囊,指尖重新沾满苦涩陈旧的药材气味,很像她当初缝制此物时那个夜里,四周所弥漫的味道。 五年前,邰州疫灾。 都说这打摆子的疫病是流民带来的,闹得厉害时候,像俐川郡这样水利通达人流如云的地方最严重,官府开辟了城外几十处不连在一起的空地搭棚子支锅子,想把染病的人隔出城外,起初还有成效,但后来水道难督,邰州几个大城镇还是发起病来。 尹崇月刚陪师父从百州游历归来,回玄极观没两天,听闻疫病爆发,师父便又决定前往,他钻研医术多年,虽可能不及世家名医,但平常游历之中治愈些杂症手到擒来,尹崇月刚睡两天懒觉,就又被师父带去是非之地。 国师道号贞元上清君,贞元二字取自《易经》里的元亨利贞典故,贞与元相接,意为冬去春来,以之比于悟道修行,至通达融汇处,犹如冰雪消融春日至,颇有醍醐味。 自被封为国师后,便鲜少有人叫她师父的道号,游历时,师父也愿旁人知晓他御赐的身份,只说自己是个游方的道士别号贞清,又替尹崇月起了个藏着身份的小号,叫盈持。 老道贞清和女冠盈持二人来到邰州的时日,正值此处疫病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师父自己在城外医棚救治,只让尹崇月于城中配药送药到各处跑腿,虽然累,但也安全。 尹崇月自己当然是天不怕地不怕,她才十四岁,总觉得生死离自己可远着呢,又因为多年在外奔波,身体好得很,偶尔便也瞒着师父,跑去城中闹疫严重的地方帮忙官府的大夫与其他相助的僧人道士诊治。 她正忙得着急上火时,城外传来消息,师父日夜衣不解带照料病患,竟也染上疫病,卧床不起。 尹崇月自幼由师父抚养,感情之厚无可比拟,此时谁劝也拦不住,只能任由她杀出城去,直奔医棚。 师父身体速来强健,只是病来如山倒,人已是脱相一般虚弱,尹崇月精心照料师父之余,还替他看顾那些病患,又做主将师父送至附近一座名叫宁瑚观的道观修养。那里的道长在城里扶助时认识尹崇月也敬佩师徒二人品性,便帮忙照料。只是师父身子刚好,便又返回医棚。尹崇月拗他不过,只能连夜跟自己救活过来已经可以活动的一位绣娘病患草草学了怎样缝线,粗制了个药囊,配上城里官府大夫给的避疫干药草包,让师父日夜不离佩戴着。且她自己也能劳则劳,恨不得什么都替师父抢在前头。 饶是如此,疫情最终稳定前,师父还是重回病榻,此次倒不是疫症,而是真的累垮了身子。 那也不能命都不要了啊尹崇月哭得几乎断了气,她确实不明白,师父干嘛这么不要命,救治病患固然重要,她们师徒已经尽力得不能再尽力,但自己的性命也不是儿戏啊!尹崇月忍不住哭问道:师父你从前讲给我的道理是,君子行事当量力而行,勿要强逞强能,怎么到自己身上就不算数了? 人生在世,只有一件事万不能量力。那便是有了能凭借一己之力改变世间无妄的机缘,务必竭尽全力,不留余地。 尹崇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苍生何辜,这徒儿如何不晓得,只是师父,你我也是苍生之一, 国师从不发怒愤言,只是虚弱地笑问:满满,师父问你,你觉得如今世道如何? 不怎么样。光宗事后留下的烂摊子遍地都是,好多地方都是说乱就乱,若是按照往常情形,邰州这样富庶丰足的地方哪至于接收几个流民闹场灾就变如今的样子?高祖年间邰州遇过的洪旱比眼下要厉害的多,却也只是伤筋动骨没有伤及要害,过了几年的记载还都是邰州恒庶之地呢! 她说得很是露骨,好在此时四周无人,她声音哭着又弱,国师不住叹息道:你既然心中都清楚,就该知道,时局危若累卵,恒常之脆弱一语道不清。你我二人有自己的身份,便要做对得起身份之事,匹夫尚且投身世事有一腔血勇,你我更要施展毕生所能,为世间谋求回昔日太平。 -- 第25页 尹崇月知道师父是指自己入宫后要做贵妃的身份与众不同,自然要多做些福泽苍生的好事,于是便抽噎着答应:好嘛徒儿知道了将来进宫嫁给那小皇帝后,肯定天天给他吹枕边风让他多施仁政多怀慈念,做个造福黎民的千古名君,他不肯我就闹到他肯,他要是还不肯,我就不陪他睡觉不给他生孩子! 国师没被疫症弄死,却差点被这句话憋到一口气没上来见阎王,看着小徒弟满脸带泪一派天真无邪的表情,想必是不知道方才说的那些话里其他的意味,于是只好苦笑,觉得自己能教徒弟的道理明明很通透,怎么她一说出来就古怪得很 有些事果然还是只有娘亲能教 一身之事诸乃小事,为世所谋则为大业。师父拍拍尹崇月看起来挺好看但似乎不大灵光的脑袋瓜,这话你眼下不懂但有朝一日必能明白,那时再想起今日,便知晓为师苦心。 师父的苦心,是将这药囊交给萧恪,来让他适时提点自己,勿要忘记一身之则么 銮车重绣垂幔轻晃间透过一丝水线,不知何时已下起雨来,尹崇月使劲儿吸了吸鼻子,只觉得胸口憋闷得想探出头去大喊大叫。 可是她不行,她要记得自己如今的身份。 一身之事诸乃小事,为世所谋则为大业 反复回念这句话时,銮车忽然停下。 尹崇月条件反射蹦起来,以为又有匪徒来劫,结果撞到脑袋,疼得她直咧嘴,外面随行服侍的宫女听见响动忙问娘娘是否有事,尹崇月便吩咐她去看看怎么回事,不消一会儿功夫,宫女引着殿前司禁军的军巡使来禀报。 回贵妃娘娘,前面遇见百余流民,因都是妇孺,末将不敢擅自驱赶,但请示下。 才出京畿多远,这便遇见流民了?看来邰州的匪患比她想得要严重。 按照道理,她所途径的道路一般已由先行的禁军护卫清过一趟,是不该有流民的,出于安全考虑,她不能不谨慎,但也不能排除是禁军护卫过去后,流民从小路至此,此时外面雨势渐大,官道附近并无遮风挡雨之处,若是流民无处可避,决不能再行驱赶,先安顿才是。 尹崇月略一思忖,当下拿定心思,步出銮车。周围之人皆跪下各自行礼,禀报的军巡使也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娘娘小心,谨防有人暗算。 先看看再说。尹崇月说罢走至队伍最前,只见排排戴甲禁军已然将流民与官道之上的队伍隔开来一定距离,端是训练有素,又无驱赶追打,场面很是有序。尹崇月原本还算满意,可仔细一看,却心中微沉。 流民大多是妇孺老幼,许是被禁军森严的模样吓到,百十来人瑟缩成团聚在道边一处,被雨浇淋得不成样子,人人脸上都写满了惶惑惊恐,见到华服灿烂辉煌的尹崇月出现,更是慌乱得不敢言语,忽听得有幼儿啼哭却又戛然而止,看过去才发现,是一母亲怀中稚子啼哭,母亲惊慌之中不敢让孩子做声,只得匆忙捂住孩儿的嘴巴,望向眼前军士和贵人的惊惧双眼里留下大颗大颗颤抖泪滴。 尹崇月说不出的难受痛楚,她命禁军让开条路,走到怀抱小儿的母亲跟前。 贵人贵人行行好小孩子他不懂事他不懂事惊了贵人对不住!那妇人再绷不住因恐惧而苍白的脸哭出声,也不顾还抱着捂着孩子的嘴,开始连连朝尹崇月磕起头来,我太饿了没有奶水给孩儿吃,他饿极了才哭的!都是我的错贵人要撒气只管冲我来!只是她气息虚弱,用尽力气哭喊的话在不大的雨中也仿佛飘摇游息。 旁边一个女官见她言行无状,急忙喝止:什么贵人!此乃当今圣上亲封的尹贵妃却被尹崇月冷冷一眼看去,闭上了嘴。 尹崇月此时已经俯下身,轻轻握住妇人关节泛白冰凉的手,缓缓拿起。幼儿又得喘息,忙大哭不迭连连吸气,尹崇月朝妇人笑了笑,柔声说道:小孩子都是会哭的嘛我小时候嗓门比他还大呢 妇人在极度惊慌中看向尹崇月,好似浑身紧绷的弦终于断裂,跌坐伏地哀哭,尹崇月轻拍妇人后背,接过孩子,一眼看去,怀中小儿瘦黄干瘪,襁褓全然湿透,伴着淅沥寒雨,尹崇月一时间只觉他哭泣所为并非腹中饥饿,而是生而为人世间苦难,无穷无尽。 周遭流民见尹崇月如此动作,终于略松紧绷惊乱,又听小儿雨中哀哭,纷引心中悲戚绝望,一时间低声啜泣夹杂悲叹比雨声都要绵密许多。 尹崇月没有抱过孩子,见他还是直哭,不知如何是好,忽而几声清脆敲击传入耳际,一个银制小拨浪鼓出现在她与幼儿之间。 那孩子虽然饥饿,但孩童天性听到这样响动便改哭叫为抽噎,盯住银丸鼓锤,不再挣扎扭动。 家中曾拿来逗弄小女之物,此次随娘娘出巡为解思念偷偷带在身上,没想到还有这一用,末将让娘娘见笑了。 说话的正是此次前往邰州队伍负责护卫的是禁军兵马殿前司的厢都指挥使陈麓,便是他方才见到流民先行安置派手下军巡使禀报,见到贵妃娘娘亲自前来,他生怕再弄出三清谷那样的匪患之乱,于是赶紧自己带亲卫跟上娘娘,寸步不离。 -- 第26页 见小儿啼哭不止,他便出手相助,虽是戴甲军官,然而说这话时坚毅的眼中却有悲切。 尹崇月朝他点头以示感激,将孩童交还母亲,重新站立,目光逡巡过每个流民的面庞。 天下之哀皆聚于这百余人的脸上,这百余人便是苍生。 一身之事诸乃小事,为世所谋则为大业。 尹崇月忽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只希望还不算太迟。 第13章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安抚后是安顿。 尹崇月命人取出准备带至邰州使用的浸油隔水素白厚麻葛布,就近采伐些树木枝干,先在路边搭起棚子,架上锅灶,先煮开热水往里洒些粟黍,弄些滚热又顶饿的浓汤给老弱喝下去驱寒饱腹。 同时再着人通知就近县城府衙派遣官吏与医官安置流民,且带些常用药材,替几个看上去不大好的流民先行救治。 最后又命几个殿前司的牙将各自带小队人马,朝四个方向探查,看看附近是否有流匪盘窝,有无作乱迹象,会否影响流民在此暂驻停留。 这一番布置安排下来,原本同行的一些对尹贵妃能力颇有怀疑之人均五体投地。再加上她亲自动手熬煮分汤,一时几个自矜扭捏的人也不好意思在贵妃亲自赈济的时候旁观,于是大家纷纷撸胳膊挽袖子,都搭起手帮忙。 附近县衙官吏和乡里里正赶到时,临时的安顿之所已能遮风避雨,大部分人已吃上热腾腾的汤食,流民众安静井然。 而已换下贵妃华制,一身简服素容的尹崇月正亲自坐在个小交杌上,挨个询问每个流民的籍贯与家中人口,身后跟着识字的宫人一一将听到内容记录在册。 地方官员无不钦佩贵妃娘娘,随行的官员士卒乃至宫人,则早已对尹崇月敬服至五体投地。 待她问完全部流民,天已放晴,黄昏正至,霞光染得官道金红灿烂,可尹崇月听完每个流民的悲戚坎坷,却很难以欣赏的心情去面对眼前迷人景致。 好在方才本地的几个官员禀告,这附近有许多官爵的庄子,春耕大多缺着人手,要是这些流民想留在这,他们也愿意安排,各取所需。这些京郊的地方官职位不高,也没机会面圣,好不容易见到尹崇月这样的贵人,当真是使出浑身解数安置打点流民,好拼着让贵妃娘娘看在眼里,回去给皇帝吹阵举贤任能的枕头风,自己好就此飞黄腾达。 尹崇月看在眼里,也知道不管出发点是什么,他们肯替流民办事便已足够,于是憋出点泪噙在眼中,对这两三个县官表示,有这样的父母官,乃是民之福祉,皇上有几位大人辅佐,定能开创盛世。 这帽子扣得在场没品级的小吏都飘了,恨不得当场扶一个流民老人家到家里当亲爹亲妈赡养,给贵妃娘娘看看自己的高尚情操。 这边看着已无后顾之忧,尹崇月便将一直紧绷跟在自己左右又保持君臣之礼距离的陈麓上前询问赶路之事。 陈麓好像早已计算清楚路程,很快答道:回娘娘话,耽搁略久,可能需要赶一段夜路才能到原定今夜娘娘歇驾的官驿。他回话时也不去看尹崇月的脸,侧身施礼,很守规矩。 那陈指挥使看,队伍行夜路是否安全?尹崇月还是最担心这个,可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陈麓毕恭毕敬回禀:娘娘无需担忧,今早枢密院兵马司禁军出发,枢密副使卢大人亲自率队,前路必然畅通无阻。 卢雪隐? 哦对,她怎么忘记了此次是卢雪隐先行一步,奉旨率军平息匪患。 看陈麓胸有成竹的神态和从容的语气,莫不是对卢雪隐这么有信心?她有些好奇,于是放缓语气微笑说道:本宫上次三清谷遇险,便是卢大人率军赶到救下一命,有他大军压前,此次代圣赈济必然顺利。只是匪患出没隐蔽,大军行至时藏匿,大军离去后作乱,卢大人有皇命在身必定行军快马加鞭,恐怕难以顾忌其他。 请娘娘放心,卢大人治军严谨,兵马司禁军在其治下操练有素,令行禁止,讨伐路边杂匪必不拖沓。加之卢大人为人亦是严谨干练,一路着人告知末将前路及周边是否有匪患作乱,想必是细细探查过才确认, 萧恪说卢雪隐当官眼高于顶,素来少与其他同僚往来,不过看上去似乎风评极佳,武将同行很是欣赏嘛。 但以卢雪隐旧故家中遭遇,他要是四处走动联络朋党,怕是根本活不到此时。 也不知他这样忍耐是真的有抱负施展,还是在等待等待时机 完了,自己已经被萧恪的枕边风影响失去清明判断能力了。尹崇月发觉自己念头开始向皇帝靠拢,赶紧收束,最起码今后给枕边人谏言的时候,要明辨利弊,决不能偏颇。 至少目前为止,卢雪隐看上去真的没有问题。 尹崇月发觉自己有时候脑子转得实在太快,快到自己都跟不上自己,她正对自己无语的时候,却见陈麓似有犹豫之色,便问道:陈指挥使是有话要讲?但说无妨。 娘娘,末将有一事担忧。陈麓第一次略有抬头去看尹崇月,得到她示意后才说下去,此次代圣赈济所带粮食与布匹皆有定额,先行动用是否会有不妥? -- 第27页 他能心细想到这一层且直言出来,可见不是那种只会喊打喊杀的武将,也不是惯会钻营拍马的弄臣,尹崇月对此人又多了份赏识,敛容说道:皇上未雨绸缪,料定沿路会有小股流民,已多拨下钱粮,以备不时之需。 来之前萧恪给她交过底,虽然国库并不丰盈,但近几年还算太平的日子攒下些钱粮,此次以速平匪患为目的,必须好好安置剩下流民以免再掀波澜,千万别想着省这省那,要花钱就一次花到位,务必治标治本。 他给尹崇月带足布匹与粮食,余下药材和木材在邰州本地采购。 你总要给当地官商一点好处,若是全无油水,这些人怎么会认真替你和百姓办事? 萧恪当时语重心长的话给了尹崇月很大震撼。自己或许有些急智和小聪明,但对于人心向背帝王之术这种大智慧,还得听自家男人的。 萧恪还叮嘱她,水至清则无鱼,可举大德,赦小过。但也别一味忍让,怎么说都是他皇帝本人迄今为止唯一老婆,拿出点脾气来也无妨。可能是怕尹崇月太听话,萧恪又和她吩咐不少自己多年来在朝堂上和人精百官们斗争的心得。 皇上您是不是被王铭申王尚书那嘴碎老头教得久了,怎么说话和他一样絮叨。尹崇月听得耳朵痒,忍不住抱怨,结果被萧恪直接拧了耳朵,再不敢抗旨不遵。 听到这话,陈麓似终于舒了口气,行了军中的见礼,准备整顿队伍,重新出发。 陈指挥使,这个你忘记了。尹崇月看他回身,将原本他哄睡流民幼儿的镌银锤錾拨浪鼓抵给身边宫女,再由宫女交给站住的陈麓。等事毕回京后,要是你的掌珠千金要不回这宝贝,肯定是要和你哭闹的。 陈麓双手接过做工极精致的银鼓,低着头轻声谢恩,只是他转身太快,再加上天已渐黑,尹崇月也没看清最后他的表情。 队伍启程后,果然如陈麓所说,一路安宁,夜行亦无险。几日加紧行进,待出了中京,已能赶上原本日程安排。 官道偶有小股流民,但大多十余人,官府也及时安置,并无严重情形。然而进了邰州,遭遇流民的数量与频率陡然增多。 与中京郡的流民不同,如今滞留在邰州的人大多有伤在身,一问才知,许多匪徒劫持流民,逼着男丁入伙女子为奴,老幼一概殴打赶出,有的甚至当场屠戮。眼下这些活着的,大多是兵马司禁军就近讨伐散匪救出人来暂留原地,等待安置。 卢雪隐的部队急着行军,他不能随意分兵,一面保证尹贵妃鸾驾队伍前行安全,一面搭救流民,能做至如此,已然足够。 尹崇月本想先沿路安置流民,但却忽然想起当日三清谷遭遇山洪后,她与卢雪隐被水带至林中,那时她本想先寻找存活之人,卢雪隐却制止她说越是形势危急越要计算效率。 与之前中京郡的流民情形不同,邰州地域这两年麻烦不断,不像京畿四周还算安稳且已大致从变乱中恢复,安顿几十个吃饱的流民就地解决效率最高。但邰州此处已然疲敝,就算叫来附近县乡官吏,也拿不出安顿的法子。更何况这里匪患可比京畿严重得多,断然不能像她之前那般在路旁暂且安置,说不定流民刚安顿下来便又被戕害。她一路走一路救不是不可,但她一队人马挨个救过去走走停停,却会耽误治本的良机。最终解决流民的措施需要邰州府和各郡官员共同出力,这样效率也更高,若是有官吏行事拖沓不力,再单独处罚则可,切不能延误时机,因小失大。 想明白这点,尹崇月便打定主意不再过多停顿,若遇到较多流民,她便命陈麓暂留得力部下先分一些粗粮,殿前司马军皆有千里座驾,待分完救急口粮赶上大部队行程绰绰有余,不必担心掉队。而她则一往无前,与随行队伍一道无休无息冲进邰州州府永嘉城。 一进城,她便差点气晕。 好家伙,原来她以为外面都这么严峻,城内不得水深火热,谁知道一看永嘉城,真是繁华锦绣依旧,街市百业兴盛,官吏夹到迎接,人人喜笑颜开。 有问题,一定有问题! 第14章 ◎尹崇月很想亲自叫来卢雪隐问问◎ 萧恪曰: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 尹崇月曰:我都听我当家的。 她心中清楚,萧恪让自己来的一个重要原因,不是她真的多得人心,而是一个刚入宫没多久的贵妃,家世虽贵却无勋,又是独女没有什么外戚依仗,完全没有建树,唯一口碑比较好的地方还是品德和慈悲,旁人一定会尊重她但轻视她。 轻视的结果是裂隙的显现。 于是尹崇月刚一入永嘉城,只字不提沿路见闻,温和且庄重的接受邰州本地有品级官员和其家眷迎接,然后在众目睽睽万千仰止的时候,啪叽晕倒。 刚才还安宁祥和的永嘉城正门口,顿时成了慌乱的海洋。 知州、郡守、太守等全都炸了锅。 好好的贵妃娘娘,刚入城门就撂倒,这怎么跟皇上交待啊!谁不知道眼前这位尹贵妃是如今圣上心尖上的肉! 宫中之人最是训练有素,在混乱中仍然能保持镇定,尹崇月被扶回銮车,太医与内侍待命,陈麓统领殿前司禁军开路,一行人直达驻驾之所。 -- 第28页 萧恪早有训示,赈济为先其余从俭,不建行宫不动土木,尹贵妃与一行人在本朝□□敕造的邰州曾氏承宁伯府宅邸驻驾。 那承宁伯曾家一家老小住哪去啊?尹崇月当时听了这个安排不解问道。 萧恪轻轻咳嗽两声说道:他们全家被光宗赐死了。 尹崇月: 似乎想起什么,萧恪赶紧补充:但我父皇仁德优容,找到他家在逃的小女儿,安排入赘婚事,后代长成后袭了爵位,一切俸饷照旧。 那我去住这种地方,万一半夜曾家人想不开,给我咔擦了怎么办?尹崇月第一次意识到,光宗干得那些好事,如今也有可能她来承担。 萧恪颇为笃定地笑了,十分自信说道:当然不会,他家如今人丁稀少,曾家小女所生袭爵的那位承宁伯早逝,只有寡妻和膝下一女。这样爵位的人家要想招赘袭爵是必须要由朕赐婚入牒,所以他们自然不会开罪于你。 尹崇月无奈地想,人家开国功臣世家望族如今沦落这样,还不是你爷爷搞得,如今还得讨好仇人的孙子才能勉强过活,日子也太惨了,自己还得叨扰孤女寡母,这叫什么事啊 她被送进承宁伯府,门口原本迎接的仪仗一律没有派上用场,陈麓将所有人驱赶离开,命禁军守住所有出入口,并迅速排出班次,在府内外巡逻排查。 尹崇月从前装病的本事就很厉害,但大多是用来逃避师父的早课,如今还能得心应手,可见她是宝刀未老。 随行三个太医倒是沉稳从容,再加上这一路尹崇月确实操劳,确认脉象后他们一致对外宣称,娘娘辛劳忧思过度,以致成疾。 邰州官员们礼数上花样进献各种名贵药材滋补珍品,于私下却暗议这尹贵妃人虽贵不可言,但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灯。 谁知第二日,穿全套贵妃服制排场拉满的尹崇月杀至州府衙门,给这些邰州官员打了个措手不及惊慌失措。 她是带着圣旨来的,自然不用守着规矩避讳外官,见的就是他们。那些官吏瞧着尹贵妃如今在堂前正坐,哪看得出半点病态,精神好得很。 听闻娘娘贵体抱恙,不知如何了?邰州知州赵雍杰最先冷静过来,行礼问道。 尹崇月语气里全是感情,没有技巧。你们进献的药材当真是极好的,我只吃一副便已大好,太医更是赞不绝口。邰州不愧是富庶通达之地,有了这些神效药材,想必那些身虚体弱的流民也能更快治好,匪患便消弭于无形之中了,皇上知道必定畅怀。 赵知州脚下一个不稳,差点也急火攻心倒在地上。 不过尹崇月垂眉忧思,缓缓说道,皇上亦知如今邰州难处,此次命我前来还是先放放药材,多采买木材,先准备好安置流民的棚舍才是正经。 她咬重的采买二字在下的官员听着很是悦耳,于是开始拼命夸皇帝圣明。 尹崇月说这话的时候,木材采买的差事也已派给随行的工部官员。于是永嘉城内外商贾都知道贵妃来了,油水也来了,邰州四郡之一的长门郡本就多山多树,盛产木材,再经由俐川郡通达河网与漕运运抵永嘉,甚至许多消息灵通的外地客商也得知这一消息,许多人虽忌惮此地匪患,但仍受不了白花花银子的诱惑,纷纷从附近几个州府贩运木材至此。 不出两日,永嘉城码头和陆路货驿便堆满各色木材。 堆满永嘉城两个漕运码头的货物除去木材还有一个: 药材。 尹崇月话里话外告诉本地官员,她此次赈济需要采购药材,但不是最着急的,还得先紧着木料来。于是官员们暗中便知晓药材是早晚都会所需的物资,偷偷开始从各地采买运抵永嘉,只等皇帝掏银子,他们赚上一大笔。 如此一来,商有赚官有赚,二者又无冲突,各自都以为自是赢家。 除了官商,更大受益者则是流民。 运河上突然多了那么多货船,每个船都需要船工和纤夫,许多船运了大宗货物,又不放心眼下时局,甚至开出高价雇佣护卫; 码头上到处都是货,卸货的脚夫于是成了紧俏行当; 长门郡匪患虽轻但人口太少,盛产木材可道路难行耕田稀少,采伐场一时没有那么多人手供应木料,只能派人到几个流民较多的其他郡招雇劳力,给出的银子很是可观; 客商最扎堆的永嘉城,从衣食住行的店,到赌坊勾栏酒楼,哪里都是应付不过来的客人,于是全都开始缺伙计帮手。 原本近两年停滞在此地的家户已然渐渐安慰,却因为春耕不利家中无根基也无粮食又要变回流民,如今有了糊口的行当,便又举家留下。 而路边那些已然流离失所的百姓在建起的棚庐内修养,许多人略好一些便被到处寻人手的地方招走,一些老弱便由尹崇月所带来的物资抚育。 她其实并没花多少皇帝的银子,这么多木材药材堵在永嘉,价格看跌,再加之流民每日都在减少,赈济所需也越来越少,尹崇月想,说不定自己最后还能给皇上赚点回去! 除此以外最神奇的是,好多已经落草为寇的流民,听说现在日子好了,到处缺人,又都摇身一变,整个山寨成了护卫,专门承包船务与陆路的护卫活计,一时间纷纷从良,卢雪隐带兵马司禁军浩浩荡荡杀到一些不大的贼寇盘踞地,却常常是人去寨空。 -- 第29页 于是尹崇月偶尔收到一些本地官员关于匪患的上奏,都是一日比一日好的,卢雪隐的奏疏却是直达天听,她无从过问。总是担心这些官员欺上瞒下,尹崇月很想亲自叫来卢雪隐问问,到底匪患是不是真的在好转,可她哪问得动枢密院,这要是让朝里知道,非得问她个重罪不可,就算是萧恪也保不住。 但她也不是没有法子。 尹崇月叫来邰州知州赵雍杰,命他将禁军和州军剿灭匪患所收缴来的兵器尽归本地府库,重新熔铸,用作安置流民后耕作的农具。这一安排本就最妥当,且给邰州省去不少开销,赵知州乐得胡子都要晃荡起来,答应得很是痛快。所以他也顺便按照尹崇月的要求,准备安排她去看看已经缴获的匪徒刀兵。 办完这件事,尹崇月才真的松了口气。她来不单单是明面上的差事,更重要的还得暗中寻访造反童谣与诡异的流民匪患。当初在三清谷袭击自己的那股流民嘴里喊着口号,手里拿着他们没有门路得来的兵器,或许真正的突破口就在这些刀兵之上。 自入永嘉以来,她终于略有松弛,便好像浑身散架,怕是真要病了。一旁有机灵的宫女见贵妃来回抻胳膊抬腿,便说道:娘娘,承宁伯府花园又宽敞又气派,不如去走走散散心。 对了,自打到这里来的这七八日,尹崇月别说去花园了,根本没怎么仔细敲过这座敕造承宁伯府邸,听说当年老伯爵征战多年浑身是伤,已不能走动,最后愿望便是求□□皇帝开恩,将府邸赐在老家落叶归根,于是承宁伯府便不像其他开国功臣那样挤在帝京正中最繁华的好地方,但好处就是虽然偏居永嘉,却比别的公侯府占地要大得多。 尹崇月也想稍微活动一下,但因正事太忙,她还没召见过府上主人,怎么好到处乱跑?虽然是钦点的承宁伯府接驾,也不能太不讲道理,回去再被那些口水多的言官抓住空子,萧恪面子上也不好看。 于是她便传召如今曾家唯二活人觐见。 即将招入赘女婿光耀门楣的曾家唯一血脉曾海珠只有十三岁,她身姿已显窈窕之态,眉目妍丽却不失端庄,最重要的是,这个小姑娘没有半点破落户的姿态,落落大方谈吐自如,与她身边的母亲一样。 曾夫人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愁苦无依的寡妇。 她身姿笔挺,虽三十许人,但无疲态,眉眼之中尽是舒朗端庄,女儿显然是继承了她的容貌才有如此之姿,并也得到她那份从容不迫又矜雅的仪度言传身教。 母女二人朝尹崇月行礼,规矩仪态不输京中命妇。 尹崇月按照规矩,赐了她们许多上物,又出于作为她们仇人孙媳妇在府上叨扰人家正常生活的歉疚,额外添了许多。 不知怎么,她看向曾海珠时,想到的却是萧恪。 其实要是不用招赘,她看曾海珠这女孩气度略有相似那位少女皇帝,为何不能也女扮男装直接袭爵,或者再大胆点,不用女扮男装呢? 但是她也只能想想,萧恪都不敢的事情,怎么敢让个孤女寡妇冒天下之大不韪。 或许是与自己姐妹的相似让她再添好感,尹崇月又自作主张,把萧恪给自己带着的一些贡品文房用物赏赐给曾海珠。 希望她能用到。 曾海珠谢恩的时候总是很平静,即使收到这独特的文房礼物似乎让她略有惊讶,但还是不卑不亢地朝尹崇月拜谢。 总不好一直没完没了赏赐东西让人家跪来跪去,尹崇月便问起一些府邸近况和永嘉风物。 曾夫人并未开口,倒是曾海珠主动回话,如实的回答十分一丝不苟,说得都是尹崇月知道的东西,她只随意回上几句,做到上对下的礼数,也不再多拘着人家母女,让她们回去忙自己的事情。 然而一直话少自矜的曾夫人却在行礼告辞后静静望向尹崇月,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敢问贵妃娘娘是否曾在永嘉与臣妇有过一面之缘? 尹崇月当时脑子就开始嗡嗡乱叫。 她当然来过,但她根本不记得自己见过眼前这位寡妇美人。 作者有话说: 本章引用的古文注释: ①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出自《淮南子兵略训》刘安【西汉】 第15章 ◎被他幽深无波的眼神盯住,杀人灭口四个字在她心中嘶吼乱撞。◎ 承宁伯府正堂宽阔恢弘,五对门扉齐齐敞开,阳光铺满青玉雕砖地面,照出一片均匀的绚烂光华。 尹崇月坐在所有光线汇聚的厅堂正中,却只能感觉到上了年头的屋宇里独有的的荫凉。 很奇怪,曾夫人的从容很有大家闺秀气度,想来能嫁给承宁伯的也不会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可她站在那里看向自己的笔直凌厉却像一把无弧的直刀。好像假如自己说谎了就要被砍成两截。 但她尹崇月也不是吃素的。 她入宫洞房花烛夜受到的惊吓别人想都不敢想。再说,也不看看她婆婆是谁? 那可是全宫上下最难琢磨的女人徐太后。 请安先是坐一个时辰,你都要睡着的时候冷不丁来一句直击心灵的问题,那双漂亮得眼睛好像能看穿你的每一个心思。 和徐荧真比,曾夫人的问题可以算是亲切问候了。 -- 第30页 只是这问题歪打正着在关键上,尹崇月才一时慌神。 但此刻她已做好战斗准备。 曾夫人觉得本宫面善? 或许是投缘,总觉得好像在邰州见过娘娘。 曾夫人如果曾进京,那你我或许还真有一面之缘。尹崇月好像真的在若有所思,不知道为何曾夫人却笃定是在邰州见过本宫? 五年前邰州疫灾,也有不少达官显贵来此处布施行善。或许是那时见过也不一定。 尹崇月真的很想冷笑,布施?怕是跑都嫌后脚跟没打到后脑勺溜得太慢。但她心中的笑容出现在脸上,却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温柔和蔼亲切弧度。本宫在帝京多年,还真闻所未闻有这样的好事,若是夫人知道,务必告知本宫,本宫好禀告皇上,滋以嘉奖。 曾夫人只默默看她,然后回答了一句是,便领着女儿退下,尹崇月心中忍不住想,自己来过此处就算让人知道也没什么,她见过又能怎么样,那只能说明贵妃我大小就爱做善事,简直堪称全帝京表率,说不得萧恪还得额外赏我点什么。 想完她便开开心心把伯爵府的院子逛了个遍。是能看出此处许多地方的修缮只是临时补救,许多墙壁的砂浆都还没干透,种植花木的土壤看得出刚刚翻新,想来曾家萧条已久,要不是接自己的驾,还不知道多破败。 她大张旗鼓的来,能看到的自然是旁人粉饰过的假象。眼下,没有一日两日,赵知州也弄不好她交待的差事,府库收缴匪徒的兵器是条重要线索,但也不能干等,索性自己混到永嘉各处看看。 为给自己打掩护,尹崇月将所有随行的宫人叫至面前,除去执勤禁军不能擅动,其余人士可轮替领半天休沐,但不能白白闲逛,要将所见所闻风土人情回来禀报给掌事女官记录,报得好的自然有赏;不过不得依仗宫人身份欺压百姓为非作歹,她已知会赵知州,如若有此行径被官府捉拿,不但会给官府额外封赏,还要严加惩处犯错宫人,罪加一等。 官府有了额外封赏,自然不好疏通,那贿赂的银子不比拿官家的银子,下面的人都知道要害,又加上能出去赚赚,都胸中有数,纷纷叩谢。 尹崇月如今治下越来越有萧恪的模样,其实她不太懂这个,都是萧恪一点点教她一点点学的,没想到真有用。这样一来,她第二日换上套轻便日常朴素的行装出门时,只拿了宫女休沐专用的腰牌便被禁军顺利放行,踏出伯爵府。 一出来尹崇月就感慨,永嘉真是个好地方。 不比她曾经在邰州待过的那些小市镇,永嘉人口稠密街市鳞次,道旁招旗叠叠车马攒动,虽然有点吵嚷,但市井气息极浓。 她是在个卖油炸果儿的摊子前吃饱了猛然间看见的卢雪隐。 茶肆黛瓦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扉外三步,蒲紫色衣衫很是扎眼。 可她再仔细瞧,却发觉自己认错了。 那人面容很像卢雪隐,但身形却略显单薄,仔细看去只是形似而非神似,穿着更像大家里的读书子弟,很有派头又不张扬。卢雪隐虽然也是一身浓重书卷气,却因在枢密院混迹多年,自带一股戎马罡风,行坐皆有种别样的利落感。 这几日虽然说匪患渐有将息之态,然而据说兵马司禁军打算过两日入俐川郡继续平剿,卢雪隐定然是在忙着调度,哪有工夫跑这来闲逛。 她正嫌弃自己眼力渐低,还未转头,却见真正的卢雪隐竟出现在那好似卢雪隐之人面前。 他们二人见面并未行礼,似乎说了两句,便一同走进道旁茶肆。 尹崇月看不出与卢雪隐说话那人的来历身份,又像贵公子又像文臣,前者倒是还好说,卢雪隐也是名门出身,谁还没三两个发小,但后者 领着军令却结交联络外臣,这是可疑又严重的罪过。 难道真像萧恪所想,卢雪隐的的确确不是那样简单么? 她觉得此事实在可疑,干脆自己去看个究竟。 茶肆瓦舍在永嘉极为常见,眼前这家门面颇大,陈设雅致,她从正门刚近,便有一女茶倌领她绕小廊上了二楼里间。 里间大多坐着女子,邰州重商,风俗多活泼自在,在帝京人看来略有轻佻,但本地人早已习惯,除去那些恪守礼数的世家大族,小门小户的姑娘去到普通茶楼商铺,避着些人戴着个巾帷也不算无礼。久而久之,正经些的茶肆都给女子专辟一堂隔开大厅又紧挨此处的里间,竹帘木屏或是几窗遮挡,又有单独出入的通道,很是舒适方便。 尹崇月的座位较靠外侧,她点了最便宜的茶吃,伸着脑袋往侧看,二楼为环抱式天井,正当中直达一楼厅堂,茶客大多聚在那里散坐,但像卢雪隐这样的人,大概会在二楼不起眼的位置找个雅间。 她还没找到人,就听老板在厅堂当中的小台上大声说道:今日客官们有福,咱家请到的是三川先生来讲唱姚才子的《白红袖入京斩千鬼》诸宫调。 邰州本地上至官宦下至市井,多爱听诸宫调,有唱词有念白,故事本子都是读书人写的,俗中有雅又脍炙人口,寻常酒肆茶坊瓦舍勾栏多有专请的先生讲唱,大家门庭也常请知名班子和先生来开宴助兴。 尹崇月五年前来邰州时因师父的疫病需要修养,后又在州府城外宁瑚观长住过小半年,偶尔出来走动,也是听过路边茶肆讲得诸宫调,那些先生各个本事高超,讲史壮阔波澜犹如千军万马吐于一口,唱情尽致淋漓仿佛荡气回肠献自全心,各种典故、风土人情、故朝旧事和人心相变烂熟于胸,当真是绝技。 -- 第31页 下面听得这话,皆是叫好,尹崇月耳尖,听一旁坐着的两个姑娘正念叨这位三川相公。 听说刘阁老的前日做寿的堂会便请了这位三川先生,没想到来这小小茶肆也能有这个耳福。 最难得的是说这一书,那可是七夕瓦上落喜鹊,巧到家了。 看来这个诸宫调先生和说的调子都还挺难得,要不是来盯梢,尹崇月或许还会有点激动,她一面兀自查看忘了茶还没晾好就喝了一口,烫得她舌头发酸,只听一声茶杯碎裂声音,再看去,自己的茶杯明明好端端在拇指食指间,也没扔出去啊 那声音是从前厅传来,只这一声便没了响动,再听去甚至连人的呼吸声都没了,安静的诡异。 然后是门被撞开和铁石摩擦般的声音,别的女子听不出来,尹崇月却登时警觉。 这是穿戴甲胄的士兵走动的声响。 此时前厅终于有人开了口: 州府有令,从即日起,不许再唱讲罪人姚思延的本子词曲,违令者一律羁押! 里间的女客都吓得噤了声,楼下稀稀落落似有非议,但也很快消失,只剩安静。 姚思延涉案谋反已被缉拿,有想死的尽管去陪! 这一声落地,之后便又是铁石声响,大概是来宣令的军士走去下一家了。 客人被这一吓陆续散去,尹崇月想去看看卢雪隐是否就在二楼,也跟着她们朝外走,隐约听到前面有人在低声议论刚才发生之事: 姚才子都疯了许多年了,怎么还惹上官司了?还是还是这种掉脑袋的官司? 少说两句少说两句不要命啦 我就是纳闷,如今这些咱们常听的,都是姚才子疯前写的,他要是疯后说了错话,那也不挨边啊 妹子,莫说了莫说了啊 那两个姑娘过了拐角便不见踪影,尹崇月借着去买茶的由头问了女茶倌柜台的位置,绕了好一大圈,却根本没见卢雪隐其人。于是只好沮丧着走下楼去。 不长的木楼梯踏出咚咚和吱呀声响,走至最下面时,忽见柳暗花明,那自己此刻最想见的身影就在面前。 只见卢雪隐背对自己,与肖似他之人面对,二人说了什么她听不清,但也只有一句话的工夫,蒲紫衣衫的赝品便笑着告辞,转身不见,而真正的卢雪隐道过别后转身回来,却正好对上尹崇月的目光。 被他幽深无波的眼神盯住,杀人灭口四个字在她心中嘶吼乱撞。 她最后想到的遗愿是希望萧恪在自己死后赐下个霉字谥号,给她这个天字一号倒霉蛋简直最合适不过。 第16章 ◎她专断妄为,心机极深,擅弄权术,又十分精于此道◎ 尹崇月以为自己死定了,但她发现她不但没死,跟着卢雪隐走出去,对方还在路边给自己买了块邰州特产的甜乳糕边走边吃。 这是对付灶王爷的方法嘛难道自己吃了就不说了?胡闹!不过这东西真好吃,要不要利用职权多弄点不同师傅做的挨个吃吃看? 直到她闷头吃完,两人都没说话。 吃人嘴短,尹崇月又心想,卢雪隐这样的聪明人,要是自己一句话不说,更显得古怪,不如先挑明了,也算坦荡。 我在宫中是清楚一些规矩的,你如今带兵在外,是不是应该注意点往来之人她顿了顿,和你说话那人看穿着非富即贵,看走路做派也定然是出身世家子弟你们好像这时候不太适合叙旧的。 卢雪隐好像早就知道她要说这个,也没有迟疑犹豫,很轻松地回答道:只是见见家兄。 尹崇月整个人终于松弛下来,太好了,总算不是他有什么图谋,自己也无须替萧恪操心多想。但太松弛的结果是,她差点就问出:那你全家不是被光宗杀绝了吗怎么又多了个哥哥?这种话来。 但是见到真的很吓人!她心思和嘴巴都转得极快,立刻调转话题,比刚才有州府官兵冲进来还吓人。 他们只是依令行事。卢雪隐好像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姚才子惹上的麻烦的确已经不少。 尹崇月不想和他聊此次见面的事,卢雪隐那样精明的人,怕是没两句就发觉自己是跟踪尾随而来,虽然这两天宫人休沐也不是秘密,但找借口还是容易露出破绽。于是便借着他的话顺势再转个弯。我只是听人说姚才子是写诸宫调的名家,他是不是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东西? 他写过的一本你一定听过。 卢雪隐忽然用一种很深不见底的眼神看过来,尹崇月被看得一慌,忙说:我只听过街边一些小词,都是打打杀杀百姓爱听的那种,这种大篇名篇的还从没听过。 他最有名的一本诸宫调人人都听过。卢雪隐停下脚步,《戾太子梦坛还魂夜》。 尹崇月傻在当场。 这个确实人人都知道 当初光宗刚刚杀掉亲哥,继位后唯恐名不正言不顺,一副痛心疾首摆出自己是担心江山国祚毁于一旦才不得不出此下策,于是命了很多人编写不少书籍和曲词,来痛斥废太子不仁不孝无能荒淫。 -- 第32页 一时许多家里为表忠心,纷纷在家中设宴时请人演弹这些曲词和收读藏书。 《戾太子梦坛还魂夜》是最有名一本诸宫调,全曲词不长,讲得是废太子在七七四十九天后还魂,阴魂不散想要暗害光宗,却被光宗当面怒斥其生前罄竹难书的为非作歹之事,最后魂魄被鬼差押解入地府。 后来这一系列演义内容都被先皇禁掉,到底是皇家秘辛和光宗行径不大磊落,这些逢迎之作人们也未必喜欢,却为讨好上意刻意为之。先皇是心思清明之人,也不愿怨怼越结越深,于是下令禁止这些内容。 但《戾太子梦坛还魂夜》实在词曲俱佳,当年风靡帝京乃至全国上下,即便禁了,大多数人也都听过一二,尹崇月是听师父讲过才得知这些。 原来是说了废太子的事情,也不知道他这次又犯了什么忌讳。尹崇月觉得这个姚才子真是倒霉,之前话里话外听人说他已经疯了,疯子的话又什么可穿凿附会的。 废太子也不是不能说的禁忌。不过是亡羊补牢。 卢雪隐这话就有点意味深长了。尹崇月站定看他,怀着萧恪说给自己的怀疑,好奇问道:既然卢大人说废太子没什么不能说的,那我也是很好奇,卢大人觉得废太子是个怎样的人? 他不坐拥江山,乃是江山之兴。 言简意赅。 其实卢雪隐说得没错。 废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尹崇月还是知道不少。倒不是看了很多光宗后来编纂的书籍里那些恶毒攻击自己亲哥哥的话,而是师父和父母都曾经亲历彼时诸多人物事件,私下她问起,也都知无不言。 废太子萧绩是纯宗与皇后所生第一子,早年纯宗被封楚王时其实并不受重视,早早被打发去极偏远的边陲之地巫州就藩,那时还是王妃的皇后腹中怀胎,二人一路颠簸行至荒僻地界,无路无人烟,随行之人又因遇贼而损失不少,王妃早产分娩历尽苦辛生下萧绩。 可能当时他被颠傻了也说不定。两人谈及废太子后讲到从前往事,尹崇月想到此处脱口而出。 卢雪隐看她一眼,似乎是想笑,但还是努力忍住了。 因是患难少年夫妻,纯宗与皇后可谓极其恩爱。二人后又育有一儿一女,但或许是萧绩跟着父母吃了许多苦头又是两个人头一个孩子,弟弟妹妹的出世都没影响他的受宠程度。 后来京中大乱,几位王爷为夺嫡争储无所不用其极,结果挨个获罪没了命,纯宗奉诏回帝京后成了老皇帝唯一靠谱的儿子,于是捡了大便宜,得以继位。 继位后的纯宗还算勤政,虽然又有了几个妃嫔,但和本朝前几位皇帝后宫的数量比,他的后宫人数顶多算个零头,再加之与皇后感情依旧如昔,他最后一个皇子也就是光宗便是在皇后三十七岁那年出生的。 纯宗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可能,问题就出在这两方面他都做得太好了。 萧绩被溺爱长大,行事荒谬,他老爹不好女色这点他是一点没继承,就喜欢在女人堆里打转,早早封了太子也没拦住他探索女性情感和生理奥秘的步伐,每天找各种理由缺席业课和议政,偏偏他老爹老妈还总给他找借口。 太子还小,长大就好了。这个理由最后文武百官都听腻了。 而纯宗也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开始紧着关心孩子功课与政事,偏偏萧绩不争气,他就恨不得全身心投入到培养国家继承人上面来,每天除了政务,便是陪太子一起读书理政,恨不得现在就传位,手把手教他怎么当皇帝。 纯宗为人父,再负责不过,可是却也有其他孩子需要他的负责呢。尹崇月边说边感慨。 光宗与其他兄弟自小恍若畸零之人,无父无母照拂,潦草生长。这是他自己后来在罪己诏里所述。卢雪隐接上她的话说道。 不知为何,尹崇月觉得卢雪隐并不恨他的这个大仇人,或者说,他没有表现出来。但他说得对,光宗自幼最恨的便是,他本该是最得父母疼爱的小儿子,又有尊贵的身份,可全部的关注却被他那不争气仿佛永远长不大永远需要父母照顾的大哥夺走。 想来恩怨早已种下,只是要和纯宗说他没尽到当爹的义务,他也实在冤枉。 未来的继承人这么不行事,他也年岁渐长,怎会不着急?于是也开始严厉起来,然而萧绩偏偏是那种,你说什么他就照做但一定偷懒,你叮嘱的事情他转头就忘还会承认,他的缺点其实不多,说实在也是孝顺单纯之人,为了父母也曾努力读过书,但想来真的是出生时候受了刺激不大灵光,的的确确只会令父母失望。 尹崇月记得父亲曾经讲过,那时候他年纪不大有幸入宫赴宴,太子还曾经用竹叶折出蟋蟀送给几个功臣之后的孩子,他也得了一个,犹记太子笑得很是和蔼可亲,人也没有架子,即便小孩子见了也都不怕不畏的。 从后来他孩子的数量看,他确实很喜欢孩子。 纯宗罚他闭门思过,萧绩就真的不出门,专心在家搞妇女工作,这样的结果就是,截止光宗登基萧绩过世的那一年,这位太子记在名下的就有二十三个儿子,十九个女儿。 所以太子府里到底有多少个他的女人啊尹崇月真的很难算出来。 -- 第33页 纯宗为太子的子女专门办过府学,请了许多世家大儒名师,都是学问俱佳又素有德名的长者。那时帝京官宦之间大家最盼望的便是能送孩子去太子府上进学。卢雪隐回忆的表情很是从容,我家倒是不怎么费力便让我去太子府读书,第一次去前父亲很是严肃地叮嘱我,说在太子的府上不管见了哪个姐姐,都要叫夫人。 尹崇月差点把眼泪笑出来。 卢雪隐见她笑得这样畅快,不知怎么,略低下头时,也露出笑意。 邰州位于帝京以南,出发时尚有料峭春风,然而永嘉此时春日方炽,海棠犹未红破,桃花却已茸茸。他们不知不觉间绕过数条街路,已至承宁伯府外三道街口,此处禁军值岗巡逻,再往里走便要腰牌才可通行。 两径桃花斜出羞颜,经暖风一熏,烂漫春意落得二人发间袂侧到处皆是。 你之前提点我注意的事,卢某感激不尽。因此也有一事想要告知。 嗯,你说就是了。尹崇月被他盯得有点不自在,伸手揪下几瓣桃花。 你跟在尹贵妃身边侍奉,记得万事小心。 尹崇月差点没站住,揉碎的花瓣从她掌心沾着汗滑下去。 大哥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讲话吗? 不知怎么,看卢雪隐这一本正经的神情模样,她忽然起了玩性,满不在乎说道:贵妃宅心仁厚,对人人都很和善,路上还救了不少老弱妇孺,我只要安守本分,她也恼不到我头上,倒是你,私下议论宫妃,太大胆了。 你与贵妃交情很深,这样替她说话? 我随行来邰州,总是见过几次的被吩咐过差事的。尹崇月一副你根本不懂宫里事的模样说道,再说我说得都是实情,是自己亲眼所见! 卢雪隐并不与她争辩,只是缓缓道:尹贵妃行事极有条理,心中自有主张,缜密冷静,并非普通后妃。 尹崇月听他在背后这么夸自己,正受用得眉毛都要随春风扬起的桃花飞得老高,却听到一句急转直下。 但她专断妄为,心机极深,擅弄权术,又十分精于此道,如今手握权柄满满姑娘,切记离这样的人越远越好。 尹崇月想跳起来暴打他的头。 本宫天天殚精竭虑觉都睡不好,还不是为了和你们这些破官周旋,宫里有太后,宫外有文武,到了地方,芝麻大点的官都提溜着眼珠盯她的所想所行,她不精明一点那才要倒霉!要不是为了替师父完成心愿,帮她的姐妹稳固江山,本宫现在早就浪迹天涯不知道去哪里啦!还和你这个家伙闲聊? 再说了,专断妄为就不是果敢坚毅,心机极深也能说是聪明绝顶,擅弄权术说明思虑周全!换个词形容本宫你就会死的吗? 她心中生气,可努力压抑之下看向卢雪隐的表情却颇为幽怨委屈至少卢雪隐是这样觉得的。 他觉得满满是心中不服,于是说道:你还记得当日你我二人在山洪当中脱身之事么? 哪能忘了。尹崇月没好气答道。 在解释任何事情时,卢雪隐总是会用极为耐心的语气和语速:人人都说贵妃遇袭却仍护卫礼器金穗,堪为美德表率,但我事后查问过随行礼官,他们并未与贵妃交接过礼器,而一直奉命护送金穗的礼官下落不明,直到几日后才在山林深处发现尸体,而装盛金穗的礼器锦盒也不翼而飞。但贵妃却说自己一遇袭就拼死护卫金穗。满满姑娘这么聪慧,定然知道其中对不上的隐秘之处在哪里。 尹崇月的脸越听越白。她很想朝卢雪隐大叫自己是冤枉的!卢雪隐不会以为她杀了礼官拿礼器做文章吧!她好冤!那天无意见到金穗,才临时起意想了办法,哪有这么阴狠毒辣处心积虑! 也许娘娘是好运捡到的,就撒了个小慌。 她不知道自己眼中难以掩藏的惊慌在卢雪隐眼中就仿佛是窥伺到阴谋一角的不知所措,很是无助。 于是他又低声说道:没有金穗的布置,朝中百官便不会同意她前来邰州。这也许就是她的计划和布置,之前种种都是为了能来到此地。 被猜中心事的尹崇月开始额角冒汗。 聪明人真的很难骗。 可她还是忍不住说道:来邰州又有什么不好,一路上多少流民不知你见没见到,但匪患严重程度你必定知晓,如今二者皆有缓势,你能和我在这里闲来说话不也是证明么?她说完又觉得不对,好像在说什么事情都是自己做的,卢雪隐也一直到处奔波讨伐很是辛苦,于是不情愿补上一句,当然我也知道卢大人你很厉害就是了。 卢雪隐一生被无数人夸过,他早已习惯,但被满满这样一说,不知为何,心中像涨满春水的小池,无风吹过也荡起了波澜,然而有些话也是必须说清的。她自抵达邰州全部所谓皆环环相扣,如今水路旱路皆是木材药材,国库无需花费甚多便可安顿流民,且官员商贾皆大赚一笔,她不费吹之力完成差事,可见早有此谋。但既然一切已接近尾声,如果依照她与陛下的深情厚谊,这般离别之久定然四年,可她为何不走? 你去问皇上啊! -- 第34页 尹崇月心中大嚎,脸上却只能神色闷闷,她又不能说自己还有暗中查访的任务在,苦衷只能憋在心中。 卢雪隐不再说什么,二人沉默站了许久,路旁桃花仿佛落不尽。 那谢谢卢大人好意了。最后,尹崇月甚是委屈的心只憋出这一句话。 卢雪隐看出她不想再听,便也不再多说,只一句保重接一句告辞,便转身离去。 不知怎么,尹崇月却忽然想到,卢雪隐这样的身份,却与自己讲这些重要且危险的事情,就好像萧恪告诉自己秘密一般,是有些真心相待的,虽然说的也是自己的坏话,但他终究是一番无畏且透明的好意。 卢大人。她叫停朝前走的卢雪隐,待他回过头来时说道,多谢肺腑之言由衷提醒,俐川路途不远但仍有匪患盘踞,务必珍重。 第17章 ◎萧恪与尹崇月自始至终没有传过一句消息通过一点气,却打了个极其漂亮的朝野内外千里配合。◎ 尹崇月自打见过卢雪隐回来便老老实实每天蹲在伯爵府等着赵知州的消息。 倒不是她把卢雪隐的话当回事,而是萧恪在朝中出了些小插曲。 这个插曲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非常令人头痛。 尹贵妃奉旨巡查在外,朝中便有人表示,不能没人伺候皇上起居,不如挑几个适龄女子入宫,也好开枝散叶。 萧恪一反常态不像前几次那般抵触和抗拒,只是柔柔说了些从长计议之类的话,像敷衍又似乎像在真的认真考虑。 尹崇月当然知道萧恪最怕的就是这个,后宫里要是真多几个莺莺燕燕天天绕着他转他又不去睡上一睡,那肯定流言蜚语漫天飞,在这方面引起猜忌实在危险。 但为什么萧恪却什么也不说呢? 尹崇月仿佛与他心有灵犀一般,只思虑半晌便恍然大悟,当天就关起自己进了屋子,谁也不见啥也不吃,这一关就是三天。 三天后朝会之上,又有人提及甄选世家贵女入宫的事情,萧恪忽然气力全开,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放声大哭。 所有人都吓傻了。 萧恪自继位以来,尚未亲政时他勤奋恭谦凡事都询问顾命与内阁的意见,温文有礼从不专断,一副大臣最喜欢的老实相;亲政之后也没里外两张面孔忽然玩笑里藏刀式的变脸,除了开始亲理政务,行事与从前别无二致待人更是玉润亲厚,脾气都很少发,别说他是皇帝,这种个性就算只是满朝公卿家随便一个公子哥,大家也都会喜欢得不行。 可今天,他哭得声泪俱下抚胸痛哀,那年先皇死的时候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大家第一反应是太后出事了,后来一想不对,太后比小皇帝还小两岁,好像没那么快再办国丧。 你们你们受先帝所托,怎么能这般没有心肝! 这种话从皇帝口中说出就很吓人了,虽然他是哭着说的,但殿内还是跪了一片,求皇上示下到底发生何事。 贵妃她离开前那一夜拉着朕的手说:此去定替皇上分忧,为国纾难,万望皇上勿念。如今,她人在邰州,殚精竭虑不敢休憩,一路奔波劳碌,哪怕匪患渐平流民势弱也没有放松半点,此刻累倒病卧,已经三天未进水米这些本该是你们做得事啊贵妃不止是为朕,是为国,是为所有人分忧!可你们却如此行径,不关心国家大事,不关心匪患和流民,却心心念念后宫与朕床榻之侧的琐事! 他越说越激动,不知从哪拿出一摞写满字的纸张,忽得扬手洒至群臣面前,漫天漫地白花花一片,朝堂之上一时没死人却胜似出殡。 你们看看这上面写着什么! 大臣拿起来一看,发现是一些籍贯与姓名,用类似鱼鳞册的户籍方式记档,字体工整笔力自带罡风,不等他们问,皇帝就已经替他们解答道:这是贵妃一路安置流民,一路自行记载的流民情况,能做到如此者,你们难道就不敬服么?十几日前,你们还口口声声说贵妃护礼有功,德馨粹纯温正仰止,怎么今日全都换了嘴脸,仿佛贵妃做错事开罪了朕,忙不迭替朕谋求新欢! 他说完踉踉跄跄走下去,握住跪在最前一人的手。那人正是户部尚书王铭申,老头人都被说蒙了,如今被皇上握住颤抖双手,更是一时不能言语。 王尚书王师傅。萧恪用从前读书时的旧称呼唤,再加上颤抖的声线配着一双泪眼,老尚书登时就哭了,只听萧恪语气悲愤道,师傅曾为朕开蒙,教得是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要是朕真的如诸位爱卿所言,在贵妃为国为民殚精竭虑之时贪图美色享乐,朕如何谈修身,如果谈治国,有何面目对之天下? 老臣总算没有辜负先帝嘱托,皇上如此智明如镜,是天下之福啊王尚书哭着说道。 萧恪一番论陈,几个大帽子连扣带压,满朝文武再没人敢说半句话。 事情最后以王尚书回家带领全族去先帝皇陵叩拜,以示举家不忘先帝恩泽嘱托特此祭拜告慰作为漂亮收尾,萧恪与尹崇月自始至终没有传过一句消息通过一点气,却打了个极其漂亮的朝野内外千里配合。 -- 第35页 事情结束,尹崇月的病就好了。 她活蹦乱跳的接受了赵知州的觐见,与他一道去视察两天前就该去看看的兵武库。 赵知州坐至目前的位置,京中自然有所眼明通达,听闻皇帝前日朝堂的惊天一哭,便知尹贵妃之要紧,再加上此次贵妃透露指明的致富之路让他家与姻亲们都大赚一笔,如今显得比之前更加乖觉,看得随行的陈麓一愣一愣的,感觉他才是贵妃的左右近侍和护卫。 兵武库位于永嘉城西北门外瓮城内,四周围有箭楼和加高雉堞的女墙,近前看去宛若一小城碉楼。 一般州府少有瓮城,而邰州历来为帝京门户要冲、兵家必争之地,水旱两路各有关卡,山阻通路后便是沃野平原,易守难攻至极,如若失守,必定累及中京府。□□起兵三年占天下大半,直至邰州攻下方对左右感叹:吾坐天下矣! 尹崇月被巨大城墙的阴影笼罩,只觉遍体生凉,半点春日暖融都觉察不到。州府士兵让开道路,赵知州与邰州通判同用镇锁钥开启兵武库。 娘娘,此库中乃是此次收缴流匪兵器,皆已清点完毕,书册在此。赵知州将不厚的一册文书递给尹崇月身边品级颇高的女使,尹崇月再接过翻开,果然条条清楚。 从几日哪处缴获多少武具,到由谁统兵将缴获武具入库清点,再加上每种的数目都事无巨细。 尹崇月心下很是满意,但表面却静如止水,装作略微翻弄一下,旋即朝库内走去。 之前三清谷遇袭,最让她意外的便是那些自称流民喊着造反童谣的匪徒,却能用高奴猛火油和上等好钢口的兵器,此时在收缴兵器中逡巡,却见大部分与其说是兵器不如说是农具。甚至许多在木棒上嵌些铁钉也算武器了。 赵知州见她站在这一架子农具前,生怕尹贵妃没什么见识冤枉自己是杀良冒功来得缴获,急忙秉明:娘娘,邰州本地匪徒多为流民,长庆之乱时朔州、烛州、沅州特别是反贼闹得最厉害紧挨邰州的陇州,都有大量战乱流民涌入咱们这地方。当朝圣上继位以来极重此事,这些年多加安抚,非回原籍者均有赐下田亩。但邰州却连年疫灾天灾,田亩难耕,本地农户还算有些积产,但外来流民农户却毫无家积,才致使重为流民,今年春耕难作,又起祸端,好多人便由农转匪,用得都是这些寻常可见之物,最凶猛也不过菜刀柴刀。 尹崇月早就看出赵知州为人为官都很瑟缩,一向求稳,邰州近两年各种积卷累宗她都有看过,他既无多吏治有为,也无多贪赃枉法,四平八稳无事为上,要不是知道他家为本地士族,尹崇月真怀疑这赵知州是不是和自己家有姻亲,凡事都求个以和为贵。 他说得不假,也没骗自己,却也有避重就轻的地方。 尹崇月回忆萧恪教得那些跟官场混迹老油条谈话的要诀,默念两遍,才开口说道:近旬流民与匪患渐少,都是因为各郡劳务加多,用人之处多,流民只为口饭吃,自然不会再作乱一方。这也是赵知州执政有方。本宫此行前,皇上曾有叮嘱,切勿凡事专断,多听赵知州谏言,皇上说您以能吏著称,必能有所见地。 萧恪曰:首先要肯定对方工作态度和工作成果; 虽然主意是她尹崇月自己想出来的。 赵知州感动得眼泪都要涌出来,连忙拜谢,仿佛演练过一般开始说些自谦的话。 尹崇月然而以赵知州之能,却不能平息匪患流民之事,可见此次邰州之事疲敝顽固,许是另有原因? 萧恪曰:明褒暗贬,指出问题所在,但切记堵不如疏,先给他找好下来的台阶,让他按照你设定的路线替自己解释; 围点打援,徐太后也用这招对付过自己,尹崇月深以为恨。 听她这样一说,赵知州刚还有点飘飘然的心立刻变成铅块直往他抽筋的肚子里坠。娘娘明鉴,确实另有原因。此次收缴匪徒兵器除去这些农具之类,还有不少制作精良之兵刃,请娘娘朝前一步细观。 竟有此事?尹崇月好像真的特别惊讶的样子,快引本宫查看! 萧恪曰:他肯走你的台阶,你却要装作不知道这是个台阶,为他的言语惊讶动容皆可,总之就是演出水平演出风格。 这三板斧下来,尹崇月只觉得这破皇帝谁爱当谁当,真是苦了萧恪。 前走向最深处几排兵器横竖架前,尹崇月这次是真惊讶了。 一排排雪亮钢刃的武器,长有矛戟短有刀剑,弓箭皆是硬木利羽,连马鞍都是极好的鞣革。 她去看陈麓,这位身经百战的殿前司厢指挥使也是面露诧异。 尹崇月顺手拿起一支箭,抚摸光滑润油木杆,轻轻闻了闻,低声说道:是桐油,这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流民匪徒,若是有这一斛数十两贵重的桐油,怎么会拿它来漆一支羽箭的箭杆呢? 赵知州在一旁点头称是,陈麓蹙眉不语,尹崇月正要开口问两人各有什么想法,却听兵武库外鸣锣擂鼓,声震脏腑。 走水了! 第18章 ◎突变◎ 闻得着火,兵武库内氛围骤变。 训练有素的殿前司禁军护卫立刻将尹崇月围在当中,由陈麓引领,朝门口徐行。 -- 第36页 不知怎么,方才听那一声起火的喊声,尹崇月的第一反应是:卢雪隐要是知道定然以为是尹贵妃纵火苦肉计,反正在他心中,自己已经是实打实的阴险狠毒坏女人了。 可转念又一想,在他心中,自己该是懵懂单纯的宫女满满才对。 赵知州和其他随行官吏与武库看守皆随行在禁军后,一行人出库都吃了一惊,半个瓮城居然都烧了起来。 虽说兵武库未免武器锈蚀常保干燥,但所储兵器多以钢制为主,木制部分大多也已上过桐油并非易燃之物,可眼下火势却熊熊势大猩红冲天,诡异极了。 娘娘先入城暂避。陈麓命人摆开阵势,仓促之间顾不上行礼,便语气急切说道。 尹崇月见此时所在位置还算安全,于是先摆摆手命陈麓暂时不要主张,自己则对已经吓坏了的赵知州问道:赵知州,兵武库怎么会这么大火势?这里难道有存放火石药引一类的东西? 