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山》 第1页 [穿越重生] 《胭脂山》作者:金烬【完结】 文案一: 兰佩两辈子都是匈奴王冒顿的阏氏。 上辈子,兰佩与冒顿已有婚约,后被迫改嫁,一步错,步步错,被冒顿杀了她的夫君强娶,又被他送去东胡,惨死在东胡王刀下。 再睁眼,她回到了即将改嫁前夕的十六岁。 还好,此一世,一切都还来得及.. 文案二: 兰佩重生后敲敲小黑板划重点: 一,珍爱生命不能改嫁 二,珍爱生命远离冒顿 结果为了逃婚被狼咬伤,醒来后嗓子失声说不出话,被冒顿攥着小手一边哭一边发毒誓:此生任我负尽天下人,也绝不负你! 兰佩: 内心OS:你可以滚远点咩? 文案三: 冒顿,草原帝国的缔造者,令人闻风丧胆的铁血战神,雄才大略的匈奴王 曾将汉高祖刘邦围困白登山七天七夜的军事奇才 司马迁《史记》和司马光《资治通鉴》均记载,七天后冒顿之所以放了刘邦,是因为他听了阏氏的话 为此,千百年来史学家们争论不休 他们很难相信,如此一代枭雄,决定足以改变中国两千年历史进程的重大事件时 竟会耳根子软到,对妻子言听计从 这是一个狗男人对自己的渣历史一无所知,揣着一颗火热的心被女主再教育的故事 排雷:冒顿在历史上至少有五个阏氏,文中只和女主1v1 前期一边搞对象一边搞事业,后期和对象一起搞事业 阏氏:音胭脂,匈奴意妻子 胭脂山:又称焉支山。属祁连山脉。 焉支出自匈奴语,意为天后,古在匈奴境内,以盛产胭脂草而得名。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重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冒顿,兰佩┃配角:兰儋,头曼,┃其它:无数人 一句话简介:草原帝国缔造者的宠妻日常 立意:无论身处顺境或逆境,唯有坚持自我,不懈奋斗,才能收获属于自己的事业和爱情。 第1章 我姑酌彼金酹,维以不永怀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诗经》卷耳 胡地十月,白毛漫天。 东胡王大帐外,夜色中的饶乐水冰封千里,天地一片混沌灰白。 帐内,胡乐大作,火撑里的红炭忽明忽暗,溅出的星火噼啪作响。北向正中的虎皮上,髡头结辫,身材肥胖的东胡王正左拥右抱两个丰乳肥臀的侍妾,逼迫侍从向正前方被束缚住手脚的女子灌酒。 灌!他瞪着猩红的眼大喊:往死里灌! 那女子姣好的面容在剧烈的反抗下涨成了绛红色,一边剧烈地咳着,一边被迫呛进满鼻满口的胡酒。 看着女子桀骜不屈的痛苦模样,东胡王突然发出一阵狂笑,他自这笑声中仰脖吞下一斛烈酒,问近身侍臣:阿伊古,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打仗? 被唤做阿伊古的侍臣茫然无措地摇了摇头,不敢作答。 因为我们要抢敌人的财产和土地,骑他们的马,睡他们的女人,哈哈哈哈 东胡王口中的敌人,阿伊古看了眼跪在地上被烈酒呛得不住咳嗽的女人斗胆猜测,应该是指匈奴人。 说完,东胡王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推开身边两个侍妾,踱到那女子身边,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正视自己。 女子别过眼,盯着火撑,故意不看他。 这样明目张胆的蔑视使东胡王十分恼火,他不觉加大了手里的力度,几乎要将那精致小巧的下巴捏碎。 女子疼得冷汗淋淋,却仍不屈从,直到东胡王啪得赏给她一记响亮的耳光,然后开始扒她的衣服。 女子奋力反抗着,东胡王甚为满意她眼里的惊恐,埋下头啃噬住她的肩颈,很快,咬下两排带血的牙印。 突然,不知从哪个方向射进一只利箭,直直钉在王座的虎皮上。紧接着,大帐的木门被两具中箭的尸体撞开,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暴雪,呼得一下涌入帐内。 胡乐声戛然而止,换做帐内侍奴们抑制不住惊恐的刺耳惨叫。 偷袭,大王,是偷袭! 侍卫长连滚带爬从帐外扑进来,话音哆嗦不能成言。 何人偷袭? 东胡王一把攥住他衣领,须髯乱颤。 是匈奴 备马! 东胡王取下帐下弯刀,身披银狐大氅奔向帐外,突然,他立住,回身入帐,将刚刚被他蹂/躏的女子像拎小鸡仔似地拖出,朝她脸上狠狠抽下一鞭,把牙根咬碎道:走!对匈此战,杀你祭天! 只一瞬,那女子脸上渗出的血珠已经聚拢,顺着下颌一滴滴坠落在雪地里,融入地上横七竖八尸体喷涌出的蜿蜒血河,刺目骇人。 饶乐水在漫天白雪下闪着幽幽白光,她赤足踩在雪地里,衣不蔽体处隐约露出条条鞭痕,一双皓腕早已被粗绳磨烂。 然而她脸上的表情却是出奇地镇定,竖起耳朵,她在马嘶、犬吠、刀剑、惨叫声中,分明听见了鸣镝声。 -- 第2页 那是他的发明。牛骨箭簇钻眼,满弓飞射时,发出尖锐的啸鸣。一万近身骑兵训练有素,一旦听见鸣镝,全部朝此方向放箭,饶是铜墙铁壁,也会被射成筛漏。 整个匈奴,只有他一人可以飞射鸣镝。 箭簇呼啸,她知道,他来了。 白桦疏林间,一股股骑兵打着呼哨,声东击西,一簇簇火把在夜色里如鬼火般跳跃,鸣镝由远及近,万箭齐发,毫无防备的东胡王庭霎时成了屠场炼狱。 东胡王翻身上马,拉着那女子横在身前,领着身边仅存的骑兵朝密林奔去。马蹄越过草场,跃进密林的一瞬,四周火把倏地全部熄灭,鸣镝声熄,四下静得只有战马的响鼻和落雪的窸窣声。 就在东胡王自这一团漆黑中茫然四顾时,鸣镝突然重新响起,转瞬间,东胡骑兵已全部中箭滚下马背。 冒顿!你个天杀的土狼崽子,你有种出来,与我决一死战! 东胡王自知命数已尽,却仍不死心地叫嚣着。 唔咻一声厉响,鸣镝不知从哪个方向射来,就在东胡王即将被射成肉糜的前一刻,他拔出腰间匕首,扎向身前女子的胸膛。 不! 两月未见,那女子只来得及听见密林深处这一声凄厉惨叫,便永远闭上了眼睛。 睁眼,是一顶青罗寝帐,上用素丝五针纡细密地绣一对白鹤,在熹微晨光下泛着金属光泽。 入鼻,是一股羊乳的奶膻和着乌沉香的味道。 毡房内干燥清冷,陈设仿秦,柙匮妆奁一应俱全,同那原本不应出现在漠北草原的丝绢寝帐一般,皆是精致奢华之物。 一切都太过熟悉。 这里分明是她的闺帐。 将死的一幕倏然自眼前闪回,耳边反复萦绕着那个男人绝望的呼嚎,久久不散。 那绝不是一场梦境。那一世,她是真的,就那么死在了东胡王的刀下,他的眼前。 可眼前这一切,又分明就是一个太过美好的梦境。她没死,她还活着,且活在十六岁,尚未出嫁之前。 兰佩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很快接受了自己当下的处境。挥去眼前梦魇,掀起锦被下床。 脚底的触感柔软而冰凉,眼扫过去,青缎夹褥包边,是蒲复席,秦朝北方春夏季铺在地上,类似地毯,价值不菲。 是了,前一世,因为官居单于庭右贤王的父亲对她十分宠爱,放眼整个单于庭,只有她的毡帐里会在春夏之季换上这样的蒲复席。 她光脚走到妆台镜前,借着毡帐窗牖透入的破晓晨光,缓缓对上铜镜。 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都要忘了,十六岁的她,原是这样一张的盛世娇颜。 却在短短两年之后,受尽□□折磨,带着一脸一身的伤痕,就那么的,死了。 兰佩轻叹,重活一世,她绝不会让自己再陷入那般悲惨境地,重蹈覆辙。 听见屋内动静,帐外有人轻声叫着小主扣门,打断她思绪。 进来。兰佩开嗓,清清脆脆,如铜铃悦耳。 一个比她年纪略长的女奴疾步走进闺帐,身材壮硕,面容黝黑,说话间满是发自内心的惊讶喜悦:小主,你,你终于醒了?! 阿诺?兰佩唤她,因为激动,声音微微颤抖,让阿诺误以为她摔伤的脑袋仍不清醒。 是我,是我啊,小主!阿诺黑而晶亮的眸子闪着泪花。 这个女奴,打小被送进右贤王府服侍兰佩,虽是奴籍,前世兰佩却待她亲如姐妹。 后来,兰佩被远送东胡,她自然誓死跟随,到那不过三天,便因护主被东胡王残忍奸杀。 当着兰佩的面。 此生再见,兰佩心里难过,拉着她的手要她同坐。 万万使不得,小主!阿诺吓得不轻,转眼已跪在地上。 没事,现下也没别人,你快起来吧。兰佩轻轻拉她。 阿诺不从,依然跪地,疼惜地打量着她的身体:小主可有哪里不舒服?头还疼吗? 不疼了。 昨日和单于庭的几位王室公主赛马,兰佩不知何故突然翻身摔下马背,伤及后脑,当场就晕了过去。 如此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这会才醒。 见兰佩确实无碍,阿诺放了心,开始说起小主昏迷期间发生的事:昨日头曼单于听说小主赛马时坠马昏迷,遣了最好的巫医来给小主看病,右贤王昨晚一直在榻前照料小主,今早刚和兰儋大人一同出去。两位大人要是稍晚点走,见到小主醒了,该不知有多高兴! 兰佩听她说起右贤王和兰儋大人,鼻头一酸,眼眶已然泛红。 真好啊,她的父王和哥哥,这两个世上曾经最爱她,宠她的人,都还活着。 她出生在匈奴显赫的贵族世家,父亲战功彪炳,哥哥身为父王麾下的千骑长,前途无量,母阏氏早年因病去世,作为家中小女,她自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原本,应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过此一生。 一切,却因为那个叫冒顿的天生王者所掀起的腥风血雨偏离了方向。 前世,在她被送去东胡之前,因为王庭内风起云涌的政治斗争,她的父亲和哥哥已皆被冒顿处决。 -- 第3页 而她身为他的大阏氏,夜夜在他的王帐内遭他蹂|躏摧残,生不如死。 直到,东胡王派谒者来到单于庭,索要匈奴王最心爱的阏氏,他眼都未眨一下,当即痛快应承,弃她如敝履一般,将她拱手送上。 ...... 那一世的事太过不堪,兰佩实在不忍,也不愿再想。 她微微仰面,拂去眼角泪水,问阿诺:我可是已与小王订婚了? 在兰佩前世记忆里,并没有骑马摔晕的经历,然而她于十六岁的这个春夏之交嫁给小王乌日苏,是千真万确的事。 阿诺一怔,以为小主当真摔坏了,连这么大的事都不记得了,急出两行泪,抽噎着说:小主,您莫吓我,您是忘了吗,前日右贤王已经同意将您改嫁小王,婚期就定在十五日后啊! 兰佩不觉蹙起眉头。 原来,事态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 她的父王迫于头曼单于的压力,同意解除她与当今太子冒顿的婚约,让她改嫁小王乌日苏。 尽管冒顿此时身在月氏为质,头曼单于正计划着对他痛下杀手,废长立幼。 在头曼和自己的父亲兰鞨看来,一旦计划成功,改嫁之后,她依然还是单于庭太子的大阏氏。 只不过,太子的人选,已从冒顿变成了乌日苏。 可惜了,他们千算万算,却没能算到冒顿最后能活着从月氏回来。 之后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单于庭上演一出王子复仇记罢了。 想到这里,兰佩后背一阵发紧,冷汗涔涔。 一步错,步步错。 这一世,若想守护她最心爱的人,须将这错误扼死在襁褓里。 她不能嫁给小王乌日苏,绝不能! 作者有话说: 饶乐水:今西拉木伦河。 单于:音馋于,匈奴王。 冒顿:音默毒。 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司马相如《上林赋》 第2章 见小主一言不发,神色古怪,阿诺紧张地轻唤了她一声:小主? 兰佩收回飘忽思绪,淡声道:我无事,想再休息会,你先出去吧。父亲和哥哥若问起,就说我已醒来,请他们不必担心。 好的小主。阿诺伺候兰佩在床榻躺下,替她盖好锦被,拉下帷帐,推门出去。 窗外,一轮东升旭日于天际撒下万丈霞光,将帐内染上一片绯红。 兰佩盯着穹庐窗棱投下的光影,渐渐凝住了视线。 距她嫁给乌日苏还有半旬的时间。如果她没记错,头曼单于欲借刀杀人,将于三日后发动对月氏的突袭。 当初送冒顿去月氏为质时,头曼刚在对秦一战中被蒙恬率领的三十万秦军打得丢盔弃甲,痛失肥美丰饶的河南地,被迫退回漠北,是为国力最为孱弱衰败之际。 为防一直横亘在匈奴西南的月氏国趁机攻伐,头曼将自己的大儿子送去月氏为质,当时两国间曾有约定,不得在此期间开战。 头曼对月氏发动突袭,无异于单方面撕毁合约,逼着月氏国撕票。 背负家国重任,忠心耿耿被父王送去月氏的太子冒顿,此时已然成为了他父王手里的一枚弃子。 可谁也不曾料到,被头曼放弃的太子冒顿,犹如天神一般,竟在她嫁给乌日苏的次日,带着一身累累伤痕,回到了单于庭。 短暂蛰伏不久,便开始了他血洗王庭的复仇大业。 如此想来,她现下的当务之急,是想尽一切办法拖延婚期,一直拖到,冒顿从月氏回来。 她甚至有些怀疑,自己这次突然摔下马背,是不愿嫁给乌日苏而有意为之,毕竟前世在她悔婚嫁给乌日苏之前,和冒顿也曾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只可惜造化弄人,那个她曾经在单于庭里最喜欢的冒顿哥哥,最后竟变成了一个以杀人和折磨她为乐的地狱修罗。 是以这一生,她不嫁乌日苏,也绝对不能再嫁他。 当然,那是后话了。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尽可能拖延与乌日苏的婚期。 可她已经从马背上摔下来一回,后面还要怎么做,才能拖过这十五天...... 。。。 五月的单于庭,野花繁茂,绿草茵茵,蜿蜒溪流如银白巨蟒不见首尾,羊群骏马一群群,一簇簇散落其间,如一幅巨大的五彩画幕。 头曼单于巨大的白色金顶大帐立于王庭正中,在阳光下射出夺目的金色光芒。以金帐为圆心依次排开,分别是右贤王、昆邪王和休屠王的王室毡帐,木栅筑城,其间均有持戟戍卫列队巡逻,警跸林立,守卫森严。 伴随即将到来的祭祖大会,单于庭这几日越发热闹起来。 平日延阴山和秦长城以北,散落在各处的匈奴部落首领纷纷向单于庭聚合,牛羊、人群、毡帐比往日多了数倍不止,一时间商贾云集,众庶景从,人声鼎沸,车马骈阗。 今年的祭祖大会比起往年,除了祭先祖、天地、鬼神,头曼单于还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一是说服部落各族向月氏发动突袭。 二是操办小儿子乌日苏和右贤王小女兰佩的婚礼。 婚礼根据国巫占卜,定在了十五日之后。 谁知昨日兰佩突然摔下马背,一直昏迷。 -- 第4页 头曼觉得此非吉兆,却又不好说什么,悬着等了一夜的消息,直到今早才得知兰佩已经醒了。 谢天谢地,头曼长舒了一口气。 他那废长立幼的计划环环相扣,出不得半点差错,兰佩的出嫁是其中举足轻重的一环。她突然坠马昏迷,差点要坏了他的大事。好在老天保佑,有惊无险。 那么,他的计划便可以继续向前推进了。 硕大的金帐内,头曼屏退左右,只留贴身内侍仆力在侧。 平日里贵族和部落首领聚首的议事场所,一下子显得格外空寂肃穆。 一个风姿妖娆的少妇着锦云纹丝绢华服,佩八珍璎珞,从金帐后缓步走出,柔柔唤了他一声:大王。 头曼朝她伸手,将她拉坐到自己大腿上,白髯须蹭上她的面颊,深深吸了口香气。 女人用酥腻入骨的声音又叫了他一声:大王...... 头曼浑浊的老嗓低低应了她一声:嗯? 名叫伊丹珠的女人娇哼开口了:再有十五日便是乌日苏的婚礼了,您曾允我的事,何时能成? 头曼被她一身白脑香熏得昏昏沉沉,哑道:快了,就在这几日。 伊丹珠眼波媚转,毫不掩饰脸上兴奋喜悦之情,朝头曼沟壑纵横的脸上狠亲下一口:如此,臣妾便先替小儿谢过大王了! 头曼一双粗糙挂皮的大掌在她白嫩的脸蛋上轻拍两下,从嗓子眼里咕噜出一声带痰的笑:要怎么谢? 伊丹珠伸出粉白双臂挂上头曼后颈,又柔又怯地唤了声:大王...... 一个年近三十的妇人,能被头曼独宠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她的道理的。 正是她,在头曼对秦一役大败之后,夜夜陪伴在侧,将曾经以四季追风逐电的英武之姿,一统匈奴各部的首位匈奴大单于,变成了不能接受自己失败的事实,消极沉沦自甘堕落,整日与美人烈酒为伴的老迈昏君。 彼时,头曼已封大儿子冒顿为太子。 在对秦反击战中,冒顿表现出色,最后又护送大后方渡河撤退,英勇顽强,年纪轻轻,便在整个单于庭中初具威望。 虽然冒顿的母亲,即头曼的大阏氏早已色衰爱弛,久不在头曼面前出现,可伊丹珠仍然感觉到了隐隐寒意。 头曼的大阏氏是他的母阏氏为了稳固母族势力,特别从部落里挑选出来赐婚的。 比起大阏氏,伊丹珠只是一个小部落长的女儿,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唯一一个哥哥还只是个百骑长,且在单于庭的北方领兵,立功机会不多。 她的儿子乌日苏因为年纪小,没有参加对秦作战,在各部落里的声望远比不上冒顿。再加上头曼又给冒顿定了婚约,很快将娶右贤王小女为阏氏。 这样的强强联合,待到冒顿继位,地位将无人能撼。 现下,她是可以仗着头曼恃宠生娇,可若是头曼不在了,冒顿当了单于,还能有他们孤儿寡母的好日子过吗? 于是,她开始每日以泪洗面,向头曼吹起枕边风,要他改立自己的儿子乌日苏为太子。 对伊丹珠来说,这是一条用极大风险换极大回报的不归路,一旦踏出第一步,即便后面荆棘密布,刀山剑海,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利,也为了自己和儿子的性命,她只能成功,万不敢想失败二字。 然而废长立幼,即便在匈奴王庭,也绝不是一件说干就干的小事。 别的不说,春秋时期晋献公因宠爱骊姬,废长立幼,改立骊姬的儿子奚齐为太子,最终导致几个儿子自相残杀,晋国内乱几十年,头曼是知道的。 毕竟骊姬是骊戎国君之女,算起来,和匈奴也是远亲。 然而当选择的称权交到他的手里,他竟也色令智昏,决定铤而走险。 这里面,固然有他为自己宠爱的伊丹珠,以及小儿乌日苏日后安危的考量,实则,也暗藏头曼对自己大儿子的忌惮。 虽说虎毒不食子,可若那虎子锋芒过甚,焉知多养一日不会生出后患? 斩草必先除根,丹珠你放心,我定会让乌日苏稳稳坐上太子宝座,就算哪天我不在了,也绝不敢有人动你们分毫。 伊丹珠眼眶一酸,娇声道:大王切莫说这样的话,大王是天选之子,福寿绵长,若是哪天大王决意离臣妾而去,臣妾定将追随大王同去。只要臣妾与大王的儿子能一世平安,臣妾便死而无憾了。 伊丹珠说着便开始抹泪,头曼见状亦是颇多动情。 他安抚地拍了拍伊丹珠,转身吩咐內侍仆力:去,把右贤王找来,就说本王有要事商议! 仆力叩首领命:是! 。。。 兰儋隐隐觉得,自从妹妹翻身摔下马背,昏迷一天一夜后再醒来,整个人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种他说不出的,由内而外,从一个眼神就能感觉到的变化。 明明是同一张脸,却似两个人。 特别是当她面对父亲时的态度。 前日当她得知父亲同意让她改嫁乌日苏时,可是对父亲大发了脾气的。 母阏氏去世早,父亲向来疼爱她,知道改嫁这事她受了委屈,也不便责骂,可越是这样,她越生气,到最后,俨然摆出一副要和父亲断绝关系的阵仗来。 -- 第5页 结果第二天,她就骑马把自己摔昏了。 兰儋听到这个消息时直觉得不可思议。 她可是兰佩啊,睡着觉骑马都不会掉下来的兰佩,怎么可能大白天骑马摔下来呢。 因而他和父亲都猜到了她是有意为之,愧疚心疼之余,希望她能快点好起来。 刚听阿诺来报说小主醒了,他和父王匆匆赶来,一路上,思忖着要如何劝慰她,才能让她尽快接受改嫁的事实,不再作出这般伤害自己的事来。 可谁知她对父亲竟是态度和悦,言听计从,还一个劲地宽慰他们不要为自己担心。 我真的无事,父亲和哥哥才更要多多保重身体。以前我尽想着自己,没能尽到当女儿和妹妹的责任,今后我一定好好孝顺父亲,照顾哥哥,当一个好女儿,好妹妹。 听听,这话哪像是兰佩说得? 简直见鬼了! 兰儋微微眯起狭长的眼,拿不准兰佩在打什么鬼主意。 好,好!你能理解为父的一片苦心,不再埋怨为父便好! 右贤王须髯花白,一双大眼炯炯有神,此刻正宠溺地看着自己的爱女,连连点头。 不会,父亲,我想明白了,嫁谁都是嫁,更何况,您帮我做的决定,一向都是最好的! 兰佩一双剪水秋瞳滢滢发光,就连兰儋差点都要信了她的鬼话。 我的好女儿! 兰鞨显然被兰佩反转的态度深深感动了,这个曾领十万骑征战沙场的铮铮铁骨,此刻竟也会鼻头一酸,差点掉泪。 此情此景,令他想起了兰佩的母阏氏,那位被他掳来的名叫魏芷君的赵国女子。 战国末年,天下大乱,匈奴伺机南下袭掠,吕犯盗边,昔日赵国地悉数被匈奴蚕食。 为躲避边关战事,上至王侯士大夫,下至黎明百姓,莫不向南奔逃,以保全尸。 魏芷君便是在举家南迁的途中遭遇匈奴骑兵,那如疾风闪电般的黑色军团,卷起漫天乌云,打着响亮的呼哨,直奔女眷们乘坐的马车,未等她们看清来人,已被全部掳走。 执行突袭任务的百骑长回到营帐,清点所掠财宝美女,见到魏芷君的绝世美颜后惊得口水横流,不敢自己贪享,便借机讨好,托人将她献给了右贤王。 比起那些本可在秦国故地生儿养女的同乡,魏芷君是不幸的,但比起那些被匈奴劫掠来的无数秦国良家女,她又是何等幸运。 因她遇见了兰鞨。 兰鞨待她极好,许她在王府内一应器具作息全部仿赵,每次外出征战,必将西域和大秦的稀世珍宝双手奉上,并且,允许她教儿女说雅言,识秦文。 兰儋和兰佩自小便在母阏氏的教导下多了一双看这尘世凡俗的眼睛,多了一对听这华盖靡音的耳朵。 甚至连在秦国都十分难寻的《魏公子兵法》,母阏氏也会讲给他们听。 只可惜,魏芷君思乡成疾,薄弱娇躯终不敌北地苦寒,因病早早离世。 见父亲动情,兰佩正欲再哄他几句,忽然听见帐外侍奴沉声禀报:头曼单于召右贤王速去金帐议事。 兰鞨回了声知道了,旋即对兰佩说:父亲有要紧事,让哥哥再多陪陪你。 好,父亲快去罢!兰佩乖巧催促。 兰鞨欣慰地拍了拍女儿的小脸蛋,疾步走出穹庐。 作者有话说: 单于庭:匈奴王庭 母阏氏:母亲 为了杀儿子,把冒顿派到月氏当质子,旋即对月氏发兵的事是真的,头曼为了他宠爱的小妾干的。 第3章 金帐内,紫檀羊脂玉包金的王座向北,上铺虎皮衾毯,后部是一面巨大的太阳神青铜饰牌。 头曼端坐正中,神情威严,见右贤王入帐,一脸关切地问:小女伤势如何? 右贤王右臂叩胸屈膝行礼,如实回禀:叩谢大单于关心,小女已无大碍。 那就好!右屠耆王,婚期既定,便不好更改。兰佩既无大碍,婚礼宜照常进行。本王招你进帐,实有另一事相商。 头曼料到兰佩属意冒顿不愿改嫁才整这一出落马昏迷,他说这话就是要敲打兰鞨,回去转告你的好女儿,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兰鞨岂会不知,事实上,就连头曼接下来所商要事,他也已猜到了十之八九。 自从冒顿被头曼送去月氏,兰鞨就已看穿,头曼独宠伊丹珠,欲废长立幼,冒顿已经成为头曼的一颗弃子,不可能再活着回来。 之后头曼软硬皆施要他同意女儿改嫁,不过应证他的推测完全正确。 同为父亲,头曼冷血,兰鞨却爱女心切,眼看冒顿已被头曼放弃,自己的女儿总不能这么日复一日的等下去,为了族人和女儿的将来考虑,权衡大势,他只能点头。 如今乌日苏即将大婚,只要能顺利地解决冒顿,被头曼推上太子位只是时间早晚。 今天头曼突然找他来,多半就是为了这事。 单于请讲。兰鞨垂目恭听。 本王得到线报,月氏国最近正在密谋对我匈奴开战。本王欲先发制人,出兵讨伐,右贤王意下如何? 果然。 他还是要对自己的儿子动手了。 -- 第6页 兰鞨做沉思状,稍倾,微微顿了顿首道:恕臣直言,臣以为不可。 问答皆在双方掌握,头曼明知故问:为何? 我匈奴国太子冒顿现正在月氏为质,若突然出兵,恐对太子不利。 头曼的老眼闪过狭促的光,他呵呵干笑两声以掩心虚,胸有成竹道:右贤王所言极是,不过你大可放心,太子那里本王会派人提前通报,助他逃出,必不会因两国战事而伤他分毫。 头曼既如此保证,兰鞨自知多说无益,遂顺势妥协:如此便好,单于考虑周全,臣无异议,只是兰鞨沉吟片刻,无奈回道:臣因嫁女诸事繁杂,精力有限恐不能协助大单于出兵,不过大单于放心,我军粮草辎重臣定当尽全力保障,以解大单于后顾之忧。 头曼甚是欣慰,连连点头:好,好!如此便再好不过! 在匈奴各部中,除王族挛鞮以外,兰族、呼衍族、朴须族和丘林族是为四大世袭望族。 匈奴自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建国不过短短数十载,当年头曼只是其中一个部落联盟的首领,正是在四大部落的支持下,通过各种方式不断兼并其他松散的部落,统一了匈奴,形成了基于部落联盟的国家雏形。 头曼的正统母族原为呼衍族,因呼衍大阏氏生头曼时难产而死,丘林阏氏上位,收头曼为养子,并将其侄女扶萝许配给头曼,生子冒顿,立为太子。 兰族与头曼的关系,可上溯到头曼的父辈,当年头曼父亲最宠爱的小阏氏便是兰族长女兰媅。 兰媅性温良,貌异美,对自小失去生母,寄养在丘林阏氏穹庐里的头曼十分怜爱,时常关照佑护,在头曼幼小的心里,种下了兰媅才是他母阏氏的种子。 后头曼称王,父亲的几位阏氏相继离世,头曼独为兰媅进行厚葬,奉其为圣母阏氏,可见对其情深不比一般。 兰媅的侄子便是兰鞨。 头曼称王时,撑犁孤涂单于的称号还是兰鞨所献,意为天之子。 作为曾经攻下赵国属地的河套以南地区,奠定了匈奴正式逐鹿漠北的坚实基础,在匈奴各部落均享有极高声誉的兰族部落长,兰鞨此意十分明显,头曼称单于,是天的旨意。天命不可违。 他无意与头曼争王。 头曼称王之后,旋即以单于庭为中心,将匈奴的领地按照正东,正西,正南,正北排序,对部落进行分封,统封地所有人畜捐税,闲时放牧,战时领兵。 按匈奴惯例,左为上,左贤王即太子,封地居东。当时太子冒顿尚年幼,左贤王空置。 右贤王封地居西,接月氏,氐和羌,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昆邪王挛鞮绛宾和休屠王呼衍逐侯封地分列匈奴王庭的正南和正北。南边延伸至秦王朝的长城脚下,接上党郡,北边接地广人稀的丁零。 如此看来,最后竟是与头曼并无血亲的兰族排在身为王族的昆邪王绛宾之前,一跃坐上单于庭的第二把交椅。 因而头曼若想出兵,必先过右贤王这一关,他不求兰鞨同意派兵,只要他不当众反驳即可。 如今兰鞨既已点头,后面的事便好办许多。 他甚至连领兵的人选都已想好休屠王呼衍逐侯。 伊丹珠总对他念叨,自己的哥哥伊古在休屠王的麾下任职,至今只是个百骑长。此次对月氏发兵,正好给他一个立功晋升的机会。 和兰鞨商定后,头曼迅速召集各部族首领进帐议事,告知众人单于庭接到密报,月氏即将偷袭匈奴的消息。 在座皆哗然。 以休屠王呼衍逐侯为首的主战派,吵吵着要赶在月氏对匈奴偷袭前先发制人:简直欺人太甚!冒顿太子如今还在他们手里,月氏耍这阴招,也太不把我匈奴放眼里了,大王,臣奏请领兵,定要打他个狗娘养的月氏落花流水! 呼衍逐侯越说越激动,须髯乱颤,唾沫星横飞。 头曼按捺下心中喜悦,点了点头,沉声道:休屠王所说正是本王心中所想。只是我儿冒顿尚在月氏,休屠王若要领兵,阵前作战需以太子安危为重。 见呼衍逐侯唇角翕动,略有犹豫,头曼忙道:不过你放心,本王已差匈奴间向太子通风报信,并在两国接壤处派兵接应,定助太子顺利逃回,保太子绝对安全。 呼衍逐侯的脸色这才稍事缓和了些。 他多年南征北战,领兵打仗眼都不带眨一下,可如若还要加上个保护太子的前提条件,他还真有点犯难。 毕竟太子人在月氏王手里,他在两国边境作战,够不着也顾不上。 不过既然头曼已经提前筹谋,以冒顿的英勇善战和聪明才智,顺利逃回匈奴应该不是问题。 说不定他还没到月氏,冒顿已经逃回单于庭了。 帐内,以昆邪王挛鞮绛宾为首的主和派却都默不作声。 绛宾身为头曼族弟,实在拿不准自己哥哥得到的情报是否准确,如此仓促出战,其意到底为何。 要知道自从被蒙恬打回漠北,匈奴各部均是元气大伤,三年来一直在苦寒边地艰难休养生息,全无再次对外出击的打算。 况且冒顿身在月氏为质,如两国真要开战,人为刀俎,鞭长莫及,头曼又怎么能够当真如他所说,保证太子的绝对安全? -- 第7页 就凭这个有勇无谋的呼衍逐侯? 他不由地将狐疑的目光投向右贤王兰鞨,见他神色自若,不发一言,好似此事与他全无关联。 绛宾眨了眨浊黄的眼,倏尔间顿悟。 难怪兰鞨会同意让女儿改嫁,原来他不仅早早获知了此事,还提前为女儿做了打算。 如此看来,月氏即将袭边是真的,对月一战,右贤王也是赞同的。 既然右贤王已与头曼同心,他也就不便再多说什么了。 一切都交由天意裁决罢。 头曼唇角微翘,见帐内吵咂声渐弱,捻了捻白须,慨然道:本王昨夜观天象,月盛壮,宜攻战。兵贵神速,本王即刻便请国巫占卜出征吉时,这次定要打他月氏个措手不及! 三个时辰之后。 单于庭神祠前,土砌石堆的祭台已插上旗幡,献给天神的牺牲在猩红的血案上依次排开,巨大的青铜炉里香烟袅袅。 国巫萨满身着挂满铃铛的巫衣,击打鼙鼓,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跪拜天地日月后以阳燧取火于日,灼烧牛骨。 神祠四周廊檐上早已风干的虎、狼、马、牛、羊静静看着这神圣而隐晦的占卜仪式。 只见萨满如被雷击后一阵抽搐不止,倒地昏迷,然后又突然瞪起铜陵般的巨眼,直立起身,从火中捡拾起牛骨,细细看过一阵后,扑通跪拜在头曼和诸王跟前,用尖厉的声音高呼:大横庚庚,王为龙虎,日五色备,旦日午时,宜侵伐! 头曼只听得最后旦日午时四个字,旋即面露喜色,对着头顶的日头看了一眼,欣然传令:尊太阳神旨意,命休屠王领兵万骑,旦日午时,发兵月氏! 有了太阳神的天启,参加征战祭祀的诸王和将领们开始齐齐面向神祠里的金人叩拜。 休屠王领命出列,跪行上前,割破手指,歃血滴入头曼所赐的一卮烈酒,祭天地之后仰脖喝下。 紧接着,休屠王从头曼手中接过虎头青铜杖和兵符,举过头顶振臂高呼:发兵月氏!扬我匈奴国威! 发兵月氏!扬我匈奴国威! 震耳欲聋的呼喊声在旷野里久久回响不散。 一场巨大的政治阴谋,就此揭开了序幕。 。。。 待父亲走远,不等兰儋说话,兰佩噗通一声,突然跪在了哥哥身前。 兰儋显然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搀她。 我有事求哥哥,哥哥若不应,我便不起。 兰佩的膝盖像是长在了地上,任兰儋怎么拉,就是不动。 兰儋无奈,只得自己坐下,问:什么事,你说吧。 我不能嫁乌日苏,求哥哥帮我逃出单于庭。兰佩急切恳求道。 我就知道!兰儋冷哼一声:哄过了父亲,再来求我。 兰佩不理会哥哥的讥诮,一字一顿道:若要我嫁,除非我死。 听出兰佩不像在开玩笑,又联想起她昨日坠马,兰儋心头一紧。 兰佩打小和冒顿一起长大,两岁骑羊,四岁上马,弯弓引射,都是冒顿所教,自然感情笃厚。 冒顿被封太子后不久,头曼当即和父王定下婚约,待兰佩及笄后便嫁冒顿做阏氏,以求百年之好,彰棣萼情深,保匈奴王朝万万年。 兰佩就在等待中一天天长大,期待自己成为冒顿阏氏的那天快快到来。 不料眼看自己的大日子即将捱到,未婚夫竟突然被派去月氏国当质子,且归期不明。 兰佩听到这个消息后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顶着一对核桃眼,骑着马就要往单于庭奔。 被兰儋找回来时,连人带马都已奄奄一息。 回来后,兰佩好不容易接受了现实,打算就一直这么等下去,岂料头曼又突生变卦,让她改嫁小王乌日苏。 兰佩自然不依,哭得死去活来,怎奈胳膊拧不过大腿,父王点头了。 很快,国巫灼烧牛骨,依据裂纹占卜出她与乌日苏大婚的良辰吉时,正是十五日后的未时。 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二天,兰佩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兰儋如今听兰佩以死相逼,更加坚定了兰佩坠马就是故意寻死,不禁劝慰道:大婚在吉,你要逃去哪?就算逃走,你逃得了一时,逃得了一世吗?头曼已在酝酿发兵月氏,他此时突然招父亲进帐,多半就是商议此事。蓁蓁,你和冒顿此生已再无可能了,为何仍是如此执意不悔,一意孤行? 蓁蓁是兰佩的母阏氏为她取的小名,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前世兰佩很喜欢这个名字,却因福薄,没能担起茂盛其意。 兰佩定定看着兰儋,知他是会错了意,敛容正色道:哥哥,自幼母阏氏教我们学孔孟,子以四教,文行忠信。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如今头曼对冒顿无信,那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本与我兰族无关,可头曼命我改嫁,这便是挟持我兰族做他无信的帮凶。这是万万不可的,在权利太阿前,你怎知少壮太子一定敌不过老迈昏君呢?到那时,我兰族一部便是第一个被卷入王室纷争的牺牲。我誓死不嫁,并非仍对冒顿有情,而是不愿在此情势未明朗之际,我兰族一部贸然与冒顿为敌。 见兰儋沉思不语,似是在思考她的话,兰佩顿了顿,继而道:头曼老谋深算,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折中的办法我已想好。但是需要哥哥你助我。 -- 第8页 兰佩从小胆大,鬼主意多,在单于庭是出了名的。兰儋面色犹疑,低声问:什么办法? 作者有话说: 屠耆:匈奴意为贤,右屠耆王即右贤王 第4章 兰佩清了清嗓,朝哥哥又挨近了些,徐徐说出自己的计划:我会出单于庭,在焉支山躲几天,若父亲寻我,你便说我为大婚亲自去采摘红蓝草研磨胭脂,一直未回。而后你假意派人搜寻,放话我已在焉支山失足坠崖,生死不明,求父亲放弃婚约。 焉支山自古是匈奴的天然牧场,水草丰美,地势险要,异峰突起。山中红蓝草被匈奴妇女取其花朵染绯,和羊脂调和,做成粉色的护肤品,即最早的胭脂,供匈奴贵族使用,后才传入中原。 匈奴妻阏氏即与胭脂同音。 大婚前女方亲自前往焉支山采摘红蓝草熬制胭脂,是流传在匈奴贵族间的一种风俗,合俏靥,胭脂颊,缔得今生美满缘。 前世,兰佩自幼便和兰儋、冒顿常去距离王庭不远的焉支山玩,对那里的山林地貌十分熟悉。 兰佩如今能想到拖过这十五天的最好办法,便是去焉支山躲起来,直到冒顿回来她再出现,到那时,单于庭内的情势一定会发生惊天逆转,而她改嫁的事,自然也将随之发生变化。 可这计划听在兰儋耳里,实在太过冒险,且可行性不大。 他蹙眉摇头道:不可,万万不可!父亲深谋远虑,非你我可及,他既然已答应头曼让你改嫁,必是出于对你、对兰族最大限度的保护。你可知自己就这样一走了之,会让父亲多担心,给父亲带来多大的麻烦!哼,还想让我欺骗父亲说你失足坠崖,你当真是想急死父亲么! 兰佩知道自己现在所做,完全是行走刀尖,危险且未来不明。但如若不这么做,只有死路一条。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一搏。可这些,她又无法对哥哥细细道来,情急之下,鼻子一酸,开始流眼泪。 她知道这招好使,前世兰儋最受不了的就是自己哭。 不就是哭吗,上辈子实在是有太多事能让她放声大哭了。 很快,她便哭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 兰儋一开始静静看着她演戏,看了一阵,发觉不对,他要再不阻止,她大概要哭背过气去。 好了好了,别哭了!兰儋闷闷地打断她的哭嚎。 哥哥,你怎知头曼对月氏发兵,冒顿不会活着回到单于庭?兰佩渐渐止住抽泣,缓声道:你可想过,如果冒顿活着回来,得知头曼主动发兵,我又已改嫁小王,会发生什么?哥哥,事关整个兰族,而绝非儿女私情,我发誓,十五日之后我肯定回来,到时候要杀要剐要坈,我悉听尊便! 兰儋当年随父亲参加对秦战争,曾亲眼见到冒顿如何在战场上英勇拼杀,又如何沉着冷静地组织族人渡黄河撤退,他似是被兰佩说动了,见她可怜兮兮的样,语气不觉软了下来:没人要你的命,只是让你嫁人! 嫁!十五日之后,让我嫁谁,我便嫁! 兰佩夸下海口,是因为知道十五日后冒顿的从天而降必在单于庭内掀起轩然大波,头曼废长立幼的计划宣告破灭,自己和乌日苏的婚事也一准告吹,没了前世嫁给乌日苏的麻烦,后面再来专心应付冒顿,应该会简单很多。 兰儋微微挑眉:可是,此事为何要瞒父亲?以你的三寸不烂之舌,既能说动我,必也能说动父亲,又何必让父亲蒙在鼓里,跟着日日担心? 兰佩轻叹了一声,说:我并未想瞒父亲,只是怕父亲思虑过甚,节外生枝。哥哥,只要你助我逃出单于庭,父亲知我心意已决,同意解除婚约,后面的,你可见机行事。 见妹妹打定了主意,兰儋最终还是妥协了。 罢!谁叫她是兰佩呢,不管她在谋划什么,如果真能如她所愿,自己也算对得起母阏氏的托付。 焉支山多有野兽,你务必多加小心。兰儋沉思片刻,卸下腰间弯刀交到兰佩手中。 我就知道,我哥哥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哥哥! 兰佩接过弯刀,一边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揉着膝盖,一边破涕为笑。 兰儋却是一点也笑不出来,正色道:你打算何时动身? 三日之后。 兰佩算准时间,单于庭发兵月氏之后,她便启程前往焉支山。 兰儋点了点头:你这些天把行李收拾妥当,三日之后卯时,我送你出单于庭。 。。。 原本沉浸在筹备祭祀大典和小王婚事,一派喜庆祥和的单于庭,因那场毫无预兆的占卜,突然之间变了气氛。 要打仗了! 天地日月间最英明的头曼大单于,决定要派兵攻打我们匈奴的宿敌,月氏国! 国巫占卜,明日午时就要发兵,我看见休屠王已经在清点兵马了! 月氏国?我们的太子不是就在那做人质呢吗?头曼单于突然发兵,太子怎么办? 想必大单于一定有他的办法,保护太子平安归来! 单于庭内,各部落王族间见面时,议论的话题都从兰佩和小王子乌日苏的婚事转移到了即将到来的这场战争。 -- 第9页 年轻男人们的步伐不觉加快起来,已经领命参战的更是身着甲骑,挎箭佩弓,磨刀霍霍,做着临战前的最后准备。 距离单于庭不远的冶铁作坊里,从秦国逃来的黥面工匠们将鼓风器拉得呼呼作响,叮铛的敲击锻打声不绝于耳,燃烧矿石和淬火冒出的浓烟不断升腾,箭戟刀铤,这些战场上冰冷的杀人武器,正经过超高温的锻造,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配装给匈奴的铁骑兵团。 就在休屠王清点完人马和粮草辎重,准备在领兵台上歃血训誓之时,头曼的金帐内突然闯入了一位不速之客。 冒顿的母阏氏丘林扶萝。 自从头曼将冒顿送去月氏做人质,几乎已忘了她的存在。 你怎么来了?见这位久未露面的大阏氏面色枯槁,神情委顿,头曼不由地一阵嫌弃。 当年娶她,是受养母阏氏丘林氏胁迫的无奈之举,每当看见她,头曼都会想起养母阏氏在背后默默操纵一切的样子,令他心生厌恶,无法喘息。 因而当他称王,养母阏氏归西后,他与她之间的情分便再无须作假,唯一可做维系的,也只有已经立为太子的冒顿了。 大阏氏摇摇欲坠地跪下,连着给头曼磕了三个响头,哀求道:求大王收回成命! 收回什么成命?头曼明知故问,语气中满是不耐。 大阏氏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泣诉:我们的儿子,你这是在逼他受死! 她加重了我们的力道,是在有意提醒头曼,冒顿也是你的儿子,你这个做父亲的,不能这么对他! 一派胡言! 头曼不欲与她多啰嗦,挥挥手就要左右侍从把她赶出去。 放开我!大阏氏一边挣扎,一边厉声控诉:头曼!想当年,我生子难产差点一命归天,你得了这个长子后发誓定会立他为太子,冒顿自小聪慧过人,你亲自教他挽弓骑射,舐犊情深,后蒙恬犯我匈奴,冒顿为了护你撤离诱敌深入,拿自己的命去为你争取时间,这一切的一切,你都忘了吗?!如今,你竟为了那个狐媚的女人瞎了双眼,要置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死地!你于心何忍,良心何在?!世人都说,虎毒尚不食子,你的心,简直比豺狼都坏,可怜我儿冒顿,竟有你这样恶毒的父亲! 大阏氏原本并没想对头曼说出这一番话,可当她从他的眼里看不见丁点父子旧情,只有满满杀意时,已然心如死藁。 当年对秦一战狼狈北逃的耻辱,是头曼绝对不可被提及的逆鳞,大阏氏为了护子竟口不择言,已远远超出头曼所能忍受的极限。只见他黝黑的面孔霎时涨成了绛紫色,全身气得不住发抖,厉斥道:大胆!我看你是疯了,竟敢如此污蔑本王!来人,给我把这个疯子拖下去,仗嘴五十,仗到她说不出话为止! 毕竟是匈奴国王的大阏氏,侍从听令后没敢使足劲,只做样子把她往帐外拖。 大阏氏却拼命反抗,一抬眼,她看见了躲在头曼王座帷帐后的那个女人,伊丹珠。 都是她,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 原以为她不过年轻气盛,只要自己隐忍退让,便能换取一时太平,岂知她长了一张娇媚柔弱的脸,却是蛇蝎心肠,到最后,竟连冒顿都不放过! 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大阏氏像是突然发了狂一般,抽出藏在靴筒内的匕首,朝那嵌金丝的青白帷帐猛扑过去,要杀死那个女人。 伊丹珠的嘴角噙出一丝冷笑,定定地看着她的癫狂,不等她心中默数到三,一只箭簇带着十足的力道,已直直朝大阏氏的心口|射去,只一眨眼的功夫,大阏氏陡然扑倒在地,喷涌出的鲜血瞬时殷透脚下的罽茵。 见地上的女人抽搐了几下,再也不动了,伊丹珠这才志得意满地从内帐走出,扭动着轻盈的身段,从头曼手里轻轻取下弓矢,糯糯地安抚道:大王,何必与她动怒,小心伤了自己的身子。 大阏氏既死,冒顿的母族势力已被彻底翦除,伊丹珠知道,自己在少了一个眼中钉的同时,将更加没有退路。 贱人,死不足惜!拖出去草草埋了,不得厚葬! 头曼冷冷瞥了眼匐在地上的尸体,甩手走入内帐。 作者有话说: 男主呢?! 怎么还不出现?! 第5章 送走了兰儋,兰佩从毡帐出来,远远地,听见有人大声唤她。 正是日落时分,兰佩循声看去,无垠草场,点点毡帐如珍珠洒落其间,炊烟袅袅,庖厨飘香,夕阳剪影里,有一个小女郎头戴丝帽,穿着绣戎褶裤和赤红丝袍,脚蹬皮靴,正策马向她奔来。 待到近前,小女郎一个漂亮的急停,双腿轻轻一跃翻身下马,趾高气昂地连人带马在她面前站定。 个子还不及马头高。 兰佩认出她,休屠王呼衍逐侯的女儿,名叫呼衍乐。 虽然名字里有个乐,兰佩见到她却乐不出来。 除去前世,她的存在只是为了与她作对,还因为,她先于自己嫁给冒顿做了大阏氏,最后的下场,是被他用鸣镝射死。 当然,她死后不久,兰佩也跟着一命呜呼。 看着她圆溜溜的大眼睛,脸颊上像是胭脂抹多了的两坨高原红,想起前世她对自己的百般刁难排挤,兰佩不禁心生唏嘘。 -- 第10页 都是不得宠的,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有事吗?她问。 呼衍乐笑眯眯地说:我听父王说姐姐醒了,特意过来看看姐姐。 她知道兰佩不愿改嫁乌日苏,只要是兰佩不愿意而又不得不干的事,她都很乐意作壁上观。 她讨厌她,不单因为她长得比自己美,骑马射猎样样比自己强,最重要的,是因为正是她的存在,冒顿的眼神才从不会在自己身上停留。 老天有眼,让她改嫁乌日苏,呼衍乐美滋滋地想,等头曼单于这次把冒顿太子从月氏接回来,就再也没人和她抢了。 兰佩听她姐姐长姐姐短的,虚伪得很,知道她没安好心,想到她最后的惨死,心有不忍,只淡淡敷衍道:我已无碍,多谢关心。 说完欲疾走。 等等! 呼衍乐叫住她:姐姐,这是我父王前次去西域带回的香囊,姐姐即将大婚,我也没什么可送的,就把这个香囊送给姐姐,还请姐姐不要嫌弃。 说着,呼衍乐从腰间摘下一个袖珍精美的象牙雕椭圆形香囊,硬要塞进兰佩手中。 是了,香囊。 前世兰佩收下了这个香囊,到死都没有生育。 重活一世,兰佩忽然觉得,没有孩子的牵挂羁绊,对她来说,反倒是件好事。 她欣然接过,对着精致的象牙镂雕看了一阵,鼻尖凑上去闻了闻,满意而又好奇地问:真好闻,都有什么香? 呼衍乐双眼放光:你喜欢便好!有丁香、安息香、乳香、龙涎香都是西域最上等的香料! 我很喜欢!如此我便收下了,多谢呼衍妹妹! 兰佩对香料没什么研究,但据她推测,自己大婚在即,呼衍乐突然巴巴地跑来送她这么贵重的香囊,一定不是面上所见那么简单。 如果她和乌日苏成婚不久顺利诞下儿子,按照匈奴部族的长幼序齿,就是头曼的长孙。 匈奴从没有明确过嫡长子继承制,换句话说,如果兰佩一举得男,未来匈奴的王,很有可能是她的儿子。 身为同样流着王室血脉的休屠王之女,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她所愿意看到的。 所以这个香囊里的香料混合在一起有什么功效,联想起自己上辈子的绝育,兰佩很容易猜到。 见兰佩毫无戒心地收下香囊,呼衍乐显然十分欢喜,颇为贴心地帮她在腰间佩挂好,目送她走回寝帐。 上辈子,兰佩不知情,这一世,她既已猜到,却仍佩着这香囊,是报定了孤身终老的决心。 在此蛮荒乱世,无牵无绊的活下去,便是她此生所求。 回到寝帐,天色已暗,乍一入眼,是床榻边落地施枷上突然多出的一套婚服。 袅袅熏香正从熏炉里蜿蜒爬升,将婚服熏出淡淡沉水香。 衣皮朱貉,繁路环佩,生而为马背上的民族,曳地长裙,只在大婚时方才穿着。 她缓步走近,盯着婚服出神。 记忆的匣屉里,她忽然看见自己十五日后穿着它嫁与小王子乌日苏的样子,那日,单于庭的白色毡帐全部扎起五彩幡,金人祭天,鼙鼓大作,众人熙熙,如享太牢。 而她,泪点胭脂,如同被无形枷锁绑上刑场,莫知其哀。 思及此,兰佩直觉一阵恶心晕眩站立不住,手扶案几,不慎将熏炉推落,发出咚得一声闷响。 怎么了小主? 阿诺听见声响,从帐外疾跑进来,一把扶住她焦急地问:小主可是还头疼?快上榻躺着吧。 兰佩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盯着施枷说:这婚服雕陶阏氏来过了? 阿诺讶然:小主料事如神,正是雕陶阏氏刚刚送来的。见小主没在,放下后便走了。 雕陶阏氏,呵,兰佩做鬼也忘不了她挛鞮绛宾的大阏氏,朴须雕陶。 想当年,雕陶非兰鞨不嫁,闹得整个匈奴王庭人尽皆知。 偏兰鞨娶回魏芷君后再无纳妾之意,坚决不允。 无奈之下,朴须族长只得前去央求当时还在世的头曼养母阏氏丘林氏,由她做主,将雕陶许配给了挛鞮绛宾。 雕陶颇有姿色,绛宾痛快应承。 比起兰鞨,绛宾才是王室正统血亲,丘林氏帮雕陶定的这门亲算是高攀了一级,为朴须族挽回些颜面。 此后,雕陶便时时处处与魏芷君为难,对她和兰鞨所生的一对儿女更是憎恶之极。 尤其当她得知自己那个不争气的儿子挛鞮藉居然倾慕兰佩已久,毫不介意她先嫁乌日苏,后嫁冒顿,因为巴巴等着她才一直不娶之后,勃然大怒,饿了亲生儿子三天三夜,连水都不曾给过一口。 再后来,单于王庭震荡之际,兰佩父兄皆造迫害,兰佩孑然一人处境艰难,雕陶阏氏功不可没。 兰佩的目光再次对上那身嫁衣,凑都近前细闻,在裙摆前侧正中,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匈奴迷信巫蛊之术,既是雕陶送来,大概在送来之前,早已请胡巫施法下咒,附了不洁之物,为掩痕迹,才用沉香熏着。 晦气! 上一世用命换来的教训,此生,她又怎会再入她的套。 -- 第11页 想起三日后的出逃计划,兰佩暗自盘算,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阿诺,兰佩压低声音交待:三日后我会带你同去焉支山住几天。你这两天去庖厨尽可能多的预备肉干、酥酪,干馍。山地早晚凉,记得带上两顶狐皮大氅,衾裘选最厚的备上。为防山林野兽,备足火石和弓箭。再去马厩选三匹脚力好的马,连同我的那匹赤龙驹,喂足草料,两匹人骑,两匹驮物。 阿诺乌黑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安:小主即将大婚,怎的这时候去焉支山?兰儋大人和右贤王他们...... 兰佩打断她的疑虑道:我已和哥哥说好,他会送我们出单于庭,你照我说的去办,所有这些,务必小心,万不能被旁人看见,也不可对旁人说。记住了吗? 阿诺眼里的小主,向来是单于庭最聪慧最有主意的人,虽不知小主这次又在计划什么,但既然能得到兰儋大人的同意,于小主应是安全妥当的,于是连连点头,说着:小主放心,我这就去办,旋即转身出帐。 送走阿诺,兰佩直觉脚底发虚,慌忙摸索着在榻边坐下。 长夜漫漫,往事历历。婚服的红色在她眼前晕染开,似一片血肉模糊。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拔腿飞奔出寝帐。 跑得太急,兰佩脚底踩上草皮一打滑,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顾不得哪里擦破了皮,她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继续朝前跑去。 如果她没记错,冒顿的母阏氏会在休屠王出兵前跑去找头曼,结果惨遭杀害。 她拿不准具体的时间,希望现在一切还来得及。 天已黑透,满月如银盘投射出清亮的光,单于庭西北角的望楼上灯火通明,一万骑兵在练兵场内安营扎寨,只等明日开拔。 大阏氏的毡帐原本应位于金帐左侧,因为失宠,那个位置如今已被伊丹珠取代,自从冒顿西去月氏,大阏氏便搬到了王庭右后方的一个小毡帐里,很少出来。 兰佩想想前世,尽管冒顿待她丧尽天良,但大阏氏待她还是极好的。 大阏氏只有冒顿一个孩子,又喜欢女娃娃,一直把她当自己的亲闺女养,小时候要是冒顿敢欺负她,大阏氏一定护着她。 就连兰佩的母阏氏魏芷君都开玩笑说,自己的女儿和大阏氏投缘,以后若是能嫁给冒顿,有这样一个比母阏氏待她还要好的婆婆,她也就放心了。 冒顿听后翻了个大白眼,当着魏芷君和母阏氏的面嘟囔:跟屁虫,爱哭鬼,我才不要娶她! 兰佩那时还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只是从冒顿的表情看出来自己被嫌弃了,大眼睛一挤,小鼻子一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个臭小子!怎么又把妹妹弄哭了,都说你多少回了,还是总欺负她,不行,母阏氏这次得让你长点记性! 大阏氏正在做针线,就着手里的骨针,上去就在冒顿的手背上轻轻扎了一下。 冒顿觉得自己的母阏氏简直偏心偏到家了,一委屈,也哇得哭了出来。 大阏氏这是做什么,不过都是小孩子,童言无忌,你还真扎他! 魏芷君看得心疼,赶紧抓起冒顿的小手帮他吹气,一边吹一边哄:不哭不哭,不娶,啊,咱们不娶那个爱哭鬼。 兰佩一开始看见冒顿也哭了,眨巴了两下眼睛,停止了哭嚎,可暼见自己的母阏氏不仅不管自己,还哄起冒顿来了,心里吃醋,又扯开嗓子哭了起来。 大阏氏哪受得了兰佩这样哭,赶紧把她搂紧怀里,柔声哄着:蓁蓁乖,不哭,哥哥坏,我们不跟哥哥玩 这次兰佩从右贤王府回到单于庭,还特地去看望了大阏氏,那时候,兰佩不知道自己即将改嫁,只劝说大阏氏不要着急,养好身体,和她一样安心等冒顿从月氏国回来。 想到这里,兰佩不觉又加快了步伐,耳边呼呼生风,像要飞起来。 一口气跑到大阏氏的毡帐边,兰佩大口喘着粗气,说不出是因为紧张还是跑得太快,心脏像是要立马跳出来。 毡帐里黑着灯,兰佩急急拍打木门,许久没有反应。 心里咯噔一声,立马凉了半截。 她猛得推开门,毡房里空空荡荡,不仅没有人,连床榻器具都搬空了。 兰佩眼前一黑,差点跌坐在地上。 勉强扶住毡帐,她定了定神,又朝反方向跑去。 她不敢想大阏氏已经遇害,又懊悔自己怎么现在才想起来,为何不早一点过来盯着她不让她出去,跑着跑着,她的眼泪已然夺眶而出。 夜风里,她狠狠抹开眼角的泪,就在快要跑到金帐外围的护卫铁篱时,远远的,她看见夜色下有两个人正将一具尸体往轀輽车上搬,之后推着车,往单于庭东边的那处密林走去。 兰佩的呼吸短暂停滞了几秒,脚底一软,彻底瘫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 生在这样的蛮荒乱世,人命如草芥,就连堂堂国母大阏氏也不能例外。 她心生挫败,又不死心,万一,万一那人不是大阏氏呢?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兰佩重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远远跟着那两人,悄悄踏进密林。 林子里枝叶茂密,遮挡住如清亮的月光,越往里走越密,越黑,笨重的轀輽车无法再继续往前,那两人不得不弃车,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将尸体又往里搬了一阵,直到累得开始大口喘气,其中一人小声说:差不多了,就这儿吧。 -- 第12页 大单于说了,埋远点,再往里走走吧。另一人低声建议。 怕什么,大单于又不会找来。依我看,就丢在这里,被野兽叼走吃了岂不更好,死不见尸,倒更干净! 另一人显然被这个提议说得有点心动,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说:不行,万一要是野兽没来吃,最后被单于庭的人发现了这可是大阏氏啊,头曼不得要了你我的命! 兰佩藏在一株参天桦树后,听到这里,心口一阵撕裂般的痛,用力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哭出声。 只见那两人博弈了一阵,最终借着夜色,回到轀輽车上取下铁锹,然后在站立的位置开始挖坑。 兰佩揪着心,看着那两人一锹一锹地很快刨出个黑魆魆的圆洞,然后将地上横着的尸体用脚使劲踹进坑里,又继续往坑里埋土。 不多时,那块坑洞已被填平,他们围着埋尸现场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抹平多余的土石,均匀铺洒上山林的苔藓落叶,使那处翻动过的土层与周边无异。 走吧! 确定看不出任何痕迹,那两人重又推着轀輽车走出密林。 等待他们的,将是如同大阏氏一样的毁尸灭迹。 兰佩在树后又躲了一阵,直到确定那两人已经完全走出了密林,才敢朝他们刚刚填埋大阏氏的地方走去。 深一脚,浅一脚,她如同踩在云泥谷底,手脚冰凉。 前世,冒顿从月氏逃回后不久便知道了母阏氏的真正死因,表面神色如常,暗地里却派人地毯式搜索母阏氏被埋葬的位置。 遗憾的是,因为单于庭地广人稀,当时参与收尸的这二人又早早被头曼灭口,一直到兰佩被送去东胡,冒顿都没能找到母阏氏的尸骨。 兰佩四下看看,这里是一处毫无特点的桦树林,被夜色勾勒成一片鬼蜮。 她从地上摸到一个坚硬石块,围着大阏氏入土的位置,在四周的桦树上做下几个极小的,不易察觉的记号,然后面朝北方跪下,重重磕下三个响头。 安息吧大阏氏。你的儿子定会平安归来,替你报仇 第6章 翌日午时,呼衍逐侯尊太阳神的旨意,领兵万骑,执戟举盾,旗幡招展,自单于庭出发,朝位于茏城西南的月氏进发。 次日,天色未明,兰佩窄肩左衽,革带皮靴,腰佩刀铤,和阿诺一道,在兰儋虎纹腰牌的护送下,离开单于庭。 你昨夜没休息吗?脸色怎么如此难看? 兰儋看向妹妹苍白的小脸不放心地问。 我无事。哥哥兰佩数次欲言又止,一句就放在嘴边的话,拿不准是否现在就要交代给兰儋。 如果她可以顺利于十五日后回到单于庭,这话留到那时再说也不迟。 可如若她此去发生什么未知或意外,这话,便没机会再说了。 兰儋看出她的犹豫,想到她这一走,留下的烂摊子且够他收拾一阵,现下不便在此久留,心里着急,遂不耐烦道:怎么了?你可是有话要说?直说无妨,别这样支支吾吾的,让人看着着急。 兰佩思忖片刻,沉声道:哥哥,你且记住,我兰族一部,万不可与冒顿为敌。 兰儋挑眉:蓁蓁你这是怎的了?从前日起就一直在说与冒顿为敌的事,我们为什么要与他为敌? 兰佩郑重向兰儋行了一个叩拜礼,正色道:为形,势,情、权所逼,很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哥哥,请你务必答应我! 面对眼前这个极为陌生的女子,兰儋并没有应下她急切的恳求,盯着她足足看了半晌,悠悠道: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兰佩吗? 兰佩的双眼像是已然阅尽世事万千一般,直对上兰儋探究的眼神,定定地说:是,也不是。 兰儋一怔,压下心底疑惑,肃然道:好,我答应你。 月未落,日已升,苍茫草原大地上,日月同辉,万物镀金。 单于庭外的高岗上,兰儋孑然而立,目送兰佩和阿诺策马扬鞭,很快消失在无垠的草场深处。 重回焉支山,其艰辛程度远超兰佩想象。 兰佩知道自己曾是驭马高手,对马带着天然的亲近喜爱之情,可在马背上颠了半天,身体的实际感觉出卖了她的初来乍到。 跑了一阵,兰佩体力不支,远远看见前面有一处破败驿舍,提出下马休息。 阿诺当她身体还未痊愈,确实不宜如此长途奔袭,赶紧应好。 从单于庭到焉支山,经此一路原本是匈奴的交通要道,往来车马商旅不绝,后因头曼被蒙恬打败退回漠北,这一路才逐渐荒芜废弛。 被秦始皇强拉来屯田戍边的农民和狱囚忍受不了北地苦寒,又因地广人稀看守无力,死得死,逃得逃。 时至秦末,以秦始皇东巡途中暴毙,蒙恬被黑透了心的太监赵高假传圣旨赐死为转折,秦帝国边防日渐松弛,匈奴又消无声息地率部回到旧时河南地,从漠北至阴山一路,才恢复了些许生气。 不过那是两年后的事了。 此刻的秦始皇大概正在咸阳宫里炼丹修道,做着他秦朝江山万万年的千秋大梦。 现下兰佩和阿诺休息的地方,说是驿舍,其实只是三面夹杂着苇杆红柳的黄土墙。四周架着几根木梁,苇草顶棚早已不知所踪。 -- 第13页 地上,还残留着积薪烧火的痕迹。 阿诺递给兰佩一个葫芦状皮囊,里面是她今早新盛的酪浆。 兰佩忍住不适喝了几口,递还给阿诺:给,你也喝点。 我不渴。 阿诺很快收好,起身去不远处觅水饮马。 颠簸一路,日头已高,距离草场戈壁不远处的连绵山脉在刺眼的阳光下泛出金属光泽,那便是焉支山了。 南望,盘亘在祁连山山脉以东的丰饶领地,是月氏国。 冒顿此刻所在的地方。 正午的戈壁荒滩,日头毒辣,兰佩斜倚在土墙边,盯着地上火烧后的炭灰出神。 她的这个前世仇人,此时在月氏为质的日子只怕是厝火积薪,很不好过。 东胡盛,月氏强,匈奴厉兵秣马,重振雄风是冒顿逃回匈奴以后的事,此时的匈奴,对月氏而言还算不上威胁。 可想被一个不入眼邻居家抵押来的少年,在强势霸道的邻居家里会受多少冷眼,吃多少苦头。 他一定忍受了常人无法想象的苦,才会在逃回匈奴后卧薪尝胆,整军肃纪,直到羽翼丰满,领兵亲征。 在兰佩的记忆里,自己和冒顿打小一起在漠北长大。小时候她黏人又爱哭,恰是冒顿最嫌弃的,每每见她如沾瘟疫,避之不及。 说也奇怪,单于庭里那么多小王公主,兰佩偏偏就爱追着冒顿玩,越是被拒越是黏得紧,从不言败,越挫越勇,生生把冒顿磨没了脾气,只好把她当成空气,任由她如影随形漂浮在自己四周。 比如兰佩羡慕父亲和哥哥们去打猎,从不带她,就去求冒顿:父亲和哥哥都听母阏氏的,从不让我跟他们去打猎,好哥哥,你就带我去吧! 冒顿一开始不依,兰佩就变成他的小尾巴,他走到哪,她跟到哪,好哥哥,好哥哥地叫,大人见状都捂着嘴发笑,冒顿涨得脸通红,兰佩却丝毫不以为意,直到冒顿觉得实在太丢脸,板起脸回过身,小尾巴猝不及防,咚得撞上他硬邦邦的前胸,疼的捂着鼻尖哎呦叫唤一声。 我带你去,但你要跟好我,一刻也不能分神,如果遇到野兽,你必须严格听我的指令,万不可自作主张,胡乱射箭,记住了吗? 嗯,嗯,记住了记住了!兰佩头直点,一双晶亮的眼睛满是期待。 冒顿回到自己帐内取出一副最趁手的弓箭交给兰佩,又嘟着嘴帮她穿好皮革软甲,一脸不情愿。 兰佩鼓着腮帮子做鬼脸逗他:好哥哥,你就笑一个嘛,我保准听话! 换来冒顿一个白眼。 出单于庭往东,跑马约莫半个时辰有一片密林,冒顿自小便和千骑长拓陀在那里狩猎。 拓陀是整个单于庭有名的神射手,即便是高速运动中的猎物,他也能一箭毙命。 有一次,冒顿亲眼见他对着空中盘旋的大雁先发一箭,大雁飞速坠落中,拓陀又补一箭,待到大雁落地,冒顿冲到近前一看,第二箭竟直直地把第一箭从中射穿。 有这样的师傅教习,勤学聪敏的冒顿箭术自然精进不止。 跟着冒顿去打猎,兰佩一点也不怕,更何况,她也会射箭,是他自己说的,她孺子可教,颇有天赋。 两人这回偷跑出来,冒顿原本打算带着兰佩猎点野兔雉鸡之类的就往回返。 可偏偏,他们遇见了狼 阿诺饮马归来,见她又再愣神,轻声问:小主怎的了,可是在想家? 家? 兰佩嗤笑出声:天下之大,何处是,何处又不是我家?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上马:快走吧,赶路要紧。 月氏城。 五日前,月氏王大寿,月氏城内,钟鼓馔玉,欢歌笑语,通宵达旦。 迫于月氏国力,乌孙、东胡、西域莎车、大宛、焉耆、龟兹、车师等藩邦均派王族使臣道贺,匈奴以质子冒顿为使,并未再派人亲自前往。 月氏王心中不满,有意刁难,寿宴之上,所有藩邦使节皆赐座,唯命冒顿立于帐侧,为宾客上酒。 堂堂匈奴国太子,当着诸国王子使臣的面,与账内侍奴一般待遇,简直是奇耻大辱。 令月氏王始料未及的是,面对如此屈辱无礼的要求,冒顿竟无半分不悦,欣然从命。 来月氏的短短半年间,月氏王便是如此一次次试探,一次次得寸进尺,直到在王庭之上当众羞辱,仍没探到冒顿的底线。 月氏王双眸微黯,指尖捋着腮下白髯暗自思忖,眼前这位匈奴未来的王,要么懦弱至极,要么深不可测。 羌笛悠悠,胡笳声声。一曲奏毕,诸国使节开始向月氏王进献祝寿贺礼,夜明珠,红珊瑚,紫檀寿雕,千年沉香轮番送上,大帐内一时珠光宝气,暗香袭人。 月氏王连连拍案叫好,命人将早已备好的回礼一一呈上。 冒顿,匈奴可有寿礼敬献我王? 眼见大帐内两侧就坐的西域三十六国和乌孙、东胡使臣均已献上寿礼,左翕侯无闾看向唯一还未有表示的冒顿。 这一年间,头曼将冒顿送来后便似忘了他的存在一般,冒顿每月托信使往单于庭捎的信,也都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 第14页 月氏王寿辰的事他早在一月前就已书信通禀父王,之后月氏国也派使臣前往单于庭邀请,但直到今天,他也没得到任何来自单于庭的授意。 这一切,派人暗中监视冒顿一举一动的无闾又岂会不知? 此时明知故问,不过是有意刁难罢了。 回左翕侯,为贺月氏王大寿,我匈奴亦有寿礼敬献,只是寿礼是一活物,被我安置在了帐外。 听他这么一说,众人莫不好奇,皆引颈像帐外看去。 哦?月氏王起了兴致,双眼放光道:速速带进帐来。 冒顿叩胸行礼,旋即出帐,稍顷,手臂上托举一巨型鸟禽步入帐中。 是一只稀世罕见的白雕。 身长约有半人多高,通体雪白,仅在尾部缀有褐斑,喙尖而宽,颈上矛状尖羽形成翎颌,双目蒙眼罩,正警觉地左右转头,像在听着什么响动。 上古言大荒之中出九凤,日月岚光铸其眼,奋飞九天不知倦。这只白雕名九凤,已被驯服,现献与大王,祝大王寿比天齐! 好,好!月氏王已忍不住踱下王座,走到近前仔细端详冒顿腕上的这只白雕,赞许道:此物甚得我心!来人,为匈奴王子赐座! 叩谢大王! 冒顿顺势将手中白雕转交内侍,神情自若地在大帐最靠门边的位置坐下,未曾抬眼看席间众人投来的道道目光。 月氏国地处中原连通西域要道,东西间所有商旅货物交易,都需经月氏中转放行,加上月氏国力鼎盛,对外号称控弦二十万,此番所有前来祝寿的藩邦,为给月氏王留下好印象,莫不精心准备,不料最后竟被冒顿拔得头筹。 本想让匈奴当众出丑的无闾微微眯起眼,此刻正不动声色地盯着端坐席末不发一言的冒顿。 能在他密不透风的监视下,丝毫不被察觉地备下这份寿礼,这小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头些年对秦一战,虽然匈奴大败,但有关冒顿小小年纪有勇有谋,如草原雏鹰前途无量的说法曾传遍河西,直到头曼送他来月氏为质,将这只雄鹰的双翼生生折断,似再无展翅高飞之日。 以无闾这一年间的暗中观察,此人看似懦弱可欺,胸无大志,实则锋芒尽收,潜龙在渊。 这样的威胁若留有后日,只怕对月氏会有大不利。 冒顿身边,已陆续有诸国使臣向他敬酒,只见他恭和谦逊地与各国王族推杯换盏,戴着面具的脸上始终波澜不惊。 作者有话说: 翕侯:乌孙、月氏等部族中的一种贵族头衔,意即首领,其地位次于王。 铛铛铛铛,男主角闪(bie)亮(qu)登场! 第7章 席间,月氏王的小儿子蒯休密不胜酒力出帐如厕,摇摇摆摆回来时,不慎撞上冒顿面前的酒案,疼得哎呦叫唤了一声。 要不是这个后添的酒案,他也不至于被磕,揉了揉膝盖,他暼了眼那个面无表情碍事鬼,打算把气撒到他身上。 仗着醉酒,蒯休密佯装没认出坐在酒案之后的是谁,指着冒顿的鼻子道:哎,你,我刚刚小解时皮靴上沾了点秽物,来帮我擦掉! 冒顿闻言,缓缓搁下手中酒樽,如入定一般,直直盯着他看。 蒯休密被他看得后背发毛,酒登时醒了一半,又见帐内众人皆偏向这边等着看这出好戏,一时间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你个刁奴,本王跟你说话呢!看什么看,不认得本王是谁吗?你再不擦,信不信本王宰了你! 月氏王见儿子欺人太甚,又怕冒顿要真动起手来,蒯休密不是他的对手,正欲上前阻止,却被身旁无闾拦住,对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再等等。 就在这一进一退间,冒顿已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酒案后直起身,当真半膝跪地,用衣袖帮蒯休密擦起皮靴来。 空气凝结,在座诸国使臣莫不倒吸一口凉气,屏住呼吸,没人发出半点声音。 最初月氏王有意当众羞辱,冒顿已隐忍服从,而后不计前嫌献上厚礼,深得月氏王喜爱,在座众人皆是看在眼里的。 此时蒯休密再做无理要求,当众对邻国王子口出狂言,实在欺人太甚,又见冒顿被逼得步步退让,毫无尊严可言,皆是一面怒其不争,一面又哀其不幸。 人心偏颇,当下可见。 月氏王看出帐内气氛不对,为挽回些颜面,突然厉叱道:大胆无赖小儿!来人,给我绑出去,杖至酒醒! 转而又满是愧色地看向冒顿赔礼:竖子无礼,定是醉酒认错了人,还望王子多多担待,不要与他计较! 冒顿此时已重回坐席之上,耳边是蒯休密被侍从拖拽出帐的粗言秽语,他看了眼月氏王,面色不改,只微微颔首,并未附言。 不表态,大家便不知他作何想。 一场闹剧,就这样在他的沉默中草草收场。 寿宴毕,已是亥时,冒顿随众宾客一起走出月氏王帐。 昭武城王庭内,为贺月氏王寿辰,今夜四处张灯结彩,冒顿双眸低垂,暗盯着地上一道人影,他快,那人影也快,他慢,那人影也慢。 今日入王庭不允许佩刀,他不动声色地抽出腰间的细长皮鞭,在手里绕了两圈后打上死结,之后迅速转身隐入一处低矮暗墙,看着地上被月光拉长的影子也跟着转了进来。 -- 第15页 未等看清来人,他手中的皮绳已在瞬间套住那人的脖颈,紧紧勒住,来人防备不急,挥舞着花拳绣腿毫无章法地拼命挣扎。 竟是个女的。 眉头一皱,他飞快减轻手中力道,那个差点被他勒死的女子跌坐在地上开始大口吸气,带着憋住声音的阵阵咳嗽。 是你? 冒顿认出她来,是月氏王的小女儿云尕。 打从他来到月氏,她坐在父王身边第一次见到他,便像被下了蛊,眼总是不自觉地跟着他转,人总是不自觉地追着他跑。 她心疼他在月氏所受得每一个冷眼,每一次不公,她甚至天真地想,如果自己跑去求父王赐婚,让父王知道自己属意于他,那么他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些。 虽然她知道,对于自己的每一次有意靠近,他的反应只有嫌弃和厌恶。 也是,谁叫她是月氏王最宠爱的小女呢,他恨她,才是合情合理吧。 今晚寿宴,王帐内多为外宾,有过前次月氏王宠姬私会秦朝使节的教训,王室女眷全部被安排在了内帐,从头至尾不曾露脸。 但对于外帐所发生的一切,有心人还是听了个□□分。 这也是云尕偷偷追随冒顿至此的原因。 只见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忽闪着一双大眼睛,哑着嗓子怯生生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来替阿兄给你道歉的。 不用。冒顿转身欲走。 哎云尕见心上人就要这么走了,急得一把拉住他的衣襟,匆忙往他腰间塞进一块硬邦邦的东西,小声说:这个,我怕你日后有用。 说完,跟只受惊小兔似的逃走了。 冒顿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云尕已然混入夜色中的影,从腰间抽出那块沉甸甸的青铜牌。 狼头图腾,月氏昭武城王族通行令牌。 在月色下泛出幽幽的青灰光泽。 他有一个假的以备不时之需,而这个,是真的。 四日后,送走西域前来祝寿的藩邦使节,当晚,月氏城突然全城夜禁。 昼漏尽,暮钟敲过三声,质子府里的油灯倏得熄灭,月影晦暗,照得屋内简陋的陈设更显寒酸。 说是质子府,其实是城中官驿内的一间偏房。 冒顿初来月氏便在此落脚,一年间,竟从未有人过问此事,他便一直在这间离马厩和庖厨不远的偏房里住着。 在他之前,这里曾是马夫和伙伕歇脚的房间。 此刻,冒顿正躺在用两块凹凸不平的门板搭成的床榻上,木板的长度不及他的身高,宽度将将平过肩膀,他只能蜷缩双腿侧躺,整晚保持这样的姿势,时刻处在一种高度的戒备中。 他也曾尝试着直接睡地,可当他发现应对紧急情况,从地上起身的时间要比从木板上顺势立起的时间长,而就在那弹指间,便可要了他的命后,再不敢席地而眠。 一开始被父王派来月氏,他曾天真的以为自己肩负整个匈奴王庭的安危,身为太子,理应为父王排忧解难,自己再苦再难,又算得上什么。 可自他来月氏所遭遇的一次更甚一次的轻曼无礼,甚至危险处境,特别是因为疏忽大意,他永远失去了追随他来此的侍从古力尔,开始了孑然一人在此陌生国度如履薄冰,艰难度日的生活,而单于庭竟毫无反应之后,他在悲恸难抑,大失所望之余,开始重新思考父亲的真正用意。 很快,密报传来,头曼正在酝酿除掉他,废长立幼。 这个念头他不是没有想过,但每次都被他更快地否定掉了。 怎么可能,头曼可是他的亲生父亲! 他怎么可以这样怀疑自己的父亲! 直到亲手接到来自单于庭的密报,犹如平地一声巨雷,惊醒梦中人。 原来他不过是父王手中的一枚棋子,且早在他上路时已被丢弃。 为此他不解愤懑,委屈绝望,无数个夜里,困在官驿的这间偏房,对月独坐,连策马奔上高塬,喝个酩酊大醉都不能。 他能做的,只有装作若无其事,隐忍筹谋,以求自保。 那只被他作为寿礼献出的白雕,真正的名字叫昆鹏,已经跟了他五年。若不是被逼上绝境,他又怎舍得忍痛割爱。 想起兰佩曾给他讲过春秋时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灭吴复仇的故事,他不禁暗下决心,三年之内,他定要将昆鹏连同它翱翔的这片土地一起,收归囊中。 思忖间,一支箭簇倏地从窗外射入,将一张羊皮卷牢牢钉在木案上。 眨眼间,冒顿已从床板上飞跨至木案边,拔下箭簇,展开羊皮卷,不敢点灯,借助窗外青白月色,辨认上面刀刻小字: 不日发兵,速遁逃。 歪歪斜斜,如此难看的字迹,除拓坨外再无第二人。 冒顿从腰间抽出刀铤,将羊皮卷划烂,预备收拾简单行李连夜出城。 这才想起,夜禁了。 莫不是月氏已经收到匈奴王庭内部的消息,欲先下手为强? 接下来的一幕,很快印证了他的猜测。 窗外,几个人影正悄无声息地飞檐走壁,转眼间已聚拢在这间偏方的四周,如猎人收网,欲直取囊中物。 冒顿听出动静不对,屏息凝神跨起弓箭,抽出径路宝刀,匿于门后。 -- 第16页 吱啦一声,门板向内推开一道小缝。 一个黑影小心翼翼地跨过门槛,见床板是空的,四下无人,正欲再向里探一步,突然一根皮绳从天而降,绕住他的脖颈迅速收紧,黑影挣扎几下,向后栽去。 眼看出师不利,后面的五个人影瞬间全部涌入,手中明晃晃的利刃在月色下泛出清冷的光。 就在他们弓着身体,即将齐齐向门后扑来的一瞬,咻咻咻不知从哪个方向连发三只利箭,五人中的三人已当场倒地。 剩下的两人强装镇定,继续朝他们已经认定的方向扑杀过来,只见冒顿突然从门后闪出,刀刃相接,发出乒的一声脆响,顿时火星四溅。 以一敌二,刺客左右开弓,冒顿以退为进,从土墙破窗中卷身翻出,落到偏房外的空地上,转身便向屋后马厩跑去。 那里有一匹这次大宛进贡月氏的汗血宝马,使臣在此处歇脚的那天,被他下了药,因腹泻抽搐未能牵到月氏王面前,此刻正和马厩里的其他月氏马一道悉悉嗦嗦咀嚼夜草,打着响鼻。 身后两人紧追上来,冒顿蹬墙发力后回身,径路刀直扫来人面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仅剩下的刺客见冒顿上马欲逃,从手中飞掷出一枚带毒飞镖,冒顿闻声低头躲过,刺客已趁这一间隙挥刀而来。 只见冒顿手中刀锋一偏,伴随一声刀刃入骨的脆响,来人瞬间人头落地,似皮球滚出丈远。 浓浓夜色中,城郭阒无人声,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不远处,月氏昭武城的城堡隐隐绰绰,黄土夯筑的城头上箭楼座座,齿状堞墙后,几个执戟挎刀的戍卒正不时在城头游弋。 马蹄哒哒,马背上的亡命之徒看了眼那轮高悬的冷月暗自祈祷,日月星辰在上,求月亮神保佑,助他顺利逃出昭武城,回到单于庭。 作者有话说: 史书记载,冒顿盗得月氏国一匹宝马,逃回匈奴。 第8章 日落月升,本来只要三天的行程,因为兰佩身体的缘故,经过近五天的长途奔袭,才进入焉支山腹地。 广袤的原始密林里水流潺潺,树冠崇茂,四处是浓郁的青草香气。 赶在天色完全黑透前,兰佩和阿诺找到了密林深处紧挨着溪流的那面石崖,背着行囊徒手攀上石崖中的一处山洞。 那是兰佩、兰儋和冒顿儿时在一次丛林探险中无意发现。 因山洞隐蔽,洞口狭窄,又需攀援,野兽很难进来,洞内十分宽敞平整,他们便将此处设为秘密据点。 每次来玩,都是兰佩在洞里生火,兰儋和冒顿去山里打猎,猎回野兔野鸡后就在这山洞里烤着吃,生火烤肉的痕迹,如今依然清晰可辨。 阿诺还在原地生火,火石哒哒摩擦几下,点燃油木,洞里立马亮堂起来。 按照兰佩的吩咐,阿诺将带来食物在洞里藏好,又收拾出一处干燥平整的地面,铺上狐皮衾裘,转身对兰佩说:小主,今日暂且将就睡下,明早我汲水烧热,再伺候小主洗漱。 兰佩轻轻摇头:住这深山老林里,哪还有那么多讲究!就凑活几天罢! 阿诺面上点头应下,心里不愿小主受委屈,想着明天一早还是要去汲水,草草伺候兰佩吃了点东西睡下,自己也在一旁和衣而睡。 正值夏初,山涧溪流簌簌,虫鸣嗡嗡,在这林中的夜里奏乐。 兰佩头一回睡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山老林里,终究还是害怕,虽然奔波一天已经累乏,却仍不敢闭眼。 身边,阿诺均匀的呼吸声很快传来,令她稍稍心安。 月影西垂,洞里渐渐洒进点点月光。她看见了阿诺正在熟睡的脸。 不经世事,单纯安宁。 兰佩想起自己头一次见到阿诺时候,只有四岁。 正是最被冒顿嫌弃的年龄。 冒顿大她六岁,可想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成日里被一个爱哭的鼻涕妞追着跑,该有多么的崩溃。 马,马,蓁蓁要骑马! 眼见冒顿已经能够策马飞奔,挥杆套马,兰佩的双眼满是羡慕和崇拜,每天黏在他身后,口中只嘟囔这几个字。 冒顿头也不回,被她追得无奈,走着走着,开始跑起来。 兰佩的小短腿哪里追得上他,没能跑出几步,吧唧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哇 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嚎。 一直跟在后面的阿诺急了,赶紧把兰佩扶起来,替她拍打去身上的泥土,用比一般女孩子都要洪亮的童声问她:小主不哭,阿诺会骑马,阿诺教你,好不好? 嗯,好! 听到阿诺要教她骑马,兰佩立马收住了哭声,乖巧点头。 很快,阿诺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匹小红驹,使足了吃奶的劲将兰佩抱上马背,垫着脚,一手扶着她,一手牵着缰绳,想让小主过过瘾。 小红驹倒是十分温顺,对于身上突然多出的小女娃没有任何不满,依然优哉游哉地埋头啃草,不时往前走上几步。 跑,跑! 兰佩在马背上坐了一阵,觉得不对,她见冒顿哥哥每次骑在马背上都是飞跑着的,怎么自己骑着的这匹马就是不挪地儿呢? -- 第17页 她低头对阿诺喊着,希望她能教自己,让马跑起来。 阿诺点头,假装拍了拍马屁股,骗她:好,跑,跑。 结果小红驹还是没有动。 兰佩急了,也不管阿诺正吃劲地托着她,学着之前观察冒顿哥哥骑马时的样子,自己的两只小脚往小红驹的肚子上使劲一踹,大喊一声:驾! 小红驹嘴里的青草还没嚼完,先是抬头愣了下,然后突然撒开前蹄,当真跑了起来。 阿诺握着的缰绳瞬间脱手,自己被带得没能站住,摔了一跤,慌慌张张爬起来时,兰佩已经颠在小红驹的身上跑出了丈远。 小主,小主! 阿诺吓傻了,迈开腿跟在后面追起来。 兰佩一开始还觉得挺好玩,很快,见小红驹越跑越快,且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才知道害怕,为了不让自己掉下来,以她先前骑过羊的那点基本功,本能地紧贴身体俯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拽住几根马鬃,吓得连哭都忘记了。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橐橐的马蹄声,身后,阿诺拼劲了全力追着,却是越追越远。兰佩渐渐体力不支,整个人斜挂在马背上,眼看就要滑落下来。 就在小红驹纵深一跃,兰佩认命地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惨叫,等着被摔滚落地的一瞬,身旁一只有力的臂膀兜底接住了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将她稳稳抱住,搁在了自己身前的马背上。 骏马飞驰了一阵,渐渐放缓脚步,兰佩在惊慌失措中回头,一抬眼,看见了冒顿哥哥,正面露凶光,恶狠狠地瞪着她。 马儿知趣地停下了脚步,冒顿抱着她一道翻身下马,不等兰佩说话,他上来就冲她吼了一句:你想寻死吗?! 可怜兰佩,还未从刚才被吓破了胆的恐惧中回过神来,当头又遭遇他凶神恶煞的呵斥,哇得一声,终于哭了出来。 冒顿才不理会她的大哭,牵着自己的马溜溜走远了。 身后,快跑断了气的阿诺终于追上来,一把抱住兰佩哭得止不住地小身板,嘴里不停地念叨:可吓死我了,小主,别哭了,别哭了,没事了 自此往后,每当兰佩再提要骑马的事,冒顿总是铁青着一张脸跟上来,按捺着性子告诉她要如何牵缰,如何翻身,如何夹腿,如何平衡。 不多时,兰佩已能骑马跟在他的后面,用脆蹦蹦的声音大喊:冒顿哥哥,等等我,你慢一点,等等我 睡梦中的阿诺嘴里唔囔了一句,随即翻了个身,很快又没了动静。 兰佩怔怔盯着她熟睡的背影愣神。 前世,如果不是她违背婚约,改嫁乌日苏在先,后又有父亲和哥哥被构陷蒙冤,雕陶阏氏栽赃挑拨,自己百口莫辩,哀莫大于心死,让冒顿觉得遭受到了单于庭内所有人,包括她在内的背叛,她还会是那个被他送去东胡的阏氏吗? 这一世,给了她这个如果的可能,而她,却因为被他狠狠伤过,再没有靠近他的勇气 自月氏回匈奴有两条路线可选。 一条,向东北出河西走廊,沿黄河河套上行,翻越阴山,过瓯脱地,进入匈奴。 另一条,走正东,穿过大戈壁,过合黎山、流沙,经居延海,进匈奴。 这两条路的舆图,已在冒顿来到月氏这一年,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 他强迫自己记下羊皮舆图上所标注出每一眼水源,每一处山峦,每一座沙山,却又暗自祈祷自己可以不需要用到这些强记的路线,而是在单于庭的护送下,正大坦荡的走直道,入村庄,重新回到匈奴的领地,回到父王的身边。 很遗憾,伴随汗血马载着他不分昼夜地疾驰,他强记下的舆图终究还是派上了用场。 这两条路,显而易见,第一条路好走且近,第二条路危险且绕远。 他拿不准自己会在哪条路上遭遇伏击,最终选择了在月氏人看来等同于自寻死路的第二条路线。 戈壁腹地的夜,被一轮满月照得通亮。汗血马肩颈上渗出的汗水如同它的名字,被月色扫过,果真带着暗淡的血红色。 这种耐力超强,日行千里,即便在炽热的沙漠中也可一天只饮一次水的宝马,冒顿此前只在单于庭听曾经出使过西域的僮仆提起过,当时他将信将疑,直到在月氏国的驿舍里亲眼所见,才相信世间果真有此奇物。 此刻,这匹扬蹄飞奔的宝马明明已经十分疲倦,却仍在濒临极限的状态下快而稳地一路向前。冒顿心有不忍,牵动手里的缰绳放缓速度,让宝马可以得到短暂的休息。 他不知道,就在他稍事放松的档口,匈奴单于庭的一万骑兵已日夜兼程逼向月氏边境,月氏国昭武城里,得到前方战报的月氏王正拍案大怒,命人速去质子府捉拿他。 无闾立在一旁沉默不语,他刚刚得知,自己派去暗杀冒顿的计划已经失败,冒顿不但没有死,还被他打草惊蛇偷跑出了昭武城。 听到这个消息时,他不禁又一次迷惑了,今夜明明已经全城夜禁,他是怎么做到在后有刺客的前提下,不伤一兵一卒悄无声息地逃出去的? 据守城侍卫长说,一个时辰前确实有人出城,但那人手持月氏王族令牌,说有军令在身必须连夜出城。他们知道匈奴来犯,见那人佩弓挽刀,器宇不凡,料想定是被大王派去前线督战的高级将领,遂仔细核验,确认无误才给予放行。 -- 第18页 侍卫长拍着胸脯保证,那个人,绝不会是匈奴的质子冒顿。 千骑长彭霄请示无闾当如何惩处。 斩首示众,无闾毫无表情地说。 彭霄不敢多问一句斩谁的首示什么众,匆匆赶回城门,将今夜守城的一众人等全部杀光。 月氏王直到此时才知道冒顿已经逃出了城,气得眼冒金星,差点昏厥过去。 夜路难行,料他也走不远。即刻派兵,给我把他追回来! 无闾领命正要去办,月氏王又咬牙补上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完,月氏王旋即开始部署迎战对策,不等无闾迈出大帐,云尕突然冲了进来,咚得一声,跪下了。 今晚一个好消息都没有,月氏王本就心情烦躁,见最宠爱的小女突然闯进来,不分时间场合地跪在地上,登时像往油锅里又填了一把火,呵斥道:你这是做什么?! 父王,求求你,让他走吧!云尕强忍住泪水,低声哀求。 你月氏王怒火攻心,直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嗓子眼蓦地涌上一股腥甜。 无闾倏地钉在原地,投向云尕的背影里带着极难察觉的一缕酸涩。 打从冒顿来到王庭,他从她的眼神里便读出了小女儿家欢喜的娇态。 原本,作为月氏王庭最为年轻的翕侯,他已做好向月氏王提亲的准备,并非以她做平步青云的助力,而是单纯想许她一个最好的未来。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条件,月氏王妃几次对他暗示,只要他提,她的女儿便是他的人。 是一年前他未来得及开口,这一年多来,当他洞穿她的内心,一次次看着她眼波流转,满腔爱意尽付他人时,对冒顿简直恨入骨髓。 经他安排的三次暗杀,有两次都没有得到月氏王的授意,杀了,便杀了,死了,便死了。 岂料冒顿竟次次都能化险为夷,有如神助。 现下,看着跪在月氏王脚下不住抽泣的她,他感同身受着何为爱而不得 父王,女儿钟意于他,求父王,看在女儿的薄面上,放他一马 那么多人在场,云尕此刻已顾不得什么脸面了,只要能为冒顿多拖延争取一点时间,便是好的。 我,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月氏王哆嗦着大吼道:给我拖下去,先饿三天,再禁足一月! 父王,父王! 云尕说不出冤枉这类的话来,她知道这是自己咎由自取,一点也不冤,她也知道父王现在气头上,只要母妃明日替她求情,父王一定会收回成命。 她现在唯一记挂在心的,是不知他已经逃到哪里了,她会一直替他祈祷,定要顺利逃回去 第9章 昨晚失眠,直到天际泛出了鱼肚白,兰佩才沉沉睡着。醒来时,日头已高,她轻声唤了声阿诺,没有人应。 兰佩觉得冷,从衾被里探出头来,发现炭火早已熄灭。洞里阴气森重,她赶紧穿上阿诺帮她备好的镶狐皮夹袄,跑到洞口向下望去,见阿诺正在溪边支架烧烤。 夹杂着林间青草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 阿诺!兰佩大叫了一声。 小主醒了?快,下来吃烤鱼! 阿诺仰头,一束阳光穿过密林间的缝隙投在她身上。她被阳光刺得微微眯眼,指着洞口石崖上她今早新绑的十二股藤编绳梯:踩这个,会好走很多。 果然,结实,稳当,不用再飞檐走壁了。 兰佩很快下到地面,席地坐在阿诺身边,鞠一捧溪水洗了把脸,顿觉神清气爽。 阿诺翻动着手里的鱼叉,三条钉在鱼叉上的青鱼在炭火中均匀受热,已经变成了焦黄色。 她又凑近看了眼鱼肚里的颜色,然后用备好的铁钎扎下一条,递给兰佩:都熟了,快,趁热吃吧! 兰佩早已唇齿生津,迫不及待地接过,上来就咬了一口。 怎么样?阿诺不安地等着她的评价。 太好吃了!兰佩毫不吝啬地赞美:外酥里嫩,鲜美异常!赶紧,你也吃! 阿诺这才放心,剥了两块鱼肉放进嘴里,边吃边说:要说这在溪涧里叉鱼的本事,我还是和冒顿太子学的。 哦?兰佩倒是第一次听说,显出些好奇。 阿诺嗤嗤笑了:是小主你总吵吵要跟太子学捕鱼,太子也不知教了你多少回,你又想捕,又怕水,到了都没学会,我在一旁看着都看会了! 好啊,阿诺,我看你是胆肥了,等在这笑话我呢!兰佩佯怒,作势要用油手捏阿诺圆鼓鼓的腮帮子。 好了小主,我错了,错了,再不敢了!阿诺嘴上连连告饶,可一想起兰佩跟着太子学抓鱼时的拙样,不禁又笑不可抑。 还笑,你还笑!兰佩恼她,自己也觉好笑,跟着也咯咯笑起来。 打闹了一阵,两人渐渐收住,阿诺想了想,轻声试探着问道:小主,你躲到这里来受苦,其实还是为了太子吧? 是吗?兰佩幽幽看向那湍流向前的澄澈溪水噤了声。 在阿诺看来,应该是的吧。 -- 第19页 右贤王的封地距离单于庭足有千里。 彼时,兰佩六岁。一开始听到兰族部落要回到封地时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还以为父亲要带她去很远的地方玩几天,等到她玩够了,还会回到单于庭。 可当她发现族人,特别是母阏氏和哥哥开始收拾所有的衣服、生活用具,就连毡帐都全部拆了之后,隐隐觉得不对。 这不是出去玩,这是在搬家。 大人都在忙,谁也没工夫搭理她无休止的提问,她便跑到大阏氏的毡房里,鼻孔哼哧哼哧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大阏氏,他们那些人在干嘛?封地是什么?我们为什么要去封地? 大阏氏正让冒顿帮她打下手,缝制一双牛皮靴。见她跑进来,搁下手里的活,摸了摸她红扑扑的小脸蛋,笑盈盈地说:封地是你的新家,我们蓁蓁要有新家了! 我不要新家,我就要住这里! 兰佩一听,急了。她才不要去什么新家,她一出生就在单于庭,这里有山有水,有草场有密林,还有她看了眼难得那么安静地坐着,没有凶她的冒顿心想,这里还有教她骑马射箭的冒顿哥哥,她才不要离开。 好,好,就住这里,蓁蓁不走。 大阏氏哄着她,把她抱到自己腿上,将那双已经差不多快要做好的皮靴在她的小脚上比划了一下,嗯,稍稍做大了点,可以穿到来年的春天。 喜欢吗?她问兰佩。 喜欢。兰佩看着皮靴子上暗雕出的一匹小马纹饰连连点头,想了想,又说:我不要去新家! 好,不去新家。大阏氏笃定地说。 她这才放下心来,转而将水汪汪的大眼睛凑到冒顿眼皮子下面,眨巴两下:冒顿哥哥,我们出去玩吧。 咦,奇怪,今天的冒顿哥哥怎么这么闷呢? 居然一点也不凶。 去吧。大阏氏若有所思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催促他。 冒顿这才放下手里钉鞋掌的小锤,和兰佩一起走出毡房。 很久以后,兰佩都能记得,那天,冒顿哥哥对她格外好,教她骑马射箭,还和她玩打水漂的游戏。 要知道,以前他嫌她笨,总是和其他哥哥玩,每次他都是最厉害的那个,手里的小石子能在水面上连着蹦上好几下,可惜她数数不行,最多数到四,再多就数不过来了.. 第二天兰佩才知道,大阏氏是骗她的。 大部队出发时,天都没亮,她还在睡梦里,就被母阏氏抱在身上坐进了牛车。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单于庭早不知跑哪里去了。 兰佩就这样撕心裂肺地哭了一路,任母阏氏怎么劝都不好使,最后还是哥哥兰儋递给她一个牛皮包裹,她抽泣着打开一看,正是昨天大阏氏和冒顿在毡房里做的小皮靴。 一边刻了一匹小红马。 好了,别哭了,我们很快还会回去的。兰儋被她吵得头疼,好言劝她。 真的吗?兰佩这次被骗惨了,表示不信。 真的,等你什么时候穿这双靴子大小正合适了,咱们就回去! 兰佩把哥哥的话当了真,到了新家后天天把靴子搁在床头,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套在脚上试试大小,偏她一双小脚长得慢,一直到第二年五月,才穿得大小合适。 这次,哥哥没骗她,父亲让大家收拾东西,很快,他们就要启程回单于庭参加祭祀大会了。 距离上次离开,她已经有大半年没见到冒顿哥哥了。 一晃,她已七岁半,母阏氏总夸她长高了,可当她再次见到冒顿时,才知道什么叫长高。 兰佩先是飞奔着冲进大阏氏的毡房,给大阏氏问好,然后急呴呴地问冒顿哥哥现在哪里,听大阏氏说冒顿去了白鹭泽,她又飞奔出毡房,朝单于庭南边跑去。 白鹭泽,因每年春季都有成群白鹭飞来此繁衍生息,单于庭的大人们便为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湖面取名白鹭泽。 已是五月,白鹭基本都已飞走。眼前,如镜般的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白云,芦苇青青,芳草依依,兰佩一袭红装,围着湖边跑了两个来回,也没有找到冒顿哥哥的影子。 正在懊恼之际,兰佩忽然看见水中央有个小点,正一升一降地朝岸边游来,修长的手臂在水面划开道道波痕,掀起的阵阵涟漪一直漾到岸边。 兰佩定睛看了一阵,直到那人又往近前游了些,才确认:冒顿哥哥! 水里的人分明听见了她脆生生的童音,加快了速度,兰佩高兴地一边蹦跳一边挥手,又大叫了声:冒顿哥哥! 很快,水里的人游到了岸边,双手撑岸一个猛蹿,从水里一跃而出,带着一身哗啦啦的水珠,像落雨似地往下滴答。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使劲甩了甩头,冰凉的水滴顿时溅了兰佩一身一脸,问她:你怎么来了? 冒顿拾起藏在芦苇荡里的衣服,一件件往身上穿着。 兰佩使劲仰着头,一双眼珠子木愣愣地瞪大,樱桃小嘴半张开,惊讶地忘了说话。 不过半年没见,在小小的兰佩眼里,从前那个冒顿哥哥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巨人,光着的上身全是一块块整整齐齐的,像铁块似的凸起,腿和胳膊那么长,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嘴唇上还密密地长出了一层绒绒的胡子。 -- 第20页 不,这个人不是她的冒顿哥哥! 她不在的这些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谁来把她的冒顿哥哥还给她! 怎么傻了?问你话呢!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嗓音粗粗哑哑的,兰佩根本接受不了,扭头就跑。 她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了大半年,盼来得绝不是这样的冒顿哥哥! 你去哪? 见她一句话也不说,撒腿就跑,冒顿怕她又出什么意外,胡乱穿上剩下的衣服,紧跟着追了上去。 兰佩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跑得更快了,岸边芦苇蓑蓑,高过人头,她的小个子隐在其间,只可见偶尔闪出的一点红。 她现在一心只想去找大阏氏,问问她原来的那个冒顿哥哥究竟去哪了,是不是被她藏起来了! 你站住! 冒顿没想到,不过大半年没见,原来跑两步铁定摔跟头的那个小丫头片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能跑了,像是生了翅膀,跑得像风一样快。 就在兰佩即将穿出芦苇荡的一瞬,她的小细胳膊被他一把紧紧攥住,兰佩被迫停下,一低头,看见他粗大的手掌正捏着自己的胳膊,好似轻轻松松,就能嘎巴一声捏断。 她的视线顺着那只大手慢慢看上去,眼前这个与芦苇一样高耸的人,脸上明明还有冒顿哥哥的影子,却是那么的陌生。 变了,一切都变了。 第一次,她是如此深切地感觉到他和自己的不一样,她从不知道,被她自小叫做冒顿哥哥的那个人,会突然变成另一番模样。 半个月前听大阏氏说兰佩就要回单于庭了,当时大阏氏似有意问他,兰佩回来,你高不高兴? 有什么可高兴的! 冒顿意兴阑珊地怼了一句,看起来,像是真的一点都不高兴的样子。 从前兰佩在单于庭的时候,不喜别人,独独黏他,不管他对她有多凶,多厉害,她都跟结结实实长在他身上的小尾巴似的,怎么都甩不掉。 被她黏得烦躁时,他就想,太阳神啊,要是能她在他面前消失该有多好! 大概太阳神真的听到了他发自内心的呼唤,很快,他便听到了右贤王兰族即将迁往封地的消息。 奇怪的是,当他得偿所愿时,并没感到特别满足和开心。 真到她们一族离开单于庭的那天,他早早醒来,天不亮便爬上望楼,目送那蜿蜒的牛马车队缓缓向西进发,眼角竟会有丝酸涩。 这多半年来,身边一下没了兰佩的聒噪,没人再黏着他教骑马射箭,他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可以在秋日一整天和拓陀策马奔腾比试射艺,夜晚入林间狩猎,可以在冬日立于冰面跟单于庭顶尖的摔跤手们挨个切磋,将那已经封冻的白鹭泽摔出道道裂纹,之后在泽中央砸出一个冰眼,于猎猎寒风中孤坐冰雪间悠然垂钓,可以在春日浸泡在单于庭外密林深处的冶炼坊、木工坊、烧陶坊、制毡坊里跟着工匠们学手艺,亲自打制出一些小玩艺 如此满满当当,做着他喜欢的事,反倒觉得日子一下慢了许多。 当他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后,那个总与他抢时间的小人儿突然回来了,他有何可高兴的? 如今看起来,竟是她再见到他后,一副很不开心的样子,气鼓鼓的。 究竟怎么了? 他闹不清,只是单纯地想逗她笑,她笑起来,嘴角两边会显出两个浅浅的小梨涡,特别可爱。 一着急,他从衣服里摸索出自己在木匠坊凿磨出来的一只小木马,木马的腹部带着一根皮绳机关,轻轻一拉,腿和尾巴都会跟着动起来,像是真的在跑一样。 这是他跟着木匠坊里的一位老爷爷磨了许久,他才同意教他做得,从选料,开凿,矬磨,拼装,足足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 给你! 兰佩的注意力迅速从冒顿的脸转移到面前的这匹小木马上,她从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接过来,学着冒顿示范的样子轻轻拉了一下皮绳,小马果真动了起来。 哇!太好玩啦! 刚刚那阵莫名的小情绪,很快被这匹带着魔力的小马驱散,兰佩重又扬起了如这五月暖阳般灿烂明亮的笑容,忽然觉得长大的冒顿哥哥也不错啊,不仅不凶她了,还会送她这么好玩的小东西。 喜欢吗? 看着她的笑靥,冒顿的嘴角也不觉微微上翘。 兰佩激动地扑上去一个猴抱:嗯!很喜欢!谢谢冒顿哥哥! 作者有话说: 冒顿哥哥长胡子啦~ 第10章 河西走廊,冰冻的黄土层禁不住塞外春风的抚触,自每年三月洋洋洒洒刮起漫天黄沙。 今年因雨水少,沙尘刮得分外久,直到五月,还不时会有阵阵黄沙过境,遮天蔽日,人鬼不分。 冒顿逃走的第三天清晨,同这黄沙一起刮向月氏国边境的,是衔枚疾进的匈奴骑兵。 月氏王大帐内的雁鱼青铜釭灯点了一夜,破晓时分,斥候来报,敌军压境,但因边境线突然向南刮起沙尘暴,一时摸不清敌军人数。 冒顿呢? 比起来犯必诛的匈奴骑兵,月氏王更关心那个从他眼皮子底下逃走的匈奴太子。 这两天他几乎绞尽了脑汁,思揣匈奴突然向月氏发兵的真正用意。 -- 第21页 按说,太子在他手里,匈奴绝没有冒然来袭的道理。 最大的可能无碍两种,一是突袭是假,头曼欲借他的手杀冒顿是真,二是突袭是真,且在突袭之前匈奴已将消息秘密传递给冒顿,助他在大兵压境前逃离月氏。 照目前的情形,怎么看都是第二种可能。 可他思来想去,隐隐觉得第一种或许才是头曼本意。 不然,头曼这一年来对自己儿子的不闻不问,难道都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做得戏?连自己儿子几次险些命丧黄泉也都能视若罔闻? 放长线,钓大鱼。 以月氏王对头曼的了解,他绝不会放这么长的线,钓自己这条大鱼。 因为三年前的那一仗,头曼被蒙恬打得太惨太狼狈,以他目前的实力,还不允许他这么做。 那么,他放这条长线想钓的鱼只有自己的儿子了。 冒顿往合黎山的方向逃了。不知他是不是给马蹄做了手脚,穿戈壁这一路竟无迹可寻,末将正在派人奋力追捕。 什么?! 出乎众人意料地,月氏王听到这个消息不仅没有大怒,反倒从胸腔深处发出低而厚重的笑声,且越笑越深,最后竟有停不下来的意味。 在场一干文官武将莫不面面相觑,不知道何事会令大王狂笑至此。 合黎山?那座自古被称为昆仑的圣山?如果头曼有心救他,怎会让他一路翻雪山穿沙漠,自寻死路? 头曼收住笑,拍案叹道:头曼啊头曼,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放弃这样一个前途无量的儿子,真真是天助我也! 众人皆愕然,唯无闾面色如常,上前一步沉声道:大王,臣这就派人去追。 追?追什么?!他要自己儿子死,逼我们下手?!哼,我才不送他这个人情!要杀,他自己去杀好了! 不仅不追,月氏王还料到,此刻正向两国边境疾奔而来的匈奴骑兵,不过只是做做样子,纸糊的老虎。不出三日,在边境袭扰一番后,定会退兵。 考虑到蒙恬一直延阴山修筑长城和直道,他需时刻南防强秦,并没有拉长战线于北境和匈奴周旋的打算,缓缓卷起案上舆图,月氏王断然道:让那支正向边境押运粮草的队伍撤回吧,留一小支骑兵应付即可。这仗,打不成! 穿过茫茫戈壁,横亘在冒顿面前的,便是合黎山了。 从前在单于庭,冒顿与拓陀一起绘制匈奴国舆图时,因拿不准合黎山余脉究竟延伸至何处,不敢贸然下笔。 兰佩托腮在一边看着,想了想,摇头晃脑道:母阏氏说,上古燧人氏在合黎山观测星象,拜祭上天,并以合黎山为渐台辟雍,立挺木方牙,仰观北斗九星,从此一划开天,以日、月、星纪历,天下文明我去问问母阏氏,她没准知道合黎山的位置! 冒顿像看怪物似地看她,根本听不懂她从小嘴里叽里咕噜向外吐什么芬芳,只听说她要去找母阏氏,很是高兴,催她:快去快去! 兰佩以为自己终于能帮冒顿哥哥一点忙,连跑带颠着赶紧去找母阏氏魏芷君。 岂料魏芷君说她也只是听说过昆仑圣山,具体的位置并不清楚。 兰佩压抑下满心失落,苦苦哀告:母阏氏,你最好了,再帮我想想,好不好? 傻丫头,这怎么能靠想的呢?必须亲自去了才知道呀! 魏芷君安抚了女儿一阵,问她为什么突然问起合黎山的位置,兰佩不说,垂丧着小脑袋跑出了毡帐。 再去找冒顿,他和拓陀都不见了。 就连刚才铺在衾毯上的那张舆图也没了踪影。 又是故意将她支走! 冒顿也不知将这招用在兰佩身上多少回了,回回好使。 兰佩倒是心态极好,就当和冒顿玩摸瞎子,乐得四处找他,每次找到,还都扬着一副得意的笑脸,吵着要再玩一遍。 只是这一回,冒顿成心躲她,和拓陀一口气跑到了单于庭最南麓的兽苑。 兽苑里的野兽多为单于庭从西域和中原四处搜罗的珍惜品种,平日由专人看管照应。除了飞禽走兽,还有各种毒蛇,专用作炼毒解毒。 兰佩怕蛇,从不敢迈进兽苑一步。 她仍旧循着以往冒顿可能藏身的地方找了一圈,直到天黑了也没找到冒顿和拓陀的影子。她开始有点着急,慌不择路地往密林里跑,跑着跑着,迷路了。 又黑,又饿,又渴,又怕。 她开始放声大哭。 这会,冒顿和拓陀早就回到了单于庭,用晚膳时,兰儋猛得闯进毡帐,问他有没有见到兰佩。 怎么,她还没回来?冒顿正在啃羊腿,唇边沾了圈亮晶晶的油花。 母阏氏说兰佩下午跑来问什么合黎山的位置,她答不上,说要去了才能知道,结果兰佩听完跑了出去,到现在都没回母阏氏怕她真跑去找合黎山了,急得在那直哭 兰儋跑得太急,断断续续地还在那说,后天就要回封地了,自己下午和父亲一直在做出发前的准备,也是刚回来才得知 不等他说完,冒顿手里的羊腿已从案上滚落在地,整个人似一阵风地冲出了穹帐。 这么晚了,她会去哪里? -- 第22页 他立在单于庭的无垠草场,见羊群归圈,牛马入栏,繁星满天,细想了一阵,兰佩定是把她自以为他可能在的地方都找了个遍,最后跑进了桦树林。 抬腿,他便向那片密林跑去。 很快,一阵忽近忽远的哭声印证了他的猜测完全正确。 循着哭声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林间的一块石头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把头埋在膝盖中呜呜哭着。 或许因为哭得太久,她已经没什么力气,哭出的声音像只小猫叫。 冒顿紧跑几步,定定立在她面前,很想伸手拍拍她,叫她别哭了,然而却跟身边的桦树似的,呆呆杵在那,一个字都说不出。 兰佩听见声响,惊得一抬头,看见了如同从天而降的冒顿,此刻正站在自己面前。 一点都不好玩,我再不要和你玩摸瞎子的游戏了! 哑着哭劈了的嗓子,兰佩使劲把自己砸进他怀里,一下便紧紧抱住了他。 直到此时,冒顿才放下一颗揪着的心,慢慢抬起双臂,把她环进自己的怀里,轻拍着她还在上下起伏的后背,气喘吁吁地说:不玩了,再也不玩了。 单于庭,一阵晚来雨急,浅滩漫灌,牧民们都忙着将牲畜往高地哄赶,避雨舀水。 金帐内,比起外面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显然有更为棘手的难题待解。 头曼刚刚得知冒顿王子离奇失踪,从月氏传来的密报说,月氏王本已派人追杀太子冒顿,不过一夜,便改了主意。不仅如此,还将派去边境的主力骑兵撤了回去,对于压境的匈奴骑兵,只留了千骑应对。 如果月氏王果真派大军与休屠王一部正面对垒,头曼没有多少胜算,但至少全在他掌握之中,他已叮嘱过休屠王,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不必硬碰。 可偏偏这个月氏王不上套,放了冒顿,又轻敌至此,恐怕已经猜到了他的真正用意。 既如此,他只能自己动手了。 听命于大单于的五百死士很快领命,沿月氏往匈奴单于庭的一路围堵冒顿,就地解决。 只有在逃亡路上干净地做掉,才不会为日后乌日苏的即位留下口实。 头曼是铁了心。 另一边,兰鞨却是以头曼前所未见的慌张之色,疾奔入帐后跪地不起。 暴雨如锥,砸落向金帐发出阵阵轰鸣,兰鞨全身湿透,灰白的卷发结成了绺,正成串地向洁白的罽茵上滴着水珠。 大王,臣罪该万死! 不等头曼开口问何事,兰鞨接连磕下三个响头。 右屠耆王所谓何事?起来回话。 头曼微微蹙眉,心中烦躁不觉加剧。 兰鞨未敢起身,仍旧叩首回道:臣女兰佩,前去焉支山采摘红蓝草研磨大婚胭脂,至今未归。臣连夜派人前去搜寻,只在崖边捡拾回了一只小女的短靴 什么?! 头曼陡然从王座中立起身,目龇欲裂。 臣已派人扩大范围加紧搜寻,事关小王乌日苏的婚事,臣不敢怠慢,特来向大王请罪! 罢,罢!头曼踉踉跄跄地踱下王座,抑着满腔怒意呐呐道:都是天意,天意啊!右屠耆王又何罪之有? 大王!若小女能活着回单于庭,臣定绑她向大王请罪! 兰鞨也不知自己还能否见到活着的兰佩,心如刀绞,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 天边,又是一道纵贯天际的蓝紫闪电,伴随像是要把黑沉沉的天一劈为二的轰轰巨雷,头曼柴瘦的身躯迎着风雨,立在金帐门边,第一次对自己废长立幼的计划生出挫败和怀疑。 身旁,右贤王已不知何时离去,一只温热细腻的小手轻轻钻进他的掌心,耳边,是伊丹珠低柔的劝慰:大王不必苦恼,我们的儿乌日苏自有天佑,又何惧这些无端风雨,大王,有您的庇佑,妾坚信,风雨过后,必有彩虹。 第11章 入夜,阿诺伺候兰佩简单洗漱,两人靠在洞口,偎着炭火仰望星河。 阿诺,你知道吗?其实这些星星都是假的。 嗯? 每到夜晚,便会有个很大很大的青铜罩扣在天上,这些星星只是罩上小洞里透出来的光。 兰佩信口开河,阿诺到是配合:那月亮呢?月亮是怎么回事? 月亮不过是那个洞眼大了些,还会变换位置和形状。 阿诺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见小主唇角微翘,才知自己上当:小主又诓我! 兰佩轻笑出声,转而淡淡道:阿诺,这世上有太多我们无法解释的事,比如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而不是化为灰烬 阿诺瞪大眼睛,声音都变了:小主你又在胡说些什么呢! 兰佩默然,只在心中想着,单于庭大概已经发现了她的失踪,不知父亲和哥哥那边如何?还有冒顿,他应该正在逃回单于庭的路上,他那一身的伤,究竟又是怎么落下的呢?是被野兽攻击,还是被追杀他的人所伤? 从前,她没有机会问他,当他满身鲜血回到单于庭,见到她一身新妇装扮站在乌日苏身旁时便昏厥了过去,再醒来,他便极少与她说话了,即便后来他杀了乌日苏强娶了她,自己也不过是他发泄的工具而已,她又怎敢多问他一句身上的累累伤痕来自何处? -- 第23页 比起在东胡的境遇,被逼嫁与他的那段岁月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他明明娶了雕陶的女儿哲芝做大阏氏,却又百般冷落,夜夜只在她的帐中想尽办法折磨她,惹得雕陶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先是让胡巫做木雕小人以巫蛊之术咒她,接着又污蔑她与来自赵国的谋士赵实通奸,不知用什么手段要挟赵实承认与她有私情,还拿出了她的亲笔情信。 人赃俱获,兰佩原本还想自辩,可当她得知父亲和哥哥谋反罪名被做实,已被他斩立决后,便一个字也不想多说了,但求速死。 他以她疯了为由,白天派专人寸步不离地盯着,晚上更是由他亲自监视,即便他出单于庭巡边,也将她带在身侧,直到一天晚上,她趁他不备,抽出他腰间的刀铤,直直刺向他的胸膛。 自然,刀铤刚刚出鞘,已被他一掌击落,她整个人也被他翻身压于身下,再次承受来自他粗暴至极的对待。 不久,东胡王有意刁难这个杀父自立的年轻新君,遣使来要他最宠爱的阏氏,她便作为礼物,被他十分大方地送去了东胡。 马车辚辚,车辙一路碾过赤山绿水,兰佩双目紧闭,从单于庭坐上马车便再没有睁开,不曾见他望向自己的最后一眼是何种神色。 于彼此,应都是一种此生再不相见的解脱吧。 没曾想,不过两月,他便亲自领兵,千里疾奔突袭东胡,以致东胡王庭火光漫天,血流漂杵。 而她,也在东胡王的刀下驾鹤而去。 此一生,她终究还是要回去的,再见他时,当如何面对,说真的,她还没想好。 最好不过,是他在逃回单于庭的路上受伤失忆,把她彻底忘了,两人再见形如陌路,会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那么,又绕回让她十分好奇的那个问题上,他那一身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冒顿发现被人追杀,是在他翻跃合黎山,进入流沙腹地之后。 流沙东北和正中无水源,可以饮用的淡水湖和泉眼全部集中在东部和西部。 冒顿选择沿沙漠东侧一路北上,夜晚只在马背上打个小盹,白天靠采拾沙葱和沙棘果充饥。 这一晚,在万籁俱静的沙山深处,他隐约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起初,他以为遇到狼群,弓身侧耳细听,发现不对,狼群于沙漠中落脚声极细,就连发动攻击也能从头至尾不发出丁点声响。 这一阵阵深浅不一的声音分明是人的脚步。 很多人。 带着浓重的杀气。 他迅速警觉,轻轻拍了拍马头,宝马像是会意,前蹄快速在沙土中踱了两下。 四下漆黑一片,他闭目凝神,听出声音来自北、东、南三个方向,唯独西边,因为是处高约百丈的巨大沙山,极难攀援。 这是从三面包抄收网,欲将他埋于沙山之下。 正面硬碰,他拿不准来者有多少人,现下唯一的指望,是他胯/下这匹宝马。 如果宝马能快速攀上西边沙山,他居高临下,以箭簇御敌,抵挡一阵后翻向沙山斜后方,他们再要跃山追杀,便失去了最好时机。 不过一念之间,冒顿已策马迅速向西面的沙山奔去。于半坡中借月色侧身回望,他终于看见了密密麻麻的黑色人影。 不过杀他一人,对方居然派出这样规模的军团,究竟是谁,要如此决绝地置他于死地。 他来不及多想,此情此境,每一念,每一瞬,每一个极微小的动作,都有可能葬送他的性命。 汗血马定是察觉出了死亡的气味,拼了命地负重在陡直的沙脊上奔驰,几次前掌打滑,马身前倾,但都灵敏地调整马步,依靠腿部力量重又稳稳站立,极力驮住鞍子上的主人,不让他重心倾斜失去平衡。 沙山之下,军团的箭矢如细密的针线向上飞来。 冒顿根据箭矢呼啸而来的声音,判断出风力风向和杀手的位置,回身搭弓,十箭连发,山下,很快传来应声倒地后的闷哼。 这一番连续进攻,激起杀手更为猛烈的反击,已经有几十人连人带马往沙山上追来。箭雨愈下愈急,冒顿在躲避流箭的同时一个弯身回弓,又将数人射下马背。 一阵妖风吹来,沙土卷起丈高,旋转移动,月盘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刚刚还模糊可辨的人影,霎时隐去了踪迹。 汗血宝马即将登顶,正是隐遁的最好时机。 突然,一只利箭冲破浓重夜色,飞速朝冒顿身后射来,他闻声欲躲,却为时已晚,噗的一声闷响,箭簇已深深钉入他右后侧肩胛,在巨大的作用力下,他跌落马背,从沙山顶端坠落。 汗血马稳住身姿,开始向山下疾驰,冒顿飞掷出手中皮绳套住宝马肩背,双手紧紧攥住皮绳另一端,于手腕处绕圈系紧,整个人侧匐在地,由宝马一路拖拽下山。 剧烈地冲击下,伤口处鲜血暗涌,马蹄扬起的沙土覆满他全身,眼鼻耳口,迅速填满了沙子。 就在他以为终于翻过沙山,暂时脱险,急欲上马向继续奔逃之时,又一簇人马竟从正前方杀了出来,个个手举弯刀,开始近身肉搏。 宝马受惊不小,拖着仍伏在地上的冒顿来回打转,他飞速抽出佩刀斩断皮绳,一个打挺站了起来。 -- 第24页 宝马失去牵制远远跑开,冒顿瞬间被这群黑衣蒙面人团团包围。 身后中箭,行动不便,他挥刀斩断箭杆,开始了以一敌百的死战。 血,不知从谁的身上喷涌而出,刀刃晃着必死的杀意,掀起一片血肉横飞,冒顿的脚边,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填缺,在他的身上划出道道血痕。 强忍住晕眩,他挥舞着手中已然翻卷刀刃的弯刀,不过片刻,那密密麻麻的包围圈只剩下不到十来人。 汗血马在惊恐中彷徨了一阵,此时像是突然回神,踏过地上成堆的尸首,一个纵身越到冒顿身边,发出一阵催促尖锐的嘶鸣,驼载着它的主人开始撒腿飞奔。 风驰电掣,宝马正以惊人的爆发力,如翱翔云端般,跨越沙漠边地。 滴滴鲜血,自马背上失重坠落,殷红了浩瀚沙海。 伏在马背上的人,很快失去了知觉。 第12章 这一觉,是冒顿自去月氏国以来,睡得最沉稳最香甜的一觉。 梦中,他又见到了兰佩,正在焉支山的岩洞里翘首等他打猎归来。拎着猎来的野兔攀上山岩后,他趁她忙着生火的功夫,悄悄将藏在袖中的一条小花蛇放到她腿上,花蛇一路向上爬行,很快爬到了她的胸前。 兰佩生完火,刚把烤架支上,一低头,看见了正匍匐在自己心口的那条小花蛇。 啊!得一声尖叫,她瞬间像是入了定一动不敢动,脸色都变了。 冒顿坐在一边,看着她吓傻的模样,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一样,笑到打跌。 快!快帮我弄走! 兰佩的声音哆哆嗦嗦,像是要哭出来。 这么小的蛇,又没毒,你自己扔了便是! 冒顿依旧坐在原地没动弹,笑出了泪花。 好哥哥,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兰佩不敢动,不敢抓,僵在那一个劲地哀求。 冒顿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擦了擦眼角,才发现兰佩已经哭了出来,大概是吓得不敢出声,只有大滴大滴的眼泪向外涌着。 胆小鬼,这有什么好哭得! 冒顿这才起身过去,一把抓住她胸口那条小蛇。 手指向内锁紧的一瞬,他分明触到了她已然柔软起来的前胸。 愣了下,像是触电一般,他飞快收回自己的手掌,转身将小蛇扔下了山崖。 不等他回身,兰佩已经扑上来,使了十足的力气要将他推出山洞:走,你给我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我走了,再有蛇来,谁帮你抓? 推搡间,冒顿不自觉地将目光重又投向先前触碰到的地方,看不出来,小身板还挺能藏肉 咋嘛着嘴醒来时,他正睡在居延海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汗血马悠然自得地在岸边饮水,四处鸥鹭翻飞,于水面间带过点点波纹。 自那次分别之后,他已有三年没有见到她了。 期间,秦军来犯,他领兵仓促应战,渡河撤退后才得知她的母阏氏在封地因病离世,彼时右贤王和兰儋都在阵前,不知她是怎么熬过那段艰难日月,而后他又被送去月氏为质,连同她传个口信的时间都没有。 一别三年,她已过了约定嫁与他的年纪。 见不到她,方知自己想她。 不知从何时起,她在他心中便像长了根一般,随着年龄样貌的变化一直长一直长,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包裹住他的整颗心,只等开花结果。 他想不出,三年未见,从前一心粘他的小姑娘长成什么模样了,见不到他的这些日子里,可有想过他? 他更拿不准,此次,若他能顺利回去,一心欲置他于死地的父王是否还会履行婚约? 无论如何,他必须活着回去,翻越合黎山,穿过流沙,横渡居延海,活着回去。 唯有活着,才能再见到她只会为他绽放的欣喜若狂的笑脸,听见只有她对他叫的那声:冒顿哥哥. 冒顿想要起身,才感觉到全身如同烈火炙烤般的疼痛,根本没有一丝的力气支撑他站立。 遍体伤痕迅速将他拉回到残酷现实中。 那些以命抵命的死士,虽蒙面黑衣,冒顿还是从他们挽弓挥刀的一招一式中辨出了身份。 他们来自匈奴,是父亲的死士。 太过熟悉的刀法,他又怎会认错。 头曼如此急切而又残忍地要置他于死地,即便活着回到单于庭,谁又知道,等待他的不会是更为疯狂的杀戮。 而他,从月氏逃出的那一刻,已全然没有退路。 穿过层层叠叠的芦苇,他看见了居延海波光粼粼的水面,能够再一次睁开双眼,他想,大概是太阳神的眷顾。 汗血马吃饱喝足,重又回到他的身边,轻轻用鼻拱了拱他,拉回他的思绪。 他艰难地攀住缰绳,马身微微倾侧,他顺势重又伏上马背。 马蹄橐橐,耳畔呼呼生风,父亲要战,他唯有相迎,以血祭旗。 只要他的身边,一直有她。 山中无事,兰佩活了两世,日子难得清闲。 心中却如万马奔腾,每天都有无数的念头飞过,太多的不定由她劳神操心。 日升月落,一天的日子总是那么漫长,掰着手指算了又算,终于挨到了第五天。 -- 第25页 两人早早收拾好行囊,兰佩还在算着回去的时辰,阿诺不解:小主是在等什么人吗? 兰佩难得一脸严肃:是,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 冒顿回到单于庭的时间如果与前世没有变化,应是五日后的酉时。 她们从单于庭来时,走走停停花了五日,回去若是稍快些,便无需太早动身。 最好在他先入单于庭,众人惊慌未定之时,她再趁夜色消无声息地现身。 有他替她阻挡在前,再有父亲和哥哥的加持,她便可全身而退。 如此盘算好,待到两人动身,已近午时。 出发前,兰佩特意在泥地腐叶里一阵翻滚,弄得灰头土脸,披头散发。 小主你这是 佯装坠崖,你照做便是! ... 一路阴天,像是要落雨。 两个辨不出模样的女子策马在林间驰骋了一阵,天色越来越暗,厚厚的黑云压住阴沉沉的天,一阵阵裹挟着碎石和树叶的狂风呼啸而来,马儿逆风艰难行进了一阵,忽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 兰佩心里涌上阵阵不安,她拍了拍赤龙驹的脖子,谁知马儿竟回头紧咬住她的毡靴,眼里分明透出恐惧和危险。 四下张望,此刻她们所停驻的地方,是山谷中喇叭形的开口处。 兰佩猛地转头,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距她们不足百米的山坡上,在阴沉昏暗的天光下,竟然出现了一大群毛色灰暗、杀气腾腾的野狼。 离她们最近的,是几头大如雪豹的巨狼,而狼群中被簇拥着那匹全身灰白的,大概便是它们的白狼王了。 此刻,这群穷凶极恶的野狼正用阴森的眼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的猎物,如箭簇般的目光飕飕飞来,几乎把兰佩射成了肉糜。 很快,狼王不知发出了什么指令,十几条蹲坐在地的大狼呼地一下全部站立起来,长尾平翘,像即将出鞘的刀铤,一副居高临下、准备扑杀的架势。 兰佩只觉头皮阵阵发麻,手心里已攥出了一片冷汗。 小主快逃,我来应付它们! 阿诺说着已经抽出身上利箭,咻得向狼群中射去。 大概是饿极了,或是对到手的猎物势在必得,这群野狼竟无一退却,迎着箭矢朝她们猛扑过来。 赤龙驹慌不择路,撒蹄便跑,很快落入了狼群的前后夹击。 此时,阿诺已策马冲进狼群,挥舞着手中的弯刀,朝向她扑来的野狼猛扎进去,腥红的狼血顿时喷涌而出。 发现同伴受伤,狼群开始反攻,兰佩身下的赤龙驹被一匹头狼咬住了马尾,失去平衡,其他巨狼见状,一扑而上。 赤龙驹前蹄一软,将兰佩摔落在地。 面对紧追她不放的那只巨狼,兰佩抽出刀铤,以伏击状慢慢退后,巨狼一个猛扑,兰佩看准时机,挥刀直捅向它的咽喉。 巨狼一声惨嚎,两股狼血从颈动脉喷出,疯狂地挣扎了一两分钟后瘫软在地,一条血舌从狼嘴的空隙间流了出来。 小主当心! 不等兰佩起身,听见阿诺一声惊呼,却是迟了,随着一条白影倏得闪出,兰佩直觉腰侧一阵撕裂的剧痛,整个人瞬间被白狼王摇拽着丢了出去 原来,被狼咬会是这么的疼 作者有话说: 怎么还不让两人见面! 快了快了,就要再见了~ 第13章 兰佩算得不错,冒顿确是在五日后回到了单于庭。 而她千算万算,唯一的失算,是自己没能跟着回去。 据头曼派去的杀手来报,冒顿被两面夹击,身负重伤向沙漠腹地逃去,必死无疑。 头曼听闻留了活口,不知怎的,竟没有先前那么一意孤绝地欲置他于死地。 若冒顿能在五百死士屠刀下逃入大漠,身负重伤后还能活着回来,那么他一定具备了神力。 这是绝无可能的事! 可想,当他看见自己的儿子居然身骑汗血宝马,活着回到单于庭时,是多么地震惊! 霞光漫天,冒顿强忍剧痛踱进金帐,重又见到他阔别近一年的父王,脚底发软,噗通一声跌跪在地,手撑刀铤勉强立起上身,肃飒的背影镀了层金,被夕阳拉得极长。 宛如战神。 父王,不孝儿冒顿向父王请罪! 他黯哑的嗓音里,有这一路的飞沙走石,刀光血影,忍辱负重,却听不出他内心深处,自此往后与父亲势不两立的决绝。 四周王室贵族无不屏住呼吸,投去道道探寻的目光,思忖太子究竟经历了什么,会以这样的面目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头曼颤巍巍地走下王座,布满了血丝的眼角似是点着泪光,脚步由缓而疾,最后竟是冲到儿子面前,弓下腰身抱住他满是血污的身体,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久久,从心底蹦出了两个字:好,好! 这才是他头曼的儿子!这才是匈奴王的儿子! 能在这样的境地下九死一生,活着站在他面前,他这个儿子,是为壮! 头曼被他这种强烈的求生欲和在逆境中越挫越勇的精神所感召,越发觉得这一切都是神的旨意。 -- 第26页 是太阳神庇佑,让他的儿子冒顿活着回来了! 他激动地将自己废长立幼,欲置他与死地的计划完全抛之脑后,满是赞许和欣赏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在他身上找自己当年的影子。 众人见状莫不动容,有的甚至转过身去,悄悄以袖拭泪。 头曼的语调里饱含抑制不住的喜悦:为奖赏太子出使月氏有功,即日起,令太子将万骑! 谢父王!冒顿咬牙吐出这三个字后,便闭上双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头曼抱着昏迷的儿子大喊道:来人!速请最好的巫医帮太子诊治! 帷帐后,默默看着父子相认这一幕的伊丹珠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的对手太强大,看样子,眼前这个死老头子是靠不住了。 后面的,只能由她亲自动手了。 冒顿伤得极重,连巫医都说,他能活下来,是神的旨意。 巫医帮他取出箭头,包扎伤口,又喂他服了药后,冒顿一直高烧不退,足足昏迷了两天。 这两天里,单于庭的气氛波谲云诡。 大多数被蒙在鼓里的王族首领,以为冒顿是在头曼的护送下逃回,只是其中不很顺利,遭遇了月氏国的追杀,最后只剩他孤身一人,以惊人的智慧、高超的武艺和顽强的毅力突出重围,逃了回来。 而头曼对外,也确是用了这套说辞,每每说到此处,无不眉飞色舞地夸赞自己儿子的英雄气概,有勇有谋。 唯有领兵攻打月氏的休屠王隐约猜出内情。 冒顿刚回到单于庭,头曼就让他撤回,他这一仗打得,就是月氏国境五日游,时间溜溜地都用在长途奔袭上了。 再就是右贤王兰鞨了。 这已是兰佩失踪的第七天了。 从单于庭到焉支山的一路,包括焉支山靠近单于庭这一侧的山麓,他已派人全部搜遍。 一开始,兰儋还劝他不要过于担心,兰佩是和阿诺一起去的,如果发生什么意外,阿诺保准一早回来报信了。 可这两天,伴随搜寻无望,兰佩又迟迟不归,就连兰儋都坐不住了,从前天开始亲自带人沿焉支山一路拉网搜寻,晚上都没回单于庭。 头曼这两天一直沉浸在自己儿子重回单于庭的欢喜中,对于兰佩的失踪已从最初的震怒,无奈,慢慢转变为漠不关心。 不过右贤王的小女儿,死了就死了,单于庭还有那么多好姑娘,他还愁自己的两个儿子娶不到心仪的阏氏吗? 想起给儿子娶阏氏,头曼这才又想到,自己的大儿子冒顿早已过了娶亲的年龄,自己在他这个时候,都有好几个阏氏了。 思来想去,兰佩性子太烈,处处和他对着干,且现下生死不明,即便活着回来,估计兰鞨也一时不会再提婚嫁之事了,那么单于庭剩下的王族里和冒顿年纪相般配的 休屠王的女儿,呼衍乐,好像比兰佩年长一岁,至今也未婚配。 头曼的生母便是当年呼衍部族长的女儿,只可惜生头曼时难产而死,后来头曼又取了休屠王的姐姐呼衍黎做二阏氏,如此呼衍乐若再嫁过来,便算亲上加亲了! 头曼越想越觉得合适。 他不禁兴奋地在金帐中来回搓手踱步,待冒顿醒来,他定要亲自去向休屠王提亲,也算安抚他这次主动带兵突袭月氏的长途奔袭。 大王,在想什么呢? 伊丹珠手捧一杯冰镇的羊乳酪从后帐走来,见头曼喜形于色,开始一口一口地喂他。 丹珠啊,冒顿能够九死一生逃回来,我没继续与他为难,你不会怨怪我吧? 伊丹珠压下满心怨忿,轻声道:我知大王手心手背,难以取舍。 头曼推开乳酪,踱至帐中那尊三足香炉鼎前,盯着鼎腹饕餮纹对伊丹珠说:如果不是神助,冒顿绝不能活着回来。此乃太阳神的庇佑!丹珠,我身为匈奴大单于,绝不能违背天神的旨意,否则,天神震怒,你、我,整个匈奴国,都必将遭受天神惩罚!你放心,日后我绝不会亏待乌日苏,更不会亏待于你! 伊丹珠感恩戴德地笑,心里却漾满苦水,日后?冒顿既以回来,留给她和乌日苏的,还有多少个日后? 她信神灵,可她更信权势。 在这孤立无援的王庭之内,唯有手握权柄,才是护命的法宝,其他一切的一切,不过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 头曼自知对伊丹珠有愧,牵起她的手安抚道:丹珠,我已决定,将休屠王之女许配给冒顿。至于乌日苏,你也知道,兰佩至今下落不明,我不喜那孩子,即便她能活着回来,我也不打算再和兰鞨攀亲。好在乌日苏还小,你容我再想想,定为他在单于庭寻个顶好的姑娘! 其实伊丹珠这会找来,原本想说的也是这件事。 大婚前离奇失踪,生死不明,于婚配绝不是什么吉兆,这个不祥的女子若是嫁过来,她怕自己的儿子受不住,因而打算请头曼解除婚约。 岂料他竟和她想到一处去了。伊丹珠遂微微欠身,柔声道:如此,便多谢大王了! 至于冒顿娶谁,她起先并不甚关心,听头曼要拉拢呼衍部联姻,她倒不禁嗤笑这个老头果真是老糊涂了! 此次休屠王领兵突袭月氏,冒顿怎会不知。正是因为他的突袭,冒顿才被迫从月氏搏命逃回。 -- 第27页 让他娶呼衍乐,不等于娶仇家的女儿吗? 这门亲,即便冒顿接纳了,怕是呼衍乐嫁过去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以休屠王那暴脾气,岂能忍得自己女儿受委屈 两日后,冒顿的高烧终于退了下去,皲裂的嘴唇微微开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水喝。 侍奴阿承赶紧端起一杯清水,喂他喝下去。 如此接连喝下三杯,冒顿紧闭了两天的眼才缓缓睁开,对上自己榻上的青底绣金帷帐。 回来了,终于,他回来了。 虽然这个家对他而言不甚温暖,甚至危机四伏,但至少目前看来,不管头曼打得什么算盘,有那一万骑兵在侧,短时间内,他性命无虞。 更何况,这个家里,还有他待娶的阏氏兰佩。 想起兰佩,他微微气恼,怎么他拼死回来,到现在都还没见到她? 不等他开口询问,毡房木门砰得一声向内推开,一袭湖蓝锦缎,闪闪发光的呼衍乐疾步冲了进来,几乎是扑跪在冒顿榻前。 你可算是醒了!可真是担心死我了! 冒顿看清来人,原本欣喜的神色渐渐平复,双眼面无表情地扫过呼衍乐红扑扑的脸,张了张嘴,没说话。 你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呼衍乐作势看了看他全身包扎着的伤,又自言自语道:你瞧我问得这些傻话,都包成这样了,能不疼吗?! 见冒顿不说话,呼衍乐当他才刚醒来,过于虚弱,不等他的回答,自言自语道:你知道吗,这次突袭月氏是我父王领兵,就是为了将你提前从月氏国那个鬼地方给救出来!他临走前,我再三央求他一定要将你平安带回,谁知最后还是弄成这个样子!气得我这两天都没和父王说话! 冒顿嫌她呱噪,不觉闭上了眼睛。 对了,还有一事,你大概还不知道呢吧!头曼要将兰佩改嫁给乌日苏,连婚期都定好了,原本应在五日前成婚,结果兰佩先是坠马昏迷,醒来后又吵吵去焉支山采什么红蓝草做大婚胭脂,结果你猜怎么着? 说到这里,冒顿紧闭的眼已不知在何时睁开,隐隐透着不可置信和紧张,牢牢盯着她滔滔不绝的嘴。 结果她失足坠崖了,今天已经是失踪的第七天了,到现在都还没找到尸首 话音未落,呼衍乐只觉得胳膊想要被掐断了一般的剧痛,不仅哎呦一声叫出来:你干什么?你弄疼我了!快松手! 你刚刚,说什么? 阴森暗哑的嗓音,隐着杀人的怒意,呼衍乐吓得打了个寒噤,开始结巴:没我没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什么坠崖,什么尸首?! 我我也只是听说啊,疼,你先放开我 出乎她意料的,床榻上的人猛然松开钳制住她的手,噌得从床榻上立了起来,阴沉着一张脸,开始艰难地一件件穿上衣服。 呼衍乐追在后面喊:你你这是要去哪? 回答她的,只有一阵阴冷疾进的厉风 作者有话说: 他来了,他来了,他骑着汗血马来了~ 第14章 不等他上马,兰儋突然窜出,拦住了他。 你要去哪? 兰佩呢?我问你,兰佩呢! 面对冒顿的厉声质问,兰儋沉默了。 他已经领兵搜寻了两天,仍是一无所获。 兰佩现在究竟在哪,是死是活,连他都说不出了。 昨日沿着山脊搜寻的时候,他突然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兰佩临走前说的那番话,会不会是因为知道自己再也回不来,留下的遗言? 会不会她先骗过父亲,再骗过他,为的只是去寻死? 可阿诺呢?若是兰佩寻死,定不会带着阿诺一起,莫非,阿诺见兰佩身死,自己也陪着去了? 兰儋越想越怕,到最后,竟是不敢再想下去。 比起兰佩,你还有更重要的事。 兰儋极力控制住思绪,扫过冒顿瘦削苍白的脸,想起兰佩临走前的再三叮嘱,轻叹了一声,四下看看确定安全,凑近了些小声说:大阏氏去了,头曼对外只说大阏氏是染疫暴毙,已入殓下葬,具体葬在何处,因怕瘟疫导致恐慌,没有对外透露。 见冒顿呆呆地站着,没有任何反应,兰儋又补充道:大阏氏从发病到身亡,身边无一人在场,就连入殓事宜,也无一人知晓。此事疑点众多,十分蹊跷,如你身体已无大碍,还是先暗中查一查此事才是要紧。 至于兰佩,我和父亲没有放弃希望,还一直在找,父亲说了,活见人,死见尸。 好一个活见人,死见尸。 单于庭里两个对他而言最为重要的人,如今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思及此,冒顿一阵头晕目眩,眼前一黑,双腿发软,又昏了过去 兰佩幽幽转醒,发现自己睡在一个陌生的毡房里。 毡房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处处油腻,泛出的腥膻味令她想要作呕。 身边,阿诺正撑在炕沿打盹,酥油灯微弱地亮着,像是随时随刻都会熄灭。 -- 第28页 阿诺。兰佩轻轻唤了一声,阿诺猛然惊醒,迅速凑上来问:小主醒了?可是伤口疼醒的? 经阿诺这么一提醒,兰佩才觉出自己的身体像是从中间断裂成了两截,上下错位,最疼的位置集中在腰侧。 她想微微侧身查看伤势,怎奈身体根本动不了。 别动!阿姆说了,你除了外伤,筋骨也有错位,半月之内千万不能翻动伤口,除了换药,其他时间都只能保持这样的姿势平躺。 阿姆? 兰佩朝毡房里看过去,并没有第二个人。 嗯,阿姆原先在单于庭做过巫医,后年岁大了托病离开了单于庭。这顶毡房是阿姆为了帮你养伤临时搭得,她们一家住在旁边那间大毡房里。这次幸好遇见了她们,不然,我只怕有十个脑袋,也不够大人砍得! 兰佩稍稍心安,又忽然想起什么,焦急地问道:我这是昏睡几天了? 三天,可把我吓坏了!阿姆说没事,你三天之内肯定能醒过来,我起先还不信 兰佩迅速打断阿诺的话,命令道:不行,再不回去便要过了我和哥哥约定的期限,他与父亲会急死的,阿诺,你速回单于庭,说我坠崖受伤又遭遇狼群攻击,伤及筋骨,暂时不能移动,现在一处牧民家休养,让他们千万放心,待到伤口好转,我定会尽快回去。 不,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阿诺不依。 你请那个阿姆过来,我与她说。 让她照看你我不放心! 阿诺!兰佩急:我再不回去,单于庭会出大事的! 我不管,出什么大事,会比小主还重要! 出什么大事,兰佩也说不出,因她并未如前世那样嫁给乌日苏,此刻又受伤被困,此生的轨迹已然发生变化,后面会发生些什么,全不在她掌握。 她只是觉得不安。 负了与哥哥的预定,悬而未决的婚事,还有即将回到单于庭的冒顿,都如悬在她头顶的利剑,牵动着她与无数人的命运。 她尽力稳住心神,用严厉的口吻对阿诺说:莫要再辩,我自有道理,你照做便是! 见小主真的动气,阿诺吓得噤了声,默了一会,低低道:那我去和阿姆说。 快去! 不等阿诺走到毡房门边,兰佩又叫住她:回来! 小主可是不要我走了? 阿诺一阵欢喜,赶紧跑回炕沿,双眼重又闪出晶亮的光。 回去,若是见到太子,若是他问起我,不许多说一个字,更不许告诉他我现在何处! 小主 去吧。 毡房的门轻轻关上,霎时万籁俱静。 腰间的刺痛一阵阵传来,兰佩咬紧牙根,缓缓阖上双眼。 原先,她以为自己能够如期回到单于庭,就算父亲没有解除婚约,考虑到冒顿已经回来,她再以坠崖为由装个身体虚弱,短时间内,头曼和父亲都不会逼她再嫁。 如此,参加完祭祀大会,她很快便可同父亲和哥哥一起回到封地,从地缘上远离王室。 后面任他冒顿再怎么折腾,只要她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他一个胸怀天下,南征北战的大忙人,哪里还得空想起她来,应该很快就能将她忘了吧。 剩下她此生的任务,便是保护好父亲和哥哥,免遭恶人奸计,绝不让他们再参与到无谓的王庭政治斗争中去。 而她自己,就在封地伴着日月星辰,草场雪山,恣意无为,过此一生。 可现在,因为那群该死的狼,她的计划出了意外。 耽搁的时间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期。 假戏一旦做成真的,便会麻烦无穷。 最大的麻烦,是以她目前的身体状况,无法承受长途颠簸,祭祀大会结束后,能否立即启程回封地,成了未知。 她有预感,父亲和哥哥很有可能以她养伤为由,将她独自丢在单于庭。 到那时,她不得不天天在冒顿的眼皮底下晃悠,一个不小心,还有可能被迫陷入你死我活的王庭政治斗争中。 这简直是她最不愿见到的局面 正思忖间,有人轻声而急促地敲了两声门,不等她应,那人已推门而入。 端着一盆热水。 兰佩收回思绪看去,一位老妇人正向她走来。 老妇人约莫五十上下的年纪,佝偻着背,裹着暗红色头巾,深深的沟壑嵌在脸上,皮肤是久经日晒的深紫色,嘴巴干瘪着,看起来有点凶。 应该就是阿诺口中的那个阿姆了。 姑娘醒了? 嗓音也很诡异。 兰佩明白为什么阿诺不放心让这个阿姆照顾自己了。 嗯。 她低低应了一声,未敢再多话。 伤口可是有刺痛感? 阿姆说着放下手中铜盆,凑近揭开她的衣服查看伤口。 是一处长约三寸的咬伤,最深处可见骨。 是。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兰佩看不见自己的外伤,只知道外伤内伤加在一起,疼得她彻心彻骨,一直在冒冷汗。 -- 第29页 阿姆坐在炕边捣鼓了一阵,不知突然往她伤口上抹了什么药,凉而刺痛,激得兰佩登时尖叫出声。 忍着!阿姆冷冷道。 兰佩将双手紧紧攥拳,指甲深抠进肉里而不觉疼,额上豆大的汗珠开始涔涔往外冒,牙根一直在打着哆嗦。 阿姆凛了她一眼,像是为了让她安心,说明道:从前我在单于庭做巫医的时候,太子外出打猎被狼咬伤,就是我用这药医好的。 太子?兰佩牙齿打颤说:你是说,冒顿? 你是什么人,太子的名讳也是你能直接叫得?! 对兰佩直呼冒顿,阿姆显然十分不悦,说话的语气像是斥责。 果然,在单于庭干过的就是不一样,拽得很! 兰佩心里腹诽,面上不敢表现,忍着疼嘿嘿干笑了两声,咬牙认错:是不该,不该! 阿姆上完药,帮她包扎伤口,似是感慨往事,又继续道:可怜也就十来岁的孩子,被狼咬成那样,还要硬撑着保护自己的妹妹,直到把妹妹交到大人手中,他才允许自己昏过去,看着真让人心疼。 阿姆说话间已帮兰佩重又包扎好伤口,在热水中拧了一块破布头,胡乱替她抹饬了两下身子和脸。 呆着吧!等饭好了,我再给你送来! 谢谢阿姆。 兰佩声若蚊蚋,没敢和这个凶巴巴的老妇人说,她刚刚口中那个被冒顿保护的妹妹,就是她。 阿诺骑快马星夜兼程,终于在三日后回到了单于庭。 未等下马,她借着稀薄晨光,看见不远处正有一人翻身上马,朝单于庭外疾驰而去。 阿诺扭转马头微微避开,不曾看清那人的长相,只从身形动作觉得颇有些眼熟。 顾不上多想,她按照小主的吩咐,奔向兰儋大人的穹庐,正撞上预备继续出单于庭搜寻妹妹的兰儋。 大人!阿诺一激动,当即跪下。 阿诺?兰儋心头不由地滞了一下,又飞快地狂眺起来。 阿诺回来了! 他向四下看看,却并没见到兰佩。 兰儋的心瞬间凉透。这么多天过去了,最后只有阿诺一人回来,想必兰佩她 小主命奴回来向大人传信,小主在焉支山坠崖又遭遇狼群袭击,伤及筋骨,现正在一牧民家里养伤,待到伤好些自会回来,还请大人不要担心! 兰儋悬着的心一紧,急急追问道:伤得很严重吗?有性命之忧吗? 腰部有一处外伤,还有内伤。替小主诊治阿姆的原是单于庭巫医,已帮小主上药包扎,再三叮嘱要静养月余,小主现下只是行动不便,无性命之忧。 听阿诺如此说,兰儋紧绷的神经终于稍事放松,凛了凛神,他领着阿诺向父亲的毡帐疾步走去。 伴随阿诺突然回到单于庭,兰佩还活着的消息迅速传到了金帐。 一早,头曼便将右贤王招进金帐,向他道喜。 臣罪该万死,没能管教好女儿,还望大王责罚! 兰鞨连连谢罪,不敢面露半点喜色。 右屠耆王何必如此自责,兰佩为了采制大婚胭脂失足坠崖,只是意外,本王揪心数日,如今听闻她既无性命之忧,甚是欣喜,谈何责罚! 头曼轻捻胡须,看似欣忭,实则内心正在与右贤王进行一场无声的博弈。 当初是他提出要让兰佩改嫁,如今退婚一事他自然不便再张口,他想,若是能从兰鞨口中提出,他顺水推舟,不但遂了他的心愿,还能落个人情,此方为上上策。 以他对兰鞨的了解,他一定会提。 兰鞨面露愧色,重重跪地叩谢:谢大王不罚之恩。 自东方一跃而上的火轮穿过户牖,点点金线射向头曼锦袄上的錾金云龙纹,晃得兰鞨眼前一片花火。 他重重吸气,像是下定了十分重要的决心,径自打破帐内难堪的静默,沉声道:大王,此次小女虽是捡回了一条命,但着实伤得不轻,臣思量,不能让小女以残败之身嫁与小王,损王室阳德,故臣斗胆,还请大王收回赐婚! 自兰佩失踪,解除婚约的一席话已在兰鞨心中酝酿多日,只是兰佩下落不明,他迟迟未能说出口。 如今,得知兰佩负伤生还,兰鞨再无顾虑,何况冒顿既已归来,头曼表现出的大喜过望,已然将太子更迭之事抛到了脑后。 变数太大,前路不明,是为危。 兰鞨断不愿送自己女儿搅入这趟浑水,成为多方权利博弈的权称。 他所言损王室阳德,其意再明确不过,不仅是乌日苏,就连冒顿,兰佩也不便再嫁。 这自然顺了头曼的意,几乎连想都没想,他点头应道:好!就按右屠耆王的意思办! 多谢大王! 兰鞨料到头曼对这门亲已多有顾虑,定会痛快应允。君臣二人心照不宣,一团和气,兰鞨遂以头点地,不住谢恩。 自此,兰佩的婚事,彻底告吹。 第15章 父亲被头曼招去金帐后,兰儋迅速找来巫医,询问能否接兰佩回单于庭养伤。 -- 第30页 巫医没有见到伤者,不敢断下定论,兰儋想了想,父亲现在金帐内,应当会和头曼提兰佩解除婚约的事,遂对阿诺和巫医说:你们先回去准备一下,待父亲同意后便动身。 他其实在等父亲的消息,如果头曼同意了,他再见到兰佩时,便可以告诉她婚约已经取消,好让她安心养伤。 阿诺急着赶回去照顾小主,连连点头,想到阿姆的毡房条件简陋,她还有不少东西需要准备,于是赶紧往兰佩的闺帐跑去。 此时天已大亮,在围栏里圈了一夜的牛羊成群结队缓缓朝山坡上移动,男人们挥杆套马,女人们三三两两聚在溪边洗涮,阿诺蹦跳着穿过羊群,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下后背。 力道不小,砸得她肩胛骨生疼。一块石头蹦跶几下,从她后背弹到了面前的草地上。 阿诺龇牙咧嘴回过身,看见了正大摇大摆朝她走来的乌日苏。 心头一紧,暗道不好。 怎么在这个节骨眼碰到这个煞星。 乌日苏,从里到外,无一处不像他的母阏氏伊丹珠,长了张俊美隽秀的脸,可与之不相称的,是他对待旁人的傲慢无礼,特别是对阿诺这样的下人,在他眼里,他们生而为了活埋殉葬。 阿诺知道他故意拿石头砸自己,也不知哪里开罪了他,不等他走近,赶紧跪下。 起来吧。 出乎她意料,乌日苏今天居然准她站着回话。 阿诺不敢多言,慌忙谢恩起身,这才发现乌日苏大概是这些日子都没睡好,眼窝下挂着两道十分明显的青黑,脸色很不好看。 你主子怎样了? 乌日苏沉吟片刻,吐出这几个字。 阿诺倏地想起兰佩叮嘱她的话,转念一想,乌日苏又不是太子,遂将先前对兰儋说过的话又如实重复了一遍。 乌日苏听着听着,不觉皱起眉头,尔后,轻讪了一句:她就那么不愿嫁我? 阿诺傻眼,赶紧解释:小主是为了大婚去采摘红蓝草才失足坠崖的,奴从未听小主说过任何不愿嫁与小王的话。 乌日苏却像是根本就没在听,仍旧自言自语道:先是坠马,再是坠崖,为了毁掉这门亲,不惜堵上两次性命,好,甚好! 说着说着,他兀自笑了起来,其状诡异骇人。 阿诺无措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稍顷,乌日苏渐渐收住笑,脸色阴沉道:现如今,冒顿活着回来,她是不是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 阿诺将头埋得更低了,连呼吸都要停滞。 休想! 乌日苏从心底咆哮出这两个字。 单于庭是他的,兰佩是他的,整个匈奴都是他的! 从前他不曾想,不会想,也不敢想。 但自从父王将冒顿送去月氏,又听从母阏氏的安排意欲废长立幼,他才明白没有谁是天生的王者,金帐中的王位,于他,原来也有机会。 这样的念头一旦出现,便是无解的毒药,诱他上瘾,沉迷其中,欲罢不能。 坐拥无上的权利和心爱的女人,恐怕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抗拒。 虽然他知道那个女人早已心有所属,但那又如何,草原上千百年来的生存法则早就教会他,何为弱肉强食,强者为尊。 只要他足够强大,不过争夺一个女人,又有何难。 他用眼角瞟了眼阿诺,冷冷道:你走吧!今日之事,绝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否则他顿了顿,冷笑一声:我会将你剁成肉酱,喂进你小主的嘴里 阿诺全身止不住地哆嗦着,跑远了。 阿姆上药离开后不久,迷迷糊糊中,兰佩意识到自己开始发烧。 全身如炭火般灼烫,头疼欲裂,眼睛又胀又疼,突突跳着,身上盖着毡毯,仍止不住地怕冷。 她很想喝水,张嘴唤了一声,才发现嗓子哑了。 她便在这生不如死的煎熬中强忍着,一阵清醒,一阵迷糊,等着什么时候阿姆送饭来,再跟她讨口水喝。 期间她大概昏睡了一阵,再醒来时,隐约看见炕边坐了个人影。 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她朝那个人影急切地张了张嘴,说:水,水 却没能发出声音。 那个人影大概读出了她的唇语,很快端来一杯清水,取匕沾水送到她的唇边,一滴滴喂她喝下去。 清冽的白水如久旱甘露般流淌过兰佩灼辣的咽喉,她已顾不得这人是谁,为何会出现在毡帐里,只是一口接着一口地抿着水滴,直到好似从地狱重回人间,才稍稍回神,轻呼出一口热气。 一抬眼,她看见了正横在她唇边,向她口中送水的青铜匕。 约莫三寸长的匕身,细密嵌着龙鳞状细纹,双侧均匀排列圆环装凸起,匕的末端饰以龙首。 如此别致的造型,精细的铸工 兰佩瞳孔微缩,心头一紧,她曾经见过这把龙首青铜匕 她迅速将目光重新对焦,转向匕的主人,瞳孔微缩,看清了此刻正坐在炕边一手端杯,一手持匕的人,正是那个刚从月氏国逃回不久的匈奴国太子,她前世的夫君冒顿。 结辨成束的长发,飞扫入鬓的眉,狭长微凹的眼窝下,是高耸挺直的鼻,削薄紧抿的双唇和棱角凌厉的下巴,揉杂为邪魅的混血样貌。 -- 第31页 经过戎狄祖先与异族几百年的混居,如今存留在他脸上的蒙古人种印记,唯有那对摄人心魄的棕黑色瞳孔,此刻目不转睛地盯住她的脸。 是了,这便是真正匈奴王的样子。 瘦削苍白掩不住他绝对王者的强大气场,前世兰佩回回见他,都会一阵莫名的心律不齐。 现世呢?兰佩没有心律不齐。 她的心像是突然停摆了,直憋到她无法呼吸,才重又跳起来,跳得如同失控的钟摆,飞快。 看来,他在逃亡途中不但没有失忆,还一直惦着她,以致自己的伤还没好全,就追了过来。 一定是那个阿诺,把她的话当做耳旁风,好心办了坏事。 兰佩就这样与他无言对视了一阵,电光火石间,听见他满是自责的一句开场白:我来晚了,蓁蓁,让你受委屈了。 前一秒,兰佩还在思忖要不要装失忆,反正她先坠马后坠崖,把脑子摔坏也很正常。 很可惜,当她听见他这句暗哑而诚意无限的开场白后,眼角竟翻滚出了一滴不争气的热泪。 流泪,并非出自她本心,她也闹不清自己为何会在此情此境下落泪,许是本就伤痛难忍,再联想起前世的惨死,她觉得冒顿确实让自己深受委屈,听见他这迟来的一句告白,崩了。 可她一哭,便说明自己为他所言而深深触动,再想装失忆,已是不可能。 好在,她现在不用装,也是失声的状态,对于他倾诉的衷肠,她暂且可以不予回应。 于是看在冒顿的眼里,眼前这个他朝思暮想了三年,已然出落为人间绝色的心头好,为了履行与他的婚约,不惜以命相抵,生生把自己折磨成如今这般惨状,在终于见到了他的一瞬,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委屈,哭了出来。 他似是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抬手覆上她的脸颊,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沉声道;父王让你改嫁的事我都听说了,你放心,如今我已回到单于庭,日后绝不会让你再受半分委屈。 兰佩怔怔望着他的一往情深,开始怀疑自己在他回来前没嫁给乌日苏,究竟是做对,还是根本就错了。 她逃婚,纯粹是怕他日后报复,而并非出于对他的爱。 可在他看来,她逃婚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因为爱他而无比执着地等他。 这一下,等于她作茧自缚,给自己身上烙出个情比金坚。 误会,一切都是误会! 他收回手掌,目光晦涩难辨,像是穿过她看出很远:你知道吗,在月氏的这半年,逃回来的这一路,我是如何忍过而活着回来的? 他口中所说的如何忍过,前世兰佩并不知道,因为她的改嫁,他从未有机会对她说起。 他远走月氏和拼死逃回的一切艰难不易,都是每当他强要她时,她被迫看见他那一身狰狞的伤痕,自己的猜测臆想而已。 只可惜,变了,一切都变了 如今,他伤痕未愈,便巴巴跑来告诉她自己是如何忍过的,也不管她想不想听。 如果她现在能说出话来,一定会回答他:我不想知道。 兰佩紧张地眨了两下眼睛,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启,又合上,被动地等他的答案。 因为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会在单于庭等着我,等我回来娶你。 他远眺的目光渐渐收回,凝在她的脸上,写满了懊恼、怜惜、心疼和自责。 兰佩艰难地咽了口吐沫,心说,并没有。 前世,她并没有等他回来娶他。 现世,她等他回来也并不是为了嫁给他。 一个人,如此自作多情,且是两回,她都替他感到一阵莫名悲哀。 他贪婪地望着眼前这张令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绝色容颜,坚定而决绝地说:所以哪怕还剩最后一口气,我都要活着回来,赴与你的婚约。 对着他那样深情而执着的眼,兰佩渐渐明白为何当年他从月氏回来,发现自己改嫁后,会性情大变,惨绝人寰了。 因为支撑他活着的信念没了。 从那以后,他大概就是个活死人。 蓦地,她竟因为懂他而有点心疼父亲一心置他于死地,母阏氏遇害,心上人改嫁,孑然一人九死一生逃回来又如何,世上已无任何可与他留恋的人与事。 高高在上的王位和不断扩张的帝国版图,将他塑成了一尊只会征战和杀人的修罗,连与她的床笫之事,都成了他向她发泄怨气的最佳方式。 只是我万万没想到,与我守约的代价,是让你深受如此重伤,蓁蓁你说,我是不是特别没用 天哪,他说着说着,居然哽咽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他不是普通的男儿,他是铁血冒顿啊! 他怎么也会哭? 难道是看着她为了等他,弄成个半身不遂的惨样,触到了他的伤心处? 兰佩一时错愕,受不住此生初见的匈奴王上来就为自己落泪,却又说不出话,只得艰难地抬起手,示意他注意保持匈奴王的形象,别哭了。 岂料看见她抬起手,他会错了意,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紧紧攥在自己的大掌之中,力道之大,她抽都抽不出。 他的手掌温热而干燥,许是常年挽弓挥刀,有一圈粗糙的茧,扎在她的手心上,微痒。 -- 第32页 前世,他从未这样握过她的手,陌生而怪异的触感让兰佩的心跳再次开始不受控的狂跳,脸上烧出的红晕迅速蔓延到耳根脖颈。 冒顿摩挲着她滚热的小手,似是突然间有了方向和力量,他很快控制住短暂的悲恸,脸上的神情渐渐覆上层令人胆寒的阴鸷:蓁蓁,我回来之后才得知,母阏氏去了。身为儿子,我未能保护母亲,而身为你待嫁的夫,我又负你至此。 我开始明白,若想保护心爱的人,需得自己成为王者,只是这一条路千沟万壑,崎岖难行,蓁蓁,你愿意一直陪着我,与我共登无极吗? 不愿意,兰佩张了张嘴,回答地斩钉截铁。 冒顿欣慰地看着她说出我愿意,嘴角上扬,微微笑了。 笑? 兰佩心中哀鸿遍野,又连连说了三个:不愿意,不愿意,不愿意。 我知道。他的笑容愈发浓烈,吊稍的眉眼都弯了:谢谢你,愿意等我,信我,一直陪着我! 蓁蓁,此生,任我负尽天下人,也绝不负你! ... 作者有话说: 相见恨晚,有木有~ 第16章 他的话极具蛊惑,上一世,兰佩何时听过他这样的告白? 差点就要信以为真。 如果她不知道后面将会发生什么。 他口中所说的负尽天下人,包括她的父亲和哥哥。 这与负她何异? 倒不如负了她! 她在万般无奈下干脆闭上眼,不再看他。 手却是依然被他紧握着,她使劲抽了抽,反倒被他攥得更紧了。 你睡会吧,我就在这一直陪着你,哪也不去。 又被他误会了,一个抽动手心的小动作,让他以为她怕他转眼走掉。 ... 兰佩几乎绝望了,本就伤痛难忍,再被他两只眼睛这样直愣愣地盯着,叫她如何安睡? 好在,门突然开了。 终于有人进来了,终于! 还一下进来了好几个。 小主! 最先扑过来的是阿诺,未等她来得及看清坐在炕沿的冒顿,便抑制不住激动地报告:兰儋大人来了!还带来了单于庭最好的巫医! 太子殿下? 紧跟进来的兰儋显然比阿诺沉稳许多,虽脚步也急,但风度依旧,一眼便看见了帐里的冒顿,面上略过惊讶,旋即叩手行礼。 阿诺这才猛得一回头,看到了太子冒顿。 正与她的小主手牵着手。 惊得她噗通跪下,再不敢抬眼。 兰佩急于挣脱那只大掌的钳制,憋红了脸使劲转动着手腕,冒顿并未察觉,松开手起身迎向兰儋:来了? 言语之中,毫无意外。 兰儋没有多言,只朝他点了点头,旋即引巫医进帐,命他速为兰佩医治。 在炕边站着的一排人纷纷退让开,未等巫医走近,帐内又紧跟着冲进来第四人。 你们这是做什么?! 阿姆怒瞪双目,模样骇人。 姆妈,他们是从单于庭赶来为她看病的。 冒顿轻声解释道。 阿姆看了他一眼,算是勉强信了他的话,不满的眼色瞥过帐内众人,最后仍是将视线落回冒顿的身上,不容回绝地说:既如此,太子请随我来,我有事问你。 听听,这口气,哪像是在对太子说话! 兰儋面露不悦,欲上前斥责,被冒顿拦下:照顾好蓁蓁,我去去就来。 直到冒顿和阿姆走出帐外,阿诺才算元神归位,黝黑的眼珠子一个劲地瞅着兰佩,小声嘀咕:殿下怎么来了? 殿下怎么来了?你还好意思问我?! 难道不是你把他给招来的吗?! 兰佩只恨自己说不出话,不然定要好好斥责她一番。 巫医屏息凝神,开始察看兰佩伤情,一通左按右压,疼得兰佩几欲昏厥。 兰儋不忍再看,待巫医收手,急切地问道:怎样? 外伤倒还好说,只是腰部确有异位,短期内宜静不宜动。 巫医垂手躬身回道。 兰儋四下看看,不禁蹙眉:这里条件实在艰苦,能否将人送回单于庭静养? 巫医看了眼黢黑的土炕,想了一阵,颇为难地说:并非不可,只是 只是什么?兰儋急。 打小被全家捧在手心的兰佩,何时吃过这样的苦,住过这样既脏又破的毡帐,现在就算让他摘星揽月,只要能让小妹少受点苦,他也心甘情愿。 只是需要用夹板固定,平躺在极平稳的牛车中,缓慢前行,以减少颠簸,否则,恐对小主腰伤不利,留下后患。 这有何难!不就是走慢点。从单于庭骑马至此,快不过十个时辰,若是牛车慢行,三天怎么也能回去。我这就去安排! 兰儋说着就要出帐,临走前,他突然想起什么,调头走回兰佩炕边,摸了摸她滚烫的额头和黏腻脏乱的乌发,轻声安抚道:我来之前,父王已向大单于提出解除婚约,大单于允准了。你且安心养伤,切莫再胡思乱想了! -- 第33页 兰佩咋舌,这么快?! 这倒是她没想到的。 她原以为,以父亲素来万事求稳的做派,怎么也要等到她回去之后,看到她这副惨样,才会逼得他横下一条心去向大单于提出退婚。 不成想她人还没回单于庭,父亲已和大单于已达成和解,改嫁一事,便这么被他们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如此看来,受伤也并非全无益处,至少她与乌日苏的婚事,算是干脆利落地解决了。 她轻轻点头,阖上了甚为快慰的眼。 姆妈将冒顿领进自己的毡帐,脸色稍缓和了些,给他倒了一杯热酪,问道:太子可是有事瞒我? 见冒顿不说话,姆妈又追问:你身上是不是有伤? 眼前被他唤作姆妈的人,原是大阏氏的陪嫁侍奴,因精通医术,在单于庭做了巫医。当年大阏氏生冒顿难产,便是姆妈从鬼门关将母子二人生生拖拽了回来,于冒顿母子,算是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后头曼养母丘林阏氏离世,大阏氏眼见头曼与自己日渐疏离,便做主去了姆妈的奴籍,赐她金帛牛羊,将她遣出单于庭,放她自由。 一别,已有十年。 这次阴差阳错,冒顿突然找来,姆妈一眼便认出了他就是当年自己看着长大的太子冒顿。 她默不出声,回帐取出离开单于庭时,大阏氏赏赐的一双皮靴,冒顿睹物思人,眼眶霎时红了。 那是母阏氏亲手缝制的针脚,他再熟悉不过。 姆妈,母阏氏没了。 良久,冒顿艰难对她吐出了这几个字。 怎么没的? 太子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冒顿被头曼送去月氏,她曾听在单于庭做裨小王的儿子说过,这次头曼突然对月氏出兵,她又亲眼看见休屠王领万骑从她的毡帐边呼啸而过。 如今对上眼前冒顿毫无血色的脸,这之间究竟存在什么联系,以她在单于庭多年的浸染历练,隐约能够猜到一些。 她不再问了,轻叹一声:把衣服脱了,我给你看看伤。 冒顿没动,反倒问起兰佩:姆妈,她的伤要紧吗?我见她烫得厉害,连话都说不出。 姆妈阴沉着脸,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闷头解开他的衣襟,露出里面早已被鲜血殷透的白色中衣。 若不是冒顿找来,她万没想到自己从焉支山救回的姑娘竟是魏芷君的女儿。 十年未见,那个成日里追在冒顿身后的小女娃,已出落得这般娇俏可人,细细想来,确有当年单于庭第一美人的风韵。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姆妈看见他满身的狰狞刀伤,知他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一路从单于庭找到这里,不悦道:没你伤得重,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可她根本动不了。 见姆妈的脸色越发难看,冒顿没什么底气地说道:我无事。 说实话,他没想到能这么顺利地找到兰佩。 原本,他打算出单于庭后一户户人家问过去,一直问到焉支山南麓。结果跑了不到一日,他便遇见了姆妈,得知她前几日刚从狼群中救回一个姑娘,推门走进毡房一看,正昏睡在炕上的,不是兰佩又是谁? 三年未见,于战场上,于黄河边,于月氏昭武成,于流沙大漠,他曾无数次幻想过两人再见时的场景,幻想她腮点胭脂,旖丽锦服,于王庭中翘首以盼,侯他归来。 却没成想,世事难测,眼前他所亲见的她,满身血渍泥污,伤重昏迷,黛眉紧锁,瘦削绝美的脸上,因高热而灼成赤红。 他心如刀绞,恨不能由自己来替她承受这份伤痛。 所以对自己一直向外渗血的伤口,他反倒不以为意了。 无事?!你知不知道若不尽快止血,你会没命?! 姆妈实为他伤重的程度以及不以为意的态度而恼火,低声斥了他一句,开始帮他止血换药。 冒顿一声不吭,任他摆布。 疼就喊出来。 姆妈瞥见他额头的汗珠,不忍道。 冒顿嘴角扯出丝自嘲的笑,喃喃道:姆妈,你可知,比起我心中伤痛,这些皮外伤不及万分之一。若喊疼,只怕我将嗓音喊哑,也未必能缓解一二。 姆妈不再说话了。 在她眼里,太子虽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但始终还是个孩子,一个不知世间愁苦,于广袤草原上策马驰骋,虎虎生威的孩子。 虽几年前他也曾戎马战场,初绽锋芒,但那些真刀真枪的阵前搏杀,拼得都是阳谋。 如今,以他失去至亲大阏氏为代价,仅用了短短一年时间,头曼便亲自上阵,教会了他什么叫做阴谋。 看着他这一身漫血的伤痕,姆妈强忍住心中的愤恨和哀痛,干涸多年的老眼竟也模糊了。 从此往后,单于庭再不见那个名叫冒顿的翩翩少年。 兰儋这次从单于庭出来带了二十名轻骑,皆是跟惯他的精锐,按照巫医的要求,轻骑兵很快备好车轝,架厚木平板,为减少颠簸,木轮包毡,阿诺又取出她从单于庭带来的厚毡锦褥,将轿厢内尽量布置的柔软舒适。 -- 第34页 兰佩见他们忙里忙外,知道哥哥是铁了心要将自己送回单于庭,便由着他们折腾。不多时,兰儋和巫医抬进两块细长夹板将她固定,她便被五花大绑抬进轿厢。 姆妈帮冒顿换完药,又细细交代一番,取出自己熬制的草药,叮嘱他回单于庭后,一定要按时换药。 冒顿点头应好,接过草药同姆妈走出毡帐,正碰见兰儋和巫医将兰佩小心翼翼地搬进车里。 冒顿见状,疾步迎上前,担忧地问兰儋:这么快便回?她的伤能否经得住? 巫医说了,做好固定,慢点走,不碍事。兰儋回道。 冒顿这才稍稍心安,朝轿厢里看去,见兰佩正被绑在木板上昏睡,又是一阵心疼。 其实兰佩经过这一番强行折腾,哪里睡得着,不过是听见他的声音,赶紧闭眼假寐罢了,眼不见,心不烦。 兰儋见阿姆远远站在外围,径自走过去朝她深鞠一躬,取出事先备好的一袋金叶塞与她手中:此番多谢阿姆救命之恩,若阿姆日后有需,兰儋定当竭力相报。 阿姆闻言方才认出兰儋,并未去接那袋金叶,只笑了笑说:好孩子,快去吧,有你这份心,老奴万死不辞。 兰儋一愣,不觉又多看了老妇一眼,直觉面熟。 不等他再想,老妇朝他挥了挥手:快走吧! 此时冒顿和巫医已翻身上马,骑兵们牵引牛车,等着上路了。 兰儋上马后看了眼冒顿青灰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殿下伤重未愈,是否乘车? 车内,兰佩听见哥哥的问话,小心脏蓦地一拎。 这么狭窄的空间,她又身绑木板,他若是再坐进来,岂不要和她紧贴着才行? 那她回去的这一路,不得憋死? 她不禁竖起了耳朵,心里敲着鼓等他的回答。 冒顿回身看了眼垂下的轿帘,一心只想让她能睡得舒服点,淡淡道:不必了,走吧。 兰佩心念谢天谢地,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驭夫扬鞭,牛车慢而稳地徐徐向前,单于庭,虽晚了些时日,她终究还是要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走,接媳妇回家咯~ 第17章 今年单于庭的祭祖大会因太子的回归而办得格外庄严隆重。 兰佩行动不便,躺在床榻上盯着帷帐上那一对白鹤,听帐外阵阵惊天动地的擂鼓声,想象万人齐拜祭天金人的盛大场面。 阿诺听见鼓声,眼里透着心动,不自觉地向帐外看了一眼。 去吧,看看都有什么热闹,回来给我讲讲。 兰佩看出她的心其实早就飞去祭台了,只是碍于要照顾自己,不敢乱跑。 阿诺摇头:大家都走了,我要再去,谁来照顾小主呢。 我乏了,正好睡会儿,快去吧! 兰佩催促着,伸手推了推她,旋即自己闭上眼,开始假寐。 阿诺见她真像要睡觉的样子,静默了半晌,才带着歉意小声说:那,我去了? 兰佩点头,很快,听见阿诺轻轻带上帐门。 轻吁一声,她这才缓缓睁眼。 帐内,施枷上的婚服已被取走,自她半身不遂回到单于庭,父亲便在榻前向她保证,今后只要她不愿,他绝不会让她再嫁。 刚过及笄之年的姑娘家,还未出阁已被转了两手,还将自己弄得一身伤病,大概任谁都会觉得不吉,不会再来提亲了。 兰佩谢过父亲,不忍看他几日不见越发苍老的模样,轻声安慰道:父亲,都是女儿任性无知,害您牵挂忧心,女儿从此学乖了,以后女儿哪也不去,就跟着父亲,伺候父亲,可好? 兰鞨眼见爱女失而复得,哪有不应的话,连连点头道:好,好!为父只要你平安,快乐,你若不愿嫁人,为父便一直养着你! 兰佩失踪多日后在冒顿太子和兰儋大人的护送下,以这副模样重回单于庭,一时间又为单于庭连绵延伸到天际的穹庐内外增加了不少茶余饭后的谈资。 阿诺参加完祭祀大会回来,向兰佩绘声绘色地描述太子冒顿身着青底绣金绸袍,配狼噬牛纹金牌饰,腰束獬豸大带,是如何在祭台之上面向祭天金人行叩拜礼,之后从头曼手中接过虎头青铜杖,擢升为万骑长的场景。 我看到单于庭里那些贵族公主们,看他的眼都直了,特别是呼衍乐小主,寸步不离地跟在太子身后,也学小主叫他冒顿哥哥,只可惜,太子看都不看她一眼。 阿诺面带自豪地说:我回来的时候,太子还特意叫住我,问我小主的伤养得如何了,他说这两日事多,等他忙完,就来看小主。 兰佩正要叫阿诺以后和冒顿保持距离,话还没说出口,听见帐外有人高呼着叩门:姐姐,我来看你了。 正是呼衍乐。 兰佩朝阿诺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开门,门刚一打开,呼衍乐便跟一阵风似地扑了进来,作为兰佩回到单于庭后的第一个访客,这次她双手空空,只带了自己来。 甫一坐定,她不问伤情,上来就找兰佩确认:我听说,右贤王将姐姐之前与王室订的所有婚事都推了,是真的吗? -- 第35页 兰佩看着她略显兴奋而又不安地样子,有点好笑,有意逗她: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你 呼衍乐被她噎得接不上话,眼珠子转了两转,才又道:如此,姐姐对冒顿太子就算彻底死心了吧! 兰佩很想回她个与你何干,转念一想,前世呼衍乐曾是冒顿的第一位大阏氏,这一世自己若要与冒顿缘断,呼衍乐应会起到不小的作用,遂面露不满驳斥道:妹妹此言差矣,我既愿嫁给小王,与太子殿下便再无瓜葛,况且,我堂堂右贤王之女,若不是现下身负重伤,无福侍奉小王,怎会在婚配大事上出尔反尔! 呼衍乐怔了一下,仍不死心地追问道:那姐姐失踪了那么多天,为何偏偏被太子找到,将你接回? 你听谁说的?兰佩轻哂:找到我接我回来的是我哥哥,太子殿下不过是半道遇上,随了一程。 说到这里,兰佩稍顿了顿,一本正经道:妹妹,往后莫要再拿我与太子殿下说事,免得凭生口舌是非,让人误会。 呼衍乐听到这里,终于咧嘴露出粲笑,连道:是是是,姐姐向来都是有主意的人,不像我,父王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兰佩还不知道,呼衍乐为何会突然冒出这般没头没尾的话。 今日一早,头曼已为冒顿向休屠王呼衍逐侯提亲,意欲让太子娶其女呼衍乐。 休屠王当时毫无准备,脑袋一时嗡得像炸了锅,权衡无数利弊后仍犹豫不定。 头曼面有不悦,斥了他一番,说原本念他此次出击月氏有功,才将太子大阏氏之位赐与呼衍一部,这是天大的恩荣,休屠王怎地如此不识好歹。 头曼不提还好,一说出击月氏,呼衍逐侯更加踌躇了,心想要不是自己领兵突袭,冒顿太子就不会如此狼狈逃回,以太子的过人天资,悟出其中门道后不记恨他便算大吉了,怎还会善待他的女儿呢? 就在君臣僵持之际,帐外通传,大单于的二阏氏呼衍黎求见。 见姐姐来到,呼衍逐侯起先十分欢喜,以为姐姐是来替侄女儿说话的,谁知呼衍黎一开口,呼衍逐侯差点没背过气去:大王赐婚,何来的商量,还不速速叩谢大王恩典! 在头曼的几个阏氏里,呼衍黎虽不得宠,与他也无子嗣,但恰因这点,最得头曼信任,遇到一些他拿不定主意的大事小情,还会找呼衍黎来商量。 将呼衍乐许配给冒顿,头曼前日已向呼衍黎提过,她听后欣然应允,再三谢过头曼对呼衍一族的提携之恩。 在她看来,以冒顿此次重回单于庭为转折,头曼的心又从先前偏歪了的乌日苏那里正了回来,太子有勇有谋,日后必成大事,呼衍乐能成为他的大阏氏,于整个呼衍一族都是无上尊荣。 她原以为,自己的弟弟呼衍逐侯也能看破这一层利害,便没有越过头曼将赐婚的事说与他,谁知呼衍逐侯目光短浅,竟会为此等喜事惹得头曼不快。 见姐姐既如此说,呼衍逐侯不敢再有二话,旋即跪地谢恩,应下这门贵胄皇亲。 哼!头曼冷哼一声,骂了句:不知好歹,气鼓鼓地走了,呼衍黎赶紧追上,低声下气地为弟弟说着好话,请大王不要见怪。 回帐后,呼衍逐侯命人速将呼衍乐找来,见她成日里骄纵无知,气不打一处来,先把女儿教训了一番,骂的呼衍乐眼泪汪汪,不知自己哪里开罪了父王,紧接着,又听父王说,头曼让她嫁给冒顿做大阏氏,自己已经同意,让她收心敛性,赶紧学学如何做个好阏氏。 幸福来得太突然,呼衍乐再也没想到自己能够这么顺利的嫁给心上人,瞬间破涕为笑,点头如小鸡啄米,发誓从今往后自己一定谨言慎行,担起太子大阏氏之名。 故而她此刻坐在兰佩面前,其实是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来探她话的。 听闻兰佩说自己与冒顿已无瓜葛,又见她提起冒顿时唯恐避之不急,心中十分欢喜,原想将自己的大喜事告诉昔日情敌,想起父王再三叮嘱她此事暂且不宜声张,头曼自有安排,这才好不容易将到嘴的话咽下,和兰佩简单说了两句便走了。 呼衍乐走后不久,兰佩的寝帐很快迎来了另一位不速之客乌日苏。 与呼衍乐脸上抑制不住的喜悦神色相比,乌日苏的脸上,是想藏都藏不住的阴鸷。 头曼子嗣稀薄,生乌日苏时已年过不惑,之后再无所出,他自小被父王和母阏氏捧在手心,头曼连吃饭时都会把他抱在怀里,一边笑着看他,一边用饭,有时干脆停下箸匕,逗弄他玩。 如此溺爱,无形中将乌日苏与单于庭离其他王族的孩子之间竖起了一道天然屏障,使他被迫成为那个被孤立的存在。 他便只能远远看着兰佩成日里追着冒顿,多么希望自己身后也能有个这样的小尾巴,他想,如果兰佩追着他,他定不会像冒顿那般对待她,他会同她一起玩,才不会让她哭。 此次头曼决定让兰佩改嫁,他深知兰佩与冒顿之间的感情绝非一朝一夕,起初也曾踯躅不定,可当母阏氏告诉他冒顿必死无疑,让他拿出些太子该有的样子时,他在惊诧之余不禁暗自窃喜,不单为那垂手可得的太子之位,也为他儿时的愿望终于有机会得以实现了。 -- 第36页 他会待她好,他才不会让她哭。 岂料待嫁的兰佩一时一刻也不能让人安省,意外一个接着一个砸过来,唬得包括大单于和母阏氏在内的所有人谈之色变,巴巴退了这门亲。 就像个美丽的梦境,待他睁眼,现实中一切仍在原点。 只是那梦太过真实美好,亲历过一次,使他愿为其倾尽所有。 阿诺看见乌日苏来找小主,想起那日他对自己所言,心里怕极,赶紧跑出毡房想找兰儋大人前来救火,结果兰儋不在帐内,阿诺像只没头的苍蝇,在单于庭乱跑一气,撞上了太子冒顿。 何事如此慌张? 冒顿刚从头曼的金帐出来,沉着一张脸,见阿诺一副慌不择路的样子,蹙眉问道。 是是阿诺支支吾吾,不敢对太子讲出心中所想,急得跺脚。 可是兰佩出了什么事? 是小王乌日苏,现在小主帐内 不等阿诺说完,冒顿已疾步向兰佩的毡帐走去。 这次回到单于庭,大概乌日苏有意躲他,兄弟俩至今还未见上面。就连昨晚头曼专门为他操办的接风洗尘宴,乌日苏都以身体不适为由没有出现。 原本费心筹谋,以为距离登顶不过几步之遥,结果自己的突然出现让他一下跌回半山腰,乌日苏心中的怨怼愤懑,冒顿心知肚明。 只是称病躲他,却不影响他去找兰佩,做什么?为退婚一事有意为难她吗? 想到这里,冒顿不觉又加快了脚步。 阿诺的小短腿跟在后面,心想小主这下有救了,转念一想,又有些害怕,见太子这架势,不会与小王打起来吧 乌日苏在兰佩身旁坐了一阵,始终不发一言。 他既无话,兰佩自然也没什么话要对他讲。 兰佩垂下眼,回想前世自己嫁与他的那些日子,两人虽然无感情维系,公道地说,乌日苏待她还是不错的。 特别是对比后来强娶她的冒顿,算得上相当不错。 因而当她得知乌日苏领兵叛乱,被冒顿镇压决杀后,也曾为逝者落下两行清泪。 却不慎被他看见,威胁她以后只准为他一个人哭。 为一个人哭,原因可以有很多,爱,恨,怨,喜,零零总总。 而兰佩会因冒顿落泪的原因只有一个痛。 他对她的心灵和□□百般折磨,带给她无止境的痛,全部化为了她的点点泪痕 乌日苏轻嗽了一声,拉回她的思绪,嗓音黯哑道:究竟是如何伤的? 他虽怨她,却也怜她,见她伤得如此之重,终究于心不忍。 狼。 兰佩不欲多言,只说了这一个字。 感觉可好些?乌日苏追问。 兰佩点了点头。 今生既已缘尽,她不愿再给他留有任何念想。 乌日苏看出她的敷衍,想了想,不死心地问:我来其实是想问你,你去焉支山,果真是去采制大婚胭脂,而不是避我不嫁吗? 好问题。 却没有好答案。 兰佩若说实情,等于默认先前自己撒下弥天大谎,若是承认自己确是去采红蓝草,等于给了他继续前进的动力,退婚一事,保不齐又会被改写。 小王以为呢? 兰佩不答,把球踢还给他。 乌日苏心中其实早有答案,只是不信兰佩会性烈至此,或者说,不信她会拿命去爱一个人。 只见他面露挫败之色,低声回道:我知你心仪太子。 所以呢?兰佩挑眉:小王便以为我去焉支山是为逃婚? 乌日苏面色微窘,嘴唇张了张没出声,等于默认。 轻叹一声,兰佩定了定神,正色道:事已至此,小王既开口问我,我便直说了罢。小王确非我心仪之人,嫁与小王也的确非我所愿,但父亲既已应允,身为女儿便不得不从,是为孝。我嫁你,实为了作女儿对父亲应敬的一个孝字,故而我绝不会逃婚。 难为兰佩,拿父亲做挡箭牌,胡乱绉出这个由头来,还需面不改色心不跳。 乌日苏知道兰佩的母阏氏是大秦人,从小便学来中原那套孔孟孝道,她口中的孝,与匈奴的民风有着极大殊异。 他说不出反驳的话来,还想继续往下问,只听她紧接着又说道:如今,我与小王的婚约既已取消,再来说这些毫无意义,小王与其纠缠过去,不如放眼将来。 末了,兰佩又补上一句:还请小王自重。 不等乌日苏接话,毡房的木门被人猛地从外向内推开,力道之大,兰佩的床榻上的帷帐都随着晃了两晃,她抬眼看去,正欲斥责何人如此放肆,只听来人对着乌日苏冷冷说了两个字:出去。 乌日苏被来人周身凝结的寒意惊出一个冷颤,匆匆凛了他一眼,又将眼神扫过躺在床榻上的兰佩,短暂忪怔后,未再多说一字,甩手出帐。 小主!阿诺跨进毡房,还没迈开步,只听来人又厉声命令道:你也出去! 怒意之大,吓得阿诺赶紧把自己关在门外暗自叫苦,这究竟是怎么了?好不容易送走一个,又来一个? -- 第37页 作者有话说: 墨毒这是要吵架吗? 兰佩:来吧渣渣,就等你。 第18章 冒顿并非有意听墙角,实是推门的一瞬,碰巧听见她斩钉截铁的那句故而我绝不会逃婚,脚步一滞,立地呆住了。 他以为这不过是她敷衍乌日苏的说辞,可当他瞥见床榻上的她居然一脸正色时,便连他也信了。 前几日辗转回到单于庭,当晚头曼便在金帐设家宴喧闹至夜半,这些天忙于准备祭祀大会诸事,今日一早,头曼又招他进帐议事,忙到现在,他还没抽出空过来看她,和她说上话。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听见她开口出声的第一句话,竟会是这一句。 他恼火,并非因她说绝不会逃婚,而是想起自己当时人在月氏,就算她被逼无奈真的出嫁,自己也无能为力。 故而,心生挫败。 见他阴沉着脸走近,兰佩先是意外,转而迅速让自己镇定下来,自己同乌日苏的对话,她不确定他听到了多少,但从他的反应来看,最关键的几句应是没有拉下。 如此也好,让他死心,倒也遂了自己的愿。 我有事问你。 他开门见山,兰佩已想好如何作答,轻松回道:殿下请讲。 他的目光锐利有如鹰隼,在她脸上逡巡一圈后凝住她的眼,沉声道:父王今早招我进帐,告知他欲赐婚呼衍乐做我的大阏氏,被我回绝。父王大怒,让我回来再好好想想,重新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兰佩一惊,面上却故作镇定,未显露出任何诧异慌乱神色。 她这才想到,难怪呼衍乐会突然跑来问她一堆问题,说那一通怪话。 前世,冒顿娶呼衍乐的确是头曼赐婚,当时她已嫁乌日苏,冒顿不做他想,非常痛快地应允了婚事。 冒顿从她眼中并未见到他所期待的惊讶与不安,旋又补充道:蓁蓁,除了你,我从未想过第二人做我的大阏氏,只要你说不,我绝不会给他想要的答复。 原本,他并没想将选择权交给她。 因为他的决心如铜铁一般坚定,他的大阏氏,除了她,别人都不行。 因而他才会在听到头曼的这个决定后想都未想,将隐忍筹谋统统抛到脑后,不计后果地当堂回绝。 从金帐出来的一路,他连劝慰她的话都已经想好:你放心,我不会给头曼想要的答复,更不会因此让你受半点委屈。 可当他无意间听到她与乌日苏的对话后,支撑他信念的根基忽而之间开始动摇。 三年未见,他被思念蚀骨,越陷越深,而她呢? 他不敢保证,她会如自己思念她那般,也一直深深念着自己。 回头想想,那日在阿姆的帐内见到她时,她始终未发一言,所有的话,都是他在对她说,她几次张嘴,他都不曾听见她说得什么。 人心易变,看看自己的父王头曼,不正是最好的力证。 故而他将这个难题抛给她,试图以她的答案来揣测她内心最真实所想。 兰佩万万没想到,他没有计较自己与乌日苏的对话,反而给她出了一个更大的难题。 娶,呼衍乐便仍有可能是那个被他用鸣镝射死的阏氏。 不娶,那个惨死万箭之下的阏氏又会是谁? 兰佩不禁暗生唏嘘,谁又能想到,这一世呼衍乐的生死,竟会由她来决定。 事关人命,她犹豫了。 想了想,兰佩稍作转圜,轻声问道:王位与女人,若要殿下选,殿下会选哪个? 江山美人,自古英雄送命题。 冒顿一愣,没想到她会如此发问,张了张嘴,又合上了。 殿下既答不上我的问题,许是心中所想难以取舍,抑或殿下属意王位,不便对我开口。 兰佩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狭促,顿了顿,接着又说道:殿下若要自立,日后称霸大漠南北,威震四海,我以为,现在还没到可以对头曼说不的时候。 她刚能出声的嗓音嘶哑,一字一句,听上去不带一丝感情。 前一世,从冒顿逃回单于庭到他最终杀父自立,期间筹谋了近一年,现在时机尚未成熟,公然对抗,为日过早。 前世兰佩虽恨他,但并不希望因为此生轨迹的改变而为他的登顶之路平添障碍。 是否娶呼衍乐是殿下自己的事,亦是殿下与头曼单于的家事,我不便多言,殿下只需知道,若殿下当真娶了呼衍乐,于我并无任何不愿和委屈,我乐见其成。 胸怀天下者,从不屑于儿女情长。 以他日后所为,他就是今日她口中那个不屑何为儿女情长,冷酷无情的王者。 她所陈述的,不过是已知的事实罢了。 冒顿紧缩眉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究竟发生了什么,会让眼前的她变得如此陌生? 陌生地让他害怕。 她便是如此漠然且无情地,给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嘴角扯出自嘲的笑:所以,你刚刚对乌日苏所说,都是真的? 兰佩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竟毫无察觉地入了他的圈套。 -- 第38页 他与呼衍乐的婚事,不过是他用来试探她的诱饵,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在这里等着她上钩! 也对,这才是她心目中那个狡黠多谋的匈奴王。 倒也无所谓,反正殊途同归,她只关心结果,并不怎么在意过程。 思及此,她的嘴角扯出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双眼对上他深棕色的瞳孔,轻轻吐出他完全能够听见的一个字:是。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看过来的眼里像被抽空了魂,良久,他喃喃低语道:这三年间,你可有想过我? 有。兰佩缓缓抬眼,与他目光相撞,面色平静:秦军入侵,得知你执戟举盾,领兵杀敌时,我想过你。母阏氏病逝,父兄不在身边,难忍丧母之痛时,我想过你。听闻你去月氏为质,归期不明生死不定时,我想过你。此番头曼突然让我改嫁,王命父命不得不从时,我想过你 或者说,这三年间,前世的她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见他眸色微烁,兰佩顿了顿又道:可是殿下,每当我想你时,你在哪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我不敢埋怨殿下,只是日日思君不见君,日子久了,这份思念便也淡了。那日坠马醒来后我便告诉自己,与其毫无指望地等下去,不如遂了单于和父亲的愿,于大家都好。 前些日殿下寻我,对我诉说三年相思之情,我听后亦是动情难抑,百感交集。小女何德何能,承蒙殿下如此厚爱,实在心中有愧。只是殿下,事到如今,我已身心俱疲,实不愿以破败之身再陷王室泥淖,还望殿下放我自由,从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兰佩悠悠说完,眼见着他的眸色由浓转黯,无措茫然地看着她,怔了足有半晌。 他朝思暮想了三年,等来的这一席话如同当头一闷棍,打得他措手不及,眼前一黑。 这三年,他一味隐忍,却从未想过,她对自己炽烈的思念郁积无果,会经由时间的侵蚀变得千疮百孔,直至由爱转怨,由怨转冷。 此刻面对她的诘问和怨怼,他咽下满心苦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他既自辩不出当时听闻自己被派月氏为质后慌乱无措,匆匆收拾旋即上路,没有多余时间和精力给她捎信让她心安,也张不开嘴解释为何明知她会担心挂怀,自己在月氏的半年里却是杳无音信,甚至说不出一句劝慰她的话来。 他就这么呆坐一阵,之后蓦地起身走向帐门,走得太急,撞上门边的几案,发生咚得一声闷响,他毫不为意,跌跌撞撞又接着往帐外疾走,最后,竟连门都忘了关。 翌日。 兰佩睁眼躺在床上,正思忖着,不知冒顿是否已经答应头曼,娶呼衍乐做大阏氏,只见阿诺忽然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帐,口中唤着:小小主! 兰佩见她像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张嘴喘气,不禁失笑:怎么了,不急不急,把气捯匀了再说。 阿诺哪里憋得住,跟蹦豆子似地:太子冒顿太子要娶呼衍乐做大阏氏了! 就刚刚,头曼大单于当众宣布的,还请国巫占卜了大婚吉时,就定在一月之后 长舒一口气,兰佩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同意迎娶呼衍乐,等于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休屠王一部的势力全部收归囊中,就连头曼最为信任的二阏氏呼衍黎,也加入了他的阵营。 如此一来,伊丹珠母子的势力将被大大削弱。再想谋什么废长立幼,简直难如登天。 江山美人,他最终还是做了十分正确的选择。 对她而言,这同样是个重大利好。 说明他听进了她的话,将心中那个大阏氏的位置易了主,放她自由。 接下来,太子新婚,她回封地,两人各走各的阳关道,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 她的计划,就这么顺利地完成了。 按理,她该万分欢喜激动难抑才对。 可是怎么,除了解脱,竟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若失。 小主,你倒是说句话呀! 见兰佩听到这个消息后一直神游太虚不发一言,阿诺有点害怕,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手指冰凉。 阿诺赶紧把自己的手全部覆上去,帮她捂着。 温热,兰佩的脑中倏地闪回他手心的温度。 凛回神,兰佩对阿诺宽慰道:这是好事啊,单于庭的大喜事。 我可一点都没觉得好,太子娶了呼衍乐,往后小主怎么办呢?小主可是等了他三年,最后为了逃婚,才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呀! 不许胡说!兰佩连忙喝住她,厉色道:阿诺你且记住,往后万不可再说我为了太子逃婚这样的话!还有,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他!若是他来找你,你也能避则避,少和他说我的事! 阿诺吓傻,张口结舌,喏喏应道:记住了,我记住了. 当晚,兰鞨来看兰佩,和她说起为了参加冒顿太子的婚礼,头曼让他们推迟一月再回封地。 这样也好,兰鞨说:到时候你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便可与我们一同回去,起先想到放你自己在这里养伤,我还很不放心。 -- 第39页 好,我都听父亲的。 反正这十几天她只能在床上躺着,哪也去不了,只要没人来烦她,在哪养伤都一样。 兰鞨晚上大概喝了不少酒,脸颊和眼眶微微发红,犹豫片刻,他试探着问兰佩:蓁蓁,冒顿大婚,你,无事吧。 身为父亲,兰鞨知道女儿对冒顿的感情,不然她也不会在大婚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坠马坠崖的事来。如今不嫁乌日苏算是让她得偿所愿,可冒顿又娶了呼衍乐做阏氏,他怕女儿接受不了,再做出什么傻事。 我?我有什么事? 兰佩嘴角一扯,挂上无辜的笑:父亲千万别多想,女儿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兰鞨面露讶色:当真? 当真! 兰佩回得斩钉截铁。 兰鞨再一次信了自己女儿的鬼话,欣慰道:如此,为父就放心了! 作者有话说: 墨毒:呜呜,媳妇怨我没给她写信,哭唧唧~ 第19章 单于庭静谧的夏夜,漫天繁星如缀在墨蓝锦缎之上的璀璨宝珠,四周虫鸣嘤嘤,流萤点点,一阵凉爽的夜风吹过,连绵无际的草原翻涌阵阵波涛,清香四溢。 从前,冒顿最爱在这样的夜晚,策马跃上一处高地,半卧在草丛中,仰望无垠星河,俯眺单于庭毡帐中忽明忽暗的点点灯火。 天上人间,不过一个转眼。 今晚的夜色,与他记忆里那绝美的画幕并无不同,可他看来看去,眼前只有一片无尽的漆黑。 祭祀大会之后,头曼在金帐设宴,在王室贵族和各部落首领的见证下,为他与呼衍乐举行了订婚礼,之后,乐声大作,他与呼衍乐在众人的祝福中频频举杯,樽酒相欢。 大概因为连日奔波忙碌,得不到休息,他的伤口复原的并不好,有一处还在溃烂流脓,巫医每天都要帮他清理脓血,再三叮嘱他要清心静养,更不得饮酒。 可不知怎的,今晚他特别想喝到醉死过去。 这样,便可忘记她对他子宁不嗣音的埋怨,忘记她那句毫无流连之意的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殿下 真是喝多了,连有人已经走到近前他都不曾察觉。 这要是在月氏,都不知死过了多少回。 太子殿下? 拓陀已经在他面前站了一阵,不得已,提高音量又唤了他一声。 冒顿这才抬起头来,见到是他,幽幽吐出一口酒气:什么事? 大阏氏的死因,已经查明。 拓陀的声音压得很低,不确定是否要在这里将查出的结果告诉太子。 说吧。冒顿闭上了眼,等待着承受他必须承受之痛。 拓陀四下看看,又上前一步,将头探近冒顿,耳语道:大阏氏为了发兵月氏的事去向大单于求情,结果惹怒了大单于,被他射死在金帐内。 冒顿阖上的眼并没有睁开,紧闭的眼皮之下,眼珠微微颤动着,溢在眼眶里的泪,就这么被他生生咽了下去。 葬在何处? 无力低哑的声音只有凑到近前的拓陀才能听清。 暂时还未查到,属下会继续追查。 见冒顿沉默不语,拓陀稍稍后退两步,轻声道:殿下,属下还有一事。 说。 单于调拨给太子的一万骑兵已在北营扎寨,随时听侯太子调遣。 听到这个消息,冒顿终于徐徐睁开双眼,眺向北方那一望无际的黑色夜幕。 从突袭追杀到领兵万骑,这期间的巨大反差让他一时还没弄清头曼的真正用意,但既然头曼下旨让他领兵,加紧训练便是他的分内之事。 至于训练的目的最终是用来攘外还是安内,就要看他自己的意思了。 思及此,冒顿下定决心,沉声道:明日起,执戟列队,我亲自领训。 拓陀犹豫了一下,劝说道:殿下大婚在即,是否等到 不等拓陀说完,冒顿冷声打断:违军令着,杀无赦。 是!属下遵命! 兰佩原以为伴随冒顿和呼衍乐的大婚临近,众人的注意力转移,自己总算可以过几天不用费脑的安省日子,谁知天不遂人愿,自从祭祀大礼结束后,呼衍乐便像黏上了她似的,每天都会来她榻前报道,短则半个时辰,长则半天,撵都撵不走。 她只恨自己动不了,由着她自由出入,毫无办法。 今天,她干脆让阿诺坐门口蹲守,谁来都不让进。 结果,竟还是被她跋扈地推撞开门,闯了进来。 呼衍小主,我们家小主正在睡觉,你不能阿诺追在后面喊。 睡什么睡,这不醒着呢吗?呼衍乐对她翻了个白眼:出去,上门口守着! 阿诺战战兢兢地看了眼小主,见她没什么反应,只得将自己关在门外。 气死我了!姐姐你说,有他这样做郎君的吗?! 不等兰佩开口,呼衍乐已然在她榻边坐下,开始滔滔不绝地抱怨起来:从订婚纳聘到现在,这都多少天了,我就没见过他的人!一个月准备婚礼,本来就够仓促了,结果他倒好,此事如同与他无关,婚服,仪式,统统不闻不问,全赖我一人操持。说得好听,什么全由我拿主意,我看他就是想偷懒! -- 第40页 见兰佩面无表情,呼衍乐面露不悦:你倒是说话啊! 我无话可说。 的确,她无话可说。 她和呼衍乐的关系,无论前世今生,都没有好到听她倾诉这些烦恼的程度,更何况,她所说的这些烦恼,她统统不感兴趣,一点都不想听。 什么?我刚刚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就一点安慰我的话都没有? 你以为你是谁?上我这来求安慰?! 兰佩心中腹诽,面上敷衍:他不都说了,由你拿主意,要是我,高兴都来不及,有什么需要安慰的。 那不过是他逃避责任的说辞! 你要这么想,我还是那四个字,无话可说。 你 呼衍乐压下心中怒火,稍顿了片刻,忽而跟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两张图样递到兰佩面前,面上泛起讨好的笑:婚服一共赶制了两套,姐姐你帮我看看,选那一套好? 兰佩冷眼扫过:都好。 我也是,看这套也好,另一套也不错,好姐姐,你的眼光向来好,你就给出出主意,我穿那套更好看? 兰佩简直快被她逼疯了,看都没看,随便指了一套:这个。 呀!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也喜欢这套,可姑姑却喜欢另一套,姐姐,要是你会怎么办? 是你出嫁又不是你姑姑出嫁。 兰佩没好气地怼了她一句。 呼衍乐没想到兰佩竟敢这么说她的姑姑呼衍黎,愣那半晌接不上话来,呆了一会,喃喃地自言自语:那我就选这套吧! 紧接着,她又拿出另一张皮画图样问兰佩:那太子呢,你觉得他穿哪套好看? 兰佩不想看,闭上了眼:我乏了,要睡觉。 好姐姐,你就帮我看看吧,他不上心,我左右拿不定主意,以他的身材样貌,我总觉得穿什么都好,实在是太难选了! 呼衍乐一边哀求,一边推着兰佩使劲摇着,兰佩被她摇得一阵头晕,不由地睁开眼,夺过她手里的图样看了看,指着右边那张说:这套。 锦帽双插鹖尾,红色云纹缎面短袍,左衽绣金龙,袖缝虎咬双鹿金片饰,腰系红宝石嵌金丝獬豸宝带,外披赭红底绣金绸袍,脚蹬牛皮软底靴。 穿在他身上,应是极隆重而英俊的。 好!全听姐姐的! 呼衍乐美滋滋地记下。兰佩见她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忍不住板下脸催促:还有事吗?我要睡了。 哦,好好,你睡吧,我走了。 呼衍乐这才作势起身,腿还未抬,突然又问了句:对了,还有头饰和发髻,姐姐觉得我是椎髻花簪,戴绿松红宝流苏头箍好呢,还是盘头发辫,配金嵌玉大红抹额好呢? 兰佩实在很想冲她大吼一句你到底有完没完!却在看见她一副待嫁小娇娘的欢喜神色后败下阵来,悻悻然回了句:你戴什么都好看。 听到兰佩这么说,呼衍乐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临走前还不忘叮嘱:明儿别锁门啊,我肯定还会有事要来找姐姐商量的! 兰佩不答,已经闭上了眼。 呼衍乐的母阏氏两年前离世,休屠王是个领兵打仗的粗人,对繁缛礼节向来敬而远之,因而操持婚礼的很多事,呼衍乐拿不定主意,又不敢总去叨扰姑姑,思来想去,兰佩与她年龄相仿,懂得多,又闲着无事,是给她出主意的最佳人选,遂不计前嫌,什么事都跑来问她。 兰佩就在她无休止的聒噪中,被动地知道了他们在婚礼上将穿什么样的婚服,配什么样的冠饰,行什么样的礼节,喝哪种酒,烹哪些肉 因而当她忍够了足足二十天,就连新婚之夜夫妻同房需要做什么准备的私密话题都被呼衍乐拿来咀嚼一番之后,为了躲这个瘟神,她不得已做了个决定。 次日一早,兰佩叫阿诺进帐,让她扶她起床。 什么?阿诺不敢动:小主,你的伤还没好全呢,不能起来! 我已经不怎么疼了,我就试试看,你搭把手。 说着兰佩从仰卧变为侧躺,然后靠大腿的力量支撑,双手撑住榻沿,咬牙使劲,坐了起来。 这个平日里看似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如今做起来却是十分吃力。兰佩坐那缓了好一会,连连喘气。 小主,你这是何苦 来,扶着我。 待到觉得力气恢复的差不多了,兰佩紧紧抓住阿诺的手往下撑,两条绵软的腿使劲蹬地,摇摇摆摆,竟然真的站了起来。 顿时一阵天旋地转。 阿诺发现兰佩脸色不对,急道:小主还是躺下歇歇吧,不急这一会 兰佩不理,攥住她的手朝前缓缓迈了一步,觉得还行,又迈了一步,大腿不知哪个部位突然扯到了腰间某根神经,强烈的酸疼感促使她两腿一软,直直向前栽过去。 小主! 幸而阿诺及时抱住她的上半身,兰佩才不至于重重摔在地上。 小主阿诺见兰佩咬牙硬撑,自己无计可施,又着急又心疼,哭了起来。 -- 第41页 兰佩见她哭哭唧唧,十分心烦,正欲说她两嘴,门开了。 是久未露面的兰儋。 身着犀牛皮革软甲,腰佩刀铤和虎形带扣,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煞是夺目养眼。 见兰佩已经快走到门口,兰儋惊诧道:怎么起来了? 说着赶忙上前扶住她。 躺烦了,站起来试试。 兰佩回得轻松,实则额头上渗出了一排细密的汗珠,脸色苍白。 胡闹!快回去躺着!兰儋命令道。 兰佩无奈,只得慢慢踱回床边,侧身倒下,再翻平,倒是比刚刚起身时自如许多,也没那么疼了。 不禁暗喜,自己就是躺得太久,欠练。 见兰儋坐下,接过阿诺递来的水杯仰脖喝干,兰佩笑着说:哥哥从哪来,怎么这身打扮? 兰儋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让阿诺去门外守着,待门关上后,徐徐说道:我刚从北营回来。 北营? 兰佩不解。北营自休屠王领兵出击月氏后一直空置,兰儋一身戎装,跑去北营做什么? 嗯。蓁蓁,你去焉支山之前,再三叮嘱我不要和冒顿为敌,现在看来,你当时说得都是对的。 想起今日在北营练兵场上见到的一幕,兰儋双目如炬,血脉贲张,匈奴男儿驰骋疆场的血性已被熊熊点燃。 兰佩眉头微皱,思忖哥哥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再看着他兀自亢奋的样子,蓦地反应过来 莫不是,冒顿开始练兵了! 第20章 短短十日,头曼赏赐给太子的那一万骑兵,已经在他的亲自率领下,开始了严苛到近乎残酷的训练。 匈奴男儿自小熟悉骑射,马背上生,马背上长,弓弦响处,飞鸟铩羽,走兽纳命。 辽阔的草原和逐水而居的放牧生活,养成了他们自由奔放,不拘无束,率性豪放的性格,他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大声放歌,三人同出毡房,骑上马背便是三条通途。 放羊牧马,训犬猎兽,他们统统都会。 就是不会列队。 从前,兰佩和冒顿躲在望楼上偷看战士操练,有感于匈奴的军纪涣散,便将她从母阏氏那听来《魏公子兵法》讲给冒顿听: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带饥。圆而方之,坐而起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乃授其兵,是为将事。 冒顿见她一张小嘴滔滔不绝地说,跟着囫囵听这些大道理,兰佩知道他一知半解,便给他讲了个孙武练兵的故事,说当年吴王阖闾有意刁难孙武,选了一百八十名姬妾宫女让他在殿前练兵。孙武选了阖闾的两个宠姬当队长,结果宫女们嘻嘻哈哈,东倒西歪,孙武三令五申之后仍乱作一团。 说到这里,兰佩学着孙武的样子,清了清嗓子,双手背在身后来回踱了两下,作势指着远处军营里正在训练的战士粗着嗓子喊道:约束不明,申令不熟,将之罪也,既已明而不如法者,吏士之罪也!刀斧手听命!速速将两名队长拿下! 冒顿被兰佩的样子逗笑了,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冒顿难得能静下来听她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兰佩大眼睛眨巴两下,颇得意地说:然后一直站在阙台上看笑话的阖闾傻眼了,赶紧找人去给孙武传话,说他非此二姬,食不甘味,求孙武刀下留人。谁知孙武听完脸色凛然,说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真就把那两个宠姬给斩了 兰佩见冒顿沉浸在故事中若有所思,紧接着摇头晃脑道:正所谓将不在勇而在谋,兵不在多而在精。精兵要练。匈奴骑兵骁勇善战,卷地而来,声势澎湃,一旦动摇便做鸟兽散,溃不成军。依我看,匈奴要练精兵,就必须进行十分严格的训练,行军布阵,进攻退守都要有章法可循,而且,一定要有严明的纪律约束,做到进退有序,令行禁止 兰佩的这一番话彻底点醒了冒顿,他一直觉得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李牧之所以会把匈奴打得那么惨,赵军军纪严明训练有素,匈奴毫无列阵章法,是十分重要的原因。 因而当他亲自领兵作训后,很快从骑兵列阵、军事组织和军中法规等对原有的匈奴骑兵团进行了大搞阔斧的革新。 列阵是最让兰儋震撼的:冒顿将一万骑兵编为东西南北四部。东边全部执青色战旗,骑青骢马,西边执白色战旗,骑白马,南边执红色战旗,骑赤马,北边执黑色战旗,骑骊马。如此编配之后,不但军容焕然一新,十分整齐,部队也可迅速按方位集结,共战出击,四拥而来,形成合围之势。 兰佩知道,这是自己曾经对他说过,中原古天文官将天庭二十八星宿分为左青龙,右白虎,南朱雀,北玄武。 匈奴迷信天地鬼神,冒顿如此列阵,正是以四方宿名暗合天象的神秘色彩。 兰儋接着说:太子还重申各项军纪军规,对之前军中的惩罚奖励均做了补充,不服从命令者斩,临阵畏敌退缩者斩,通敌叛逃者斩,其他触犯刑律的,重则斩,轻则碾碎脚骨。并且明确,战斗中斩敌人一首级,赐酒一卮,所获财产和俘虏可据为己有。 -- 第42页 兰佩点头,有了这样严明的军纪,匈奴军队的战斗力将大大提升。 兰儋继续滔滔不绝道:除了列阵,他还对军队的官职重新调整,严密军事组织,配置什夫长,百骑长,千骑长,破格使用了一批英勇善战的普通牧民担任什夫长,军中个别战功卓著的提拔为百骑长,而精悍的贵族青年则擢升为千骑长 见兰儋此番激动模样,兰佩心中一凛,反问道:如此说来,哥哥现是去太子军中任千骑长了? 太子今日找我,确有此意,我来就是找你商量的。 见兰佩默不作声,似在犹豫,兰儋又补充道:今日我所亲见,太子伫立军前,旗旛招展,号角嘹亮,千夫长挥剑号令,进退行止,方圆数十里的草原,浓烟滚滚,马蹄像擂鼓一样猛击大地,骑兵们张弓举刀,闪转腾挪,挥汗如雨,吼声震天 兰佩能够想象得出,那一刻领阵千军的冒顿,定是龙骧麟振,英武绝然。遂扬起嘴角:哥哥既已有了决定,如何又来问我? 兰儋一双眸子晶亮,急切道:我虽有此意,但还是想听听你的想法。 前世,因为兰佩改嫁,冒顿回到单于庭后对兰族心生罅隙,逐渐疏远,似练兵这样的要事自然不会让兰儋前去一观,更毋提让兰儋在他的军中任千骑长了。 远离军事核心,对王庭中的秘密军事行动一无所知,直接导致了后来冒顿杀父自立为王后,休屠王起兵造反,身为右贤王的兰鞨仓促应对,却被昆邪王绛宾利用,从休屠王军中搜出右贤王鹿首青铜杖,栽赃兰鞨誓为头曼尽忠,与休屠王里应外合,又陈述当年头曼命兰佩改嫁,兰鞨痛快应允,意在协助头曼废长立幼 条条罪状如同铁板钉钉,兰鞨猝不及防,冒顿盛怒之下,下令将兰氏父子斩立决。 此一世,兰佩已经打定主意,绝不让父亲和哥哥再次卷入王族的血雨腥风,但她没有想到冒顿竟会主动找到兰儋,并欲委以重用。 这倒从另一个角度点拨了她。 她开始动摇了。 因为在这场腥风血雨中,冒顿是最后的赢家。 位高至右贤王,于单于庭政权更迭之际,绝无可能保持中立,是站头曼还是站太子,他只能也必须选一个。 与其如前世被动站队,显出犹豫不绝心意不诚,被人利用诬陷,倒不如早早加入太子阵营,成为他最终登顶的股肱心膂。 更何况,兰儋刚过弱冠之年,正是建功立业大有作为的年纪,看他跃跃欲试的样子,兰佩也着实不忍为了自保而耽误埋没他的前程,让他如自己一般浑浑噩噩过此一生。 如此想定,她冲哥哥微微一笑:哥哥竟笑话我,我一闺阁女子,对军中事务能有什么想法?哥哥与太子总角之交,彼此了解熟悉,如今太子信任,欲重用哥哥,以妹妹看,倒是件好事。 不等兰佩说完,兰儋重重拍了下大腿,雀跃道:真的?你当真这么想? 兰佩何时见哥哥在自己面前表露出这般欢喜,一时不忍拂他的兴,却又不得不再提点两句:不过哥哥,伴君如伴虎,冒顿贵为太子,迟早称王,哥哥在太子军中领兵听命,不比从前跟着父亲,左提右挈,故而需时时处处打起十二分精神,谨言慎行,万事小心。 这是自然,放心吧! 还有,此番太子从月氏回来不久旋即加紧练兵,砥厉廉隅,事不怕大,志不在小,哥哥心中要早做打算,凡事往前多看两步,遇事方不至被动。 兰儋稍稍一愣,很快明白兰佩所指,点头沉声应到:我记下了。 兰佩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地问道:此事,父亲知晓吗? 右贤王之子转投太子麾下任千骑长,释放的信号过于敏感,父亲向来谨小慎微,对兰儋此举未必赞成。 兰儋倒是胸有成竹:自太子从月氏回来,父亲曾多次提点我,望我能够成为太子助力。我一会便去央告父亲,想必他定会点头。 兰佩释然,看来于战场和王庭的军政核心中濡染多年的父亲,深知时势造英雄的道理,识准了冒顿这匹千里马,一反先前让她改嫁时的态度,审时度势之后,已早她一步,跨入了太子阵营。 都是在刀锋上行走,朝秦暮楚只为自保。 如此也好,路选对了,便是再难,兰族也不至于如前世那般陷入绝境。 送走哥哥,兰佩咬牙翻身坐起。 她先前的计划,因为父亲和哥哥的选择,不得不做重出大调整,以她两世为人的经验,需时刻堤防那些惯常蝇营狗苟的奸吝小人,助父亲和哥哥一臂之力。 再想独善其身无欲而为,怕是不能了。 耳畔,忽然响起冒顿对她说过得那句话若想保护心爱的人,需得自己成为王者。 她便反反复复念着这句话,慢慢站了起来。 ...... 单于庭北大营依山而建。不同于几十里外的茵茵草场,这里的土地常年遭受千军万马的践|踏蹂|躏,已是灰秃秃一片,轻轻一个跺脚转身,便能扬起阵阵沙土。 冒顿已在这漫天黄土中浸了二十来天。 每日寅时起身,亥时方才睡下,他如同铁打一般,日日枕戈寝甲,生生将整个北大营折磨地人仰马翻。 -- 第43页 拓陀脸上的青黑眼圈倒是次要,自己阏氏在单于庭生孩子,他晚间想告假回去看看,保证当夜便回,竟也被他生生回拒:大丈夫领兵沙场,岂可为闺帐之事分心半毫?! 拓陀腹诽,我一没领兵沙场,二是我阏氏生孩子,事关两条人命,岂是一般闺帐之事? 面上不敢表现,拓陀诺诺应下,偷瞄了一眼太子的死人脸,心说等你阏氏生孩子时,我再看你如何做大丈夫! 转念一想,倒也未必。太子非同凡人,能做到大婚之前如同置身事外,只顾没日没夜领兵操练折磨人的,轮到他生儿子时,估计也很难上心。 眼看已近亥时,拓陀见冒顿仍蹙眉伏案,全无休息的意思,遂试探道:时辰不早了,殿下歇息吧? 唔。 他只这么嘟囔了一声,拓陀不知何意,一时进不敢进,退不敢退,只能继续立那候着。 自太子从月氏回来,在旁人看来仍是谦恭有礼,进退有节,只有拓陀知道,他于私下就像脱胎换骨,心思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仅从那一张面具脸上,再看不出他心中真实所想,实则是换了个人。 太子在月氏期间,单于庭内所有密信,都是经由他手辗转送到太子手中,太子性格会有如此遽变,其中原因他能猜出十之八九。 知道的多了,他也从太子的师傅和玩伴,成了他的心腹股肱。 辅佐太子成就心中大业,成了他此生不变的唯一信条。 见拓陀半天没动静,冒顿这才从牛皮卷宗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浓重的黑眼圈,不忍道:你去歇着吧。 主公还未歇下,他怎敢阖眼,只得口是心非:臣不困。 这三个字说得极没底气,冒顿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又继续埋下头去。 灯油如泪,滴滴泼洒向拓陀心间。 翌日,约莫晌午时分,北大营突然闯来一位不速之客。 还是个女子。 正赶上操练间隙,席地而坐累得发蔫的战士们隐约听见营门外传来女子的厉嚎,霎时来了精神头,面面相觑后纷纷引颈,朝营门的方向看去。 刚还鸦雀无声的场内,一时如千万只苍蝇绕圈打转,嗡嗡嗡响个不停。 冒顿站在领兵台上早已得到通传,是呼衍乐来了。 殿下三日后即将大婚,呼衍小主此时突然寻来,莫不是有要紧事,殿下是否先让她进来,听听她所谓何事? 拓陀那张看好戏的脸差点就要绷不住,接收到来自冒顿杀人的眼色后,方才垂眉敛目,噤了声。 撵出去! 冒顿想都没想,满是厌恶地蹦出这三个字。 通传的营卒没敢动,那可是太子即将迎娶的大阏氏,休屠王的女儿啊,若这只是太子在气头上随便说说,他们当真照办了,真要有什么事怪罪下来,他们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啊.. 还愣着干嘛?听不懂军令吗?! 太子领训的第一天就再三强调,违军令者斩。横竖都是个死,营卒心中叫苦,吓得腿都软了。 殿下不便,臣前去看看吧,若呼衍小主当真有急事,臣再回来禀告殿下。 见那营卒止不住地打抖,拓陀心有不忍,主动请缨。 冒顿挑眉凛了他一眼,很想骂他多管闲事,沉了沉,觉得自己既应下了亲,也不便做得太绝,有拓陀在中间缓冲一下倒也未尝不可,遂敷衍地点了点头。 场上操练继续,拓陀由营卒领着,来到营门内的一间兵器库中。 呼衍乐正站在穿着铁链的流星锤旁,面色赤红,双眼红肿,一看就是刚哭过。 见拓陀进来,她起先愣了一下,然后迅速朝他身后看去,发现并没有第二人,气势汹汹地问:太子呢?!我要见太子! 呼衍小主突然找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呼衍乐打小也和拓陀学过射箭,论起来也该叫他一声师傅。拓陀知道她的脾气秉性,也不怵她,乐呵呵地问。 我要见太子! 呼衍乐哪有什么要紧事,如今见冒顿便是她一等一的要紧事。 见她这副刁蛮模样,拓陀已知她并无甚火烧眉毛的大急事,拱了拱手道:太子正在练兵,不便出营,呼衍小主还是请回吧。 他不出来,那我进去找他总行吧! 呼衍乐说着就要往军营里闯。 还请小主留步!并非臣有意为难小主,营内目前驻扎的一万骑兵中无一女子,小主两日后即将大婚,此时贸然闯营,臣以为不妥。 拓陀壮硕的身板跟堵墙似地横亘在呼衍乐面前,遮住了屋外白花花的辣日头,呼衍乐自这片阴影中霎时想起父王训诫自己的话,觉得拓陀说得不无道理。 犹豫间,只听拓陀又说:太子贵为储君,身系整个匈奴的长久安危,还请呼衍小主以大局为重,为殿下分忧。 而不是添乱。 拓陀没能说出口的话,呼衍乐也听到了,想了想,她未发一言,重又红着眼睛,默默地走出了北大营。 第21章 第一天下地,兰佩只在帐内缓慢挪步,适应头重脚轻的感觉。 倒是呼衍乐破天荒地没来找她,晚间阿诺过来学舌,说是听呼衍乐的侍奴说,主子今天终于打听到太子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北大营,撒腿跑去找他,哭哭啼啼闹了一番,结果连太子的面都没见着,被他的手下撵了出来,好生没面子。 -- 第44页 太蠢! 兰佩心想,冒顿能娶她做大阏氏已是极大的妥协让步,呼衍乐心里不烧高香敬着他,居然还拎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跑去军营里闹,这不是嫌命长? 后面还不知她会做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来,最后落个被鸣镝射成筛子的下场。 次日,许是大婚在即,呼衍乐依旧没来,傍晚时分,兰佩趁阿诺出去打水的功夫,拄了个拐,偷偷溜出毡帐。 三十天,她已足足在毡房里被关了三十天,此时站在白鹭泽边,看见水天一色的万丈霞光,金灿灿的无垠草场,还有已经为太子大婚挂起五彩旗幡的朵朵毡帐,呼吸着泥土的草香和湖泽里的淡淡腥甜,兰佩直觉得身心已与这自然融为一体,无比舒心畅快。 不远处,几个孩子正在往水里扔石头,不时发出阵阵尖叫和欢呼声。兰佩拄着拐朝他们慢慢走去,倚在一颗孤零零的樟子松下,看着孩子们喧闹。 五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显然是被男孩子们集体孤立的存在,讨好地想让男孩子们带她一起玩,结果没人理她。 像极了她小时候。 女孩子为了入伙,默默捡了好些小石块,交到其中一个男孩的手里,另一个男孩见状上来抢,一不小心将女孩推到在地,两个男孩子随即发生了口角,打了起来。 起先只是推搡,结果双方互不相让,很快拳脚相加,旁边的几个孩子看傻了,有的跑回去找大人,有的试图拉架,但根本下不去手。 女孩仍坐在地上,哇哇哭了出来。 哭声一起,已经扭在一处的两个孩子打得更凶了,眼看着其中一个就要被推下水里。 哎 兰佩不知那个即将落水的孩子是否会游泳,白鹭泽的水很深,她一着急,叫出了声,撑着拐就要冲过去拉架。 呆着别动! 耳畔,突然冒出低沉但不容回绝的几个字,说话间,那人高大的身影已从她身侧擦过,几步跃到两个孩子跟前。 兰佩随着他的背影揪心,却仍是晚了。 一转眼,那个身处劣势的男孩已被推下了水。 那个身影仅在岸边稳了一下,随即扑通一声跟着跳下,很快便将落水的男孩托举上岸,自己也跟着出了水。 兰佩这时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岸边,见一大一小两只落汤鸡,放下手中的柺,从腰间抽出绢帕,正欲帮那个男孩子擦脸,谁知孩子们见自己闯下的祸被大人发现,呼得一下全跑光了。 包括那个全身湿漉漉的小男孩。 刚才还闹哄哄的白鹭泽边,倏地只剩下两个人。 世界霎时安静。 兰佩僵着手里的帕子,正要收回去,被他一把夺过,盖在脸上胡乱擦起来。 你 算起来,他们也有近一月未见了。 和他有关的所有,就算她不想知道,也总有人在她耳边不停地说起,太子又做了什么,太子又如何如何 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他用完帕子并没还给她,拧干后十分自然地揣进怀里,然后开始拧自己衣服上的水,质问她的语气很不客气,脸色也如这即将黑下去的天,阴沉沉。 帕子还我。 他明日大婚,今日就算碰巧偶遇,与她在此私会已极为不妥,此刻还欲将她的私物据为己有,这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她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脏了,待我洗净自会还你。 他不以为意,拨了拨头发,一如从前,甩了兰佩一脸一身的水。 微凉。 兰佩咬牙蹙眉,若不是那个帕子,她一准已经调头而去了,她知道呼衍乐的脾气,完全想象得出那块绣了兰花的帕子若是被新婚的她看到,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她实在不愿惹这不必要的麻烦,提高了音量冷声道:帕子还我! 不还。有本事自己来取。 你 活了两世,兰佩还是头一次见他这般无赖模样,开始默默在心底建立对他的再认识。 做了几个深呼吸,下了极大的决心之后,兰佩只听自己说了句:那你站着别动。 他果真乖乖站着,待她走近,将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探进他的怀里。 帕子塞得倒是不深,她的手并没往里游走多远,很快便摸到了那冰凉的丝绢。 她赶忙将帕子攥紧,猛地一抽手,取了出来。 兰佩没想到他从头至尾会如此配合,不禁长舒一口气,转身欲走。 低头拄拐间,她的眼角不经意地瞟过手中捏着的那块帕子,眼眸一黯,眉头很快拧成了川。 原本雪白的帕子已被染成殷红。 是血的颜色。 她定住,转身,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怎么,你的伤 脱口而出的这几个字很没有水准。 她逾矩了。 冒顿的眼玩味地盯着她,逡巡了一圈又一圈,嘴角忽然扯出一丝冷到骨子里的笑:与你何干? 的确,与她无干。 兰佩狼狈地收回双眸,慌忙拔开腿,却忘了自己行动不便,双腿并没有那么听使唤。 不过刚刚迈出两步,腿一软,手一滑,眼看就要向后栽倒。 -- 第45页 不禁在心中哀叹,看来该烧高香的不是呼衍乐,而是她自己。 绝望之际,一双有力的臂弯适时将她托起,待她重新站稳,已被他紧紧拥在怀中。 她僵着没动,他一时也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第一次,他们之间竟会出现如此暧昧的拥抱。 他的胸膛湿漉冰凉,触感并不好,兰佩担心压到他的伤口,想要拉开两人距离,被他强势拒绝,搂得更紧。 一个月来,这也是他头一次回到单于庭。 路过白鹭泽时,他骑在高高的马背上,远远便看见了她孤依在树下的身影。 夕阳的余晖笼住她娇小的身躯,在绿茵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白皙如玉雕般小脸上,耀熠着落日柔和的光泽,一双晶亮多彩的眸子正含笑望着岸边那群孩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不过一瞬间,一个月的武功全部白费。 他翻身下马,轻轻踱到她难以察觉的角落,痴痴凝望着她的身影,直到见她慌张向岸边走去。 此时此刻,如这般紧紧抱着她,实则是他再见到她之后最想做的事,却也是自她对他说出一别两宽之后,他以为此生再也没有机会做的事。 他如上瘾般不愿撒手,贪婪地汲取她娇柔身躯中的点点温热,于她的头顶上吹出一阵热气: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我的婚事,只要你不应,我便不娶。 他的嗓音黯哑,不复先前的冷漠,竟带了丝哀求的意味。 兰佩本就绷直的腰板明显一僵,从里至外只有满满的抗拒:兰佩身体不适,明日无法前去参加殿下婚礼,还祝殿下与大阏氏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他的臂弯,便在这句刺耳的祝福中一寸寸地自她腰间滑落,直至无力垂下,彻底放开她,飒然离去。 天色像是泼了浓墨,瞬间黑透。 太子大婚这天,是个好天气。 惠风和畅,碧空如洗。 兰佩老老实实躺在床榻上,听帐外酬神作乐,国巫定是又跳起那鬼异的舞步,带着衣服上缀满的青铜铃铛哗哗作响。 人群喧嚣的欢呼声一浪盖过一浪,直至到达高潮,震天动地,约是礼成。 前世她身为小王乌日苏的阏氏,参加了冒顿和呼衍乐的婚礼。现下光是听听声音,约莫就能知道大家正在做什么。 阿诺嘴上说不感兴趣,被她强行支去观礼后,一去不回。 铜漏滴答,帐内的清冷寂寥与帐外鼓乐喧天形成巨大反差,兰佩一时觉得闷,幽幽闭上了双眼。 眼前,竟会突然浮现出呼衍乐戴着红珊瑚嵌绿松石流苏头箍,被盛装的冒顿牵入新婚毡帐的样子,再一转眼,呼衍乐仍旧穿着婚服,却已全身扎满利箭倒在了血泊中 她一慌,赶忙睁眼,重又看向那一对白鹤。 这才稍稍心安。 中午,阿诺从庖厨拿了好些酥酪和炙肉回来,小脸被日头晒得红扑扑的,不断向外渗着汗珠。 不等兰佩发问,阿诺突然神秘兮兮地说道:小主,你知今天大礼上发生了什么事? 见她神情语调不像是什么好事,兰佩心头猛地一拎:怎么了? 丘林部的族长肉袒赤足,于大婚礼成之时突然闯了出来,跪在祭台前请求萨满为他亡去的姐姐单于大阏氏施法祈福。 大阏氏! 兰佩惊得一拍脑门,自己这个木鱼脑袋是进水了吗,回来之后整日里想些有的没的,竟把大阏氏的事给忘了! 前世,冒顿的婚礼上并没有出现阿诺方才说的这一幕。 丘林族自头曼的养母阏氏去世后便一蹶不振,头曼对各部族分封时,同为贵族,唯独丘林部未被封王,只得了一小块临近殴脱之地的贫瘠封地。 地贫,自然牛马不壮,牧民们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得不到保障,人口逐年减少,形成了死循环。 这样一个濒于破产边缘的没落贵族,怎敢突然在太子婚礼上闹事? 谁给他们的胆子? 兰佩隐隐觉得,事情绝不是面上所见那么简单。很有可能,丘林一族得了太子的授意,掐准了各部族首脑都在的时候故意整这么一出。 大阏氏突然离世,当时冒顿还在月氏,加上母族式微,头曼对外宣称她染疫暴毙,即便心存疑虑,偌大的单于庭内,竟没有一个人当面对此提出过质疑。 就连兰佩的父亲兰鞨,也睁一眼闭一眼,不多过问一句。 冒顿回来之后,头曼曾拉着他的手,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是大阏氏走得太突然,他毫无心理准备,到现在都还没能缓过神来 许是冒顿看腻了头曼那张伪善的老脸,为了故意给他难堪,才会让母族出面,在自己的婚礼上将此事堂而皇之地提出,再以国巫的神力向头曼施压,警告他人在做,天在看。 见兰佩若有所思,阿诺接着说道:大单于气坏了!根本没给丘林族长多说话的机会,直接命人给拖了下去。兴许是看在丘林是太子母族,太子又大婚的面上,倒并没有责罚。 即便没有责罚,婚礼上突然这么一闹,大概任谁心里都不舒服。 头曼气歪了鼻子的嘴脸,兰佩想都想得到,还有那个呼衍乐,估计回到婚毡中不是大哭,就是大闹一场。 -- 第46页 不过一定也有心里暗爽的。 比如伊丹珠和乌日苏。 婚礼上的那出小插曲丝毫没有影响众人的热情。 夏日的艳阳在单于庭的上空缓缓划过一道弧线后,终于依依不舍地落入草场深处。 月亮紧跟着来凑热闹。 着盛装的王庭贵族们围在篝火边载歌载舞,胡笳鼙鼓乐声阵阵,夹着人们的歌声随风飘向遥远天际。 喧闹一直持续到深夜。 待到那乐声渐渐远去,消散,兰佩终于可以披上锦袍,走出帐房透透气。 她已在毡房里关了整一天。 凉风习习,空气中弥散着浓郁的酒味、炙肉味,还有松木灼烧后的焦炭味。 她散开长发,深吸了一口残余着喧嚣的空气,绕过仍在冒着白烟的一簇簇篝火,缓缓向西面那处山岗上走去。 月盛壮,国巫定是算过今晚月满人团圆,故而定下的大日子。 她抬头与那之手可摘的银盘一路相觑,停下时,已经顺着缓坡踱到了山顶。 习习微风触抚着她的及腰长发,顽皮地扫过几丝在她的脸颊上。她拨开发丝向下看去,偌大的单于庭笼在点点星火之间,犹如人间仙境。 她微微喘气,刚准备坐下歇会,却在不经意间发现身旁的长草中有一处人形凹陷。 匈奴民风奔放,单于庭的祭祀大礼期间常常会有赛马赛骆驼等游艺活动,青年男女们便借此机会寻找各自心仪的对象,互诉衷肠,甚至在短短几天之内订下终身。 因而那几天,单于庭自南向北的密林中,山岗上,草丛间,芦苇荡里,总会偶尔出现偷食禁果的年轻人紧紧相拥的身影。 兰佩怕是撞上了这样的场面,不敢再朝那不过十步之遥的凹陷处多看一眼,拂了拂衣角,打算赶紧避开。 既来了,又何必着急走。你就这么不愿见到我? 怎么又是他! 兰佩全身像是遭了雷击,天灵盖一阵发麻,激得她抖了两抖。 这么晚了,身为新婚郎君,他不在婚帐中,怎会独自一人睡在这里? 不过,又与她何干? 兰佩压下心中疑惑,想起前次教训,不欲也不便与他多言,装作没听见,开始往山下走去。 不等她迈出两步,刚才还在地上躺着的人已挪移到她身前,一把拽住她向后倒去。 兰佩正要下坡,本就重心不稳,毫无准备地被他这么一拉,完全失去平衡,短暂惊呼一声,已仰面结结实实倒在他的身上。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自己是怎么倒下去的,身下那人突然抱住她翻了个身,不过眨了两下眼,兰佩已被他紧紧压在身下,于那长草处显出更深的一处凹痕。 酒气,极为浓郁的酒气一冲入鼻,直接灌进她脑中。 兰佩努力定了定神,这才发现此刻正压在她身上的人还穿着大婚的那身礼服,除了锦帽不知去处,头发如她一般,凌乱披散着,滑落下几丝在她的眉间。 也不知他究竟喝了多少酒,身上烫得厉害,脸颊通红,凝望她的眼神根本无法聚焦。 这个醉鬼! 你放开我! 他们彼此身上都有伤,谁都不宜使劲推搡和挣扎。兰佩被他紧紧钳制住无法发力,唯有从言语上发出恐吓:你再这样我叫人了! 我哪样了? 看他这样晕乎乎的居然还能听懂她说什么并予以反击,兰佩只有叹气,她无意让人看见自己被他压在身下的这一幕,自然不会真的大声喊叫,无望之下,她又作势推了推他,纹丝不动。 你给我起开! 她恼怒自己的极端被动,不觉加重了音量朝他又吼了一声,谁知他已然扩散的瞳孔直直盯着她看了一阵,然后如鹞鹰补猎,猛地从高空俯冲下来,极精准地吻住了她的唇瓣。 唔 他滚热的唇覆上她的一瞬,温凉如丝绢般的触感顿时令他发了狂。他便借着酒劲开始了对她唇齿的强取豪夺,像是饿了整整一天,狼吞虎咽地开始享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美味。 兰佩紧抿的双唇根本敌不过他的霸蛮,三下两下城门就失了守,甜辣的酒气瞬间被推送入她口中,她奋力想将他的唇舌推挤出去,结果却是被他含咬得更紧,很快,他比刚刚更加粗重的呼吸喷薄在她的鼻尖,整个人像一只正处在发情期不受控的公兽,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才罢休。 兰佩吓傻了。 他的力道,他的呼吸,他的啃噬,还有她根本无法掌控的未知,统统把她吓傻了。 再也顾不上身上的伤,她开始使劲推他,结果这一次,她不过推了两下,他便松开了她的唇瓣偏过头去,重重向下一滑,整个人将脸深埋进她的颈窝。 殿下,殿下? 兰佩侧过脸看见了他紧闭的双眼,轻轻摇了他两下。 没有反应。 深吸一口气,兰佩咬着已然被他啃肿了的唇瓣,缓缓起身,顺势将他推倒。 他就像滩烂泥,晃了两晃,服服帖帖地仰面横在了草地上。 这,就这?! 新婚之夜,堂而皇之地强吻了她之后,就这样不要脸地直接醉死了过去? 见他躺那一副明天醒来保准什么都不记得的醉样,兰佩一阵愤怒,一阵懊恼,又一阵叫屈。 -- 第47页 转念一想,幸好他睡得及时,不然就他刚刚那□□焚身的架势,再往后还指不准对她做出什么更恶劣的事。 临走前,她气不过,抬腿朝他的腿肚子上使劲踹了两脚。 你最好睡醒了什么都不记得! 敢记起来你试试! 第22章 太子昨晚彻夜未归。 酥油灯燃了一夜,直到清早,被呼衍乐连同食案上的奶酒酥酪一起,全部推到地上。 近身侍奴巴洛蹲在帐外,战战兢兢地守了一宿,终于听见了新婚毡帐内发出了声响。 不响则已,一响简直要惊吓死人。 巴洛生怕小主承受不住昨晚洞房之夜独守空闺的打击,做出什么极不理智的自残行为,遂将她那句不许进来的命令抛诸脑后,慌忙推门而入,脚步一顿,停住了。 偌大的婚帐,她不知该从何处落脚。 丝绢织锦的地毯上,凌乱散落着灯台、酒樽、食盒,奶酒和灯油泼洒一地,呼衍小主仍然穿着昨日大婚的那身衣裳,发妆凌乱,眼眶红肿,瘫坐在地上。 小主! 巴洛惊呼一声,赶紧先去扶人,结果呼衍乐不为所动,自顾呆呆坐着。 无奈之下,她只得埋头收拾一地狼藉,未等收净,帐门突然自外向内狠狠撞开。 快!搭把手! 拓陀半弯着腰,驼着披头散发,不省人事的太子疾步冲进帐,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沿着床榻蹲下身,气喘吁吁地将人扶上去放平。 呼衍乐像是瞬间还了魂,飞快地站起身冲过去,不可置信地盯着紧闭双目昏迷不醒的冒顿,颤巍巍地问拓陀:殿下这是怎么了? 全身烫得厉害,我已经派人去请巫医了。你先伺候着,巫医应该很快就到。 呼衍乐明白拓陀的意思,赶忙帮冒顿脱下婚服,手指贴上他皮肤的一瞬,被那灼热如炭的温度吓得一抽。 这是他昨晚去哪了?呼衍乐心疼万分,顾不上新婚夜独守空帐的羞辱,焦急地望着拓陀问。 不知道,我今早见他睡在西面那处山坡上,怎么叫也不醒,才发现不对劲。 拓陀说话间看了眼呼衍乐的衣服和满脸泪痕,好心提醒:大阏氏也去换身衣服吧? 呼衍乐这才记起自己仍是昨天那身装扮,点头应好,连忙由巴洛伺候着进内帐更衣,还未等她出来,巫医已经到了。 怎么样? 拓陀见巫医进来后一直在摇头,怕是太子病得很重,紧张地问。 巫医沉默不语,只是帮太子将衣服一层层剥开,直到露出里面溃烂得愈发严重的狰狞伤口,又重重叹了口气。 眼前这位病患,实在是他几十年从医经历中,拒不配合治疗的第一号人物。 三分外伤,七分心病。 拖到现在化脓溃烂反复发作,都是他不听医者所言,自作自受。 让他多休息,他成日里练兵折腾,让他别喝酒,他逮着机会就喝个烂醉,让他勤换药,他不允许巫医过问,如今看这伤口复发的程度,估计他自己从来就没换过! 巫医实在闹不清太子为何一心作死,要是这样,当初他又何必留着一口气从月氏跑回来? 直接死半道上不就得了? 当然,这也就是巫医对于太子不遵医嘱的腹诽,绝不敢拿出来说。 伤口溃烂,需要清创放血。暂时还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什么?! 呼衍乐此时已经换了身便服走出内帐,入耳听见性命之忧几个字,腿一软,差点又一次跌坐到地上。 殿下这几日一定要安心静养,多多休息,再经不住任何折腾了! 巫医言已至此,呼衍乐呜呜地哭起来。 一起训练了这么多天,这还是拓陀第一次看见冒顿身上的伤口,不禁紧缩眉头,神色阴郁。 清理完伤口,换了药,巫医又反复过叮嘱饮食禁忌才离开。 巫医请留步。 身后,拓陀追了出来,不甚确定地问道:太子的伤,是他有意而为之? 哎 巫医不做回答,只是摇头叹气。 你知道他为何 我如何得知?且安心养着吧! 拓陀目送巫医的背影消失在毡帐之间,一阵疾风吹来,天空中的灰云层层累积,低得眼看就要压上毡帐的圆顶。 几滴硕大的雨点很快落下,拓陀拍了拍革甲上的水珠,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名字 兰佩。 冒顿足足昏睡了三天。 身上时而高热不退,时而冷汗淋淋,呼衍乐衣不懈带地替他擦洗,换药,喂水,听他一阵阵的梦呓。 也不知他做了些什么梦,总是眉头紧锁,嘴唇微微开阖,像是在焦急地唤着谁。 殿下,殿下? 呼衍乐帮他擦拭着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冷汗,见他如此痛苦,试图打断他的梦魇。 蓁蓁 蓁蓁? 呼衍乐听他含糊不清地吐出这两个字,心头一紧,赶忙又凑近了些,几乎将耳贴在他的唇畔,听他又叫了两声:蓁蓁,蓁蓁 -- 第48页 急促而清晰。 呼衍乐这两天睡眠不足,头昏脑胀,可饶是她再晕,也猜得到此刻冒顿口中正声声唤着的蓁蓁是谁。 她的脸色瞬间黯沉下去,新婚之夜他的烂醉不归,一时间全有了答案,联想起自己于婚前成日里往兰佩的毡帐里跑,对她信任到恨不能把所有喜怒哀乐统统告诉她,呼衍乐觉得自己简直蠢不可及。 身为休屠王的掌上明珠,她从小脚不沾地手不沾水,在父王的溺爱下养成了骄横跋扈的性格,眼珠子永远端在头顶,见人只会用鼻孔哼气。 在对冒顿芳心暗许之前,她从不知何为委屈二字。 她所有的委屈,都只在面对冒顿和兰佩时,作为那个多余的存在,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们,如影子般默默相随了十几年。 这样的隐忍,实在不符她呼衍小主的身份性格。 她竟也做到了。 