火石药引有是有的,但大多在地下库藏,有铸铜门隔开,应该应该就算烧着也烧不到地上啊赵知州额头都是汗,他恨不得拔腿就跑,但尹崇月没动,他也不敢乱窜,只是回话时眼睛忍不住朝火势大起的地方乱扫,可他看见黑烟滚滚,却好像回忆起什么,赶忙接上,前日卢大人前往俐川郡前,在永嘉附近勘察,找到几个已废弃的匪徒寨子,里面好多高奴猛火油!此物实在危险,又难清点,本来打算重新装入瓦罐蜡封后贮藏,现下还放在那处,就是火势甚猛那里! 尹崇月旋即与一行人登上内侧城门城墙,既脱离危险,又能居高临下查看火情,同时她让陈麓差人帮助救火。瓮城内设有一望火楼,内存沙袋与水龙,皆可灭火,军士们齐心协力,不一会儿火势渐小,黑烟也越来越稀薄。 这些匪徒还真是能耐,什么东西都弄得到,她这次完全确凿,流民、匪患、反诗、袭击全部是有联系的,说不定是真有人在暗中谋划,眼看萧恪江山越坐越稳,他又是个明君胚子,世道好转,那自然没人念及废太子和旧日守嫡派的好处,想要一点点釜底抽薪,亡大厦于蚁穴。 娘娘!看那边是不是也着火了! 一名女官忽然大呼。 顺着手指望去,离瓮城不远处,火光隐约,从中也冒起大量黑烟,火势似比眼前还更焦灼。 娘娘,那是牢城。回到安全地带的赵大人又恢复往日镇定。 为什么要烧牢城? 牢城里可关押着什么重要犯人?尹崇月沉声发问,要与流民与匪患相关的。 回娘娘,牢城在押不少匪徒的首领和草莽,还有些趁势在永嘉附近作乱的贼人,还有就是有个和前些日子大逆童谣有关的书生,但近日大理寺裴大人从京中赶来办案押解,今日便是提人交押的日子。 裴大人?你说得可是大理寺监丞裴雁棠?她脑中似有一线明光,那个书生可是被人称为姚才子的姚思延? 娘娘明鉴! 尹崇月正想发火,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不来告诉自己,可她转念极快,立即明了,调查造反童谣的事是萧恪直接吩咐至刑部和大理寺办的差事,本就不归她管,要是人家来问她才是奇怪。 自己今日来查看兵武库,便有失火这出大戏,然而真正的目标必是牢城! 去牢城看看! 她不由分说,直杀过去,倒要看看调虎离山为得是什么! 好像这段时间的一切都能在此圆回,得到尹崇月想要的答案,在明在暗的线索均朝一个地方涌来,她必须握住看个清楚明白,回去才能给萧恪一个交待。 情况紧急,事发又突然,然而尹崇月虽急却无乱,走步的架势连头上的步摇都只是稳稳轻摇慢摆,几位本地官员不像陈麓见过贵妃娘娘的心胸本领,眼见如此冷静沉着的举止,自是暗中钦佩,又心想今后打交道万不可因为对方是女流之辈而轻易小觑妄图糊弄。 牢城离瓮城本就不远,周围街道已清至一空,火势尚未蔓延出来,只见黑烟肆虐滚至天际,进入牢城障内才看得起红光冉冉。尹崇月心知自己的随护禁军一部分人在瓮城灭火,便着人调伯爵府处禁军赶来以免横生枝节。 几名大理寺衣着的检法狱丞虽站在着火的牢营司外,却急得好像热锅上的蚂蚁,见尹崇月身后随着赵知州和陈指挥使,急忙赶上来行礼,也不多迂回开口便说:劫狱的贼人捉了我们裴大人去! 尹崇月一个脑袋顿时有两个大:那他们说了什么没有?裴大人是否有受伤? 他们说案犯姚思延是义士,特来搭救。狱丞回禀,裴大人被贼人一伙带入牢中,尚不知晓情况。 她刚想说那站着干嘛还不赶紧救人啊!可是看见牢门内不断涌出的黑烟,心中却盘桓起犹豫。 火如果是匪徒为了捉住人质劫狱而放,又怎么会自内而外燃烧得这样凶猛?他们又怎会再钻回去呢? 只听一声由远及近的喊叫。 娘娘小心! 陈麓反应最快离尹崇月也最近,他此时顾不上任何君臣虚礼,伸手去捉尹崇月肩臂,但已是迟了,只攥住她外裳一片衣袖,硬生生扯下。 -- 第37页 尹崇月只觉得脖颈一凉,随后双肩与肘后剧痛,眼前都是一花,转瞬间被强横力量撕扯,刀剑出鞘声齐齐锐利,只听陈麓大喝一声:放开娘娘! 此刻她被人掳掠,脖前横刀,身后是那几个大理寺狱丞打扮的公人,几匹快马撞入牢城,另外几个同样穿着大理寺公人官服之人急急跳下,站至陈麓身侧,其中一个穿着五品官服的人指着自己身后匪徒喊道:何人冒充大理寺官差挟持贵妃! 猜想此人便是裴雁棠了,自己见这对夫妻的时候总是在倒霉。尹崇月想。她不是不想自救,可是眼下清醒只要稍微动弹一下,双手被反剪的痛便难以承受。 冒充官差挟持她的人并不作答,只是冷笑反问:裴大人,你师出卢令辰卢太傅门下,可还记得自己恩师如何死在篡逆之手?如今你能屈能伸,侍奉贼孙,换得大好前程荣华,该恭喜您才对。 裴雁棠先是愣住,似乎是不敢相信对方竟然如此清楚自己底细,但也并未恼怒,语气甚至比方才更加平静:先皇仁恤,百姓何辜,你口口声声说旁人从贼,自己才是真正祸乱之源。掷地有声的言辞后,裴雁棠看向脸色苍白却面无惧意的尹崇月,深吸一口气,你们若是有冤仇,觉得我有辱斯文,也好,那便拿我去了就是,放开贵妃娘娘,我愿做你们的人质交换娘娘性命。 禁军一部分尚在瓮城,一部分仍在从伯爵府赶来路上,尹崇月身边原本只剩不多护卫,此时面对有贵妃做人质的贼寇,只恨不好发难,陈麓虽不愿另有人送死,但此时却是只有贵妃娘娘脱险才最要紧。 裴雁棠拿定主意,他是读书人,看着便是满身满脸的斯文清秀,朝前走一步,匪徒也并未多退,他摘下帽冠递给一旁的大理寺官吏,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般从容。 裴大人不要以身犯险!尹崇月将疼痛忍进咬住的牙关内,拼着气力朝他喊去,他们投鼠忌器,此时定在等人接应,我们人多在优,此时就算强攻也胜算必然!你若是落入敌手更无人查探他们底细。陈指挥使不要管我!他们的同党一定在找姚思延才捉我拖延时间,快去堵截 她语速极快,几乎字贴着字从唇齿间迸出,却也只说出这么多,劫匪反应过来,听她说得句句在点子上,面色突变,抬手便给她后颈来上一下,疼得尹崇月头晕眼花,人在将晕未晕之间,挣扎着还要开口。 裴雁棠和陈麓心中各有震颤。陈麓一路护驾,早知尹崇月心怀仁慈手腕却强硬,但不知她还有这样勇谋兼备的一面,心下却更是焦急。而裴雁棠不由愣住,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位养尊处优还是卢雪隐颇有微词的贵妃会在性命最危急的时刻毫无惧意,心中更是如此清明豁亮! 二人对视一眼,都见对方眼中坚决,知道必然要救出贵妃娘娘,不能就此罢手。 这时却从牢内生出许多惨叫,听得人毛骨悚然,立时从中杀出至少七八个人,其中一人被背在背上,他们与劫持尹崇月的劫匪汇合一处,顿时起了气势。 烟尘已蔓延至牢外,滚滚黑雾略过尹崇月眼睛鼻尖,她登时被熏得咳嗽流泪不止,此时各处视野均是变差许多,只听有人喊着什么要炸了,然后便是轰隆巨响,这回尹崇月耳朵喉咙也疼得像要崩开,难受至极,身后匪徒在说着是时候了,于是她就觉得身子一轻,整个人都被扣住拖拽。 只是忽然有一双手压在她肩处,扳住她身体朝外使力,此时她全然无法睁眼,又因为后颈那一下晕沉苦痛,唯一能听到的是匪徒带寒意的冷笑。 既然送上门来,那就一齐带回去! 第19章 ◎他只觉得自己大概知道那些人手中敢放手一搏的筹码是什么,但这个,真的能告诉皇帝的枕边人吗?◎ 有那么一瞬间,尹崇月以为自己回到最是无忧无虑的幼年。 她六七岁上,比寻常男孩还要贪玩好动,静室读书习字不到一个时辰就坐不住,师父倒也不气,由着她四处跑转,她又天生对凡事都存好奇的童真,这也问那也问,倒也涨了许多旁学杂收的知识。只是折腾一天下来,最后晚读经常就变成打盹,静室确实是心静又安静,待她睡着,偏疼她到甚至有些骄纵的师父便只好抱着她回房休息。 于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从前真的活得自在快活。 尹崇月闻着熟悉的白木沉香味道,很是舒服得翻了个身,却又觉得身上哪里都痛,尤其胸口憋闷,喉咙灼热,想咳嗽又想吐。这时像有双手在推搡自己,她不由得怒从心生,谁这么大胆敢在她睡觉时打扰,师父都说随她便了,哪一堂新收的小道童这么没规矩。 她睁眼欲斥,忽得像被从梦中扯醒拖回现实,阴湛湛的漆黑里只有一点橘红火亮,疼痛愈发真实,急切呼唤的人声也逐渐清晰。 娘娘! 唤她的裴雁棠双手在身前捆成粽子似的,他个子高挑,这样看来就像是粽子绑在竹竿上,诡异又滑稽。 然后尹崇月就发现,自己也手也是这样绑的,也是个粽子型。 地上还有个粽子,就是那位烟熏火燎的姚才子姚思延。他衣裳破烂,到处都是火星燎过后的焦黑小孔,脸也熏得乌漆墨黑,看不出模样,可躺在地上睡得还挺香,似乎没有醒的意思。 -- 第38页 尹崇月想开口说话,却猛烈咳嗽起来,适才火烟熏到她喉咙里,嗓子干痛艰涩,难受极了。 娘娘感觉如何?是否有不适?可还能视物? 裴雁棠连连发问,尹崇月差点以为他成了宫里嬷嬷,她的重点却不再这里,摇头当做回答,又用力吸吸鼻子,平复咳喘后问道:裴大人有闻到什么味道吗? 好像是焚香的气息。裴雁棠之前就有发觉,回娘娘的话,微臣家中夫人不喜焚香,所以一时分辨不出是何种香料。 裴大人,这时候不用讲那些礼仪了。尹崇月对他回话方式有点哭笑不得,我都被绑着和两个男人扔进一个黑屋子里,什么礼仪也都顾不上了。 她说得实在,裴雁棠也知道此时最大的失敬失礼莫过于和皇上爱妃关在一处,但也不是他们三个自己想得,实在事出紧急,他在贼人逃跑前也层试图救过尹贵妃,但他虽然抓住了,却只是把自己搭进来,人没救出,自己也落得如此尴尬危急境地。 还是尹贵妃心明豁亮,裴雁棠看她本来珠光宝气的发饰都掉了个干净,头发散乱状若疯妇,身上衣衫除了被陈指挥使拽掉那条袖子后露出里衣,其他地方只是烟熏脏皱,但也还算得体。于是他也敢拿眼睛去看这位他卢贤弟赞誉很高,却又颇有微词的圣上宠妃。 尹贵妃容貌甚是端秀高华,位至荣极却没有半分妖冶艳容,清丽绝伦四个字绝对担当得起,难怪圣上这般沉沦,三日前在宫中发作大哭崩溃时裴雁棠自己也在朝堂之上,给他也唬得一愣一愣。 然而这样柔雅的高门女子,方才在牢城外却极为刚烈豪壮,猛勇果敢说一不二,心智胆量都是裴雁棠心中头两份女中豪杰。 另外一个自然是他的爱妻珠娘。 这样的姑娘,怎么都不太会像卢贤弟口中那样恐怖如斯吧 他打量思索的功夫,尹崇月已经适应昏暗光线,将他们所困之处瞧了个遍。 这屋内极其整洁,要是她有仇家,自己绝不会把他关在这么舒服的地方。地上石砖齐整,又铺有细麻掺棉葛细线编出的凉毯,桌椅看起来被全部搬走,但仍然在角落留下放置油灯的高几,那高几看上去像是苏柚木,虽然不是多名贵的木料,但难得的是色调淡雅造型古朴,而墙壁之上有许多方正长型痕迹,许是之前挂有书画,如今一并挪走。 最古怪的是味道。 从前这屋内一定常有焚香,所以即便搬空寻不到蛛丝马迹,仍然能闻到幽微香气。 她用力再闻,顿时脑中茅塞顿开! 是白木沉香! 怪不得她这么熟悉。 玄极观不点线香只焚素香,连前来参拜祈禳的官宦人家也以此为雅道,谨遵地主之谊。皇家来仪时,观内便用上制的龙涎龙脑,寻常日子里都点沉香。因而这种观内常用的白木沉香味道她再熟悉不过。 她去过不少道观,大多数都用松香或是柏木香,而邰州她偏偏知道一个道观是惯用柏木沉香的 就是她与师父五年前曾小住过一段时间的宁瑚观! 裴大人,我昏睡期间有人来送过水米吗?尹崇月忙问。 有一个小丫头,身上穿着道童的装束,她来送些清水,我都给娘娘留着了。裴雁棠示意自己那边一个烧瓷的水瓮。 裴大人,我知道这里是哪了!只要她再来送东西,我便有办法求救兵!尹崇月想了想,又说道,只是咱们不能弄出太大动静,好像故意使人来一样,还像刚才一样安安静静就好,反正我看他们既然送水,一会儿也能来送饭食。 裴雁棠自己是大理寺出身,寻常履职最要紧的一个是奉公守法万不能知法犯法,还有一个便是要时刻头脑清明思虑层叠不能慌乱。方才他也有思考脱身之策,只是不知眼下是什么地方,也不敢冒失,如今听了尹崇月这一番条理极清的想法,便连连点头,心中更是暗暗敬服。 但是一直坐着也太苦闷压抑,尹崇月想,既然有了办法,索性聊聊天,也不用那么拘谨。她看裴雁棠也终于放松下来,于是便问道:不知道裴夫人身体还好?上次在三清谷她为助我胳膊挨了匪贼一刀,不知是否痊愈? 原来夫人救得人是娘娘?裴雁棠没想到珠娘和尹崇月还有这样的缘法,心中阴霾暂时排空,只顾着替珠娘高兴,皇上派了得力御医来医治上次匪患受伤人等,夫人的伤势已经大好,她一直在和我念叨娘娘,说你们二人合力杀敌是多么痛快,还说娘娘您坚毅不似寻常女子。她托我去问那日都有哪家带品级的命妇随行,不知娘娘是否安好。我俩都只当娘娘是寻常贵妇,怪不得打听一圈都没有对得上的,原来竟是 裴大人一提爱妻,话就多起来,不过他也有所保留,没有说自己夫人夸贵妇娘娘生猛似壮汉、彪悍赛过匪徒这种话。 尹崇月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但想到那日危急,自己也算没有丢人,也就大方接受。她也有点飘飘然,笑说之时好几次咳嗽,但并未影响心情。二人叙旧起来相谈甚欢,再加上回忆起当初和珠娘并肩作战,聊这个也的确很是能放松紧绷的心情,但她心中也有疑问,见此时气氛融洽,也不多想,便径直开口问道:裴大人,我被挟持后听匪徒报你家门十分清楚他们所说的卢令辰卢太傅,也就是你的恩师,是不是便是如今枢密院兵马司副指挥使卢雪隐的祖父? -- 第39页 看着裴雁棠微微怔住后又低垂的双目,尹崇月也知道他心中隐忧,又道:我是皇上的贵妃,而皇上是是光宗的亲孙,你有所忌惮也是正常,但如今匪徒直当说出来的事情,无论是陈指挥使还是赵知州以及一干人等都听得一清二楚,若是你们真有难处,我也可向皇帝言说。 此事并非什么秘事,娘娘也知道,朝中最重师出,我这些故去也没什么不能讲。裴雁棠苦笑着咳嗽两声,显然也是受了烟熏的痛楚,好半天才继续说下去,我家与卢家是世交,我随虚长雪隐,哦,就是卢大人,虚长他几岁,但我俩自小玩耍进学,和自家兄弟一般。卢太傅孙辈里最喜欢我与雪隐,常常亲自教养,后来去废太子府府学进读也是我俩一道。卢太傅疼爱,早早将我说作本门学生对外说辞,因此我虽后来另求学问,但说一句是太傅门下生员也没有任何问题。 尹崇月想叹一口气,但最终还是只将胸中思怀压沉。后来你们两家的事,我都有所耳闻。她缓缓说道,先皇与当今圣上不愿谈及旧日往事,也不计较曾经你们这些家门经历,那些匪徒真是无端揣测,难道以为这样说,便能拉东扯西乱攀罪过么?我看他们必然是当年废太子一党的忠烈,眼见如今国泰民安,皇上又与民休息,此时不发作怕是今后都没机会了。 若真与废太子有关的话,娘娘,恕臣大胆,若真的相关,无论邰州匪患闹起成反还是眼下未闹却僵持的形式,都是合了他们心愿。裴雁棠沉声说道。 尹崇月冷哼一声:是啊,他们以废太子名义造起反来,还拉上什么自编的童谣,搞得好像天怒人怨,笑话,不就是想将天灾推到皇上脑袋上吗?三清谷之事便是他们蠢蠢欲动的先招,要是袭击成功,就能把事情闹大,皇帝雷霆之怒必然招致京畿与邰州的刀兵那种情况之下的刀兵可就不是如今卢大人的枢密院兵马司禁军来邰州单纯针对匪患这耗不扰乱民生的刀兵了。他们这么想挑起冲突,无非就是想借天下大乱的机会,给废太子再尽忠一次,再搏一搏我想他们手中也一定有一搏的筹谋才这样计划。 我虽在朝中,但也听闻娘娘在邰州的一番作为,之前只觉得是救灾得力,如今才明白娘娘正是接二连三毁了他们的筹谋和计划,如今邰州渐渐平息匪患,流民也有所安置,战乱的祸端平息,所以他们才趁着最后可能的时机狗急跳墙,不得不出此下策。裴雁棠此时也大概知晓此事的因果,只是他心中有个不能告诉尹崇月的疑惑,他只觉得自己大概知道那些人手中敢放手一搏的筹码是什么,但这个,真的能告诉皇帝的枕边人吗? 他再次看向尹崇月,这是他见过双眸第二明亮的女子,即使在这般昏昧室内,也仍熠熠如星。不如,自己就将知道的可能告知她,此事兹事体大,但如果是尹贵妃,也不一定全无主意。 他最终下定决心开口,却忽然被尹崇月用目光制止。 门开了,一个小小身影抱着提篮走进室内,她果然如裴大人所说是道童打扮。尹崇月心下深吸一口气,觉得获救有望,于是待她走至身前时,自己将方才悄悄从袖内取出的粗布药囊塞进正把食篮放在地上的道童手中。 小道童眼圈是红红的,显然受过惊吓,而她电光火石之间手里多了个东西,还是尹崇月这个被关押之人硬塞的,她更是脸色煞白,不知如何是好。 交给你们璞真观主。尹崇月不敢严肃吩咐,怕吓坏小姑娘,只能把声音压得最低,又露着微笑柔声说道。 果然小道童愣住了,目光中满是诧异,仿佛像在惊愕为什么眼前之人会知晓这个名字。 她缓缓站直,方才的不安慌乱已略有减退,尹崇月心想,总算得救至少有了得救的希望。 谁知,就在此时,身旁忽然传来一阵悚然大笑。 姚思延爬坐起来,在屋内手舞足蹈状若疯魔,好似被什么附体一般,疯狂得笑疯狂得跳,叫嚷得外面匪徒全冲了进来。 第20章 ◎萧家子弟谁家院,旧晋风华故人传◎ 镂金雀翎宫扇下,徐荧真还在慢条斯理品茶,好像她茶碗里的水永远喝不干。 萧恪坐在她身侧,只觉得心似火烧,什么茶都浇不灭胸中急闷。 但是这就是徐荧真,天塌下来地撞上去,她也永远都是一副表情。 也就自己父皇死的时候,为了配合礼数,这位比自己年纪还小的后妈掉了两滴很克制的眼泪,如今尹崇月出事,指望她能和自己一道火急火燎非常不现实。 然而萧恪也了解自己,他并不是不冷静,而是见徐荧真的模样,心里来气。 过了好一会儿,徐太后才开口:皇上是觉得,贼人是拿准时机劫持人质,想要要挟与你? 尹贵妃是先皇所属意,与朕为妃,她既得人心又胸有丘壑,自如果以来已造两次危急,贼人必是有的放矢。萧恪与徐荧真讲话不多,但论及应对,却比尹崇月要高明得多。他先说先帝,便是非要在语言上压制徐荧真一头。 谁知对方并不在意,甚至微微一笑。 尹贵妃行事素来张扬,她此去邰州,京中议论不断,虽然都是夸奖她精明强干又心系皇上与百姓,但这样一来,便成了有心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有了如今的祸患。 -- 第40页 萧恪听了只觉得怒火潮涌,却又不能发作,他心中有愧,知道尹崇月是为了自己才这般极已所能手腕使尽,否则以她爱玩乐随性的脾气,怎么会如此招摇? 徐荧真的火总能点在心里最干燥易燃之处。 哀家知道皇帝亲政后总想一扫顽弊,但须知切勿操之过急,先皇在时许多事也是徐徐图之而非一日之劳,更何况尹贵妃终究只是一介女流,能做之事有限,此去邰州确实是超她所能了。 前面听太后这样说自己操之过急,萧恪还面不改色,反正他也认了,确实如此,但当一介女流四个字撞进耳朵,他登时迎上徐荧真的目光,几乎怒不可遏。 尹崇月是一介女流不假,但她行事和心胸要胜过他朝中多少尸位素餐的臣子?你徐荧真也是一介女流,却言语胜刀锋,在宫中这些年处处维护徐家与外戚势力多有掣肘,怕是男人也抵不过你隐忍心机。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可他真的就不如那些昏聩的男人么? 所以呀,我看你身为女皇帝,心胸可比他们这些男皇帝宽阔多啦! 萧恪耳中全是那日尹崇月活泼真挚的口气同他讲得话,一时眼眶发热,硬生生压制住怒气,站起身,用他最冷静平和的语气说道:太后学富五车,自然知道唐人诗句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朕不才,虽然尚无德行,却仍不愿天下人嗤笑是位护不住爱妻的窝囊皇帝,尹贵妃朕是救定了,太后不必烦忧此事,待尹贵妃安全回宫,朕再协她一道来给您请安。 他很规矩地执子礼朝徐荧真一拜,转身走出两步,却又站住,却连头都没回静静说道:朕心中最伟岸的丈夫便是父皇,父皇对太后您无微不至关怀备至更是多有回护,想必也是因为这个,太后才愿意妙龄韶华寡居宫中,过这种清苦的日子,父皇待您之心,恰如朕待尹贵妃之心。说完便迈开流星似的步伐地走了。 徐荧真望着他背影消失,缓和无波的面容渐渐阴沉,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一如平日一般安静。 御苑春暖花开,蜂蝶缭绕飞舞,萧恪出了宁康殿后却疾步快行,看见什么都觉得心烦。 徐家和那些世家还想大事化了这次是不能了!他们透过徐荧真给朕带话还真是带上瘾了!萧恪身边只有薛平时,她才敢这样暗沉着冷面,咬着牙说话,去告诉枢密院,调卢雪隐回永嘉郡!邰州州府戍卫司齐整兵马由他一并调配,务必救出尹贵妃,贵妃是朕派去邰州的赈抚使,加害于她就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任何捉到与此相关的犯人不许私押,带至帝京,由朕亲审定罪。 薛平躬身答是,他正要去枢密院宣此口谕,却听皇上又叫他回来。 再命光禄寺代朕安抚裴雁棠的夫人,多多照拂,裴大人行事为百官表率,朕自然不会不闻不问。 尹崇月双脚酸软拖在地面,就这样被拽行了不知多远,她双目已被蒙住极厚的粗布,不知天地是白昼还是黑夜,只觉得一阵头晕,便被推倒在地,关门声从身后飘然传来。 方才姚思延疯起来是真的始料未及,她见有匪徒闻声闯入。本以为自己偷偷让小道童传递信物之事要被败露,却不料这个小道童很是机灵,像被吓到似的,先一溜烟跑走当然也可能是真的被姚思延吓着了。或者是尹崇月提到观主道号真的有些用处。 但她自己便没有这般幸运。 那些人低声说了什么,又给姚思延灌了些酒水,给他弄晕醉倒,然后打了想要阻拦他们带走自己的裴大人一顿,便将她蒙眼带出至此。 白木沉香的味道愈发浓重,尹崇月也更笃定自己的判断是对的。 这些匪徒劫持宁瑚观众道,因这里清净避世少有人往来,短时间内藏住十几个人不成问题。只要知道地点就好。她也有想到若是匪徒看得紧,想观内人传递给消息给邰州衙门的确不易,但如果观主愿意出手帮助她或者是裴大人暂时脱困,由他们冒险闯出,虽难但切实可行。 有了这些想法,消息也由小道童递走,尹崇月便知晓此时自己该如何去做拖延时间。 她狠狠掐了自己大腿被拖拽磕碰到的地方,顿时眼泪冲出眼眶洇湿蒙眼粗布,人也瑟缩发抖落下汗来,整个身子往一处蜷,慌乱得仿佛受了极大惊吓。 皇帝派你来收买人心,便是做出这般模样吗? 说话之人的声音与之前她所听到的匪徒声线都不同。这声音略有岁月的沙哑,但听上去年纪却没有那样沧桑,只是低沉和室内的空旷加深其中冷冽严酷。 尹崇月确实有一点害怕,于是她把这一丝害怕十足表现出来,嗫喏的声音都有颤音在里面:我我不知道 那人冷笑道:我还当萧望给自己儿子找了个多能耐的女人,不过也是一个废物,只摆架子耍威风时能耐,倒是很配他家家风。 敢直呼先帝名讳,真是不要命,不过人家已经造反了,命确实是已经不再重要。只是废太子如此一个烂人,却有这样多死心塌地的拥簇,这是尹崇月从未想到的。她一面哭一面思忖,却觉得方才这话听着有点怪,自己来邰州这一趟,虽然该做的事都做了,也确实略显张扬,但要说摆架子耍威风这种情况还真是没有过,他凭什么这样说? -- 第41页 尹崇月本想哭着说,我所行之事都是陛下所教,但又觉得这样说太不仗义,显得自己很是讨厌,虽然装模作样,但也不能太惹自己嫌,于是就只是哭和求饶,左一句什么都不知道,右一句没做坏事。 那人似乎是想从她口中问出什么,但又不愿伤她性命,见她这样子也说不出来,于是叫人给拉回去,尹崇月一边哭一边听了一句匪首吩咐属下,说是尹崇月决不能有闪失。 她想必就是这些人行事所需的重要人质,他们或许不是为了保命才这样谋算的。 最好的方法就是来人将所有人一网打尽,看看到底是哪里来的太子孽党,又是谁当了内应给他们递消息。 尹崇月被拖回原本关着他们的室内,裴雁棠赶忙问她是否受伤,尹崇月低声将他们不会伤害自己的推测告知,却没说前面的那些问话。她知道,目前朝堂内文武,没有一个希望再来一次针对太子余党的清缴清算,包括眼前这个忠君爱国的裴大人在内,也和当年的案子有一段联系,更别提像卢雪隐这一类曾经获罪家破人亡的官员,要是真清算,难免他们会觉得皇帝要找他们麻烦。 这件事她要出去后和萧恪从长计议,不能现在就说太多给旁人。 裴雁棠听了他们要拿贵妃当人质的事,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至少贵妃不会有事,忧的是只怕他们想用贵妃换回的是更大的利益。但尹崇月劝他先别太往后面想,有时候只看眼前未必是短视,而是集中解决如今困境。 听了这话裴雁棠倒是一愣,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卢贤弟倒是也说过类似的话不,不是类似,是几乎和娘娘说得一模一样 尹崇月听到卢雪隐的名字,只觉得这小子从前都来得这么及时,怎么这次自己手足兄弟和顶头上司爱妃被抓却慢下来了? 她不知怎么心中生出一股惆怅,却听身侧传来一阵呢喃絮语。 原来是姚思延的梦话。 裴大人对这位姚才子了解多少?尹崇月完全不认识这个人。 裴雁棠似在努力回忆,眉头都皱到一处,半晌才开口:姚思延是比我早两届的举子,他在入仕前便在文坛颇有名望,试前旁人都是焚香苦读,他却夜夜赴宴,和人醉至天明,后来更是宿醉赴考,却摘得殿试二甲第五名,此事连先帝听了都笑说真才子!于是大家便由此才叫他姚才子。 他如今也不在官场,像是白身,我也听说,他是疯了? 姚思延早被除去名录不得为官,但那时我尚未入仕,只知道与一封奏疏有关,至于是什么奏疏,御史台自先帝大怒后便甚少提及,只听说与姚思延的恩师有关。裴雁棠看到尹崇月的眼神就是在询问自己,却一时说不出口,他不知道其中利害关键,但却知道此次姚思延牵涉进谋反大案又被反贼救至此处关押,定有千丝万缕联系,多年为官的本能告诉他不能多说。 尹崇月看出他的犹豫,忽然笑了笑,她语气戏谑,但眼神却锐利得很:你们为官之道最讲究师承,这从不是什么秘密。以我的身份想打听一个罪臣的师承想必不难,说不定还会有些专研拍马溜须想要走顺裙带吹吹皇上枕边风的官吏,他们听到我有这个疑问,必然对我知无不言。我的建议是,裴大人还是亲自说给我听,总好过有些话从那些人口中矫饰一番再进我耳朵要知道我这人心眼可小得很。 裴雁棠摇头苦笑,他知道尹崇月故意这样说,短暂相处下来再加上爱妻曾经的描画,他并不觉得尹崇月是她口中那般,只是她却也说得没有问题,这件事是无法成为秘密的。 姚思延的恩师,便是尚书令兼端明殿学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也是当朝太后娘娘的父亲,敬文侯徐佩俨。 尹崇月愣住了。 好家伙,一个案子,集齐了萧恪所有忌惮和厌恶的臣下,他非抓住机会办死你们不可。 她本想再问,然而好像因为听到恩师的名字,姚思延忽得坐起来瞪大双眼,他脸被火烟熏黑,此时更显得眼白吓人,然而却从中流下两行清泪。他朝着裴雁棠忽得跪下,重重磕头,一个两个三个边哭边用脑袋朝地上砸。 尹崇月和裴雁棠都被吓住,他们绑缚着双手,很难搀扶制止,但眼见姚思延额头顶出现红痕,尹崇月也顾不上别的,憋足劲儿,用自己身体朝他撞去。 这一撞直接给弱不禁风的姚思延撞得四仰八叉倒在地上,尹崇月也滚到一边,裴雁棠哪见过发狠的尹贵妃有多疯,比方才还受惊吓,呼吸都滞住了。 尹崇月却嘿嘿朝他一笑,说道:刚才这点小事若你回去述职,可以不用告诉皇上 裴雁棠怕自己不答应她一脑袋撞过来也给自己顶趴下,赶忙点头。 一旁的姚思延只是呜呜得哭,声音听得人焦悴心碎,仿佛是个小孩子被冤枉做错事申辩不成,只能无助落泪。尹崇月听着觉得实在凄惨,先皇赞颂过的才子却沦落成疯人,她于是凑过去想安慰两句,却冷不防听见姚思延夹在在哭声里呜呜的低鸣。 萧家子弟谁家院旧晋风华故人传老师老师我知道错啦老师 -- 第42页 尹崇月从未在前人诗作里读过这句诗,正要问探花郎裴大人,却忽然听见门开了,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传入。 让我们服侍不得怠慢男女有别 因为隔得远,声音也忽远忽近,尹崇月听不真切,思索间见一约四十余岁的女冠孤身进来,身后跟着匪徒,那女冠不是别人,正是五年前自己曾在邰州熟识的宁瑚观观主,璞真居士。 第21章 ◎你看,娘娘聪颖,我果然说得没错。◎ 璞真居士在他人监视之下并未与尹崇月有任何眼神交流,她从腰上解下一黑色布袋,套至尹崇月头上,把她整个脑袋面目罩住,而后扶她起身。 这次总算姚思延安安静静只哭不闹,裴雁棠也聪明敏锐装作晕倒,尹崇月顺利迈开脚步,离开关押居室。 她绕了一段路,只觉得身后也有跟着匪贼,直到停下,她才听见璞真居士柔柔的声音说道:大人吩咐我带贵妃娘娘沐浴更衣,劳烦二位暂且回避。 那二人大概之前得了吩咐,只是进去瞧了一圈,屋内只有木桶和屏风,以及几个衣架,连扇窗户都没有,于是便守在门口,将二人推进去,从外锁住。 尹崇月此时还不敢出声,她身上的绳子被一点点解开,然后是衣服,她被蒙着脑袋按进满是热水得桶里,哗啦啦水声出来,脑袋上的头套才被除下。 观主。尹崇月将声音压得比水声还低,像是只说了个口型。 璞真观主五年前与尹崇月结识,那时她还是个莽撞又顽劣的少女,和患病的师父在此处修养,成天撩猫逗狗,偏偏观主不嫌弃她,还教她许多山中草木的名称和药性以及邰州风物地志,因此尹崇月极喜欢这位年纪与自己姑姑岁数相仿的女冠。 如今观主舍身相救,尹崇月念及旧日好处,更是心中感激,眼中被热气氤氲出泪光。 满满别出声。观主凑到她耳边轻声说道,沐浴更衣后自会有人替代你回去,这墙后是朝灶房去的小门,那边连着地窖,从此处离开可直达山门。 尹崇月使劲儿摇头:要是被发现李代桃僵之事怎么办?你们岂不是很危险? 见尹崇月仍念及自己安危,璞真观主柔柔一笑,继续耳语道:我在暗室听闻如今外面巡查紧张,他们不敢轻举妄动,要在三日后带上什么什么世孙再一起离开,你快去引人来救,我们必能无恙。 世孙两个字验证了尹崇月之前的猜测,她极为震惊,心想果然这些人手里是有废太子嫡系血脉才敢这般行事。眼下情况紧急,观主又安排妥当,她也不多费唇舌浪费时间,点头应允。 匆匆冲了两遍热水,尹崇月套上一件半新不旧的黛青夹灰女冠袍,头上挽起单髻,用同色布带束好后再簪一支松木簪。观主替她打开隐门,在临别之际,又将那粗布药囊和之前尹崇月带在身上的贵妃随行腰牌塞回她手中,握紧。 尹崇月知其深意,也不回头多做停留,钻出小门,一路按着指示行进。 当她逃出开在斜坡上覆盖满苔藓的木门,尹崇月大呼一口气,回头望去宁瑚观已淹没在葱翠山林之中,她便跳出来,也顾不上掸掉身上尘霾,半滑半蹬,朝山下摸去。 她换上的道袍虽然是旧,但也洗得干净,可在落叶苍苔之间滚到山下,满身又变得脏乱不堪。 尹崇月对宁瑚观的道路最熟悉不过,她五年前在这撒野了半年多,从观中下山,朝西走便是个小的废弃了的水马驿,再继续走百步便是从永嘉城东面入城唯一的通道虔宁桥。 这桥后造于运河通航,因此迁了水马驿至桥与城之间,驿站十分方便驿路盘查管理以及往来客商修整。永嘉城要是真的四处戒备捉拿这些逮人,是必然在此处设关卡排查进出永嘉之人。 虔宁桥离永嘉城尚有段距离,但却离宁瑚观颇近,尹崇月使出全身的劲儿往那里跑去,两刻不到便远远瞧见那边的烟尘和旌旗。 有烟尘代表有马军,这下尹崇月可真一颗心放进肚子里,那些匪贼不过十几个,可宁瑚观到底是个封闭的地方,若要强攻也需费些人手和功夫,但若是本地州府军的马军和精锐在此处,定然能更快赶到更顺利救人出来。 想到这里她本来绵软的双脚又灌进去力气,直朝军士聚集的桥前奔去。 要说当时她假装抢救金穗跑至行宫那确实是纯纯的演戏,但今天全部逼真童叟无欺。尹崇月大汗淋漓头发几欲散落,狂奔的模样简直像是疯子要闯过关卡。看守桥梁的军士见状直接横戟在前,又叫来长官与马军严阵以待。 来者何人!千户队长打扮的军士直接拔出了刀。 尹崇月气喘吁吁说不上话,她便直接掏出贵妃行队的腰牌,戳至千户面前。 那千户看到腰牌硬生生愣住,拔刀的手都悬在空中。 尹崇月见他身后还有数十名士兵,虽然不多,但也可堪一用,在不打草惊蛇的话情况下先堵住宁瑚观下山去路,再调大军前来 也不知道卢雪隐这时候有没有接到命令回来。 她忽然想到这个名字,不知道怎么,就会觉得格外安心,自己一定有救。 -- 第43页 贵妃随行之人皆在城内,你是怎么从城外而来?莫不是细作?千户恢复冷静后厉声质问。 这千户脑子很是好使,尹崇月也没打算一个腰牌就能带人杀回去,喘匀气息后回道:我乃宁瑚观女冠,现下贵妃和其他人质正被关在观内,是贵妃交给我此物来通风报信。 近处几个军士都听到他们二人一问一答,不由得面面相觑神色愈发紧绷,尹崇月却觉得千户的表情略有怪异,他竟然没有那种,可能立大功的兴奋感,这和萧恪教她的潜规则完全不同。 萧恪曰:武将最爱打仗,只要打仗就有功立,死了也能荫妻封子光耀门楣。立功不积极,脑子有问题,所以与武将相处定然不能和与文臣相处一样。 她此时因为跑动嗡嗡鼓胀的脑壳开始逐渐降温平复,望着千户异常冷静的沉思,却见他忽然笑了笑对自己说道:这可是大功一件,姑娘受苦了,到驿站歇息歇息,我这就派人去通知赵知州赵大人。 尹崇月见他与身旁之人低语两句,那人骑马便走,尹崇月忽然说道:且慢,不知军爷是哪路军士,是禁军还是州府军? 我们自然是州府军士,禁军都已出去寻找娘娘了。 州府军士此时还未归禁军统辖调配?难道还各行其是么?尹崇月又问。 千户静静看向她,一字一顿说道:姑娘不清楚军中规矩,不要浑说,禁军是禁军,州府军是州府军,当然不能随便一处统辖。姑娘这边请。 尹崇月心中既已经存了疑惑,便不会随便听命,她朝后走一步,用女冠的姿势行礼道:既然军爷已经安排妥当,我便不久留了,身为弟子,当回去与观主共患难,告辞。 她甫一转身,从左右便包抄上来四个骑马军士拦住去路,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很轻很温柔的掌声。 辞色舒丽,言颖语慧,贵妃娘娘不仅身姿百变,果然心思也是极其聪敏的。 尹崇月听得这一女声诧异回头,只见从桥后缓缓走上一清丽端庄的年轻妇人,不是曾夫人又是谁? 我还当萧望给自己儿子找了个多能耐的女人,不过也是一个废物,只摆架子耍威风时能耐,倒是很配他家家风。 那个匪首说自己摆架子耍威风,尹崇月还当他胡说,原来是指在伯爵府上自己言语压制曾夫人那几句。匪贼的内应竟是在邰州颇有声望的承宁伯曾家。 再看曾夫人,尹崇月也不用拿着从前的以礼相待,只是冰冷盯着她看,又偷偷寻找四周可藏身逃跑的路线。 还记得我说见过娘娘么?五年前我随夫君至宁瑚观祝祷,见娘娘妙龄身姿绝不似一般女冠,你与一老者正品评此地山势,我听了会儿,觉得你胸中有丘壑,将来定是个女子中的豪杰。曾夫人微微一笑,我没什么优点,唯有记性好这一点,于是叫人押你去了宁瑚观,又在此处等待,总算盼你脱困得来。 看来你们这帮人还有两幅心肠,想必是有人想我活,拿我当人质,但你却想我死,于是连自己人也暗中算计,把我诓来此处?尹崇月虽是质问,可语气却不急不躁。 我知你厉害,旁人却未必听劝,只觉得你不过是弱女子。 哈!他们守着你还能这样看女人,看来你隐藏得也是不错?尹崇月索性直说出心中猜测,我想不是你善于隐藏,而是你的同伙对你言听计从,想必他就是曾家唯一子嗣,你那个据说断气多年的死鬼老公?还真是造反贤伉俪! 曾夫人的笑容在消失后却又绽开在面容之上:你看,娘娘聪颖,我果然说得没错。 短短几句,尹崇月并未争取到多少时间,也没看出哪里有路可逃,曾夫人却轻轻摆手,于是军士都朝她围拢过来。 那千户却低声朝曾夫人拱手行礼问道:夫人,可大人不是这个意思啊我们是不是 照我说得做便是。曾夫人语气不是很严厉,可骤冷的目光逼得千户低下了头。 废太子一党把持住了这边城门,好适时拦下自己,他们果然神通广大,有诸多援手,也不知自己如果就此死了,那个说聪明确实很聪明,有时又爱和自己较劲犯浑的小皇帝姐妹能不能应付得来? 她自知死路,无处可逃,念及师父与观主,还有父母与萧恪,心中一片怃然,只觉生路仓促,她还没走出许多滋味,便一切都要结束了。 还有卢雪隐,这小子从前总能及时出现,关键时刻偏不见人影,这样做哪能立功,他被萧恪猜忌,定要多立功绩才有说服力,否则以后怎么在官场上安身立命。 真真是除了已经死掉的师父,没有一个让她省心! 骑马军士拔出刀来,正朝她颅顶劈下,天地之间除去风声,便只有静寂一片。 以及一声惨叫。 尹崇月正闭着眼,忽觉腰上一沉,整个人却轻飘飘的,再就是脚离开地面,脑袋被按进一个满怀。 趴下! 头顶的声音她也再熟悉不过了。 卢雪隐!你来啦!她抱着骑马飞驰的卢雪隐的腰,也不知是劫后余生的高兴,还是他纵马速度太快,眼泪顿时飞得满脸都是,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救我的! -- 第44页 第22章 ◎亲完就跑,真的刺激◎ 她不知道卢雪隐在此危急时刻有没有听见自己发自肺腑的声音, 只觉得他将自己抱得更紧,马跑得更快。 杀声从四周包围而来,定是禁军至此, 尹崇月忽然想到什么,拉住卢雪隐衣襟勉强在马上直起身子, 仰头朝卢雪隐喊:这次情势不同!你要记得留活口!听没听到! 趴好! 卢雪隐也不回答, 抬手把她脑袋按回到自己腰的高度, 她就只能又脸贴着卢雪隐的精悍又笔直的身体, 再牢牢抱住。 可是自己说得事也很重要,要是他不留活口, 难免朝野和萧恪会怀疑他有所牵扯, 只有留下人证,才可证明卢雪隐是真真正正的救难功臣。 尹崇月心里着急, 梗着脖子用力抬头想提点他一二, 却被卢雪隐一只手死死圈在身前, 只听男子的心跳有力如擂鼓,尹崇月的脸忽然便又红又热, 慌乱之际却想着, 刚才他从林中杀出, 大概是没有听见曾夫人的话, 还不知道满满就是尹贵妃, 要是知道了, 怕是不知道会不会救自己。 心中存了这个念头, 她又有点低落, 此时卢雪隐勒马折返, 尹崇月听见一声追, 忍不住抬头, 只看见了一个丽妆女子带着十余人骑马绝尘而去的背影。 她是要去宁瑚观!尹崇月大喊道。 裴雁棠和陈麓都曾经夸过卢雪隐治军有方,尹崇月只见满地尸骸,兵马司的禁军紧跟在卢雪隐后列阵不乱,他命众将士去追击逃寇,自己却在他们疾驰而去的飞扬烟尘里跳下马将缰绳塞进尹崇月手中。 你骑着马去找陈指挥使,让他点齐人马一道过来救贵妃娘娘。卢雪隐说罢顺手牵来一匹叛军的良马,那马本来受惊不小,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轻轻抚摸两下那马的鬃毛便让它安静下来。 记住,一定要捉活得!尹崇月确定他还不知道自己身份,一时有些小激动,于是赶忙叮嘱最重要的事,在宁瑚观里的可能是死了的承宁伯曾什么来着奶|奶|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他没有死,他和她贼王|八老婆都坏透了! 卢雪隐本想上马追赶属下,听她急吼吼语气连珠烟花似的说了一堆,忽然有些觉得好笑,于是就真的笑了出来。 你行军在外请严肃点卢枢密副使!尹崇月觉得自己的肺腑之言被忽视了,气得连咳了好几声,被火烟熏过的喉咙又难受起来。 卢雪隐伸手去抚平她起伏的后背,虽然尹崇月在马上他站在马下,但高挑的身姿仍然能在举高双臂后触及少女蝴蝶般的肩胛。 他的目光忽然柔软下来。 路上小心,遇到可疑的人阻拦切记不要停,骑马冲过去就是。 尹崇月望着他幽深却浮有清光的眼睛,胸腔中心跳的猛烈比方才咳嗽更胜几分。 她想,自己现在是满满,不是尹崇月,满满大概也许可以做尹崇月所不能够做的事情,说她不能够说的话。 眼下时间紧迫,交待过最要紧的事情,卢雪隐再有不舍也必须转身。 忽然,他的领子被揪住向后扯。 他再回过头时,只觉得满满的面庞从未与自己的眼睛如此之近。 他的脸颊像被柔软的春风轻轻拂过,又像是被刚烧熟的栗子狠狠一烫,这世间再没这样奇妙的感觉了。 尹崇月居高临下朝那张她方才垂涎已久的俊脸狠亲一口,心几乎都偷偷停了跳动的势头,行凶结束,她勒马就走,正打算逃离现场,然而她忘记了这马是别人多年的坐骑,自然是听主人的多一些。 卢雪隐不知什么时候伸手握住缰绳,任凭尹崇月憋红脸使劲儿催促,那马一步都不肯走。 急于逃离却不能逃离的案犯总是最紧张,尹崇月根本不敢去看受害者雪亮的眼睛。 就在最慌乱窘迫之际,她身子忽然一歪,衣领也像被人扯住,整个人不受控制俯下身,然而此次行凶者没有像她一般留有余地,而是直直吻住她的双唇。 这动作又快又狠,尹崇月回过神来之时二人已经分开,卢雪隐也翻身上了之前牵过来的另一匹马。 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我有个秘密一直瞒着你。尹崇月策动马匹,也不回头,只留一阵清风传递自己最后一句临别话语,咱们回来再说! 她只听见风的声音,搅动荡漾的心乱晃。 卢雪隐要是知道真相会怎么样?不管了,她不能再瞒下去。 那萧恪知道了八成会笑死自己,然后又会生气,笑得是女人也有戴绿帽子这一天,气得是,不是跟她说了卢雪隐不是好人,怎么还会被骗得五迷三道? 说不定萧恪又要一番阴谋论。什么,卢雪隐肯定不知道朕是女儿身啦,那他还染指君上爱妃就是不忠不敬!肯定早就心怀不轨!太坏了这人!说不定是要利用你当朕身边的内应! 尹崇月是很聪明的人,她能想到这样长远的影响,就知道不能靠冲动驱使感情横冲直撞,但刚才实在是气氛到了不能不亲,否则她就算这辈子事事神机妙算也会后悔,后悔在某一年春日里,没有去亲吻马下的那个男人。 还是先想想怎么处理眼前的事情要紧。 永嘉城街道甚少行人,倒有不少巡逻士兵,也有人阻拦她,她仗着卢雪隐的马疾驰步健根本不停,一路冲至承宁伯府邸。 -- 第45页 殿前司的禁军想必也在四处搜寻,没有尹贵妃的承宁伯府反而显得戒备没有那么森严,甚至有几分宁静,尹崇月翻身下马后被几个留守禁卫持刀拦住。 贵妃娘娘! 其中一人曾在路上紧随陈麓护卫尹贵妃,见她容貌急忙下跪。 其余人也赶忙朝她行礼。 你们指挥使呢?尹崇月首要事情便是寻找陈麓。 陈指挥使此时正在府中调度安排巡查,永嘉城现已宵禁,州府军出城排查,城内由我们殿前司负责查访。 尹崇月点点头,果然陈麓办事很有条理,也幸好他没完全调走人,看住了这伯爵府,没让混了奸细的州府军过来驻守。她走进府内,陈麓在正堂偏厅听到响动出来查看,见是尹崇月回来,一时也不知是激动还是慌乱,也顾不上礼数,眼神从上打量她到下,去看是否受伤。 等你们来救我,那不是凉透了。尹崇月半开玩笑说道。 结果听了这话,噼里啪啦前面跪了一地士卒,陈麓跪在最前。 陈指挥使,卢枢密副使让我命你点齐人马去往宁瑚观一趟。尹崇月伸手虚扶他起来,赶紧说正事,只带殿前司的禁军即可,如果有州府军将领问你,便说是卢大人调遣其余你一概不知,明白了吗? 陈麓平复激动的心情,急忙领命,可他还没走,却又被尹崇月叫回来,让他朝前几步。 走之前有件事我想问你。伯爵府是不是一直是咱们自己人守着? 见尹崇月隔开其余人又压低声音,陈麓知道她是有机密相谈,于是也低声回答:府中尚有娘娘亲随以及许多银钱物资,末将不敢转手他人。 做得好!尹崇月很想学萧恪嘉许一些比较亲密的同龄官员时去拍肩膀,但她这么做就不太好了,只能用笑容表赞,我再问你,曾夫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陈麓猛地抬头,他不知道为什么被劫持的尹崇月会知道府内发生的事情,又不知该不该问,于是只是老实作答:承宁伯夫人是两日前去探望家中生病母亲离开的,因只是庶务,所以末将并未阻拦。 她女儿还在府内? 曾家大小姐一直在府内,还有前几日来做客的曾夫人的外甥,听说她家中母亲生病不好照顾孩子,便带过来要曾夫人帮忙照拂。现下两个孩子已被接走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尹崇月很少疾言厉色讲话,这时心中急乱,才没得控制。陈麓哪见过她这样,知道许是其中另有关节,赶忙说道:就在娘娘回来前不久,曾夫人娘家府上来接的人,臣查验过腰牌,并无问题。 不久是么?那现在给我去追去找,务必把两个小孩子给我带回来!方才在桥头那报信的人大概就是来了曾家,尹崇月心想还好还好,马车能走多远,禁军人精马壮,不信赶不上,你自己别去,给我留两个可靠之人负责此事,告诉他们,若是带孩子回来时敢有人阻拦,杀无赦。 尹崇月最后三个字声音很轻意味却肃杀冰冷,仿佛不是从她口中说出的话。陈麓这一刻觉得贵妃眼中的冷冽仿佛陌生人一般,之前的慈悲与温丽荡然无存。他不再多想,低声承应,点人出发。 看陈麓出门,尹崇月想闲着也是闲着,为了更好吓唬小朋友,她找来自己的宫婢,从头到脚收拾一番,穿上身平常在宫里都嫌弃浓艳的玫色宫裙华裳,赤金首饰戴满乌发,浓丽妆容画在她本来温雅的姿容上,也平添了几分凌厉与气势。 很好,很好,虽然距离看起来就会吃人的后娘奸妃还差不少,但意思是对的。 大妆妥当,来人禀报,曾家大小姐和其母家表弟刚至曾夫人娘家宅邸尚未下车,便被禁军截住,古怪的是,明明负责护送的人看清是禁军,却居然动手阻拦,殿前司的禁军从来都是皇上面前听差办事,哪受过这个气,将几人打伤后拿下关押,但他们也诧异,宫里来的贵妃娘娘叫人拜见,居然有人胆敢不从,甚至颇有以命相搏的架势,着实古怪。陈指挥使在离去前曾叮嘱负责的二人,遇到何事都务必向娘娘知无不言,于是他们也将请人经过和心中疑惑事无巨细禀告尹贵妃。 尹崇月听完冷笑一声,命他们着人将两个孩子带去承宁伯府的宗祠,那个院子寻常无人会去,很是安静。 一切妥当,她带着二位禁军牙尉与宫婢行至曾家宗祠,这里的建筑看上去年头很长,院内古树郁郁葱葱,纵深开阔的正堂门扉紧闭,戴甲禁军执刀看守。 这里只有正门一个出入之处?尹崇月问道。 回娘娘,已勘察过,只有此一处。 尹崇月点点头,却叫所有人去宗祠外等候,留下两个牙尉与另两个素日少言寡语很是沉稳的宫婢站从宗祠院内将大门关闭,她们二人便侯在门内侧。而她转身对两个牙尉说道:陈指挥使告诉我,你们二人平日行事他最放心,最大的好处更是沉默可靠。由你们替我守着此处,我自然十分安心,今日你们或许会在屋外听到什么,但无论什么进了耳朵,都只在脑袋里关牢。 她说这样的话其实并不擅长,也没有那种威胁恐怖的意味,可声音放低后竟然也有股阴湛湛的感觉,另两个牙尉不寒而栗,赶忙拱手称是。 -- 第46页 记住,除了我,不许人出去,除了你们陈指挥使,不许人进来。尹崇月看他们很是上道,便也略微放心,只是若是陈麓有紧急军情,她还是要赶忙应对的。除了这件事,想来也没什么比眼下的事情更要紧。 说完,她命二人推开承宁伯曾家宗祠祠堂厚重的玄木大门。 门开时一丝阳光照入,再从外关闭后,堂内只有几根胳膊粗的蜡烛摇曳生光。 尹崇月朝着两个在阴影中抱在一起的孩子慢步走去。 第23章 ◎无须回首已是百年身。◎ 钟鸣鼎食之家的祠堂个顶个肃穆庄严, 其中若有家世雄厚数代流芳者,堂内正中列祖列宗牌位便只能仰望,心中不敢不怀敬慎。 邰州曾氏本不是什么望族, 却从龙有功,与□□出生入死十数载拼得江山秀丽, 因此特赐承宁伯世袭爵位与这一座家乡府邸。但在此之前, 却没听过本地曾家有什么名望, 想来出身草莽也必然卑微。因而这样的门第虽然辉煌, 却也只沿袭五代至六代,祖宗牌位一眼望去怎么都能看个遍。 但尹崇月极目所视的, 是垒如山峦般的层叠牌位, 他们拥有相同的姓氏不同的名字,最上层几个寥落, 但至最下层, 却忽然多出数十个之多! 光宗之时曾家灭族之惨烈, 可见一斑。 曾家后裔每每祭祖之时仰望这样的祠堂,心中会生出什么样的感想? 这是仇恨第一次以实体呈现在尹崇月面前。 她只是震撼却未慌乱, 她不是来赎罪的, 光宗的罪也轮不到她偿。 曾大小姐, 你的名字是叫海珠吧?尹崇月拈起案台上的细香, 就着香炉里燃烧殆尽的陈香点燃, 款步去点燃堂内西南角和东南角的蜡烛, 海珠海珠, 沧海遗珠, 确实个好名字。 说罢她吹熄手中香线, 看向橙红烛光照亮了的角落里苍白面容的女孩:不知道你弟弟叫什么? 曾海珠原本就紧紧抱住怀中男孩的手又往里扣了扣, 她紧抿双唇, 露出十一二岁的年纪女孩脸上极少见的表情恐惧与愤恨。 尹崇月去看她怀中的男孩。 五岁左右,个子算是这个年纪里比较高的,圆润可爱的脸颊让人看了就想捏,看得出来若是长大,定是个俊秀挺拔的男儿。只是此刻他在阴影中满面慌张,一双略微红肿的眼睛仿佛刚刚哭过,他已到开蒙年纪,因此也识字,听到尹崇月的话后鼓起勇气用稚嫩童音说道:我叫陆望辰。 阿辰!曾海珠用力晃了男孩一下,示意他住口。 名字倒挺好听,只是萧家记录在宗室玉牒的子弟都是单字,回去得让皇上费心改一改了。尹崇月笑着说道。 我们俩和姓萧的没有关系。曾海珠话语不卑不亢,她将陆望辰安置在角落,站起来,抖落裙子上得灰尘,裙裾摇曳之间却不乱不飘,莲步款款身姿笔直,尹崇月所见过的京中贵女礼仪姿态也不及她落落大方。她行至尹崇月面前,轻身俯拜,袖口衣袂分毫不乱。参见贵妃娘娘。声音也是冷静自持。 尹崇月对这女孩也心生一丝好感,可她冷硬着心肠,只能说道:看来承宁伯夫妇将你教养得很好。我虽没见过公主,但眼瞧你这金枝玉叶的做派,也能想象一二。 贵妃说什么,臣女不知。 不,你知道的,你知道你名义上的母亲为什么离开,也知道你名义上的父亲并未死去,他们为你和这位陆家小少爷所谋划的东西你也全都知道。阻止禁军带走你们的人想必是那些始终忠心曾家的州府军假扮,没有你的一声令下,他们也未必会舍命相搏。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这样做,你是个很好的姐姐。 尹崇月居高临下看着自己面前的女孩,一字一顿说道:可惜的是,如果你不知道,我还好奏请皇上念在稚子无辜饶过你们姐弟,但你知道了,只会和曾氏夫妇同罪。你这么聪慧一定知道,犯上作乱谋反大罪是什么结果。 不要杀姐姐! 陆望辰忽然从躲藏的阴影中冲出,扑到曾海珠面前抱住她的双腿。 尹崇月忽得一笑,蹲下来看着小男孩慢悠悠说道:啊看来,你也知道的哦? 不!我弟弟什么都不知道! 再冷静沉着,曾海珠都还是个小孩子,她此时眼中终于滚下泪珠,紧紧抱住陆望辰。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尹崇月让自己脸上永远是笑眯眯的神情,你既然已经看到本宫活着回来,便知道曾氏夫妇失败了。 曾海珠不再言语,闭上仍在流泪的双目,将陆望辰护在怀中。 本宫很想知道,小时候,你的养父母是如何教你自己的身世?他们口中的废太子也就是你的曾爷爷,是不是英明神武备受器重,他们有让你们二人向他学习么?尹崇月很不喜欢自己这个语气,但她只能这么咄咄逼人,如今祠堂只有你们姐弟与本宫三人,你如果到现在还跟本宫嘴硬,说自己是曾家女儿弟弟是陆家子弟也不是不行,但曾氏夫妇所犯之罪乃是谋逆大罪,当诛九族,皇上再仁厚,最轻的也是诛灭三族。曾家你们母女俩逃不过去,父族母族妻族你怀里这个宝贝弟弟也得陪葬。 -- 第47页 她并不疾言厉色,越到后面语气越慢,曾海珠满是泪痕的俏脸上便多一分苍白。 但如果是萧家宗室,哪怕是废太子的后人,皇帝也不敢拿你们怎么样。先皇从来都是厚待宗室子孙,皇帝再怎么气也不敢忤逆先皇遗旨。至少你和你弟弟有条活路。他是个孩子,你十一二岁已经不小了,路怎么走,自己选吧。 萧恪会不会对这姐弟俩做什么,尹崇月不知道,她了解自己的姐妹不是个甘心掣肘的野心家,坐着皇位还能谦逊伏低这么多年,只能证明他想要的东西更重要值得他这样做。 如果萧恪不肯放过自己这两个辈分上的堂侄子侄女,那她此刻说的话就是骗小孩的谎话。 罪孽颇深。 但尹崇月心中明净清澈,她此事所行之事,乃是受人所拖,士为知己者死,被人骂一骂也不算什么。 这是她临行前答应萧恪的事,她就算硬着头皮做天底下最坏的坏人也要干完! 可如果萧恪要一意孤行做出光宗那般的行径,她也必然拿出以死相谏勇气和他死磕!这也是师父的教诲,她入宫所为,不就是如此吗?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出的两全法子。 但要是这两对姐弟逃了,便是无穷祸患;他们不肯认自己真实的身份,指正曾氏夫妇谋逆容易,但却不能定他们挟废太子后嗣作乱的更大错处,萧恪也没有办法借此弹压彻查,以免邰州之乱再现。 她心中笃定,今天非要在这祠堂逼两个孩子交待清楚,再亲自带回宫中不经由旁人直接交给萧恪处理,就算此时整个祠堂里牌位上的人都还魂回来要拦她行事,她也定是要斩鬼杀神,绝不辜负萧恪这样一个帝王最珍贵的赠与他的信任。 娘曾经说,你虽来自宫中却未必是个坏人。曾海珠终于开口,少女鸣玉般清澈的声音在空旷阴森的祠堂碰撞回来再入耳中,也是一样清越动人,你一路施赈收,哪怕只是收买人心,也确凿替百姓做了实事,凡事需看结果利弊,你终结了邰州的匪患,便是最好的结果。 她教你这些道理,可见是不单单将你当做旧日主上遗孤,更像自己真正的女儿。尹崇月点头说道。 可惜她没看见你今日面目,错看了人。曾海珠语气骤然冰冷尖利,我与弟弟的身份的确如你所想,我们的爷爷是太子殿下的嫡长子,当今圣上是我们的堂叔,我们是萧家子弟。你满意了么? 尹崇月直视女孩的眼睛,心中松了口气,嘴上却不输气势道:这不就好了,明日本宫亲自送你们北上与皇叔团聚。 我不去,我宁愿一死酬谢曾家养育之恩我弟弟还小,若是你们愿意,让他以平凡人家孩子的身份长大他真的姓什么也不重要了曾海珠说完上面的话已是虚脱般委顿,这一切对她这样一个孩子来说太过沉重了。 若是不答允或是强行安排,难免路上有一个不小心,孩子寻了短见,到时候逼死宗室后裔的帽子扣上来,萧恪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不行。 尹崇月狠下心的同时,挑了挑眉,厉声说道:你们两个都得回去。你不用想着自寻短见,你若是死了,本宫带回去这么单独一个也要受牵连,不如索性一个不带,也不说你们到底是谁,死两个钦犯的孩子又能怎么样?皇上宠爱本宫,自然不会追究。你若寻死,我便也杀了你弟弟,你给本宫添堵,本宫也不会让他死得好受! 你敢!曾海珠满眼绝望,她相信尹贵妃敢做这样的事,如今自己已是求死不能,原本悄悄握在手里想要用来自裁的簪子应声而落。 同一时间,另一个声音响起。 阳光照进祠堂,两扇打开的门朝外像张开的臂膀,为黑暗迎来光明。 光明之中还有三个人影。 陈麓是第一个走进来的,他风尘仆仆身上尚有血迹,显然在开门前已然听到屋内发生的一切,面容有些错愕和苍白。 他身后的是更显狼狈,看着就像像刚死里逃生的裴雁棠,他看向祠堂内三人的眼神只有悲悯。 最后一个,是卢雪隐。 他静静看向尹崇月,抿紧双唇,面容似被严霜覆盖,冷硬陌生。 他是所有人里最先向她行礼的。 参见贵妃娘娘。 尹崇月听到他的声音,只觉得好像以吻作别已是多年以前发生的旧事,如今往昔流逝,二人漠然相对,无须回首已是百年身。 第24章 ◎是我自己啊,让我自己难受的,正是我这个大傻瓜。◎ 陈麓与裴雁棠一道行礼后, 沉默半晌,再次说道:娘娘交待的事情,末将已经办妥。 很好。尹崇月侧身看他, 一切虽始料未及,但或许命中注定必有这样一天, 她原本想自己坦白, 却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她心中苦笑, 面上却只是淡然, 曾氏夫妇如何? 他二人均已畏罪自戕,但抓获其部分下属, 还请娘娘定夺。陈麓觉得只要一没有人说话, 这里就会变得异常压抑,他虽不知发生什么, 只盼望尹贵妃多问自己些公事, 好冲淡这种令人窒息的感觉。 听到曾氏夫妇自戕的消息, 曾海珠颓然跌坐在地,却是一滴泪都再也流不出来。 -- 第48页 姚思延如何了?尹崇月转向裴雁棠。 回娘娘, 姚思延已重新收押。裴雁棠觉得眼前的尹贵妃和之前与自己关在一处的尹崇月仿佛是两个人, 他很难将二者重合, 却也无奈心想, 不知珠娘如果听闻之前那番话, 会失望亦或不忍。 重要的事情如今都有着落, 尹崇月也不想在这里久留, 她身上还有伤, 一时松弛下来整个骨架子都在晃荡, 于是她对陈麓吩咐道:命人将这两个孩子分开看守, 不日之后随本宫一道回京。 不可。 陈麓的是还没出口, 就被从旁杀出的卢雪隐打断。 尹崇月再对上他的视线,只觉寒意更胜方才,顿时心中愤懑不已。