如今,一昔得偿所愿,她便天真地相信了兰佩的话,以为她当真与冒顿形同陌路,再无瓜葛。 她不愿也不敢怀疑埋怨如今已是自己丈夫的太子殿下,便将这满腔愤怒一股脑地泼向了兰佩。 那个阴魂不散谎话连篇的狐狸精! 呼衍乐痴痴凝望着床榻上依旧昏睡不醒的冒顿,不禁微微扬起下颌。 不过那又怎样,现在她才是太子的大阏氏,她有的是时间和办法,将自己这些年所受的委屈和耻辱一笔笔地算明白,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呼衍乐的大婚之夜,兰佩也不知后来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像是三魂七魄都被人抽空了,如个鬼魅般飘了一路。 那个纯属泄欲且夹杂着刺鼻酒气的强吻,一想起,便令她阵阵作呕。 真不知前世自己是如何忍得下日日受他如此折磨。 不,她也试图反抗过,甚至不惜以命抵命,只不过没能得手,陷入更为悲惨的境遇罢了 阿诺打水回来不见小主,急得围着毡房找了几圈,这么晚了,天又黑,她实在想不出带着伤的小主能跑到哪里去,正在绝望之际,突然远远看见一个人影正往这边踱来,定睛一看,正是小主。 她瞬间定了心神,赶忙迎上去扶住她:小主这是去哪了?可把我好找! ... 小主? 见兰佩不言声,阿诺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这才发现小主魂不守舍的一张脸活似烧红的烙铁,嘴唇又红又肿,像是被蜂给蜇了。 兰佩别过脸去,冷冷道。我要沐浴。 自从受伤,兰佩每日只能简单擦洗,怄得全身难受,直到昨日伤口结痂巫医点头,她才算头一回舒舒服服泡了个汤。 阿诺知小主爱净,今日又早早帮她备下浴汤,察觉到小主的不快,她连忙扶小主走进浴帐道:热汤已备好。 垂下帷幔,伺候她脱去衣袴时,阿诺发现不仅在衣袍上,就连小主昨日刚洗过的头发上也沾了不少草皮和泥土,不禁惊呼:小主刚刚是摔倒了吗? 估计还是脸朝下,摔到了嘴,所以才会脸红嘴肿 兰佩不理她,径自慢慢跨入木桶,将整个人全部埋进水里。 浓密的发丝瞬间铺散开,如黑色绸缎浮在水面上,看起来颇有些诡异瘆人。 阿诺惊呼道:小主!快出来! 说着便伸手进水里捞人。 兰佩幼时曾溺过水,此后便留下阴影,从不会将头脸全部埋进水里,阿诺见小主如此反常,以为她是想换个法寻死,吓得声都变了。 鬼喊鬼叫什么? 兰佩缓缓从水中抬起头,用手抹开脸上的水珠,不满地瞪着她。 我以为,我以为 见小主一脸镇定,不像是要寻死,阿诺捂着嘴,心中默念谢天谢地。 其实就算小主不说,她也看得出来,太子大婚,小主一脸心事重重。这大半夜突然跑出去,不知在哪摔了一身泥,联想起她之前的种种英勇事迹,她会误会也是情理之中。 不知是不是被他强行灌入的那些酒精起了作用,兰佩的脑袋晕晕乎乎,昏昏沉沉,就算全部浸在水中也不能让自己清醒。她心中堵得慌,没好气地对阿诺说:你出去吧,我想自己呆会。 ... 见阿诺不为所动,兰佩知她心中所想,鞠把水狠狠擦了擦嘴唇,试图将那仿佛烙在唇上的痕迹擦掉,发觉徒劳无功后叹道:我无事,不过霜重路滑,摔了个狗啃泥而已。 阿诺听闻,想起方才见到小主时的样子,实在没忍住,竟噗嗤一声笑了,见兰佩乜她一眼,赶紧收住,摆一脸关切:摔哪了,重不重? 兰佩冷道:想笑就笑吧,何必憋着! 不敢不敢,奴不敢! 阿诺连连摆手,再也不敢多留,抿嘴跑了出去。 参加完太子婚礼,各部落首领很快便要启程回封地了。 太子新婚,军中无事,兰儋这两天一直在帮父亲打点返程事宜,中午抽空来看兰佩,告诉她父亲已经准他在太子麾下效力,如今太子加紧练兵,意欲重振匈奴雄威,正是用人之际,他此次就不随她们一起回去了。 -- 第49页 真到分别时,兰佩又犹豫了。 太子加紧练兵,面上是重振匈奴雄威,实则是在为血洗单于庭,扫清他自立为王的障碍做军事上的准备。 此时的兰儋显然还蒙在鼓里。 冒顿心机深沉,不见兔子不撒鹰,未到关键时刻,绝不会将自己的计划透露分毫。 兰佩担心自己不在哥哥身边,哥哥独自一人,遇事身边没个能商量的人,一言一行稍有不慎,被有心之人利用。 怎么,不高兴了? 见兰佩挂拉着小脸,兰儋当她是因为自己不能和她们一起回去,心中不快。 没有,我只是不放心哥哥。 我?兰儋笑:我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要说,该是我不放心你和父亲才对! 兰鞨大半辈子征战沙场,落下一身伤病,近些年每到冬日变会旧伤复发,十分难熬,兰佩此次又身受重伤,还未养好就要长途奔波,兰儋不在她们身边,着实放心不下。 哥哥,兰佩见兰儋丝毫没有戒备紧张之感,心中暗急,不禁摇了摇头,正色道:太子加紧练兵,哥哥就没想过或许他还有别的打算吗? 兰儋脸上的笑容一僵,低声反问:你如何得知? 兰佩惊呼:难得哥哥都知道? 我只是猜测,太子伤重未愈便开始操练,若只是为了重振匈奴军威,实不用急这一时,除非 兰儋欲言又止,被兰佩断然截过:除非有人想要他死,他必须足够强大到可以自保。 见哥哥微微点头,兰佩甚是欣慰,顿了一下,她干脆直击重点:而放眼整个单于庭,如今最想要他一命归天的,便是伊丹珠母子了。 兰儋蹙眉道:你说得这些我也想过,可如今头曼对太子的态度发生了巨大转变,伊丹珠母子若是想要除掉冒顿,在单于庭内可算是孤立无援,难如登天。 事关生死与王权,再难,他们都会铤而走险。 兰儋若有所思,兰佩接着说道:所以哥哥,你我都能想到的,太子会想不到吗?你若决心跟随太子,后面将要面对什么,敌人是谁,除了擦亮你腰间所佩刀铤,更要擦亮双眼才行! 兰儋点头,还要再问,只听门口阿诺通传:小主,拓陀大人来了。 拓陀? 兰佩一惊。 这是前世的老熟人,自她重活一世醒来,还一直未有机会相见。 拓陀的父亲莫皋原是右贤王兰鞨麾下的千骑长,在对秦作战中以身挡箭,救了头曼一命,自己却魂丧河南地。 匈奴王庭撤回漠北后,右贤王兰鞨数次向头曼力陈莫皋救驾有功,头曼不胜其烦,同意将救命恩人追封为左大将。 匈奴男儿向来以战死沙场为荣,比起父亲的临死不惧,迟来的左大将并没有给拓陀带来丝毫快意。 但他知恩图报,歃血认兰鞨为义父,兰儋和兰佩便凭空多出了个比自己大了不少的义兄。 前世兰佩对这个义兄的印象并不好。 特别是当父兄遭人陷害之时,兰佩央求拓陀出面彻查,证明父兄清白,但他置若罔闻,并未阻拦太子错杀无辜,此后兰佩便将他划入了忘恩负义的阵群,再未正眼看他。 兰佩知他一心追随太子,现下,这个太子跟前的大红人突然跑来找她,会有何事? 她和兰儋对视一眼,凛了凛神,旋即沉声道:请大人进来吧。 很快,拓陀推门而入,见到兰儋也在,他先是愣了一下,继而恭敬道:不知兰儋大人也在,多有打扰,我改日再来。 他想对兰佩说得话,不便被第二人知晓,显然此刻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兰儋会意,不等兰佩接话,他已起身说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大人请坐罢。 弄得拓陀十分不过意,连连推让:我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还是改日再来...... 见他俩兀自你推我让,兰佩轻笑:拓陀大人不必拘礼,请坐吧! 直到兰儋走出毡帐,拓陀才恭谨地远远坐下。 说是义兄,为了避嫌,他们从未以兄妹相称,相互之间也不过点头之交。 兰佩坐在榻沿,不着声色地打量过这个冒顿日后成就霸业最为坚强的左膀右臂,长着典型蒙古人的黧黑肤色,大眼宽颌,身材魁梧,往那一坐,活像一座敦实的小山。 太子大婚,他难得清闲,初为人父不在自己帐中老婆孩子热炕头,这样冒失地突然找来,还必须是单独见她,局促不安地坐下后又数次欲言又止,想必定是有什么急如星火的事,兰佩遂开门见山道:拓陀大人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是太子 听见这两个字,兰佩脸一沉,冷冷道:若是太子的事,就不必 太子殿下已经昏迷两天了!不等兰佩说完,拓陀脱口而出:殿下大婚那晚彻夜未归,第二天被属下在山坡上发现时已经昏迷,救回来后至今昏睡不醒,巫医说殿下因为拒绝治疗,导致伤口反复溃烂,急火攻心 第23章 难怪,这两天太子的新婚大帐出奇地安静。兰佩偶尔出去散步时还默默祈祷别见到那个扫把星,敢情是她多虑了。 -- 第50页 知道他早晚都会好起来,很快又生龙活虎阏氏成群,如今不过是个小病小灾,又何必由她来操这份不必要的闲心! 拓陀大人,如今太子已经成婚,头疼脑热自有大阏氏照应,如果你来只为和我说这些,那还是请回吧。 有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兰佩既不想再与冒顿有什么纠缠牵扯,更不想给拓陀养成个日后太子一有事便来找她的毛病,遂直接对拓陀下了逐客令。 小主说得是,这两日呼衍乐大阏氏一直衣不解带于榻前照料殿下,只是照巫医所言,殿下的病多半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恕拓陀斗胆,兰佩小主便是救治太子殿下的那副心药。 太子大婚关系国祚,大婚当晚昏迷不醒,在笃信鬼神的头曼看来绝非吉兆,故而当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先是重重惩处了占卜国巫,之后又和休屠王达成一致意见,封锁消息,同时命令巫医尽快救人,三日之内太子不醒,提头来见。 巫医摸着自己朝不保夕的项上人头,脸都愁绿了,也只能唉声叹气。 万般无奈之下,拓陀想到了兰佩,那个太子无论身处何种逆境,始终最牵挂的人。 他想,如果兰佩愿意出面,哪怕只对太子殿下说说话,兴许他听见她的声音,便能重燃斗志,熬过这一劫。 可他万万没想到,兰佩竟会如此决绝地见死不救。 小女拙笨无能,实在担不起心药二字,怕是要叫大人失望了。 即便她就是那副心药,又如何?难不成让她当着呼衍乐的面殿下长殿下短的叫,把他的魂给叫回来? 若是叫不回来,太子的病好不了,她也成了有罪之人。 若是当真叫回来了,呼衍乐还不得杀了她?!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她只求远离是非之地,明哲保身。 你难道小主竟一点不念及与太子殿下的往日情分了? 拓陀气得语噎,笨嘴拙舌地不知说什么才能让兰佩回心转意,想起兰佩与太子曾有婚约,只好旧事重提,希望兰佩能念及旧情,稍作转圜。 往日情分? 笑话! 前世太子殿下若是念及往日情分,怎会生生将她逼上绝路? 先让她生不如死,再直接送她去死。 比起他的所作所为,如今不过为这不着二五六的事,便生要给她套个不念旧情的帽子,实在可笑至极。 大人若如此想,兰佩也无话可说。总之太子殿下吉人自有天相,大人不必过虑,没准你在这与我说话的功夫,太子殿下已经醒了。 拓陀听兰佩这么一说,知道自己这是白跑了一趟,又怕太子真的已经醒来,于是起身告辞。 临行前,拓陀心有不甘,回身屈身道:太子殿下身在月氏时,终日如履薄冰,不知何时就会遭遇暗杀,饶是如此,殿下还是时刻惦念小主,每次传信必问小主近况,小主既不愿前去,还请小主念在殿下对小主的一往情深上,默默为殿下祈福! 为他祈福?兰佩盯着拓陀出帐的背影扯出一丝牵强的笑意,有那功夫,她还是自求多福吧。 如兰佩所料,冒顿确是在拓陀来找她时醒了过来。 睁眼前,他看见了那晚在草地上,被他压在身下的她惊慌失措的小脸,他缓缓睁开眼,对上床榻边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 他以为是她,抬起手臂将大掌覆上她的脸,轻轻摩挲着,继而双眼慢慢聚焦,眼前女子的面容逐渐清晰,那始终潮红着的脸颊 冒顿眼眸一黯。 不是兰佩。 殿下,殿下你终于醒了! 呼衍乐喜极而泣的哭腔瞬间朝他涌来,他厌恶地飞快抽回手掌,却被她牢牢攥住。 她将他的手如珍宝般搁在自己心口,夸张地抽泣着,呜呜诉说自己连日来的担忧和不辞辛苦,说到动情处,她顺势慢慢向他身上靠去,将头轻轻搁在他的胸口。听他沉稳的心跳声。 这个动作,呼衍乐曾在他昏迷期间曾不止一次地做过,如今他已醒来,她更是急于让他感受自己的爱意。 起开。 冒顿发出的声音很微弱,呼衍乐没听清,睁大双眼满是期待地问:殿下说什么? 孤让你起开! 哦,是臣妾压到殿下的伤口了吗? 呼衍乐这才察觉到他的不悦,慌忙直起身板,手仍是紧紧握着,没有松开。 冒顿不语,用自己的另一只手缓慢而有力地拨开呼衍乐的手,冷冷道:以后没有孤的允许,不许碰孤。 呼衍乐一脸错愕地望着冒顿,怔了半晌不知如何接话。 新婚燕尔,他没有给她带来为人夫君该有的温存体贴,昏迷三日醒来后,回报她尽心尽力服侍的结果,只有满脸的嫌弃和不让碰他的警告。 呼衍乐再傻,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那扬满了爱意的脸一寸寸冷下去,心如锉刀割肉,做着长久拉锯的准备。 妾明白,妾作为殿下的大阏氏,何时殿下需要妾,妾一直都在。 冒顿不屑听她的聒噪,缓缓阖上了眼。 兰鞨父女将于明早动身回封地。 一整日,阿诺都在帮小主收拾行李,傍晚时分,伺候兰佩用完晚膳后,她又跑到兰儋专为小主出行改良的牛车上,铺上一层又一层的厚毡,兰佩跟在后面打趣道:这大夏天的,你是要热死我吗? -- 第51页 不怕,我给小主打扇。总比颠一路的强。 阿诺一根筋,自己认准对小主有益的事,总是要做完才安心。 兰佩见说了也是白说,甩甩手,甚是无趣地朝南边走去。 自她重活一世,睁眼便在这单于王庭,许是前世在她身体里烙下的记忆作祟,虽然期间她曾短暂离开几日,但对这王庭里的草场密林,山峦湖泽还是留下了深深的眷念。 如果没有那些蝇营狗苟和尔虞我诈,这里真真堪得上人间仙境。 整个单于庭,要说她最喜欢的,便是南边的这片白鹭泽,如同万顷绿波中的一颗明珠,璀璨夺目地另人挪不开眼。 泽边的芦苇丛中,不时还能看见野鸭筑的窝巢,遇见淘气的孩子去掏野鸭蛋,一准会被护蛋的鸭爸爸耀武扬威地啄着喙恨追一顿。 兰佩每当心中烦闷时,就会来看一看这汪澄净的湖水,仿佛只要往这大泽边一站,心中的污浊晦气都能被荡涤干净,重又回复神清气爽。 想起明天就要离开,心中诸多放不下。 昨日拓陀负气离开后不久,巫医来为她看伤,说是复原的不错,换一种药膏再擦一阵,很快便能痊愈。 巫医叹道:兰佩小主这已是恢复地极好了!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兰佩知道巫医在叹什么,若不经意地问:太子殿下还在昏迷吗? 巫医听她发此一问,惊得一抬头,压低了声音道:小主如何得知?死罪死罪! 兰佩会意,打发走了阿诺,巫医这才开口:不瞒小主,奴的这颗脑袋还在,说明殿下已经醒了 听说人醒了,兰佩暗自庆幸,幸好没有多管闲事! 只是,殿下这次大伤了元气,近一段时间之内都不宜再劳心劳力了! 兰佩微微蹙眉。他不劳心劳力,那她哥哥怎么办? 单于庭内危机四伏,看兰儋的样子,是抱定了追随太子荡平前路的决心,可饶是哥哥再有勇有谋,在那些江湖老手面前毕竟还是个生瓜蛋子,冒顿若是成了个活靶子,岂不要兰儋去挡刀箭? 兰佩如此辗转反侧了一夜,因为放心不下哥哥而打了无数次退堂鼓,想着等天一亮就去找父亲,就说自己身体不适,不宜长途颠簸,这次暂不回去,等身体完全好利落了再说。 父亲一准答应。 可天一亮,她又改主意了。 自己这回在单于庭可是大出了风头,若是不走,还指不准有多少双眼睛成日在背后盯着,别的不说,单那个呼衍乐,定会觉得自己是另有所图才迟迟推脱不动身,到那时别说帮哥哥,估计她自己就先成了活靶子。 左右为难了一天,她此刻站在白鹭泽的岸边,想彻底放空思绪,得到片刻的安宁和解脱,结果刚放下一件事,另一件事紧跟着冒了出来。 头曼的大阏氏,冒顿的母亲! 可真是摔坏了脑子,她差点又将这事忘到了脑后! 有些事关乎情,有些事则关乎义。 大阏氏的事是她应尽的义,与她儿子和自己纠葛的情无关。 若是明日回去,不知何时再回单于庭,在那之前,她需将大阏氏的事和冒顿做一个了结。 兰佩抬头看了眼天色,急急走回毡房,叫阿诺放下手里的活计,赶紧随她跑一趟。 小主又要做什么? 阿诺被她拉着径直往单于庭东边的密林里去,心里一路打鼓,明日就要上路了,小主莫不是又要折腾什么大动静,自从小主坠马至今,她便整日里提心吊胆,那颗脆弱的心早已不堪一击了。 别说话,给我记路! 兰佩凶道。 阿诺噤声,暂时放下心中疑虑,开始乖乖记路。 走了一阵,兰佩终于找到之前在那六株桦树上做的记号,又四下看了看,这才对阿诺说:看见这些记号了吗? 阿诺点头。 路都记下了吗? 阿诺又点了点头。 你赶紧回去找到拓陀,然后领他来这里,告诉他这地下有太子故人,他便明白了。 这次阿诺没有点头,只张开嘴表示惊讶,然后飞快地回身朝单于庭跑去。 兰佩对着阿诺的背影长吁了一口气,倚在那株被她划了个十字的桦树上缓了会,然后又朝地上深深一拜,这才缓步离开。 第24章 兰佩回到寝帐,左右干等了一阵,阿诺一直没回。 她细细推算了时间,拓陀又要照顾太子,又要照顾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定不会走远,以阿诺的速度,早该找到人,办完事,回来了。 莫不会刚刚自己和阿诺的话被人听了去? 还是他们在去的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 兰佩越想越坐不住,全然不顾今天路走太多腰疼得厉害,在寝帐里来回来去踱了起来。 眼见天色黑透,阿诺仍是没回,兰佩心一横,推门走出了寝帐。 还没走出两步,看见阿诺远远跑了过来。 小主! 兰佩一直揪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阿诺大口喘气战战兢兢地说:我我把地方给忘了。天又黑,我领着拓陀大人在林子里转了好几圈,也没能找到 -- 第52页 你 兰佩眼前一黑,差点没立住。 拓陀大人呢? 在林子那等着呢,只能麻烦小主再走一趟了 兰佩自知那天为冒顿的事得罪了拓陀,本不想再见他,才会让阿诺出面,谁知这个小丫头今天发挥失常,竟连个路都记不住! 在焉支山的那几日里,比这复杂的路她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真是,猪一样的队友。 兰佩咬了咬牙,说:去,帮我拿上拐杖。 她这几日下地已基本不用柱拐,实在是今天腰伤疼得厉害,她怕自己走不了一个来回。 阿诺赶紧进帐里取了拐杖出来,兰佩看了一眼道,又嫌弃道:还是算了,走吧。 心里着急,拄拐总是走得慢些。 好不容易重又走到林边,拓陀果然在那,见到兰佩先是深深行了一礼,旋即请她往林中带路。 三人一路无话,拓陀和阿诺在左右两侧默默跟着兰佩,四下偶有几声虫鸣,此外便是三人脚步落地的窸窣声。 林子里早已黑透,兰佩见拓陀提着油灯只顾闷头走,也不知这路他到底记下了没有,待她走后,他还要再领冒顿过来,若是他和阿诺一样没记住,可真就枉她又白跑了这一趟。 林中夜风微凉,兰佩到底没好利落,不多时便走出了一身汗,就在她觉得脚步重得快要走不动时,终于看见了那几棵熟悉的桦树。 定睛看去,在那树影之间,此刻竟多出了一个同样熟悉的人影,正背朝她负手而立,像是已经等她多时。 又一阵晚风吹过,如拨片轻划成千上万的树叶一齐刷刷作响,让人心悸。 回身再看,身边哪里还有拓陀和阿诺的影子。 兰佩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被他们骗了! 定是她平日里对阿诺太好了,惯得她竟敢这般骗她! 看她一会回去怎么收拾她! 正咬牙间,那个人影已徐徐转过身来,与她隔开几棵高大的桦树,人影叠着树影,没有再向她靠近的意思。 几日不见,他原本宽大的身板像是缩了水,遮在一身青色绣绨夹袍下,竟飒拓出仙风道骨的味道。 拓陀人虽走了,倒是没忘将油灯留下,昏黄晦暗的灯光一圈圈晕在他的脸上,更显消瘦憔悴。 兰佩略有不忍,暂且抛开那个无论何时想起,都会令她作呕的强吻,不与他计较。 计较又能如何,估计他压根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不知道,这或许是冒顿经历过最为漫长的等待。 想起自己那晚对她做得混账事,他实在是无颜见她,可有些话又必须当面交待,天知道他是如何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面上波澜不惊,实则忐忑不安地听着她的脚步一声声走近。 那熟悉的脚步声如同国巫占卜时擂得鼙鼓,敲在他心口,由缓转疾,直敲得哽住了他的呼吸。 他不敢靠近,只能装作若不经意地观察她细微的表情变化,直到发现她似乎并未因那晚的事而显露出任何异常,一面暗自庆幸,一面又隐隐失落。 他想,她表现得不介意,或许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在意。 只当是被他这只疯狗咬了,过去就过去了,不曾于她的心头掀起丝毫波澜。 两人在这对视中相对无言了一阵,兰佩料他费劲心思把自己找来,定是为了问母阏氏的事,遂只定定站着,等他先开口。 果然,他压下心中的千回百转,咽下无数想要对她说得话,只轻声问道:母阏氏的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病的缘故,他的人影看在兰佩眼里有点飘,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飘在半空。 他们往林子里拖人,被我意外撞见,便一路跟来,做了记号。 兰佩看似平静地说完,等着他对自己千恩万谢,等了一阵,见他没言声,料是等不来了,倒也说不上失望,反正她做这些,又不是为了他的道谢,遂冷冷道:无别的事我便走了! 嘴上这么说着,兰佩并没有立即动身,想着明日一别再会无期,她刻意给他留了些时间,岂料等了一阵,他始终没有开口。 想着自己带着伤,被他如此平白无故地耍了一回,大恩不言谢也就算了,临了竟连一句解释也没有,兰佩不禁负气道:殿下大概不曾听过狼来了的故事,不过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殿下定是知道的。有了今日这次诓骗的教训,往后再有关于殿下的事,就算狼真的来了,也与我无关,望殿下好自为之。 说完,她转身迈开了步。 身后,他微弱的声音幽幽传来:我若不出此下策,你又怎会来见我? 见兰佩并未停下脚步,他接着说道:我寻你来只是想提醒你,跟着他们来此没有被发现,是你命大,他们出手的每一次都是狼来了,切不可再心存侥幸。 兰佩的脚底像打了木桩,一下抬不动了。 他说得没错,若不是阿诺引她来此,她绝不会再与他私下见面。 而他拖着那不能劳心劳力的病躯来到这林中,用了最信任的两个人做饵,就为了对她说这一席话? 托拓陀即可代传的事,何必如此劳师动众。 除非,他觉得这话十分重要,非他亲口对她说出不可。 -- 第53页 兰佩心中那块坚硬的铁板好像被谁狠狠撞了一下,凹下去一小块。 她回过身,重又对上他那眍陷的双眼,轻嗽了一声,不太自然道:多谢殿下提醒,不会再有下次。 他也不会允许再有下次! 冒顿望着她的背影在心中喊道。 当他听说兰佩知道自己母阏氏的葬身之地时,没有任何欣喜之情,只一个劲地觉得后怕。 他想象不出她是冒了多大的危险探到的地方,如若在整个过程中她不小心发出丁点的声响,等待她的,将是如母阏氏一样的结局。 虽然她面上摆出一副划清界线,再无纠缠的决然之态,实则遇到与他有关的事,竟是不要命地往前冲。 思及此,他忽然觉得,她的一别两宽是对的。 在他没有解决掉那些明枪暗箭之前,他的身边实在太危险,他尚且自顾不暇,又哪拿来的底气说定能护她周全? 只要不与他的事有牵连,就不会有扑向她的狼 眼看她的身影渐渐融进夜色,成为越来越小的一个黑点,他终于提灯追了上去:蓁蓁! 他唤住她。 兰佩强忍腰痛,举步维艰。见他追了上来,心里发急,两腿一软险些栽倒。 他很快走进,却不敢看她,只将油灯塞进她手里,柔声叮嘱:夜路黑,你自己多加小心。 兰佩的心中蓦地涌上一阵说不清的酸涩,匆忙接过他手里的油灯,咬牙背身而去。 从单于庭回封地的一路,兰佩都没和阿诺说一句话。 以此作为对她的惩罚。 虽然阿诺再三解释自己并非有意去找太子,只是赶巧拓陀大人在太子帐内,太子逼迫她说出实情后,又以事关小主性命相恐吓,命她务必将小主带进密林,她实在身不由已。 兰佩懒得跟她啰嗦,反正骗她是事实,给她长点记性很有必要。 不说话,还有一个原因是兰佩情绪低落,提不起说话的精神。 出发那天,并没有出现她以为的挥泪场面,她与父亲同哥哥相互叮嘱了几句,十分从容地告了别。 车轮刚碾过几寸草皮,马蹄声远远传来,短促的节奏暴露出马主人的急切。 驭夫旋即停车,可见来者身份尊贵。 兰佩心头一紧,怕是自己避之不及的那个人,作势闭上了眼。 阿诺好奇地掀开垂帘,视线落脚是正夹在马腹上的一双棕色马靴,顺着来人绛色窄腿袴脚看上去,看见了乌日苏的脸。 小王!阿诺惊恐地唤了一声。 兰佩闻声睁眼,果然看见乌日苏已跨下马背,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的车前,毫不避讳正站在不远处的右贤王和兰儋,只对她沉沉说了两个字:等我。 多日不见,兰佩以为他在忙着不着调的宏图伟业,已将与她的婚事全部放下,此刻闻他所言方知并没有,加之他那一双灼灼如炬的眼,势在必得的野心昭然若揭。 此生没有如约嫁他,致使他的人生轨迹随之发生了未知的变化,兰佩这会才意识到,自己的悔婚或许成了他谋逆的催化剂,虽和前世一样都是反,但因为自己的缘故,这一世他将反得更决然更彻底。 事已至此,兰佩无意激将他,却也不能给他无谓的希望,垂眸冷道:我无心等人,还请小王自重。 旋即迅速放下垂帘,示意驭夫上路。 身后,乌日苏没有再追上来,不过仅这一出小插曲,已够她闹一路的心。 前世,兰佩嫁给乌日苏之后破罐子破摔,成了佛系阏氏,对自己那顶毡帐之外发生的事都毫不关心。 就连自己的夫君每日在忙些什么,她也从不过问。 这回临行前乌日苏的突然来袭,分明是他即将采取行动的信号,可就算兰佩将脑袋想出个窟窿,也不知他在密谋些什么。 这份不安犹如蚂蚁钻心,反复啃咬着她,即便窗外景色一路变幻,也不能减轻分毫。 乌日苏,你到底要做什么? 阿诺知道小主有意惩罚自己,做错了事她认罚,可除了生她的气,她猜测小主一定还有别的心事,且这心事多半和临行前突然出现的小王乌日苏有关。思来想去,她决定将功折罪,冒着被乌日苏剁成肉糜的危险,将自己那日在单于庭碰到乌日苏的事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兰佩。 岂料兰佩静静听完后仍是不理她,看她的眼神,还露出了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的不满。 阿诺心说这下完了,估计小主再也不会相信自己了 兰佩本就愁了一路,半道又加上阿诺的神补刀,这两日连做梦都是乌日苏满是血污的脸,这日梦中乌日苏又提了一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来找她,她刚想辨认那人头是谁,只听阿诺轻轻推着她喊:小主,快醒醒,咱们到家了。 她猛地从梦魇中惊醒,定了定神,将垂帘掀开一角向外看去。 奢延城。 是的,她到家了。 第25章 不同于单于庭的以天为盖地为庐,右贤王为自己的王庭筑起了一座坚固的城池,取名奢延城。 因地处防御月氏和大秦的最前沿阵地,兰鞨当初筑城时挖地三尺,从地基开始用三合土层层夯累。 三合土就地取材,用河中白泥和白石灰、沙子加水混合,白石灰遇水发热,煮熟土壤里的种子,确保城墙封住后不长杂草,同时将泥土染白,因而这座城池通体呈乳白色,又被当地人称为白城子。 -- 第54页 为防强敌来袭,兰鞨为白城子筑造了三道防御设施。 第一道是由无定河形成的天然台地;第二道是外郭城的城垣;第三道则是由护城壕、瓮城、马面、垛台以及虎落组成的外城墙。 车轮辚辚,车队穿过护城河进入外郭城,远远便能看见奢延城马面林立,角楼高耸的白色外城城墙。 外城飞檐八层,插椽孔穴,层层可数,四隅角楼多层悬挑,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夺目的白色光芒。 细细看去,外城墙厚重结实的城垣上布满了密集排列的虎落柱洞,洞里插满削尖的木桩,城墙前的地面上铺设铁蒺藜,每个铁蒺藜均由四根铁刺组成,一头向上。 一旦敌人来袭,城外的虎落和铁蒺藜同时发力,守城士兵则站在马面上居高临下用□□和礌石从三面攻击,无论入侵之敌是步兵或骑兵都极难接近城墙。 穿过这道坚不可摧的城墙后便是内城。内城分为东城和西城,四面各开一门,城内开渠引水,街市通衢,十分繁华。 右贤王府建在西城尽头,若不是四周高耸的望楼以及府外持戟的守卫,单看那古朴低调的木制建筑,很难将其与王府二字划上等号。 进门之后方知别有洞天。 当年兰鞨为了博得来自赵国的美人欢心,没少在王府的设计上花心思下功夫,除了最大限度地还原中原王侯贵族住宅的样式,还充分考虑当地的气候和风俗,堂寝皆有阴阳奥室,连房洞户,柱壁雕镂,加以铜漆,窗牖绮疏青锁,图以云气仙灵。 四进的院落与园林巧妙融合,台榭连阁,回廊环绕,凿池曲道可骋骛。 院落的后座有处楼阁,魏芷君为其取名为鹿鸣阁,上有凉台,右侧为厢房,站在凉台上可俯视整个右贤王府,凭栏远眺,清晰可见远处的巍巍雪山。 鹿鸣阁原是魏芷君生前最爱,她去世后兰鞨不忍睹物思人,便将楼阁上了锁。 兰佩此次回来,请求父亲应允,将自己的厢房安置在了鹿鸣阁上。 腿脚不便,她上去后便以安心养伤为由闭门不出,兰鞨当她长途颠簸需要静养,也不去打扰她,加之此次去单于庭首尾近三旬,王府案头事务堆积如山,每日大事小情不断,兰鞨也抽不出空多管女儿闲事,只叮嘱阿诺细心照顾,如此一来,鹿鸣阁便成了整个王府最清净之所在。 奢延城较单于庭偏隅西南,又值仲夏伏天,比在单于庭时热出不少。兰佩苦夏,蔫蔫打不起精神,成日懒在屋中避暑,只在傍晚至日落之后登上凉台,倚卧胡榻,见日落雪山之巅,月升塬上之夜,算算又过了一天。 阿诺看出小主自从单于庭回来后一直心事重重,却呐呐不敢多言,如此度日如年,总算熬过季夏。 这日,阿诺少见地从前院大步跑来,噔噔噔跺脚窜上阁楼,连着敲了两声门,不等兰佩应声便一把推开,挥动着手里的羊皮卷说:小主,兰儋大人来信了! 兰佩闻言果然提起精神,急忙从榻上起身,不等阿诺走进,便快步迎上去说:快,给我看看! 阿诺将手中的羊皮卷轴递到小主手里,气喘吁吁地补充道:大人另有一封信捎给右贤王。这封信是专门给小主的。 兰佩也不知怎的,打开卷轴的双手竟会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两月未见,她人在奢延城,心却是一刻也没离开过单于庭,时而觉得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时而又会埋怨哥哥怎就不知家里挂心,稍个只字片语回来。 如今忽然见到这卷来自单于庭的家书,倒生出近乡情怯之感,徐徐打开,兰儋熟悉的小篆跃然镌刻皮卷之上,一眼扫去,只短短两行字:之子于苗,搏兽于敖,之子于征,有闻无声。 阿诺不识字,想从小主的脸上读懂这封信的内容,见小主一直盯着卷上那寥寥几个字来回来去地看,像是要看出什么金山银山来,不禁纳罕:小主,这信上到底写得什么呀? 兰佩和哥哥自小跟母阏氏读诗,知道这两句是写周宣王借田猎大会诸侯的场景,赞美浩大雄武的声势场面,颂扬周宣王旷世仅有的王者雄风。 兰儋借古喻今,是想告诉兰佩,太子正在不动声色地整军经武,壮大势力,试图借助围猎之机搏兽于敖,再有便是太子的王者之风已初步显露,兰儋跟着他受益匪浅,十分得力。 没什么,都是好消息。 兰佩小心翼翼地收起羊皮卷,不愿多说。 那位不可一世的匈奴王,已经迈出他雄霸草原帝国的第一步,由他发明而的鸣镝,很快就要派上用场。 前世她只听说太子发明了一种叫鸣镝的新式武器,究竟鸣镝是做什么的,有什么威力,她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 直到太子用鸣镝射死了头曼,单于庭大乱,她跟着死了至亲后才顿悟,原来那个鸣镝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王修罗。 那时,她曾在被他压在身下痛不欲生时咬牙问他:你为何不用鸣镝杀了我? 他停下动作,怜惜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微微喘息:我舍不得。 每年八月,从丁零越境刮向单于庭的第一场北风过后,单于庭又开始了一年一度蹛林大会。 所谓蹛林,是由远古草原部落流传下来的祭祀仪式,众人在萨满的带领下,于秋季绕林木而会,以此感恩上天,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裘马轻肥。 -- 第55页 自头曼统一匈奴各部后,蹛林大会期间又增加了一项内容,即课校各部落人畜,一一登记造册,以动态掌握整个匈奴的人口和牲畜数量,一旦发生战事,便于召集所有青壮年男子尽为甲骑。 接到兰儋的信后不久,兰鞨便忙起参加蹛林大会的准备事宜,派专人分赴兰族各部,监督协助各小部族长统计人畜数目。 人口细分男女老幼,牲畜细分至公母、幼崽及待产数量。汇总后上报右贤王府,经比对去年,便可得知封地这一年的收成与人口变化。 以往,兰佩总是不等兰鞨开口,便早早跟在父亲身后追问何时出发,有没有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 今年她却稳坐钓鱼台,直到兰鞨即将动身,也不见她有任何动作。 小主是不去参加蹛林大会了吗? 蹛林大会期间,单于庭还会举办围猎和竞技比赛,如果当年收成好,场面将比五月的祭祀大会还要热闹数倍。 从单于庭回来后无所事事的这几个月里,蹛林大会一直是阿诺的精神寄托,谁知兰佩一反常态,至今都没有让她做任何准备,阿诺不禁暗自着急。 不去。兰佩岂会看不出阿诺的蠢蠢欲动,悻悻道:要去你自己去。 小主不去,我怎么可能去!阿诺撇嘴。 正说着,兰鞨派了一个侍奴来请兰佩:右贤王请小主去前厅议事。 兰佩于整个夏日深居简出,为图凉快,穿着都是居家轻便的素纱禅服,一听说要去前厅,不知父亲有何要事,赶忙换了身着绣纹锦的衣袴,又匆匆将一头乌发笼了笼,跟着侍奴出了鹿鸣阁。 算起来,回来三月有余,她连这园子都还没走全。 如今再看,园中台阁更相临望,花木已从夏日盛景转为满园秋色。 飞粱直蹬,陵跨水道,水榭落叶铺陈,层林尽染,微风扫过泛金的叶浪如涛声阵阵,煞是怡人。 兰佩轻叹,不知当年魏芷君佳人倚栏,见到这满眼绚烂秋色时,会是何种心境。 如一只金丝雀被圈在这方天地,魏芷君向来寡言少语,直到临终前才告诉兰佩关于自己身世的惊天秘密。 那时父亲和哥哥都在外领兵打仗,兰佩尤记得母阏氏极虚弱地握住她的手,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她的外祖父便是位列战国四公子之首的信陵君魏无忌。 当年魏无忌窃符救赵后不敢回魏国,被他姐夫同是战国四公子的平原君留赵十数年,在赵国和一门客的妹妹生下了魏芷君。 后来,魏无忌合纵连横抗秦获胜,名声大噪后重回魏国,到死都没能再见魏芷君和她母亲一面。 这对坚强的母女便咬牙将秘密死守,直到魏芷君即将魂丧异乡。 魏芷君吊着一口气,幽幽道:蓁蓁,此事你知道即可,我是怕,再不说,便没机会说了。 兰佩在前世得知自己是信陵君魏无忌的外孙女时,惊讶地久久不能成言。 打小听母阏氏讲过太多关于信陵君的故事,他那风度翩翩,飞仁扬义,威振八蕃的高大形象实在深植她心。 她做梦都不敢想,这样一位挥袂则九野生风,慷慨则气成虹霓的大人物,竟是自己的外祖父。 这件事令她小小的心灵深受触动。 她暗自发誓,自己一定要成为能够配得上外祖父威名的女子。 只是,熟读那么多兵法韬略又有何用,到最后左右敌不过一个情字。 她收回飘忽的思绪,来到前厅,见兰鞨正在收拾此次带去单于庭的羊皮卷宗,兰佩微微伏身叩礼:女儿见过父亲。 兰鞨闻声停下手中动作,慈爱的目光扫过爱女的小脸,见她长了些肉,嘴角不禁扬起,点了点头:坐吧! 见兰佩坐下,兰鞨开门见山道:为父见你身体已无大碍,不知此次蹛林大会你作何打算? 回来足不出户三个月,以她的性子早该憋坏了,兰鞨以为即便他不说,兰佩也已一早做好了准备,谁知昨日一问阿诺才知道她压根没打算动身。 求父亲允准,女儿这次就不去了。 兰儋既已来信,兰佩得知单于庭无事,一颗悬着的心算是暂时放下,此时回去,不啻于自找麻烦。 呼衍乐,乌日苏,哲芝,蒯休密,还有冒顿,只要她回去,就免不了相见,一个一个都是两辈子的情债,她避之唯恐不及。 倒不如天高皇帝远,窝在她的鹿鸣阁里来得自在。 怎么,是身体还不大好吗? 比起是否参加蹛林大会,兰鞨更担心女儿的身体,怕她仍有不适,瞒着不告诉他。 不是,女儿身体已痊愈,父亲不必担忧,只是上一次因女儿莽撞,在单于庭内连连闯祸,怕于上余怒未消,于下余波未平,实在无颜面再回去。反正蹛林大会对女儿而言也无甚紧要,父亲,女儿这次就帮您看家吧。 兰佩说到最后,带出些乖巧撒娇的意味,兰鞨想了想,觉得女儿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家,婚约取消不久,如此短的时间又回去见熟人脸面,难免有些挂不住,便没再为难她,点头道:如此也好,那你可帮我把家看好了! 知道顺利逃过这一劫,兰佩不禁长舒一口气,满脸堆笑:请父亲放心,女儿一定替父亲守好城门看好家! -- 第56页 作者有话说: 奢延城为统万城的前身。 统万城,大夏王赫连勃勃的都城,至今国内唯一存留的匈奴都城。 第26章 近几个月以来,看似十分沉寂的伊丹珠,背地里一直没闲着。 她先是请求头曼应允,将自己已经擢升为千骑长的哥哥从休屠王那里调至昆邪王挛鞮绛宾麾下,之后拿哥哥做幌子,开始几番勾引挛鞮绛宾,跃跃欲试出卖自己的□□,□□绛宾成为她的傀儡。 头曼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没别的毛病,就是好色。 当年明知雕陶阏氏一心念着兰鞨,还能不计前嫌地娶她做大阏氏,不过就是看她长得不错。 女人嘛,只要颇有姿色,丰乳臀肥,就都是好的。 雕陶阏氏再强势,绛宾毕竟是王族,纳个三妻四妾很正常。故而两人婚后面上相敬如宾,实则各玩各的,互不干涉,倒也相安无事。 伊丹珠正是看准了这点,想着趁自己姿色尚存,钻进绛宾的寝帐,鼓动他杀了太子,日后头曼归天,乌日苏继位,再由他来辅政。 绛宾垂涎伊丹珠久已,曾不止一次在私下对伊丹珠暗示过,她迟早都会是他的人。 按照匈奴的转房婚制度,兄死,弟可妻其妻。 伊丹珠想,既然两人媾合是早晚的事,如果双方能各取所需,提前一些又有何妨 入夜,给头曼灌下一碗汤药后,伊丹珠头披大氅,蹑手蹑脚地钻入了昆邪王帐中。 卢屠王朴须猷病重,雕陶阏氏身为朴须猷长女,自五月祭祀大会结束后便回到母族封地,除了照顾病榻上的父王,还要时刻提防族内的兄弟相阋。 为了得到世袭王位,未等父王归天,她那四个不省心的弟弟已按捺不住磨拳霍霍,意欲一争高低。 他们只管谁的封地更大,谁的牲畜奴隶更多,全然不顾如若真的动起手来,会给朴须族造成严重内耗,朴须一部在单于庭内的势力将进一步减弱。 雕陶虽嫁与王室,怎奈昆邪王绛宾是个扶不上墙的,成日里走马放鹰,美人暖帐,与她貌合神离,无法倚仗。 如若母族再起内讧,她在单于庭内便又成了个笑柄。 当年她目光短浅叫人看够了笑话,心中那口恶气到如今都没能出尽,好强如她,断不会再让自己陷入窘境。 故而她以王族大阏氏和朴须猷长女的身份,于父王病重之际担起朴须族代族长之职,极力避免一触即发的部族内部流血冲突。 就在她忙于救火于萧墙之外时,殊不知墙内干柴烈火烧得正旺。 伊丹珠于绛宾的媾合基本没费什么力气,头曼年事已高,伊丹珠隐忍多年,如同充气的羊皮筏子,攒足的劲在绛宾这里得到了充分的释放和满足。 若单于夜里醒来不见你在身侧,如何是好? 绛宾没想到伊丹珠会主动献身,连日来从中原掳来的美人都被他放在一旁,只与伊丹珠耳鬓厮磨,彻夜销魂。 放心吧,药量下得足,不到明早他醒不了。 头曼去年听说大秦国的始皇帝四处寻访仙术铸炉炼丹,意求长生不老,自己也蠢蠢欲动,派胡医从中原和西国搜寻驻龄的方子秘笈,每天都会灌一些不知功效几何的汤药下肚。 一年下来,瘦得挂了相。 伊丹珠每晚服侍他喝下汤药后,再钻进绛宾的毡帐。 此刻,她正像条滑腻的白蛇挂在绛宾身上。 小妖精,可真有你的! 绛宾受不住她的逗弄,眼色一黯,翻过身。 等等! 伊丹珠觉得时机正好,伸手挡住他凑过来的厚唇,媚声道:也不能被你这样夜夜白占了便宜去,若想我此后都是你的人,你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绛宾憋涨得难受,颤声道: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说完继续对着伊丹珠饱满的唇瓣凑去。 杀了太子,辅佐小王乌日苏继位。 不等他的唇压下,伊丹珠脱口而出,声音平静地令人不寒而栗。 绛宾的兴致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当头浇灭了一半,他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玩味地看着她,直到从伊丹珠的眼里看到了她对自己的利用之后,噗嗤一声笑了,痛快地应乘道:这有何难,我答应你便是! 伊丹珠没料到他会答应的如此痛快,并未多想,十分满意地闭上了双眼。 草原的秋夜,皓月千里,看在呼衍乐眼中,像在嘲笑她的形单影只。 她已数不清这是自己婚后独守空帐的第几天。 婚后不久,父王率部回到封地,偌大的单于庭便成了她的牢笼。 她孑然一人日夜枯坐,仅存的零星希望渐渐在这无望的等待中空耗殆尽。 莫说同寝而眠,就连自己的夫君现人在何处她都无从知晓。 有过前次独闯北大营的教训,她知道自己去了也是白去,他是成心躲她,她又何苦自讨没趣,招人笑话。 万般无奈之下,她跑到姑姆呼衍黎的帐内,顾不上脸面耻辱,声泪俱下地控诉起自己婚后所遭受的百般冷落,央求姑姆在大单于面前说上两句,规劝太子适可而止,莫叫新妇太过难堪。 谁知姑姆听完不仅没应准她的请求,还板起面孔训斥了她一通。 -- 第57页 她至今都还记得当日姑姆挂落着瘦长脸,冷眼看着她泣不成声,失望忿然道:呼衍族怎出了你这样无用的女子! 无用? 呼衍乐止住了抽泣,一双本就红紫的脸瞬间涨成了绛色。 她受尽委屈,走投无路之下来求母族施以援手,怎么到了姑姆这里,便成了无用?! 压下满心愤懑,呼衍乐冷笑道:敢问姑姆,何为无用,何为有用?在姑姆眼里,能光耀母族势力的便是有用,若不能,便是无用吗? 你放肆! 呼衍黎疾欲掌掴她的手臂已经挥到了半空,顿了顿,终究还是缓缓攥起手掌,收了回去。 她早就知道弟弟将这个女儿惯得不成体统,在封地骑奴为马、射奴为靶的事都干得,此番太子同意娶她已是给了呼衍一部莫大的面子,她怎就不知感恩戴德收敛心性,用太子大阏氏该有的气度和做派,慢慢笼络太子的心。 正道不走,偏跑她这里来哭天抢地,做什么,埋怨她当初极力主婚,促成的这一断姻缘吗?! 呼衍乐被她这么一吼,着实吓得不轻,双肩微微颤抖着,服罪认法一般垂下了眼眸。 到底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能有什么深谋远虑,见她惨兮兮的模样,呼衍黎略有不忍,重重叹了口气,阴沉着脸劝慰道:太子初回王庭,大单于又命他领兵,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波涛暗涌,你知这单于庭里有多少人多少双眼睛镇日里盯着他。太子此时急欲重稳阵脚,领兵立功,是他身为匈奴国储君刻不容缓的正事,岂会因为新婚,被儿女情长羁绊耽搁! 呼衍乐一愣,缓缓抬起双眼,听姑姆继续道:你身为大阏氏,此时就算无望地枯坐干等,也是你应尽的本分,有何委屈可言?若想日后成为整个单于庭的国母大阏氏,你现下在太子眼中就算是个影子,也得给我忍着! 姑姆的话,像是替沙漠中迷失方位的垂死之人寻到了水源,呼衍乐如梦初醒,顿生了无限渴望信心。 是的,她已是他的大阏氏,纵使他不愿与她行夫妻之道,敦伦之实,她也是在大单于和国巫见证之下堂堂正正嫁与他的大阏氏,不过冷她两月又能如何,她有一辈子的时间。 牛骨能磨针,钻木可取火,滴水可穿石,他冒顿就算是块铁板,她也能将他融化了! 回到寝帐,呼衍乐叫来巴洛,命她速去庖厨备下太子最爱吃的炙羊腿和蜜酥酪,用食盒装好,之后自己快马加鞭送到北大营。 算了算,应该正赶上太子用晚膳。 岂料扑了个空,守门侍卫认出了这位前次在营门口又哭又闹的大阏氏,战战兢兢地说:太子领千骑出营了。 去哪了?呼衍乐瞪着眼睛质问。 小的不知。侍卫的脑袋眼看就要垂到地上,根本不敢抬眼看她。 呼衍乐知道问不出结果,倒也没恼,把他叫到一旁,将手中食盒交到他手中,嘱咐道:若太子回来,定要将这食盒交与他,就说我来过了,请他务必按时用膳,多多保重身体。 侍卫连连应是,赶紧接过食盒,等了一会,见大阏氏没有离开的意思,心中暗暗叫苦之际,听见她冷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侍卫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大阏氏是在对他说话。 呼衍乐愠怒道,问你话呢,怎得哑了? 侍卫吓得一激灵,赶忙回到:仆,仆叫刘仲。 大秦人? 仆,仆父亲原是韩国人。 呼衍乐用手中马鞭点了点他的肩头,颇为满意道:嗯,刘仲,你每日守门,太子何时出营,去了哪,何时回营,见过谁,但凡你知道的,必须如实禀我,听见了吗? 刘仲一下便明白这是大阏氏要他做监视太子的耳目,不敢摇头,更不敢点头。 呼衍乐知他为难,缓颊道:你不必多心,我是太子的大阏氏,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难道还会害他不成! 见刘仲脸色有所松动,呼衍乐又道:照我吩咐的去做,自然有你的好处,若不做,她轻嗤一声,马鞭从他肩头划向脖子,比划了一个身首异处的动作:咔嚓。 刘仲上下牙床打着颤,贴着那根皮鞭,最终还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连日来,拓陀和兰儋见冒顿总在埋头打磨一个又一个箭簇,大大小小的洞眼钻了一堆,从五石弓至八石弓,反复更换调校,也不知在捣鼓什么新式兵器。 直到今日训练,他在阵前拉开了那把金丝嵌虎噬鹿纹的八石牛角弓,搭上一只表面上看来并无特别之处的竹羽箭,屏息凝神将弓拉满,于众目睽睽之下激弦发矢,牛筋弓弦发出砰得一声震响之后,飞射而出的箭身竟发出一阵清脆锐耳的啸鸣声。 利箭打着呼哨穿过了整个校场,直直射中箭垛红心。 太子的膂力和箭术将士们早已领教,不过能发出声音的利箭他们还是第一次见,不禁纷纷好奇地向箭垛上看去,想从中看出些端倪。 不等他们看清,场边士卒已将羽箭从箭垛上取下,快马加鞭送到太子面前,场中霎时鸦雀无声,静得连落针都能听见。 只见太子将羽箭举过头顶,带着一股令人寒栗的力量沉声道:神明的太阳神在上,孤遵照太阳神的旨意对你们训话:你们都是孤的勇士,是匈奴帝国的勇士,孤将带领你们用献血洗去匈奴曾经蒙受的耻辱,开创太阳神万世不落的草原帝国!这支能发出声响的羽箭名叫鸣镝,是孤的兵器。从今日起,无论在训练、行猎或是战场上,孤将鸣镝射向何处,你们必须跟着将箭矢射向何处,鸣镝声便是孤的命令,违此令着,定斩不赦! -- 第58页 场内的一万将士这才恍然顿悟响箭的真正用处,齐刷刷地吼了声:诺! 响声震天,如阵前擂鼓。 冒顿沉不见底的双眼凌厉地扫过场内的一万将士,这些原本只是普通牧民的青壮男子,经他两个多月来不分昼夜的操练,已能初习五教识形色之旗,闻号令之数,足进退之度,手长短之利,心赏罚之诚。 当初兰佩同他说起管仲提出的这五教时,他便觉得少了样最重要的教习愚忠。 臣对君的忠可谏言,可规劝,而士对将的忠唯令行静止,肝脑涂地,无任何商榷转圜,是为愚。 他发明的鸣镝,便是检验士卒是否愚忠的最佳利器。 他的鸣镝射向何处,手下士卒必须毫不犹豫地跟着射去。 若他的箭簇只是射向一只大雁,一头豺狼,这个要求并不难达到,但如果他的鸣镝射向的是匈奴国的大单于头曼呢? 冒顿微微眯起双眼,他拿不准,现下校场内高呼诺的这些人里,又有几人会毫不犹豫地跟着射出手中的利箭? 他无惧背上弑父的罪名,当父王向他高举起手中的屠刀,杀了他的母阏氏,又刀刀见血地将他逼入绝境之后,这个世上,已再没有他的父王。 他早已心如磐石。 杀父自立,是他告慰母阏氏在天之灵的最好方式,也是他保护心爱之人的唯一出路。 第27章 三日之后一个月朗星稀的夜,冒顿从一万士兵中挑选出千人,一路奔袭突进至焉支山北麓,夜间围猎。 虽是第一次外出夜训,一千轻骑兵在各自百夫长、十夫长的带领下快速安营扎寨,不出两个时辰,一处齐整的千骑营房在山脚下凭空而起,火把簇簇,战旗霍霍,十分壮观。 万骑长的大帐内,冒顿正和拓陀、兰儋部署围猎计划。 说是围猎,实则是夜间行军及突袭的军事操练。 冒顿的计划是将千人分为十部,每部百人,分别由十名千骑长带领,在林中形成一个方圆十里的包围圈,然后各部人马拉网式步步收缩紧逼,同时用火把和鼙鼓将猎物从山林、洞穴中赶出来,所有战士路遇荆棘密林、山崖峡谷都不得绕道,须砍伐攀缘,以保证包围圈始终紧闭,最后将猎物赶至开阔空地,张弓射杀。 拓陀和兰儋领命,分别带领两支最具战斗力的百骑,形成合围的首尾两翼。 两人出帐前,冒顿再次叮嘱:射杀猎物时我会使用鸣镝,你们手中的箭簇务必在第一时间跟上,同时都给我盯好手下那一百人,若闻鸣镝而不射者,杀无赦! 末将遵旨! 很快,十位千骑长领命,将手下百人按一定间隔向两翼张开。林间夜路难行,合围难度极大。冒顿作为围猎的总指挥,骑着汗血宝马上冈下坡,驰驱各部人马有序向前推进。 林间已经宿眠或是正在夜捕的动物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竖起警觉的耳朵,在越来越近的地动山摇般的马蹄声、擂鼓声中弓起身来,前后蹦窜着,慌不择路地朝同一个方向奔逃而去。 冒顿的黛青色犀牛皮软甲已完全融入山林夜色中,唯见宝马晶亮的双眸和颈脖间的血汗。 马背上的他此刻犹如焉支山林中的修罗阎王,所过之地无不弥漫着幽森的死亡之光。 经过近三个时辰的搜索前进,包围圈越缩越小,即将抵达预定的围歼中心。 猎场如战场,在浓浓夜色中,山林发出低沉的吼声,一群群麋鹿、野彘狂乱奔突,野兔野雉不计其数,虎豹跃向山冈,做出御敌攻击的准备。 倏地,鸣镝离弦,万骑长冒顿发出了决战的信号。 一时间,箭矢如雨,射向包围圈中的猎物,无数猎物应声倒下,受惊的猛兽扑向人群,开始了濒死前疯狂的反攻。 在这些向包围圈扑来的巨兽之中,冒顿发现了白狼王,正领着另外两头巨狼,闪电般地向士兵们冲来,如同三枚飞驰的箭簇,一往无前,毫不畏惧。 一瞬间,冒顿的眼前掠过兰佩与之遭遇的场面,直觉告诉他,兰佩身上的伤口,正是来自这只禽兽。 没有丝毫犹豫,他疾驰在马背上飞速挽弓搭箭,鸣镝声再次响起,于黧黑的夜空中划过,发出尖锐刺耳地啸叫。 刚刚还龇牙突进的狼王,霎时被数不清的箭矢射成了刺猬,直直栽倒在地。 万骑长射中白狼王了! 生活在莽莽草原上的匈奴人,与狼斗智斗勇了千年,他们恨狼,却又敬狼。 是狼教会了他们狩猎和作战的战术技巧,教会他们何为耐性、凶猛和胆量。 白狼王因其稀有,被赋予了神性,现下见太子居然一举猎中了白狼王,将士们纷纷发出了由衷地赞叹和惊呼。 只是不等这欢呼声退去,他们便听见了冒顿用低沉而厚重的声音宣布的军令:今夜围猎,未跟射鸣镝者,斩! 围猎过后的焉支山,如震电海啸过境,残枝败叶铺陈一地,连秋日里执着的虫鸣都噤了声,四下是浓稠的血腥味和死一般寂静。 拓陀和兰儋清点完人数和所获猎物,来到冒顿的行军毡帐复命,发现帐中熄着灯,冒顿未在帐内。 两人相觑一眼,拓陀几乎连想都没想,便十分仗义地将夜寻太子的任务托付给了兰儋:北麓这一代的猛兽非死即伤,即便有漏网的,今夜也绝不敢出来伤人,大人大可放心地入林寻人。 -- 第59页 兰儋乜了拓陀一眼:既如此,你为何不去? 拓陀倒也不怵,回怼道:我又没有胞妹叫兰佩。 太子大婚至今,除了重病那几日,再未回过婚帐,就好似自己压根从未娶亲成家一般。 拓陀和兰儋看在眼里,却又不便说什么。 他们都是自小陪在太子身边的玩伴,岂会不知太子为何放着新人暖帐不闻不问,只日日夜夜磨着手里的那堆白骨箭簇。 拓陀话糙理不糙,确是道出了症结所在。故而兰儋没再多说什么,只作势给了拓陀胸口一拳,旋即出帐策马,向密林深处飞驰而去。 不等听见溪流撞击河床的潺湲之声,兰儋先是看见了那匹来自月氏的汗血宝马,此刻正悠哉悠哉地甩着马尾,立在崖边的那株老槐下嚼着夜草。 抬眼朝崖洞上看去,黑魆魆的一片,没有丁点亮光。 难道太子不在洞中? 兰儋狐疑地攀上岩崖,擦亮随身携带的火石,微弱的黄色光晕须臾间为阴冷的洞中带来些微暖意。 火光所到之处,兰儋虽有准备,还是被此刻正倚在洞壁边不声不响的人影吓得心口一缩。 为何不点灯? 他走近,和冒顿隔开了些距离坐下,同他一样的蜷起一只腿,手肘搁在膝盖上,目视前方。 来了? 冒顿的嗓音沙哑,与刚刚围猎时激亢的状态判若两人。 听他的语气,像是知道兰儋早晚会来。 冒顿自小作为单于庭太子,虽也同其他王室子弟玩在一道,可小孩子最是会看人,一举手一投足都不忘他的太子身份,其他孩子相互间可扭做一团,打得鼻青脸肿,唯独和太子一起玩时就像过家家,面上嬉闹两下就过去了,绝不敢动真格。 时间一久,冒顿自己也觉得和他们玩起来甚是无趣,渐渐变成了独行游侠。 起先,兰儋也和其他孩子无二,看太子总是带着天然的敬畏之心,一起玩时谨小慎微,不敢逾矩,可很快无所不能的太阳神送给他一个名叫兰佩的妹妹,从此太子在他心目中的形象简直一落千丈,有时甚至惨不忍睹。 每当兰佩契而不舍地追在冒顿身后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摔得时候,兰儋总会生出自己的妹妹或许是受了太阳神的旨意,专来磨砺太子的怪异想法,不然为何单于庭那么多人,连话都不会说的兰佩偏偏盯上了最难缠的冒顿呢? 兰佩一根筋,太子避之不及,母阏氏怕女儿受委屈,就派他这个做哥哥的护在妹妹左右,护着护着,兰儋很快和冒顿一起抛下兰佩,玩到了一处。 别的不说,焉支山崖上的这处山洞,便是大单于秋猎时,兰佩追着冒顿,兰儋追着兰佩,三人一起发现的。 和冒顿玩得多了,兰儋发现其实太子和单于庭里的其他小王一样顽皮,不过胆子更大,韧劲更足,只要是他认定的事,一条路走不通便再换一条,定要闷头干成才罢休。 这次太子从月氏回来,算起来自从战场一别,两人也有几年未见,兰儋眼里的太子,除了身量又长足了些,给人的感觉竟是和兰佩一样,虽还是原来那张脸,却是性情大变,寡言少语,冷酷薄情,心思深重,从不对任何人表露内心的真实想法。 唯一未变的,是他对认定之事的执着。 譬如鸣镝。 殿下可是有心事? 兰儋明知故问,且知问了也是白问。 那些天,她便住在这里? 洞里一见光,不久前曾经住人的痕迹处处可觅生火、汲水、席地而眠,冒顿微微眯起眼,仿若看见了兰佩在洞中蜷缩一团不敢安睡的样子,凌厉多日的嘴角不觉柔和起来。 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发明了鸣镝,在他打磨一个又一个箭簇的过程中,逐渐认清了一个事实,那便是兰佩于大婚前突然跑来焉支山且多日不回,绝不是为了采什么红蓝草熬制大婚胭脂,被狼群咬伤或许是个意外,但如若没有被狼所袭,她也不会毫发无损地回到单于庭。 她跑来焉支山就是为了拖延时日,之后弄一身伤回去,以此逼迫右贤王与头曼退婚。 她那日对乌日苏所言不过是为了圆谎自保,不义正辞严,乌日苏又怎会相信? 这次夜间围猎本不用舍近求远,单于庭西麓的密林足够他训练这一千骑兵夜间突进,他之所以来焉支山,其实另有目的。 围猎结束后,他孤身一人摸黑来到这里,刚一攀进洞中,他的推测便得到了验证。 若是采摘红蓝草,当天便可来回,根本无需在这洞中生火夜宿。 还不止一宿 是吧。 兰儋知他所指,心下唏嘘,妹妹直到临走前还借关心他为名处处替太子打算,怎奈这二人,明明心中念着彼此,却是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她在家中可好? 冒顿的语气委顿,想起自己给了名份的大阏氏另有其人,心中漾满苦涩。 谢殿下挂心,舍妹一切都好。 月前的那封家书,兰佩并未回信,倒是父亲捎信来说家中一切安好,他不日将启程赴单于庭参加蹛林大会,届时再详叙。 那就好。 还有不到半月便是蹛林大会了,冒顿虽隐隐期待能再见到兰佩,却又预感这云霓之望多半无果。 -- 第60页 此刻兰儋就在身边,兰佩是否回来,他只需轻描淡写地问上一句,便可省去很多无用的心思,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知道了又能如何,不过凭添失落罢了。 兰儋洞若观火,只是事到如今,一个不愿再嫁,一个已经另娶,岔开的两条路,再想往一处拧,着实难为。 搜肠刮肚了一番,他最后只得淡淡劝道:殿下身为储君,很多事权衡利弊,有诸多不得已,真正心系殿下的人,自然懂得殿下的难处。 冒顿闻言,嘴角不禁扯出丝苦笑,何止是懂得,她就是太懂了! 懂到宁愿让他娶呼延乐做大阏氏,也不愿他在羽翼尚未丰满之际四面树敌。 如此高义之举,她是当真替他着想,还是根本就毫不在乎? 如若毫不在乎,她又为何拼死退了与乌日苏的亲? 洞内火光忽闪,在他眼中投下晦暗不明的影,一个念头如星火般飞逝而过,或许,她决意退亲确非念他旧情,而是另有难言之隐。 夜寒露重,秋风呜咽,冒顿心中的温存稍纵即逝,心尖便如这林间萧瑟夜风,一寸寸冷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冒.小聪明.顿:我媳妇呢,三个月没见到了,呜呜,哭唧唧 亲妈掐指一算,下一章让你和媳妇见面~ 第28章 清晨的奢延城霞光无垠,将高耸的白色城墙漆了层旖丽的胭脂粉。秋风白露,薄雾微凉,右贤王府外,两列马队整装待发。 此次回单于庭参加蹛林大会未带女眷,兰鞨轻车简从,随行百人一律骑马,没有车轿拖累,路上首尾可节省出一天。 兰佩难得早起,将父亲送到门口,见他口中呼着白气,对着王府护卫千骑长莫车和府中大管事皋胥又细细叮嘱了一番,似是因为这回独留她在王府而格外不放心。 上马前,兰鞨轻拍她的肩笑道:等父亲回来,给你带单于庭的酥酪! 不同于别处,单于庭的酥酪用西国剌蜜、蒲萄果干和羊乳调制,曾是兰佩的最爱。 此一世,她对甜食兴趣寥寥,却不忍拂了父亲的心意,遂扬着晶亮期待的眸子道:谢谢父亲,女儿在王府等父亲平安归来! 兰鞨笑着点头,旋即跨上打头的那匹金羁骅骝马,策马扬鞭,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高阔雄伟的城墙之后。 兰鞨走后第三日,赶上望月,奢延城内有大集。附近田户小贩、往来东西的商贾如潮水般从市门涌入,在位于东城的市内易货。 兰佩难得来了些兴致,拉着阿诺要去逛集。皋胥见小主头戴羃篱一身短装,知道她要外出,赶紧派人叫来千骑长莫车。 莫车不敢轻怠,又亲自领上二十名精锐随从,一下子,逛街的队伍从两人扩增到二十多人。 兰佩乍舌:逛个集而已,不必如此劳师动众。 保护小主是大人留下的军令,末将领命行事。 莫车态度坚决,兰佩不愿与他为难,只得带着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融入集市洪流。 奢延城的市集每旬逢朔月、望月共两次,自建城时便开始设置,经过多年经营已具备相当规模。 市集位于东城,南北阡陌纵横,中心建市楼,设市亭官署。 市中按商品分门别类设立列、肆、次等六片区域,除了匈奴本地的物产,集市上还有不少来自中原和西域的货物。 市集的繁荣带动了奢延城极其周边的发展,且这些隐形收入,兰鞨无需在蹛林大会的课校上向头曼列数。 兰佩重活一世,看着市肆间琳瑯满目的货物仍觉新鲜,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隧道上,各式打扮、语言的商贩牵着牛马骆驼,满载着货物穿梭其间,黄土垒就的素垣如同泼了油彩,霎时变得五光十色。一间间小铺看去,便是再粗糙的陶豆漆盘,也是鲜亮簇新,令人目不暇接。 兰佩在右贤王府中什么精贵奢华之物没见过,倒是这些粗朴之物更有人间烟火气,看着什么都好,什么都新鲜。 阿诺跟在一旁,数次打消了兰佩想买劣质小玩意的念头,直到在一个老妪的摊位前,守着她鼻涕黄土糊了满脸的小孙子,兰佩坚持要买一个左右都没烧匀称的鱼纹彩陶罐,阿诺不好再拦,麻溜地付了三枚铜钱。 好不容易开了张,兰佩正在兴头上,忽然一骑快马从东城内城门疾驰而入,遇人也不曾减速,左右行人避闪不及,狼狈不堪,马蹄扬起的沙土翻滚着涌入市集,掀起兰佩眼前幂??一角。 奢延城内,非王族或十万火急的军情,不得当街策马。 兰佩的视线紧随那匹快骑,不禁眉头微锁:何人如此张狂? 应是王府的人。莫车小声回禀。 心下一沉,兰佩旋即命令道:回王府! 是! 莫车其实已从那人的青衣短打和腰间刀铤认出他是右贤王派在匈奴和月氏边境的斥候。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祥如此十万火急,莫非敌军突然来犯? 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右贤王府,刚刚那人果然候在厅外。 显然,他还不知道右贤王已回单于庭,正对着千里之外探来的军情如热锅蝼蚁,坐立难安。 见到莫车随兰佩回府,他终于如释重负,赶紧大步迎上,遵右贤王军令掏出怀中盘角羊首令牌,随一张羊皮卷高举过头顶,呈给莫车。 -- 第61页 莫车屏退左右,命侍卫在门外把手,打开羊皮卷反复看了片刻,仍觉得不可置信,蹙眉疑惑道:密报来源当真可靠? 已经多方确证。 右贤王封地因紧邻月氏,经过多年的费心筹谋,在国境间和月氏国内安插了一批密探,人称匈奴间。 兰鞨此前同意兰佩改嫁,正是从月氏传回的密报中得知冒顿已被头曼放弃,不愿兰佩未出阁便守活寡。 这些下在暗处的功夫兰佩自然不知,但见二人皆是面色沉郁,她不安地问道:究竟何事? 莫车不欲让小主忧心,但兰佩执意跟来,他也不便隐瞒,遂直言道:月氏国勾结小王乌日苏,意欲在单于庭蹛林大会期间寇边,不过他们的真正用意是让太子领兵亲征,由乌日苏在匈奴境内做内应,前后夹击杀掉太子。 莫车身为右贤王最器重的千骑长,对小王乌日苏的为人略有耳闻,只是他印象中那个养尊处优的王族少爷,怎么可能突然干出勾结敌国设计陷害兄长的事来? 匈奴与月氏有世仇,即便乌日苏此举真的能够弑兄上位成功,一旦被世人得知他使用的叛敌手段,定会将他牢牢钉在祭坛前的神柱上,接受天神的惩罚。 听到这个消息,兰佩的脑中就像被重重敲了声锣,嗡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原来,这便是乌日苏的计划与月氏暗通款曲,同他那个没人性的父王一样,借仇敌的手来杀自己的至亲。 蹛林大会期间,匈奴所有部落的王族都会回到单于庭,封地无主,月氏趁此机会滋扰边境,报上次匈奴突袭之仇,合情合理。 如若头曼决定派兵,冒顿曾在月氏为质,对月氏情况最为了解,加之近期又一直在加紧练兵,当是领兵杀敌的最佳人选。 乌日苏手中虽无兵权,但若借助其任千骑长的舅舅之力,只需在冒顿前往月氏边境的路上进行阻截,切断他的后方兵源,待他孤军深入,再与月氏军队里应外合,杀掉冒顿便如瓮中捉鳖,易如反掌。 上一世,乌日苏并未与月氏勾结出此险招,起兵谋反也是头曼被冒顿用鸣镝射死之后的事,看来此生因为自己悔婚,乌日苏的夺储计划竟整整提前了近一年。 兰佩知道冒顿不会在此一役中殒命,可一想到前世兰儋的横死,仍不由地一阵心慌。 莫车深感关系重大,不敢耽搁,匆匆卷上羊皮卷,准备遣人去单于庭送信。 千骑长意欲让何人送此密报? 见莫车面露难色,未能当即回复人选,兰佩心下了然。 此事不仅关系到匈奴和月氏两国的关系,更关系到匈奴王庭的继位单于,若不是奉命保护自己,这样分量的密报本应由他亲自去送。 她看着那羊皮密报,压下心头千回百转,稍倾,用不容辩驳的口吻问道:不如劳烦千骑长随我快马跑一趟单于庭? 随着蹛林大会临近,单于庭的毡帐在一夜间如雨后春笋般从草地上冒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画布的底色在秋日的阳光下变成了耀眼的金黄,秋风扫过,半人高的黄草倾倒身姿,露出成群圆滚滚的羊群。 从焉支山回来后,冒顿只身一人带着打磨好的牛骨箭簇,策马来到单于庭外的冶炼坊,将箭簇交给相熟的秦国工匠滕公,请他铸模,生产铁质的鸣镝箭簇。 滕公原是燕国人,祖传了冶铁的手艺和一间打铁铺,在被强征赴临洮修筑长城的途中,因大雪封山耽搁了行程,按秦律当斩。想到那些和他一样被强征服役后再也没有音信的同乡,横竖都是一死,万般无奈之下,他策反杀了押解队伍的亭长后逃往匈奴,从此隐没在单于庭外的深山中,开始浇铸一件又一件锋利的冷兵器。 无数漫漫长夜,他回望再也回不去的故土,只盼匈奴帝国若有兼并中原的那日,后世可将他的一抔黄土埋入乡间祖坟。 冒顿是冶炼坊的熟客,他那一口标准的雅语除了跟着兰佩,便是在这里所学。 滕公其实早已知晓冒顿的太子身份,却并不点破,只当他是单于庭游手好闲的王族子弟,直到听说太子要去月氏为质,他接连着几个昼夜不眠不休,为他赶制了一把径路宝刀,托人临行前转交给了他。 冶铁坊里,锻打之声叮咚作响,迸蹴的火花四溅。滕公的脸上和手上满是铁水飞溅后留下的细密坑洞,接过冒顿手里的鸣镝,他淡淡扫过一眼,擦了擦滚落到眼角边的汗珠问:要多少? 先做十个,我试试。 冒顿说罢朝左右看了看,取出一袋金饼递给他:打一把径路刀,女子用的。 滕公知道太子新婚,以为是送给阏氏的,不多问一个字,麻溜收下了金饼。 何时要? 鸣镝尽快,径路刀在蹛林大会结束之前做好。 上次接兰佩回来时,他便发现她腰间的刀铤没了,估计是遇狼袭击的时候弄丢的。 她一个成日里横冲直撞的人,怎能没有随身刀铤呢,他越想越怕,仿若她因为缺了那把刀,便会时刻置身于危险之中。 忍了多时,他终于还是来找滕公开了口。 做好之后,就让兰儋捎给她罢。 -- 第62页 是夜,伊丹珠躺在绛宾身侧,难得没有欢愉的心情。 想起乌日苏今日冲入毡帐后对她说得那一席话,她只觉后脊梁阵阵发寒,凉意一直窜到头顶。 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向来不谙世事的儿子居然跪在她面前,求她向舅舅借兵。 理由是他欲联手月氏,在蹛林大会期间内外夹击,做掉太子。 乌日苏甚至威胁她,他与月氏已达成密约,无论她借兵与否,月氏都会出兵,如果不能借此机会杀掉太子,一旦事情败露,他只有一死。 乌日苏眼见单于庭内的四大贵族中,有三族都已站进冒顿阵营,父王又出尔反尔指望不上,一怒之下将触角伸向了国外。 月氏国早已听闻冒顿活着回到单于庭的消息,还听说头曼不仅没有杀掉冒顿,还让他领兵万骑。 不可一世的月氏王觉得自己被头曼联合儿子狠狠戏弄了一回,气得恨不能将这俩人抽筋扒皮。 乌日苏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遣使与月氏王勾结到了一处。 密约很快达成,内容无外乎月氏助他称王,他为月氏割地。 无闾翕侯是这个计划的忠实拥趸,他悔不该当时听从月氏王的旨意,于流沙大漠间放了冒顿一条生路。 现下,只要能除掉冒顿,即便与敌人联手,他也愿意一试。 伊丹珠闻言只觉得一片天旋地转,连忙扶住案几才不至于瘫倒。 她虽是一介妇人,却深知通敌叛国在匈奴意味着什么,她很想给自己的蠢儿子狠狠两鞭子,可看看自己,又比儿子强出多少呢? 勉强稳住心神,她紧咬牙根颤声道:父王还在世,你做如此鲁莽之举,无论事成与否,又该如何向他交代! 乌日苏倒是有备而来,不慌不忙道:母阏氏,前次父王欲杀哥哥,虽未得手,他们父子之间的裂痕已然存在,就算事后再想弥补,也难以回到当初,以哥哥的聪慧,父王为何突然出兵,为何没有派人营救,迫使他那么狼狈地逃回,就算他面上不露,嘴上不说,难道心里不知吗? 见伊丹珠面色苍白,乌日苏继续道:父王心中有愧,但到底曾经下狠手要置太子于死地,如今虽命他领万骑,可那些士卒全是从未参加过正规军事训练的普通牧民,一时间难以形成战斗力,可见父王对他还是心存芥蒂。 说到这里,乌日苏脸上的阴鸷加重一层:父王和哥哥之间的这份互不信任,正是太阳神送给我们最锋利的刀刃。此次月氏突袭,只要父王同意让哥哥领兵御敌,无论成败与否,都会有人告知父王哥哥通敌叛国,月氏的突袭不过是他们的障眼法,哥哥真正的意图是欲联合月氏杀父自立,那么,母阏氏,你觉得父王又会如何? 伊丹珠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自己儿子,足足怔了半晌,完全接不上话来。 她不知头曼会如何,她只知若真如乌日苏所言,冒顿断不会再活着回到单于庭。 既如此,由父王出面即可,你为何还要领兵?岂不是多此一举! 伊丹珠不解。 乌日苏默了片刻,冷声道:我不信父王。 父王曾允诺母阏氏定会杀掉冒顿,扶他继位,并让兰佩改嫁于他。 结果,一件都没办成。 这次,他必须亲力亲为,有备无患:待冒顿出征后,父王会收到来自月氏国的密报,细数太子谋反罪证,届时我向父王请命,亲自领兵肃清逆贼,击退月氏的袭击,粉碎太子弑父阴谋 他要借此机会让父王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可以领兵的年纪,待事成之后,他的手中也将控有军权。 一举多得。 伊丹珠思忖良久,似是终于下了决心,无奈叹道:儿啊,你这是将母阏氏架在滚鍑上烤! 乌日苏心知事成,狭长的桃花眼一弯,轻笑道:儿子谢过母阏氏。 想什么呢? 雕陶阏氏已经从朴须部启程,带着四个不省心的弟弟一起回单于庭参加蹛林大会。她一回来,绛宾怎么也得老实两天,留给他和伊丹珠的好日子不多了。 可她今晚明显心不在焉,像是有极重的心事。 你答应我的事,快了。 什么事?绛宾充愣装傻。 伊丹珠支起身子,一双凤眼斜睨他:想吃干抹净? 绛宾嘿嘿一笑,露出两排黄牙:瞧你这话说得!说着作势要去抱她:我答应你那么多事,你总得告诉我是哪一桩! 伊丹珠一把推开他探过来的手,直截了当地说:杀掉冒顿。 嘶 出乎伊丹珠意料的,绛宾竟摆出一副极惊讶的样子,诘责道:你是疯了吗?!太子也是轻易能动得?! 你 伊丹珠气噎。 乌日苏尚不知她和绛宾的关系,只求能让舅舅渠弛出兵,伊丹珠却担心哥哥的实力不足,欲将绛宾也拉下水,以保万无一失。 怎知绛宾出尔反尔,白睡了她三个月。 她越想越气,光着白花花的脊背,起身开始穿戴。 见她要走,绛宾立马变了脸色,讨好地过去拉她:好了好了,不过和你开个玩笑,不就是杀太子吗,这有何难,我依你便是。 -- 第63页 作者有话说: 冒.小可怜.顿:宝宝伐开心,媳妇没见着,还有那么多人想要我死~ 后妈掐指一算,明儿肯定能见着了! 第29章 兰佩几乎是马不停蹄,赶在蹛林大会前两日赶到了单于庭。 夜色已浓,她与莫车风尘仆仆,顾不上满脸泥沙,翻身下马后直奔右贤王大帐。 帐内黑着灯,父亲未在帐内。 右贤王呢? 兰佩焦急地问向正站在大帐两侧的侍卫。 守帐侍卫均是右贤王从奢延城带来的亲信,一眼认出兰佩和莫车,吱唔了一下,回道:仆不知。 兰佩借着帐边微弱的火光,觅出侍卫眼里的惶恐,冷声道:说实话! 仆,仆真的不知 侍卫深深垂颈,活像一只无辜的待宰羔羊。 莫车蹙眉问道:出去多久了?可说了何时回? 侍卫摇头:没没有。 兰佩无奈,和莫车对视一眼,沉下心道:我去北大营找哥哥,你在此候着父亲。 看那侍卫的样子,定是知道什么却不能说,事出紧急,她等不起,不如兵分两头,密报由莫车呈给父亲,她先去给兰儋传信要紧。 莫车领命,一直等在帐旁的阿诺闻言赶紧牵马上前:我同小主一起去。 眼见着小主连日来为了节省时间,晚上只在马背上将就睡几个小时,风餐露宿,人都瘦了一圈,今日早起到现在才吃了一餐,还只啃了两口干馍,阿诺实在放心不下。 不用。你安顿寝帐,在单于庭等我。 兰佩说完已攀上马背,不等阿诺多言,疾驰而去。 她此生未曾去过北大营,仅凭前世记忆和大致方位,寻着远处营房中的点点火光一路向北,耳畔风声呼啸,四下皆是莽莽草场,唯有北辰高悬一路相伴。 半个时辰后,兰佩已立在北大营的营门之外。 右贤王之女兰佩,有要事找千骑长兰儋,烦请通传。 守营侍卫没见过兰佩,旦见她长发结辫,束腰窄裤,一身短打,像是长途奔袭而来,又听闻是右贤王之女,不知真假却又不敢怠慢,恰巧太子有令,今夜大营禁夜闭营,一律不许人员出入,遂恭敬回禀:小主,今晚已经闭营,仆奉命把守营门,不便通传,还请小主明日再来。 兰佩心急如焚颠簸一路,结果连吃闭门羹,胸中怒意不禁蹭得涌上头顶,厉声喝道:少跟我打官腔,让你传你便传! 这侍卫摆一脸为难:仆也只是奉命行事,还望小主见谅! 她揣着十万火急的情报,怎就被这一个个看门狗狗仗人势,生生堵在门外送不进去。 情急之下,她蓦地瞥见侍卫腰间的佩刀,脑袋一热,猛地抽出刀铤,白森森的刀刃横架上那侍卫的肩头,冷声命令道:我再说最后一遍,赶紧给我通传! 她的动作太过突然,侍卫毫无防备,反应过来时已觉出刀尖贴着皮肤传来的冰冷杀意,脸吓得脱了色,身体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刚刚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侍卒一看情势不对,有的迅速将手按住了腰间刀鞘,有的已经将刀铤抽出了一半,露出半片银光,却又都不敢靠近,只在外围轻挪脚步,俟机行事。 倒是有两个机警胆大的,趁乱朝大营内万骑长的军帐跑去。 此时,冒顿正和兰鞨、拓陀、兰儋在帐中议事,因事关重大,又涉绝密,今晚自从请兰鞨进帐后,冒顿便下令夜禁,以防走漏风声。 帐内,一张硕大的犀牛皮舆图悬在帐壁之上,冒顿立在图前,正挥动刀鞘推演路线。 殿下,守营侍卒来报,右贤王之女兰佩现正在营门外,欲仗剑闯营。 听到帐外通传,帐内众人皆是一惊,兰儋和兰鞨父子相觑一眼,直觉得不可思议。 三日前明明还在奢延城的兰佩,怎么可能这么快来到单于庭? 便是兰鞨此次轻车简从,路上也用了四日。且她为何突然找来北大营,又为何要仗剑闯营? 莫不是认错了人,或是被人冒名顶替? 殿下,容末将前去探查虚实。 兰儋不信,怕是有人利用兰佩之名图谋不轨,欲亲自前去看看究竟怎么一回事。 冒顿双眉微蹙,强压下心中局促,拦住他道:孤去罢。 帐中三人齐齐噤声,叩胸恭送太子出帐。 走出帐门,冷风扑面,冒顿心头骤然一紧。 这次听闻兰佩并未和右贤王一同回来,他起先隐隐期待的心已然平静下去。 分别三月有余,他虽想她,渴望再见到她,但想到单于庭一触即发的紧张局势,又觉得她留在奢延城才最安全。 不来,也好。 刚刚帐外通传,陡然间听到兰佩二字,他的心倏地漏了半拍,以为自己听错,直到看见兰鞨和兰儋俱是一脸紧张,他才相信,确是她来了。 与兰儋的不可置信相反,他有强烈的预感,现正在营门外的那个人一定是她。 突然来袭,仗剑闯营,这些事她都能做得出。 毫不违和。 按说,处理这样的小小意外,根本无需他亲自出马。 -- 第64页 可这意外意外的是她,他又哪能坐得住。 他不知她为何会突然找来,闯营的缘由是否与他有关,比起这些无关紧要,他现在只想见到她,哪怕只有匆匆两眼。 一路忐忑,转眼他已驱马奔至营门前。 一眼便看见那个正装模作样,将刀架在侍卫肩头的小人儿。 不由地嘴角上翘,心头一软,仗剑闯营?就她?连做个样子都做不像。 兰佩原本确实只想做做样子,逼那侍卫就范。没成想刀一出鞘,跟着的就是活生生的人命。 看着周遭瞬间紧张起来的气氛,侍卫们手里呼之欲出的刀刃,她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 且境地尴尬又危险。 但她已经没有退路,只能生等事情闹大。 如她所愿,事情果然闹大了,还大到了极致。 营门打开的一瞬,太子策马而出,低沉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把刀放下! 见到太子殿下亲临,刚还剑拔弩张的侍卒们倏地齐整整执戟列队,转眼间将他护在正中。 阵仗摆得太夸张,兰佩蓦地怔住,早已举酸了的胳膊不受控地抖了两抖,手里的刀顺势往下一滑,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三月未见,他皮革大氅,高立马上,身后簇簇火把将他的周身烘出一圈鹅黄色的光芒,一副盛气凌人的王者之姿。 晃得兰佩微微眯了眯眼。 侍卫用人墙组成包围圈将他们之间隔出丈远,仿若她是个有心加害太子的刺客,人人均是戒备之色。 她连日只顾赶路,深知自己形色狼狈,来不及多想,她几步迎上前,隔着人墙朝马上之人微微仰头喊道:我要见兰儋。 他恍若未闻,长长看了她许久,不曾挪眼。 兰佩被他看得极不自在,仿若身上每一根汗毛都立了起来,不得已又喊了一遍:我要见兰儋! 冒顿不发一言,策马往前踏出几步,包围圈自马头方向迅速打开一处缺口,他连人带马跨过人墙,很快立在她面前。 逆着光线,一个黑色剪影完全将她罩在身下,看不清表情。 我 不等她执着地喊出第三遍,他突然弯下腰身,修长有力的手臂插入她的腰间,微微一发力,她没二两重的身子倏地离开地面。 众人当场傻眼。 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兰佩没想到他上来就动手,反应过来时,盈盈腰肢在他手中绕过半圈,一阵天旋地转,人已被他带上马鞍。 在她极不配合地扭动间,他的手臂十分自然地从她身后环至胸前,牵住辔头的同时,将她紧紧搂进怀中。 梆硬的前胸顺势贴上她僵直的后背。 兰佩左右挣脱不开,不由得恼羞成怒,于众目睽睽下回身吼出两个字:冒顿! 小卒们齐刷刷的倒吸一口凉气,震惊与惊讶的程度远超出他们能够承受的极限,一人两只眼睛根本不够看。 不是说要见兰儋?坐好了,我带你去。 出乎他们意料,太子殿下非但没有动怒,反倒露出他们从未见过的一丝笑意,两人一骑执僵远去,渐渐融为夜幕中的一个黑点。 兰佩分不清耳畔响如擂鼓的心跳声究竟是自己的还是他的,除了前世幼年骑马差点摔下来那次,他们之间再没有如此同乘一骑。 已然成年的两人,不若孩童时单薄的小身板,那方窄窄的马背上下颠簸,迫使她不得不倚在他的臂弯间以保持平衡。 身后,他的脸几乎触着她的头顶,朝她的耳根呼出阵阵热气。 她全身紧绷,贴着他的后背很快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简直再多一秒都是煎熬。 也不知这军营究竟有多大,一眼望不到边的点点军帐,究竟兰儋在哪顶毡帐之中。 终于,仿若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马蹄遽然减速,停在了一顶偌大的军帐前。 冒顿抱她一道翻身下马,帐外侍卒无不瞪大眼睛装瞎。 进去吧。 冒顿说着将她引进帐中,兰佩整了整衣角,晕乎乎地站定,才发现原来父亲也在。 兰鞨和兰儋见真的是她,莫不惊诧异常,同呼道:你怎么来了? 这么多人在场,兰佩语塞了两秒,拿不准密报的来源和内容能否当着众人的面和盘托出,思来想去,脱口格外郑重地说了句:父亲,女儿有事需单独同您讲。 见女儿神色严肃,兰鞨当下便猜到了事情原委,他若有所思地与冒顿对视一眼,语调平静地问道:可是得到了月氏的密报? 父亲怎么知道! 密报只有一份,第一时间送到奢延城的时候兰鞨已不在城中,他绝不可能事先得知。 兰佩正好奇间,只听兰鞨又接着问道:密报所呈,莫非蹛林大会期间,乌日苏欲联手月氏弑兄夺储? 见女儿犹豫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兰鞨同冒顿对视一眼,轻吁了一口气。 这也是今晚太子突然将他招入北大营的原因。 比起他的密报,太子已更早一步得到了消息。 考虑到右贤王兰鞨的封地接壤月氏,对月氏国部署在边境的兵力最为了解,且一旦月氏寇边,第一个侵入的便是他的领地。 -- 第65页 在冒顿看来,此役若避不过,无非给他提供个实战练兵的机会,但对兰鞨而言,若月氏真的出兵,则关系到他的土地、牲畜和无数边民的性命。 故而冒顿觉得这会是双方都很容易达成一致的强强联合。 果不其然,兰鞨听闻后当即颔首,承诺手中的万骑悉数听从太子调遣。 兰佩长舒一口气,原来他们都知道了! 虽然自己千里加急送来的鸡毛信没能起到作用,不过见他们已有绸缪,连日来压在她心中那块石头总算可以放下了。 正是!父亲,女儿不知您在此,密报现在莫车手中,女儿本想先来告知哥哥早做防范,既然你们都已知晓,女儿便先回去了。 兰鞨看出女儿连日赶路憔悴不堪,忙道:好,好!快回去歇着吧! 兰佩抬眸,正对上哥哥投来的视线,对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无碍,眼角余光所及,是冒顿打从进帐后就一直长在她身上的双眼。 刚才在营门外匆匆相见,他在昏暗夜色中看不真切,如今借着帐中几十盏明晃晃的夔龙纹花枝铜灯,他才发现她竟瘦了不少,原本白净的脸上覆了层深浅不一的沙土,青白分明的杏眼中布着根根血丝。 想着她之所以变成这幅模样,全是因为他的缘故。冒顿的心中一阵心疼,又一阵欣喜。 她口口声声来找兰儋,要把消息尽快告诉兰儋,最终还不是为了让他早做防备,以免遭人暗算。 而那个急于暗算他之人,还是她断然宣称绝不会退婚的乌日苏。 思及此,冒顿的脸上竟挂上了一缕不合时宜的痴笑。 兰佩视若无睹,朝帐内几人敛衽后走出大帐,听见身后脚步传来,她以为是兰儋,停下,回身。 你回哪去? 冒顿说话间已追出大帐挡住了她的去路。 与你何干! 兰佩并未抬眼。 她心里憋屈,口气很不好。 密报的事她原本打算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告知父亲和哥哥,避免不必要的误会和理不清的麻烦。 怎知事情一路误打误撞,最后竟发展到了这个地步。 如今在他看来,定是当她得知他即将被人暗杀后,不惜日夜兼程,提剑闯营,为的就是把这个消息送进来。 好让他能够提前防备,免陷险境。 又是一场不堪的误会! 她的冷脸如今怎么板都不为过。 冒顿倒是心情极好,眼里星光灿若银河,轻声道:累了一路,回单于庭好好修整几天再回去罢。 什么意思? 莫不是他以为她会连夜回奢延城? 当真把她当送信的了?! 兰佩气噎,绕过他山墙似的身子,径自往前走。 等等! 他再度追上,手里牵着来时他跨下的那匹汗血马:我送你回去。 作者有话说: 冒.狗子.顿:好不容易见到媳妇了,可她不理我... 面壁,思过,去.. 第30章 北大营分东西两片营区,东区为操练场,西区是营房。 冒顿的军帐被一圈圈在兰佩看来毫无区别的营帐包围在正中,四周是马蹄和军队踏出的沙土小路,状似迷宫。 如果没人带路,估计她在这密密麻麻的营房里连转两个时辰也未必能找到来时的营门。 此时的兰佩,又饿又累。 刚刚从大帐出来时她腿脚一软,差点栽倒。 她现在很想回到单于庭温暖的毡帐中,泡个热汤,喝杯热酪,缓解连日来身心的疲惫。 不可否认,对于冒顿的提议,她心动了。 可一想到来时共乘一骑时的亲密接触,她又不由得心生抗拒。 见她愣在原地踯躅不定,冒顿弯了弯嘴角,从侍卫手中接过另一匹白驹牵到她面前,将缰绳交到她手里。 指尖相触的一瞬,兰佩的下意识地往回一缩手,缰绳落了空,无辜地垂下微微荡着。 怎么?还想和我共骑一匹马? 他的声音含着笑意,丝毫不介意让她听出自己的求之不得。 兰佩惊得一抬眼,正对上他琥珀色的眼眸,对她放着温润的光。 嗓子一紧,她差点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赶紧摇头。 他嗤笑出声,伸手宠溺地摸了摸她连日来不曾梳洗的鸡窝头,目光在她脸上温柔地扫过两圈,旋即自己转身飒俐上马,回身叮嘱:跟好我。 兰佩的心脏像是骤停了两秒,脸憋得通红,只怕他也看到了。 在她的前世记忆里,从不缺他大婚那晚的粗暴强吻,却从未有过如此这般亲昵的小动作。 她一时难以适应,愣住了神,直到听见他远去的马蹄声,才赶紧跨上马背,循着他的背影追了上去。 马蹄带着节奏一前一后,在这秋夜的军营中扬起两道尘幕。 两人无话,像是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了骑马这件熟稔的小事上,没有了来时的身体接触,气氛竟是比来时还要暧昧不明。 兰佩有意比他放慢一些速度,保持既能跟上他,又不用与他并肩的距离。 冒顿显然对这样的距离很不满意,她慢,他也慢,确保她始终能在自己的视线中。 两人前后错身了几个来回,速度竟是越来越慢。 -- 第66页 越慢,两人需要独处的时间越久。 兰佩无奈,只得加快些速度,目不斜视,重又伴在他的身侧。 发现她加快了速度,他的速度也跟了上来。 如此这般你追我赶的小心思,两人皆是心知肚明。 却都做不知。 不多时,终于远远看见了营门。 兰佩如释重负,不等他开口,淡淡道:就此别过罢。 说完挥鞭策马,超过了他。 冒顿没有作声,出营门时马蹄声似是渐渐放缓,兰佩头也不回地将北大营甩到了身后,像是生怕被鬼撵,策马越跑越快。 深夜的草场,黑得不见天际,地垄天幕混沌一片。 刚刚来时,兰佩心里惦着十万火急的心事,根本想不起害怕,一心只想着快点,再快点,不知不觉便到了北大营。 如今,眼见事已办妥,心事暂且放下,她这才发现夜路怎会如此之黑,四下连星点鬼火都没有,倒衬得她跟孤魂野鬼似的,在这原野上夺路狂奔。 她越跑越怕,越觉得回程路迢迢,跑得她简直心生绝望。 跑了一阵,她自呼呼风声中似乎听见马蹄沉重的回响,像是身后正有另一匹马在远远地追着自己。 和她保持匀速,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 她壮胆一边驾马,一边回身飞快地向后瞟了一眼。 不由得一惊,远处,真的有个人影。 正策马跟着她。 冒顿? 兰佩凝了凝神,狐疑地重又朝后看去,虽然黑得完全看不清人脸,但她还是从那被月光勾勒出的身形辨出,正是冒顿。 显然,他有意与她拉开一段距离,既能远远护送她,又不至遭她拒绝。 高大挺阔,似一盏明灯,自她身后投来温暖的光,照亮了前路。 兰佩瞬间心安。 她便一路听着远处那若有似无的马蹄声,回到了单于庭。 再回头,那人影已不知所踪,如同只是她的幻觉,这一路上从未有人跟随过她一般。 已过亥时,单于庭万籁俱静,毡房里忙碌了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梦乡。 兰佩深吸了一口这秋夜草场凉彻肺腑的清新空气,牵马找着自己的毡帐。 这次临时决定回单于庭,右贤王并没有提前为她准备住处,她围着王室毡帐绕了一圈,发现离父亲毡房不远处,有一顶毡帐还亮着灯,毡房外,正支鍑烧着热水。 定是阿诺在忙着收拾住处。 兰佩心中一暖,像是漂泊多日的游子终于见到家中为她留得那盏灯,急欲回去洗刷连日疲惫,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突然,自距离她不到三顶毡帐的斜后方,窜出一个鬼祟人影。 从头到脚裹着狐皮大氅,左右张望一阵后,往左前方疾步而去。 从身高目测,应是个女人。 兰佩起先仅仅心存好奇,什么人这么晚了不在毡帐休息,还跑出来串门。 转念一想,不对。 若是串门,何必要从头到脚包裹得这么严实,还生怕被发现似的一路东张西望? 分明是心中有鬼,见不得人。 好奇立马变为戒备。 她放下手中缰绳,转身轻轻跟了上去。 那女人浑然不觉,眼看着就要向她认准的一顶毡帐中钻去。 等等,那不是昆邪王的 小主! 阿诺一声清脆而又响亮的呼喊自身后陡然传来,惊得那藏身于大氅之中的人影下意识猛地一回头,正对上了不远处兰佩的眼。 四目相对,仅一瞬间,兰佩的视线开始四处漂移,扮一脸怨怼无辜迅速回身,朝阿诺的方向奔去:死丫头,毡房换地方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这一通好找! 是伊丹珠! 兰佩的心一路跳到嗓子眼,急促的脚步带着错乱不安。 稳了稳心神,她很快释然,伊丹珠现下一定比她还要紧张。 深更半夜,不在头曼身边伺候,一个人偷偷往昆邪王的毡房跑,还被她发现了,这种偷奸被抓的感觉,定会让她如坐针毡,蝼蚁钻心。 只是,她何时与昆邪王□□对上了眼? 雕陶阏氏呢,那么精于算计的一个女人,又如何能对自此不闻不问? 兰佩忽而想起,前世似乎正是在这前后,朴须族族长离世,雕陶阏氏为了稳定部族内部纷争,从单于庭回到部族封地,消失了一段时间。 正好给了这对奸夫□□可乘之机。 可兰佩还是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头曼日暮西山,伊丹珠若想偷腥,单于庭那么多孔武有力的青年壮士,为何她独独会选其貌不扬年纪一把的昆邪王绛宾? 莫非 她心头一紧,涌上个不祥的念头。 乌日苏通敌,伊丹珠怎会不知,说不定这个主意还是伊丹珠给出的,前次攻打月氏以除冒顿,头曼不正是用了她的这一招。 一次不行,便故技重施再来一次。 乌日苏手无兵权,伊丹珠出卖色相搞定绛宾那个老色鬼,以他手中的万骑助儿子一臂之力,顺理成章。 这或许才是这么晚了,伊丹珠鬼鬼祟祟钻进昆邪王毡帐的真正原因! 小主!阿诺匆匆跑过来:热水都烧好了,饭食也备好了,小主是先用膳还是先泡汤? -- 第67页 兰佩恍若未闻。 乌日苏密谋的事哥哥已经知道了,但伊丹珠和绛宾通奸的事,他一定还不知道。 看来,明日一早她还得再跑一趟北大营才行 小主,小主? 阿诺这才发现兰佩压根没在听自己说话,不由得提高嗓门又唤了两声。 都行!兰佩敷衍着往帐里走去。 哎,小主 阿诺的这一声小主,差点没将伊丹珠吓掉了半条命去。 头曼今晚忽然来了兴致,在她身上磨蹭了半天才肯喝药就寝,伊丹珠不由的一阵起急。 眼见着离蹛林大会只有短短两天,明日雕陶将回到单于庭,绛宾在出兵一事上仍是雷声大雨点小,她着实心中没底,今晚有很多重要的事需与绛宾一一商定。 出来的晚了,她只顾着急,一时忘了留意身后,没成想昼伏夜出了三个月都没被任何人发现,今晚,最关键的这最后一晚,竟会被兰佩撞个正着。 那个小杂种,真真是她的煞星! 刚刚对视的那一眼,兰佩分明认出了她,却故作不知扭头便跑,不正是有意跟了她一路,被她发现之后的做贼心虚! 她若是回去以后将此事告知右贤王,若是右贤王再告知头曼 伊丹珠不由地一阵头皮发麻,后背发紧。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她不断这么安慰自己。 因为那不是别人,是兰佩。 单于庭那么多孩子,就她,打小跟来自中原的娘学了一堆中原人的尔虞我诈,心计最是多。 单凭刚才那一眼,想要证明她和昆邪王有染,根本立不住脚。就算她跳出来说亲眼所见,她也可以来个死不认账! 天那么黑,她完全有可能认错了人! 更何况,她与兰佩速来无仇无怨,兰佩与乌日苏的婚事,也是右贤王提出退婚在先,她没做任何强求。 怎么想,兰佩都犯不上多管这一趟砸不实且与她无益的闲事。 只是,两人终究撞见了,就算兰佩不说,她还是有个把柄被她捏在手里,若想让她将今晚的这一幕彻底烂进肚子里,她怎么也得拿住个兰佩的把柄才行 绛宾趴在伊丹珠的身上,很快得到了纾解。 事毕,他才发现伊丹珠竟是睁着眼,全然不曾投入。 连日激战,他感到了自己的体力不支。不知她是否因为这个原因而心生不满,悻悻道:老了! 你老什么?金帐里的那个才叫老呢! 伊丹珠暂且压下不安,不愿让绛宾知晓,免得他临阵心生退缩。 绛宾嘴角勾了勾,没接话,听见伊丹珠又接着说道:出兵的事你都安排好了吗? 知道她今晚一定会问,绛宾早有准备,痛快应道:那是自然!我想好了,就让你的哥哥渠弛领兵,除了他手上的一千骑,我再拨给他两千精兵,你看如何? 伊丹珠一愣,连她哥哥渠弛在内才拨三千骑,他这是打发要饭的呢?遂不悦道:这么少?。 这还少?!绛宾眼珠一瞪,面带不满:头曼虽老迈,可并不糊涂。你可知如此大张旗鼓地在他眼皮子底下调兵,要冒多大的风险! 原来他还是怕金帐里的那个死老头子! 你多虑了!伊丹珠冷笑道:没有头曼的王命,我敢来找你借兵?我只问你,如果头曼同意发兵,你堂堂昆邪王麾下能出多少人? 绛宾一双浑浊的眼来回打量着面前这个女人,倒有点迷糊了。 两千精兵,原本是他本轮压得全部赌注。 他才不会傻到为了一个早晚都是他的女人,在时机还未成熟之时公然与大单于和太子为敌。 他的打算是用这两千人先扔出个饵,之后坐山观虎斗,待到两败俱伤之时,他再不得不出面收复失地,渔翁得利。 可如今听她这口气,怎么好似一切都来自头曼的授意? 怕是有诈,又不敢全然不信,绛宾诓道:若是大单于有命,自然是要多少,我昆邪王便给多少! 伊丹珠媚眼一抛:当真? 怎么可能!绛宾在心里暗道,当真岂不就输了! 只见他眼一闭,腿一伸,舒服地向后一躺:当真! 第31章 翌日,兰佩本打算早起去北大营,谁知连日来实在累极,加之昨晚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汤甚是解乏,沾床便着,一觉竟睡到了日上三竿。 睁开眼,对着陌生的毡帐,兰佩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怔了半晌才想起昨晚的一幕幕尴尬狼狈,再往后,不期然地对上了伊丹珠那张惊惶的脸。 心头一紧,赶紧起床洗漱。 阿诺不知小主有什么急事,只见她饭食就吃了两口,放下碗箸便急火火地跑去马厩牵马。 她只得追过去,看了眼阴沉沉的天,不放心道:眼见就要落雨了,小主这是要去哪? 北大营。 兰佩说着已经骑上马背。 阿诺到嘴的又去两个字被她识时务地咽了回去,只说:小主披上大氅吧,免得落雨挨淋。 一阵疾风吹过,兰佩微微眯眼,见天色尚可,摇头道:不必了,不会太久,我去去便回。 -- 第68页 说罢便如这骤风一般,很快消失在阿诺的视线中。 有了昨晚离奇的经历,今日再来北大营,一众守门小卒见到兰佩,登时如同西王母驾临,皆摆出十二万分的小心恭谨,不等通传便欲将她往里引。 他们脸上清一色的黑眼圈,都是昨晚换岗后议论太子殿下与兰佩小主究竟是何关系,熬夜争执留下的。 眼见才不过一晚,兰佩小主又来了,昨晚赌她和太子有男女私情的小卒们莫不面带喜色,今日的酒又有着落了! 营门缓缓打开,两个殷勤备至的小卒正要领着兰佩往里去,身侧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兰佩循声回头,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红衣小女郎。 不,如今已不是小女郎,而是小女人了。 呼衍乐。 也不知成婚三月,她的郎君可曾对她投以青眼,不过看冒顿整日里扎在北大营这架势,估计两人的夫妻生活算不上和谐。 他们不和谐,她的日子便不好过。 兰佩暗自叫苦,后悔不该贪床,堪堪在这里遇见,落个有口说不清。 只得装没看见,调转马头继续往里走,呼衍乐岂会放过,远远叫住了她:兰佩! 昨晚的事,她刚刚已从那个名叫刘仲的侍卒口里听说了,一五一十,原原本本,从兰佩闯营到太子亲自护送她回单于庭,无一处遗漏,特别是太子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兰佩揽上自己的宝马,两人一骑驰入营门,刘仲在无人处向她描着细节,复述地绘声绘色。 呼衍乐听完如同当头浇下一盆凉水,从脸面一直寒到心里。 三个月来,她见不到自己的新婚夫君,进不去这守卫森严的北大营,偏她兰佩,回来的第一晚便将这些禁锢全部打破,还与她的夫君共乘一骑。 这不是当着北大营的一万将士的面生生打她的脸么! 呼衍乐隐忍憋屈了两月,等来的却是这个结果,气得五脏六腑都要炸裂开,不等刘仲说完,放下为太子带来的吃食,策马就往营门冲来。 她倒要看看,有兰佩一个未出嫁的闺阁女子在先,她这个已经嫁与冒顿的大阏氏还有什么理由进不去这北大营! 想不到赶得如此之巧,竟让她遇见了兰佩。 呼衍乐的心中登时如同浇了鼎滚油,怒意直冲脑顶,下唇和双手不受控地微微哆嗦着,连牙根都在打颤。 她一步步逼近,怒目紧紧盯着仍端坐在马背上的兰佩,待到了近前,倒是记着自己的身份,稍稍压制住恨意,咬牙诘问道:你这是要去哪? 明知故问。 兰佩知她怒火正盛,不愿在大庭广众下招惹麻烦,淡淡回道:我找哥哥。 哧!呼衍乐从胸腔发出声冷笑:敢情昨晚也是来找哥哥的? 托太子大人的福,祸根已经种下,再想抵赖也是徒劳,兰佩只得硬着头皮道:是。 你哥哥不是兰儋吗,何时变成太子殿下了?呼衍乐又是一声嗤笑:还是说,你的好哥哥一直都是太子殿下? 兰佩听出她话中讥讽,不欲与她多言,冷冷瞥了她一眼,策马欲走。 呼衍乐哪里是吃素的,手中马鞭绕了个圈,自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倏地套中了兰佩□□的马脖子。 速度太快,兰佩和身下的青骢马皆是毫无防备,刚抬起一只前蹄的马匹突然受惊,马头连同前身同时高高扬起。 兰佩顺势滑下马背,牵着僵绳稳住身子,蹙眉瞪着马背上的呼衍乐: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教教你规矩!太子殿下的大阏氏还在问话,谁准你不回便走?! 依我看,该学规矩的是你! 兰佩心中有事,起晚了本就着急,如今又被呼衍乐突然横插出来挡这一道,很是不耐,回身斥了她一句。 呼衍乐没想到理亏之人还如能此蛮横,好不容易一直压制的怒意再也忍不住,霎时从胸口薄弱处喷薄而出,她咬牙收回马鞭,几乎想都没想,朝着兰佩劈头盖脸抽过去。 不就是一鞭子么,她抽便抽了,自己堂堂太子大阏氏,被这贱人夺了爱,难道还要忍着不成! 兰佩眼看着鞭子自空中朝自己飞来,想躲已是来不及,情急之下只得挥臂去挡,以免鞭子落在脸上。 这一鞭带着十足的力道,毫不留情地重重落下,瞬间已将兰佩的衣袖划开一道豁口,露出里面殷血的鞭痕,衬在周围一片雪白的肌肤之中,煞是刺目骇人。 在场的侍卒们见太子大阏氏的鞭子伤了他的情人,一下子全慌了神,他们不怕上阵杀敌,却不敢贸然加入两个女人的战争,一时谁也不敢上前,只一个劲地朝身在营门内的同僚使眼色,示意赶紧去叫人。 手臂上迅速传来一阵火燎般的剧痛,兰佩不用看也知道伤得不浅。 她不动声色地从腰间抽出绢帕,包住裂开的衣袖简单缠绕一圈,盖住刺目的鞭痕,旋即翻身上马,面沉如水,回身乜了呼衍乐一眼:两清了? 呼衍乐以为她会破口大骂,或者拉她下马撕扯一番,连防御姿势都已摆好,没料到兰佩挨了自己重重一鞭,最后只还她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如同一鞭子抽在了天空厚厚的云层中。 眼看她已策马奔进营门,呼衍乐心中撮着的满腔怒火不得宣泄,一双圆眼狠狠瞪着,几欲将手中的鞭子捏成齑粉。 -- 第69页 阴沉的天再也挂不住,终于淅淅沥沥落下雨来。 呼衍乐扬鞭就要往营房里闯,却被门口侍卫齐齐拦住:大阏氏,殿下有令,你不能进去。 那个贱人能进,为何我进不得,都给我让开! 呼衍乐厉喝着胡乱挥舞手中的鞭子,距离她最近的几个士卒一个都没能躲过,其中一人还被抽中了眼睛,疼得一声惨叫。 慌乱间,从营内突然射来一只利箭,直接从根部将呼衍乐手中的鞭子生生斩断,箭法之精准,再差一寸便会钉烂呼延乐的手腕。 刚才还闹哄哄的营门外倏而安静下来,士卒们已然猜到了箭镞的主人是谁,迅速分列成两排齐整的纵队。 在这只利箭巨大的作用力下,毫无防备的呼衍乐身子向后一栽,直接摔下马来。 黄土地和了雨水,很快殷成一块块斑驳的泥地,呼衍乐便一头滚进这泥水中,脏了那一身如艳阳般明丽的红衣锦裤。 未等她从地上爬起,她那日思夜想的夫君已策马来到她跟前,凌厉的双眸冷冷扫过她惊恐不安的脸,憎恶道:这次只是警告,若再有下次,休怪弓箭无眼。 说罢,不带一丝留恋,转身便走。 三个月,她足足等了他三个月,他终于愿意出来见她,留给她的只有一句冰冷的威胁。 呼衍乐自他的身后发出一阵凄厉的尖笑,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对着他的背影吼道:你敢! 说着她狼狈站起,追着他撕心裂肺地喊:冒顿你别忘了,我才是你的大阏氏!我的身后是大单于,是呼衍黎,是休屠王,是整个呼衍部! 他何时将这些放在眼里? 他娶她,不过是为了遂了心中那人一别两宽的愿。 关营门! 冒顿声若闷雷,从营房里远远传来。 那个她朝思暮想的身影,便伴着营门自她眼前缓缓合上,逐渐缩为一个触不到的黑点。 雨水起初只是几滴,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鼻尖,发梢,不多时,已毫不留情地将她全身打湿。 她分不清自己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泪水,颓然跌坐在地,终于,呜呜地哭出了声。 兰佩高估了自己的辨路能力,闷头跑了一阵后才发现迷路了。 雨越下越大,于天地间形成一道幕帘,眼前的一切都被这幕帘遮住,灰蒙蒙的一片,看不真切。 来时没听阿诺的劝,她身上的绨织夹袄已经透湿,冰凉的雨水殷过中衣贴在身上,冷得兰佩直打寒颤。 远处,战士们的操练并未因这急雨而停止,于山坳下不时传来阵阵呼号,在这空旷的山谷中汇聚成震彻天际的混响。 或许,兰儋的声音正融在其中,兰佩举目张望,视线所及只有望不到边的点点军帐。 她已围着这片营帐跑了三圈,每次仿佛都是回到原点,又好似与先前不太一样。 抹了把脸上湿漉漉的雨水,兰佩终于放弃了徒劳无畏的奔袭,将马拴在军帐边的木桩上,钻进了离她最近的一顶军帐中。 帐中无人,一股铁锈混杂皮革和人肉的腥臭味扑面而来。约莫见方的毡房中,陈设简易,一多半的位置是张土炕,炕上打一排通铺,炕前有一条矮木几,正中支一火炉,帐壁悬挂着几张牛角弯弓。 兰佩环顾一圈,确定自己正站在战士们休息的营帐中,不敢乱动,只挨着门边立着避雨。 站了一会,她被帐中呛鼻的气味熏得有些恶心,于是将毡帐的门朝里开了道小缝,手扒着门边,头向外探去,闭起眼大口吸着雨中清新的空气,缓解这股久未洗澡的男人味带来的不适。 刚吸了两口新鲜空气,兰佩的眼皮下蓦地一黯,像是有个人影遮住了光线,腥甜的泥土香重又变成了熟牛皮革的味道。 骇然睁眼,冒顿的脸距离她不过短短两寸,鼻尖几乎贴上她的。 对上他近在咫尺的棕色瞳孔,兰佩倒抽一口凉气,迅速将探出门外的脸收回帐内,那个男人便顺势跟了进来。 关上了帐门。 空旷的毡帐立马因为他的到来而显得狭促拥挤。 刚才令兰佩作呕的气味,如今似乎也没那么难闻了。 或者,她一时闭住了气,根本闻不见了。 一滴雨水顺着男人轮廓分明的脸颊滚落,滴入地上的毡毯,没敢发出丁点声响。 男人的眼自她的脸一路向下,最后定在她受伤的手臂上,眼里的光黯了黯。 兰佩故作镇定,眼神却不自觉地四处躲闪,直到看见身后硕大的土炕,隐隐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慌乱不堪。 作者有话说: 冒顿:媳妇挨打了,我要好好安慰一下.. 第32章 冒顿不知她这些匪夷所思的小心思,站定后未再靠近,开口淡淡道:过来。 兰佩警惕地看着他:作甚? 见她不动,他只得上前,一把抓住她受伤的手臂,闷头解开先前她自己胡乱包扎的绢帕。 兰佩使劲向后抽自己的手臂,被他瞪了一眼,轻叱了声:别乱动。 绢帕上的点点血痕早已被雨水晕染,稀释,殷了几片浅浅的胭脂粉。 兰佩见他蹙着眉心,一语不发地帮自己包扎伤口,不再做无畏的挣扎,心中兀自安定了些,刚刚应是自己前世被蛇咬,后世怕井绳,多虑了。 -- 第70页 为何不还手。 冒顿斜睨了她一眼。 因为理亏。 兰佩在心中说,因为你做得混账事,让我在她面前有口难言,何逞动手。 见她不说话,他又补充道:如果因为她是我的大阏氏,或是顾及她母族的势力会对我不利,那你大可不必。 刚才在练兵场上甫一听说兰佩挨了呼衍乐一鞭子,他只当不信,直到亲眼看见呼衍乐在营门外甩着马鞭对着他手下的士卒挥舞,他心下一沉,暗暗心焦。 后一路追她至此,果然看见她手臂上触目的鞭痕,他心中自是一阵心疼自责,外加不可言说的难堪。 抽了她的不是旁人,而是自己的大阏氏。 驭妻无方,首先当是他的责任。 可对着她,他根本说不出口,自己半点也未曾将呼衍乐看做自己的妻,更何谈驭妻。 他生怕兰佩因为顾虑自己与呼衍乐的关系,之后还会对她的跋扈如今天这般,一味隐忍。 兰佩简直快被他气笑了。 他一堂堂匈奴王,也就领兵打仗时脑子好使。 殿下这意思,今日之事倒是我的不对了。 兰佩抽回自己的手,讥讽道:合该我就应在营门外与呼衍乐扭扯到一处厮打起来,让她也挂了彩 见兰佩会错了意,冒顿急急打断: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殿下是什么意思?兰佩陡然提高些音量,清脆的声音和着雨点敲击毡帐,击打着他的心:殿下可曾想过,呼衍乐的鞭子为何不抽别人,独独朝我而来? 见冒顿的剑眉抿唇不语,兰佩继续道:恕我冒昧,敢问殿下,身为呼衍乐的夫君,你可曾对她尽过半分应尽之责? 眼看自己的难堪被她一语道破,冒顿面色沉得能滴水。 兰佩顿了顿,狠心道:殿下,我这一鞭子,实是为你挨得。若不想再有下次,还望殿下将眼睛看向该看的地方,莫再让等的人空等。 冒顿看向她的眼神中糅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他挑挑拣拣连不成话,断续道:我以为你那你为何 为何什么? 兰佩挑了挑眉。 为何在大婚前故意躲进焉支山的山洞里,为何收到密报后倍道兼行亲自赶来单于庭送信,为何今时今日又出现在这里 冒顿张了张嘴,在触到来自她眼中的不屑之后,终于还是将这些缠绕在他心尖的疑问尽数咽了下去。 他反复告诉自己,她已不再是那个三年前的兰佩了。 活在过去记忆中的唯有他一人而已。 他所好奇的答案,若从她口中说出,定不会是他想要听到的。 兰佩嗤笑一声:为何会在这里?和昨晚一样,我有要紧事找兰儋,如果殿下知道他在哪,还烦请带路。 冒顿眼中的火焰一寸寸灭尽,脸上重又恢复了惯常的肃飒神情。 短暂怔了片刻,末了,他点了点头道:随我来。 说完他便一头扎进雨中,全然不顾身后的兰佩是否跟上。 她已不止一次对他说这般决绝的话,偏他总是一意孤行不长记性。 若她心悦于他,又怎会一次次那么急切地将他推向另一个女人的身边。 他在这雨中策马疾驰着,强迫自己记下今日她所言所行,再不许对她做分毫逾矩之事。 兰佩顾不上多想,铆足了劲跟着他越跑越远的背影,生怕一个眨眼,那背影便倏尔消失不见。 将她带到兰儋的军帐外,冒顿掉头即走,没再多说一个字,多一刻停留。 兰儋不明所以,见兰佩全身透湿,赶紧将她延入帐中,又回身看了眼已经走远的太子,不解地问道:怎么了这是? 兰佩当听不出他所问何事,开门见山道:伊丹珠昨夜钻入昆邪王绛宾的毡帐,被我无意撞见,我担心她们与乌日苏联手。哥哥,昆邪王手握重兵,你们还是要早做防备。 兰儋一愣,继而问道:殿下知道了么? 兰佩摇头:还不知。 走,同我找殿下去。兰儋说着已经大步向帐外迈去。 哥哥!兰佩自身后叫住他:我不便前往,哥哥将话带到即可,若无事我便回了。 兰儋停住,回头,这才发现兰佩破烂的衣袖和包扎过的手臂,眉头不由得一拧:你怎么受伤了? 兰佩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臂轻轻盖住伤处:雨天路滑,跑得太快摔了一跤,不碍事。 兰儋将信将疑,又见她一身湿衣,犹豫片刻后取出一件大氅披在兰佩身上:军中多有不便,回去也好。后日便是蹛林大会了,十日内若月氏寇边,封地或有战事,我看你近期还是留在单于庭最为稳妥。 非常时刻,兰佩不愿因自己意外生事而叫父亲和哥哥分心,遂点了点头,又不放心道:哥哥,这次殿下若领兵亲征,你一定会跟随罢? 兰儋想都未想,笃定应是。 那如若太子不上钩呢,乌日苏的阴谋不就落空了? 这两天兰佩一直在想,乌日苏执此险棋,终极目标实为冒顿,如果冒顿执意按兵不动,乌日苏又能拿他奈何? -- 第71页 殿下一定会去的。箭簇既是决意朝他射来,又怎会虚发。说不定,倒给了我们反翦对手的一个好机会。你别多想了,太子殿下今非昔比,若没有万全的把握,他绝不会仓促应战。 见兰儋信誓旦旦,对即将到来的一战竟隐含期待,兰佩默然了。 自古匈奴男儿引弓射猎,皆以战死沙场为荣,更何况此役为匡扶正义之战,对外荡平敌寇,对内扫清障碍,兰儋的跃跃欲试,她完全能够理解。 思及此,兰佩郑重敛衽:那妹妹便在单于庭等着哥哥凯旋! 因连日劳累,又兼受伤淋雨,兰佩回到单于庭不久开始不住咳嗽,阿诺请巫医来看过后说是染了风寒,给开了驱寒散风的药,兰佩喝完药不久后沉沉睡去。 期间隐约听见帐外喧闹吵杂之声,兰佩有心无力睁眼,不多时伴着那不绝于耳的嘈杂,重又陷入昏睡。 醒来时,帐里点着灯,阿诺正倚在榻边撑腮打瞌睡。 兰佩越过阿诺摇摇欲坠的脑袋向帐外看出去,天色昏昧不明,辨不出是清晨抑或黄昏。 阿诺的手肘经不住脑袋的重量,向下一栽,醒了。 小主! 见兰佩睁开双眼,阿诺急忙贴近:小主觉得好些了么? 我睡了多久?蹛林大会开始了么? 兰佩的声音沙哑,嗓子眼微痒,一说话仍止不住轻嗽。 开始了!今日大单于已领众围神木祭拜,因今年收成好于往年,晚间将有篝火大会。 正说着,帐外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鼙鼓声,开始只是咚,咚几声,拖着重重的长音,不多时,伴着那鼓声越敲越密,人群中爆发出了喜悦的欢呼和悠长的歌声。 快,扶我起来! 兰佩作势起身,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下了地。 小主,右贤王大人再三叮嘱,让您安心休息,不必急于参加蹛林大会。 阿诺追在兰佩身后,一边帮她穿戴,一边焦急劝道。 兰佩不理,兀自对着铜镜,朝苍白的脸颊上刷了层淡淡的胭脂,又点了些在唇瓣上,乌黑的长发盘高髻,斜插一根金鹿首簪环,耳坠红珊瑚包金流苏,脖颈上再挂一串晶莹剔透的玉石珠项链,娇弱病态在熠熠宝珠的烘衬下,再难觅迹。 起身,她披上一件狐皮滚边银锻长袍,深呼了几口气,一步一印朝帐门外走去。 北大营内的事,自有父亲和哥哥费心筹谋,而她要做的,是混迹于魑魅魍魉间,尽可能搜集对于即将到来的战事有用的情报。 庆祝盛宴于百顶大帐中摆下酒席,酒香,肉香,瓜果甜香四处飘逸。 帐内灯火辉煌,帐外燃起一堆堆明亮的篝火。 整个单于庭通亮如一颗璀璨明珠。 宴会上,鼓乐声声,胡伎炫舞,热闹非凡。 一道美丽的纱幕悄无声息地遮掩了这里一切的阴谋与仇恨。 王族女眷银帐设在头曼的金帐左侧,见兰佩聘婷走近,帐外侍奴高声通传:右贤王女兰佩进帐! 兰佩凛了凛神,在阿诺的搀扶下缓步踏入银帐。 扑鼻,是一股浓郁的脂粉异香,帐中正在毡毯上回旋拓枝的胡伎连忙躬身退避,跪坐食案前有说有笑的阏氏公主们抬眼看见这个不速之客,皆是一怔。 头曼大阏氏离世,如今二阏氏呼衍黎顺序上位,正远远端坐于主位之上。 依次排序,是伊丹珠,雕陶阏氏,呼衍乐,雕陶阏氏的小女哲芝,以及其他大小部落首领的女眷们。 兰佩来了,快,快坐! 呼衍黎不知自己侄女一日前刚给了兰佩一鞭子,面上摆出副当家主母应有的模样,热情招呼侍奴赶紧引兰佩上座。 兰佩目光微垂,绕过帐中舞伎走向座首,朝正前方和左右贵眷敛衽行礼:右贤王小女兰佩,问二阏氏安,问雕陶阏氏安,问太子大阏氏安,问各位姐妹安。 之后,她不动声色地坐在了雕陶的对面,呼衍乐的身侧。 对角的位置,是伊丹珠。 几人皆是盛装打扮,从头到脚恨不能埋在珠宝和锦绣之中,稍稍一个偏头转身,都带动着身上的一串串珠饰叮当作响,在这大帐中五层蟠螭纹花枝铜灯的映耀下,如同三面已然磨得锃亮的刀尖,形成鼎立之势对着她。 她们对她的敌意和恨意,怀着各自不可告人的心思,暗自的渴望和诅咒却是惊人的一致。 兰佩今儿躲哪去了,一天都没见着你。 雕陶阏氏最先打破了自她入帐后的短暂静默,语气里含着虚伪的抱怨和惊喜。 兰佩微微眯眼,笑道:前日淋了雨,染了风寒,怕将病气过给姑嫂姐妹,今日一直在帐中静养,这不,觉得稍好了些,我便来了。 说着她扭头掩住口鼻又轻嗽了两声。 知道她们一个个其实都不愿见到她,自己执意跑来,实是给她们添堵。 姐姐去哪了?怎会淋雨? 不等她的话音落下,呼衍乐讥诮的声音已自她耳边响起。 兰佩回身,斜凛了呼衍乐一眼,见她正微扬下巴,眼中赤露露的妒与恨似是两根利箭,直直朝她射来。 不禁心中慨叹,比起她的姑姑呼衍黎,呼衍乐实在太嫩。 -- 第72页 这样的场合,对她公开发难,最后下不来台的,还不是她自己。 兰佩无意火上浇油,只微微一笑道:大阏氏年纪轻轻,怎得这般健忘,那日落雨时,你我不都在北大营门外么? 见呼衍乐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兰佩继而道:只是我的身子不如妹妹硬朗,明明都淋了雨,瞧我,回来就受不住了!哪像妹妹,一看就是有人疼的! 兰佩轻描淡写一句话,带着无限羡慕与憧憬,迅速将帐内的关注焦点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了呼衍乐那里。 本来,太子大婚后,在座的女眷里有一多半都回了封地,此次重回单于庭,对于太子和呼衍乐的新婚生活都揣着十二分的好奇,却又不敢冒昧问起,经兰佩这么一说,不由得纷纷将探寻的目光投向呼衍乐,想从她的脸上看一看新婚的太子究竟有多疼她。 呼衍乐的脸一时憋涨得通红,如同帐中火撑里的红炭。 呼衍乐和太子之间的丧偶式婚姻,别人或许不知,呼衍黎却是一清二楚,见自己的侄女一副被当场点穴的难堪神色,她在心里暗骂过一句蠢货无用,然后神色自若地打起了圆场:瞧瞧,说是已经成家,到底还是小丫头片子,不过挨了句调侃,这就受不住了! 说着用帕子遮嘴,作势讪笑了一声。 经她这么一说,呼衍乐赧然低头,当真露出小女儿家害羞的娇态来,众人见状莫不捂嘴轻笑,只道是太子殿下与大阏氏琴瑟和鸣,如胶似漆。 一直未曾开口的伊丹珠,关注的焦点显然不在这出虚假的做戏之上,自打刚刚兰佩说她落雨那日去了北大营,她的心中便咯噔一下,如同坠了块大石,直堵得她上不来气。 兰佩为何去去北大营?与前一天夜里撞见她有没有关系?莫不是去通风报信的? 一个个无解而又甚为惊恐的疑问就像无数细密的小针,扎出了她一身的冷汗和鸡皮。 她在众人嗤笑的当口不动声色地望着斜对角的兰佩,似乎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些端倪,见她如常兀自笑着,整个人更是七上八下坐立难安。 正煎熬之际,兰佩的眼神突然毫无预兆地直看过来,像是一直看进她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处,伊丹珠的暗褐色瞳孔骤然一缩,心跳得飞快。 兰佩只是试探,却抓住了她眼里抑制不住的恐慌,二阏氏在上,伊丹珠到底大她一辈,她不好当众出言相向,只对她莞尔一笑,仿佛用眼神告诉她,夜路走多了会遇鬼,我一直都在看着你。 伊丹珠到底是成精的狐狸,面对兰佩的挑衅,她迅速稳了稳心神,不甚自然地也对她扯出丝笑意。 月氏寇边就在两日之后,如今就算她怀疑自己和绛宾的关系又能如何,待到太子倒台,乌日苏继位,以头曼每况愈下的身体和她每日端药伺候的殷勤,这单于庭早晚将是她的天下,区区一个兰佩,不过蝼蚁罢了! 正想着,只听帐外通传:撑犁孤涂单于请女眷们移步帐外,共襄篝火盛会! 第33章 金帐外的空旷之处,燃起一簇足有两层楼高的熊熊篝火,火光冲天,将整个金帐四周照得通亮,木柴燃烧的火花飞溅在夜空中,如同点点飞萤,稍纵即逝。 篝火旁早已搭起宽阔的木制高台,高台四周遍插太阳神图腾旗幡,头曼的金座置于高台正中,数十盏夔龙纹青铜灯将他佝偻的身躯勾出一圈淡黄色轮廓。 兰佩不禁唏嘘,不过短短三月,头曼已老出了耄耋之态。 伴随着胡笳乐起,散在篝火旁着盛装的男女老幼们齐齐朝篝火聚拢,很快围成里外两层硕大的圆圈,里圈是王族王室,外圈则是各部落贵族,手牵起手面向篝火,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共同跳起庆祝丰收的回旋舞步。 兰佩原先在外围,不知被谁推搡着挤进中间,站稳的位置,左侧是三月未见的乌日苏,右侧是雕陶阏氏的女儿哲芝。 前世哲芝在雕陶的安排下也嫁与冒顿作了阏氏,虽不得宠,但兰佩命丧东胡时,她还活着,最后的结局如何,兰佩不得而知。 比起那个过于强势的母阏氏,哲芝却是过于懦弱了,懦弱地近乎无能,一双眼睛看人时总如受惊的小鹿般四处闪躲,说起话更是声若蚊蚋,成日只在自己的毡帐里闷着做些针线,很少出来见人。 因而比起右侧这位默不作声的小姐,左侧的乌日苏对兰佩而言就显得更为棘手。 刚刚站定时一见是他,兰佩本想调换个位置,可转念一想,天意如此,让她做饵靠近这头孤狼,就算他再谨慎,到口的肉,又岂会置之不理。 犹豫间,乌日苏已牵起她的手,和众人一样举过头顶,又旋即放下,往后一摆,再前一带,兰佩的脚步便在他的带动下向前踉跄两步,旋即退回。 待到好不容易站定,听见乌日苏在她耳边说: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兰佩朝他微微一笑,扑了胭脂的脸颊在篝火的映衬下显得越发楚楚动人,一双灿若星辰的双眸流光浮动,摄人心魄,乌日苏一愣,竟看得痴了。 他的大阏氏,必是眼前佳人。 许是刚刚喝了不少酒,加上火光夜色下,人群中恣意狂欢的热闹气氛烘托,乌日苏抑制不住内心翻腾,胸口一热,竟突然侧转过身,将嘴唇贴上了她的耳廓。 兰佩惊诧于他的冒犯,下意识想躲,又怕他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对她说,勉强压下心中抗拒,忍住没动。 -- 第73页 鼓乐喧天间,只听见他朝自己的耳朵里吹气,轻声狂言道:等着看,这单于庭两日内就要变天,你迟早还是我的人。 兰佩身形一僵,装作未能听清,一脸困惑对他喊道:你说什么? 乌日苏对她扬起得意的笑容,紧捏住她的手,不再多言。 这时,十几个舞伎敲打着腰鼓跃入场中,围着篝火跳起了摆臀扭胯的舞步。 人群中霎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欢呼,兰佩若有所思地随着这些舞伎看去,撞上了正前方一双黯如夜色的双眸。 已经直直盯着她看了一阵。 或许,自她站在了乌日苏身侧之后,便一直在盯着她。 他的身侧,是大阏氏呼衍乐,正沉浸在夫君居然主动与她牵手共舞的惊喜之中。 呼衍乐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翘着,好几次开怀笑出了声。 即便只是在众人面前做做样子,夫君的心里还是有她的。 不然,以他的个性,定是连样子都懒得去做。 此刻,她的小手正被自己的夫君紧紧牵着,好几次都捏得她生疼,好像生怕她会突然跑掉似的。 她不禁仰头,向他投去感激而又欢喜的眼,凝望着他在篝火映射下轮廓分明的侧脸,愈发觉得自己的夫君简直是草原上最英俊的男子! 在他阴鸷的注视下,兰佩匆匆收回视线,略显狼狈。 如同一个原本并未做错事的孩子,被长辈莫名训斥一番,心中仍会惶恐不安。 而那视线的主人全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即便已经被她发现,又惊得她慌张躲开,他仍是目不斜视地盯着那簇篝火的对面,眼中倒映出两团灼灼的火苗。 舞伎跳了一阵,先前里外两圈队伍被彻底打散,大圈四散成无数小圈流动起来,某个小圈跳到哪里,便要和近旁的小圈拧成两个圆环,相互击掌后再散开,如此反复。 乌日苏的手紧紧攥住兰佩,以免被人群冲散。 而另一头,哲芝已经不知去了哪里,很有可能趁乱跑回了自己的毡帐。 兰佩身不由己地随着小圈来回旋转,耳旁充斥着人群中不时发出的欢呼和嬉闹声。 许是身体还未痊愈,一天又未进食,渐渐地她只感到一阵眩晕,踉跄着朝后退了两步,撞上了一堵结实而坚硬的后背。 两个小圈撞上,下一步便是结环击掌,乌日苏不得不放开她的手与旁边一位贵族女眷击掌,兰佩心不在焉地转身,对着来人举起手臂,一掌未能击中,她艰难仰起头,对准那大掌的位置,再击。 天旋地转之间,她蓦地看清了那个男人寒若冰霜的脸,他的眼神复杂莫辨,根本没有要与她击掌的意思。 只给了他们一个照面的时间,呼衍乐已将那个男人重又揽进自己的臂弯之中,而乌日苏也完成了击掌的任务,重新来牵她的手。 兰佩胃中像有东西翻绞,不由地一阵恶心,再也坚持不住,她啪得甩开乌日苏已经探过来的手掌,转身朝自己的毡帐跑去。 乌日苏愣了一下,旋即追上去。 呼衍乐对着兰佩远去的背影发出了一声轻蔑的笑:嘁! 她今晚心情大好,此刻看兰佩就如同溃逃的手下败将,心中是说不出的得意。 她牵着夫君的手还要继续再跳,却被他蓦地松开,只淡淡说了句:军中还有事,孤今晚宿北营。 说完头也不回地疾步而去。 呼衍乐怔怔望着他远去的宽阔剪影,心中漾上说不出的失望,却又很快释然。 至少,他今晚主动牵起她的手,临别前,还会和她报备自己的行程。 对比之前对她的态度,这些已是极为不易的改变。 她不觉面朝星空仰头微微一笑。 夜再黑,也终将迎来曙光。 兰佩听见身后有人追来,不觉加快了脚步,乌日苏蹙眉一路小跑,终于在她的毡帐前将她拦住。 为何突然离开?他摆出一脸关切。 小王为何一路追来? 兰佩大口喘着气,只恨自己腿短,距离避开这个瘟神只差几步之遥。 我不放心你。 乌日苏语气无限诚挚,一双弯弯的桃花眼满含深情。 兰佩无奈解释:我只是伤寒未愈,有些乏了,并无大碍。 谁知乌日苏听完更显担忧,脸色都变了:怎得染上了风寒?可请巫医看过? 谢小王关心,已经看过。若小王无甚要紧事,我便先回帐歇息了。 兰佩说罢就要转身。 等等! 乌日苏焦急唤住她,脚步不受控地上前一步,凝着她绝美的昳丽容颜,垂下的手缓缓抬至她的脖颈,下一步就要触上她的脸颊。 兰佩警觉地后退一步。 乌日苏不以为意,身体前倾,伸手将她耳坠上缠住了几根发丝的流苏拨到肩前,柔声道:早点休息。 兰佩一把打开他的手,不悦道:小王逾矩了。恕小女冒昧,送小王一句忠言,知人者智也,自知者明也,小王,人贵有自知之明。 说罢,不等看乌日苏的反应,兰佩转身入帐,紧锁上帐门。 帐外,乌日苏铁青着一张脸,怔在原地。 -- 第74页 她这是挑明他配不上她吗? 就因为那个原本从月氏逃回的冒顿仍占着太子之位,她便如此之早下了断论,踢他出局? 帐中倏尔亮起微弱的灯光,投出佳人剪影。 没关系,乌日苏对着倩影心头一软。 对于即将发生什么,她不知情,他不怨她。 他会用行动让她认清,在这个单于庭中,究竟是谁没有自知之明。 他不无得意地将即将到来的计划又在心中过了一遍,觉得周全完备,方才志得意满地迈步离去。 兰佩长舒一口气,举起案几上的奶茶猛灌下一戽,想想又觉恶心,胡乱扯下耳坠,力道之大,弄得耳垂通红。 她有些懊悔,自己不该忍了一晚上,竟在最后关头没能忍住,只因一时冲动再次激将了他。 她承认自己刚刚有些情绪失控,从看见那近在咫尺的冰冷面孔开始,她的行为便跳脱自己掌控,变得极不理智。 阴谋与战争一触即发,她怎能仅仅因为他的一个眼神便失了心智。 况且,明明是她一次次极力将他推开,如今他终于回归呼延乐的夫君之位,这不正是她所期许的么? 平白无故闹什么别扭! 兰佩做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检讨之后,负气倒在床榻上,一闭眼,便是刚刚他垂手冷眼看着自己举起的手臂,之后牵住了呼延乐的一幕。 小主! 帐外,四处找了小主一大圈的阿诺见帐内亮着灯,赶紧跑回来伺候。 你去吧,我已睡下! 兰佩说着起身灭了油灯,重又扑进榻上的锦被中。 不过三个毡帐之外,一个隐在暗处的高大身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如她所愿,他今晚第一次牵起了大阏氏的手,做了一个为人夫君应做的事,可双眼却未能如她所说,看向该看的地方。 只要她在,他的眼总是不受控地追着她的身影,哪怕人群熙攘,重重阻隔,他也能穿透篝火,穿透层层人流,一眼寻到她的踪影,再也挪不开。 他满不是滋味地看着她被乌日苏牵着手,贴着脸颊,追着跑。 却被她的那些话束缚住了手脚,连与她击掌都不敢。 昨日听闻兰儋说她发现了伊丹珠和绛宾的私情,若在以往,他定会冲来单于庭告诉她自己早已知情,提醒她务必万事小心,切不可再以身涉险。 脚下明明已经迈开了步,不等走出军帐,他便滞住了。 她既已决绝地与他划清界限,自然不会听他聒噪,说得多了,反倒会让她产生逆反,况且他已横下心不再过问她的事,万事开头难,但总要有个起头。 慢慢习惯,便好了。 如今看来,这个起头,怕是难开,刚见乌日苏追她而去,怕他对她不利,自己还是不顾一切地远远跟了来。 直到见她进帐熄灯,他悬着的心方才放下,策马转身,很快隐入无际黑暗之中。 第34章 月氏发兵前一日,呈给头曼的加急密报姗姗来迟。 彼时,单于庭正热火朝天地办着赛马,斗骆驼,角力和射骑竞赛,各部落青年男女们调笑追逐,欢呼声和擂鼓声从早至晚不曾停歇。 密报当然只提及可让头曼知晓的内容:月氏即将寇边。 此外无多余二话。 头曼在震怒与不安中,速招王室及部落首领进帐商议对策。 出乎他意料的,最先请缨的居然是素来只在最后关头方才发声的右贤王兰鞨。 理由倒也充分,月氏来袭,最先受到冲击的自然是他的封地,为保封地子民安全,对月一战,他责无旁贷。 头曼心中领兵的最佳人选本为太子冒顿,毕竟对这个儿子他曾心生杀意,如今见他整日练兵,心中一直绰绰不安,现下月氏突然来犯,倒正给了他一个可以试探太子衷心的机会。 犹豫未定之际,小王乌日苏像是知道父王心中所想,突然叩首上前,力荐哥哥冒顿才是此次领兵的最佳人选。 闻言,帐内众人莫不点头,毕竟,比起已过花甲的右贤王,太子年富力强,又曾在月氏为质,对敌军的虚实最为了解,且练兵三月有余,军队战斗力今非昔比。 一直立在帐中不发一言的冒顿见众人的附议声渐弱,又看了眼王座上若有所思的头曼,这才迈步上前,朝王座上的佝偻的身影顿首道:儿臣愿为父王分忧,领兵亲征,荡平敌寇。 头曼登时面露悦色,下颌几缕白髯微颤了几下,几乎连想都未想便欣然应允:好!父王见你成日里勤于练兵,急欲重振匈奴雄威,如今正是你建功沙场的绝好机会! 他顿了顿,看了眼兰鞨,以商量的口吻道:右屠耆王,你与本王都是土埋半截之身,亲自领兵之事就交与年轻人罢,若你对封地安危不放心,本王准你拨万骑助太子一臂之力,你意下如何? 若让右贤王和太子共同领兵,头曼心中多有忌惮,但兰鞨主动提出,他又不能不有所回应,权宜之策莫不过抽了他的兵,留下他的人,使他纵有二心,也无余力。 兰鞨岂会不知头曼心中的算筹,相反,恰是因为算准了他的心思,兰鞨才一反常态提出领兵,头曼既已上道,他自然要将戏做足,遂作势愣了半晌,似面露难色,不甚情愿地应道:臣遵旨。 -- 第75页 冒顿突然多了右贤王的万骑助力,这倒是乌日苏没想到的,他刚还志得意满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开始旁若无人地思忖应对之策。 那蹙眉转眼的模样,全然落冒顿眼中。 身为太子岳丈的休屠王一见自己的新婚女婿即将临阵杀敌,心中百般纠结,又觉得身为匈奴国太子就应国尔忘家冲锋陷阵,又怕女婿若真有个什么好歹,自己的女儿岂不要跟着受苦遭殃 想着想着,他那张本就沟壑纵横的脸一时愁成了苦瓜。 倒是一直作壁上观的绛宾神色从容,闪着狡黠的眼在金帐中来回逡巡了几圈,不禁暗自唏嘘,头曼当真是老了,被自己的儿子下了套而浑然不觉,竟如此任由阴谋朝它设定的方向发展下去。 驰骋疆场大半生,老来等待他的,却是一出亲生儿子相互残杀的王族悲剧。 冒顿从金帐出来后被呼衍乐远远叫住。 她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夫君即将开拔,一直等在帐外是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 给,这是冶铁坊托人送来的。 呼衍乐说着,满是期待地将一把小巧的径路刀递到他面前。 刀鞘上掐金丝,繁复的云纹嵌红宝白玉,刀刃比正常尺寸略窄,仔细看去雕有金银相错的菱格状花纹,在阳光下反射出摄人心魄的寒光。 大小款式,一看就是精工细做的女式佩刀。 送刀的小奴为了讨赏,还多嘴说了一句,这兴许是太子殿下专门为大阏氏打造的。 呼衍乐脸上的红晕异常打眼,双眼扑闪着兴奋的光,等着她的夫君不接而直接说:送你的。收着吧。 谁知冒顿一把夺过宝刀,不悦道:怎么在你这? 呼衍乐一愣,小心翼翼地瞄了眼冒顿阴沉的脸色,紧张地结巴道:就是冶铁坊送来的,说是 不许乱碰孤的东西! 预备送给兰佩的东西,他都还没见着,就落入了呼衍乐的手里,还不知有没有被她把玩过。 那种想要将最新最好的东西送给心上人的感觉,似乎须臾间被眼前这个自多的女人搅混,让他十分不快。 他嫌弃地凛她一眼,转身便走,迈出两步后似是想起什么,又转回头冷冷道:月氏来袭,父王命我领兵出征,近些日子大阏氏不必再跑北营了。 省得日日给他送他根本就不会吃的东西,糟蹋食材。 呼衍乐还未从刚才的怨怼中缓过神来,一下又听见冒顿即将奔赴战场,踉跄追上去,颤声问道:殿下何时走?为何妾之前从未听说? 冒顿面无表情:明日动身。 不等呼衍乐再问,他已翻身上马,扬鞭之际,他蓦地看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领着一群半大的孩子在玩鹰捉兔,被她捉住的小兔子们乱成一团,失声尖叫,她却兀自笑得打跌。 秋日最后一缕暖阳不着痕迹地洒过她的头顶,轻拂她胜雪的肌肤,反射出剔透的光,熠熠令人睁不开眼。 他心头一软,不禁握紧手中的径路刀,飞身策马向北大营奔去。 兰佩听说了金帐中传出的消息,一切全在掌控,却又充满了未知与不定,与其闷在帐中坐立难安,倒不如当个孩子王暂时忘掉那些无谓的烦恼。 听见不远处急促的马蹄声,她从孩子堆中一仰头,眼神恰巧捕捉到了马背上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 巍然挺拔,似肩上有再重的打压都不能让他垮下。 她忽而有些走神。 若不是她今生执意悔婚,逼得乌日苏丧心病狂铤而走险,他大概也不会多历这一劫。 虽知他定会凯旋,但刀箭无眼,铩羽而归所需付出的代价她说不好。 哪里有不流血的战场。 多一份拼杀便多一份危险。 思及此,她的心中不知怎的竟会生出一丝愧疚。 罢了,已成定局的事,她又在这胡乱多想什么呢,说不定他完好无损平安归来,经此一役不但实战练兵提振士气,还震慑宵小翦除奸吝,于他登顶反成助力。 再说,就算他挨了刀箭又如何,他本来就是个自虐狂,上回伤得那么重就是不医治,身上没点新伤还会皮痒呢罢 姐姐在想什么呢?咱们接着玩吧! 兰佩被孩子们拉拽起身,飘远的思绪很快收拢到眼前,她羡慕地看着孩子们不经世事的小脸,点点头道:好,接着玩! 傍晚时分,本应在北大营准备出征事宜的兰儋突然回到单于庭,直奔兰佩的寝帐,从怀中取出一把佩刀递给她:给,明日开拔,军中还有很多事,刀给你送来我便回去了。 等等等,兰佩见他放下刀就走,连忙叫住他:什么意思这是? 兰儋懒得解释:我给你的佩刀是不是丢了? 是。上次遇狼袭时 兰儋不耐烦打断:所以重新给你打了一把,这回仔细点用,别再丢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跨出帐门。 明日出发,虽早已暗中开始部署,但真到大军开拔,事情还是想象不到的多,辎重粮草,军旗鼙鼓,行军路线,安营地点,哪里有可能遭遇伏击,都需提前谋划调度。 -- 第76页 就在他忙得脚不着地的关键时刻,太子大人居然让他当信使,从北大营来回跑一趟单于庭,就为了给兰佩送一把径路刀。 兰儋当然老大不乐意。 殿下刚在单于庭为何不亲自去送? 冒顿啧了一声:我若能送得出去还用劳你的驾! 兰儋无奈接过,缓和了语气:怎么说?殿下送得? 冒顿眉头一挑,狭长的双眼眯了眯:你成心? 兰儋也算略微出了气,见好就收,不等冒顿的拳头砸来,告饶喊着:岂敢岂敢,冲出了军帐。 兰儋走后,兰佩对着手里的宝刀出神。 刀虽是兰儋送来,她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此刀无论做工还是材质,都在上等之上,造价不菲。 兰儋若是送她保命应急,如前次那样直接解下自己腰间所佩径路刀才合乎常理,怎会在出征前夕费心打造一把如此之贵重的女子佩刀给她? 再看他刚刚那态度,分明就是受托与人心中不愿,只想草草应付完回去交差。 如此一想,这把刀究竟是何人所赠,倒也不难猜到。 兰佩犹豫片刻,觉得是否辜负了所赠之人的一番心意倒是次要,关键这把刀实在小巧又漂亮,挂在腰间做个配饰也是不错,遂解开腰间铜带扣,将宝刀挂了上去。 翌日,太子领万骑出征,单于庭中原本参加蹛林大会的青年男女们莫不争相奔向北营之外,一睹太子领军英姿。 兰佩抱着为哥哥送行的心思,也早早起身,混迹于那翘首以盼的人群之中。 等不多时,只听一阵隆隆的鼙鼓声和振聋发聩的呼号声过后,脚下的土地似乎轰轰地低吼起来,伴随着规律的震动,四列立于马上的骑兵纵队从营门内整齐划一地鱼贯而出。 阵仗果真如兰儋此前所言,按旗色与马匹的颜色分为四组,战士们身披软甲精神抖擞,格外齐整养眼。 冒顿作为领兵主将位列阵前,一身明盔亮甲勒出宽肩蜂腰,一袭绛红色的披风更显矫健威武,那不可一世的王者盛气着实叫人挪不开眼。 兰佩想,也不怪呼衍乐对他倾心至此,自己的前世还不一样错付真心。 这一生如若不记得他对自己曾经犯下的那一桩桩不可饶恕的罪,估计被他略施美男计,再加上他总摆着一副我把心窝子都掏给你了,为何你不能喜欢我一点点的惨样,自己也会受不住蛊惑,芳心暗许罢。 胡乱想着这些心思,她连兰儋出营都未看到,直到所有队伍全部走完,兰佩才想起,自己是干嘛来的。 这时再看,除了万骑过境扬起的漫天黄沙,哪里还有兰儋的影子。 没能在队伍中见上哥哥一面,兰佩一阵懊恼,正悻悻牵马往回走时,呼衍乐忽然不知从哪冒出来,骑在马上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先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兰佩的腰间看了一眼,像在确认什么,继而脸色一黯,带着成心找茬的口吻问道:刀不错,哪来的? 兰佩本就心情不佳,见又是这个冤家挡道,情绪几欲跌到谷底。 来人高高在上,她再心烦也不能失了气势,遂利落翻身上马,与她对视一眼,不耐回道:管得着么你! 说罢,策马扬鞭而去。 身后,呼衍乐竟追了上来,兰佩听着耳畔紧追不舍的马蹄声,如若被小鬼缠身,心中一阵烦躁,再见地上的影子,呼衍乐的鞭子如同一条细长黑蛇,扭动着身躯就要朝她袭来。 看来她拿鞭子抽人有瘾。 兰佩心神一凛,突然毫无征兆地勒停□□青骢马,骏马发出一声长嘶,抬起前蹄又重重放下,不等呼衍乐反应过来,兰佩迅速调转马头,朝反方向奔去。 原本距离兰佩只有半个马身的呼衍乐,正挥着手里的马鞭,意欲使足了劲抽向兰佩胯/下的马眼。 想不到她突然急停疾走,鞭子自然扑了个空。 惯性地作用下,鞭尾还扫到了自己的下颌。 估计擦破了皮,火辣辣地疼。 呼衍乐直到这时才停下来,回头望向兰佩已然远去的背影,眼前叠出她佩在腰间的那把径路刀,眼眶似被火烧灼,一阵刺痛,豆大的泪珠瞬间滚落。 带着浓浓的杀意。 第35章 太子大军开拔后的第三天, 第二份来自月氏国的密报如期递到了头曼案头。 伊丹珠正跪在一旁替头曼细细梳着满头银丝,只见头曼匆匆扫过那份羊皮卷宗,面色突然涨成赤红,愤怒地将密报拍向几案,大吼了声:混账!带着一盏青铜浅盘油灯滚落衾毯之上,吐沫星溅了伊丹珠一脸。 伊丹珠不动声色地抹去脸上带着苦药味的吐沫点子,惊诧道:大王怎得了,何事如此不快? 她不识字,但从头曼的反应已然猜出,定是自己儿子的计策生效,月氏那边递来了太子意欲勾结他们弑父自立的消息。 不然,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激起头曼怒意的呢。 头曼并未理会伊丹珠的发问,颤巍巍地从几案前直起身子,在帐内来回踱了两步,整个人渐渐从方才的震怒中平复下来。 他现下很想找个可靠之人商议一番,譬如兰鞨,可转念一想,兰鞨也靠不住,他的一万骑兵如今正在冒顿手里,如果知道这个消息,私心定会影响他作出的判断。 -- 第77页 倒不如先由着他自己的私心,想想此事的应对之策。 事实上,此刻头曼手中密报的内容与乌日苏密谋送来的那份有着天壤之别。 这份在半道被冒顿偷梁换柱的密报上,将月氏本次寇边的目的定义为报上一次匈奴突袭,质子冒顿偷逃回国之仇,同时还提及月氏已料到此次两军对垒,匈奴军队将由冒顿领兵,他们对未来的匈奴王多有忌惮,为免日后生患,意欲在此次一战中斩灭太子。 于是,原本污蔑太子与月氏勾结的戏码摇身一变,成了太子肩负家国重任,即将深陷敌方囹圄,于战场奋勇杀敌,极有可能马革裹尸的悲壮情节。 头曼信以为真,一面为月氏处心积虑削弱匈奴国力的卑劣行径而愤怒,另一方面竟不由得又捡拾起自己先前未能完成的计划。 如果此役冒顿能够击败月氏的进攻,打个漂亮的大胜仗凯旋,那是匈奴国的福祉,太阳神的眷顾,而如果此次冒顿输了,真的被月氏所杀,那也不过是自己先前废长立幼的计划晚了些实现,还让太子留下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 况且身为父王,他已给了太子两万骑的兵马,算是仁至义尽,如果冒顿真如月氏所惧怕的那样智勇双全,此役他少则也能有六成的胜数。 这么想定,头曼竟做了个决定,就当自己没收到过这份密报,太子在前方领兵御敌,便由他生死有命,成败在天罢。 因为上一次答应伊丹珠的事情没能办成,头曼这回留了个心思,没有对她说出密报内容和心中打算,当着她的面将密报投进了火撑,看着那羊皮卷一点点碳化,升腾出一缕细长黑烟,发出股刺鼻的焦糊味。 乌日苏知道父王已经收到密报,却不见他召集幕僚进帐商议对策,心中一阵忐忑,等了半日,终于忍不住冲进父王金帐打探消息。 谁知头曼一脸平静,只是一如往常那样宠爱地看着他,问了问他在此次蹛林大会期间可有中意的姑娘,除此之外神色如常,全然不是接到他那份密报之后该有的模样。 头曼不提,他不便主动问,没有头曼的允许,他更不敢擅自调兵,暴露自己的野心,因而他费心筹谋了许久的计划竟成了一面湿透的鼓皮,完全敲不出声,急得他嘴边立时生出了一个大燎泡。 看着儿子干着急,伊丹珠内心更是焦虑难安。 她已不止一次试探头曼密报上的内容,可头曼回回讳莫如深,或是故意岔开话题,顾左右而言他,明摆着就是不说。 她觉得头曼的反应颇为诡异,好像已经洞穿了这其中的阴谋,正在酝酿着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不由得又想起那晚见到兰佩的一幕,联想到她第二日一早赶去北大营,隐隐怀疑这一切是否都与她有关,自己是越想越怕,又不敢声张,一张脸都没了血色。 她想对兰佩下手,又顾虑到如今身在单于庭的右贤王,思来想去,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如此愁了一夜,也没能想出什么好主意来。 兰佩这两日为了避开呼衍乐的胡搅蛮缠,也是足不出户,只让阿诺四处打听消息,当她听阿诺说整个单于庭内连日来风平浪静,没有一丝要出兵的意思时,先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可一阵心如电转,她便立马明白了。 既然冒顿已然知道消息,以他的狡黠多谋,怎么还可能留给乌日苏出手的机会,定是那阴谋还在襁褓中便已被他识破,要么将计就计,要么彻底斩绝。 如此一来,他只需集中精力应对来自月氏一方的进攻,一则报他在月氏所受的□□之仇,同时也为他日后称王再加一重军功权称。 有他日夜操练的一万精兵,加上父亲那一万名多年征战沙场的职业军人,再有兰儋、拓陀的助力,她如今真的只需要放宽心,在单于庭等他们的好消息便是了。 如此想定,自从冒顿开拔后失眠几宿的兰佩今夜竟破天荒的沉沉睡去,万籁俱静中,甚至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不多时,伴着这几不可闻的鼾声,帐内开始响起极为细小的窸窣声,像是无数拨片轻轻划过毡毯,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兰佩睡眠向来浅,便是睡得如此之沉,在睡梦中她仍隐约察觉到耳边异响,未等睁眼,一种冰凉黏腻的触感攀上了她搁在锦被之外的手腕。 是蛇! 猛地一睁眼,兰佩用极强的意志力强迫的大脑迅速开始运转,借着微弱的月光,她很快看见已经爬上她床榻的几条大蛇。 屋内太黑,蛇身又蜷曲缠绕,她一时辨不清究竟有几条,也无法从蛇的形状花纹中来判断这些蛇到底有没有毒。 她没有自己前世那般怕蛇,但一下见到这么多蛇在自己的床榻上,说不怕那是假的。 兰佩的一颗心突突跳着,保持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那条蛇从她手臂上缓缓爬过,冰凉怪异的触感带着她起了一身鸡皮。 这些野生动物只要你不去主动招惹它们,以至它们受惊,正常情况下,绝不会主动攻击人。 如此想着,她强迫自己迅速镇定下来,开始极缓慢,极轻微地在锦被的掩护下,先伸出一条腿,再探出半个身子,一点点向床榻下挪去。 耳边,不断传来蛇吐杏子的嘶嘶声,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蹭到了床边,立在地上。 还未等她从刚才的惊恐中回过神来,脚下突然踩到一个细长的硬物,她低头一看,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原来岂止是在床上,毡毯上也盘踞着大小不一的蛇,而她好死不死地。踩在了其中一条身上。 -- 第78页 下一秒,便是她不受控的一声惨叫,那条被她踩到了尾巴的花蛇迅速拧回头,对着她的脚踝便狠狠咬下一口,兰佩几乎是下意识地摸起枕边的那把径路刀,直直对着蛇头砍了下去。 阿诺在帐外听见小主突然发出的叫声,迅速拎着油灯打开门,谁知地上的蝮蛇一见火光竟更是癫狂,朝着阿诺猛扑了去。 当心有蛇! 伴着兰佩一声大喊,阿诺的反应还算迅速,扔出手中的油灯砸向那扑来的猛兽。 帐内有了亮光,兰佩这才知道自己刚才竟一直睡在蛇窟里,密密麻麻花花绿绿几十条不同大小,花色,形状的蛇四下扭动着,有含剧毒的中介蝮,也有只是模样吓人,实则无毒的玉斑锦。 她借助光亮,在阿诺的搀扶下快速冲出毡帐,脚踝在剧烈运动中感到了一阵刺痛,刚才顾不上细看,此刻钻进阿诺的帐中,就着案上的油灯定睛一看,她不禁暗自松了口气。 毒蛇的口腔上部一般都有两颗特别长的尖牙,如被咬,会留下两个较深的齿洞,而她脚踝上的那圈伤口只有两排细细的齿印,并没有特别深的被毒牙咬过的痕迹,应是被那条无毒的玉斑锦所伤。 阿诺显然还没从刚才可怖惊险的场面中回过神来,待她怔了几秒,这才发现小主脚踝上的伤口,顿时惊慌失措,急匆匆站起身就要往外跑。 你干嘛去?兰佩叫住她。 我去找巫医!阿诺一着急,又开始跺脚。 不用。兰佩稳住她道:不是毒蛇所咬,不必如此惊慌。 阿诺眼里满是惊诧:小主你怎么你不是最怕蛇的吗? 你将这把刀洗净后在火上烤热,然后取些清水来。 兰佩未理会她的疑惑,将手中的径路刀递给她,虽然无毒,但保险起见,还是清创放血比较稳妥。 说着她自阿诺床榻边抽出一根皮绳,将伤口自上部十寸的位置扎紧,减缓血液流速。 看什么?还不快去! 见阿诺仍跟根木桩似的杵在她跟前,兰佩扬声将她支了出去。 阿诺一脸狐疑,曾经那么怕蛇的小主,怎么会从蛇窝里逃出来后看着自己被蛇咬的伤口,仍能如此镇定? 而且,看小主那样子,好像知道如何自己处理伤口。 她从未被蛇咬过,怎么会知道这些? 比起阿诺的困惑,此时兰佩所思忖的则更为现实和复杂。 如果一开始发现床上有蛇是个意外,那么当她看见一地的蛇时,已完全可以肯定这是一次人为的投蛇事件。 很显然对方知道她最怕蛇,一下子往她毡帐里投进这么多蛇,还多半都是毒蛇,想着她不被咬死也会被吓死。 会是谁干的? 目前看来,最有可能的莫过于呼衍乐和伊丹珠。 伊丹珠这两日估计正在为头曼按兵不动着急上火,思虑对策,一时半会应抽不出精力来干这等事。 那么仅剩下的那个便很好猜了。 想起那天从北大营回来时,呼衍乐在她身后扬着鞭子,已显露出索她性命的意思。 兰佩无奈地轻吁一声。 终究,她还是如前世那般,卷入了呼衍乐与冒顿的孽缘。 甚至因为她至今未能出嫁,还卷入地更早,更深。 成为了呼衍乐于这世上最痛恨之人。 如今前线战事正酣,她没有证据,既不能一口咬定是呼衍乐所为,也不能声张自己帐中被人投蛇,不然以她父亲的脾气,定会把这整个单于庭掀个底掉。 如若查不出是何人所为倒也罢了,就怕呼衍乐办事水平太次,不用两下就被查出是幕后主使,到那时父亲又要如何处置? 如若父亲定要追究,就摆明了与休屠王和呼延黎公开决裂,万一,兰佩想,如果万一呼衍乐站出来倒打一耙,说她与太子旧情难断,蓄意破坏太子与大阏氏的婚姻,再找出几个北大营看门的小卒出来佐证一下,她岂不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如此一闹,届时前线便很有可能得到消息,对于正在前线领兵的太子来说,无异于后院起火,实在无这必要。 况且,万幸咬伤她的不是毒蛇,此事在这个节骨眼上,完全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如此半吊着不出声,没准还会让呼衍乐做贼心虚,自乱阵脚。 正想着,阿诺已经端来了清水,兰佩迅速凛回神,接过那把已在火上烤过的径路刀,先用清水反复冲洗伤口,然后死咬住一块绢帕,将伤腿抬高,对着咬伤的红圈割开一个十字,挤出里面的污血。 这是她前世在东胡向一个侍奴学会的,如果被毒蛇咬伤的应急处理办法。 即便那蛇没毒,放一放污血总没有坏处。 现如今,若想保命,只能对自己狠些。 见小主惨白了一张脸,竟然对着自己下刀,阿诺简直看傻了,她不敢吱声,使劲吸溜着鼻子憋住哭,小心翼翼地帮小主擦着额头上渗出的点点细汗,脸上的表情,简直比那刀割在自己肉上还疼。 挤出污血后,兰佩再次用清水冲洗伤口,然后抹了些普通的创伤药,包扎好伤口,这才对阿诺说:此事断不可声张。你现在去找巫医要一些雄黄,拿一袋金叶封住他的嘴,然后将雄黄围着我的毡帐撒一圈,我今晚先在你这将就一宿,明早那些蛇自然就全没了。 -- 第79页 右贤王大人呢?也不能说吗? 阿诺不解,小主帐中进了那么多蛇,又被蛇咬伤,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能说呢,不说又怎么查得出是谁干的呢 不能,对谁都不能说。巫医如问你寻雄黄的用处,你就说是奉小主之命,具体我要雄黄做什么,你也不知。 阿诺呐呐不接话,兰佩抬了点声音问:记住了吗? 记住了。 阿诺不情愿地点点头,旋即朝帐外跑去。 第36章 诚如兰佩所料,那一毡帐的毒蛇确是呼衍乐的大手笔。 打从那日从北大营回来,她便气鼓鼓地一头钻进毡帐闭门不出,绞尽脑汁琢磨出了这一招。 在草原上被蛇咬是常有的事,她的姆妈就是被蛇咬伤后救治不及时死去的。 兰佩的毡帐中夜里进了蛇,被蛇误伤后没有及时发现,第二日一早被发现时已死在帐中,合情合理,谁也不会怀疑到她的头上。 因而她竖着耳朵辗转一夜之后,于翌日天色未名之际早早起身,特意围着兰佩的毡帐绕了两圈,见四周悄无声息,以为事已办成,回到自己的毡房里又补了个眠,待到日上三竿才懒懒起身。 侍奴巴洛一直候在帐外,听见里面小主唤她才敢进账,呼衍乐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扬眉道:怎样了? 整件事实是呼衍乐指示,巴洛执行,借助休屠王与西域有商贸往来的关系,买通了专向单于庭兽苑供蛇的西域商贾,搞来了整整一筐蛇,趁夜投入兰佩帐中。 巴洛对小主的衷心,全因忌惮呼衍乐的霸蛮而不得不为之,只见她战战兢兢地说:兰佩小主的毡帐一直没有动静,阿诺进进出出也无异样,奴觉得,好像不太对 什么?! 呼衍乐闻言拧眉瞪目,吓得巴洛全身蜷曲跪在地上全身微微发颤,头都不敢抬。 没用的东西! 呼衍乐冷声说着向外走去,似是要拿她撒气,路过时又伸脚对着她的身侧狠踢了一下。 巴洛虽疼,却不敢作声。 呼衍乐一出帐,迎面便看见了兰佩,正站在不远处替青骢马梳理鬃毛。 哟!妹妹来啦! 兰佩更早发现了她,笑眯眯地和她打了声招呼,除了过分热络了些,从里到外不见任何异常。 呼衍乐心里七上八下打着鼓,开始怀疑巴洛是不是将蛇错扔了别人的毡帐。 只见她极不自然地嗯了一声,一时进退两难,呆立了一会,多余说了句:我去给姑姑请安。 兰佩双唇微启,眼里透着诧异,仿若在说,你今天是怎么了,这样的事怎会主动向我报备? 呼衍乐被她看得极不自在,低下头,匆匆朝呼衍黎的毡帐跑去。 怎么可能?! 那可是一屋子的蛇,最怕蛇的兰佩怎么可能毫发无伤,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 呼衍乐的后背一阵发凉,瞬间起了一层黏腻的冷汗,她不敢回头,仿佛身后那个不是人,要么是鬼,要么通神。 兰佩对着她逃也似的背影轻叹了一口气。 带着确认凶手之后的如释重负,也满含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惋叹。 呼衍乐既然下了决心要除掉她,这次便只是个开始,兰佩已经隐隐看见她是如何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步步走向最终被鸣笛射成肉筛的下场。 如果她告诉呼衍乐,放过她便是放她自己一条生路,呼衍乐定会觉得她疯了罢。 贺兰山。 一弯新月孤悬雪山之巅,安静地看着山隘边的几十个黢黑人影,正摸黑将战死的同胞往隘口里拖。 月氏迷信灵魂转世,这些在战场上冤死的魂灵必须回到故土,才能完成这一世圆满,休下一世轮回。 距离隘口约莫几十里的军帐中,微弱的油灯下,无闾翕侯正对着刚从昭武城送来的羊皮卷狠狠磨着后槽牙。 大王怎么说? 左副将辛柯见无闾翕侯死死盯着那份羊皮卷,一双阴鸷的眼像是要射穿上面的字,心中一阵焦虑不安。 自从出阴山遭遇匈奴骑兵,不过短短三日,月氏此次出征的兵力已折损近半。 对方似乎是从地狱里死而复生的一群魔鬼,无惧刀,无惧箭,无惧死。 他们时而摆出严密的阵法,时而又如一盘飘渺无定的散沙,总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你最薄弱的位置,打得你措手不及。 最可怕的是那个曾经在月氏当了半年质子的冒顿,一身明盔重甲永远冲在队伍的最前方,他手中那会发出啸鸣声的箭簇,如同索命的鬼怪,一旦被盯上,便只能期许来生。 无闾翕侯已经整整两晚不曾阖眼,他那从昭武城出发时势在必得的锐气已在连日战败后锉磨殆尽。 饶是如此,他的脸上仍写着誓死不退的决心。 这也是他为何接到月氏王命之后,如此愤怒的原因。 极为大不敬地,他冷哼一声,将那卷来自月氏王庭的羊皮卷冷冷丢落在地,甩手走出了军帐。 辛柯赶紧捡起,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行小字:匈奴未增兵,速撤军。 和他猜测的几乎完全相同。 月氏连日伤亡惨重,原本作为内应的乌日苏至今仍无发兵动作,老谋深算的月氏王定是怕这其中有诈,恐是头曼和两个儿子联手挖得陷阱,为了不再造成无谓伤亡,命无闾翕侯速速撤兵。 -- 第80页 莫说远在昭武城的月氏王,就连辛柯也觉得两军实力相差着实悬殊,如若一力强撑,只会带来更多毫无必要的牺牲和伤亡。 况且此次本就是月氏袭边在先,眼看单于庭计划生变,尽快回撤才是明智之举。 岂料翌日一早,他接到的竟是通过隘口继续向前推进的命令。 匈奴军队自从两天前攻下高地,抢占了有利地势后便一直死守,月氏这方只要一探出头来,隘口便立马下起石箭雨,继续向前推进等同于白白送死。 辛柯实在不理解无闾为何这般坚持,连王命都可以弃置不顾。 自我斗争了一番后,他于大军开拔前策马来到无闾面前,好意提醒他:王庭已下令撤军,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 无闾如魔怔般一意强攻,早已备好说辞: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辛柯一番天人交战之后,最终还是服从的军人天性占了上风,堵气回到自己的队伍中。 战况的惨烈可想而知。 早已在山隘高处设防的匈奴军队先是抛下巨石,再是射出□□,在地势上不占优势的月氏骑兵毫无还手之力,除了举盾自保,再无更好的突围办法。 无闾气急败坏地在队伍中前后奔突,一遍遍高喊着:给我冲! 冲的结果,月氏战士们已经从连日来堆积成山的同袍尸体中看到,如果他们知道王庭已决议撤兵,如今他们不过是无闾发泄私愤的工具,估计会齐齐调转手中的刀箭,对准他的心脏。 远处山冈上一个定如磐石的身影,显然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的目光微冷,嘴角噙着抹令人胆寒的笑意。 便是此刻山下那个已然失去理智之人,于过去的一年间多次发难于他,意欲取他性命。 如今送他一只鸣镝作为回礼,应是再合时宜不过。 冒顿的眼神如鹰隼般盯牢了那个黑色人影,缓缓拉开手中弓箭,震天动地的喊杀声中突然响起令人丧胆的箭簇啸鸣,身侧士兵莫不追随鸣镝拉弓放箭。 无闾只觉头顶上的天色蓦地转暗,不待他看清那团密密麻麻的黑影是什么,伴着一阵阴森的冷风,最先放出的那支利箭已经扎进他的左胸,发出砰得一声闷响。 紧跟着,数不清的箭簇以他为靶心呼啸而来,身侧那些举盾的士兵在辛柯的指挥下大吼着保护翕侯,试图用盾牌形成一个天盔,却仍是晚了一步。 翻滚下马的无闾七窍流血,面色正迅速转为青灰。 这便是他一意孤行的代价! 辛柯见主将身负重伤,又有王庭军令在先,再也无心恋战,鸣鼓收兵,迅速率众撤回隘口。 冒顿眼看时机已到,鼙鼓战旗于阵前发出进攻号令,万骑奔腾,一跃冲下山冈,对着撤退的月氏士兵穷追猛打,直至翻过隘口,一举夺下永泰城,方才鸣金收兵。 短短三日,月氏派出的一万骑所剩无几,辛柯带着剩下的残兵败将丢盔弃甲,连夜向昭武城逃去。 .. 五日后,冒顿率众回到单于庭。 当晚,头曼在金帐设宴,为太子接风。 酒香扑鼻,胡乐声声,灯影浮动下,帐内一派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太平景象。 虚与委蛇的场面话一筐筐地从宴席之上倾倒而出,众人眼中皆是触不到底的浓浓笑意。 酒过数旬,头曼自觉体力不支,先行回去休息。 照理,大单于离席,宴会自该散去,偏头曼临走前再三忘叮嘱,今日高兴,众人莫要学他当逃将,定要喝个畅快再准离场。 所谓喝个畅快,约莫是立着进来,横着出去。 宴席上诸王族将领喏喏领命,起身恭送头曼离席,再坐下后,全场焦点自然齐齐投向冒顿。 冒顿连日征战又兼长途奔袭,深凹眼眶之下浮着层淡淡青影,对一浪浪朝他袭来的恭维讨好,皆淡淡带过,给人一种累极强撑之感。 见他热度不高,众人也不便再继续演戏,很快,三三两两寻着由头离开之后,没再回来。 乌日苏是离开较早的一个。 昆邪王绛宾将这一幕戏从头到尾看完,最后陪着太子走出金帐。 这次的事谢过二叔。 于无人处,冒顿小声向绛宾道谢,眼却是看向正前方。 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绛宾左摇右晃,一副喝多了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倒很清晰。 都是一家人,冒顿心中冷笑,难道乌日苏就不是一家人吗,绛宾这根墙头草,一看形势不对,主动跑来找他,竟说出伊丹珠勾引他之事,且连连保证自己绝不会增兵围堵,只求自保。 简直丢尽了挛鞮王族的脸! 冒顿此时道谢,不过是喂他一颗定心丸,让他把心放肚子里,自己暂时不会动他。 绛宾心中暗自庆幸,这次虽兵行险着,但到底给他赌对了,若不是他于冒顿发兵之前主动找去表明心意,只怕日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送走绛宾,冒顿快步来到乌日苏的王帐。 帐内亮着灯,乌日苏听见侍奴通传,先是一惊,继而迅速冷静下来,扯了扯衣襟,冷声说了句:请殿下进来。 不等他话音落定,冒顿已跨入帐门,反手关紧。 -- 第81页 乌日苏坐在胡床上愣了一下,抬眼深看了来人一眼,之后才缓缓起身,步履趔趄。 弟弟不胜酒力,还望殿下不要见笑。 乌日苏说着躬身行了个礼,然后扯出一丝笑意道:不知殿下深夜来访有何要事,快请坐下说。 冒顿冷眼闻着一室酒气,见他慢慢靠近,自己的身形未动一下。 抬眼,他瞥见案几上的酒樽,沉了片刻,道:孤没你这么懦弱无能的弟弟。 乌日苏明显一怔,带着脚步僵住,借着酒劲不解地看着他:殿下何出此言? 孤今日来是教你,若孤是你,此次行事,定会趁王庭空虚,先除头曼,继而再与月氏合围,除掉太子。 冒顿一字一句,如同无形之利刃,划得乌日苏那张清秀的脸上霎时布满一道道红印。 你倒是有种和月氏联手,怎么,头曼不动,你便不敢了? 冒顿的语气眼神满是讥诮:可惜,机会往往只有一次,没能把握住,便再不会有下次了! 说完,不等看乌日苏扭曲到近乎绝望的表情,冒顿转身出帐,甩上了帐门。 身后,传来帐内器物撞击泼洒的巨大声响,估计,情境定是惨不忍睹。 从乌日苏的毡帐出来,冒顿脚下并未停留,很快找到阿诺,短短问了两句,命她让小主开门。 这也是他今晚早早结束宴饮的主要原因。 虽然知道小主还未睡下,但有上次的教训,阿诺不敢再次卖主,一时进退两难。 你直说是我有事找她,兰儋的事。 看出阿诺为难,冒顿耐着性子解释。 听说是兰儋大人的事,阿诺这才敢去通传,果然,兰佩听闻后迅速从床榻上起身,披上一件皮袍,轻声说:让他进来。 自上次篝火大会之后,他们已有半月未见,兰佩心中敲鼓,竟隐隐期待。 转眼,冒顿已立在她的帐内,两人异口同声对阿诺道:你在帐外守着。 说完,两人对望一眼,俱是一愣,兰佩有些想笑,但看他一脸严肃,忍住了。 兰儋今天下午回到单于庭已来看过他,和眼前的冒顿一样,除了瘦黑了些,其他都好。 兰佩不知他这么晚了,有什么关于兰儋的事要和她讲,下巴朝他身侧的胡榻扬了扬,问:站着说,还是坐? 冒顿不言,只是长看了她两眼,既没有站着,也没坐下,而是一步步朝她走近,再近。 脚步落在厚厚的毡垫上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兰佩的心却是咚咚巨响。 未等她反应过来,他已跪在她的榻前,大手紧攥住她的脚踝,将落地皮袍一角猛地掀开,露出她白皙如玉的小腿和脚面。 他的指腹滚热,触感糙砺,兰佩下意识的倒吸一口凉气,将脚使劲往回抽,口中隐着怒意低吼:你干什么?! 怎奈他攥得太紧,她根本抽不脱,那纤细的脚踝似乎随时都会在他的大掌中发出嘎巴一声脆响,折断。 冒顿不理,见手中的脚踝处没有伤口,放下后又去抓兰佩的另一只脚,兰佩低头看着自己刚从他手中解脱出的脚踝被他攥得通红一片,而冒顿,蹙眉看见了她脚踝处那道十字伤痕,还有四外一圈浅浅细印。 结着深褐色的痂。 怎么伤得? 他问,嗓音黯哑。 自己划的。 兰佩如实说着,又不死心地向回抽了抽脚。 冒顿抬眼,凛过她泛红的脸颊,晶透的双眸,还有垂过胸前的乌亮发丝,眼神中飞快闪过压抑不住的情愫,又更快地黯了下去。 他松开手,重又将皮袍往前拉了拉,盖住她的一双脚面。 说实话。 他定定看着她,语气很快恢复清冷,不仔细,根本听不出任何感情。 兰佩不知怎的,竟有一丝慌,眼神躲闪了一下,强撑道:你不是有兰儋的事要和我说? 是,兰儋的妹妹被蛇咬了,我来就是和你说这件事。 ... 兰佩紧咬住下唇,噎住了。 她不禁心中一声叹息,看来这个单于庭,还真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住他。 呼衍乐,惨了。 他死咬住牙根,眼神从她脸上又扫向她受伤的脚踝,不让自己问出诸如疼吗,吓坏了吧这样不受大脑控制的话,垂在身侧一双大手握成了愤怒的两个拳头,根根青筋明显地凸起来。 兰佩在他深不见底的注视下咽了口吐沫,为了打破这暧昧不明的尴尬,没什么底气道:你都知道了还问? 是我的错。 出乎她意料的,他没头没脑冒了句道歉,自责压抑简直能把这帐顶掀翻。 是我疏忽了。 他哑着嗓子,又补充了一句。 说完,他轻叹了一声,看了她半晌之后,竟伸手盖上她的头顶,轻轻摩挲着,柔声道:现在没事了,我回来了。不怕了,早点睡吧。 兰佩的心在他这碎碎念的咒语中一缩,又一缩,伴着脑袋上温热的触感,一圈,又一圈。 一阵晕眩。 面颊通红。 他定是会什么蛊惑人心的巫术! -- 第82页 兰佩怔愣在那,双唇半启,如入定般看着他直起身,在自己面前投下一片巨大的黑影,之后带着一阵轻风,离开了她的毡帐。 心中,不知是一下空了,还是满了。 第37章 呼衍乐的毡帐内,一斛酪浆热了又凉,凉了又热。 她托腮呆坐着,心中那股初听闻夫君回到单于庭的欢腾劲,已在一整日坐立难安的空等中逐渐抽离消散。 她不知还要这般无望地等多久,是不是还要继续等下去。 茫然无措之际,毡房的门居然开了。 她惊得一抬眼,看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峻拔身影。 是他,真的是他! 呼衍乐怔了短暂片刻,继而飞快漾满了激动喜悦,直直朝来人冲去牵起他的手:夫君!你终于回来了! 这半月来,她恨不能天天对着太阳神祈祷,保佑夫君平安归来。 如今,太阳神被她的虔诚所感,完好地将她的夫君送了回来。 送到了她面前。 冒顿嗯了一声,并未避开,随她牵着,到榻前坐下。 夫君渴吗?饿不饿?晚上定是只喝酒没吃什么东西吧?我让巴洛去准备些? 呼衍乐说着就要起身,被冒顿一把拉住,重又在他身边坐下。 夫君 他的手心温热且用力,呼衍乐扑闪着小女人娇怯的双眸,脸上红晕明显。 他,莫不是要 他新婚后一直忙于操练,冷落于她,如今大胜而归,是终于可以与她行夫妻之实了吗? 虽然迟了许多,但他们已成夫妻,终究是会有这么一天的。 如她所愿,冒顿果然缓缓朝她侵近,待到鼻尖即将挨上,一把将她推倒在床榻之上,翻身压住,双眼直直盯着她。 呼衍乐的一颗心怕是要跳出来,对他深不见底的琥珀色眼眸对视一阵,羞得不敢再看,紧抿双唇阖上眼睛。 她的脑海中所期盼的,曾经预想过无数次的,接下来,应该是他覆上她的唇 然而 这便是你想要的? 未能等来他的下一步动作,静默了好一阵之后,他的声音倏尔自她耳畔响起,毫不掩饰厌恶,如草原上秋冬越境的厉风,能将人的脸面刮出血口来。 她自这与她所期盼的大不相同的情境中慌张睁眼,见他明明在自己身上压着,明明贴她那么近,却怎么,像是远在触不到的天边。 夫君,你 呼衍乐拿不准他说这话的意思,声音微微颤抖着。 得不到你想要的,你会如何? 冒顿微微眯眼,朝她脸上吹着酒气,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唇瓣,一下,两下,用极轻却又极重的音调问道:放毒蛇? 呼衍乐在他的压迫下霎时一僵,血脉凝住,全身如当头泼下盆冷水,凉透。 冒顿一眨不眨看着她眼里的惊恐,慌乱,继续低声道:你忘了那日在北营我对你说过的话? 没有,她一字一句记得清楚,他说,再有下次,莫怪刀箭无眼。 他轻拍她的脸颊,似在等她的回答。 呼衍乐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呆愣着一动不敢动。 如此僵持了片刻,冒顿猛地起身,冷眼看着她的无助,厉声威吓道:且留你一命,再没有下次! 说罢,他不愿再多看她一眼,转身欲走。 身后,呼衍乐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连滚带爬从床榻上冲下来,一把拉住冒顿的衣袖,眼角泛泪:殿下,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 他不可置信地回身看她。 不承认,除了不敢面对自己做过得错事,还有一种可能,便是她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言以至此,她仍不思悔改,企图用误会两字轻松带过,实在太过低估了他为人的狠辣。 只见呼衍乐话音刚落,冒顿手中的径路刀已贴上她的脖颈,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他手中的力道不轻不重,多加一分,立马白刃见血。 这便是她不知悔改的结局。 呼衍乐再想不到夫君竟会对自己拔刀相向,看他的样子像是气急,还想要辩解的话尽数咽了回去,一时吓得瑟瑟发抖。 冒顿冷眼扫过她眼中的惊恐,狠厉道:怕了?记住这种感觉,什么时候胆敢忘记,便是你的死期! 说完,他手中的刀尖挑过她圆润发颤的下巴,轻轻划过一道弧线,落入他腰间的刀鞘之中。 呼衍乐抖如筛糠,瞪着通红的双眼,破罐子破摔嘴硬道:怕?我怕什么?我呼衍乐就从来没怕过!我就不信,为了那个贱人,难道你还真敢杀了我不成?! 冒顿推门不屑道:这世上,还真没有我不敢的事。 身后,呼衍乐那声凄厉刺耳的尖叫在帐门关上的一瞬,戛然而止。 十日后,单于庭一年一度的秋猎帷幕盛大开启。 秋日天高,湛蓝的天空中,白云如练,自北向南拉出一道道白色锦缎,曜曜秋阳洒下一层金幕,笼住整座单于庭。 今年,因为太子的得胜而归,秋猎场上的旌旗都比往年更显招展。 头曼兴致颇高,居然也挺直腰板迈出金帐,身披玄色大氅,腰佩龙径路宝刀,脚蹬牛革战靴,翻身跨上他许久不曾亲近的骅骝马。 -- 第83页 身侧,左右分列他的两个儿子,昆邪王绛宾、右贤王兰鞨和休屠王呼衍逐侯及一众王族紧随其后,均是皮革软甲,挽弓佩刀,徐徐策马,将头曼拱卫在最前方。 兰佩随王庭女眷及随从侍奴列于第二方阵,放眼望去,女眷也皆是软革短打,手挽弯弓,戎装英发。 兰佩结辫成束盘高髻,戴了顶绛色的狐皮毡帽,身批纯白色狐皮大氅,在一众女眷中显得十分俏丽打眼。 呼衍乐倒是一反常态,着一身棕黑色羔羊皮衣,衣色和妆容都略显暗淡,平日里张扬跋扈的气焰尽收,显出重重心事。 伴随一阵由缓转急的鼓声响起,男人们挥动起手里的皮鞭,骏马的前蹄哒哒噌地,如同搭在弦上的弓箭,只待离弦。 头曼自这鼓声中跃上山冈,挥鞭发令:今日秋猎,不得空手而还,猎物众者,本王有重赏! 话音刚落,身边磨拳霍霍的猎手们手握缰辔,臂拉弯弓,以原始的逐猎之姿,带着身下马蹄自山林间发出隆隆巨响,扬起一阵土帘飞奔而去。 林间叶片翻滚金浪,猎物蓄力过冬,个个膘肥体壮,只等最英勇的猎人作为战利品,获得头曼丰厚奖赏。 兰佩本打算自远处围观,并未想真正上场杀生,岂料头曼发了王命,不得空手而还,无奈之下,也只得随着众人策马扬鞭,往密林中去。 很快,因每一位猎手对猎物的敏感和喜好、驭马的速度和耐力不同,出发时聚拢的方阵四散开,星星点点落在密林中,只闻得忽远忽近的马蹄声和箭羽离弦时的呼啸声。 冒顿紧紧跟着头曼,并未急着拉弓狩猎,在他身侧,乌日苏也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不时搭弓,却并未放出一只箭矢。 而另一边,兰佩却是急于能有所斩获,心想随便猎到什么野雉野兔都行,只求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跑不多时,她的眼前果然出现了一只灰色的肥大野兔,许是听见了林中杂沓的马蹄声,正惊慌失措地拼劲了全力往林中一处低凹地中蹦去。 兰佩好不容易见到猎物,自然不会放弃,策马追了过去,谁知那兔子为了活命,跑得极快,在林中落叶的掩护下,倏尔便没了踪影。 兰佩茫然四顾,兔子不见倒也罢了,刚才一心只顾着追猎物,如今全然失了方向。 回过身,刚才一直尾随她其后的阿诺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马蹄落脚,是一处十分隐蔽的环形山谷,地势低洼,林木茂密,兰佩朝着对面喊一声,立马传来清晰响亮的回音。 紧随这声回音,是山谷之上传来的一阵沉闷的低吼。 兰佩惊得抬眼,发现高处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两头成年花豹,正俯视着她来回踱步。 许是觉得对付她这个猎物过于容易,花豹并未急着扑来,而是张嘴垂涎,双眼紧盯住她一圈圈转着,将包围圈逐渐缩小。 兰佩暗道不好,已顾不上去想这山谷中为何会突然出现这一对猛兽,只觉头皮发麻,下意识想要调转马头朝反向冲上山谷,谁知身下青骢受了惊,只一个劲的嘶鸣,抬起前蹄的方向,与她执缰的方向全然相反。 就在犹豫的一瞬,两匹花豹已经冲下山谷,朝她袭来。 不远处的山谷高处,一袭棕黑色皮衣的呼衍乐隐匿在秋日棕黄色的树丛中,静静看着被自己放出的野兔引来此处的兰佩,即将惨死在饿了几日的花豹尖利的爪牙之下。 这便是十日前冒顿离开之后她给出的答案。 借秋猎之由放兽杀了兰佩。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失手,而兰佩,必须死。 她倒要看看,失去心爱之人的冒顿,那个将她的爱与尊严践踏在脚下的夫君,这回又会如何疑她,如何对她。 就算刀箭无眼,他也不能错杀无辜。 要怪,就怪那饿极了的野兽罢。 她的身边,原本用来捕捉猎物的陷阱中,一路追来的阿诺手脚被束,已经奄奄一息。 呼衍乐不禁轻嗤一声,主子马上就要死了,身为忠心不二的侍奴,又怎能独活。 山林的南边,头曼刚刚射中一头成年雄鹿,冒顿紧随其后,也射中一只野豕,唯有乌日苏一直跟在左右,几次拉弓,都未发矢,似是心不在焉。 冒顿察觉出他的异常,身边密林中,似乎也总有暗影相随。 看来,乌日苏把他那日回到单于庭说的话当了真,决心先除头曼。 冒顿微微蹙眉,头曼该死,但不是现在。 大局未稳,单于庭若突然变天,只会让他陷于被动。至少现下,单靠他手中的一万骑,还不足以应对头曼多年经营效力的死忠。 乌日苏做事向来不顾后果,有勇无谋,有头没脑,他的计划,断不能毁于乌日苏的手中。 今日头曼身边虽有近身侍卫,但头曼在明,敌手在暗,冒顿心生疑窦,在没有十足证据前,他不便轻举妄动,只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领兵紧跟头曼,密切注视着林中任何一丝异动。 今日一直阴沉着脸的乌日苏确是有备而来。 比起杀了头曼,他更愿意让头曼遇袭负伤,之后栽赃是冒顿所为,挑拨他们父子关系。 毕竟在他的地位还未得到承认之前,头曼这棵大树不能倒,他能做得,就是不断在冒顿和头曼的父子之间划深裂隙,制造障碍,瓦解本已十分脆弱的父子亲情。 -- 第84页 为此,他早早埋下伏兵,串好供词,忍到现在,恰是因为冒顿在这里碍手碍脚。 他心中着急,不敢贸然突进,一直在等合适稳妥的机会下手。 正胶着之际,一匹快骑追了上来,冒顿看见来人,心下一沉,略作权衡之后,竟随着那人调转马头,朝林子北边奔去。 随他至此的一百近身骑兵见主帅突然改变方向,以为围猎路线有变,在拓陀的带领下也跟了上去。 我去去就回,你们在这守着,保护头曼! 冒顿只来得及对拓陀交代这一句,整个人已经策马飞出了这片密林。 乌日苏望着冒顿远去的背影,阴沉了一上午的脸上终于绽出笑容,是他自己说的,机会只有一次,失去了便不会再来。 哥哥既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将机会拱手相让,就莫怪他身为弟弟有样学样,也在背后耍弄些小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阴他一把。 冒顿明知头曼在乌日苏身边随时会有危险,明知那危险虽是向着头曼,实则朝他而来,但他还是追随内心的召唤断然离开,给了乌日苏可乘之机。 若因头曼出事而身陷囹圄,他或许会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懊悔,但若因自己未能及时赶到而害她丢了性命,他搏命至今所做的一切,又有何意义? 适才来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安插在呼衍乐身边的侍奴阿承。 今日狩猎,他料到呼衍乐丧心病狂,兰佩或有危险,已派二十精锐暗中保护,同时让阿承盯紧呼衍乐,一旦她有异动,第一时间来报。 因而阿承的突然出现,印证了他此前的猜测和准备的完全正确,呼衍乐当真甘愿以命涉险,拂他逆鳞。 其实早在她用马鞭抽了兰佩之时,他已起杀意,当时隐忍不发,是以为她能听得懂话,好自为之。 岂料不过多时她居然意图放蛇咬死兰佩,念她年纪尚小,一时被嫉恨蒙了双眼,他再一次给了她机会,没有立时杀她,已是格外开恩。 如今想来,那时留她一命竟是错的,呼衍乐不除,兰佩便因为他的关系,时刻处在危险之中。 如若杀人才能护她周全,不管那人是谁,他手中的鸣镝都会毫不留情。 包括他的大阏氏。 林中深谷,秋风呜咽,兽鸣阵阵,兰佩手中射出的箭簇终究未能击中花豹,上次遭遇狼袭的恐惧绝望又一次朝她袭来,就在她丢掉箭簇,拔出径路刀准备近身搏击时,不知从那个方向倏地射出几只利箭,直中两只花豹的双眼,一时间,两头野兽发出了凄厉的吼叫声,不等它们有下一步动作,更多的箭簇从林间齐齐射出,直接将花豹射倒在地。 怎么可能! 隐在高处密林中的呼衍乐不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她屏住了呼吸,瞪大双眼,看不懂好端端地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这些利箭,而这些利箭又为何没有一支射向兰佩。 她不信,不信那个贱人当真通了神力,为何每次遇险都能如有神助,盯着谷中那两头倒在血泊中抽搐的花豹,她像发了疯似地从林中策马窜出,拉开手中的弓箭瞄准了山谷中那个纯白身影,待到马蹄跃入有效射程之内,她手中的箭矢飞速离弦,发出嗡得一声震鸣,直直朝兰佩前胸射去。 而这一次,那只自她手中射出的羽箭竟在发出的一瞬被一只带着响声的箭簇从中击穿,不等飞出丈远便跌落入泥。 紧接着,她的耳边再次传来了一阵清脆的鸣镝声,像悦耳的呼哨,由远及近,待到那声音震动鼓膜传到她跟前,未等她看清,一只利箭已扎入她的胸膛,将她射入马下。 难道,刀箭果真无眼? 胸口的刺痛阻隔住她的呼吸,这个世界留给她的最后一幕,是那灿烂而温暖的秋日暖阳下,怎么也落不完的箭雨,冰冷,漆黑,无穷无尽。 她连一个不字都未能喊出口,便如此安静地离开了,在她心爱夫君的鸣镝之下。 她便带着这一世怨恨,永远闭上了眼睛。 临死前,只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响起:未跟射鸣镝者,斩! 作者有话说: 史料记载,冒顿训练军队听令于鸣镝,第一次用鸣镝射向野兽,第二次射向爱马,第三次射向阏氏,第四次射向头曼。 第一次,有些反应慢的士卒未跟射,被斩,第二次,士卒不相信他居然舍得射杀自己的爱马,有犹豫未射的,被斩,第三次,有的士卒以为他疯了,居然会射杀自己的妻子,没有跟射的,全部被斩,等到第四次鸣镝射向头曼时,已经被他训练成杀人机器的士卒毫不犹豫,齐齐发出了手中的箭簇.. 呼衍乐终于领盒饭了,大写的难! 第38章 一切都发生地太过突然。 前世,兰佩只知呼衍乐被冒顿射死,却未亲眼所见。 面对已知的结局,真实发生之时的血腥与惨烈,仍令兰佩震惊无措。 她的眼前腥红一片,鼻腔中充斥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味,耳畔还回响着片刻前嗡嗡的啸鸣之声,整个人呆愣在原地,手脚冰凉,目光涣散。 呼衍乐,真的就这么,死了。 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高大的身影遮住了那片蔓延至她脚下的腥红血河,一把紧紧将她抱住,像要嵌进自己的胸膛里,口中不断重复:没事了,没事了。 -- 第85页 兰佩就任由他这么抱着,好一阵,直到惨白的唇上终于泛出些血色,木然抬头看着他轻声问:没事了? 她的声音带着方从惊恐中回过神的无力。 嗯。 抱住她的人显然不欲多言,下颌顶住她的头顶,修长的双臂环绕住她的腰间叠交至一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真实和安全。 兰佩使劲挣扎了一番,试图与他拉开些距离:她是呼衍乐,是你的大阏氏,她死了,你说,没事了?! 冒顿起先不愿松手,直到听见她的质问,为了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垂下双臂朝后退了一步,微微皱眉:她若不死,如今死得便是你。 她该死。 兰佩急急打断他的话,她不是那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人,刚在鬼门关边走了两遭,若不是冒顿及时赶到,还有应是他事先埋伏的那些暗卫,估计此刻她早已先于呼衍乐命丧黄泉。 她的质问,其实是在担心他:我只想知道,你要如何收场?休屠王和呼衍黎那,你又如何交代? 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冒顿看出她对自己掩饰不住的关心和担忧,心中一暖,脱口而出的话却带着不容辩驳的果决。 呼衍乐是他的大阏氏,死在他的鸣镝之下,他不想因为此事将兰佩牵扯进来,陷入无谓的争端危险之中。 怎会与我无关?她要杀我,你是为了救我才 呼衍乐在秋猎时遭遇花豹袭击,不甚殒命,我赶来时为时已晚,猎杀了这两头食人猛兽,却未能将她救回。 兰佩不可置信地望着冒顿,听他用极为理性而又冰冷的口吻宣告呼衍乐的死因,好像一切本就是这么回事,那般堂堂皇皇。 此处不宜久留,我派人送你回去。 冒顿说着牵过她的马,将缰绳送到她冰冷的手中,宽大的手掌垂下的一瞬,被兰佩急急拉住:等等! 冒顿看了眼自己被她抓住的手,眸光微闪,问道:还有何事? 阿诺。兰佩道:阿诺不见了,还请殿下帮我找寻她的下落。 冒顿轻抿薄唇道:好。 兰佩这才松开手,嗓子眼发黏,呐呐说了句:谢谢谢。 冒顿眉峰微挑:你要怎么谢? 我 兰佩没想到他此时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一时词穷,脸上回出血色,略感灼热。 他的手掌又一次抚上她头顶,轻轻摩挲着:今日我还有要事,不能送你回去,自己注意安全,晚些时候我再去看你。 兰佩再次被他下蛊,竟轻轻点了点头。 他对她的反应甚是满意,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而命身边侍卒送她回单于庭,直到目送她的背影隐入密林。 呼衍乐的猝死,头曼的凶多吉少,后面等着他解决的棘手难题一桩接着一桩。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幸而他今日及时赶到,不然,他派来的那一百骑兵射杀两只花豹易如反掌,可应对呼衍乐突然射向兰佩的箭簇,他们纵然有力,也绝无此胆。 他在一阵后怕中匆匆命人处理了现场,又派了一队人马前去搜寻阿诺的下落,全都安排妥当后,这才快马加鞭向头曼身处的南边疾驰而去。 待他匆匆赶到,适而离开的林中已空无一人,只剩一地激烈搏斗过的痕迹,循着杂沓混乱的脚步和马蹄印,他向南紧追了上去。 不多时,冒顿远远看见头曼的单于日月王旗,催马上前,只见头曼手臂负伤,已做了简单包扎,正策马缓缓行在队伍的正中,四处护卫均是一脸戒备,有的脸上身上还挂了彩。 儿臣救驾来迟,还望父王恕罪! 冒顿压抑着哽咽,翻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在头曼的马蹄前。 头曼俯视着自己的儿子,勒住马辔停下脚步,默了良久,沉声问道:你方才去哪了? 一阵秋风扫过,带着树叶发出将落前的脆响。 冒顿深深叩首,情难自抑道:儿臣,儿臣去救大阏氏了,只可惜,儿臣还是去晚了一步,大阏氏她 头曼适才已经抓住林中突然窜出刺杀他的嫌犯做了初步拷问,据刺客当场口供招认,刺杀一事全是受太子指使。 拓陀当即冲出来驳斥刺客的一派胡言,说即是太子指使,为何太子在离去之时将他们留下,并令他们保护单于安全。 刺客反应倒是极快,直言这是太子施下的障眼法,故意让他们在他离开之后动手,同时留下护卫做出保护头曼的假象。 拓陀刚刚带着手下与这帮刺客以命相博,几十名弟兄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谁知刺客竟会反咬一口,气得上手就要用鞭子抽他的嘴,结果被头曼呵斥住,一并绑了起来。 冒顿哽咽着看了眼此刻正被反绑着的拓陀,对着头曼连磕了三个响头,不等头曼发问,红了眼眶道:父王,儿臣的大阏氏被野兽所袭,儿臣赶到时未能从野兽口中救回,她人人已经去了。 什么?! 头曼不可置信地抬高了音量,下颌白髯微微抖动着,开始从这一震惊不已的遽变中重新审视自己先前的怀疑和猜忌。 -- 第86页 为了刺杀他,冒顿可能制造出自己不在场而派人保护他的假象,但绝无可能搭上呼衍乐的一条人命。 毕竟,呼衍乐的身后是整个呼衍部和休屠王,冒顿再有野心,也不能不有所忌惮。 见他现下遭受了深重打击的模样,看来他的大阏氏当真遭遇不测,莫非,刺杀之事并非他所为,又或者,这一切只是巧合? 最大的可能性,或是冒顿在故意离开之时碰巧遇见呼衍乐遇害,顺理成章地为他的不在场提供了充分的理由。 说到底,头曼还是信不过自己这个大儿子,以为除了他,单于庭再不会有第二人这么急着要他的老命。 现下,比起呼衍乐的命,显然他的命才更为紧要,只见头曼重重呼出了一口气,劝了句:人死不能复生,太子莫要太过悲伤。继而又试探着问道:你以为,刺杀本王会是何人所为? 冒顿一直在等头曼发此一问,扳回被动之局,遂缓缓止住哽咽,右手叩胸郑重道:父王,儿臣一时说不准是何人所为,但请父王准许儿臣彻查此事,儿臣定要抓出那胆大妄为,居心叵测的幕后之人! 头曼微微眯眼,想要看清自己这个儿子到底有几张面孔,几张是真,几张是假,发觉徒劳无功后,暗自感叹自己当真老了,眼花得竟连自己的儿子都看不透了,又或者,他从来都没有看透过他。 头曼点了点头道:好,本王准了! 一旁,此前一直沉默不语的乌日苏紧咬起牙根,握紧的双拳不住颤抖着。 事情的发展又一次跳脱出他的计划,朝着失控的方向而去。 头曼信了呼衍乐死于野兽袭击的说辞,可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个哥哥绝对做得出手刃发妻的事来,或许他早有防备,为了脱责,不惜对自己的女人下手。 看来他的结盟对象要从先前不堪用的昆邪王转至休屠王处了。 头曼信了呼衍乐的死因不是关键。 关键是要让休屠王不相信。 这事,便没那么容易过去。 兰佩回到单于庭,等到天色黑透,既没等来阿诺,也未等来冒顿。 于前两日的热闹不同,今晚的单于庭就像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了平日里呼衍乐的挑衅和阿诺的聒噪,仿佛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静得让人心慌。 兰佩实在坐不住,跑出毡帐想去找兰儋,结果得知哥哥和父亲都被单于招去了金帐,说是有要事商议。 要事,什么要事? 呼衍乐猝死之事? 兰佩还要再问,正遇见父亲的千骑长莫车清点完猎物走了过来,兰佩赶忙迎上,问他可知道什么消息。 头曼今日在秋猎时遇刺,所幸只是皮肉之伤,不过因太子事发之时不在场,又有刺客指认太子是幕后主使,于太子十分不利,再加上太子大阏氏今日突然死于非命,太子救护不及,休屠王一直在金帐中大闹,要太子给个说法,金帐乱作一团,头曼不得已,将两位大人和其他王族招进金帐,从中调停。 莫车并无隐瞒,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兰佩这才知道短短几个时辰之中竟发生了这么多事,难怪单于庭无声无息,原来所有的火力全都集中在了金帐之内,还都是冲着冒顿去的。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 因为他赶来救了她。 纵然冒顿前世于她有仇,此一生,至少到目前看来,他对她极好,甚至今日为了她的性命安危,不惜孤身涉险。 所谓仇必报,恩必偿。 若是既有仇,又有恩,那恩仇又是否可以相抵? 兰佩习惯性地开始原地踱步,不顾秋夜草原上呼啸北风穿透她单薄的夹袄,如同只有这刺骨的厉风,才能刺激起她清醒的斗志。 很快,她拿定主意,疾步朝金帐走去。 此时的金帐内,休屠王正发了疯似地摇晃着冒顿的肩臂,让他还回自己的女儿,一拨拨人上前将他拉开,却被他一次次挣脱,再次冲上去。 怎么可能?她今早明明还是好好的,怎么不过半日,人就没了! 他征战半生,只这一个独女,如今妻女都早于他而去,唯剩下他孑然一人,独活于世。 这种锥心刺骨之感,比他任何一次在战场上所受的皮肉伤都来得痛不欲生。 休屠王哭吼着,状似疯癫。 原本,他已接受了女儿被猛兽袭击而亡的实事,结果乌日苏突然跑来,提醒他此事诸多蹊跷,或为事先预谋,联想起自己所见女儿的残破尸首,他觉得乌日苏的判断并未毫无根据,空穴来风。 这也是当初头曼强迫他答应下这门亲事时,他犹豫不决的原因,因他领兵突袭月氏,冒顿对呼衍部深怀敌意,又怎会善待呼衍部的王室女儿? 为了达成私利,必要时牺牲掉呼衍部的女儿,对冒顿来说,不过是扔了件旧衣服那么简单。 思及此,呼衍逐侯愈加悲愤难平,竟开始上手捶打起冒顿。 头曼冷冷看着金帐内的哭闹吵骂不发一言,他今晚本欲让冒顿在金帐内亲审刺客,结果被呼衍逐侯这么一闹,自己白日遇刺的事倒被暂且放到了一边。 他了解呼衍逐侯的脾气,非要待他将胸中怒气撒尽了不可,不然,此时对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 第87页 乌日苏端着双臂,以一副看好戏的心态瞧着自己的哥哥阴着脸,被休屠王推来搡去毫不还手。 若非理亏,他堂堂一匈奴国太子又何须至此? 正闹作一团之时,帐外通传,右贤王之女兰佩觐见。 众人皆是一愣,特别是正处在风暴中心的冒顿,拼命拉架的兰儋和远远站在一旁的兰鞨,三人心中立时咯噔一下,不知兰佩这会子突然进帐,要趟哪门子浑水。 兰佩? 头曼的老眼不动声色地扫过兰鞨,缓颊道:让她进来。 作者有话说: 怎么谢? 自然是以身相许咯~ 第39章 帐门自她面前向外打开,兰佩稳了稳心神,缓步走向金帐中央,似乎只有放慢脚步,才能显出她此时的镇定自若,殊不知她止不住颤抖的双手,已经出卖了内心的焦灼紧张。 帐中众人无序地站着,兰佩目不斜视穿过人墙,深深向头曼叩首行礼:小女兰佩叩见大单于。 起来吧。 头曼老迈却仍不失王者气度的声音从王座上远远传来。 谢大单于。 刚刚还喧闹的大帐因为这个唯一一名异性的到来霎时归于安静,静得只能听见休屠王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头曼面色不改,语气和悦:你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兰佩敛衽起身,在身侧若干人等各色打量、猜疑、探寻的注视之下,徐徐开口道:小女是为了呼衍乐妹妹的事而来。 此语一出,帐内众人莫不惊诧,平日里只知道兰鞨的女儿跟她那个来自中原的母阏氏学了满腹经纶,常说些大家听不懂的话,没想到这孩子还真是个有胆的,哪里出得事大往哪钻。 距离她不过几步之遥的冒顿眉头锁紧,目光随众人一齐落在她白净无暇的脸上,此刻被帐内油灯晕成浅浅鹅黄,端着一副故作镇定的神色。 他大概猜到了她为何只身闯帐,却不能确定她要以如何理由借口替他开脱,他实在不愿在这里看到她,更不愿她因一时莽撞冲动而四面树敌。 几乎是下意识地,不等兰鞨和兰儋开口,冒顿在众目睽睽之下居然猛地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呼衍逐侯,上前一把扥住兰佩的手臂往帐外拽:这里没你的事,出去! 他的语气急躁且强硬,抓着她的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可见力道之大。 帐内众人多半看着冒顿和兰佩自小一起长大,也都曾多少怀疑过兰佩改嫁乌日苏之后种种反常之举直至退婚,或是因为放不下与她曾有婚约的冒顿所致,如今见冒顿着急袒护的模样,又见乌日苏脸色阴沉发黑,不禁暗叹冒顿的行事无常,刚才被休屠王那般打骂都能不发一言,现下只听兰佩说了一句便跳了出来,全然不管不顾坐在王座之上的头曼和曾被兰佩退婚的乌日苏作何感想。 兰佩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急道:请殿下放手! 冒顿回身瞪住她,带着怒意,警告,和几不可查的关切担忧。 兰佩对他眨了两下眼睛,示意他安心,继而用力推开他的手,转身对头曼和呼衍逐侯道:大单于、休屠王,今日呼衍乐妹妹遭遇花豹袭击时,我亦在场。 冒顿的心擂如急鼓,不知道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子要在已然如火煎炙烤的金帐之中再掀什么风浪,更不知如何才能堵住她的嘴。 如果可以,他真想直接打横抱着将她丢出去。 头曼静静看着帐内两人的一举一动,不发一言,兰儋与父亲对视一眼,已开始酝酿一会为兰佩开脱的说辞,休屠王压抑悲愤,定定看向兰佩,只听她声情并茂,徐徐开口道: 呼衍乐妹妹今日一直在说定要猎得猛兽,获头曼大单于重赏,只身往密林深处去。小女因身体不适,未随她同往,可不多时竟听见林中传来野兽攻击的低吼之声,小女见那正是呼衍乐妹妹消失的方向,不禁惊恐万分,遂赶紧策马前去应援,岂料事发突然,待我赶到之时,见太子殿下已射中野兽,正与将死之兽拼命搏击,试图从野兽口中夺下呼衍乐妹妹的身体,可怜妹妹,被那发了疯的野兽死咬不放,待到被太子殿下救下时,已经没了呼吸 兰佩说到此处,泪珠经眼眶翻滚两下,簌簌掉落,由点成串,很快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她这么一哭,顿又勾起呼衍逐侯的伤心处,只见他颓然跌坐在地,捶胸顿足口中呜咽:女儿啊,是父王对不起你,是父王没有护好你,竟让你如此惨死 有了兰佩这个人证,又见她所说所感皆是无比真切,适才帐中的疑虑伴随呼衍逐侯渐渐转弱的哭声很快消散,一时间,哀惋叹息者有之,作壁上观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 唯独乌日苏,先前的满心得意因兰佩的突然出现息声哑火,见她与冒顿拉拉扯扯,妒意更是盖过了心中筹谋算计,对于呼衍乐究竟是怎么死的,倒再提不起半分关心。 王座之上的头曼此时不禁长舒一口气,多亏兰佩,使他终于可以少听几声休屠王的聒噪。 帐中短暂默了片刻,只听头曼惋惜道:若如兰佩所说,呼衍乐之死,本王倒也有责,若不是本王今日下令,她也不会以身涉险。 -- 第88页 说到此处,头曼稍作停顿,惊得兰佩连忙伏身跪下,带着哭腔道:小女不敢! 头曼不以为意,淡淡道:无妨。你起来吧。继而又看向呼衍逐侯:休屠王,为表本王心意,本王欲以单于庭大阏氏之礼制厚葬呼衍乐,你意下如何? 冒顿尚未封王,按礼,呼衍乐现为太子大阏氏,头曼表示以单于庭大阏氏之礼厚葬呼衍乐,等同于追认了呼衍乐的单于庭王后大阏氏身份。 规格如此之高,呼衍逐侯岂有不应之理,赶忙以袖拭泪,跪地叩首道:谢大单于! 头曼点头:若无异议,此事就到此为止罢! 今日帐内众人皆是摸黑起早,全力狩猎,风驰电掣一日下来,都已累极,临到晚间,又来观了这一幕闹剧,如今见事情终于得以收场,莫不暗自松了口气,谁也没有心思再去计较头曼的逾制之举,只想着赶紧回去休息。 就连头曼,也早已体力不支,刚刚一力强撑,如今总算堵上休屠王的嘴,顿觉四肢百骸散架似地疼,再撑不住继续追查刺杀一事,匆匆放了众人出账。 兰佩这才发现自己腿软,跨出金帐时脚底打颤,一个趔趄显些摔倒,身侧一只手掌适时扶住她的双臂,兰佩抬眼,见是哥哥。 没那本事偏还强出头! 兰儋将她扶稳,小声斥责道。 身旁不时有人走过,兰佩不欲在此时此地与兰儋争辩解释,一声不吭,低眉垂眼,径自往自己毡帐走去。 你 兰儋当她故意怄自己,气得语塞,身后冒顿并肩走近,出神对那远去的娇小身影凝望了一阵,对兰儋低语道:走吧,我有事同你和右贤王商量。 他的语气郑重异常,兰儋心中莫名涌上些许不安,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随他一同步入右贤王的王帐。 兰佩直到瘫倒在床榻上,才真实感觉到自己的紧张。 虽说呼衍乐欲取她性命在先,但对于一个已死之人,隐瞒了她的真正死因,当着头曼和休屠王的面做伪证,演那一出声泪俱下的悲情戏,饶是兰佩心理素质再好,也不免心虚。 可如若她不出面,单凭冒顿一张嘴,又如何能顺利打消休屠王的疑虑。 刚才进账时,见他正被休屠王抽打而未还手,似乎毫无辩解之意,她便知道,自己的决意是正确的。 他救了她的命,罪责又怎能让他一人独担。 唯一的意外,是他突然对她动怒,要撵她出金帐。 即便匈奴民风彪悍,可在金帐那么些人的面前拉住她一个未出阁女子的手,与礼数仍是不合。 也未免将心迹暴露地太过明显。 毕竟,他今日才失去了自己的大阏氏。 正胡乱想着,突然有人用力拍打毡门,兰佩惊得从床榻上立起,警惕道:谁? 属下拓陀,请小主移步阿诺毡帐说话。 听到阿诺两字,兰佩连忙开门,跟着拓陀一路小跑进阿诺的毡帐。 昏暗狭窄的毡房之中,阿诺正平躺在床榻上,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双腿被重重包裹,仍处在昏迷之中。 兰佩眼眶一红,焦急对拓陀道:她这是? 坠入陷阱,腿部被猎捕猛兽的铁钳所伤,被我们救出时因失血过多已经昏迷,所幸发现及时,已请军中巫医上了药,现下性命无大碍,但腿伤恐影响日后行走。 拓陀的一字一句如宣军令般不带感情,兰佩匆匆扫过他的脸,从那满脸泥垢和疲惫神色中,看得出他领兵搜寻阿诺的不易。 我知道了,今日事,谢谢你! 拓陀自从被冒顿救下后,便被派去增援搜寻阿诺下落。他以太子被构陷,自己作为有力人证不便离开为由不愿前去,结果被太子怒斥一通,只得悻悻领兵复入密林搜寻。 直到天色转暗前,循着猎犬终于找到阿诺,拓陀才明白太子心意。 原来,阿诺的离奇失踪和跌落陷阱身受重伤,绝非意外。 太子是要他在救人的同时搜集呼衍乐暗害兰佩的证据,如此看来,若非阿诺误落阱中,现下躺在陷阱之下不省人事的或是兰佩也未可知。 拓陀救出阿诺后又命巫医紧急救治,忙到这会才回单于庭,并不知兰佩为救太子前去金帐作证之事,心想着太子自身麻烦不断,还一心护着兰佩,偏眼前这个女子铁石心肠,对太子的一颗真心屡屡视而不见,不禁心生不忿,冷淡道:属下担不起小主这个谢字,只求小主能体谅殿下对小主的一片痴心,莫再让殿下难堪。 一句话,噎得兰佩半晌无语,黯下脸色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送他出帐。 回过身再看仍在昏迷之中阿诺,兰佩顿时心疼不已。 她那一双原先健步如飞的腿,以后怕是连正常行走都困难。 若不是因为她,阿诺也不会遭此横祸。 兰佩心中溢满自责挫败,堵得胸口一阵刺痛。 原以为自己重活一世,定能保护好父亲哥哥,保护好阿诺,谁知不过稍一个大意疏忽,自己差点丢了性命不说,还害得阿诺落下终身残疾。 呼衍乐为此付出了被鸣镝射死的下场,可后面排着队的还有伊丹珠,还有乌日苏,还有雕陶阏氏和休屠王,她又有何勇气、信心和能力担保,不会再出现今日这幕,担保定能护得父亲和哥哥平安? -- 第89页 思及此,兰佩被深深的无力感包裹着,不禁伏在阿诺的榻边,失声痛哭起来。 不过几个毡帐的距离,此刻在右贤王的帐内,气氛焦灼。 冒顿将右贤王堵在帐内,悠悠道:从前父王赐婚,后又命兰佩改嫁,自有他的考量,但我知道,父王的这份考量,从未将兰佩置于其中,在父王眼中,兰佩不过是他交易的一个筹码。 见兰鞨和兰儋沉默不语,冒顿稍顿片刻,继而道:现如今,单于庭的局势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变化中,暗藏无数风险,机遇和不定。但我深知,这份不定之最终结果,必然也必须只有一个。我猜想右贤王也做此想,不然断不会同意兰儋入我军中,任千骑长要职。 兰鞨轻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 原本,我打算顺利继承王位之后再向右贤王提亲,正式迎娶兰佩,但现下看来,我似乎等不到那时,也不能等到那时,兰佩一日不在我身边,我一日难安。 冒顿词语恳切:我如此说,并非怀疑右贤王护不好自己的女儿,只因身为太子,我如今身份实力,行事便宜,更可让做恶之人心有顾忌。右贤王身为兰佩之父,应是比我更知,兰佩做事易冲动,但凡她认定道义正确之事,向来很少顾及后果,而这些事,又桩桩件件与我脱不了干系。思来想去,唯有娶她入我王帐,方可更好地保护她。况且,右贤王刚刚也看见了,兰佩心中其实一直有我,不然她又怎会突然出现在金帐之中,为我解围。 说到这里,冒顿毫无征兆地突然跪下,右手叩胸,神色凛然道:冒顿身为太子,如今大阏氏之位空缺,特向右贤王求娶小女兰佩做我大阏氏,冒顿在此立誓,定会用性命护兰佩周全,许她一世平安。还望右贤王成全! 说完,冒顿居然抽出径路刀用力划过掌心,霎时,滴滴鲜血顺着刀刃,落在毡垫之上。 兰鞨受惊不小,赶忙将冒顿扶起,面露难色地看着眼前这个英气勃发的年轻人,只说:你容我再想想。 兰儋见太子心坚如磐石,本想替他填补上两句,可见父亲似有其他考量,只得欲言又止。 只要右贤王的决定是为了兰佩此生平安顺遂,冒顿都会坦然接受! 冒顿再次郑重叩拜,之后恭顺离开。 送走冒顿,兰鞨缓缓坐下,无奈叹气。 兰儋这才开口:父亲为何犹豫不决,是觉得哪有不妥? 兰鞨脸色暗沉道:太子的大阏氏今日刚走,他便急着来提亲,你知他心有多狠?! 兰儋想了想,道:有件事父亲大概不知,太子殿下至今未与呼衍乐有过夫妻之实。 什么?!右贤王确是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大惊。 大婚至今,太子殿下一直宿在军中,呼衍乐几次来军营找他,都未被允许进入军营。恐怕,太子殿下从未将呼衍乐当成过他的大阏氏 既如此,当初何必要娶?休屠王可知此事? 这儿子便不得而知了。 不妥,大为不妥! 听得兰儋如此说,兰鞨刚才已然动摇的心又硬了回来:呼衍乐刚去,冒顿便迎娶兰佩,你让休屠王作何感想,让呼衍部作何感想,这不摆明了让我兰族与呼衍部结下仇怨?更何况,我曾明确向头曼表达心意,不愿再将兰佩许与王室,如今出尔反尔,头曼必会生疑! 可父亲又曾想过,日后若是冒顿称王,翻云覆雨于整个单于庭和匈奴国,父亲所担忧的呼衍部和头曼对兰族而言又算得上什么?冒顿刚刚离开前将话说得如此明白,父亲的所有考虑若非为了兰佩一生的平安顺遂,他又岂会放过? 见兰鞨默然,兰儋又道:父亲,其实从我加入太子军中,成为他麾下千骑长的那一刻起,我们便与太子同舟共济,再无转圜之可能。此次太子出击月氏,粉碎乌日苏的阴谋,父亲出兵相助,我们已与乌日苏和伊丹珠为敌,如今休屠王痛失爱女,兰佩挺而作证,冒顿强势求娶,我们又已与休屠王为敌,等到日后太子上位,我们终会与头曼为敌。父亲,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认定了辅佐太子,他的敌人便是我兰族的敌人,我兰族能做的,唯有助他扫清障碍,最终登顶,至于那些早晚都将成为敌人的障碍,父亲又何必放在眼中。 况且,太子求娶兰佩,一心只为她的安危考虑,自会不同于他根本不愿娶的呼衍乐,父亲又有什么不放心? 兰鞨呛声:你怎知他此时求娶兰佩,不是试探我兰族辅佐他成就大业的真心? 兰儋急道:既如此,父亲便更不可左右摇摆不定,倒显我兰族心意不诚! 兰鞨重重叹了一声,良久方道:罢!明日你去问问兰佩的意思罢,她若有心嫁,我又如何拦得住! 作者有话说: 那么问题来了,兰佩愿嫁吗? 第40章 呼衍乐的葬礼办得极隆重,棺椁雕花,尸身嵌玉包金,巴洛连同其他十名侍奴殉葬,萨满做法,焚香七日不息。 兰佩连日来守着阿诺,听得帐外鼓乐喧天,心中郁结。 阿诺已经醒来,得知自己日后行走困难, 第一反应竟是自己再不能尽心尽力服侍小主,她的小主怎么办? -- 第90页 莫想那些没用的,先养好身子要紧。 兰佩轻声劝慰。 阿诺知道小主心善,不愿遗弃自己,可身为侍奴,没了伺候侍奉主子的利落双腿,还有何存在的意义? 奴实在不放心小主,还求小主切莫念奴旧情,早做打算。 放心吧。我都想好了,等你身子好些了,我便去求父亲脱了你的奴籍,给你外放些牛羊,你愿在单于庭或在奢延城都好,你这么能干,定会衣食无忧。至于我,父亲和哥哥自会替我打算,说不定,我很快便要嫁人了也未可知。 嫁人? 阿诺不信,以为小主诓她。 兰佩未再做回答,只浅浅一笑,带了些认命般的无可奈何。 即便一切重新来过,有些可称之为宿命的缘分,终究是无法躲避或斩断的。 两日前哥哥来找她,开门见山告知冒顿再次求娶之事,之后如同被冒顿雇来的说客,洋洋洒洒说了一大篇她嫁与冒顿之后的种种利处,分析陈述兰族若是此次再度拒绝冒顿求娶的种种不利,之后又动之以情晓之以礼地讲述自他加入冒顿麾下,亲眼所见所感冒顿对她发自肺腑的一腔痴情,最后兰儋指天发誓,他如此大费口舌,绝非出于兰族利益,而是身为她的哥哥,只单纯希望妹妹能够所托良人,一生幸福。 兰儋说得激动,胸腔上下起伏,一双晶亮的眼闪着希冀的光:冒顿态度坚决,父亲颇有犹豫,让我来问你的意思。兰佩,我知道你向来有主意,你不愿意的事,任谁也难说动。你既有办法不嫁乌日苏,定也有办法不嫁冒顿,说到底,嫁与不嫁,还要看你的意思。 兰佩静静听他说完,半天没言声,只那么呆坐着,目光直直盯着香炉,脑中如同那袅袅爬升的香烟,弯弯绕绕。 兰儋说得那些,她又何尝不知,她只是闹不清,事情怎么一步步就发生到如今这般田地。 不能说多坏,但也谈不上有多好。 局势未明,冒顿的大阏氏又刚去,此时将她纳入帐中,等于昭告整个单于庭,兰族已牢牢拴于太子一线。 可以预见的是,此生她若嫁他,应不会如前世那般受他百般折磨,父亲和哥哥也不会因心意不定而被奸人所隙。 谁又知道,老天让她重活一世的宿命,不是为了弥补她前世的惨死,让她此生陪伴匈奴王左右,一步步成为匈奴的国母大阏氏,亲历匈奴王南征北战,荡平敌寇,一统匈奴,称霸草原。 而那位匈奴王冒顿,至少此生到如今,待她不薄。 虽然重活一世,很多事已然脱离了她的掌控,且这一世,若想成就大业,并不会一帆风顺,但以她前世所知,冒顿将是单于庭最终的赢家,这不啻为一场豪赌,将兰族和自己此生押注在那最终的赢家身上,还有比这更一本万利的事么。 至于冒顿,以他到目前为止对自己掏心掏肝的态度,婚后,她只要做到相敬如宾,夫唱妇随,夫妻和睦,料他也做不出如前世那般将她送去东胡的混账事来。 况且在这偌大的单于庭,是敌是友,有她上辈子的教训,此生她可早做防范,也不会再蠢到被人构陷利用的地步了。 思及此,兰佩心口砰砰擂鼓,眼前浮现的,竟是她的外祖父信陵君飞仁扬义,威振八蕃的高大形象。 身为魏无忌的外孙女,她又为何不能在此蛮荒乱世间,立有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呢?! 在强烈的猎奇心驱使下,她竟脱口而出:我嫁! 兰儋哪里猜到兰佩的这些心思,见她拿定了主意,像是生怕她反悔似地立马起身:既如此,我现在就去和父亲说! 直到兰儋走了好一会,兰佩的脑袋里仍是嗡嗡地响,整个人像似喝了个酩酊大醉,眼前一片晕眩。 此后几天,没有人再来找过她,她的婚事是否有了下文兰佩不得而知,不过昨日遇见莫车时,她倒是听到了一个不能算好的消息。 秋猎那日袭刺头曼被俘的刺客竟于当晚服毒自尽,主动请缨追查事件主谋的冒顿因此失了线索。 头曼听闻后极为震怒,乌日苏则趁机在一侧谗言,说此举是冒顿为了洗脱罪名有意为之。 头曼并未当即表态,可稍有点头脑的人都能看出,头曼对自己大儿子的不信任,只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太子被废,或许又一次只在旦夕之间。 难怪最近都不曾见冒顿现身。 兰佩想,局面对他如此不利,自己与他的婚事或许要暂且搁下了。 谁知今日,金帐中又是一条震惊四野的消息传来。 冒顿主动求见大单于,以放弃继承王位为前提,求娶兰佩。 儿臣自愿放弃太子身份,从此往后,我只是父王的儿子,但求娶一个心爱的阏氏,为父王生一群孙儿,绕膝承欢,别的,再无所求所想。 头曼闻言当场愣住,惊讶地已顾不上何为失态,他从冒顿眼中看不出他到底揣得什么心思,但见他斩钉截铁的样子,又像是出自真心。 他最大的疑惑,是自己的儿子对应放弃太子身份的要求,不过求娶个兰佩,利害得失,孰轻孰重,简直不值一提。 用与右贤王的一门亲便可顺利解决他连日来的不安与隐忧,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交易吗? -- 第91页 头曼思忖一番,当即点头应允:父王念你一片痴心,便准了这门亲,不过此事还需和右贤王商议,征得他的同意。 毕竟,冒顿放弃太子身份,日后再无实权,兰鞨此前曾提出无意与王族联姻,如今从自身利益考虑,很有可能不从。 头曼捻搓着胡须想,为了促成此事,他怕是还要对右贤王软硬兼施一番才行。 岂料冒顿早已做足功课,不等头曼话音落下,急切道:儿臣不愿让父王为难,在来金帐前已求得右贤王首肯,如父王应允,儿臣恳请父王尽快托媒,向右贤王下聘。 什么?右贤王居然同意了?! 头曼细长的双眼不由地睁大了一圈,带着不可置信。 能先说动了右贤王,再来求他,看来冒顿此举绝非儿戏。 想不到他的儿子,竟是个痴情的种! 如此,冒顿娶亲之日,便是太子交权之时 头曼生怕夜长梦多,连连点头,父子二人便如此这般,怀揣各自不可告人的心事,仓促定下了冒顿迎娶兰佩之事。 消息像是长了翅膀,随着呼啸而过的北风很快飞出金帐,飞向单于庭的每一顶毡帐,每一处角落。 围坐在火炉前取暖的人们由此又多了个下酒的谈资。 男人们看中冒顿年轻有为,无不替他放弃太子之位感到惋惜,女人们则大多感慨太子专情,竟会为了求娶心爱之人甘愿自降身份。 当然,也有替呼衍乐鸣不平的。 他那不叫专情,叫多情!原配大阏氏尸骨未寒,他就急着另娶,这样的男人,送给我都不要! 说话的是哲芝的表姐缇亚,手里抱着自己刚满周岁的孩子,一脸不屑。 哲芝垂下脸,默不作声。 身为绛宾和雕陶的女儿,她打小长在单于庭,自然比表姐更熟悉了解这里的一切。 对于冒顿,她总是没来由地又敬又怕,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惧怕渐渐变成见到他时的无措紧张和脸红心跳,她怕自己的这份失态被别人看到,更怕被他看到,因此常常躲在自己的毡帐里不出来,话也是极少。 如今骤然听闻冒顿放弃太子之位迎娶兰佩,她顿感如释重负,这样一来,冒顿将有自己的封地,大婚之后很快会携家眷搬出单于庭,而她日后再不必因为怕见到他而不敢出门了。 发什么呆呢!成日里像个木头似的,我就纳闷了,雕陶姨母怎么就生了个丁点都不像她的女儿呢! 缇亚见和哲芝一脸呆愣,和她实在没得聊,翻了个白眼,自己逗弄孩子去了。 . 这日的日暮时分,兰佩跑去找父亲,原本是想说阿诺的事,结果一路上发现所有投向她的目光仿佛都别有深意,带着这份狐疑,她疾步迈入父亲的王帐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右贤王缓缓开口,告知她婚期已定,就在一月之后:冒顿以放弃太子身份为条件,向头曼提出求娶你,头曼已经答应了。 比起自己大喜的日子,兰佩显然更加关心冒顿放弃继承王位之事:不当太子?!这是他的真心? 你以为呢? 兰鞨用一个反问回答了女儿的明知故问 当然不是。 以放弃继承王位的条件求娶她做幌子,既解了当下头曼对他的信任危机,又能抱得美人归,再以筹备大婚为由,获取宝贵的喘息时间,冒顿这一招,当真是走了步以退为进的好棋。 看父亲这样,自是知晓,甚至参与了冒顿整盘棋的布局。 而她,在不知不觉间,又一次成为了男人们权利争斗中的那枚棋子。 兰佩暗自宽慰自己,无所谓了,反正她答应嫁给冒顿,为的是兰族,也是自己,这样看来,冒顿对于她,又何尝不是助她青云直上的道具扶梯。 既是互相利用,又何必在意那些最无用的情感得失。 迅速懔回神,兰佩对父亲说起阿诺的伤势和自己的打算,央求父亲如果自己的婚期就定在一月之后,在那之前,定要替阿诺安排稳妥后路。 父亲知道你的心意了,她尽心服侍你这么多年,我自是不会亏待她,只是这么一来,便没有贴心的人能随你嫁过去,你自己可有打算? 没有,全凭父亲做主。 没有了阿诺,换谁都是一样。兰佩相信父亲定会为自己挑选一个合衬的人, 并不为此操心。 好。只是如今时局紧张,大婚定得如此仓促,委屈你了。兰鞨慈爱地看着女儿那张像极了魏芷君的小脸,沉声道:蓁蓁,冒顿的心机深不可测,日后定是成大事之人。你既已选择嫁给他,就要能担得住今时今日自己所做的选择。在他开创一番霸业的路上,你会面对诸多不得已和无处可诉的委屈,甚至兵戎相见的危险,为父相信你有智慧,有度量,有胆识,与他互相扶持,携手走到最后。 兰鞨说的这些,兰佩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当这些她默默放在心中反复叮嘱自己,安慰自己的话,此刻从父亲的口中,用一种带着对她的关心,怜爱和信任的口吻说出来,兰佩心中一紧,鼻子一酸,差点就没能忍住眼中的泪。 兰鞨看出她坚强的隐忍,动容地拍了拍她的肩道:记住蓁蓁,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兰族都会是你最为坚强的后盾。 -- 第92页 作者有话说: 前阵子休假,跑出去看了六个博物馆,更新的节奏一旦放下,再捡起来简直要多难有多难。 心中有愧,这两日连晋江都不敢登。 心想那么冷的文,如果一夜之间收藏为零,我便不写了。 结果,掉了两个收,没有人催我。 沉淀下来,决定还是要有始有终。 毕竟,有关匈奴的历史书籍看了那么多,从内蒙到河西走廊的博物馆去了那么多,从居延到额济纳,从黑水城到统万城,从巴丹吉林到鄂尔多斯,为了匈奴王冒顿,我曾用脚步追了几千公里。 故事有细纲和时间线,没有存稿,更新不定时。 若是和我一样不喜欢这样累得追,可以等等再来。 第41章 婚礼在即,兰佩如同被人抽着转的陀螺,连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却未曾见到冒顿一面。 不期然想起呼衍乐成婚前跑来找她诉苦,委屈地说自己连新婚郎君的人都见不着。 距今也不过短短半年。 当时自己怎么说来着的? 无话可说?要是她,见不到他的人,高兴都来不及? 如今几乎如出一辙的情节轮到她亲自演,倒有些说不出的讽刺。 兰佩不由得涌上一丝苦笑。 看来他是习惯性对自己的婚礼不上心。 也是,婚事已定,后面的礼仪于他而言,不过是无用的形式而已。 他应该还有更棘手更重要的事在忙。 正胡乱想着,听见有人敲门,兰佩心头一紧,顾不上问是谁,急急扬声道:进来。 帐门推开,迈着极轻的碎步,低头躬身进来一个身形纤弱的女子,兰佩抬眼,见正是父亲两日前给她送来的贴身侍奴小狄。 小狄姓关,据说是当年服侍魏芷君的侍奴所生,有着一半的秦国血统,会说雅语。魏芷君离世之后,她和母亲一同被兰鞨送进单于庭,因会些中原制作面点的手艺,此后一直在庖厨当差。直到去岁,她母亲因病去世,庖厨主事看在右贤王大人的面子上,将小狄送去了巫医所,干些研磨草药的活计。 这次阿诺受伤,兰鞨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个与兰佩年纪相仿,又曾受过魏芷君恩惠的女孩子,当年她的母亲与人私通怀了她,照理本该逐出王府,若不是魏芷君出手相救,她能不能活下来都是未知。 将她送来兰佩这里之前,兰鞨亲自寻她训了一通话,小狄自是千恩万谢,起誓必用自己的性命护小主周全,报当年夫人救命之恩。 匈奴王室之中,虽说主子身边跟十几个侍奴是常态,不过就连伊丹珠在内,信得过的贴身侍奴也就那一两人。 不期然地,兰佩想起阿诺,待她与冒顿成亲之后,阿诺将搬去单于庭东边的林场生活。虽说离单于庭不算远,但以后若要见面,怎么也要跑上一个时辰的马,再没那么容易了。 看着眼前这个长相白净,身形纤弱,说话做事躲躲闪闪,无论从身形样貌还是行事举动,都与阿诺有着天壤之别的女子,想她日后将取代阿诺贴身侍候自己,兰佩不禁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 何事? 大概是被骂多了,见小狄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等她开口,兰佩先轻声问道。 禀小主,伊丹珠阏氏遣人来请小主过去叙话,说是要给小主贺喜,现就在帐外候着。 伊丹珠? 兰佩蹙眉。 冒顿自愿放弃王位,她现在不应该拉着自己的宝贝儿子去找头曼商量上位事宜吗?怎么得闲来找她叙话,给她贺喜? 黄鼠狼给鸡拜年,能安得什么好心。 莫非,她猜到冒顿或许有诈,想当面从她口中套话? 遣了谁来? 阿其格。 听见这个名字,兰佩更加确定了伊丹珠的用意。这个阿其格,不离左右跟随伊丹珠多年,最是得她信任,伊丹珠遣她来,可见对此事的重视,倒像是生怕她寻个什么由头不去,必须由阿其格出马。 知道了,我收拾一下,这就去。 战帖已然下到自家帐门前,躲是躲不掉了,倒不如欣然应战。 胜负输赢,不到最后一刻,谁又说得好呢。 简单梳洗一番,兰佩走出帐门,见阿其格从脚步到神色都透露着急切,她反倒慢了下来,徐徐问道:还请了旁人吗? 禀小主,奴只是奉主子的命前来传话的,多的,奴也不知。 阿其格回得毕恭毕敬,除去那微微下垂的嘴角透出狠戾,其它都是极谦卑的。 兰佩嘴唇微抿,对于即将到来的战斗不由地打起十二分精神,跟着她踏进伊丹珠的毡帐。 帐门打开,扑鼻一股暖风裹挟着浓郁刺鼻的异香,熏得她险些一个趔趄。 哟,看看这是谁来了?!未等她站定,伊丹珠扬声热络开场。 兰佩循声望去,毫无意外地看见满满一帐的熟人,她压抑着不适,深吸了一口气帐中稀薄的氧气,目光一一扫过帐中呼衍黎、雕陶阏氏和乌日苏的脸,最后定格在那件曾在她的闺帐中挂过数天的红色婚服上。 半年间也不知被谁收走,由谁保管,现在又由谁拿出来挂在帐中的施枷上,如同一件展品,接受着众人目光的凌迟。 冒顿放弃太子之位,她以王子大阏氏的身份出嫁,之前为嫁给乌日苏所准备的婚服倒是正合礼制。 -- 第93页 操持婚仪的这几日,制衣坊的管事阿姆曾来回禀婚服已经备妥,问她何时方便试衣,兰佩见是前次筹办大婚时替她量体裁衣的老人,便只定了个试衣的日子,之后便没再过问此事。 如今看来,她不上心过问,自会有人会替她上心。 小女见过大阏氏、二阏氏、雕陶阏氏、乌日苏小王。 兰佩迅速从婚服上收回视线,叩首向帐中几位长辈和小王行礼。 快坐吧! 呼衍黎面色阴沉不语,雕陶阏氏只是微微点头,唯有伊丹珠热情张罗,伸手邀她在自己身侧坐下。 婚礼的事,筹办的都还顺利吧?! 见她坐定,伊丹珠一边问话,一边瞥了向她面前的案几,随她一同进帐的阿其格顺势端起案上的青铜酒斛,替她满上。 回二阏氏的话,都还顺利。 兰佩眼眸微垂,盯着酒斛中微微晃动的半透明液体,没有立时举杯。 伊丹珠笑道:你与冒顿的婚事定得实在匆忙,你的母阏氏又走的早,家里剩下的两个大男人惯是在外征战的,哪里想得全小女儿家的心事,你若是在婚事上有什么为难,可千万不要见外,伊丹珠看了看左右脸色,又道: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定会为你做主! 兰佩作势起身,行礼,恭敬道:劳各位长辈挂心,兰佩感激不尽。 快坐快坐!伊丹珠盯着兰佩细看了一阵,轻叹一道:哎,说到底,还是我儿福薄,高攀不上右贤王这门亲! 兰佩听出伊丹珠话里有话,还未来得及辩解,乌日苏已先一步开口:母阏氏此言差矣,儿子能有此贤嫂,又怎会是福薄之人! 兰佩从他话音的不甘和狂妄之中,几乎可以猜想到在乌日苏的计划里,自己与冒顿成婚后不久,无权无势的冒顿将会如一只蚂蚁般被身为太子的乌日苏碾压至死,而她自己,按照匈奴兄死,弟可妻其妻的风俗,终逃不过成为乌日苏阏氏的命运。 而这一切,都将得到头曼的默许。 只可惜真正的匈奴王,又怎可能允许这样一幕的发生?! 兰佩冷冷抬眼,对上乌日苏因思虑过甚而深凹的眼眶,紧抿双唇不发一言,倒是雕陶阏氏噗嗤笑出了声,打破帐中暗涌的恩怨纠葛。 什么福厚福薄的,尽说些没用的,今日本是为兰佩道喜的,来,喝酒,都喝酒! 众人听她这么一说,莫不讪笑着举起面前的酒杯,意思着喝上一口。 酒很快又被满上,进帐到现在一直未曾开口的呼衍黎瞥了眼施枷上的婚服,转而看向兰佩,缓缓沉声道:只是委屈了你,婚服还是上次置备的那身,一是因为时间紧,赶工出来的活计未必有它好,二是你如今嫁与冒顿,已不再是太子大阏氏,这件婚服与礼制相合,不再另做,也能替你留个简省的美名。 她这一席话说得滴水不漏,一箭双雕,既可让兰佩心甘情愿地穿旧衣行新婚之礼,又点醒她太子大阏氏到目前为止,始终只有呼衍乐一人。 旁人或许不知,但呼衍黎自始至终都知道呼衍乐嫁给冒顿后所受的委屈,原先她顾及冒顿的太子之位,一心想让呼衍乐忍一时之苦,熬得出头那日,谁知太阳神无眼,呼衍乐惨遭横祸,死得蹊跷,而她的夫君却在自己的大阏氏新丧未满之时,便急着放弃太子之位另娶,最可恨的是那昏了头的大单于头曼,只顾着自己那点可笑可悲的私心,竟答应了! 这让呼衍部脸面何存! 如今,为了替自己的侄女报仇,更是为了替呼衍部争回颜面,她不惜放下身段,与平日里最不屑的伊丹珠结盟。 她呼衍黎倒要看看,愚蠢透顶的冒顿为了眼前这个女人放弃太子之位后还能活过几日,而为了能和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惜替呼衍乐之死做伪证的兰佩又能逍遥多久! 兰佩知道呼衍黎不喜自己,而以她现下的身份处境,全然没有与之抗衡的能力,不禁喏喏点头,毫不掩饰自己对大阏氏的恭敬。 这二人的恩怨,伊丹珠只当不知,端一脸笑意盈盈,张罗众人连连举杯。 不知不觉间,众人又是几杯烈酒下肚,兰佩知这一帐的人齐齐聚着邀她前来,绝不是举举酒杯叙叙闲话这么简单,不免留了个心眼,杯里的酒只在口中过一下,便以袖遮挡,尽数吐了。 听制衣坊的婆姆说,你到现在还没试过这婚服呢吧!虽说不用另做,可这大半年间你身受重伤,轻减了不少,衣服若是宽了不合身,该做的改动还是不能省的,今日既然大家都在,你何不现在就去试试,也好叫我们都帮你看看,哪有不合适的地方,着他们尽快去改。 伊丹珠说着已取下婚服,全然不顾兰佩是否愿意,于众目睽睽下将婚服塞进她怀里,又朝站在一旁的小狄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伺候你主子更衣! 小狄如同受惊的兔子,吓得全身都在止不住地抖,兰佩忍下心中怒意,抓住小狄的手,佯装不胜酒力,摇摆站起身说:谢过二阏氏,小女在您的寝帐更衣,多有不便,还是将这婚服取回,仔细试过后,若有改动,再着制衣坊修改吧。 伊丹珠丹凤眼一凛,酸道:哟,有什么便不便的,你就在这换了,出来给我们看看,人多,正好帮你掌掌眼,快去吧! -- 第94页 兰佩还要再推,呼衍黎面露不悦道:怎么,你是看不上,还是信不过这些做长辈的? 兰佩紧咬后槽牙,不好再驳,只能由小狄搀扶着,往伊丹珠的内帐走去。 伊丹珠轻轻拍了拍兰佩,目送她一步一趔趄地走向内帐,嘴角的笑意渐渐凝成了冬日里的冰。 北大营,秋日的最后一片落叶已在奔腾不息的马蹄下和着寒霜化作淤泥。 连日来紧闭的营门之中,操练从未间断,却再听不见鼓声喧天。 冒顿宿在军营这些时日,忙碌的情形与兰佩无异。 为了即将到来的战事,他忍着思念之苦一直没回单于庭,做出表面上对婚事漠不关心的态度,暗中却在一直派人护着她,对她的一举一动洞若观火。 去伊丹珠那里?做什么? 在万骑长军帐中那张巨大的舆图前,一直埋首其间的冒顿终于抬起头来,蹙眉问前来汇报兰佩行踪的阿承。 说是二阏氏请兰佩小主过去叙话。 谁陪她去的? 右贤王新派去服侍小主的侍奴小狄。 都有谁在? 大阏氏、雕陶阏氏,还有 谁? 小王乌日苏。 阿承的话音刚落,伴随冒顿猛一扬手,咚地一声巨响,案几上的青铜油灯霎时滚落在地。 阿承噗通一声跪下,不敢抬头,身侧,一阵厉风呼啸而过,太子转眼已飞奔出帐,所经之处,满是可怖的杀气。 身后,兰儋追了出来,同冒顿并肩道:臣与殿下同去! 怎么?冒顿的脸色阴沉地滴水:信不过我? 臣不敢。 那就在这守着! 不等兰儋应声,冒顿已跨上那匹通身黑得发亮的骊马消失在营门之外,兰儋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信他能保护好自己的妹妹,却信不过他能克制住自己的怒意,放过伊丹珠和乌日苏。 毕竟,距离他们最后的计划只有一步之遥,而现在,还未到利刃出鞘之时。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来了来了!!! 第42章 兰佩幽幽转醒时,发现自己并不在伊丹珠的内帐。 睁眼,帐内幽暗的油灯将帷帐上的那双白鹤晕成昏黄,刺鼻浓郁的熏香已稀释至几不可闻,这分明是在她自己的床上。 她猛地起身,才发觉头痛欲裂,身子抬起未至一半,又颓然倒了下去。 小主?小主你醒了?! 小狄的声音颤抖着,即便是抑制不住着激动,音量也只有正常人的一半。 兰佩艰难地点了点头,看着自己搁在锦被之外,依旧穿着婚服的双臂,不解道:我这是?我怎么回来了? 回禀小主,是,是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来了,将小主接回的 小狄的眼中难得闪动出一丝灼灼微光,一字一句回道。 太子?兰佩一脸狐疑:他人呢? 太子殿下已经走了。 走了?! 兰佩的声音陡然间提高了一个八度,不可置信的样子吓得小狄重又哆嗦着垂下了头,呐呐道:将小主送回寝帐,殿下又坐了一会,刚,刚走 听见刚走二字,兰佩再也顾不上脑壳像是被铁锤砸过的刺痛,急急翻身下床,套上短马靴飞奔出帐。 小小主 小狄追在后面,想提醒小主婚服的衣襟并未扣上,头发也是半披散着,如此装扮出去,让人瞧见怕是以为她疯怔了。 然而兰佩根本不管不顾,跨上赤红驹便朝着北大营的方向狂奔而去,那压抑了多日,终于再也压抑不住的愤懑,如同被点着的引信,随时都将爆燃。 从求娶至今,他就没在她面前露过一次面。难得今天回来,竟不等她醒来便走了,连话都未曾和她说上一句! 他当她是什么?由着他想娶便娶,想弃便弃,来去像风一样自由? 即便他们的婚姻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可她绝不是呼衍乐! 兰佩本就晕眩的脑中,这些蹭蹭拱火的念头绞在一处,促使她催马扬鞭,一路疾驰,不多时,便看见前方一片炽黄色的原野上,那匹黑马扬起的尘幕。 那人身穿一袭黑衣,披玄色大氅,正昂首马上绝尘而去,高大威武的身形,不是冒顿又是谁。 兰佩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朝那身影大喊道:冒顿,你给我站住! 清脆的喊声带着怒意在结尾处劈裂,随着深秋的北风远远向前飘去,隐约传入冒顿耳中。 他手中的缰绳不由地一紧,飞奔的马蹄渐渐放缓直至完全停驻,回过身,他果真看见了广袤的草场之中,那如世上最娇艳的花朵般的一抹赤红,正自不远处朝他狂奔而来,黑色的长发在风中如瀑布恣意倾洒,似火球般浑圆巨大的落日叠在她的身后,自她周身投射出耀眼夺目的金光。 红色裙裾飘飘似仙,她白净的小脸离他越来越近,使他终于看见了她瞪圆的杏眼和气鼓鼓的腮帮子。 此情此景,即便他前一秒还在生她的气,生很大很大的气,也如同被戳了个大洞的羊皮筏子,立时泄得扁扁的。 -- 第95页 你怎么来了? 两人都没有下马,隔着两匹马头的距离,他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她,这个即便很快就要成为他的大阏氏,仍令他饱尝相思之苦的小女人。 听殿下这意思,是小女不该来? 兰佩挑着眉峰,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个似乎又黑瘦了些的男人,她的夫君,大约是军营里没有女子,无需在意形象,他的胡髭凌乱而桀骜地翘着,脸上的尘土覆了一层又一层,眼窝竟是比乌日苏的陷得更深,脸颊上刚毅的线条几要折成直角。 他的这副样子,兰佩逡巡了一圈后,忽而有些心疼。 可气势上不能显露,理智告诉她,她是来找他兴师问罪的,是来找他吵架的! 头还疼不疼? 他全然不理会她的盛气凌人,言语间温柔似水,满是关切。他的手指微微抬动,身下的骊马随即会意,朝她那匹赤红驹又近了一步。 殿下端这副关心模样倒让小女诚惶诚恐,估计要不是小女突然昏倒,殿下估计直到大婚日都不会现身吧! 兰佩秀气的小下巴故意扬得高,却仍低过他一个头,望向他呈一个不占优势的仰角。 突然昏倒?! 冒顿倒被她气笑了,故作听不出她话中的埋怨和讥讽,反诘道:你以为自己在伊丹珠那里昏过去只是偶然? 兰佩一愣,联想起自己喝进嘴里又吐掉的酒,心虚道:不然呢? 不然?伊丹珠给你的酒里下了迷魂药,好让她的好儿子在我之前与你洞房,你的婚服没穿到一半便在她的寝帐之中昏死过去,你说,会有什么不然? 冒顿极力克制的怒火,虽多是因伊丹珠和乌日苏的阴险无耻、胆大妄为,但也包含对兰佩毫无戒备,轻易将自己送入险境的后怕。 