她知道,任凭谁听到方才自己的话,都会觉得她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万恶之人,但卢雪隐难道就没有思考过,以自己平常与他相交来往的性情怎会如此行事? 可能自己的所作所为如今在他眼中,都是首鼠两端的阴谋,自己于他面前所表现的模样不过是恶骨之上的画皮,皆为迷惑玩弄他。 殊不知,他面前的自己,才是尹崇月最真实的模样。 她心中有股邪火,声音也冷硬下来:卢大人觉得本宫所作安排有何不妥? 此二子方才所言涉及本次反诗与行刺等谋逆大案,皇上已派大理寺监丞裴大人至邰州处理此案,如今裴大人无恙且在此,收监押送应交由大理寺执行。卢雪隐声音低沉,听上去格外冷漠,这是皇上的意思。 裴雁棠很诧异,卢雪隐说话的内容一向鞭辟入里格外刁钻,但却从来都用平静且克制的音色讲出,少有这般暗含愠怒的冷刻语气。难道是方才尹贵妃的话激怒了贤弟?不至于以他的城府何至于此? 但卢雪隐说得没错,这事就该他大理寺负责,皇命在身,他也不打算推辞。 然而尹崇月没给裴雁棠开口的机会。 皇上遣本宫来邰州,就是全权处理一切匪患与流民事宜,如今经查证,匪患与流民皆出自篡逆所谋,本宫自然要将涉及相关事宜的重要认证带在身边,回京面圣之时交由圣上亲自定夺。尹崇月不忘加一句,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陈麓觉得,这就是在吵架,这已经超出了讨论的范畴,他虽然一直是在殿前司听皇帝的差,但前朝各种事也有所耳闻,卢雪隐的身世他也不是不清楚,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两个人吵成这样必有内因,其中恐牵涉太广,不管是让尹贵妃带人回去还是大理寺押解都略有不妥,为求公平,他决定自己请命负责此事,由他将人带给皇帝。 只是他也没来得及开口,卢雪隐便朗声说道:敢问贵妃,圣上旨意你亲赴邰州在后,还是大理寺调查谋反案在后?圣上先遣娘娘再派裴大人,是以裴大人的圣旨为后,娘娘当遵循他才是道理。 裴雁棠去看卢雪隐,拼命想示意他换个语气说话,怎么每次叫到娘娘都加重语气强调,这样反而不好说服,如今之计最不该顶上冒言,陈麓又不是死人,他手上还有护卫尹贵妃的圣旨呢!难不成要禁军的兵马司和殿前司在邰州大打出手决定谁带人回京? 尹崇月手放在身侧握拳,她身上还有萧恪密旨,非关键时候不能用,可她也不知道眼下算不算关键时候,卢雪隐是真的在她较劲,还是必须要这两个孩子归大理寺不可?大理寺里万一像州府军内一样有逆党的人怎么办?若是这两个孩子出事,自己的安排布置才是功亏一篑。 她狠下心,手正压在衣襟之上,欲取密旨,却听祠堂最外大门洞开,一人一马冲了进来。 陈麓立刻拔刀将尹崇月护至身后,可待他看清来人,急忙将刀收回入鞘。 薛平自马上跳下,从背上取下绣有龙纹海波的金色套筒,撕下上面赤蜡印封,请出圣旨平端于手,高举过眉喊道:听旨。他声音不大亦不浮夸,却很有威势,吓得陆望辰钻进曾海珠怀中不敢去看。 尹崇月自是跪在最前,卢雪隐、裴雁棠与陈麓依次各执文武之礼。 薛平淡淡扫了眼犹自失神的曾海珠,并未发作,朗声念道:朕绍膺骏命,令尹贵妃统理邰州事宜,今生变故,若匪患流民事涉及谋反与贼逆,贵妃亦直达朕听,贵妃之意便为朕之意,若贵妃蒙遭不幸,则陈麓代之。 他宣读完圣旨,便换了个相对低声的语气对尹崇月说道:贵妃娘娘,皇上很是担心,若您因为处处掣肘才被贼人劫持,就算后日得救也不好惩治,所以特命我携圣旨前来。至永嘉才知道您已脱困,此乃福泽天吉圣上庇佑。 尹崇月听到一半就很是想哭,萧恪果然一直惦记担忧她的安危,之前不给她太大权柄是怕她受到非议,如今不得不给,还特意派最亲信的薛平薛公公来宣旨,便是将所有事揽在皇帝身上。 士为知己者死,此时软弱绝不是还恩萧恪的方法之一,尹崇月忍住眼泪,接旨后仰头朝薛平笑了笑,说道:谢皇上关怀体恤,薛公公一路辛苦。 薛平一改之前对尹崇月的冷面冷言,知她为萧恪奔波连命都抛舍,不惜身陷险境,也对她敬佩欣赏溢于言表,声音便比从前温和许多:若是人人都像贵妃一般忠心,皇上定能省去不少烦忧。 -- 第49页 他扶起尹崇月,居高临下扫了眼剩下的三个男人,语气忽然比方才冷淡许多:几位大人也请起吧。 尹崇月却并未回头,握住萧恪给她的圣旨,声音也不再急躁或是刻意的冷硬,反而平静又随和,仿佛刚才的争执从未发生:陈指挥使,将曾陆二人单独关押。此次不会有人有异议了。 裴雁棠不知事情会到此地步,见卢雪隐一直没有说话,心中十分不安,但他不敢不遵圣旨,又想相劝一二,于是干脆拿件公事出来禀报:回娘娘,臣等自当遵从圣意。关于姚思延,不知如何处置。 大概是自己走了后,姚思延又说了什么疯话,尹崇月想了想,也大概猜到裴雁棠或许是想和自己单独谈谈,恐怕他以为卢雪隐一时犯性,忍不住要替他的好贤弟求情。可自己也没法和他解释,难道要说自己一直以宫女身份相欺,和卢雪隐差点勾搭成奸他才这么生气? 气消了,她亦知自己做得不对,虽是人算不如天算,如此揭露她的真面目,但在此之前,确实是她太过冲动,不该越此雷池。虽然她是清楚萧恪是女子,自己与萧恪全然姐妹情谊,还曾聊过若是有了心上人情郎,他便找个理由说自己暴毙,送她出宫逍遥快活,但那可能只是玩笑,自己知道了这么大的秘密,又哪有逍遥快活可言? 做好眼前的事,忘了这些吧。 尹崇月想着,于是说道:暂等本宫处理完邰州事宜,一道带回宫中,由皇上定夺。 而邰州所剩之事并无多少。 赈灾救济基本都已完成,如果不是这个插曲,尹崇月早就已经预备回京了。 这两天她便安排陈麓打点邰州最后的一些琐事,伯爵府她走后自然要封起,此事要交由赵知州。这姓赵的自从知道承宁伯府和谋逆有关,吓得每天三次找尹崇月边哭边表示自己忠心耿耿断然不知,尹崇月不胜其扰,只能给他安排些别的差事,而他为表忠诚,做任何事都尽力百倍。 临行时,曾海珠和陆望辰被关押在特制的马车当中,又专门派宫中人士看守,薛公公自告奋勇去看守曾海珠,他自打第一天见这个小女孩便很是戒备。 而卢雪隐则率领兵马司禁军前往俐川郡,继续他本该做的事。 尹崇月离京之时春意尚未浓,返回时却见山川淡染桃夭色,芬芳四处遍地。 但她的心境却与离开时完全不同了。 为表郑重,萧恪亲自至京郊行宫迎接。尹崇月与他重逢只看第一眼便终于忍不住眼泪,噼里啪啦全洒进龙袍细密的绣纹里。 于是萧恪看随行人员的眼神顿时不太像仁君了,他看谁都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像眼睛,还悄悄一边安慰一边询问尹崇月,是不是哪个不长眼的给她委屈受了? 尹崇月想,是我自己啊,让我自己难受的,正是我这个大傻瓜。 第25章 ◎这是在史书上都能大书特书一笔的祸国奸妃。◎ 尹崇月一直哭, 萧恪就一直安慰。 直到她讲完流民匪患与废太子残党的谋反意图始末,温柔和煦的萧恪也再温柔不起来。 他皱起眉沉下脸,尹崇月只好不哭了反过来劝他。 先审过那些活捉的叛贼, 再去暗查这两个孩子和废太子到底是什么亲戚关系,万一是曾氏夫妇为了欺骗他人顺便抱来两个不相干的孩子, 又编又骗了身份。 萧恪略微点了点头说道:可以是可以, 但朕不想先太张扬。 我觉得陈麓陈指挥使人还不错, 他也知道其中不少隐情, 要是不想消息走漏,不如让他去查。尹崇月提议。 萧恪觉得这也可以, 但他忽然想起什么, 又问:除了他,还有谁知道? 还有我, 裴大人, 还有卢雪隐。尹崇月说这个名字时也不知是心虚还是难过, 声音都小了不少。 她还没告诉萧恪在自己和卢雪隐身上发生了什么。 这个名字果然能让萧恪如临大敌,他很是焦虑站起来在屋内踱步两圈, 边走边说:他知道了, 那就不太好办了。不过也好, 朕也想看看这件事小范围传出去后, 会传到谁的耳朵里, 谁又对此有动作。萧恪拿定主意后站住, 又找回自信坐在尹崇月身边。 那皇上准备怎么办? 把那两个孩子, 先软禁在东宫。萧恪顿了顿, 忽的冷笑一声, 那地方还是他们曾爷爷住过的地方, 也不算亏待。 但你千万不能让他们出事, 不然后面一定会跟着不知道多少麻烦。尹崇月提醒。 萧恪朝她笑笑说道:这个我自然清楚,不过在那之前朕想见见他们。 那我就不跟去了之前为了把他们平安带回来,我着实狠狠吓了两个小孩一次,真是太坏了尹崇月想起那天发生的一切,始终心有戚戚,我去的话恐怕适得其反。 说完,尹崇月又在天人交战该不该告诉萧恪自己和卢雪隐的事,虽然她俩是假夫妻真姐妹,但好像喜欢上姐妹讨厌的男人,也略微有点伤感情了。 这时她的双手忽然被捉住握起。 满满朕不是,我想和你坦白一件事。 -- 第50页 萧恪难得一脸诚挚又欲言又止的模样,尹崇月看他嗫喏半天不好开口,便说道:你说吧你说完我也有一件事想说。 我我骗了你。萧恪说完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国师的那个药草囊,不是他给我的。 可是那个师父一直带在身边,不是他亲手给你你怎么能拿到?尹崇月不解。 这原本是国师的遗物,该随他下葬,但我曾听他讲起过与你在邰州的经历,便知道这药囊对他意义非凡对你也是。所以我私自留在身边,找到合适时机交还给你,一边敲打你牢记师父的嘱托和情谊忠实于我,一边测看你是否是重感情多于利益的人。可我后悔了!我听到你在邰州出事就后悔了!我不该那样做!你一个人孤身在外为我的事舟车劳顿深陷危局,我却信你不过我真的是太坏了! 想到临别时萧恪的赠礼,尹崇月当时拿到这个药囊回忆无限感慨万千,还暗中发誓感念萧恪,一定要替他好好奔走。现在想来一切种种不过是帝王心术。 但心慢慢灰下去前,她又看见萧恪的目光,这不是一个天下之君该有的眼神:诚挚、坦率、窘迫和无助。 自己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那朋友之间有点错误,也不是不能原谅的。 尹崇月心中忽然清明一片,阴霾还未聚拢就已然散去,她想,要是师父在,也不会计较这些,她与萧恪君君臣臣,但这位皇帝却愿意和自己坦白不堪心事和认错道歉,即使普通亲友之间有时也很难做到此节。 我有一点点沮丧。尹崇月用大拇指在自己小拇指上掐出极小的一块,笑了笑,不过,人和人之间坦诚相待本就很难,我又知道你这么大的秘密,你略有试探也还说得过去,只是以后不许了! 不会不会!萧恪连忙保证。 尹崇月朝他笑着的脸却又因为心思沉重而委顿下来。我也有个秘密 你说你说,我错在先,是不会生气的。萧恪此时看起来格外好说话。 于是尹崇月鼓足勇气,将自己和卢雪隐的事情一并拖出,包括相识相知和离开邰州前最后一面差点打起来的冲突,基本上把她拖出去由大理寺、刑部、督察员三司会审她也就交待成这样了。 然后,她就只能闭眼等着萧恪的反应。 毕竟这是一顶可能绿油油的帽子啊 萧恪果然跳了起来!她指着尹崇月,似乎很是生气:你你你说! 我说我什么都说!尹崇月吓得赶紧表示自己绝不再欺瞒。 你说那个姓卢的臭小子,到底哪里好了!萧恪摊开双手直跺脚。 尹崇月愣了,觉得萧恪生气的点有点奇怪。皇上怎么不气我水性杨花红杏出墙做出此等丑事? 你出我的墙,我有什么墙啊!萧恪气哼哼地说道,我就是不服,你为什么会觉得他好!他哪里看着都不像好人! 他其实人不错的,做事稳健个性又好,话不多却挺体贴,还尹崇月没说下去是因为萧恪此刻瞪她的眼神都能把她五马分尸了。 哼!巧言令色装模作样罢了!萧恪拂袖说道,只有你这样年纪轻轻涉世未深的无知少女会喜欢他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尹崇月实在不太明白,好像是自己喜欢卢雪隐在萧恪眼中仿佛一种肯定,正是这种肯定让萧恪极为不爽,他好像点燃了什么古怪的斗志,根本不在意自己的爱妃是不是和人勾搭成奸,他只是单纯在生气。 咱俩岁数也差不多嘛尹崇月不敢大声抗辩,只能小声嘟囔。 萧恪回头再瞪她道:你要是此行回来和我说,你看上了陈麓和裴雁棠我都能接受,但卢雪隐!不行!他不行! 好家伙,他说得俩一个女儿都有了,一个和自己老婆恩爱得死去活来,自己也犯不上啊看来萧恪和卢雪隐的恩怨是真的很深。 尹崇月现在知道,作为一个嫔妃,想用花言巧语安抚皇上是多难的工作,她宁愿回邰州施赈出公差。可她到底也做错了,萧恪之前那么提醒自己卢雪隐不简单,自己全然没放在心上,哪怕和卢雪隐相处之处心有防备,甚至在永嘉也多有怀疑,但每次他一舍命救下自己,她心底就泛起莫名暖意。 如今,她也不能再和卢雪隐有什么后续了。毕竟在人家眼中,自己以宫妃身份勾引朝臣,伺机接近探寻,心机之深可见一斑,又恶毒阴狠,未达目的不惜要挟一对孩童。这是在史书上都能大书特书一笔的祸国奸妃。 他们之间,不会再有可能了。 回想起并肩而行过的永嘉城雨后街巷,尹崇月心中一片潮湿怃然。 见她低着头沉默,萧恪渐渐也不生气了,他凑过去挨着尹崇月坐好,似乎下定什么决心才开口说道:算了,我也没有做对什么事情,哪有什么资格和你别扭。你别难过,我答应你的话始终算数,待我业成,你若是想过回无忧无虑的快活日子,就告诉我,到那时你想嫁谁我都不会干涉哪怕是卢雪隐那个小子。 -- 第51页 尹崇月忽然笑了:你好恨他。最后那句话萧恪几乎是咬牙切齿说的。 她心中温暖,知道萧恪说出这话是真心实意替自己着想,于是握紧他的手继续说道:我一定会陪你走完这段最难走的路,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有谁干涉,我都不会容情,你的目的就是我的目的,没人能将咱俩的心愿分开! 萧恪展颜一笑,二人此刻双手交握,亲密更胜从前。 宫内外都知道,尹贵妃回宫十天,萧恪就在她宫中腻歪了十天,除了大朝和每日例行的天章殿问政,皇上连折子都让太监搬到尹贵妃的玉兆宫里,直接在这里处理大小事物兼办公理政。 要不是内外宫有别,许多朝臣一致怀疑,说不定以后天章殿问政就要变成玉兆宫问政了。 不过大家七嘴八舌讨论的无非是二人多恩爱,尹贵妃立下如此大功,其余人也不敢多置喙皇帝的私事,毕竟之前萧恪那殿前一哭,实在太有效果了。 近日朝堂还有一件大事,那便是卢雪隐班师回朝。 说班师确实有点夸张,但卢雪隐这段时间在邰州横扫之势实在令人震撼,不仅匪患平定,他顺道还干掉一些原本就有的山寨和蟊贼巢穴,甚至兵马司禁军驻扎的村镇,鸡鸣狗盗之徒都逮住一并押回。邰州治安从祸乱到人间治世,震撼朝野。 卢雪隐刚一回来,便被萧恪第二天早晨叫来天章殿问政。 一道来的还有裴雁棠与陈麓,三人见礼过后,各有神态,陈麓总是沉默寡言,但他觉得卢雪隐虽然看上去和平时没多大区别,但略有憔悴之态,却也不像行军劳顿。至于裴雁棠,看着贤弟心痛不已,一会儿觉得他又瘦了,一会儿觉得他又没有从前那样精神,不知在邰州吃了多少苦。 其实吃苦的只有邰州那些盗匪。 而后一同问政的三位尚书也进入天章殿。 问政一向是臣子恭候皇帝,不过这期间他们有座位有茶喝,还能聊聊天,比上大朝干站着苦等要好受很多。 王铭申王尚书和工部、刑部二位尚书官阶和品级都要高出一些,于是也坐在上首等待,但王尚书的嘴一向闲不住,没多一会儿就开始和另外两个老同事聊起天。起初他们还只是絮絮叨叨说些家族儿女,谁知王尚书忽然话锋一转,谈到了尹贵妃和皇帝。 皇上与贵妃当真是伉俪情深。原本我还担忧两个人年轻,怕有摩擦,皇上虽然是咱们看着长大的,脾气好得很,可怎么说也有天子之威,尹贵妃却又从小跟着国师,怕不是也是个心高气傲的。结果没想到,回来这十天,听说贵妃在邰州受惊吓不小,皇帝就天天陪着她,上朝时都有黑眼圈,真是什么叫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什么叫日月交辉鹣鲽情深啊诶?卢大人你去哪? 王尚书话没说完,卢雪隐就腾地站了起来,吓了老尚书一跳。 茶太烫了。卢雪隐不咸不淡颇有礼貌的回答完,重新坐下。 那三个尚书光顾着聊天没有看到,但一直沉默的裴雁棠和陈麓却都有注意:卢雪隐其实一口茶都没有喝。 第26章 ◎好像谁没亲过他爱妃似的。◎ 萧恪的到来让天章殿的气氛从迷惑混杂尴尬变成严肃。他扫过所有行礼等待自己回应的臣子, 先是和蔼地朝王尚书说话再赐座,到其他人的时候,萧恪费了好大劲忍住不去看卢雪隐。 邰州事基本已毕, 但是听到有疑似废太子子嗣和废太子党羽时,三位经历过当年宫变的老尚书全都陷入焦虑, 能说的也只有劝萧恪从长计议。萧恪自然不会草率, 他主动先说出这件事就是打算看看旁人的反应。 问政在不安中结束, 六位朝臣齐齐拜谢皇帝召见。 这时萧恪却开口说道:卢雪隐, 爱卿先留一下。每次自己叫卢雪隐爱卿,萧恪就浑身难受。 裴雁棠偷看卢雪隐一眼, 暗示他慎之再慎, 今天自己这位贤弟好像吃错药,古怪得很, 一个眼神都没回应自己。裴雁棠只好灰溜溜跟着三个尚书走出去, 最后还不安地回头看一眼天章殿正殿被关上的门。 萧恪又问了一些在邰州的军情, 匪患严重程度,各地匪情是否有联系。他最后才用最克制的语气说道:爱卿及时驰援救了尹贵妃, 她都告诉朕了。事发突然来不及道谢, 贵妃让朕代为感谢爱卿救命之恩。 她还告诉我你俩背着我亲了好一会儿! 萧恪面带笑容, 心里全都是恶狠狠的腹诽。他当皇帝多年, 浸淫朝堂之中, 用最诚恳的语气说阴阳怪气的话发泄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卢雪隐低头行礼称谢。 萧恪走出座位, 绕着卢雪隐走了三圈, 趁着他低头没得自己回令不能抬头的功夫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个遍。 他还没这么仔细看过自己最讨厌的这么一个臣子。 身高确实他比自己是高一点, 好像也更强壮, 穿着文臣的宽袍大袖绛红色朝服看着也一样精神挺拔、虽然在朝中卢雪隐的长相算是独一档, 不过朝中长得差不离好看的官员也不是没有, 去年的新科榜眼魏玄奇唇红齿白端正英气,最重要的是他笑起来还有俩可爱的梨涡,不知道比卢雪隐一张冰凉的死冷面皮好到哪里去!自己要是有女儿当场就招婿了!慎宣公家的小儿子和尹崇月同岁,前两天自己赐了荫职,谢恩的时候看过去,也是个模样极周正风流的俊后生! -- 第52页 萧恪边看边为尹崇月的低下品味感到痛心。如果自己的爱妃非要红杏出墙,他可以从中介绍一些真正各方面都优秀的朝中青年才俊,干嘛盯着这个阴恻恻又说话讨人嫌的卢雪隐。 平身吧。他转完几圈后,坐回位置上,用每个仁君贤君都必备的温厚笑容说道,爱卿奔波辛苦,述职后特赐休沐三日,好好修养。 最好一辈子别回来! 卢雪隐辞别后,在宫门口见到一直等着他的裴雁棠,但他推脱了去裴府吃饭的邀请,只说枢密院里还有军务便走了。 裴雁棠很焦虑。 他的贤弟怎么变成这样了? 回府后,裴夫人发现自己相公今天很是颓废,于是问他是不是被皇上申斥了。他很少在家言及公事,裴夫人也从不打听,但这次,裴雁棠实在憋不住,把在邰州发生的事情和方才宫中的情形全部告诉了夫人。他一直相信珠娘看起来粗枝大叶却非常温柔细腻,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听完一切的珠娘沉默了。 夫人,你倒是说句话啊!裴雁棠破案审案水平一流,但此事对于他来说已太过复杂,见珠娘眉头越锁越紧,他便越是心焦。 我想大概可能珠娘似乎很难开口。 夫人你平时那么爽快,怎么变这样了,难道你是怀疑裴雁棠脸色煞白站起来,你是怀疑,咱们贤弟和这次谋反有关? 珠娘翻他一个白眼,把慌乱不知所措的丈夫拉回椅子上说道:我哪懂朝政的事情,只是从人情和心思给你想想,听你这么说,我有个可能比造反还不太好的想法你说,贤弟每次来咱家常提起的满满姑娘,会不会就是尹贵妃? 可是满满姑娘是宫女啊!裴雁棠哭笑不得。 你们男人真的是珠娘很嫌弃,但毕竟是自己选得老公,再嫌弃也不能抛弃,你想想,要不是尹贵妃和贤弟早就有勾搭上,他们至于吵成这样?贤弟是不是一提尹贵妃就性情大变?就像当初我们一提到满满,他也是一改从前那个死样子,眉毛都往上翘? 这其中的联系裴雁棠是真联系不起来,他想,还是大理寺的公务更简单。可是这件事过于离谱出格,他怎么都无法确认,于是仍旧一个劲儿摇头说道:夫人,你这样下判断,总得有个证据吧? 你问老娘的是情感问题!不是在大理寺审案子!裴夫人受不了了,直接拿粗瓷舀汤的大勺往裴雁棠脑袋上敲,来了三下才解气,你要不就去自己问你的好贤弟!看看他发什么疯! 谁料此时,府中老管事来禀告,说是卢雪隐来了。 卢雪隐回去后稳定心绪,觉得今天真的是太过失态,实在是王尚书废话太多字字戳他肺管,萧恪又一副恨不得把愉快宫闱私密告知天下的样子,好像 好像谁没亲过他爱妃似的。 但思前想后,卢雪隐决定自己至少不该如此,特别是拒绝裴雁棠,实在太唐突伤人,至少上门吃顿饭也是好的。 结果他被请进屋时,嫂子手上还握着汤勺,裴兄揉着脑壳。 他觉得,全天下都是恩爱夫妻,只有他,被邪恶的红杏勾去魂魄,如今君臣人伦枉顾更辜负圣贤书的教诲。读书明理如今对于自己,就像个笑话,他过不去自己这道坎。 然后,裴雁棠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就砸了下来。 贤弟求你一定要告诉我实话裴雁棠颤颤巍巍走过来握住他的手,你和尹贵妃是不是私情暗生有了那般出墙越矩之举? 卢雪隐愣住了,他很少愣住,偶尔会装作惊讶,但这次是真的。 看他反应,再看自己爱妻叹气摇头,裴雁棠立刻笃定,松开卢雪隐的手,嚎啕大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仰天哭喊:恩师啊!愚徒对不住您在天之灵啊!您让我好好照看贤弟!我却失察了啊!我对不起您的教诲啊!乌鸫且反哺,羊羔尚跪乳,我我禽兽不如啊! 有那么一瞬间,珠娘和卢雪隐都觉得,这场景仿佛是裴雁棠和尹贵妃有了一腿才对。 相比仿佛在办丧事的裴府,皇宫处于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 尹崇月并不想去见徐荧真,这娘们儿说话处处都是沟,有一万个心眼,她本来就不喜欢,却碍于礼法,必须得去。 我不守礼法的事也干多了啊,不差这一个! 她当时这样与让自己去拜见太后的萧恪辩解,结果被打了四个脑瓜崩。 萧恪表示,自己天章殿问政后要去看看那两个孽障,要不然让尹崇月等自己看完了一起去。但是想想每次去看太后都拉着皇上,是不是显得她这个贵妃除了笼络圣心以外没什么本事?于是她决定自己去。 到了宁寿宫她就后悔了。 这里的人真的很多,太后几乎叫来了全帝京高品级的命妇和家中带爵位的女眷,她一进去,立刻成为殿内焦点。 始作俑者坐在最高处悠闲品茶。 尽管投来的目光都是艳羡、探究和崇拜,尹崇月还是有点不适应。 最近她成为了帝京奇女子传说的主角,街谈巷尾热议的话题人物,这点她自己是知道的,只是外面传得太离谱,好像邰州匪患是她一个人天降神兵解决的,那不是还有 -- 第53页 还有卢雪隐的功劳么 她稳定心神,不去想那个名字,在全体命妇与勋贵女眷的起立注视下,朝太后行了个标准又漂亮的礼。 太后看上去心情很好,所有人看起来都心情很好,毕竟徐荧真名声在外,她这个人是真的高岭之花有不胜之寒,平常从不召人进宫,也少与他人走动,谁知道今天忽然请来如此多人,大家都觉得能进来宁寿宫可以说是相当面上有光。 徐荧真很热情地问了尹崇月身体是不是养好了,精神头足不足,吃得怎么样,在邰州有没有受苦 尹崇月也热情回答。 这对年龄恨不得一模一样的天家婆婆媳妇在旁人眼里恍若投契的姐妹。 一时殿内充满了温馨的气氛。 然而这美好的假象是徐太后自己撕破的。她在问完没有任何意义的全部问题后,终于提出最致命的那个关键: 那两个领回来的废太子后嗣哀家已经知晓了。 殿内顿时进入死一般的寂静,只能听见徐荧真撂下茶盏的声音。 听闻宗□□已验明,他们的身份的确如皇上所言。 徐荧真说完静静看向同样冷静的尹崇月,两个女人的目光在所有人的不安中碰撞。 尹崇月徐徐说道:这件事皇上还尚未说与臣妾,臣妾不敢置喙。 徐荧真用她特有的平淡又自矜的语气,一字一顿说道:那哀家先说于你听,此事干系过大,哀家思前想后觉得,为我儿免除恶名为朝野平息议论,最好的方法便是由我收养这两个苦命的孩子。 第27章 ◎大姐啊!咱俩怎么生啊!◎ 她真的这么说? 萧恪的声音透着寒意, 尹崇月当时听徐太后这么说都只是生气没半点害怕,但此时听他这样讲话,心里却毛毛的, 不知该如何劝慰,只能点点头。 薛平。萧恪将一直站在门外的薛公公叫到只有两个人的内殿问道, 最近太后宫内往来消息的还是那些人么? 回皇上, 尹贵妃奉旨前往邰州后, 太后宫中与外面的来往频繁了不少, 在贵妃归来后,更是有增无减, 来往的人员还是同从前一样, 都是太后当初带入宫中的随侍,不过近日也有一些家眷在宫外得蒙徐家关照的宫人从旁襄助。 尹崇月愣了愣, 难道萧恪一直在监视徐太后的举动? 朕知道了, 继续盯着, 不要打草惊蛇,如有变化及时来报。 萧恪让薛平离开后就一言不发, 尹崇月不知他在想什么。 子嗣从疑是每个皇帝都忌惮的事。萧恪没有子嗣, 朝中也就没有继承人, 要是太后顺利收认废太子的后人做自己的子嗣, 那就是说萧恪万一有个不测, 那个男孩就成了最顺理成章的皇位继承人 毕竟经过宗正寺的调查, 确认他确实是废太子的曾孙无误, 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为没有子嗣的皇帝过继旁支萧氏血脉的例子, 太后可以拿这现成的祖制来说事。 可这样一来, 说不定太后与徐家就会联合其余废太子的残留党羽铤而走险干掉萧恪, 留下乳臭未干的那个臭小子当皇帝。 但要怎么拒绝呢?如果拒绝得太狠, 说不得会被拿来大做文章,因为事到如今萧恪根本不可能斩草除根,否则就是告诉所有人自己简直就是光宗的亲孙子,干的事儿都如出一辙,那岂不天下又会大乱?说不得那些逆党比看到废太子的子嗣被太后收继还更希望看到这个呢! 尹崇月偷偷去看萧恪阴沉的面容,知道他可能已经动了杀心,帝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枕,这已经是他无法容忍的事态了。 但是不行,不能这样做。尹崇月心中急躁,可思想清明,闪念之间有了个主意,却又觉得太大胆,怕是萧恪会顺手把自己给砍了,然而眼下又好像没有其他更好的想法,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开口说道:皇上去看了那对姐弟么? 去了,说了几句话。萧恪语气很是森然,但又有种诡异的平静,朕和他们没有那么多好说的。 那皇上觉得他们两个姐弟怎么样? 为什么这么问?萧恪转身看向尹崇月。 我在邰州和他们谈过一次。尹崇月站起来走到萧恪面前,姐姐沉着克制,言辞畅然,很有贵不可言的风范,至于弟弟还是个懵懂幼子,一无所知。姐姐只需金尊玉贵养在宫中,与外界尽量隔绝,必然升不起波澜,弟弟要是由皇上教导,想必不会对废太子和其党羽有任何眷恋。 你意思是萧恪睁大眼睛,话到嘴边竟然说不出来。 对,我的意思是,不要让太后得逞!但是要想个更好的理由,还有什么比皇上你自己收继二人入嗣更 不行!想都不用想! 萧恪的话几乎是半喊出来,顺手将旁边一个薄胎三色釉的御制茶盏砸在地上。他还从没这样和自己说过话发过这么大的火,但尹崇月也不怕,她现在想得清清楚楚,自己不是为了曲意逢迎萧恪才进得宫,她就是要敢在这样攸关时刻说出自己最真挚且理智的谏言。 那皇上还有什么好办法拒绝太后的要求吗?就算你能拒绝,这两个孩子当然可以扔出去随便辟府有待给口吃的就可以,但万一他们又被利用,又像邰州这样折腾来折腾去,什么时候是头呢? -- 第54页 萧恪冷冰冰看她,这次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怒意不减:他们来一次,朕就平灭一次,要是不怕死来就是了。如果真的到了该决断的时候,朕也不会优柔,大不了一了百了送他们去见真正的祖宗! 胡闹!听他这么说,尹崇月急了,你没有太子,没人继承皇位,你这样提出来,就说父死子继比兄终弟及要靠谱多了,我看谁敢反对?只有你自己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我现在是没有太子,但你怎么知道我将来没有?萧恪气得一张温润的秀气脸庞全都通红,手都攥成拳头。 大姐啊!咱俩怎么生啊!尹崇月怒极反笑,你就算再娶进宫佳丽三千,她们也跟你生不出孩子的! 那我就自己生! 尹崇月彻底傻了,她倒是忘了这一层,萧恪确实自己能生。 我自己生一个,比从那种废物家谱上随便拉来一个要强千百倍!萧恪强调。 女子有孕是会被看出来的!你就算藏好了肚子,将来分娩的时候怎么办?一定会被发现的啊!再说你说谁生的?我?我天天活蹦乱跳,像怀孕吗? 尹崇月毫不客气指出萧恪计划里的漏洞,这令他非常愤怒,索性拂袖而去,出门前不忘回头恶狠狠说道:你想都别想朕能认下那两个废物的后人,办法有的是,你想不出来,朕也不是自己不能拿主意做主!说完头也不回走了。 尹崇月气得两眼发直,恨不得冲出去抽一顿萧恪的脸。 但她忍住了。 自己的脑袋还是在脖子上比较舒服。 可是这件事到底要怎么办呢,萧恪说服不了,难道真的让太后坐享其成? 她真的想不出主意了。 就在她束手无策的这几日,尹贵妃骤然失宠的消息传遍帝京。 皇上已经好多日子没去看尹贵妃了,听说之前两人在宫内争吵得很是激烈,甚至摔了东西,然后皇上夺门而出,再没踏进尹贵妃寝宫的门槛。 之前的尹贵妃可是皇上最心尖上的人,邰州回来后,许多人甚至觉得,尹贵妃封后是指日可待的事情,谁料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贵妃触怒天颜,却也没有惩罚的旨意,原本蜜里调油的两个人就这么僵持着,快七八天过去也没个结果。 对这个消息最绝望悲观的人是裴雁棠,不管珠娘怎么劝,他一意孤行相信,是皇帝发现了卢雪隐和尹贵妃的奸[]情,因而大怒,只是家丑不能外扬,皇上脑袋顶上的绿油油也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有损天颜,于是只能暂且按下不表,等找到别的错处一并重罚,卢雪隐也不过是尚未处理的戴罪之身,早晚要挨一刀掉脑袋。 此等精彩分析,珠娘觉得自己相公有病,当时质问的时候,贤弟明明什么也没说,也不能就言之凿凿。 可是他也没否认啊!裴雁棠边哭边说。 珠娘没了办法,确实,卢雪隐当时的表情她也很怀疑自己猜中了,但是相公每天想得都是些很沉重的东西,还没东窗事发他心理压力就这么大,这也太不行事了,于是她便教育一番,要他振作坚强。 要是真到了你贤弟需要你拯救和成全的时候,你难道就这么哭哭啼啼吗!珠娘问道。 裴雁棠如梦方醒,大声表示,自己大不了就帮贤弟完成心愿让他得偿所愿勾搭到尹贵妃,再让两个人双宿双栖 珠娘对相公的道德多重标准又有了新的认知。 尹崇月并不知晓外面对自己的热议有多么精彩,她仍旧为此事抓破脑袋,但怎么想都是自己的主意已经不能更好,于是她拉下脸来,跑去主动找萧恪,对方并不想见自己。这天她干脆堵门堵到天章殿,反正这臭娘们每天都得在这例行问政,不信见不着人。 她提前按照上次前往内书厅的路走进去,萧恪果然还没来,他通常会比点名问政的官员早到一点,等就是了。 内书厅存了很多以往的奏章和典籍,许多是尹崇月根本没读过的,她顺手拿下两本翻翻,然而心里想着事情读不进去,再去拿第三本时,却听见身后的响动。 你来得这么晚,也不是很勤政嘛!想到萧恪这几天对自己主动求见的态度,尹崇月语气颇为不满,可待她回头去瞧,却整个人愣在当场。 来的人不是萧恪,而是卢雪隐。 糟糕,她忘记了,内书厅本来就是天章殿问政时官员也可以来借阅相关书籍和奏章存档的。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听到方才尹崇月以为自己是皇上时那种熟稔的口气,卢雪隐胸口莫名微痛,但却默不作声,只是看着她。 尹崇月被杀个猝不及防,可张了几次口想说点什么别的,最后真的说出分别许久后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声音从来都是欢快轻扬的语调,然而这句在卢雪隐耳中听来,却是从未有过的百转低徊哀恸柔软。可方才她对萧恪的话,则满是娇憨愤懑,如果不是感情极好,又怎会如此性情真挚的脱口而出? 一时间,尹崇月的真实样貌和记忆里的满满重叠后又交错,令他不知说什么好。明明这些天即使心有怨憎也还是在听说她骤然失宠后格外担忧,此时却只能无言。 -- 第55页 不然你还是恨我吧尹崇月发觉还是萧恪那边的事情好想办法,而自己心里的感情,则是一团乱麻,这样也许能好受点。 宫中求存艰难,你自己保重。卢雪隐低声说完,转身离开。 尹崇月看他半月人也瘦了神情也不似之前骄傲凌然,心中有愧,朝前一步想挽留,却又觉得此时挽留多说什么都是给他平添烦恼罢了。 于是只能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说道:朝中也不甚轻松你也注意身体。 她不知卢雪隐听没听到,说完话她抬起头,内书房里已只剩她一人了。 第28章 ◎一道告诉太后这个好消息。◎ 尹崇月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卢雪隐。 于是她为与萧恪大战三百回合所积攒得万丈气势消弭殆尽, 愁肠难纾,等到萧恪出现时,只剩臊眉耷眼和满腹委屈。 两个人在内书厅朝对方看, 可能是之前架吵得太凶太口不择言,如今再见都有些拘谨, 最后还是萧恪先屏退左右, 走过来挽起尹崇月的胳膊。 我还在生气呢。他轻飘飘地说道, 但语气其实好像并没多不开心。 那挺巧, 我也是。尹崇月哼哼两声,又叹气, 一副脾气已经被磨没的样子, 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决心,仰头大义凛然说道, 我知道你不爱听, 你不爱听我也要说, 不然才是对不起师父和你。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萧恪拉她去更内里两个书架的夹角处,这边放着供人阅读休息的半截椅, 上面铺了绣鹂鸟的杏色软缎。 鹂鸟捕食虫蛀, 贵族人家的书房大多喜欢此等纹样装饰。 尹崇月被萧恪拽着坐在他旁边, 等着挨骂。 可她等到的却是在樟叶沉香弥漫里一丝悠长的叹息。 你劝我之前,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萧恪幽幽说道。 尹崇月默默点头。 萧恪朝她温柔又悲伤地笑了, 用很慢的语速说道:如果跟四岁的我说, 我会有朝一日做皇帝, 我是万万不会信的。你出生在永宁之乱当天, 我有所耳闻, 你知道那天我是如何度过的吗? 永宁之乱是尹崇月的生辰, 应了国师给她批命的第一道劫数。 那时废太子旧党见先帝仁厚, 不断宽宥当年光宗所害家族与后裔,便又躁动起来,连同一众异心党羽,拥戴被先帝宽恕的废太子长子萧念做皇帝,发动宫变。我曾见过萧念世伯,他与他父亲也就是废太子萧绩个性实在太像,性子好又软,先帝不忍加害,他被抓后便软禁在从前废太子的府邸里,好吃好喝,也打算不再追究,替光宗抹去些污迹,也少些旁人对我家这一脉帝位的议论。 尹崇月似乎明白为什么萧恪要说这些了,于是说道:可是却好心窝狼,养虎为患 萧恪点点头道:父皇后来极痛极悔,萧念的确不知外面有人拿他扯做旗子,但他也确实是那些人动念头的缘由之一,没有他,他们名不正言不顺,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人附庸在侧?说来也巧,永宁之乱当日,父皇请萧念和一些宗亲入宫宴饮,他自继位后最爱邀萧家子弟入宫,说到底也是希望家族和睦,过往不究。结果当天萧念宴会吃酒吃到一半却说肚子痛,叫来太医一看,说他中了毒。 这是尹崇月所不知的宫闱秘闻,她也愣了,但仔细一想便知:这也是乱党设计好的么? 我不知道。萧恪很诚实,但乱党一口咬定,是父皇谋害,因此在当夜举起判旗,号召救出萧念,不少人都被哄骗,与他们一道攻入宫中,但那时萧念其实已经被救回,太医说他不擅饮酒,毒中得不深,但却伤了元气,需要静养。我父皇耳聪目明,早就警觉,便已安排好人去调查到底是谁暗中下毒,也准备了殿前司的禁军护驾。但他没想的是,废太子残党竟然如此多,甚至还有那么多人受了蛊惑,甘愿从贼。他意识到事态不对时便去着人调枢密院兵马司的禁军来拱卫内宫,可还是晚了。 说到这里,萧恪深吸一口气,朝尹崇月悲伤地笑了:那么,说说那天先帝唯一的掌上明珠璧阳公主在哪里在做什么吧。公主不爱热闹,那天非拽着自己哥哥萧恪提前离了宴席,父皇溺爱,自然从不说她什么,她也一向无法无天,身后的宫人都管不住她,连同胞的哥哥也没她主意多。公主带太子回自己宫内玩新得的上贡拼巧,太子不如她拼得又快又好,输了后只能按照之前答应的话,任由妹妹摆布。公主想到个法子,她后来多希望自己脑子慢一点性格温柔一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知道萧恪所说的公主是自己,尹崇月心下难过,于是握紧他的手,只触到一片冰凉的掌心。 公主要和太子换衣服穿。萧恪闭上了眼睛,他们是一胞龙凤,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公主也想和哥哥一样能穿和父皇一样颜色的袍子,她满心都是顽意,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两个四岁的孩子并不知晓其中厉害,一个以为赢了为所欲为,一个以为输了便愿赌服输,两个人换了衣服,谁知宫人见了都分不出来他们,于是那小公主便愈发得意,要穿着这身太子服袍去给父皇看看。 -- 第56页 太子觉得好玩,也想去,可他穿不好襦裙,走路磕磕绊绊,又被宫人当成公主,不让他快走,于是穿着太子衣服的小公主便跑在前头,一溜烟没影了。可她后来忽然听见身后不远一阵喧嚣,兵甲声铿锵,尖叫四起,不知发生了什么,被宫人拉进御苑水榭一侧的的茂密苇塘里躲避,没多一会儿,公主就在暗中窥到见到一队人马,为首的那个高举着自己的缨枪,那枪头上插着个一动不动的小孩子穿得正是自己方才穿得那条襦裙 萧恪的手在抖。尹崇月牢牢握住也不能止住这种颤抖。是恐惧还是怨恨,又或者二者都有,她只觉得浑身发凉,想抱住身边穿着世上最尊贵衣服的姐妹,却又意识到,他此时只想说出来这些,不如让他继续讲下去,讲出这个他从未对任何人说出的隐秘。 我那个时候,觉得几乎要死去,被忠心的宫人捂住嘴,只能流泪不能出声,那些人挑着他们口中璧阳公主的尸体,笑着喊着,说要给皇帝老儿看看,害人家的儿子,自己的孩儿就要遭报应萧恪眼睛一周已是通红,说话的每个字都仿佛在重新经历这些,但他还是努力继续开口,后来发生的事,你是知道一些的,兵马司禁军来得很及时,平定叛乱,京畿被围得密不透风,连带周围州郡一同戒严。父皇早就派人去寻我和哥哥,但他听到的是我出了事,哥哥还活着,父亲悲恸之中要人赶忙将太子带到他身边,那些人带过去的,却是我 萧恪顿了顿,虚脱般、几乎用尽全身气力说道: 而我,只是萧璧阳,不是国祚唯一的继承者太子萧恪。 尹崇月浑身战栗,只听萧恪继续讲道:我父先是人父,再是人君,自己的孩儿即便再肖似又何尝认不出来!只看我一眼,他便目眦欲裂几近晕厥后来我常常想,那时候,如果有一个骨肉必须死,他一定希望死得那人是我而不是哥哥吧 尹崇月开口想说什么,却被萧恪制止道:满满,我知道你要劝我什么,不必说,该劝的,这些年我自己都劝了自己千百倍啦!没用的,我告诉你,没用的父亲痛极,只抱着我浑身颤抖泪流纵横,然后他便对身后的宫人说,他们舍命拼护下太子的性命,重重有赏。从那个时候起,萧璧阳就成了萧恪,他永远要穿着那件换来的衣服,一辈子也脱不下来了。 后来父皇下令,就用剩下找到的毒酒给萧念灌下去,反正他已担了虚名,还为此折了亲生骨肉,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彻底坐实。然后再说是那些逆党为起兵犯上找借口,故意去害萧念。但说实话,我不觉得冤枉了他们。萧恪再说这些时,已然平静许多,手掌渐热,反着还能握住尹崇月发凉的指尖,我父皇那样温和的人,也被逼至此,说到底还是不该留下祸端,光宗雷霆手段虽说大多太狠辣,但一味宽宥并非亡羊补牢的好方法。 你不肯按照我的建议来,原来是这个原因。尹崇月叹了口气说道。 一方面是这样的考量,前车之鉴,我不能视而不见,还有就是我是真的恨,憎恨所有和废太子有关的人,永宁之乱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也休想叫我当做没有发生!萧恪沉下声音来,就十分有个皇帝说话的样子了。 我知道听了这些后若是再建议你收废太子后人入嗣,便太不近人情了,但我要做的事,本就不是为了人情,而是要说最正确的话,哪怕是触怒天颜也在所不惜。尹崇月深吸一口气,松开萧恪的手,站起身行至他面前,再一拜跪下,挺着直直的上身说道,皇上请听臣一言。 她没有说臣妾,而是臣。 萧恪正襟危坐,沉默半晌说道:即便听了这些,你还是要说? 还是要说。尹崇月答的没有半分犹疑。 你知道朕一定会怒不可遏。 那也要说,一定要说。尹崇月朗声说道。 萧恪于是忽然无奈笑了笑,摇头道:你说,朕已经准备好发火了。 遵旨。尹崇月煞有介事,仿佛真的是在朝党之上自己也确实是皇帝重臣一般,臣绝对不是让皇上一笔抹杀心中不平与悲愤,恨是要恨,但却也要有作为帝王的决断。当今之势,绝不似当年先帝那般情形,光宗余波牵连甚广,朝中多有不服非议。如今,先皇的积累加上皇上自己经营日久,朝中大多都期望太平,许多昔日官员早已致仕,新任官员即便和旧日有所牵扯,也更多看重自己仕途与家族兴衰,再没有比太平盛世更适合弥补过往的了,废太子余党如今可不像当初义旗高举,这点他们自己也清楚,再拿曾经的理由,可没人会跟从,也没人卖命,否则他们也不会暗中先布置这样多,还不敢动手,畏畏缩缩暗中动作。说实话,不是臣逼急,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可见如今时势他们自己心中清楚得很!皇上您如今才是主动的一方,不该再被旧日遗怨所牵引,做些不合时宜的判断。当今大计若稳必兴,皇上只要站住自己的位置,废太子逆党便只是笑话。 尹崇月慷慨激昂的长篇大论后不住深呼吸,她看萧恪半低着头,半张脸都沉没在内书厅避光的阴影当中,过了许久,尹崇月的膝盖都麻了,他才缓缓起身,这时薛平来传说天章殿问政的大臣都已到齐。 -- 第57页 朕知道了,你去歇息吧,这些话朕会考虑,但答复却不一定如你所愿。萧恪说着扶起尹崇月,或许是想朝她笑笑,但他仿佛极为疲累,最终也只是自嘲般轻哂后,拍了拍她的胳膊,转身离去。 尹崇月望着萧恪的背影,此刻并不忐忑自己谏言的结果,却心中极其坦荡。 她该说的该做的都已到极致,师父曾经说过,一个人做到不负二字何其之难,但若是要她现在死掉去见到师父,她一定有底气拍着胸脯对他老人家讲,徒儿做到啦! 但谋事在人,成事却不归她管,总之,回去吃点好的睡一觉,先不想啦! 尹崇月返回自己宫中,又过了三天浑浑噩噩,在旁人眼中仿佛失宠冷宫般的生活,第四日一早,她便听到萧恪传自己见面。 皇上答应娘娘了。来通传的薛平用一种近乎崇拜的眼神望向尹崇月,皇上还有一道口谕,娘娘请快快大妆,陪他杀到宁寿宫,一道告诉太后这个好消息。 第29章 ◎四个人全然四副心肠,想得东西各奔东南西北.◎ 宁寿宫位于内苑纵深之处, 草木繁密,幽中宜静,住真正的老太太倒是不错, 可想到里面是个刚满二十的妙龄少女,尹崇月总觉得诡异。 但想到这个二十岁妙龄少女是徐荧真, 那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远远的, 她便看见萧恪在宁寿宫前的花园里负手而立, 心中不由一暖, 只恨在宫中守着规矩不能一跃而下飞奔过去,好好抱抱他。 两人离着不算近的距离目光交汇, 此时自是什么都不必说不必讲, 笑一笑便一切都了然于胸。 尹崇月下来坐撵,来搀扶的不是太监和宫女, 而是萧恪本人, 仿佛之前贵妃失宠的传言真的只是流言蜚语, 两个人很是切密地走近了宁寿宫。 一般的年轻寡妇看到这一幕怕是气死恨死,但徐荧真见他二人一同前来, 只是笑笑。 甚至萧恪告诉她自己决定将二位废太子后裔收入自己牒内子嗣, 徐荧真也只是极其短暂的略微一愣, 说道:这样最好不过, 先皇若在一定盛赞皇帝的心胸韬略, 只是皇帝与贵妃鹣鲽情深, 若是日后诞下孩儿, 又或者将来迎入宫中的皇后诞下嫡长子又该如何? 尹崇月觉得这时候自己应该吃醋, 于是她便假装不爱听的样子侧过头, 萧恪很满意她的演技, 正色对上座的徐荧真回道:母后多虑, 若是贵妃生子,朕便让她做皇后不就行了,想来贵妃德行也无人反对。 尹崇月愣住了,萧恪可没和她说这个,不过她这一愣倒是很逼真,好像真的喜出望外一般,于是两个人在朝野上下最尊贵的寡妇宫里深情凝视,旁若无人,看得左右宫人都觉得虽说时令将近初夏,但看来春天还没完全过去啊 哀家听闻这两个孩子都颇有气性,原本哀家提出收养,便是折中之策,怕他们不愿听从皇帝的话,给皇帝面上不好看。 徐荧真对两个人的恩爱表演视若无睹,一边喝茶一边重申自己曾经的主张。萧恪把眼神从尹崇月的脸上挪开,非常随和地笑了笑说道:母后,朕是萧氏皇帝,朕承认的萧家子嗣才是天横贵胄,朕不承认的,连萧都不配姓。他们愿不愿意并不重要,明不明白才重要。朕会命贵妃去教育他们,以后这两个孩子便记在贵妃名下。 尹崇月又吓了一跳! 这事儿怎么不早和她说! 想到曾海珠对自己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样子,尹崇月就脑壳疼,她才二十岁,就有了个十二的大姑娘,好家伙!这可真是门丁兴旺。 难道皇帝真想让那个男孩有朝一日继承大统么? 太后突然的发问让所有人都愣住,萧恪的表情都微微一滞。 其实,尹崇月以前就在想,要真是那个臭小子能继承大统,作为废太子的血脉,那些孽党便也没有理由再闹下去,萧恪的名声怕是一夜走高,消弭夙世恩怨于无形,真乃千古名君。但这只用想就知道不可能,萧恪怎么会肯。 太后这样问,也是戳人心肺的话,当真可恶。 尹崇月一向敏思擅虑,此刻更是充满了使命感与正义感,抢在萧恪前头替他答太后的话:母后不必有此担忧,想来明日大朝朝会,陛下向群臣宣布后,自会有所争论,我们内宫之人不若听听再去忧思也好。你这个小妖婆少管我男人生孩子的事!他又不是你亲生的! 她答得又拖延了时间又滴水不漏,萧恪很是惬意乐得一句话不说便解决,心想果然尹崇月在短暂的与婆婆斗争的宫廷生活中,掌握了丰富技巧,当真是孺子可教。 自此徐荧真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两人离开时,她还好言好语让他们早点生下孩子,她也想含饴弄孙。 她和我一般大!含饴弄我的孩子?出来后尹崇月和萧恪两人走在最前头,落下后面随侍十步开外后,尹崇月实在忍不住将腹诽说出口。 萧恪也笑出声:反正咱俩生不出孩子来,她就想想吧。 咱俩倒是可以生各自的孩子。尹崇月将声音压很低,语气却满满戏谑和快乐。 你能不能安分老实点?萧恪觉得她真的习惯性红杏出墙了,可能自己这个皇帝真的太没魅力魄力了,做个贤妻良母的榜样,怎么说都是要当娘的人了。 -- 第58页 那不是领养别人生的孩子嘛尹崇月悻悻说道,你又没提前和我说过,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只有寄在你名下我才放心,要是就空落落两个孩子仍在宫中,那些不安分的大臣和世家又该想着往我床上塞如花似玉的漂亮妹妹和女儿了。萧恪叹气,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对尹崇月正色说道,太后听闻这个消息,居然也不惊讶,她真是城府比我想得要深多了。 她说不定早就猜到会有这种对策,只不过赌你对自己狠不狠的下这心就是了。不过我们总算赢了,这件事风波平息总是好事。尹崇月很佩服萧恪真的能迈过这倒心坎儿,要知道古往今来多少名臣帝王,他们并未败给别人,而是败给自己。 还没完呢。你还记得姚思延吗?萧恪说道。 当然记得。 我已安排好了,一会儿我俩换身寻常衣裳,去大理寺的典狱里看看他。 尹崇月一听能出去,别提有多开心,虽然是办正事,但回来路上还能浪荡一番,比窝在宫里强多了。不过她也有不解的地方,于是问道:为何要乔装呀?你我光明正大看个谋反案的钦犯又怎么了? 我不想打草惊蛇,裴雁棠前两日报来说,已有两三波刺客来暗杀姚思延,朕想这位一定是个重要人物,于是就想自己去看看他疯到什么程度。可是以皇帝身份去看太过隆重也太多眼睛,带着你也不方便,不如就我俩暗中查访快去快回。 还是我家相公想得周到! 尹崇月笑着缠他胳膊去,萧恪假装很受用的样子嗯了一声,朝她颇为古怪笑了笑:而且我也得谢谢你一番慷慨陈词帮我这样大的忙呀! 等他二人换过便服,由陈麓领去大理寺典狱前,见了恭候在此的裴雁棠以及另外一个惊喜后,尹崇月才懂为什么萧恪笑得如此古怪。 因为那个惊喜便是卢雪隐本人。 萧恪显然是在享受这种蓄意报复的快乐,他自己受了尹崇月几天气,睚眦必报,非得在她身上找回场子,于是想了这么个主意,还冠冕堂皇与在场所有人说道:你们几位都是邰州一事颇为得力的,也知晓大多其中缘由,本也无可欺瞒,如今一道前来参详一二,也好破解其中所难解的关壳。 裴雁棠的表情尽管极力忍耐,但还是像张惨白的纸,整个人透着紧绷,尹崇月无奈腹诽,这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和他有一腿,你看看卢雪隐,平静从容,这才是干大事的心态!真不愧 真不愧是让她心动不已的男人。 想到这里,尹崇月暗暗叹息,却也不敢再去心底深处探寻那一丝隐秘的依恋。 典狱外设虎头铁门,雕凿嵌铜猛虎獠牙,门外石柱森然两排,其上各雕形态皆凶恶可怖的兽象。尹崇月知道些这里的布置,典狱分庭监、重监和内监,庭狱都是些临时在押的犯人,有些问过堂审便能离去;重监则都是些大奸大恶之徒,许多人已判了秋后问斩,羁押此处只等国法决断。最神秘的则是内监,听闻这里会关些要案相涉的人员,有没有罪不知道,但往往进去的人便不会再见天日了。 姚思延就关在内监。 走下三层才是他所在的地方,到了第二层,便是幽暗阴森的地界,仿佛置身阴曹地府,裴雁棠与陈麓走在最前,各手执一避风铁骨灯,内里是手腕粗细的牛油蜡烛,火苗又大又亮,饶是如此,在这漆黑纵深犹如夜色提前降临一般的地方,也不过是萤火之光,只照得清前脚几步路。 尹崇月倒是不怕,要下第三层前,忽觉肩上一暖,原来是萧恪脱下披风罩住她全身。 下面又阴又冷,满满你身子弱,不要受寒。 他说得简直缠绵悱恻浓情蜜意,裴雁棠手里灯笼晃得影子都乱了,尹崇月只觉得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难道卢雪隐真的什么都瞒自己这位好大哥吗?他一直走在自己身后,方才听到那声满满,人已经站住不动了。 萧恪似乎很是满意大家的反应,不顾尹崇月投来的怨怼眼神,心情舒朗至极,觉得大仇得报竟然这么痛快。平时最是机智的尹崇月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化解尴尬,面对萧恪仿佛宣誓爱意一般的挑衅叫嚣,她只能期期艾艾接受,努力不回头看后面的人一眼。 陈麓见裴雁棠手里的灯影乱晃,觉得古怪,但他在御前时间颇久,知道有些事也不好多问,却忽然想到当时裴大人不顾性命也要救下贵妃,又甘愿犯险与她一道落难,而眼前见皇上与贵妃情深义重,裴大人几度方寸大乱,难道说他简直不敢再想! 四个人全然四副心肠,想得东西各奔东南西北,完全乱了路叉了道,却每个人都浑然不觉。 第30章 ◎忘了她罢。◎ 在尴尬和各怀心事的气氛中, 四人沉默行至内监,这边囚室不同上两层,木栅铁栅全都不见, 只剩一面面砖石墙壁挤出狭窄的甬道,无人的精铁牢门朝外开去, 门上只开个人面大的洞, 以铜箍紧出轮廓, 再横竖轧上一十八根铁条。这里十牢九空, 尹崇月看了心想,大抵是这些年萧恪德施仁政, 也不纠旧难新, 所以极少人关在此处。 -- 第59页 他这样做皇帝却还是被为难,尹崇月心中大不平。 裴雁棠解下腰间挂系的一个包铜木匣, 用内里藏得一枚小钥打开最深一个内监囚室, 门尚未开, 内里的声音却先一步传出来。 那是一阵错乱嘈杂的笑声,在狭窄的四周处处碰撞, 交错出诡异的尖锐。如果不是之前听过姚思延疯癫的笑, 尹崇月大概会被吓到。 没有动刑?萧恪听了这悚人的笑后略微扬了扬声。 裴雁棠朝他行礼道:皇上有旨, 自然不敢擅专。 萧恪点点头。 这里已清过人, 狱卒不在, 便是裴雁棠给萧恪掌门, 他确认内里安全, 让开一身, 让出路来。 尹崇月跟在萧恪身后走进牢室。潮闷腐朽之气郁结, 尹崇月从邰州回来后因为受伤与疲惫劳累, 一直身子不大好, 此时忍不住轻轻咳嗽两声。 裴雁棠低首偷望,见卢雪隐几乎要开口了,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萧恪很是亲昵地拍拍尹崇月后背,仿佛做惯千百次的动作,看不出二人如之前宫外所传的那般嫌隙生厌。 这样的温情旖旎,连姚思延的笑声都不那么可怖了。 尹崇月朝萧恪笑了笑,此时陈麓已点燃室内灯盏,取下灯罩罩好,漆黑中匀开一抹枯叶般的揉黄。她好久没看到姚思延,以为他在这里必然受些苦头,但如今看上去好像还稍微长了些肉,身上脏兮兮的衣服也都换成干净的粗布囚服。 皇上,臣等先行回避。裴雁棠行礼说道。 不必,朕叫你们来自有道理。萧恪忽然转向一直站在灯烛照不见的阴影里的卢雪隐,姚思延与卢爱卿曾同为敬文侯徐学士的门生,想必故人相见,或许能想起什么也说不定。 尹崇月愣住,去看卢雪隐,只见他走进明亮中,微微颔首,清越响亮地答了一声遵旨。 她不知道其中还有这层关系,明白萧恪也多少有点试探卢雪隐的意思,她寻常倒是真心把萧恪当成姐妹,此时也意识到,到底他也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是真真正正的帝王。 可卢雪隐一直行事都无有任何与逆党勾结的契机,甚至多次为救自己挫败废太子党的阴谋,总不能让他蒙受不白,尹崇月定了定神,心想我遇到事情,卢雪隐自然无法开口说什么,但他遇到麻烦,我想开口说个一二却是不怕的,于是便说道:皇上,邰州时臣妾曾和姚思延有说过几句话,不如让臣妾先问两句。 她希望争取到的时间能让卢雪隐先想点办法。 裴雁棠见贵妃出言相护卢雪隐,方才悬着的心落下来,却又高悬起来暗自叫苦,这两人之间果然是有点事情的! 尹崇月绕至姚思延面前蹲下,与他平视,柔声道:萧家子弟谁家院,旧晋风华故人传。这是你给我讲得上半句诗吧,下半句呢? 姚思延看见尹崇月,笑得很是开心,猝不及防伸手去摸尹崇月的脸,众人都各有惊讶,陈麓离得最近,他来本就是为护驾,此时凌空捉住了姚思延那只不知死活的爪子。 然后他去看皇上,却见卢雪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快步行至皇上还要往前一步尽管皇上方才见此事态,也有朝前一步。 陈麓没有来得及多想,尹崇月便朝他说道:陈指挥使,没事的,放开他吧,他不是要对我无礼。说完她摘下头上一支嵌有镶拱明珠的斜钗,递给姚思延,你是要摘这个,是不是?她离得最近,看清了姚思延是去奔着她头顶去的,今天她没戴什么首饰,就这一个最抓人眼球了。 