你胡说!兰佩听得毛骨悚然,虽知道冒顿不会骗她,可依旧嘴硬道:我知她们一个个都没安好心,所以并没喝那酒,再说,光天化日之下,呼衍黎大阏氏和雕陶阏氏都在场,伊丹珠和乌日苏怎敢行如此无耻下作之事! 所以,你是宁愿相信曾与你有过婚约的乌日苏小王,也不愿信我? 冒顿本就强忍怒气,见兰佩不仅毫无悔改之意,竟连他所说都不肯相信,不禁沉下脸来,话中夹带着妒意的刺。 我没有! 兰佩急着反驳,气场已然减了一半,徒劳道:我真的没有喝酒,再说,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冒顿冷哼一声打断:我赶到时,帐内所有人惊恐慌张的神色,伊丹珠拼死拦住不让我去内帐接人,你婚服半敞昏睡在床榻上不省人事,乌日苏支开小狄单独与你共处一室,在你看来这哪一桩算,或者根本就不算是证据? . 冒顿说得这些,兰佩因为急着来找他兴师问罪,并未来得及从小狄口中获知,如今见他紧握缰绳的双手青筋凸起,眉眼间令人胆寒的杀意,她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昏倒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她不知道,其实冒顿说的这些并不完整,实际上当他如地狱修罗般突然出现,强行将试图为儿子拖延时间的伊丹珠推倒在地,冲进她的寝帐时,乌日苏正在哆嗦着穿上自己已经脱下的中衣和亵袴,或许是过于惊慌,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上顺势滚落,嘴唇开阖着试图向他解释什么,只是冒顿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以极大的克制仅仅将他踹翻在地,之后像拎一只小鸡子似地将他丢出寝帐外,冷眼看着他跌撞在伊丹珠的身侧,蜷缩成一团。 他回到寝帐,径自将兰佩抱出。从头至尾,伊丹珠平日里得理不饶人的嘴像是被牢牢黏住了,连一句狠话都说不出,只有呼衍黎在他踏出毡帐之前淡声说了句: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呼衍黎以匈奴大阏氏的身份担保,一切只是个误会 冒顿头都没回,将呼衍黎的声音狠狠关在了帐门内。 他之所以疯了似地赶回单于庭,就是料到伊丹珠和乌日苏会给兰佩设下陷阱,使她置于危险之中,只是他远远低估了这母子二人的下作程度,同时也高估了兰佩的警觉和自保能力。 今日要不是他及时赶到,只怕兰佩连自己失了身都不知道,醒来之后,伊丹珠有的是办法让她相信自己不过是一时贪杯喝得不省人事,而在此期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直到新婚洞房之夜,她将为自己的不洁百口莫辩,甚至十个月之后,生下乌日苏的孩子 坐在她的床榻前,看着她沉沉睡着的小脸,他心痛如刀绞,差点绷不住回去杀了那对母子。 喂她喝了解药,见她有了转醒的迹象,为了不让她面对自己难堪,他再三叮嘱小狄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之后他又加派人手暗中保护,自己才依依不舍地回北大营。 她会追来,倒是他未曾想到的。 如今见她怔在那里,一脸的错愕震惊,他终究硬不下铁石心肠,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叮嘱道:距离大婚未剩几日,在那之前,你务必照顾好自己,切不可再如今天这般孤身涉险。 说罢,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调转马头就要离开。 你到底在怕什么?! -- 第96页 见他就要这样走掉,兰佩急着策马拦住。 就算今日事发突然,他从天而降救了她,但这二十多天来他对自己避而不见是事实,为此,他必须给出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 怕? 冒顿不解,挑眉看她。 怕,你就是怕!你怕我,好像我身染疫病,你避之不急!不然为何从订婚至今,你都没露过一面?! 你冒顿被她这没头没尾的话噎得直翻白眼,这丫头,莫不是迷魂药喝多了,在这胡说八道。 我什么我?!你就是怕我,你就是故意躲着我!如若不然,你为何对自己的婚礼都毫不上心,如若不然,你为何明知我身边危险重重,却不将我带在身侧护我周全?若是那样,今日之事根本就不会发生! 冒顿用一种异样的眼神来回打量着她,忽而觉得她有些陌生,令他欣喜的陌生 莫非她这是在同他撒娇? 你倒是说话呀,怎么哑巴了? 兰佩见他看向自己的眼光怪怪的,带着不解、疑惑,间或闪烁着兴奋的光,那不可名状样子,让人感觉有点危险。 可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怎么也要给出说法,这样不发一语的看着她,又是什么意思? 你不说话,就证明我说对了,你若是怕我,躲着我,又为何要 未能说出口的娶我两个字,被一声惊呼和紧接而来的窒息所吞噬,兰佩压根不清楚冒顿是怎么在一阵天旋地转间将她托举上他的马背,使她与他面对着面,紧接着紧紧环住她的腰肢,覆下他的唇瓣,以霸凌之势几乎将她压倒在马颈之上,不依不饶地啃噬她。 双唇相触的一瞬,一阵酥麻自脚底一直窜上她的头顶,她圆睁的双眼只来得及看到他瞳孔中摄人心魄的深棕色琥珀,便不受控制地紧紧阖上,垂下的手臂徒劳地攀附着马鬃,在他撬开她唇舌的一瞬,被他提起,圈在他的脖颈之上。 这一次,他没有醉,可她,却醉得厉害。 作者有话说: 下一更,最晚周一哈~ 也或许,周末两天能征服异次元世界的忙乱,赶出一章来~ 第43章 兰佩一路追来,向冒顿讨要的说法,因这个吻宣告无果。 前世今生,不是没被他强吻过,可这样缱绻缠绵的吻法,她还是第一次经历。 被他高超的吻技撩拨地三魂丢了七魄,兰佩只记得他最后吻过她的耳垂时呢喃了一句:喜欢吗? 她大概软成了一滩水,唔囔着像是发出了一个唔。 他的耳廓埋在她胸间,清楚地听见这声自胸腔发出的呜咽,甚是满意这个回答,继续朝她的耳中吹气:那就乖乖地,别胡思乱想,等我娶回了你,日日让你这般喜欢。 话音落下,于那轮巨日坠入地平线前的淡淡余光中,他清楚地看见,被他压在身下的她,精致绝美的小脸红成了婚服的颜色。 他依依不舍地放开她,将她打横抱上赤红驹,站在她的腰侧爱抚地摸了摸她的长发,之后将缰绳递到她手中,嗓音黯哑道:走吧! 兰佩恍若未闻,赤红驹倒像是听见了主人的命令,抬起马蹄向着日落的方向奔去。 待到兰佩缓过神来,回头再看时,那玄色大氅早已没入黑暗深处。 回到单于庭,兰佩终究压抑下心中的愤懑,以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说服自己,以多行不易必自毙的结果安慰自己,忍住了去找伊丹珠和乌日苏理论的冲动。 就算跑去找他们又能如何? 左右不过被伊丹珠用都是一场误会打发掉。 若她不依不饶,闹得狠了,没准还会被有心之人将此事换个角度和说法弄得人尽皆知。 到那时,可能不仅对她自己,就连冒顿都会被牵扯其中,陷于被动和不利。 况且她相信,自己的夫君绝不会咽下这口恶气的。 他不让她出头,是一旦时机成熟,他自会替她出头,将这些魑魅魍魉一一解决。 可即便这样说服安慰自己,心中那如同被人陷害而吃了苍蝇般的恶心和愤恨仍是一阵阵上涌。 思来想去,她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伊丹珠的帐中昏死过去。 那一戽戽入口旋即被她吐掉的酒,决不可能有那么大的药效,除非,伊丹珠还在别的地方也动了手脚。 许是猜到了她心思,伊丹珠竟自己送上了门。 都没隔夜。 谢天谢地,你的酒总算是醒了!可吓坏我了! 一进帐门,伊丹珠便先发制人,带着一脸担心自责,毫不见外地在她身边坐下,拉起她的手左右打量,继而又是跺脚又是拍腿:说起来这事都怨我,前次在蹛林大会上见你能喝几杯,便以为你略有酒量,谁知你这孩子也太实在,自己不能喝也不说,喝多了也不说,我见你在内帐换婚服半天不出来,有些不放心,便打发乌日苏去看看你,谁知竟正巧被太子撞见,太子那个脾气你是知道的,也不问事情原委,还以为我儿要要对你,上来就是一通拳脚,打得乌日苏到现在还下不了地 -- 第97页 一口气说到这里,伊丹珠叹了口气,开始抹泪抽泣起来。 见兰佩不为所动,她作势吸了鼻翼,又道:太子殿下根本不听解释,直接将你抱走了,兰佩,今日这事纯属一场误会,要怨就怨我,好心办了坏事,可你要知道,乌日苏向来胆小,若不是我让他去打探,他是绝不敢入内帐的,更何况,当时大阏氏和雕陶阏氏都在场,就算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 伊丹珠稍顿片刻,见兰佩仍是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不得不继续道:兰佩,你向来都是明事理的,我说得这些,可是句句属实!乌日苏挨打不要紧,可千万别因为这场误会伤了你和太子的感情,毕竟,你们很快便要成亲的 见她拙劣的独角戏演得差不多了,兰佩扶了扶额,不在状态地敷衍道:二阏氏,您说得这些我都知道了,只是酒劲未过,小女现在还是头晕得厉害,就不多留您说话了,天色也不早了,您还是请回吧。 伊丹珠一愣,凤眼扫过兰佩的脸,见她的确显苍白无力,遂点头道:也好,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兰佩并未起身,只叫小狄将二阏氏送出帐,自己连着喝了一斛的水,也没能将身体内那股恶心的感觉冲淡分毫。 殊不知,她不屑,伊丹珠更是不屑,若不是乌日苏怕兰佩因此记恨他,磨着她来打消她的疑虑,她才不会放下身段来碰这个壁。 这次的事,她原本只想在兰佩大婚前借故敲打敲打她,让她摆正自己的位置,以后不该管的闲事一律别管,并没想做那么绝。 结果大阏氏竟主动找了来,言语间流露出对兰佩的诸多不满,一定要在婚前给她吃点苦头,还要是让她有苦说不出的那种。 伊丹珠到底还是估计右贤王的势力,不敢把事情折腾的太大,被大阏氏一番冷嘲热讽的激将,又说定会给她撑腰。 想起自己前次被兰佩撞见去绛宾的王帐,提心吊胆了那些时日,她心一横,便依了大阏氏,给兰佩的酒里下了迷魂药,想让自己成日里被兰佩迷得神魂颠倒的小儿子先过把瘾。 也是大阏氏事先留了话,猜到兰佩心眼足,那酒她不一定会喝,又差人给她送了迷魂香来,让她点在内帐,以保万无一失。 唉,距事成只一步之遥,谁知道竟会被冒顿硬生生闯了进来。 看他当时那模样,将她和乌日苏生吞活剥的心都有了。 把乌日苏打成那样,事后连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 伊丹珠越想越气,又不敢把气撒冒顿身上,只在嘴里默默地骂兰佩:嘁,小贱人!如今不过是仗着有冒顿和右贤王给你撑腰,这样给我脸色看!等到日后我儿子当上太子,有的是你看我脸色的时候! 伊丹珠便这样骂骂咧咧回到毡帐,因不解恨,又将乌日苏叫来,狠狠数落了一通方才罢休。 伊丹珠走后,兰佩叫来小狄,细问她自己昏倒前后发生的事,当时可觉得有何异常。 小狄吓得不轻,到现在也没能缓过神来,支支吾吾地说她把小主扶到内帐,伺候小主更衣时,小主直说头晕,想睡会,这时阿其格走了进来,说大阏氏让她出去回话,她不敢不去,便出了内帐,结果大阏氏差她去制衣坊取小主大婚用的珠花头冠,说小主试婚服的时候要用,她便去了,再回来时,见太子已经到了,小主当时昏迷不醒,太子正抱着小主往帐外走。 说到这里,小狄单薄的身子抖如筛糠,声泪俱下:小主恕罪!奴不知大阏氏是故意将奴差开,欲对小主不利,奴若是知道,绝不敢离开小主半步! 兰佩被她哭的心烦,挥了挥手,说了句恕她无罪,让她出去了。心里却想着,这若是阿诺在场,看到她昏昏欲睡,即便身不由己被大阏氏支走,第一反应也是小主有危险,赶紧跑出去找人帮忙,而不是心大到真就去制衣坊走上一遭,而全然置她的安危于不顾。 不过看她这次着实吓得不轻,刚刚说得那些话,也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但愿经过这次教训,能让她长点记性也好。 ...... 七日后,兰佩的大婚在一个浓雾密布的清晨拉开帷幕。 这还是兰佩重活一世后,头一次见到草原上出现如此之重的浓雾。 从毡帐上的窗户望出去,单于庭像是被包裹在一团巨大的棉絮之中,四处均是粘稠模糊的白色,遮挡住了一切可视之物。 按照萨满的神示,在举行仪式的步道和祭坛两侧燃起火把,试图用白日里的火光驱散浓雾。 火光在白雾中无力闪烁,星星点点若隐若现,与那始终如法穿透浓雾的惨白日光一起,将气氛烘托地更为诡异。 发现收效甚微之后,萨满请示头曼同意,宣布将婚礼吉时向后推迟三个时辰。 此时,兰佩已换好婚服,点上胭脂,端坐榻前等待喜婆用一顶巨大的红色幕篱盖住她的上身,继而牵引她走出闺帐,与冒顿同牵一根红绸走向祭坛,在萨满装神弄鬼的仪式中接受太阳神的祝福,最后在响彻天际的鼙鼓声中歃血抹额,完成天人合一的大婚庆典。 接到婚礼推迟的消息,她隐隐生出一丝不安,像是冥冥中的第六感事先预知,今日的婚礼绝不会一帆风顺。 -- 第98页 小主可真是奴看过这世上最美的女子。 小狄半跪在镜前,对着青铜镜中兰佩肤如凝脂,螓首蛾眉,美目盼兮的模样赞叹不已,也难怪冒顿王子和乌日苏小王会为她不惜放弃王位和声誉,弄到兄弟横眉怒对,手足相残的地步。 那日的情形她现在想来还是心有余悸,冒顿王子突然闯入的样子犹如地狱修罗,手中紧握的径路刀似乎随时都会出鞘,血溅帷帐。 她跪在帐外,和其他侍奴一起吓得瑟瑟发抖,直到王子殿下将小主抱出时,她才发现原来就连大阏氏的肩膀也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回到小主的毡帐之后,殿下方才稍稍收住怒气,可同她说话时,仍旧透露着极不信任。 她立时明白,如若得不到殿下的信任,她的下场,不过是他那把沾满鲜血的径路刀下最平凡无奇的一具冰冷身躯。 以后似这样的事,再也干不得了! 兰佩垂眸看向自己一袭明艳的红衣,嘴角微微扯动,算是挤出一抹笑容。 她听得出小狄的溢美之词并非恭维或讨好,而是发自内心的赞叹。 古往今来,但凡正常男子皆好美色,而身为红颜祸水祸国殃民的女人,前有妲己,后有褒姒。 这样想来,她是绝不会有幸成为红颜祸水的,因为她的夫君绝不会被她的美貌冲昏头。 前世,他可以将她作为礼物送给东胡,而今生,他以放弃太子之位求娶,不过是他在战场上惯用的障眼法。 日头逐渐高升,帐外的浓雾一丝丝在光线的切割下稀释开,隐隐露出了干枯的黄草和雪白的毡帐。 不等她细算时辰,喜婆已牵着红绸入帐,替她盖上了那顶红色纱幕。她的眼前霎时只有一片红色汪洋,无边无际,平静而宽广,一如她的内心。 她便如此被牵引着,亦步亦趋走出帐门,只能用双耳来分辨四下聚拢多少在雾气中看热闹的人,他们窃窃私语时脸上的表情,鼓声自哪里响起,萨满又穿上了那件缀满铃铛的神服,祭天金人正向着阳光,迎亲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还有,他的位置和方向。 伴着他向她走来,人群中的欢呼渐密渐响,直到红绸的那端被人拉扯过去,带着她的脚下踩了几个小碎步。 两人在不曾停歇的鼓点中一同来到祭坛前,跨过三级高台,周遭瞬间爆发出一阵起哄声,夹带着清脆欢愉的掌声。 兰佩的手心微微发汗,眼前有那么一瞬的晕眩。这是自他们那日在马背上分开后第一次相对,距离不远,不近,使她刚好能够在祭坛前的焚香之中清晰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强势,霸道,狠厉,果决,匈奴王的王者气息。 她不由地做了两个深呼吸,调整自己不受控的心跳。 在萨满念念有词的祝祷声中行,新人朝四方祭拜日月,祭拜天地神灵,祭拜神祠祭天金人。 之后,萨满手摇铜铃,点祭台上青铜礨中酒水撒向新人周身,引新人叩拜大单于并上前敬酒,于擂鼓阵阵中宣告礼成。 然而令兰佩意想不到的是,就在她的双手举起酒樽的瞬间,周遭的喧闹中突然响起了她无比熟悉的鸣镝声,就在她的耳边,尖锐而刺耳,带着一阵阴厉的风呼啸而过,盖过场中一切杂乱的鼓声、叫喊声,嬉闹声。 紧跟着,无数只箭簇如同从天而降的箭雨,全部朝着祭坛顶端的方向急速落下,鼓声未停,人群中刚才还喧哗吵杂的欢呼瞬间转为惊恐凄厉的尖叫。 兰佩的双眼被一片红色覆盖,不曾看见此刻正站在祭坛顶端正中的头曼,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呜咽或者抗诉,便在这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箭雨中被射成了匈奴史上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刺猬单于。 人们不由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产生了什么幻觉,然而就在头曼立挺挺向后倒下后,又是两声鸣镝响起,这一回,接连被射成肉糜倒下的是伊丹珠和乌日苏。 直到此时,前来参加婚礼的人们才倏地从一场可怖的梦境中转醒,开始相信自己刚刚所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之后如同遭受野狼攻击吓破了胆的羊群,开始尖叫着四下逃窜,毫无目的和方向的□□西奔,只为逃命。 幸而萨满的鼓声代表太阳神的旨意结束了这一慌乱惊恐中人们接连跌落在地,人踩人而亡的惨剧。 这三急三缓的鼓声,只在萨满宣布神旨时才会响起。 人们在鼓声中跌跌撞撞地站直了身子,瞪着惊恐的眼纷纷朝祭台上看去,这一回,宣布神旨的不再是萨满,而是今日婚礼的新郎官冒顿。 孤,匈奴太子冒顿,代表太阳神的旨意在这里宣布:头曼已死,从今日起,孤自立为匈奴国大单于!孤将带领匈奴国的子民们开帝国之霸业,享万世之太平! 臣叩拜冒顿大单于! 冒顿话音刚落,一侧的右贤王兰鞨和昆邪王挛鞮绛宾当即面向刚刚杀父自立的匈奴王叩首行礼,虔诚至极。 紧接着,名为迎亲队伍,实为刚刚发射箭雨的那一万骑兵也整齐下马,发出了响彻天地的叩拜和效忠呼号:誓死追随冒顿大单于! 目瞪口呆的人们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他们刚刚经历了匈奴有史以来的第一场军事政变 大单于头曼的儿子杀了他的父亲,已自立为匈奴国新一任的大单于。 -- 第99页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和异议,人群如潮水般跪下,匍匐在大单于的脚下,接受了这一骇人听闻的事实。 单于庭里的雾气于这一刻全部消散,初冬脉脉温热的光洒遍这里的每一寸草皮,每一顶毡帐,每一个见证了这一时刻的匈奴人。 沐浴在这阳光里,全场除了新立的匈奴王,唯一没有下跪的只有三人。 休屠王呼衍逐侯,被废的大阏氏呼衍黎。 还有,自始至终被冒顿护在身后的新娘兰佩。 作者有话说: 撒花庆祝头曼和小老婆一家三口领盒饭~ 第44章 伴随萨满手中的鼙鼓声重新响起,被这一变故打断的婚礼终于宣告礼成。 可此时此刻,任谁也没有心思再去关注这场原本只是个幌子的婚礼。 人们战战兢兢地听着萨满重又念起的咒语,面如死灰。 毕竟,自己的国家刚刚在短短半个时辰之内变了天。 而隐在那顶红色纱幕之后,在这场变故中自始至终未能露脸的兰佩,却是已然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她知道这场阴谋政变总有一天会发生,可她万万想不到竟会发生在自己的婚礼上。 且,事先没有人对她提及半个字。 她的父亲,哥哥,还有她的新婚郎君。 他们统统对她守口如瓶,或是出于保护,或是出于提防戒备,或是出于不信任,或是觉得没有必要。 总之,她身为今日婚礼的新娘,被彻头彻尾地蒙在鼓里,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双眼,直到阴谋开始上演,她百口莫辩地被动成为了其中的帮凶。 她被一股强烈而巨大的失望与震惊感牢牢包裹,那感觉如一条无形的绳索,将她的喉咙越勒越紧,几要无法呼吸。 她便如提线木偶一般,惶然无措地完成了接下来的仪式,被喜婆重又牵起,送回了她与冒顿的新婚毡帐。 这是她颇花了些心思布置的新屋,考虑到男主人的嗜好和需要,帐内专门摆放了可铺开舆图的硕大书案、悬挂了嵌金弓箭和佩刀,焚上北沉木的熏香,施枷上,挂着为男主人精心挑选的不同样式的青铜带扣,整个婚帐之中,留给她自己的位置不过摆在边角处的一个妆台和一张胡床,乍一看去,着实有些卑微了。 而这些,她的新婚郎君却从未踏足,甚至从未过问。 如今想来,他那些日夜里宿在北营,枕戈待旦碌碌操劳的,都是今日婚礼上的这个巨大惊喜。 比起这个,婚礼对他来说,除去可利用的形式,简直连下饭小菜都算不上。 那么她呢? 对他而言,她又算得上什么? 她不是没有给过他机会,那日她追去,就是要问他这些日都在忙什么,为何婚期临近都不露面。 可他,竟用一个令她意乱情迷的吻,将这一切草草带过。 继续将她蒙在鼓里。 事到如今,他送给她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旷世婚礼,一举替自己扫清了前路障碍从容登顶,同时也替她除掉了威胁与隐患,使她安稳坐上匈奴大阏氏的宝座,她还有什么可不满和怨怪的?! 怪就怪她自己卸了心防,竟中了他的美男计! 这个男人,简直可恨可恶可怕至极! 一想到自己未来将与这样一个男人相拥而卧,同床而眠,兰佩不由地起了一身鸡皮。 从前,她曾对哥哥说伴君如伴虎。现如今,她可算亲手将自己送进虎口里了! 大阏氏饿吗?一天没吃东西了,可要先吃点垫垫? 喜婆饿得发晕,借由去帐外看看情形,让小狄和自己带着的小厮盯着喜帐,自己偷偷出去觅了点吃食,回来见兰佩仍一动不动地在床沿坐着,不禁有些愧疚和心疼地问道。 兰佩哪里吃得下,气都被气饱了,遂坚决地摇了摇头。 大阏氏可是在等大单于?大单于今日双喜临门,前来庆贺的人实在太多,我刚出去瞧见他在金帐里被丘林部的小王们拦着进酒,右贤王和兰儋大人都在场,这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的 兰佩听罢,狠狠将头上的红纱一扯,露出有红似白的小脸,瞪着一双澄澈的大眼睛说:等他?谁说我等他了?我不饿!你出去吧,这没你的事了。小狄,伺候我更衣洗漱,我累了,要睡了! 说完,她开始扯自己发髻上的金鹿簪和额前的珊瑚流苏,还有挂了一身的各色宝石珠串,那纵横交错的珠宝又大又沉,坠得她简直抬不起头来,想要摘取下来也甚是麻烦,胡乱拉扯,很快就绕成一团,理不出头绪。 小狄见小主毫无章法地对着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宝撒气,赶紧上手帮忙,喜婆在一旁看着急得连连叩首:大阏氏,这可使不得啊大阏氏,大单于还没进喜帐,你们尚未同牢合卺,解缨结发,您这,这就梳洗更衣,这......这等大单于回来,奴......奴是要掉脑袋的呀! 喜婆说到最后,语气已是无助的哀求,只可惜兰佩不为所动,连同几根头发一同扯下发髻上的金丝珠串冷冷道:我还没用膳,你自己跑出去找东西吃,若我说给大单于,你一样是会掉脑袋的! 喜婆当即吓得噤声,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出去! 兰佩说着已站起身,扯开发髻向浴帐走去,喜婆颤巍巍地躬身,祈祷着还能再见到明日的太阳,连滚带爬退出了喜帐。 -- 第100页 服侍小主这么久以来,这还是小狄头一次见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就连上回在二阏氏那里昏迷后醒来,小主都不似今日这般生气。 她隐约能够猜到小主为何生气,可在她看来,今日之事对小主而言绝对更应欢喜才对,毕竟自己的夫君于新婚当日自立为王,从今往后,她便是这世上最尊贵的女子。 能居此拱月之位,享此荣华富贵,就算事先不知情又如何? 她眼观鼻鼻观心,一面小心翼翼地伺候小主沐浴,一面小声安慰:或许大单于只是为了保护小主,不愿将小主牵入险境。 兰佩浸在微微发烫的木桶里,双眼开阖了一下,重又闭上,用沉默阻止了小狄继续开口的可能。 见小主不语,小狄便识时务地闭上了嘴,直到伺候完主子擦干一头乌发,穿上丝缎亵衣,又结结实实地套上中衣,外衫,躺倒进床榻之上,她才轻轻放下帷帐,准备出帐。 将灯都灭了吧。 挺尸般僵了一天的兰佩,此刻被一池热水舒张开全身毛孔,忽尔觉出些困意。 不不给大单于留一盏灯吗? 小狄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她的小主,还当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连死都不怕的人 不留,天不亮他回不来。 说罢,兰佩朝里翻了个身,窝在自己秀发和肩颈间的幽兰香气里,缓缓闭上了双眼。 很快,喜帐内的油灯尽数熄灭,四周陷入纯粹的黑暗之中。 她不喜睡时有光,似乎微弱的光线都能穿透她薄如蝉翼的眼皮,透入她的双瞳,让她难以入睡。 新婚之夜,她之所以敢这样不合礼数地独自先睡,一方面是对冒顿今日行动未曾事先告知的报复,另一方面,是她前世先后两次出嫁,夫君在新婚之夜皆是喝到天蒙蒙亮时才回,她端坐榻前枯等一夜,结果等回的却是全身散发着浓郁酒臭味的醉鬼,因被灌了太多酒,被抬进来后便沉沉睡去,对于帐中是否有人,都是谁,全然无知的事先预知。 自然,那喜婆口中的同牢合卺,解缨结发也都未能完礼。 今日冒顿双喜临门,只会比前世喝得更多,回得更晚。 重活一世,她不伺候了。 枯坐干等一夜的事,再不会在她这里发生。 如此想着,她负气鼓着腮帮子,很快便沉沉睡去。 羌笛横吹,乐衫舞歌,胡琴悠扬。 金帐之中,这一切在此刻冒顿的眼中,都远比不上喜帐里的妆台凝脂。 在众人频频举杯表忠心的当口,他一面暗自记下他们敬酒的顺序措辞,一面派人加紧追索婚礼之后便从单于庭消失的呼衍逐侯和呼衍黎,一面豪爽地饮下一杯杯烈酒,一面还在想着喜帐内的那个小人儿。 待到他数到第三十二时,心目中王庭新组的官职人选已基本遴选完毕,仅仅一个眼色,拓陀和兰儋各自就位,近身侍卫很快在他身侧形成一个内收的八字,护送他步出金帐。 与这派喧闹明亮不同,帐外不见光的幽暗处,暗杀从中午一直持续到现在,仍没有停止。 头曼掌控匈奴单于庭多年,暗线遍布,今日之事因事先筹备周严缜密,非亲信均不知情,且事发突然,鸣镝弓箭手均训练有素,使他能够顺利得手。 可头曼多年培植的那些暗线自单于庭一直延伸到月氏国的边境,谁也不敢保证不会从中生出誓死效忠头曼的亡命之徒。 此刻,由冒顿手下那一千骑精锐精心编织的大网,正如焉支山夜间围猎一般,在向内收拢。 头曼的死侍已肃清过半,呼衍逐侯向东逃去,许是事先有所预备,行迹灭得干净,到现在仍没有消息。 加派人手,继续追! 臣遵旨! 拓陀和兰儋领命,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为防一切不测,冒顿刚刚只饮拓陀在一旁斟得酒,任谁也不知,更不敢妄自揣测怀疑,那酒竟是毫无滋味的一杯杯白水。 头曼猝死的当晚,保持头脑清醒是基本。 保护大单于的近身侍卫很快将喜帐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先前一直在喜帐外值守的侍卫见大单于来到,齐齐执戟下跪,为首的上前禀报:大阏氏已睡下。 冒顿不可置信地朝帐内望了一眼,果真一片漆黑。 未等他回来行礼便独自睡下,这还不够。 她竟然 她胆敢 连一盏灯都不给他留?! 这让他今日刚荣升为匈奴王的新婚郎君,在手下一干人等面前,颜面何存?! 原本,迫于今晚形势,他打算入喜帐与她行完礼,陪她说会话便让她先睡,毕竟,他还有很多棘手的事要去处理,想来,她也定是理解的。 可谁知事情在她这竟能演变至如此境地,与他倒比其它事显得更为棘手。 大阏氏可是哪里不适? 见小狄匍匐在地,他冷冷问道。 回大单于,大阏氏乏了,也不让奴等在帐内伺候,先睡下了。 知道了,退下吧。 冒顿挥了挥手,放大了喜帐之外的包围圈,摸黑踏入帐中。 -- 第101页 幽暗的夜色里,榻上之人的鼾声清晰可闻。 她这竟是,真睡了?! 在经历了今天这一番惊心动魄的大事件后,身为新婚妇的她,不等新婚郎君的归来,真就如此香甜地睡着了?! 冒顿哭笑不得地又往榻前走了几步,掀开帷帐隐约看见床上的人影,那么小一只,正一手搁在前额上,一手抚在胸前,仰面朝天沉沉睡着。 淡淡的馨香自她发丝间传来,令人再难挪开脚步。 他极力克制住身体里蹿腾的灼热,无奈地轻叹一声后,俯身弯腰在她的脸颊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之后,重又放下帷帐,蹑手蹑脚步出帐外。 守好这里,今夜没有孤的允许,谁都不准进去! 遵旨! 今冬的第一片雪花悄无声息地自夜空中飘落,融化在他的眉间。 可惜初立的匈奴王根本无暇顾及这场初雪,只见他无限留恋地回望了黢黑的喜帐一眼,飒魄的身影很快融入雪夜之中。 作者有话说: 温馨小贴士: 公元前209年,注定是为后世万代所铭记的一年。 这一年,陈胜吴广叫喊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在大泽乡起义,揭开了秦末农民暴动,直至推翻强秦暴/政的序幕。 这一年,与秦王朝仅仅隔着一条土砌长城的匈奴,以杀父自立这种广为后人所诟病的道德短柄,开启了式辟四方,彻我疆土的冒顿时代。 那将是匈奴历史上,除后来横扫亚欧大陆,令罗马人闻风丧胆的阿提拉大帝之外,最伟大且令人胆寒的君王,他那后世再无人可及的功绩,超凡敏锐的政治头脑,以及远见卓识的胆量和勇气,使得即便对匈奴这类蛮夷异族充满愤恨和鄙夷,一向自诩为正统的中原帝王家,历经汉高祖刘邦、吕后直至汉文帝,也不得不迫于他的强大震慑,与他相约为昆弟,承认他在中国版图上独一无二的地位,并且一直保持着友好而谦卑的书信往来。 此前一年,功过自由后人评说的秦始皇已死在他第五次出巡的途中。而早在公元前211年,伴随着东郡出现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刻辞,一直潜伏着的六国旧贵族残余势力,已俟机开始暗中进行着分裂活动。 暴君的下场是可悲的。 却难有人觉得其可泣。 秦始皇死后,长年陪伴其左右的宦官赵高一手策划了一系列惊天阴谋,他先是说服秦始皇的小儿子胡亥威胁丞相李斯,假造秦始皇发布诏书,由胡亥继承皇位,继而以秦始皇的名义指责正在外平乱的长子扶苏为子不孝、蒙恬为臣不忠,逼迫他们自杀。 可怜扶苏信以为真,乖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叹蒙恬誓死不从,却也无法逃脱必死的宿命。 回到咸阳后,胡亥继位,是为秦二世,赵高任郎中令,李斯依旧做丞相,却因挡住了赵高的前路,终究在与赵高的政治博弈中败下阵来,不久即被腰斩于咸阳。 自此,赵高升任丞相,因可以自由出入宫禁,称中丞相,掌管起胡亥的吃穿用度甚至言行思想。 宫禁内外的荒唐事一桩接着一桩,大泽乡起义只是时间早晚。 而恰恰自当年起至公元前202年刘邦称帝的八年间,因楚汉之争而陷入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一派荒草枯骨的中原战场,为冒顿以单于王庭为中心,自次向东、北、南、西开疆拓土提供了宝贵的时间和土壤,待到汉朝自洛阳迁都至长安,刘邦端坐皇帝位上朝西北一看,这才发现昔日躲在长城之后艰难度日的匈奴,早已跨过长城以南,雄霸中华版图上的整个西北地区,对汉王朝形成了虎钳之势。 当然,那是八年之后的事了。 此时的冒顿,才刚刚在他的新婚典礼上坐上大单于的宝座。 第45章 那满帐的沉木香似乎有种安神的魔力,待到兰佩幽幽转醒,已是第二日辰时。 睁开眼的一瞬,见帷帐上的一双白鹤不知去向,她陷入刹那间的恍惚,转而又在下一秒想起了昨日发生的一切。 是的,她已嫁作人/妻。 是的,她如今已是匈奴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母大阏氏。 可她的夫君呢? 隐约中,她曾在昨夜的睡梦里见到他,低头在她的脸颊间烙下一个若有似无的吻。 她不禁茫然四顾。 帷帐低垂,香烟袅袅,原来那不过是个可笑的梦罢了。 这喜帐从昨晚她睡下到现在,就再没有人进来过。 不然,以她敏感的嗅觉,不可能闻不见一丝酒味。 看来,她的新婚郎君昨夜岂止醉了,简直醉得厉害,如同娶回呼衍乐当晚那般,竟彻夜未归! 不知怎的,兰佩对于这一事实倒接受地极为平静。 即便她以为今早睁眼时能见到他,可比起他未曾知会便在她的婚礼上大开杀戒,洞房之夜让她独守空帐似乎已算不上什么过分之举。 况且,她早有预料,也并未等他。 如此想着,兰佩下垂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些,慵懒地伸了伸胳膊,起身下床。 小狄隐约听见内帐有动静,跺了跺脚下的雪碴,连忙推门入帐伺候,瞧见小主已经披上狐皮袄起来了。 下雪了? 见小狄的帽檐、眉毛和睫毛上都沾着如白糖似的雪霜,兰佩惊诧地问。 -- 第102页 回禀大阏氏,初雪下了整一夜,到现在还没停。 这倒让兰佩提起了些兴致,不禁一脸期待地笑着对小狄说:当真?!快,待我梳洗后,咱们踏雪去! 小狄愕然地看着小主,手上的动作僵停住,像是魂魄被抽空了几秒,继而又迅速回了位。 兰佩看出她的惊诧,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 小狄赶忙重又换上小鹿受惊的样子,垂下眼眸,只顾干手里的活。 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 兰佩不解,耐着性子问道。 谁知小狄竟噗通一声跪下了,嗫嚅着:奴该死,奴不敢说 说吧,赦你无罪。 奴只是觉得不解,大单于新婚之夜未归,大阏氏现下怎么还有心思出去踏雪 小狄的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声若蚊蚋,兰佩只能从她的唇语中猜出她在说什么。 听罢,她无奈地笑道:那你说,我该如何?大哭大闹一场? 绕过小狄,兰佩在镜前坐下,心不在焉地梳起一头柔顺青丝,淡淡道:其实,我就是只成精的狐狸,这世上已没什么事能撼动我一二了 她这话像是在对小狄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小狄不明所以却又不敢再多说多问,默默帮她盘好发髻,梳洗之后出门换水,兰佩等了一阵见她一直未回,便自己背身换外出的衣服。 今日这天,出去可得多穿些,那双厚实的羊皮手套也得戴上,不然回头手上一准要生冻疮。 正当她踮脚打开竹笥,埋头找寻那双手套时,帐门洞开,身后传来低促的脚步声。 怎么去了那么久? 兰佩并未抬头,仍弯腰埋头在那硕大的竹笥中摸索,半个身子探入竹笥内,鼻尖充斥着皮革和樟脑的味道。因装得都是冬装,又厚又沉,搬动起来着实吃力。 都怨她自己,整理的时候因为赶时间,什么大氅皮袄皮裤一股脑地塞了进去,现如今想要从里面找一副羊皮手套,犹如大海捞针。 很快,她折腾出了一层薄汗,双颊也因为低头充血而泛出一圈红晕。 终于,就在她那只已深深埋进竹笥中的小手,精准地在最底端的一件貂皮短袍旁抓到手套,准备腰部发力,将自己连同手套一齐从竹笥中扥出来的瞬间,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蓦地自她耳旁响起: 你在做什么? 她猛地一惊,重心失控间脚一滑,腿一弯,整个人竟直挺挺地朝竹笥里栽去。 只留出半截身子和双腿在外徒劳地挣扎。 伴随口中因难以呼吸而发出的呜呜声。 身后很快传来一阵低沉的笑,伴着这似乎在忍,却怎么也忍不住的笑声,她便如拔萝卜一般被新婚郎君从竹笥里揽腰抱了出来。 她发誓,这绝不是她所预想的新婚之夜后,两人再次见面时的场景。 在她的预想中,她一定会板着一张人鬼皆惧的阎罗脸,对他所言所行皆不予理睬。 她倒要看看,对于他昨日的种种恶劣行径,他要用何种说辞为自己开脱,又会如何殷勤地虚情假意一番,以博得她的谅解。 到时候,是否决定原谅他,就要看她的意愿和心情了。 可,可、可,现在这情形是,她散了发髻,形容疯癫,面红耳赤地被他从困境中救了出来,她甚至连双脚都无法踩到地面,就被他这么悬空着抱起,又紧又牢,全然没有放手的意思。 耳畔,是自他胸腔共振而来的一阵戏谑而又畅快的笑意。 她飞快地从懊悔和震惊中回过神来,开始手脚并用地在空中肆意挥舞:放开我! 他恍若未闻,迈着急切的步子,将怀中如乌龟般挣扎着的小人径直抱上床榻,自己的身子犹如泰山压顶紧跟着覆了上去,兰佩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接着便是她的小身板根本无法承受之重,压得她差点翻个白眼一命呜呼。 我让你放开! 她一双手脚此刻毫无优势地被他牢牢压制住,只剩嘴巴还能叫喊出声,可很快也被他结结实实地堵住,唇齿相接间,只能发出呜呜的哀鸣。 兰佩又羞又恼,仅剩的一丝清明提醒她切不可再重蹈覆辙,遂在他的舌探入她口中的一瞬,张嘴含齿狠狠咬住,直到两人都尝到了腥甜的味道。 谁知此举不但未能击退他的进攻,反倒犹如往干柴堆中添了把烈火。 舌尖被她咬破,他连吭都没吭一声,不仅唇舌搅动地更加肆无忌惮,双手也开始不安分地游移。 他霸蛮地一如既往,却全然不似前世对她那般粗暴。 她的防线便在这无效的抗争之下一步步瓦解,直至不受控制地松开了紧咬的牙关。 在这迷离混乱之中,她忽而察觉,他喷吐在她鼻尖的热气中,怎么一丝酒气也无? 一夜的宿醉,短短两三个时辰,他怎么可能就像完全没喝过酒? 她睁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凹陷的眼窝,一对细长卷密的乌黑睫毛微微颤动着,满是动情的沉醉。 不对,他明明就是完全清醒着,他明明就没有喝酒。 -- 第103页 既未曾饮酒,昨夜为何不归? 兰佩再也忍受不住他这般不作答,不解释,上来就似一只发情的公兽,只顾自己予取予求的相处之道,她毫不怜惜地再次狠狠咬住他的舌,在他吃痛松劲的一刹,猛地将他推开,自己顺势从床榻上站起,衣衫不整,披头散发地站在帷帐外,涨着通红的小脸,大口大口喘息着怒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冒顿直起身,抬手擦去唇角渗出的血丝,收缩起刚刚因为纵情而放大的深棕色瞳孔,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试图从她的神色中揣测这句问话究竟有几层意思 她全身僵硬,如同竖起周身的刺,随时准备防御或进攻的母刺猬。 她的神色愠怒而又戒备,明显已克制隐忍过,此刻不过是徒劳无功后失控的爆发。 她的语气带着深深的失望和不解,还有,对他的不满和控诉。 他不由地眯起双眼,突然发现一个不争的事实她正在同他置气,置很大的气。 原来她昨晚不等他回来便先睡去,连一盏灯都不留给他,是有意而为之。 且这股怨气一直延续至今,全然没有因她的一夜好眠而褪去。 他心如电转,很快便从王位更迭的巨大政治斗争中抽回神来,大概猜到了她同自己置气的原因 洞房夜彻夜未归,以流血的政治斗争粗暴打断了他们的婚礼,且事先未将这一切告诉她。 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大阏氏,我要用一生来宠爱和保护的女人。 他一脸严肃,回答得掷地有声。 事做得不漂亮,话倒是说得好听。 兰佩冷哼一声,站在原地瞪着他:所以,大王就是如此宠爱和保护臣妾的? 冒顿听出她的诘责,斩钉截铁道:是,昨日之事没有事先告知,便是我对你的一种保护。 那不容辩驳的意思明白告诉她,即便事情再来一遍,他还是会选择这么做。 保护?兰佩早已料到了他的说辞,忿忿然不屑道:我以为的保护,是在我知情的前提下 特别是你在我们婚礼上的所作所为,我有权知道! 还有,你昨晚一夜未归,还并未与你要宠爱一生的大阏氏完礼! 兰佩憋了昨日一天一夜的话,此刻如同连发的弩/箭,突突突地朝他一通猛射,饶是她对两人的结合再不抱什么幻想,也忍受不了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当三岁小孩子耍。 如此,我嫁与大王未必算是明媒,也并未正娶。 我昨晚本打算回来与你完礼,却见你已睡下,连灯都全灭了,想你应是累了,便未叫醒你。冒顿无奈地解释道。 原来昨夜那个吻并非她的梦境,兰佩愣了一下,却很快稳住心神,带着戏谑的口吻激将道:哦?那倒是妾误会大王了。可大王为何又离开了呢?难不成,大婚之夜,还有别处比婚帐更是大王该在的地方? 是,昨日却是我的大婚之夜,却也是单于庭,是整个匈奴王权更迭之夜,我有太多棘手的事要处理,不敢有丝毫松懈和怠慢,任何一个细微的差池,都有可能要了你我的命。我以为你能想到这点,也能理解我的身不由己。 从昨夜到现在,他更多的是在运筹帷幄,在发号施令,还从未如此去向谁费力解释过什么。 他能理解她的咄咄逼人,怒火中烧,可她,哪怕能有一点点理解过他吗? 兰佩原本通红的脸先是转白,继而转青,紧咬住的下唇止不住地微微哆嗦着。 听听,这意思,倒是她的不是了! 是她不能以大局为重,不能理解他的身不由己! 事到如今,她还能再说什么?! 你来我往的对话戛然而止,帐内霎时死一般的寂静,气氛瞬间凝至冰点以下,明明烧着熊熊炭火,却冷如数九寒冬。 算了,是她自己逾界贪心了,还以为此生的他能和前世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太傻太天真! 若是变了个人,他就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匈奴王了。 兰佩轻轻摇了摇头,开始埋头整理自己的衣服和发髻,冒顿一言不发静静看着,直到她披上狐皮披风,戴上兜帽和羊皮手套,套上牛皮长筒靴,准备推门出帐。 你要去哪? 赶在帐门打开的一瞬,他上前拉住了她。 大王初登王位,大局未稳,应该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吧,似臣妾要去哪这种皮毛小事,就不劳大王费心了。 说罢,她一脚踩进及膝的雪中,对着一直候在帐外的小狄喊道:备马! 小狄偷瞄了眼大单于铁青的脸色,喏喏应着去牵马。 不许去! 冒顿紧走两步挡在兰佩面前,语气已近恳求:在我还不确定单于庭是否绝对安全之前,你最好就在这呆着,哪也别去! 兰佩恍若未闻,依旧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雪绕开了他。 冒顿深深地叹了一口白气,闹不清从前那么善解人意的兰佩,性子何时变得如此刚烈,伸手再要拦她时,拓陀突然飞奔而至,顾不上拍打落满周身的白雪,急切叩首道:大王,臣有要事禀报! -- 第104页 何事? 冒顿伸到一半的手悬在半空,回头问道。 事关呼衍逐侯。 拓陀只说了这几个字,便止住了。 冒顿旋即会意,垂下手臂说:进帐说吧。 身后,兰佩已翻身上马,向东而去。 冒顿对着那融入天地间一片纯白的背影,颓然地揉了揉眉心,转身交代身边列队的精锐:护好大阏氏,午时前必须回来。若她有任何闪失,孤诛你们九族! 齐整的呼号声带着誓死的忠诚,回响在单于庭的上空:遵旨! 第46章 这场初雪如同从天际倒泼下的白色水彩,悄无声息,一丝不苟地用了一整夜的时间将单于庭的每一处角落都染得雪白,遮盖住昨日的斑斑血迹和滔天阴谋,世界一时变得纯洁,宁静,唯美,祥和。 兰佩初上马时的怒气,很快被这番震撼人心的美景冲淡,一望无际的白色净化了她的心灵,使她感到自己所处这尘世间的渺小,仿若人世间再发生什么天大的事,在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面前,都不值一提。 赤红驹打着响鼻,踩在深浅难辨的雪地里颇为吃力,本打算去白鹭泽的兰佩心头一转,掉头朝单于庭西边的密林而去。 小狄紧紧跟着,还不时回头看一眼成扇形护在她们身后的轻骑兵。 伴随太阳恹恹地探出头来,雪渐渐停下,雪后林间的空气中满是沁人肺腑的清甜,偶尔有树枝上不堪重负的积雪簌簌落下,惊起几只飞鸟。 穿过这片密林,又向前走了一阵,兰佩远远看见了不远处升腾的炊烟。 几顶毡帐零星散落在疏林间,其中一顶便是阿诺的家。 听见敲门声,阿诺有些迟疑,她刚搬来此地,远近还没有熟人,又逢大雪,牧民们都忙着安置牲畜过冬,谁会这时登门? 擦了擦手里的酥油,阿诺跛着推开帐门,伴随一阵凉风侵入,她看见了小主,正披着纯白的狐皮大氅,戴着兜帽站在门外,应是一路策马而来,面颊冻的通红。 阿诺赶紧将兰佩往帐里引,惊道:小主?!您怎么来了? 想你了,来看看你。 兰佩说着解开大氅,回身关上帐门,将小狄和远远随着的侍从都关在了帐外。 立定,她对着帐内环顾一圈,虽简朴,倒干净,也宽敞,是个能舒心住着的窝。 心下稍安。 小主新婚,怎的有功夫来奴这里?阿诺赶紧替兰佩倒了杯热浆,递给她时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兰佩的神色。 她腿脚不便,很少外出走动,对于昨日发生在单于庭的事并不知情。照理,小主今日本应在单于庭和太子一道,向头曼大单于、大阏氏问安,哪怕在新婚之夜与太子发生什么龃龉,闹得不欢而散,她所认识的小主,也绝不是这么不识大体之人。 如此突然出现,实在不合常理。 兰佩低头喝了一口热浆,顿觉凉透的身心回暖了些,笑道:怎的,我好心来看你,你倒不领情! 奴不敢!奴只是觉得小主此时不该出现在这。 哦?那你说我该出现在哪? 见兰佩杯里的热浆很快见了底,阿诺又赶忙替她满上,试探着问:小主这是和太子殿下闹别扭了? 兰佩轻嗤道:太子殿下?呵,你大概还不知呢罢,太子殿下如今已是匈奴的大单于了 出乎兰佩意料的,阿诺听到这个消息后的第一反应,竟是拖着伤腿蹒跚地当即跪下,深深叩首道:奴不知情,还请大阏氏责罚!奴参见大阏氏!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兰佩被她噎得一愣,赶紧上手扶她。 却被阿诺轻轻推开:恕奴直言,小主现下已是大阏氏了,行事切不可再如往日那般随性,毕竟小主现在肩负着整个匈奴的半边天。 ...... 兰佩的眼神一黯,抬至一半的手僵在原地,正不知该如何作答,听见阿诺又道:奴不知大阏氏是出于何种原因离开单于庭,但无论如何,这里都不是大阏氏该在的地方,还请大阏氏速速返回! 言辞恳切坚持,已不似一个奴婢的口吻。 这便是跟了她十几年的阿诺,主子大婚后的第二天冒雪过来看她,却被她短短几句话忠言逆耳,当头泼了盆冷水。 可现如今,这些话如若她不说,还会有人对她的小主说吗。 冒顿太子当上匈奴大单于,在阿诺看来是早晚的事,自己尽心服侍了那么多年的小主终于得偿所愿,嫁给了心爱的夫君,又成为匈奴的大阏氏,她心里替小主开心,可小主今时今日的身份不同以往,身边会有多少双眼睛镇日里盯着,又有多少人会真心盼着小主好,阿诺即便身不在单于庭,心里却是明明白白。 似今日这般不计后果的行径,她的小主,可万万不可再有了! 她此刻心里所思所想,兰佩又岂会不知。 她从单于庭来到这,确是有和冒顿赌气的原因,但她很想来看看阿诺,想和她说说心里话,如今竟也不行了么。 兰佩对着阿诺一直伏在地上的后脑,怔了足有半晌,末了,无奈地轻吁了声:罢了,见你都好,我也就放心了,我这就走。 -- 第105页 说完她搁下手中的陶杯,弯腰想要将阿诺搀扶起来,结果阿诺不为所动,仍是埋首伏地,连头都不曾抬一下。 兰佩见她如此,也不再坚持,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时若不经意地抹开眼角的一滴泪花。 直到听见小主确实上马走远了,阿诺才撑着残腿,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心里默默为她的小主祈祷,愿太阳神庇佑,小主今日这般莽撞举动,不会给她和大单于带来什么麻烦。 回单于庭的一路,大雪虽已停歇,但一天一夜的积雪渐冻成冰,路很不好走。 近身侍卫为防意外,列阵将兰佩护在正中,战马喷着白气,打着响鼻,马蹄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雪地里,在茫茫雪原上留下长长的几串蹄印。 不多时,队伍重又走进那片密林,高高的桦树枝杈上压满积雪,层层叠叠遮挡住视线,训练有素的侍卫们警觉地四下张望,竖耳听着四下异响。 忽然,一棵桦树的枝叉被大雪压折,簌簌落下厚厚积雪,正砸在兰佩身骑的那匹赤红驹的马头上,马一受惊,撒开前蹄要往前跑,怎奈林地雪厚,赤红驹力不从心,前蹄一软,竟半跪倒在了雪地里。 兰佩顺势滑下马背,轻轻拍去马鬃上的落雪,正欲牵马重新站起来,不知从哪个突然方向射出一支冷箭,正中护在她身前一名侍卫的前胸。 可怜那侍卫还未来得急发出丁点声音,便直挺挺地朝后倒去,从软甲里渗出的鲜血,迅速将雪地染上一片殷红。 领头的百骑长大喊了一声:有刺客,保护大阏氏!,结果话音未落,竟也中箭倒在了血泊中。 伴随着越来越密的箭簇从四面射来,身边的近身侍卫成片倒下,兰佩从最初的惊恐中凛回神,知道自己这是自投落网,被敌人埋伏了。 现在再想后悔先前没听冒顿的话,一意孤行离开单于庭,将自己暴露在敌人的箭簇之下,已是晚了。 身边,几个近身侍卫催促她赶紧上马,执戟缩小成一个人肉盾牌,想尽快离开这个埋伏区。 可未能走出两步,又接连倒下三人,护卫圈露出一个缺口,紧跟着,头顶一阵厉风扫过,伴随一阵洋洋洒洒的白雪飘落,倏地从树上跳下一人,正落在兰佩身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中白晃晃的匕首架在了兰佩的脖颈上。 冰冷的刀剑贴上她皮肤,兰佩双眸低垂,从那刀影中看到了劫持她的呼衍逐侯。 身穿熟牛皮软甲,外披纯白色狐皮大氅,头戴白色狐皮帽,隐匿在这漫天白雪的密林中,极难察觉。 都别过来! 见身边那几个侍卫手中持刀,蠢蠢欲动,休屠王贴在兰佩脖颈上的匕首又向里一寸,已隐隐割开一层表皮。 兰佩盯着距离自己的目光不过几寸的匕首,对于包围着她那种熟悉的死亡气息,倒并未显出慌张,冷冷问道:你想干什么? 让他们都走! 休屠王咬牙道:回去给你们的大单于送信,他的大阏氏现在我手上,若想她活命,叫他撤了那些追捕我呼衍族的士兵,放我呼衍部族人一条生路,待我及族人入东胡殴脱地,自会将她送回。 他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眼此刻正被他紧紧束在胸前的兰佩,又道:如若不然,请他去殴脱地为他的大阏氏收尸吧! 说完,休屠王毫不怜惜地将兰佩拉上一匹战马与他同骑。 离开前,他狠狠拽下她头上的那只金鹿簪扔进雪地,兰佩的一头青丝自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披散下来,马蹄踏着她脖颈间渗出的滴滴血点,很快消失在密林深处。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 一路跟来奉命保护大阏氏的侍卒们全无防备,伤亡惨重,当看到大阏氏的鲜血顺着匕首滴入皑皑白雪,他们知道休屠王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而来,谁也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稍有一点逾越的动作,便立时要了大阏氏的命。 眼看着休屠王把人劫走,剩下的侍卒迅速分为两队,一队远远跟着休屠王的方向伺机救出大阏氏,一队则立即回单于庭报信...... 金帐内,雪后自窗牖射进的银白色光束穿过冒顿坚毅的侧脸,打在拓陀肩披的重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说罢。冒顿遣走左右,对拓陀道。 臣领兵连夜朝西追寻,在距离单于庭不远的疏林草原找到了这个。 拓陀说着递给冒顿一把羊首青铜匕,冒顿认得,那曾是呼衍逐侯随身佩戴使用之物。 冒顿接过青铜匕,拓陀接着道:他们于此地之后便失了踪迹。据臣推测,应是呼衍逐侯与呼衍黎分道而行,慌忙间遗失。这两人中的其中一人如今应就在单于庭附近。 见冒顿沉默不语,拓陀又补充道:臣已加派人手兵分两路搜寻,将包围圈缩小至疏林草原与单于庭的交界处 拓陀说完等了一阵,冒顿方才摩挲着手中的青铜匕缓缓开口道:休屠王如此和孤玩猫捉鼠,是为何? 试探他的狠辣,挑战他的耐心,还是,另有他图? 这倒是一路只顾着捉人的拓陀不曾想,也没有精力去想的。 如今细想,昨夜林中雪大,凭呼衍逐侯的能力,如果想逃,完全可以遁逃得无影无踪。 -- 第106页 为何一夜过去了,还在单于庭原地打转? 除非,这里有什么是他割舍不下的,或者,他在伺机采取下一步会带给他致命一击的行动。 一个不详的念头忽而涌向冒顿心头,他不寒而栗地急道:速速派人去查,大阏氏去了何处! 是! 话音未落,他伸手拦住了正往帐外去的拓陀:不,孤要亲自去一趟,以绝后患。你速请右贤王和千骑长兰儋进帐议事。 拓陀领命,不多时,右贤王和兰儋父子疾步入帐,不等叩首行礼,冒顿急切拦住道:这里无外人,岳丈不必多礼。孤请你和兰儋前来,是有一紧要事相商。 兰鞨垂手恭听,冒顿道:呼衍逐侯昨日连夜逃离,却未曾走远,大阏氏今早出单于庭,至今未回,孤恐那亡命之徒伺机而动,对大阏氏不利,故欲领兵前往捉拿,以绝我单于庭后患。孤不在单于庭期间,一切全凭右贤王做主,由兰儋辅佐你处理大小事务。非紧急必要,其它一切待孤回来后再行定夺。 兰鞨听罢,虽甚担心女儿安慰,仍一力阻止道:大王,单于庭内局势未稳,各部族首领惊魂未定,都在等待大王的下一步动作,大王此时离开,恐被奸人趁虚而入,还望大王以大局为重!主镇单于庭! 冒顿心中着急,不欲和兰鞨说那些大道理再耽搁时间,只沉声道:呼衍逐侯一日不除,单于庭一日难安。孤意已决,多说无益,右贤王便按孤意思照办罢! 说完,他朝兰儋点了点头,旋即领着拓陀奔出金帐。 他的预感是对的。 出单于庭,冒顿领着千骑往西边疾驰不多时,便迎面遇上了遭遇休屠王埋伏,回单于庭报信的几个侍卫。 那几人远远看到大单于,从马上一跃而下,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不敢有任何隐瞒,抖抖嗦嗦地将刚才发生的一幕如实禀报,并将大阏氏的那枚金鹿簪双手奉上。 冒顿接过那枚今早还插在兰佩发间的金簪,紧紧握住,几欲将它捏成齑粉。 是他,这一次又是他的疏忽。 疏忽着放走了她,再一次置她于危险之中。 愤怒,自责,焦急,冒顿的心中如同燃着一团熊熊烈火,越烧越旺,急急催马扬鞭向西飞奔而去。 ...... 兰佩被反绑双手,蒙着双眼,口中塞了团麻布,跟着呼衍逐侯不知在马背上颠了多久,没喝过一口水,进过一次食。 直到,耳边风声骤歇,呼衍逐侯停了下来,稍倾,她隐约中听见了呼衍黎的声音: 那是我们的族人!我们不能弃置不顾! 可他们非但没有任何用处,你我还都有可能因为他们而丧命! 呼衍逐侯咆哮着,带着十足的怒意。 呼衍黎用不容辩驳的口吻道:无论去哪,有他们,才有我呼衍部的家,才有我呼衍部的血脉延续和希望! 顿了片刻,她又道:况且,我们手中如今捏着他的软肋,只要这个小贱人在,他就不敢拿我们如何。 兰佩紧紧闭双眼,心中嗤笑,你们就做梦罢。 就算他的软肋是我,必要时,他也会砍了自己那根软肋,不给敌人留任何后手。 你不给她喂点东西? 呼衍黎用手指在兰佩的鼻翼下试探了一下,对呼衍逐侯道:她还没到能死的时候。 话音刚落,兰佩的脸旋即被一只粗糙的大掌死死捏住,也不呼衍逐侯知往她口中灌了什么东西,一股浓重的腥膻味引得她开始连连作呕。 紧接着,蒙眼的布条被倏地扯开,兰佩缓缓睁眼,正对上呼衍黎凑过来那双唯剩仇恨的双眼,旋即冷冷瞥开。 大阏氏?呼衍黎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正视自己的眼,一字一句道:你给我听好了,你欠整个呼衍部的,欠呼衍乐的,我要你,血债血偿! 作者有话说: 冒顿:啥?媳妇被人抢了?! 淦! 第47章 大雪和女人明显阻碍了呼衍逐侯亡命的速度。 单于庭一昔变天,眼看着曾忠心追随头曼的幕僚们一个个倒下,成了头曼的陪葬,呼衍逐侯知道,自己的日子也到头了。 而当呼衍黎看到伊丹珠竟那样惨死在乱箭之下,心中的绝望和恐惧犹如藤蔓疯长,勒住了她的咽喉,让她无法呼吸。 于是不等参加完血溅王庭的婚礼,呼衍逐侯和呼衍黎便匆匆回到寝帐简单收包裹,趁乱一起逃出了单于庭。 呼衍逐侯原本的计划是带着手下三千多精锐,出单于庭一路往东,投奔东胡。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最后跟随他逃亡的士兵仅不足几百人。 时间仓促,逃命要紧。对于那些违军令者,他已顾不得那许多了。 谁知呼衍黎也是个不省心的,投奔东胡一定要带上呼衍部的族人,说即便他们先行到达匈奴和东胡边境的那片寸草不生的殴脱地,也要与呼衍部的族人汇合之后,再继续向东胡进发。 还要他派那些跟他离开单于庭的士卒去保护那些手无寸铁的族人。 呼衍逐侯骂骂咧咧了一路,到后来未再坚持反对意见。 倒不是他认同呼衍黎那种与身俱来的基于母性血脉延续的族母光辉,而是他反复思忖之后,觉得带着族人向东胡王卑躬屈膝,更能赢得东胡王的信任和对他们遭遇的同情,继而接纳他们在东胡落脚扎根,成为东胡的子民。 -- 第107页 只是如此一来,逃亡的速度慢下来不说,难度也可想而知。 尤其是,当冒顿得知他们逃离单于庭后,定会派人穷追不舍,赶尽杀绝。 毕竟,那是一个连自己的父亲,匈奴大单于都敢下手的疯子。 于是他亟需找到一个能拿得出手来,和那个疯子谈判的权称。 他花了一夜的时间围着单于庭打转,就是在等这样一个百密一疏的时机。 太阳神眷顾,让他碰巧看到了兰佩独自从单于庭出来,入了这片密林,将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送到了他手中。 他于是领着那几百精锐,在密林中兰佩回单于庭的必经之路上设下埋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这个为冒顿来说,极为重要,无法舍弃的权称 他的新婚大阏氏,那个害死他女儿的人。 他憎恶地看了眼正被呼衍黎掐住下巴问话的兰佩,手中扬起马鞭,朝她的肩背上狠狠抽下一鞭,伴随着啪的一声厉响,兰佩被塞着麻布的嘴里只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呜咽,整个人瞬间朝后半栽下去。 他翻身下马,紧跟着又是一鞭子,抽向了她的前胸。 他咬着牙,颤抖着挥鞭的手,指着她问:我女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兰佩口中的麻布已将她的嘴磨破,身上两处被鞭子抽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在这能冻死人的暮色里,疼得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见她无动于衷,呼衍逐侯将她拎起,一巴掌掴向她的脸,兰佩的嘴角裂开了血口,可嘴里粘黏住的麻布却纹丝未动。 面颊瞬间肿起来。 呼衍逐侯气急败坏,上手拽出她嘴里的布块,凶斥道:说! 兰佩的双唇根本无法开阖,灼痛的咽喉也只能发出轻微的气声。呼衍逐侯以为她是故意不说,很快又是一巴掌呼扇过去。 省点力气吧。 呼衍黎在一旁冷冷看着道:人都没了,如今想要知道这些又有何用?说到底,那都是她的命! 我不甘心!呼衍逐侯咆哮道。 你以为我甘心?! 从云端跌落入泥,眨眼间失去昔日她所有的一切,她,匈奴国原本的国母大阏氏,比起自己的哥哥,确实有更多的不甘心。 原本,她是我全部的希望!我自十六岁嫁给头曼,本就是呼衍部为了权衡部族势力的祭品!在单于庭的这些年月,上有大阏氏,下有伊丹珠,头曼何时正眼瞧过我?当我痛失第一个孩子,并且永远也无法生育之后,这偌大的单于庭,便是一座令我无法呼吸的牢笼,禁锢着我的一言一行! 没有姿色,没有孩子,为了取得头曼的信任,我成日里如履薄冰,揣测他的哪怕一个细微的眼神、动作,违心说着一句又一句我自己恶心至极,却能让他愉悦的疯话!直到大阏氏暴毙,我得以顺位成为单于庭的大阏氏,盘算着呼衍乐嫁给冒顿之后,能不似我那般辛苦地稳固地位,只待头曼百年,她便可接替我之位延续我呼衍部至高无上的荣耀! 是,在你眼中,我女儿的存在只是为了延续呼衍部的无上荣耀,是你,将她变成了呼衍部的又一个祭品! 呼衍逐侯几乎是咆哮着打断了呼衍黎兀自伤感的独白,凄厉的叫喊声回响在草原无边无际的黑蜮中,带着他痛彻心骨的痛,久久不散。 呼衍黎沉默了。 呼衍逐侯说得不错。 若不是她的坚持,呼衍乐或许本无需踏入王族纷争的泥淖,以一个部族首领之女的身份,活下去。 明知冒顿于呼衍乐无心无意,明知她婚后生活地痛苦至极,身为姑姆的她依旧硬着铁石一般的心肠,将呼衍一族的未来强加于她,一步步将她推向濒死的深渊。 可即便一切重新来过,她依旧会做此选择。 要怨,就怨她们生而为呼衍部族的长女,这都是她们不得不承受之重。 草原短暂的黄昏中,兰佩清楚看见了呼衍黎眼角的濡湿,瞬间闪烁,又瞬间被风干。 一阵难捱的静默过后,呼衍逐侯重重喘出一口粗气,之后抬头看了眼一瞬泼墨的夜色,掐指算过时辰预备在马背上稍事小憩。 睡前,他没好气地对呼衍黎说:我睡会,你先盯一阵,待我醒来你再睡! 呼衍黎憋着心中无处发泄的忿恨,负气没有理会呼衍逐侯的叮嘱,很快也钻进绑在马背上的白熊皮睡囊里,在饥寒交迫中阖上了眼。 兰佩的手脚被牢牢反绑捆在呼衍逐侯的辔头上,只要她稍有动作,他身下的马头都会跟着动起来。 她又等了一阵,直到清晰地听见呼衍逐侯时断时续的鼾声。 前世,呼衍逐侯和呼衍黎在冒顿杀父自立之后,顺利逃到了东胡,兰佩那时以为,冒顿或许对用鸣镝射死了呼衍乐心中有愧,遂对呼衍部网开一面,没有赶尽杀绝。 而她自己被他禁锢在王帐之中,根本不可能有逃脱的机会。 因而也不曾有过被呼衍逐侯劫持的经历。 这次她一时在气头上,没听进冒顿的劝阻,低估了单于庭周边的危险,白白将自己送入敌人手中。 不仅害苦了自己,想必也给初立为王的冒顿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她这是怎么了,就连阿诺都能想明白的那层厉害,竟就为了和冒顿置气,把克制隐忍筹谋统统抛诸脑后,变成了一个无脑的小女人。 -- 第108页 以致如今陷入这般被动境地,能不能活着回到单于庭都是未知。 重活一世,她的最终目标,可是要成为单于庭的国母大阏氏啊!若是就这样死了,那也太亏了! 不行,若不想在这一路上被冻死,饿死,杀死,她必须想办法逃走。 虽然她知道冒顿一定会来救她,但她拿不准他要多久才能赶来,在那之前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自己想办法试着逃脱。 眼看呼衍逐侯和呼衍黎现在都在睡,那些追随呼衍逐侯一路亡命的士卒,多半被呼衍逐侯派去护送族人撤离,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也都远远的聚在外围,累倒在马背上打盹。 现在正是她逃跑的好时机。 她闭上眼,先试探着如同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发现马背上的呼衍逐侯并无动静,不禁又胆大了些,半屈着身坐了起来。 老实点! 呼衍逐侯像是在睡梦中突然嘟囔了一句,四下很快又恢复了寂静。 除了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兰佩僵了一会,随后将腰身弓成虾米状,想要用牙去够自己腰间的那把金丝匕首。怎奈被束缚着的手脚限制了她身体弯曲的弧度,距离那把栓在她腰带上的匕首,始终只差几寸的距离。 如此尝试几次后,她在求生欲望的带动下猛地一发力,竟用牙齿死死叼住了栓匕首的青铜带扣。 一弯新月下,她便用着最坚定的意志和最微弱的声音,顺着带扣一点点挪移,直到终于叼出了匕首。 月牙已从当空缓缓东移,草原的冬夜,北风的呼啸如同鬼怪的哭嚎,兰佩的全身冻透,却并不觉得冷,她用麻木的双唇机械地左右移动,开始一点点切割自己身上的绳索。 已然磨烂的皓腕上,粗绳渐渐在这锋利的刀刃下一寸寸裂开,直至完全割断。 一口如释重负的呼吸还未叹出,又被她旋即吞咽了回去。 因为她看见呼衍逐侯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几乎是下意识地,兰佩一个猛蹿,就近死死拽住了因为累极而睡死过去的呼衍黎,手中的匕首迅速抵上她的脖颈。 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迅速将呼衍黎从梦境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之中。 呼衍逐侯手中的弯刀几乎同时举过了头顶。 把刀放下!兰佩命令道。 见他犹豫,兰佩手中的匕首稍一发力,伴随呼衍黎的一阵痛呼,丝丝鲜血已然从刀刃处涌出。 在篝火的映照下,闪烁着深棕色的幽灵之光。 呼衍逐侯并没有立即照办。在这短暂的犹豫中,他竟盘算起放弃姐姐的得失利弊,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利己主义者,他在那么一瞬间甚至觉得兰佩杀了呼衍黎也不错。 如此,兰佩又会作为人质回到他的手中,成为他制衡冒顿的筹码,同时,没有了呼衍黎的制约,他日后的行事将会便宜自在许多。 许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生平第一次切实感受到死亡威胁的呼衍黎不禁发出了绝望地哀嚎:你快把刀放下! 从日暮将晚一直追到北辰高悬,冒顿疾行奔突,借由今晚的月色第一眼看见的,便是这一番景象。 一路上,他不知在心中默默向着太阳神祈祷了多少次,希冀着呼衍逐侯在族人未到之前不会对兰佩下手,身为人质的兰佩能少吃些苦头,定要坚持到他的出现。 可他万万想不到,见到她的第一眼,会是眼前这幕 他的大阏氏如胡杨般伫立在这草原雪夜中,手中紧握着他送的那把金丝匕首,将呼衍黎作为人质要挟起了呼衍逐侯。 几十名士卒手持剑戟,不敢上前。 显然,他的出现也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听见远远传来的马蹄声,所有人皆是一惊,同时朝他的方向看来。 有那么一瞬,兰佩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握着匕首的手开始不受控地微微颤抖着,直到她再次听见了那熟悉鸣镝声。 是,真的是他! 她的夫君,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赶来救她了。 鸣镝声自她耳边呼啸而过,砰的一声脆响,呼衍逐侯额心中箭,双目圆睁着倒在了她脚下。 跟着他的那几名士卒,也在不曾间断的鸣镝声中被射成了筛漏。 惊恐万状的呼衍黎趁兰佩怔神间猛推开她,踉跄着扑向自己弟弟的硕大身躯,无助地感受着体温正从他身上一丝丝抽离流逝。 那种眼见着亲人从自己身边永远离开,却无能为力的挫败和绝望,哽住了她的哭声,悲戚的夜色下,唯见她身体剧烈地上下起伏着,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她自这悲恸中唯坚定了一个决心 她要活下去,唯有活着,才能报此血海深仇! 如此想定,她突然抽出已被呼衍逐侯胸前的鲜血浸透的弯刀,翻身上马挥刀砍断马背上的所有负重,扬鞭策马朝草场深处疾驰而去。 刚刚飞奔至近前的冒顿夹紧马腹,不等细看,便弯腰将怔在原地的兰佩抱上马背,用自己身披的大氅紧紧包裹住她,手中的鸣镝朝向那不远处上下起落的黑影飞射而出。 就在那黑影中箭倒地的同时,蜷缩在他怀中的小人也毫无征兆地横倒了下去。 兰佩! 无垠旷野之上,他惊慌的呼喊声盖住了鸣镝尖锐的回响,他那双狭长的眉眼冷冷扫过远处滚落在地的人影,旋即紧抱住怀中的小人儿,调转了马头。 -- 第109页 第48章 戈壁的冬夜,总是格外漫长。 繁密的星辰异常遥远,却又似近在眼前,在呼啸的风声中忽明忽暗,不离不弃。 兰佩阖上双眼时所看到的最后一眼,便是这幽紫色的迢迢星河。 一直刻在她之后的梦境中,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再睁开眼,是一处陌生之地。 不同于草原上穹顶的毡帐,这里明显是一处中原人的住所。 床榻四处无栏,可以清楚看见屋顶的原木榫卯结构,巨大的横梁之下,是立在屋堂之中的八根圆木立柱。 房间内采光极好,举架之高,全无仄闭之感。 兰佩的目光如此逡巡过一圈后,最终落在了床榻外侧。 难怪她觉得榻上温热,于这空旷的屋中丝毫不觉得冷。 原来是身旁有只火炉一直烘烤着,与她虽离了一人的距离,且是背对着她,未盖她身上的锦被。 可那热力仍是源源不断地传递而至。 兰佩忍着全身的酸痛,朝他的方向轻轻翻过身去。 看他的背影,像是沉沉睡着,束辫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脑后,有几丝还与她的纠缠在一处,宽阔的肩背伴随沉稳的呼吸有节奏地上下起伏,修长而结实的双腿微微蜷曲,双臂大概交抱于胸前,整个人睡得没有一丝声响,节制而禁欲。 她明知道自己还在与他置气,可一想到他放下单于庭的一切追她至此,且再一次救了她,那气便似不值一提,灰溜溜地跑远了。 就算,他是真的为了护着她,而事先未能告诉她他的计划罢。 就算,他是真的滴酒未沾,回到喜帐要同她完礼,见她睡得沉才不忍打扰罢。 诚如阿诺所言,她如今已是担着匈奴半边天的单于庭大阏氏,凡事皆须拿得起,更须能放得下。 不由地轻叹一声,她再无资格任性。 正如此想着,那背对着她的男人忽然毫无征兆地转身,整个人前后调了个,眨眼间变成了与她四目相对的姿势。 兰佩倒吸一口冷气,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喷吐在自己脸颊:为何叹气?可是哪里疼得厉害? 原来,他没有睡! 他一直醒着,在故意装睡! 所以,他一定也知道刚刚她醒来之后,由平躺变为侧过身,对着他的背影凝视了许久 兰佩的脸颊蹭得红到脖颈,受不住他近在咫尺的灼灼目光,缩头乌龟似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可是手腕的伤口疼? 可恨他竟不为所动,轻轻执起她缠着绷带的手腕,糙砺的指腹反复摩挲着她的手背,带着她全身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 慌张间,她猛地抽回手,扯到手腕处抹了药的伤口,疼得她嘶得叫出了声。 你这是做什么! 男人又急又气又心疼,也不理她风云变幻的脸色,重又轻攥住她的手,检查起来:是不是又把伤口扯裂了? 我我无事! 兰佩嘟囔着,明明挺有气势的话,说得却全无底气。 医官说了,若不想留疤,切不可用力扯到伤口! 冒顿仔细检查了一阵,确认无大碍后,这才放下她的手。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她异于以往的脸色。 先前苍白的小脸犹如霞火般绯红,自双颊到额头铺了厚厚一层,莹莹的翦水秋瞳为了避开他的视线,忙乱地躲闪着,被他攥住的手心浸出了细密的薄汗。 他一顿,紧蹙的眉倏然舒展开,似是带着戏谑的笑意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道: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兰佩垂死嘴硬:说什么?! 他不以为意:随便说什么都行,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爱听。 明明是一句不正经的情话,却被他说得如此正经。字字柔情如同阵阵热风,将兰佩的脸蒸成了茄粉色。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张,兰佩挣扎着翻了个身,背对着不看他。 身后,旋即传来会意地笑声,一双有力的手臂自她柔软的腰肢下环了个圈,像拎一只小兔子似的,紧紧将她搂进他的胸膛里。 笑声未断,他的胸膛一直上下起伏着。兰佩被他笑得气恼,徒劳地挣扎。 别动。 他的下巴抵住她的头顶,语气先是恳求:来的一路我几未合眼,如今又累又困,你让我再睡会。 兰佩鼓着腮帮子腹诽:刚刚是你自己有觉不睡!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又补充道:你若再动,我怕自己把持不住。 兰佩前世见识过他把持不住的厉害,吓得连腮帮子都不敢再鼓,僵着身躯听他用安慰的口吻又道:等你身子都好了,你想怎么动都好。 龙泉驿馆的书房里。 天色明灭未定之际,两盏油灯点在案前,照着那幅羊皮刻画的中原舆图。 冒顿双眉微蹙,听来自赵国的谋士赵实说着秦王朝变天的近况。 李斯已被腰斩于咸阳,如今整个大秦国实则是赵高的天下,各地起义风起云涌,加急奏折雪片似的从秦直道递至中央,可惜路修那么好又有何用,紧要关头,一封奏折都递不到新帝案头。依我看,大秦,危矣! -- 第110页 冒顿的手指摩挲着舆图上的那片河南地,幽幽道:想当年,秦王嬴政为求长生不老,让博士卢生前往东海觅仙人洞府,求长生不老之仙药,然卢生自东海只带回一句纖语曰,亡秦者胡也。秦王以为这个胡指得是匈奴,遂令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北伐匈奴,可谁又能想到,这个胡,实则指得是他的小儿胡亥!仙人有纖在先,确如子初所说,秦国,命不久矣! 赵实,字子初。原为平原君赵胜之后,战国末年在秦统一六国的进程中,赵国被秦军所灭,赵国王室之后,惨遭灭门。 赵实与其妹赵绮的母亲只是一介侍婢,又死于难产,兄妹二人为赵王所不喜,在一次王室斗争中,无权无势的兄妹二人被责令迁出王宫,偏居在宫墙之外近百里的鸱之塞。 赵国灭亡后,兄妹二人为躲避秦国建国之初,嬴政对原战国七雄之后的追杀,假扮充边流民逃亡匈奴,分别取了格日那达和云塔娜的匈奴名,后在塬上放羊时被一伙劫匪抢劫,被冒顿所救后,培植为亲信予以重用,两人才又重回中原,打着经营驿馆的幌子,为匈奴搜集南来北往的情报。 赵实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早先,东郡出现的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刻辞,流传甚广,九月,前楚国大将项燕之后项梁、项羽叔侄发动会稽起义,项梁自号武信君;当月,原泗水亭长刘邦亦于沛县起兵响应,称沛公。起义军分兵东进,主力则向西进攻,连下豫东、皖北诸县。陈胜自立为张楚王,分兵三路攻秦;吴广为假王,西击荥阳;武臣北进赵地;魏人周巿攻魏地。 赵实一边说着,一边指向舆图上他所说的地方:吴广军在荥阳被阻,陈胜加派周文西击,眼看战火就要烧到宫门外,胡亥这才慌忙间发修骊山陵墓的刑徒为兵,命少府章邯率兵应战。章邯打败了周文军,周文自杀。周巿在魏地立旧魏贵族魏咎为魏王,自为魏丞相,并派人到陈胜那里迎接魏咎。 章邯继而东逼荥阳,吴广部将田臧杀了吴广,迎击章邯,一战败死。章邯进到陈,陈胜败退到下城父,被叛徒庄贾杀死,陈县失守。陈胜部将吕臣率领一支苍头军接战,收复陈县,处决了庄贾。期间田儋和从弟田荣、田横击杀当地县令。田儋自立为齐王,占领了整个齐地 短短不到半年,昔日魏国、齐国便趁乱卷土重来,冒顿听完后若有所思道:若我们此时南下,趁乱收复河南地,子初意下如何? 臣以为还可再等一等。赵实抱拳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秦国虽如强弩之末,但章邯如今领军所向披靡,屡战屡胜,若我们此时行动,错被当做起义军中的一支,与章邯在正面战场上发生冲突,着实大可不必。大单于只需再观望一阵,待到中原战场陷入全面混乱,秦王朝无力北顾,大单于趁机南下,不费飞吹灰之力,便可收复河南失地! 冒顿的双眼灼灼如炬,仿若已经看到了在不远的将来,匈奴帝国于中原王朝划黄河而治的一番景象:好!就照子初的意思办! ...... 兰佩再醒来时,天已转黑。 她下意识地转身,先前将她圈在怀中的人已不见踪影,偌大的屋中只她自己。 她原以为自己被他那般抱着,根本无法入睡,谁知这一觉竟睡得这么沉,连他何时离开都不知道。 盯着房梁看了一阵,她觉出些饿,披上外袍起身下床,走到食案边刚倒了杯水喝,听见屋外有人敲门:大阏氏可是醒了?我来给大阏氏送晚膳。 听声音是个与她年岁相仿的女子,知道她大阏氏的身份却不卑不亢,端着食盘进来的样子也全不像侍婢,气质模样倒更像是贵胄千金。 见她利落地将碗筷在食案上依次排开,兰佩道:谢谢!不知这是哪里,妹妹如何称呼? 这里是龙泉驿,我是驿馆主事的胞妹,姓赵,单名一个绮字。 兰佩边点头边打量这个名叫赵绮的姑娘,全身不见绫罗釵环,穿得是普通人家见惯的粗布衣裳,却是十分干净利落。脸盘微圆,鼻头和唇线小巧而精致,皮肤也不似塞外女子那般粗糙。许是见多了南来北往的客,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里装了许多故事,显出一副鬼马精怪的样子。 赵姑娘,你可知与我同来的人,现在何处? 龙泉驿地处赵长城与匈奴的交界地,秦属渔阳郡治所,是个鱼龙混杂,山高皇帝远的地界。兰佩不知她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份,并不确定她是否知道冒顿的身份,问得颇委婉。 赵绮莞尔:大阏氏是在问大单于吗?他现正在驿馆的书房和我阿兄议事。大阏氏不必等,是大单于亲自交代给您备下晚膳,请您先用。大阏氏放心,这龙泉驿虽开在长城内,但根在长城外,一应照料绝对安全。 兰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如此,便谢过赵姑娘了。 赵绮惶恐道:大阏氏和我可再别提什么谢字!大单于对我们赵家有救命之恩,我们所做的这些,不够报答他恩情之一二,您是她的妻,自然也是我们赵家的恩人。大阏氏快请用膳吧! 说完,她福了福身,带上门出去了。 -- 第111页 兰佩虽饿,可对着那满桌子的吃食,只喝了一碗米粥便饱了。 放下碗筷时,她想明白了一件事。 照那赵姑娘所说,她们与冒顿原是旧识,那这龙泉驿便很有可能是他安插于中原的一处秘密据点,主要任务是搜集南来北往的情报,通过匈奴间传回单于庭,使他得以掌握中原势态变化,再决定采取何种军事行动。 这或许也是匈奴此前的几次南下滋扰袭边,总能得胜而还的一个重要原因。 照理,从殴脱地回匈奴,本不必向南绕道至此,如果她没有猜错,冒顿此次离开单于庭,除了救她,应该还有别的要事。 他现下在书房里同那赵姑娘的阿兄所商议的,大概便是那别的要事了。 思及此,兰佩不仅没有丝毫失落,反倒生出些许释然。 无论前世如何,此一生她欠他已经够多,实不想让这亏欠一次又一次叠加成为负担。如果此行他并非单纯只为救她而来,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心安理得一点,再面对他时,能够表现得更为淡然自若。 而不似今日那般慌乱无措。 身在这空荡荡的屋中,她一时觉得胸口憋闷,看了眼窗外通透的夜色,不禁披上外袍走了出去。 边陲小镇,入冬后的驿馆廊庑上空无一人,对着悬在长城垛口的那一弯明月,兰佩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似自己在梦境中曾经来过这里,此情此境,都十分熟悉。 而那个梦究竟做在前世还是今生,她已完全混淆。 只隐约记得,那个梦的结局是一出悲剧,男人为了自证清白,选择放弃与女人的约定,出卖了那个女人,致使女人被迫远走他乡,而那个男人,最终也没能苟活。 塞外的风越过嶙峋的长城,夹带着细沙拍向她的脸,兰佩自这寒风中回过神来,不远处的脚步声转眼已到近前。 不在屋里呆着,出来做什么? 冒顿高大的身影结实挡住她面前的烽燧和月光,她抬眼,只能看见一个全黑的剪影。 你回了? 嗯。 他的语气似有不快,距离屋门不过短短几步路,他也要将自己身上的外袍脱下罩在她身上。 快进屋吧。 他用力拉着她的手,与她一同跨进门栏。 关上房门,看见食案上几乎没怎么动的食物,他的脸色愈发阴沉,皱着眉问:怎么,是做得不和胃口吗?吃这么少。 不太饿。 刚才是不太饿,如今见他回来,她倒来了些胃口,于是拉他在食案边坐下,浅笑道:不过现在饿了,大王也没用晚膳呢吧,一起吃点? 明知她哄他,可他却毫无抵抗力,乖乖接过她递来的碗筷,嘟囔了句:都凉了。 哪有,这羹汤一直温着呢,你看,还冒热气呢! 兰佩说着给他添了一碗,自己碗里也添满,见他不喝,只顾着盯着自己看,她不解道:怎么了? 冒顿一脸狐疑,觉得自己不过出去了一会,真的只是一会他已经尽可能地压缩了与赵实商谈的时间,怎么一回来,她像是又变了一个人,是他认识的,却也不认识的兰佩。 从下午到现在,她只见过赵绮一人,他拿不准是不是那个多嘴的丫头又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话,让她多心了。 赵绮和你说什么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找出些许端倪。 赵姑娘?兰佩微微瞪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不谙世事的表情拿捏地恰到好处:她说你是他们赵家的救命恩人,让我尽管放心。 尽说些没用的! 冒顿这才端起碗,预备喝汤。 救命恩人,那不是该以身相许的吗?!我瞧着,那赵姑娘颇有姿色,人也聪明伶俐 可怜匈奴王,一口热汤还没能咽下,便被他的大阏氏一句话呛得不住咳嗽。 别急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傍晚见赵绮提到大单于的那模样,只有感恩之心,绝对别无它想,兰佩这么说,纯是逗这个愣木头玩。 见他咳得厉害,兰佩憋着坏笑,连忙上前替他拍打后背。 谁知手还没能碰到他,便给他顺势抓住,只轻轻一扥,她整个人已跌坐在他腿上。 他因为咳嗽而微微泛红的脸罩下来,眼里闪着教训人的凶光:难道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吗?怎不见你以身相许?! 兰佩顿感形势不妙,今天醒来同他在榻上四目相对的无助感又倏然袭来,刚还占了上风的她立时身处劣势,不禁服软嗫嚅道:我这不是都嫁了你,怎还不算以身相许 哦? 他略一挑眉,二话不说,抱着她就往床榻走去。 怎么?来真的?! 难道她这是,引火上身,玩火自焚了? 兰佩面上强装镇定,可那被他放倒在床榻上的身子,抖得完全暴露了自己的紧张。 她紧闭双眼,像是在念什么符,心中却知无用,已然认命。 可出乎他意料地,他并没有继续贴近她,一阵舒适的凉意从他的指腹传到她的肩,手腕,还有唇瓣。 -- 第112页 她惊慌地睁眼,才发现,他在帮她擦药。 见她回过些神,他才闷闷道:以身相许?上刑场还差不多。 兰佩臊红了一张脸,任由他的手指在自己的伤处蜻蜓点水般触碰着。 不多时,他收起药瓶,预备起身前似是想起了什么,点了点她的唇边,一本正经地问:听说这药里有蜂蜜,甜吗? 兰佩一愣,好奇地探出舌尖蹭过自己的唇角,是一股草药的苦涩味道,不禁摇了摇头:谁说的?一点都不甜! 哦?我花高价请来的中原医官竟敢骗我?我尝尝 兰佩以为他会尝自己指腹上残留的药膏,谁知他突然探过身,毫无征兆地伸出舌头舔上她的唇角,她的眼前像是放烟火似得炸开了花,身体下意识地向后倒去,到最后,又被他逼上了绝境。 第49章 翌日,刚过五更,兰佩睡眼迷蒙间,听见冒顿悄声起身穿衣。 屋内还黑着,冒顿没点灯,兰佩带着倦意唔了一声,又阖上了眼。 她太困了,想问他起这么早作甚,可嘴巴根本张不开。 冒顿回身,见她一头乌发覆于枕上,香肩半露,睡着的小脸温婉动人,不由得滑动喉结,伸手拉过被子替她盖好,覆身在她额上印下一个缱绻的吻,低语道:我先去准备出发的事,你再睡会,等赵绮来叫你。 兰佩往被里缩了缩,又喃喃地唔了一声,似在梦里一般。 一直睡到赵绮敲门唤她,兰佩才睁眼,见天色早已大亮,赶紧起身拾掇好,赵绮这时推门送膳食进来,一边往食案上搁,一边问:大阏氏昨晚休息的可好?伤可觉着好些? 兰佩应了声:好些了。 赵绮热络地说:那就好!大单于在前厅吃了,大阏氏吃好便可动身。外面还有些事,小女就不在这里陪大阏氏用膳了。 兰佩点头:你快去忙吧! 赵绮福身行礼,出去带上房门。 兰佩想着单于庭还有那么多事等着冒顿回去处理,他起那么早,定是归心似箭。怕他等她,遂简单吃了两口,来到前厅。 远远就看见赵绮正站在驿站门口张罗驭夫装车,见她走近,赶忙放下手中活计,紧走两步迎上来,问道:大阏氏就吃好了? 兰佩淡淡笑着点了点头,四下没见到冒顿,正要开口问,又听见赵绮笑着说:大阏氏这次来去匆忙,身子又有伤,我和阿兄都未能尽地主之谊,距这龙泉驿不远有处龙首山,风景最是好,山上的温泉水可沐浴,据说能养颜益寿,可惜小女也只是听说,还从未去过,待下回大阏氏得空再来,我定带你去转转! 放肆! 赵绮话音刚落,一个沉稳的男声随即从她们身后传来。 阿兄! 赵绮惊得回头,语气表情倒并不显慌张。 兰佩随着她的目光看去,自天井中射入的晨光勾勒出迎面而来的两个男人的高大剪影,待到他们跨过门槛走到近前,兰佩先是快速扫过昨晚同她相拥而眠,今日一早又玩失踪的夫君,之后看向站在他身旁,刚刚对赵绮说话的那男子。 不过寥寥一眼,兰佩顿觉一阵晕眩...... 赵绮,赵阿兄 大阏氏,这便是我阿兄,赵实!不等两个男人开口,赵绮抢先说道。 赵实。 又何须赵绮多此一言,她怎会不认识他?! 秀眉长目,斯文淡雅,平白生了副让人一见倾心的好皮囊。 只可惜,都是假象。 大概就算他化作烟灰,她也能从空气中辨别出他的气味 懦弱胆小,自私自利,令她作呕的气味。 见兰佩脸色煞白,冒顿赶紧走近牵起她的手,不安道: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是,她是不适,哪里都不适,她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有点头晕,想上车歇着。可以走了吗? 她避开赵实的视线问冒顿。 走,这就出发。 冒顿抚着她的手背,回身看了赵实兄妹一眼,点头道别,之后将兰佩扶进马车,自己策马护送马车辚辚而去。 阿兄,大阏氏怎么了? 驿站旁的碎石路上,赵绮目送远去的马车,不解地问正站在她身侧的阿兄。 被唤做赵实的男人紧锁的眉头仍未打开,凛了眼赵绮,不悦道:你与大阏氏不过一面之缘,怎可如此同她说话!大单于胸怀天下,不与你计较,这若在大秦,你我就算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得! 说罢,他又对着那已凝成一个黑点的马车看了眼,转身走进驿站。 大单于胸怀天下,不与他计较?! 兰佩坐在马车里,不知是因为气,或是恨,对着因颠簸而垂动的厢帘,牙根止不住地上下打颤。 前尘往事好似走马灯般,一幕幕清晰浮现,因为赵实的突然闯入,昨晚两人的相拥而眠刚刚累积的丁点暖意,霎时当然无存。 唯有彻骨的痛与冷。 前世兰佩嫁给乌日苏后不久,单于庭来了一个名叫赵实的中原男子,时常陪伴冒顿左右,后来,冒顿杀父自立,乌日苏企图带兵造反,被冒顿鸣镝所杀,她自己也按照匈奴转房婚的制度,被迫嫁给冒顿成了他的阏氏。 -- 第113页 与此同时,冒顿力排众议,任赵实为左大都尉,领兵万骑。 赵实从而成为匈奴历史上第一个被委以重用的中原人。 很快,赵实以谋士的角色深度参与到匈奴的政治决策之中,因其对中原情势的了解,辅佐冒顿取得了一次次南下袭边的胜利,十分顺利地将早先丢失的河南地重又收归囊中。 而恰在此时,雕陶阏氏得知自己的小女哲芝嫁与冒顿之后竟一直未能圆房,气急败坏,怒不可遏,却可又不敢将这怒气撒向大单于,思来想去,她认定是兰佩耍得手段,不知用了什么迷魂法,勾得大单于鬼迷了心窍,夜夜只与她同床共枕。 为了助女儿扫除情敌,雕陶开始在兰佩身边安插眼线耳目,暗中监视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当被告知兰佩与来自中原的左大都尉赵实来往频繁,走动颇近之后,雕陶一面暗自搜集人证,一面着手捏造物证。 终于,在一个雷电交加的夏日午后,那卷写着诗中《卷耳》的羊皮卷从赵实的毡帐之中被搜了出来,冒顿对着卷上兰佩隽秀的字迹眉头紧锁,不发一言,那一句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在他已然千疮百孔的心中终于刻下了最为致命的一笔。 赵实和兰佩很快被请入金帐,大单于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金帐之中没有第三人在场,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连雕陶阏氏都不得而知。 不可一世的大单于将羊皮卷扔到地上埋首跪着的两人面前,隐隐克制着怒意,要他们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赵实淡淡扫了一眼那半展着的羊皮卷,十分平静地承认此物确是兰佩所赠,又不带一丝感情和温度地交待,兰佩曾多次对他飞书传情,表达对他的爱慕之意,他碍于兰佩的大单于阏氏身份,不敢以下犯上,只能避而不见,所有书信皆被他付之一炬。可兰佩一意孤行,竟不惜搏命去他的毡帐找他。 这份羊皮卷,约莫就是那次她趁他不备时留下的。 他顿了片刻,继而指天发誓道,原本,就算大单于不搜,他也打算将这羊皮卷献给大单于,并将这些时日以来自己所受兰佩阏氏袭扰之苦如实禀告。 这恰恰也是他为何一直留着这份羊皮卷的原因 为了自证清白。 冒顿按捺着性子听完,为了以示公允,也给了兰佩一个自辩清白的机会。 可谁知,兰佩竟只字不言。 你这是何意? 大单于言语中的颤抖,泄露了他刻意压制的怒意,以及,无以复加的痛心。 兰佩佯装不知,缓缓起身与他直视道:若大单于信妾,妾便无需多言。 直到那时,她仍天真的以为,他会信她。 抛开自己背叛他嫁给了乌日苏,父亲和哥哥都因谋反的罪名惨死在他的屠刀下,他依旧会相信她。 毕竟,他们曾经两小无猜,毕竟,这些既成事实她统统无力阻拦和改变。 可很快,她以被他送去东胡为代价,彻头彻尾打消了仅存的最后一丝幻想,明白了他对自己的不信任,以及那不信任,已累积如瀚海之深! 之后,她惨死东胡,自然不知赵实最后的结局如何。 重活一世,她只恨自己当年的懦弱,更恨赵实的虚伪与无情。 诚然,当年她对同样来自赵国的赵实的确颇有好感,可那好感,也仅限于在牢笼一般的单于庭里,见到母族同胞的亲切,并因这份亲切,而生出的不由自主地希望同他亲近,和他聊天,听他讲起母阏氏打小生活的地方,那里的风土人情,与她的母阏氏在她幼年时同她所讲述的几乎一模一样,聊以抚慰她孑然一人空虚无望的悲苦心境。 渐渐地,她将赵实视为兰儋一样的存在,仿若哥哥去了天堂,为她送来了另一个哥哥。 她会在单于庭他可能经过的地方等他,之后假装不经意地偶遇,哪怕只匆匆同他聊上两句,问一句安。 她也会在单于庭喧闹的各式庆典之上,目光若有似无地在他脸上多停留几秒,见他意气风发的样子,想象自己的哥哥若是还在世,又会是何种模样。 她也确写过诗中的《卷耳》,可她还写过很多其他的诗,那都是她打发时间的无聊消遣,她那时仿若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对于自己写过的诗被身边的侍奴收去了哪里,也从不关心。 如今想来,赵实手中的羊皮卷,定是雕陶阏氏指派侍奴从她的帐中盗去,或许是被临摹的仿版,也极可能就是她自己的笔迹。 而那个赵实,误解了兰佩不可明说的心意,在无法替自己辩白的情况下,为了自己的性命、仕途,不惜将一切的都栽赃到她的身上,只求自保。 此生,因她的重生而带来的改变,推迟了赵实的出场时间,而她也是第一次得知,原来赵实还有个妹妹,性格模样同当年的她,甚至还有几分相似。 有了前世的前车之鉴,兰佩暗下决心,此生,她定要远离那个名叫赵实的中原人。 第50章 回去的一路,冒顿虽嘴上不说,但兰佩看得出他寝食难安,心中不知压着多少事,在人前同她说话也是一贯地避重就轻,能用嗯、啊带过的,绝不会再多说一个字。 毕竟,初立的匈奴王离开单于庭,使帝国中枢王位空虚,对于一个尚未完全成熟的政治家而言,这样的冒险行径不啻为一场搏命豪赌。 -- 第114页 不在其位,不谋其事。他所默默承受的巨大压力,绝非她面上所见,更非她所能揣测体会。 一行人昼夜兼行,不出两日便回到了单于庭。 右贤王兰鞨处变不惊,接到望楼通传后立即领着各部落首领自单于庭内疾奔而出,一直迎到驿道下马台前下跪请罪。 冒顿见状旋即下马搀扶起自己的丈人,翁婿一番君臣礼节后,兰鞨又为自己小女的鲁莽行径再次下跪,请求大单于责罚自己教女无方,声称若大单于不罚,他便长跪不起。 冒顿自然又是一番劝解,怎奈右贤王不为所动,身体竟如磐石长在了地里一般,怎么也拉不起。 所有部落首领和王室贵胄都在场,站在一旁的兰佩尬红了脸,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再不出来。 看吧,这便是她逞一时之快的代价! 她种下的错,他不与她计较,却终究要有人来替她承担。 她在大婚期间所受的委屈,旁人永远不会知道,他们看在眼里的,唯有大阏氏新婚第二日独自离开单于庭,结果被休屠王掠为人质,以致大单于不得不以讨伐休屠王为名亲自去营救。 这样的错,在他们看来可大可小,端看大单于的心,若有好事者借此机会参她一本,无论大单于是否力保,都够她受一阵的。 兰佩后知后觉的这层厉害,早在她离开单于庭那日,她的父亲便想到了。 当日冒顿执意亲自去找她,将单于庭内事务交与他全权处理,兰鞨如坐针毡,这两日担惊受怕如履薄冰,只顾着当好金帐看门人的本分,连金帐都不敢踏入一步。 生怕哪一件小事处理不当,被人暗自记下,待大单于回来后遭小人挑拨。 想着他那个越大越任性的女儿,他更是愁得辗转难眠,茶饭不思,又怕她真的死于呼衍逐侯的刀下,又怕她平安归来之后因这次轻率之举落人口实,自吞苦果。 思来想去,唯有他这个当父亲的替女儿担下一应罪责。 就算大单于真的因宠爱他的女儿而不予责罚,就算单于庭内众人都能看透这点而不敢妄自多言。 但,戏要做足,过场要走到,该认得错要心甘情愿地认,该领的责罚要毫无怨言地领。 唯有他如此做,才能堵住悠悠众人之口,才能不让初登大单于之位的冒顿左右难为。 冒顿岂会不明白右贤王的心思,他只是没料到兰鞨会如此迫不及待表明心意。 毕竟比起兰佩出走,这些时日发生在单于庭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才更让他挂心。 场面一时僵在那里,君臣都因各自坚持而有些难堪。 兰佩站在一旁,有如百爪挠心,几次想张嘴说些什么,又都尽数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此时的强出头只会让本已错综复杂的局面更难解。 让成心看好戏的人更有看头。 良久,冒顿像是终于下了决心,用开恩的口吻点头道:罢,那就罚右贤王于分封大典后启程封地,没有孤的允许,一年之内不许擅自回单于庭! 臣遵旨! 殿下! 冒顿话音刚落,兰鞨叩首领旨的同时,兰佩不由地惊呼出声,紧跟着就要喊出的那句都是妾的错,还请殿下不要牵连无辜,妾甘受一切责罚! 却在接收到来自冒顿的一瞥后,活生生哽住了。 那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神,冷得如她脚下踩着的冰,明确警告她不可在大庭广众之下挑战他的王权。 她咽下一口吐沫,看着他就在自己的身侧,不过短短几丈远的距离,重又戴上那副唯有王者才惯用的面具,视众人于无物般,绝尘策马而去,卷起一阵彻骨的寒风。 近身侍卫紧随那个远去的黑点,在冰天雪地间霎时形成一张巨网,直到聚拢在金帐周围。 留在兰佩身边的,唯有从起初到现在,一直战战兢兢的小狄。 走吧! 兰佩对着黑下来的天色,抖了抖已然冻僵了的身子。 小狄这才敢快步上前,塞给兰佩一个早早备好的暖手炉,又为她披上一件外袍,跟在她身后,朝空置了多日的喜帐走去。 当晚,兰佩泡了热汤,早早睡下,本以为长途奔袭这些天,每日只能睡在熊皮睡袋里,回到单于庭温暖舒适的床榻上,应能沾枕就着。 可谁知,她竟失眠了。 睁眼闭眼间,倒未曾有对他何时回帐所生的忐忑,因为她知道,金帐之中有太多连日积压的要事需他定夺处理,他即便彻夜不归,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今日他投来的最后那一眼,像是烙在了她的眼底,就算她把双眼闭得死死,也总能看见他那双深棕色的眼眸,如利剑一般穿来,直抵她的胸口。 父亲为了她的地位前程,甘愿领受责罚,而他,是否早在那日替她上药时,便已想好了这责罚的尺度。 自古改朝换代的帝王,有谁能容替他打江山立下汗马功劳的重臣,越王勾践杀了开国功臣文种,同他一起辅佐勾践的范蠡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留下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感叹,得以与西施泛舟西湖。 如此想来,冒顿让她的父亲在这个节点回到封地,已是格外开恩。 偏她还不领情不知足,妄图在他携她回到单于庭的当日再次出言顶撞。 -- 第115页 任他有再好的性子,怕是也不能容忍自己的大阏氏屡次不知好歹,以下犯上。 那个眼神,便是裸的警告。 她便凝望着这个擦不去的眼神告诫自己,即便他对自己有情,也绝抵不过匈奴王的权祗,前世他能狠心将自己送去东胡,此生便也能如此。 既已嫁他,并决定于他并肩携手走到最后,在她的大阏氏之位尚未立稳之际,前次与今日这般鲁莽之举万不可再犯,更何况,他身为匈奴王,早晚都会阏氏成群,在那之前她不想方设法套牢他的心,还一力往外推不成! 如此拿定了主意,她再也睡不着,所幸叫来小狄替她梳妆,点了个清丽的妆面,简单盘了个垂髻,又吩咐庖厨备了些奶食点心,蒸热装进食盒,她披上大氅,亲自拎着往金帐走去。 夜已深沉,整个单于庭的灯火此刻都点在了金帐内外。 火光通天璀璨,如同日夜跳动不曾停歇的帝国心脏。 帐外侍卒见大阏氏突然来到,正欲开口通传,被兰佩抬手止住。 帐内除了大单于,现都有谁在? 她小声问侍卒。 回禀大阏氏,拓陀大人和兰儋大人现在帐内。 既有兰儋在,她便不必避讳,兰佩定了定心神,不待通传便轻轻推门而入。她有意放慢了跨入金帐的节奏,好让里面的人知道正有人要进来。 谁?! 果然,看见门口有动静,拓陀警觉的声音最先传来。 是我! 兰佩这才扬着嗓子迈入金帐,回身带好门后朝正坐在王座上的冒顿径直走去。 妾见过殿下和两位大人。 她走到金帐正中停驻脚步,敛衽行礼后立在了原地。 你怎么来了? 冒顿脸色略有迟疑,脚步却不曾停歇地迎了过来,延揽过她的肩往里走。 妾见时辰已晚,殿下还在操劳,心有不忍,给殿下送些吃食来。 兰佩说着将手中提篮搁在王座一侧的几案上,预备一一打开。 他满腹狐疑地看着她,不知她这番极突然的反常之举究竟是何用意。 原本,他以为今日自己的不得已而为之,会让她恼恨自己的无情,与他置气不搭理他便是好的,怎还会因心疼他而巴巴给他送吃的来? 莫非......她想用此举让他转圜心意,收回成命? 可看她这幅模样,并不像是有事求他而来,倒真像是单纯为他送吃的。 而且她定也知道,他在各部族首领面前说出的话,怎还可能更改。如若出尔反尔,这让他这个初登王位的大单于,还有何威信可言! 如此想来,她竟真是因为想他,等他,才这么晚还没睡,跑来找他? 你冷不冷? 他心中一暖,见她衣着单薄,赶忙伸手拦下她的动作,握住了她的手。 冰凉。 他眉头一拧,攥着她冰块似的小手,对仍立在帐中进退不是的那两人说:今日就到这,你们都退下吧。 拓陀和兰儋如释重负,感激地看了兰佩一眼,旋即退出帐外。 待帐门重又关上,冒顿竟一把将她拦腰抱起,二话不说便向内帐走去。 殿下,殿下! 兰佩虽早有准备,但仍是被他的简单粗暴弄乱了阵脚,不禁无助低呼。 孤确是饿了,可孤现下只想吃你。 冒顿说着已将她放倒在内帐的床榻上,自己解衣宽带间压迫上来。却在埋首她的发丝间时停住了动作。 殿下? 兰佩颤抖着气声推了推他。 洗得这么香 他嘟囔了一句,像是抱怨,随即站了起来,边走边脱,直到赤条条地走进浴帐。 过来! 他闷闷的声音自帐外传来。 知道要上刑场,兰佩拖着有如千斤重的步子,咬牙向浴帐走去。 伺候大单于洗浴的热汤是一早备好的,为了保持恒温,侍卒们不断向里循环添加热水,整个浴帐中烟雾蒸腾,伸手不见五指。 兰佩循着光亮走向那硕大的汤池,在这个前世今生她都不曾来过的地界,全身自内而外透出紧张。唯一可缓解这紧张的是,她到目前为止都还没看见他人在哪里,无助瞪大了眼,却也只能看见一片水雾。 正暗自张皇之际,突然自下伸出的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脚踝,紧跟着,她被那手掌朝下一带,整个人如同自由落水一般,直直砸进了汤池里。 池底比她预想的还要深,使她不得不呛了好几口水,落水时包裹在身上的衣服瞬间湿透,和她的长发一齐在水上飘了一层。 不等她在水下站稳,冒顿的手已熟练地一层层解开她的束缚,整个人再次欺压了上来。 她的四肢百骸浸在这滚热的水中,像一只煮熟的虾,所幸破罐子破摔地闭上了眼。 此生的第一次,竟没有那么疼。 第51章 不同于金帐内的旖旎缱绻,不远处的昆邪王帐内,焦灼的气氛因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而更显诡异。 雕陶阏氏提着人头进账时,她的夫君挛鞮绛宾正在和最近新宠幸的一个侍奴厮混,被正室抓包时也不见丝毫慌乱,只将那侍奴推向一旁,自己理了理半敞的衣裤,连正眼也不曾给,语气不满道:跟个鬼魂似的,进帐也不知先出个声。 -- 第116页 不久前,雕陶阏氏的父亲卢屠王朴须猷先逝,她的四个弟弟在父亲的葬礼上大打出手,以老三朴须怛被次子朴须勒杀死为代价,最终由长子朴须訇袭王位,真真应了那句鹤蚌相争,渔翁得利。 处理完父亲的丧事,朴须雕陶寒着一颗心刚回到单于庭,便得知冒顿以放弃王位为代价,已向头曼求取了兰佩。次日受伊丹珠之邀,她在银帐中见到了许久不见,正在筹备大婚事宜的兰佩。 不知怎地,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正发生在单于庭的一切,绝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简单,眼前那个几乎和她来自中原的狐媚母阏氏长得一模一样的兰佩,娇小依旧的身躯中似乎积聚了令人生怖的力量。 那件曾经被她施以巫术的婚服,几经辗转,最终还是挂在了帐中的施枷上,只是这一次是在伊丹珠的胁迫下,穿到了准新娘的身上。 愚蠢至极的伊丹珠,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好在她的夫君平日里虽碌碌无为,关键时刻为了保命,脑子倒是清醒,一早便向冒顿表明了心意,取得了新单于的信任。 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冒顿自立为单于的当晚,有多少人正因为恐惧而无法入眠,又有多少人正因为愚忠而丢了性命的时候,她无意间听说,自己的夫君原来竟和伊丹珠有一腿! 就在她父亲病重期间,她忙于照顾病榻上的父亲,应付朴须族的内讧之时,他的好夫君居然在和自己的嫂嫂夜夜偷欢,密谋杀了如今的大单于冒顿! 将这一消息透给她的人没有告知姓名,最后提醒她,伊丹珠的哥哥渠弛现仍在挛鞮绛宾的麾下任职,此人不除,昆邪王便时刻处于危险之中,而身为昆邪王的大阏氏,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告密的人匆匆把话说完,便隐入了黑夜之中,雕陶孤零零站在单于庭的草场上,因心脏的抽缩麻痹,全身冰凉,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跌落在地。 哀,莫大过于心死。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心死,可当她真正面对生的渴望时,才知道什么叫心如死藁。 自小生在衰微的王室之家,历经了这么些年的历练,她其实已经猜出前来向她告密的幕后主使会是谁 这不过是那初登王位的大单于一次轻轻的敲打,除了借她的手斩草除根,还要借机告诉她,管好自家帐中那个混账,如今留着他的一条狗命,已是大单于格外开恩。 雕陶吓得哪里还有心思睡觉,思来想去,她根本指望不上那个已经一条腿踏入了鬼门关的夫君,事到如今,她不得不亲自下手,向大单于表明忠心。 只可惜她还是晚了一步,待她前去拿人时,渠弛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此后几日,她几乎是倾尽了多年积攒的全力,一直在暗中追捕渠弛,直到今晚终于取到他的项上人头,拎进了绛宾的王帐。 看见她那位刀已然架在了脖子上,还浑然不觉,仍在醉生梦死的夫君,雕陶气得直接将人头扔了过去,吓得床榻上衣衫不整的侍奴一声惊叫,紧接着,那女人便和渠弛落得了一个下场,在雕陶自帷帐旁抽出的径路刀下,人头落地,同渠弛死不瞑目的脑袋凑成了一对。 你这个毒妇! 绛宾瞪凸着眼珠子,上来就要夺雕陶手里的径路刀,谁知雕陶不仅不躲,竟挥起手中的刀向他而来。 是!我是毒妇!还是个瞎了眼的毒妇! 她边喊边举着刀冲绛宾一通乱挥,绛宾左右避闪间胳膊挂了彩,看见自己的血,他方才明白大阏氏是报着和自己同归于尽的目的来真的,不禁恼羞成怒,抽出帐上的皮鞭,朝雕陶狠狠抽了过去。 鞭子不偏不倚,正抽中雕陶握刀的手臂,雕陶吃痛手一松,径路刀咣当一声,掉落在地。 解除了这个疯女人的武装,绛宾登时转守为攻,接连对着雕陶又是两鞭子抽去,手中力道毫不怜惜留情。 雕陶在一阵痛呼中尖叫道:蠢货,你倒是先看看那是谁的人头! 绛宾闻言一愣,手上的动作当真停了下来,下意识对着那披头散发的人头看了一眼,一时只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是谁。 雕陶冷哼一声,这才慢悠悠地踱到他身边,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道:你和伊丹珠的那些破事,大单于都知道,大单于还知道你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若说你当真全无反意,为何还一直留着伊丹珠的哥哥在自己手下? 绛宾的后脊梁瞬间蹿上一阵凉意,不敢置信地又对着那个人头看了两眼,难怪,难怪他刚刚觉得那人面熟,原来竟是长得有点像伊丹珠。 当初伊丹珠磨他,要将自己的哥哥从休屠王那里调到他的营中,他几乎连想都不曾想便应了,那会没过脑的事,之后也不曾上心,这甚至是他第一次见到渠弛。 已然成了雕陶的刀下鬼。 他以为,自己和伊丹珠的事已经全部向冒顿坦白,颇有点牺牲了他的色相替冒顿当了次匈奴间的意思,冒顿对他必是完全信任,绝不会再去深究他的内心是否曾在伊丹珠的□□之下产生过摇摆。 而伊丹珠当年塞给他的那个胞弟,早被他丢到九霄云外,忘了个干净。 你背着我和伊丹珠鬼混,这笔账我暂且先不与你算,可你自己活腻了,做什么拉着我陪葬! -- 第117页 雕陶说着不觉扬起了音调,指着地上的人头厉声道:这个人头,便是伊丹珠的哥哥,现如今,唯一能救你命的宝贝! 见绛宾双目涣散,已全然没失了先前的气势,雕陶继续鄙夷道:怎样?这回我救你一命,往后你不得做牛做马还我? 说着她走上前,轻轻一抽,便夺去了他手中的皮鞭,接着捡起人头塞进他手里,拍了怕他的肩:后面的,不需要我教你如何做了罢。 兰佩几乎一宿没合眼,被冒顿折磨到天蒙蒙亮时,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对她耳语道:睡吧。今日无事,你且在这放心睡。 说完,他开始起身穿衣。 你不睡么? 这话说得,兰佩刚脱口而出就开始后悔,她原本只是好奇加好心,可听上去像是想要留他一起睡的意思。 难道还没被他折磨够么! 果然,冒顿正在穿衣的手一垂,脸旋即又凑了过来,盯着她睫羽下发青的眼圈看了会,柔声道:怎么,舍不得我走? 兰佩赶忙摇头,闭眼,把牙根咬得紧紧,等着他离去的动静。 耳边,传来他的嗤笑声,他心情甚好地伸出食指,自她圆润的小鼻尖上刮了两下,之后又俯身在她的唇上烙下一个吻,这才心满意足的起身离开。 听着他渐远的脚步声,兰佩不禁长吁一口气,全身软的,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金帐内帐隔音极好,一时四下静得,像是真空。 兰佩尽管困极,可紧闭的眼帘上,全是昨夜两人行夫妻之实,敦伦之礼的香艳画面。 两人身上都有大大小小的疤痕,她腰间那处被狼咬过的伤痕,虽抹了那么些去痕膏,如乍一看去,仍是触目惊心。而他的身上的疤,则更是多不胜数,最厉害的自然是前胸那一处刀箭伤,像一枚勋章深刻在他坚硬的胸肌上,使他本就宽阔的身形更显粗粝。 他似乎特别在意她腰间的那处伤,浅浅瘢痕使他莫名兴奋,又总隐隐担心弄疼了她。 到后来,帐外大雪漫天,帐内的两人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兀自平静剧烈起伏的心跳。 这样的拥抱,是兰佩在前世从不曾有过的体验,曾经,他事后绝不会再多看一眼,弃之如敝履地翻过身去,似乎她身染瘟疫,和她之间远远隔开丈远。 那时兰佩总不解,既然嫌弃,他又为何不去别处,偏宿在她帐中,且夜夜如此。 有几回,她甚至天真地想过,他是不是对她依旧念有旧情。 直到自己的父亲和哥哥被他杀害,她抽出匕首刺向他的胸膛,行动失败后他竟能和从前一样,对她狠狠发泄一番后,依旧睡在她的身侧,她才知道,原来这也是一种折磨,他就是要告诉她,由他亲手替她编织的牢笼,她到死也别想逃脱。 所以当她听到自己要被送去东胡时,早已结冰的心中,竟会生出如释重负之感。 东胡。 想到这个犹如梦魇一般的名字,兰佩滚热的心头蓦地一紧。 她知道,历史绝不会因为她的第二次介入而改写,不知此生紧紧拥着她,恨不能一时一刻都不愿与她分开的他,又会将谁去东胡呢? 第52章 金帐之中对匈奴各部落的分封,自辰时开始,一直持续到午时。 冒顿宣布在单于庭中分设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辅政,凡二十四长,立号万骑。 其中,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 与头曼统治时期,左贤王一直空置不同,冒顿为这个虚位已久,万人觊觎仰望的职位安设了新主人,便是他的叔叔挛鞮绛宾。 此言一出,在座皆哗然。 因为此举不仅意味着,一直屈居于右贤王之下,仰人鼻息的正统皇族挛鞮绛宾,身份终于一跃而上,超过了右贤王兰鞨,更明确昭告世人,挛鞮绛宾如今已成为王位顺位的第一继承人。 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后,仍敢如此重用自己的亲叔叔,冒顿的胆识实在令人咋舌。 幸福来得太突然,昨夜还在战战兢兢担心小命不保的挛鞮绛宾,极力压抑着心中欢腾雀跃,在众人惊讶艳羡的注视下快步走向王座,从冒顿手中接过象征着左贤王无上权力和荣耀的虎头青铜杖。 那青铜杖似有千斤,压得绛宾一双肉手止不住地打颤,他哆嗦着将青铜杖举过头顶,朝冒顿重重三叩首,口中不住碎碎念道:臣叩谢大单于!叩谢大单于! 冒顿面色如水,看不出半分情绪波澜,只微微点头,命左贤王起身,紧接着,宣布封丘林部族长丘林贝迩为左谷蠡王,将原属呼衍部的近一半水草丰饶的封地赐予丘林部。 如此一来,丘林部的封地跃居王室第三,仅次于挛鞮王族和兰族。 丘林部是冒顿的母族,因他的母阏氏向来为头曼所不喜,部族多年来一直未能得到应有的对待,冒顿上任伊始便提正王族,重用母族,倒是任谁都指摘不出他的不公不义。 一些此前虽已明确站队,但因亲眼所见冒顿的狠辣,猜不透他下一步打算,心中始终惴惴不安的前朝遗老们,心中那块巨石此刻也终于落了地。 -- 第118页 大单于既能如此厚待自己的亲叔叔和舅父,定也不会薄待于他们。 笼罩多日的愁云,莫不春风化雨,自他们的眉眼间消散开去。 然而紧接着,大单于又宣布了一个令在场的所有人均不可思议的决定 启用来自赵国一个名叫赵实的谋士,封他为右谷蠡王,并将呼衍部的另一半封地赐予他。 话音落下,在场的王室宗族们讶然间面面相觑,又不约而同地对着金帐内看了一圈,确定他们不仅从未听说过此人,甚至在如此重要的部族会议上,这个赵实也没有露面。 究竟是什么人,长了几只眼睛耳朵,居然能让大单于如此器重? 已经荣升为左贤王的挛鞮绛宾显然还沉浸在莫大的惊喜之中,没能缓过神来,倒是新晋被封为左谷蠡王的丘林贝迩没能忍住,直接站出来仗义执言:大王,恕臣斗胆,启用中原异族任单于庭要职,臣以为不妥。 丘林贝迩是冒顿生母丘林大阏氏的亲弟弟,当初肉袒赤足,在冒顿和呼衍乐的婚礼上请萨满为他死去的姐姐施法祈福的便是他。 论辈分,冒顿该称他一声舅父。 曾经大闹冒顿婚礼,事后冒顿不仅未追究,如今还委以重任,但凡有点头脑的人都能猜到,那原是冒顿和自己的舅父串通合演的一出戏。 听他掷地有声地说完,冒顿并未流露出任何不悦,只淡淡道:哦?左谷蠡王觉得有何不妥? 丘林贝迩倒也不怵,朗声道:我匈奴原为先夏后氏之苗裔,出自桀之子淳维,与中原本是同根。自西周,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我犬戎部举正义之旗攻陷镐京,周平王东迁之后,中原冠带战国七,而三国边于我匈奴。中原王朝辱蔑我侵盗暴虐中国,筑长城,设烽燧,出舆彭彭,城彼朔方,御我族人。殊不知中原各部百年间相互攻伐倾轧,礼乐尽毁,生灵涂炭。 说到此处,丘林贝迩叹了口气,又继续道:其后,秦灭六国而一统中原,残暴无度,民不聊生,嬴政仅凭卢生一纖语便命蒙恬帅将十万之众北击我匈奴,使我河南地尽失,被迫北徙数十年。臣以为,致如今两方水火不容之势,实非一朝一夕之间,中原王朝既视我如蛮夷鬼蜮,我匈奴又岂可自折腰身! 丘林贝迩越说越激动,到最后不禁面红耳赤,吐沫星飞溅。 冒顿认真听完,点了点头道:听左谷蠡王这么说,孤倒是更觉得赵实用对了。 丘林贝迩不明所以,一脸错愕,冒顿继而道:中原兵家有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匈奴若想南下中原,正域彼四方,解除中原王朝百年间仅凭一道长城竖起的封锁,再不用过着因一场暴雪而饿殍遍野,终日居无定所,四面出击的日子,首先要肯定敌手的强大,了解他们的秉性习俗,掌握他们的战争动向,学习他们的军事谋略,用他们惯用的办法对付他们。墨子云,国有贤良之士众,则国家之治厚,贤良之士寡,则国家之治薄。如今,单于庭缺一个来自中原,了解中原的贤良之士,赵实,便是我费心栽培多年,为匈奴请来的贤良之士。 帐内一时鸦雀无声,众人显然从不曾想,也不敢想,匈奴会有南下中原,正域彼四方的一天。 他们所生活和了解的匈奴,千百年来只龟缩在漠北一隅,在与周边部落不断冲突和融合的过程中,时而兼并,时而蚕食,国力忽强忽弱,疆域忽大忽小,他们的生存领地和方式,几乎都取决于周边部落和小国的发展态势,取决于老天的阴晴风雨雪,纵使他们时而南下寇边,袭扰中原,那也不过是为了掠夺资源的零敲碎打,从未形成规模。 而如今这位年轻的新王,为他们所描画的,全然是匈奴的另一番景象。 冒顿用他那坚定而犀利的眼色扫过帐内,似乎所有人都在思索他的话,脸上的困惑和不解逐渐释然,有的人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一时仍不能接受的,譬如丘林贝迩,也合上了嘴,不再说话。 他想,赵实既是大单于看中并选定的人,即便此刻不曾露面,定也有他的道理。如今丘林部忍辱多年,总算熬得出头之日,对大单于千恩万谢还来不及,又何苦为了大单于已然决定的事惹他不快,若再想据理力争,看在旁人眼中,便是他依仗大单于的母族势力,不知好歹了。 见众人皆默然,冒顿稍顿片刻,开始继续分封 封拓陀为左大将,兰儋为左大都尉,一文一武,为他的左右肱骨。 封朴须族新继位的族长朴须訇为休屠王。 到此,雄韬大略的匈奴王,通过对帝国版图的重新洗牌,初步组建起由左贤王挛鞮绛宾,右贤王兰鞨,左谷蠡王丘林贝尔和右谷蠡王赵实辅政的决策核心,形成了王庭政权互为犄角的四足鼎立之势,开启了在他统领之下的崭新帝国时代。 三日后,单于庭盛大的分封大典在祭祀神台前盛大举行。 祭台上的牺牲依次排开、祭天金人难得被请出神龛,立于祭台正中。 大单于和大阏氏身着盛装,接受刚被分封的王族、贵族首领的叩拜, 萨满一身金银法器,在鼓乐喧天中来到祭台前,白马祭天,乌牛祭地,新任命和分封的大臣、部族首领歃血起誓。 -- 第119页 之后,一顶事先精工细作的鹰顶金冠被左贤王挛鞮绛宾小心翼翼地捧出,被萨满接过,口中念念有词,戴上冒顿的头顶。 兰佩近在咫尺,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顶她在前世曾见过的金冠。 金冠的顶端,一只由绿松石雕制的展翅雄鹰立在一个刻有狼羊咬斗纹的圆顶上,俯瞰大地,金冠额圈由三条半圆形金条榫卯插合而成,上有浮雕卧虎,卧式盘羊角和卧马造型,中间为绳索纹。 戴上金冠的一瞬,冒顿耳边不断萦绕着萨满碎碎念唱的咒语,眼前蓦地一片漆黑。 金冠像是带着无数细密尖锐的细针,深深扎进他的头皮,他的头顶一时像是炸裂开了似地疼。 在这撕心裂肺的疼痛中,他明明看见了那个饶乐水冰封千里的雪夜,兰佩被东胡王绑架在身前,在他的鸣镝射向东胡王前一秒,惨死在了东胡王的刀下。 不! 他无助地叫喊着,发了疯似地狂奔过去,抱起的却是她已然瘫软冰冷的身体 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 他几乎咬碎了牙根,忍受着身心拉扯撕裂的剧痛,慌张地转过头,死死盯住一直站在他身侧的兰佩,确认她活着,就在他身旁,那么完好,那么无暇的她,正活生生地站在他的身旁。 你怎么了? 兰佩察觉到他的异常,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 他自那无边无际的无助和苦痛中回过神来,凛了凛神:无事。 他喃喃道。 定是他近日没休息好,产生了幻觉。 那一切,只是场可怕的幻境罢了。 ...... 盛大的分封典礼过后,庆祝活动一直持续到深夜。 各怀心思的人们面上堆笑,单于庭内热火朝天的气氛,几乎消融那冰封千里的原野。 头戴金冠的大单于像是件无比尊荣的贡品,自始至终端坐在王位之上,不苟言笑,不发一言,接受着众人潮水般的跪拜。 只有距离他最近的兰佩看出,大单于自从戴上那顶金冠之后,便一直情绪不高,心事重重。 只不过他那张不怒自威的面具脸已然在众人心中有了定式,除了她,谁也未去多想罢了。 席间,雕陶阏氏一脸的春风得意,领着小女哲芝从左贤王身边走来向她敬酒,一番恭维之后,转身对哲芝说:还不快叫姐姐! 论辈分,哲芝叫兰佩一声姐姐倒也没错,只不过今日这场合,众人莫不唤兰佩一声国母大阏氏,雕陶此时强加这一出戏,未免有些小人得势,不长眼。 相对于自己强势的母阏氏,哲芝的姿态倒是低微入尘,她并未理会雕陶的命令,仍旧毕恭毕敬地一福身,唤了声:国母大阏氏。 雕陶的鼻子差没给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给气歪了,脸上挂着假笑,攥住女儿的手狠狠掐了一下。 哲芝咬牙忍住疼,连吭都没吭一声。 兰佩佯装不知,对哲芝点了点头,笑道:左贤王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雕陶阏氏和哲芝妹妹身份更加尊贵,我瞧着大王终究还是恋旧的,对他这个叔叔真是实打实地好! 这话在雕陶听来甚是顺耳,不禁放过女儿一马,笑盈盈地接话道:大单于胸怀四海,年轻有为,是我匈奴万民之福!说起来,大阏氏更是福厚绵长,嫁得如此如意郎君,着实让人艳羡!我领小女敬大阏氏一杯,也向大阏氏讨讨喜气! 雕陶本是刻意讨好,可听在兰佩耳中却变了味道。 前世,雕陶便是艳羡她能嫁得如此如意郎君,待她与冒顿成亲后不久,生生将自己的女儿也塞了进来,又因哲芝的不得宠,继而对孑然一身无依无靠的她千般刁难。 不知若今生雕陶仍做此想,大单于还会如前世那般,纳了她的爱女吗? 带着不确定,兰佩悄悄将眼神投向正在她右侧上位端坐的冒顿,不偏不倚,正碰上他远远暼来的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深棕色双眸,像是要看进她的骨血里,毫不避嫌地直登登盯着她,倒叫她耳根子一红,匆忙间避开。 他这是,怎么了? 兰佩赶忙仰脖喝下雕陶敬来的酒,用以掩饰心中不可言说的异样感觉,眼角余光却定在了王座,好像他的目光能穿透重重人墙障碍,一直紧追着她。 见兰佩心不在焉,雕陶也未再多话。 她领着女儿来,本意是想替女儿拉近与兰佩的关系,虽然她打心底里厌恶这个融着中原血脉的杂种,但日后若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让大单于纳了哲芝做阏氏,兰佩这关怎么也得过。 她想,大单于如此年轻,就算他再宠兰佩,为了王族的人丁子嗣兴旺,纳她十个八个阏氏再正常不过。 想到这里,她不禁暗自打量起自己的女儿,已然出落得高挑匀称、温婉清丽,因不喜外出交际,免了不少风吹日晒,皮肤白而细腻,虽比起兰佩那狐媚子略显逊色,但放眼整个单于庭,怎么也算得上上乘的姿色了。 加之如今绛宾做了左贤王,左贤王的女儿要给大单于做阏氏,那还有什么可说得! 大单于和兰佩都没有母阏氏,兰鞨的官阶又比绛宾低,谁又能说得好呢,兴许在不久的将来,她朴须雕陶,才是这整个单于庭最尊贵的女人 -- 第120页 第53章 冗长的晚宴进行到后来,几乎所有人都在酒精的作用下进入一种癫狂的状态,大婚之夜滴酒未沾的冒顿,今晚却是来者不拒,也不知被灌下多少酒,最后竟是被拓陀和兰儋架着,摇摇摆摆地回得喜帐。 兰佩一路跟在后面,手中举着那顶沉甸甸的金冠,进帐后的第一件事,是将金冠小心翼翼地收进匣屉中。 在这个当口,拓陀和兰儋已将冒顿抬上了床,替他脱下外袍和皮靴,盖上锦被。 大阏氏还有别的吩咐吗?拓陀垂首道。 兰佩瞄了眼已然倒在床上不省人事的冒顿,对这神色倦怠的二人小声道:这里没事了,你们也累了一天了,赶紧回去歇着吧。 兰儋点头:大阏氏也早些歇息。 昨夜几乎一宿没合眼,兰佩熬到现在眼皮子直打架,勉强朝哥哥挤出个笑容,将他们送出喜帐,她怕再弄出什么动静来,没唤小狄进来伺候,自己草草换下华服,胡乱擦了把脸,熄了灯,摸黑挨着了床榻。 冒顿的身子横亘在床榻外侧,就像连绵的山峦,兰佩若想躺下,非得从这山上越过不可。 见他睡得沉,兰佩蹑手蹑脚攀上床边,正要抬腿跨,脚底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几乎是倒栽葱,狼狈地从他身上向床内侧滚去。 伴随咚的一声闷响,她重重砸在了他的身侧,后脑勺正撞上他横在榻上的手臂,疼得她轻抽一口气嘶 下一秒,那座大山像是突然自沉睡中苏醒,缓缓翻过身来,手臂向内收紧,她便顺势被紧紧裹进大山的怀抱。 我我不知故意要弄醒你的 兰佩被他箍得上不来气,唔囔着解释。 等了一阵,她发现自己的话非但没能让他放开钳制,反倒让他将她搂得更紧,全身还在微微颤抖着。 联想起他今晚情绪一直不对,兰佩不禁在黑暗中轻轻拍了拍他的胸口,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他不说话,只那么紧紧搂着她,像是生怕她会化作空气,瞬间从他怀中消失。 兰佩狐疑着抬起脸,忽然感觉额间一湿,伸手拭去,竟是一滴泪。 带着他的体温。 她心中一惊,小手摩挲上他的脸,才发现他的半边脸颊,已然湿漉漉的一片。 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他抓住了手,动弹不得。 想起她上次见他哭,还是他刚从月氏逃回,他们此生的第一次相见。 她能够理解他那时的伤心痛苦,可现在呢? 他已然称王,完成了分封,娶了她做大阏氏,事业爱情皆如愿。 还有何事可伤心至此? 是在感慨这一路九死一生,奋斗拼搏的不易? 还是内心深处对鸣镝弑父的忏悔? 或者兼而有之,在这个终于可以放下一直以来压在他心头的恨与惧之后,借由酒精的作用,来了一次彻底的情绪宣泄释放? 嗯,兰佩想了想,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有道理。 如果是她,压抑了这么久,如今终于得偿所愿,估计定会嚎啕大哭一场吧。 于是,带着对他的理解,兰佩伸手环住他的后背,轻轻拍打起来,一下,两下 不等她拍到第三下,那个前一刻还在流泪的男人突然间翻过身来,像个硕大的青铜罩,将她牢牢扣在身下,连让她惊呼一声的时间也不给,径自吻上了她的唇。 两人唇舌间的酒意交融,兰佩在微醺中瞬间缴械 好吧,就当他委屈太久了,光哭还不够,需要在生理上也发泄纾解一下吧。 身为大阏氏,大多数时间不就是起这个作用的吗。 在他还没有妻妾成群之前,她应该珍惜并享受他所给予的每一次温存,不是吗。 兰佩这样想着,不禁认命地闭上眼,由着他像个不知足的孩子,对她开始了毫无节制地予取予求。 帐外,篝火渐熄,北风呜咽,枕边,男人痴痴凝望着她的睡靥,却是久久无法入眠。 因为只要一闭眼,戴上王冠时他所看到的那一幕,便会清晰浮现,带着让他心痛到无以复加的感觉。 那感觉太过真实,好像他真的曾经亲身经历,一切的一切,都是真的。 唯有这么近的抱着她,看着她,他才能感到一丝慰藉和安全。 东胡,为何会是东胡? 他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思索,仍百思不得其解。 首先,她没有理由只身去到东胡。 其次,就算她去到东胡,东胡王又为何一定要杀她? 而他明明知道她就在东胡王庭,知道她有危险,是去救她的。 或许,还有一种可能 东胡王原本并没有想要杀她,只是因为他的出现,促使东胡王做出了与她同归于尽的举动。 而他的出现,究竟是为了救她,还是为了杀掉东胡王?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只不过,他晚了一步,没能从东胡王的刀下救下她,竟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他的怀中 他不禁心中一凛,难道,这将是他们最终的结局? 太阳神为了惩罚他,故意在他戴上王冠的那一刻泄露天机,好叫他日日夜夜在担惊受怕中做他的夫君,做匈奴的大单于? -- 第121页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他绝不会让这样的一幕发生! 他定会荡平东胡,杀了东胡王,以绝后患! 在那之前,他会让她远离东胡,远离一切可能与东胡发生联系的人和事。 如此,那一幕就永远不可能发生! ...... 次日,兰佩醒来时天已大亮,出乎她意料地,冒顿还在睡。 面朝她,双臂还保持着昨晚搂着她的姿势,睡得甚是安稳。 许是经常皱眉的缘故,算算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间已然横出两道浅浅的纹。 即便如此放松地沉睡着,那纹路依旧明显,像是仍在思索着什么,片刻不得解脱。 她不由地抬手,轻轻抚上那两道纹,试图用指腹的温热,熨平萦绕他眉间的烦忧。 他其实已经醒来,抓过她不安分的小手,嗓音唵哑道:困,再睡会。 兰佩昨夜早早睡去,不知他何时才睡,见天已大亮,不禁摇了摇他:你今日无事? 昨日才戴上王冠的大单于,今日便美人暖帐不早朝,实在与他的一贯行事不符。 嗯。 他不愿多说,只淡淡应付了一个字,圈住她还要再睡。 你昨晚一宿没睡么? 兰佩抬眼,发现了他深凹眼窝下的一圈青影。 分明是没有休息好的痕迹。 他双眼紧闭,呼吸均匀,诚实地又吐出一个字:嗯。 做什么去了? 兰佩蹙眉。 看着你,怕你跑了。 兰佩当他玩笑,锦被之下伸腿踢了他一脚,作势起身道:你不起,我可起了! 冒顿恼得啧了一声,翻身压下,终于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兰佩一时僵住,老实不敢再动。 他却一反常态,只盯着她看了一阵,之后把头埋在她肩颈间,嘟囔了句:乖,我是真困,陪我再睡会。 他的声线带着十足的困意,兰佩心一软,伸手攀上他的背,还未环住,帐外突然传来侍奴阿承的声音:殿下,赵实到了。 听见这个名字,兰佩的双臂陡然僵在半空,旋即缓缓落下。 冒顿并未留意到她的情绪起伏,只沉声道:知道了。 赵实回到单于庭就在这两日,他之前曾叮嘱阿承,一旦赵实来到,须第一时间向他禀报。 看来这觉是彻底睡不成了! 奴进帐伺候殿下起身穿衣。 阿承在帐外试探道。 兰佩闻言赶紧拉了拉锦被,却听冒顿回道不用,之后见他极不情愿地起身,像是有下床气似地嘟着嘴,眼睛半睁半闭,手上迟缓地开始自己穿衣。 兰佩见状,虽心中因赵实的到来而不喜,仍旧匆忙披上罗衫,伺候他穿戴洗漱。 冒顿像个人偶似的由着她摆弄,从头至尾不发一言,直到瞥见她的一抹红,才突兀地冒了句:我用惯了刀箭,难免...... 兰佩没反应过来,一边替他挂着腰间的青铜带扣,一边问:什么? 冒顿的唇动了动,摇头:没什么。 他痴痴凝望着她,埋首在她唇上印下一个深吻,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出帐去。 单于庭外的驿道旁,北风呼啸,卷起粒粒干雪,打在兰佩的脸颊上,生疼。 一如她此刻为即将启程回封地的父亲送行的心。 昨晚,冒顿于夜宴前密召兰鞨召入金帐,翁婿二人抓紧时间,就单于王庭即将发生的大事一一列数,推心置腹交换意见。 新王初立,根基不稳,冒顿对前朝诸多遗老遗少极不信任,急于在王庭内部来一次彻底大换血。 兰鞨闻言劝他稍安勿躁,这个时候,一时越看不清的,越要沉得住气,越不信任的,越要放低姿态,委以重用。 一切求稳,兰鞨说:大单于只需在稳住大局的基础上,静观其变,让他们自露马脚便可。 此外,匈奴变天,对周边东胡、月氏、丁零都会带来极大触动,他们未必不会利用新旧交替的时机,试探着采取一些军事行动。还望大王早做准备! 冒顿点了点头道:右贤王所言极是。尤其月氏那边,还请右贤王费心,待我稳住局势,定会一雪前耻! 兰鞨明白冒顿所言,是他会在不久的将来横扫月氏国,报当年在月氏为质受辱之仇,遂叩胸道:请大王放心!臣定厉兵秣马,不辱使命,替大王守门戍边,同时尽一切可能掌握月氏内部动向,为单于庭采取下一步军事行动做万全准备! 末了,兰鞨突然郑重跪下,颤声道:如此,臣便将一双儿女托付给大单于了! 冒顿赶忙将其搀扶起身,只沉沉说了三个字:放心罢。 此时此刻,看着眼前执意追来替他送行的小女,兰鞨似是被风雪迷了眼,鼻头一阵酸涩。 外面冷,大阏氏快请回罢! 兰佩眨巴着覆上一层白霜的睫毛,踩着冻得坚硬的雪地走上前,十分吃力地垫起脚,替父亲紧了紧大氅领口的衣带,嗓子眼里哽着那么多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 第122页 直到看见父亲翻身上马,她才哽咽道:请父亲放心,女儿定会照顾好自己,也请父亲多多保重! 兰鞨额前的几根银丝在风雪中上下翻飞,眉间常年紧锁的川字纹格外明显,那双炯炯的眼盯着女儿看了一阵,最终用力点了点头,策马向南而去。 身后,千骑长莫车领着追随右贤王南征北战多年的职业军人,跃马扬鞭,卷起千层雪浪,很快消失在灰白的地平线上。 作者有话说: 匈奴起源及官职参考史记匈奴列传。 第54章 照原计划,赵实本该能赶回单于庭,参加大单于的分封大典。 耽搁的时间,全因中原农民起义之后,各地陷入风起云涌的暴动,多处郡县出现打砸县衙,诛杀县令的暴力事件,昔日战国七雄之后也或主动,或被动地伺机自立,四处劫匪,道路不畅,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赵实不得不多次改道。 期间,他还得到了一个颇为重要的情报,并亲自进行了核实,因而错过了他首次在单于庭大典之上露脸的机会。 误了大典,臣罪该万死! 一见面,赵实先面向大单于三叩首,诚恳认错。 冒顿扶他起身,徐徐道:无妨,孤知你办事向来有分寸。说罢,那边情况如何? 赵实知道大单于所指为何,立即回禀道:呼衍黎没死,大单于救出大阏氏后,她负伤率部分族人,带着呼衍逐候的尸首,去了东胡。 见冒顿沉默不语,赵实继而道:东胡王对她们的投诚十分欢欣,分了他们领地,还纳了呼衍黎的小侄女做妾,并将呼衍黎也留在了东胡王庭,虽未有实名,可王庭内都知道,这是东胡王将呼衍黎也给纳了。 呼衍黎一把年纪,姿色平平,东胡王此举,并非饥不择食,而是有意羞辱头曼和他的儿子。 毕竟,他睡了匈奴大单于的女人。 此前,冒顿只将东胡视为一个不太受欢迎的邻居,比起月氏来,这个邻居同他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 在他心中所描画的匈奴版图里,将东胡划入原本是晚一步的事 在他吞并月氏之后。 但,兰佩死在东胡王刀下那令他胆寒的一幕,以及赵实带来的这个消息,使他当即下定了决心,提前了对东胡的作战计划。 呼衍黎背叛了匈奴,定会向东胡王出谋划策,撺掇东胡王对匈奴下手。不知大单于下一步要如何应对? 赵实问道。 冒顿思忖片刻,笃定道:等着吧,东□□遣的使臣很快就要来了。 冒然开战,他料东胡王没那个胆量,他不禁有些好奇,等着看呼衍黎能给他们出些个什么好主意来。 赵实顿了顿,又拱手道:大单于,臣此次动身时,中原战火已向龙泉驿蔓延。龙泉驿现下无法继续经营,按照您上次来时的吩咐,臣已将驿中密探分散出去,关了驿站,将舍妹一同带回了单于庭。 冒顿连连点头:既来之,则安之。你们就暂且在单于庭住下,孤做决策时,也有个人商量。 赵实旋即叩首道:谢大单于! 冒顿笑道:北地苦寒,赵绮初次来,未必能住得惯。闲时,你可让她多去大阏氏那里走动走动,也好给大阏氏做个伴。 臣遵旨! ...... 那一厢,其实不用冒顿叮嘱关照,兰佩已和来自赵国的老乡拉起了家常。 赵绮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哥哥一早草草将她安顿在一处毡帐中,之后便没了踪影,她又渴又饿,对着毡帐里陌生的摆设面面相觑,连个能使唤说话的人都没有。 干等了一阵,赵绮想着这偌大的单于庭,自己认识的人,除了大单于,便只有大阏氏了,遂走出毡帐,准备去找大阏氏讨点吃的。 早就听哥哥说单于庭冬天的自然环境恶劣,十分难耐,真到她亲身体验了,才知道哥哥所说非虚。 饶是她常年生活在中原的最北端,比起单于庭这风雪,自己所见所感,还是逊色太多。 赵绮只觉得周遭的风像是被冰雪塑了形,吹在脸上就像刀子刮似地又硬又疼,身上穿再多的衣服都能吹透,眼睛被风吹得,根本睁不开。 她便在这厉风中,毫无方向地寻找着大阏氏的毡帐,不受控的身体无意撞上了迎面而来的一个男人。 鼻梁在那男人的胸前使劲一嗑,生疼。 对不起对不起。 赵绮自知冒犯,顾不上撞红了的鼻尖,连连道歉。 兰儋收住匆匆脚步,立住,上下打量着她,心想原是自己走得急,转过毡帐时没看路,和她撞上,并非全是她的过错。 更何况,看起来,明明是她被撞得比较惨,鼻子也不知是冻得还是撞得,红成了火炭。 姑娘没事吧?他好心询问。 我没事! 赵绮抬眼,见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匈奴男子,看衣着,应是贵族装扮。 你是谁?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兰儋从她的口音和穿着打扮中,已经辨认出了她的中原异族身份,只是看着实在眼生。 不禁心生疑窦,为何单于庭内会突然出现一个来自中原的生面孔? 小女赵绮,从龙泉驿来,今早刚到单于庭。 -- 第123页 龙泉驿?兰儋心念一转,惊道:那你的哥哥 小女的兄长是赵实。 赵绮如实相告。 兰儋点了点头,不由地又对她多打量了两眼,想着赵实此次被分封为右谷蠡王,心中情绪复杂,一时没有更多的话说,准备就此别过。 等等! 赵绮叫住他。 兰儋转身,蹙眉望她。 不知您可否相告,大阏氏的毡帐在哪里,我有事找她。 有事找兰佩? 兰儋的眉头不禁锁得更深了些。 她如何认得兰佩,刚来单于庭就急着找兰佩,又是为何? 见她一脸坦然,兰儋拿不准,她会不会真的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见兰佩。想了想,道:跟我走吧。 太好了!谢谢您! 赵绮哪里知道他是出于对自己的不信任,为了保护妹妹才甘愿充当向导,心想这下有救了,脸上喜笑颜开,追在后面连连道谢。 兰儋撇她一眼,不发一言,直到将她领到了兰佩帐外,让她在门口等着,自己先进了帐。 什么风把哥哥吹来了? 兰佩已经起身,正在用早膳,见哥哥来到,赶紧招呼他坐:用早膳了吗?一起吃点? 兰儋摇头,转身看了眼帐门外,小声道:我吃过了,我且问你,可认得赵实的妹妹? 兰佩一愣,手中的筷箸停下,反问:怎么了? 她来了,就在门外,说有事找你。 有事找我?兰佩狐疑道:何事? 兰儋摇头:我也不知,你要不愿见,我这就出去把她打发走。 在兰佩的前世的记忆中,直到她离开单于庭去东胡之前,赵绮都不曾在单于庭出现过,她只知有赵实,听说他有个妹妹,却从未见过。 这如今,不知是什么风,竟将赵绮也刮了来,倒令她颇有些好奇。 实话实说,她对赵实因着前世存有偏见,但对他这个妹妹,印象还真不坏。 天寒地冻的,让人一个小姑娘守在帐外,比起当日她在龙泉驿,这匈奴大阏氏的待客之道也未免太差劲了些。 于是她拦住了兰儋,说:别,还是让她进来吧。 见兰佩确是认识赵绮的样子,兰儋这才放心,打开帐门放她进来。 赵绮被关在帐门外,早已冻得三魂七魄都出了窍,一见到大阏氏,她还是毕恭毕敬地行过礼后才起身,用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欣喜,对兰佩说:真没想到,能这么快又见到大阏氏!我真的太开心了! 兰儋从未见过如此自来熟的女子,眉头又皱了起来。 是啊!怎么,这次陪哥哥一起来的? 兰佩微笑着给赵绮赐座。 是!中原战乱,龙泉驿被迫关了,哥哥说先回单于庭暂避一段时间,待到局势稍稳,我们再回。 听到这个消息,兰佩暗自苦恼,却又不好表现,淡淡道:那你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 嗯! 赵绮点头,双眼盯着食案上的吃食,一个劲地放光。 兰佩会意,将早膳推到她面前,和悦道:一路奔波,都没好好吃东西吧,快,先吃点! 赵绮也不扭捏,接过兰佩递来的筷箸,道了声:谢谢大阏氏!便开始大口朵颐起来。 这一路上,哥哥只顾赶路,恨不能一天只给她吃一顿饱饭。 她是真的饿了。 兰儋站在一侧,紧锁的眉就一直没扯平过。 兰佩瞄了眼兰儋怪异的神色,问他:你要不也吃点? 我不吃了! 那你还有别的事? 没有。 没事就忙你的去吧。我和赵绮说说话。 兰佩逐客的意思明显,兰儋想了想,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遂悻悻然走出了毡帐。 直到这会,赵绮肚子里垫了些底,才想起来问:大阏氏,刚是他好心带我来这里的,他是谁? 兰儋,我哥哥。 兰佩望着兰儋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 赵绮如梦初醒,瞪着溜圆的眼珠子惊道:原来他就是赫赫有名的右贤王之子兰儋?! 兰佩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自己的哥哥,不禁有些好笑:怎么?你听说过他? 当然!他十岁便同右贤王一道征战沙场,立下赫赫战功,成为单于庭最年轻的千骑长!后来追随大单于操练匈奴骑兵,将手下的军队训练成了最具有战斗力的兵团,大单于如今能自立为王,人们都说右贤王和他的爱子功不可没! 树大招风,人言可畏。兰佩不知赵绮都是从哪听来的这些评价,不禁脸色一黯,轻声斥道:不可乱说! 赵绮本是心直口快,见兰佩不愿听她说这些,心下了然,赶紧抿嘴乖巧点头:大阏氏切莫动气,我不说便是! 一旁,小狄见食案前两人都放下了筷箸,遂上前撤了食盒,退了出去。 帐内炭火劈啪作响,赵绮虽是来蹭饭,可总不好吃完就走,她看了眼窗外刺目的一片银白,无话找话道:我听说,大阏氏的母亲也是赵国人? -- 第124页 兰佩不知她问此话何意,只是点头,回了个:是。 赵绮轻轻叹气:哎,虽说赵国已处中原至北,可我这次来到单于庭才知,真正的漠北究竟有多冷!就算是从赵国来,想要在这里生活定居,怕也是极辛苦的。 兰佩默然不语。 两世为人,极辛苦的人和事,她见得太多。 自己的母阏氏比起那些被迫自中原逃难或被掳掠来的秦人,已是养尊处优了。 不过我瞧着大阏氏肤白胜雪,一点也不像生养在漠北的女子! 赵绮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脸蛋,笑道:便是我这自诩塞北一枝花的,见到大阏氏也黯淡无光下来呢! 兰佩轻笑:自古美人迟暮,年轻便是本钱,你这塞北一枝花含苞待放,我又怎比得了! 赵绮急着要争辩,刚开口说了个我字,只听帐外小狄清嗓传道:大阏氏,赵实大人来请赵小姐回去。 帐内二人对视一眼,各自心中都是咯噔一下。 赵绮不知哥哥这么快便回,怕是回去又要挨骂,立马噤了声。 兰佩压住听到这个名字后的天然不适,稳了稳声线道:知道了。 赵绮心里敲鼓,不曾察觉大阏氏的些微变化,匆忙临走前像是想起了什么,脚步一滞,从袖口掏出一方绢帕塞进兰佩手里:这是我自己绣的,还望大阏氏不要嫌弃,收下我的这点小心意。 兰佩低头,撞入眼帘的,正是那绢帕左下角的一抹熟悉的兰花。 针脚细密工整,是不可多得的上好绣工。 不等她拒绝,赵绮已推门跑了出去,帐门关上前,一个黑色的身影一晃而过。 哥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赵绮的声音渐渐远去,兰佩死死捏着手中的绢帕,想起前世雕陶曾派人在赵实帐中搜出这方绢帕,最终也被算做她与赵实暗通款曲的证物之一,终究一狠心,将绢帕投入了火炉 第55章 正月里,单于庭突然遭遇了一场白毛风。 草原上,没有不提白毛风而色变的牧人,哪怕是与草原恶劣的生存环境战斗了一生的老人,也会听闻白毛风而丧胆。 兰佩窝在毡帐中,听着外面呼呼风声,想起前世曾听萨满说起,白毛风,白毛风,那是披头散发的白毛妖怪在发疯。 在那如砂砾一般的漫天雪粒中,人被风刮得根本无法睁眼,就算勉强睁开眼睛,也无法看见身边的一切。雪粒嗖嗖地高速飞舞,拉出亿万根白色丝线,马嘶狗吠羊叫,还有人群惊恐的叫喊,千声万声都融入白毛风的呼啸中。 好在这白毛风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多时,帐外马嘶随风声渐止,大地重又恢复清明,只是云层又厚又低,将天际晕染出如水墨般的深灰色。 兰佩呆呆望着窗外,想起前世自己曾在被送往东胡的路上,遭遇过这样的白毛风,当时所有人莫不惊慌失措,唯有她面色沉静似水,心想着若是能这样死了倒也白茫茫一片,干净。 正唏嘘间,忽见冒顿推门而入,大步走到她面前,冰凉的大手故意冰在她脸上,兴致高涨地说:走,孤带你去上原始狩猎课! 兰佩不解其意,不过还是顺从地穿好大氅,被他拉出了毡帐。 两人策马向西边密林跑了没多远,冒顿拉兰佩下马,在山冈背风处匐倒,示意她往下看。 老天! 兰佩不禁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呼道:这是狼群在围猎? 原来,刚才的白毛风不禁将人刮得找不到北,就连黄羊群也在风雪中迷失了方向。 而那匹根本不是孤狼。它是这次围猎的头领。 草原上有句谚语叫狼随风窜,暴雪初歇,狼群们已经选择好了最佳的狩猎地点和攻防阵势,兰佩眼前所见,正是被狼群赶过山梁,被山后伏击的狼群预备以逸待劳,饱餐一顿的羊群。 山坡三面的狼群如同草原上秋猎的猎人,成三足之势形成一个包围圈,将羊群向山梁后赶去。 兰佩好奇地问:这么多黄羊,不知山后还有多少狼? 冒顿看着她道:你说呢? 看这阵势,怎么也得有十来只吧。 兰佩十分认真地思索后说道。 她的一双小鹿眼在山坡白雪的反射下闪烁着晶亮的光,冒顿的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宠溺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十分确定道:山后没有狼。 啊?那这些羊便有一面可突围,狼群费了这么大的阵仗,到最后可围不到多少羊 眼看羊群在狼群的追赶之下就要翻过山梁,如果狼群在对面没有应援,那羊不都从缺口处都跑光了吗? 兰佩不解地瞪大眼睛,等着看狼群的最后一击。 那可不一定! 冒顿拉起她,悄悄跟随已经远去的狼群,登上了那处山顶。 你看!冒顿手指山梁后面道:那里是这片草原上的一处大雪窝,斜对的那处草坡是迎风坡,白毛风过后,山坡上的雪全部被吹到了山梁后,在那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雪盆,最深处至少能没两顶毡房。这些狼只需将羊群赶到那雪窝之中,慌乱的羊群只顾逃命,尽数跳进雪窝之后,狼群只需以逸待劳,便可饱餐一顿! -- 第125页 兰佩循着冒顿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狼群正朝那表面看不出丝毫异常的山坳里围追羊群,紧接着,令她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只见刚刚站在山冈上的狼王率领三条大狼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向羊群的北侧,堵住了包围圈的最后一处缺口,另三处狼群像是得到了总攻的信号,也如出窍的利箭飞了出去,整个让人毛骨悚然的进攻过程,狼群没有发出一丝嗥叫,耳边,只有似乎从地底发出的轰隆声。 为首的几条大狼直接冲向扎堆的黄羊,一阵猛扑撕咬之后,空气中顿时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嗅觉极其敏锐的黄羊群像是吓傻了一般向山梁下突围,约莫是领头的老羊突然发现了狼群的诡计,在那处大雪窝前刹停了脚步,可未等它们想出更好的突围路线,后面被狼群围追的黄羊已如泄洪的潮水般倾泻而来,也有些成年公羊试图用自己锋利的尖角与狼博一死战,要知道在草原上,黄羊的角可是最尖锐的利器,牧民通常会用羊角制成锥子制作皮具,可在这生死千钧之际,再尖锐的羊角也只能在狼群势不可挡的进攻之中败下阵来,伴随着同伴纷纷跌落入那深不见底的雪窝之中,最终负隅顽抗的公羊也在狼群有组织的猛攻下步步后退,直到摔落在同伴的身上,连挣扎着爬起来的机会都没有,便被狼牙咬断了动脉。 空气中满是浓膻腥气,原本的皑皑白雪已被红的雪,黄的毛,黑的泥弄得污浊不堪,可怜那些还未足月的小羊羔,和自己鼓胀着羊奶的妈妈一起,有的被同伴踩死,有的被压在最下面那层窒息而死,有的则直接入了狼腹。 草原上牧民的狩猎,相比这一幕惨剧简直仁慈太多,至少牧民会秉持不杀幼崽和怀孕雌兽的底线,绝不会展开这样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兰佩不忍再看,悄悄闭上了眼睛。 在草原上,危险之后依旧危险,安全之后没有安全。 冒顿紧紧攥着她的手道:为了与最严酷的生存环境斗争,祖辈教会我们的生存之道,是面对这自然万物间的神灵,我们不仅要永存敬畏之心,更要有敢于与之一搏的勇气和智慧。 冒顿的下颌轻轻扬起:就像这些狼一样。 兰佩睁开眼,正看到他傲立于雪山之巅,神情坚毅而果决地望向远方,乌黑的发辫飘散于风雪之间,犹如连同这天地之间的神祗一般,拥有无上的权力和无穷无尽的力量。 她不禁看痴了,一时忘了自己来时路上还沉浸在前世因他而致的伤感中,忘了刚经历了一场撼天动地的白毛雪,忘了他为何要带自己来这里看这一场自然界最为经典的原始狩猎。 走吧。 冒顿见她对着自己愣神,自以为授课目的已经达成,牵着她就要往山下走。 谁知她的思绪并不在线,被他这么猛得一拉,整个人顺势向后倒去,眼看就要和那黄羊一般,向大雪窝的方向滚去,幸亏冒顿眼疾手快,拦腰抱住了她,也或许是他有意而为之,两人同时失去了平衡,向山坡下滚去。 好在大雪覆在枯黄的草地上,十分松软,两人一路滚落下山,冒顿尽力护着她不让她身体着地,兰佩除了一阵天翻地覆的晕眩,倒也没有什么无法忍受的疼痛感,直到两人在平缓的坡上渐渐停下,于这山坡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睁眼四目相对,是彼此被白雪覆盖的白毛脸。 噗嗤一声,两人见到彼此滑稽的模样,几乎同时笑了出来。 兰佩使劲抖了抖自己脸上的雪,然后抽出手帮他清理脸上的白雪,冒顿的笑意挂在脸上,任由她的手在自己脸上胡撸,眉头,睫羽,鼻翼,直到落在他的唇边,他猛地握住她的手,情难自抑地俯身对着她的唇盖了上去。 只轻轻一下,如同游戏,便又分开了。 两人的唇瓣上沾着雪粒,在这似闪电般的触感中,雪粒飞速融化成了雪水,润在双唇之间,未待兰佩自第一波的突袭中缓过神来,他的唇再一次贴上了她的,这一次,他们品尝到了只属于彼此唇间雪水的味道。 清凉,甘冽,带着微微的甜。 ...... 伴随着白鹭泽结实的冰面裂开第一道长而深的缝隙,这个漫长的冬季终于在春的抚触下,渐行渐远。 顽强的野草蛰伏在厚厚的冻土之下,只待冰雪消融,破土而出。 四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初初登场的匈奴王在这冰封千里的时节里,完成了对单于庭旧势力的彻底清理翦除,建立起绝对忠诚于他个人的政治和军事堡垒,厚葬了他的母阏氏,通过提前安置,将每年都会经历的雪灾带来的损失降到历史最低,并将匈奴间最远投放到西域三十六国,为他日后的军事行动埋下伏笔。 如此,他常白日黑夜忙得颠倒,兰佩的作息也不得不随着夫君的节奏而打着乱仗。 有时,她干等到午夜,以为他定是又要熬个通宵不归,自己刚脱衣睡去,他便裹挟着一身的冷气钻进被中,将她生生冻醒。 有时,他却是一夜不回,她补了个好眠正欲起床,却被他突然闯入,只得陪他再补上一觉。 兴致好时,他也会翘班,将她从被窝里拎出,裹个严实,之后两人一骑,领她去白鹭泽冬捕。冰窟里钓上的鱼,他就在泽边用雪水收拾干净,生火炙烤,待到香气扑鼻,他将蒜瓣似的鱼肉一片片剥下,喂到她嘴里,期待地望着她,听她呼着白气由衷地叫道:太好吃了! -- 第126页 又或者,他驱马带她去北营,和她一起登上望楼,听北营士兵冰上操练时响彻天地的呼号,远眺单于庭一望无际的纯白冬景,之后,他领着她走到军营之中,亲自上阵来一场原始雪地摔跤,在她面前展现出匈奴王勇者无敌的英雄气概,直到下场时满意地看到她一脸惊讶难抑的崇拜神情。 每每这个时候,似乎无论这世间有多少不顺和烦心事,他都能抛诸脑后,眼里看得,心中念得,脑中想得,全是她,只有她。 而兰佩,同那蛰伏一冬的枯草一般,在与他一天天的耳鬓厮磨中,一点点卸下心防,一点点打开自己。 去接受他。 接受他的宠爱,他的索求,他的欲望,他的温柔,他的强势,他的全部。 直到冬去春来,她心间那抹久违的绿色,终于破土而出。 第56章 当白鹭泽坚实的冰面终于消融之时,东胡的使者到了。 当晚,大单于设宴款待,兰佩陪同。 对这位冒顿称王之后首位前来访问的邻邦使节,匈奴王表现地十分热络,好酒好肉美人尽数奉上,名叫阿伊古的东胡使节来者不拒,笑逐颜开。 阿伊古,不知你可否听过,中原有句话,叫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匈奴和东胡比邻而居,相安无事,确是最为亲密的朋友!本王初登王位,东胡王便派你前来,足可见对两国关系的重视。来,为表匈奴待客之道,本王先干为敬,今夜不醉不归! 冒顿头戴鹰顶金冠,着一袭玄色暗绣镶白狐边龙袍居王座之上,左祍和腰间均佩虎咬纹金饰牌,英气迫人。 说完他仰脖喝下一斛烈酒,众人莫不跟随。 兰佩盛装端坐在冒顿左侧,见状也举杯欲饮,被他拦下,俯身耳语道:大口喝酒是男人的事,你陪我坐着便好。 他知她这两日身子不爽利,若不是他有私心想让她和自己多呆一会,今晚她本不用出席。 兰佩耳根子一红,手里的酒杯搁了下来。 早就听说匈奴王年轻有为,气概非凡,今日一见果真犹如天神在世。东胡乐见匈奴子民在大单于的带领下安居乐业,愿成为匈奴长久友好邻邦! 髡头结辫的阿伊古挂着谄媚的笑,两只小眼已眯缝成一道细线,隐约从中间透出一丝精明的光。 好,好!冒顿拍案笑道:之前听闻我匈奴流民涌向东胡边境,给东胡王带来不小困扰,本王深感忧虑,不知此事后来如何? 冒顿所说实为呼衍黎带着呼衍部投奔东胡王一事,金帐之中包括阿伊古在内的座上宾皆心知肚明,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尤其是在这样的外交场合,可任谁都没想到冒顿会自曝家丑,简单的寒暄客套之后,便直捣两国间已然溃烂流脓的痛处。 阿伊古的小眼眨巴两下,适时掩饰住心虚,面不改色道:区区小事,匈奴王何足挂齿,我王就像对待自家手足一般,悉数接纳了那些流民,赐予他们封地和草场,助他们度过难关。 哦?那如此说来,他们如今已是东胡的子民? 阿伊古心头一紧,一时摸不清这位年轻君主所问何意,不敢轻易作答。 若说不是,东胡王赐予呼衍部族的草场很可能被冒顿当做大礼欣然收入囊中。 若说是,那流民的首领毕竟是呼衍黎,匈奴曾经的国母大阏氏,如今夜夜宿在东胡王庭,只怕冒顿对此早就怒火中烧,只等此刻发作。 阿伊古短暂怔了片刻,很快恢复镇定,按照来前和东胡王商议好的说法,右手触胸,王顾左右而言他:能与匈奴王族联姻,是我东胡之幸,如此,两国世代友好之基,将更加坚不可摧! 冒顿几乎不用想,便猜到了这番说辞的出处。 除了呼衍黎,还有谁会如此大言不惭,将自己的通敌叛国、无耻下嫁定义为王室联姻! 兰佩坐在他的身侧,清楚看见他搁在案几上的双手缓缓握拳,直到骨节间青筋凸起。 她知,他正极力压制着满腔愤怒。 她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小手盖在他手背之上,之后轻轻撬开他紧握的拳,手指探入他的手心,直到被他握住,用指尖的凉意祛除他的怒气,如此一个小动作做完,她再想抽回手,他却不放了。 其实,打从第一眼见到这个阿伊古,前世她在东胡的那段岁月便不断开始在眼前闪回。 作为东胡王的近身侍臣,阿伊古几乎见证了她在东胡所遭受的所有□□和不堪。 如此旧识,此生再见,她的心情自然是低落无续的。 况且,她比谁都清楚,阿伊古此次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前世,东□□使者来索要冒顿心爱的阏氏之前,曾先试探着索要冒顿的爱马,结果冒顿几乎连眼都不眨,便将自己的爱马送去了东胡,气得单于庭内众王族大臣们脸都绿了,心想自己一心拥护的王,怎会是这样一根软骨头,竟将匈奴男儿最看重的爱马拱手让人,别说堂堂一国之君,此等羞辱之事,即便对于匈奴普通男儿来说,都是奇耻大辱! 兰佩知道,历史不会改写。 这回,便是东胡王无理索要的开端。 果然 酒过三旬,众人微醺,只见阿伊古以酒壮胆,突然扬声道:世人都知,当年匈奴王仅靠一匹千里马,便从月氏国翻山越岭,过流沙,渡居延,回到匈奴,真乃神助之奇人奇事!在下此次前来,其实还有一事。 -- 第127页 说到这里,阿伊古故意顿了一下,咽了口吐沫,深呼了两口气,这才继而道:便是我王有意向匈奴王讨要那匹爱马,不知大单于是否舍得,将爱马赠与我王? 此语一出,众人哗然,金帐内的气氛霎时跌入冰点。 兰佩甚至听到了自四周传来的刀箭出鞘之声。 欺人太甚! 不等冒顿开口,左谷蠡王丘林贝迩率先站了起来,中气十足的样子,几欲将帐顶掀翻:我王念你远道而来,热情款待,你算个什么东西,怎敢对我王提此无理要求!那匹千里马随我王一路出生入死,岂可被你区区东胡染指! 岂料话音未落,冒顿便斥道:左谷蠡王不得无礼! 丘林贝迩闻言一愣,呆立在原地,进退不是。 众人都知那匹千里马对冒顿的特殊性,已远超马种品相是否优良,莫不等着看他如何四两拨千斤,拒绝阿伊古的无理要求。 冒顿便在金帐中无数道射向他的期待眼神中悠悠开口了:不过一匹牲畜而已,东胡王若喜欢,拿去便是! 此情此境,除了兰佩感觉到他握紧的手掌正微微颤抖着,在帐内一干人等看来,匈奴王似乎对自己的爱马当真毫不在意,几乎连眼都不眨,说送人便送人了。 大王! 丘林贝迩踱步上前,双手抱拳还要再劝,被冒顿挥挥手撵了下去:左谷蠡王莫要再多言,扰了本王兴致! 说完他看向阿伊古,朗声道:阿伊古,本王将爱马相赠,你难道不该回敬我一杯? 阿伊古再也没想到年期气盛的匈奴王竟会这么好说话,还未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见冒顿让自己敬酒,赶忙举起面前的酒杯,连喝三杯以表谢意。 王族大臣的脸色就像被秋霜打蔫的枯草,齐刷刷黯了下去,唯有稍远处端坐着的赵实嘴角微扬,仿若刚才这幕并未发生过一般。 丘林贝迩冷哼了一声,回到座上,似乎对赵实的反应不满,他瞥了赵实一眼,口中嘟囔了一句,看口型,似是在骂他中原狗。 赵实恍若未闻,只将脸微微撇向王座一侧,略一抬眼,正撞见兰佩居高临下的视线。 如置身事外一般,她是那么漠然地将众生相悉数收入眼底,脸色不见丝毫波澜。 帐内明晃晃的火光晕着她净白的脸庞,一头乌发上罩纯金流苏坠,腮点胭脂粉,美得像是画中人。 这还是他来到单于庭四个多月,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见到大阏氏。 如此盛装之下的大阏氏。 有着一半赵、魏两国王室血统的匈奴大阏氏。 熠熠如东海之珠,让人只愿捧在手心,悉心珍爱。 兰佩的余光像是感受到了赵实的注视,下意识地看了他一眼,又旋即避开,带着只有当事人才能察觉到的嫌弃。 电光火石间,赵实意识到自己逾矩,连忙收回视线,平复心跳之时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在不知不觉间出了一层薄汗。 兰佩其实并未真的在看他。 知道他的位置就在丘林贝尔旁边,她便有意识地避开了。 她茫然地看着帐内分列两侧的众大臣,不知下回当东胡王再派使臣来索要冒顿最宠爱的阏氏时,他们又会对冒顿的慷慨作何反应。 正胡思乱想间,只见阿伊古手捧酒杯,远远朝她敬起了酒。 早就听闻匈奴大阏氏如天仙下凡,美貌无双,今日得见果真传言非虚,还请大单于允我敬大阏氏一杯,以表在下崇仰之情!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兰佩以为冒顿不会再推辞,遂不等他开口便打算喝下,酒杯刚要举起,被他按住了。 大阏氏不善饮酒,这杯我替她干了便是! 说完他夺过她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 大阏氏不善饮酒? 阿伊古将信将疑,喝下了杯中酒。 其余在座近臣可都是见过兰佩饮酒的。在匈奴女子之中,大阏氏的酒量虽不能算上等,但屈居个中等,还是对位的。 他们彼此交换着狐疑的眼神 莫非 莫非 大阏氏有喜了?! 难怪 大单于连千里宝马都舍得送人! 就要当父王了,心中欢喜,不过送出去一匹马,又算得上什么呢! 于是乎,众人此前黯淡下的脸色,莫不亮回来了些,唯独赵实,若有所思地坐着,青灰的脸色渐渐黯淡了下去 第57章 东胡使者心满意足地牵走那匹千里马不到三天,大阏氏有孕的传闻伴着塞外春风的播撒,很快传遍了单于庭的每一顶毡帐。 面对赵绮的追问,兰佩坐在王帐中哭笑不得,今日一早,哥哥兰儋已经兴冲冲地跑来问过,当从她的口中得知只是谣传后,兰儋还不死心地要让巫医来给妹妹看看。 说不定这是神的启示,而非谣传。 兰儋坚持。 兰佩摇头只说无中生有,让哥哥莫再乱说。 因为她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怀孕的。 呼衍乐送她的那枚象牙香囊,她随身佩戴,已成了习惯。 在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成为一个母亲之前,她并没有打算取下香囊。 -- 第128页 兰儋悻悻的走后没多久,赵绮就来了。 满眼放光,也为八卦她的孕事而来。 如今整个单于庭,不相信大阏氏有孕的,估计也就我阿兄那个愣木头了! 赵绮说者无心,兰佩听者有意。 怎么说? 我也不知,反正我在帐中说起大阏氏有喜,他叱我不得胡言,那样子,摆明了就是不信嘛! 赵实确实不信。 在大单于的金帐中,雕陶阏氏以大阏氏怀孕,大单于帐中无人伺候为由,来给小女哲芝说媒时,赵实也在场。 大王,小女哲芝自幼乖巧老实,凡事不争不抢,容貌品性都算上乘,又是王族之后,最是给大单于充盈王帐的合适人选。 雕陶阏氏早已打好腹稿,若是大单于回绝,她还有的是成篇说辞。 冒顿念及被他一手推上左贤王尊位当盾牌的叔叔,并没有当即表态,只是澄清大阏氏并没有怀孕,至于其他,需从长计议。 雕陶等这一天已等了足足四月,哪里这么好打发,见大单于不接招,竟噗通一声跪下了。 大王,恕臣妾冒昧,小女哲芝已过及笄之年,如今待嫁闺中,我这做母阏氏的心里着急,多次向她提起亲事都被断然回绝。臣妾不解,怕是她心有所属,便派人暗中盯着,以防她一时糊涂,做出什么有辱王室的事来,可谁知 雕陶说到这里故意顿了下,从袖中取出一张浅棕色的羊皮卷,高举过头顶,继而到:竟在她的闺帐中发现了这副羊皮画! 立在一旁的侍奴阿承看了大单于一眼,得到默许后迈小碎步上前,接过雕陶一直举着的羊皮卷,送到冒顿面前。 羊皮卷棕缓缓打开,画上是一男子扬鞭催马的挺拔身影,一笔笔刻画地栩栩如生,人的部分已完成上色,马匹的颜色还未上全。 画中之人不是大单于又是谁。 见冒顿眉头微蹙,对着皮画不发一言,雕陶的声线已转为抽泣:大王,臣妾知道小女私刻大单于画像大逆不道,原想偷偷销毁息事宁人,怎知小女竟以命相搏,拼死护画,臣妾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将她捆在毡帐里,每日着人送餐食和清水,为的让她好生反省。可昨日侍奴来报,她两日来竟是滴水未进,更别说进食了! 大王,臣妾和左贤王就哲芝这一个女儿,还望大王念她父王旧情,纳了她做阏氏。 如若不然,雕陶擦泪:她这一生,有这一幅画做羁绊,怕是只能孤独终老了 知道了。冒顿冷声应付道:你先下去吧! 雕陶闻言赶紧又擦了两把泪,满是希冀道:那大王这是,应下了? 冒顿自称王以来,何时何事被人如此咄咄相逼过,他知雕陶为人,不想当面给她难看,谁知她这般不知好歹,不禁脸色一沉,将皮画掷到她脚下,冷哼一声道:我若不应,你还打算一头撞死不成! 雕陶听出大王震怒,吓得全身一凛,盯着地上的羊皮画再不敢抬头。 雕陶阏氏,大王还有其他要事处理,您请先回吧。 赵实见状好心送雕陶一个台阶下,雕陶忙不迭地捡拾起地上的羊皮画,再不敢多话,垂头倒退着离开金帐。 当晚,兰佩见冒顿早早回帐,却只捧着卷宗不发一言,以为他也听说了自己怀孕的传闻,在为这事闷闷不乐。 怎么了? 她递过一杯热浆,问得若不经意。 冒顿放下手中卷宗,接过热浆的同时抓住她的手腕轻轻一带,兰佩便稳稳坐在了他的腿上,被他环住了腰肢。 他顺势将下巴抵上她的头顶,也不瞒她,说:今日雕陶来替哲芝说媒,那意思,仿若她的小女以死相逼,非我不嫁,嘴脸实在丑陋,被我呵斥走了。 ...... 兰佩听到这个早晚都会来到的消息,压下心中百转千回,呐呐说不出一个字。 前世,她身为冒顿大阏氏,并不知他一生究竟娶了多少阏氏,至少在她惨死东胡之前,他的大阏氏已先后过有三人。 身为匈奴王,王室后宫充盈,子嗣繁茂的道理,与中原王朝异曲同工,兰佩知道,此生冒顿绝不会一生只娶她一人。 那样既与历史相悖,也与这个时代的普世风俗相悖。 既然他怎么都要娶,娶哲芝倒比他娶旁人强些。 毕竟,在她前世的记忆中,哲芝即便嫁过来之后,也是一个近乎等同于不存在的存在。 更何况,东胡顺利讨回千里马后,下一步便是向他索要阏氏,如若在那之前,他的阏氏始终只她一人,这个难题,很快又将无情地摆在两人面前。 见她黛眉紧锁,冒顿又把她搂紧了些,好言劝慰:蓁蓁,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比起前次他娶呼衍乐,曾于大婚前夕对她应下你若不应,我便不娶的铮铮誓言,兰佩听得出,他如今对于纳娶的态度,已远不如先前决绝。 毕竟,匈奴大单于初立,凡事须稳字当头。 人心,便是现下单于庭最大的稳字。 譬如羊群效应,抱团成众。 如若他娶了哲芝,一举可将左贤王和雕陶阏氏的母族朴须族紧紧笼络在侧,再加上一心追随他的兰族和母族丘林族,那么他在匈奴内部的根基实则再难撼动。 -- 第129页 攘外必先安内。如此,他东袭东胡、西击月氏,向南收复长城外河南地,式辟四方,制之令千家而为一国,才有足够的底气。 这也是他为何并没有一反常态,当即明确拒绝雕陶的原因。 他心中的这些所思所想,兰佩又岂会不知。 只是,对比前次他巴巴跑来找她,她一力将他向外推的态度,现如今,她却很难再做到那般无欲超脱。 挛鞮贵为王族,现又居左贤王要位,身份地位均在兰族之上,冒顿既为拉拢王族势力同意联姻,又怎会在大婚不久后,将新婚阏氏拱手让出,再与挛鞮决裂? 以他的残厉果绝,为达麻痹东胡的目的,自己的阏氏是一定会送的,只是不知,一个是左贤王,一个是右贤王,届时他出于王权稳固和千秋大业考量,需牺牲掉的那个王室女子会是谁。 思及此,她的目光幽幽对上他琥珀色的瞳孔,良久,缓缓吐出两几个字:我信你。 这句话犹如清冽甘泉,润过男人心尖。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精致昳丽的容颜,犹如她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稀世珍宝,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下一秒,已将怀里的小人深深吻住。 案几上的卷宗连同那杯热浆,被他的大掌一挥,瞬间跌落一地。 他的唇却不曾离开她柔软的唇瓣,将她横搁在案上,毫不打商量地说:孤想要个咱们的孩子。 电光火石间,兰佩兀自想着,他到底,还是把那传言听了进去。 。。。 一场春雨过后,单于庭的草场露出点点新绿,蛰伏一冬的人们嗅到春的气息,纷纷走出毡帐,开始了春日里的忙碌劳作。 一年一度的祭祀大会,即将于五月在茏城如期举行。 因这是冒顿单于自立后的第一次祭祀大会,单于庭内外早早准备,辽阔的草原上,各族部落首领纷纷向茏城这个单于王庭的中枢核心聚拢,带着他们最肥美的马、牛、羊,以及则橐扆、駃騠、騊駼等奇畜,急于向他们的大单于上表衷心。 兰佩身为单于庭大阏氏,受冒顿所托,负责全权打理祭祀大会的仪制、膳食、娱乐活动等诸多事宜。 有过前世的经历,兰佩操持起如此庞杂的事来,虽不能算游刃有余,但求事事尽心,本着尽量简省的原则,起早贪黑,事无巨细。一时间,大阏氏的毡帐成了除大王金帐之外,最忙碌的办公地,每天来往人流不歇,有时兰佩忙得连用膳的时间都没有。 这日已过未时,小狄伺候兰佩刚用了午膳,帐外通传冒顿的贴身侍奴阿承求见。 兰佩听闻微微蹙眉,不解这个时辰阿承不在金帐内伺候,跑她这里来作甚。 她示意小狄请阿承进来,谁知帐门打开,紧随阿承一起入帐叩礼的,居然还有一位老熟人。 阿姆?你怎么来了? 兰佩惊讶万分,上前搀扶正跪地行礼的昔日救命恩人她当日在焉支山被白狼王咬伤之后为,那位替她医治的牧民阿姆。 不等阿姆开口,阿承应声道:回禀大阏氏,鞠婼阿姆原为单于庭巫医,当年曾为大王接生,最是大王信得过的人。此次大王特意将鞠婼阿姆重新接回单于王庭,命其掌管巫医所,并再三交代王廷内涉及巫医所诸事,全部听凭大阏氏差遣调度。 兰佩心如电转,霎时明白这是冒顿煞费苦心,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特意安插了一个他最为信任的人,负责对单于王庭来说极为重要的巫医所。 鞠婼阿姆这才有机会说了一句:老奴叩见大阏氏。 兰佩不禁连连说好,将鞠婼阿姆搀扶了起来。 阿承又道:大王命我领鞠婼阿姆来见大阏氏,还有一事,大王说大阏氏近日操劳,特请阿姆来替大阏氏调理身体。 兰佩面色微怔,不等拒绝,阿承便说大王遣他还有别的事办,叩首出帐。 剩下兰佩和阿姆、小狄三人在帐内。 兰佩联想起她当日为自己疗伤时,还有那时对冒顿说话的态度,知道她和冒顿的关系非同一般,打心底里对阿姆有点发憷,和她客套了两句,便说:我身体无事,不需要阿姆费心,阿姆刚回单于庭,掌管整个巫医所,需要操持的事多且杂,去忙吧。 原以为鞠婼是冒顿派来,怎么也要把大王搬出来说两句,坚持给她诊治,谁知她竟点了点头,说:如此,奴便先告退了。 边说边退出去的时候,眼神还若有似无地扫了眼兰佩的腰间。 帐外已有人等着回禀祭祀大会的事,兰佩没有多想,目送阿姆离开。 作者有话说: 让各位小伙伴们久久久等了。 下面会一心一意把这本写完。 没有存稿,更新时间不定,写完就发,小伙伴也可等等再来。 第58章 是夜。 铜漏滴答,金帐内唯剩几盏明灭不定的灯火。 赵实安插在东胡的线人快马加鞭,送回东胡王庭最新密报。 线人是赵实还在龙泉驿时便奉冒顿之命安插进东胡王廷的,自呼衍黎率呼衍部残余投奔东胡后,一直暗中监视呼衍黎的一举一动,此次因事出紧急,不敢有丝毫耽搁,快马加鞭回单于庭报信。 冒顿端坐金帐王座之上,听线人跪拜在地说:大王送出千里马后,东胡王招内臣商议下一步对策,呼衍黎提出让东胡王派使臣前来匈奴讨要大王最心爱的阏氏,东胡王欣然接受,已差人准备使臣出发事宜。 -- 第130页 这便是线人不惜博命带回的重要情报。 东胡王在呼衍黎复仇之火的怂恿下,要来匈奴讨要他最心爱的阏氏了。 静。 线人话音落下,金帐内霎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赵实递过去一个眼神,线人自始至终未敢抬头,匆匆退出金帐。 王座上的冒顿像是入定,久久不语,身姿不动丝毫。 大王。 良久,赵实沉声开口,唤他一声。 冒顿沉吟片刻,终于一室冷肃中凉声道:子初,此事若孤在帐外听见半点风声,你提头来见。 赵实一凛,当即下跪:臣遵旨。 冒顿缓缓阖眼,册封大典那日,戴上鹰顶金冠的一瞬,在他脑中出现的画面,此刻异常清晰地在他眼前闪回。 当时他曾百思不得其解,兰佩为何会在他的面前惨死在东胡王刀下。如今想来,应是东胡即将来讨要他的阏氏,许是他自立称王时太阳神的天启,让他得以事先预知,若他将兰佩拱手送与东胡王,最终将会是怎样的悲惨结局。 思及此,他不禁攥紧双拳,牙根咬得咯咯作响。 若待时机成熟,他定亲自领兵挥师东进,先斩了呼衍黎,那个通敌叛国,为东胡王出此恶毒之计的毒妇,再一刀挥落东胡王的项上人头。 可东胡毕竟是大败过十万赵军,逼得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修筑赵长城的强大劲敌。 而单于庭内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洗政变,昔日头曼培植的精锐大多没能看到王庭隔日的太阳。 若想一招制胜,直捣东胡王廷,现在时机尚未成熟。 因而,倘若东胡使者不日来访,当真提出索要阏氏的无理要求,他多半还是如前次同意赠予他们匹千里马那般,将自己的阏氏拱手送上。 虽然这对一个男人来说,实乃奇耻大辱。更何况他是匈奴的大单于,堂堂一国之主,自己心爱的阏氏,说送便送了,说出去,会被天下人如何唾弃耻笑,他闭眼都能看得到。 而这,正是他韬光隐忍、做小伏低,所希望达成的预期。 越是让东胡觉得他懦弱可欺,放松对他的戒备,离他吞并东胡,直取东胡王的项上人头,便越近了一步。 只是,送去东胡的那位阏氏一定不是兰佩。 至于是谁,前几日正有送上门拼了命要他纳娶的,比起此时再另挑人选,他倒乐得送个顺水推舟的人情给他那对野心勃勃的叔嫂。 之后,假戏真做,让所有人都信以为真。 如此,方可在东胡前来索要他最心爱的阏氏时,稳住东胡,迫使绛宾和雕陶舍女报国。 保他最心爱的女人。 冒顿思定,半掀眼眸,见赵实仍在那跪地不起,朝他挥了挥手:你下去吧。 赵实不敢妄加揣测大王所想,但知他的心情定是乌云压境,正强忍克制满腔锵愤,遂不敢多发一言,疾步告退出帐。 此时,甫入单于庭的鞠婼阿姆,已在帐外等候多时。 冒顿本已打算回寝帐,听到通传,不知她有何事,这么晚侯着定要见他,只得命她进帐。 阿姆有何要事? 一天忙碌下来,在亲近信任的人面前,冒顿的神色渐渐覆上一层倦怠。 鞠婼深深叩首,沟壑纵横的脸上凝着沉重,缓声道:大王命奴今日去为大阏氏调理身体,大阏氏身体并无大碍,只是...... 她欲言又止,在冒顿射来急切探究的眼神下,和盘托出心中疑虑:大阏氏随身所佩香囊,在老奴前次给大阏氏疗伤时曾留意过,香料产自西域,多种异香均有药效,长期佩戴,恐致不育。 瞥见冒顿逐渐锁紧的眉头,鞠婼忠心耿耿道:当日老奴并不知她日后会嫁与大王做大阏氏,因而未曾多想,然今日老奴见大阏氏仍佩戴此物,便不得不告知大王,若大王有意与大阏氏开枝散叶,此香囊,便要不得。 兰佩随身佩戴的那枚香囊,冒顿是见过的。 不仅见过,还拿着把玩过。 因着象牙雕样式着实精美,他在去月氏之前,从未见她戴过,他还问过兰佩,这香囊是哪来的,闻了闻,又问她里面都有哪些香。 印象中,兰佩当时一把夺走了香囊,随口岔开了话题,并没有回答那香囊是何人所赠,又有哪些香。 如今想来,她那时的反应,着实也有些蹊跷。 他按下心头疑虑,对鞠婼说:孤知道了。阿姆刚回单于庭,今日定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鞠婼诺诺应声,退出金帐。 阿姆走后,偌大的金帐内,倏然安静下来。 已过亥时,单于王庭早已陷入沉睡,冒顿自王座上起身,踱出金帐外,月光如水,溶溶漫过单于庭内绵延的毡帐,阿承提灯在前,引他回寝帐 此时单于庭内,除了金帐,还唯一亮灯的所在。 朦胧的鹅黄色光自寝帐的窗牖投出,于草地上落下片影,那窗后有人在等他归,他的心中一暖,不觉加快了步伐。 推门进去,兰佩果然还没睡,已洗漱沐浴毕,身披一件白色绢衣,青丝如瀑垂泻,樱唇桃腮,肤白盛雪,正斜倚胡榻上,对着一张羊皮卷怔神。 连他进帐都浑然不知。 他心头一软,从身后悄悄逼近,未等她反应,一把抽走她手里的宗卷: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 第131页 兰佩吃了一惊,这才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帐,再要去抢他手里的那张羊皮卷,已是迟了。 只得低呼了一声:还我! 冒顿不理,将那羊皮卷举过头顶,旋即念了起来: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这首前世在赵实屋里搜出,作为她勾引赵实证据的《卷耳》,今天竟是赵绮给她送了来,说她识字不多,央大阏氏教她学认字。 兰佩当时看到这羊皮卷上的字,一眼便认出是赵实的笔迹。 她登时心中一凛,见赵绮一脸求知若渴的样子,不像是兄妹俩有意设计,便胡乱教了她几个字,以她还有别的事要忙为由,打发她赶紧收起带走。 后面陆续有人来禀事,她也没顾上,忙了一天,直到刚才将要睡下时,才看见赵绮竟将这羊皮卷落下了。 说不好她是成心还是无意。 她拿在手里,正犹豫着要不要干脆丢进火撑,一把火烧个干净,突然被冒顿抢了去。 他只念出这一句,便停了下来,心知肚明地问她:这是谁写的? 事到如今,兰佩唯有装傻充愣:不知道,赵绮拿来让我教她认字,小姑娘丢三落四,走的时候落这里了。 尽管冒顿知道赵实绝不会,也不敢写这一首男女思念之情的诗赠予兰佩,但不知怎的,在这寝帐里出现了另一个男人笔迹的情诗,让他的大阏氏攥在手里看到他回来了都不知道,他心里一时不是滋味。兰佩话音刚落,他便将这羊皮卷往火撑里一丢,冷冷道:她若来寻,你便说给我烧了,自己的东西乱丢,叫她长长记性。 兰佩心里咯噔一下,知他即便没误会,多少,心结是系下了。 眼前这个即将带着三十万控弦铁骑,横扫一统整个蒙古高原,并与西汉分庭抗礼的一代枭雄匈奴王,心眼其实比针鼻儿还小。 无论是前世还是现世,兰佩对此都相当有发言权。 而此刻,她只能权当不知,暼了眼已经在火撑里碳化了的羊皮卷,毫不在乎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说着她起身要往床榻上去,谁知又被他拦了下来。 他的目光自她脸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定在她腰间。 那里所有的青铜带扣、环佩珠饰,连同他送的那把径路宝刀已尽数取下,只剩一只象牙香囊。 他直直盯着那香囊看了会,又上手摩挲了两下,问:上次我问你,你没答。这香囊是何人所赠?我看你一直形影不离带在身上,甚是喜欢的样子。 兰佩察觉出他神色古怪,问话的语气也隐隐透着不悦,知这次是糊弄不过去了,于是老实回答:呼衍乐送的。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呼衍乐所送,不禁眉头一拧,语气不悦:何时送的? 兰佩底气略显不足:我与乌日苏大婚前夕。 见他脸色阴沉,似正强忍愠怒,兰佩壮着胆子,佯装不解:怎么了? 冒顿顿了顿,一把将那香囊硬扯下来,不给她丁点反应时间,将那香囊也丢入了火撑里。 晦气! 他低低斥了一句。 也不知是在斥已经惨死在他鸣镝之下的呼衍乐,还是斥兰佩至今仍将意欲杀了她的仇人的赠予寸步不离伴在身侧。 那些来自西域的异香,在火撑中炸出些微火花,噼啪作响。 更衬得帐内静的诡异,气氛胶着异常。 今晚打从他回寝帐后,接二连三从她身上夺走东西往火撑里扔,脸色亦是越发阴沉难看,兰佩虽面上佯装不知,但心里多少有点打鼓,说毫不在意是假的。 可她既然摆出了一副无知无辜样,便不好再向他解释什么,只能当作,她并不知道那张羊皮卷上的字是出自何人之手,那个香囊,她因为过于喜欢,而忽略了所赠之人,以及,背后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如果让他知道,这香囊长期佩戴可致不孕,而她正是还没想好要给他生孩子,才一直戴着这香囊不离身,这对一心想和她有个孩子的匈奴王来说,会是多大的打击,盛怒之下,又会对她作出何种不理智的事来,她全无把握,心有戚戚。 毕竟,前世他从未留意过自己佩戴的这枚香囊,直到她死,他也不知道这香囊是何人所赠,有何用处。 思及此,她只得低顺垂眉道:臣妾只是喜欢那香囊的精巧样式,戴习惯了未曾多想,大王教训的是,是臣妾考虑不周,还望大王开恩,原谅臣妾这一回。臣妾下不为例。 冒顿听她大王臣妾,字字句句谦恭柔顺,可那话中语气,摆明了只是怯于他的威怒淡淡敷衍,而并非真心悔改,心中不免又添一层堵。 兰佩打小聪慧机敏,在单于庭人尽皆知,且他所了解的兰佩,因喜欢和男孩子骑马射箭,从来都不喜好在身上佩戴这些多余饰物,却又为何独独对呼衍乐送的这个香囊如此爱不释手? 她难道忘了呼衍乐曾是他的大阏氏,为了争宠一心要置她于死地,对她痛下过杀手吗? 还是,对于呼衍乐和他的那段曾经,她根本就不在乎,即便呼衍乐因为妒意要杀她,她也能做到毫不在意? 亦或是,阿姆所说的香囊药效,她也知一二,正是为了不要孩子,才故意一直随身佩戴? -- 第132页 他不愿去想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却又隐隐感到这种可能并非子虚乌有。 呼衍乐于大婚前夕送给她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以她的脾气和聪慧警敏的脑袋,不当即扔掉已是给足呼衍乐面子,何至于一直留着,戴到现在? 除非,她一早就知道了呼衍乐的险恶用心,将计就计,将错就错。 只是为何? 她既已身为大阏氏,为何不愿和他要个孩子?须知他们的孩子将来定是匈奴太子,是继承王位的不二人选,多少女人巴巴盼都盼不来的好事,为何独她避之不及? 他压下心中愤懑,深棕色的眸子凛了她一眼,仿若那个他从未真正认识过,了解过的兰佩又回来了,在他面前,她又戴上了那副面具,从未真正卸下过心防。 大概就连嫁他,也都是出于对兰族利益的考量,被形势所逼而不得不选择站队的结果罢。 如今细想想,两人大婚半年多来,她对他何曾倾吐过一个字的情爱之言? 没有,一次也没有过。 即便每次他情难自持,完事后抱着她喃喃倾诉爱意,她也只是不发一言的倾听者,从未给予回应。 他堂堂匈奴王,掏心掏肺对她,却这么被她拿捏于股掌之间。 亏他得知东胡王要来讨要他最心爱的阏氏后,冒着与绛宾和雕陶决裂的风险,还想要以娶哲芝来代替她,只为力保她不被送去东胡。 这一瞬,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他娶了哲芝,夜夜宿于别的女人帐内,她又会如何? 还是如现下这般的无动于衷吗? 他紧抿的唇线扯出一丝难言的苦涩,哑声道:大阏氏自便,孤今晚宿金帐。 说完头也不回地甩手阔步迈出了寝帐。 阿承侯在帐外,不知大王和大阏氏之间因何事生了龃龉,怎么刚才还兴冲冲回寝帐的大王,转眼间沉着一张脸又从寝帐里走出来,大婚这么久,竟第一次要和大阏氏分床而眠,睡在金帐。 不敢多言,赶紧提灯在前,引大王重又回到金帐。 还未走出丈远,身后寝帐内的灯光倏忽间尽灭。 偌大的单于庭内,唯留他手中这一盏孤灯。 将大王肃飒的身影拉得极长,萧瑟、落寞。 作者有话说: 全文重修完毕,后面开始陆续更新~ 第59章 伴随祭祀大会一天天邻近,单于庭里王公贵族的毡帐如同雨后春笋,密匝匝围着金帐多出了数倍。 冒顿近日从早到晚都在金帐内接受来自各部族首领的叩拜纳贡,细报封地的人畜苛捐,入夜后,金帐内设宴款待这些远道而来的贵族首领,钟鼓馔玉,胡笳声声,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彻夜不歇。 大单于公务缠身,每日喝到酩酊,已有日子不曾回寝帐。 恰兰佩忙于祭祀大会大小杂事,无暇也无意陪他应酬。他不召唤,她便安稳居于银帐之中,得空时,她也会走出毡帐,踱上白鹭泽东的那处高冈透透气,俯瞰一汪碧波,翻浪扬白鸥,草木蔓发,露湿青皋。 这日,她正站在那棵独立的樟子松下,对着眼前美景放空思绪,忽见赵绮提着裙摆慌不择路地朝冈上跑来,一边跑,一边大叫:大阏氏!大阏氏! 她黛眉微蹙,脚底还未迈开步,赵绮已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近前。 兰佩面露不悦:何事这样慌张? 大单于,赵绮跑太急,连不出一句整话:大单于,刚刚,刚刚同意了雕陶阏氏的求娶,要,要纳哲芝为二阏氏了!婚礼就定在五日后的祭祀大典上! 兰佩一时怔住:...... 早晚会来的那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尽管比她预想的早了些。 可对比前世他娶她不足半月便纳了哲芝,已经又晚了不少。 如果按照前世推断,再过一旬,待这草原上鲜花烂漫时,东胡的使者将再次来到单于庭,提出索要大单于心爱阏氏的无理要求。 如若在那之前他的大阏氏只她一人,她此生命运,又当如何? 单看这几日冒顿对她的态度,不过为了一卷羊皮,一枚香囊,便能冷淡至此,整整十日不曾踏入寝帐半步,托什么设宴酒醉的说辞,不过是借机敲打她罢了。 可想真到需要在家国大事与儿女情长之间逼他做取舍时,他又会作出怎样理智到近乎绝情的抉择。 想她重活一世,之所以同意嫁给他,一方面是出于对父王、哥哥,以及整个兰族安危的考量,另一方面,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可为外人道的原因,是她自己暗藏私心。 她要成为那个伴随他一步步开创匈奴鼎盛之世的国母大阏氏。 而不是,创业未半,中道崩殂,重蹈被他送去东胡的覆辙,成为惨死东胡王刀下的冤魂。 至于哲芝,只能说,这是她的命。 和她自己一样,无论前世亦或今生,始终逃不过成为冒顿阏氏的宿命。 这样进退一盘算,兰佩已迅速从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惊中缓和下来,唇角勉强弯出一丝不由已的笑,看着赵绮说:我还当是何事,大王娶二阏氏充盈王帐再正常不过,且他前些日也对我说过,此乃王室大喜,何至于你这样大惊小怪。 赵绮一愣。 不对啊。 虽说不管秦人还是匈奴,男子纳娶三妻四妾是常事,可大阏氏所表现出的态度,也未免太超然了些。 -- 第133页 只要是个女人,如果她足够爱自己的男人,哪有真心愿意他纳小老婆的呢。 她自从来到单于庭,与大阏氏相处这些时日下来,从内心敬佩喜爱这个有一半赵国血统的女子,知书达理,文雅端方,不同于她的毛躁,大阏氏好似胸有定盘准星,无论多么繁杂的事,到她这里总能四两拨千斤,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且大阏氏还会抽空教她识字读诗,教她为人处事之道,她心悦诚服,早已暗自将她当作自己的阿姊看待。 正因此,她才在听说大王要迎娶哲芝后,第一时间跑来告诉她这个消息,本是想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再从别人口中听到时,难以接受,兀自伤心。 可她见大阏氏这反应,好似就连大单于纳娶二阏氏,对她来说也是件无足挂齿的小事,倒显得她反应过度了。 我,我只是怕大阏氏你...... 我无事,走吧,大王五日后迎娶二阏氏,需要准备的事又多了不少,有的忙了! 兰佩说着已经开始往回走,赵绮一脸纳罕,只得快步跟了上去。 当晚,大单于在金帐摆下订婚宴席。 兰佩身为大阏氏,着盛装端坐王位左侧,裙裾及地,腮点胭脂,肤光莹白,光曜灼灼,如同出水芙蓉一般,美得让人挪不开眼。 这还是自从那夜他负气离开后,两人十几天来第一次见。 却是在这样热闹喜庆的场面上。 席上,不时有仰慕倾倒的目光,撞胆朝她射来,她佯装不知,端一副大度非凡的气势,笑靥盈盈,以大阏氏之风范向左贤王和雕陶阏氏道喜,又拉着哲芝的手细细耳语,惹得哲芝涨红了一张小脸,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所有这一切,都毫无遗漏的落入冒顿眼中。 他攥酒戽的骨节握到发白,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 原以为她听闻自己即将纳娶二阏氏后,定会跑来金帐找他,为他没有事先商量告知而讨要说法。 可谁知她竟不声不响,如同一尊毫无感情的木胎泥塑,将自己打扮得熠熠生辉,挂着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的笑脸,出现在自己夫君与别的女人的订婚宴上。 有意冷了她这十几天,他日夜煎熬,今日见她,竟气色如常,许是没有他夜夜索求,她能一夜酣睡,脸色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好些。 至于他突然决定娶二阏氏一事,从她这张脸上更是看不出丝毫所受的情绪波动。 到底,还是他高估了自己。 也,低估了她。 此刻的金帐内,正暗中观察思忖她反应的,还有另两个人,赵实和兰儋。 赵实因为知道大王匆促间宣布纳娶二阏氏的真正原因,不免对大阏氏对此会持何种态度作壁上观,而兰儋究竟是兰佩的亲哥哥,又知她对冒顿一往情深,生怕她为此钻牛角尖,徒惹自己伤心,招大王不快。 然而现如今看来,大阏氏举止得当,不,岂止是得当,简直是太得当了些。 雕陶合不拢嘴,已不知是第几回领着哲芝前来敬酒,让自己的女儿管大阏氏叫姐姐,又对兰佩说:哲芝此生能和大阏氏一道伺候服侍大王,是她之幸,小女心思实诚,行事呆笨,还望大阏氏看在左贤王和我这个母阏氏的老脸上,多多照拂。 兰佩岂会听不出雕陶话里有话,好似生怕她这个大阏氏会欺负她老实心善的宝贝女儿,让她受委屈。 她听罢,郑重举杯,面色带笑,微露贝齿,声如铜铃般悦耳:雕陶阏氏放心,既已认了哲芝做妹,我这个当姊的,定会事事关照,绝不让妹妹受半点委屈。 说罢,不等雕陶先喝,她已仰脖灌一戽酒下肚。 雕陶赶紧跟上,还不忘强迫女儿把手里的酒也尽数灌了下去。 这一场订婚宴,赶上各部族首领都在,热热闹闹,拖拖拉拉,一直持续到亥时方散。 兰佩今晚无人帮忙挡酒,喝得不少,被小狄搀扶着走出金帐时,不胜酒力,脚步摇摇晃晃,每一步就像踩在泥淖里发软,抬拔不动。 出帐跨槛,她脚底一软,小狄搀扶不及,就在她身子一歪,险些摔倒的一刻,身后有只手臂轻托了一下她的手肘,低唤了声:大阏氏当心。 兰佩醉眼迷离,斜觑上去,见是赵实,下意识嫌恶的抽回手肘,被酒精灼烧的嗓里,含混吐了句:不劳费心。 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寝帐走去。 还未走出几步,又被兰儋追了上来,从小狄手里接过她摇摇晃晃的身子,关切地问:你,无事吧? 兰佩听出是哥哥的声音,借着月光和酒劲,仰头看着自己多日未见的哥哥,心中微恸,鼻头一酸,差点就要忍不住掉泪。 我无事。还请哥哥转告父王,不要为女儿操心。 想必冒顿纳娶二阏氏的事,不日就会传到奢延城,被冒顿下令一年内不许踏入单于庭内半步的父王听到这个消息,无法前来,定会为她的处境忧心。 兰儋定定地看着妹妹,都这时候了,居然还在顾念千里之外的父王。 或许,她是真的,而不仅是面上表现出来的这般无事吧。 无事便好,兰儋犹豫劝道:大王他,也有他的不得已。 兰佩眸色明灭不定,淡声应道:我知道。大王帐内岂能只有我一个阏氏,王族婚姻向来都是多方利益博弈的结果,我嫁他时便做有此准备,哥哥不必为此挂心。 -- 第134页 兰儋听她如此说,以为她时当真拿得起,放得下,遂将原本打好腹稿要劝她的话尽数咽了回去,一路护送妹妹回到寝帐,见她进帐,方才离开。 兰佩进帐后,刚喝下去的那些酒开始后反劲,烧的她胃里,食道里一阵阵灼辣难受,身上也觉得黏腻的很不爽利,她呆坐了一阵,唤小狄伺候沐浴,结果也不知是不是水烧太热的缘故,她刚泡进浴桶里,就一阵恶心要吐,小狄慌张捧来铜盆,扶着她半撑在浴桶旁的身子,让她哇哇吐了个干净。 这边,小狄忙着去处理她的秽物,兰佩漱了口,重又缓缓沉入水中,昏昏欲睡间,突然被一双糙砺的大手从水中拦腰抱起,扯过施枷上的绢丝长袍一把将她裹住,不等她惊呼出声,已经将她丢上寝帐床榻,人也跟着欺了上来。 酒精挥发加上热水浸泡,兰佩全身滚烫,睁开的眼里,氤了层血丝,一张小脸比抹满胭脂还红艳,嘴唇也是又麻又肿。 连带着脑子混沌不清醒,用手戳了戳正匐在她身上的山墙,她皱了皱眉嘟囔道:你怎么在这? 冒顿的喉结艰难滑动,哑声道:你觉得我此刻应该在哪? 兰佩似是很认真的思考了一下:你最近不是都宿在金帐? 想了想,好像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遂懊恼道:不对,你应该宿在哲芝帐中,现如今,她也要是你的阏氏了,你要,雨、露、均、沾。 最后这四个字,她撅起小嘴含混地朝他脸上吹气,似是很不服气的样子,又像是在,教育他。 说完,她直觉一阵困意袭来,眼皮沉得撑不住,重重呼着酒气,便睡死得不省人事了。 醉生梦死间,兰佩隐约记得,好像有只小兽跳来窜去,招惹得她很疼,一番推搡和拳打脚踢之后,她实在累得受不住,哭着睡着了。 翌日。 兰佩睁眼已过巳时。 榻上帷帐遮不住日光倾洒,她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侧身看去。 无人。 可她昨夜梦境中,明明,他曾强势闯入,不带丝毫温存,竟如前世那般对她。 她惊得掀起锦被,低头,果然看到点点紫斑。 一双皓腕之上,还有纤细的脚踝四周,如同被锁镣铐之后留下的浅浅一圈紫痕,还有,全身似散架的疼痛感。 趁她酒醉,吃干抹净,天一亮,便不见人了? 兰佩开嗓唤小狄,结果不知是不是昨晚醉酒,声音哑劈成了几道。 小狄飞快小跑来到榻前伺候,不等兰佩开口问,先说到:大单于刚走,走之前,还把侯在帐外等着向大阏氏回禀祭祀大会的一干人等全给打发走了,说今日谁都不得打扰大阏氏休息。大阏氏,反正今日无事,您要不,再憩会? 哼,他倒是贴心,昨晚把她折磨够了,今天发慈悲放她一天大假。 可她又如何能睡得成,眼看哲芝大婚就在四日之后,如此仓促间定下的时间,她身为大阏氏,诸多事务需要出面打理。 如若她在哲芝订婚后第二日便闭门不出,对此事不闻不问,大概单于庭里的人们面上不敢表现,背后,任谁都要唤她一声妒妇,嗤她枉为匈奴大阏氏。 不了,起来更衣吧。 兰佩说着已经光脚踩上衾毯,自榻上站起了身。 一阵天旋地转,腿脚发软,差点跌落在地。 大阏氏!小狄赶忙上手搀扶住她。 她稳了稳心神,道:我无事。 小狄伺候她穿衣,一双胳膊稍稍抬起,腋下拉扯出一阵酸痛,仿若整晚都举过头顶托着重物,抬脚迈步,自腰间向下延伸到大腿内侧,也是肌肉拉伤般的疼。 联想起她脚踝处的淤青,许是被她拎着一双脚踝,跟拎小鸡仔似的吊了一夜。 畜生。 兰佩低低骂出只有自己能听清的两个字。 小狄不明所以,却也没有多问。 拖着这副身子,兰佩溜溜忙了一天。 因哲芝的闺帐太小,她做主,在距离金帐西侧不远的地方,重新立起一顶喜帐,与她现在所住的寝帐,呈一个斜角,若论直线距离,倒是哲芝的喜帐离大王的金帐更近些。 大王新婚燕尔,如此安排,于公,任谁也挑不出她大阏氏的理来,于私,她也真心希望冒顿能善待哲芝。 毕竟,良宵苦短。 第60章 制衣坊连夜赶制的婚服,于大婚前一日送进了大阏氏的银帐。 兰佩仔细看过纹样绣工,命分别给大单于和哲芝送去。 转念一想,又让把大单于的婚服留下来:大王的我去送吧。 他决定纳娶二阏氏这么大的事,至今未对她说过一个字,自那晚订婚宴她醉酒,他来了又走,便没在她面前露过脸。 情诗和香囊早已烧成了灰,如今若说要闹别扭,明明是她更有道理吧。 当然,她主动去给他送婚服,绝不是要在他大婚前夕去与他闹别扭。只是有些事,与其这样憋闷在心里,不如当面说开。 毕竟,她此生既嫁与了他,便是抱定了一条道走到黑的打算。 本就前路不明,怎还能将身边的灯盏尽数吹熄了呢。 这样想定,兰佩让小狄替她梳洗,花心思点了素淡的妆面,乌发挽了髻,取根碧玉簪斜插入鬓,换一身青色罗衫,娉婷飘袅,似不沾人间烟火的仙子下凡。 -- 第135页 小狄捧着大单于的婚服跟着,两人来到金帐才得知大王不在帐内。 去哪了? 兰佩问守帐侍卫,却回做不知,兰佩站在金帐门口,蓦地想起幼时在单于庭,冒顿为躲她,总是借故将她支走,然后躲起来害她好找。心中不禁一阵怅惘。 也不知自己那时为何那么执着,明知冒顿有意躲她,还总抱着哪怕把单于庭掀个底掉也要找到他的决心,魔怔似的。 如今,冒顿应再不会有意躲她,可他不在金帐又会去哪呢。 毕竟明天便是祭祀大典和他的结婚大典,如此重要的场合,他今日定不会走远。 兰佩心念一转,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冒顿的母阏氏。 像是冥冥中有意念牵引,她带着小狄一路疾走到了位于祭祀神龛北边的那处高冈。 冒顿的母阏氏丘林扶罗的安葬地。 草木漫发,山尖葱绿一片,白云朵朵只手可摘,于山冈投下连绵的影。 果不出所料,兰佩远远便见拓陀束手,脑门晒得泛油光,一人两马立于山冈阳面的坡地上,见兰佩找来,十分惊讶,行礼叫了她一声:大阏氏。 兰佩朝他摆了摆手,问:大单于可在冈上? 拓陀点头。 兰佩便叫小狄拿着婚服等在下面,自己提裙裾迈上山冈。 走到身子发汗,微微喘息,兰佩在冈上站定,一眼只见丘林大阏氏的墓冢,却不见冒顿人在何处,她迈着犹疑的步子绕道墓冢后部,眼前一幕竟与她先前设想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原以为,冒顿会于新婚之前来看母阏氏,是有些不便对旁人道的话想对母阏氏说。 可谁知,他整个人斜倚墓冢之上,束辫长发披散风中,左衽半开,露一侧胸膛,一腿屈膝,一腿伸得笔直,手提一支熟牛皮酒囊,正仰脖往口中灌酒。 那酒灌得太急,不时沿嘴角顺喉结流入胸膛前襟,衣衫已然湿了一片。 刺鼻的酒气,她站在离他丈远的地方都能嗅到。 听见她的脚步,他略显迟疑的偏头看来,一双深邃的桃花眼里荡着滟滟光波,只那么深情地看了一眼,又迅速黯淡下去,冷言道:何事? 兰佩被他这混账态度噎到,再三告诫自己不是来找他吵架的,幽幽吐出一口冤气,毕恭毕敬道:大王明日大婚的婚服已赶制出来,臣妾是专程来给大王送婚服的,见大王不在金帐内,冒昧找来此地。 冒顿听闻,嗤笑一声,不再看她,又开始仰脖灌酒。 兰佩极力压下胸中闷火,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又说:大王明日大婚,今日不易过度饮酒。 此话说完,她旋即后悔。 悔断肠的那一种。 因她想起,他娶第一个大阏氏呼衍乐那晚,是如何喝酒喝到差点送了命去的。 还,放着新人暖帐不闻不问,强吻了她。 大婚之夜都能那样,这不过新婚前夜,于他又有何禁忌可言。 自己失言,倒像有意提醒他历历过往,往疤上撒盐。 他停下手里动作,转过头来定定看她,那眼神,如同凌迟的刀,报复似的一层层剥她的衣服,皮肉,要看她的真心。 兰佩被他看得心眺紊乱,心想以他现在这般状态,想要把话说开定是没可能,遂稳住心跳,看似波澜不惊地淡声道:大王若无别的事,臣妾便先告退了,婚服我留给拓陀,大王明日好穿。 说完转身欲走。谁知前脚刚迈,耳边只听咻得一声脆响,便被一支皮鞭拴住了脚踝,那皮鞭向后发力,她立时重心不稳,被绊得直挺挺向后倒去,未等口中惊呼出声,整个人已被他接住,揽入怀中。 紧跟着,他一个翻身,便如醉酒那晚重现,在这无人的山冈之上,将她压于身下。 你就那么急着,把我推到别的女人身边? 男人的酒气喷在她脸上,深棕色的双瞳锁着她惨白的一张小脸,释放出的危险信号,甚至比他娶呼衍乐的那晚更甚。 兰佩吞咽口水的小动作暴露了此刻的紧张无措,说出的话却是半点也不怕死:是大王要娶别的女人,臣妾又如何拦得住! 冒顿微微一怔,旋即竟不屑地笑了,问她:你拦了吗? 兰佩气他得便宜卖乖,嘴硬:徒劳的事臣妾从不做! 这个女人,实是他活到二十又五,最难对付之首。 不断挑战他的底线,一次次得逞,而他,每每入她圈套气急败坏,越陷越深。 譬如此刻,他恼她连日来对自己纳娶二阏氏不以为意,乐见其成的态度,恼她自那晚醉酒之后,明知道他夜宿帐中,事后也没来找他。 如果她想找他,不管他去了哪里,哪怕他在母阏氏的墓冢前,她也能找得到。 然而最可恨的是她此刻突然屁颠颠找来的理由,竟是要给他送婚服!! 冒顿恨得咬牙,又拿她毫无办法,唯一能够占据上风,显他王者之姿的,也只有那一回事了。 于是,一番攻城略地的强吻落上她的唇瓣,兰佩唔了一声把头偏开,被他大力捏住下巴,又将脸扳了回来。 那力道之大,几欲将她的下巴捏碎,兰佩痛呼出声,嘴一张,便被他的舌堵住。 -- 第136页 痛感袭来,前世种种梦魇开始与现实重叠,兰佩呜咽喊痛时不禁心生疑窦 连同她那日醉酒,这已是第二次了,难道,殊途同归,她终逃不过与前世相同的宿命? 是不是接下来,很快就该轮到她被送东胡了? 不! 她一阵惊恐,一阵绝望,不禁奋力抗争,手脚并用,可那花拳绣腿对他而言,犹如隔靴搔痒。 甚至还起了反作用。 一阵刺痛袭来,她眼角濡湿,瞥见他双眸中猩红血丝,想他定是疯了,脑中遵循前世记忆,竟异常清醒地摸索拔出腰间径路刀。 只是这一次,她将吹毛断发的利刃对上了自己。 冒顿多年行走刀光剑影间,对刀剑敏感融入骨血。宝刀出鞘那一瞬,他已酒醒,全身呈戒备防御之姿,电光火石间,正欲夺刀之际,见她竟将刀刃架到了自己纤细的脖颈之上,摆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晌午日头刺眼,刀刃紧贴那片雪肌,反射熠熠白光,晃得他微微眯眼。 他停下,怔足半晌,话里的怒意已无需克制:你何意? 兰佩紧握刀柄的骨节惨白,一如她此刻脸色。 我是你的大阏氏,她哑声一字一句道:不是任你恣意摆布的侍奴。 他的眼自那白晃晃的刀刃挪上她的脸,紧绷的唇线,翕动的鼻翼,微颤的睫羽,最后落停在她那双杏眼之上。 多么美的一双眼呵,然而此刻却带着敌意,抗拒,憎恶。 与他对视。 良久。 他紧锁的眉心渐解开,微眯的眼皮半掀,唇角一弯,像是释然,从她身上翻下,起身,兀自整理衣襟,讥道:甚好。甚好。你就好好地当你的大阏氏罢。 说完迈开步,又回身,深不见底的深棕色双眸暼了眼她手里依旧紧握着的径路刀,话音转冷:孤送大阏氏这刀,意在自保而非自残,大阏氏若会错了意,不如趁早弃了。 ...... 小狄站在山冈下,先瞅见大单于独自从冈上下来,黑脸自拓陀手中夺走缰绳,策马疾驰而去,拓陀见状只得飞奔上马跟去,两人谁也不曾朝她手里的婚服看过一眼。 又等了一阵,才见大阏氏的身影从冈上蹒跚下来,发髻散开,碧玉簪也不知去了何处,眼皮粉肿,明显就是哭过,想要开口询问,又不敢,只得捧着大单于的婚服亦步亦趋跟着。 跟了一阵,被大阏氏拦住:你不必跟我,将婚服送去金帐,务必亲自交给阿承。 小狄点头应是,旋即向金帐的方向去了。 兰佩本想掉头去白鹭泽,对一汪镜面碧水,理一理糟乱的脑子和现状,一转身,竟意外发现赵绮皮革软甲短打,手持六石弓正追在兰儋身后,看样子是在磨兰儋教她射箭。 兰儋似有要事抽不开身,一脸无奈好言解释两句后转身欲走,谁知赵绮穷追不舍,脚底一滑,上半身倏地失重朝前栽去,下意识为求自保,一把抓住兰儋手臂,正正栽进他怀里。 眼看两人呈这姿势呆立了一阵才又分开,且分开时两人的面颊都已染上一层霞粉,兰佩心中一惊,霎时生出丝丝隐忧。 这二人,莫不是在她不曾察觉时,已暗生出了情愫来? 且不说赵实为人为何,今生与她是否孽缘已尽,单从部族利益考量,兰儋若娶了赵绮,兰族便与来自中原的右谷蠡王拴上了一根麻绳,此事对于从中原只身前来,在单于庭内毫无根基的赵实来说,自然是桩乐事,可对兰族来说,如若某天大单于意欲翦除这跟麻绳,兰族和赵实拧成了一股,任谁都跑不掉。 因为知道赵实为人,兰佩担心他此生不得善终,他死不足惜,别到时候,连累了父亲和哥哥。 眼看兰儋已经远去,赵绮也回了自己的毡帐,兰佩再无心思去白鹭泽,想着赵绮对她再好,毕竟是外人,有些话她无法开口去说,只有从兰儋这边入手,要尽快觅个机会,问问兰儋究竟何意,若兰儋心意已决,她虽不好棒打鸳鸯,但个中厉害,还是要与他说到,凡事想多一层,想先一步,总是没有坏处。 回帐后,因一直惦着兰儋和赵绮的事,刚在大阏氏墓冢前聚的一团愁云,倒被稀释了些。 然而另一厢,这事才刚刚开了个头。 大单于纵马直入北大营,以检视近日操练成效为由,随机点了十人与他一对一比试对攻。 兰儋也被从单于庭叫了来,一进校练场,便见场中比武台上,大单于亲自下阵,正和军中士卒近身搏击。 擂鼓声声,纛旓飘展,小卒平日里哪里见过这阵势,莫不向比武台引颈,呼声阵阵。 被选出的士卒一面忌惮大单于的尊贵身份,且都知晓他明日就要娶亲,断不敢让大单于负伤,一面又招架不住他的拳脚,若是不用足全力,怕是连小命都难保。 几个回合下来,都自知不是大单于的对手,遂也拼了,结果竟无一人能与大单于对战超过十个回合,多半上来三两下就被打得见了血,鼻青脸肿,掉两颗门牙都是轻的。 兰儋越看越觉不对,冒顿这哪里是在比武,根本就是在以此发泄私愤。 他脚底的步子不觉朝拓陀挪了两步,小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大王这是怎么了? -- 第137页 拓陀阴阳怪气:不知,你与其问我,不如去问大阏氏,两人分开后就这样了。 兰儋心如电转,一下便明白了。 应是冒顿要娶二阏氏的事,大阏氏嘴上说无事,实则事都装在心里,和大单于起了龃龉。 自己的妹妹是个什么心性,他还不了解么,兰佩怎可能就那么平静地接受大单于纳二阏氏,说到底还是他这个当哥哥的太大意了,怎就轻信了她的话。 场内,被冒顿挑选出的那十人拖着惨败身躯,连滚带爬回到各自队中,冒顿却像是刚热了个身,又开始了第二轮骑射比试。 兰儋和拓陀只得硬着头皮跟上,看他变着法的折磨自己和那些士卒,直到日暮洒金,北大营一万士卒被折腾的人仰马翻,精力过于旺盛的匈奴王这才作罢,未做任何停留,催马又往单于庭奔去。 金帐外,阿承见大王灰头土脸的回了,速安排备汤沐,还不忘将小狄送来的婚服送给大王过目:大王,这是大阏氏着人送来的...... 冒顿听见大阏氏三字,脚步顿住,转身冷冷瞥了眼那婚服,脏污的大手拎起,又嫌弃丢下,头也不回地迈入了金帐。 兰儋见状,若有所思地朝大阏氏的毡帐走去。 第61章 兰佩正想着找机会和兰儋说赵琦的事,不想他这么快自己便找了来,遂让小狄在帐外守着,自己给哥哥倒了斛羊乳,招呼他坐。 兰儋面色沉肃,坐下后不等兰佩开口,抢先道:大阏氏今日是否与大王闹了不快? 兰佩微怔,不答反问:怎的了? 兰儋见妹妹是这态度,更加确定了自己先前的猜测,目光一黯:可是因为大王要娶二阏氏的事? 兰佩压下心头烦躁,淡淡道:哥哥想说什么,不妨明说。 兰儋轻叹了一声,劝慰:我知大王娶二阏氏你心里不好受,但我上回也与你说了,大王身为匈奴大单于,行事有诸多不得已,你是他的大阏氏,敬他爱他自不必说,遇事,更要多多体谅他...... 兰佩差点要被兰儋的这一番话逗笑,轻嗤了一声,道:哥哥有所为不知,我就是太过体谅他了。 兰儋不解其意:怎么说? 兰佩抿了抿唇,本不愿多说,又怕哥哥担心再告知父亲,只得硬着头皮解释,语气颇多无奈:自大王头次与我说起雕陶阏氏为哲芝说亲,我便让他以大局为重,后他决定纳娶哲芝,虽未与我商议,也未告知,但我还是恪守大阏氏本分,尽心筹备大王婚礼,扪心自问,我无愧大王,更无愧我匈奴大阏氏的身份。人事已尽,大王仍要与我发难,我又能奈之何。 兰儋默默听着,思忖片刻,忽而发觉自己将事情想反了。 整半天,原来吃味的不是自己妹妹,而是大王。 他的脸色缓和下来,叹道:我知道了!难怪大王这些日闷闷不乐,今日还跑去北大营借故打打杀杀,整得人仰马翻,他这是恼你不把他娶别的女人当回一事,恼你心里根本就没有他! 兰儋这么快便能想到的,兰佩又岂会不知,只是她知道了又能如何,自他上回烧了那羊皮卷和香囊,对她的态度便似变了个人,接连夜宿金帐不归,难得回来的那晚她还醉了。 都说自古帝王心思难测,深如瀚海。哲芝的事,只是加深了两人之间已然存在的那道裂隙,至于裂隙缘何而起,她无法也无力揣测。 许是前世被他伤得太深,他不来找她,她又何苦去自讨没趣。饶是这样,今日她还是以送婚服为由,主动去跑找他,谁知随后发生的种种不堪,倒不如不去。 她回来之后冷静下来细想,自己当时因前世事,冲动了。再疼,不过忍一忍就过去的事,依了他又能怎样。没准等他强要了之后,对她的态度会少有转圜也说不定。 结果刀一出鞘,便是伤。刀刃虽是向她自己,看他最后那副模样,伤得却是比她更甚,竟连那把刀是他所赠,也认了。 罢了。 事已至此,再想后悔又有何用,兰佩轻叹一声,对兰儋说:我的事,我心里自有分寸,大王明日大婚,我不便与新妇争宠,等这阵子过去,我再去找大王好好说说,不是什么大事,倒是你 她说着稍停顿了一下,仔细观察着兰儋的反应,试探着说:如今已过了弱冠之年,也可考虑终身大事了。 兰儋一愣,下意识拒绝:我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些。 见兰儋一脸正色,兰佩稍稍松了口气,问:那,哥哥可有意中人了? 大阏氏突然问这些,兰儋还以为她是看中了哪家姑娘要与他说媒,连连摇头,郑重道:自然也是没有,我志在随大王开疆拓土,重振匈奴国威,短期内都不做此打算,大阏氏你莫打我主意! 兰佩见兰儋神色凝重中带着不悦,知他此言非虚,想是自己多虑了,或只是赵琦属意兰儋,而兰儋并未开窍。 她点了点头,轻叹道:如此最好。我也就这么一问,你勿多心。 ...... 哲芝大婚这天,天空中低沉着乌压压的黑云,风大得将道边太阳旗连根拔起,萨满唱念祝祷词,巫衣上白色牦牛毛被风追得根根竖立,铜铃哗哗作响。 -- 第138页 兰佩站在右首位,见一对新人相携远远走来。 大风将那红色婚服吹得凌乱不堪,但新人的脚步却迈得异常稳健。 她心中一时涌上难言的况味,脸色却是如常,带着端庄矜重的神情,目睹新人祭拜天地先祖,在震耳欲聋的鼙鼓声、欢呼声中完成结婚大典。 风是雨的头。 狂风一直吹到了日暮时分,紧跟着,瓢泼雷雨自天空倾倒而下,那闪电从天际直劈下来,雨势越下越大,全然没有停歇的意思,原本为庆祝单于大婚,夜晚于单于庭举办的篝火大会被迫取消,金帐内的宴席也没持续太久,便都匆匆散了。 哲芝坐在婚帐内,听雨声如鼓点,咚咚砸在毡帐上,心也跟着狂跳着。 直到现在,她还似在梦境中的云端之上飘浮,甚至连自己已经是大单于的二阏氏这件事,仍是不敢相信。 那天,当母阏氏喜笑颜开地跑来她的毡帐,告知大单于已经同意纳她做二阏氏时,她呆愣了足足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 那个人,她因为害怕而处处躲着,又因为钦慕而时时念着的人,真的,真的同意娶她了? 她真的,就要成为他的阏氏了? 从前,她怕被旁人看穿自己的心思,就连毡帐都不敢出,被母阏氏翻出那副羊皮画后,她曾用自己的命去护,她万不敢想,也不曾想,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大婚定得仓促至极,虽这些天,母阏氏、阿姆,甚至就连大阏氏都对她说了些夫妻相处之道,可一想到她的夫不是别人,而是她日日守在闺中,一笔一划描画的他时,她还是忍不住的一阵悸动惶惑,不知所措。 她是那么的惧他,敬他,慕他,从今往后,以他二阏氏身份,她该如何与他相处? 铜漏声声,眼看距离他回帐与她完礼的时辰一点点逼近,哲芝端坐在喜榻之上的身子抑制不住地微微抖着,一直到听见帐外高呼大单于回,因有着前两次大王大婚都未回喜帐完礼的前车之鉴,喜婆以为这一次自己也不过是个摆设,没想到大单于竟这么快便回,不禁低低惊呼了一声,连忙开始准备。 哲芝交握的双手冰凉,全身却一阵阵发着热汗,直到眼前的红纱被蓦地挑起,一双闪躲的小鹿眼不得不对上那个男人狭长深邃的眼,脸颊倏地如火烧一般滚烫,只勘勘看那一眼,又飞快避开了。 喜婆双手奉上青铜合卺尊,不等念完祷词,冒顿已一饮而尽,极是痛快。哲芝见状也赶紧喝下,颤巍巍的一双手将那青铜尊放回锦案之上。 持续一天的婚礼至此礼成,喜婆长吁一口气,放下帷帐,躬身退出喜帐。 帐内不闻丁点声息,更衬得屋外雨声大作,惹人心焦。 哲芝不敢抬头,只见衾毯上那一双沾了雨水和泥污的麂皮靴面,犹如钉在地上,一动不动。 良久,她自这被无限放大的雨声中,听见他开口,沉缓道:你可知,私画私藏孤的画像,是何罪? 话音刚落,帐外一声闷雷炸响。哲芝全身一凛,已从床榻滑到地上,跪地叩首,颤声道:死罪。 冒顿弯腰,一双大掌紧攥她的双臂,将她扶起,看着哲芝煞白的小脸,淡声道:你我已是夫妻,二阏氏罪不当死,不过 他手劲一松,哲芝因惯性跌坐回床榻上,听他又道:放眼这单于庭内,上至左贤王,下至裨小王,生死于孤,只是一念之间,二阏氏自然也不例外。是生是死,端看二阏氏是否听孤的话了。 左贤王即挛鞮绛宾,哲芝听到冒顿提及自己的父王,不知其中缘由,身子抖成了筛糠,讷讷道:臣妾全听大王的。 冒顿的语调逐渐转冷,像是生怕她听不清,记不住,不疾不徐地说:其实与你倒也不难,不过是,这毡帐内发生的一切,除你我之外,绝不可让第三人知便可。 顿了一顿,他问道:记住了吗? 声音不大,听起来,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凌厉决绝。 哲芝忙不迭点头:臣妾记住了。 今日大婚,你也累了,早些歇下吧。说罢,冒顿甩手出了喜帐。 哲芝顿时全身瘫软,匐倒在榻上,已然吓破了胆。先前那点对于新婚的幻想顷刻间灰飞烟灭,心中一遍遍呼唤着太阳神,祈祷着让她的新婚夫君,此生都不要再踏入这毡帐半步才好。 ...... 大单于新婚,转眼一旬有余,夜夜宿于二阏氏帐内,即便在金帐,用膳也唤二阏氏作陪,单于庭内,人人都道大王宠幸新妇,大阏氏失了宠。 兰佩连日只觉得身子困乏,懒得出帐走动,对于那些流言蜚语不过一笑了之,并不予理睬。 这日,小狄进帐伺候时一语不发,脸色很是难看,兰佩留意多看了她两眼,见她眼皮红肿,一看便是哭过。 小狄胆小,在外从不多话,更不敢仗着是大阏氏的人颐指气使,说不定是被人欺负了也未可知,兰佩不禁问道:怎么了? 小狄摇头说无事,兰佩更觉蹊跷,语调不觉严厉,让她照实说。 小狄知道瞒不过,噗通一声跪下,断续说起雕陶阏氏目中无人,丘林部落上贡单于庭的皮子,不等送到大阏氏这里,她先命人截了去,挑了最好的银狐皮,白貂皮留下,说要给二阏氏做大氅,之后才让给大阏氏送来。她知道后气不过,和雕陶阏氏的侍奴玡莨理论了两句,谁知竟被玡莨推了个跟头,将剩下的皮子一古脑全砸到她身上。 -- 第139页 兰佩难得见小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静静听完,扶小狄起来,唇线一抿,安慰道:让你受委屈了。 小狄哽咽道:奴不委屈,奴是替大阏氏不平。 兰佩点头:有你这份心便够了。不就是几块皮子吗,她喜欢让她先挑便是,犯不上为此等小事与她计较。小狄,我知你原就是谨言慎行的性子,如今大王宠幸哲芝,以雕陶为人,难免跋扈,你是我帐里的人,在外更要谨慎行事,切不可被旁人抓了把柄去。你且记住,多行不义必自毙。 小狄心中不服,但既然大阏氏都如此说,她自然也只能听命行事,不情愿的点了点头,开始伺候大阏氏用晚膳。 兰佩对着食案上的羊羹,光是闻那味道,便止不住的一阵恶心,实在没什么胃口,只吃了几箸沙葱,便让小狄全撤了。 小狄当是大阏氏心情不好,没有胃口,也没多问,便撤了食案退出了银帐。 夏日,单于庭的天黑得晚,兰佩用完晚膳,见帐外天光依旧大亮,又觉呆在帐内胸闷气短,遂将连日里不曾盘起的长头在头顶拢了个高髻,出帐散步。 扑鼻一阵幽幽青草香,庖厨青烟袅袅,牧人骑马赶着羊群归圈,家犬自外围欢快的奔跑驱赶,兰佩听着挥马鞭发出的脆响,经过那一大片雪白的羊群,往白鹭泽走去。 今年雨水大,白鹭泽边的芦苇生得又高又密,远远看去,几乎完全遮住了那汪水面。 她沿着芦苇荡里,被踩出的一条泥泞小路缓缓走着,微风吹来,芦花不时扫过她的脸颊,一伏一倒间,她隐约看见芦苇荡里,距她不过几步之遥,有另一个人影穿梭其间。 看身形,是个高大的男子。 眼看天色渐暗,她心头倏地有种不祥之感,不等看清那人相貌,转身调头疾走。 未等走出几步,那人影竟自她的前方斜插出来,横亘在她身前,挡住了去路。 兰佩低低惊呼出声,抬眸,看到了她在这单于庭内最避之不及的那个人 赵实。 第62章 不同于兰佩的惊慌,赵实倒表现的十分镇定自若,匈奴不比中原,民风彪悍,他与大阏氏本是在此偶遇,恰又有几句话想对她说,未觉有何不妥。 赵实以中原之礼朝兰佩拱手作揖,叫她:大阏氏。 日薄西山,芦苇梭梭,兰佩一心急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是非之人。遂只略一点头,道了声:借过。 赵实微侧过身,于本就狭窄的小径上给她让出了路,兰佩目测,若是这样走过去,必会与他发生肢体触碰。 他没想放她走。 他这是成心。 见他好整以暇地站那不动,兰佩生怕被有心之人看到,心急如焚,不得已开口问道:右谷蠡王可是有话要说? 赵实借着暗下的天色,瞥了眼兰佩多日不见,清瘦苍白的小脸,心有不忍,明知话不该说,还是没能管住自己的心魔,劝抚道:有些话,大王现下不便对大阏氏说,但为臣可以性命作保,大王心中,始终只有大阏氏一人。还望大阏氏保重身体,以待日后。 兰佩万没想到他会推心置腹对自己说这一番话,不禁面色微怔,又迅速回神,语气尤是冰冷:多谢右谷蠡王关心。 赵实顿首,再次作揖道:还有一事,也请大阏氏知。舍妹赵琦心仪大阏氏长兄兰儋,臣自知高攀不上这门天潢贵胄之亲,已让舍妹断了念想,但她年幼无知,心思执拗,若对大阏氏表露心迹,恳请大阏氏念在我兄妹二人与大阏氏同为赵国之后的情分上,多多开导,让她死了这份心。 听赵实说得义正辞严,斩钉截铁,兰佩抬眸觑了他一眼,心想此事无论他出于何种原因不赞同,总之和她算是想到一处去了,遂痛快点头应允:好。我答应你。 赵实这才躬身退到芦苇荡后,将那条小径完全让了出来。 兰佩生怕他还在身后跟着,不觉加快步伐,到最后竟是一路小跑,在天色由青转墨,一瞬黑下之前,猛地钻出了那片芦苇荡。 跑得急,天又暗,脚底刚踩上草皮,猝不及防地,她撞进了一具熟悉的胸膛之中。 老天,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她压制住内心惶恐,朝后退了一步,稳住,朝冒顿福身行礼道:臣妾见过大王。 冒顿的双眸越过她,朝她身后的那片芦苇荡扫过去,一阵晚风吹过,芦苇杆成片朝同一方向倒伏,他知那黑黢黢的野地里有人,冷冷朝那方向叫了声:出来! 自娶哲芝这一个多月来,他与兰佩在单于庭内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人在金帐或是喜帐,心却一直牵着她的银帐,知她近期大多数时候都不曾出门,知这单于庭里有关大阏氏失宠的流言不断,也知丘林部送来的那些皮料先被雕陶截去选了才给她。他便一直等着,等她何时走出银帐,来找他说这些事,等她来求他,哪怕是看在她大阏氏的面上,去她帐中宿上一晚,让那些流言不攻自破,也让雕陶嚣张的气焰能有所收敛。 可她没有。 一次也没有。 今日听闻她难得出了毡帐,他在金帐内坐立难安,等了一阵,却得知她并未往此方向来,竟是往白鹭泽去了。 他再也坐不住了,仿若这一个多月于他而言已是忍耐极限,此前的种种他都能放下,业已放下。那日在母阏氏墓冢前,是他酒后鲁莽,不怨她拔刀相向,她不愿给他生孩子,那就不生,她不在乎他又娶别的女人,那就随她,他不主动来找她,那他就去找她,哪怕再次遭遇她的冷脸。 -- 第140页 他花了一个月,造了一出宠幸二阏氏的假象,蒙蔽了单于庭所有人的同时,也在考验兰佩对他的真心。当他每晚独自宿在喜帐内的那张胡榻上,辗转反侧,寤寐思服之时,彻彻底底地明白了,与兰佩之间,本就是他陷得更深,她对她,有没有爱,爱有几分,他不知,但他爱她爱到无法自拔,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他便又一次放下匈奴王的自尊,不顾一切地朝白鹭泽奔来,直到见她像是被人追赶一般,从芦苇荡里仓皇逃出,毫无防备地撞进他怀里,又迅速和他拉开安全距离,毕恭毕敬地对他行礼,叫他大王。 这便是一月不见,她再见他时的态度,从她强装镇定的神色之中,他能见到的只有惊慌,而不见一丝的想念。 为何要惊慌?那阴森森的芦苇之后究竟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的心头犹如堵上一块巨石,压制着满腔愤懑,阴鸷的眼盯着那片兀自在风中摇曳的芦花,竟见赵实从那野地里走了出来。 不同于方才兰佩见到他时的慌乱,赵实脚步迈得稳健,坦荡飒拓的样子,丝毫不见半分心虚。 为臣参见大王。 待走到近前,赵实按匈奴礼制对冒顿俯首叩胸。 冒顿蹙紧眉心,深如泓潭的眼逡过兰佩如银月般惨白的脸,最终落在赵实身上。 怎会是你? 他面带愠怒。话音里的惊诧和不悦明显。 臣今日因家事训斥了小妹几句,结果她负气跑出毡帐,臣见她迟迟不归,心下担心,出来找他,不巧正遇见了大阏氏。小妹平日里最爱去寻大阏氏聒噪,臣遂斗胆问大阏氏是否见到过赵绮。大阏氏说她不曾见过,臣正准备去白鹭泽继续找寻。 赵实回得波澜不惊,流畅到就连兰佩都误以为,他说得都是真的。 其实赵实所言,大部分都是事实。他今日确因赵绮心仪兰儋之事,训斥了赵绮一番,以致赵绮赌气当时就跑了出去,到现在都还没回。他出来寻她恰巧碰见大阏氏,说了方才那一番话。 冒顿定定看着他,半晌,脸色稍事缓和道:既是这样,你且快去找她吧!天色已晚,若是需要人手,你可去找拓陀,就说是孤的意思,请他协助。 赵实又深深一叩首,沉声道:谢大王! 说完,便又重回那片芦苇之中,悉悉嗦嗦的声响渐远去,人影也跟着消失在了那片夜色之中。 剩下兰佩,站在距他不过一人的地方,始终低垂眼帘,一言不发。 他并非不信赵实,但一想起她从芦苇荡里跑出来时,仿若做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的模样,心中还是一阵不快。 她若只是担心赵绮,急着去寻她,又为何会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样。 以他所知,她和赵绮虽走得颇近,也还没有好到那个份上! 见她连头都不抬,正眼都不看自己一下,冒顿深叹了口气,试探道:你......有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兰佩摇了摇头,掀起眼帘,借着清冷的月色看了他一眼,相同的话又问他一遍:大王可有什么要对臣妾说的? 冒顿的嘴唇翕动,明明有那么多话就在嘴边,攒了足足一旬的话,却在暼见她那双如这月色般清冷,不带一丝温度的眼眸之后,尽数咽了回去。 他冷了她这么久,她心有冤气,冷脸对他,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眼看东胡使者不日便将抵达单于庭,为了护她,他现在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说他极是想她? 虽然这是他现在最想对她说的一句话。 可,说出来了又能如何? 今夜,他还不是要继续宿在另一个女人帐中,继续冷着她? 他的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无力之感,喉结艰难的滑动了一下,暗哑艰涩道:无事早些回去歇着吧! 兰佩旋即领命,多一个字都没有,如同脱兔一般,从他眼前转瞬融入了草场深处的暗影中,走得头也不回。 冒顿望着那远去的单薄身影,胸中漾满了难言的苦涩。 ...... 近些时日,兰佩的胃口一日比一日坏,先前只是不想吃东西,到后来连羊乳都喝不下去,吃什么吐什么,人都瘦脱了相。 小狄暗暗着急,想去巫医所寻鞠婼阿姆来给小主看病,结果被兰佩拦下来,绝不许她去惊动巫医。 她自己知道,如果没有猜错,她这大概是有喜了。 月事晚来了一旬有余,算算日子,正是她醉酒那晚,他宿在她帐里,折磨了她整整一宿,落下的种。 从前曾听母阏氏说,怀她的时候,她便是如此这般地折磨母阏氏,不让母阏氏吃东西,就连喝水都不行。 现在轮到她来遭这罪了。 没有胃口,吃不下东西,身子又重,下地走路时头重脚轻,自从那日从白鹭泽回来,她就一直没出过毡房,每日除了睡就是吐。 她不让小狄去找巫医,实则是不想这么快便将自己有喜的消息公之于众。大王新婚,正和新妇夜夜耳鬓厮磨,缠绵恩爱,她这时昭告自己怀了大王的孩子,招来妒意的同时,也将招来危险。 之前她不想要孩子是一回事,现在既然有了,便又是一回事了。 她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毕竟这是她的骨血,是匈奴王的血脉。 -- 第141页 是她和冒顿的第一个孩子。 也是事到如今,保她不被远送东胡的救命法宝。 母阏氏曾说过,有孕的头三个月里最不稳定,她那时怀哥哥时因为有小产的先兆,头三个月里一直卧床,都不曾出过鹿鸣阁。 故而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兰佩暗下决心,一定要在风平浪静中渡过这三个月去,待一切稳定下来,再对外说也不迟。 见兰佩总不出帐,因上次和哥哥置气跑出单于庭,后来被哥哥捉回来,罚禁足十天的赵绮,这日终于憋不住跑来找她,原本是想和大阏氏吐吐苦水,结果一见大阏氏瘦眍了下去的眼眶,蜡黄无光的脸,赵绮吓了一跳,急道:大阏氏怎的了,莫不是病了! 兰佩轻轻摇头,直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她勉强忍住,对赵绮说:我无事。 