姚思延手被松开,十分欢快地接过斜钗,拿在手里把玩,边笑边道:萧家子弟谁家院,旧晋风华故人传长叹此身难复梦,且将金印挂金坛。 众人不解此诗,尹崇月心中有疑窦,又问:那日你朝你老师认错,你的老师可是徐学士徐大人? 听闻此三字,姚思延脸色大变,忽得跪地磕头,又到处乱钻,场面很是混乱,他口中嘟嘟囔囔,皆是没有意义的词语,萧恪皱起眉头,阻止陈麓去捉拿他,只让他随意,尹崇月缓缓站起来,不知为何心中感慨万千。 徐世兄,好久不见。 不知什么时候姚思延已蹿至卢雪隐面前,他一步抢先站至姚思延面前,忽然开口。 姚思延愣住了,他满面泪水,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雪隐他拍起手掌,像个四五岁的孩子一般,拉住卢雪隐袖子,雪隐 世兄,我来看你了。卢雪隐低声慢语,拉住姚思延的手,不顾牢内地寒脏污,竟牵着他席地而坐,好多年不见,雪隐的样子没有变吧? 尹崇月从来没有听过卢雪隐这样温柔的讲话。 裴雁棠已不忍侧目,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姚思延笑过之后又是哭,却没松开卢雪隐的手,紧紧捧在两手中央哭泣说道:你哥哥死啦他走啦 哥哥去前也很惦念你。卢雪隐低声道。 尹崇月不知道卢雪隐曾经有过一个哥哥,不过就算知道又怎么样,卢雪隐一家都被光宗杀了,可是她细想来觉得不对,要是卢雪隐的哥哥认识姚思延,那就应该至少活到先帝健在之时。 -- 第60页 她偷偷去看萧恪,怕卢雪隐说了太多引来圣心生疑,但萧恪却仿佛并不惊讶,甚至眼中也有一丝悲悯。 萧家子弟谁家院姚思延哭着念叨了好几次,忽然又笑着说,我要去吃你哥哥和荧真妹子的喜酒啦我给他写诗为贺 徐太后的闺名一出,尹崇月自己都听见自己倒吸凉气的声音。 当然还有两声凉气,分别来自裴雁棠和陈麓。 然而萧恪却面色如水,平静异常,而卢雪隐更是面带微笑,用最柔缓的语气安慰姚思延道:只要是你送的,他都会喜欢的。 徐荧真原来是要给卢雪隐当嫂子的 尹崇月有点发蒙,她去看裴雁棠,心想你小子和卢雪隐称兄道弟这么多年会不知道。然而裴雁棠抬头刚好看到她犀利眼神,也明白个中含义,连忙摇头,也不像是在说谎。 姚思延似乎终于不再哭也不再笑,安静和卢雪隐坐着,絮絮叨叨说些不清不楚的话,冷不丁又来一句很正常的话:雪隐你瘦了好多,但个子也高了。 卢雪隐笑了笑说道:白驹过隙,世兄倒是没老很多。对了,不知道这段时间有没有故人来看过世兄?让世兄写些诗词之类的润笔? 听他这样问,一屋子的人都屏息起来。 姚思延歪着头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忽而低下头泣道:没有没有人我说错了话,他们都把我忘了 世兄说错了什么话? 萧家子弟谁家院,旧晋风华故人传。长叹此身难复梦,且将金印挂金坛。姚思延又念一遍这首诗,哭声很是悲伤,我借古讽今说错了话,我我不该用这个典故的 什么典故?卢雪隐又问。 姚思延失声大哭,怎么都不肯再答。 尹崇月默念这两句诗,典故那便是旧朝旧事,旧晋风华故人传,旧晋风华旧晋?晋朝的典故都在哪里呢?但若是晋朝何必又称旧晋?若是凑韵也太不像姚思延这种才子的水平。晋朝再往前的旧晋,那就只有春秋时期的晋了,春秋时期的晋国又有什么典故 她忽得被自己曾经读过书里的记忆击中一般晃了晃,慌忙挨近姚思延,蹲下问他:旧晋是春秋晋国事对不对?你用得是《左传》里赵氏孤儿的典故对不对? 其余人骤然惊猝,想都不用再想,赵氏孤儿的故事人人皆知,前面一句又是萧家子弟谁家院,诗里内外的意思,那便是定然当初有人将自己的孩子代替废太子的子嗣被光宗赐死,而后将真正的遗孤抚养长大了。 姚思延停止了哭泣,他瞪大眼睛看向尹崇月,伸出一根手指压住她嘴唇,极夸张的嘘了一声,又用很小很畏惧地声音对她说:不要命了么,不能说的,说了你就会和我一样了然后,他又将那斜钗小心翼翼插回尹崇月蓬松乌黑的发髻,颇为爱怜地对她叹息,你长得和我荧真妹子一样美,还戴一样的发簪,可千万不要乱说话,不然不然不然你也会被皇上抓进宫当妃子去! 尹崇月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麓只觉这话太多机密要闻,又对皇上贵妃大不敬,想要制止,可皇上却只是低眉不语,并不下令他做什么。 而后,姚思延再说不出什么,咿咿呀呀在那里自言自语一会儿,便婴孩般睡熟了。 但一行四人走出大理寺典狱时,那牢狱最深处的阴霾却仿佛没被天光乍破驱走,仍牢牢附着在他们面庞之上。 时辰尚早,陈麓,贵妃随朕走走,你远远跟着就是。萧恪忽然开口,他声音有点低哑,但也算平静。 陈麓应了后便先去前面查看是否安全,萧恪迈步,尹崇月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控制不住地回头去看卢雪隐,只见他微微低着头,睫毛在初夏的骄阳之下仍鸦黑如墨。 裴雁棠看到尹崇月回头卢雪隐低头心头竟隐隐作痛起来,他大骂自己没有心肝和德性,书读狗肚子里去,在这般大是非之前竟然心软。但最终还是悄悄拉了拉卢雪隐的衣袖。 卢雪隐抬起了头,对上那双方才在漆黑之中仍然熠熠明亮的眼眸。 她在担心自己吗? 这时候如果不快点跟上,难免皇帝见疑,她有时真是绝顶聪明,有时又傻得很。 卢雪隐努力冷下眉目,想令她迷途知返,却不知最需要迷途知返的人正是自己。 于是,他只能朝她笑了笑,仿佛是安慰一般,催促她快走。 尹崇月狠下心肠转过身,第一步迈出去最难,而后便好多了。 看着她背影逐渐与萧恪平齐,而两双手也牵到一处,裴雁棠收回目光叹了口气,拍了拍仍旧凝目那一双人的卢雪隐,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忘了她罢。 第31章 ◎自己这个殿前司指挥使,将来不会还要帮皇帝捉奸吧◎ 萧恪的掌心摸上去又潮又凉, 尹崇月自己的手其实也一样,听了方才那么多话,怎么会有牵涉其中的人尚能内心平静。 -- 第61页 你心里很难受么?尹崇月还是决定开口。 萧恪点点头道:我只知道徐太后曾经与卢家定有亲约, 她同卢雪隐的大哥卢霆陌本是青梅竹马。从前我只当他们徐家非要当这个外戚,在宫内塞给我父皇一个累赘, 却不知道大概当初她也是被逼入宫断了退路。 二人默然, 尹崇月听到萧恪那句断了退路, 不知为何心有戚戚却不知从何说起, 想到自己如今的为难和心伤,也能只能暗中自叹, 但嘴上说给萧恪听的, 仍然是安抚的话语:也不一定真的就是徐家全然被迫,我看这些年徐太后这个棋子他们用着得心应手, 也像是早就拟好腹稿手端棋谱, 料定有次一局了。 父皇早知徐家自光宗时期起便和废太子府牵连甚深, 但牵连得深的何止他们一家?你今日也听到了,卢家也是如此。还有邰州的曾家他们已经忠心到彻底灭了门, 那赵氏孤儿的计策, 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家想出来的。虽然知道诗的秘密和解答不少心中疑惑, 但萧恪仿佛并没任何释然, 他的眉毛仍然朝眉心搅去, 面容也深沉自抑, 为什么他们要那么缠葛于一个从没当上过皇帝的人?要是废太子真的继位且有所作为, 世人怀念并忠心追随也是应当应份, 可是, 废太子从未染指过权力, 他为什么会给这些人这般大的期许? 尹崇月略想了想, 答道:他们这样死心塌地倒并不是念着废太子的好,说到底就算他真的是旷世明君,我们这一辈也是不得而见的,但犯上作乱的逆贼如今大多已多是你我年岁之人,他们所确凿的,不过是一种自长辈口耳相传下来的太平盛世之可能罢了。如果光宗没有起兵,废太子继位会如何如何,正是因为此事未有发生,才会对他们如此之有吸引力,引得这些人趋之若鹜。当然,还有从龙之功的权柄昭彰不也是诱惑本身吗?后者哪朝哪代的皇帝都会遇见,这不奇怪,然而前者的话,只要当今盛世的迹象越发明显,世人的那些可能便不再作用,自然会活在当世之下,不去多想其他。 她说完见萧恪不走,静静看自己,于是赶紧补充道:是我说错话了吗?可我所说都是心里想得大实话! 萧恪自走出大理寺典狱后第一次笑了出来:我只是惊讶,虽然早就知道你见识非凡,但还不知道居然有这般超脱圣贤书的见解,从前我那般信你,却也是小看了。 被这样夸一顿,尹崇月倒有点不好意思。 此时一个幼童手持点燃的莲灯从长街一侧跑过,身后跟着呼唤不止的家人。二人已走出大理寺街,四周渐见人影,前面是何去路却不知晓。 陈麓此时折返,只寻常见礼且换了京中富贵人家的称呼道:前面是宣德东街,再朝前便是十字州桥了,已是黄昏,那里会有夜市,二位贵人还是随我避开鱼龙混杂的地界,寻静路返回宅中。 州桥夜市?尹崇月忽然来了兴头问道,今天是十五? 陈麓点点头:正是,所以恐怕前面人会极多。 你还没见过州桥夜市吧?尹崇月拽拽萧恪的袖子,凑近低语,可热闹好玩了! 萧恪只听过帝京当中每月十五便在宣德东街附近有极繁盛的夜市,从前因京中骤乱频发,宵禁了许多年,自己继位以来才开始恢复,他十分心痒,便也想去看看。于是吩咐陈麓道:有你护卫,朕我自然是放心的,大不了再多叫几个得力禁卫跟着,我也好看看帝京民情。 陈麓无奈,只得答允。 尹崇月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陈麓,自己在旁边一直撺掇,萧恪又难得出来深宫,当然一听便从,只是苦了这位护驾的指挥使大人。于是萧恪走出去后,尹崇月回头朝他略略揖礼,暗道抱歉,陈麓看她天真纯然却又可爱的率性只是无奈摇头苦笑。 他心道,尹崇月能得独宠果然不是只凭美貌,这样的心智与性情,聪颖却不造作,明明惯有心机,但又天然般可爱明澈。怪不得连裴大人那般已有家室且品性正直不阿、为官清明素有声威的人,竟敢觊觎贵妃犯下滔天不忠的大错。 自己这个殿前司指挥使,将来不会还要帮皇帝捉奸吧 果然可能还是兵马司好混一点,虽然都是禁军,但像自己行走大内,好多不想听不想知道的事都没办法不听不知,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看卢雪隐也知道,枢密院虽然累,总算不会要知道掉脑袋的祸事。 想完,他自己也觉得无奈,于是点齐身后一直跟随的禁军侍卫,命他们看紧周遭,而后自己疾走几步,跟上前面二人,踏进繁华街道。 萧恪哪里见过这般景象。 十五夜市到处灯烛荧煌,还未到州桥,便已是车马盈市人头攒动。此时正值落夜十分,街鼓响过四十九下,夜幕悄落华灯初上,宽阔石砖街路两侧每个十余步便立一石雕瓦陇,内置莲灯一盏,以水浮托,映得路桥生辉行人皆是人面桃花。 两侧楼馆勾栏更是又挂上各家灯笼,茶坊酒店勾肆饮食也打起火红纱帷明灯亮盏,更有几处高楼重檐生意做得好大的门户院落更是以金珠牙翠装饰自家照灯旗招,一时整条望不见头的街道所见各处皆是颜色旖旎罗绮满街。 -- 第62页 萧恪看得眼睛发直,尹崇月连问他三四声好不好看,他才回过神,连连点头。 他自幼浸淫富丽,却也没见过如此人世烟火的繁盛之景,一时心胸开阔又舒畅愉快,脚步都轻盈许多。 两人在人多的地方自然不好再拉手亲昵,却也紧紧挨着,时不时低头絮语笑靥频频。 每月十五州桥夜市从来都是富贵人家与平头百姓共游一街,倒也少有避嫌与俗礼。不少穿着颇为贵气的世家男女前呼后拥夹在人潮当中,萧恪见了常常忙将脑袋转过一边,生怕这些人会将自己认出来。但走得久了,也就不大在乎,谁会盯着自己看,这条街上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实在太多啦! 于是尹崇月朝他介绍这些宫外稀奇的人间烟火,他见到有些排场颇大的熟悉面孔,也忍不住跟尹崇月念叨。 那个扎在人堆里也偏要骑马的,是段忠公的小儿子,很是不上进,他老子两天前进宫和我哭哭啼啼,要给他谋个荫职,我面子上过不去,只能给了个不疼不痒但油水不少的位置,瞧他得意的样子,想必最近是很顺意了。 这是太常寺卿赵大人的独女,你不知道,之前你去邰州,一群人要给我充实后宫闹得最凶时就有他一个,哼,无非是想把宝贝女儿奇货可居送进宫罢了。你看她的模样,哪有你三分好看,就算真是进宫,也被你制得死死的! 呦呦呦,这不是贞淳郡主的郡马吗?你看他搂着那个姑娘,看都知道不是郡主本人,啧啧啧看不出来,胆子不小,当年我年纪还小时这位郡主选夫闹了好久一阵子,最后挑了那一届的状元郎,这不是就是这位嘛,现下看来精心选得倒也没多好就是了,还不如咱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天造地设。 尹崇月很少见萧恪这么多话有趣,也是极其兴味盎然,两人走了一路说了一路,还各买了不少零碎小物,又拿不下,就都塞给不远处的陈麓,搞得他两手全都是乱七八糟的物什。 眼看到了州桥,此处运河经流,岸边遍植桃李杨柳,初夏时节虽已无花,但却浓荫蓊郁,流风带绿。沿岸满是人群,翘脚看去,原来是都在放河灯。 不知什么时候尹崇月也买了两个,塞给萧恪一个说道:咱们也来许愿,一起放! 萧恪想了想,笑道:你我所求恐怕是同一件事,就不必写作两个,劳烦神仙多看一遍。 尹崇月知他心意,笑着称好,又把自己手里那个多余的塞给陈麓,转身回来,与萧恪在岸边点燃灯烛,送灯随水,飘进莲灯之流。 二人双手合十,格外虔诚,四手捧起两心,闭着两对眼睛,所求得,却是同一件事: 惟愿天下泰安,再无流离纷乱,盛世早至,永日承平。 许愿完毕,两人相视一笑,再看河灯,已渐渐混入其他河灯之中,随波逐流,却碰到另外一颇为华丽,上面还额外缀了个绢帕的灯盏,那灯似乎是刚放的,萧恪顺着来处望去,只见一容貌可人穿着富贵的少女正望向自己,忽而羞赧一笑,娇俏低头,但仍止不住拿眼角眉梢去瞟他两眼。 今日他素服出宫,牙白织金的束袍,悬玉的腰佩,一身闲适贵公子气派。如今见这样的情形,萧恪便极为得意,心想自己若真是男子,什么狗屁卢雪隐,肯定比不过他玉树临风雍容天成,还想勾搭自己的女人,当真是不自量力! 可他去看尹崇月,还浑然不知傻了吧唧用手舀水去冲走停在面前的河灯! 你男人都被人调戏了,别管那个破灯了! 萧恪气急败坏推她两下,尹崇月才如梦方醒骤然抬头:什么!哪里!我还没死呢! 萧恪很不怀好意地用下颚示意河对岸,尹崇月便看见那抛媚眼的少女还在不胜娇羞的模样,于是气不打一出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勾搭有妇之夫? 看她的模样萧恪很是想笑,刚要说你还好意思说,自己红杏出墙春意闹,旁人见我俊俏眉目传情都是错,可他话没说出来,只见尹崇月不知从哪捡起个掌心大的石头,竟然朝那用莲灯传情的少女扔去! 她又不像真的侯门贵女那般端庄肃丽,下手快准狠,不讲修养只用蛮力,正好打中少女脑壳,一声清脆响声,少女应声大叫,继而大哭起来,顿时四周围上好多家眷与护卫来。那少女看着也确实是富贵人家出身,娇生惯养,被这样当头暴打怎肯罢休,呼和左右指出尹崇月,一副要杀了她再当街抢她男人的架势,那些家丁也不是吃素的,撸胳膊挽袖子,便绕过州桥,高喊着朝河这岸跑来。 快跑啊!尹崇月知道自己闯祸了,萧恪身份又不能暴露,只能拉上他快跑。 萧恪看对面来者不善,又十余个人,赶忙跟上。 陈麓看前面两位刚才河灯还放得好好的,却忽然跑起来,立刻扔掉手里全部东西,朝他们护过去,却不知身后左右哪来了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壮丁,喊着什么我家小姐,穷追不舍。 当朝九五之尊,被当朝九五之尊的唯一贵妃拉着,像被狗撵的兔子一样在人潮当中乱窜,后面跟着当朝禁军殿前司指挥使,也是满头雾水跑得不明所以。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甚至可以说是鸡飞狗跳。 -- 第63页 负责京畿安定的日常拱卫是中京府尹衙门的内城总衙司禁军,每月十五都格外戒备巡逻,眼见有人闹场,便二话不说也加入捉拿。 整个州桥夜市乱成了一锅粥。 第32章 ◎卢雪隐人虽然讨厌,但也算有情有义,喜欢这样的人亦或被这样的人喜欢,也不算亏。◎ 中京府尹大半夜被人叫起来, 迷迷糊糊正要骂人,却听说州桥夜市上闹了起来,最后抓住了个大官, 细问之下来报的人只模模糊糊记得是个什么指挥使,中京府尹当时人就麻了。 只有禁军里的军官才叫指挥使, 这可不好惹, 可是指挥使好端端的在夜市闹什么闹?这两个月京中事多, 人人紧绷不说, 城防也一再收紧,虽说夜市没停, 但也是加派人手执勤以免漏掉一星半点的祸端, 可别再闹出事。他想了想,虽然老婆的热被窝舒服, 但公事儿和乌纱还是要紧, 于是连夜爬起赶到府衙办案。 府衙里中京府府判早到一步, 跟府尹见面后低声说道:大人,抓来的这位是殿前司的陈麓陈指挥使, 和他一起的还有两人, 一男一女, 逮住的时候说是正和参军令聂大人家的家仆打成一团, 聂大人家的千金也在, 不知是什么过节。说完他又凑近府尹耳畔压低声音, 聂大人方才也听说消息, 现下怕是正在赶来路上。 参军令可是大官, 至少比指挥使大多了, 再说聂大人的姻亲可是卫国公的掌珠, 他们两家在帝京可是排得上号的权贵, 他即便是府尹,那也不敢轻易开罪。 只是也要看看情由,这案子牵扯甚广,只怕闹起来要上达天听,这两天他得预备着皇帝叫他去天章殿问政了。 想罢,中京府府尹大人正了正衣冠,踏进中京府府衙大堂。 堂下左侧站着三个人,两男一女,右侧站着一个女子与一干嬷嬷仆从。府尹扫过右再看到左。 然后他就站住了,僵直在原地,像是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府判差点撞上他后背,于是轻轻在后面叫了两声,府尹没有反应。 这并不怪府判,他虽是京官但级别不够,大朝不上也没机会去天章殿问政,从没面过圣,可中京府尹管得是天子脚下一亩三分地,他恨不得天天被皇帝叫去汇报工作,那张脸,他是再熟悉不过。 府尹有那么一瞬间,想钻进中京府的铡刀里,自我了断。 冯大人,你脸色不大好,是素日里的咳疾又犯了吗?萧恪站在右边非常亲切地关怀,眼看就要入夏,可得好好保养啊。 这场闹剧最后以中京府府尹冯大人跪地叩拜萧恪后受惊过度,当堂昏死过去告终。 尹崇月想,都怪萧恪,让陈麓把这些人打趴下他们跑了就完了,偏偏萧恪不许动手,还束手就擒,没得三人被抓到堂前溜达一圈,还吓病一个朝廷命宫。 不过参军令聂大人何等乖觉,第二天便请罪辞官,说孩子没教育好,要回家专心搞教育工作,萧恪乐呵呵地表示无妨无妨,就差说出窈窕君子,淑女好逑这种话来,还盛赞中京府尹管理有方,帝京民风淳朴,当真是百姓日子红红火火。 但卫国公心思活络,他是老油条了,知道这件事是误会也是契机,便非说自己外孙女思慕皇上成疾,那一日又阴错阳差皆是缘分使然,这般姻缘不如皇上成全,让他孙女能入宫侍奉。 这一手打得尹崇月和萧恪猝不及防,两个人聚在一处人脑袋想成狗脑袋,最终决定用尹崇月的脸皮解决。 她第二日素服脱簪,直挺挺跪在天章殿前,说自己无德侍奉君王,特来请罪。 听闻这个,乐康侯夫妇全都受不了了,也来请了三四次罪,说女儿不贤,是他们家教不好的罪过。 萧恪热情接待了自己的岳父岳母,表示自己可喜欢他们女儿,奈何群臣紧逼,才让他们姑娘在宫中如此难做,说罢一家四口哭成一团。外官知道了,便有参奏卫国公的本子递上来,但也有参奏尹崇月的本子,说她善妒,用这般手段逼迫皇帝,很不地道。 万万没想到,一个石头子砸出这样大的风波,尹崇月暗恨萧恪作死带上自己,也怪自己冲动,谁承想会有这般事端,只能咬着牙,继续假装闹下去,在天章殿外长跪。 反正晚上有萧恪给她揉膝盖当做补偿。 天章殿是皇帝日常问政之地,自然有官员来往,总有几个熟人见了不免尴尬。尹崇月最怕见的是卢雪隐,但偏偏卢雪隐任职枢密院,官居要职,常来常往。萧恪似乎也不想尹崇月为难,便这几日没有召卢雪隐来。然而这天朔州有紧要军情,卢雪隐还是来了天章殿。 他离远处便看见跪在天章殿前那小小的背影,昨日雨下了一晚,初夏尚有余凉,飞檐斗拱上滴滴答答,隔着雨幕,更显得尹崇月单薄无依凄惶无助。 要是那天与尹崇月一道去州桥夜市的人是他,定然不会令她受如此委屈。 他心情沉重复杂,走至台阶上,经过尹崇月,不禁放慢脚步。 一大早就跪在这里表演的尹崇月很是困倦,她努力不去打呵欠,余光只见一缓慢影子微微斜下,正好笼罩在自己身上。 抬眼望去,便红了眼眶愣在那里。 原本她是没有什么委屈的,本来就是演戏,无非逼真不逼真罢了,可见到卢雪隐不知怎么回事,心中酸楚,万般心绪一齐涌上,只是想哭,可却不能掉泪。其他大臣鱼贯而入,偏他放慢脚步要在自己身边停上一停,是幸灾乐祸么? -- 第64页 又丢人又难过的尹崇月别过头去,晨雨微凉,忍不住打个喷嚏,全身都晃上几晃。 卢雪隐觉得自己脑浆都要被她这几下晃动摇匀了,恍恍惚惚,便进了天章殿内。 谁都看得出皇上这几天不痛快,爱妃在外面跪着,卫国公和冯大人在朝里怎么都不肯松口,还有一杆子打不着的那些御史跟着起哄。只是谁也不愿多说得罪卫国公那一派罢了。 该议政议政,该谈事谈事,军情聊完,此次问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于是萧恪便让众人先退,卢雪隐却行礼站了出来。 皇上,不知继入废太子后裔为嗣子之事现下该如何处置? 大家都愣住了,为什么武官会关心这个啊? 萧恪却心头突突一跳,意识到这话中玄机。聪明人说话不需要事先沟通,他立刻叹气,说道:罢了,此事暂且搁置吧。 许多大臣都十分关心此事,一听说要搁置,便都不干了,心想好不容易消弭夙愿还朝野太平的好机会,怎么就搁置了,难道皇上反悔?于是也都不想早点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事了,纷纷谏言说此事万万不能搁置,此乃功在千秋的大事啊! 萧恪只是苦笑摇头,拿出一份少年天子的挫败和无奈来说道:诸位爱卿之意朕又何尝不知?只是这两个孩子本是要继入尹贵妃名下的,如今如今尹贵妃尚在外面跪着啊她说自己有罪,那有罪之人,又如何养育此等重要的子嗣? 众大臣顿时感觉皇上图穷匕见,都傻了眼。 只有卢雪隐对答沉稳,丝毫没有畏惧说道:皇上此言谬矣。微臣万望恕罪。万事皆有轻重缓急,唯国本一事不可缓,贵妃本就无罪,实乃自责,皇上应当以国本为重加以安抚,照常入嗣之事,不该因小失大有所延误。 其实其他大臣也差不多是这样想的,要是入嗣这事儿办不好,后续的麻烦可多的是,只是碍于不敢得罪卫国公和聂家,便三缄其口,如今卢雪隐当了出头鸟,他们乐不得赶忙在旁边敲打起边鼓,见皇上犹犹豫豫,生怕他反悔,便是劝了又劝。 萧恪其实心里挺不是滋味。 他当然高兴有人说了这话,但想到说这话的人是卢雪隐,心中便有点酸酸的感觉。他自己是女子,和尹崇月当然没有男女之情,可多少感觉自己是人家名义上的丈夫,还得让自己女人苦肉计吃了这样大苦头来替自己办事,但自己女人的奸【】夫却卖命吆喝想要伸手帮她一把,显得自己这个正牌老公很是没用。 可转念一想,自己外面的小姐妹确实也没白白跪着,卢雪隐人虽然讨厌,但也算有情有义,喜欢这样的人亦或被这样的人喜欢,也不算亏。 他还是有点替尹崇月高兴的。 于是大笔一挥圣旨一下,便说为了入嗣一事要紧,尹贵妃还是尹贵妃,她也没有错,甚至还有养嗣之功,而这时要是再纳后妃,难免被人说是急着要生自己孩子,不看重入嗣新子,显得非常功利且小心眼,他不是这样的皇帝,群臣也不是这样的臣子,那就一切照旧,给你们个台阶下大家都别再叫了。 当然这些话都是用很礼貌的方式说出来,尹崇月晚上一面享受着至尊帝王级别的膝盖揉捏按摩,一边读着圣旨,很是受用。 其实,我还要谢谢你那个卢雪隐,不是他开口,我也不好下这个台阶。萧恪一边揉一边略带歉意说道,只是他这样惹恼旁人,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暗中针对。 尹崇月又何尝不担心,可她担心也没多大用,此时路只能朝前走了,于是便安慰萧恪说道:他本事很大,咱们都知道,要是真的受连累,到时候我偷着帮忙,你不算我偷人就行。 萧恪又好气又好笑,便用力一捏她腿上的肉,疼得尹崇月嗷嗷直叫。他下手没轻没重,道歉了好一会儿,才又回归正题:那两个小孩子不肯听话,我今日听人说,他们被关在东宫闹得很厉害,入嗣的典仪将近,你去劝劝他们,别没完没了,差不多得了。 尹崇月是不爱去见那两个小孩子的,但萧恪发话她也没有办法,只能答应,心中却哀叹,不知道要怎么和一个犟种一个呆娃沟通。 第33章 ◎徐太后,你好大的胆子!◎ 嗯呢第33章 事情不是尹崇月不想就能不做的。 她站在东宫墙外, 深感人生不易。 说是东宫,听着尊贵,但自当年废太子开府出宫, 此处便一直空至今日,再加之他后来命运, 这座宫宇便有了不祥的意味, 而光宗忌惮, 自然不愿靠近或打理, 以至于先皇做太子时根本没住过这里,于是就成了眼前还不如冷宫的模样:荒草生与院墙瓦檐, 碎石裂砖断于足下。 倒是禁军一圈圈将东宫缠得死死的, 怕是苍蝇蚊子进不去也出不来。 曾海珠和陆望辰两个孩子安顿在此后,萧恪虽然很少来看, 但也安排人手稍加整理, 至少尹崇月看到的小院也不至于死气沉沉, 但屋内陈设却老旧且破损,只是十分干净, 正有个宫女侍奉将五层的漆木大食盒一一展开, 取出汤食饭菜。那宫女见贵妃至此, 连忙行礼, 回禀自己是太后遣来送些吃食。 尹崇月心下哂笑, 萧恪还能饿死这俩孩子不成?用她屁颠屁颠装慈爱。 -- 第65页 让宫女摆好食物后下去, 再屏退左右, 屋内便又是只有尹崇月和两个孩子了。 当初在邰州曾家祠堂的对峙仿佛仍在昨日, 尹崇月也不想吓唬小孩子, 可曾海珠静静站在那里把弟弟护在怀里的模样和当初没什么分别, 这个恶毒后母她不想当也必须得当。 尹崇月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 随意的就像回自己宫里,开口也是慢慢悠悠的语气:后日是你们入嗣的典仪,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吗? 我们有得选么?曾海珠冷冷说道。 你这话说得像我有的选一样。尹崇月无奈摇头,你不是小孩子了,应该看得出来我和你俩半点不投缘,这件事我也头痛得很,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有的选么? 她说得这样实在,倒让曾海珠有点摸不着头脑。尹崇月也不和小孩自一般计较,继续说道:皇上让我来看看你们,就我们三个,就不说本宫不本宫的了,名义上你们是我的孩子,但看年龄,傻子都知道不可能,所以咱们三个就面子上过得去就行,明天表现得漂亮一点,给足皇上面子,你们就可以安顿下来,也不会有人为难你们的,包括我自己。这点我还是可以保证。 如果我们要是不配合呢?曾海珠挑衅一般抬眼看她,你还会像在邰州一样威胁我对不对? 尹崇月这次只静静看她的眼睛,用很平静却不像方才那么柔缓的声音正色说道:我不会威胁你,但是皇上可不会像我这样好说话,你最好想清楚。 曾海珠不说话了。 和小孩子置气并不能让尹崇月心情愉快,她只捡重要的事说,巴不得快点走:你们明天起就可以冠回萧姓,皇上说,海珠这个名字极好,沧海遗珠,你的的确确如此,你从今往后便叫萧海珠,你是皇上的头一个公主,也是姐姐,当然尊贵,皇上也特意给你拟了个封号,叫宁国公主,你学问极好,该知道这个封号的重量和寄托。 曾海珠闺训甚嘉,身姿仪态总是落落大方,极少低头,即便此时心中震撼露于面容之上,也还是努力望着尹崇月的眼睛。 宁国公主真希望她的存在能宁兴国邦。萧恪初次和尹崇月聊起这个封号时已经是极深夜里,他却怎么都睡不着,忽然说起,曾经璧阳公主的封号直接用了我的名字,还是父皇特意起的,他说这个名字他起时便很是得意,给他唯一的公主不能更好,因此不必单独另起封号。我朝百年来,也只有我这一个公主有这般尊荣。 可他的声音里没有半点骄傲,只有惆怅弥漫在浓郁不化的夜色当中。 尹崇月回忆彼时,对萧海珠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柔软许多:你很聪明,但真正的聪明需要更大的胸怀,这宫中内外不止你一个心中有深仇大恨的,你看他们活得如何?皇上给你这个封号,也是过了自己的心坎。 她见萧海珠不再言语,也知至少这孩子把这些话听进去了,便看向那个还在发抖的说道:你也是四五岁了,怎么这么胆小,将来如何保护姐姐?她要是遇到事情,你该学着挺身而出才对。不过算了,就慢慢教着吧。皇上已经开始给你们找合适的老师,有了正经的授业,想必都会好起来。对了,萧家皇族一脉的男子皆是单字,皇上也给你赐了名,叫萧靖。 男孩眨眨眼,似乎不明白,去看姐姐,而姐姐也只是沉默。 你们两个其实不用想太多,不用担心死活的问题,这样的情况已是保了你们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当然前提是不作死。尹崇月希望自己的这番话能起到正向作用,因此也不说太多太深的东西,只是站起来准备离开,又道,之后会有礼官专门指点你们宫中礼仪,这玩意儿特别烦,我学了好久才弄明白,你们就速战速决,明天稳住就好。 尹崇月很满意今天的谈话质量,还想顺口再夸两个孩子一句,却见他们二人各有心事的模样,索性算了,想说也不非挤在一天,她也不是聒噪饶舌的人,便打算离开,余光看见桌上饭菜尚有热气,心想徐太后还是挺细心的。只是那菜上却有个苍蝇趴着不动,她略微皱眉,顺口问了句:平常太后给你们加餐改善伙食,送来的菜色可都新鲜?有无吃过后肚子不舒服? 萧海珠愣了愣,似乎没想到话题转这么快,颇为实诚地回答:这是太后第一次送来吃食,之前一直有御膳房送饭菜来,都很新鲜。 这回换尹崇月愣了,她以为太后早有想收养这两个孩子的意思,便提前来做出一副慈祥祖母的样子,日常送些吃食关照,可居然自己撞上这是第一回 ,还是太后已知晓计划落空后的举动,这就怪异了。她伸手去驱赶那苍蝇,谁知苍蝇一动不动。 尹崇月拿起筷子,居然将苍蝇夹了起来,细看才知道,居然死了。 她顿时脊背发凉。 萧海珠见她举动古怪,也凑上来,看见筷子上的死苍蝇,又惊又疑。她本不是无知孩童,又经历过极其惨烈的生死幻变,且十分聪慧,略一细想便明白尹崇月为何脸色骤然发白。 是毒药?她不能确定,只好去问尹崇月。 尹崇月定了定神,想拿点银饰试毒,可她满头满身端是一派华丽富贵,哪有半点银饰可摘。正是很尴尬的时候,曾海珠却从自己鬓边摘下一支掐银丝的小小须钗递来说道:父母养我有恩,虽也是有所图谋,但仍旧恩重如山,因形势所困不能尽敬孝道,只能以一点心意聊表哀思了。 -- 第66页 果然她全身上下皆是淡色衣裙,头上也无任何绢花缠饰钗环步摇,只是略略用几支素银小钗将乌云秀发齐整得干干净净。尹崇月明白她是在给养父母戴孝尽一份感念,心中也有所触动,心想这萧海珠这个女孩子,脾气倔是真的倔,也不大好相处,但心地却正直有担当,不似一般朱紫之门的贵女。 眼下并非感叹此事的好时候,尹崇月接过银钗,轻轻触碰菜肴,那小钗明亮的银色顿时通体漆黑。 萧海珠吓得后退一步,尹崇月也是惊悸不安。 要是在典仪前萧海珠和萧靖出了事死于非命,那不知多少人要暗度萧恪不肯容下这两个孩子,怕是残余废太子党也不会就此罢休! 好恶毒! 尹崇月看看两个孩子,心想自己再讨厌他们也没想过让他们死掉,徐太后当真是心狠手辣,之前了解她过往的那半点同情也顿时烟消云散。 她顿时起了念头,反正大家已经撕破脸,不如干脆把话说开,免得她以为自己是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 想到此处,她便将一干宫婢嬷嬷太监叫入殿内吩咐道:今日起将公主与皇子送至本宫宫中,一切饮食与本宫同,典仪后再有安排。皇上那边本宫自会知会。她从来说一不二,宫里又都知道尹贵妃得宠,便也无人敢说什么只应了开始替萧海珠和萧靖收拾起来。尹崇月让两个孩子先过去,再让宫女重新装好食盒,拎着跟自己杀去宁寿宫。 她还没在请安以外的时辰来过宁寿宫,这里即便是下午时分也并无那种闲适感,井然有肃却又安静的院落里不见半个人影,但却花草繁茂处处阴凉,有人报了尹贵妃的鸾驾,才有宫女太监有条不紊出来迎她入内。 徐太后人在书房不在正殿,本来也不是请安时候,她只穿着日常的装束,颜色也总是略深一些,明明没比尹崇月大两三岁,却好像是往大二三十岁一样打扮。尹崇月看过去见她平常打扮很简素的确像个寡妇,然而这般素衣却也遮蔽不住精致的美貌,徐荧真当真是国色,即便全身上下的老气横秋,她仍然有种天然雕饰的静谧庄肃之美,令人想要敬而远之,又渴求她垂怜。尹崇月忍不住想,要说出墙,她可比我适合多了 看到尹崇月气势汹汹,徐太后也不惊不恼,只镇定在书台后看她问道:贵妃何事? 尹崇月命人都下去,屋内只剩两个人时,才扬起下颚说道:徐太后,你好大的胆子! 第34章 ◎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比他性命都要重要。◎ 屋内登时静悄悄的, 徐荧真并不说话,冷冰冰的寒意自她目光中流溢。 尹崇月虽然不畏惧徐荧真,但她有股威压, 令自己有些不适,但怒意占据上封, 她横手一指方才宫女撂下的食盒, 用更冷更威严的声音说道:如果不是我恰好去看望皇上未入继的两个嗣子, 想必此时他们已然命丧黄泉了。 面对聪明人, 话不需要说全,徐荧真微微一滞, 目光从尹崇月逡巡至食盒, 再看回来时似已知晓发生了什么。 不知为何,她的反应尹崇月看在眼中, 却觉得古怪。 尹贵妃是来兴师问罪?徐荧真撂下手里尚未展开的画卷, 徐徐说道, 若是觉得其中有毒,大可上达天听, 不必找我这凶手枉费唇舌。 徐太后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震撼到了尹崇月, 她要是有这个脸皮, 早跑去继续和卢雪隐你侬我侬了, 怎么会成天还纠结。她怒极反笑说道:太后, 我知道您家中的能耐, 自然不敢造次, 但有些话是必须要说的。如今的形势再做这种垂死挣扎也没有多大意义。更何况那是两个孩子, 稚子无辜, 在邰州时我便问过, 他们不知道此次谋反的细节, 也不会暴露什么,太后大可放心! 徐荧真一开始还很是淡淡听着尹崇月的话,但当提到家里能耐时,她的目光倏然锐利,直至最后尹崇月话音刚落,她便径直接上问道:贵妃的意思是在暗示哀家与谋反有所牵连? 方才的话没有一句是这个意思,不孝不敬之罪的罪名还是给真做了这事的人自己担待吧。拜萧恪和卢雪隐所赐,尹崇月现在学会怎么阴阳怪气把难听话当好话说,而且还活学活用很是得心应手,我想说得都已经说完了,事已至此,太后要是不满也可以去上达天听,这食盒里食物精致,太后自己享用吧。 说完她便朝外走去。 你来宁寿宫就为了此事? 徐荧真的话让尹崇月再次大为震撼,她瞪大眼睛回过头难以置信说道:就为了此事?那是两条人命! 若是他们两个只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不比天横贵胄,在你与皇帝手中也没那般作用,你还会如此义愤填膺?徐荧真倒是也笑了,只是眼睛却没半点笑意,你不必来教训我,我也不会再为难他们两个,只是你自己的孩儿自己记得看好,别有个一二闪失,就满宫闹起来,全无身份德行。 这屋里只有太后与我两人,我连臣妾都省了,不过就是想说话痛快点,这可不是闹起来,您还没见过我真得闹起来是什么样子,要是见了,一定更觉得我德不配位。 尹崇月踏出关门前把话全怼了回去,心情畅快地走出宁寿宫。 -- 第67页 她自觉潇洒且酣畅,谁知晚上就被萧恪痛骂。 你知道你走后发生了什么吗!萧恪气得指着她的指尖都在颤抖,太后宫里抬出个宫女的尸体,我叫薛平在焚烧前查验过,是被毒死的! 尹崇月愣住了,或许是那个送食盒的宫女办事不干不净,被徐荧真迁怒灭口。这样一想确实有些后怕。 你敢一个人去和那阴毒的女人吵架,你不要命啦?萧恪自小在宫中的教养是很好的,可能是想骂人却骂不出词来,憋得脸通红,最后只怒冲冲扔下一句,笨蛋!便走了。 尹崇月当时真的没有害怕,她一时气急,再加上觉得自己拿住把柄,徐荧真也不敢将自己怎么样,现在想来,要是这个娘们儿心再狠点,叫人直接按住自己把毒食盒灌下去,管他洪水滔天,将投毒罪名安在已死的自己头上就是,说不得还能暗戳戳连带一波萧恪,仿佛自己只是替罪羊罢了。 对啊,这个主意多好!连尹崇月都被自己的聪明才智折服了。徐荧真这样不但自己成了主持正义的人,还能洗脱嫌疑,可是可是为什么她不这样做呢?以自己对徐荧真的了解,这么聪明敏锐的一个人,是不会想不到这些的。 她却愿意和自己吵架,而不是一不做二不休。 难度这件事不是她做的? 那她干嘛应承下来,还和自己有来有往说了那么多? 这个真的超出她能思考的范畴了。 挨了顿臭骂的好处是,入嗣典仪上,尹崇月表现得特别好,一点小动作都不敢有,从头至尾高华端庄,令观礼的百官称赞不已。但是幸好百官没有看到她晚上给萧恪认错的样子,如果看到,一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做人最重要的是能屈能伸,尹崇月深知这一点,晚上不顾自己站了一天的腿疼,很殷勤地挨着萧恪在他看奏折时端茶倒水,薛平看了都自愧不如想让尹崇月来当这个大内总管。 到底还是姐妹,萧恪发过火其实也没那么气,想想尹崇月也算打压了徐荧真的嚣张气焰,便也顺水推舟下了这个台阶。两人说了一会儿朝政,便提到了他们从天而降这两个宝贝孩子的教育问题。 我请了几个博学素有才贤之名的大臣给那个臭小子上课,不然要是之后拉出去发现他畏畏缩缩的样子,我又要被人戳脊梁骨了。萧恪很是不忿,但做戏做全套这点他还是认可的,你明天也去听听看,装得孩子跟你自己亲生的一样上心,装模作样个两三天,表示一下放心了我的安排就可以了,咱俩就不用管那么多了。 还要盯着念书啊尹崇月没想到这么麻烦,自己亲生的也就差不多这样了 你将来要是真有了孩子,那你我肯定要比这严厉多了!不止你去盯着,我也得去!萧恪是先皇亲手教育出来的,深知表率作用的重要性,也是忠实的实践者。 说得好像我俩真能有孩子似的尹崇月觉得萧恪的话很是好笑,忍不住逗起他来,皇上要是有这个本事,今晚就和我生个娃娃好了。 萧恪哪听过这种话,莹白的面皮涨成红薯皮的色泽,气得直拿奏章往尹崇月身上砸去,口中大叫着什么欺君犯上和秽乱宫闱。 外面隔两扇门外的小太监只反复听见皇上愤怒的口气和这两句听起来很恐怖的话,慌慌张张去找薛平,问薛公公怎么办。薛平当然知道这俩人在一起没人的时候总是什么话都敢说,非常胡闹,一面想着得以后劝劝皇上,一面又装作若无其事和小太监说道:此乃皇上和贵妃娘娘的闺房之乐,慎听慎言。 经过一晚闺房之乐,尹崇月浑身都是被萧恪掐出来的红紫点点,第二日她去检查自己便宜儿子功课的时候,显得非常力不从心。从来皇子就读进学都在离天章殿不远处的慎疏阁,尹崇月赶到时,萧靖已经战战兢兢坐在里面等着老师了。她看孩子那个害怕的样子,只好安慰几句,可是萧靖从前在邰州被她吓到过,此时身边没有姐姐,见了她更是害怕。 就在尹崇月一筹莫展的时候,萧恪请的老师终于来了。 那人走进门时,尹崇月本向他行师礼,可看清来人后却愣在原处。 卢雪隐也这样愣住看着她。 他当初接下这个差事时,裴雁棠曾经愤怒评价,皇帝这种行为是把老鼠扔进米缸里!怒不可遏的裴大人打算破坏这次机会,于是找到皇上主动谏言说卢雪隐身处枢密院,来教皇子读书不是很适合,自己毛遂自荐,毕竟他当年科举名次可是响当当的全国第三,卢雪隐才第五! 皇帝却委婉表示,爱卿忠心可表,也确实是人才,便把他加上当做教授律例法度的老师,但卢雪隐教得是军策,他们实在是不冲突。 裴雁棠很是沮丧,他本想挽救自己的兄弟,不让他进一步沦陷于不义无德的感情,却又失败了。 这件事让陈麓知道,却觉得裴雁棠没安好心想要接近尹贵妃,于是暗中跟皇帝表示,不如让皇子抽点空和自己学学弓马,权当强身健体,律法之类的等他大了再学也不迟。 萧恪很是迷惑,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想当这个小混蛋的老师? -- 第68页 当然卢雪隐想当的原因,他是清楚的,他也是故意的。 尹崇月一直为自己殚精竭虑日子不好过,偶尔让她见见情郎,释放一下心中压力,也不失为一个宫中生活小妙招。 但此时见面二人却没有承下萧恪的好意。 尹崇月自是心中有愧,低了头,继续完成师礼,卢雪隐便也回礼,两人冷冷淡淡的,眼神都没有交汇过。 她退至后堂,心中难过,听前面朗朗书声越发上不过来气,卢雪隐声音隐隐透来,更是令她心绪纷乱。 总算挨到课毕,似乎萧靖很是满意卢雪隐的教学,一改平常瑟缩,甚至主动鼓起勇气问了几个问题,然后才高高兴兴离开。尹崇月坐在里面,不知道要不要出去再谢一下这位卢教书师傅对自己便宜儿子的悉心栽培。 她不知道该不该去,卢雪隐却已经走入内来。 尹崇月让身边宫女去看着萧靖,此时屋内没人,窗外偶有来往宫人,而已都没有驻留。 她深吸一口气,鼓励自己率先开口:辛苦大人了 卢雪隐看她时很平静,听到这话,也只是略微闪烁了目光。 我不知道你会来这里。他叹了口气说道。 我明天就不来了!尹崇月不想再给他增添负担和麻烦,连连摆手,以后有你的课,我就都不来了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再不给大人添麻烦了! 说至此处,尹崇月眼中又热又潮,几乎要落下眼泪。 她绝对不能告诉卢雪隐萧恪的真实身份,因此,她就永远得是那个水性杨花狡诈孟浪的尹贵妃。 事已至此,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独自承担罪过。卢雪隐沉声说道,若是败露那一日,自然我违背圣恩背德离义与后妃私相授受的罪责更大,你便把过错都推在我头上就是了,反正我孤家寡人,并无什么再可牵连。 尹崇月真的想大喊,萧恪都是知道的,但最后也只能倔强且心疼得摇摇头,不肯答应。 卢雪隐不知这摇头里的情谊和真假到底各有几许,之前心中多次想到尹崇月化身满满与自己相识,或许缘分不如算计多。但如今见她这样情形,心已软去大半,再多之前的思量也仿佛云烟,仍觉得相遇那日天昏地暗,也是老天知晓这般背德之恋有多荒唐。 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尹崇月低声的问话将卢雪隐从回忆中扯出,他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你想得那么恨,但还是有一点的。这是实话。 卢大人我从未想过事情会至此地步。尹崇月说完朝他轻轻颔首,我想你还是觉得我骗了你比较好,这样满满就还是满满,尹崇月还是那个坏女人。 尹崇月错过卢雪隐,自他身边走过,她已极力克制,眼圈却仍然红了。不料原本是撂下狠话准备离开,一只手却被卢雪隐猝不及防牢牢捉住。 这是在宫里!她往外使劲儿想抽出手腕,却根本抽不出来。 那你此时,是满满还是尹贵妃? 卢雪隐离她极近,两人的呼吸仿佛都能碰撞在一处去,他眼中仿佛有种自暴自弃的孤注一掷,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比他性命都要重要。 第35章 ◎问得平泰何时近,天意尽玄机。◎ 尹崇月虽然难过, 但听了这话心中便窜出一股火来,恨恨道:即便我说一万次,你心中也只会觉得满满哪里都好, 尹贵妃哪里都坏,毕竟她是专断妄为, 心机极深, 擅弄权术, 又十分精于此道的祸国妖妃!将他曾经的话一字不落还击, 还是挺过瘾的。 我何时说过你是祸国妖妃?卢雪隐是个很难糊弄的人,他只认前面, 不认尹崇月自己的艺术加工, 只是你之前所作所为的确格外有谋算,令人不得不他看尹崇月红红的怒眼瞪得滚圆, 也知道实话不能再说下去, 便知趣闭嘴。 那我做得事, 桩桩件件,哪个不是正事?哪件是邪门歪道?又哪里祸乱过超纲, 无视过国家法度?你说啊!尹崇月越说越忿忿, 越说越委屈, 干脆反手也抓住他手腕, 要是让咱俩心里都过得去, 你就按我方才说的那句话, 觉得我是骗子最好, 但你自己非要刨根问底, 那我倒想知道, 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又欺君又骗你了? 尹崇月不是暴躁的脾气, 但心中苦闷一吐为快, 此时竟有种没有白活的酣畅,尤其听她这些话的人还是卢雪隐。 你要是舍不得我,你就自己想个办法啊!我也懒得逼自己了! 卢雪隐正要开口,却忽然听得人声,两人交握着的手腕此时像是烫到对方一般松开。 那声音还好不是别人,而是裴雁棠,该到他的课了。 他故意和引路的太监大声说话,问些有的没的,又很礼貌指使人去帮忙拿些纸笔,待人都走后,他才猛地掀开帘子,正好看见两人刚分开双手后正对而立。 裴雁棠当时就想致仕回家。 这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 他特意和其他师傅换了课,就站在门口等卢雪隐出来才放心,可是好一会儿也不见人,又听说尹贵妃也来关心萧靖课业,心道不好,这两个人万一干柴烈火不顾礼义廉耻,那岂不是要命!于是便杀了进来。 -- 第69页 果然被他逮这个正着。 你们你们裴雁棠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表情看过来,下一步马上就要要捶胸顿足了,尹崇月却忽然开口:裴大人不用多心,卢大人心里清楚明白得很,又有慧眼识人之才,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这是气话,却也极力在撇清卢雪隐的关系,但那种还没纠缠清楚的语气仍在,裴雁棠也是风花雪月自求良缘婚配的人,一听就能听出来,他朝尹崇月深深行礼,说话几乎带了哭腔:娘娘,雪隐的祖父是微臣恩师,您是知道的,他临终去世前托付我照顾雪隐您看在卢家已如此境地,高抬贵手罢 他语气诚恳近乎祈求,尹崇月听得知道终是自己连累卢雪隐要背负这样沉重的罪孽,即使其中另有缘由,她也无法替自己辩解,这个委屈只能自己吞咽,怪不得旁人。方才的气焰也就此委顿,尽管一再努力咬住嘴唇,一直隐忍的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裴雁棠看尹崇月落泪,也惊觉自己话语太过直接,只是生死攸关之事他不能不如此决断,但待要再劝,卢雪隐却忽然挡在了他和尹崇月之间。 不要再说了。 裴雁棠气得也快哭出来,他真的很想对卢贤弟说一句,就她会哭你心疼,你大哥我也为了你的破事儿掉了多少眼泪你都不心疼的吗?但此时场面已经极乱,为免横生枝节,他只咬牙催两个人赶紧去各忙各的,以后少见面少说话,都给他检点一些,不然他大义灭亲,谁得脸上都不好看。 可尹崇月离去前,卢雪隐还是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裴大人不会大义灭亲的,你不用怕。 尹崇月哭笑不得,心想我男人都不管我,他大义灭什么亲她自然是都不怕的。但卢雪隐的温柔和好意她很是受用,点点头,又觉得这时候报以微笑实在太不好了,毕竟那边裴雁棠的眼神都要把他俩活剥了。 这日的风波结束,尹崇月便将大概发生了什么都告诉萧恪,并表示干脆您让卢雪隐干点别的,别摆在我眼前折磨我了。萧恪却大觉冤枉:我给你俩创造见面的机会,天底下我这样通情达理的相公上哪找? 你是通情达理了,我可受了大罪,这服气我消受不来,我和卢有没有缘分以后再说!眼下先忙完你这个烂摊子,再去想我的事情!尹崇月大义凛然表示自己的幸福微不足道,皇上的使命才是最重要的,萧恪听了很是满意,觉得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但接下来的事情就让尹崇月不知该喜该忧。 宫中素来盛夏之时会以消暑的名义家宴,不过是个小宴会,沟通沟通外戚和内眷的感情,之时这次家宴听说徐太后的爹要来,他老人家一病就是两三年,这段时间却忽然病势大好要来谢恩。萧恪一点也不想徐家人参加,但家宴没有太后家人总是不好的。一连几天萧恪都是表面上喜气洋洋,一回到尹崇月宫里就冷着一张脸,看什么都是一副气饱了的尊荣。 男人不省心,可是捡来的孩子却莫名其妙开始争气,萧靖最近频繁来请安,甚至有那么一两次还带上了萧海珠,虽然他们母子三人实在说不上什么,不过总算是个好开端,而且这俩孩子听说要去家宴,虽然都不大乐意,但也同意了。尹崇月以为他们是终于对眼前自己的处境有了清晰的认知,结果某次好奇询问萧靖为何这样听话,孩子给了她答案。 卢师傅说不能为尊上者分忧,也要为尊上者消愁,尹贵妃就是我的尊上。 他卢师傅讲得不是军策,什么时候变孝经了? 尹崇月不知道该感谢卢雪隐,还是该深深叹口气。 到了消夏家宴那夜,尹崇月特意吩咐自己爹娘千万别来,她含蓄表示太后和皇上都在,咱们家就别凑热闹了,其实她是清楚自己爹妈的斤两,这二老这辈子没碰过朝政和俗务,还是适合去享清福好,他们家就她一个人蹚浑水已经够了。 于是当夜,只有一两个最近在京身有差事的王爷带着家眷,以及徐太后的父亲哥哥到场,家宴很是凋零,萧恪还沉痛对尹崇月说道:萧家人丁单薄至此。 尹崇月想,最能生的废太子可惜死了。 但她不敢说。 徐奉乃是太后父亲,他和儿子徐顾臣便坐在极靠前的位置。尹崇月第一次见徐太后家的外戚,看第一眼便觉得,徐奉的病绝对不是装的,他几乎需要人喂食才能吃下去东西,倒是徐顾臣,不愧是太后亲哥哥,和她长得也是极像,兄妹两人都一副雪域琼花的清冷高贵,只是奇怪的是,徐荧真和自家人却好像不是很热络,只问个好便不再开口。 宴会很是乏味,中间乐舞也并无乐趣,尹崇月强打精神装作很感兴趣,猛然间感觉手被狠狠掐了一下,她差点洒了酒,偷偷去看,原来是萧恪在案几下捏她一把。 然后萧恪便站起来了。 贵妃去邰州时听过极好的诸宫调,宫内舞乐乏味,朕特意安排了个班子献演,听说是新排的曲目。 他说完拍拍手,似乎很是入兴,尹崇月却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自己男人又要整活了。 萧恪这个人,自幼被按照帝王之材培养,做任何事几乎都是带有目的,除去跟自己相处还有几分小女儿的自然之态,其余时候作戏熬人样样在行。 -- 第70页 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弄来诸宫调。尹崇月将这三字和其他事略一联系,忽想起姚思延来,心下顿时明白,这是萧恪要试探徐家了。 诸宫调弹的唱的五六人都已各执了乐器站上台子,行过礼,便只等萧恪下旨。萧恪却不急,慢悠悠说道:听贵妃说,越娥班名气大,但出挑的先生却多擅南音,她倒更喜欢咱们中京本地的班子,唱词少些又念词爽脆,只是不知这擅作主张入不入在座的耳。说罢示意开演,目光却连看都不看徐太后和徐家人一眼。 尹崇月只能赔笑,心中却暗骂,她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几声弦音就着摇铃,唱调的女先生敲着砑了紫铜皮的象牙云板,起音便又沉又稳。尹崇月细细听来,心想果然没错,他们唱得便是之前邰州听人讲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姚思延的《白红袖入京斩千鬼》。 尹崇月略懂一些诸宫调的曲牌,知道第一首正唱的是《乌夜啼》。 夜雨迢迢路,壑幽谷深风疾。帝王乡正怀哀怨,且听鬼言凄。生死梦魂弥乱,老仙仰斗扶乩,问得平泰何时近,天意尽玄机。 姚思延笔触流丽却也通俗,怪不得人人爱听,尹崇月也想知道听了自己旧日爱徒和已疯故友的曲子,徐家人是何反应。 但她没转头,便见上座站起一人,正是徐太后本人。 她面色平静,看不出是怒是悲,用甚至比萧恪还温和一点的声音说道:哀家不胜酒力,先行回宫休息。 萧恪也不留他,只极礼貌地笑。 场面格外诡异,在低徊的吟哦中,徐太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可待其转身后,尹崇月却看见在徐荧真精致的发髻后面极隐蔽的有着一支拱形镶有珍珠的小小斜钗。 她忽然想到什么,便起身装作孝顺的模样,说要去看看太后是否身体不适,便跟着徐荧真离开宴席。 第36章 ◎昨日之日,便真的只是昨日才忧?他日之忧,才真的只是他日该忧。◎ 哀颖绮丽的唱词声渐渐被夏夜疏风吹至安静, 尹崇月沿着御苑花盛翠茂的步道,一路走至漫桥。 其实这根本算不得什么线索,萧恪多少有点睚眦必报, 倒不是他沉不住气,而是实在被拿捏得紧了, 想找点空子也让人尝尝这种慎之又慎的滋味。但没想到, 城府之深如徐荧真, 竟然也有不想再装下去提前离席的时候。 尹崇月以为这招只有自己会用呢。 姚思延叫徐太后一口一个妹子, 又知她和卢雪隐哥哥青梅竹马的事情,想必当年也是格外亲厚, 如今既已知晓姚思延疯病缠身又被关在典狱, 听他写得曲词,想必即便是徐荧真这样冷静自持的个性, 也难免心绪浮动。 尹崇月想找徐荧真并不用特意追赶, 此时徐太后并未回宫, 正站在漫桥之上,远远看去一身浓郁的蓝仿佛像要将纤细窈窕的身影溶解入夜色。 漫桥两段的石窟灯燃着星点似的橙红光火, 亮过徐荧真随行宫人手中淡金色的宫灯。尹崇月浩荡过来, 此处便彻底明亮了。 皇上便这般不放心么? 徐太后挥手屏退左右, 如今漫桥迷人的石木桥弧之上便只站着她们两人。 尹崇月最佩服徐荧真的一点便是她能将不管多阴阳怪气的话都讲出礼节感, 这是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这话让她来说, 只怕语气会拐四十多个弯, 生怕别人听不出来在损人。 是臣妾不放心。尹崇月见宫人们退得足够远才略微扬了扬声音, 皇上听得正入迷呢。 徐荧真只是笑笑, 这倒显得尹崇月像是跟来找茬, 不过她的确有准备而来, 缓缓从头上摘下了一支斜钗,在手中把玩:太后应该很熟悉这斜钗的式样,七八年前,帝京刚刚开始时兴这类小支的斜钗,便有巧手的师傅打出拱月的弧形钗头嵌了珍珠,精致又典雅,一时富贵人家的女儿都戴了起来。我平常在观中修行,不爱戴也用不上,但我娘偏偏爱俏,喜欢这类玩意儿,做了一对,说是送给我一支,母女俩戴一样的钗环多有趣。这东西我倒很少用,这两年帝京逐渐也时兴起其他样式的头佩,入宫前收拾妆奁,见了此物便想可以常戴常思家人。 徐荧真看了一眼那支斜钗,面无表情,只是静听尹崇月絮语。 但是前几日的时候,这钗给我带来了一个故事。我去邰州带回一人,便是写今天那曲《白红袖入京斩千鬼》的姚才子,只是他已彻底疯癫,在典狱里频遭暗杀。我受命去探望一二,他状若疯魔口中胡言乱语没什么好审的,谁知,他竟朝我伸出手来,却不是僭越非礼,而是小心翼翼拔下当日我所戴得这支斜钗。 纵使入夏,这般深夜风也是有些凉了,有宫女意欲上前为徐荧真披上披风,却被她抬手制止。 尹崇月的语气也没有幸灾乐祸,说这些时,她总是免不了想到那日情境,心中总有戚戚:他将斜钗攥在手中,朝我笑,还唤我一声荧真妹妹。 徐荧真望着桥下水流载着收拢的幽莲,声音的起伏甚至不比水流:所以,这是今天这出戏的来历么? 尹崇月摇摇头:我也是方才看太后离席,看清您佩戴的这支斜钗才忽然想到的。 她等待徐荧真的反应,不料对方只是笑笑,顺手也取下那支斜钗,递至尹崇月面前:这支么?她问。 -- 第71页 说实话,这两支斜钗只有制式相同,其他无论明珠的大小与花托的塑型都并不太像,然而不管怎么看,却都感觉他们像是出自一个匠人之手,有种朦胧的相似感。 尹崇月不明白她为何这样做,只觉得掌心一凉,徐荧真已将自己那支斜钗递入她手中。 贵妃喜欢的话,凑成一对就是了。 我只是想问一声太后,故旧之人是如何成了今日这般模样。尹崇月并不想要这个钗,她干脆不顾道理,拿起徐荧真的手掌,将钗硬是按回它主人的掌心。 徐荧真手掌纤美,钗上明珠亦被压去三分皎白,她并未斥责尹崇月,只是问道:若是让你选,入宫和疯魔,你选哪个? 尹崇月愣了愣,她自小便知道要入宫,又是师父的安排,从未有所抵触,顶多是心有愤懑,但后来得了萧恪这般知己好友,便也不再牢骚。她如今能这样施展才能颇为自在,也多亏这个身份所赐,要让她选,肯定是入宫也没什么不好。 然而徐荧真会怎么想呢?她妙龄嫁给一个孩子都比自己大的人,还是因家族利益牵扯其中,又怎么会快活? 你我已是宫中人,都已做出了选择。尹崇月思索后说道,太后,我很同情姚才子,他已经说不出任何关于谋反的线索,如今关在典狱当中,不过是怕他不知被哪来的人害死了就像那两个孩子一样。太后,我想问你,那个送下毒饭菜的宫女,是不是与你无关? 这是徐荧真与她在桥上对话以来第一次视线相遇。 尹崇月越发觉得先帝不是那么单纯想找个徐家人质入宫,因为她自己被徐荧真用这样深邃又瑰丽的视线凝视一眼都开始浑身飘飘然,那些臭男人怎么顶得住! 那日我唐突问罪,其实也不大好。尹崇月见她态度变换,急忙转换思路,拿出对付萧恪和卢雪隐都十分好用的服软一招,连发软语,当时心急,如果真不是太后所为,还望不要怪罪。你我二人本就非仇敌,如今无非牵扯至最近风波当中,都身不由己罢了。太后若真的连牵连都无,只是被被姓氏和往昔所累,那你我便完全不要再像过去那样相处了,我还是挺好说话的。 徐荧真忽得笑了,她是个很少会笑的人,这样的人笑起来,便更有种夜绽昙花只一瞬的凄迷与流丽,单是一个炫目极难形容。 原来皇上如此宠你爱你,不只是为你机敏聪慧。 尹崇月觉得自己被骂了,但又不知道骂了哪里,虽然她是长得没徐荧真好看,但也还行?这话一点没贬损她以色侍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尹崇月的自尊心觉得,还不如说萧恪就是看上了她这张脸呢! 本着徐荧真更美所以她说得更对的原则,尹崇月答道:能替皇上分忧最好,若是不能,陪伴一时也算缘分。她话锋一转,又落回徐荧真身上,能与太后相识一场,我想,也是缘分吧,至于好还是不好,我觉得是该太后说了算,而不是我。 徐荧真依旧那样安静地看着她,最后,又将自己的斜钗轻轻插进尹崇月的鬓发当中:是不是缘分,你拿着这支钗再去典狱,也许只有疯人说了不疯的话,你我才真正算是有缘。 说完她不等尹崇月回话,便转过身去,低声道:昨日之日,便真的只是昨日才忧?他日之忧,才真的只是他日该忧。说罢迤逦而去。 尹崇月听得愣住半晌,伸手去摸头上斜钗,只觉得云里雾里。 贵妃娘娘? 直等到有个熟悉声音叫她才回过神。 陈大人?没想到陈麓会来,尹崇月也略微惊讶,大人怎么在这里? 皇上见娘娘久去未,便叫末将前来查看。陈麓行礼说道,如今宴会已散,末将护送娘娘回宫。 萧恪果然还是挺有良心的,尹崇月很满意自己的姐妹时刻惦记自己的安危,不枉费她半夜吹冷风挖些线索。 但一想到徐荧真的事,也的确头痛,她的几句话都让自己不明所以。 尹崇月看见陈麓始终垂首在一旁等着自己离去,忽然冒出个想法。她一直觉得陈麓颇为可靠,虽然话少,但却很有主见,至少好多不该说话的时候他绝不开口,这样的人往往开口便会说些精妙之语。于是尹崇月病急乱投医,灵光一闪,向陈麓问道:陈大人,方才太后与我闲谈,有一两个问题我想不太通,想问问你的意见。 听尹崇月以我自称,陈麓很是惶恐连道不敢。但他心中虽然对贵妃许多私事多有一些迷惑和不知所措,却十分敬佩尹崇月智谋心胸与才干,她有差遣,自是尽力而为的,如今问话虽然觉得古怪,但也表示知无不言。 尹崇月便不再迂回直接问了出来:那日在典狱,陈大人是听到了太后与姚思延的关系还有太后入宫的契机。我今日问太后,她却只是反问我,入宫和疯魔选哪个,总不可能姚才子也差点入宫当后妃吧 陈麓听到这话愣了愣,沉吟片刻后说道:疯魔又何尝不是一种禁锢。若是太后当初曾不愿进宫,那她的问题便是在两种禁锢之中取其轻。只是末将所知甚少,不敢造次。 -- 第72页 这话我问大人也确实强人所难了。尹崇月怪不好意思笑了笑,大人家里有妻女在,好不幸福,哪会想这些有的没的。走吧,我该回宫了,过两日可能还要麻烦大人护送我去一趟典狱,皇上还要些话想问姚思延。 她走得轻快,并未注意陈麓听了她的话后那一抹诧异的神色。 作者有话说: 欢迎大家前往专栏收藏我的新文《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高考出分首日,刚成为某省理科状元的卓某死了。 死了,但没完全死。 他穿越入卓姓书香世家,成了年仅六岁的长房长子。 然而他家老太爷在争储中站错队被砍了头,剩下全家被集体流放极北。 卓思衡以为自己拿得是绝地求生剧本,努力学习实用生存技能,却没想到几年后新皇登基大赦,卓家罪臣身份可免,但想回原籍是不可能的,朔州老少边穷地区还需要建设,给你们一个正常人身份不要再叫了。 少年自此决定,既然没了罪臣后人的身份可以科举入仕,那我就用考试改变命运的方式带全家杀回去! 他虽然是在刚高考完智力水平尚处于巅峰时期穿越的,但不幸是理科生。 在一个科举应试只有文科的时代,他想要改变命运犹如登天。 但即便是九重高天,他也未必就登不上去。 试登穹庐挽北斗,天自高来我自强。 这是一个灼灼少年成长强大、位极人臣的故事,也是他率领罪臣之家重回名门望族的故事。 当然,把这篇当成一种古代科举做官项目竞技文也不失为一个阅读小妙招。 第37章 ◎她说得大义凛然,好像根本没红杏出墙过一样◎ 萧恪听说尹崇月拿到点可去询问姚思延的线索, 立刻第二天安排陈麓护送她前往典狱。 但尹崇月拿着徐荧真给自己的斜钗在姚思延面前晃了半个时辰,他还是只会傻笑着叫她妹子,其余的一概没说出来。这人疯得也太过彻底了。那徐荧真为什么要暗示自己可以再来试试看呢?还是她也不知道能不能从姚思延口中问出什么, 不过只是逗弄一下自己? 不论如何回想昨夜漫桥上的对话,尹崇月都觉得徐荧真不像在糊弄。 让她去想想书里的典故和以史为鉴的旧事还差不多, 思量人心对她来说就太难了。 尹崇月走出典狱时天正飘雨, 帝京夏初雨季短暂, 热意被氤氲开来很是舒服, 难得出宫,她打算去问问裴雁棠之前刺杀姚思延的人审讯得到底如何了, 再顺便和他解释一下自己和卢雪隐其实也没他想得那么不堪。 但奇怪的是, 听闻要去找裴雁棠,陈麓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严肃, 甚至有几分薄责的意思了。 不会耽误回宫的。尹崇月心想他是怕耽误下班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辰, 于是温言安慰道, 我只去问问。 方才听大理寺内人说,裴大人今日休沐, 是不办公的。陈麓低声说道。 尹崇月觉得陈麓好像很不愿意自己去, 推三阻四的, 但她没多想, 只笑了笑说道:听说他宅邸就在附近, 我和他娘子还是不打不相识的交情, 顺路去看看也不算打扰, 就是空着手不太好, 得想想买点什么你带银子了么? 夫人还是不要去了。陈麓之前跟随萧恪和尹崇月出来时便用日常称呼, 这次也不例外, 与外臣结识, 需得注意。 尹崇月心想你还挺贴心,会提醒这个,正要道谢却觉得哪里不对。她平常实在是习惯将自己摆放在萧恪的大臣这个定位上,然而在旁人眼中,她确确实实就是萧恪的女人,于是这话里的意思简直就是在要她检点一点。 不会是陈麓知道自己和卢雪隐的事情了吧 也是不对,好像陈麓并不介意自己在外面晃荡,只是介意裴雁棠而已,难道他误会了? 你该不会是觉得我和裴大人尹崇月纤细的手指无辜且颤抖地指向自己,陈麓低着头一言不发,半晌连连告罪,尹崇月差点昏死过去,我和裴大人,我俩她差点说出我俩那天就差因为卢雪隐闹掰了,怎么可能搞到一块去,自己是祸害他宝贝贤弟前程的坏女人,裴雁棠和老婆关系好得不得了,怎么会跟自己发生这种事! 但语言是苍白的,解释是没有用的,尹崇月决心让陈麓感受一下自己和裴雁棠已经因为卢雪隐而将至冰点的氛围,便很坚决说道:为了自证,我更要去裴大人家谈论公事,陈指挥使千万别阻止我,不然我以后在你那里就彻底洗不清嫌疑了! 她说得大义凛然,好像根本没红杏出墙过一样,但其实只是陈麓猜错了对象。 陈麓劝不住她,只好跟着到了裴府,谁知一问才知道,裴雁棠今天休沐是为了出门,所以不在府上,倒是珠娘见了尹崇月格外开心,忙给扯进家里,拿出自己种得瓜果招待,便说起当初在三清谷的旧事来。 陈麓冷着脸听,但心中也渐渐略有犹疑,尹贵妃和裴夫人好得就像亲姐妹,拉着手说当初生死共患难的故事,实在不像他所想的那种关系,难道其中另有隐情? 后来听说娘娘在邰州英勇极了,可惜我没机会见到。 -- 第73页 珠娘的感慨给了尹崇月一个契机,她立刻问道:姐姐知道我的事?是裴大人告诉你的吧? 是啊!我男人当初和你被抓去关在一起,回来他差点把娘娘夸到天上去,又说你有勇有谋,又说你人脉奇广,后又讲你是如何临危不乱,遇到叛军仍然安全生还,简直是女中豪杰!珠娘是不识字的,她几乎把裴雁棠讲过所有夸奖词语都一股脑倒给了尹崇月。 飘飘然的间歇,尹崇月还不忘示威一般扬起小巧下颚去看一眼旁边站着的陈麓,让他也听听自己和裴雁棠之间有多坦荡,难道你会把自己夸情人的话和老婆说么? 便在这时,屋外忽然喧闹起来。 裴府一切从简,仆役稀少,来报信的正是当时给尹崇月开门的老仆人,他颤颤巍巍很是惊恐说道:外面好像闹起来了说是禁军封了好些个府衙。 尹崇月猛地站起来问道:有知道封了哪里是因为什么吗? 老仆连连摇头:只知道好多人奔着大理寺去了 陈麓最是警觉,连忙说道:除去皇上的诏令,自是无人能私自调动任何一路禁军的,许是宫中临时出了什么事端,皇上反应迅速,危急有所安排。 京中的禁军那就该是殿前司的,陈指挥使,你随我去看看。尹崇月说道。 二人离了裴府,正见好多路人被禁军驱赶离去,险些他们也被赶走,但禁军自然是认识他们的长官陈麓,连忙行礼道也不知到底发生何事,只晓得命令让他们封住大理寺周围四街五市,不得任何人走动。 陈麓与尹崇月急忙赶至大理寺,只见层层禁军围住,领兵的不是别人,正是陈麓手下得力干将,一问才知,皇上下令说大理寺内有与废太子余党谋逆案牵扯之人,先行封住,再做缉拿。 大理寺有人是废太子余党?也就是说,之前一直有人来杀姚思延是因为有内鬼从中联络?那是不是得先去着人看紧典狱里的姚思延?尹崇月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陈麓听,她一时脑子有些乱,不过到底是萧恪,雷霆手段很是了得,先封住大理寺省得消息传出去再瓮中捉鳖,总之不论如何,他们也不需要做什么,只是看场好戏便是了。 陈麓却听见她这番近似自言自语的话,兀自思考一会儿,朝她行礼说道:娘娘,大理寺日常与刑部和御史台来往公务及人员极为紧密,常常出入的官吏更是数不胜数,未必就是大理寺内的人。 尹崇月心下一震,忽然想起今日来时,听大理寺内的人絮语,说起今日公务极其繁忙,刑部来人给了好些公文要核对,其中又有牵扯废太子谋反的案件机要,偏偏裴大人还休沐,很是麻烦。 不好!你快让禁军先冲进去,把内里所有人员一概控制,不许他们走动!实在不行就先押入典狱看管!别让人靠近她还没说完别让人靠近案档,忽听内里大喊一声走水,便开始有浓浓黑烟自大理寺内冒出。 陈麓的部下急忙命人救火,却被尹崇月叫了回来:人分作三批!一批救火,一批救人,再有一批继续守住门口!陈麓,你找人去叫裴夫人,带上裴府和拉上住在附近官吏的家仆一道来救火。 尹崇月的应急能力陈麓从来便极为信任,听罢立刻让属下照做,他正要帮忙,却被尹崇月拉住低声道:你自己一人将姚思延先转移安全的地方随便何处都可以,只要你信得过就行,到时候便对外说他被人劫走了,此事我会说与陛下,他必然不会责怪于你,我自有打算。 总是被这些人烦,尹崇月也趁着这把火升起一股气来,硬是催生出急智,不若就此让姚思延始终,暗中隐藏,倒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动作可做! 陈麓虽不大明白用意,但出于对尹崇月的了解和敬佩,便听之任之,答应后悄然离去。不一会儿珠娘带着家仆拎着各色水桶赶到,水龙车也已至此,整个大理寺四周便都忙于救火,尹崇月见黑烟也不是很高,干脆趁人不注意,跑进内庭。 她等不及了,非要提前去确认案宗是否无恙,自己拿在手里才最安全。内庭看上去并未起火,大部分人已被禁军引出带走,只剩空荡荡的院子和远处喧天的锣鸣示警,想必是中京府尹衙门的人也到了救急。尹崇月沿着内庭纵深的甬道一路奔至东侧的案宗馆,她之前随萧恪来裴雁棠引他们参观过此处,寻常这里是有三道大锁的,此时却大敞四开,不见守卫。 馆内书架高至二层,皆有扶梯攀援,共有三间大室五间小室,后又有一焚烧专用的小屋独立出来。尹崇月很是勇猛地冲进前三个大室,里面案宗都规规整整,毫无被人动过的痕迹,可再往小室看,便有一处哪里都见得着狼毒纸写成的案卷洒了一地。 尹崇月捡起来翻看,发现这些零散的案卷日期都是这个月辑录的。 此时,一阵古怪且呛人的味道自外侧传出。 狼毒纸内掺有狼毒花汁液,虽是防虫,却也有毒,燃烧起来很是呛鼻刺痛,就如尹崇月此时一般。她心道不好,许是有人在就地暗中销毁案卷了!于是便不顾味道难忍,凭着一股血勇,径直冲进焚炉屋。 此处三个火炉只有一个是点燃的,其中正升起浓烟,在火炉旁站着一个禁军郎卫,正将手中案卷一张张递入火中! -- 第74页 尹崇月没有莽撞打草惊蛇,她见对方没有发现自己,便小心翼翼抄起一根通炉的铁条,绕至那人身后,高举过头顶,狠狠敲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麻烦大家支持一下我的新坑存稿《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感激~ 第38章 ◎然后她便知道,自己要对姚思延失言了。◎ 烟雾刺目, 手落下去的一瞬间,尹崇月手腕剧痛,闭着的眼睛被迫张开, 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 看着被烟雾模糊了面目的卢雪隐,尹崇月惊诧得忘记了疼, 握在手里的铁条也应声而落。 卢雪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她转过的身, 但四目相对的片刻沉默后, 尹崇月忽然意识到什么, 挣扎开来,后退一步。 这个人不是卢雪隐。 因被烟熏了眼睛, 又加之烟雾, 只那么几眼,他看起来确实很像, 但只用多看一会儿便能分辨得出, 两人虽然相似, 却是有着一双极为不同的眼睛。 卢雪隐眼神很是明澈辉亮,但又有种波澜不兴的沉静, 看人时很是专注, 看向自己时更是多了几分柔和与眷恋, 然而眼前之人眼白较之卢雪隐略多了一点, 但偏偏是这一点, 让他的双眼带了股狠戾和阴刻。 尹崇月立刻想到邰州时自己是曾经见过此人的, 那时他和卢雪隐进了茶楼, 自己还跟了过去, 只是没再见过。卢雪隐说那是个亲戚, 如今再近看这幅面容, 她立即明白面前的人不是别人, 正是卢雪隐那据说死了很久的亲哥、徐太后的青梅竹马卢霆陌! 那人在须臾之间已再朝她走进,尹崇月在生死之际最有急智,丝毫不畏,深吸一口气,猛朝他面目吹去。此时焚炉燃烧烟雾四溢,屋内弥漫着呛人之味,尹崇月这样一吹,本来面前流散的烟雾便顿时全倾泻向卢霆陌。他措手不及,抬手捂面已晚,剧烈的咳嗽起来,尹崇月当机立断,捡起地上铁条,朝他头抡圆敲过去。 然而卢霆陌正捂着脸,只是手臂吃了这使出大力气的一下,并无大碍,手中诸多为来得及投入炉子里的案宗却散落下来。尹崇月眼疾手快,心念动脚底下也跟着动,胡乱扫拾起一大把案宗,塞进之前被人丢弃在一边的原本大理寺专门用来封存卷宗的牛皮卷囊里,拔腿便跑。 她自幼跟随师父在外奔波,自然不似普通贵门骄女那般养尊处优,跑动灵活动作干脆,半点没有拖泥带水,唯独裙摆碍事。 已跑出小院三屋,再往外奔时,却听身后脚步声逐渐凌乱。 卢雪隐那个破哥哥是不是还有同党?可她不敢回头,就算自己再能跑跳,也还是比不过训练有素的禁军如果这些人当真隐藏在禁军当中。 此时若要冲出大理寺找寻外面救兵,距离太远,这里正在院中,也无甚遮蔽,恐被捉上只有丧命的份儿;然而左转便是典狱,再穿过一个门即可,方才自己吩咐陈麓去接姚思延,见到他便有一线生机! 尹崇月毫不犹豫,朝左猛转,径直跳进典狱前的长长宽阔甬道。 但到底她还是腿脚吃亏,一只手已然搭在她肩上。 蹲下! 忽听大喊,尹崇月当即下蹲,身后便是一声苦痛闷哼和倒地声,再抬头看去,方才险些捉住自己的人已然倒在血泊之中,胸口插着一柄短刃。 喊她的声音正是陈麓,千钧一发之际,他拖拽疯疯癫癫的姚思延不能及时赶到尹崇月身边,只好险中求存,让尹崇月躲避后扔出靴中短匕。好在贵妃娘娘没有受伤,陈麓吐出一口气,但见后面门外又冲出两人,此时尹崇月已经手脚并用爬起朝他跑来。 这次陈麓只能拔出禁军佩刀,同时探身扯住尹崇月伸过来的手臂,使她借由力道甩向相对安全的自己身后,他则以身躯挡在尹崇月与叛逆贼子之间。 但他这一甩,力气极大,尹崇月整个人撞到同样在陈麓身后的姚思延身上,两人一同倒地。偏偏姚思延还疯了,坐在地上指着她又是笑又是拍手。 来人有三个,尹崇月定睛一看却不见卢霆陌在其中。陈麓已和三人打起来,抽出格挡空隙朝尹崇月喊道:先带姚思延离开去到安全的地方! 他刻意避开自己名讳是怕对方知晓自己身份便更奋不顾身追杀,尹崇月还知晓他的意思是不让自己在这边令他分神,于是也不说些有的没的废话,只飞快点头,拉起姚思延,往甬道后跑去。 甬道通往典狱正面,在交接垣墙两侧有一排房屋,通常用来办理出入典狱的公文与交接犯人,再加上给寻常轮值士卒歇息用饭,足足有五六间。尹崇月正犹豫躲在哪里,就听甬道对面也传来声音,这下好了,要是两拨人把她和陈麓以及姚思延堵住在此,那才叫插翅难飞,眼下先把姚思延安顿好,再看看自己有没有机会偷偷帮忙。 未免打草惊蛇,尹崇月急中有细捂住姚思延嘴,给他拖入排屋当中一间。出人意料的是,此处极为宽敞明亮,甚至还有几排书架隔开空间,架子上放着一些还未处理完的公文。尹崇月拖着姚思延躲至一处有桌椅和箱柜堆叠的靠墙角落,深吸一口气,她把姚思延按在椅子上,又偷偷朝窗外看去。 几个人影闪过,不知是真正派来搜查的禁军还是隐藏在其中的乱党,敌我不明,断然不能胡乱出去,姚思延呜呜呀呀似乎方才被捂着嘴很是委屈,四处乱动,却不再发出很大的声响,尹崇月便没去看着他,只专心侧着身隐蔽着自己盯住窗外动静。 -- 第75页 这时,姚思延拍了拍她的后背。 妹妹 尹崇月虽然知道他是疯子,但也瞪他一眼,想吓他闭嘴,生死攸关之际,这个眼神便格外凶恶,姚思延果然瑟缩起来。 威慑足够,尹崇月又去往外看,谁知姚思延又在后面碰她。 荧真妹妹 他声音很小,但在安静之处仍然刺耳,尹崇月不敢高声训斥,正要回头故技重施,但却听见凌乱脚步声已至窗外,不敢言语乱动,只得侧身探手去摸姚思延,想要再捂住他不老实的嘴。 谁料,探出去的手却只摸到一片虚空。 然后便是一只手拉住了她,将她整个人一同扯入当中。 木石摩擦的声音过后,到处都是漆黑,尹崇月脚下一滑,竟不知从哪里滚了起来,浑身打在一级一级仿佛石阶的东西上,疼得她咬紧牙关才没叫出声来,等到整个人停下来时,已然几乎浑身的骨头都在黑暗中叫惨呼痛。 而让她停下来的,似乎是个活物,摸索过去,听到嘿嘿两声熟悉的笑,不是姚思延又是谁? 你你干了什么?尹崇月说完就后悔了,她能从个傻子嘴中问出什么来? 此处阴暗潮湿的味道弥漫,似乎是个密室,从方才她跌落的感觉来看,似乎在地下。只是姚思延是怎么歪打正着打开密室的机关而且大理寺里,为什么会有这种地方? 简直匪夷所思! 尹崇月揉着身上最疼的几个地方,扶着墙站起身,忽然摸到墙上似乎有把手一类的金属,触碰几下,摸出大概是油灯的墙架,凑近一闻,还有些油脂味道残余。 此时她的双眼已渐渐适应了漆黑的环境,略微能看清周遭近物,那架子上似乎还有火石火刀与引油壶,尹崇月试了几次才勉强对上打出火花,引燃油芯,点着壁灯。 好奇怪,这壁灯看着像是焊在铁条里,与之前在大理寺所见并不相同,尹崇月又拿起手举的油壶灯,朝四周照去,不由愣住。 这是哪里? 空洞洞的一个铁门,整个屋子没有家具,就算是密室也太敷衍了吧! 屋内就墙上有四盏类似的壁灯,她索性都点燃了,屋内极为明亮,照得那扇铁门乌黑油亮。 铁门没有锁,内里的情形看不太清,尹崇月先没有往前勘探,举着灯往方才摔下来的台阶上走,十几级后见到的是一堵封得死死的墙壁,根本没看到有任何可以打开的机关。 此路不通,她便只好走下来,一手拉上姚思延,一手举着灯,往铁门里走去。 铁门内又是一间漆黑的屋室,顺着墙去寻找壁灯,果然找到一个,尹崇月点燃后逡巡屋内,几乎凝滞了气息。 这里有一个不小的囚室,占据屋子一半大小,另一半则由铁栅隔开,摆有桌椅柜架,又设有吊架绳柱,俨然一个小小的刑讯囚牢! 刚一进入此处,姚思延便开始小声呜呜咽咽,待尹崇月点亮壁灯,他便嚎啕起来,不断尖叫着哭泣。 这声音在石壁之间碰撞凄厉又刺耳,想到此处可能真的有过这种声音,尹崇月不禁更加毛骨悚然。 但不能让姚思延一直这样下去,于是尹崇月便想尽办法安抚,然而姚思延怎么都不乖顺,惊惧令他抖如筛糠,尹崇月忽然想到太后给的那支斜钗,赶忙从怀中取出递给姚思延,他便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了哭泣。 不要害怕,我在这里呢。尹崇月去摸他鬓发,犹如姐姐安慰弟弟一般柔声软语,姚思延虽然眼中还有恐惧,却已不再跑跳乱叫了。 不然你去外面等我,我看看就回来陪你。尹崇月还想查看整间屋子的玄机,又怕姚思延再次发作,只好先哄他出去,然而姚思延似乎很害怕一个人待着,怎么都不肯答应,只紧紧攥着她衣袖和手腕,像个稚龄幼儿。 尹崇月没有办法,就只得拉着他在屋内转悠,眼见他又要哭叫,便柔声安抚一番,待到平静后才能继续查看。 她对姚思延格外耐心,许是知晓他过去春风得意的人生与目睹被牵连后沦落至此的凄凉,便也不将他当做寻常男子,只当成小孩子,不去避嫌,不但让他拉手,还允许他害怕时挨着自己瑟缩。 但姚思延到了小小牢室的铁栅栏门口,却怎么都不往里再走了。尹崇月无奈便自己进去,告诉他自己看一眼马上出来,反正他站在门外也看得见自己,不必害怕,也不知姚思延听懂没听懂,只是站在原地,因为紧张和恐惧不停将身体摆动着。尹崇月叹了口气,拉开铁门迈步走进里面去。 然后她便知道,自己要对姚思延失言了。 因为见到眼前情境,她一步都走不出去、迈不开腿。 这个小小牢狱三面为石凿墙壁,一面为镂空铁栅,除去铁栅,三面墙壁都满满或刻或写,留下无数遗言和诅咒。 只扫一眼便能看清这些怨毒、绝望与悲伤字句的主人,其实都有同一个落款身份: 废太子的后人。 第39章 ◎她的良心,比今夜的明月还亮上几分!◎ 萧恪很想大骂。 尹崇月那么大个人, 还拽着个疯疯癫癫的姚思延,他们两个人怎么会凭空消失? 然而陈麓身上似有负伤,神情焦急歉疚, 萧恪也知他是尽过力,便只能硬生生将自己的情绪压下去, 像个皇帝一样, 聊表对臣属的安慰和称赞, 然后吩咐他继续寻找, 切不可遗落任何一处线索。 -- 第76页 傍晚已过,深夜悄至, 陈麓离去时门的开关之际有细细晚风偷偷闯入天章殿, 萧恪略有濡湿的额发鬓角最先感受到凉意。这汗珠是他听说尹崇月又出事了时惊出的。 卢雪隐比陈麓还早一步到,他请命说要带禁军巡查, 萧恪当时很想揪着他领子问, 你不给朕找到满满, 朕就让你再见不着她,但他不能发作, 只得沉沉应了。再就是裴雁棠, 因为休沐时出了这样大的事, 他特来请罪, 说来好笑, 萧恪觉得, 他比自己更像丢了老婆一般的脸色, 极其自责, 恨不得以死谢罪。 再加上后来复明的陈麓, 这三人都算是朝中与满满交情颇深的大臣, 看他们这样上心, 萧恪也略微替满满感到欣慰。 可有时他也会忍不住想,要是满满笨一点没那么聪颖明【】慧,没有那么博学强思,或许会更安全,而她如今频繁深入险境,也都是因为自己,于是心中更重深愧疚惭。 但事情还没完。 萧恪略一思考,总不能自己在宫里什么都不做,于是借着尹崇月反正也差不多和徐荧真撕破脸摊牌的架势,径直杀向宁寿宫。 反正里面住得也不是他亲妈! 徐荧真仿佛知道萧恪是来找自己兴师问罪,只屏退左右,和他两人静静对峙,并不先开口。 萧恪先说起那支斜钗,如果不是徐荧真给尹崇月了线索,她也不会又去大理寺找一次姚思延,偏偏这时候大理寺出事,简直巧合!他越说越有帝王之威,索性决定一次将话说开。 太后,朕不知你如何看尹贵妃,但她从未在朕面前说过你一句偏颇之词。即便下毒谋害萧靖萧海珠姐弟事后,她仍公允向朕陈言,说此事也并非就料定与太后有关,不可排除你也是受害者。她并非圣贤,有时脾气冲动且嘴巴不饶人,冲撞过太后是一定的。但她也绝非小人,不会因此背后进谗污蔑他人,她的良心,比今夜的明月还亮上几分!萧恪越说心中越替尹崇月不值和委屈,朗声道,太后母家消息灵通,知道那些篡逆审出的证言和自己有关,便要动手。可是满满何辜?徐家若要再起当年之罪,朕才说罪魁祸首之亲孙,便冲朕来好了,新账旧账一齐算清,还天下和朝堂一个太平。 这样慷慨的话他早就想说,但真的说出口时,却极为平和从容,仿佛等这一天已经太久,早已酝酿过千百回。 萧恪说完欲走,却被徐荧真的话引得停住。 皇上亲自去过大理寺么? 这话没头没尾,萧恪眯起眼看她,眼神不善,语气倒是还正常:自然去过。 先皇在世最后一年曾修缮过一次大理寺,皇上彼时尚为太子,不知是否还记得?徐荧真眼神顾盼生辉,即使宫宇内灯火不甚明亮,这双眼睛也依然彩照流光。但她说出的话却比眼眸的光彩淡漠许多。 萧恪那时已经开始跟在父皇身边学着些朝政繁杂,自然知道,只是当时修缮之事父皇全权亲自操办,没给他派差事。 自太【】祖开国,大理寺已立近百年,先皇在世后期国库又见充盈之相,因此对许多年久失修的衙署都加以整葺,不只有大理寺,光禄寺和兵部衙署以及浑天监察院等都有加修。太后为何单问大理寺? 徐荧真似乎很喜欢和萧恪这样立即就能发现自己话中重点的聪明人讲话,甚至露出了笑容道:因为大理寺很特殊,它有很多皇上都不知道秘密。 先皇不管何事都会授告于朕,若是大理寺有何不妥,他必定有所嘱托。萧恪不相信她的话。 如果不是呢?徐荧真含笑凝视他的眼睛。 萧恪自尊心受不了,难道我亲爹不和我说实话,还和你这个他有所戒备的小妈讲这讲那?但他心下有所松动,觉得这或许是某种暗示,难道尹崇月尚在大理寺中?他幼时活泼,如今却已将一切不适合帝王的品格磨砺成深沉与缜密,略微思索后便不再和太后逞一时口舌之快,只撂下冷冰冰却礼貌的告辞之言。离开宁寿宫后,萧恪立刻重新召回卢雪隐、陈麓和裴雁棠,命他们一面京中四处搜寻,一面重新去大理寺查看。 而大理寺密道地牢深处,尹崇月还在像带自己第三个天上掉下来的便宜孩子一样,哄着姚思延。 他闹起来很是可怜,一会儿哭一会儿抖,尹崇月心中恻隐,想想不如给他找点事做,于是顺手拿起牢内的笔墨递给他,让他替自己抄写从卢霆陌手中抢下来的案卷。神奇的是,姚思延双手一碰到笔便忽然乖巧专注,一双眼睛只盯着纸和字,笔走如飞,一手好字看得尹崇月又叫绝又可惜。 她没太多时辰多思多想,自己也拿起笔,重新钻进牢房,一个字一个字抄录墙上那些话语。 上面的词句几乎每个都带冤含怨,成百上千条,抄写起来很是心惊。其中绝大部分人都是废太子的后代,看落款,许多就是他的儿子女儿,有的则是较远一些的旁系姻亲。 吾从未识得外公面,诞日其死多时,何辜?何罪? 天杀暴帝,戮良无辜! 罪父已然伏诛,覆巢之下虽无完卵,然寸草不生邪? 大部分都是一句话一个字,由指甲刻出来一道很浅的白印,也有些锐物石子刻下的比较深,地上掀开乱草,还有一些以血写成,交待了被抓始末,只是留下的年月日让尹崇月额头直跳。 -- 第77页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先帝所在时期的记录? 先帝继位后不断纠正光宗所犯的谬误,宽容为怀,先后缓释了许多有罪之人,并宽宥下大批废太子后裔,只是将他们维持庶民身份,送至较远的州郡,分予房产天地,给予优待。天下就此才略有缓和,更有不少人盛赞先帝之仁行。 但这里似乎在先帝在位后几年仍然处于使用状态,仍然有遗言留下 她略微细想就遍体生寒,心中苦涩道,若是萧恪知晓此事,不知心中会有多苦多悲。 不知是自己笔力快还是在这种不见天日地方时辰仿佛过得都比外面慢,还差最后地上的几条,她便都抄完了,然而这最后的几条里,着实有一条吓到了她。 吾儿霆陌雪隐,若有生之年得见此言,切勿入朝为官,子孙亦勿出仕!千世万世吾家为盛名所累,罪在天与其侧不在吾等,今为父冤屈已难再纾,只为求全丈夫立身之忠义与以一死换天下安泰,如此双手空空而来,空空而去。你二人互相扶持,若有难处,切勿去寻旧日友家相助,天地之间仅你二人彼此可知可信。吾年少为父,若有不当,吾儿莫怨,父生平仅为臣堪用,为子不孝,为夫不柔,为父不责,切勿效吾。 这是卢雪隐的父亲留下的遗言。 尹崇月抄写之时右手颤抖不已,回过神时,纸上已多了几点氤氲。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再朝下看,又倒吸一口凉气! 恩师误我,我陷恩师,天地无德,人鬼同途! 这十六个字是没有落款的,但是这个字迹,尹崇月刚在心里夸过十遍八遍 再去看姚思延,他仍乖巧听话的在完成尹崇月布置的课业,丝毫不知自己未疯之时曾用血写下的话此时已重现世间。 怪不得他知道这条密道。 尹崇月赶忙将这一条也抄录下来,额外画上一圈,再将所有抄录文稿一并贴身存好,再收拾起姚思延给自己抄得那份案宗以及原本,分开整理又塞回案囊,准备就绪,最后再去哄姚思延说道:姚大哥,你知道怎么进来,但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吗? 也不知当年徐荧真是不是这样叫他,只能硬着头皮扮演了。 或许是这假装的温言软语真的让姚思延以为眼前的女孩是徐荧真,他将手指竖直贴在尹崇月嘴上,惶惑的眼睛不断闪烁乱瞥,最后才低声说道:妹妹小声点,你怎么也来这里啦快跟在我身后,我带你出去 尹崇月便依照他的话,任由姚思延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小心翼翼朝外走。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之前滚下来的台阶,尹崇月只能听见他口中喃喃自语些古怪字词,连成串却不是句子,待走到最上方无路可走的墙壁前,姚思延停下了。 这墙很厚,听不见外面是否有声音,姚思延跪在地上摸索,竟然在台阶下按下机关,门应声而开。 许久未见光的尹崇月猝不及防被面前灯盏照得两眼昏花。 竟然到了晚上,她浑然不觉。 而再睁开眼时,光线渐弱,有一个身影挡在了她和灯烛之间。 这次尹崇月不会看错了,即使再多的光和暗她都不会看错,卢雪隐正站在她面前。 屋里除了目瞪口呆的裴雁棠和鼓掌笑跳的姚思延再没别人,劫后余生,尹崇月便也不顾什么后妃之德,眼眶红热着,伸手抱住卢雪隐宽阔的肩膀,落下泪来。 第40章 ◎偷【】情的时候有人加油助威,场面何其诡异。◎ 一个职业司法官员的素养告诉裴雁棠, 此时他最需要做的不是棒打鸳鸯,而是警觉地出门盯梢,不让任何人成为尹贵妃和自己卢贤弟通【】奸的人证, 既然知情不报,那便只能包庇到底。 《刑律》有云, 从犯无论轻重, 一律同罪论处。 裴雁棠站在门外做了给这惊世奸【】情放风的从犯, 他才知道为什么好多案子里明明可以独善其身的人却非要蹚浑水把自己蹚没了。 要是有朝一日他能议法大权在握, 必定要改此法条! 立誓不改此志! 屋内,尹崇月和卢雪隐当然不知道门外裴雁棠悲壮惨烈的心志,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就算此时此刻萧恪闯进来俩人都不会撒手。 抚摸着尹崇月柔软细腻的鬓发,回想刚才机关洞开二人相望, 卢雪隐最先看到的是尹崇月雪白额头上的血迹。 堕落就堕落吧, 死就死吧。 卢雪隐想。 尹崇月也不清楚此时自己牢牢抱住的人究竟下了怎样很绝的决心, 她只是单纯庆幸这次重逢,以及还好没死掉, 活着真好。 姚思延在一旁给他俩鼓掌。 偷【】情的时候有人加油助威, 场面何其诡异。 他们之间好像总是缺乏沟通的机会, 此时正要开口, 却听见门外裴雁棠很大的声音说话, 两人立即分开各退一步站好, 只有姚思延还在开心噼里啪啦将掌心往一处拍。 陈指挥使, 我与卢枢密寻到了贵妃娘娘, 正要去报。 让开。 陈麓听完裴雁棠的话却只有这两个字。 然后门被打开, 几十名戴甲禁军鱼贯而入, 陈麓挎刀斜压, 见到尹崇月无恙,似乎是略有松弛,但旋即紧绷住表情,冷声道:圣上旨意,卢雪隐涉罪逆案,扣押待审,暂搁专职。 -- 第78页 尹崇月有那么一瞬间,想拉住卢雪隐钻回密道,带他逃跑,但转念立刻清醒,为什么萧恪要抓卢雪隐?这其中必然有误会!她得马上回宫。 陈麓是殿前司禁军,所传必然是圣谕,他本领了搜寻贵妃的差事,想必是一半又被皇上叫会宫中宣旨授意,为何皇上如此急切要捉卢雪隐?还是这样的大罪?裴雁棠虽然焦急,但到底在朝中见多要事诸般,并未慌乱。 最冷静的则是卢雪隐自己,他领旨后也并无反抗的意思,甚至还朝陈麓略微颔首,说了句辛苦,又缓缓道:贵妃才出险境,应速速带她回宫医治伤情。说到此处一顿,似有不甘,但仍补充一句,未免陛下担忧。 尹崇月心想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我!她心中急切,但口中对陈麓所说话时的处变不惊仍是冷静非常:陈指挥使,卢大人救护有功,本宫自会在圣上面前陈言,若有能照顾一二之处,水落石出之前,还望大人对本宫的救命恩人多有加护。 裴雁棠很想叹气,觉得这两个人着实不易,关怀彼此都得绕十八个弯说话,为何二人聪慧至此,却又做尽傻事? 他很想感慨,也知此时非彼时,俨然一个冷面无情的大理寺司法要职人员,只板着脸,让开陈麓与卢雪隐要出的门,眼见贤弟被加钥领走。 尹崇月又让陈麓将姚思延也先带回典狱收押,又说了禁军当中或有逆贼之事,让他小心安排守卫。 陈麓答应后低声对她说道:末将没有顾及娘娘安危,罪不足惜,还望恕罪。他说得极为诚恳和歉疚,尹崇月亦知当时情况紧急,又有姚思延这个不安定要素,怎能顾全?于是强自压下对卢雪隐的担忧,轻声道:连累大人是我的无能,大人勿要烦忧,为圣上办事要紧。 待陈麓押走卢雪隐带走姚思延,裴雁棠仍似一尊石像般站在屋门,满面担忧,他也不知是是怨还是悲,看了眼屋内同样低着头沉默的尹崇月,想领她出去安排人送其回宫,却被尹崇月猛地捉住衣袖。 裴大人,我知道你因为雪隐的事对我有很大歧见。尹崇月语速很快,语气却低,面容冷肃得与平常总是柔和可人的模样判若两人,此事干系甚重,即便大人疑我人品行径,我也不得不嘱托大人。 她这样的神情,裴雁棠也知是要事,于是点了点头。 我与姚思延出来的密道,切勿让任何其他一人知晓,对外且宣称我躲在屋内柜中逃过一劫。尹崇月深吸一口气,将声音又沉了沉,至于这个密道,裴大人记住,万不能自己去看!大人不可以不信我,珠娘与我有过命交情,我又与大人曾共患难,若你二人出事,我断不能见!这件事十分要紧,绝非危言耸听,我回宫后定会救雪隐之危,大人也要保重。 裴雁棠有些愕然,他没想到尹崇月会这样与他讲出肺腑之言和郑重之托,如今形势混乱卢雪隐又陷入危局,她不但没有慌乱,反而心中自有定数。 自己贤弟的心之所向,果然不凡。 娘娘放心,臣是知晓娘娘品性的,虽说之前因为贤弟之事略有怨怼,但臣也明白事有轻重缓急,娘娘自有心胸本领,臣听之任之。 裴雁棠的郑重承诺让尹崇月放下心来,这时浑身上下的伤终于齐齐哀嚎,她疼痛之间几乎扶墙才能站立,于是裴雁棠不敢耽搁,先派人入宫禀告尹贵妃平安,又安排大理寺监守与剩余禁军一道,护送她回宫。 尹崇月在车上浑浑噩噩,不知是睡是晕,等她回过神来时,睁开眼只见熟悉的床帏和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萧恪是真的着急了,他在床边守了好久,尹崇月就是不醒,他原本想怒斥尹崇月看你挑男人的眼光,但最后千言万语的盛怒之威都化作又急又气的含怨带嗔。 没死就好没死就好。尹崇月努力想笑,却发现这时候以她的心情想笑出来太难。 密室的事要不要告诉萧恪? 还有密室内她抄录的那些词句要不要给他看看? 卢雪隐的事要怎么开口去说去问? 自己与姚思延遇险的始末到底怎么讲述? 这些问题全都挤在脑袋里,一个都出不来。 似乎看出她满怀心事,萧恪忽然冷下脸来:你要是想问卢雪隐的事,我可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但是你想求情,我是一定不会答应的。 尹崇月看他这幅模样便知或许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于是问道:那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你失踪时,禁军抓获逆党一人。我本以为他或许知晓你去处,便亲自审问,谁知竟审出些意外收获。萧恪说话略微眯起眼睛时,便有种危险的信号了,在尹崇月看来,这是他身份恢复回九五之尊的证据,只等他继续说下去,他长相酷似卢雪隐,一问竟知,他居然是卢雪隐一母同胞的哥哥卢霆陌。卢雪隐自己也曾说过兄长故去,如今起死回生?萧恪冷笑一声,欺君瞒上,刻意隐瞒自己兄长身为逆党,且入仕朝中,其心可诛! 卢雪隐是必然知道自己哥哥还活着的。尹崇月记得在邰州时见过二人会面,但血浓于水,不希望自己兄弟落罪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此次关联甚广,若卢雪隐因此连累,定难脱罪。 -- 第79页 尹崇月思虑片刻,便有了想法,朗声说道:我不打算替这件事辩驳,因为我知道卢霆陌确实活着。于是她将自己在大理寺错将卢霆陌认作卢雪隐的事说出,又告知逃亡细节以及陈麓舍身拼救,最后说出了密室和密道,姚思延虽然是疯子,却似乎曾踏足过此,因此知道如何开关密室,他打开后将我拽入,歪打正着救了我一命但是只怕我在密室里所见所闻,这一命怕是也迟早要丢了。 萧恪以为尹崇月回向自己陈情,已经硬下心肠做好准备,不料却突然勾出一间密室来,他十分疑惑道:那个密室有何问题? 尹崇月强撑身体下床去翻捡所带回的物件,先取出狼毒纸抄写的案卷递给萧恪:这些是我从卢霆陌手上抢下的他尚未焚烧销毁的案卷,我有细细看过,其中不少邰州逆贼的证言都有所指向曾家与徐家来往甚密。 萧恪越看脸色越难看,最后只觉怒气上涌,泠声说道:只残存只言片语就有如此多证据,可见一斑!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尹崇月略微摇了摇头,皇上知道那个密室里还有什么吗? 难道还有篡逆的证据?萧恪追问。 我有抄写下一些,但是,我希望皇上能和我一同去看看。尹崇月俯身而拜,一定要亲自去看,只有我们两人。 你都这样子了,还不好好养伤,我自己去就行。萧恪不希望她逞强,伸手去扶,但尹崇月倔强且坚持,怎么都不肯起来,也不肯服软。 皇上必须去,我不求卢雪隐的安危,只求这一件事。 尹崇月的个性萧恪是有所了解的,她平常嘻嘻哈哈怎么都好说,但若是正事,必然十分郑重,如今这样说,那看来此行是不得不行。 我去就是了,不过你自己非得去吗? 对,我不能让皇上一个人去,见到那样的场景最好我能在你身边。 萧恪所有触动,心想尹崇月在卢雪隐遇到这般劫难的情况下,仍然在替自己着想,自己刚才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未免太无情无义。但帝王政事但凡涉及谋反,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松口。此时亦是两难,不如就和她去看看大理寺密室到底怎么回事。 尹崇月不顾此时天色已晚,坚持要即刻动身,萧恪见她所言兹事体大,也答允下来。 车驾穿行过夜色,萧恪却不知,等在他面前的,是另一片将此生不化的黑暗。 他到那时才会如梦方醒,彻底明白徐太后略带嘲弄的笑容和她的那句话: 因为大理寺很特殊,它有很多皇上都不知道秘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起开始倒v(从22章开始),各位读过的小伙伴不要买重复了~ 入v之后就是大家盼望的日更啦! 第41章 ◎如今听罢,只觉得自己此生与他大逆背德一番,当真是此生幸事!◎ 裴雁棠很好的履行了与尹崇月的约定, 他没有去看。 直至天将明时,萧恪夜访大理寺,便是除去尹崇月与姚思延以外见此密室的当世第三人。 至于还有无其他, 尹崇月就不知道了。 她这次带了更亮的宫灯,替萧恪引路, 在打开机关进去密室前, 萧恪还笑言要是此时尹崇月想把他带入后弑君也不会有人知晓。然而当见到密室其中景象, 所有的调侃和玩笑都化作两人之间仿佛永远无法打破的沉默。 萧恪静静站在牢室内, 逡巡四周,触目所及的每个字句好像都能烫伤他一般, 尹崇月从没在一个人身上看到如斯苦痛的痕迹, 最后,他仿佛已不能承受这些血淋淋的真相, 第一次如崩溃般抱紧自己双臂, 伛偻起从来都是无比挺拔的脊背。 尹崇月冲上前去, 牢牢扶住他的肩腰,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这时候她该说什么呢?萧恪自小养成天横贵胄的脾气, 是断然不会接受同情的, 若是她温言软语, 他只会更加难受, 不如给他个发泄的契机, 让他说出心中所想来得更舒顺, 至于能不能迈过心中这道疤痕尹崇月此时便也忽然理解师父口中所说听天由命是何等无奈。 但她必须开口。 这是她的使命。 自古以来, 能直面真相便是稀有的品质, 这品性在帝王之中更是少见。如今皇上便有这个机会, 试做天下之先只是我也知道此事之难 萧恪怒极反笑, 锐利的目光几乎要从墙壁上将这些字句铲平一般:你让我直面什么真相?我的父皇是个满口仁义背后却倒行逆施手段阴狠的毒蛇?他嘴上赦免逆党, 装作宽仁载德,背后却暗中诛杀废太子后人与相关要臣? 那只是先皇所为,皇上并不知晓!如果当日之日是皇上面对同样状况,断不会如此!尹崇月也不由自主扬高声调。 你怎么知道?我是父皇教出来的太子,他早对我说过,光宗纵然有错,但错在过犹不及而非严刑峻法以惩孽党!在我心中也一直深以为是!萧恪推开她后怒目而视。 那你为什么还会这么难受呢? 望着尹崇月充满了悲悯的目光,萧恪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因为因为父皇也教过我是非对错,教过我何为天道何为仁政何为正义何为何为明君他教得和他做得为什么不一样为什么 -- 第80页 尹崇月紧紧抱住萧恪,听他哭得撕心裂肺,只觉得自己的脏腑也揉到一处去,她不知怎么想起小时候被逼着读史,师父在上面讲些治世能臣时望向自己的目光,但师父却更在意她如何看贰臣传与奸臣录里的故事,每每讲来更细更详,与她坐论也多有引导。 为什么这些教会孩子道理的大人,明明知道世间是以另一种规则和暗法运作,却仍然将台面上那些漂亮话,讲得如此堂皇?教他们铭记在心?而真正的残忍,却要他们自己亲身用痛苦和教训领悟?所有人都是必须这样成长的么? 尹崇月让自己不许乱想,别没安慰好姐妹,又把自己带入了牛角尖,她来的路上已想好一些端倪的可能,此时该讲给萧恪听了:我查看最后一条有落款的记录,是在先皇殡天前一年的先皇大概是不想你背负更多沉重的旧事,因此干脆弄脏自己双手,替你扫平障碍你说先皇更属意你的哥哥,又因他的死怨怼于你。我觉得不是这样。如果不是对你寄予厚望,以先皇的品性德行,怎么会愿意做这些阴暗之事?虽然终究是非善之举,但每个人都可以恨他,你却不行,他独自一人手染鲜血隐没黑暗,是为你前路之光明。 这是实话还是谎话?尹崇月自己也不知。虽然却有这样的可能,但冤屈字句触目惊心,只是皇权更迭便要如此牵涉无辜么?尹崇月不是帝王,不懂帝王心术,她自小被教育得很好,如何辅佐如何襄助,若是有一天萧恪要以此等心术对她,她怕是也只能无力还手。 她们每个人都被教育成需要的模样。 从来就没有选择。 尹崇月忽然想到徐荧真,或许徐太后也是如此。 她叹息着,轻轻抚摸萧恪的后背,直到起伏渐歇。 你不必哄我。再好听的话都比不过眼前的真实。萧恪恢复冷静,他说话时松开依附尹崇月身上的手臂,独自一人走向墙壁,轻轻抚摸这些刻痕,忽然转过头静静望过来,出你我之外,是否还有他人知晓? 尹崇月身上一耸,骤然紧绷:没有,姚思延被这里吓到是不可能自己进来的,只有我看到了。 她看见萧恪松了口气,紧绷的身躯又恢复平静。 帝王的杀意总是来得如此突然。 还好,他到底对自己还是很够意思的。 我想一个人在这里静静。背对尹崇月,萧恪忽然开口,声音幽幽的,仿佛在和虚空说话一般,卢雪隐就关在大理寺典狱,你知道那里怎么走,进去后安排好人看守,但别让人听见你们说了什么。 尹崇月愣了,低头小声道:你不是不让我替他说话么我去听了他的话,是必然不忍心他这样子的。 查查这件事到底如何也好,没有人比你更会尽心为他奔波。我不想去用眼前这屋子里的方法对待朝臣了,至少现在不行。我并不相信他,但我相信你是不会和妄图谋反我之位的逆贼相知相许。 这话差点让尹崇月落下泪来。她何尝不是想直接吼给萧恪听,以我们俩的关系,我会跟逆臣搞这些不三不四的关系么!但要事在前,她几乎快憋死自己也没说出这话来。如今自萧恪口中听到,她心中百般焦急,最终也不再忍耐,任由眼泪滑过脸颊,点点头,听从要求留下萧恪一人在此。 典狱深处还是老样子,幽暗深邃,往前走去好像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路。 但卢雪隐就在尽头的牢房。 这里原本关押着姚思延,但经过这一折腾后,萧恪怀疑大理寺内有逆党,便安排去刑部的大牢。 门打开后,监吏便听命离去,只留下一点也没有意外的卢雪隐看向走近自己的尹崇月。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尹崇月总觉得卢雪隐像能看透自己一般。 我被以死罪关押,你怎么肯善罢甘休?但你若求皇上求得太狠,他必有怀疑。说到此处,卢雪隐却是自嘲般笑了笑,不过谋反和与你都是一死罢了。 你又没有谋反!尹崇月面颊绯红,朝他怒道,皇上知道我在邰州对此案多有涉及,便允许我暗中查访,你快给我从实招来!你哥哥是不是我在邰州茶肆看到的那个人?你早就知道他没死!为何不告诉我? 她不能告诉卢雪隐太多,尽管这些秘密在心底越积压越多,但她必须守口如瓶。 他如果还活着,皇上那里或许还逃得过去,但徐家和太后是一定会至他于死地的。卢雪隐淡淡说道,他知道的只怕比姚兄还要多。 尹崇月心下了然,一时也很惶惑:可他被抓了啊那现在怎么办? 卢雪隐却不多说,只是牵起她的手,仿佛当此地是月下花畔一般,拉她席地而坐,低声说道:我知道为什么我会被连累在此,所以并不慌乱,你也不用慌张。 为什么? 我不是逆党,但我哥哥自幼与我分别,他是不是,我想大概这个答案我和你以及皇上都不太会喜欢。我也是在邰州时才知他并未罹难,但他希望我一起同报父仇却是真的。 尹崇月愣住了,忙问: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 第81页 卢雪隐的目光中蒙上一层淡淡哀伤:我说父亲遗愿绝不是复仇,他比任何人都更期待你我无恙和万世太平,又怎会愿意波澜再起? 尹崇月心中从大惊至悲恸,一时半会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果然知父莫若子么卢雪隐说得没错,他们的父亲确实只有这两个遗愿。 有那么一瞬间,尹崇月真的想告诉卢雪隐他父亲那份最后的遗言。但是她不能说,卢雪隐一旦知道,纵然没有谋反,也必然会被萧恪所不容 怎么了? 卢雪隐何等敏锐,立刻看出尹崇月情绪异样,只是她心念百转立刻掩饰成愠怒的模样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皇上觉得你包庇他,你已经百口莫辩了! 或许这就是我哥哥束手就擒希望得到的结果。卢雪隐笑了笑说道。 你是说尹崇月略微皱眉思索后,当即明白,狠狠拍了自己大腿一下,你是说他故意让你被怀疑被抓,再想办法救你出来,如此你便彻底和皇上决裂,不被容于朝堂,便只能跟他们搞这些掉脑袋的事? 卢雪隐点点头道:因此,不久就会有人来劫狱,置我于不义之地,那时你就算证明我确实在此之前与谋反无关,恐怕也已来不及了。 那我还有一个问题。尹崇月盯着卢雪隐的眼睛,你自己是如何所想?我不信你真的不恨光宗。 她以为卢雪隐会用很深沉悲恸的模样和自己讲述心路历程,但谁知,他显得格外云淡风轻,只是语气里略有唏嘘和悲伤,但并无强烈的怨恨蕴含其中:自幼我便深恨自己晚生多年,不能生于光宗之朝,为世人诛去祸患,为家人免去罹难,求得太平安稳。但这些却是已无法更改之事,我投身仕途,并不为从中作梗,只是即便自己生在今朝,所想得也还是一样,无非是希望我之悲哀再不会发生在他人身上。 尹崇月听着这番话,看着卢雪隐澄澈明亮的双眼,心中泠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只是爱慕眼前的男人,却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如今听罢,只觉得自己此生与他大逆背德一番,当真是此生幸事! 第42章 ◎太后不管卢霆陌,她是不能不管卢雪隐的!◎ 虽然是从牢里探望归来, 但尹崇月重新恢复了与人斗争到底的决心,红光满面昂首阔步,简直像是戏台上赢了大仗的先锋女将。 此时她心中想得全都是要怎么好好收拾那些随便破坏别人愉快偷【】情的混账! 其实最开始她还是很担心的, 方才牢牢握住卢雪隐的手,满脑子都是四面八方伸过来的阴影。 若是他们来人救你, 我们该怎么办? 既然知道他们会来人, 那又何必着急? 尹崇月何等聪慧, 立即理解了卢雪隐的意思。 他要的就是守株待兔, 以自己为诱饵,捉下这些人给皇帝看, 来得人越多越能证明他是无辜的, 因为卢霆陌也被抓了,为什么这些逆党乌泱泱都跑来救还没落罪的自己, 却不去救真正已经定罪要被杀头的主犯? 萧恪又不是傻子。 她回到宫中第一件事, 便是告诉先一步回来的萧恪, 卢雪隐说自己不是逆党,皇上你又不会相信, 我就不重复强调了, 但是可以借这个机会看看谁要兴风作浪, 守株待兔便能等到线索从天而降, 何乐而不为? 萧恪也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平和, 沉默半晌, 答应了她。 只是你要帮朕办一件事。萧恪说道。 尹崇月有点惴惴不安, 一般来说, 萧恪对她称朕时, 便是要她当个听话的臣子, 她没有拒绝余地。 朕有话想让你去问问太后。 是关于先皇的事么尹崇月大概知道萧恪想知道什么。 事到如今朕才知晓, 太后所知远甚于你我。有些事只能从她处得知了。 从萧恪处离开至宁寿宫这一路,尹崇月心事重重,每走一步都是满心疲惫。原本轻快的心情全都不见,只觉得自己仿佛被看不见的浪尖推至天高,却仿佛即将摔下来,毫无安全感可言。 但见到徐荧真那一刻,她还是本能打起精神摆出战斗状态,行礼都十分雄赳气昂。 你是替皇上来的吧? 徐太后当然知道她的来意,适才萧恪已经和尹崇月讲过自己之前与太后的一番对话,因此尹崇月并不意外:有些话,皇上不方便来问太后,便只能我来了。她和徐荧真你来我往这些回合,也不必装模作样了。 大理寺死牢的事,你们已经看过了?徐荧真说这话时格外平静。 尹崇月点点头道:触目惊心。 其实皇上大可不必忧心,此事先皇也是在永宁之变后才接手下光宗曾用过的密牢。 徐荧真的话倒像是真的不放在心上,而尹崇月却有点惊讶,先皇把徐太后当做棋子,却这也告诉她么? 似乎知道尹崇月的疑惑,徐荧真淡淡说道:你如今也常伴帝王左右,自然知道天威难测,但难测并非不可测,如果不是你甚知他意,他又怎么会让你来问我这些?不过你们不必担忧,我只是知道但并未亲眼见过,如今知道的,或许还不如你们多就是了。 -- 第82页 太后在宫中多年,自然明白,你知道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认为你知道多少。尹崇月总觉得有点怪,太后应当知道卢霆陌被抓,她居然真的没有任何触动么? 就算把我送进密牢,我也不会说出更多。 凭太后的指引和那一支钗环,我知道不少旧事,我平生不爱欠人人情,所以今日索性就还给太后。想必太后已经知道卢霆陌被抓且定罪的事情,如果您想从旁相助,眼下就是最好时机,只要在这时告知皇上更多旧朝之事,他也会听太后一言。尹崇月起身不知道萧恪会不会这样想,但此事争取到太后对他们来说是极为重要的。 他被抓又关哀家何事?徐荧真看向她,难不成你和皇帝觉得是个逆党便与哀家有关? 可是,卢霆陌如今已定了谋逆大罪正被关押你不想救他么? 徐太后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向尹崇月,这种目光不是惊慌或是羞愤与伤痛,而是真真正正的惊诧:我为什么要想救他? 你们不是青梅竹马,曾经有过婚约?这次轮到尹崇月也诧异了,难道疯子也会骗人? 仿佛是明白了尹崇月这样发问的缘由,徐太后竟笑了出来。尹崇月说不好这个笑容的意味,这明明是个鲜妍姣丽灿若朝阳的笑,但却满是讽刺和戏谑的气息,徐荧真那么不爱笑的人,如今真的笑起来,尹崇月却宁愿她板着脸。 那么,贵妃,哀家问你,你是觉得,但凡与你有过婚约的人,便都是两情相悦么?笑够了的徐荧真凝视尹崇月道,你真是很奇怪的一个人,有时候明明那么聪睿有识,但有时却天真恍若少女。 我本来就是少女尹崇月自己都知道这抗辩极为无力,但又忍不住说出口。 徐荧真用一种近乎幸灾乐祸的语气说道:你与皇上也是缘定今生,那么你入宫之前可曾对他倾心相许过? 尹崇月哑火了。她很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此时却真真正正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她和萧恪两个人,完全是靠着先皇与国师两个人的筹谋聚在一处,哪有什么缘分,全是算计。然而她们二人却努力给自己找了个至交亲友,凭借比缘分更可靠得多的感情凝结在此,结下深厚友谊。这些话当然是不能和徐太后讲的。 她自己也是个棋子,哪有底气去和太后回嘴这个话题。 你看似每天欢欣愉悦,其实却不开心。你自幼随国师闹中取静,修行读书,又可自由来去游历各地,那时你过得是什么样的神仙日子?你此时过得又是什么战战兢兢难于言说的生活?并不是有过婚约甚至是真做了夫妻,就会突然有情有义此志不渝。你比我更清楚自己心中所想,但你却不敢说。 徐荧真即便说这样狂妄偏执的话,也仍然是端庄的,但尹崇月却在她眼中看出一种愤世嫉俗的厌恶,那种对红尘不耐的鄙夷,对一切都毫无眷恋的嗤哂。 徐荧真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尹崇月站在她的宫中,面对这个人,却陷入迷茫。 送客前,徐荧真用她独有的平淡语气对尹崇月说道:我与卢霆陌并无真情,入宫前的婚约,不过是令一纸肮脏的交易。其实与谁的婚约,都非我心所向。贵妃历来以贤良闻名,还是少看些才子佳人两情相悦的话本戏说,多想想自己如今处境与我当日有何不同的好。 