赵绮不信,上手试了试她的额,凉丝丝的,并没有发热,不禁疑惑道:大阏氏的脸色很不好看,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兰佩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应付她:都说了我无事,你今日怎的有空来看我? 赵绮撇了撇嘴:阿兄说东胡使者来了,他没功夫再管我闲事,今日便由得我,只要我不出单于庭就行。 闻言,兰佩大惊。 这些日子她光顾着难受,吃一顿吐两顿,都忘了前世东胡使者就是这时候来的单于庭,前后不过三天,她便被当成礼物,跟着东胡使者一起离开了。 她声音微颤道:说了东胡使者来做什么了吗? 赵绮摇头:没说, 她显然对突然到访的东胡人没什么兴趣,说着又担心地看着兰佩道:不行,大阏氏,你的脸色实在难看,人也瘦太多了,你在这等着,我这就去找巫医来给你看看! 说完站起身,急匆匆就要往帐外跑。 兰佩忙不迭地从榻上起身要拦她,结果人刚从榻上站起,还未走出两步,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倏地晕了过去,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63章 旭日东升,匈奴单于庭升帐。 金帐外,五色旗幡迎风招展,骑兵列队,警跸森严,号角声响彻天际。 部落贵族首领依次列队进帐,来自东胡的使者侯在帐外,互相使了个眼色,静静等待帐内通传。 东胡王这次遣来的使者团共三人,领队名叫乞伏,是一个白髯银鬓的老者。 自从呼衍黎向东胡王献计,让东胡王遣人来匈奴索要冒顿阏氏,东胡王当即应下之后,派谁来完成这个任务,便成了东胡王廷最为棘手的要事。 毕竟,身为使者,不为传达邻邦问候,互通有无而来,却是张口就要来讨大王的阏氏,这样的要求,估计放在哪里都是无理至极,大王一个不快,当即推出去砍了也是活该。 因而谁都知道,被东胡王选中来派这一趟差,是将脑袋拴在绦带上的苦差,极有可能在异国他乡身首异处,此生再看不到东胡王廷的日出。 东胡王正为难之际,乞伏主动请缨,愿以这把老骨头为东胡王解忧,照他所说,杀父自立的匈奴王冒顿只是个毛头小子,有勇无谋,根本不足为惧,上次东胡王派使者要他那匹爱马,他眼都不眨便同意了,便是最好的例证。一个女人对他一国之主来说,又算得什么,若是用一个女人便能换来强大东胡对他自立为王的支持,他定会毫不犹豫地献出来。 东胡王连连称好,让他带上一张虎皮,一张紫貂皮,送给冒顿作为回礼。 乞伏此刻手捧回礼站在帐外,忽听帐内通传,迅速敛神摒气,和左右侍从一同步入金帐,掏出狼嗜羊纹腰牌亮明身份,叩首行礼道:东胡王廷谒者乞伏见过大单于。 冒顿让免礼,赐其左侧上首位坐。 主宾相见,樽酒相欢,客套寒暄。乞伏远道而来,称一路所见匈奴在冒顿治下一派兴盛繁荣,连连夸赞匈奴王治国有方。 冒顿自谦称不敢当,神情自若道:比起东胡,匈奴实乃蕞尔小国,万不敢在东胡面前托大。 乞伏顺势而为,起身说道:大单于过谦了。前次大单于赠予东胡王的汗血宝马,我王极是喜欢,命小人将这虎皮献上作为回礼。 说着双手奉上虎皮,近身侍奴阿承收到冒顿许可的眼色,快走两步,接过虎皮,收了。 乞伏叩首再拜,紧接着说道:此次东胡王派我前来,实则是想向大单于讨另一样东西,我王说了,大单于胸怀天下,为示对东胡睦邻之好,定会应允。 帐内气氛一时冷凝下来,前次东胡王刚派人来索要大单于爱马,这才过去过久,就又来要东西,也不知这回东胡王会提什么无理要求,语气竟如此狂妄,众人莫不捏紧一把汗,屏息凝神,等乞伏下文。 冒顿微微颔首:使臣请讲。 乞伏来匈奴的一路,一直在习练这段话,要说得理直气壮,堂而皇之,还不可过于咄咄逼人,以免适得其反。幸而他练得不错,当着金帐中诸位贵族部落首领以及大单于的面,说得颇为流利:世人都道匈奴王廷出美女,大单于的阏氏更是人间绝色。我王颇有耳闻,倾慕已久,此次特派小人前来,向大单于讨要一位阏氏。我王说了,定会将大单于的阏氏奉为东胡后帐之主,百般怜爱,还望大单于成全胡匈一段千古佳话。 -- 第142页 他这一番话说完,帐内霎时陷入一阵死寂。 冒顿的眼神晦暗不明,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在场的众人似是听傻了,或是根本就不敢相信刚刚听到的话。他们紧缩眉头,面面相觑,默默消化了好一阵,才有人跳将出来,指着乞伏破口大骂:放肆!我匈奴王阏氏岂可被你区区东胡染指! 说话的是左谷蠡王丘林贝迩,他的二妹丘林扶罗便是被头曼杀害的冒顿母阏氏。 身为昔日匈奴王大阏氏的哥哥,他断然接受不了东胡王提出如此无理要求。不等大单于发话,便与上次东胡来索要宝马时如出一撤,憋不住又抢先开口了。 此语一出,帐内登时如同干柴点了火,噼里啪啦蹦着火星,炸开了。就连一向沉默寡言,察言观色后方才发表意见的左贤王挛鞮绛宾,因女儿哲芝刚嫁冒顿做了二阏氏,竟也一反常态,迈步上前,横眉怒目,要和乞伏理论。 未等开口,被冒顿沉声呵住:左谷蠡王不得无礼! 这话,冒顿虽是对丘林贝迩说,眼却是看着绛宾,带着警示意味。 挛鞮绛宾当是大单于自有理论,遂重重叹了口气,退了回去。 闹哄哄的大帐内,四处乱炸的火苗犹如当头被水泼熄,瞬间又恢复了死寂。 此前一直不曾开口的兰儋,用复杂难辨的神色望向端坐在单于宝座上的冒顿,不知他此刻心中真实所想,但以他对冒顿的了解,知他内心绝不会是面上所表现出的这般泰然自若。 大单于的阏氏,现下只有兰佩和他新娶的哲芝,如若他答应了东胡王的要求,这两个女人中,势必将有一人此次会随使者远赴东胡,成为东胡王的禁脔,而如若他不应,又极有可能招致东胡王的报复,两国实力不对等,作战方式又极为相似,加之有呼衍黎在东胡做内应,这一仗怕是很不好打。 用牺牲一个女人的代价,麻痹东胡王的戒备,为单于庭争取宝贵的作战准备时间,这大概才是真正匈奴王的心中所想。 可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右贤王的女儿,是他青梅竹马的大阏氏,一个是左贤王的女儿,是他爱不释手的新宠,如此艰难的抉择,他又会如何处断呢? 放眼整个金帐之内,到目前为止唯一镇定处之的,便是赵实了。 他始终不发一言,甚至就连脸上表情也不曾有过丝毫变化,如同一尊泥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帐中发生的一切,似是与他全无关联。 他的这一反应,再次激起匈奴贵族的愤怒,如箭簇射来的眼神里莫不充满了鄙夷。 尽管事先早有预料,但乞伏还是被刚刚帐内叫骂的阵仗吓得不轻。他虽不把冒顿放在眼里,可他也知,能被冒顿纳为阏氏的,定是王族之后,倘若这些部落长一齐向冒顿施压,年轻的匈奴王招架不住,被撺掇得盛怒之下杀了他,也不是没可能。 如今见冒顿呵斥住了众人,乞伏和身边侍从莫不暗自长吁一口气,竖耳凝神,等待着匈奴王的答复。 恰就在此时,帐外忽有一人溜边疾入,对着拓陀耳语两句之后,只见拓陀眉头一拧,又疾步迈到冒顿身侧,躬身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两句什么。 冒顿的神色似有一怔,又迅速恢复如常,含笑对乞伏道:使臣方才所说,本王已记下了,你们一路风尘仆仆,极是辛苦,不如先请回帐休息,此事容我与众位王公大臣商议之后再做定夺。使臣放心,本王定会给东胡大王一个满意的答复。阿承,先送使臣回帐休息,好酒好肉伺候! 听他既如此说,乞伏也不便再说什么了,只得诺诺应是,拱手退了出去。 帐内众人见东胡使者离去,一时谁都没动,等着大王发话,谁知冒顿只草草说了句:都散了罢,便像离弦的箭一般,飞奔出了金帐。 ...... 兰佩幽幽转醒,柔和的日光斜射入帐,银帐内那顶熟悉的绢丝帷帐上泛着层流动的银光。她的意识逐渐清明,记起先前自己拦着赵绮去找巫医,结果站立不稳,突然晕厥了过去。 她搁在锦被外的手,此刻被一张温热的大掌紧握着,耳边是那人轻柔地唤她:蓁蓁,蓁蓁...... 有多久,他没这么叫过她了? 她的目光自涣散中聚实,缓缓对上那双闪烁着琥珀般光泽的眼,此刻正满是欣喜地凝望着他,嘴角的弧度抑制不住地上翘着。 倏地想起赵绮说东胡使者已经到了单于庭,她不禁面露诧色,蹙眉问道:你怎会在这里...... 冒顿不答,略微抬起胳膊,手掌覆上她的前额,轻轻向后摩挲着,一下,又一下,那双浓情似水的眼自顾贪婪地看着她,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兰佩心下起急,怎奈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说出口的话也是温吞吞的,全然不是她此刻焦灼的心情。 我在问你话,你...... 我听说你晕倒,便急忙赶了过来。 他柔声说着,覆在她额上的手挪上她的面颊,修长的手指像把刷子,如同她是件珍宝,极小心地,在她脸颊上一遍遍刷着。 兰佩被他灼灼如炬的眼盯得极不自在,把脸朝一侧撇了过去。 又被他轻轻拨了回来,他坐在床边的身子侧着一倒,便和衣睡到了榻上,修长的胳膊向里伸,将她连着身上的锦被一齐抱进怀里,他的脸颊贴上她的鬓角,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耳廓。 -- 第143页 兰佩整个人被他这样抱着,四周充斥着他的气息,心跳开始不受控地加速,血液如同滚沸的水,流经四肢百骸,她自这阵阵针扎般的酥麻中迅速清醒,僵直着身子想要将他推开。 足足一个月,他不曾踏入这寝帐半步,最最折磨她的,不是他夜夜宿在另一个女人帐中耳鬓厮磨,而是他这般宠爱新妇,待到东胡使者来到单于庭,她作为一个失了宠的阏氏,是否在他的一番权衡之后,会被再次送走。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她便在这番思量中,不断寻找能够自保的万全之策,甚至连类似之前逃婚,寻个回奢延城看望父亲的借口,先暂避一阵的法子都想到了。 她想,自己有近一年未见到父亲了,想必提出这个理由,他不会也不便拒绝,何况如今他有哲芝相伴,对于她是否在单于庭,应不甚在意。 待她离开单于庭回到奢延城,东胡使者再来索要阏氏,远水解不了近渴,纵然他有心送她去,也是无力了。 就在她为此焦虑难安,夜不能寐,准备找机会向他提出回奢延城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 这一意外对她而言,犹如太阳神的恩赐,为防任何不测,她谨小慎微,谨言慎行,静待肚里的孩子平安长大。 那日在芦苇荡突然撞到他,她毫无防备,起先见他脸色阴沉,怕他误会自己和赵实的关系,后看他似是信了赵实的话,心才稍稍放宽。 赵实走后,剩两人独自相对,他所表现出的冷淡依旧,当她鼓足勇气,问他可有话要对自己说时,却只听他让自己早些回去。 说毫不在意,是假的。 他在她的心里,已然生根,他们的孩子,便是最好佐证。 此刻被他这样抱在怀里,心中一阵怅惘,想要推他,却被他抱得更紧,听他在她耳边缓缓低喃:蓁蓁,我们要有孩子了! 这才反应过来。 难怪,他会在这时出现在她帐中。 难怪,他会用这样的神情看她,用这样的口吻对她说话。 定是她昏倒之后巫医来为她诊治时,发现了她已有喜,报告了他。 故而他才抛开手中一切,将东胡和哲芝暂且放到一边,时隔一个多月,主动跑来,抱住了她。 原来她这是,母凭子贵啊...... 如果,她想,如果今天不是她忽然晕倒,巫医又诊出她已有喜,他大概此时正在金帐中与众人商议究竟是把她还是哲芝送去东胡,更不会踏入这银帐半步吧。 兰佩的心中不禁漫上一阵酸楚怅惘,久久无言。 见她对如此重要的好消息不作半点反应,冒顿不禁将她抱紧了些,转过她的小脸,让他能够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又对她说了一遍:蓁蓁,刚刚阿姆来看了你,说你有喜了!我们要有孩子了! 起初在金帐听拓陀说她忽然昏倒,他心下一沉,无心再与东胡使者虚与委蛇,当即抛下一切赶来,见她面容消瘦,惨白着一张小脸昏厥在榻上,他的心中犹如针扎刀绞,直到鞠婼阿姆为她诊治之后,朝他下跪叩首,沉声说出那句:给大王贺喜,大阏氏有喜了!他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要当父亲了,他和蓁蓁要有孩子了!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所吞噬,欣喜如狂,盯着她仍在昏迷的脸,一阵感动,又是一阵后怕。 阿姆为她诊断时,曾叫来小狄仔细询问大阏氏近日寝食,小狄不敢隐瞒,说大阏氏近日几乎食不下咽,连喝水都吐,人蔫蔫的没精神,白日总想睡,夜晚又睡不着,眼看着人一天天消瘦憔悴下来。 冒顿怒不可遏,质问她是如何伺候服侍的,为何明知大阏氏身体不适,不寻巫医来看,也不向他报告。 小狄吓丢了魂,身体几乎贴到地面,止不住地抖着,颤声道:奴几次要去找巫医,是......是大阏氏坚决不允,奴实在拗不过。是奴服侍大阏氏不利,奴罪该万死...... 阿姆摇头叹道:大阏氏初次怀孕,母体气血亏损,胞胎气血不畅,血瘀至胎失其养,有殒堕之危。 冒顿双拳已在不觉中攥紧,根根青筋凸起,心痛自责到无以复加。 再抬眸,那双凌厉的眼中已覆上根根血丝,他暗哑着嗓音问鞠婼:阿姆可有办法保胎? 鞠婼埋下沟壑纵横的老脸,朝冒顿深深叩首,一字一顿道:老奴定将竭尽全力,保大阏氏母子平安。 有她这一句话,冒顿顿感心安不少,转而又对小狄冷声道:从今日起,大阏氏饮食起居,你都须报与孤知,若再有知情不报,斩立决。 小狄匐倒在地,连连应道:奴遵命。 这一切,兰佩昏迷在榻,并不知情。冒顿不愿让她忧心,只是报喜,并未报忧。 兰佩对上他含笑的眼,低低应了声:嗯,便又阖上了眼。 冒顿见她情绪不高,以为她是太过虚弱,身子乏,遂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喃喃道:是不是还想睡?睡吧,我哪也不去,就在这陪着你。 兰佩原以为自己一肚子心事,又被他这样抱着,根本不可能睡着。谁知伴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不多时便睡了过去,且无比踏实地睡了这一月多来最沉的一觉。 再醒来时,夜阑人静,月色如水,透过窗牖撒在帷帐上,侧身,枕边已无人。 -- 第144页 那个在她睡前保证哪也不去,就在这陪她的人,已经离开了。 兰佩唇角不觉漾起一丝苦笑。 即便今日刚得知她已有身孕,即便他是那么的喜不自胜,然而在这银帐之外,终究还是有他更放不下的那个人。 第64章 已过戌时,金帐内仍是灯火通明,王座旁十数盏夔龙纹浅盘铜灯灼灼燃着,印着冒顿一张英气攫人的脸上尽显王者风姿。 自今早东胡使者提出索要阏氏,冒顿未给答复,命众人散去后,各部落贵族都在王帐中等侯消息。期间也有如丘林贝迩的小儿子丘林哈隆气不过东胡王欺人太甚,和几个小王聚在一起骂骂咧咧,一怒之下当即就要提刀去将那几个使者宰了的,雕陶阏氏听绛宾从金帐回来说起此事,更是当即哭天抢地了一番,不管不顾就要去跑找大单于说情,被绛宾拦了下来。 你这个蠢妇!他狠狠将雕陶拉回来丢到衾毯上,怒呵道:大单于尚未明确答复东胡使臣,说了要与众王族商议后再做定夺,依我看,这不过是他的缓兵之计,实则心里早就有了打算!你以为你是谁,这时候跑去找他,就能改变他的决定么!此事若是传到东胡使者那里,被他们知道哲芝是大王新宠,点名索要,岂不适得其反! 雕陶听他这么一说,立时止住了哭嚎。她知道绛宾说的在理,可她只有哲芝这一个女儿,费尽心思将她嫁给了大单于,这好日子还没过上两天,难道就要被送去东胡,再嫁那个传言中妻妾成群,脑满肠肥的东胡王? 不可,万万不可! 要嫁,也得是兰佩嫁!她的女儿只能是匈奴王的阏氏。说不定,等兰佩嫁去东胡以后,哲芝就能顺利上位,一跃成为匈奴的大阏氏也未可知。 如此看来,此事危中孕机,绛宾不让她去找大单于,她去找自己的女儿他总管不着!哲芝虽性格内向,但脑子不笨,端看这些日大单于对她的宠爱,就知她还是有些手段的,待她将这事的利害给女儿说透了,叫她今晚梨花带雨,给大单于吹吹枕边风,没准,明日一早,大单于便同意将兰佩送去东胡了! 就在她做着千秋大梦,在女儿的喜帐中舌灿莲花时,金帐内也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争论。 冒顿急召众人进帐,继续商议今早乞伏所提之事。憋了一天的贵族首领门说起东胡前次要大单于的爱马,这次又要大单于的阏氏,简直是骑到匈奴王头上作威作福,不禁个个义愤填膺,情绪激动高亢,以丘林哈隆为首的那群小王,闹哄哄地叫嚣要给东胡王一点颜色瞧瞧,只等大单于一声令下,他们现在就去结果了那三个人的性命! 这时,沉默了一天的赵实叩胸行礼,终于在帐内的一派喧嚣中缓缓开口了:大王,据为臣得细作密报,东胡王庭已有备战迹象,此次派使臣前来,不过以索要阏氏作为借口,东胡王料大王不会忍此大辱,待使臣空手而归,或在匈奴被杀,将借机动武,侵伐匈奴。 此语一出,众人呆住,帐内先是默了一阵,直到丘林贝迩猛咳了两声,劈着嗓子怒道:东胡王那个天杀的!竟出此下策,大王,东胡亡我之心不死,即如此,倒不如和他拼个鱼死网破!如若一味忍让,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大王,臣便拼了这条老命去,定要让他东胡小儿知道我匈奴的厉害! 丘林贝迩本就上了年纪,如此一番慷慨陈词,着实让人动容,帐内众人莫不连连点头应和,叫嚷着要将东胡小儿打得找不着北! 冒顿面色无波无澜,一直端坐上首静静听着,直到帐内的咒骂声渐弱,渐熄,他才沉缓开口了。 他上来先问了众人一个问题:如果号称控弦二十万的东胡王集全国兵力攻打匈奴,我们有几多胜算?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众人登时沉默下去,无一人作答。 冒顿思忖片刻,又问:如果东胡王率军自东线进攻,恰被月氏得知,同时自西南方向夹击,我匈奴会不会自此一分为二,以黄河为界,被月氏和东胡划河而治? 沉默继续。 帐内的王公贵族们莫不记起当年被蒙恬率三十万大军攻打的惨烈。休养生息了这些年,他们的好日子还没过上多久,实在不想重蹈覆辙。 见大家都不作声,冒顿缓颊道:孤知大家不堪受辱,征战心切,孤又岂是贪生怕死,临阵退逃之人。然两国交战,需观天时地利人和,东胡多年厉兵秣马,等得就是对匈一战,他如今三番五次前来试探,为的就是在匈奴尚未羽翼丰满之际,觅一个讨伐的借口。孤以为,以我匈奴今时今日之国力,若是两军交战,胜负难定,我军前方战线过长,后方补给不足,如不能速战速决,岂不正入东胡穀中。此乃东胡给本王上的圈套,既如此,何不避实就虚,将计就计。若是献上本王的一个女人,便能暂安强邻觊觎之心,你们说,这笔交易,我们是做,还是不做? 冒顿这一席话说得推心置腹,掷地有声,此前一直吵吵着东胡王欺人太甚的丘林贝迩以及他的儿子丘林哈隆,此时已低垂下了脑袋,牢牢闭上了嘴。 倒是挛鞮绛宾,破天荒地打破了这一沉寂,试探着说了句:大王说的句句在理,东胡来讨要阏氏,并未点名,依臣所见,何不从王庭中挑选一位貌美的女子送去,于我匈奴,也不算折辱。 -- 第145页 他的女儿刚嫁给冒顿作阏氏,自是存有私心,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知他心中盘算,没人接话。 倒是赵实再次站了出来,先向冒顿叩首,再拜左贤王绛宾,朗声道:臣以为不妥!东胡王虽未点名索要哪位阏氏,但有叛贼呼衍黎在侧,又有呼衍族往来细作,大王上月新婚,帐内有哪几位阏氏,均不是秘密,若是冒名顶替,非但不能以假乱真,反倒显出大王心意不诚,有意敷衍戏弄,到时呼衍黎趁机再进谗言,只怕东胡王一怒之下,与我匈奴则大为不利! 挛鞮绛宾被噎得哑口无言,只得圆睁双目狠狠瞪着他,道了声:你......! 冒顿朝绛宾摆了摆手,徐徐道:右谷蠡王所言极是,为表心诚,本王愿送一位阏氏去东胡,至于送哪一位去,正是本王要与诸位商议的。今早本王提前离帐,实则是去确认单于庭的一件大喜事!不瞒各位,经国巫诊断,孤的大阏氏有喜了! 此语一出,众人大惊。 就连兰儋也是初次听说,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大单于,默默揪了一天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大王,此刻在众人面前难得流露出喜出望外,兰儋可以确信,此事是真的!兰佩的这个孩子,来得实在太是时候了! 既救了她自己,也让大王在做决策之时,有了加权。 冒顿一一扫过王公贵族们的各异神色,终于说出了他的决定:大阏氏如今身怀我匈奴王血脉,自不能,也不便献与东胡王。本王欲将二阏氏哲芝送去,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在场的王族首领,莫不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向绛宾,短暂权衡之后,竟又一致地点起了头。 既然大王心意已决,愿将帐中阏氏送给东胡王,他们自然不能再多说什么,至于送谁去,大阏氏现在既已有了身孕,若是男儿,那可就是匈奴未来的太子啊,怎么能连大阏氏带着小太子,一起送给东胡呢! 那么剩下的,也只有二阏氏哲芝了。 丘林贝迩心中纵有一千一万个不服,此时也哼了一声表明态度:哼!也只能这样了! 只有绛宾黑沉着一张脸,并未表态。 冒顿旋即从王座上走到绛宾面前,抬起胳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郑重道:叔叔,二阏氏此行,担负的是整个匈奴国的国祚,家国大事与儿女情长,孤知你身为匈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王,心里自有分寸!叔叔,孤替匈奴,替单于庭的所有王族谢你!孤相信东胡王不会食言,定会好好对待二阏氏,如若不然,孤第一个饶不了他! 说完,冒顿竟在众目睽睽下,向左贤王郑重敛衽行礼,一时将绛宾架在那里,不得不应。 众人见状,纷纷也向绛宾行礼,场面让人为之动容,绛宾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能硬着头皮,赶忙扶起冒顿,又向众人还礼,哑声道:为臣不敢担此大礼,臣女既已嫁与大王,便全听大王差遣发落,为臣绝无二话,绝无二心! 冒顿赞许地连连点头:好!好!好一个绝无二话,绝无二心!左贤王,孤没错看你! 至此,笼罩在单于庭上空的乌云终于拨开见日,哲芝被送东胡,板上钉钉。 这一晚的单于庭,注定是个不眠夜。 雕陶拉着女儿的手,叮嘱的话还没说完,帐外通传,大单于回喜帐。 她赶忙朝女儿使了个眼色,等冒顿进帐后,向他行了礼,便匆匆离去。 她至今仍不知,自己的女儿嫁给冒顿这么久,每晚独睡榻上,那位绝情的匈奴王,至今不曾碰她女儿一下。 方才,她悄悄问起女儿大王对她如何,夫妻间的床笫之事如何,哲芝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讷讷只说好,雕陶满意地看着女儿娇羞模样,心想大王如此喜爱她,定舍不得送她去东胡,又鼓动她定要把大王伺候好,等兰佩去了东胡,她便是单于庭的大阏氏无疑。 事实究竟如何,哲芝虽嘴上不说,心里却很通透。 她已然料到了大单于今晚会对她说的话,料到自己不日将启程被送往东胡。 与母阏氏相反,她并不觉得被送去东胡是一件如何悲伤凄惨的事。 比起被囚在单于庭这座牢笼里,面对自己又爱又怕的人,日日胆颤心惊地过日子,她反倒觉得,自己远去东胡,是一种身心的解脱。 终于,她再也不用见到他,不用担心自己的一言一行会惹他不快。就让他活在自己的梦中,她便魇在这梦里,永远都不要醒来。 从金帐出来,冒顿略有犹豫,思忖一番,还是来了喜帐。 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娶了哲芝,她在名义上到底是自己的阏氏,如今她即将被送去东胡,这个消息还是由他亲自来告知更妥当些。 他进帐后让哲芝坐下,与她隔案相对,将今日事简单说了,又特别说到兰佩如今身怀六甲,只有她是最合适的人选,且她的父王也已允准。 他说完,静静等着她的反应。 出乎他意料的,没有以泪洗面,没有下跪求情,有的,只是她风轻云淡的一句:臣妾知道了。 那语气,甚至还带着一丝期待...... 见她如此态度,冒顿甚感欣慰,连宽慰她的话都省了,只让她早些歇息,说自己今晚仍宿喜帐。 -- 第146页 哲芝知道,他这是不放心自己,怕她在去东胡之前出什么意外,要亲自看着她。 其实他多虑了,他不知道,比起怕死,她其实更怕他...... ...... 翌日,乞伏被唤入金帐,得知大单于已经同意东胡王的请求,愿赠新婚不久的二阏氏与东胡王。 乞伏没想到此事竟能办得如此顺利,整个人飘飘然还以为是在梦中,赶紧献上那匹紫貂皮,以表谢意。 冒顿欣然接过,以酒肉款待,胡笳乐起,鼓声三击为度,柘枝舞妓衣五色罗衫,胡帽银带,回旋柘枝,乞伏一双老眼看得发直,金帐内一派喜悦祥和。 然而距离金帐不远的喜帐之中,却是愁云惨雾,哭声不断。 眼看女儿即将远赴东胡,绛宾原本打算过来劝劝妻女,谁知雕陶一边嚎啕,一边指着他骂,他自知对不住女儿,也不回嘴,雕陶骂得更凶,连老畜生,没人性,不得好死这样的话都骂了出来,绛宾实在听不下去,只得悻悻地离开了女儿的毡帐。 绛宾走后,雕陶渐渐止住哭喊,哽咽着安抚女儿:你放心,母阏氏一定会想办法尽快接你回来。你呼衍黎姑母在那,也算有个照应。我会写封信给她,请她多多照拂。你若是在那受了委屈,就让姑母替你做主! 哲芝为使母阏氏放心,全都应下,并未表现出半点不满和抗争。 这让雕陶更为心疼和恼火,她不敢置喙大单于,便将这满腔怒火发泄到兰佩身上。 她本来就不喜那孩子,和她那个来自中原的娘一样,都是狐媚子,仗着一张脸生得好,将男人迷得神魂颠倒。 这次要不是兰佩怀有孕,哲芝也不会被送走。 她越想越气,越想越替自己的女儿鸣不平,原本就狭隘悭吝的心开始扭曲,嫉妒忿恨犹如草场上燎原的火,越烧越旺。她咬牙暗下诅咒,哼,她的女儿被送去东胡,她兰佩的日子也别想好过! 第65章 兰佩是在三日后,哲芝坐上那辆远赴东胡的马车,辚辚车辙压着她前世曾走过的路一去不返时,才知此事已经尘埃落定。 夜暮深沉,她斜倚榻上,喝着鞠婼阿姆亲自煎好送来的安胎药,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 事已至此,她如今只有默默为哲芝祈祷,希望她能坚强地活下去,直到冒顿杀入东胡王庭的那一天。 这边想得入神,不曾留意有人已经走到榻边,抽走她手里的药盏,用绢帕轻轻替她擦拭唇角,问她:想什么呢? 兰佩抬眸,对上冒顿带笑的眼。不知怎的,此刻看他这样对着自己笑,心中竟倏地升起一种异样之感。 这个男人,终究还是生性薄凉,恩宠了月余的阏氏前脚刚被送走,他便挂上一脸笑容,出现在她面前。 若是被哲芝知道,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冒顿见她兀自发愣,也不追问,伸出食指在她的鼻尖上轻刮了一下,宠溺道:金帐还有些事,你先睡,等我忙完便回。 说完,又起身在她的额上落下一个吻,这才依依不舍地走出银帐。 兰佩的脸上残留着他的气息,那熟悉的,只属于他特有的强势而又温柔的气息。她缓缓回过神来,这才想起,自今晚起,他又要回银帐宿了,近两个月后,这张她几乎已经习惯一个人睡的床榻上,又将被他占据另一半。 看他这些日对自己的态度,许是因为孩子的关系,重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恩宠有加,恨不能将单于庭里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拿来给她,平日里就算在金帐里忙,也不时回来看她,每日三餐必陪她一起用,看着她吃完才走。 天天被他盯着用膳,这边还没适应,时隔两月后又要和他同床共枕,兰佩不禁扶额,不知要如何面对。 冒顿走后,小狄进帐伺候她睡下,许是知道大单于今晚要回,她没将帐内的灯火灭尽,于几案上留了盏微弱的油灯,兰佩没说什么,睁眼看着那灯影摇曳,静静听着帐外声响,迟迟不能入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于那万籁阒静之中,传来一阵熟悉而又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起一落间,显露出迈步之人的急切。 是他回来了。 兰佩倏地闭眼,将平躺的身子朝里侧去,他的动作虽轻,可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所发出的声音,无一遗漏的传入她耳,她清楚地知道,他脱去带扣,夹袍、褶袴、皮靴,去浴帐洗漱,不多时回来,仅披一件绣绨长袍,上榻在她身侧躺下,许是怕热,又或是怕惊扰到她,他睡下后并未拉扯锦被,一直呈同一个姿势不动,呼吸声轻微,鼻息间带着浅浅酒气。 就连那个姿势,兰佩也能感受到,是面朝向她,肘枕在颈窝下侧卧,甚至她还猜到,他此刻正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她。 她便在他这般无声的注视下如芒在背,身上起了一层细密的薄汗。 良久,听见他悠长地叹了口气,将身子平躺,呼吸声也渐渐沉缓下来,似是睡了。 兰佩僵硬的身子压着半条胳膊,又酸又麻,此刻才得以稍事放松,将胳膊从身下挪移出来,也微微放平了身子,不敢转头,只用余光觑了眼身侧那人,见他睡得沉稳,这才阖上眼,放心去睡。 许是多日一人霸着这床睡惯了,夜里睡意深沉间,兰佩一个翻身,便撞上身侧那堵山墙,起先她还勉强能让自己在碰到他的一瞬退缩回去,后来睡得迷瞪,撞上便就撞上了,再后来,睡得失了意识,只顾舒服,大喇喇地将胳膊和腿都架到了那人身上,脸也埋在那人臂弯里,嘟起小嘴吹着呼噜,睡得甚是香甜安稳。 -- 第147页 她便是保持着这样不雅的睡姿,一夜好眠,从他怀中醒来。 睁眼的一瞬,她略有恍惚,直到看到自己如同一只树熊挂攀在他身上,而他,双眸紧闭,面朝上,还保持着昨晚禁欲的睡姿,任由她压着,兰佩的小脸蹭得窘通红,砰砰跳着一颗脆弱的小心脏,试着一点点将自己的胳膊腿从他身上移开。 结果刚一抬腿,便被他伸手自后兜住半边身子,不仅没能分开,反倒黏得更紧,整个人都被他顺势搂进了怀里。 男人温热的鼻息呼在她发丝间,酥酥麻麻,兰佩像只被捕受惊的小兽,瞪着大眼,紧张地吞咽了口口水,刚还绵软的身子霎时弓得紧而绷,听见他慵懒的声线自耳畔响起:为何睡着时又搂又抱,醒了便要分开? 兰佩简直臊得抬不起头来,他却不以为意,又将他抱紧了些,柔声说:蓁蓁,让我好好抱抱你。 他的声音低沉黯哑,带着倦意和蚀骨的思念,还有,压下心头苦楚,低微入尘的恳求。 兰佩听着这蛊,想他是否因为哲芝不得已被送走之后,亟需在另一个女人那里求得安慰,才会如此渴望她的拥抱。 毕竟,他已有近两月不曾碰她。 她忪怔半晌,没再挣扎推搡,许是感受到她的回应,他的心中登时犹如一道暖流袭过,双眼仍是闭着,唇角几不可查的微微扬起,不禁加重了搂抱她的力道,似是要将她揉碎,拆骨入腹才心甘。 许久,他覆在她背脊上的手转到身前,轻轻盖上她的小腹,掌心绵绵传递温热。 那里,正在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他真是蠢!一个多月前,还因那香囊与她置气,恼她不愿给自己生孩子,那天在白鹭泽见到她,也跟眼瞎了似的,竟没看出她的异样。在她身子那么难受的时候,对她忽冷忽热,不闻不问,每晚让她独守空账,故意让她误会以试探她的真心,竟还巴巴地等着她来找他...... 瞧瞧他都干了些什么混账事!! 蓁蓁,他再也憋不住,喃喃对她和盘托出真心:这些天来,你不知我有多想你,我虽夜夜宿在喜帐,却没碰过哲芝一下,娶她,假意宠她,实为一场做戏,也是我的私心,因在此之前,我便知东胡王要来索取阏氏,那么做,只是为了保你不被送去东胡,蓁蓁,我曾对你说过,任我负尽天下人,也绝不负你,那绝不是一句戏言...... 他推心置腹将这番话说完,见怀里的小人半天没有反应,他蹙眉犹疑唤她:蓁蓁? 他所说这些,与兰佩先前所想所知完全不同。 原来,他和自己一样,早已知道东胡使者会来索要他的阏氏,原来,他娶哲芝只是为了不让她被送走,原来,兜转了这么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护她。 难怪他与哲芝的婚期会定得那么匆忙,难怪,那日她去给他送婚服,他会那么反常。 这个男人,深情如斯,却也绝情如斯。 可怜哲芝,不过是他所施障眼法的一块幕布。 她一时怔住,思绪百转千回,说不出究竟是喜抑或是悲,压在她心头那么多日,不可为外人道的心事,倔强了这么多天,不曾掉过的泪,竟在此刻一股脑地涌出来,遏不住地溢出眼眶,她哭到鼻塞,囔囔问了句:你为何不早说? 若他早对她把话说明,这段时日对她而言便不会如此难熬,她也不会因对他心生误会,而只得自寻出路,甚至想着要离开单于庭。 他伸手,轻拭她脸颊上的泪水,叹了口气,心酸道:因我总觉你不爱我,我想借此试探你的真心...... 两人的心紧贴,重重地跳着,他的话,使她蓦地记起那天在白鹭泽旁的芦苇荡里,赵实对她所说,大王的心中,自始至终只她一人。 她心尖一软,待他轻轻托起她的下巴,温柔地吻住她时,那些连日来积压的委屈愤懑,渐渐消弭。 冒顿,她被他压住唇瓣,呜咽: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我知道,他兀自吻着她的唇低喃:我就是一个,爱你爱到无药可医的,彻头彻尾的傻子。 这一次,他不复之前的粗暴,吻得极轻极柔,当她是一件一碰即碎的宝物,小心翼翼地轻啄浅尝,那温热的唇瓣一寸寸碾过,直到听见她紊乱的呼吸声,才撬开她的唇舌,霸道地吸吮进去。 男人仿佛急于用这样一个吻,倾诉这段时间里对彼此的思念,一直吻到她呼吸急促,面色潮红,他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唇瓣,额头抵住她的额,鼻尖蹭着她的鼻,碎碎念出他压抑已久的话:蓁蓁,我极是想你。 ...... 鞠婼阿姆自出生便在单于庭的巫医所,阿爸和姆妈都是巫医所的医官,她耳濡目染,除了学得一手精湛医技,更深知这巫医所里的每一味草药都事关单于庭内的王族性命,亦牢系自己的小命。是以自丘林大阏氏放她出单于庭后,她本已抱定此生不再踏入单于庭半步的决心,怎奈当年由她一手从鬼门关救回的太子如今成了匈奴大单于,三番四次命人请她回来主掌巫医所,她只得舍了这条老命,再次回到故地。 这回大阏氏有孕,起初情形并不乐观,她不敢假手他人,事事亲力亲为,所有草药均由她亲自研磨煎制,首尾不离,直到将汤药亲自送进大阏氏帐内,服侍她喝下,方才放心离去。 -- 第148页 兰佩除去一日三次喝着这苦水,又被阿姆勒令禁足,冒顿将鞠婼阿姆的话奉为圭臬,让小狄整日盯在塌前,不让她下地走动,她便与这床榻相依为命,足不出帐地熬过了头三月。 转眼,仲夏已过,北风又起,羊马膘肥体壮,很快又快到了大会蹛林围木而祭的日子。 眼看兰佩的胃口一天天转好,人也有了精神,在她的软磨硬泡之下,又得阿姆应允,冒顿终于点头,准她下地出帐走动,但也仅限在金帐和银帐之间这片极小的范围,就连白鹭泽都不让她去。 每每她要出帐,身后总会跟足二十四名近身护卫,那阵仗,哪里是大阏氏在散步,单看那二十四人佩刀持戟,面色肃飒的样子,就让人吓得不敢近身。 幸而有个赵绮,和她一样无聊又受制于人,在经历了一段无果的单恋之后,迅速从失恋的打击中重新振作起来,每当兰佩出帐溜达,旁人避之不及的时候,她便像只云雀飞到她身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和兰佩说着话,还不忘把身子弯下来,和兰佩肚里的孩子说话,故意尖瘪着小嗓,宝宝长,宝宝短得叫,逗得兰佩忍俊不禁,两个女子清脆悦耳的笑声随风飘出丈远。 落入左贤王的王帐之中。 算算哲芝远去东胡,已两月有余,雕陶经过短暂的以泪洗面之后,迅速振作,平日里在外人看来,不见任何变化,私下的暗中筹谋却是一刻不曾停歇。 她先是买通巫医所的人,当得知兰佩服的药旁人根本无法近身,实在无计可施之后,又托人去找朴须族里一位通神灵的老萨满,散了整整一袋金叶,命萨满施法以巫术除掉兰佩肚里的孩子。 眼看着钱花了不少,兰佩的精神竟一日好过一日,已经可以下地走动,她气急败坏,又开始琢磨在兰佩每日出来散步的时候伺机制造冲撞,怎奈兰佩身边围得像个铁桶,连只牛蝇都飞不进去。 她并不气馁,越挫越勇,已着手在蹛林大会上生乱,势要一举结果掉兰佩肚里的孩子,如果能够一尸两命,更是求之不得。 在此期间,她还买通了呼衍族没有跟随呼衍黎一起前去东胡的细作,赏重金命其往来东胡王庭和单于庭送密信,向呼衍黎表明心意,如若东胡出兵讨伐,她将作为单于庭内应,并左贤王手中一万骑兵予以支持,同时保证单于庭王族中旦有风吹草动,她定会第一时间传报东胡王庭。最后她再三拜请呼衍黎务必多多照拂小女。 呼衍黎的回信并未让她久等,信中的内容也颇令她心安。哲芝自去东胡之后深得东胡王宠爱,未曾受过半分委屈,对于雕陶愿与她携手,借东胡之力除掉冒顿,呼衍黎甚感欣慰,同时还特别提到,她献计东胡王索要冒顿阏氏,原意是要冒顿献出兰佩,她痛恨兰佩入骨,本想在东胡王庭折磨她至死,如今虽未如愿,兰佩欠她的那笔账,她早晚要算,也请雕陶心中有数,伺机而动云云。 这简直和雕陶想到一起去了!她看完当即烧了那羊皮卷,回信向呼衍黎担保,兰佩之事不劳姐姐费心,她定会办妥。 第66章 这日难得冒顿回得早,和兰佩对坐一起用了晚膳,兰佩见他心情不错,和他说起自己想在单于庭办个私学,教王族的小王、居次们学认字,再教些礼乐兵法。 冒顿用完羊羹,放下手中青铜匕,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当即回绝:不可。 从前,兰佩还是个小女娃,在单于庭追着冒顿跑的时候,就曾听冒顿和拓陀说过,如果单于庭里有个私学,譬如中原孔子杏坛讲学,传道授业解惑,将对匈奴部落自矇昧至开化,大有裨益。 兰佩深觉有理,将此事听进了心里,萦绕多时,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付诸实施。 匈奴没有自己的文字,早期仅凭结绳记事,民间轶事则为口口相传。但随着统一匈奴王国的建立,统计人畜课税,乃至最重要的兵力武器,都需要文字记录保存。 自春秋镐京被犬戎攻克,武王东迁,至战国时期赵国在胡服骑射的同时,向莽莽草原传入中原文化,之后强秦一统天下,施以□□,不断有中原人逃亡匈奴,在此进程中,匈奴贵族逐渐开始接受和学习中原文字,并以秦文作为文字记载的主要书写形式。 即便如此,因匈奴没有开办官学和私学,真正认识,能够书写秦文的人少之又少,兰儋和兰佩完全是因为母阏氏魏芷君的关系,在整个匈奴王族中,属识秦文,说雅语的佼佼者。 如今,中原局势动荡,兰佩知道,在冒顿心中,打回南方,收复被蒙恬夺走的河南地只是时间早晚,那将意味着,今后会有更多的匈奴人与中原密切往来,除了战场上的搏命厮杀,识秦文,说雅语,是促进这一进程的必备重要武器。 这些天她的身子已无大碍,整日里无所事事实在闲得慌,即将要当母阏氏的人,看到小孩子更是欢喜的紧,因而对冒顿提出这个经过了深思熟虑的想法,还以为他定会支持。 谁知当头就被泼了盆冷水。 为何? 兰佩不解,蹙眉看他。 不为何。就是不可。 冒顿不满地睨她一眼,想她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头三月为了保胎,遭了多大的罪,这才稍稍稳定些,便全抛诸脑后,忘个干净。 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不好好呆着,一时一刻闲不住,没事突然办什么私学,累坏了身子,或是被那些没轻重的孩子冲撞了,岂不因小失大。 -- 第149页 兰佩见他板一张死人脸,摆明了此事无需再谈,无法转圜的样子,心头一时逆反心起,原本可干可不干的事,倒变得非干不可了。 她于是先好言好语同他保证:你放心,我只在身子允许的情况下做这事,绝不硬撑。孩子一开始也不多收,从王族里选几个适龄懂事的,先教着。每日只上两个时辰,上下午各一个时辰,赵绮和小狄都可助我。你若不放心,私学可在银帐里开,你派人手盯着便是。 说了这么多,见他仍是无动于衷,她继而试着同他讲理:古之王者,建国君民,教为先。化民成俗,其必由学。这些道理,大王从前还是太子时便知,大王如今身为匈奴大单于,日理万机,我这么做,实是想为大王治国平天下尽一份心力。 见冒顿的脸上始终无波无澜,似乎听她洋洋洒洒说了这许多,半点兴趣也无,兰佩只得以退为进,叹了声:罢了,当我没说。 冒顿当她知难而退,脸色这才稍事缓和,点了点头,握着她的手柔声问:吃饱了吗,可还想吃点别的? 兰佩摇头,心下腹诽,气都被你气饱了,哪还吃得下别的! 当晚,兰佩睡下后,冒顿去后帐沐浴,连日里他策马往返单于庭西麓密林和北大营之间,看似只是简单的巡察,实则正暗中为突袭东胡做着军事准备。 此刻他浸在热汤里,身心皆是说不出的舒畅,热气蒸腾间,他修长结实的双臂搭在桶边,头枕桶沿,双目微阖,长吁出一口热气。 几乎就在同时,耳畔传来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自他身后一步步逼近。他的姿势未变,身子已呈戒备的紧绷状态,只待那脚步再近些,猝然发力。 不多时,那脚步声停在桶边,冒顿屏息凝神,感受到身后那人抬举起胳膊,他猛地一个打挺从水中站起,两臂发力将汤沐作为武器,溅起丈高的水幕朝身后那人泼洒过去,欲趁这短暂的瞬间转守为攻。 谁知竟传来兰佩的一声尖叫:啊! 冒顿登时愣住,待那洋洋洒洒的水珠落她一头一脸,定睛再看,此刻正站在木桶边的人,不是兰佩又是谁。 两人,一个不着寸缕,一个只穿了件素绢纱衣,皆是哩哩啦啦从头往下滴水,如此面面相觑间,冒顿看着她被紧贴在身的纯白纱衣勾勒出的曼妙曲线,喉结上下滑动了两下,暗哑着嗓子问:不是睡下了,起来作甚? 兰佩身上的湿衣丝丝转凉,贴在身上极不舒服,端着张哭笑不得的脸质问他:你往我身上扬水作甚! 冒顿又看了眼她因为怀孕而日渐丰满高耸的变化,眸光灼热难耐,屈道:我听见脚步声,不知是你,幸而发现及时,不然差点误伤了你! 兰佩叹了口气,拧着衣服上的水,连连摇头:算了!我本是好心,想来替你擦背,结果被你当了刺客,还当头遭了水攻,也不知,到底是谁要暗算谁! 冒顿的一双长腿从桶里迈出来,不顾自己身上滚落的水珠,扯过施枷上的长袍,将她紧紧包住,见她恼,他弯翘着唇角也不回嘴,只细细叮嘱:披上赶紧回去换身衣服,仔细着凉。 兰佩只得悻悻地回寝帐里换下湿衣,重又躺回床上。 她本想着,趁他沐浴去给他擦个背,捏个肩,借机讨好一下,待将他伺候舒服了,再提办私学的事,胜算约莫能有七成。 没成想,压根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便被他浇成落汤鸡回来了。 这边正生闷气,狗男人已经神清气爽地上了榻,又是只披了件袍子,却钻进了她的锦被里。 自她有孕以来,为保胎儿安稳,冒顿一直未曾碰她,每晚两人同床共枕,墨守成规,各盖一床被,仿若那锦被是不可逾越的铜墙铁壁,罩在身上,便只得老实呆着。 谁知他今日竟破了戒,钻她被里不算,还自后紧紧抱住了她。 他的呼吸灼热,不过两下功夫,兰佩已然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烫如滚水,无处安放。 她怀孕这四月,鞠婼阿姆再三叮嘱忌房事,他怕把持不住,几乎不曾碰她,偶有实在耐不住的时候,将她柔软馨香的身子往怀里一抱,立马前功尽弃,只得夜半出帐练剑。 对他来说,倏尔间转性谦谦君子,也确是难为了。 兰佩心下不忍,按住他的手,反剪,涨红了脸说:我来罢。 冒顿见她如此贴心,眸色转深,脸凑上来就要寻她的唇吻。 被她用手抵住,讲条件: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一件事。 他粗重而又急促地喘着,哑声问:何事? 她的唇贴上他耳廓,舌尖点过他的耳垂,朝他耳中吹气:办私学。 冒顿被她撩拨地几欲发狂,攥着她的柔荑覆上,索吻住她的唇啃噬,全然不顾自己此前是如何斩钉截铁地拒绝过,此刻竟急不可耐地说:可。 他说这话时,带有报复意味地将她的唇瓣咬出一丝腥甜,兰佩吃痛,唔了一声,手却是没停,然后听他紧咬牙根,绷紧了全身的肌肉神经,闷声又说了三个字:再快点...... ...... 原来用手也是件苦差事。 兰佩第二天醒来,胳膊酸得抬举不动,再看那人,昨晚颇多兴味,先是攥着她手把手教,后来干脆放手让她来,几次三番,今早满是纾解后的容光焕发,连带着早膳都多吃了两碗浆酪。 -- 第150页 兰佩卖苦力换来的成果,自然要找他兑现,送他出帐前,一边替他系青铜带扣,栓挂径路刀和虎噬牛纹金腰牌,一边一本正经地说:办私学的事,我今天便着手准备了。 冒顿低低唔了一声,虽不情愿,但身为匈奴王,总不能出尔反尔,想了想,他说:我也有条件。 兰佩一怔,很怕又是昨晚那事,她满是愧色地看着自己的手,绷着小心脏问:什么? 冒顿不打商量地说:入私学的子弟名单由我来列,每日只准教上午一个时辰,晌午之后你需午休。 都不是什么难事,或是让人难以启齿的事,他列名单,定是有更深一层的考虑,刚开始教和学都有个适应过程,每日一个时辰,也能随时调整。兰佩霎时眉色舒展,乖巧道:可。 他对她的态度甚是满意,俯身宠溺地用鼻尖蹭了蹭她面颊,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特有的,因怀孕而愈加浓郁的乳香,笑道:别太累,今日我若能早回,带你去白鹭泽捕鱼吃。 自怀孕以来,最远就在金帐和银帐之间转悠的兰佩,一听他要带自己去白鹭泽,还会带她捕鱼,登时来了精神,双眸熠着雀跃的光,呼道:好啊! 冒顿唇角带笑,握起她的手,带有奖励意味地啄了下:那你乖乖的,等我回。 他说完迈出银帐,勾得兰佩这一日做事都心不在焉,巴巴等到乌金西沉,那人也没回来。 有一种被当猴戏耍的感觉也就罢了,结果一直等到亥时冒顿仍是未回,她有些担心,遣了小狄去金帐打听,结果阿承伴着小狄一起回来,说大单于有要事在身,让大阏氏早些歇下,莫等,便又回去伺候了。 兰佩昨夜没睡好,既然他都说了莫等,她虽心里不痛快,还是早早睡下了。直到夜半,睡得迷糊间知他上了榻,也不盖被,就侧身溜边睡着,兰佩憋了一天的气蹭得涌上头顶,人瞬间醒了,盯着他侧身一动不动后背看了半晌,听他呼吸浅浅,知他还没睡,遂开嗓问他:怎到现在? 话音透着不悦,却因刚由睡转醒,被慵懒柔糯的声线遮住,听起来酥麻入骨。 冒顿倏地转身,借由帐外朦胧夜色望着她的脸,诧道:可是被我吵醒了? 兰佩心下有气,不满地嗯了一声。 察觉出她的不快,冒顿隔被轻轻抱住了她,下颌抵着她的前额,叹道:蓁蓁,你可知我今日办成了一件大事! 兰佩不解,抬眸看他:何事? 冒顿难掩亢奋,啄了下她前额,道:由兰儋监督,滕公负责建造的兵器冶炼坊,今日终于全部完工了! 兰佩之前从不曾听他或哥哥说起过建兵器冶炼坊的事,不禁有些好奇:建在哪? 冒顿听她如此问,更来了兴致,仔细解释说明给她听:去岁,在林西新发现了铁矿,今年初,又在铜陵发现了一处铜矿,均是方圆十里的大矿,我命开采后就地冶炼,于两处分别修建兵器冶炼坊。今日,这两处冶炼坊均已完工,我去看了其中一处,甚是满意。今后,从那里冶炼出的轻、重型武器将配装所有匈奴骑兵。如此一来,匈奴军队的武器精良程度以及部队作战能力都将得到极大提升。 他说到这里,稍顿了下,又道:此外,这些日我沿单于庭外围视察地形,发现南麓兽苑外的那处密林向西绵延千余里,多为桦木,最是制造弓矢的上佳木材。我命人在南麓又专门修建了一处规模宏大的弓匠坊,为我匈奴日后控弦三十万做准备。只可惜,你如今有孕在身,不便走动,不然我定带你上去看看! 原来这便是他这些天一直在忙着的事,也是他为何今日晚回的原因。 听他说完,兰佩忽然觉得自己这一天的闷气生得太不值得。和她这点闺中小事相比,他正在为提升匈奴军事力量所做的筹谋,才是天大的事! 她便像只羊皮筏子,看着他如刀切斧凿般分明硬朗的侧脸轮廓,鼓了一肚子的气登时全瘪了。 蓁蓁,今日出门前我曾答应带你去白鹭泽捕鱼,不曾想今日竟忙到这么晚才回,我保证,明日,明日我定带你去,可好? 见她半晌沉默不语,冒顿对自己的出尔反尔一阵心虚,说话的口气极尽讨好。 没想到兰佩竟丝毫不为所动,不留情面地来了句:不必了。 冒顿顿感心慌,轻轻掰过她的小脸问:生气了? 兰佩摇了摇头,缓声道:如今正是匈奴百废待兴之际,我知你忙,且你忙的这些,都是事关匈奴宏图大业的正事。你身为匈奴大单于,尽职尽责,衣宵食旰,义不容辞。我又怎会因此生气? 冒顿再没料到怀里的小人会对他说这一番贴心的话,心中登时漾满了浓情蜜意,凝望着她可人的小脸,不禁低喃着想要吻她:蓁蓁,谢谢你! 兰佩唇角微抿,心想时候不早,他累了这一天,该要睡了。头偏了偏,竟是没能躲过。 好吧,她旋即妥协,就让她亲一会吧,亲完便睡。 谁知他竟越吻越深,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兰佩被他吻得七荤八素,不忘提醒:阿姆说了...... -- 第151页 冒顿仍在一下一下啄她的唇,哑道:今日我特寻了阿姆来问,她说你如今坐胎已安稳,不碍事。 兰佩听他说完,忽而觉得自己刚才过于高看了他,原来他想着匈奴霸业之大事时,还有功夫专门找鞠婼阿姆来问这事。 还真是,什么都不耽误。 话是这么说,但到底时隔四个多月,难免涩阻,冒顿双臂支撑着全部身体的重量,谨小慎微,曾经那么希望要个孩子的他,此刻只觉得,凭空多了这么个小东西,还真是麻烦! 作者有话说: 居次:匈奴公主。 匈奴有语言,无文字。语言属蒙古语、突厥语、汉藏语系,学术界对此有争议。 匈奴王冒顿和汉朝刘邦、吕后书信往来,均使用汉字。 第67章 临近蹛林大会,各部落又开始一年一度统计所在封地户口增减和牲畜繁殖情况,登记在册后由部落首领带队前往单于庭,向大单于当面上报。 往年这个时候,远在奢延城的右贤王兰鞨已动身前往单于庭,今年却因冒顿对他一年内不得回单于庭的责罚,兰鞨没有亲自前往,委派千骑长莫车代为上报。 连日来,冒顿在金帐中面见各部落首领,了解各封地畜牧业、农业生产和边境军事情况,常常忙过了子时才回寝帐。待他回来,忙着开办私学,累足一天的兰佩早已睡熟了。 因有着一半中原血统,兰佩天生骨架小,四肢匀称纤细,腰肢盈盈可握,怀孕至今,除小腹微凸,胸部日渐丰满,其它地方无甚大变化。每晚,当冒顿在金帐内忙完一天公务,伴着漫天星斗和瑟瑟秋风回到寝帐,看到她乌发披散,小小一只蜷在榻上安睡的模样,心间霎时一软,柔成了白鹭泽的一汪碧水。 仿若正是有了她,有了他们的孩子,他日理万机的这一切才有意义,而每当批阅那些好像永远也看不完的羊皮卷宗,心生懈怠之时,一想到她就在不远处的银帐之中等他归,便又给了他坚持下去的不竭动力。 这日回到寝帐,难得兰佩还未睡,和衣斜倚榻上,一看便是在等他。 秋日草原的夜晚,风起霜重,冒顿携一身凉气进帐,迈到榻前,问她:怎么还不睡? 问完才发现,兰佩眼皮粉融,鼻尖簇红,明显哭过。 怎的了? 冒顿蹙眉坐上榻沿,轻轻攥住她手心,耐心询问。 兰佩抬眸,眼中碎星点点,语气难掩焦急:今日莫车来看我,说起父王自入秋以来犯咳疾,镇日干咳不止,夜里更是咳得厉害,加之多年前征战负箭腰伤复发,腿脚行走不便。管事皋胥请了医官给父王看病,药喝了不少,却不见好。父王怕我担心,从不在来信中提及,若不是莫车此次来单于庭说起,我还不知此事,我极是担心...... 匈奴不比中原,从不宣讲孝道,相反,上了岁数的老人因无法继续从事农畜骑甲,遵循大自然优胜劣汰的法则,常常不得善终。 兰佩自小学习中原文化,加之兰鞨对她宠爱有加,对父王的感情,比单于庭里其他居次都要深厚。这次因她致父亲受罚,已近一年未曾见到父亲,突闻他生病,担心自责自是情理之中。 冒顿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柔声劝慰:你先别急,右贤王定是怕你如此才没说。你如今不是一人,急坏了身子岂非得不偿失。你看如此可好,我让鞠婼阿姆从巫医所挑选两位医术精湛的巫医,此次随莫车同回,留在右贤王府,专替右贤王诊治。 他所说的,正是兰佩所想的,谁知未等她提出,他便应下了,兰佩感激,起身要拜谢,被冒顿蹙眉拦住:你这是做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就你我夫妻二人,还需你向我行此大礼。 对他来说,确不是什么大事,对兰佩来说,却是天大的事。且她知道,单于庭的巫医皆为国毉,若非随大单于出征,一般不离单于庭,并非所有王室贵族都能获此优待。 她下颌微收,仍是敛容郑重道了声谢:臣妾替父王谢大王! 女人眉目如画,身子晚媚,垂首间露出一截粉颈,看得冒顿情难自持,喉结滚了两滚,禁不住埋头咬住那抹粉白,暗哑道:如何谢? 兰佩垂眉低语:听大王的...... 漏尽更阑,帷帐飘摇,一室缱绻旖旎。 过后。 冒顿抱她共浴,问起最近私学办得如何,他选的那几个弟子们可听话。 兰佩身子浸在热汤里,玉软花柔般倚他身上,懒懒道:除了浑邪王家的小王屈必厉淘了点,其他都乖巧的紧。 浑邪王当于铁拂虚长冒顿两岁,早些年,当于氏也是有头有脸的匈奴贵族,封地居长城以北,过着半游牧半农耕的生活,直到蒙恬挥师北上,夺走其封地,秦朝沿长城设九原郡,移民戍边,当于氏一族只得龟缩阴山至漠北一角,自此一蹶不振,逐渐淡出了头曼视线。 铁拂自小在单于庭长大,和冒顿昆弟相称,感情笃厚。冒顿自立不久,为培植亲信,向老迈腐朽的单于庭注入年轻力量,封当于铁拂为浑邪王,赐原属呼衍部,接壤楼烦、白羊的部分封地,既笼络了人心,又在为下一步向南扩张的军事行动暗埋伏笔。 铁拂为表衷心,将自己最喜爱的小儿屈必厉送到单于庭,平日里寄养在拓陀帐中,由拓陀亲自教其骑射武艺。 -- 第152页 此次兰佩开私学,冒顿从王室贵族□□选了五个孩子,四男一女,六岁的屈必厉年纪最小,却也是天资最为聪颖的,兰佩虽嘴上说他淘,实则最偏爱于他。 冒顿也知那孩子坐不住,怕他招惹兰佩劳神,遂道:若是顽劣,便不让他再学了。 兰佩忙道:小孩子淘点聪明,我教识字,就属他学得快,学得也认真。 冒顿点了点头:你是人师,你说了算! 提起浑邪王当于铁拂,冒顿不由得又想起另一件事。兰佩有孕,不能沐汤太久,冒顿起身替她擦干,抱上床,继而将自己正在筹谋的另一件大娓娓道来:蓁蓁,据此次各封地上报的人口统计,经这两年休养生息,匈奴全国人口已达一百五十万之众。 兰佩本已昏昏欲睡了,听他忽又说起国家大事,只得强撑着打架的眼皮听下去。 冒顿双眼却灼灼如炬,顿了顿,又道:自始皇崩,中原各地起义风起云涌,秦军忙于四处镇压,无暇北顾,我思虑许久,意欲在这次蹛林大会上宣布一个计划,便是延长城障塞,自东向西至阴山脚下,自南向北至单于王庭,修筑城鄣列亭,其间修筑几处仿右贤王所筑奢延城那般规模的大型城郭,作为军事要塞,同时择良田,鼓励农耕,治楼以藏谷,增加匈奴本土的粮食产量,使我匈奴子民再不要过那种因一场大雪,便饿殍遍野,无家可归的日子! 匈奴自古逐草而居,策马游牧,一顶毡房走哪带哪,便是一生住所。整个匈奴境内,除右贤王为抵御月氏修筑的奢延城外,就连单于庭,都未修筑带围墙的城郭。 冒顿所说若是变为现实,将从根本上改变一部分匈奴人的生活方式,解决困扰匈奴已久的粮食问题,同时,为匈奴边境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军事防线,可谓一举多得。 兰佩被他这一大胆设想所震撼折服,顷刻间一丝睡意也无了,听他继续道:具体城郭所在位置的舆图我已绘好,欲分别取名为光禄城,支就城,滹河城,宿虏城。单于庭仍名茏城,除穿井筑城之外,于地下,还欲修建贮藏粮食的地窖和通暖气管道,我知你冬季畏寒,如此,即便是在严冬屋里也不冷了。蓁蓁,你意下如何? 兰佩满是憧憬,但也知这样规模的筑城,绝不会一蹴而就,且劳民伤财,若是经营擘划得当,将有利于匈奴长治久安,可若是操之过急,则极有可能重蹈强秦覆辙。于是提醒他道:大王远虑深计,此乃万世长策。不过臣妾以为,此事事关匈奴长治久安,且投入巨大,行针步线需徐徐图之,不可操切,此外,大王手头事务繁杂,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务必选一位大王信得过,且善调度筹谋的人监总,想必我所说的这些,大王也已有打算。 冒顿赞许地看着她,点头道:不错,我意欲用人,正是屈必厉的父亲铁拂,此外,我会派赵实前去督工,先自紧邻楼烦的支就城开始修筑,同时一并打探收集中原情报,为单于庭下一步军事行动做准备。 兰佩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登时一松,纵使今生在赵实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她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但于她而言,没有赵实的单于庭,将更为安稳自在,于是想了想说:大王深思熟虑,运筹帷幄,必将得偿所愿。 ...... 三日后,秋容如拭,碧空如洗,蹛林大会如期举行。 作为匈奴一项古老的传统祭祀仪式,蹛林大会的祭祀流程并不复杂,即所有人驰骑绕蹛林神木三周,便可礼成。 五彩旗幡围神木圈出圆形的祭台,椒兰焚香不绝。 为表虔诚,祭祀者盛装敛容,皆除随身所佩利器。 这样的活动,兰佩身为单于庭大阏氏必须参加,今年因她有孕,不能骑马,便远远站在外围,由近身侍卫护着,待众人骑马祭祀完毕后,再徒步绕神木三圈,以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家国昌睦。 秋日灿阳穿过林间稀疏黄叶,于渺小的祭祀人群身上投下片片斑驳暗影,萨满敲打鼙鼓,马蹄橐橐,踏在松软落叶之上,发出吧嗒吧嗒的脆响。 兰佩远眺冒顿身着盛装,昂首马上,驭马迈着稳健的步伐,领众人绕神木驰驱,于鼙鼓声中默念心中祈福祷告语,犹如神祇。 少倾,待众人围木祭祀毕,她在萨满引导下,缓缓走向神木。 恰在此时,自密林深处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之声,带动脚底林地嗡嗡共振,众人不知何故,朝那方向看去,不过眨眼功夫,便见百匹脱缰之马似是被野兽追赶受惊,从林中疾奔而出,齐齐朝兰佩所行方向冲踏过来,遇人不避,横冲直撞,速度之快,如疾风闪电,左右护卫不等举戟护盾,已被马蹄撞飞踩翻,惊叫声惨叫声四下不绝,竟盖过了那阵阵鼙鼓声。 马鸣嘶嘶间,众人身下之马纷纷不安地前后跺蹄,驾控不住,场面一时大乱,冒顿被骑在马上的王室贵族簇拥在神木之外,于慌乱拥挤的人群中,连马头都无法调转,手里又无武器,心焦如焚,眼看一匹双耳批竹,目如悬铃的高头大马撒开前蹄,已奔至兰佩近前,距她不足丈远。电光火石间,他自马上一跃而下,飞奔至身侧侍卫马腹间夺下弓箭,正拉弓欲射,忽见赵绮不知从哪里疾窜出来,大叫了声大阏氏当心!用身子护住兰佩,将她扑倒后压于身下,不过一个弹指,那马长颈中箭的同时,已从赵绮身上飞踏而去,赵绮闷哼一声,昏倒在兰佩身上。 -- 第153页 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待那野马群向西跑远,神木四周参加祭祀的人群还没回过神来。这时引颈再看,圆形祭台四周一片狼藉,旗幡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被马蹄踩踏掀飞的士卒以各种怪异的姿势躺在地上,有的已无气息,有的蜷曲身体,痛苦地打滚□□。 直到此时,兰佩才从巨大的冲击中恢复一丝清明,轻轻拍了拍仍压在她身上的赵绮,焦急唤她:赵绮,赵绮...... 与此同时,两个男人几乎同时自人群里飞奔而出,冒顿抢先一步奔到兰佩跟前,试探赵绮鼻息,将她从兰佩身上托起,交给紧随其后的赵实,唤巫医速为赵绮诊治,继而躬身将兰佩打横抱起,急切询问:可有哪里不适? 兰佩摇了摇头:我无事,只是赵绮她...... 被冒顿冷声打断:她无大碍,先顾好你自己! 兰儋事发时因站在较远的外围,被四处惊慌逃窜的人群冲散,此刻方才穿越重重人马高墙赶了过来,见兰佩除了衣服脏污褶皱,其余皆完好,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冒顿眉头紧蹙,疾步抱兰佩坐进马车,回身看了眼祭台四周的满地狼藉,对兰儋说:你先送她回去,加派人手在银帐守着,她刚摔倒,又受惊吓,回去后让鞠婼阿姆替她诊治,别的,都等我回后再议。 兰儋点头应下,连忙上马挥鞭,驱赶马车飞快朝单于庭驶去。 作者有话说: 小贴士:史记说匈奴毋城郭,考古发现,匈奴不能说完全没有城市,自阴山南麓一直向北,在今蒙古国,直至贝加尔湖畔,都有匈奴城郭遗迹,其建筑受汉城影响,瓦当上文字有天子千秋万岁长乐未央字样。 第68章 这一恶劣的突发事件完全破坏了蹛林大会的祭祀仪式,在信奉神灵的匈奴人看来,许是太阳神对冒顿杀父自立的不满,以此惩戒。 想当初,他本已提出放弃太子之位,之后竟在自己的婚礼上大开杀戒,一连杀死了自己的父王、弟弟和二阏氏伊丹珠,致单于庭血流漂杵,之后又对逃亡的休屠王呼衍逐侯赶尽杀绝,手段之狠辣铁血,令人生惧,单于庭内在这场政治清洗中留下命来的王室贵族们莫不迫于他的淫威,不敢不服。 谁知就是这样一个对内铁腕血腥的匈奴王,对外竟是个倒霉软蛋,东胡王两次派使者来提出的无理要求,他竟都应了,为了避免与东胡一战,自己的爱马阏氏都能拿去送人,实在是懦弱可欺,毫无下限。 终于,就连英明的太阳神都看不下去了,今日蹛林祭祀发生的这一幕,不正是最好的验证吗。 众人惊魂未定,暗自唏嘘,见冒顿策马重又回到神木祭坛前,都紧闭嘴巴,等他发话。 就在人们以为他会为此事定性,以巩固王权之威时,谁知他竟沉声开口道:孤近日在筹谋一事,因需举全国之力,且耗资巨大,颇摇摆不定。今日之事,或是太阳神天启,助孤定下决心,誓将此事办成。 众人不知何事,面面相觑间,听大单于徐徐说出了他的建城计划。 若是茏城高筑马面城墙,上筑垛堞,内置瓮城,城中专设祭祀高台,今日又岂会被这区区百匹野马冲撞至此,孤心意已决,命右谷蠡王赵实、浑邪王铁拂负责修筑支就城、茏城,其余城鄣要塞,待时机成熟,由各封地部落首领主建。 冒顿话音刚落,铁拂便领命上前,深深叩首道:臣遵旨。 刚才还在为这场祭祀受太阳神责罚而质疑大单于的王室贵族们,此刻瞠目结舌,其受惊程度,丝毫不逊于遭野马冲撞。上了年纪的,如丘林贝迩,一方面无法接受在匈奴境内筑城,让一部分匈奴人变逐草而居为农耕定居,一方面又对冒顿提出的增加匈奴本土粮食产量,以城郭作为军事防御据点的重要性颇为心动,而那些年轻的小王们,因仰慕中原贵族的高宅深院许久,也极想在各自封地筑城后,拥有一处精致奢华的王室府邸,因而莫不对冒顿的提议交口称赞。 见建城提议已基本被各部落首领接受,冒顿朝众人颔首道:如此,今年的蹛林祭祀礼成! 语毕,王族们面色各异,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有序散去,冒顿却留在祭台前,开始仔细查看那些野马踩踏的痕迹。 拓陀跟在他身侧,围祭台查看一周后,又继续随他往密林中去。 侍从远远跟在后面,冒顿眉头紧锁,看着林中那些杂乱的马蹄,低声问拓陀:你觉得,此事仅是巧合,还是人为? 拓陀不敢妄下定论:臣说不好。 冒顿一针见血:那就是,你也觉此事甚蹊跷,并不能断定只是巧合。 拓陀只得说出心中所想:臣只是觉得,这群野马冲撞之时,恰逢大阏氏走向神木,且所有马匹奔逃的方向,皆朝大阏氏而去,若只是巧合,又岂有如此巧合之事? 冒顿点了点头:你所言极是。孤可以断定,此事属人为,意欲对大阏氏及其腹中胎儿不利,送走哲芝时,孤曾有此担忧,只是没想到他们竟下手如此之快。你替孤盯好了,如有任何异常,第一时间来报。 拓陀明白大王所说何人,遂叩胸领命:臣遵旨。 ...... 兰儋将兰佩送回银帐,鞠婼接到消息,已经侯在那里,细细看过之后,告知大阏氏只是受了些惊吓,身体并无大碍,开了安神药,服侍大阏氏喝了。 -- 第154页 兰佩不放心赵绮,催促鞠婼阿姆快去替赵绮诊治,鞠婼听说了大阏氏是被那个来自中原的赵姑娘所救,从银帐出来,又去了赵绮的毡房。 毡房内,一位巫医正在施救,赵实不便进去,远远站在门外,一向无波无澜的脸上,此刻难掩焦急之色。 床榻上,赵绮仍是昏迷不醒,鞠婼挥手示意那巫医让开,自己解开赵绮亵衣,前后看过,不见外伤,只背后有两处青紫,用手轻轻按压,并无异样之感。 她沉吟片刻,命人速凿地为坎,下置温火,将赵绮置于火上,四肢皆由人按住,自己脱鞋,踩上了她的后背。 不过三下来回,只听赵绮猛烈的一阵剧咳,喷吐出一口献血,鞠婼长吁了一口气,将她抬回帐内,自己欲去巫医所制药。 被赵实拦住:阿姆,舍妹她...... 鞠婼面色淡然:恶血已出,应无大碍,奴要回去给赵姑娘配药了。 赵实这才放下心来,不住称谢,目送鞠婼离开。 冒顿自神木祭台回到单于庭后,先去银帐看过兰佩,听兰儋说她和胎儿均无事,见她喝了安神药已睡下,便又匆匆回到金帐,命赵实前来议事。 冒顿屏退左右,立于那鼎兽面衔环博山炉前,见赵实进帐,免他行礼,问道:赵绮如何了? 赵实仍是毕恭毕敬行了礼,方道:禀大王,舍妹已脱离危险。 冒顿点头,凛然道:子初,今日事,若不是她舍身相救,后果恐不堪设想,是孤欠她的,孤记下了。 赵实诚惶诚恐:大王言重了,若说相欠,从前是大王救我兄妹于水火,我兄妹二人能有今日,全仰仗大王信任不弃,此次不过是舍妹行人臣应尽之义,大阏氏身怀匈奴王之后,万金之躯,为保大阏氏母子平安,我兄妹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冒顿看着这个被他救下的中原王族之后,颇生感慨。若不在中原被逼走投无路,这个赵国王子又怎会投他麾下,说这一番就连匈奴王室贵族们都未必能说出的铮铮誓言。 冒顿沉吟片刻,问他:子初,今日事,你觉得是何人所为? 赵实斩钉截铁说出两个字:雕陶。 冒顿明知故问:何以见得? 赵实知大王只是想从他口中说出心中已有判断,遂沉声道:雕陶爱女哲芝嫁大王后被送东胡,大阏氏此时有孕在身,雕陶心中不忿,伺机报复。 冒顿面色如水,看不出心中波澜,随着他的话,又问:依你所见,该如何处置? 赵实这次没有立即作答,思忖片刻方道:按兵不动。 这倒是冒顿没想到的。他以为赵实既已确定目标,应会开口请求彻查此事,还赵绮一个公道。 为何? 一无证据,彻查易打草惊蛇,且未必能查出结果,二来,雕陶身后是挛鞮王族和朴须族,非王既贵,皆掌万骑,大王如今正在筹谋对东胡一战,不宜于此时动摇国内执政根基,三则......,赵实说到这里顿住了,似是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 冒顿挥了挥手道:旦说无妨。 赵实这才说道:大王当初杀父自立,强势主政单于庭,王室贵族们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忌惮大王霸权军威,不敢不服,大王不杀挛鞮绛宾,非他罪不该死,而是需借此表明,大王并非薄情寡义之人,且哲芝身为左贤王爱女,嫁与大王后被送东胡,这才刚去不久,若大王此时无凭无据降罪,恐难以服众,寒了一众王室贵族的心。 赵实所说,实则正是冒顿心中所想。 不论挥师东胡抑或动土筑城,都需王室贵族的支持,是以即便知道今日之事幕后主使是谁,念及国之大计,唯有暂且隐忍。 金帐之外,一轮滚滚红日坠入莽莽草场深处,暮色四合,帐内光线渐暗。 冒顿走上前,亲昵地拍了拍赵实的肩,叹道:知孤者,子初也! 赵实垂目,恭敬道:大王,东胡使者不日将三进单于庭,为臣是否等此事过去之后,再前往铁拂封地协助建城? 冒顿想了想,知他是因赵绮负伤,不放心留她一人在单于庭,遂痛快应允:可。此事不急,待赵绮养好身子,你带她同去! 赵实敛衽郑重叩谢:谢大王! ...... 兰佩醒来时,天色早已黑透,帐内灯光幽暗,明灭不定间,瞥见冒顿和衣躺在她的身侧,正凝神望她。 见她睁眼,他轻声问她:醒了? 兰佩点头,口干舌燥,哑声说了句:水。 冒顿连忙翻身下床,替她斟满一戽水,送到她唇边,看她喝下,问:可还要? 兰佩摇了摇头:不用了。 许是喝了安神药的关系,她一时发晕,缓了会,才想起今日事,忙问冒顿:赵绮怎样了? 冒顿扶她躺下,替她盖好被,说:无碍,已经醒了。 兰佩这才放下心来。不期然又想起今天经历的一幕,兀自一阵后怕。 事发突然,当时忽见那群野马似洪水般朝她冲来,她根本避无可避,眼看着身边士卒被冲散倒下,千钧一发之际,若是没有赵绮扑将过来,还不知她抑或是她肚里的孩子,如今是生是死。 -- 第155页 蓁蓁,冒顿此刻看着她,亦是后怕不已,他方才一直揪着心,望着她的睡靥,最终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他哑声道:想不想,回奢延城看看你父亲? 兰佩一愣,侧过身望着他,不可置信道:自然是想,大王何意? 冒顿轻叹了一声,道:东胡王即将派使臣再次来到单于庭,索要两国之间瓯脱之地。前两次我皆忍下,并非畏战,只是为了让其放松戒备,他越觉得我可欺,越不将我放在眼里,我突袭的胜算越大。如今时机已到,待这次之后,我欲趁其不备,领军亲征。 他说的这些,兰佩在前世均已经历过,原来这便是为何她刚被送东胡不久,他旋即突袭东胡王庭,用鸣镝射死了东胡王的原因。 以爱马和阏氏做饵,解除东胡王对他的戒备之心,在东胡王庭毫无防备之际,如天降神兵般杀过去,一举灭国。 老谋深算,狠辣如斯,这才是真正的匈奴王。 兰佩不语,听他继而道:蓁蓁,今日之事颇多蹊跷,我担心单于庭内有人欲对你不利,待我突袭东胡,若是留你一人在这单于庭,我实在放心不下。思来想去,奢延城固若金汤,又有右贤王在侧,对你最是安全。恰此次莫车来单于庭参加蹛林大会,可由他护送你回去,我再让鞠婼阿姆与你同去,除了照应你的身子,正好也可去给右贤王诊治。蓁蓁,你便在那安心待产,待我从东胡回来,亲自去迎你和孩儿回,可好? 为了保她母子平安,他已将所有都考虑到了,甚至让鞠婼阿姆和她一起回去,如此一来,她不日便可见到父亲,还有阿姆替父亲诊治,她还有什么可说不的呢。 兰佩几乎不假思索,当即应下:好,臣妾谨遵大王旨意。 冒顿握住她的手,语气颇多无奈:只是以你现在的身子,要经如此长途颠簸,也是苦了你和孩子,我会吩咐莫车,将马车尽量安置舒适,路上不必赶,另外,我会再拨五百骑护送你回,以保万无一失。 兰佩点头,一双晶亮的眼剔透如琉璃:谢大王!臣妾何时动身? 冒顿原以为,夫妻即将分别,再见不知要到何时,他又将领兵亲征,战场瞬息万变,刀枪无眼,她怎么也会表现出对他的依恋和挂怀,谁知她这副模样,心似是已经飞去了奢延城,一心只想着动身的事了,并未对即将到来的分别表现出一丝的不舍。 不由得心中漾起一阵苦涩。 即便已经有了他的孩子,他在她心中,终究只是那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他压下心中酸楚,淡淡道:尽快吧,三日后。 兰佩实际是想让鞠婼阿姆能早些到奢延城,为父亲看病,要是依她,明日就能动身,转念一想,这次回去恐怕住的日子不短,要做在那里生产的打算,需准备的东西也的确不少,于是勉为其难地说:好,那就三日后吧。 冒顿看着她满脸期待,唇角扯出一抹苦笑:就那么急着回去? 兰佩这才察觉出他情绪低落,知是自己表现得过于急切了,可不知怎的,一想到能回奢延城看父亲,想到她怀孕剩下的几个月都可在奢延城度过,心中的雀跃便不由己,瞥见他一脸的不快,她只得装装样子,抿了抿唇道:也没有,我还挺舍不得那些孩子的,私学才开了没多久,好多东西都还没开始教...... 她这样子装得实在太过敷衍,不舍的话虽出自真心,可与他半点关系也无。想到这次他若是战死东胡,她是不是就可以永远留在奢延城放飞自我了,冒顿不由地怒从心起,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带着惩戒和报复意味地强吻住了她。 兰佩吃痛,唔地一声想要推开他,怎奈越是推搡,他越是吻得用力,几乎用牙齿撕拽着她的双唇啃咬,不多时,丝丝腥甜充斥在两人舌尖。 这样的吻,对兰佩而言不啻于受刑,她实在搞不懂,明明是他提出放她回去,她不过是顺他心意,为何又横遭此刑。 她顾及肚里孩子,不敢使劲推搡,嘴里唔囔着叫着他的名字抗议:冒顿! 只可惜那些字都在他的唇齿间被吞了音。 想到男人打仗,女人生子,均是在鬼门关走上一遭,经此一别,不知何时再见,想到她怀着他的孩子,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直至临盆,他却不能陪伴在侧,想到她根本想不到这些,只一心急着离开单于庭,离开他,冒顿的心中如同被一道细密的丝线勒过,令他无法喘息。 帐外北风又起,呜呜地掠过半人高的黄草,横冲直撞,波涛汹涌。似是要将这一季的秋风刮尽,一夜入冬。 第69章 帐外寒风凛冽,帐内春色无边。 只是兰佩完全被冒顿裹挟,睁眼看着他距自己不足寸许的脸,双眸半闭,拉直的唇线,紧绷的下颌,滴滴汗珠自他肩颈滚落,恰有一滴正落入她眼,酸涩,煞得眼眸微痛,她下意识地眨眼,正对上他不知何时已然睁开的眼。 许是看出她的分心,甚至还有几分嫌弃,他的眸色转深,眉头锁紧,重又埋头咬住了她。 这时候一味反抗只会自己吃亏,兰佩只得承着他,心想忍吧,忍一忍就过去了,待她回到奢延城,便无需再承受这种鞭挞了。 没成想他今日竟是憋足了劲地熬她,直熬到帐内油尽灯枯。 -- 第156页 因他的强势,兰佩第一次感觉到了腹中胎动。 不知是一种自保抑或是抗议,那胎动伴随他的节奏,规律且有力。 直到他已沉沉睡去,腹中似是两条小腿还在踢腾着。 她有强烈的直觉,应是个男孩。 兰佩轻轻抚着肚子,听着帐外如一个女子呜咽般的风声,伴着枕边这个男子沉稳有力的呼吸,忽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前一世,距离自己的死期,已经不远了。 她怔怔望着他近在咫尺,就连睡熟时眉头都不得舒展的侧脸,凌厉的线条由内而外透着果敢狠绝。 不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在他的面前,他的心中可曾有过一丝悔意。 她那时不知,也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此一世,她既已怀了他的孩子,若是男儿,以他今世对她的宠爱,将来必定会是匈奴太子,那么距她成为国母大阏氏的终极目标,便又近了一步。 那似乎只手可摘的泼天富贵,是前一世他欠她的,亦是她用命换来的,她知他此次征战东胡,定会一雪前耻,得胜而归,届时她再为他诞下长子,或许当即便封了太子也未可知。 思及此,更加坚定了她要早日离开单于庭,回奢延城待产的决心,她的这个孩子,必须平安地来到这个世上! ...... 一夜北风不止。 挛鞮绛宾的王帐内,油灯彻夜未熄。 雕陶的计划并未瞒着绛宾,甚至她这些日子里一直与呼衍黎暗中书信往来,挛鞮绛宾也隐约知情。 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对自己这个阏氏的办事能力一向有信心,想着随她折腾,若是真能一举除掉兰佩,对冒顿来说定是个沉重打击。 他担着左贤王虚名这些时日,在单于庭中的地位作用,甚至还不及那个来自中原的右谷蠡王。 此次蹛林大会,冒顿突然说出筑城之事,他事先毫不知情。事后众王都跑来问他内情,他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此等大事,难道大王之前曾未与左贤王商议过? 众王不信,还以为绛宾知道内幕,有意不说。 他们不知,岂止是筑城的事,就连当日送哲芝去东胡,他也是在金帐中和众人一起商议时才知。 若是冒顿提前对他说,让他有个准备,那日的场面,也不会令他被动难堪至极。 说到底,还是那个土狼崽子根本就没把他这个左贤王,这个叔叔放眼里。 自以为只要给他冠上左贤王头衔,便可将他供起来当个摆设,凡事无需与他商议,甚至还抬出那只中原狗出来打压他,以为他迫于他弑父的铁腕手段,只得忍气吞声。 简直欺人太甚! 雕陶再能干,终究只是一介妇人,着手除掉兰佩的目的,不过是简单地要为哲芝报仇。 而他的最终目标,却是那个目中无人的亲侄冒顿。 怎奈距成功只一步之遥,竟被那个中原狗的妹妹坏了事。 此刻,雕陶皱着一张暗淡无光的脸坐在胡榻上,牙根咬得咯咯作响,几欲将手里的青铜斛捏碎。 她费心筹谋了近一个月,以为这次定能一举成功的计划,竟又一次失败了。 今天这场事闹出的动静太大,狡黠多疑如冒顿一定有所警觉,后面再要下手,应不会那么容易了。 可她不甘心! 一想到兰佩如今怀着大单于的孩子,被大单于小心呵护恩宠无限,而她可怜的女儿却远在东胡,不得不委身于那个糟老头,与一群女人争宠时,雕陶的心中便像是点着了一把烈火,灼得生疼。 等着吧,她一定会为女儿报仇的,不管多难,她都不会放弃。她就不信,她兰佩还能整日躲在银帐里不出门?只要她出来,她就有机会! 就在她迅速从这一次的失利中调整心态,预备再战时,绛宾捋了捋蜷曲的胡子,忽而沉声道:这一次或是天意,不成便也罢了!后面的,你也不用再管了,我知你意,不就是要兰佩一尸两命吗,我会办妥。 雕陶抬起布满血丝的眼,不可置信地望着绛宾,想不到今日事他非但没有怒斥责备她,反而会说出这一番话来。 他这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良心发现了? 要知道嫁他这么多年,她一直嫌弃他没出息,除了玩女人,几乎没有别的能拿出手的本事,手里掌着一万骑,也从不见他操练,她怒其不争,也曾奋起抗争过,结果却是他变本加厉胡天黑地的鬼混,她只得认了命,凡事再不指望他,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谁知他刚刚竟说,他会办妥。 雕陶从莫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不屑地轻嗤了一声:嗤,就你?你能办成什么事? 想他当初趁她回朴须封地,在单于庭和伊丹珠夜夜媾和,最终非但没能除掉冒顿,还差点送了自己的小命。 扶不上墙的烂泥,不添乱已是帮忙。 绛宾看出她不信自己,也不恼,只淡淡说道:挛鞮贵为王族,除了我和我们的儿子挛鞮藉还活着,其他的已经全都死绝了,这便是我到如今办成的最大的事!若不是我这些年虎豹不外其爪,一味做小伏低,在那场血洗王庭的斗争中,冒顿又岂会放过我和我儿?而你,要么被他收继,遭他折磨,要么,早已随我一起做了刀下鬼。 雕陶从未往深处想过绛宾所说的这一层,此刻听他这样云淡风轻地说起,全身密密麻麻起了一层鸡皮。 -- 第157页 难道她这么多年真的错看了他? 难道他的不求上进,当真只是为了隐忍求全而故意做出的假象? 绛宾乜了雕陶一眼,稍顿,脸色逐渐转为阴沉:如今我已看破,冒顿留我性命,不过是他现在面对一众王室贵族,自知还嫩了点,我这个木胎泥塑的左贤王对他还有点用,没到杀我的时候,一旦他羽翼丰满,定不会让我再居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王要位,到时候要杀要剐,便全凭他心情了。 雕陶,我知你跟我这些年,是打从心底里瞧不上我,也知你心仪兰鞨,当初若不是他拒亲,你也不会委身嫁我。你凡事要强,心里的抱负绝不只是混吃等死。雕陶,我且问你,若我有心与朴须族联手,在冒顿还未站稳脚跟之际给他致命一击,你身为朴须族长女,能否下此决心? 雕陶一时怔住,无措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从未觉得如此陌生的夫君,心跳如擂鼓,稍顷,终于给出了她的答案:不只朴须族,我还会写信给呼衍黎,说服呼衍部和东胡王,为你加权。 挛鞮绛宾甚为满意地拍了拍雕陶冰凉的手,唇角弯出一丝冷笑:我这把刀磨了近二十年,也该到了用时。利刃出鞘,第一个刀下鬼,便是兰佩。 ...... 赵绮幽幽转醒,顿感四肢百骸像是散了架,脱了位,动弹不得。 那种撕裂般的疼痛阵阵钻心,她不觉蹙起眉,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 赵实闻声奔到榻前,急道:可是哪里疼得厉害? 赵绮见哥哥清癯的脸上,黑眼圈乌青,肤色苍白,满是担忧焦急,她心有不忍,轻轻摇了摇头道:没有。 想起自己昏过去前,被她压在身下的大阏氏,赵绮有气无力地问道:大阏氏她...... 赵实忙道:大阏氏无事。 赵绮这才放下心来,缓缓阖上了眼。 这一觉,她昏昏沉沉睡了近两天,再睁眼,已是隔日的晌午。 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握着,温热而柔软,她缓缓抬眸,看见了正坐在榻边的大阏氏。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 兰佩拭去眼角的泪珠,展颜轻轻拍着赵绮的手道:这下没事了!鞠婼阿姆说了,你今日晌午前必能醒来,便是能好了! 赵绮的嘴唇动了动,兰佩看出她是要喝水,还不等她开口吩咐,一直站在案边的兰儋已经倒了斛清水递过来。 兰佩接过,开始一口一口喂赵绮喝水。 兰儋站在床榻边没走,看着兰佩喂赵绮水喝。 赵绮这才发现,原来兰儋也在帐内。他那高大的身躯遮住了窗牖外的日光,长长的影横落在她床榻上。 她一个分心,喝水时不小心呛到,开始不住地咳嗽,震得五脏六腑拧绞到一处,疼得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自额前渗入乌黑云鬓。 兰佩见她咳得不住,知她有内伤,又不敢碰,正焦急间,兰儋已冲到了榻前,说了声:赵姑娘,多有得罪,便上手捏住了她两侧的耳廓。 那是他小时候常犯咳疾,干咳不止时,母阏氏惯用的方法。 温热的掌心依次按摩耳廓腹背部两侧,至耳廓充血发热,再提捏耳垂,可迅速止咳。 随他的这一番操作,赵绮的咳嗽是止住了,可见他伏在榻前,那张俊毅的脸庞近在咫尺,两耳被他的掌心和指腹揉搓着,烫如滚水,赵绮全身犹如电击,心跳狂乱不止,这感觉,并不比方才咳得撕心裂肺时要好多少。 兰佩瞪着惊诧到无以复加的大眼看着兰儋,见他一脸坦荡,捏住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双耳又揉又搓,简直不成体统,赶紧用胳膊肘怼开他,斥道:你在做什么?!一边去! 兰儋被兰佩这么一推,向后退了两步,站住了,看着赵绮已然涨成了绛红色的脸,解释说:赵姑娘,兰儋无意冒犯,只是幼时母阏氏曾教我,这样可以最快速的止咳,赵姑娘可感觉好些? 赵绮讷讷说不出话来,连看都不敢再看他。耳廓上灼热的触感还存留着,约莫那一双耳红得能滴出血来。 兰佩狠狠剐了兰儋一眼,心想他还真是个愣蛋子,不知人家姑娘心意也就罢了,怎能这样直接动手,人家赵绮本就是中原女子,性格再外放,也不比匈奴民风彪悍,他这上手就把人家姑娘耳朵摸了个够,让赵绮今后再面对他时要如何自处! 兰儋倒真没多想,他只知赵绮救了兰佩,与他有恩,与整个兰族有恩,见她咳得痛苦,单纯想让她好受些,本就是急救的办法,无需顾及那许多。 兰佩轻轻叹了口气,对赵绮说:赵姑娘,那日你搏命相救,兰佩和肚里的孩儿欠你的这份恩情,没世难忘。若是你不嫌弃,今后我便与你姊妹相称,以报答你的这份恩情。 赵绮艰难地想要挥手推辞,被兰佩按住,又道:你如今身受重伤,赶紧养好身子要紧,其他的,都可从长计议。 这两日,兰佩睁眼闭眼间,总是反复想起那日遇袭的情景。在那般危急的情形下,不顾自身安危飞扑过来将她护在自己身下,兰佩可以肯定,赵绮当时只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那种为了保护她,可以不惜牺牲自己性命的本能。 -- 第158页 她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让一位来自中原,和她认识时间并不久,交往情谊并不深厚的女子如此舍命相待。但无论如何,她不得不说服自己,从此事中放下了因前世种种对赵实兄妹的偏见。 也开始重新看待赵绮心仪兰儋的事。 她想,如果赵绮当真那么喜欢兰儋,有她从中调和,此事倒也并非不能从长计议。 妹妹,右贤王身体抱恙,我需回去一趟,不日即将动身。我来是要告诉你,安心在此养病,我会让兰儋去和你阿兄说,待你身体好些,送你来奢延城住些时日,可好? 赵绮十分用力地点了点头,轻声说了个好字。 兰佩满意地弯起唇角,说:你才刚醒,不要费神,我差鞠婼阿姆再来看你,我不在单于庭的时候,有什么事你就找他 兰佩说着,用手指了指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兰儋,然后自己也站了起来,对赵绮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说完,她又握了握赵绮的手,松开,转身朝帐外走去,走了两步兰佩才发现,兰儋没有跟上来,还像根木头似地杵在那,愣愣地看着榻上的人。 兰佩忍不住叫他一声:兰儋! 兰儋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抬起步子,随兰佩走了出去。 第70章 兰佩即将离开单于庭的消息,并未对外宣张,知道的人极少,这两天银帐里外进出忙碌,无比安静低调,冒顿连日里奔波于北大营和金帐,也看不出丝毫异常。 回来的时间,甚至一日比一日晚。 眼见着兰佩明日即将动身,子时已过,冒顿还未回。 兰佩本还想等等他,毕竟这一别后再见无期,不知他还有何要对自己说的,谁知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以为他是有意在这分别的最后一晚冷她,毕竟他惯常做出这种冷热阴晴不定的事,她便没再等下去,熄灯睡了。 夜半,正睡得昏沉间,忽然觉得自己的身子被人紧紧抱住,箍得她上不来气,生生被勒醒了。 她每每夜里被他弄醒,都很难再次入睡,可他却总能在折磨完她之后,很快便沉沉睡去。兰佩登时气不打一处来,迷糊间狠狠踹了他一脚。 等了一阵,他竟毫无反应,兰佩不禁心生疑窦,缓缓睁开了眼。 月光撒入一室清冷,一如他此刻正凝视着她的深邃双眸。 见她睁眼看他,他不仅没松手,反倒又将她往怀里紧了紧,朝她的头顶呼着热气,良久,幽幽吐出几个字:蓁蓁,大秦亡了! 兰佩蓦地先是一惊,继而想起前世她被送东胡不久,曾见东胡王一日酒醉后仰天长啸:始皇崩,秦国亡,真真天助我东胡也! 大概也就是这前后发生的事。 那时她被囚东胡王庭,早已心如死藁,对于大秦亡国提不起半点关心,自然也不曾细想这一惊天巨变将对长城内外带来何种不可逆转的深远影响。 然而今时今世对她而言,一切都大不同了! 她如今身为匈奴国大阏氏,所有的荣辱都系与匈奴,系与大单于,秦亡,对于匈奴而言,对于冒顿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七年前的那一仗,匈奴被秦郤北七百余里,以致胡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隐忍蛰伏了这么久,兰佩知道,冒顿一直在等的这一天,终于到了! 她自他怀里微微抬头,刚醒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抑制不住地颤声问:如何亡的? 冒顿慨然道:刘邦进至咸阳郊外灞上,于蓝田大破秦军,秦王子婴向刘邦投降,秦亡。 寥寥几句,带过了已年过五十的刘邦,如何从区区泗水亭长一步步领军沙场,在秦末风起云涌的起义军中崭露头角,先于项羽入关,接受乘坐白马丧车,脖套绳索,在轵道旁下车迎降的秦王子婴,将封装妥当的皇帝玉玺、符信、节信双手奉上,那一幕幕的惊心动魄。 这也是兰佩第一次从冒顿口中听到刘邦这个名字,知道在中原大地上,有一个名叫刘邦的人,接收了秦国王子的投降,宣告了一代强秦的灭亡。 蓁蓁,冒顿的下颌抵住她的前额,于这更漏将阑之际,放下全部防备,向他深爱的女人缓缓吐出自己毕生的抱负:我欲乘奔逐北,长驱六举,电击雷震,饮马瀚海,一统整个漠北草原,并将西域三十六国收归麾下,切断中原与西域的往来交通,以此对中原形成地域和经济的双重钳制。到那时,无论中原王朝如何改朝换代,都避免不了与我匈奴兵戎相见,殊死一战。我身为匈奴大单于,定要在那一战中决胜千里,青史留名! 兰佩听他激奋地说完,眼里的睡意已全被震撼所盖,甚至还带着些许,她不得不承认的,崇拜。 原来前世她没有机会所见,是他口中这样一个草原帝国的横空出世,而她今生若是与他携手走下去,将极有可能见证他所说的宏图霸业最终成为现实。 蓁蓁,我所说的这些,既是为了匈奴的千秋,亦是为了我们的孩子,我要让他知道,他的父王是这世上最有勇有谋的匈奴王,他的父王为他打下了这片基业,让中原王朝不敢小觑,我要让他日后所控的匈奴舆图超过中原疆域,成为能够与中原王朝分庭抗礼的草原帝王! 兰佩听他说完,拉着他的手轻轻覆在自己隆起的腹上,让他感受着腹中孩儿的胎动,唇角带笑望着他道:你说的,他可都听到了。 -- 第159页 冒顿宽大的手掌刚触到兰佩腹上,便感觉到里面有力地弹动了一下,如同有力的小拳头,捶上他的掌。 这还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孩儿的胎动,不禁大喜,忍不住将脸贴到那处跳动的地方,轻轻吻了又吻,恋恋不舍。 蓁蓁,许是感受到她今晚难得的回应,他将她抱于胸前,温柔以待:乖乖等我,接你和我们的孩子回单于庭。 ...... 卯时中,天色灰暗未明,散落草原上的顶顶毡房还在熟睡,兰佩已坐上马车,在莫车领着五百骑的护送下,踏上回奢延城的漫漫长路。 为免旅途颠簸,冒顿特意叮嘱莫车,每日行半日,歇半日,他知兰佩心急给父亲看病,另从巫医所派了一名巫医,快马加鞭,先行回奢延城为右贤王医治。 如此,一支浩浩汤汤的队伍不急不忙地向西南方向蜿蜒行进,路上少则半月,多则一旬。 大阏氏离开单于庭的第四天,东胡使者再一次来到了单于庭。 这一次的领队,是东胡的左骨都侯夤支。 不同于前次乞伏带着回礼,这一次夤支双手空空,立于金帐正中,简单客套寒暄之后,随即提出了自己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 大王,东胡与匈奴两国之间,有一处瓯脱外弃地,绵延千里,飞沙走石,寸草不生。因自然条件恶劣,无人能在此地生存。东胡王此次遣我前来,是想与大王商议,反正这地匈奴也不要,不如将这块不毛之地划与东胡,两国之间依旧以这块瓯脱之地为界,互不侵伐,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夤支大言不惭地说完,帐内默了良久,并没有出现前两次有人激动地跳将出来,怒斥东胡王欺人太甚的场面。 大家默不作声,一是因有着前两次的经验,知道大王对东胡王的无理要求来者不拒,都在等着大王先发话,此外,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觉得那块不毛之地远在千里之外,于匈奴本就鞭长莫及,茫茫戈壁,又无水源,根本不具备基本的生存条件,既然前两次大单于连汗血宝马和阏氏都能拿来送人,这次不过只是一片瓯脱地,送了也就送了,无甚要紧。 冒顿面色阴沉,冷眼一一扫过帐内众人,见大家似乎对割地一事毫无痛感,作壁上观,遂也不避着那位嚣张至极的东胡使者,沉声问到:诸位怎么看? 近日刚被姐姐雕陶招来单于庭的朴须族族长,休屠王朴须訇,昨夜经过与姐夫挛鞮绛宾和姐姐的彻夜长谈,已同意协助姐夫举事,誓要推翻冒顿的铁腕统治,同时也知道姐姐正与东胡联手,里应外合之事,因而此刻根本未将冒顿放在眼里,不等旁人开口,他先站了出来,端一副毫无所谓的样子道:臣以为,此乃弃地,予之亦可,不予亦可。 这话,看似是句说了等于没说的废话,实则摆明的态度却是,这块没什么用处的地本就是一块弃地,可以割给东胡。 听他说完,帐内附议之声不断,看得出大部分人都赞同朴须訇的意见,夤支见这架势,愈发得意,嘴角都快翘上了天。 冒顿的脸色沉得能滴水,阴鸷的眼半眯着,以极大的克制给了众人最后一次机会:哦?诸位都如此想? 众人连连点头,无人说不。 赵实、兰儋和拓陀没说话,静静等待着大单于隐忍的怒意最终爆发。 混账! 随着冒顿的一声怒斥,似金帐都跟着抖了两抖,自冒顿自立为王以来,从未见他如此动怒的王室贵族们,不知怎的触了大王逆鳞,吓得浑身一凛,僵住了。 帐内气氛一时静得焦灼,落针可闻。 众人屏息凝神,听冒顿勃然大怒道:地者,国之本也!怎可如此轻易便拱手让人?!今日东胡来要一块瓯脱之地,你们看似无用便给,明日他再来要这单于王庭,你们是否也予之亦可?! 众人低垂颈项,暗自叫苦,诺诺不敢言。 冒顿于此时大喝了一声:来人! 帐外侍卫领命,疾步跨入帐内,听大单于吩咐: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胡使者丢入兽苑喂虎!将通敌叛国的休屠王朴须訇推出去斩了,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叫骂嚎啕声骤然起,刚刚还一脸得意的夤支和朴须訇,瞬间变了脸色,被侍卫狠狠按住在地上拖行,一个嘴里喊着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一个大叫:冒顿你个狗娘养的不得好死!你今日敢杀我,明日便是你的死期! 冒顿端坐王座之上,恍若未闻,直到那声音渐渐弱去,再听不见。 他居高临下睥睨众人,暼见那一张张失了血色的脸,阴鸷的眼最终落在挛鞮绛宾的脸上。 与旁人不同,那是一张极度压抑愤懑,已近扭曲的脸。 朴须訇突然来到单于庭,夜夜于左贤王的王帐之内,密谋着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又岂能瞒过他。他今日杀了朴须訇,除了在他们的计划还未开始前,立斩了他的一条臂膀之外,也是一种敲打和警告。 如果绛宾和雕陶一意孤行,下场将与此同。 他冷冷收回视线,手执龙首青铜王杖,朗声宣布出他暗中酝酿许久,终于得以付诸实施的计划 兵贵神速,孤将于今日午时领军亲征,直捣东胡王庭! -- 第160页 直到此时,众人才恍悟,原来东胡王一次次试探,大单于的底线不是爱马,不是阏氏,而是关系到国之根本的土地。 哪怕只是一方看似无用的弃地。 也要用与东胡决裂的代价牢牢守住,不让寸毫。 夤支和朴须訇便是他讨伐东胡之前,杀了祭旗的牺牲。 左大都尉兰儋和左大将拓陀闻言疾步上前,叩胸请战。冒顿当即允准,同时命左、右谷蠡王丘林贝迩和赵实在他领军东征时,代为行使王权,处理单于庭内大小事务。 此语一出,众人又是一惊。 揣测的眼纷纷落在挛鞮绛宾身上,不知他做了什么开罪了大王的事,似这种代行王权的事,居然绕过身为左贤王的他,最终落在了左、右谷蠡王的头上。 稍有头脑的,不禁将此事与刚被斩立决的朴须訇相联系,毕竟那可是雕陶母族的族长,只因说错了一句话,大单于毫不顾及左贤王的薄面,眼都不眨,说杀便杀了。 绛宾压根紧咬,自始至终不发一言,直到大单于宣布退帐,直奔北大营,率早已等候多时的两万匈奴骑兵开拔。 此乃衔枚疾进的先头部队,另有四万骑分别由拓陀和兰儋领军,紧随其后,成铁钳之势,锁喉东胡王庭。 整个军事行动犹如疾风闪电,铁骑所到之处地动山摇,尘幕遮天蔽日。冒顿束发裹腿,头戴铜盔,身着犀牛皮软甲,牛皮护腿战靴,胯/下雪花豹,额前一抹雪白,周身毛色黑白斑斓,长鬓在风中如根根银针,风驰电掣疾驰于阵前。 于此同时,单于庭左贤王的王帐之中,雕陶伏在弟弟的尸首上,哭嚎声撕心裂肺,她实在无法接受,今早还好端端的朴须訇,怎就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身首异处,而杀了朴须訇的冒顿,竟又在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便完成了六万骑兵的调度,突袭东胡。 这一些都来得太快,太措手不及,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给呼衍黎送信,提醒她和东胡王做好军事防御,如今再想报信,已没有机会。 挛鞮绛宾本就心烦难耐,被她长一声短一声,几欲哭背过气去的呼嚎声搅得更加焦躁不已,怒喝道:够了! 雕陶的哭声戛然而止,瞪着猩红错愕的眼,看着眼前人。 人死不能复生,你如今在此啼哭又有何用!兰佩的车队刚到阿鲁柴登,挛鞮藉率领的两千骑兵今夜便可追上,有功夫在这嚎哭,不如想想,待那个女人到了我们的手里,要如何替你死去的弟弟报仇! 作者有话说: 公元前206年,十月,秦亡。 东胡王派使者第三次来到匈奴,索要两国间瓯脱地,冒顿皆斩诸言予之者,东袭东胡。 第71章 时至初冬,北地已经开始飘雪。 莫车谨遵大单于嘱,护送大阏氏的车队本就慢如龟速,加之天降白毛,道路不畅,每日行进不足三个时辰,必就歇下了。 接连几日在野外安营扎寨之后,今日车队终于到了一处有市集人烟的小镇,名叫阿鲁柴登,莫车派亲信督奇领一支小分队先于大部队抵达小镇,包下镇上驿馆,仔细打扫归置,封锁周边街衢,迎大阏氏及贴身随从入住。 因驿馆住不下那许多人,余下的近四百骑兵,依旧在镇外的空地上安营扎寨,好在驿馆开在镇东,距护送骑兵休息的地方不远,有什么情况也可第一时间接应。 兰佩风餐露宿这些天,别的都还可以忍受,就是畏寒,尤其一到深夜,睡在简易的行军帐中,身上盖多少衾被,仍觉冷的刺骨。 今日终于可以睡在有门窗的屋里,还能烧热水沐浴,她顿感心情舒畅,用了从单于庭带来的伙夫做的晚膳后,由小狄伺候泡了热汤,又喝了鞠婼配的保胎安神药,早早睡下。 这座驿馆傍山而建,呈凹字形,里外三进。所有女眷都被安置靠近山脚的第三进院落,紧挨车棚马厩,驿馆土坯墙薄,不隔音,兰佩睡下后能清晰地听见十几匹马在马厩里打着响鼻,咀嚼夜草的声音。 她闭眼躺在驿馆唯一的一张双人床榻上,惦着父亲,不知那位从单于庭快马疾行的巫医可是快到了,父亲的咳疾这些日子可好些,倏地,腹中胎儿一动,她心念一转,又想起了自己孩儿的父亲。 离开那日,他驱马一直将她送到单于庭望楼,临分别前,他下马来到她的马车边,紧紧握住她的手,于众目睽睽下埋头于她额前落下一个吻,眼里似有万千话语,最终只化作保重二字,目送她的马车徐徐离开。 轿帘落下的一瞬,他一袭黑夜大氅,岩岩如孤松独立于莽莽草场的身影,深深烙入兰佩眼中,直到那时,她才蓦地涌上一阵夫妻分别的不舍,他到底是她肚里孩子的父亲,见不到他的这几个月里,她应是会想他的吧。 不知他是否已经离开单于庭,领军万骑亲征东胡,今夜又会宿在何处。 不期然间,兰佩又想到了哲芝。 不知那个代替她的前世,被送东胡的阏氏,这几个月间境况如何,待到冒顿奇袭东胡,东胡王是否会如前世那般杀了她泄愤?抑或冒顿先一步杀了东胡王,将她从东胡救回,到那时,他是会继续留她在身边做阏氏,还是给她另寻一个贵族子弟再嫁? 兰佩昏昏沉沉想着这些可能,不多时,那安神药起了作用,便沉沉睡去。 暗夜里,两个黑影从山上跃下,窜到驿馆后方,靠近山坳处的草料场,用手中火镰艾绒引火,倏忽间,星星点点的火苗自干草中窜起,哔哔剥剥,火舌很快延伸至车棚和马厩,紧接着,驿馆的木质房屋也被点着。 -- 第161页 兰佩睡得迷糊间,先是觉得四周暖融融的,紧跟着便觉不对,那温度窜升的极快,阵阵浓烟自窗牖和门缝钻入屋里,呛得她不住咳嗽,她惊恐睁眼,再看窗外,已然印出一片橙红色的光影。 她迅速转醒,是驿馆着火了! 她不觉大惊,迅速下床,一边高呼救命,一边披上狐皮大氅,用衣袖捂住口鼻要去开门。 不等她奔到门边,忽有一人撞破窗牖而入,用一块湿布捂在她的鼻尖,焦急地对她说:驿馆着火,属下奉命护大阏氏撤离,大阏氏莫怕,请速随我来! 兰佩借着窗外火光,想看清来人相貌,见他全身黑衣短打,就连脸部都用黑布蒙得只剩眼睛,正疑惑间,忽觉捂住她口鼻的湿布上味道不对,不等她开口叫喊,眼前倏地一黑,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直直向后栽去。 被那人接住揽入怀中,打横抱了出去。 驿馆内,睡熟的女眷此时方才从睡梦中惊醒,尖叫着四处逃窜,乱作一团,莫车从前院飞奔而至,一边组织士卒救火,一边披着湿氅冲向火场,直奔大阏氏今夜休息的房间。 冬日木屋干燥,过火极快,转眼间四处已火光冲天,烧焦的碎木带着星火,坠入屋中。莫车心中一沉,大叫:大阏氏,一脚踹开房门,见已经过火的床榻上无人,屋里也不见大阏氏踪迹,再看那窗牖,燃着熊熊火光,朝屋里喷吐着火舌,明显被人撞开过。 莫车焦急如焚的心中不禁升起一丝希望,大阏氏会不会已经逃走,抑或,在他赶来之前已被人所救? 他不敢耽搁,裹紧湿氅跳过火舌冲出火场,顾不上身上脸上多处燎伤,命今夜宿于驿馆的所有士卒兵分两路,一路救火,一路于驿馆及周边找寻大阏氏下落。 很快,安扎在镇外的士卒也加入了救火和搜寻的队伍,莫车直到此时才听说,今晚他们不知吃了什么不净的食物,上吐下泻,好多人现在还在找地方解手没有回来,留下来的,也大多有气无力,呕吐不止。 联想起这场突然着起的大火,莫车心中仅有的一丝希望迅速灭尽,显然,这是有人纵火,且在此之前,已混入队伍下了泻药,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已经失踪的大阏氏! 他一时不能断定是何人所为,但凭大阏氏在房间彻底烧着前失踪这一点,莫车推测,对方应是劫持,暂时还没想要大阏氏性命,不然,他们完全可以将大阏氏困在房中,而无需冒险将人救出。 但无论如何,大阏氏失踪,生死未卜是真,他身为兰族千骑长,对右贤王、对大单于尽责尽衷,本次执行的任务是将大阏氏完好护送回奢延城,如今半道上出了事,他难辞其咎,如若找不回大阏氏,或是她有任何不测,他死万次也不足惜! 思及此,莫车当即下令,命两名士卒快马加鞭,分别回单于庭和奢延城,将大阏氏遇火失踪一事报告大单于和右贤王,事发突然,挟持大阏氏的人马应还没走远,搜寻人马兵分三队,一队留守阿鲁柴登,挨家挨户搜寻大阏氏下落,二队将搜寻范围扩大至方圆百里,路上但凡遇有牧民,毡房,往来车队,一律检查,三队迅速前往周边各处关卡哨所,阻截可疑人员。 全部部署完毕,莫车疾步走到驿馆外,见随大阏氏同来的巫医鞠婼正在为被火烧伤的几个士卒包扎医治,侍奴小狄在一旁帮忙。 听见脚步声,鞠婼抬眸看了他一眼,见他欲言又止,遂淡淡道:不劳千骑长费心,老奴自会去奢延城为右贤王医治,等大阏氏回。 莫车朝她点了点头,匆匆领兵离去。 小狄因自责自己睡得太死,没能早点发现着火救出大阏氏,从刚才到现在已经哭了好几起,被鞠婼斥住:哭什么!大阏氏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回来! 小狄很怕鞠婼,吓得不敢再哭。鞠婼埋头整理药箱,想着临出发前,为防不测,她专门为大阏氏配的几副药,不知大阏氏匆忙间是否带在身上,关键时刻,或有用处。 事已至此,唯有祈祷太阳神佑护,保大阏氏母子平安。 ...... 今冬天寒,饶乐水早早封冻,因临近东胡王庭,为防偷袭,沿河两岸均有执戟侍卫轮番巡逻驻守。 东胡王帐内,胡笳乐声不歇,东胡王怀里揽着侍妾,接过呼衍黎斟满的一卮烈酒,并不急喝,眯缝小眼问呼衍黎:单于庭可有消息来? 呼衍黎肥腴了一圈的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嗔道:大王莫急,夤支应是正被单于庭好酒好肉招待着,消息约莫这两日便到了。 夤支离开东胡已有一旬,前两次的这个时候,被东胡王派去的使者已经回来了。怎么这一回,去了这么久还没一点消息。 东胡王多少有些不放心,老眼里闪过一丝狭促的光,不确定地问呼衍黎:依你对冒顿的了解,你觉得,此次能有几多胜算? 虽说年轻了些,上位的手段不够光彩,但那毕竟是匈奴王,当年能只身一人从月氏逃回,就说明他足够坚毅隐忍,绝非等闲之辈。 如今,东胡一次次试探,实则是要么给,要么打的强盗逻辑,看准的便是冒顿初立,对内难以服众,手中大权不稳,不敢冒然出兵。 呼衍黎不以为意,噗嗤一笑:有前两次的甜头,大王这回就安心等着好消息吧! -- 第162页 说着,她的眼神逐渐透出一丝狠戾,咬牙道:如果真把那个土狼崽子惹急了,举全国兵力与东胡决一死战,待他领军亲征之时,左贤王、朴须族定会和东胡王庭里应外合,前后夹击,再加上呼衍部保留下的部分兵力加持,杀了他便如囊中取物,易如反掌。我倒不怕他不给那片瓯脱地,只怕他不入这个套! 东胡王这才喝下那卮酒,凑到呼衍黎跟前,试探道:左贤王当真要反? 呼衍黎笃定点头:千真万确。大王,只是他的女儿现在你手里,我今日刚去看了她,病得似是又重了些,得赶紧寻个好点的巫医给她治病要紧! 东胡王经呼衍黎提醒,才想起自己后帐还有个被他从匈奴要来的阏氏,连连应道:一定一定,此事便交由你去办吧! 哲芝自从来到东胡,侍寝一晚之后便一病不起,断断续续地发着低烧,连续两个多月不见好,人蔫蔫的没精打采,也从不出帐,眼见着人一日日的瘦下去。呼衍黎心下着急,每每与雕陶书信,怕她担心多疑,只说哲芝一切都好,故而雕陶和左贤王至今仍不知哲芝得病一事。 不过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左贤王和雕陶早晚要和女儿相见,到那如果时哲芝还不见好,她这个当姑姑的难辞其咎。 因而眼下最棘手的,是赶紧医好哲芝的病。 这边正想着,帐外忽然连滚带爬冲进来一名溅满鲜血的士卒,大喊着:大王,有人偷袭!便登时昏了过去。 胡笳声骤停,帐内乐妓发出一阵惨叫,东胡王大惊,取出帐上弯刀,蹙眉问呼衍黎:怎么回事? 呼衍黎哪里知道,茫然地摇了摇头,盯着地上已然断气的小卒,满脸惊恐道:臣妾不知啊大王! 帐内一时静得诡异,终于隐隐听见帐外似山崩地裂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正朝这个方向席卷而来。 东胡王根本来不及细想,命阿伊古速招左右大将领军应战,自己披上大氅,提着弯刀,奔出了王帐。 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在他还等着单于庭传回好消息的时候,冒顿已领军一路如震电过境,摧毁了东胡哨所的军事传递中枢,留拓陀和兰儋领左右路军在后方搏杀,自己率领的中路军犹如离弦的箭矢,飞速直向东胡王庭这个靶心射来,不足十日已长驱直入,于这个夜晚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东胡王庭。 先遣精锐没有骑马,借由夜色混进安扎在王庭外的戍卫军营,围着营帐倾倒石漆,迅速点燃,趁军营忙于救火之际,冒顿率后续主力从天而降,一举歼灭戍守主力。 如梦初醒的东胡千骑长这才想起要向东胡王报信,怎奈还未翻身上马,便被冒顿用鸣镝射死,待到小卒拼命逃入王庭报信时,冒顿的万骑已如铁桶一般将东胡王庭重重包围,只待最后这一刻的围猎。 东胡王飞奔上马,远看簇簇火把之下,冰封千里的饶乐水已成蜿蜒血河,然而放眼王庭四周,竟无一兵一卒。 究竟是何人,能似拥有神力,完成如此诡异的偷袭? 还未等他回过神来,忽听得西边密林中传来一声尖锐的啸鸣之声,紧接着,无数箭矢如箭雨一般,从天上密集落下,只听得一声声啸鸣过后,身边侍卫接连传来中箭的闷响,不等痛呼出声,便倒于马下。 东胡王大惊失色,掉转马头朝东边红山而去,结果未待他策马来到山脚,已有一支黑衣骑兵从山上冲了下来,速度之快,如一群来自鬼蜮的死士,眨眼间已将他连同身边不足百骑团团包围。 直到此刻,东胡王才看见那骑兵高举的虎头太阳旗。 认出了此刻骑在马上,正一步步向他逼近的年轻将领,是他意欲取而代之的匈奴王冒顿。 这怎么可能! 他的使者此刻应该还在单于庭,这个冒顿怎么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千里奔袭,杀入他的王庭! 可这一切都是真的!看看已经被他屠为人间炼狱的王庭就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 因他的过分轻敌,给了他长驱直入的机会,如今再想翻盘,已绝无可能了! 都怪那该死的呼衍黎,一刻之前还在对他说什么里应外合之事。不对,莫不是呼衍黎本就是冒顿派来安插在他身边的细作,一次次给他出主意,之后串通冒顿做戏,故意叫他放松戒备,以助匈奴王完成这次突袭?! 想到这里,东胡王怒极攻心,口中登时喷出一口鲜血,厉呵道:冒顿,你个狗娘养的杂种!本王跟你拼了! 话音未落,鸣镝声起,匈奴王手举弯弓,不多一句废话,仅用一声清脆的啸鸣结束了东胡王的攻讦谩骂。 身边,无数箭矢同朝这一方向射来,东胡王连同他胯/下战马瞬间被射成筛漏,齐齐栽倒在了雪地里。 匈奴王冷眼扫过瘫软在地上的那堆肉酱,命左右:割了他的项上人头,包上牛皮做夜壶! 自东胡王离开后,呼衍黎魂不守舍地呆在王帐里,不多时,忽然听到了鸣镝声。 她瞪着惊恐的眼,竖耳再听,是的,那是曾经杀了她的哥哥呼衍逐侯,也差点要了她的命的死亡的声音,她不可能听错。 是冒顿来了! 先于雕陶的信,左贤王的举事,东胡王的侵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来了。 -- 第163页 难道,这便是她呼衍黎的命?! 上一次,不过是她命不该死,老天让她再多活些时日,而这一次,她真的命数已定? 她缓缓抽出腰间匕首,横架于自己脖颈之上,静静等待着冒顿冲入王帐,要在自己临死前,送他最后一份大礼。 她便看着冒顿身披玄色大氅,明盔亮甲,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 大单于别来无恙。 呼衍黎的眼中已然被死亡气息所覆,说出的话也与死人一般,不带一丝温度。 冒顿看着这个恶毒至极的女人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冷冷道:你自己结果了也好,省得污了我的刀。 呼衍黎唇角漾起一抹诡异的笑,颤声道:我会自己动手,不劳大单于费心。只是在我走以前,有件事想要告诉你,你那心爱的大阏氏,如今已落入左贤王手中,能不能活到你回去,端看她的命了! 说完,不等冒顿拦阻,她自喉中发出一声如夜鸮般可怖的凄嚎,满意地看着冒顿眼中蹿起的熊熊怒火,知他是信了,遂猛将手中匕首深深刺进了自己的咽喉...... 作者有话说: 呃,那个,匈奴人有怪癖,割了敌人将领的人头做各种东西,冒顿割了东胡王的人头做了夜壶,他儿子割了月氏王的人头做了酒杯... 他儿子的娘是谁? 亲妈掐指一算,呃,应是兰佩.. 第72章 屠杀持续了整整一夜。 大单于有令,杀死或俘虏一人,赐酒一卮,所得卤获皆归本人所有,抓到活的都可带回单于庭作奴作婢。 长途奔袭而来的匈奴士卒们高呼着大单于万岁,烧杀抢掠,形容疯癫,马蹄犬吠、撕心裂肺的惨叫彻夜未歇,伴随着旷野深处北风呜咽,饶乐水迎来了白山黑水的又一个黎明。 一轮火红的巨日自东方喷薄而出,天地霎时血色一片。 燃烧一夜的火光已灭,冲天的火柱此刻只剩飘袅白烟,昔日喧闹的东胡王庭满目疮痍,一片狼藉,空中秃鹫成群,盘旋俯冲,与鬣狗争食。 红山之巅,冒顿身披朝霞立于塬顶,俯瞰四野,莽莽雪原之上,饶乐水如蜿蜒银链,割开一片焦黑的东胡王庭。 这是他自立为王之后的第一仗,他得胜了! 那位已经被割了项上人头的东胡王,终为自己的骄纵贪婪,付出了灭国的代价。 而那位带着族人叛逃通敌的昔日匈奴大阏氏,也已伏法自裁。 这一仗,以极小的军事代价,彻底解除了长久以来盘踞在匈奴东边的强邻威胁,将匈奴国土向东推延千余里,虏其人口畜产不计其数,照理,他此刻应感到无比畅快才对。 然而,伴随着呼啸风声,呼衍黎临死前对他说的那番话,犹如被施了巫术的诅咒,不停在他脑中盘旋,为这如朝霞般绚烂的胜利覆上了一层阴霾之色。 难道兰佩在去奢延城的途中当真遭遇了不测? 他不敢耽搁,已连夜派斥候前去打探,另派人速回单于庭给赵实送信,让他务必提防左贤王以兰佩为要挟,篡位夺权。 可即便如此,那种他对兰佩如今所处境遇无力掌控的焦虑担忧,仍如蝼蚁钻心,令他抓狂。 整整一夜,他几次就要骑上战马,疾奔奢延城,几次又命令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兰佩离开单于庭事先并未对外声张,即便被有心之人探听,消息也绝不可能这么快便传到东胡,呼衍黎只是信口开河,为的就是要他自乱阵脚。 