尹崇月忿忿想,当然是不一样的!我和萧恪虽说乱点鸳鸯谱缘起是不太搭调,但如今也算渐入佳境,不比你和先皇要好到哪里去! 她带着一肚子气回了萧恪那里,将话一五一十转达,连萧恪也皱起眉头,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了。 我倒觉得太后没说谎话。尹崇月虽然不爽太后对她的评判,但心中仍然认可方才的对话,只是我有一事很是奇怪。 我知道你奇怪什么。我也一样。萧恪沉吟片刻说道,其实她本可以在先皇殡天后自请离宫的,找个修行什么的借口都没有问题,可她还是选择留下,我以为她是为了徐家继续站在权力中心,但如今看来却未必。她提醒你去见姚思延和去大理寺,明面上好像让你陷入危险,可实际上却却好像助我们更进一步接近真相。 尹崇月与他心有灵犀,不住点头道:正是!不然她又干嘛和你先提密室的事情,很是怪异。她好像并不介意输赢,只是好像很是享受。 一时半会儿看不清,便不去想了。我有一件事要说与你听。萧恪又换了寻常的称呼,人也不似刚才那么紧绷,你说得没错,果然有人来救卢雪隐了。 我说什么来着!尹崇月立刻抚掌,我怎么会骗你! 太后不管卢霆陌,她是不能不管卢雪隐的! 见她如此激动,萧恪也忽然觉得好笑,方才一个人他想了许多,也知此事有异,不能妄下决断引起朝野混乱,如今枢密副使被关在牢中已是人心惶惶,加个罪名容易,但只怕自己就成了任人摆布的蠢货,好像别人怎么牵着鼻子就怎么走,这种感觉令萧恪格外愤怒。 我其实知道,此事卢雪隐未必就真有罪过,哼,他的罪是觊觎君妃不讲臣节以下辱上万死不辞!不过这个罪咱们就先放放说说眼前的事情好了。我已经想好下一步要怎么做了。 -- 第83页 皇上,我大概猜到你要怎么做的,可是你真的敢拿卢霆陌开刀吗?尹崇月有点犹豫,我觉得,好像很多人都不希望他死的。毕竟曾经他家的案子也是光宗之误留下个活口不容易,虽然他有死罪,然而若是真加以刑律,怕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萧恪极为骄傲地冷笑一声道:我当然知道!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妄图裹挟我当我是个傻瓜,所以这次我偏偏不能让他们如愿!乱党定然此时盼着朕杀了这兄弟俩,然后再给他们好的由头闹事,朕就偏不,朕还要说这是个误会,卢霆陌根本没有袭击你,也没有参与祸乱,完全是被人懵逼,光宗之错朕不会再犯。朕已下旨,明日宣两兄弟入宫,朕要好好嘉奖他们是忠君之后。 尹崇月听了这些忽然意识到,萧恪成长了。他原本就极为明思有虑,亦是心机重垒腹有韬略,而在见过密室,知晓了许多旧日秘辛后,他整个人愈发像个真正的皇帝。 可是她的心却有种凉凉的伤感,好像有些东西再也难以寻回,只能任其远走,默默相送。 第43章 ◎不过很快皇上也会以天下至尊至贵的身份,尝到百口莫辩的滋味了。◎ 皇上要召见卢霆陌的消息传出去, 许多大臣都很疑惑,事情到了这份上还有转机?大家都已准备好朝堂又要闹起血雨腥风,谁料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大家都在等此次召见的结果。 是日,萧恪命尹崇月坐在天章殿书屏后静听。 她虽然正襟危坐, 可手指不断缠绕, 心中紧张, 这次问话很可能决定卢雪隐的命运, 她希望卢霆陌多想想自己坑了的弟弟,少说两句。 陈麓将卢霆陌带至天章殿内后便遵旨撤出。只是他与薛平二人守在门口, 都十分戒备。虽然知道皇上要问的事或许涉及过往谋反与朝中之人, 能少听还是少听的好,然而只留皇上一人在内, 是否略有危险? 天章殿并非雕梁画栋的华丽之宫, 颇有前朝古雅之感, 鹤炉内也不燃龙涎金屑等浓郁名香,只有白樟清香犹如雾霭般缭绕。 尹崇月微微侧着身, 只看得清一点人影, 但即便这一点也能看出卢霆陌实在太像卢雪隐了。 朕知道你们会在这个时候去救卢雪隐。萧恪根本不想和他客套, 语气里都是冰冷的意味, 他是冤枉的, 对么?为了你们永不可能实现的大业, 你连亲弟弟都要陷害, 当真是令朕钦佩。 卢霆陌不止与卢雪隐长相肖似, 说话那种沉着的意味都十分相像, 他平静道:吾弟并不知道光宗与先皇究竟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 蒙在鼓中, 竟还未仇人效命。 如果在平常,听到别人这样说自己父王,萧恪早就火了,但如今的他已非昨昔之君,听到这些竟然也还是能沉静如水。 他,不只是他,还有其他那些在光宗一朝遭受刑狱之灾如今却仍在朝中的人,你以为他们是在为朕效命么?不,他们是在为他们心中的太平天下效命。真正短视毫无远见的人是你们才对。 没有远见,那倒未必。卢霆陌看着萧恪的眼睛说道,皇上可知何为百口莫辩?当初光宗大施刑狱,无数无辜之人受累遭刑,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也未涉及谋反,可能有些人只是逢年过节给太子府送过些面子上的礼物,便被拷打至濒死,那时的他们便是百口莫辩。 尹崇月见过密牢后再听这话,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不等萧恪回答,卢霆陌噙着一丝诡异的笑继续说道:不过很快皇上也会以天下至尊至贵的身份,尝到百口莫辩的滋味了。 说完他喉头哽咽,尹崇月心头一惊,跳出书屏,跑去阻拦却为时已晚。 卢霆陌将藏在口中的毒药吞服,瞬时毒发,已难再回天。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尹崇月的大脑一片空白。 望着卢霆陌倒在地上的尸体,萧恪面色发白,惊吓是小,恨意盛怒却是将他完全攫住:好啊!以为朕投鼠忌器,便想死得不明不白,莫不是想效仿当年永宁之乱将乱党害死宫中嫁祸帝王,再以此作乱!当真豁得出去! 尹崇月比萧恪更急。 她知道,萧恪最恨为人左右逼迫,这样一来,自己的好姐妹怕是真要鱼死网破,那此前诸般隐忍和布置岂不都是白费?但这件事确实气人之极,她一时也说不出安慰的话心中满是恨意! 卢霆陌这样一来,怕是卢雪隐也要恨上萧恪,以为是皇上所逼卢霆陌才会这样自尽。纵使卢雪隐那样聪明,恐怕也难逃手足之情的禁锢。 她不能没有卢雪隐,萧恪也不能没有!卢雪隐要是跟乱党跑了,那才真是让这些混账得逞! 尹崇月满头是汗,总算想出几句词来,谁知萧恪大手一挥阻止她开口道:够了!朕再也不想听那些只会劝说朕忍让的话了,朕步步退,他们只会步步紧逼,如今眼前这一幕你也看在眼中,你觉得难道还要转圜余地不成?休要再劝了! 卢霆陌静静倒在地上,他被缚住的双手几乎要被倾倒的身体压至变形,尹崇月听了萧恪的话,有那么一瞬间也心灰意冷了。她怕是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然而然而师父曾经教过,许多时候,做比说能容易劝服他人。 但她要做什么呢? -- 第84页 尹崇月颓然扶住桌子,低头急切苦思,忽然见到桌上裁蜡开封的纸刀。 她很小时就读过多篇杂记史书,其中有篇《燕丹子》,里面说:血勇之人,怒而面赤;脉勇之人,怒而面青;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 世人多赞骨勇神勇,都觉血勇鲁莽且不可靠,但她此时却觉得,只有孤注一掷血勇一次,才能救得了萧恪的危局与卢雪隐的危境。 萧恪见尹崇月互得拿起自己寻常的用的纸刀,径直走向已死的卢霆陌,那刀刃切纸锋锐,两下便隔开绳索,释放出两条已没有生气又尚未僵硬的瘫软手臂,而尹崇月又将那刀握于卢霆陌之手。 你做什么?萧恪十分不解。 但他立刻便明白了。 尹崇月攥着卢霆陌被迫握住的短匕刀刃,狠狠冲着自己腰腹刺去。 萧恪大惊,奔来扶住跪地的尹崇月,但已经晚了,刀入血出,尹崇月青色的罗裙与他淡金色的衣袍上瞬间便绽开巨大的血红雾团。 你你疯了!萧恪的眼泪不受控制,若是因为自己不肯听劝尹崇月便只能出此下策,他悔恨不已,只求时辰立即倒流,便是什么他都想舍弃不顾了。 然而在他怀中,尹崇月因痛苦而惨白的面容却带有一丝寻常总挂在她脸上的慧黠微笑:皇上你要大声地哭大声的叫把你的委屈都哭叫出来说卢霆陌行刺皇上我是救驾受伤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你懂我的意思吧你一定懂我为什么这么做对了我还不想死一定得救回我这个出不来好主意只能出此下策的狗头军师啊 说完她便彻底没了动静,栽倒在萧恪怀里。 于是薛平和陈麓都听到屋内的哭声喊声,对视一眼便冲了进去 因皇上所命的禁军早在此处守株待兔,因此来劫狱的人一冒头便被抓了正着,余下人等逃的逃死的死,卢雪隐仿佛没事儿人一样坐在牢里,静静看着牢外的狱卒泼水擦洗地上血迹。 但这时裴雁棠却来了。 他面色极差,嘴唇发白,只命人开门,牢门开了进来后却半天说不出话。 卢雪隐素来了解裴雁棠,他小事虽爱小题大做,但正事从不马虎,于是问道:朝中出事了? 裴雁棠摇摇头,灰败的嘴唇动了两下,仿佛下定极大决心才开口:是宫中出事了尹贵妃你哥哥在受召见时行刺皇上,尹贵妃及时救驾,皇上没有事但贵妃贵妃怕是不行了 卢雪隐只觉得之前全部的成竹在胸都化为泡影,仿佛一瞬间五雷轰击,只想逃脱此处,但却被裴雁棠牢牢捉住道:你待在此处!现下太医还在救治,我也只知这些,若是有新的消息必然第一时间告知你但是你不能离开。你如今的身份也不能进宫,就算进宫又能如何?尹贵妃身边自有皇上看护,你如何得进内苑?贤弟,朝堂眼下巨变,听说不少人都去了王尚书家中,你决不能自乱阵脚,真的风浪怕是来了 裴雁棠所说一切属实,朝中官吏听闻圣上遇刺贵妃护驾重伤,仿佛以水投油,顿时京中鼎沸。 大臣们全都愤怒了。 国家乱套了几十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太平之象,全朝文武上下又是教又是辅佐出一个看起来就很有明君胚子的小皇帝,这一路人人无不小心翼翼殚精竭虑,生怕他变得和他爷爷一样精神不正常,好在小皇帝成人后各方面都足够优秀,尤其在仁政上,竟连废太子的后裔都入嗣自己,与后妃也是情深义重,并非那般个性孟浪强硬的不稳定领导,有这样的人当皇帝,是满朝的福气。 但逆贼可倒好!他们有多谨慎,这帮贼寇就有多嚣张!原本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都忍忍,毕竟你们当年也确实受过委屈,即便是遇到和皇帝的冲突,朝中的风向也大多都是和稀泥,一是不想再动干戈朝野起乱,息事宁人想蒙混过去至少多些太平时日;二是怕皇帝忽然发作一发不可收拾,到时候再收回性子就难了。然而他们这么想,人家却不这么想!处处犯上处处闹,这两年简直变本加厉,把他们满朝文武对太平盛世的期望和努力成果当什么了? 要是小皇帝再来几次这样的刺激,忽然想起他爷爷铁腕统治之时乱臣贼子屁都不敢放一个,大家这么多年的努力岂不白费? 是可忍孰不可忍! 吏部百官之首王尚书联合六部、枢密院、御史台和弘文馆一齐上了道折子,半点没有客气,直指欺君欺国都是无可恕的大罪,从前陛下和文武一味宽仁,是以天下为考量,如今既然他们不客气,那就从以天下为考量这个起点换位思考一下,仁政不好使,就来严刑峻法惩治这些逆贼!反正就算再怎么行仁政,这帮人还是要往死里闹,根本没个太平日子,索性谁都别好好过! 当然折子写得慷慨激昂文辞顿挫精简,不似这般撒泼却说了比撒泼还厉害的话,仿佛是群臣给逆贼下得一道战书,决心不死不休! 王尚书还额外寥寥添了几笔:圣上得尹贵妃,更通仁体德,愈有圣主风范,然今日逆贼刺圣,贵妃救驾生死不卜,圣上失一仁德左右,岂不天下哀哉? -- 第85页 其他人看了这句都称赞还是王尚书有本领,直接将皇帝的夫妻感情上升至国家祸福的高度。王尚书表示:皇上得了贤德的尹贵妃,便更加贤德国家也更加有希望,你们这些逆贼差点害死尹贵妃,不就是想让国家失去一根贤德的梁柱,构陷国家于危难吗! 太坏了,真是太坏了! 此奏疏一上,即便地方官员也开始跟着上表,各地纷纷汇报自己州郡军队的情况,并表示随时可以投入作战,决不能坐视天下将乱而不理,几处军治关更是武将联名陈情,说是只要皇上一句话,他们立即奉旨入朝讨逆,忠心可表天地可鉴。 当然这些好消息尹崇月是不知道的。 她还在与死亡做最后的缠斗。 第44章 ◎人活一世,焉能不痛?◎ 世事如梦亦如幻, 万千辉光斑驳陆离,尹崇月只觉浑身轻飘飘的,甚至连疼痛的感觉都消失了。 要是能永远这样也还算不错。 她很久没试过完全安睡, 此时闭上眼睛,四周有种绒暖的异样触感, 实在好奇睁开眼看去, 却见是一道淡淡的光晕照在自己身上。顺着光来的方向, 尹崇月前走探看, 终于见到一扇门,和里面若隐若现的熟悉背影。 师父!她欢快地叫着, 冲了进去。 国师朝她笑着, 任由她像小时候一样又是扯袖子又是拽胳膊,半天不说一句话, 闹够了的尹崇月只觉面上冰凉, 抹过去掌心都是湿的。 可是宫中不开心了?国师柔声问她。 尹崇月不知自己为什么落泪又是何时落泪, 只是忍不住继续去抹眼睛,不住摇头, 国师抚过她的头发, 低低叹了口气:要是实在不愿, 便随我来吧 其实, 萧恪他人挺好的尹崇月一边抽噎一边说道, 我从前没有朋友姐妹, 如今有了他, 也不是不开心, 可是可是我总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师父的声音有种很不真实的缥缈感, 但他安抚自己的动作仍是和从前一样:是为师对你不住。 尹崇月又摇摇头:宫里虽然不够自由, 但我有时觉得自己所学所负能像如今这样得用武之地, 也算庆幸,可可是一辈子游山玩水也没什么不好,我快找不到自己想走的路了,师父不然你再帮徒儿决定一次吧 满满,今后你的命运皆在你自己手中,你要找到这条自己最想走的路,然后不要回头。 尹崇月心头微颤,只见师父笑容一如往日平常,眼中泪意又满,轻声道:师父,徒儿很想你。 为师也很想徒儿你,但你是要回去的,你心里还有牵挂的人和事。 尹崇月点头道:爹娘一定急死了,萧恪不知道有多内疚难过,还有还有一个叫卢雪隐的臭小子,师父你没见过他,他真真是世界上最好也是最坏的人了还有那些坏人,我一想到自己要是死了遂了他们心愿,我就想气得立刻活过来! 那就活过来,去好好气气他们。 可是很痛尹崇月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腰腹,声音里透着低低的惧意,真的好痛呀 人活一世,焉能不痛?你以一己之身救下不知多少性命,改变多少人的命运,为师的满满长大了啊 长大了,就一定要很痛苦吗? 破茧成蝶就是撕皮揉骨,但满满一定会先痛后甜,逢凶化吉,必过此劫。 尹崇月觉得自己所依靠的肩膀越来越缥缈,而痛感渐渐出现,她心知又是到了分别时刻,可默念师父最后的话,她却凭空生出一份勇敢,决心睁开双眼,就此别过。 于是痛苦如山呼海啸般袭来,师父和光芒一道消失。 贵妃醒了!她睁眼了! 满屋子太医被皇上这样一叫都赶紧凑回尹崇月床前,只见她睁开了一双写满痛苦的美妙眸目,眼中却空洞无物。几个太医偷偷对视,都暗叫不好,这莫不是回光返照!方才皇帝已是天威震怒,如今要是尹贵妃真的出了事,只怕他们各个都没有好下场。 于是施针的施针,重新开药的开药,切参片的切参片,寝殿乱作一团,萧恪紧紧握住尹崇月的手,凄惶无助,只恨自己是天命之主却同样无法与天争出一人的命数短长。 满满满满你听得到我说话么?萧恪凑近尹崇月耳边低语,你一定不要有事啊 尹崇月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虽然努力睁着眼睛,但却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天地之间只有混沌和痛苦,便再没别的感受。一声声乳名叫得这样亲切悲伤,她挣扎着努力想要看清身侧的人,渐渐的,满是血迹的衣服都来不及换掉的萧恪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剪影。 当皇帝哪能在别人面前哭哭啼啼的! 她很想大吼骂两句,但是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一折腾,忍着的疼也忍不住了,浑身仿佛都不再是自己的,尹崇月又沉目昏死过去。 她这一昏不要紧,萧恪又哭得厉害起来,吓得满屋子人除了太医,全都跪下发抖,所有人都真心祈求尹贵妃绝对不能有事,这要是真的人没了,皇帝就此疯魔也不是不可能。 -- 第86页 尹崇月这一昏一睡便是好久,久到她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浑浑噩噩又是疼又是酸麻,略微恢复神志几次,但都最后抗争失败没有彻底醒来。 可是她的耳朵却出奇得清楚,听到好多次陌生人的声音和萧恪的声音,但迷离之间只能隐约记得都是些病情,这之间仿佛过去好长时间,她才又隐约苏醒,睁不开眼,然而声音却听得越来越清。 这次多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声音。 贵妃度过难关就好。 这样冷淡却犹如丝绒一般柔软的声音,除了徐荧真还能是谁? 她不会是来看看自己死没死的吧? 尹崇月恨不得当场爬起来和她唇枪舌剑大战三百回合,但无奈身子根本不听话,除了可以被动使用的耳朵,她连手指头都挪不动半分。 太后不必忧心,满满吉人自有天相,必然无忧,倒是太后娘家如今多事之秋,太后应当多加照看提点才是。 萧恪什么时候学会自己的阴阳怪气说话大法了?尹崇月顿时满意得不行,连腰腹的剧痛也都淡了几分。 皇上真的以为,徐家的事哀家可以做主?皇上听过姚思延的话,如果哀家可以做主,便也不会在宫中以这个身份同皇上说话了。徐荧真说话总是这样进退有度却又不卑不亢,尹崇月很是佩服。 多写太后费心。萧恪声音比徐荧真听起来更是冷淡,太医说贵妃虽然已无性命之忧,但身体恐怕短时难恢复至康健,那两个孩子如今送至太后处照样,还望太后多多费心。 萧靖和萧海珠送到徐荧真那里了?尹崇月开始觉得不妙,可后来她便明白了萧恪的用心。要真是乱起来了,那些存心起事之人定然以萧靖的名义行事,若真像萧恪所说,如今因为谋反案牵连到徐家,那徐太后又怎能独善其身?偏偏她养两个废太子后裔时出了事,那萧恪就能将太后拉下水来,有的是办法不让她好过。 这招数真像萧恪气急了会做出的事。如今徐太后怕是又是成了他的一个人质了。 都当她男人好欺负呢,尹崇月忍不住很是得意,其实萧恪心机是很深的,他自幼成长的环境在这里,怎么会是个省油的灯?只不过多年伪装小白兔伪装得到位,便被人真的当了可爱幼兽,谁又知道他的獠牙利爪都藏得那么好呢? 这两个孩子也来看贵妃了。他们本就是贵妃的骨肉,此时当然该尽些孝心。以后每日哀家都会遣他们来请安的。 徐荧真并不抵触,或者也是没办法拒绝,只招呼两个孩子进屋来。萧海珠还算镇定,只是室内仍有一丝血腥气味另她紧张不已,向萧恪行礼后凑近看见寻常那样鲜活肆意的尹贵妃如今竟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只有微弱呼吸起伏勉强看得出还算活着。 她便有些惊心,心想若是贵妃出事,皇帝盛怒之下必然要了自己姐弟的性命,如今只希望贵妃无恙,自己倒是怎样都好,然而幼弟年纪尚小很快萧海珠也意识到,那些逆贼虽然假借他家的名义,却明知废太子真正后裔尚在皇帝手中,仍然出此招数,可见是根本不将她和弟弟的安危当回事。一切名义上的忠诚仿佛都是作戏,她便也心中悲凉感叹,一时在尹崇月身边竟然显露出几分乖巧平静与悲伤来。 萧靖年纪小,见到这样情境便是吓坏了,然而他已经习课月余,也不像从前那样懵懂,书中浅显道理识得一二,行礼后又朝萧恪小心翼翼问道:母妃到底何时才会醒来 萧恪冷着脸,心想我比你小子还想知道,但尹崇月总算挺过来,他如今也心态好了很多,之前发狠的恨意渐渐消退,也算能心平气和自己不想见的人讲话了,他略微想了想后对萧靖说道:你好好读书,贵妃醒来后查问你功课,你要让她安心才行。 儿臣晓得了。萧靖小心翼翼回答。 尹崇月觉得萧恪又不是人家孩子亲爹,自己也不是亲妈,干嘛这么严苛要求,差不多就得了。但她又说不出来话,光听了一会儿又昏睡起来,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 这期间尹崇月就再没这种感觉了,她仿佛睡了一个极其安稳的觉,疼痛的剧烈也消失不少,这次她醒来时,便是真正的睁开眼睛了。 然而萧恪却不在旁边。 薛平见她睁开眼,喜不自胜,连忙指挥人围上来又是进药又是喂水,等到人都下去干净,尹崇月才见他白皙额头上有一层薄汗,人也清瘦许多。想到可能是萧恪不放心才将一直跟在身边的薛公公留住自己这里,她心中很是感激,便朝薛平努力挤出个笑容来:薛公公,好久不见啦 她语气虽然虚弱,但却是轻快的,薛平一时感慨,连忙应答。然而尹崇月却见他看自己醒来也没有那样开心,似乎另有犯愁,于是便用喑哑的声音努力问道:是出了什么事情了吗? 薛平似有犹豫,只道:皇上让娘娘好好休息就是,旁的先不用管。 那就是皇上有事?尹崇月立刻警觉, 薛公公,我为了皇上才把自己搞成这样,要是都这样了皇上还是有事,那我可真是亏上加亏,白死这一遭,你快点告诉我 她毫无底气的声音透着明显的虚弱,薛平心中不忍,但略微取舍后下定决心,靠近低声说道:前朝今日有军报到御前,说是宣州有几处原本废太子封邑的地方闹起了事,皇上原本一直守在娘娘床边,听了这事才去的天章殿。那些人似乎是举了靖皇子的旗号,很是不像话。 -- 第87页 尹崇月气得直翻白眼,吓得薛平赶忙又叫太医,但她只是生气,不是要咽气,太医看了好多次才确定尹贵妃没有要死的迹象,薛平这才放心。待到又只剩他们二人,尹崇月说道:真是没完没了!皇上是什么态度? 皇上很是生气。薛平知道萧恪素来什么都瞒尹崇月,再加上这件事确实可能需要尹贵妃说话,他便知无不言了,但不单单是因为这件事,还有一件这件事看来更要紧。 是什么事?比造反还要紧?尹崇月愣住了。 姚思延死了。 作者有话说: 全文一共21w字左右,我这几天想都给大家一口气更新完,注意更新哦~今天也有三章掉落~ 第45章 ◎刺伤入骨,搅心裂魂。◎ 薛平扶着尹崇月, 见她面色白透若纸,汗珠顺鬓而下,忍不住还是说道:娘娘如果有非要说的事儿, 我替你说就是了。 尹崇月咬着牙摇头道:别人就专挑我要死的时候动手,真是看得起我, 要给皇上一个措手不及, 越是这个时候, 咱们越不能自乱阵脚, 反正我没死,虽然不能活蹦乱跳, 但劝劝皇上别脑袋发热做了错事的劲头还是有的。 她抬头去望天章殿顶的排排脊兽, 阴翳的流云正朝人间压来,不知风雨何时来何时去。 薛姐姐。尹崇月的目光凝固在天章殿屋脊的六个脊兽塑像上。 薛平很是紧张, 但他们二人搀扶着, 周围再没旁人, 尹崇月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极轻若羽,除了他不可能有第三人听见。 从来没人这样叫过薛平, 他一个恍惚, 好像这些年已经彻底忘记自己是个女儿身, 但偏偏尹崇月这样亲昵的叫倒让他觉得顺理成章。 尹贵妃, 我在。他轻声回应。 宫里的建筑巍峨恢弘, 庑殿高挑多起五道屋脊, 屋脊之上蹲踞五个瑞兽。但这么多殿宇, 只有三处宫殿的屋脊上与别处不同, 上有六个雕塑。 薛平自幼长在宫中, 对此处早就熟悉不已, 无需思考便张口能言:我知道, 是供奉列祖列宗的紫极殿,皇上临大朝的庆英殿,还有就是前面的天章殿。贵妃为什么说这个? 嗯,是的。尹崇月仿佛没有听到薛平的疑问,又道,那姐姐知道,为什么这三处要要多一个脊兽么? 这三处在宫中最为尊贵,意义非凡,当然多一个骑凤仙人与众不同。 尹崇月笑了笑摇头:历朝历代更迭如冬去春来,宫室名字换了又换,只有这三处的脊兽都用一个制式,前五个与其他宫宇相同,都是一样的瑞兽陶塑,但蹲在最前,只差一步便要从脊檐尽头朝天而去的骑凤仙人,其实并不是仙人,是一个史书有记载的普通诸侯王罢了。 薛平有些茫然也顺着尹崇月目光看去,宫宇飞檐之上,骑凤仙人栩栩如生,衣袂和胡须都临风飘扬,仿佛此时的乌云蔽日是他即将一步登天的阶梯。 这个骑凤的是齐湣王,战国时期齐湣王被前来弱齐强燕阴出使的苏秦说服,去不断攻打侵占邻国土地,还吞并邻国宋国,过度消耗国力,最终导致当其他各国联军攻齐时,齐国曾经的邻邦因为都与齐产生纠葛,不肯相助,而刚刚与宋国一仗之后的齐卒疲敝不堪,也无力招架,最终齐湣王丢了都城四处逃窜,被人所杀。 尹崇月是很会讲故事的人,薛平一旁侍奉时曾听过她给皇上讲各种史书里的典故,也听得津津有味,他知道此时尹贵妃不宜下床久滞,但也清楚她想说的话没有说完想做的事没有做到,是不会乖乖回去的,于是只好接上。 这故事听着并不吉利,那为什么他能坐上凤待在这么重要的位置。 齐湣王志大而骄,这是他个性里的死穴,也是任何帝王都绝对不能犯的错误。你看他骑着凤,看似要一步登天,实则是要跌落下来粉身碎骨。他觉得自己是天命所归千古一帝,便不顾形势广兴战戈,固然彼时齐国国力强盛,却也禁不住这般志向远大的消耗。所以,历代帝王都以此为警示,告诉自己以及子孙后代,至最高处后往往不是更高,而是跌重。 说了这样多话,尹崇月即便之前一直坐在轿辇之上刚刚下来,也还是呼吸便得急促加重,仿佛用了大半力气才咬出每个字。薛平大为受教,却仍不住担忧,急忙让她靠挨自己站着:娘娘若是要告诉皇上这个故事,我已经记下来了,这便立即去讲。 尹崇月摇摇头:这个故事皇上是知道的,但是我此时是要去告诉他,改如何用。说完,她苍白虚弱的面容上居然浮现出一个绮丽的笑容。 薛平拗不过她,只得在天章殿前扶她进去。 天章殿门紧闭,内里似传出激烈的争论声。 姚思延即便真的疯了,那也与逆贼来往颇深,若是追责轻纵,任何篡逆便只要说风言风语就能脱罪?更何况他本就是为逆贼灭口所杀,与圣上有何干系? 是裴雁棠的声音。 他虽然很是同情姚思延,但亦恪守国法,而这话由他大理寺监丞说出,总好过皇上自己提出来给人留下不慈不仁的话柄。 之前他们大概在争论此事,因而在裴雁棠一番慷慨陈词之后,屋内便静了,似乎所有人都没法反驳他的话。 -- 第88页 虽是如此,朕心亦痛。这些篡逆连一疯人都不放过,荒暴至此,若是真让他们得逞,天下何辜?至于姚思延他的罪便着刑部大理寺与督查院三司议定,再做身后追责。但记得查查他是否有家人,不可连累,还要多加抚恤。 圣明。 萧恪说完,众臣齐声。 在这七八个人里,尹崇月却听到不止一个熟悉的声音,其中她最熟悉的,当然是那个最让她牵肠挂肚的混账。 卢雪隐已经被萧恪放出来官复原职了么? 萧恪果然聪明,自己被卢雪隐的哥哥刺伤,他不但不追究连带,甚至还会宽宥无罪被连累的亲眷,并继续加以重用,这样一来愈发显得逆贼无道倒行逆施,而圣上则贤达英明,虚怀若谷。 不管先皇这人的真实面目到底如何,他确实是个好父亲,好老师。 尤其在皇帝基础教育上成绩斐然。 然后,话题便回到更严肃更迫切的问题上了。 萧靖之事勿用再议。萧恪的声音听起来比方才冷淡多了,未免篡逆举他旗号有损社稷,便先将他收回东宫,暂停课业。 果然,尹崇月心想自己来对了,萧恪这个天下绝顶聪明的人,总是过不去的,便是自己心底深处的那道坎儿。 不过没关系,她已经到了。 尹崇月用力去推门,吓坏了薛平,他以为娘娘就是在这听听,然后会像从前一样从偏殿藏书阁偷溜进去,等问政结束再谏言陈词,谁知她竟然如此莽撞! 不过如今的薛平对尹崇月已是从防备到担忧再跨度到崇拜和敬意,尹贵妃做这件事必然有她的理由,于是薛平不再多想,替她推开殿门、唱驾。 皇上,此事万万不 尹贵妃到。 薛平的声音打断了卢雪隐的话。 萧恪猛然从座位上站起,其余所有人都惊诧转头。 尹崇月勉强可以走动,但实在太痛,她只能半靠着薛平维持站立,可一见萧恪,便立即挣脱,朝他踉跄着走出两步,口中颤声呼唤:皇上 裴雁棠和陈麓都是大吃一惊,随后见尹崇月如此虚弱的面容,不由担惊紧张,他们最早得知尹贵妃出事,因过去多有交情,又敬重钦佩贵妃(除去她红杏出墙的那部分),也十分焦急,得知她脱险避死,更是心中高兴。然而此时见到她这幅样子,二人立即变了脸色。 这模样和死过一次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最紧张的还是裴雁棠,他反应极快,看着卢雪隐不受控制朝前一步,立即偷偷使出全力用最隐秘但最大力的姿势扯住他官袍袖侧,狠狠瞪过去。 卢雪隐如梦方醒,但又仍似在梦中一般站住,只静静看着尹崇月栽倒在迎上去的萧恪怀中。 于大臣而言,圣上与内宫妃嫔的亲密是不该得见的,但此事发生的太过突然,又是在谈论这样重要的事情,他们除了低头守住最后的礼节恭敬之外,再无他法,总不能皇上没有发话,事情还没说完他们就先撤了。 看也不是,站着也不是,大臣们很是尴尬。 但如果他们知道卢雪隐此时的心情,大概会觉得还是尴尬一些更好。 寸断柔肠方知意。 皇上绝对不可!尹崇月死撑着盯住萧恪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逆贼只在等我出事后皇上方寸大乱方好行事,然而我侥幸活着,他们便出此下策,专刺皇上软肋,越是如此,皇上越不能任之。靖皇子为人诚质真淳,久居高墙内,不知外事如何。皇上若真将他关起来,若是出了事,他的性命势必会被逆贼污蔑成皇上所为。此事决计不能,皇上万望万望三思。 她很努力才一口气将这些话说完,之后便觉得头晕眼花,疼到浑身酸麻。 这正是卢雪隐方才想说的进言。 裴雁棠心下生悲,只觉天下怎么会有如此心有灵犀却又苦命的罪恶鸳鸯,他觉得自己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帮着这俩人继续苟且,虽然他们可能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苟且的事情,目前看来也只是情感上逾越了道德的高墙,然而就看这俩人的情愫之深,以后别皇上的头一个皇子出生却是姓卢 他想,要是刺客是给自己一刀就好了。 此时即便是尹崇月说立即要出宫和卢雪隐双宿双栖,萧恪也会答应的。 更何况在政事上,他从来都相信尹崇月。如今她更是用自己的性命证实了猜测和保护了涉及此事的所有人,这番话更是极其重要。 萧恪明白此事干系重大,然而他心中又恨又气,一事妥协可以,却不愿事事妥协,特别是在萧靖之事上。 眼下尹崇月点破关键,他为让姐妹能安心修养,心中再有忿忿,也还是赶忙说道:就依你谏言!薛平,快找人送贵妃回去,再传太医! 听了这话,尹崇月憋着浑身紧绷住的一口气终于松了出来,立刻就没了力气和伤痛对抗,软绵在萧恪怀中。 然而她闭上眼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是卢雪隐看向自己的万念俱灰的目光。 被这个人的这样目光看上一看,尹崇月只觉比腰腹刃口还痛上百倍,刺伤入骨,搅心裂魂。 第46章 -- 第89页 ◎皇上和卢贤弟,你究竟喜欢谁呢?◎ 尹崇月再度醒来, 刚好撞上萧恪演技爆发的时候。 他可能是为了敲打也是想趁机表演一番,或许只是单纯一肚子不能为所欲为的气想撒出去,叫来萧海珠和萧靖站在尹崇月昏迷的床前。 朕知道你们心中从未将尹贵妃当做母亲, 这也无妨,亲生母子有血缘也未必有深恩厚情, 何况你们久久流落在外, 只是被收入朕与贵妃名下罢了。朕也从不要求你们侍奉亦或恪尽孝礼, 贵妃昏迷生死未卜时, 你们不来日日叩见问安,朕也从不追究。然而, 此时外乱甚嚣尘上, 朕意欲秉公,贵妃却念在你们二人年幼又是她名义上的子女, 不顾伤体之拖, 亲自去天章殿求朕, 声泪俱下全然慈母心肠!你们扪心自问,是否有愧?你们此时本该被关回东宫, 一如软禁, 历朝历代若有谋反在外, 内防无不如此, 但你们受尽贵妃恩惠, 如今一如往常自在求学安享荣华, 总不能再置身在外不念情孝。 萧恪一段话, 听得尹崇月想跳起来鼓掌。真不愧是先皇手把手教出的帝王之学集大成者。这一段话语气三次转折, 次次情绪饱满到位, 每段各有主旨。先哀戚自伤, 让两个孩子处于内疚之中;再怒起斥责, 以威仪和形势制之;最后又温言软语,讲明道理与孝义,又落回情字。 尹崇月为配合萧恪,已经醒了却假装没醒,心中早已击节赞叹,恨不得立刻跳起来夸奖一番。这不比自己慌慌张张跑去天章殿慷慨陈词,利用伤势软磨硬泡要高明得多?想来两个孩子早就被说得于心有愧不敢多言。 就算是他们,也知道外面有人仍然在拿自己的身份来做文章。也许随着他们长大,也会明白,这些人并非是为他们着想,反而是真正不顾他们死活的。 但愿如此,两人能看懂一些世间的道理。 尹崇月想到此处,听萧恪越教训越来劲,已经从晓以大义开始讲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了。越听越累,索性再安心闭眼,反正听他这么说也知道,他必然是不会再对这两个孩子做什么了,如今这些都是表面功夫,做给其他人看的。 重新睡着的尹崇月并不知道,其实萧恪这段时间做给外人看的功夫不止这些。 朝野内外非但因此次行刺震惊搅动,又因尹崇月带伤冒死觐见而震撼不已。当然尹崇月没有性命之忧,可萧恪让太医说的是因为这次勇闯天章殿,贵妃又濒死一回差一点点点点就真的无了。因而外界得知的版本,都是尹崇月两次擦身鬼门关,以自身谱写了对皇帝爱与勇气和责任的赞歌。 就是只有乐康侯夫妇吓得不行,萧恪把他们请入宫看看自己睡得格外安心的女儿后,两个人才放心尹崇月是真的没死。 至于卢雪隐就没这个待遇了。 萧恪觉得自己只对岳父岳母有这个通报平安的职责,没有对老婆奸【】夫具有相同的责任,他自己要死要活着急担心就让他自己折腾去,反正都是他哥干得好事。 不过萧恪也很诧异,卢家兄弟或许早有分歧,在之前的亲自问询中,卢雪隐承认知道自己哥哥一直没死,也曾多次劝说自己哥哥现身求得宽宥恩典,却并未被听从。二人自小分开,对卢雪隐来说,这个亲哥哥情分恐怕还不如一起长大的裴雁棠,又加上这般执迷不悟害了尹崇月,此时只怕已是恩断义绝。 那或许卢雪隐真的不像自己所想与他之间有那么多仇恨和芥蒂横亘。 尹崇月在这期间也很配合萧恪,每天除了睡就是偶尔醒来喝药,一副早就活不起的样子。其实她身体素质很好,那一刀又没捅在要害上,之前差点死掉是因为流血过多,伤口开始愈合,便除了疼和未免感染,再没大碍。萧恪当然知道,但还是让太医院往死里下药,什么起死回生强效进补用什么,终于第五天时,萧恪才肯宣布尹贵妃再度返回阳间,死不了了。 她终于可以偶尔下地走走,恢复正常作息。 甚至还能见见客人。 徐荧真来过一次,她平静也不亲切,更不热络,好像早就看出尹崇月死不了,只作为长辈略表关怀就回去了。这反而让尹崇月放心,一个她怎么都看不透的人,还是少点来往比较好。 而她爹妈的反应就大多了,见她就开始哭,从她小时候出生说到如今,尹崇月少不了安慰。不过乐康侯夫妇倒是也有一点安慰,他们觉得,或许正是应了国师曾经预言的命中劫数,尹崇月入宫才逢凶化吉躲过此难,如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最后来探望的,是裴夫人。 珠娘的五品诰命是最低的诰命等级,当年萧恪嘉奖裴雁棠破案有功,因此特意恩赏蒙荫家眷,五品虽低,但对于裴雁棠的官职来说,已算难得。 不过要来看尹崇月如今这般炙手可热的后宫红人,京中朱紫之门贵妃们的那些一二品诰命可是排着长队,她却只见了珠娘。 毕竟先前共患难生死的情义在,珠娘个性和尹崇月又十分合得来,养伤期间,还是顺着自己意思,怎么舒服怎么来吧,至于剩下那些,等好点了统一召见一番,也算在礼数上有所交代。 珠娘按品级装扮好入宫探望,当着其他宫人面行礼显得极不自然束手束脚,但当外人离开,寝殿内只剩下躺着的尹崇月,两人便又和从前一样无所拘束。 姐姐把脑袋上那么大个冠摘掉吧,我也最讨厌戴这个,现在养伤不用戴还挺好。尹崇月看珠娘不停去揉脖子,忍不住说道,一会儿我找信得过的人偷偷再给姐姐戴回去。 -- 第90页 珠娘最讨厌这些繁文缛节,她在北方时天生天养,哪受得了这个,乐得摘掉,而后挨着床沿坐下,和尹崇月拉着手说话。 你这次真是太吓人啦!不过还好还好,我听我男人说,如今朝野内外哪个不夸你?还都叫皇上从重处理篡逆,一改之前处理废太子这些破事时那种磨磨唧唧的风气。珠娘的语气里满是对尹崇月的钦佩,要我说,这帮大臣爷们儿也是属驴的,非得拿鞭子抽抽才知道磨盘往哪头拉。 尹崇月笑得直抽,忍着伤口疼才勉强止住道:我觉得也是,皇上本来就好说话,已经被逼到这份儿上,要是再劝他忍我都不答应! 她言语之中很是忿忿不平之意,如若不是真的关心爱重,是不会有这般情态的,珠娘看在眼中,原本到嘴边的话却犹豫起来:其实我这次来有人托我带个带个口信什么的 她是爽利干脆之人,从不扭捏造作,能让她这般,尹崇月想也知道是卢雪隐拖话。 裴雁棠知道这事儿八成还是珠娘帮忙分析,所以珠娘知道也不奇怪。更何况尹崇月觉得,卢雪隐根本没想隐瞒这两人! 卢大人真是太不像话了。尹崇月鼓起脸,有生气埋怨也有绯红的羞涩,让姐姐带话,这就是为难裴大人和姐姐。 珠娘是真的困惑了。 方才提及皇上,尹崇月感同身受的代其怒而不平是如此自然,仿佛自己所爱之人受了委屈一般,当真看得出她对皇上的一片真心实意,若非如此,怎会有这般神情?但前一句里,提及卢雪隐时,尹崇月语气里那种小儿女态羞赧责怪,几多回转复杂,也不似全然无情无义,更像真的情之所至故有此态。 那到底她喜欢谁啊 珠娘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得先替卢雪隐转达原话:我家贤弟说,要你先少管皇帝,多想自己,朝堂之事还有他在,要要多待来日。 她不敢想这个来日是什么来日。 尹崇月听完脸一阵红一阵白,心想就算裴大人和珠娘知道你也不能说这么明白啊她忍不住小心翼翼问珠娘道:那当时裴大人在场吗? 珠娘听完苦笑:在的,他怎么放心我去给你俩私相传话,一定要听。结果听完人就崩溃了,一会儿要打卢雪隐说他背祖忘宗混账一个,一会儿要抽自己说他无德无能愧对恩师,总之哭闹了好一阵子,最后不知怎么忽然大义凛然抹掉脸上的眼泪,发誓不管贤弟发生什么,他都要守护誓言,维护到底。然后他偷偷让珠娘入宫时观察宫内路线,看看哪里的路人多哪里的路人少,出宫入宫的道路如何,从内苑往外有多少道宫门关卡,侍卫多久换一次班。 珠娘只觉得自己老公真不愧是搞律法刑狱出身,突出一个严谨高效。 但这些实在不知道怎么和尹崇月说,毕竟谁都不希望旁人觉得自己嫁了个傻子。 她虽然不说,尹崇月何等聪明又和裴雁棠多有往来,怎么会了解这位老兄的本性,只能苦笑叹息摇头,最后说上一句:真是对不住你们今后别扯进来了,我和卢卢大人的事情,我们会自己解决好的。 珠娘也略有不安,她当然知道这恐怕是惹祸上身的事,可是自己丈夫已经决定要为贤弟的幸福抛弃一切,而她自己其实也是忐忑中又有好奇。 今日这里没人,她实在忍不住,索性就问出来吧! 贵妃妹子,你叫我一声姐姐,那姐姐就问一句只有姐姐才敢问的话了。你皇上和卢贤弟,你究竟喜欢谁呢? 第47章 ◎不会是卢雪隐又上课教了萧靖什么诡异的孝道吧?◎ 贵妃妹子, 你叫我一声姐姐,那姐姐就问一句只有姐姐才敢问的话了。你皇上和卢贤弟,你究竟喜欢谁呢? 珠娘叹过今日不知第几十遍气, 一双又是疑惑又是忧心的眼睛看着尹崇月,等待她的答案。 但这个问题, 尹崇月没有办法回答。 她又不能说萧恪是她好姐妹, 这皇上和自己虽然天天晚上睡一起, 然而都互相嫌弃对方睡相差, 还拿脚踢拿枕头推,为了在龙床上替自己开疆拓土无所不用其极, 但真正夫妻该做的事却一件都没做就算萧恪想, 他也没有工具。 这就是她诡异的宫廷婚姻。 然而与萧恪真实身份有关的信息,她是要带进坟墓里的, 绝不会说, 那也就不能和关心自己心有所属问题的珠娘做出任何的解释。 但自己又是确确实实在男女之情上, 喜欢卢雪隐的。 最后,尹崇月给出了任何不知情者听了都要吐血冒火的回答: 不不可以都喜欢么 珠娘脑袋疼得厉害, 她觉得尹崇月是天底下最聪明的姑娘, 怎么会说出这种蠢话!但转念又一想, 好多男人三妻四妾表示自己各个都爱, 说不定自己的好妹子真的天赋异禀, 也有这般博大的心胸。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 也不用再迂回委婉, 珠娘握住尹崇月手很干脆地说道:那你告诉我, 你喜欢宫里的生活吗? -- 第91页 会有人真的喜欢宫里的生活吗?尹崇月苦笑, 其实我觉得皇上也没那么喜欢, 要是能执掌天下的同时又拥有自由, 他肯定也不天天坐在这四四方方匣子里面苦熬。 这是掏心掏肺的实话,珠娘点点头:你既然这样想,那你愿意离开宫中吗? 离开? 对,离开这里,和卢贤弟远走高飞!你既然又喜欢皇上又喜欢他,可喜欢皇上就要待在不喜欢的宫里,那就是说和卢贤弟双宿双栖不必忍着难受和不自由,那为什么不选更快活的那个?珠娘声音低眼睛亮,说出这些话时已完全没了顾忌,想到什么说什么,你若是愿意,那我和相公肯定会帮你逃出来的!他办事很是稳妥,再加上卢贤弟,两个人还弄不出来一个你么? 不行!尹崇月的反应出乎珠娘意料的激烈,她忽然就正色坐直绷紧得好像一根拉满的弓弦,这个时候皇上身边不能没有我!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要害他,内忧外患不说,北边几个州里原本废太子的封地又闹起事,姚思延的案子还没结,我还听说朝臣又人为平息事端,甚至还提了让萧靖当太子,他们还真敢说,下一步是不是让皇上禅位给萧靖,让他当皇帝?这种情势,我怎么离开?怎么能丢下他一个人面对这些? 珠娘愣住了。她呆呆看着激动的尹崇月,不知道是为眼前的姑娘难过还是为卢雪隐难过。 也不知这到底是有缘无缘。 可是你也要多想想自己的啊珠娘已没有了方才劝人出墙的劲头,理直气壮的语气变成一丝悲悯,你自己的姻缘和快活,要怎么办呢 尹崇月只是摇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缘法,我的缘法就是入宫陪伴皇上,不尽此缘是断断不会出宫的。姐姐愿意替我着想,我很开心,我比任何人都怀念在宫外的时光,但是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 于是珠娘也只能叮嘱她多多保重身体,再劝不出一句话来,又说些有的没的便告辞离开。 待珠娘走后,尹崇月重新躺下,睁大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榻顶的织金错彩。 其实,萧恪不是没有说过未来她的自由。甚至自己的姐妹还强调了很多次,要是尹崇月真的待不下去,就先找个理由去行宫养病,也可以舒舒服服不用拘束。可她都拒绝了。 师父的话犹言在耳,她甚至觉得濒死之际见到师父,冥冥之中也有指引。这条路她从前是没得选,然而好多人给了她选择的机会后,她还是坚持留在宫中,那就证明此时此刻她脚下的路是她自己选的。 她一定要走完。 可惜,这番内心表白没有让萧恪听见,不然非感动死他不可。 尹崇月自己理清思路后便不再犯愁,反而更坚定自己好好休息更快养伤,好更早得恢复身体投入到战斗状态,帮助萧恪横扫六合席卷八荒。 结果眼睛刚刚闭上,便有宫女通传,萧海珠带着萧靖来侍奉药饮。 尹崇月的第一个反应是:不会是卢雪隐又上课教了萧靖什么诡异的孝道吧? 不过这也的话来的也只是萧靖,为什么萧海珠会来?这女孩虽然早就想得通透,不再跟尹崇月犯病,但还是不大愿意见面,会主动来的话也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萧恪又拎着两个孩子的耳朵教育了。 想到自己之前半昏半睡之间听到萧恪教育孩子的话她就想笑,不知萧恪这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会不会话更多更唠叨? 两个孩子进来时便看到自己姐弟名义上的养母尹贵妃脸上挂着一种诡异的坏笑,有点促狭可爱,但更多是幸灾乐祸。两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再转过头,只见尹贵妃又是一副虚弱病美人的姿势半靠着,方才脸上的神色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消失无踪。 尹崇月让他们坐下,说现在也没药喝,要是想待会儿就坐着,不想待着皇上那里她会说他们来过了。萧靖连忙表示要坐的,最近他的老师对他都是格外严厉,每个都教育他说孝的重要性,他年纪虽小但胆子更小,恨不得天天来尽一尽孝道。 但一旁的萧海珠便是始终半低着头,看上去似有事要说。 尹崇月想着支开萧靖,于是说道:你去偏殿吃点东西,顺便温习一下明日的功课。 萧靖略显凝滞和沮丧,低声道:我的课被停了 能停他课的人也只有萧恪,尹崇月隐约觉得这一举动似乎和前朝有关,和孩子也没什么好多说的,便安慰道:不上课还不好?本宫小时候最讨厌上课,学那些之乎者也烦得要死,有时间本宫就会跑出去玩,不比读书开心?你干嘛这么沮丧,明天让人带你去太液池钓鱼。 她说得全部属实。萧海珠听得一愣一愣的,倒是萧靖到底是小孩子,听到明日可以玩,便开开心心去到偏殿吃点心了。 好了,公主是找我有事?只有萧海珠在,尹崇月懒得用尊称,这姑娘见过自己最不讲道理最发狂的一面,也不用假装客气了。 萧海珠还沉浸在尹崇月刚才的话中没出来,她心道,尹贵妃说话做事都是一套一套,心思也比旁人多,看得出来学识匪浅想必是自幼开蒙受教极其正规,怎么会是这样?听尹崇月叫自己,她便赶紧回过神收起好奇,低声道:是,我确实有事来求贵妃。 -- 第92页 愿意用求字,可见萧海珠当真是低声下气了,尹崇月也想听听到底是什么事,于是说道:你说吧。 这几日因为外面有逆贼以我弟弟为旗号犯上作乱,虽然父皇并未苛责我们姐弟,但朝野当中却有人为平息此事,竟然进言请父皇封弟弟为太子。 尹崇月知道这件事,萧恪气坏了,说是让萧靖读书进学又给他这么多封赏和优待,结果竟然让臣子生出这种念头,不如大家都冷静冷静。尹崇月以为的冷静就是撂着不管,谁知道萧恪直接停了萧靖的进学。 你是希望我劝说皇上继续让他念书么?尹崇月想了想说道。 谁知萧海珠起身朝她大礼叩拜后挺直腰杆,裙裾不摇鬓钗不动,用鸣金罄玉般的声音朗然道:不是的,我是请求贵妃娘娘,可以永远免去弟弟的课业,让他就这样平庸寻常的度过一生吧。 尹崇月不由得用一种惊异且敬佩的目光打量起眼前的姑娘。 萧海珠的头脑何等清醒明白,她知道自己和弟弟的存在便是废太子残党的最好借口,会永远被拿来当做旗帜,这样一日,他们便没有一日安枕。更何况朝野内外都盯着他们,有人进言立太子或许只是试探萧恪的态度,然而随着萧靖长大更加知书明理通晓经史,会有更多的人希望他能继承大统,倒也不是这些人多忠于废太子,而是他们心中这样一来便永远免去废太子一脉和光宗一脉的争端。 想要在萧恪眼皮底下过平安顺遂的日子,那就要舍弃一些东西,比如前程、比如未来。 但是安寝尚且如此之难,又怎敢奢望他日后福? 萧海珠心思澄明,更知道此番剖白和萧恪说没有用,皇帝不会因为这样的请求而相信他们,血缘便是横亘在他们之间永远的不信任与芥蒂,而尹崇月却可以说服萧恪,用他能接受的办法。 尹崇月望向萧海珠的目光渐渐复杂。她其实一点也不讨厌这个女孩,要是当初有个人像自己一样胁迫威逼自己,那她说不定早就闹得人仰马翻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所以当时的萧海珠讨厌自己简直太正常了!萧海珠愿意为了弟弟哀求自己,可见她心中手足之情何等重要,而私自为养父母思哀也看得出她非恋慕权势心有恩义道理,今天这番话,又是兼具远见心胸和成熟心智 只是可惜,为什么她不是萧靖呢?如果她是废太子的嫡太孙,自己只怕也会动念头让萧恪立她当太子。 转念一想,自己又为什么可惜?与其说在为萧海珠可惜,不如说是在为萧恪可惜 要是萧海珠能像萧恪一样 不行!哪有这种天时地利人和,萧恪是独一无二的,再难复制了。 萧海珠紧张地看着尹崇月,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始终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惴惴不安的心又往下沉了沉,深吸一口气复又说道:我愿意为贵妃做任何事交换弟弟的平安。 谁知忽然尹崇月却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她虚弱摆摆手道:我能要你做什么不过好像还真有一件事。 萧海珠咬紧牙关,强撑着回应:我言出必行,绝不反悔。 我是觉得你弟弟一个人读书太没意思了,不如你去跟他一起? 第48章 ◎皇上与娘娘的闺房之乐罢了。◎ 你当真这么说了? 晚上, 萧恪听尹崇月说完两个孩子的事十分惊讶。 真的,我还让她好好念书,别想有的没的, 剩下的我来和你说,这不, 我已经和你说了吗?你是怎么想的?尹崇月自萧海珠走后一个人睡了大半天, 现在终于清醒过来。 你之前还说那个小丫头性格倔不好惹, 怎么又愿意帮她说好话了? 性格怎么样都好说, 咱们璧阳公主小时候不是也骄纵蛮横嘛,但我眼前的萧恪可不是这样。 你这别是什么劝我的新花样吧? 多次劝谏后, 萧恪已经对尹崇月层出不穷的进言方式有了警惕性, 生怕又是什么来自枕边风的妙招,让他拒绝不了。 当然这种好姐妹口中说出的夸奖让他很舒适倒是真的。 尹崇月觉得萧恪警惕时瞪大眼睛的样子十分有趣, 便起了玩心笑道:不然呢?我进宫不是劝谏你, 难道还是真的陪你睡觉给你生孩子嘛?你不是很厉害自己可以生的嘛? 萧恪听出她拿自己说过的话笑自己, 脸红得发热,他哪像尹崇月上得厅堂混得市井, 什么话都敢说, 这些话他听听就觉得脖颈根儿温度蹭蹭上升了。 那我确实可以生的嘛萧恪知道要是他继续嘴硬, 尹崇月就会继续找办法戏弄他, 两个人以及结为知己这样久, 对方的套路早就熟悉, 不如三十六计避其锋芒, 先认怂, 反正他当皇帝天天威风, 在自己床上和爱妃软绵一点, 外人也不会知道, 更不会有损天威。 尹崇月也见好就收,略微整理了关于两姐弟的思绪,拉着萧恪说回正事:好好好,你厉害,可你为什么要停了萧靖的进学?这件事我不信你不知道始作俑者是谁,和孩子没有关系,你这样做虽然确实做出不满的意思给旁人看,让他们当做大事应对,然而难免会有人背后戳你脊梁骨,说你面甜心苦,朝孩子伸爪子。 -- 第93页 我若不这样,还有人在那里叫嚣说立太子!狗屁太子!他是哪门子的太子?提到这个萧恪就会生气,他生气起来不怒自威,眉毛都朝天上扫,可在尹崇月面前就会不自觉气得很自然,鼓出少女可爱的腮帮子,容长英气的脸蛋立刻比尹崇月还圆滚几分,我看就是不能对这些大臣假以辞色!前段日子看他们因为你遇刺的事终于开始说了人话,我便少敲打几下,忽然外州起事,这帮人就又开始怕了,说些有的没的这辈子都别想的事儿!无外首鼠两端!反正孩子在我名下,他们这样说占理,而要是真的让逆贼成事,他们又有从龙之功,这么有做商贾的头脑,当初怎么考科举了? 见萧恪说得越来越生气,尹崇月便也不去劝,让他一股脑发泄出来最好。 还有王尚书!他又开始了!还偷偷问我,是不是贵妃受伤会影响诞育子嗣呀?要不要紧呀?他确实是我老师没错,但是但是这种事怎么好问出口的!太后是你真正的婆婆至少礼法上的,她都不问!萧恪说得脸又红了。 其实这不怪王铭申尚书。尹崇月想。人家又不知道你是女孩子,以为是个二十多正该铆足劲儿生孩子的大好男儿,所以多关心了两句。当然这样关心确实有点琐碎,尹崇月自从入宫以来,王尚书已经快变成她真正的婆婆了。 还有你那个好情夫卢雪隐! 他怎么了?尹崇月立刻警觉。 萧恪看她紧张的样子,冷冷哼了一声白了一眼,阴阳怪气说道:他当然是关心你啦!拐着弯说与你有关系的陈表,名义上问萧靖的功课,然后又跟一句什么贵妃抚养皇嗣有功,要好好修养和安抚。我怎么安抚我老婆,用他管?还有,你不知道多好笑!前两天大鸿胪寺卿说你护驾有功,不如晋封为皇后,我还没说话呢,你家卢大人吓得赶紧跑出来陈词,哇那个满口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反正就是说立为贵妃是先帝和国师的意思,如果立了贵妃还不到一年就又立皇后,是不满先帝的遗旨吗?又列了一大堆例子,反正就是不行。当真俐齿伶牙能说会道,大鸿胪寺卿都被他说得快去先帝陵寝那边守灵谢罪了!还不是怕你当皇后更难见面,这点小心思,还说得那么冠冕堂皇,我真的好想当群臣面问他,你这家伙满口礼仪道德,结果却和君之妾妃勾勾搭搭,这就是你读得圣贤书?真是你笑什么? 萧恪说得极其畅快时,却见尹崇月红着粉嫩的脸,一双盈满春水的眼睛朝窗外凝睇,仿佛人和视线一道已经跨越宫墙,飞去情郎身边。 诛九族!我要诛你九族!他气急败坏大喊道。 萧恪与尹崇月寝殿第一道门从不站服侍宫人,薛平是夜领着上值宫女站在殿外正门,这里屋内一般的动静都是听不见的,但这一嗓子穿透云霄,喊得所有人都是一激灵,睡意全无,瑟瑟发抖。 薛公公尹崇月宫中的宫女都快吓哭了,用求救的眼神看向薛平。 无妨。薛平显得非常冷静,皇上与娘娘的闺房之乐罢了。 宫女们面面相觑,心想闺房之乐会要诛九族吗? 谁知第二日一早,果真如薛公公所料,皇上不但没有下旨诛尹贵妃的九族,反而两人好得跟什么似的。皇上一定亲自检查尹贵妃早上的吃食是否适合养病时进补,又看她喝完药,柔声安慰,又约了问政后回来相伴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想到昨夜那一嗓子,听过的宫女都若有所思红了脸,心想皇上和贵妃娘娘当真是玩得很大。 其实尹崇月真的哄了萧恪好久才说上正事。 她发誓再也不在自己正牌老公的面前思春了。 不过总算说通萧恪别在拿萧靖做样子,也算有所成就,还顺带让萧海珠一同进学,也算自己功德圆满。尹崇月重新换过一次药后,叫来两个姐弟。 萧海珠显然是没有睡好,本该鲜妍丰润的脸蛋看上去却十分黯淡,眼睛下面两团不符合年纪的乌黑,倒是萧靖乐滋滋的,他忽然发现不用进学就是不用早起,睡得相当满足。 然后尹崇月的消息便让他们姐弟的心情彻底调换。 明日进学照常,公主你也去。 萧海珠愣住后彻底松了口气,面上也终于浮出笑来,她弟弟则忽然蔫了下去,恍惚道谢又恍惚坐下,很是可怜。尹崇月想和萧海珠说说话,便让人带走瘪茄子,屋内仅留她们名义上的母女二人。 谢谢贵母妃。萧海珠郑重朝她又行一礼。 其实皇上也觉得你是很好的。尹崇月说道。 萧海珠愣了愣,一时不知该怎么接。 其实萧恪的原话并不是这样,他昨夜消气后也认真听了尹崇月的建议,却是反问:我看得出来她有心胸和谋断,不似一般闺阁瓶花,但她养父母自幼教了她什么,我们是不得而知,她对谋反真的一概不知?若是她存了别的心思一味做小伏低之后再发力,你我卧榻之畔岂容这样的人安枕? 你的担心我也有想过,但是她确实很爱自己的弟弟,至少不会利用萧靖去做旗子来谋算什么。我们只要手里有萧靖在,她就不会做出格的事情。尹崇月是这样回答的,而且我总觉得,若他们长大成人后萧靖糊涂被人利用,反倒是萧海珠能劝上一劝悬崖勒马。她的脾气不大好,但远见智识还是够的。 -- 第94页 那我们就还是按兵不动?萧恪显然已经被说服了,但仍然有气,太便宜那些人了。 有什么好便宜的,皇上仁德,又是照拂原本该论罪的废太子后裔,已是仁至义尽,最好皇上想办法撺掇他们再说再闹,到时候看看朝野舆论怎么说?尹崇月胸有成竹地笑了,他们最看重的不就是自己的清名吗?要是你生气了,他们更有底气说自己是直诤之臣不惜冒犯天颜冒死进谏,可你越稳如泰山,越显得他们跳梁小丑了。更何况,我觉得,搭到一半的建筑不能让旁人拆了,更不能自毁。皇上已经在之前忍于心多次,积压宿怨至此,要是半途而废,那才叫得不偿失。 尹崇月的话总是很有效,她希望自己对眼前这个小女孩说话和对自己男人说话一样好使。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尹崇月希望自己的语气足够平静,你是否有听过自己曾祖父废太子的事情? 萧海珠顿时警觉,这个话题实在太危险,可她看向尹贵妃,却看不出阴险和恶意,仿佛真是想知道她心中所想所以有此一问。于是她想,既然是有求于人,就算自己落了话柄,也更好让尹贵妃放心,若是贵妃没有这个意思,她又有什么不可坦然相告的呢?想清楚后,她便落落大方地实话实说:听过许多,从前身边的人都夸曾祖仁厚亲和。 你也是开过蒙读过书的,你觉得仁厚亲和与做皇帝关系大不大?尹崇月又问。 我知道曾祖不适合做皇帝。萧海珠黯然说道,但也罪不至此。 尹崇月很喜欢她此时说话的坦率和真挚,便也放缓声音,循循善诱道:不止你我知道他罪不至此,先皇知道,皇上也知道,其实光宗更是知道。但他们为了皇位,便只能装作不知道。与皇上斗,并不是与他本人你来我往斗法,而是在与权力和权势相搏,试问古往今来太平王朝里,谁又敢保证自己真的能赢过这二者?霍光伊尹之事想效仿的人如此多,可便是这两人的身后都诸多非议。你的弟弟还是个小孩子,被人拿来这样当做靶子朝皇权挑衅,和让他去死没有什么区别。皇上计较,但也不计较,他计较的是自己的天命所授,不计较的是你与你弟弟两人终究是无辜的。 从没有人这样同萧海珠讲过话,她愣愣听着,瞪大眼睛,只觉每个字都值得去再去咀嚼。 所以,你不必太紧张,皇上是不会对你们做太过分的事,但是我希望你能做一些事回馈皇上的这份安心忍让,比如好好读书?尹崇月说着很严肃的事,却忽然笑了。 萧海珠见过尹崇月华服庄容的明艳,但与她率真的这一笑比,什么身外之物都黯然失色。可她也仍然有不明白的事情,于是问道:那让我去读书又是何意? 当然是有朝一日能像我一样,劝人时头头是道,说得人心服口服。还有就是明白一些做人的道理,毕竟这些话,是大人永远不会告诉你的。尹崇月想到大理寺的密室,想到师父的欲言又止,肃容后一字一顿说道,你必须学会,还要带着你弟弟一起学,你们一定要学会把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第49章 ◎萧恪啊萧恪,不是你的问题,是这个男人,他真的太会了!◎ 尹崇月的伤势逐渐好转, 太医院的大夫们也终于觉得可以放心:自己的脑袋是不会掉了。 尹崇月曾问过师父,到底历史上的妖妃是什么样呢? 师父一反惯常的慈爱随和,很严肃的教育她:那些利用自己对帝王的影响力, 以此作恶累及苍生的便是妖妃。而那些明明帝王作恶却累及內围的则不算。 尹崇月如今仔细思量,要是自己真一个意外没了, 说不定萧恪发飙干些很不人道的事情, 自己是不是妖妃这件事还值得商榷。不过经此一役, 她的名声倒是水涨船高, 要不是卢雪隐从中作梗,八成皇后都已经当上了。 责任过于重大, 这个皇后还是不当为妙。 再说当了皇后哪还有机会往外跑? 萧恪即使仍然在为之前尹崇月当着他的面思念情郎的事生气, 这事儿实在有损他天下之主至威至尊的尊严,于是原本想让尹崇月好些回玄极观祈禳祝祷顺路见见父母的事便搁置下来, 萧恪表示, 以尹崇月如此水性杨花的毛病, 是必然要借此机会和卢雪隐偷情的。 尹崇月则很真挚的表示,如果我提前汇报给你我会去偷情, 那就算不得偷。 萧恪认为这是要诛九族的歪理, 不予置评。 两人打打闹闹好几天, 尹崇月回玄极观的行程才算定下。 其实尹崇月知道, 萧恪并不在意这个, 他只是担心自己伤势还没好就舟车劳顿, 路途虽然近, 但万一像去邰州那次又遇到什么风险, 也是很麻烦的。自己男人的关心固然温暖, 然而她也确实很想出去走走, 关在宫中养伤比伤势本身还算折磨。 尹贵妃轻装简行, 只带充足的殿前司禁军护卫,并且不宜宣扬以免太多人知晓于安全无益,所以知道这次行程的人并不多。裴雁棠也是与礼部从前同榜的好友见面才知道的,于是他紧张又焦虑地在大朝散朝后就跑回家,官袍也没脱,夹着官帽一溜烟冲进屋里。 干嘛?怎么没去大理寺?珠娘正在屋内缝补旧衣,见自己相公火急火燎回来不知为何。 -- 第95页 尹贵妃她裴雁棠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说顺,她要去玄极观啦! 然后呢?珠娘没明白。 她,她是一个人去!裴雁棠说完大喝一口水,其实他已经顺气了,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嗓子眼冒烟,十分不安。 皇上日理万机,总不能祈禳也跟着凑热闹。珠娘比他淡定得多,不去就不去呗,你急什么? 问题是皇帝不去,是不是是不是就可以裴雁棠也不知是兴奋还是什么原因,一直在搓手。 珠娘觉得好笑,不知道还以为自己相公要去和尹崇月偷情,说道:你想告诉卢贤弟? 裴雁棠眼睛愈发闪光明亮,盯着善解人意的妻子点头不止。 珠娘忍住笑说道:倒也不是不行,其实之前宫里来旨意,说让我以诰命身份陪着贵妃同去。 这次裴雁棠愣住了:你早就知道贵妃要去玄极观祈禳? 知道啊,比你早了两三天呢。 那你怎么不早告诉我!裴雁棠忽然觉得夫妻之间的信任荡然无存。 珠娘顽心大起,凑近他道:不是你说得么?以后还是少让卢贤弟和尹贵妃见面。这次皇帝这般在意贵妃,而我探出的口风里,贵妃也不似那么钟情咱们家贤弟,所以干脆还是别让他们过多接触,尽量避一避嫌,免得贤弟备受相思煎熬道德拷问又求而不得,自我折磨,万一再做出什么万劫不复的事,你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先师?嗯?我说相公,这是不是你当时的原话来着? 裴雁棠脸一阵红一阵白,憋了半天,才挺胸昂然说道:是我说的!然而不到一眨眼的功夫,挺起的胸膛便又瘪了回去,脸上表情也蔫了下来,语气满是沮丧更兼忧愁,可是你没见贤弟,这些天,他又瘦了。 惦记皇上的女人,不提心吊胆难道还心宽体胖不成?珠娘叉腰训斥,活该!他要是没这点心意,我也不让贵妃见他了。 裴雁棠知道夫人是对的,又心中担心,他在大理寺秉公严明断案无数,哪知到了自己家人头上,别说持正身心,就连果敢立断都做不到。 玩够的珠娘,终于拉着垂头丧气的相公坐在自己身边,放缓声音说道:我看你就不该想那么多,拿定一个主意,一条道走到黑便是了!要是觉得他们终究有碍伦常,那就狠下心,再不许他们往来,从中看好,威逼利诱就是了,反正你们做官的不是最擅长这个?可若是真的心疼贤弟,又觉得二人有错但人非草木,那咱们就偷偷摸摸也不去多想别的,干脆干一票大的,让两人有情人终成眷属,虽然这种事肯定算不上什么佳话,我们良心也未必能安,但终究是成全了一段缘分。更何况,你还没有问过贤弟自己的意思,他如果愿意飞蛾扑火,以他的心智与个性,你怎么拦得住?不如尽量兜住,也算不愧对先师了。 裴雁棠之前诸多摇摆,时长觉得要么就管好贤弟省得东窗事发夜长梦多,可又常常觉得不若就成全贤弟的心事,替他完成一次心愿。这二者也都是替卢雪隐考虑,但确实没有问过他本人的意思,不过以他对自己好贤弟的了解,问了也未必会说。于是便想将尹贵妃出行玄极观的事告知,看看他会不会去,也会多少知道个中真情真意到底几何,卢雪隐又会豁出去为尹贵妃做怎么样的事来。 裴雁棠将自己主意告知妻子,又道:那你随着尹贵妃去,便做个内应好了。 可是见不见得看贵妃自己的意思,我不敢打包票的。珠娘笑道。 裴雁棠见过多次尹崇月回护卢雪隐的情形,知道贵妃对贤弟绝非无情无义,是必然会见的,只是他还得去告诉贤弟这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于是也顾不上用饭,又马上离府去找卢雪隐了。 于是到了出宫祈禳当日,尹崇月见了父母,又在观中祝祷完毕,正准备小睡一觉休息片刻,反正要在玄极观待上三日才能完成仪式,萧恪说就当这三日是给她的休沐,随便安排,她想着算了还是一个人待着比较好,少给萧恪惹些麻烦,便也没打算告诉卢雪隐。 谁知,珠娘却突然悄悄对她说,卢雪隐在等她。 尹崇月立刻紧绷到结痂的伤口都开始痛了。 那我要去看看?她询问珠娘,不知如何是好,去了她又能和卢雪隐说什么呢? 还不是之前那些话,他们之间也很难再说出什么逾越身份的说辞了,自己拿定注意必须为了萧恪留在宫中起,她便知道在真正自由之前,和卢雪隐是没有可能的。 然而她的自由似乎还有点远。 你不想他吗?珠娘见尹崇月神色犹豫,便快人快语问道。 想是挺想的但是想就能见,他又不是我丈夫,哪那么容易。尹崇月幽幽道,我俩能说的也不多了。 那就在一块坐着,什么也不说。珠娘是过来人,虽然不是红杏出墙的过来人,但也确实曾经和裴大人花前月下过,深知其中关壳,即便没有结果,也让自己好受一点。 尹崇月确实很想见卢雪隐,于是最终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 第96页 所以当在曾经二人见面的山麓之上再度重逢之时,卢雪隐见到的尹崇月仿佛当日踏苍苔拂雨雾而来的满满,一身宫女装束,娇俏又大方,施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景色人影犹似昨日,可二人的心境到底不同了。 尹崇月见卢雪隐瘦了许多,想开口关怀,但又收住声,只静静的一言不发。 想都知道他为了什么,自己干嘛故意这样说,惹人伤怀。 倒是卢雪隐,在短暂的怔忪后坦然一笑,说道:满满,你来了。 尹崇月眼眶发红,忽然便没了心中的忧郁,伸开手臂,抱住了他。 松枝滴落晨露,鸟鸣啁啾,远处山泉因夜雨而湍急,夏末秋初,蝉也在为最后的时光奋力叫嚷,四周声响包围而来,可是两个人的怀抱中却只有心跳声,再无其他冗杂。 尹崇月想,真好啊,要是能永远这样就太好了。 许久,卢雪隐才开口说道:皇上派我去卫州和金州去扫平流寇与篡逆。 意料之中,一方面此事是应做之举,尹崇月知道萧恪也是以此表示对卢雪隐彻底不再怀疑,便让他在自己哥哥的案子结了后不久,依旧官复原职领兵出征。 你什么时候动身? 五日之后。 那要去多久? 少则月余,多则要等到中秋之后才能回来。 那我等你。 嗯。 你不怪我这个身份却还大言不惭么? 不怪你,我们都有错,这样说来,我的错更大一些。 胡说!出墙和偷【】情还能分个高下? 自然是不能的,但你这样问我代表于心有愧,可我听你这样说却只有满心怀喜。 尹崇月忍不住又搂住他,心想萧恪啊萧恪,不是你的问题,是这个男人,他真的太会了! 第50章 ◎啊对对对,您就是天授之子万物的始源人世的真理万民的偶像。◎ 萧恪最近很愤懑。 他的老婆、后宫里唯一的贵妃、天天和他睡在一个被窝的女人, 每天都在想另一个男人。 自从卢雪隐拔军出发,尹崇月便摆出一副日日思君不见君的闺怨模样,晚上对窗发呆, 白天看到什么都能跟他蹦出一段关于思妇的典故,偏偏她读书还多, 说了多少天都没说完肚子里的墨水。 我真的后悔了。 萧恪坐在尹崇月的寝殿, 看她盯着窗外差一块满的月亮一个时辰后终于忍不住说道。 朝里也派不出更好的人了。尹崇月连声音都是哀婉缠绵的, 无奈又哀怨地回头看了眼自己的正牌男人, 皇上做得是对的,我可以忍。 我是后悔怎么没把你俩一起诛九族了!萧恪怒道。 然而诛九族已经对尹崇月失去威慑力, 她也只是悻悻表示一下自己也不是故意的, 但是自古以来喜欢的人远征,家里的女人是都要哀怨一下的, 她不过是应景之为, 非常有古意, 是一种传统表达方式。 萧恪已经充分认识到,自己这辈子不可能说过尹崇月了, 只是感谢国师没让自己弟子女扮男装入朝当个御史台或者中书令, 天天扯他袖子讲道理。 我昨天就已经告诉你了, 那边的流匪没有什么气候, 不过是散兵游勇, 姓卢的已经传回军报, 说是中秋节后几日便能班师回朝, 你马上就能见到情郎, 幽怨个什么劲儿?萧恪坐到尹崇月望月的卧榻边, , 赶紧想想正经事才要紧! 我不是都想过了嘛尹崇月显得很无辜很冤枉, 中秋家宴就咱们三家,我爹陪着娘去青州娘家了,回不来,你家里人能来的也就那么几个,加上两个孩子,剩下就是太后和他们徐家人。真好,咱家亲戚关系真简单。 听出尹崇月的阴阳怪气,萧恪想给她后背一巴掌,却想到她身子还没好全,于是只能改成拧脸,尹崇月脸圆肉多,捏起来就是一个囫囵半圆,很是给劲儿,然后就是阵阵惨叫。 只是这回寝殿里再发出任何声音,外面的宫女太监就都只是脸红加上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不再有任何紧张焦虑。 卢雪隐家关系更简单,就他一个人活人了!捏完后瞪着眼泪汪汪的尹崇月,萧恪恶狠狠说道。 那你要我干嘛啊,总不能跑去和太后说,别让你家人入宫参加家宴了,皇上看他们就想吐根本吃不下饭。尹崇月揉着红了的一边脸,疼得说起话来都哼哼唧唧。 萧恪挑眉道:你要是敢就去说,反正我想要这个结果,过程怎么样不重要。 尹崇月撇嘴嘟囔:你说话可真像个皇帝 废话!朕就是! 眼看萧恪的手又要伸向她另一半脸颊,尹崇月感觉表示啊对对对,您就是天授之子万物的始源人世的真理万民的偶像。 萧恪很满意她的态度,这两天不顺的气也逐渐顺畅,这才说起正事:中秋家宴越简单越好,我不喜欢宫里来太多外人,也不喜欢到处闹哄哄的,太后来也就罢了,她家人凑什么热闹?前段时间我好不容易拿住徐家几个错处,处理了几个子侄辈的小子,可虽然有了这么多毛病,他们家在仕林中名望还在,不少人来求情,真是不痛快。 -- 第97页 他们家名望大我知道,但不知道原来这么手眼通天? 这些年徐家办学院建学舍讲坛,给乡县许多贫家学子免资入学不说,还比照太学的例子往入学的学子家里按照时令节庆分粮食与衣物,学舍讲坛也都是请得来名望甚大的鸿儒开课讲经,各地名士自然慕名而来。不止如此,他们家还自己出资建了许多沿着官道的逆旅,专供读书人赶考路途住食,也不收额外银钱。这样一来,那些受过他们恩惠的学子若是中举入朝,自然无不感念,即便在野,也还是会为其振臂高呼。 大理寺之前没被毁掉的证词其实拿来指正他们家也是足够,只是你不是说,他们家大不了拿几个不疼不痒的后辈出来顶罪,再自导自演一番,抓不住真正错处不好连根拔起。我现在倒是觉得,抓点是点才对尹崇月略想了想,又道,除了外面那几场影响不大的闹事,这段时间也太安静了些,要是他们真的收敛蛰伏,岂不是更不好抓错处? 随意了,他们经营这么多年,我不信会就此放弃,只要继续动作,我就还有机会。总之你明天先去暗示一下太后,让他们家人别来进宫。 尹崇月倒也觉得萧恪想得没错,徐家人不入宫倒更像皇上给他们脸色瞧,下面有知事识趣的人必然会看在眼里,这也是个信号,一旦放出去,那些乖觉之人便会为了自己的仕途一同陪萧恪找徐家与徐家相关之人的错处,说不定还能挖出别的证据。 只是可惜,那间密室里的证据无法见得阳光,否则那里的许多记载是否也可以说明至少姚思延的死和徐家关系甚大? 第二日,尹崇月便按照萧恪的指示去烦徐荧真,谁知刚到那里请安,徐荧真仿佛早就知道她来意一般,申请安恬地告诉她说,自己的父兄身体都不大好,其他亲戚太远没有资格得享天恩,中秋家宴都不入宫了。 想到整场家宴只有徐荧真一个徐家人,尹崇月便觉得神清气爽,但转念一想就这一个也够她烦了,也就没那么开心了。 不过从前的中秋家宴都是太后筹备,本来这次该是尹崇月来准备,只是她伤得不是时候,到现在还没好全,只能继续按照老规矩,麻烦徐荧真多操操心。徐太后倒是看不出乐意不乐意,听萧恪说,她这人做事总是滴水不漏,像这种宫廷活动从来都是办得声色足满又不错礼数。 尹崇月不信,她自认还算有点小聪明和小谋算,但之前筹备这种宫廷宴饮也是烦得要死,那么多琐碎在里头,不如让她再出去被袭一次去打架都更好。 然而,在中秋家宴当日,尹崇月终于见识到了徐荧真的可怕。 整个宴会虽然到得人少,但处处都透着皇家气派,却也没有过分奢靡,哪里都是恰到好处和体贴合度,所有皇亲贵戚都赞不绝口。 萧恪比谁都乐呵。 倒不是宴会办得好他有面子,也不是他转了性子开始和徐荧真一条心,而是看尹崇月终于吃瘪,一副被人比下去后很是不爽的表情,他大为痛快,总算报了心底被戴绿帽子的仇。心想你也知道被人比下去的感觉了! 当然他还有一个好消息。 宴过一半,酒酣乐绕,萧恪忽然站了起来,其他人便也都赶忙停箸罢盏跟着站直,只见他面露笑容,朝众人道:朕有一好消息宣布。 很奇怪,为什么尹崇月觉得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自己的肚子? 这帮人想到哪去了! 刚被扎了一道的肚皮里哪就那么快怀孕了!更何况这还得建立在他们的九五之尊是个真的能让她参与此项工作的男人。 她很生气,努力忍着脸红,假装端庄看着萧恪,仿佛对那些探寻的目光毫不察觉。 卢爱卿今日传来军报,北方三州的叛乱均已平定,大军不日即将班师回朝! 尹崇月最开心,率先发言表示皇上英明卢爱卿威武,有这样的君臣是咱们朝的福气啊! 当然她的阴阳怪气只有萧恪能听懂。 于是萧恪在接受完其他人敬酒挨着尹崇月坐下时,在谁都看不到的地方,偷偷掐了尹崇月大腿一下。 这一下真是下狠手了,尹崇月疼得一下子没坐住,当着所有人面失去平衡,一头栽倒在萧恪怀里。 她的脸这回怎么憋都憋不住滴血似的通红了。 大家都一副天啊皇上贵妃好恩爱哦的表情,徐荧真却只是笑笑,问道:贵妃可是不胜酒力? 这个台阶还算不错,尹崇月没想到太后给自己找补,她赶紧表示自己真的喝多了头晕乎乎的失礼了,萧恪阴谋得逞,笑容遮不住的得意,他便说尹贵妃伤势可能还不大好,先去休息休息。 萧海珠也表示自己弟弟太晚了该睡觉了明天他俩还要上课,他们就送母妃一道回去。 多么父母恩爱子女纯孝的一家啊! 尹崇月忍不住腹诽。 但确实,伤口有点隐隐作痛,可能是喝了一点小酒的缘故。虽然太医说只要不跑跳作死扯开伤口就没事,但她还是觉得该去歇息保养一下,于是跟着萧海珠以及都困得迷糊了的萧靖一道返回自己宫中。 秋日晚风初凉,却无寒意,舒适柔缓的凉意熨帖皮肤很惬意,酒热也消除大半,尹崇月心中计算着卢雪隐回来的日子,萧海珠叫她的第二声她才听清。 -- 第98页 你说谢谢我,谢我什么?她不解。 谢谢贵妃让我去读书,帮我弟弟解围。萧海珠见周围宫人都离得很远,才低声说道。 这件事啊尹崇月被这样说倒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也是你们自己争气,听师傅们和皇上说,你们二人读书都十分用心。 她正和萧海珠说话,跟在身后的萧靖忽然快走几步凑了过来。 卢师傅大概多久回来呀! 仿佛读心一般,要不是这孩子天生透着一股老实,尹崇月真以为他看出自己和卢雪隐有一腿才这么问! 大军返回要半月有余。但我朝历来军队出征得胜后,中军与将帅会率先快马回朝,在京外等待圣上嘉许旨意再入城召见,我想大概卢师傅快马回来也只需个七八日。尹崇月把刚才自己算的结果告诉萧靖。 萧靖算了算,喜道:太好了母妃!我等不及要上卢师傅的课了! 嗯,他大概也等不及回来给你上课呢。 尹崇月心道。 第51章 ◎犹如天女临凡,却含着一丝让尹崇月预感不详的诡异笑容。◎ 行至宫前, 尹崇月吩咐宫人让公主与皇子歇息,自己便返回寝殿,舒服躺下, 此时肚腹上的伤口已没有异样感受,浑身松弛, 很是懒洋洋想要睡觉。只是估计萧恪还得晚一会儿回来和自己聊天, 她便让人准备好了醒酒的汤食与茶饮, 再配了几道平常萧恪爱吃的消食点心。 自己真是贤惠啊! 尹崇月发自内心的感慨。 她忙完这些准备先更衣休息, 却忽然听见萧海珠的声音。 贵妃娘娘! 少女声音原本婉转清冽,此时却有几分急切的不安蕴含其中, 尹崇月让她进来, 只见萧海珠已换好日常的衣裙,头发亦是就寝前的模样, 只略略用玉排梳束起。 贵妃娘娘, 我弟弟不见了! 尹崇月脑袋当时就大了。 那么大个人, 怎么没的?她不理解,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么? 回来后弟弟睡不着, 说去消消食, 他平常也是这样爱睡前去御苑逛逛跑跑, 从没有事, 可不知怎么了今天半晌不只是他, 跟着的人也没回来, 我差人去找, 竟找不见! 尹崇月知道今日宫中宴会, 殿前司必严加巡查, 陈麓想必此时正在宫内调度, 于是一面找人请来他, 一面再着人去御苑和其他空着的宫室里看看。 御苑附近原本就是嫔妃居住之地,繁华宫室鳞次栉比,只是如今就尹崇月一个人住着,周围都静悄悄的,鲜有人影。萧恪表面上以节俭为由在尹崇月入宫后削了不少宫中人员,实际是不想太多不知根知底的闲杂人等逗留宫中。于是大半夜的,这里就显得很是沉寂,即便处处上灯也仍然配合秋日萧索,多有静谧的感觉。 陈麓迟迟不来,尹崇月心中渐渐有了不大好的预感。 通常这样的日子,宴饮又不设在前朝而是设在内朝,殿前司的人也大多不会离内朝太远,这个时间怎么都来了,难道路上有什么事耽搁?还是他被皇上临时叫去皇命在身不得前来? 不对,陈麓是极其谨慎稳妥的人,饶是如此,他也会派得力心腹知会尹崇月一声,绝不可能毫无音讯。 我自己去看看情况。尹崇月不愿在这里等,最重要的是,她担心萧恪是否出事,必须亲自去看看,于是转头对已急得不行的萧海珠说道,此处未必安全,我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情形诡异。我需要带走护卫,你还是跟在我身边安全点,不必留下原地。 萧海珠此时也是着急,当然不愿意待在宫中等消息,恨不得自己飞出去找失踪的弟弟,自然是无不肯的。 二人出了宫,沿着御苑一面搜一面朝举办着中秋家宴的含章殿走去。 然而不一会儿,忽然有人惊呼,抬眼望去,位于高台之上的含章殿虽掩映在幽深夜幕当中,但却有一道红光隐隐升腾。 着火了萧海珠被突如其来的情况骇住,喃喃道,可是皇上还在 黑烟在火红中孕育,向上游走,又消失于穹顶的夜空。尹崇月见此情境焉能不急?然而越是这样的时刻越不能急躁,她必须冷静。 一路上并未见宫人,想必要么是四散逃窜躲藏起来,要么是被困难以走脱,我们先尽快找个人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再去救驾。她深吸一口气后说道,大家不必畏惧,殿前司的禁军尚在宫中,即便有事,也即刻能安抚平乱。 原本慌张的众人听了她这番语调沉着冷静且十分有道理的话后,也略微安静,直道唯听贵妃娘娘的论断。 而她的心中,却是真的犹如火烤,焦急万分。 萧恪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果然不出所料,再往含章殿走几十步路,便见到有宫人逃跑,护卫拦下一个,由尹崇月问话,她便先不问关键的,略加安抚,等到小太监能说出囫囵话来才开口问道:天章殿发生了什么?皇上是否安泰? 回娘娘一伙人闯入殿里,手里都带着兵刃皇上他他好像受了伤但是陈指挥使带着人护着皇上与太后撤走了那伙人也到处杀人点火小太监边哭边说。 -- 第99页 你可知陈指挥使带着皇上去哪了?尹崇月的心正无限的下坠。 好像好像太后说她的宫殿就在附近,先过去躲躲 不好!尹崇月大惊,快去太后宫里! 怎么能去徐荧真宫中呢?如果皇上还是清醒的,是必然不会答应的,想必他已经昏迷或是尹崇月的心仿佛触及黑暗的最底,整个人却爆发出了一股狠劲儿。 怪不得徐家人愿意不入宫,想必是已然知道宫中会发生什么,所以才提前做好准备,那这个时候萧恪去了徐荧真处,岂不是羊入虎口? 尹崇月当机立断,分出一半人手去寻找陈麓协助其捉拿闯宫逆贼,一半人跟随自己,赶去静慈宫! 要是兵马司的禁军在,是不太可能会出这样情况的,毕竟大营只在京郊,想调兵入京易如反掌。然而兵马司的部队却被卢雪隐带走,想必北部三州的乱贼如此及时出现,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当真是缜密极了。 尹崇月越想越觉得危险,眼见太后宫殿近在眼前,便忽然止住脚步。 公主,你可知道如果皇上出了事,谁会继位?她沉声问道。 萧海珠方才一直在惶急不安之中,此时听了这话,仿佛五内轰然,脑海一片空白。 是是我弟弟?她舌头麻木,确凿的答案都说得僵硬。 没错。所以他会失踪,但不会有事。尹崇月看着睁大双眼瞪着自己的萧海珠,一字一顿的说道,你希望他做皇帝吗? 萧海珠几乎是本能的用力摇头,几乎要给纤细的脖颈摇断了:不!绝不!尤其还是用这种方式!这岂不是岂不是萧海珠说不出谋朝篡位四个字。 既然如此,我需要你去做一件事,这是你选择的机会。尹崇月俯身平视萧海珠,你如果成功,那或许这一切还能维持现状,如果你失败或许结果还更好些。我只能给你信任如此,剩下的便是你自己的选择了。 尹崇月解下腰间的令牌递给萧海珠:带着这个令牌出宫,去大理寺监丞府上找裴雁棠裴大人,虽然可能此时京城已被乱贼封锁,亦或中京府尹手下军队还在坚持总之告诉他立即用尽办法快马出京,去迎卢雪隐,告诉他帝京与宫中的情况。 萧海珠听罢接过令牌点了点头,似有犹疑,又问:贵妃真的相信我么? 尹崇月苦笑:那你看我还有别的办法吗?况且你若是能出去,大概宫外比宫内还安全一些,我怎么说都是你名义上的亲妈,还是不希望你出事的。这些护卫我都派给你,从出了皇宫到裴府,一路上遇到什么事都不要停,谁叫你也不许回,听到了吗? 萧海珠一时脑中犹如醍醐,听了这番话,再不迟疑,坚定地点头道:我知道轻重,贵妃也要保重。 尹崇月要她点齐人手,赶紧动身,趁着现在到处还只是乱,多少有机会出去,又叮嘱如果出不去,便也不用立即返回,自寻安全地方躲避。 龙潭虎穴,还是她一个人去闯吧! 毕竟她男人都被人抓了。 尹崇月望着肃穆的太后寝宫,一时襟怀甚豪,只觉要是让她这个时候和徐荧真单挑,是必然会把这娘儿们按地上照着脸胖揍一顿。 到处都乱糟糟的,就她这里安静恬淡,好像屁事没有,太可恨了! 平常她最不愿来这里,如今,便自己亲手推门而入。 吓得院内侍卫和宫人都是一惊。 贵妃仿佛是冲进来的,没人通报也没有任何礼数,大步流星,仿佛他们不存在般,跨过去直冲寝殿。 有宫女上来阻拦,尹崇月只瞪一眼,低声一句滚开! 再没人敢凑近。 此番威仪别说贵妃,太后也不曾有过。 于是她穿过前院,直达寝殿,径直踏入厅堂,就这样长驱直入,走入从来未曾到过的徐荧真的寝宫内宫自己婆婆睡觉的地方。 这一番响动如此激烈,在其中的徐荧真怎会听不见? 于是尹崇月刚一进去,便看见立在床前,还穿着宫宴上迤逦裙幅的徐荧真。 犹如天女临凡,却含着一丝让尹崇月预感不详的诡异笑容。 寝殿内弥漫着血腥气息,一眼看去,床前还摆着水盆,只是里面的水依然是浑浊的血水,徐荧真双手也有血迹,床榻帘罩并拢垂落着,尹崇月猜到萧恪在里面。 你好大胆!她冲过去掀开帘子,却见萧恪面色苍白,肩头中箭躺在床上,伤口已然处理并包扎好,呼吸平稳,却虚弱至极。 还好没死她终于呼出气来。 等等!不对! 尹崇月再看萧恪,他上衣全无,肩头缠绕清洁伤布,锁骨峭立,锁骨下面高出一截,无不显示少女姣好的身姿。 尹崇月的心跳和大脑运转停止在此刻,她终于知道徐荧真脸上的笑容是何而来。 她的身后,带有此种笑意的声音泠然传来: 大胆的不是我,是先帝,是国师,是璧阳公主也就是当今圣上,还有你,尹崇月。 -- 第100页 第52章 ◎无愧于天地君亲师,无愧于自己!◎ 尹崇月呆呆看着已知晓一切的徐荧真, 忽然感觉如若在一个人面前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将是一件多可怕的事情。 萧恪因痛苦偶尔发出一两声微息,除此之外, 寝殿内安静极了。 你是否知道今夜有叛军夺宫?尹崇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徐荧真没有回答,只是笑容不见了。 尹崇月此时根本没有想好要如何回应关于萧恪的问题, 只能继续去问其他:你带皇上回这里, 是为了什么? 你不需要拖延时间。 徐荧真一眼看出她的伎俩, 只冷冰冰说道:我是否知道叛军今夜入宫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来了,我的宫中或许是此时此刻最安全的地方, 但很快就要变成最危险的地方。 这简直就相当于告诉自己徐家和此次夺宫有关!尹崇月想怒斥她大胆, 然而却忽然意识到,此时自己和萧恪哪有把握赢下性命去这样说, 废太子逆党显然是做足打算, 想必已然控制城中军队与部分殿前司禁军, 而兵马司禁军人在路上,她们手上没有任何胜算。 但她很快意识到这话里的玄机, 眼中也亮起一线光明:也就是说, 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 我有时觉得你聪明绝顶, 又时又觉得你极其天真。徐荧真竟然笑了出来, 你难道不去想想为何如此?我的宫中怎会没有徐家耳目?他们得知皇上在此, 必然会告知外面, 废太子如今要叫恭哀皇帝了, 他的旧党追随只怕马上就会扑来。 我当然知道!尹崇月为自己的机灵与聪慧脑袋瓜大声辩驳, 我是想说, 你之前想将皇上带来, 便还是不希望他有时对不对? 徐荧真用一种尹崇月觉得阴恻恻的笑看着她, 一字一顿道:那是因为当时我真的以为他是货真价实的皇帝。 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怎么不是!尹崇月一把捉住徐荧真的手臂,将她拉至昏迷的萧恪身前,你好好看看,他是不是一直坐在龙椅上的皇帝?这些年来,天下之诏莫不出自他手,国事大小无不由他亲定,大小变乱民治之声他从无荒怠,如今除了你家那些混账和其余想以废太子为名博取权力的疯子,人人口中盛赞的明君不是他又是谁?他接手时,本朝上下是何等景象,如今在你眼前的又是何等景象?力挽朝政于狂澜的,难道是那个死掉了的四岁小儿?还是你眼前的璧阳公主,当今圣上? 她一番话铿锵有力,字字掷地,越说越激昂,心中也越替萧恪不值委屈,眼眶最后竟然红了,声音也颤抖起来。而腰腹的痛感再次出现,许是一路奔走加上方才激动至使。不过只是轻微锐痛,她还可以忍住。 徐荧真第一次在尹崇月面前露出那种震惊错愕的表情,她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反驳。 那他是不是女人,又真的重要吗?尹崇月几乎是咽下涌上的泪意,用几乎哽咽的声音问道。 徐荧真许久才缓缓道:于我,是不重要的。但对于外面的人来说,却是天大重要的事。只是话语里也没有方才那样的不可一世了。 只要你也和我同样如此认为,就足够了,因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外面的人怎么想并不重要。尹崇月不知道事情还能不能转机,但必须这样剖白。 徐荧真落定双目,以一种奇异的平静看向尹崇月,说道:我与你,与皇上,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先皇构陷我一生于牢笼之中,我不会为他做任何事,况且我也有我身为一个徐家人必须要做的事情。你说此事你知我知便够了,不是的,方才已有内应来告知我恭哀皇帝旧部即将入此,他们也会知道,我会给他们一个天大的恩惠:就是这个秘密。这样他们就会由叛军变成名正言顺的改篡立正之师,用这样一个无法拒绝的起兵正义名目换我的自由,刚刚好。 尹崇月知道,徐荧真说得没错。她的一生都是被先皇毁掉了,无论是人质还是去破坏废太子旧党之间联姻的斩截,徐荧真都是从始至终最无辜的那个,她想要自由是无可厚非,想必如果是自己也会如此。而只要叛军知道了萧恪的秘密,以此为兴兵理由,奸党乱贼立刻便会成为拨乱反正之师,仿佛他们一直在做的就是因为知道这个秘密才坚持正统。 但是她不能在这里放弃。 萧恪与她的命运悬此一线,这一线系在她和徐荧真之间。 沉默之际,徐荧真便甩开尹崇月的手,略正一正衣裙,朝外走去 只走了一步,就被尹崇月再度擒住,这次她动作很凶悍,几乎将徐荧真拽了一个趔趄,拉着纤细的手臂,强迫当朝太后以正对的方式面向自己。 你不能去,你要与我一齐保守这个秘密为了你自己。 尹崇月用尽全力,以此时能做到的最冷静的声音说道。 徐荧真的神色里有一些明显的不耐:道理我已经给你讲清楚了,我现在不出去,一会儿也会有人闯进来,尹贵妃,你可以选择杀死我,以你方才拉扯我的这两下,我想自己力气上恐不是你对手,但你要知道,虽然或许你很厌烦我,我却其实并不讨厌你,我活着,不会命人加害于你,但我如果死了,你的下场怕是比死还要惨。 -- 第101页 不,我不打算和你谈我的生死,我想谈谈你的。 你又有什么高见? 尹崇月用那种常常出现在徐荧真自己面庞上的沉着自信笑容看着她,徐徐道:你方才的话里有三错。第一,你认为你如今的处境皆是先帝所为,实则不然。先帝的确亏欠你,然而徐家当初令你入宫,未必就没有希望你入宫闱为棋子的意思,其实徐家待你,和先皇待你也差不多,你对于他们来说,都不算是用自己意愿的人。 徐荧真的面目当真冷了下来,尹崇月只觉得她要发怒,却仍强撑着此等威压,泠然道:其二,你说我与皇上和你不是一路人如果方才那句只是不准确,那此句便是大错特错了!我们从前是一路人,现在也还是。 你是想说我们都是女子? 徐荧真话语中的淡淡讽刺意味尹崇月当然听得懂,但她却不以为忤,只笑了笑:这也是事实,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徐荧真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自己会当太后?是因为先帝立你为后,而他的孩子成了皇帝。如今换成废太子的后裔,想必光宗这一脉都要被追罪,怕是叛军为正自己的典名,还要萧靖废掉光宗与先帝的庙号,再夺了萧恪的玉牒与身份。你死了的男人和男人留下的孩子都无了,你当哪门子的太后?你太谁得后?只怕你立即就会被遗忘这还是好的,若是徐家那些你缺了德的家人还想狠一点,再为了掩人耳目做个飞鸟尽,良弓藏的狠辣手段,你没了太后的身份和尊贵,如何自处?别说自由,怕是命都没了! 说到此处,徐荧真已是微微睁圆了眼睛,仿佛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盯着尹崇月,沉默在她们之间徘徊吞噬方才每个字的回响,忽然,尹崇月再想开口说第三条时,徐荧真目光一跳,先一步扶住她拉扯着自己的手。 你的伤!她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声音有淡淡的急促。 尹崇月低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腰腹的伤口已然开裂,渗出的血迹染红大片淡青色的宫裙,方才那样慷慨陈词时恍然不觉,此时剧痛来袭,她一个站不住,朝地面栽倒去。 却没有落地。 幽微白樟香气混合着浓烈血腥将她柔柔包裹起来,只有双脚和软下来的膝盖落在绒毯之上。尹崇月模糊的视线再度聚焦,瞧见徐荧真国色天成的脸近在眼前,原来是她接住了自己。 此时二人半躺半跪在地上,徐荧真双手本来就有帮萧恪简单处理伤口时留下的血迹,再加上尹崇月的,手上宫裙上皆是绯红横肆。尹崇月靠在徐荧真怀中,由她的肩臂撑起半个身子,却仍用尽全力握住她的手不肯放开。 你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好了!命都要没了,就别提别人当什么狗头军师无命丞相了! 徐荧真的话说是叱责,但其实也没有什么力度可言,倒不如说是真的有些极了。她自己也诧异,尹崇月此时死了她耳根怕是更清净,却为何要担忧,她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便在这样天下系于她手的危机时刻生出许多冗杂心绪,不知所谓! 尹崇月努力想要开口,忽然听见屋外一阵喧嚣,她心道不好,叛军来了,难道她和萧恪的命就要交待在这里吗? 不,不是的,还有一个人可以拖延和扭转,那就是自己面前的太后徐荧真。 很奇怪,每在最危急的时刻,她总能更冷静,甚至会想起一些旧事。 那时自己年幼,师父给她上课,讲得是《汉书》,学史好过学子集,虽然也是无聊,但终究有故事可以听,尹崇月听得还算认真,虽然窗外一直叫嚷的蝉鸣总引她想出去浪,但她渐渐的,却被师父的话语里所讲的故事深深吸引并思考着。 这便是《汉书》里的《爰盎晁错传》了。 师父说完,却轻轻叹息。 这段写得这样好,师父叹什么气?十一二岁的尹崇月方从历史中回过神来,问道。 风云人物一代英杰如此下场,自要慨叹。但也不过只是慨叹而已罢了。师父转向尹崇月,忽然问道,满满觉得晁错如何?不若评价一二? 但凡读完史书里的人物本纪列传,师父总要她畅所欲言点评两句,尹崇月便习惯了,并不避讳,直言不讳道:我倒觉得晁错无甚可惜。 何以见得?师父似是对这个评价很感兴趣,连忙追问。 七国起兵,他先想自己的安危,推景帝出去平乱,这怎么能行呢?我看这种事就要自己鼓足勇气面对,师父不是也教过我么?曹子建的《白马篇》里说,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可见人有时候就是要拼一拼,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别人当然要为自己先考虑啦! 尹崇月自以为一番宏论,却见说完后师父只是垂头沉默不语,师父历来鼓励她多言多论,每每有见解即使他老人家不赞同,也仍是先赞过再驳论讲理,从未有过如此沉默的时候。她尊敬师父如父一般,即便从来胆大无法,此时竟有惴惴之感,于是赶忙问道:师父是徒儿说错话了么 谁知师父抚掌大笑,竟在沉默后鼓起掌来,朗声道:我的满满居然有先代苏文忠公之见,当真是天纵之才! -- 第102页 说完,他便坐到尹崇月身边,徐徐道:苏文忠公也有一篇论此人物的雄文《晁错论》,其中观点与你是不谋而合,原文一句是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他的这句极其重要,你须牢记。 这句话的意思并不难明白,但尹崇月却一时没有想通其中联系。 见她似有迷惑,师父又道:你将来或许也会遇到这样的时刻:大厦将倾,一切都即将万劫不复,你当如何?此时聪明才智或许已然不能解决问题,但千万不要忘记,还有一个选择,那便是所谓坚韧不拔之志!事到无路可走,务必牢记此句,坚韧不拔,咬紧牙关,万不可轻言放弃。 她下意识觉得师父从未有过如此郑重的模样,于是也绷起脸来,郑重其事点头行礼 一幕幕往事飞快略过即将陷入混沌的脑海,这句话忽然无比清晰。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她不能屈服,必须坚持,一定一定不能放弃。 于是,当殿外混乱之声逼近,一切都仿佛已经来不及了的时候,尹崇月牢牢攥住徐荧真的手,用她颤抖却坚定的声音说道:第三第三点是,我其实并不讨厌你。对萧恪,我是欣赏加投契,对你,我是完完全全的钦佩和自叹弗如 她努力喘气的间歇,徐荧真则完完全全因这句话楞在原地,甚至忘了劝尹崇月不要再说话好好休息。 我并不是为了骗你帮皇上才说这样的话我敬佩你是因为你憎恨朝堂宫廷先皇徐家玩弄你的人生,厌恶整个世事可你你却从未将这份怒火连累苍生,即便以你的身份你有无数次几乎这样做来报复你憎恨的人但你没有扪心自问,若是我我势必会为解气做些糊涂事的我我很记仇又小气得不行可你没有啊徐太后徐荧真你是个不凡的人物,若是入朝为官,你必不会让徐家继续为权名追逐废太子的虚无,而是务实以天下为先,对不对你比你父亲比你哥哥都强一百倍你和皇上本就是同样的人,他有机会施展报复,你却永远永远要被困在自己的命运当中天道于你,更不公平你却能用先明之心以视天道我我觉得你很厉害我我要不行了真的好痛,痛死了我可能真的就会死掉,但但不要让皇上死掉,也不要让你自己死掉师父教我入宫,是为天下先可如今我已尽了全力,余下便是你与皇上了你们才是天下真正的福祉不要让自己的才华与权力被埋被埋没你们要要 黑暗袭来,尹崇月用最后的清醒,拼尽全力,道出最后的话语: 你们要为证明自己而活! 而后,她便沉沦于黑暗,最后的念头是此时要她立刻死掉,她也会昂首挺胸走进地府,对着十万阎罗理直气壮地说自己是个真正的大写的人,最重要的是她履约守信,笃行了自己对师父的全部承诺,无愧于天地君亲师,无愧于自己! 第53章 ◎他们一家当真是散装的!◎ 纵容如此无愧且大义凛然, 但疼还是要疼的,几次三番尹崇月在清醒与迷离之际都觉得这次是真的完了,然后便又毫无意识, 再到疼醒,再到昏厥。如此反复后, 终于她又见到光亮是在宫变三日后的傍晚, 当然这个时间, 也是一直守在她身边的薛平告知的。 尹崇月睁开眼后, 呼啦啦进屋了七八个太医堵在床侧,又来了十几个医女, 堵住床前, 忙活了半天,她只觉得除了眼花虚弱以外, 微弱的痛感已不足为虑, 又见薛平在, 便知道想必宫中是化险为夷了。 于是她很舒服得喝了药,迷迷糊糊间又是好眠, 直到再过一日的日上三竿之时方才醒来, 薛平告诉她皇上听说她醒了也来过了, 然而见她服药后入睡, 便没有打扰, 继续处理朝政去了。 皇上自己也有伤啊!尹崇月极了, 觉得萧恪不该这样乱跑和劳累, 他怎么样了? 薛平略显担忧地说道:娘娘也知道皇上不方便给太医看, 臣略懂些医术, 好在行刺的距离又远因而箭伤不深, 太后娘娘又及时做了处理止了血, 无有大碍。然而如今朝野内外均是混乱,皇上日日不得安眠,伤口不好愈合。 没有办法,这可是反贼打进了宫里,皇上差点丢了性命,天底下再没这样的大事了,萧恪当然必须亲自善后。如今自己醒了,便可以从旁帮助一二,希望能让他尽快恢复。尹崇月这样想着,安慰了薛平几句,又见她额头上缠绕着伤布,忙问:薛姐姐也是受伤了,可是宫变当日出了事?如今好得怎样了? 薛平谈及自己倒没那么忐忑,反而豁然一笑道:无事,只是小伤,当日我见皇上受伤刺客入内,便急忙掩护皇上离开,谁料宫人之中却有内应,当真是无法无天!他们不好带兵刃,于是便拿瓷瓶将我砸晕,妄图劫持皇上,后来查问,听其余幸存宫人讲,说当时这些人还想袭击太后,谁料太后宫里的宫人可绝非吃素,三下五除二料理了,将皇上护送回自己宫中。 -- 第103页 那能不强么?这些人说不定都是太后家里准备的内应,自然得力又能干,只是以徐荧真的能耐和个人魅力,怕是早都收服为己用了。 那后来呢?尹崇月急于了解事情的真相,姐姐是怎么得救的? 我一直昏迷着,其实中间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许是如此,才逃过一劫,叛军将我当做了尸体。薛平说此事时并无惴惴和后怕,反倒勇敢坦然,后来陈指挥使带禁军赶到,查看是否有活口,想问出皇上在哪好去护驾,便发现我还活着,救醒我后,我那时却也不知皇上去向。最火急火燎的时候,却是太后差人来报说,皇上与娘娘都在她宫中暂避,教我们马上前来护驾,于是陈指挥使便马上赶去,我其实只是头被撞击,身子没有大碍,不放心皇上便跟了去。 原来是陈麓及时来了!尹崇月心想陈麓当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很靠谱,关键时候总是能及时赶到,这次便是救驾有功,升官是一定的了,当真要祝贺他! 不过出于关心,她还是问了句:那陈指挥使是否有受伤?你们去到太后宫中时又是怎么个光景? 娘娘别急,皇上留我在这里一是照看娘娘起居,皇上自己忙于朝政,又不放心,只好这样。再者,他也是了解娘娘性子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要清楚来龙去脉,于是嘱咐我事无巨细告诉娘娘。您先喝口水,我慢慢讲。薛平倒了些水,这水中泡了参片,味道略有苦涩,然而却清爽,尹崇月一饮而尽。 薛平从前是对她有很大意见的,如今见二人都是死心塌地对皇上,便一改从前待尹崇月的态度,无不钦佩细致,又给她盖好被子塞好软垫,问了痛不痛,查看了伤口流没流血才再开口。 我与陈指挥使入太后宫时却遇上小股叛军堵在门口,杀了几个谁知宫院内竟有更多!奇怪的是,这些人都被太后挡在自己寝殿门外。 她她一个人挡着的?尹崇月愣住了。 是的!薛平仿佛陷入回忆里,满眼都是钦敬仰慕之意,声音都仿佛随着这份高山仰止的感情飘远了,太后当真女中豪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她挡在自己寝殿前浑身是血,却巍峨如山,只冷冷怒斥叛军头目,又谴责一干逆贼,细数他们的罪过,那些人似都惊住了,仿佛没想到会有个女子敢以一己之力阻挡,竟都原地站着。 可不是惊呆了,这帮人原本是徐家和太后有串通的,还当太后是自己人呢,谁知刚得了消息来抓皇上,便被骂个狗血淋头,大概有些人还以为是在作戏,于是就配合了。但尹崇月也觉得,徐荧真若是再转移走人已是来不及的,只能如此这样以身犯险拖延时间,好在她真的做到了,也确实有勇有谋。 陈指挥使当机立断,先命人放箭,伤了半院子的叛军,我们人少,这样一来便没了劣势,领头那个见状转头正要下命令,谁知徐太后身后手里一直攥着之前射中皇上的那只箭矢,在匪首调转背对她的瞬间动手,硬生生插进那歹人的脖颈里,血溅得到处都是,饶是连陈指挥使身经百战,也不由得惊住了。 怪不得薛平一脸崇拜,要是尹崇月自己在场,怕是也只有崇拜得份儿。 这样有勇有谋又心黑手狠的角色还好她真听了自己所言,最后做出了抉择。 尹崇月此时是发自内心想去念一段经,感恩天地和感谢自己的坚持不懈。 自己怎么就这么棒呢! 薛平两只眼睛都发着憧憬的亮光,仿佛在叙述内心滔滔江水般的敬仰说道:这样一来,那些叛贼也就是无头苍蝇,纷纷败下阵来,陈指挥使也冲杀进入。徐太后告诉众人皇上已无碍只是失血晕厥,可是娘娘情况不大好,需要及时救治。谁知这个时候娘娘你恐怕都猜不到谁来了。 难道徐太后她哥带着叛军杀到了?尹崇月没想到还有峰回路转。 薛平意味深长笑笑,说道:是海珠公主领着卢雪隐卢大人与裴雁棠裴大人带着兵马司的先锋军到了。 听到这个名字,尹崇月立刻从伤口到全身,哪都开始疼了。 不枉费她教一番萧海珠存世道理,也没白费她对卢雪隐日思夜想。 可是不对,萧恪倒是一直知道自己和卢雪隐的红杏关系,然而薛平是不知道的,那为什么此时薛姐姐脸上那种讳莫如深的暧昧笑容 尹崇月立刻警觉望向薛平。 眼神说明一切,看着尹贵妃小脸顿时煞白,薛平赶忙伸手拍拍她的手,柔声道:当时卢大人冲进屋内,看见娘娘倒在地上血泊里,便没管皇上死活,直接把娘娘抱了起来。 尹崇月: 但屋里其实当时没有太多人,娘娘放心、 尹崇月: 也就只有徐太后、臣自己、海珠公主,哦对裴大人和陈指挥使也在。 尹崇月: 皇上昏睡着呢,没看见! 尹崇月: 她当时应该死了的。 尹崇月悲哀地想。 其实薛平怕刺激到尹崇月,还是隐没了一些细节的。 -- 第104页 比如徐太后当时用一种妙不可言的表情看着卢雪隐,而裴大人仿佛死了亲爹亲妈活不下去,海珠公主是真的人都傻了,呆呆看着一切,半晌都没回过神,至于陈指挥使反应最大,他满脸都是那种怎么是你们两个的那种表情。还好自己反应快,急忙说懂医术,让卢大人赶紧将尹贵妃放下来,可别抱着了,皇上虽然昏睡着,但还在床上喘着气儿没死呢! 这样一来,满屋子绿油油又红艳艳的气氛才略微缓和。 后后来呢?她鼓起勇气问道。 后来自然是找了还活着的太医医女,又将皇上娘娘安置好诊视。这期间几位大人带着队伍肃清宫内外的叛贼,又将有牵连的几家软禁控制在自己府内。后来皇上先娘娘醒来,大赞了救驾功臣,便马不停蹄开始整肃后续。薛平颇为欣慰道,这次他们孤注一掷,皇上却也因祸得福,将朝野内外废太子残党一次肃清,当真是天下之福! 天下是有福了,萧恪的女儿身秘密也保住了,但自己水性杨花红杏出墙秽乱宫闱的罪名可是真的坐实了。 但薛平比旁人多知道萧恪的真身,于是便猜到二人早就讲过此事,以皇上的个性,说不定还给尹崇月偷偷讲过卢雪隐坏话,便也不放在心上,只叮嘱尹崇月不要多想,安心养伤才最要紧。 然而尹崇月是真的睡不着了。 这期间萧海珠来看过她两次,说起自己弟弟被叛军劫持后他不肯听从,被灌了迷药昏睡,直至卢雪隐禁军赶到救下,仍是兀自不醒,好久才苏醒过来,眼下是安然无恙了。 提到卢雪隐时,自己这个已经十三岁懂了很多的养女小公主用一种娘亲您胆子真大啊的表情一直看过来,看得尹崇月很是心绪,自己在这方面实在没法给养女做表率,但是但是她确实不是她养父的亲老婆啊! 他们一家当真是散装的! 只是这话不能说,尹崇月只能忐忐忑忑安抚萧海珠几句,又让她照顾好弟弟,再表扬一下此次宫变之中她的杰出贡献。 总算等到萧恪回来,尹崇月迫不及待去查看他身上伤势,极为关切问这问那,萧恪显得很是疲惫,但却没忘记调侃她,用那种他最爱的阴阳怪气语调问道:要是卢爱卿有你这么关心我,来查看我的安危,那我的身份可就要暴露了。还好他心里只惦记着你,爱妃真是连偷【】情都给朕积德呀! 第54章 ◎但我不相信这座宫殿,不相信朝堂,不相信权力。◎ 尹崇月被萧恪这样说也不生气, 立刻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惯犯模样,用同样阴阳怪气的语气还了回去:你在床上昏睡得如同死猪,哪怕我和卢雪隐在你旁边大战三百回合, 你也不会醒来暴露自己的。 到底是混过市井的姑娘,开口荤话只是略略脸红发热, 然而萧恪这种长在深宫的纯情少女便好像被火烧过似的, 脸色如同熟蟹, 却为了面子死撑道:你俩又没试过!你怎么知道他能三百回合!你别骗我!我和你大婚前被逼着看了好多奇怪的册子!我懂得未必比你少! 他这样说, 尹崇月饶是面皮再厚,也是红得一般鲜妍颜色, 却兀自梗着脖子不肯认怂道:你怎么知道咱俩没有抓紧时间交流一番!说不定我孩子都有了, 还得生下来姓萧你养!你这绿帽子,不戴也得戴! 两人红着脸气鼓鼓看着对方, 却忽然在对视中笑出声来, 抱作一团后, 又悄无声息。 她们都是死里逃生,经此一役, 命运仿佛像是纠缠在了一处。 太后发现了你你是女人, 我情急之下没有办法, 只能和盘托出。两人松开后拉着手依靠卧榻聊天, 自从宫变以来, 她们根本没有机会这样对谈。尹崇月第一件事便是捡最要紧的说, 当时我不该先走的, 若是我在, 太后也不会发现这件事。 她以为萧恪一定为此烦忧, 可他却好像没事儿人一般十分平静摇了摇头:有些事再怎么未雨绸缪也想不着防不到, 你我都没提前知晓世事的能力, 我又怎么能怪你呢? 我听薛姐姐说,逆贼大部分都伏法了? 大部分而已。萧恪冷冷一笑,眼神里满是冰凉的冷酷神情,徐家那对父子见情形不对却自裁了,禁军到他家扑了空,临了还想给自己留个好名声,当真是书香门第的好教养。 尹崇月当然听得出里面的讥讽,她也觉得这两个人临死还要恶心一下萧恪,真是烦极,只是想到徐荧真,她又有些不忍道:太后终究是最后帮了我们,更何况不连累你孝礼名义上的母亲也是个好名声,就别再在宫里大动干戈了。 我当然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我分别听陈麓、裴雁棠、薛平还有你的好男人卢雪隐讲过四次,他们所述基本完全一致,如果不是太后,我俩根本活不到现在,我再怎样也不会恩将仇报,更何况她愿意顺我的意本就是天大的好事,为以后省去不少麻烦。萧恪改去方才的阴鸷神情,换了副略带娇俏的柔和笑容,太后后来和我说,她本是不会帮忙的,但是你让她改变了心意。 她她都和你说什么了?根据尹崇月从小在社会上混所经历见过的经验,婆婆和老公背后讲媳妇,一般都是好话少的。 -- 第105页 夸了你,然后又警告了我。萧恪谈及徐荧真是不冷不热,也看不出他是怎样的态度,只是她知道了这件事,我心头总好像悬了把剑。然而此时我们的命运绑在一处,徐家已无,她只能仰仗我和宫中尊荣,我想她也不会轻举妄动。 帝王卧榻之侧怎容他人安枕?这个道理尹崇月很小的时候就学到过,然而此时亲自面对却仍然觉得心中惶惑不安,有朝一日,萧恪也会这样对自己么? 但虽然经历行刺与宫变,看起来萧恪还是蛮正常的样子,将来应该也不会吧 是夜,她们依旧如平日一般谈笑,但入夜时分,尹崇月却感觉出异样。 萧恪频频梦中惊呼,满头大汗苏醒后便紧紧抱住她不肯松手,便是这样半夜睡不着,只能等鸡鸣报晓实在熬不住了浅眠一会儿,又要赶着处理朝政。几天下来人已是在崩溃边缘,尹崇月不顾其反对,硬是以自己睡后惊厥频频苏醒为由命太医院熬了药,夜夜给萧恪灌下去,他才好眠许多,只是仍偶尔在睡梦中踢打大喊。 他幼年便经历过极其惨烈的宫变,亲眼看见哥哥尸体被叛军挑在戟锋之上招摇过市,因此成了多年心结。这此又自己经历险境,中箭负伤,再冷静沉着的人也要勾起阴暗记忆。纵然萧恪日日问政十日大朝照旧,在群臣面前的威仪不减,可在尹崇月身边时,偶尔他会为了突然出现的一个小声音紧张,也习惯在夜里紧挨着她才能入睡。 尹崇月极是担心,倒是萧恪安慰她不必多想,经历了吓人的事儿,总要缓一缓才行,别小题大做,万一趁着朝野内一个不稳又给外人知道,他岂不难做?尹崇月觉得朝局的事还是萧恪看得明白,便也不再逼他。 萧恪用极其古怪的表情给她说,你伤好了是不是该关心一下咱们孩子的功课了?尹崇月一拍脑门表示差点忘了!可转念一想,不对,萧恪笑得那么坏,一定没安好心。不过其实也不用深想或是直言,她略微思量便知萧恪又是给她创造机会和卢雪隐见面。 这么大度的好男人上哪找! 然后她就马不停蹄朝东宫跑。 后面是萧恪的怒骂声:见野男人跑得比救我还快! 其实尹崇月知道,萧恪一点也不小气,他只是深恨尹崇月不懂欣赏,在他看来,即便自己是女扮男装也一样仪表非凡丰神俊朗,抛开他是皇帝的身份不谈,满朝文武勋贵世家的姑娘见过他,那都是脸红到脖子根的,足以证明他确实相貌不凡。然而尹崇月却看上他心中百倍不如自己的卢雪隐,不分朱玉瓦砾,当真可气! 所以他即便如今对卢雪隐再没从前佞臣说的芥蒂,仍是有股梗着脖子的较劲感。尹崇月曾安慰道,要是卢雪隐是女人,肯定不如你漂亮的。 但这话没有一点实际用处。 尹崇月便快走便想,回去免不了又要安慰萧恪一番了。 但可是能见到卢雪隐诶! 她推门进屋时,里面正在上课,通报的宫女都没她动作快,于是站在前面拿着书本正读诵的裴雁棠唬得一愣,两个孩子也吓了一跳。 裴雁棠一看尹贵妃先是粉面含春的表情,又是见到他的失望神色,立即知道这家伙是来找自己卢贤弟的,又是焦虑又是尴尬,只能勉强道:贵妃娘娘金安,臣的课马上就完了。 那下一节呢?尹崇月试探着问道。 下一节是卢大人的课。裴雁棠脸如惨白的纸,觉得自己无形之中又成了此桩宫廷丑闻的帮凶。 尹崇月向两个孩子表示要认真跟师傅学习,然后便先去内堂休息,说是休息,实际上是坐卧难安才对。 裴雁棠在外面朗声诵读讲历朝历代律法的《律诏注》,每每读到什么背圣僭主之类的内容,就故意放高声音。尹崇月心想,你骂不动自己的好贤弟就来气我,我偏不气,更何况萧恪都不管我。 终于这课结束了,许是裴雁棠终究没有办法,还是选择默默伸出援手:他说要亲自带两个孩子去看看前朝内宫里专门收押敌国王侯的深苑,要结合史书给他们讲讲我朝沿袭了哪些前朝律法又舍弃了哪些,将他们带走了。 宫内忽然一片安静。 呼啦啦的宫人也随着皇子和公主离去,再有人推门时,尹崇月便猛地站了起来。 除了卢雪隐还能是谁? 两人没有任何意外的对视、相拥,自然得好像卢雪隐进屋仿佛回家。 堕落啊尹崇月抱着他温暖的脊背,快乐地想,真是堕落啊 但是死里逃生后不就是该这样吗?眼看卢雪隐也仿佛不再克制的样子,难道经此一役,他终于越过了道德的禁区? 两人双手交握而坐,卢雪隐的第一句话就给尹崇月吓得重新弹起来。 徐太后已经告诉我了。 她告诉你什么了? 你和皇上一直保守的秘密。 尹崇月傻了。 卢雪隐很平静、很满足、被劫后余生的松弛感环绕着说道:你一直不肯说这件事,是替皇上保守秘密,德胜尾生,我比你不如许多。 但尹崇月的思维却是一片空白:她她怎么敢的! -- 第106页 徐太后说她欠你一个天大人情,于是要告诉我一个秘密来偿还。卢雪隐悠然道,所以她就直接说了。但我觉得她不止是如此考虑。 尹崇月听了这话逐渐冷静下来。 徐荧真的确需要靠其他人知道这个秘密来保全自己,这样以免萧恪一时犯浑杀人灭口,她便可以说出,这个秘密还有他人知晓,但我死了,一定会公布于天下这种一想便知的威胁人话语来。 尹崇月觉得萧恪的秘密泄露了,而卢雪隐又被拉入这个秘密的庞大旋涡中,她身边的人似乎都已难逃被卷入的命运,就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 一种无力感顿时包裹住她。 你担心我说出去惹出祸事?卢雪隐见她神情忧涩不似刚才那样快乐,于是问道。 我是相信你的。尹崇月轻声说道:但我不相信这座宫殿,不相信朝堂,不相信权力。 第55章 ◎或许有些事情有些人已经在此次变故后悄然改变,她也并非浑然不觉,只是或许心底不愿相信罢了。◎ 尹崇月其实还想说自己相信萧恪, 可在这件事上,她能谅解萧恪一切希望掩藏秘密的行为,毕竟这是天底下最无法说与人知的秘密了。 还有密室的事情。 尹崇月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卢雪隐他父亲留下的遗书, 虽然卢雪隐和自己的兄长多年未见又早已为了各自的信念决裂,但到底他也是孤家寡人, 造成这一切的又是光宗和先帝, 如果说了, 他会否对萧恪产生恨意? 即便此事和萧恪没有半点关系。 很奇怪, 经此一役后,她发觉自己无法确认的事越来越多, 就如同她心中积压的秘密一般, 只增不减。 与卢雪隐告别后,尹崇月便动身去天章殿。这些日子她一直不在萧恪身边,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朝堂上遇到麻烦, 他为自己着想了这样多, 自己也不能光顾着修养,身体好差不多了便也该和往常一样陪他处理政务, 从旁给出一些自己的想法。 然而天章殿安安静静, 不见萧恪也不见薛平。 尹崇月忽然担心起来, 结果一问才知道, 萧恪是出宫了。 怪不得他把自己指使到卢雪隐那里去, 原来是为了自己出去浪荡!没有良心!但她刚要走, 薛平留下的小公公却又接上方才那句话说道:贵妃娘娘, 公公吩咐可以告知您皇上去处, 他是去了大理寺。 尹崇月站下了。 她现在很怕这三个字, 更怕萧恪和这三个字联系起来。 那天萧恪在密室中的神情尹崇月永远也不会忘记。 这些天萧恪夜夜噩梦失眠, 又惊惧难安, 为什么还要去这个他留下痛苦回忆的地方?若要问大理寺的公事,只需传个中官员入宫便可,大理寺在此次宫变中又无损失,他贸然前往的原因想必只有一个了。 尹崇月沉默着,心中隐隐陷入不安的焦灼。 大理寺常被人叫大理寺衙门,只是这里不办寻常案件,只要进出此处,便是与朝堂贵戚有关的案子,其内公文隐秘,官员严苛更甚刑部和督查院,是寻常做官和公侯之家最不爱听的三个字。 尹崇月再来这里,望着漆黑巨门如同深渊大口朝自己张开,心中的惴惴却不来自其衙威慑。 而是那个幽深的隐秘的房间,与此时或许正在房内的人。 夕阳正落,裴雁棠下班回家,他想着晚上能吃娘子做得鱼汤泡饼,嘴里已经有了鲜香的味道,只是面上还是冷言冷色不苟言笑,路过的官吏朝他行礼,他都板着脸规矩回礼。 直到看见门口的尹崇月。 贵妃娘娘您来这里做什么?裴雁棠此生最怕的是自己老婆,其二就是敢碰皇帝老婆的贤弟卢雪隐,其三就是当了皇帝老婆还敢出轨的尹崇月,眼见她人满面愁容站在大理寺门口,吓得他以为尹崇月良心发现不想再做有违圣忠人德之事要来这自首。 裴大人,皇上来了,你知道吗?她轻轻问。 裴雁棠愣住了。 他又觉得是皇上终于知道了尹贵妃和卢贤弟的奸【】情,决心到大理寺秘密办了这两个人,但因为自己与卢贤弟过从甚密的关系所以特意绕过。 全完了。 尹崇月看他表情的变化就知道,裴雁棠内心的戏台又开唱了,她只能无奈先道:皇上来肯定不是为了让你们大理寺捉【】奸,裴大人放心我和雪隐的事儿也没人知道没几个人知道大概吧想起薛平在自己醒来后说的话,尹崇月自己也觉得这解释很无力。 裴雁棠一副已经做好准备引颈就戮的表情朝她说道:若是皇上来了是为别的事,却没命微臣接驾的话,那许是去牢狱秘密提审重犯了。许多牵扯入此次宫变中的犯人就关押在大理寺内。 谁料尹崇月却摇摇头:大人还记得我曾经让你看守过却不能进去的密室吗? 裴雁棠愣了愣。 皇上大概在那里。皇上没有带护卫,你能不能帮我叫来陈指挥使,让他带人在大理寺门口等候不能进去,就在门口。麻烦大人了。 尹崇月的声音很低柔,但看起来满面担心。裴雁棠虽然觉得尹崇月在男女之情上糊涂又妄为,可涉及朝政却从来都是睿智明达,从不犯浑。而那个密室尹崇月曾叮嘱过自己不许问也不许看,那一定是有她的道理,于是便也不再追问,只告辞去找陈麓。 -- 第107页 现在京中虽然威胁扫清,难免有一两个疯子还想造次,皇上回去的路上还是安全点好。 尹崇月这样想着,又跟裴雁棠要了准许出入的大理寺腰牌,目送他离开,自己走了进去。 沿着熟悉却渴望忘记的路朝前,果然在那一排房屋门前,薛平正在此处。他见到尹崇月也是惊讶,可转念一想,皇上和贵妃无话不说,也许此事也是另有安排,于是行礼道:娘娘,皇上急着出来,我担心娘娘寻不到皇上去处会着急,所以特意命人在您寻来时告知。 谢谢薛姐姐。四周没人,因此尹崇月还是用了亲昵秘密的称呼,皇上是在里面么? 是的,许久没出来了。薛平不知内里有密室,只知皇上进去时间很长。 于是尹崇月谢过他,进屋前又转身道:万不可以让人进来。 薛平答道:这是自然,皇上入内前也是这般吩咐的。 尹崇月心下了然,推门而入,找到密室入口,果然深入其中,又找到了在秘密牢房内端坐的萧恪。 他此时却像换了个人,让尹崇月觉得陌生。 你一直都知道能在哪里找到我。萧恪背对着她,声音很轻,我与你之间没有秘密。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尹崇月个性率直,在萧恪面前也是如此,单刀直入,根本不迂回。 这里没有光线,只有幽荧壁灯照亮斗室,淡红的光晕笼罩着萧恪身着龙袍的背影,他仿佛已融入其间,周身黑暗。 我只是在想,父皇来到这间密室,问询要推翻篡逆自己的犯人时是什么心境。 尹崇月心里咯噔一声,忙道:你又不是你爹!你想他怎么想做什么? 萧恪似乎笑了笑,那种很轻很柔的声音在这里四处碰壁后只剩空洞:满满,你有时也会想,遇到这样的事国师会怎么做?我说的对不对? 尹崇月哑口无言,她确实会,但别人都可以钻牛角尖,萧恪却不行。他来这里显然是对此次宫变心有余悸,所以似乎内心的天平已不似当初那般介意此地的存在,反而略有些理解先皇的行为。 诚然,人生第二次经历这般恐怖与生死一线,任何人都有可能崩溃或是就此沉落入恶的一面,许多人因此怀疑世事与他人也是人之常情。决计不能因为自己没经历过便大言不惭旁人的经历不值得一提如此心态变迁亦是小题大做这种话。这种苦痛非常人所能理解,自然会有极大隐患存于人最脆弱的心中。 可是萧恪不行。他身上寄付着太多天下人对太平盛世的期许和盼望,他不能走上这条偏执的道路。 当然有过。尹崇月朗声道,只是想过后便只是想了,该怎么做却要看事情的天时地利人和以及自己的判断。 你好会劝人,国师一定是看重你这点才让你陪伴我的吧。 萧恪叹息一口气缓缓起身转过来。 如果不是遇见了你,我恐怕在君临天下这条路上早已万劫不复。 他说道。 尹崇月见他形容憔悴,整个人似都陷入一种迷茫痛苦的萎靡当中,顿时为好友心痛不已,上前两步抱住了他:如果不是能和你一起共览天下事,我也不知自己究竟有几多本事多少能耐,又真的是不是不负此生所学。 可你还是会离开我,倒不是你更喜欢卢雪隐,而是你更喜欢更喜欢自由,和轻松的生活。 萧恪也抱紧自己的姐妹。 他的声音自耳畔而入,低徊中满是忧愁,尹崇月听得心中难过,却也无法反驳,只能实话实说:我若是回到世间,只要你遇到麻烦召我,我披荆斩棘杀过千山万水也要来到你的身边。 萧恪似是在她肩上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会。 而且这些糟糕的事情才结束,我断然不会此时就离开你的!尹崇月松开怀抱,与萧恪面对面,一字一顿说道,我若是走了,岂不是既辜负你的信任与感情,又辜负师父的嘱托。 萧恪也终于是露出笑容来:当然,你不是那样的人。 我已向你坦白,那你呢?你为什么来这里?难道是你想什么治乱世需重典之类的东西,想学先皇?尹崇月略微提高一点自己的音调,好显得这个问题更郑重。 不是,我只是真的很想将那些乱臣贼子扣押在这里,然后亲自问问他们为何要执意如此,再告诉他们我是女人,让他们真正死不瞑目。 萧恪声音总是很平和的,但说出的话却让尹崇月心跳越来越快。 可是她能说什么呢?诶亚你不要恨这些人啦,他们虽然想你死掉,但也罪不至此啦这种话她可说不出来,因为他们就是该死的。只是若是萧恪真这样办,恐惧的种子会在群臣中弥漫,好不容易恢复安宁的朝堂又要陷入忐忑。而最可怕的是通过仇恨带来快意报复感的行为有可能会彻底改变萧恪的心志,她不能冒这个险。 你你你你尹崇月故意弄出一副害怕的模样来,斥责道,你难不成想像是当初跟我暴露身份那样也在这里宽衣解带让那些罪臣饱览风光?这也太便宜他们 -- 第108页 话没说完,脑袋就被暴怒的萧恪狠敲两下。 见他大骂自己不知廉耻又满口胡言没有一点母仪天下的风范时,尹崇月才暗中松了口气。 对嘛,这才是她熟悉的萧恪。 他能这个样子,就证明心情恢复了许多。 于是她赶紧道歉,又嘻嘻哈哈一通,拉着满面怒容未消的萧恪出了密室,叫上薛平,一道回宫。 纵然笑容璀璨,只是尹崇月的心中却是沉重的。 或许有些事情有些人已经在此次变故后悄然改变,她也并非浑然不觉,只是或许心底不愿相信罢了。 第56章 ◎恶生死之苦,爱生死之业。◎ 尹崇月陪萧恪回宫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徐荧真。 这次她去太后宫中腰杆儿硬多了, 也不像以前那样战战兢兢,生怕一句错话就被拿住把柄,如今的太后可是自己人, 当然她来也不是为了内部研究下一步如何进展,而是兴师问罪的。 太后宫中总是那样安静, 不管发生什么大事, 这里都静谧得仿佛与世隔绝, 尹崇月进入正殿后, 头一次觉得自己当时闯入过的地方如此顺眼,徐荧真仿佛知道她会来, 安排人引她去书房见面。 说古朴雅致很难形容这个书房给尹崇月的第一印象。唯一能寻觅到的恰当描述就是:一进来便知道这是徐荧真的地盘。 太后少有穿了淡色衣饰, 素雅秀丽,不像守寡和刚死了亲爹亲哥, 倒像是待嫁的千金小姐在书房修身养性。 等人出去, 尹崇月到桌子前, 也不管徐荧真还在写字,只用力一拍桌面怒道:姓徐的!谁让你跟卢雪隐说了皇上的事? 没人。徐荧真头也不抬, 声音平淡一如往常, 听贵妃你说话中气十足, 也知道伤养得不错, 那日我以为你必然要死了呢。 我才不会死!尹崇月怒道, 这是什么样的秘密?我不信你心里没有数!你怎么敢的?你忘了我那天和你说了什么吗? 徐荧真这才抬头看她, 少女一般的面庞浮出一个温婉绰约的笑容:我确实答应你了至少护你周全, 但可没答应你替萧恪保密。 你!尹崇月在言语上是从来无法在徐荧真处讨到便宜的, 只能用气势对峙, 那你也不能说啊! 我以为卢大人和贵妃你关系那么要好都已经到了可以当着别人面上手抱起来的程度, 那这件事恐怕他已经知道了也不奇怪吧? 气死了, 怎么会有说话这么阴阳怪气的人!尹崇月眉毛都快立起来了:我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事随便说出去!即便是卢那也不会说的!我信守承诺又忠于皇上,断然不会做此等事! 忠于皇上徐荧真拿紫竹的笔杆轻轻敲了两下自己小巧的下颚,若有所思道,这个忠于是指皇上还没死的时候就和朝臣暗地勾搭成奸吗? 尹崇月真的希望自己能在宫变那天死掉,也好过今日被徐荧真欺负成这样。 眼看尹崇月就要再次伤口崩裂,徐荧真也不再逗弄她,虽然这是自己在尹贵妃入宫后偶然发现有趣的娱乐项目,也必须适可而止,不然以后聪明又自尊心强的小老鼠怕是再也不会踏进宫门一步给自己这个放松身心的机会了。 你明明知道皇上是我又不是他老婆我只是尹崇月一句话三次断句,脸憋得红红涨涨的。 那我问你,卢雪隐知道这事对你有什么坏处么?徐荧真撂下笔,静静望着尹崇月道。 尹崇月忽然冷静下来,呆呆站着。 这件事唯一的受害者只有萧恪,于她自己而言是没有任何坏处的,甚至澄清了许多误会,避免自己和卢雪隐之间横亘已久的芥蒂。然而她不能只为自己着想,萧恪的事在她心中也是头等要紧的。 确实没有。但是萧恪的事就是我的事,他不想说出去的秘密我也不会想说。 所以你并不信任卢雪隐?徐荧真挑眉。 尹崇月急了:怎么不信任!我可信任了! 那你介意什么?让自己信任的人知道秘密,萧恪不也是这样对你的么?他都不介意,你倒是着急起来了。徐荧真笑道。 从前尹崇月觉得徐荧真笑起来美,但此时却只觉美中满是可恶的邪恶,然而她字字珠玑全是正确的道理,偏偏自己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可尹崇月到底看过无数先秦纵横家的光荣事迹,在嘴硬这件事上,她是绝对不会认输的,于是昂首凌然道:徐荧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算盘!你不过是想让更多人知晓秘密,保证自己安全,这样皇上的把柄握在他无法掌控的人手中,到时你又能祸水东引又能用来自保! 尹贵妃,你少看点勾心斗角的史书吧。徐荧真摇头叹气,走到书架前取下本书放入尹崇月怀中,多看看修身养性的典籍,免得将来宫花寂寞红的时候一个人心绪难平。 尹崇月拿起书看了看,发现是本司马承祯的《坐忘论》,便重重将书拍到桌子上道:这我十岁就会背了! 那却不见你长记性能融会贯通。徐荧真倒也不气,拿起自己写得字卷起来又给了尹崇月,这夜当我送你的。 -- 第109页 尹崇月拿来看过,却见纸上笔势缥缈却稳健,书法造诣极深,笔走龙蛇出十个草书字:恶生死之苦,爱生死之业。 正是《坐忘论》头篇里的句子。 她再看徐荧真,对方又把书递过来,神情很是平静。 不知怎么,尹崇月觉得徐荧真是有话要和自己说,可是她短暂回味方才交谈,却半点也觉察不出什么,索性按下自己的气性,接过书,随手将赠字一折夹进书里,然后说道:你是想和我说什么?不如直说。 也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人挺好的。徐荧真若有所思偏过头看向窗外,你我都向往过自由,但我如今觉得权力也未尝不是自由的一种,然而你可能还是更适合天然的自由,潜心修道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但我又不能说走就走,还有萧恪在宫里,现在还有一些琐事需要我帮助他。尹崇月听她这样心平气和讲话,也没有了方才的脾气,低声道,等待国泰民安后,我再想自己的事情吧 你是这样想的,皇上是怎么想得你可曾问过?徐荧真转回头看她。 他的难言之隐更多,我看出他不舍得我,但却也表示过愿意让我在事情平息后离开宫中,回到过去的生活里。 尹贵妃,你虽是日常伴驾,当你的皇帝是自己的金兰姐妹,却是否曾想过,权力如今已改变了我,是否会改变他呢?徐荧真收回了笑容后,又如从前一般肃然认真,看得人心生畏惧,我既已做出选择,便已无后路可走,今日同你说这些也不过是偶尔也说些心里话痛快痛快罢了。我劝你多想想自己,少想想萧恪,他是随时可以改变主意让天下为之听从的,而你,机会到了眼前的时候,可能便只是唯一可能,再无转圜余地。 她停了停,见尹崇月瞪大眼睛咬紧嘴唇望着自己,声音不由得软下些许,又道:宫变当日你拼上性命救萧恪并说服我,于国于君都已仁至义尽,无需再做他想,切勿庸人自扰,错判时局。 拿着书从太后宫中出来时,尹崇月仍然晕晕乎乎。 她本身兴师问罪,却被徐荧真教育一通,最后竟然还默认了!自己灰溜溜出来! 当真是奇耻大辱! 于是回去她就把书扔到一边,待到晚上萧恪回来时,见她气鼓鼓抱怨徐荧真不会好好说话,便笑着说道:咱们不理她就是了,反正如今这个形式,她又没有别的选择,和你斗斗气还能派遣寂寞。对了,我要和你说两件事。 听说有正事,尹崇月便收回小性子专心听。 其一呢,是邰州又出事了。 尹崇月一惊,诧异道:怎么又是邰州? 萧恪眉头微微蹙起,似乎也是很意外,烦躁说道:到底曾是废太子与其党羽扎根之处,很难平息,所以我又派了卢雪隐带禁军去,待事态严重前率先发难,若只是小事,防患于未然也是好的,如若真闹起来,这批最后殊死一搏的反贼党羽,我便要他一网打尽,不留半点祸患。 萧恪在政事方面从来极有能耐,这样做便是再稳妥不过了,虽然又要离开卢雪隐,然而尹崇月想,若是自己当皇帝,也必然是要派熟悉邰州地形与军情,在此处与叛军有过交锋的卢大人去的。 那第二件事呢?尹崇月点头后问。 换过话题,萧恪的神色便轻松多了,笑道:带你出去转转。 又去逛州桥夜市吗?尹崇月想以萧恪现在紧绷的状态,只要做好暗中护卫,出去走走放松一下心情也没什么不好,她一万个赞同。 当然不是,万一再给中京府尹吓出病了怎么办。萧恪想到上次的闹剧也笑出了声,这次咱们是去秋常祭。 皇帝每年有春秋两大祭祀,春种秋收,民为邦本,这是一等一兹事体大的要紧事,尹崇月赶忙摆手:这么大的事咱俩顺路郊游,是不是不太好? 萧恪敲她一下脑袋道:当然不是儿戏!去的时候自然要天子仪仗规规矩矩。不过我们回来路上绕去崇山行宫,路上可以顺便查看京畿农时,那里还有个道观,说是咱俩一起顺路祝祷,也不算什么离谱的事,你觉得呢? 果然好!尹崇月当即拍手道:崇山的温泉行宫我早就想去了! 萧恪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只去过一两次,确实是风光好又舒适的地方。 你怎么只去过一两次?尹崇月有点纳闷,不是想去随时可以的么? 那地方都是从前历代皇帝带皇后和后妃去享乐休憩的去处。萧恪脸颊忽然红了,我没得内宠,一个人巴巴天天往那里跑,满朝文武还不是要说我闲话。 哇!所以你现在可以那我当借口去了?尹崇月玩笑道,哎,我看这祸国的奸妃我是当定了。 去洗个温泉怎么就祸国了!萧恪又去敲尹崇月脑袋,那是那是帝王的内帷之福! 看他说得煞有介事,尹崇月觉得好笑,揉着脑壳连连称是,只是不知道她俩一起洗澡,怕是自己眼福要更大一些。 第57章 ◎邰州军报,加急面圣。◎ -- 第110页 出发当日, 尹崇月极好的心情在看到自己的仪仗后急转直下。 这不是逾制吗?她趁着还没上车辇前赶忙问萧恪,我这眼看都有皇后仪仗的派头了! 萧恪却不紧不慢答道:慌什么,我吩咐的, 谁敢说去。 你昏头啦!尹崇月不能大庭广众之下像在自己寝殿里那样殴打皇帝,只能压低声音骂出来。 这么大的祭祀, 本来就是皇上和皇后去的, 要是给你弄得太小家子气, 我面子上多难看。萧恪笑着说道, 这事儿我问过礼部和大鸿胪寺,没有问题的, 放心。 饶是他这样说, 尹崇月也还是十分忐忑,然而箭在弦上, 她也只能朝前走了。 不过还好, 祭祀顺利, 一路秋景也分外迷人,帝京处于天下正中, 四季分明, 秋色最浓时天方有微凉却无寒意, 很是秋高气爽。尹崇月自伤大好后也没机会走动, 在往行宫的路上, 萧恪特意在其中一段路免了车辇, 与尹崇月二人一道漫步在郊野金色的田地之间, 湛蓝冰天上只有微云点点, 菽粟麦三种作物都已透出欣喜的颜色垂下头来。 皇上从前这样出来走过吗?尹崇月最爱这种悠然自由的感觉, 仿佛自入宫以来所有的疲惫与紧张都一扫而空。 望着她舒展的神情, 萧恪也颇为放松道:从来没有过。 尹崇月略有心疼, 于是轻声道: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带你去更北的秋野里看看,从中京府往北再走至戎州便是草原了,秋天的草原当真壮美。 萧恪用力点头,二人相视一笑。 走了半日多,为赶上夜里能去到行宫,二人也不再回车辇上靠着,干脆一人一马,随着禁军的马队一路飞驰到崇山。 此处行宫巍峨辉煌,却比之帝京的宫院多了几分旖旎雅致,尹崇月和萧恪舒舒服服泡了温泉,一夜好眠,第二日一早尹崇月醒来时却见萧恪已经不知所踪,问了人才知道,原来早晨有奏折送至,于是萧恪召集了随行的大臣商议。 尹崇月不放心,梳妆后去了萧恪在行宫的书房璧德斋,薛平早按照萧恪吩咐给她留好自后堂偷听的好位置,尹崇月刚坐下便听到前面萧恪在说什么本年到了科举的时候,只是北方有几条河秋汛方至,应在官路沿岸设立些专供应考学子使用的车马驿,免去路费,给予襄助。 原来徐家就是靠私开学子逆旅收买士林人心,如今皇上也依样画葫芦,反正实惠都是到了读书人手里,这点小钱可比评判花销少多了。 尹崇月觉得萧恪办得极妥当,又听他问重臣今年巡盐御史的人选与其他琐事,便想自己其实也不大用像以前那样盯着萧恪盯得那么紧,他如今愈发有了明君风范,这些小事自然不在话下。 可就在她要走前,却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王尚书老人家居然也跟来了,前面的工作他都没怎么插嘴,此时讨论完忽然说有本要奏,萧恪准奏后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尹崇月听着大概意思就是盛世需要阴阳调和,就在她以为王尚书是要给萧恪弄什么奇怪的修仙养生法门时,却听他忽然抬高音调说着:贵妃之德不逊历代明后,当任之以抚天下。 她愣住了。 怎么又让她当皇后啊! 之前这事儿就闹过一阵子,萧恪好不容易才弹压下去,后来又有人没完没了,但这次有卢雪隐急了,差点给那个提议的人当堂骂哭,此事才算无人再议,如今王尚书又跳出来萧恪怕是烦都烦死。 可她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萧恪的拖延与拒绝。 他只是很平静说了一句:那明天各位爱卿都上一折,朕也听听大家的意见。 尹崇月傻了。 她这个贵妃身份虽然高贵,但还算偶尔能来去自如,不用像皇后一样板着拘着,还得天天应付宫中事宜,可要是真当了皇后,还不得烦死! 绝对不行! 大臣走后,尹崇月立刻从后堂跑出来,撑着萧恪的书桌对他一顿狂喷,说他脑子坏掉了是不是用得太过,这种事怎么能让大臣上表,他们肯定同意啊!有了皇后才好望你身边再塞自家女孩,你难道要当着每个入宫的姑娘面再表演一次给我吓个半死的洞房花烛夜吗? 萧恪倒是很沉着道:如今你功绩这样多,我若是不立你为后,外面非议更多,不如听听他们的看法,也算安抚一下。 他的处置方式也对,尹崇月嘴上无话可说,内心想得却是如果方才卢雪隐在,他能引经据典喷得王尚书当场致仕。 哪怕有个裴雁棠呢 可是他人还在邰州平乱,也不知如何了。 她一时安静下来,萧恪看着她这个样子,走出来安慰道:本来想着后天就走,你要是觉得这里好,咱们就再 话未说完,外面忽然喊起此起彼伏的急报,惊得人心头一颤。 太监打开门后,戴甲军士径直而入,因是紧急军情,故而不必卸甲,径直走至萧恪面前,双手奉上一封军报,朗声道:邰州军报,加急面圣。 一听是紧急军情,萧恪和尹崇月都紧绷起来,他拿起军报,让军士先退下,门阖上后再拆开。 尹崇月习惯萧恪什么都不瞒着自己,也凑过去一起,谁知目光刚落在上面几个字,顿时便觉得天旋地转,天地都朝她一个人挤压过来。 -- 第111页 军报上说邰州逆贼人数极少,但都是精锐,卢雪隐很快便清缴这些残部,谁料夜里驻军时遭遇细作刺客,已遇刺身亡,大军此时混乱,须立即再派将领。 卢雪隐死了 尹崇月觉得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她不顾萧恪,抢过奏报再看,只见上面清清楚楚这样写着,没有半点委婉和转圜余地。 萧恪也是震惊,他一个人愣愣站在原地好就,张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用心痛的目光看着尹崇月,将手缓缓放在她背上。 这不可能! 尹崇月将奏报几乎捏碎,声音哑哑的看着萧恪。 我派人去核实!萧恪赶忙扶住她,你先别急! 尹崇月想,我怎么会不着急呢?我喜欢的人可能真的就要从我的生命力消失了啊 她从前直面过许多次死亡与不可预知的灾祸,却都没有这次一般绝望焦灼,不管萧恪说什么话她都听不进去,执意要亲自去邰州确认,萧恪见她的样子已是略有癫狂之意,怕她好不容易养好的伤口再次崩裂,于是要薛平给她按照平日治疗腰腹伤口的药再熬一副来吃,连哄带骗才让她喝下。 尹崇月喝过药后,终于在惶惑和悲痛当中得到一丝喘息,睡了过去,待她醒来,便又是如此往复,直到萧恪将她带回宫中,她听闻去确认情况的陈麓自邰州归来,便跟随去听,只见陈麓神情憔悴,最终还是确认了那个尹崇月最不希望听到的消息。 卢副指挥使的确是遇刺身亡。他声音很轻,不敢去看尹崇月的表情。 尹崇月听此消息如字字重击,敲打在她的身心之上。 萧恪大怒,这些逆贼负隅顽抗,还刺杀禁军指挥使,当真是无法无天,即便天下人要说他是严酷,他也必要严惩这些逆贼了。 尹崇月却好像什么都没听到,一个人飘忽着离开了。 陈麓看在眼中,极为悲伤,其实那天亲眼见过卢雪隐是怎么为将死尹贵妃急切不已的人,都大概知道了二人的关系,只是无人相互说明罢了。 尹崇月一个人去到宫中香观,这里有她熟悉的味道,能给她真正的安全感。 师父教过她人有时不能静下心来,那就务必要去自求心静,她此时除了这个办法什么也想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平时一腔智谋都毫无意义,此时想用法子救回心爱之人却是束手无策。 宫中的香观从前本就是为国师偶尔在此讲道所设,后尹崇月入宫,便常来此处拜祭师父,这些日子事情接踵而至,许久不来,期间缭绕的香气竟然有股陌生气息,尹崇月于三清造像前跪下,也不知跪了多久,只觉窗外天色由白至黑,室内也不知是谁点燃了灯烛。 但她都无察觉。 好像内心里有什么东西也被那个消息一齐带走了,她对未来的希冀也只剩空荡荡的悲伤。 门开了。 是很轻的步子走到了她的身侧,一只手轻轻搭在肩膀上,悲伤中的尹崇月如梦方醒,缓缓转头,见到的是徐荧真如画的眉目。 傻瓜。她用两个字评价尹崇月,眉毛像似轻轻拧起,却又似蹙未蹙,也看不出是何表情,你的聪明劲儿都哪去了呢? 尹崇月不知怎么,见了徐荧真,一直干涸的眼中终于落下泪来,一哭便停不下来,伏倒在徐荧真的肩上。 徐荧真也不再骂她,只是默默让她倚靠,二人就这样待了不知多久。 不要再哭了。徐荧真说话声音总是很平,但是却有种毋庸置疑的味道,她整个人都像是有种高高在上的威严感,即便如此时刻,尹崇月听了这句话还是暂停抽泣,抬起头静静看她。 我来找你,不是劝说安慰的。徐荧真略显嫌弃地看了看肩上被眼泪濡湿的一大片,是想问你,你真觉得卢雪隐死了? 尹崇月眼泪又出来了,徐荧真这次是真的不给她喘息机会,扳住她肩膀用力一晃:住口!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纸包,打开后满是苦涩药味。 这是你近几日吃得药熬剩的药渣。徐荧真又拿出一个药方,我去太医院说是问你状况,找人看了你的方子,这药里面有两味药却是方子上没有的。查过后才得知,这两种药并无大害,只是服用后可助人困倦深眠,你自己也懂一些药理,对一对方子和药渣便知道了。 尹崇月脑海始终出于空白状态,被她这么一说,却有些茫然,看了看药渣,拿起对着药方分辨,果然有两味药是上面未写的。 她惊惧之意顿时溢于言表。 为为什么? 因为需要你浑浑噩噩,想不清此时的情形与处境,更不能分辨消息的真伪。徐荧真淡淡道,罢了,之前的事是我欠你多,我与你个性不和,以后也不想往来太深,索性一次报答个干净。这件事我替你派人去了邰州,剩下的事,让那人告诉你吧。 说完徐荧真站起身,轻轻击掌三声,一个殿前司禁军打扮的军士走了进来。 尹崇月仿佛被三九天被冷水淋头,猛然起身。 他虽然深深低着头,但这个她抱过不知道多少次的身形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看错的。 -- 第112页 尹崇月也不顾徐荧真还在,飞扑进那人怀中,哭出声来:姓卢的!你不是死了吗! 卢雪隐只静静抱着尹崇月,不知几时,徐荧真已悄然离去。 第58章 ◎只看不语,更不同情凡人的悲辛凄凉。◎ 尹崇月抱他抱得很紧, 好像生怕他又在自己怀中死掉一样,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才慢慢抬起头, 心中也涌起不安和疑惑。 为什么军报会说你死了啊!尹崇月回过神来停了哭泣,只抽泣着问道, 又干嘛这幅打扮, 还有太后, 她怎么回事? 因为确实有人刺杀我, 但不是废太子的残余逆党。卢雪隐一面用手轻抚尹崇月后背安慰她,一面说道, 你其实已经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只是不想认同自己的想法。 就在徐荧真讲给她这些的时候,尹崇月其实就有了个恐怖的想法, 她何等聪明, 即便是伤心至极, 旁人话说至这个份儿上,她的疑心也该生出答案了。 但不知怎么, 此时卢雪隐一点, 她却更不想说了, 只是垂着泪低了头沉默不语。 那我就说些你不想说的吧。卢雪隐知道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 要赶紧把话说开, 来刺杀我的人, 是陈麓。 尹崇月猛然抬头, 睁大眼睛望着他:所以真的是萧恪派他去的么? 卢雪隐沉下面容点了点头:但陈大人说, 他欠你一件事, 所以我才有机会重新回至帝京。否则以他的本事, 我与他两败俱伤也未必分出胜负。 尹崇月知道自己和陈麓是共患难的过命交情, 确实颇为深厚,但如果说恩惠,倒不如说自己欠他一次救命之恩,怎么会变成自己稀里糊涂成了他的恩人?只是这里面的事似乎不必乱猜,然而萧恪的心思,却让她浑身发冷。 联想自从宫变遇刺后萧恪的变化,尹崇月渐渐明白,原本自己的好姐妹小皇帝终于是不见了,在那之后一直在自己身边的,是真正的帝王。他的秘密已经暴露,于是更要守住仅存的阵地,否则便是日日夜夜生活在恐惧当中。自己知道了太多,要么就是一辈子待在他身边,要么就是一个死字。 萧恪或许是选择了前者,所以才想方设法把她出宫的理由抹杀,再将她以皇后的金色牢笼困住。 可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前两天还与自己手牵手漫步在金色田野里的萧恪,会已经变成这副模样。 头痛欲裂,尹崇月按住自己脑袋紧紧闭上眼睛,卢雪隐见她这样也是心痛,不再多说一句,只紧紧揽住她颤抖的身体。 她的心中其实还装着许多秘密。 其实我有很多事都没有对你说过,我很擅长保守秘密的为什么他会不肯相信我尹崇月艰难说道。 除了萧恪身份之事,你未对我说的还有大理寺的密室,和其中我父亲的遗书,对么? 卢雪隐的话让尹崇月惊诧不已:你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的老师是太后的父亲徐大人,他早知此密室,当初这密室便是由他告知,先帝才知晓的。卢雪隐垂下眼帘低声絮絮说道,那时永宁之乱结束没有多久,皇上哀痛失去公主现在我们都知道他失去的是太子了那时他极其想要报复逆党,却又不希望朝野动荡,徐大人便想了这个办法,用光宗留下的密室关押逆党与相关人员审问。 徐大人自己明明才是真正的逆党,他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尹崇月立即明了,背后都是寒意,他想拿此事当做先帝的把柄,让先帝行差踏错,以后他便拿此事做文章掀起波澜,令先帝背上不义的名声,而他自己首鼠两端,出卖同僚,却最后还能落得好名声。 卢雪隐点点头:我父亲是光宗一朝遇此劫难,他的遗书一直留存。先帝大行后,徐大人曾暗中将我带至密室内我想他也带过许多其他死于此地之人的后人来看,才会有了这样多的拥簇。我见父亲字字泣血的遗嘱,自然心痛至极,然而却也觉得其中另有蹊跷。 徐大人这番作为就足够令人怀疑了。 是的。我渐渐觉得他是希望我帮助他行事,然而我父亲如此叮嘱便是希望以自己的不幸换天下太平,我亦是如此。光宗一朝多少沉疾至今仍在作祟,若要一直闹个不停,天下何来安泰?我又置父亲遗愿于何地?再说这件事又与萧恪何干虽然此时我们的事,确实和他有了天大的干系了。说到此处,卢雪隐的声调都变冷了。 尹崇月没想到卢雪隐一直知晓此事,自己还始终内疚这样的大事都瞒着他。原来人家早就知道,还更清楚其中来龙去脉。 方才来之前,太后也与我说了许多事情,我更将事情种种串联起来,太后说已对你说过许多关键,然而你能不能明白,她就不能保证了。 许久,尹崇月终是说道:原来徐太后提醒我的,是这件事啊 她想提醒你的,似乎还有更多。 门忽然开了。 冷漠而又熟悉的声音几乎将尹崇月的意识和记忆撕裂,她被卢雪隐飞速护在身后,只能越过他笔挺的脊背,看向走进来的萧恪。 -- 第113页 卢爱卿,我低估了你的本事。萧恪负着手说道。 这时,尹崇月却先一步迈出,抢在卢雪隐前:皇上,我可以再和你像从前一样说说话么? 此话一出,萧恪与卢雪隐皆是一愣。 沉默僵持了短暂须臾,萧恪说道:好。 卢雪隐却仍是沉默不动,护在尹崇月身前,她看在眼中,心中十分感动,眼下她的确有些话要和萧恪说,卢雪隐知道得越少便越安全,他死过一次,不能再冒险了。 我想和皇上单独说话。尹崇月虽是对卢雪隐说,眼睛却看向萧恪,就我们两个人。 既然此事你已知晓,朕不会再对卢爱卿做什么,他既然是太后带进来的,便先去太后处,由太后出面,你必然不至于担忧。至于你我之间谈些什么,他的确不需要知晓。 萧恪总是能很快理解自己的意思,尹崇月低头苦笑。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尹崇月见卢雪隐并不愿意离去陷自己于危险当中,于是对他说道,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情,就算我们要朝来日而去,这也必须是第一步,否则我是不会甘心的。 卢雪隐当然不放心,然而他又知晓尹崇月的个性,她既然已经这么说,便是拿定注意再怎么劝也没有用,自己心中略微也有了个想法,于是也并未朝萧恪行君臣之礼,只是叮嘱尹崇月小心,然后走出香观三清堂。 三清造像前,香烛冉冉处,尹崇月再去端详萧恪的脸,仿佛见他是站在千里之外的阴影当中,如此难以捉摸。 你想说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一样渺远。 皇上当真觉得我若离开会泄露您的秘密么?她轻声问道。 我父皇从前也不相信,有人胆敢入宫哗变,直到他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萧恪说道,我再怎么相信你,却也不能越过人性的考验。 人性的考验尹崇月轻笑一声,走进萧恪,那我想问问皇上,在这一年来,我是否有任何一次将您的秘密至于危险当中?即便是太后知晓,也是她自己发现,于我无关。在最危险我的性命受到威胁的时刻,我也从未动过泄露您秘密的哪怕一丁点念头。 萧恪静静看着她靠近自己,沉声道:朕不愿意冒险。 所以你没有选择直接让我从世界上消失,而是想断了我离宫的后路,让我永远待在宫里。 因为我确实相信,你不是那种人,可我不想冒险去试探和验证真相,与其如此,不如就让此时此刻继续下去,难道不好么?萧恪恢复了从前他们之间私下的自称我,声音也软下去许多,甚至带有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难道这一年,你过得不快乐么? 我当然很快乐!尹崇月已有哽咽之声,我从未想过自己入宫后的生活会是这样,皇上是我的好姐妹,我也没有过你这样的朋友,我每一件替你做得事情都心甘情愿,不是为君君臣臣什么狗屁忠心,而是而是士为知己者死! 萧恪心头大恸,双手扶住尹崇月肩臂,也颤抖了声音说道:所以,你为什么总是要说你还要走呢?你那么聪明本来就知道我舍不得你,还知道自己身上都是我的秘密,这其中的关系,你明明都想得通,却仍是一意孤行! 因为我相信你啊!我相信你说过要还我自由,要和我像寻常好友姐妹那样,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却还能时常聚聚,我也相信自己即便离开这里,也仍然能帮到你,你若有事,我必然不会袖手旁观! 不,我自己都会变化,你也会变,这一切都不会完全按照你所想发生。 尹崇月看着萧恪的眼睛,其中光亮是如此熟悉,但其中严酷的绝望,却是她未曾见到过的。 这是一个在幼时经历过永宁之乱,失去过亲人的女孩,她甚至在这次恐怖的血腥杀戮中失去了自己的身份,扮演了一个已经离世的人已经二十余年。然后,在二十年后,又一次宫变几乎带走他的性命,也将他最不愿意宣之于人的秘密泄露出来。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被释放,而这些阴影已经悄然占据他的内心深处,自己再怎么想从中拖出那个曾经熟悉的朋友,只能注定徒劳无功。 但尹崇月不怪萧恪,如果是自己经历这些,怕是早就耐不住更变本加厉。 那么,她该怪谁呢? 先帝?光宗?甚至是师父?怪废太子无能,自己的皇位守不住,怪那些乱臣贼子混账,为了自己的欲【】望强加苦厄于天下? 好像谁都有错,谁又都没错。 留下吧 萧恪忽然说道。 声音里的无限眷恋和悲伤几乎让尹崇月心碎。 但是经历过这些,他们之间的信任便是荡然无存,她留在宫中最后的理由也没有了。 尹崇月深吸一口气,心中有了自己的决断。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抬起头,不再流泪的双眼澄净无波,声音里透着坚定与沉着:如果我就是不愿意留在宫中,你会怎么样? 此话一出,萧恪松开在她肩上的手,后退一步,也是用同样平静但却深藏被伤害痛苦的目光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朕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 第114页 他又变回了那个君临天下的帝王。 尹崇月平静道:即便是皇上,也并非事事顺意。 朕偏要万事顺意!萧恪冷声说完,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既然你意已决,又不肯继续在宫中为后,朕断然不会留知晓如此私密之多的人在世上,你只有死路一条,你父母一无所知朕不会加害,至于卢雪隐他必然恨朕入骨,他的命在他自己手里。太后那么聪明,你更是不必担忧,其余人也知晓并非如此多,也断然不会牵扯其中。你一死,便是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么 尹崇月笑了笑,这种笑容里的轻松刺痛了萧恪,他面目冷下来时的天威之怒在阴暗堂内格外可怖,然而尹崇月却恍然不觉,从他径直手里拿过瓷瓶。 然后,她缓缓跪了下去,双手并拢,头触于地,深深拜扣,口中缓缓道:皇上,臣还有最后一言要谏。 好一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萧恪声音比他的眉目更冷,你说。 尹崇月仿佛听不出话里的怒意,施施然道:皇上想必已经知道是徐太后的父亲让先皇知晓大理寺密室所在,才有了我们那日所见一幕。臣知道此事后才觉徐家行事狠辣。他们陷先皇于不义,也妄图陷陛下于苦痛癫狂。 萧恪没想到她会在此时提及这件事,于是问道:何以见得? 其实徐家想必已经知道此番行事不会成功。但却仍然孤注一掷,不惜搭上自己也要用如此极端的宫变手段行事,因为他们深知,当年先皇所以后来行事愈发狠辣,便是因为永宁之变尝到切肤之痛,于是便也要用同样的办法,也以此将皇上置于绝望之境走入万丈深渊,也开始犹如光宗一般行事狠辣。这样一来,无论是朝野还是天下,必然再度混乱,而因此而死的徐家会成为新的借口,不满之人会又多一个天下大义的理由起兵犯上,而那个时候皇上已然孤家寡人腹背受敌难以招架。他们的用心和其之毒。 尹崇月说完再深深一拜,又道:臣蒙师父重托,即便如今为陛下所厌弃,也务必将此中关键告知,方不负臣心与先人之意,望圣上明鉴。 萧恪静默良久,不知他是在思索尹崇月前面的谏言,还是后面的话。 朕知道了。放心,朕不会重蹈覆辙。 尹崇月伏在地上许久,听到头顶上传来这样一句话后,才缓缓抬头。 萧恪居高临下,只见那张自己熟悉的总是挂着笑的脸庞,此时全然是泪。 皇上姐姐,你已度过最难一关,切莫再冲动行事。她声音柔和,是那么肖似从前两人亲密无间时说话的模样,一双眼睛也坦诚地望过来,全然没有对生的眷恋和死的畏惧,今后万难,需要你一个人面对,我在天章殿有偷偷留下一些寻常听来你与大臣问政时不曾注意的要点,虽未成册,但也有不少,都夹在那本咱俩都很喜欢的《五州胜概图集》里,你一个人时去悄悄拿上,时不时看看,会有些帮助的。 尹崇月再一深深埋头,啜泣声像被关在胸腔当中,只有气音虽话语一同流出:我其实很开心能认识你,姐姐,我无愧于你于自己,我并不后悔。 一声很轻的响动,听了这些全然愣住的萧恪看见一个小小瓷瓶滚至自己脚边已然是空了。 满满!他忽然哭了出来,叫着抱起尹崇月,可很奇怪,刚才还跟他能说会道的人此时却没了声响,身上也软绵绵的,面容安详,一动不动,他哭着怎么叫,都没有一声回应。 三清造像眉目清朗却冷漠异常地注视堂内所发生的一切,仿佛神仙都是如此,只看不语,更不同情凡人的悲辛凄凉。 第59章 大结局 ◎三劫已过,今恍若今生了却,如今便是再没有任何命运左右的未来了。◎ 翻来覆去死不了是一种什么体验, 尹崇月最能回答。 她第一次经历是自己作死,为了给萧恪找条路走,不惜自己拿刀捅了自己; 第二次是为了救自己和萧恪阻止宫变, 拉着徐荧真不顾伤口,拼了命把自己又折腾回鬼门关一次; 第三次是这次, 她万念俱灰, 喝下毒药, 打算和这个尘世做个了解。 不过看起来尘世倒是很喜欢她, 三次折腾,三次都把她给拖回来。 以至于尹崇月一直在想其实师父算命真的很准, 她这三劫当真都应了。 只是这次醒过来时并没有很痛苦, 身上没有外伤,只是喉咙里火辣辣的干燥灼热, 好想给自己灌水喝。 于是便有一股清泉流入口中, 尹崇月照单全收, 待她睁眼一看,却是个怀抱襁褓的陌生女子在给她喂水。 吓得她猛地撒手后退, 身下这张床也不是她认识的窗, 整间屋子干净朴素却极其温馨, 挂着好多孩子用的小玩意儿, 多姿多彩满是鲜活气息, 却不知误入了谁的天地。 给她倒水的女子与珠娘差不多年纪, 三十岁左右, 却皮肤更白, 看起来也更俏丽温婉, 笑容极其柔和, 她哄了哄仿佛被尹崇月忽然惊醒吓到的孩子, 又抬起头来温柔笑笑:你醒了?睡着的时候你喊了好久的渴要了好多次水,还没喝够呀!她声音极其亲切,仿佛和尹崇月已经认识了许久,没有一点见外。 -- 第115页 尹崇月虽然也是个自来熟,但刚经历生死之际,一时也不敢接她的话,只是问道:这是哪里 这是我家。你不用害怕,没人会来追你的。陌生的夫人向尹崇月展示友好,看你害怕的样子,可怜见的,我再去给你倒点水,你帮我看着一下女儿可好? 人家都把女儿交给自己了,再提心吊胆表现出来似乎也不大好。 再说她也真的很渴。 尹崇月只能按捺不安,点点头,努力不去想自己为什么还没死这个问题,从陌生夫人手中小心翼翼接过襁褓,看她缓缓起身去给自己倒水。 这孩子睡得倒熟被自己嗷嗷一嗓子还没喊醒。 尹崇月手拖襁褓低头看去,却是倒吸一口凉气,吓得脊背寒毛都竖起来,差点将襁褓扔出去。 那里面包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孩子,而是一个木偶,没有面目,做成婴儿大小裹在其中。 这是恶梦吧?是阴曹地府的考验?是阎王老儿的测试? 救命,按照道理她是修行之人,死后不归阎王,该归地藏菩萨管啊!不对,她又不是学佛法的,好像地藏菩萨也管不着。 死了,这回是真的死了! 尹崇月心想大家都是鬼,你不怕我我也没必要怕你!可是当那陌生夫人端着水走回来时,她却还是浑身发抖往后躲去。 然而对方恍然未觉,从她怀里接过襁褓里的木头娃娃,轻声哄了哄,慈母温柔的神色和语调都仿佛这是自己真正的亲生骨肉一般,看得尹崇月毛骨悚然,一动不敢动。 这时门忽然开了。 尹崇月求救般抬眼望去,差点哭出来,心想陈麓你怎么也死了! 进来的人正是陈麓,他身上穿着常服,并未着甲胄,看着也不像死人。 陌生夫人见他进来便抱着孩子迎上去说道:相公,小姑娘她醒了。 陈麓揽过自己妻子的肩膀,用尹崇月从来没听过的温柔声音道:夫人辛苦了。 你我之间还说这个,真是你快抱抱阿薇,她可想你了。 尹崇月便真的看到陈麓犹如慈祥的父亲一般抱起那个木头的孩儿在怀中,轻轻哄逗,然后又递回给妻子柔声道:我与客人说些公事,阿薇都困了,你哄她先睡了。 陈夫人与陈麓相视而笑,点点头,抱着孩子朝门外走,走出去一半却又回来道:小姑娘下午烧了好一会儿,如今好了正是渴的时候,你别光顾着和人说话,记得倒些水给她喝。 还是夫人心细,我晓得了。 陈麓目送陈夫人离去后,转身看向屋内床上,只见尹崇月紧紧扯着被子一角,脸色比送来时还要苍白,整个人抖作一团。 疯了,都疯了! 这屋里一定只有自己一个人正常人! 不对,大家如果都是死人,那大家都不正常! 她思维最混乱之际,陈麓已走至窗前,朝她深深一拜:惊吓到了尹贵姑娘,实在抱歉,只是各处都风声鹤唳,只好将你送至我府上躲避,不得已出此下策。 陈麓又变成尹崇月熟悉的模样,让她略微冷静,但心中还是恐惧非常:陈大人我你夫人那个孩子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陈麓似是安抚她一般,给她倒了杯水后才开口说道:我妻子是个疯子。 尹崇月的恐惧消失了,沉默的悲哀迅速占据她刚刚苏醒的心。 她十年前就已经疯了。当年先皇驾崩,恐宫中生变,大行之前命我于殿前待命戒备。陈麓坐在方才自己夫人做过的床前椅子上,用很平静的声音叙述这段过往,那天叛贼亦有作乱,只是在京郊闹事影响不大,并未波及宫内只是我回家了才知道,那天我妻子带着刚满一岁的女儿回娘家京郊的花园陪父母消夏共叙天伦,家中遭到逆贼袭击,我泰山大人与岳母皆被杀害还有我的女儿,也死于乱军之中。 尹崇月想,这比她方才的经历更恐怖,这是只有在阴曹地府才会听到的悲剧。 我妻子拼死护住女儿,身负重伤,因失血昏迷侥幸逃过一死,然而醒来得知噩耗,便彻底疯了。 去邰州的路上,你拿来哄路边小孩的拨浪鼓还有后来你见到姚思延,说疯子也是有感情的是因为这个。尹崇月想起前尘往事,只觉唏嘘悲凉。 陈麓默默点头,又道:是我不放心其他人照顾你,我妻子虽然人是疯癫的,但却温柔如旧,吓到尹姑娘实在抱歉,我替她赔礼。说罢面带愧疚起身,朝尹崇月行礼。 尹崇月赶忙伸手拦住他说道:这有什么好赔礼的,不用千万别,我能活着,只怕还是陈大人的功劳,只是不知道 陈麓却肃容朝尹崇月又是一拜,正色道:方才是为夫人唐突,这一拜,是我替自己写的。说罢竟然单膝跪地。 尹崇月方才苏醒,浑身使不上劲儿,七手八脚想去扶陈麓,却只抓住他袖子怎么也拽不动很是着急:这是干嘛!咱俩都这么熟了,你还救过我的命,要谢也是我谢你才对! -- 第116页 陈麓却很认真地摇摇头:姑娘不要推辞,我这样做必然有自己的理由。 他说得如此郑重,尹崇月倒手脚不知往哪放了,只得听他讲完。 自丧女疯妻之后,我便深恨废太子残党,一心只希望其党羽尽灭,还天下太平,让我家中之悲剧莫要再有。于是我始终为皇上尽心竭力,无奈残党势大,却难扫平。但自姑娘入宫后,施展雷霆手腕军师智谋,直至今日,终于彻底平息逆党。尹姑娘,你是我的恩人,因此我为你做事,自当万死不辞。 陈麓声音磊落言语坦荡,只以军中单膝跪礼拜谢,尹崇月也未想到他有如此遭遇和心境,听他说了原因后,不受这一谢倒显得自己扭捏造作,于是便等他起来,才开口说道:逆党根除并非我一人之功绩,大人言重了。 陈麓沉吟后说道:我想不只是我,皇上也是这样想的。 尹崇月听他说道萧恪,一时不知说什么,其实方才确认自己还活着,她便知道萧恪给自己喝的药决计是假的,他或许只是想真的看自己是想要出宫的自由还是性命罢了只是自己这个答案,不知道他喜不喜欢。 皇上肯放我走?她低着头问道。 皇上没有和我说任何一句话。陈麓叹气道。 皇上让你去暗杀卢雪隐你为什么放他一条生路?抗旨是很危险的。尹崇月本想接一句,尤其是皇上这般城府如此之深的人的旨意,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因为卢大人是尹姑娘你心上之人,我不能戕害他,但我亦不能辜负皇上信任,于是我让卢大人杀了我再跑,但卢大人拒绝了陈麓无奈苦笑,卢大人是高洁傲岸之人,自然不会这般行事,只是我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后来是太后派人来制止我,如今徐家曾经的一些留在宫中的耳目手下皆已为她所用,她差遣其中一位心腹来,说已是准备好尸体代替卢大人,让我去交差。 尹崇月没想到徐荧真会这样帮自己,一时也是不知该说什么,似乎她已经不太会看人了又或许她从来没有会过。 那后来呢?她只能这样问。 后来我迫于无奈,打算交待差事后索性自杀谢罪,谁知皇上却让我戴罪立功,带您出宫。 他真的什么都没和你说。 没有。陈麓顿了顿,但是,他说不想再见到你了,后面的话,有人会说。 是谁? 陈麓打开门,迈入屋内的正是薛平。 待他出去关上门后,屋内便只有两个人了。 薛姐姐尹崇月不知怎么忽然想哭。 薛平似是不忍,又似埋怨,只站在床前也不坐下,沉声道:贵妃你真是太糊涂了! 尹崇月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自幼随皇上长大,他全身心信任过的人唯你一个,即便这次的事情,他也是因恐惧失去你和对你的信任所致,而你玉石俱焚,当真是不给她半点转圜说至此处,薛平深一口气,罢了,事已至此,再说什么都是无用,皇上让我来告诉你,你说的话,他会记得,但你这个人,他是一定要努力忘掉的。 滚热的泪滑过面庞,尹崇月心中凄怆道:忘了也好 见她如此,纵然薛平心中不忍,也还是绷住面孔,泠然道:他说你便和卢雪隐去就是了,再不许入京,否则格杀勿论。那药死不了人,吃了顶多烧两天,你不会有事的。皇上还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不管在哪里逍遥快活,享受到的天下安乐也都是他的恩赐。 这气话真的很像萧恪说的,尹崇月怅然想。 还有你的父母皇上会给他们带话说你没事,只是对外,你是一定要死的。这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还有卢雪隐也死不了,他被徐太后安置在玄极观等你,你们速速离去不得逗留。 薛姐姐替我谢谢皇上。尹崇月听完后轻声道。 皇上你知道你宁可一死既是不愿意在宫中一世,也是想证明自己宁愿死也不会背叛他。他愿意为这份勇气和决然给你一条生路,只是,过往种种,姐妹金兰的情谊,就全都无了你,保重吧 薛平说完要说的话,履行过职责,又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来:太后让我也给你捎带一件东西,说是送你的礼物。我要回宫了,娘娘的丧事还要大办,娘娘自己离去时注意别让人看见了。他语气顿住,似乎犹豫许久,终是说出口来,其实我一直很佩服娘娘您也嫉妒过羡慕过但现在只希望您过得快活。尹贵妃,就此别过了。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尹崇月趴在床上控制不住地落泪,许久,拿起那本书,发现是当初徐荧真送给自己的司马承祯《坐忘论》 恶生死之苦,爱生死之业 她轻轻默念,翻开书页,里面掉出一张写有这句话的字,还有另一张素白小笺,上面用徐荧真极具力道又兼美感的笔体写着一句诗: -- 第117页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尹崇月心中难过,但仍不住感慨,徐荧真这个娘们儿,祝福别人都要拐着弯骂人,当真是恶毒。 结果似乎书页里还有其他,尹崇月再次翻开,看见里面夹着好几张五百两的银票,外加十几片金叶,更有一张徐府的地图,上面画着许多暗道。 尹崇月心下大惊,想着不会徐府下面还有什么奇怪东西吧但这次她可不敢再知道了。只是不知道徐荧真将这件事告诉自己用意为何。 算了不想了,她真的好累。 三劫已过,今恍若今生了却,如今便是再没有任何命运左右的未来了。 尹崇月不想再睡,又觉得还是按照萧恪的话快点离开就好,不要再节外生枝了。她便叫来陈麓,在他的护送下前往玄极观。 此时秋夜闻雨,到处都是潮湿的萧索。 路上却见帝京官宦之家大门均已挂上苍白的灯笼,城内尽是缟素,她忍不住去问陈麓:死个贵妃,排场这么大? 陈麓实话实说道:您死之前不,是尹贵妃薨逝之前,已由皇帝下旨为后,他们不是为尹贵妃办国丧,而是为尹皇后。 尹崇月一时百味陈杂,在自己的丧仪中穿行,莫名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玄极观,她的故事开始的地方。 裴雁棠和珠娘早就等在此处,两人都是一副劫后余生的眼神看尹崇月,尤其裴雁棠,哭得像是尹皇后真死在他面前一般,他又是叮嘱尹崇月千万不要回来,又是大包小裹把自己收拾好的卢雪隐的东西都给她拿着,嘱咐到千万别欺负他卢贤弟。 尹崇月觉得裴雁棠的认知有错误,以她自己的身手水平,怎么也打不过一个前枢密院禁军兵马司枢密副使。 但裴雁棠就是不放心,他告知卢雪隐已经在一处隐秘地点等待,那里有两匹备好的马,可以带他们尽快离京,包裹里有衣服干粮,还有匕首蒙汗药以及一切出门在外用得上的物件,遇到匪徒千万别手软。 说到此处他又是落泪,珠娘劝了好久,他才松开攥着尹崇月袖子的手。 尹崇月知道,裴雁棠与卢雪隐这次告别,只怕也是天人永隔了。 或许未免自己兄长受到连累,卢雪隐从邰州回来都未曾见过他一面,如今也没能话别。于是尹崇月只好自己向裴雁棠保证,她一定不欺负他的卢贤弟,待他情绪稳定,才兀自出发。 秋雨缠绵之际,她又见到了卢雪隐。 他们好像总是会在下雨时见面和分别,这次也不例外。 只是这一次,他们相间不是为了分别,而是为了奔向共同的命运与远方。 不需要说太多,卢雪隐搂过尹崇月,沉默些许后,松开手扶她上马,而后他自己也跨于马上。 我们去哪里?尹崇月问道。 你在邰州时说过,灵州和巴州的雨更妙,我们去那里。他的声音仿佛此时两人不在奔命,而是寻常出门游幸。 好,就去那里。尹崇月笑着说道。 二人相视后共同打马,踏过秋雨沾湿的路,踏过长夜漫漫的秋,踏过人生最艰难的一次考验,朝梦想的自由和生活一路狂奔。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希望大家喜欢这篇短篇古言轻松小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