他如今不能乱。 刚刚打下的东胡,还有很多事等着他处理,兰儋和拓陀率领大军正从东、西线向王庭挺进,最快也要三日后才能与之汇合,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之际,他必须坐镇王庭,彻底肃清东胡各部残余,荡平枭巢。 正思忖间,忽见千骑长丘林稽且纵马跃上山顶,见冒顿后旋即下马行礼,面带难色道:大王! 稽且是丘林贝迩最小的儿子,比起他的长兄丘林哈隆,稽且有勇有谋,心思缜密,此次出征,冒顿有意带他在身侧观察培养,欲日后委以重用。 冒顿收回思绪,问道:何事? 稽且抱拳道:末将在后帐发现了二阏氏哲芝,不知当如何处置,特来请大王示。 冒顿眸色一黯,沉吟片刻后,道:孤去看看她! 哲芝从未想过,自己有生之年还会再见到冒顿。 自从经历那生不如死的一夜之后,她便如一朵被连根拔起的花苞,还未开尽,便已经开始静静等待死亡。 她从不知道,母阏氏和大阏氏都曾对她说过的行夫妻之实,竟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 比起心灵所受的屈辱,身体上的折磨更让她痛不欲生。 幸好,她自那之后便一病不起。 她多么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好起来,因而姑姆请的那些巫医,给她熬制的那些汤药,于无人之时,她一口也不曾喝过。 如她所愿,她因久病不愈,病因不明,被迁入了远离王帐的一处弃帐内,而那位令人作呕的东胡王从此再也没有踏入她的毡帐半步。 她的身子,也在一日日地坏下去。 昨夜她睡在榻上,听着帐外打杀声持续一夜,不知东胡王庭遭遇了什么不测,自己这蓬无根浮萍又将魂归何处。 直到今早,一个小卒踹开帐门,发现帐内居然有人,许是被她披头散发不人不鬼的模样吓住,竟没敢再往帐里来。 -- 第164页 不多时,一位身着皮革软甲的年轻高级将领进到帐内,不等开口,便认出了她,惊诧地叫了她一声:二阏氏。 哲芝这才认出,来人是丘林族长的小儿子丘林稽且。 原来昨夜帐外的打杀声,是匈奴骑兵杀入了东胡王庭。 稽且并未在帐内多做停留,哲芝见他离开,知他是去叫人,却不成想,被他叫来的人竟是大单于。 眼看着冒顿身披玄色大氅跨入帐内,高大伟岸的身躯一步步朝她走来,她的呼吸愈发急促,面色自病态的苍白里泛上一抹潮红,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实在没脸见他,奈何身体毫无力气,连翻动都十分困难,只得将头深埋,尽力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 哲芝,他立在榻前,没有继续向前,她听见他唤了她一声,竟带着一丝柔情。 这定是她的幻觉! 她犹疑着抬眸,视线自他腰间佩刀一点点向上移,不等对上他的眼便匆匆瞥开,不敢再看。 说实话,她这副样子,令冒顿着实吃惊不小。 当初东胡王来索要阏氏,曾有言在先,定会对匈奴王赠予的阏氏冠以荣宠,加之哲芝性子温良,又有呼衍黎照应,冒顿以为,她来东胡之后,日子应还能过得去。 谁知不过短短三月,眼前的这个哲芝已瘦成了一堆干柴,面颊塌陷,枯槁无光,似是受尽了虐待折磨,其状凄惨无比。 冒顿不禁蹙眉,试探着问:你这是,病了? 哲芝眼眸低垂,轻声道:回大王,臣妾久病不愈,应是时日无多了。 冒顿想起她远在单于庭的父王和母阏氏,心中一阵嫌弃,但见她这样,又终究心有不忍,淡淡道:你勿要多想,东胡已灭,待你身子好些,能受得住长途颠簸,便可回单于庭。 回去,回去做什么呢? 哲芝一点也不想回去。 她的父王和母阏氏整日争吵,为了稳固家族势力,不惜将她私刻的皮画献给大单于,以死相逼求娶,大单于表面上娶了她,实则从骨子里憎恶嫌弃,夫妻相对,碰都不愿碰她一下。 从那一刻起,单于庭对她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了。 她气若游丝,幽幽道:大王,臣妾就在这,哪也不去,大王回单于庭后,若是臣妾的父王和母阏氏问起臣妾,请大王告知,臣妾一切安好,让他们勿念。 冒顿定定地看着她,知她心意已决,多说无益,遂顺势回复她:也好,就依你的意思罢。 哲芝睫羽微颤,神色肃然道:多谢大王。 冒顿略一点头,旋即出帐。 她如今一心想死,可身为绛宾和雕陶的女儿,她还没到能死的时候。 转瞬间,冒顿眼中已不带一丝温度,转身吩咐稽且:让随队巫医为她医治,加派人手伺候看护,她的病况,每日来报孤。 稽且叩首领命:末将遵旨。 ...... 兰佩醒来,发现自己正睡在一辆十分宽敞的马车里。 车内铺着极厚的衾毯,四周均包裹羊毡,舒适程度丝毫不亚于自己离开单于庭时乘坐的那一辆。 只是,这辆马车里并非只她一人。 她抬起沉重的眼皮,对上正屈膝坐在车门边的那人,看着十分面熟,自记忆的匣屉里搜刮一番后,兰佩很快认出了他。 是位旧相识了。挛鞮绛宾和雕陶的儿子,挛鞮藉。 自他十三岁那年从单于庭回到朴须族的封地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 要说堂堂王族之子,为何会被遣送母族封地,且在成家之前不得踏入单于庭半步,个中缘由,其实并不光彩。 这大概也是挛鞮藉最不愿被提及和回首的一段过往。 兰佩想起前世,为了能让他早回单于庭,雕陶不知为他选了多少适龄的贵族女子,怎奈挛鞮藉一个都看不上,直到她被送东胡,挛鞮藉都未娶。 究竟为何不娶,兰佩其实也略有耳闻。 据说是因为她。 和他当年为何被遣送朴须族封地一样,据说都是因为她。 为此,前世雕陶曾饿了亲生儿子三天三夜,连水都不给喝一口,差点要了他的命。 此刻,兰佩看着眼前这位十年未见的倾慕者,想起昏迷之前盯着她的,那双几乎和雕陶一模一样的狭长凤眼,从最初的震惊和讶然中回过神来,很快便猜到了整件事的幕后主使是谁。 大概当日冒顿已料到若留她在单于庭,会落入雕陶手中,才下决心让她回奢延城待产。 不料雕陶穷追不舍,会在路上下手。 只是行事向来滴水不漏的雕陶,怎会让自己的儿子蹚这摊浑水,难道就不怕挛鞮藉色心又起,坏了事吗? 还是,她知道儿子心仪爱慕她已久,好不容易搞到手,定会牢牢看着她,绝不会放她走。 这样想来,整件事似乎没有比她儿子更稳妥的人了。 或许为了蛊惑儿子,雕陶还许以色/诱,此事办成之后是何结果暂不好说,但她被他挟持期间,想要怎么对她,还不都是凭他心情。 身为母阏氏,利用完了这哲芝,又来利用挛鞮藉,兰佩不禁喟叹,雕陶简直连母狼豺狗都不如。 挛鞮藉见她醒了,唇角挑起一抹笑意,并未开口说话,而是将一只手伸入衾毯之下,抓住她的一只脚,轻轻摸着。 -- 第165页 兰佩惊得一缩,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只着中衣,足上未穿鞋履,袜带散开,差点就要被他摸到赤足。 当时屋外着火,她只顾逃命,匆忙间披了件大氅,现在松松散散搭在身上,可想她这一副模样,看在挛鞮藉眼里,是何等撩人心魄。 见兰佩往轿厢的一侧蜷缩,挛鞮藉脸上笑意不减,依旧用身体堵门,柔声道:莫怕,我只是怕你冷,帮你捂捂。 许是挛鞮藉怜香惜玉,这次并没有对她捆手捆脚,嘴里也没塞麻布。兰佩的手摸向衾毯下,她腰间一直随身佩戴的径路刀,冷冷道:你要带我去哪? 挛鞮藉眯了眯眼,得意道:自是带你去个山青水美的好去处,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等你平安诞下麟儿。 兰佩根本不信他的鬼话,面色却是如常:你可知放火挟持大阏氏是死罪,大单于是不会放过你的。 挛鞮藉眼里的柔情渐渐褪去,语气转冷:知又如何。一个死人,如何定我死罪? 兰佩一惊,直直看着他道:你何意? 挛鞮藉轻嗤了一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父王和母阏氏已与东胡王联手,准备除掉冒顿。东胡王几次三番前来挑衅,两国之间必有一战。到那时,我父王和母族兵力与东胡王前后夹击,冒顿腹背受敌,孤军奋战,你以为,他还能活着回来? 兰佩凝视着她,全身阵阵发冷,很想告诉自己挛鞮藉是在胡言乱语,以她前世所知,冒顿定会杀了东胡王,平安归来,却怎么在对上挛鞮藉气定神闲的神色后,生了怀疑。 雕陶和呼衍黎本就是一路货色,想必早在哲芝被送东胡之前,两人便一直暗中往来,且这一世,哲芝被送东胡,她又怀了冒顿的孩子,雕陶气急败坏,怂恿绛宾勾结东胡作出什么谋逆之事,完全合情合理。 冒顿一心想着荡平东胡,不曾察觉单于庭内的波诡云谲,被雕陶和绛宾暗算,并非绝无可能。 若是冒顿战场失利,那她的哥哥呢,定会追随冒顿讨伐东胡的兰儋又会如何? 兰佩不敢再想,极力定了定神,讥道:大单于既已必死,你又何苦费尽周折挟持我一弱女子? 事实上,挛鞮藉当日从封地回到单于庭后,并未做停留,匆匆见了父王和母阏氏一面,便领兵一路追寻兰佩而来。因而他所说的这些只是当时雕陶的计划,尚未付诸实施。他更不知就在他快马加鞭追来的时候,冒顿已经斩了东胡使者,不给雕陶反应时间,当日便领军突袭东胡。 照母阏氏当日对他所说,知他至今未娶是放不下当年心结,一直在等兰佩,这次便给他这个机会,端看他能不能抓得住了。 当然,挛鞮藉也知道兰佩此时身怀有孕,对匈奴和冒顿而言都十分重要,如果把如此重要一人攥在自己手里,他又何乐而不为。 看着眼前这个令他日思夜想的女子,多年不见,已出落的越发楚楚动人,嫁为人妇后添了几分熟媚风韵,如今有孕在身,身姿更显娇俏丰腴,许是连日赶路休息不好,苍白的小脸尖俏了些,实在是我见犹怜。 不由地,他又想起当年在单于庭偷窥她沐浴的一幕,少女的身子印在流水般的月光下,泛着熠熠银光,如圣女般皎洁美好。就为了那一眼,别说把他遣回封地,让他死也值了。 挛鞮藉的眼中微光闪烁,颤声道:因为我想让你成为我的人,对你好,好一辈子。 兰佩对上他灼灼的眼,不由地一阵反胃恶心。 她定了定心神,想着自己目前至少尚无性命之忧,挛鞮藉应也不会像呼衍逐侯那般虐待自己,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放松这个登徒子的戒备,想办法逃走。 她自唇角扯出一抹嫣然的笑,娇道:还说要对我好,这都走了半天了,饭食也不给吃,连水都不给喝一口。 挛鞮藉哪受得了她这样对自己说话,连骨头都酥软下来,柔声道:是委屈你了,这一路上没什么能吃的,待一会到了地方,定让你吃好了。 兰佩沉下脸来,紧紧攥着手里的刀鞘,直到约莫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马车徐徐停在一处宅邸前。 挛鞮藉掀开厢帘看了眼窗外,等了一阵,待士卒部署到位,方道:到了,下车吧。 第73章 兰佩直到下车才知道,为了捉她一人,绛宾和雕陶动用了多少兵力。 挛鞮藉带来的士卒将一处不大的府邸里外围了三层,连只蚊蝇都飞不进来。 自然,她也别想逃出去。 兰佩随挛鞮藉往里走的一路,目光迅速扫过这处中原风格的建筑院落。似是一处由往返中原和西域的商贾修筑的别院,分前后二院,均有回廊环绕。前院临道,植有花木,可供停放马车,后院共有面阔三间房,左侧有一类似望楼的方形高楼。 挛鞮藉将她安置在后院正中的房间内,不多时,便有人端了饭食进来。 兰佩见挛鞮藉站那不走,问他可要留下一同用膳,挛鞮藉犹豫片刻说不用了,让兰佩用完膳早些歇下。 兰佩暗自吁了一口气,目送挛鞮藉离开。 对着一桌饭食,兰佩并没有半点胃口,正值掌灯时分,看着屋外来回游移的火把,便知这屋子四周布满了兵卒,加之今日在路上听挛鞮藉说起冒顿必死无疑的话,她更是半粒粟米也吃不下去。 -- 第166页 心中只有一个愈发坚定的信念,她要逃出去,不管有多难。 除了自己和肚里孩子的安危,如今还另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便是给冒顿报信。 告诉他绛宾和雕陶要反,对东胡一战须做好腹背受敌的准备。 并且,这个消息最好能尽快送出去。若是送晚了,待到冒顿已出征东胡,便什么也来不及了。 可她又不能上天遁地,在这密不透风的层层看守之下,要如何才能逃出去? 她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正费心思量之时,忽闻有人敲门,问大阏氏用完膳了没有,可否进来收拾食案。 兰佩让进来,那人便推门而入,兀自在那收拾,兰佩心不在焉,也没管他,待到那小卒端走食案,带上门出去,兰佩又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才发现案桌上躺着一张巴掌大小的羊皮卷。 片刻前她用膳时还不曾有,定是刚才那个小卒留下的! 兰佩心中一惊,连忙过去拾起,背身对着油灯打开,见上刻几个工整篆体小字:旦日午时,攻,内有接应,暗语无忌。 兰佩心跳如擂鼓,又如救命符一般反反复复将这几个字看了两遍,紧接着飞快用油灯点燃羊皮卷,烧了。 这分明是有人在给她通风报信,告诉她明日午时会有人来救她,叫她提前准备,约定接头暗语为无忌。 无忌,无忌,兰佩口中反复嗫嚅着这两个字,不由得全身一阵发麻,后背起了层密密细汗。 那是她外祖父信陵君的名讳魏无忌。 为何是无忌? 这人究竟是谁?内应是如何混进挛鞮藉的队伍中的?明日午时又会是谁来攻? 冒顿,哥哥,还是父王? 兰佩将这几个可能想了一遍,又隐隐觉得,都不是。 她走到门边,透过门缝朝外看去,廊外无人,远处可见隐隐绰绰的人影,正执火杖夜巡。 她插好门闩,上床和衣躺下,想着明日事,想着无忌二字,又怕挛鞮藉半夜破门而入,睡得极不踏实,直到窗外天色蒙蒙,远远听见公鸡打鸣,才放松了紧绷一夜的神经,忽而觉得困倦至极,不多时竟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待她猛然惊醒,一抬眼眸,发现挛鞮藉正坐在榻边,痴痴望着她。 兰佩下意识惊呼一声,裹紧被子,手又摸向了腰间佩刀。 莫怕,挛鞮藉的声音魅惑,眼里柔情似水:小卒给你送早膳,拍门一直无人应,怕你出事,才找我来此。 兰佩想起昨晚进来收拾的那个小卒,压了压惊,嗯了一声。 又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睡迷糊了,现下是几时了? 挛鞮藉笑说:已过巳时中了,见你睡得沉,便没叫你。 兰佩瞥了眼桌上饭食,目光微微流转,朝挛鞮藉莞尔道:上了这么多,我如何吃的完,不如,你陪我一起用点? 挛鞮藉昨晚本就想和兰佩同案而食,却因刚落脚,诸多事需要处理,忍下了。 如今兰佩主动提出,他自然十分乐意,忙不迭地说:好,好。 兰佩见他上了套,抚着自己垂到胸前的长发,娇嗔道:只是我刚醒,仪容不整,你在门外稍等,待我洗漱穿戴好,再请你进来一起用膳,可好? 美人梳洗打扮,只为和他一起用膳,让他守在门外,她又跑不了,这有什么可不好的呢,挛鞮藉双眼放光,连连应道:好,好! 兰佩见他应下后仍坐在榻边不动,媚眼朝门外努了努,挛鞮藉这才如梦初醒,不情不愿地收回视线,走了出去。 不多时,兰佩洗漱打扮完毕,在挛鞮藉为她备好的衣服里,挑了身最明艳的换上,推门让他进来。 门倏地一打开,一阵幽幽暗香扑鼻而来,挛鞮藉痴望着眼前人的盛颜仙姿,冰肌莹彻,颜如渥丹,不由看得痴了。 兰佩嗤嗤笑道:想什么呢,还不进来! 挛鞮藉这才跨入门栏,带上身后房门。 兰佩引他坐下,见他不吃,只顾痴痴看着自己,遂将筷箸递到他手里,唇角微翘道:怎的不吃? 挛鞮藉接过筷箸,作势吃了两口。 其实他今早已用了膳,又见兰佩秀色可餐,根本无心再用,却又招架不住兰佩过分殷勤,纤纤玉指撕了半张烤馍给他,定要他就着热浆酪吃了。 挛鞮藉便一口烤馍,一口浆酪,不多时,将自己面前的全吃了。 直到这时挛鞮藉才发现,兰佩一直托腮看着他吃,自己面前的一点都没动。 还不等他起疑心,便觉四肢无力,沉沉发昏,对面的兰佩一个变两,再想看清时,眼前倏地一片漆黑。 只来得及说了个你字,挛鞮藉便倒在了案上。 兰佩僵在他的对面,手脚一阵发麻,木了好一会,才伸手使劲推了推他,见他毫无知觉,确定他是昏死过去了。 离开单于庭前,鞠婼阿姆曾给她配了几副药,细细交待了药效和用量,她当时收下后一直随身带着,照当日鞠婼所说,她刚给挛鞮藉下的量,足够他昏死到明日亥时。 她接连做了两个深呼吸,赶忙跑到门口,先轻轻将门闩插上,再折回来,取两根绦带将挛鞮藉的手脚捆紧,旋即开始把他往床上拖。 -- 第167页 她挺着肚子,不敢过分使劲,又不敢发出太大动静,半天只能挪动丈许,她便将这摊烂肉慢慢在地上搓着,直到抬上床,早已累出一身汗。 她擦了擦额上豆大的汗珠,替挛鞮藉盖好被子,放下帷帐,自己坐在案边,手握径路刀,开始竖耳听外面的动静。 果不其然,约莫一刻钟后,屋外突然响起打杀声,起先是在前院,不多时便传到了后院,兰佩的心砰砰狂跳着,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想要冲出去,又怕刀剑无眼,或是再被劫持,正坐立难安间,忽闻门外有人朝里叫她:大阏氏。 她疾步迈向门边,透过门缝看去,只看见一个人影,又朝里叫了一声:无忌。 兰佩迅速打开门闩,见那人着单于庭百骑长深赭色皮革软甲,身后跟了十几名单于庭的侍卫,均站在廊下,与她隔开相当一段距离,百骑长向她出示了单于庭北大营的通行腰牌,叩胸沉声道:属下是单于庭百骑长戈义,奉命前来救大阏氏,大阏氏请随我来。 兰佩没动,犹疑着看了眼身后,对戈义说:挛鞮藉被我下了药,现绑在里面。 戈义明显一惊,速派人把手房门,又对兰佩说:大阏氏,这里属下自会处理,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大阏氏尽快随属下离开。 兰佩点了点头,一路紧随他避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往后院疾走,穿过一扇女墙,来到方形高楼下,早有人接应将望楼通往院外的后门打开,引她坐上等候在外的一辆马车。 兰佩坐进车里,等了一阵,见马车一直没动,遂掀开轿帘往外看去,见马车四周均有单于庭侍卫把守,刚才领他出来的百骑长戈义正在叩首向一人汇报什么,那人背对着她,身型高大,颇为眼熟,待戈义同他汇报完,他又交待了两句后,突然转身朝她这边走来。 兰佩此时终于看到了那张熟悉的中原面孔,蓦地一惊,暗道,怎么是他? 待那人一步步走到车边,兰佩已放下轿帘,听他站在车边沉声道:赵实救驾来迟,还望大阏氏恕罪。 兰佩这才重又卷起轿帘,看了他一眼,压下心头难言的思绪,定定道:多谢右谷蠡王出手相救。 赵实再拜道:大阏氏言重了。属下不敢当。大阏氏,此地为朴须族外戚的一处别院,不宜久留,属下已安排好另一处安全住处,这就送大阏氏前去。 兰佩说了声:有劳,便放下了轿帘。 马车徐徐行驶了约三个时辰,终于日落时分抵达了另一处驿馆。兰佩下车后,赵实领她在前厅稍事休息,待后院整理妥当再住。 兰佩坐下,浅抿了口温水,问垂手站在一侧的赵实:右谷蠡王怎会亲自前来?此事大单于可知情? 赵实凛然道:回禀大阏氏,大单于正领兵讨伐东胡,现不在单于庭,对此事并不知情。 兰佩登时一惊。冒顿已经打去东胡了?!那雕陶和绛宾他们...... 她忙问赵实:大单于几时走的? 赵实如实回禀:三日前。 兰佩心下一沉,急道:挛鞮藉说雕陶和绛宾与东胡王内外勾结,欲在大单于讨伐东胡期间对大单于不利,此事大单于可知? 赵实看出兰佩着实心焦,点了点头,用劝抚的口吻道:大单于自然知晓,因而才会在东胡使者来到单于庭当日便挥师东进。大阏氏不必为此担心。 原来他一早已经知道了。 且将计就计,设计了一次完美突袭,反手打了东胡王和雕陶一个措手不及。 也是,这才符合他匈奴王的一贯的行事风格。 兰佩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又问赵实:你是如何得知我被掳至此,又提前便埋伏下暗卫的? 赵实自知瞒不过,且也不必瞒,遂淡淡道:自大阏氏离开单于庭当日,属下便一直派匈奴间暗中跟随保护,直到大阏氏离开第四日,属下得暗探密报,挛鞮藉率千骑离开封地正往单于庭来。属下觉得此事甚蹊跷,便一路派人跟踪并安插内应,直到三日前大单于决定发兵东胡,当晚,属下得知挛鞮藉正率千骑马不停蹄追赶大阏氏,遂于第二日一早便领兵追了上来。 赵实稍顿了下,语调逐渐转沉:前日驿站着火,属下当时正在路上,得报后未让内应当即行动救出大阏氏,实因上次神木遇袭,因无证据,无法将有罪之人绳之以法,故此次属下斗胆让大阏氏孤身涉险,实为收集雕陶一伙所犯滔天罪行的全部证据,当然,前提是确保大阏氏绝对安全。赵实此举令大阏氏受惊,不求大阏氏宽宥,还请大阏氏责罚。 兰佩听到这里,除了被赵实的缜密细致所折服,甚至还对他产生了一抹感激之情。 先是赵绮,再是赵实,这兄妹俩一个用命,一个用心,救了她两回,就算她是铁石心肠,也该被软化了。 她怔怔地望着赵实,良久,轻叹了一声,道:罢,事到如今还说什么责罚,我是你救的,功过相抵,今日事,谢谢你。 想了想,兰佩又道:待大单于从东胡得胜归来,我定面禀大王,请他重赏你。 赵实想了想,略带迟疑道:大王深爱大阏氏,属下对大王、大阏氏尽忠是份内之职,还望大阏氏念在我兄妹二人同为赵氏之后的薄面上,莫要在大王面前提及属下暗中护卫一事,免生不必要的误会。 -- 第168页 兰佩听他这么一说,立时便懂了。 大单于既已派人护送,他赵实身为右谷蠡王不放心,在大王不知情的情况下另加了一队人马暗中保护,此事若是被冒顿知道,即便最终她被赵实所救,心中也必然不快,若再因误会而心生罅隙,就更没那个必要了。 兰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应了他一个:也好。 但经赵实这么一说,她心里不禁也有些打鼓。 赵实为何要这么做?仅仅是因为要尽人臣之责吗?如果大阏氏换做是别人,他还会这么做吗? 转念一想,兰佩又明白了。 因为赵绮在上次神木祭祀时为了救她受了重伤,对于那次事件的幕后主使是谁,冒顿和赵实只是怀疑,并无证据。这次她远赴封地,赵实料定雕陶定会继续下黑手,所以便从一开始就布下埋伏,只待瓮中捉鳖,一举拿下,为赵绮报仇。 思及此,兰佩道:挛鞮藉被我下了药,捆在那府邸的床榻上,至少明天才能醒。你看着处置吧。 赵实其实已听戈义向他报告了此事,心中对兰佩的敬佩又多了一层,遂叩首道:属下遵命。 兰佩又问道:赵绮身体如何了? 赵实点了点头,道:恢复的不错,已经可以正常进食了。 兰佩叹道:那就好,望她能够早日康复罢。 赵实抱拳:属下替舍妹谢过大阏氏。 对于他为何能于今日赶到,只让她落入挛鞮藉手里一天便救了她,赵实其实只说了一部分。 兰佩不知,冒顿临走时曾让赵实和丘林贝迩代行王权,赵实于第二日便突然离开单于庭,必将引起有心之人的怀疑。为了让他的突然出走合情合理,由他主导,丘林贝迩倾力配合,两人上演了一出一言不合便开撕的激情戏码,在外人看来,赵实是被丘林贝迩排挤走的。 为了说服丘林贝迩,赵实与那个保守且一向看不上自己的老头长谈至后半夜,因要调用北大营的兵权保护兰佩,为了打消老头的顾虑,赵实不惜将赵绮抵押在单于庭做人质。 好在丘林贝迩虽倔了点,却并非不讲理之人,想到大阏氏身怀匈奴王骨血或有危险,最后还是松了口,对赵实说:我要你这个人质作甚,你正好以带她看病为由,和我赌气走了,省得给我留下个麻烦,我还得替你照看。 赵实当然不放心自己离开后,让还在养伤的赵绮一人留在单于庭,于是谢过丘林贝迩,来时将赵绮带离了单于庭,安排妥当,再连夜赶路,来追大阏氏。 两人未等多时,后院收拾好,兰佩欲要歇下时,赵实说:属下已派人去寻莫车,无论路上是否能与之汇合,属下都将护送大阏氏平安回到封地。 兰佩眼里微光一闪而逝,仿若又产生了前世将赵实当成自己死去哥哥的错觉,涩然道:如此,便有劳你了。 赵实微微顿首,恭送大阏氏回屋,长长的影子斜插入她房内,被她一关门,隔断在了门外。 第74章 三日后。 拓陀和兰儋率领的东、西路军按原计划,于日暮时分顺利抵达东胡王庭,至此,东胡的有生军事力量已被尽数击灭。 王帐内,冒顿立于舆图前,双眉紧锁,目光晦暗不明。 拓陀连夜长途奔袭,面带倦色,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却依然炯炯有神:大王,呼衍残部还剩不到两万人,目前游居在饶乐水西岸,他们推选了一个名叫呼衍靳准的年轻人担任新族长,现正绑在帐外,大王是否要见? 冒顿沉吟片刻,不答反问:东胡各残部现下情况如何? 兰儋道:受降约有十二万之众,另有两支残部带着族人分别往乌桓山和鲜卑山的方向逃了,是否继续追,还请大王示。 不必了,冒顿知战士们此次收获颇丰,归家心切,且乌桓山和鲜卑山地域偏北,冬日气候极寒,若是继续追讨,恐陷埋伏,攻守相持,胜负难测,于是道:家里男人都死在了战场上,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些老弱妇孺,凛凛冬日,携家带口自祖祖辈辈生活的故地向北逃亡,能活下来的少之又少,就随他们去罢。 兰儋眼中的不可置信一闪而逝,暗自思忖难道这是即将为人父的大单于念及自己的孩子,心生恻隐之心,竟一反常态没将敌人赶尽杀绝。 但既是大单于的决定,兰儋无从置喙,旋即叩首领命:臣遵旨。 冒顿这才对拓陀说:让那个呼衍部的新族长进来。 拓陀走到门边,掀开厚重的帐帘,凄厉的北风夹带雪粒,裹挟着一个年轻男子进了王帐。 跪下! 那男子被反手捆绑,一脸英气,面颊上裂着道道血口,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的样子,见到冒顿还未来得及下跪,便被拓陀一脚踹倒在了地上。 冒顿微微蹙了蹙眉,对拓陀说:替他松绑。 拓陀略有犹豫,怕这竖子没了捆绑对大单于出手相向,试探着对冒顿说道:大王,他是叛贼...... 冒顿面露不悦:孤叫你给他松绑! 拓陀不敢再拖,麻利地给呼衍靳准松开了绳绑。 呼衍靳准自始至终面无表情,被松绑后身子依旧僵硬地挺着,也不向大单于行礼。 -- 第169页 拓陀看不下去,气急败坏地要拿鞭子抽他,被冒顿一把攥住已经飞到半空的鞭子,拓陀人也被拽得一趔趄。 冒顿松手,拓陀分明看见了大单于手里一道血痕,心中一凛,忙退到了一边。 冒顿并不理会,在拓陀和兰儋讶然的眼神中缓缓走到呼衍靳准身边,搀扶他站起来,细细打量了他一番,缓颊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这才开口回道:呼衍靳准。 冒顿点了点头,沉声道:孤知你们当日举族东迁,实乃被呼衍黎胁迫的无奈之举,孤如今讨伐东胡,想必你也知道,那是东胡自不量力,欺人太甚,逼孤灭它,而并非针对呼衍部。呼衍部作为匈奴四大贵族之一,曾为头曼一统匈奴立下了汗马功劳,这一点,孤不敢忘,也不能忘。 冒顿说到这里,有意稍顿,不动声色观察呼衍靳准的反应,见他眼眶红了。 他轻叹一声,又道:如今,东胡已灭,你们东迁之后寄人篱下的这一整片土地,都已是我匈奴国土。孤只当呼衍部出走是件家事,当呼衍部所有昆弟姊妹仍是家人,你既是呼衍部推选出的新族长,年纪虽轻,想必必有过人之处,孤且问你,是否愿意带着呼衍族人重回单于庭? 呼衍靳准自昨夜被绑,至今日面见大单于被踹倒在地,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虽个中事非他本意,非他本心,但当初出逃,如今投靠国又被大单于所灭,加之还有个通敌叛国的呼衍黎,他以为,大单于定是不会放过他这个新族长的。 他唯有一死,为全体族人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谁知大单于非但没有责罚,还推心置腹与他说了这一番话,肯定了呼衍部,肯定了他本人,呼衍靳准顿感胸腔溢满一股暖流,如同迷失在外的游子终于找到了归家的路,当场泣不成声。 冒顿从他的反应已知晓了他的决定,拍了拍他的肩,悦色道:你是想领族人回原封地,还是就留在此地为匈奴开拓一番新天地? 呼衍靳准扑通一声跪下,当即向大单于连磕了十数个响头,一直磕到额前肿胀,泛起血丝,才哽咽道:小人替全体族人谢大单于不杀之恩,小人愿领族人在此地为大单于戍边,若有人来犯我匈奴,定寸土不让,以死相拼! 冒顿甚为赞许地点头,道:好!孤便封你为姑夕王,统呼衍部,封地居单于庭东,饶乐水两岸。 呼衍靳准感激不尽,连连叩谢,末了,又亲手送上呼衍黎与雕陶暗中往来书信,以表效忠。 呼衍黎当时想将这些书信作为雕陶谋反的证据,倘若哪日雕陶反悔,可用作威胁,因而一直保存完好,呼衍黎死后,呼衍靳准在其帐内发现了这些书信,还未等处置,便被抓了起来。 兰儋上前,替大单于接下书信,呼衍靳准退出王帐后,兰儋将那些羊皮卷呈到冒顿面前。 冒顿在帐内油灯下一张张翻看那些书信,发现里面除了两人约定里应外合扳倒他之外,被提及最多的,居然还有兰佩。 两个恶毒的妇人,处心积虑地密谋着要兰佩不得好死,神木祭祀计划失败后,雕陶一直在寻找新的机会。 想起呼衍黎临死前对他说的话,冒顿的面色黑沉下来,紧捏羊皮卷的双手青筋暴凸,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兰儋和拓陀看出大单于异样,不知这信上写了什么侮辱大单于的话,互相使了个眼色,最后还是决定佯装不知为妙。 冒顿几日前派出去打探消息的斥候一直未回,单于庭那边也没传来什么消息,这个时候,每捱一个时辰对他而言都是煎熬。 如今,东胡各部已平,又有呼衍靳准领呼衍部在此镇守,对沿线哨所进行布防之后,大军后日便可开拔回单于庭。 只是,上万人的骑兵部队,粮草辎重加上所掠人口牲畜,于这大雪天里行走不快,而他若是丢下部队先行,绛宾和雕陶探听虚实后当真孤注一掷,起兵造反,以现留守单于庭的一万兵力,恐不等大军抵达,单于庭便已变换了大王旗。 冒顿眉头紧拧,反复思量之后,最终做出了一个大胆且危险的决定。 擒贼先擒王,如今绛宾和雕陶谋反证据已然做实,他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用在东胡王身上的这一招,他打算在绛宾和雕陶身上再用一回。 一番谋定之后,大军于隔日辰时,踏上了回程的漫漫长路。 ...... 莫车带领手下以阿鲁柴登为中心,挨家挨户搜寻了三日,仍不见大阏氏踪影,急的嘴上立时便起了个大燎泡,里面全烂了。 放出去的另两支队伍,这两天也一直没什么消息,除了有一队打探到据此约百里有一处朴须族的别院,前日不知怎的发生过激烈交战,死伤无数。 朴须族内部因争夺土地牲畜人口,时常发生械斗,当年老族长死后,几个儿子为了夺族长之位兄弟相残,人尽皆知,因而对在朴须族的别院发生这种事,大家都没怎么往心里去。 倒是莫车手下有个叫辛力的百骑长提醒他,此事或许与大阏氏失踪有关,可去一探究竟。莫车此时已近绝望,便抱着完全碰运气的心态,往那处别院的方向继续搜寻。 这日在路上,莫车远远看到一队人马迎面而来,待走得近了,发现竟是单于庭的人。 -- 第170页 那队人马明显也在寻人,领头的见到莫车,当即自报家门,原来正是奉赵实之命,前来寻找他的百骑长戈义。 两人将整件事前后一说,完全对上,莫车听说大阏氏被赵实所救,母子安好,当即喜极而泣,下马面向太阳连磕三个响头,感激太阳神眷佑,又赶紧派人给单于庭和奢延城再次送信报大阏氏平安,之后便随戈义倍道兼行,终在赵实护送兰佩上路的第三日,与其汇合。 莫车再见到大阏氏,如同见到日月神灵,下跪不起请大阏氏责罚,兰佩免他无罪,只是听说他先前曾给奢延城报信说自己遇火被劫,怕父王担心,有些不快,好在莫车已经又派人回去报平安了,她如今只想尽快赶路,早点回到奢延城,回到父王身边。 一行人重又上路,兰佩坐在马车里,看着远处骑在马上莫车与赵实的身影,思来想去,还是在当日歇脚用午膳时,将赵实找了来,开门见山地对他说出自己所想。 如今大单于不在,单于庭内若只留下左贤王和雕陶阏氏,我心中始终难安,莫车既已赶到,又有前次教训,我相信他定会打起十二分精神,不敢再出岔子,倒是单于王庭需要有人时刻盯着,一旦有什么情况可第一时间报大单于,让他早做应对之策。还望右谷蠡王以大局为重,尽快回去。 赵实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子,这一路车马劳顿,中间又遭遇波折,此刻苍白的小脸上难掩风尘仆仆,目光却依旧坚定果毅。 这么看来,她和大单于真的很像。 是那种心灵之上的高度契合。 对所认定之事的执着,在危机紧要关头第一时间想着彼此。 她如今对他说了这么多,其实还是放心不下大单于,怕因他不在单于庭,绛宾和雕陶趁机作乱,无人给大单于送信,以致大单于孤身涉险。 所以,她是要他在保护大单于和保护她自己的抉择中,选前者,唯有这样,她才心安。 为使她心安,赵实几乎不假思索便答应了她的请求:好,我这就清点人马,返回单于庭。 兰佩见他如此痛快听话,心中倒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原本打算好的事,如今似乎变了味道,成了某种奖赏和补偿:还有一事。我之前曾对赵绮说,征得你同意之后,接她来奢延城住上一段时间。如今鞠婼阿姆随我回了奢延城,我想和你商量,若你信得过我这个大阏氏,便送她来与我同住些时日,也好让鞠婼阿姆替她调理身子,待到她身子养好了,我再送她回单于庭。 赵实知道赵绮与大阏氏投缘,要不是他拦着,她能一直黏在大阏氏身边。送她去奢延城,赵绮自然是愿意的。既然大阏氏这么盛情邀请,他这个做兄长的自然不好再推,便也痛快应承道:承蒙大阏氏不嫌弃,能看的上舍妹,如此关心爱护,属下感激不尽,替舍妹谢过大阏氏。属下此次离开单于庭,将舍妹安置在了一位老友处,待属下这次回单于庭后,便派人送她去奢延城。 兰佩点了点头,本想再多说两句赵绮和兰儋的事,想了想,觉得此时还是顺其自然为好,便忍住了。 用完午膳,赵实将大队留下,别过大阏氏,只带了二十来人随他回单于庭,兰佩一行比来时的队伍又壮大了一倍不止,继续向奢延城进发。 ...... 赵实与冒顿星夜兼程,于同一天回到单于庭。 此时绛宾刚刚得报兰佩已落入挛鞮藉手中,正在暗中调动军队,欲以兰佩为要挟,与冒顿决一死战。 他听说冒顿带着大队人马,拖着从东胡掳来的人畜,行动缓慢,且那些战士们因此次从东胡掠了不少财宝,皆无心恋战,若是他在从东胡至匈奴必经的呼拉尔隘口设下埋伏,必能以少胜多,打他个措手不及。 那小子若敢使用鸣镝,他便把兰佩拖出来放到阵前,他倒不信,冒顿到时候能下得去手! 这些日,他便一边天天邀丘林贝迩喝到酩酊,放松这个老头子的戒备,一边暗中联合朴须族部署埋伏突袭计划,等着挛鞮藉将兰佩押送回来。 谁知这边一件事都没办妥,那边却听说大单于已回了。 他一时阵脚大乱,想着这怎么可能,短短五日前冒顿人明明还在东胡王庭,即便他抛下队伍,自己先行,也绝无能仅用了四日便回到单于庭。 然而金帐通传,大单于回,召单于庭所有王室贵族进帐议事又是千真万确的。 绛宾一时心虚腿软,缩在王帐内不敢动,最后还是被雕陶呵了出去:怕什么!兰佩如今在我们手上,他不敢对你如何! 结果话音刚落,侍卒通传,大单于请雕陶大阏氏也一同前往。 这下,便连雕陶也开始心慌起来。 她知道呼衍黎死了,自己在东胡的靠山已倒,拿不准冒顿手里捏住了什么把柄,在刚回单于庭的当日便叫她也入金帐。 她故作镇定,还是用那句话来给自己打气,怕什么,兰佩在她手里。 也不知是她多心,还是大单于有意为之,今日金帐外的兵力比往常多了数倍不止,所有侍卫均着重装铠甲,手持利器,似有什么战事一触即发。 金帐内的气氛也十分诡异。 自从她和绛宾进帐,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齐盯着他俩,如同根根利箭,将他们钉在即将接受审判的位置上。 -- 第171页 而当她继续往里走,看清了这些部落首领们手里拿着的东西时,几乎当场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小贴士:东胡经此一战,从中国历史和版图上彻底消失,余部分为两支向北逃亡,一支逃到了乌桓山一带,即后来的乌桓,一支逃到了鲜卑山一带,即后来的鲜卑。 第75章 雕陶如何也想不到,她写给呼衍黎的信,此刻会出现在单于庭的金帐内。 那些信上还残留着她当日封印的火漆,太阳神图腾,她绝不会看错。 她一时双腿发软,站立不住,偷觑了一眼正端坐在王座之上的冒顿,见他身着玄色软甲,长发结辫披散胸前,一看便是长途疾行而来,刀刻般的脸上布满这一路风雪侵蚀的痕迹,却不带一丝倦色,如炬的目光深不可测,此刻正波澜不惊地扫过帐中人。 绛宾和雕陶进帐后,原本看着羊皮卷,口中发出慨叹咒骂之声的贵族首领们须臾间噤了声,金帐内一时暗流涌动,静的诡异。 冒顿便自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缓缓开口了。 太阳神庇佑,本王此次讨伐东胡大获全胜,一举歼灭东胡各部,斩了东胡王的项上人头,俘获东胡人畜财物无计其数,将匈奴国境线东推千余里。不过孤今日招诸位进帐并非为了庆功,那是拓陀和兰儋领大军回到单于庭后,孤论功行赏时再做的事。 冒顿说到这里,稍顿了一下,朝帐外唤了声:来人! 早已等候多时的侍卫手持铁链绳索大步迈进帐来,突然将绛宾和雕陶团团围住。 被围在中间的绛宾脸色大变,瞪着布满血丝的牛眼大喝道:我是匈奴堂堂左贤王!你们要做什么?! 侍卫们个个脸上都是肃杀之色,默然不语。 自然,绛宾这话也不是问他们,而是问正坐在王座之上的大单于冒顿。 冒顿紧抿的唇线透着狠厉,语带讥讽:孤之所以星夜兼程,不惜冒死穿那片瓯脱地赶回单于庭,实是因为孤想当着诸位族长的面,问问自己的叔嫂,孤何处做得不妥不当,不是为了整个匈奴,孤的叔嫂要暗中勾结东胡,多次谋害孤的大阏氏,并欲加害孤于为匈奴开疆拓土的战场之上? 直到此时,绛宾和雕陶才知道为何冒顿会在如此之短的时间之内从东胡回到单于庭。 他竟只身深入那片瓯脱不毛之地,踏上了虽然最近,却也最有可能再也走不出来的亡命之旅。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拿命换来的。 他又一次用行动证明了,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雕陶面色煞白,再也支撑不住,咚得一声跌跪在地上,绛宾胡髯乱颤,狰狞着一张紫脸,用手指着雕陶叫屈:大王,一切都是这个毒妇所为,臣并不知情!还望大王明察啊,大王! 冒顿眯了眯眼,颇为玩味地说了声:哦?此话当真? 绛宾登时伏地叩首,一字一句:千真万确! 雕陶眼见自己嫁了几十年的男人,到了这时候,为了保全自己,竟不惜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她身上,心中不禁一阵寒,一阵怒,又一阵悲。 她冷冷看着绛宾丑陋的嘴脸,慢慢直起身子,咬牙道:大王,你的大阏氏如今在他手里,挛鞮藉当日领去挟持大阏氏的一千骑都是他的人,你可去查! 雕陶说这话实为一箭双雕,一方面摆出绛宾参与其中的确凿证据,一方面也是提醒冒顿,既然已经撕破了脸,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了,兰佩现在他们手里,真要拼个鱼死网破,对谁都不利。 谁知她不说这事还好,一说到大阏氏,大单于的怒意竟比刚才燃爆了数倍不止,厉呵道: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把人给我带上来! 帐内众人屏息凝神,都在等着看大单于让押带上来的会是何人。 不多时,便见一人披头散发,戴着镣铐,拖着沉重的步子被押进了金帐。 待到他踉跄跪下,露出被头发遮住的脸,帐内众人莫不倒吸一口凉气,雕陶更是像疯了一般地想要冲破封锁扑过去,在与侍卫的冲撞推搡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啕:儿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是怎么了,我的儿啊! 不错。被捆绑着带入帐内的,正是雕陶的好儿子,挛鞮藉。 这也是赵实在单于庭遇见冒顿之后,当即送他的一份大礼。 挛鞮藉自那日被兰佩下了药,昏昏沉沉醒来后,被捆绑着暗中押解回单于庭,这两日一直在北大营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关着,已经被饿,被冻,被打得丢了半条命。 事到如今,他才用血的教训懂得了一个道理漂亮的女人是魔鬼,尤其兰佩,是这世上最绝美、无情、却也最会勾人心魄的,魔鬼。 绛宾看着自己儿子以这副模样出现在金帐之中,已然料到挟持兰佩的计划也失败了,如今自己手里已再无可以与冒顿相抗衡的算筹,乌紫的脸色迅速转为灰白,目光呆滞而涣散。 赵实在雕陶的哭嚎声中向冒顿呈上一张羊皮卷,朗声道:大王,这是挛鞮藉的口供。对于纵火、挟持大阏氏,供认不讳。并供认左贤王和朴须雕陶皆为同谋。 冒顿接过羊皮卷,匆匆扫过后让阿承送给丘林贝迩过目,丘林贝迩不等看完,便愤然道:大王!左贤王和朴须雕陶通敌叛国,谋反证据确凿,几次欲加害大阏氏,罪加一等。如不就地处决,难平众怒! -- 第172页 丘林贝迩话音刚落,帐内当即响起一阵附议之声,部落首领们群情激愤,纷纷怒斥大单于为了匈奴开疆拓土,在敌军阵前搏命厮杀,堂堂左贤王和朴须族雕陶竟为一己私利,在单于庭密谋策反,若不是大单于拼死赶回,还不知事态会如何恶化。 冒顿抬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转而沉声对绛宾道:王叔,本王当初念你冠挛鞮王族之姓,是孤的血缘至亲,早年间对秦一战劳苦功高,封你为这单于庭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左贤王,只可惜人心难测,孤如此待你,却换来你的谋逆之心,实在令孤心寒至极。事已至此,即便孤再想保全你,怕是在场这些贵族部落首领们也不答应了。 对!不答应,我们绝不答应! 以丘林贝迩为首的部落首领们引颈高呼,满脸鄙夷愤慨之色。 冒顿在众人的附议声中缓缓自腰间抽出径路刀,神色哀惋道:王叔,未免受羞辱,还请自裁为便罢。 侍卫上前接过径路刀,递到绛宾面前,绛宾怔怔盯着那龙首环纹刀,忽然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尖异的笑,面如死灰道:冒顿,你今日杀我,焉知后人会如何评说?世人提起匈奴王冒顿,只道他杀父夺权,尽诛其后母叔弟,残暴冷酷,是个没人性的畜生! 冒顿不语,眼帘半掀,看不出半分怒意,与之相反,倒蕴深深悲悯。 绛宾则继续叫嚣着:我会有今日,都是被你一步步逼迫至此,反,倒还能有一线希望,倘若我不反,早晚也会死在你手里! 说到这里,他目眦欲裂,一把从侍卫手中夺过径路刀,像是要将今生最后的力气用尽,飞掷出手中短柄宝刀,那刀疾如闪电,竟直直朝王座上的冒顿飞去。 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那刀已咻得一声,带着阴风自眼前飞过,眼看就要击中大单于! 千钧一发之际,冒顿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条皮鞭,如灵蛇般自空中游弋半圈,转眼已将那利刃击落在地。 紧接着,金帐中倏地响起令人毛骨悚然的鸣镝之声,不过一个弹指,绛宾追随着自己的哥哥,直挺挺地倒在了鸣镝响箭之下。 雕陶眼看着绛宾突然被射死在自己面前,整个人已不复先前的癫狂,呆若木鸡地盯着自己夫君的尸首看了一阵,就在侍卫要将她拖出去斩首前,忽然转身朝王座上的冒顿深深一叩首,颤声道:大王,你此次去东胡,可有见到哲芝? 冒顿的目光一黯,淡淡道:见到了。 雕陶苍白的面颊抑制不住地抽搐着,问:她......可好? 哲芝的病,直到冒顿率大军离开之前,都未见起色,冒顿临走时特意嘱咐呼衍靳准,叫他好生照看哲芝,当她是单于庭二阏氏对待。 此时面对这个将死之人的最后一个问题,冒顿面色如常,回道:都好。 雕陶终于听到了让她满意的回答,和挛鞮藉一道,被侍卫拖出了帐外,斩首示众。 金帐之内,冒顿犹如一尊神像,静静立在太阳神的青铜饰牌前,看着绛宾软成一滩的尸身被侍卫抬出金帐,地上的血迹很快被清洗干净,一切就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除了左手上位,那个属于左贤王的位置,空了出来。 自此,匈奴挛鞮正统王族只剩挛鞮冒顿一人,单于庭的王权终于完全掌控在他的手中。 ...... 十日后,日暮时分。奢延城外,乌金西沉,晚霞将天地间烧成火红一片,自那红色的地平线上,远远出现一支近千人的骑兵队伍,护送着正中那辆车轮包毡的马车,缓缓而来,穿过护城河,外郭城,早有侍卫自城墙垛口上看见骑兵队伍高擎的那面莫字大纛,知道是千骑长莫车护送大阏氏回了,大开城门,并速将此消息报至右贤王府。 兰鞨连日来在鞠婼的医治下,咳疾已转好,腰腿痛减轻,人也能下地行走了。听说女儿平安回来,就要进城,一时喜出望外,披了件皮袍,拄着拐就要去府外迎接。 自从去岁参加完女儿的婚礼回到奢延城,府中大管事皋胥已有日子没见王爷如此高兴了,追在后面让王爷慢些走,自己又紧跑了两步,上去要搀扶他。 却被他一把推开了。 他不愿让女儿见到自己就连站立行走都要被人搀扶的样子。 皋胥无奈,只得站在王爷身侧,陪着他等了一阵。天色渐渐转暗,到了掌灯时分,王府内外的灯火已渐次亮了起来。 就在这时,忽听见一阵齐整的马蹄声自北而来,由远及近,空气中干土浮灰的味道愈加浓重,不多时,莫车高骑马上,护送兰佩乘坐的马车徐徐停在王府门前,兰佩被左右护拥着下了马车,见到父亲竟站在门口,知他定是已经于这寒风中等了多时,不禁眼窝一酸,唤了他一声:父亲! 一年未见,兰鞨看到女儿已经隆起的肚子,既欢喜又激动,待女儿走近,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主动抱过女儿的兰鞨,竟轻轻抱住了女儿,只抱了一下,旋即松开,郑重叩胸行礼:为臣兰鞨见过大阏氏。 兰佩何时受过父亲这样行礼,刚想拦阻,又顾及自己如今的身份,只得在众目睽睽之下敛起神色,对兰鞨道:右贤王免礼,之后赶紧搀扶起父亲,细细打量一番,不过一年未见,父亲被病痛折磨,苍老了许多,手里还拄起了拐。 -- 第173页 兰佩一阵心酸,强忍住泪水,被一行人拥着,向王府内走去。 兰佩前次离开奢延城去单于庭送信时,正值盛秋,如今,府中满园秋景稍纵即逝,已换上一番隆冬景象。 兰佩身怀有孕,不便再住鹿鸣阁,兰鞨早已命人将她出嫁前住的闺房收拾出来,穿过回廊便是花园水榭,是个相对安静又风景独好处。 兰佩安顿下后,屏退众人,细细询问父亲的病,得知经鞠婼医治调理后已渐好转,一颗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兰鞨于是又问起女儿路上被劫经过,当日听莫车派人来报驿馆着火,兰佩失踪,他当即便猜测或是雕陶和绛宾所为,恨不能插翅飞到单于庭一刀结果了那两人。 如今听女儿说起最后被赵实所救,兰鞨默了半晌,方才慨然道:我兰族欠他赵氏的,怕是今生也难还清了! 兰佩知道父亲深受母阏氏影响,对来自中原的赵实的态度,并没有单于庭里其他贵族那般排斥,但也绝对说不上有多信任,如今赵实兄妹两次救了她,父亲又是个重情义的,今后对赵实,应会高看一等了。 兰佩于是说已邀请赵绮来王府休养,聊表谢意,兰鞨十分赞成,问约何时到,可否要派人去迎。 兰佩说暂且不用,父女二人又说了一阵,兰鞨忽而叹道:不知大单于此次突袭东胡,战事是否顺利。 兰鞨知道自己的儿子也随大单于出征了,只是前方的消息因大雪封山,迟迟没能传来,这些日子,他身在右贤王府,除了担心自己的女儿,就是担心正在战场上拼杀的儿子了。 因有赵实之前说的那番话,兰佩对于冒顿得胜而归心里有底,遂让兰鞨宽心道:父王放心,大单于为此一战,已暗中筹谋许久,大单于行事虽胆大,却不鲁莽,虽恣意,却不妄为,凡事不求万事俱备,但求机不可失,一旦是他看准、认定的事,排除万难也能达成。当然,这世上从没有无条件的成功,大单于能胜,是因为他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兰鞨静静听着女儿夸奖她的夫君,虽然以他对冒顿的了解,知道女儿所言非虚,但听她这样欣赏信任自己的夫君,还是打从心底里为她高兴。 女儿和女婿琴瑟和鸣,恩爱有加,不正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所希望的么。 况且,如今女儿怀了大单于的孩子,不正是他们夫妻和睦的最好力证么。 兰佩一口气说完,方才察觉到父亲正带笑看她,慈爱的目光里,满是欣慰。 兰佩不禁脸一红,垂眸不说话了。 兰鞨见她这副小女儿的娇羞模样,呵呵笑出了声,道:蓁蓁,看来大单于是真心待你!这一年间,我人虽不在单于庭,但那里发生的事,桩桩件件,我还是略有耳闻。当时听闻大单于要娶左贤王之女做二阏氏,我还怕你受委屈,叫兰儋多开导你,后来又听说东胡王来索要阏氏,大单于以你怀孕为由,将哲芝送去了东胡。焉知大单于当初娶哲芝不是早有筹谋,为了保你?为父猜想,即便你当日并未怀孕,大单于也不会将你送去东胡。这回也是,他不在单于庭,因放心不下你,许你回奢延城待产。蓁蓁,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啊!为父真是为你高兴! 这些虽已是过去的事了,当时兰佩也曾有触动,但不知怎的,此刻听父亲说起,她的心里还是不受控地猛跳了一阵,蓦地涨红了脸。 她的夫君,虽不知此时身在何处,但她知,他这次定会从东胡得胜而归,赴约奢延城,接她和他们的孩子一起回去。 第76章 岁正月,拓陀和兰儋率领的大军长途跋涉,带着从东胡掳来的人口牲畜,绕过那片瓯脱地,回到单于庭。 庆祝活动从早到晚不曾停歇,大单于论功行赏,在这冰冻千里的隆冬时节,得胜归来的将士们将大单于赏赐的烈酒当水喝,冷冽干燥的空气中满是干柴炙肉的香气。篝火簇簇,鼓乐阵阵,喝高了的兵卒于雪地中赤膊上阵,比试近身肉搏,四下叫闹欢呼声不歇。 金帐内,灯火通明,左右分列两条长案,案上摆满美酒佳肴。拓陀和兰儋分坐左右上首,受大单于赐酒,席间,氏族首领们不时上前向大单于和上首二人敬酒,态度无比恭谦,帐内气氛一派喜悦祥和。 兰儋隐隐觉得,这次回来,单于庭内一切看似平静如常,实则于无声处,可闻惊雷。 昔日那些倚老卖老的贵族首领们一反常态,于金帐内外,莫不唯大单于马首是瞻,而那些年轻的贵族小王们,看向大单于的眼神里则满含崇拜。 一时间,单于庭内同心并力,大单于真真是一言九鼎,威震八方。 兰儋知道,这固然与大单于马踏东胡,一雪前耻,大获全胜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单于庭内所有人都看到了绛宾一家背叛大单于的下场,看到大单于年纪虽轻却老成狠辣的手段,看到了匈奴帝国未来的希望。 他们于是将心服口服毫不掩饰地写在脸上,向大单于敬酒时,发自内心的奉承话倾筐而出,争表衷心。 看得出大单于今夜心情甚好,对各部落首领们的敬酒来者不拒,这边喝着,还不忘抬眸叮嘱兰儋:兰儋!你须得好好敬子初一卮酒!这回多亏他出手相救,大阏氏才免遭不测! 兰儋回来后听说了兰佩的事,当日便寻赵实表达了谢意,如今大单于发话,别说敬一卮酒,就是敬一罍,他也绝无二话。 -- 第174页 赵实今日喝得有点高,听见大单于点他,转身,见兰儋已来到近前,向他扬觞道:右谷蠡王,这卮酒兰儋替兰族、替父王、替舍妹敬你,谢谢你对舍妹的救命之恩! 赵实面色微赤,耳根泛红,眸中带笑道:大人言重了,谢大人!说着,将卮中酒一饮而尽。 兰儋卒爵后替赵实斟满,紧接着又敬一卮:这一卮,是敬赵姑娘的,谢谢她舍命相救大阏氏,这次回来我还没能去看她,不知她身子可好些了? 兰儋此次回单于庭后,一直想找个机会去看看赵绮,实在因公务缠身,到现在都没得空。 赵实听他如此说,眼梢一弯,道:大人有所不知,经大阏氏盛情邀请,舍妹已去了奢延城,现正在右贤王府内与大阏氏同住,有大阏氏悉心照顾,舍妹身子已是大好了。 兰儋这才想起兰佩走时曾说过此事,没想到这么快赵绮就已经到了奢延城,心中又是高兴,一时又有些发空,不过还是悦色道:如此便再好不过!既去了,便多住些时日,正好也给大阏氏做个伴。 赵实知这事他说了不算,便只是唇角一抿,仰头喝酒,兰儋也把酒喝了,却未急着回席,颇好奇地问赵实:右谷蠡王当日是如何得知大阏氏在路上遇险,从而及时相救的? 见赵实面色微怔,兰儋自觉问题唐突,赶紧解释:右谷蠡王千万别多心,我只是折服于你的未卜先知,并无它意。 赵实这才淡淡一笑,道:哪有什么未卜先知,不过是赵某为了找出幕后主使,为舍妹报仇,暗中派人监视,及时发现了他们的阴谋。 那日回来对大王,他也是这么说的,大王当时抑制不住激动地拉住他胳膊,朝他背上拍了又拍,连说话的声音都是颤抖的:多亏有你,子初,孤多亏有你! 赵实极少见到大王在人前如此情绪外放,想起前世事,心中一阵酸楚,怅然道:这些都是为臣该做的。 前一世,兰佩因他而死。 虽未死在他手下,可他良心泯灭栽赃兰佩属意勾引他是真,进而直接导致大王盛怒之下将兰佩送去东胡,待到大王悔断肝肠再去救人,兰佩已惨死在东胡王刀下。 虽他当时栽赃嫁祸事出有因,雕陶不知从哪得知他还有个妹妹,绑了赵绮做威胁,他不那么说,赵绮就得死。 可大阏氏又何其无辜,在孤立无援的单于庭,被同样来自赵国,最为她所信任亲近的人从背后朝心尖上捅下一刀,短短两月后便一命呜呼。 前世,他便背负着这罪,苟活在单于庭,直到临死前才将事实向大单于和盘托出。 他到死都忘不了大单于听他说完那番话时的神情。 怒目圆睁,灰白着一张痛苦至极的脸,像是立马就要拿刀结束了他,却也更像是要杀了他自己...... 是以这一世他活着的所有意义,都是为了大阏氏能够安稳一世,平安喜乐。 如此,才不枉他生而为人,重活一世。 ...... 赵绮来到奢延城不久,右贤王府就收到了从单于庭传来的消息。 大单于得胜而归,兰儋大人一切安好,左贤王一家认罪伏诛。 都是好消息。 兰佩连日来心情大好,连着胃口也跟着好,每日食量惊人,搞得鞠婼一到用膳时间便如黑煞面神一般杵到兰佩身边,苦口婆心提醒她,适量即可,切勿贪嘴,孩儿太大不好生。 兰佩也想管住嘴,可她总是爱饿,每日吃多少都觉得肚里空空。 眼看她肚子一日大过一日,鞠婼又要她加强运动,每日需在王府内走满三个来回。 兰佩原先是好动性子,可这带货蹓跶着实累人,若是有人陪着可能还有些兴致,偏偏鞠婼又让赵绮静养,叮嘱她能坐就不走,能躺就不坐,于是这偌大一个园子,兰佩每日只能独自一人走个不歇,鞠婼似是知道她会偷懒,每每在她偷摸刚要坐下时便神出鬼没地出现,搞得兰佩现在一见到她便臊眉搭眼,唉声叹气,避之不及。 她跑去找赵绮诉苦,谁知赵绮一个劲捂嘴笑:都是奴才怕主子,似大阏氏这般主子躲着奴才的,我还是第一回 见! 兰佩撇了撇嘴,叹气道:罢!谁叫她是国毉呢。想当初国母大阏氏生大王时难产,便是她给救回来的。以她这些年为医的经验,必是为了我好。只是我如今才切身体会到,怀胎十月竟是如此难熬,肚大如箩行走不便倒也罢了,每晚睡觉才是难事!左右侧躺,仰面平躺,怎么睡都不舒服,一晚上翻来覆去来回折腾,无一夜能睡个好觉! 还以为赵绮会安慰她两句,谁知这丫头听她说完竟笑得更欢了,兰佩蹙眉问她:有这么好笑? 赵绮艰难打住,闪着一双晶亮的眸子说:大阏氏这是想大单于了!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兰佩霎时羞红了脸,作势要打她,嘴里嗔骂道:你一个未出阁的丫头,成日脑子里竟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 赵绮躲着兰佩的绣拳,连连摆手告饶:大阏氏莫冤枉我,我可什么也没说啊...... 正闹做一团,小狄自门外唤了声大阏氏,报说单于庭有信来。 -- 第175页 笑闹声戛然而止,兰佩心跳如鼙鼓,故作镇定地问:什么信? 小狄回道:是大单于写给大阏氏的信。 甫一听到大单于三字,兰佩脑袋一热,蹭得从榻上站起,动作快得全不似一个挺着肚子的孕妇,顾不上理会赵绮在身后笑她,便和阵风似的,推门疾步飞了出去。 待兰佩来到前厅,见父王已经等在那里了。大单于的信由单于庭信使专程送达,上封龙首太阳纹图腾火漆,由信使亲自交到大阏氏手中,换取大阏氏信物后方可回去复命。 兰佩收了信,让信使稍候,手托着肚子便往厅后去,兰鞨问她要取什么,可交代了让旁人去取,兰佩只说不用,一路小跑着,亲自去庖厨取了把干椒装入绣囊,封好口,再回来交给信使。 视尔如荍,贻我握椒。无论他信里写了什么,她的心思都在这绣囊里了。他应是会懂。 信使知这是大阏氏带给大单于的信物,当即用牛皮袋包裹妥当,一刻不敢耽搁,拜别右贤王和大阏氏,回程复命去了。 兰佩这才平复着一颗咚咚直跳的心,匆匆回到自己房间,打开那封羊皮卷,细读起来。 冒顿在信中一带而过他灭东胡,诛异己的经过,只道自己无用,一次次置她于险境而心余力绌,又道他回单于庭后,忙于整顿安置东胡降兵,近日又收铁拂报在长城以北筑支就城时受楼烦国强烈抵制,几次袭扰,边境线上战事或一触即发。他道自己甚是想她,很想现在就来奢延城见她,但手上事千头万绪,一时无法动身,望她谅解,又叫她安心待产,再三保证待他将这些事处理完,定会在她生产前赶到。 最后他在信中说,平生不知相思苦,见不到她,日日苦相思。 兰佩将这信反反复复看了多遍,直到将一字一句都刻入脑中,一边将信小心翼翼收好,一边暗自得意,自己让信使送他的信物,便是最好的回信了。 想了一阵,又不免害羞,椒蓼之实,繁衍盈升,椒因多子,有后代昌盛,多子多孙之义。女子向男子送椒,除了表相思,还暗含愿意给他生孩子的意思...... 联想起今日赵绮打趣她的话,兰佩一张脸臊得通红,也不知冒顿看到她的信物之后会作何感想。这大冬天的,莫不会又在夜里跑出帐外练剑罢。 作者有话说: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诗经周南关雎》 视尔如荍,贻我握椒《诗经国风陈风东门之枌》 椒蓼之实,繁衍盈升《诗经国风唐风椒聊》 椒,即花椒。 为何赵实总让人感觉怪怪的,因为 他也重活了一世哇!! 第77章 月氏昭武城。 东胡被灭的消息传来已有几日了,整个王庭之内,人心浮动,王公贵族们看似如常,私下聚到一处,都在窃窃议论那个曾在月氏为质的冒顿,继杀了无闾翕侯和头曼之后,竟把东胡王也杀了! 想当初,东胡强而月氏盛,鼎盛时期,东胡曾号称控弦二十万,打败过战国七雄中的燕国、赵国,逼得燕国将大将秦开送去东胡为质,赵武灵王胡服骑射。秦朝建国后,在原赵、燕两国基础上修筑的长城,除了防匈奴之外,就是为了抵御东胡。 不曾想,这样一个强大的草原民族,竟在一夕之间被冒顿灭了! 想起当年冒顿在月氏为质时俯首帖耳,懦弱无能,受尽欺辱的样子,月氏国的王公贵族们莫不后脊背一阵阵发凉。 灭掉东胡之后,冒顿的下一个目标,莫不就是当年让他受尽冷眼苛待,甚至差点一命呜呼的月氏国? 很快,谣言四起,有关冒顿就要打来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开始在昭武城内疯传,与此同时,据说已经有人看到当年曾当面羞辱冒顿的好几位贵族携带家眷细软,悄悄搬离了昭武城。 消息很快传入王庭,在一次月氏王的家宴上,他那不学无术的小儿蒯休密竟在席间当众问月氏王,冒顿那小子是不是要打来了,父王怎的还不准备应战,这回定要好好运筹,打他个落花流水,替无闾翕侯报仇! 话音未落,便被月氏王厉喝一声,哄了出去。 东胡被灭,要说这整个大月氏,整个昭武城,最忧心忡忡的人,就是月氏王了。 想当初冒顿是如何在他手里当的质子,又是如何逃回去的,回到单于庭后不久,冒顿旋即领兵击退月氏突袭,杀了他最器重的无闾,这桩桩件件犹如昨日事,不断击打他的神经,令他如芒在背,如坐针毡。 唇亡齿寒。东胡既灭,冒顿打来只是时间早晚。他如今悔恨当年没听无闾的话,在他逃回去的路上赶尽杀绝已然于事无补,为保月氏国不重蹈东胡覆辙,赶紧想好应对之策才是紧要。 谁知这边他还没能理出头绪,又听到王庭内外谣言四起,惊得他整夜噩梦连连,如同冒顿当真已经领兵打来,月氏国危在旦夕,他的项上人头也要被冒顿做了夜壶。翌日一早,他便急命高附翕侯彻查造谣之事,定要抓到那谣传之人,以堵铄金之口。 偏偏蒯休密脑子缺根筋,连顿安生饭也不让他吃,直往他最糟心的地方戳刀子,月氏王气得牙根发痒,想着若是冒顿打来,第一个杀的大概就是他这小儿子,那日在他寿宴上,蒯休密曾对冒顿当众羞辱,如今早已羽翼丰满的匈奴王,又岂能咽得下这口气! -- 第176页 正当他踯躅难安之际,得密报说冒顿的大阏氏,右贤王之女兰佩如今正在奢延城待产,而右贤王因受伤病困扰,已许久无法下地行走了。 月氏王登时又惊又喜。若是这个消息属实,那么在那座与月氏隔狼山相望的城里,如今住着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一个病入膏肓的老者,倘若月氏能趁机攻下那座城池,便立马转被动为主动,不仅可将月氏防御匈奴的前沿哨所牢牢锁死在奢延城,还手握匈奴大阏氏、小太子和右贤王三条人命,实在是老天将肉送到嘴边,哪有不吃的道理。 他越想越激动,很快将左大将王启和高附翕侯招入王庭,将他探得的消息说明,问他们可有什么想法。 左大将王启豹头燕颔,须髯如戟,当即挥臂振声道:大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乃天助我也,给了月氏一个如此难得的大好机会,依末将所见,定要借此良机,一举拿下奢延城! 月氏王心中欢喜,面上却不表现,转而问高附:高翕侯,你的意见呢? 先前无闾在世时,高附一直受他压制,虽同为翕侯,在月氏王面前总觉低了一等。自无闾死后,他的作用和地位才得抬升,如今已成为月氏王不可或缺的心腹之人。 高附思忖片刻,一脸难色道:兵法有曰,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臣以为,奢延城极是坚固,兰鞨如今虽重病在床,可他手下的万骑却是骁勇善战,个个以一敌百。若是强攻,恐月氏损失惨重,且未必能攻得下啊! 月氏王仍不表态,又转过头继续问王启:左大将如何看? 王启也知奢延城固若金汤,易守难攻,但他对于攻城一事明显比高附要有信心:攻奢延城的确不易,且月氏善长骑兵流动作战,没有攻城经验,但是大王,如今正值中原混战,许多中原兵家为躲战乱逃来月氏,末将近日便得一人,乃魏国公子魏咎谋士,名叫管刈,魏咎死后,管刈携家眷逃来月氏,投末将府中。此人熟读兵法,善为谋略,撰有攻城计二十四篇。若是大王有意,可招他入王庭,共商攻城之策。 月氏王听后大喜,命即刻便招管刈入王庭,连夜商议攻城之事。那管刈原与匈奴有世仇,当年父兄皆为匈奴人所杀,听闻月氏王要攻打奢延城,几乎用尽平生所学,誓要助月氏王攻城略地,一举拿下奢延城。月氏王大喜过望,与管刈促膝长谈,直到三更时分,终于定下计策,几人方才散去。 窗外,月已西落,参星横斜。月氏王卧于榻上,激动难抑,久久难眠。如此血脉贲张的感觉他已许久不曾有了,这一仗,只要能胜,便是举月氏全国兵力强攻,他也在所不惜! ...... 冒顿连日来在北大营亲自领训东胡降兵,这日在校练场上,正在训练鸣镝齐射,忽闻守营侍卒来报,有两位分别来自奢延城和支就城的信使在营外等候通传。冒顿命放行,策马回到军营大帐,亲自收了两封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信件。 他先迫不及待拆开兰佩那封,牛皮袋里完好包裹一只鹅黄色绣囊,上绣一簇空谷幽兰,绣囊里粒粒红椒,扑鼻一阵香气,看了煞是喜人。他倒出那红椒,在粗粝的大掌中轻轻摩挲,又小心翼翼地一粒粒放回去,心中那份思念被这传情之物撩拨地百爪挠心,恨不能即刻去到她身边,将她紧搂入怀,好好怜爱一番。 绣囊在手,冒顿心里又爱又恨,这个兰佩,有意用此物来招惹他,却又让他见不到,摸不着,想到她的琪花玉树般的身姿容颜,他的全身一阵灼热难耐,连忙提壶灌下几大口凉水,也浇不灭心头相思苦。 他咬牙,恨恨地将绣囊贴身收好,再打开铁拂送来的信报,看着羊皮卷上的刀刻小字,原本上扬的嘴角一点点拉成直线,眼里的柔情顷刻间已覆上一层杀气。 铁拂在信中说,楼烦为抵御匈奴在边境筑城,趁中原楚汉相争无暇北顾之际,已集结大军压境,意欲与匈决一死战,支就城告急。 原本在冒顿的计划中,似楼烦、白羊这样的蕞尔小国压根就未放在眼里,灭他们,是待他集中兵力灭了东胡和月氏之后的事。 谁知这个楼烦太自不量力,拼着命地要来送死,那也只能成全他们,将匈奴国的支就城,筑到楼烦的土地上了。 三日后,从东胡回来休整不足一月的四万匈奴骑兵,在匈奴王的亲自率领下一路向南,再次出征。 刚刚得胜而归的匈奴骑兵士气高涨,个个憋着一股子劲,誓要一举灭了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楼烦,为匈奴开疆拓土。若是再能如前次在东胡那般,抢掠些金银财物回来,便是再好不过。 战旗霍霍,刁斗声声,大军一路风驰电掣,不足十日,先遣部队已抵达支就城与楼烦部对决的主战场。看到援军来到,用筑城那一万劳力苦撑近十日的铁拂,当即长松了一口气。 当看到匈奴王挺在阵前,统领着身后黑压压的铁骑自北方地平线上呼啸而至时,所有人的心中都为之一振。 如果足够明智,就永远不要和这样的对手成为敌人。 愚蠢透顶如楼烦王,死期不远矣。 ...... 这日恰逢奢延城内望月大集,兰鞨实在无力招架女儿的软磨硬泡,再三征询鞠婼同意后,派莫车领兵护送,同意兰佩带着赵绮去市集上转转。 -- 第177页 说是逛集,两人不能骑马,不让下车,只得坐在马车里,被右贤王府的侍卫里外围着,跟在毂击肩摩的人群之后,半掀轿帘望着窗外。 奢延城常住人口约有两万之众,本就车马骈阗,一到赶集日,附近村落里的村民和往来商贾均蜂拥而至,东西两市叫卖声不歇,热闹非凡。 赵绮原在龙泉驿时,虽小镇上每月也会赶市集,但规模和所卖物品,与奢延城的根本无法相比,如今见到市集上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一双眼睛根本不够看,见什么都想买。 兰佩笑道:这样的市集每月都有,等你身子再好些,就让小狄陪你来逛,挑些你喜欢的东西。 赵绮撇嘴道:跟阿兄在一起时,他从不让我独自外出,似逛集这样的事,他又不屑为之,长这么大,我还从没逛过市集。 兰佩笑着安慰:那是你阿兄爱护你,生怕你给坏人拐带跑了! 赵绮轻叹了一声,道:我从小和阿兄相依为命,当年家里突遭变故,他带我逃出来时,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在这乱世之中,人命本如草芥,一个孩子要把另一个更小的孩子拉扯大,不知要吃多少苦。 赵绮稍顿了一下,见兰佩一直静静听着,又继而说道:因躲避追杀,阿兄带我从中原逃到了匈奴,后来我们在塬上放羊,又遇劫匪,仅剩的五只羊也被抢了。当时正值隆冬时节,被大单于救下时,阿兄为了让我能吃上东西,自己已经饿了三天了,要不是大单于,阿兄和我早就被饿死了...... 赵绮所说的这些,前世兰佩也曾听赵实断续说过一些,只是隐去了那些苦,说起来时都是云淡风轻。正暗自唏嘘间,又听赵绮道:说起来,阿兄早已过了弱冠之年,至今未能娶亲,都是被我给耽误了,大阏氏,恕妹妹冒昧相求,若是大阏氏觉得单于庭有适合我阿兄的女子,还请大阏氏做主,给阿兄做媒,让我阿兄也能有个自己的家。 兰佩打从心底里并不想揽这事,可见赵绮心诚至极,一时也不好回绝,只得敷衍应下:好,我帮你阿兄听着。 赵绮连连道谢,两人正说着话,忽听得车外一阵吵嚷,车速也慢下来,走不了两步,干脆停住了。兰佩问是何事,莫车回报,说前方有大量流民涌入,守门因今日有大集,不及关闭城门,为保城内安全,此时正往城外撵人,导致道路滞堵。 大阏氏,此处人多混杂,为保大阏氏安全,还是尽快回府为妥。 莫车一朝被蛇咬,现下一见到这样混乱的场面便十二分紧张,恨不能立马护送大阏氏回去。 兰佩朝前方看去,只见乌压压一片人头,将前路堵得水泄不通,再看市集中心的市楼上,不知何时已站满了弓箭手,举弓待射。她知情势不对,不愿与莫车为难,当即点头同意回返。 作者有话说: 小贴士:和荆轲一起刺秦王的秦舞阳,是当年被燕国送去东胡为质的大将秦开的孙子。 魏咎本是魏国公子,原在魏国时受封宁陵君。秦灭魏后,将魏咎放逐到外地,废黜为平民。陈胜起义称王后,魏咎被拥立为魏王,秦将章邯打败陈胜旋即带兵攻击魏咎,包围魏国都城临济,魏咎为了拯救魏地百姓身家性命,提出投降条件,谈判成功后,自焚而死。 第78章 大队人马当街掉头,不多时便回到了右贤王府。 兰鞨听说了涌入流民之事,正在议事堂与兰族大都尉沮契和大当户焉提商议对策。 兰佩步入议事堂,问父王是否可以旁听,兰鞨也不避她,请她上坐,兰佩摆手道不用,只寻了处空位坐下,听父王和另二人继续商议。 听沮契说,原来自去岁大秦亡后,短短数月间,中原大乱,战事激变,草木皆兵。先是项羽顶着诸侯上将军的名号率诸侯军入关,同刘邦会于鸿门,摆了好一出鸿门宴,没把刘邦吓脱半条命去。之后项羽屠咸阳,杀子婴,焚秦宫,劫关中,将昔日秦国国都化为一片灰烬。短短一月后,项羽尊楚怀王为义帝,立十八路诸侯,自封西楚霸王,而那位先于项羽入关,接受子婴投降,和关中父老约法三章的刘邦,此时只被项羽封了个汉王,分得巴、蜀、汉中三地。项羽同时封秦国降将章邯、司马欣、董翳分别为雍王、塞王和翟王,封属地于关中,合称三秦。项羽的这一举措,实为通过此三人控制关中,目的是将刘邦困锁在巴、蜀、汉中地区。 关中地区的城头大王旗便在短短几月内换了好几茬,昔日何等风光的秦国国都咸阳,一夕之间变为人间屠宰场,被项羽屠烧了个精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为避战事,只得狼狈北逃,一路风餐露宿,来到奢延城。 兰佩默默听着,心中暗自思忖,项羽这样毫无公平可言的分封,定会为日后楚汉相争埋下败笔,一个自诩西楚霸王的王者,却并不具备应有的王者之风,最终能否如始皇那般一统中原,还真说不好。 然而这些并非她该操心的事,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解决这些流民问题。 焉提说,据守门侍卫来报,这次涌向奢延城的流民有近三千之众,已经入城中的就有约千人,他们如潮水般奔涌而入,与来赶集的村民交织混进市集,若不动用武力,根本驱赶不走。还有更多的人,如今正聚在城门外,齐齐下跪,央求能够入城讨口饭吃,哭嚎声不绝。 -- 第178页 兰鞨听后,锁眉不语,半晌,问沮契道:你可确定这些流民来自关中地区? 沮契回道:抓了几个流民问过,都说自己来自关中,听口音,也确是那一带的人。 兰鞨问:如此多的流民,可有推选出首领? 沮契答:目前尚未发现。 兰鞨转而问焉提:城里囷中存粮还有多少? 焉提十分谨慎地回道:约五万石。 匈奴产粮极少,五万石存粮,这是兰鞨费心经营多年的结果,如若发生灾祸需开囷放粮,也仅够城中两万守军百姓吃上四个月的。 兰鞨想了想,道:既如此,可向城内外喊话,奢延城将于今日酉时三刻在城外向流民分发粮食,按人头计,不分男女老幼,每人可分得一斗粟。 焉提粗粗一算,若按三千人计,每人一斗粟米,奢延城要为这些流民平白损失三百石粮。 虽这三百石与城中现存五万石相比,看似九牛一毛,可一想到这些流民都是些来自中原异族,且自古都是匈奴去抢他们的粮食,还从未听说过匈奴向中原人开囷放粮的,心中便觉不快。 他略一犹豫,没有当即应答。 兰鞨知他心中所想,道:若是用这区区三百石粮,便能解了流民之危,大当户觉得是值,还是不值? 焉提不解道:恕属下愚钝,这些流民都是饿鬼缠身,若是城中放粮,让他们尝到甜头,势必会赖着不走,天天只等救济,难道我奢延城要平白养这来自关中的三千人么? 兰鞨淡淡一笑,道:我只是用那三百石粮,引已进城的流民出城。他们如今饥寒交迫,一听有粮可领,势必会去城外领粮,待到城中流民尽数出城后,速关城门,并向流民喊话,凡领到粮者,速速离开,若有得粮不离者,杀无赦。他们千里迢迢逃来这里,不过就是想讨口吃的,暂且填饱肚子,谁也不会再去搏命,若到时候真有不走的,杀他一两个,也必都吓跑了。 焉提这才明白右贤王的真正用意,先礼后兵,给口过路饭吃,对这些流民也算仁至义尽了。 他正要领命去办,却又听沮契疑虑道:大王,这些流民九死一生来到奢延城,见城楼伟阔,市集繁华,又远离中原战乱,最是适合休养生息之地,若是他们执意不走,又不能赶尽杀绝,就怕他们每日盘踞于此,与守城侍卫周旋,极是牵扯精力,且不利于城中治安。依属下愚见,兰族可否就此收了这些流民,给他们外放些草场牛羊,让他们在此定居,既彻底解决了他们的生计问题,又壮大了兰族人丁。 多年来,因中原战乱频仍,时常有从中原北方逃来此地的难民,寻到一处水草丰茂之地便安扎住下,在此生活,逐步与当地匈奴人混居。 因都是些不成规模的散户,兰族对此并未强加干预,这些难民在与草原部落融合的进程中,还保留着中原农耕民族的生活习性,开垦农田,兴修水利,冶铁纺布,间接促进了兰族经济的发展。 然而那些都是小家小户的自发行为,若是一下要收留几千人,对兰族来说,投入过大,绝非易事。 兰鞨沉吟片刻,内心虽有短暂动摇,还是迅速否定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这些流民,家中青壮年或战死沙场,或音讯全无,落难逃荒之人,十之八/九都是老弱妇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若要兰族背上这几千人的包袱,实在太过沉重。且此次流民人数甚众,身份不明,若是全盘接收,恐于边境安全不利。就依我所说,得粮不离者,斩。 沮契和焉提见右贤王心意已决,便都没再说什么,遂叩胸领命道:属下这就去办。 右贤王点了点头,道:快去吧! 待那二人离开议事堂。兰鞨见女儿一直坐那一言不发,若有所思,不禁问道:大阏氏在想什么?可是为父刚刚说的有哪里不妥? 兰佩微微摇头,凛然道:没有,非常之事,当用非常之策,父亲处理的已是十分周全,我只是觉得,此事甚多疑点,十分蹊跷。 兰鞨神色一紧,道:怎么说? 兰佩黛眉微蹙,道:这些流民若是来自关中,正常的行进路线应先过月氏,翻狼山,才得到奢延城。在这隆冬时节,如若只是因为项羽屠了咸阳,使他们无家可归,那么他们理应向气候相对宜人,裹腹之物更丰富的南方逃才合理。如若为了避战事,绝意离开中原,一路奔北,那么在到达横亘在河西的月氏之后,便可止步了,为何还要继续长途跋涉,不惜翻山越岭,定要来到匈奴? 见兰鞨沉默不语,似是在思考她的疑问,兰佩稍顿,又道:还有,这上千人的队伍,若说没有领队,怎可能如此齐整的徒步千里抵达奢延城?又齐齐在城外下跪?并且,他们定是得知今日城中有大集,守备宽松,才专挑这个时间涌进城来。如此可见,这是一伙有组织的流民,开展的一次有计划的行动,至于目的究竟为何,我觉得应不只是要百石粮食那么简单。 兰鞨觉得女儿说得句句在理,不由得后脊背一阵发紧,沉声道:依你所见,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兰佩摇头:我也不知,但还是请父王有所提防,如有必要,可找些流民来问,都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许以利诱,或许会说。 -- 第179页 兰鞨连连点头,立马照女儿说得去办,兰佩在厅上又独坐了一会,渐渐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她说不上是哪里出了问题,可细细想来,又觉得哪里都不对。她很想将此事尽快告知千里之外的冒顿,但又想到他在信中所说的都是事关整个匈奴的大事,似这等安抚几千流民的小事,堂堂一个右贤王还办不好吗,费尽周折将消息告诉他,除了让他徒增烦恼,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她极力按下心中不安,想着父亲定能查明原因,又或许是她多虑了,那些流民只是路过讨口饭吃,分到粮食后便都陆续散了。 直到当晚,当兰佩得知所有流民领到口粮之后纷纷做鸟兽散,城门外竟无一人滞留时,这原本是她所希望看到的一幕,可当它当真成为了事实,却更加剧了她的不安。 三千多流民,怎可能如一阵风似地来,又如一阵风似的,说走便全走光了。 这太反常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她在屋里坐立难安,披上大氅要去找父亲,在前厅遇见管事皋胥,问他父亲现在何处,皋胥说右贤王觉出此事蹊跷,已抓了几个流民,正在亲审。 兰佩道:在哪审? 皋胥答:在军营大牢。 兰佩急道:你速备马车,送我去一趟。 皋胥忙叩胸道:恕奴斗胆,天色已晚,那地方阴气太重,大阏氏如今又有身子,最好还是莫去,万一冲撞了什么,总是不好。 兰佩想着皋胥说得也有道理,她如今行动多有不便,去了也未必帮得上忙,就别再添乱了。这边正准备说算了,忽闻府外冲进一人慌张来报,说粮囷着火了! 兰佩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忙问那前来报信的百骑长:右贤王可知? 百骑长一愣:右贤王不在府中?小的是奉大当户之命,特来王府报告右贤王的。 兰佩急道:右贤王不在王府。火势如何,着多久了?现下可有人在救火? 百骑长道:火是从粮囷中心着的,一开始只是暗火,天黑,看不见烟雾,待闻到焦味发现着火时,已经烧了有一阵了,大当户正在领人救火,但因护城河水上冻,从井中抽水速度又慢,一时很难控制火势...... 兰佩一时一刻也呆不住了,慌忙道:不行,我要去见父亲! 话音刚落,便被皋胥和百骑长一齐劝阻:大阏氏万万使不得! 皋胥道:现在城中都在忙着救火,定是大乱,大阏氏留在府中最为稳妥安全,这时候,您不为了自己,也要为肚里的孩子考虑啊! 兰佩被皋胥说得小腹一紧,连忙扶案角坐下,默了片刻,对百骑长道:你速去军营寻右贤王,让他在救火的同时,定要抽调兵力加强城门守卫和布防,以防今夜有人趁机偷袭。 百骑长领命而去,兰佩又对皋胥说:传话下去,就说大阏氏有令,右贤王府所有守卫今夜无休,都把眼睛给我瞪大了,别说是一个人,就连一只飞蝇都不能飞进来! 皋胥领命,刚迈开步,又被兰佩叫住:等等! 大阏氏还有何吩咐? 皋胥见大阏氏欲言又止,静静等了一阵,才听大阏氏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神色凝重道:我有信给大单于,还请大管事派最可靠信任之人,务必尽快将信送到单于庭,亲自交给大单于。 皋胥知此事重大,沉声道:属下定当办妥。 兰佩旋即手书一张羊皮卷,装入竹筒之中,交给皋胥。 皋胥接过,一个转身,人已没入厅外夜色之中。 事到如今,兰佩终于明白了那三千流民突然袭来的真正目的。 用三千人做掩护,只是为了送几十人入城来,向粮囷纵这一把大火。 且纵火也并非最终目的。 真正的最终目的,兰佩猜测,是攻城。 趁城内救火混乱之际,突袭攻城,若强攻不下,便围而不攻,反正城中存粮已然烧尽,耗上个十天半月,这样一座住着两万人口的城池,将不攻自破。 究竟是何人出此毒计,欲置整个兰族,置奢延城于死地? 兰佩不敢再想,只希望这封信能尽快送到冒顿手中,狡黠机敏如他,定能推断出幕后之人,进而果断采取下一步军事行动。 兰佩的预感是对的。 只可惜一切还是太晚了。 粮囷莫名着起的一场大火,已然乱了兰鞨的阵脚,待他匆匆从军营赶到起火处,一边组织救火,一边抽调精兵加强奢延城守卫时,月氏国的十万大军已在那位来自中原的军师管刈的指挥下,借由夜色掩护,不带一丝火光,如一群蟊贼,疾行至奢延城下。 守城侍卫自望楼上发现不远处黑压压一片,填满了整个黑蜮,呈一个整体向外城快速移动,贴地的马蹄震得脚底发颤,慌忙间向城中发出信号,城楼垛台上,侍卫长、百夫长奔走疾呼,命守城士卒收起吊桥,紧闭城门,放下阻滞攻城的虎落和铁蒺藜。 而此时,由月氏左大将王启亲自率领的先遣军,已用木幔作掩护,将事先准备的壕桥搭上了护城河,用撞车猛攻城门的同时,架上云梯开始攻城。 一时间,火光四起,厮杀呐喊声震天,无月的夜空,根根利箭呼啸着从天而降,射向不断爬上云梯,试图攻入城墙的月氏军。 -- 第180页 城楼之外约百丈远的空地上,数十架由管刈设计建造的投石砲车,拉拽着百斤重的巨石不断猛砸向土夯城墙,地动山摇间,土石翻飞,发出声声低沉的轰鸣。 城里粮囷的大火还在烧着,兰鞨分身乏术,早已从火场疾奔城楼之上,坐镇防御一线,指挥莫车等千骑长稳住阵脚,利用高墙马面,抵御敌人一次次疯狂而又猛烈的攻势。 黢黑的旷野之上,渐渐弥漫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后来之人踏着城墙内外跌落的尸骨,在震耳欲聋的鼙鼓声和喊杀声中,借由身后砲车掩护,嘶吼着冲锋号,迎着寒光凛凛,沾满同袍鲜血的弓戟,一次次爬上云梯,近身肉搏。 厮杀声一夜未歇。直到,北斗初横,东方渐白,海角残星落,红日上扶桑。 再看那曾经通体雪白的白城子,已被战士的鲜血染浸,于天涯曙色中,映出满墙刺目的赤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5-16 01:12:34~2022-05-18 13:03: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福满多多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福满多多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福满多多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雁门郡。 当初蒙恬率三十万大军击退匈奴后,用枯骨堆砌修筑的长城一线,随着秦帝国的土崩瓦解,一夕之间已是残垣断壁,一派荒凉。 紧邻秦长城的楼烦国,自春秋建国以来,一直在匈奴和中原燕、赵、秦的双重夹击下艰难苟活。为争得一席生存之地,在近百年间与中原和匈奴的实战中,磨砺出了一批杰出的骑兵将士,所谓楼烦将,即是骁勇善战,善于骑射的代名词。 眼见着大秦亡,本以为可稍作喘息,并趁机向南蚕食的楼烦王,做梦也想不到,那个刚刚称王还不到三年的冒顿,竟心血来潮要在匈奴和楼烦边境筑城。 一个草原游牧民族,好端端的突然筑什么城,还选在这个特殊的时间地点,摆明了是要以所筑城池为军事屏障,继续向南扩张,将楼烦连带昔日河南地,一并收归囊中。 眼看着匈奴新城的城墙一天天高筑起来,对于是否主动出击,楼烦王起初还颇有些举棋不定,但当他得知冒顿已经灭了东胡之后,便再也无法淡定了。 这个近邻早已今昔非比,且已将军事堡垒修到了你家门前,你不奋起反击,难不成还要等他修好,哪天直接从城里冲出几万骑来,直接灭了你才甘心吗。 楼烦王于是怀着项羽两年前解巨鹿之围时破釜沉舟的决心,决意先发制人,在冒顿猝不及防时将支就城拿下,他倒要看看,失去了这个匈奴南边最前沿的战略要地之后,冒顿还能在哪筑城! 谁知强将手下无弱兵,负责筑城的当于铁拂也是个铁腕之人。 眼看楼烦大军即将压境,他命筑城工匠不眠不休,围着已经修筑起的一部分城墙,再筑一道简易的土砌外城。如此,尚未建成的内城便可做瓮城之用。 待到楼烦兵临城下,外城已基本修筑完毕,他将筑城的工匠分为两拨,一拨曾有过从军经历的,负责守外城,另一拨则连夜赶工,继续修筑内城。 匆忙间筑起的外城墙,虽不坚固,但面对并不擅长攻城的楼烦骑兵,还是起到了一定的防御作用,因而当冒顿率匈奴骑兵赶到时,楼烦军推倒了土夯外城墙之后,正继续朝第二道城墙发起进攻。 经过这几日的对战,楼烦军早已看出来,如今守这支就城的大多是些被征来筑城的劳役,没接受过什么军事训练,有些人许是来自中原,连弓箭都不会用,如今不过是靠这土筑的城墙苟延残喘。以他们的判断,不出三日,定能攻下内城,一举歼灭这群窝囊废。 岂料就在内城即将被攻破之际,忽然自北方卷起一阵遮天盖日的沙幕,天地间霎时昏黄一片,人鬼不分。 残阳如血,伴着马蹄声和鸣镝声,楼烦阵营瞬间被撕出一道血口,待到楼烦士兵们瞪着惊恐莫名的眼,看清自那沙幕中冲出的竟是匈奴骑兵,再看如战神一般挺在阵前,身披黑色大氅,一身明盔亮甲,手持鸣镝响箭的并非别人,而正是匈奴王冒顿时,登时不战而自乱了阵脚,慌忙间再要反击,已是强弩之末,溃不成军。 短短不过三个时辰,被楼烦王寄予厚望的两万精锐之师,在冒顿和铁拂的里外合围之下,犹如瓮中之鳖,毫无招架之力地被按在原地暴击,连突围逃亡的机会都没有,便全都成了刀下鬼。 落日坠入山坳,天色幽蓝将暗之际,大获全胜的匈奴军团鸣金收兵。 支就城城门大开,迎匈奴王进城。 筑城劳役本以为自己的死期就在这两日,不料千钧一发之际竟被匈奴王所救,见大王进城,纷纷自发跪拜在道旁,伏地叩首,山呼万岁声不歇。 当夜。在城内一处临时搭建的简易军帐内,冒顿和拓陀、兰儋站在舆图前,几人目光所及之处,是与长城接壤的北地、九原、云中、雁门四郡。 据铁拂说,这些昔日由蒙恬率重兵把守的军事重镇,如今早已人去城空,戍边流民死的死,逃的逃,此时正是匈奴借机收复失地的最佳时机。 楼烦常备兵力不足五万,经此一役,两万精锐全军覆没,必是元气大伤。大王可一鼓作气将楼烦拿下,再顺势向河南地推进。 -- 第181页 冒顿此行,除解支就城围城之危,就是奔着灭楼烦,收复河南地的目的而来。铁拂所说的,正是他在出发之前便与赵实商议好的军事计划。 他点头道:今日既已大败楼烦军,自然是要乘胜追击,不能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待明日一早整军肃纪后,便向楼烦开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举将其兼并。 已是夜深时分,长途奔袭而来,又刚刚打了胜仗的四万匈奴骑兵清理战场后早已安营歇息。军帐内,几位年轻的军事将领仍不知疲倦,沿舆图一遍遍推演着行军路线,眼中耀熠着渴望胜利的光芒。 毕竟水草丰美的河南地曾是他们的领地,为了这一日,他们已经等待了太久,而曾经带领匈奴人渡黄河撤退的冒顿,此刻的雄心壮志,是带着他的族人横渡黄河,重回他们的故土家园。 翌日一早,四万匈奴骑兵经过短暂休整后,继续向南挺进,一路上千乘万骑如入无人之境,不足三日便已抵至楼烦城外。 楼烦王得知攻城失败,别无他计,欲以守城定乾坤。楼烦城城门紧闭,护城濠外鹿角木、陷马坑、拒马枪严阵以待。城楼上警卫森严,无数弓箭在城垛上拉开满弓,只待敌人一旦进入有效射程,便立马开射。 冒顿见这阵势,并不意外,命军队就地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先吃饱睡足,再行攻城之事。 大军便在距楼烦城不足百里的地方歇下,简易军帐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边,火杖簇簇燃起,密集如繁星。 当晚,先前送出去探听楼烦城内虚实的匈奴间来报,城中目前约有守城官兵一万余人,屯粮短缺,且军心涣散,若是围而困之,应坚持不了太久。 冒顿听时,蓦地想起兰佩当年曾对他说过,孙子兵法中有云,围师必阙,即对已被包围的敌军预留一个缺口,并在阙口处预设下埋伏,动摇守军死战的决心,在诱使守军脱离坚城固垒的同时,将其一举歼灭。 他当时便觉此计甚妙,只是一直没有可用之机。如今看来,倒是可以在楼烦城外一试。 思忖片刻后,冒顿当即下令,明日起沿城池修筑长围,切断城内一切后勤补给,至于何时攻城,再定。 虽然匈奴兵们习惯速战速决的打法,如鸷鸟之追云雀,去了便杀,杀完便走,对于这种久久围堵不动的攻城计一时很难适应,不过一切还是按照大单于的指令按部就班进行,不过短短六日,楼烦城外已筑出一道挖有壕沟的土质长堤。只是那长堤并未合拢,朝西留下一个巨大的缺口。 待到第七日,冒顿觉得时机已然成熟,正欲发出军令组织进攻,忽闻帐外侍卒来报,说有信使从奢延城来,要送大阏氏亲笔信给大单于。 冒顿略有一愣,旋即招信使进军帐,收了信筒,未等问话,那信使跪在地上,竟晕了过去。 冒顿速招巫医将其抬出去医治,自己打开信筒,翻开羊皮卷,兰佩熟悉的笔迹霎时跃然卷上,然而不知是因时间仓促,还是内心不定,那字写得极是潦草,冒顿压下心中不安,一字一字地反复认着,终于得知了奢延城流民入城,粮囷着火的事。 兰佩在信中说,似此等小事,本无需千里加急送信与他,可她心中难安,觉得此事定有幕后主使,且其密谋之事绝非单纯纵火这么简单。一叶可知秋,一斑可窥豹,她写这封信,就是为了让他早做防范,将目光投向河西一带,切勿在枕戈待旦,志枭逆虏之时,被先人着鞭。 冒顿盯着那信上字,心中漾满暖流,又带丝丝酸涩。 想她是在何种情形之下,仓促提笔写下这封信,字字句句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只是一味担心他被人暗算,提醒他早作防范。 她一向都是如此,遇事从不顾及自身安危,好似自己有着金刚不坏之身,而倒是他,在她眼里总是时时刻刻需要保护,生怕她一个消息未到,提醒不及,便会身陷囹圄,横遭不测。 呵,这便是他的大阏氏。 纵使面上从不表现出对他的依恋,也从不会对他说什么甜言蜜语,可危急之时,心里想的念的全都是他。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冒顿一声长叹,收起信,速招拓陀、兰儋进帐商议此事,恰在此时,又有一道密报传来,冒顿见密报上封单于庭狼首太阳图腾火漆,知是赵实所写,匆忙间打开,未等看完,脸色陡然大变,青灰之中转瞬覆上一层阴鸷之色。 据赵实所报,月氏集结十万大军突袭奢延城,自密报从单于庭送出之时,应已遭围攻近半旬之久,奢延城中此前粮囷着火,不知损失如何。因事出紧急,大王又在前线作战,为救奢延城于水火,经与丘林贝迩商议,决定自单于庭出兵两万,由丘林稽且领兵,立即前往奢延城解围。 末了,赵实再三请罪,未经大单于应允,擅自调用兵权,罪责全在他一人,待他此次从奢延城回,再向大单于请罪,受大单于责罚。 也就是说,赵实不仅调了兵,且自己也跟去了。 冒顿紧紧攥着密报,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奢延城中的那一把火,城内的那两万人,城外的那十万兵。 而是,上一次,兰佩遇险,他人在东胡,是赵实第一时间领兵去救的人。 这一次,兰佩再次遇险,他人在楼烦,又是赵实,甘冒僭越王权擅自调兵之险,动用单于庭两万兵力,再次亲自领兵去救人。 -- 第182页 纵然他离开单于庭时曾命他与丘林贝迩代行王权,纵然此次确是事出有因,事态紧急。 但,这一次,明明是他现下所处的楼烦,距离奢延城更近,明明是他手中的军队,比单于庭留下的两万骑战斗力更强。 从单于庭送密报来此,快马加鞭不过三五日。他赵实究竟有多沉不住气,等不了这三五日,定要亲自领着一群东胡降兵,奔袭千里,去奢延城救人? 不其然间,冒顿眼前倏地又闪回那日在白鹭泽,兰佩慌张冲出芦苇荡,赵实藏匿其间的一幕。当时他便觉蹊跷,却因多日未见到兰佩,自己一时也有些慌张,未曾细想。如今看来,赵实躲在里面不出,定是有何不可告人之事...... 他越想越觉可疑,心中妒火翻烧,紧咬牙根,几欲将手里的羊皮卷捏成齑粉。 拓陀和兰儋早已进帐,见大王脸色铁青,不发一言,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对看了一眼,拓陀斗胆问道:大王,怎的了? 冒顿不理,让速去找那刚刚昏过去的信使来回话,不多时,信使进到军帐中,惨白着一张枯槁的脸,颤颤巍巍地要向大单于下跪。 冒顿让他免礼,给他赐座,神色难掩焦急:你是何时离开的奢延城?离开那日,城中是何情形? 信使答:小人奉大阏氏之命,于二十五日前离开奢延城,快马加鞭直奔单于庭,到后方才得知大单于领军亲征,去了支就城,因当日大阏氏曾叮嘱务必将此信亲手交给大单于,小人不敢耽搁,连夜换马,一路奔支就城去,岂知又晚了一步,小人马不停蹄,再往楼烦寻大单于。结果路遇劫匪,九死一生,直到今日方到。耽误了送信,小人罪该万死。小人当日离开奢延城时,城中粮囷正在着火,其余情形小人不知。 兰儋一听奢延城粮囷着火,登时急了,嘴唇动了动,不等发声,听见冒顿说:知道了,孤赦你无罪,下去吧。 信使连连谢恩,退出军帐,兰儋终于忍不住,急道:大王,究竟发生了何事,奢延城怎么了? 冒顿负手而立,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已转为深棕,透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湛狠绝。 没有回复兰儋的疑问,没有多余的解释,没有给任何人看那两封信,大单于当即下令道:速速通传全军听孤号令,整饬元戎,即刻发兵奢延城,誓与月氏决一死战!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走剧情,大写的难,冒.狗子.顿要和媳妇亲亲贴贴,亲妈掐指一算,应是快了。 对了,今儿个520,爱你们哟~ 戳手指发红包.jpg 第80章 发兵奢延城的命令来得太突然。 兰儋和拓陀面对大单于几次欲言又止,一个想问奢延城如今情况,城中的火灭了没有,月氏大军可是已兵临城下,一个想让大单于再慎重考虑,围攻楼烦的军事行动如今箭在弦上,只待拉弓,四万战士苦等了这些时日,长围战壕都已修好,眼看攻城在即,等来的却是撤军前往奢延城的军令,若是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定会动摇军心,让人质疑这样的军事行动仓促又草率。 也不知现下奢延城的情况究竟有多紧急,大单于定要率全部兵力去救,如果留下哪怕一万骑,他拓陀定能将这楼烦城拿下,不至于大军千里迢迢跑来,白筑那一道长围,挖那一道壕沟,最后什么都没用上,连攻都没攻,便跑了。 然而,究竟军令如山不可违。心中再有多少疑虑腹诽,拓陀和兰佩还是领了军令,重整那支训练有素的铁军,禁止军中一切喇咂之声,不出两个时辰,四万大军齐整起营拔寨,解除了对楼烦城的封锁,朝奢延城方向疾驰而去。 已在城楼上提心吊胆了七日的楼烦军,乍一见围城的大军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起先还以为匈奴军使诈,佯装退兵以让他们放松戒备,谁知一连等了好几日,也不见匈奴兵有杀回马枪的迹象,这才怀着莫大的疑惑和庆幸打开城门。 楼烦王连日来高悬头顶的那把利剑终于得解,不禁长吁一口气,慨叹苍天有眼,楼烦命不该绝,命加紧加固城墙。 匈奴大军连日向奢延城方向衔枚疾进,军中上至千骑长,下至十夫长,都隐隐感觉到了此次军事行动的不同寻常。 突袭东胡,解围支就城,哪次不是兵贵神速,然而此次大单于行军之急切,已近搏命极限。 直到第五日,眼看军中将士困乏至极,兰儋迫不得已劝谏大单于:大王,末将知大王心急如焚,奢延城是末将的家,那里有末将的父王和妹妹,末将心中急切,丝毫不比大王少半分,可是大王,这些战士都是血肉之躯,如此不眠不休赶路,早已人困马乏,即便到了奢延城,也是无力应战,形同送死...... 冒顿连日来如同被施了咒符,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为了能早一刻抵达奢延城,他已将一切都抛诸脑后,以为所有人都同他一样,即便几日不眠不休,到了奢延城外,也能立即投入战斗。 却忽略了,不是所有人都有他这般的意志力。 不是所有人都有最爱的人在那城里,等着自己去救。 然而他没有退路。 他只恨自己的速度还不够快,不能插翅飞到奢延城外,一举灭了月氏那十万兵。 他做梦都怕因自己晚到一步,奢延城破,兰佩命悬一线,遭遇不测。 -- 第183页 他看着兰儋,咬牙,却又带着鲜有的无助,哑声道:奢延城外,如今围着十万月氏军,自城中粮囷着火那日起,已被困近一月之久。 兰儋如同遭了当头雷击,耳边嗡的一声,整个人立在原地,呆住了。 他知月氏在攻奢延城,可他万万想不到月氏在举全国兵力攻打奢延城。 十万人,一个月,城中粮囷又刚着火,奢延城纵是固若金汤,也未必能挺过这样疯狂的攻击。 他看向大单于,在这一刹,从那瘦削凌厉如刀刻般的脸上,终于明白了他疯了似地一意孤行赶往奢延城的原因。 大单于是对的,援军早到一日,奢延城之危便可早解一日,事到如今,一时一刻都耽搁不起了! 兰儋难掩焦急之色,道:城中如今近况如何? 冒顿淡声道:前去打探的斥候明日可回。但孤推断,现下处境应是极难。 兰儋抿唇不语,脸色煞白。冒顿拍了拍他的肩,脸上已凝起王者必胜的决绝:回去休息片刻,听孤的号令行事。做好准备,三日之内,必将有场恶战。 既戴王冠,必承其重。 匈奴王,无论身处何种逆境,都没有理由软弱哀戚。 真正的王者,从不惧前路荆棘,纵使刀山火海,必有一颗一往无前的强大内心。 ...... 奢延城。 一月前的那场大火早已熄灭,以死了二十多名士卒为代价救下的粮囷中,如今还剩下不到一万石粮。 连日来,粮囷均有士兵把守,成了除去那千疮百孔的城墙之外,奢延城当下最重要的地方。 如今城中,家里但凡还有青壮年劳力的,已尽为守城士卒,每日城墙上的垛堞之后,不断有人倒下,又不断有人补缺。 然而谁都知道,奢延城挺不了多久了。 就算冶铁坊、弓箭坊没日没夜的制造兵器,源源不断地配给前线,就算每隔五日粮囷便会开囷放粮,勉强供城中百姓填饱肚子,就算那坚不可催的城墙至今仍巍然屹立不倒。 但,如今就连城里的垂髫小儿都知道,这城,怕是守不住了。 几乎每日都有无数滚石、箭簇不分昼夜地越过城墙从天而降,被砸烂的民房和死伤百姓不计其数,到后来,落入城中的流箭和石块开始裹上石漆,一点即着,过火极快,城中四处火光冲天,高呼救火声不歇。 城中如此,可想那坚守了已近一月的城墙上,情形只会更糟。 虽然在兰鞨的带领下,守城官兵一次次击退敌人猛烈的攻击,可那攻城的月氏兵们似乎怎么也杀不尽,如同浪潮一般,一波刚被击退,一波又攻上来。 看得出,月氏军早已做好久攻的准备,十万大军中,竟有一部分士兵就地取材,不断制造出各种匈奴兵从未见过的大型攻城器械,底部装有滚轮的楼车几乎与奢延城城墙的高度持平,弓|弩手站在楼车上,不断从空中向守军射击,掩护地面军队快速进攻,与此同时,楼车被推动着逼近城墙,输送月氏兵跃上墙头,与守军展开近身肉搏。 兰鞨手下的一万士卒,便在这日复一日不间断的猛攻中,浴血死守,誓与奢延城共存亡。 支撑他们坚持下去的,不是此仗得胜,围城得解之后的封官加爵,金银赏赐,而是右贤王再三向他们保证过的,已经将消息送往单于庭,援军很快就会来到。 直到第二十八日,早已死伤过半的军队中,开始有人提出质疑,为何苦守了这么多天,说是定会派来援军的单于庭,至今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到现在还没得到消息,还是,单于庭已经放弃了奢延城,放弃了兰族? 有知情的百夫长说,奢延城被围,军报确已在围城当日送出,如果昼夜兼行,不出五日定能送到单于庭。 就算这份军报被城外月氏兵拦截,月氏十万大军压境这么大的事,以匈奴军队设在各地的望楼哨所,定也已经得知消息,快马加鞭送往单于庭了。 然而二十多天过去了,援军一直未到,已经看麻木鲜血残肢的守城士卒濒临绝望崩溃的极限,当看到军队里一名受伤的弓箭手因伤痛难忍,拔刀刺向自己的胸膛,结束了自己的性命之后,这股绝望的情绪迅速在军队里蔓延开来,反正这城早晚守不住,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如今这样死守,又有何意义? 流言很快传到兰鞨耳中。指挥守城这些日以来,他顾不上吃药,伤病复发,夜夜咳血,行走困难,身体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 可他深知自己此刻不能倒,他也坚信单于庭的援军一定会到。因此他每日守在城墙上,靠前部署所有的军事行动,将月氏军投来的巨石原样奉还,指挥防守分为空中和地面两极,为奢延城织出一张绵密而坚韧的防护网,使月氏攻城到现在,仍没有寻得可以突破的缺口。 一轮巨日缓缓坠入雪山,山巅白雪的刺目霞光转瞬变为灰白,北斗高悬,黑鸦乌沉沉一片,粗劣嘶哑的叫声回荡在旷野中久久不散。 一日的攻防对决暂且收兵,两方都在短暂休整,清理战场,将战死的同袍尸体拖回自己领地,修理调校下一场恶战将要使用的兵器。 兰鞨命整饬军队,站在瓮城内的高台之上,向又多活下来一天的将士们训话:自月氏军围我奢延城,今日已是第二十九日,你们不惧生死,奋勇杀敌,个个都是匈奴好汉!是我兰族好汉!奢延城至今未破,你们厥功甚伟。如今两军鏖战对峙,正是战事最吃紧困难之时,稍有松懈之念,便会前功尽弃。本王以性命作保,大单于所派援军这两日必到,在那之前,还望诸将士为保家园,为保家园中父母妻儿,同仇敌忾,奋槊进击,共助我奢延城渡此难关! -- 第184页 兰鞨说完,瓮城里一片死寂,直到莫车于阵前挥剑大吼了一声:把狗娘养的月氏兵赶尽杀绝!为我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台下的几千士卒方才如梦初醒,跟着发出了绝望中的呐喊:杀!杀!杀! 兰鞨自这震天动地的呼号声中蓦地转过身去,猛烈的一阵咳嗽之后,以袖捂口,擦去了自肺腑中翻涌上的一抹腥甜。 这边战士们重振信心,正要上城布防,呼闻守门士卒慌张来报:不好啦!月氏兵沿着城门挖通了地道,已经攻进来啦! 此语一出,全军哗然,所有人拿着手中现有兵器,口中高呼着冲锋号,齐齐涌向被突破的城门口,与从地下不断钻出的月氏兵展开近身肉搏。 兰鞨见状,命莫车死守城门,自己领着另一队人马飞速上城,以防月氏自城墙上下同时发动攻击。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月氏兵果然兵分两路,突然朝奢延城发动了总攻。 原来这些时日的攻城都是月氏军的零敲碎打,他们一面通过不间断的攻城耗尽匈奴军队的耐心、士气、人数、口粮,一方面在匈奴兵无暇顾及的情况下,悄悄沿着城门外的城墙挖着地道,待到地道挖通这日,才是总攻之时。 兰鞨站在城墙上,白发染血,目眦尽裂,手中刀刃翻卷,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追随头曼,一统匈奴各部时,威风凛凛,追风逐电之姿,又回到了当年对蒙恬一战,挥刀马上,硬生生凭借两万人马,一次次击退秦军进攻,护族人撤退时,坚韧卓绝,誓死不屈之威。敌人来多少,他便杀多少,在他的带领下,城墙上的士卒们牢牢守着这最后的防线,寸步不退。 厮杀正酣之际,忽地从对面楼车上射来一只弩|箭,兰鞨避之不及,耳边只听见一阵凄厉的风声,便被正正插入左肩,力道之大,直接将他推倒在地。 这一箭对于年逾花甲,一身伤病,体力透支的右贤王来说,是致命的。 自从倒地之后,他便再也没有醒来。 ...... 右贤王府大门紧闭,兰佩为保自身和胎儿安全,足不出户近一月,每日焦灼等待前方战报,盘算日子,想着自己那封信应是早已送到单于庭,月氏攻城的消息也应送出,为何冒顿迟迟没有回音,援兵迟迟不到。 她猜测这其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不断告诉自己冒顿不会放着她和孩子不管,不会放着奢延城不顾,一定会来救他们,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结果等来的,是父亲一身乌血,脸色惨白,昏迷不醒,被小卒从阵前抬送回来。 同时听说,城门没能守住,被月氏军挖了条地道,攻破了。 援军有消息吗? 兰佩焦急问那小卒。 没有。 小卒摇头,皲裂干涸的嘴唇凝着血污和沙土,一双眼中是没有任何痛感的麻木。 兰佩顿感一阵晕眩,勉强支撑住身子,没有时间过度悲伤,速让鞠婼为父亲医治,同时命皋胥将府中所存食物,必要衣物、重要文书搬入地下密室,做好在那里躲避十天半旬的准备。 待她将这一切安排完,再扑到父亲榻前,鞠婼沉着脸,对她摇了摇头:大阏氏赎罪,右贤王伤病过重,回天乏术,老奴实在是无能为力...... 兰佩不等鞠婼说完,一把抓住父亲的手,看着他脸上的血色,感觉着他手心的温度,正一丝丝褪去。 父亲。 她轻轻唤着他。 兰鞨缓缓睁开双眼,脸上露出一丝慈爱的笑意,看着她的样子,还如从前那般宠溺,好似她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女娃,是他需要永远照拂爱护的小女儿。 蓁蓁,兰鞨嘴唇开阖,只发出一丝微弱的气声:父亲要去找你母阏氏了,以后,没有父亲在身边,凡事......你更需要隐忍克制,不可意气用事......不可操切行事,不可...... 兰鞨说得太急,忍不住猛咳了两声,嘴角涌出的鲜血,怎么止也止不住,兰佩伸出一只手,徒劳地去擦拭那殷红的血珠,哽咽道:女儿知道,女儿都知道了,父亲你别再说了...... 兰鞨似是轻叹了一声,道:冒顿心怀天下,你身为匈奴大阏氏,切不可与他计较儿女情长.....要知道,他如今待你已是极好了,蓁蓁,知足,方能长乐...... 兰佩一个劲地猛点头,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缓缓阖上双眼,呼出最后一丝温热的气息,永远地睡着了。 她呆坐榻上,任由眼泪无声无息地扑簌流着,掌心中,父亲的鲜血渐渐干涸,她眼前一片晕眩,仿若这一切只是个梦,她便在这梦中,听到有人冲入府中高呼:援军到了!援军到了!大单于亲自领着援军杀来了! 第81章 正当月氏大军沉浸在攻破奢延城城门,且匈奴右贤王也已中箭倒下的狂喜之中,如同疯狗争食,竞相穿过城门,扑涌进瓮城,企图以人数上的优势疯狂碾压仅存的几千匈奴兵,要将这奢延城屠抢个精光之时,自东边雪山的山坳深处,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脚下的土地随之震颤,那感觉,如同一只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正朝城外扑来,只需一口,便可将所有兵卒吞入腹中。 紧跟着,城外的旷野之上,鸣镝声划破长空射向楼车,仅仅一个弹指,楼车上的□□手纷纷中箭,从高处失重坠落,绝望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 第185页 正向城中猛扑的月氏兵,不知是谁高呼了一声:是匈奴骑兵!匈奴骑兵打来了! 军中立马乱了阵脚,已经进入城门内的月氏兵前后张望,不知是该继续冲入城中,还是当即调头迎敌。 左大将王启见状,当机立断,于战马上发出号令,鼙鼓咚咚一长两短响过三声,原本的进攻阵型迅速转为就地防守,还未入城的月氏大军调转方向,在城外迎敌作战,已经扑进城的月氏兵,则试图杀光匈奴守城士卒,关闭城门,从城墙上居高临下,远程射击。 看似完美的迎敌策略,摆布调度起来终究需要时间与默契,月氏兵虽然人数占优,但平时操练不足,很难做到令行禁止,面对匈奴骑兵闪电一般的速度,优势立马变劣势,攻城的巨型器械此时在匈奴骑兵瞬间冲到近前的对攻下,完全起不到任何作用。 霎时间,旷野上厮杀声一片,拓陀和兰儋分别从左右两路包抄,围堵月氏大军退路,在敌军还未形成有效防守阵型之前,已将阵营冲散。 冒顿则率精锐,如利剑直插要害,在城门即将关闭之时,连发数箭,射中正欲关闭城门的月氏兵,马蹄飞踏过刚刚倒下的敌军尸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入城中。 还在瓮城中死守的匈奴军见到大单于如从天降,莫不受到巨大鼓舞,聚积多日的绝望愤懑,霎时化为杀敌的高涨士气,在莫车的带领下,他们迅速整合残余兵力,配合大单于在瓮城之内扑杀攻入的月氏兵,之后攻上城墙,夺回守城的战略制高点。 至此,匈奴军自傍晚月氏大军发动总攻的颓势已完全扭转。 冒顿立于城墙之上,拉开鸣镝,朝着他方才入城时便已锁定的目标瞄准,咻的一声,箭响呼啸划过夜空,拦腰射断了月氏军阵前的那面星月战旗。 左大将王启骑在马上,见战旗被射,迎着箭簇的方向朝城楼上看去,正看见被拉满弓的箭簇,瞄着自己的方向飞射而来。他下意识挥刀去挡,却偏了两寸,圆睁着惊恐的眼,绝望地看着穿孔的箭簇一声啸叫扎穿他的前胸,带出心口鲜血,将他钉在了尘土飞扬的沙砾之中。 匈奴铁骑反扑的军事绞杀,自此正式拉开帷幕。 冒顿缓缓放下手中鸣镝,犹如入定一般,静静望着在兰儋和拓陀的带领下,匈奴骑兵的围猎圈不断缩小。 群龙无首,不堪一击的月氏兵成片倒下,战马嘶鸣着踏过堆积如山的尸首,空气中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此战功成,万骨枯。 他缓缓闭眼,自耳边呼啸的风声和厮杀声中,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一路小跑到他面前,扑咚一声跪下,低声向他报:大王,右贤王去了...... 他猛地睁眼,这才想起自攻城到现在,一直没见到兰鞨的身影,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来人,急问:何时去的,现在何处? 约莫三四个时辰前,右贤王中箭被送回王府,伤得太重,加上陈年旧疾,没能救过来。 冒顿听完,目光怆然,双手紧攥成拳,狠狠砸在了城楼的红漆立柱上。 到底,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若是能再快几个时辰,右贤王或许就不会死,原本一心念着回来看望父亲的兰佩,便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父亲惨死在自己眼前。 恰在此时,山坳处马蹄雷动,又有一队人马自暗夜横奔而出,冒顿循声居高看去,一眼便认出了冲在阵前领兵的丘林稽且,还有,那个口口声声要向他请罪,如今也一袭战袍驱马而至的赵实。 至此,大局已定,胜负已分。冒顿无心再战,匆忙从城楼上冲将下去,不多时,便策马来到了右贤王府。 夜已深沉,他站在王府的朱漆大门前,透过紧闭的门缝,望着府中零星微弱寒光,听着城墙之外间或传来的厮杀声,脚步滞在那里,一时怎么也迈不开去。 明明,他极是想见到她,急切地想安慰她,让她莫要太过伤心,让她注意自己的身子。 可他如今站在这扇门外,因自责而懊恼苦闷,根本不知该如何去面对现在的她,生怕在她眼里,他这个无用的夫君已是信用尽失,让她失望透顶,连见都不愿再见他。 天底下谁人又知,无论在金帐之中,抑或沙场之上,一向杀伐果决,手段狠戾的匈奴王,竟也有难以拿捏的人和事,此刻门内那位女子,便是他因太过在意,而莫知所措的存在。 就在他立于门外忪怔之时,大门蓦地朝里打开,正欲掌灯的皋胥看见孤立站在门外的人影,起先愣了一下,待借手中微弱灯光,看清来人兜鍪上的兽面纹和铠甲上的嵌金龙纹后,速将眼前人与单于庭金帐里的那位对上了号,匆忙惶恐下跪:右贤王府管事皋胥参见大单于。 冒顿不识皋胥,见他头戴白巾,心中一恸,只淡淡应了声,旋即道:给孤带路,孤来送右贤王一程。 皋胥立马明白过来,大单于这是知道右贤王已去了,连忙以袖拭泪,引大单于入府中,一面走一面垂首解释:右贤王走的突然,因前线战事吃紧,为避免动摇军心,大阏氏命暂不发丧,仅在府中前厅简设灵堂。 冒顿一路走着,不见丧幡,不见巫师做法,不见唁客吊唁,若不是家臣奴仆头裹白巾,身着丧服,全然看不出府中正办丧事。 -- 第186页 他不发一言,迈着急促的脚步走在前面,皋胥迈着小碎步跟着,心中实在忍不住,又颤声道:自右贤王去后,大阏氏亲自主持丧事,命将右贤王尸身入殓之后,一直跪于灵堂前,如今已近两个时辰不曾动过。奴们不敢去劝,又怕她的身子吃不住,照鞠婼巫医所说,大阏氏腹中胎儿如今已近足月,随时可能临盆,奴怕大阏氏再这样下去,身子会吃不住...... 冒顿听着,越发急切,脚底的步子不觉迈得呼呼生风,穿过回廊,一眼边望见前厅灵堂之上,长明丧烛,曳曳烛光之中,唯有一个娇小身影,身着素缟齐衰,头腰戴绖,静静跪坐棺前,从背后看去,乌发如瀑散落及地,不细看,根本不知她已有近九个月的身孕。 鞠婼和小狄通身素缟跪在厅外,俱是一脸担忧,忽见大单于来到,齐齐转身向他跪拜,府中哭丧着脸的家臣侍奴此时方知唁者身份,霎时间面朝向他,齐刷刷跪了一地。 此前一直隐忍着的哭声渐渐放开,大单于几步跨入灵堂,从皋胥手中接过腰绖系上,燃香,敬拜之后,俯下身来,几乎半跪在地,望着兰佩那张惨白到毫无血色的小脸,空洞木然的瞳孔之中,投映出几点丧烛微弱的黄光,泪痕仍挂在脸上,可那双眼中,竟没有一滴泪。 蓁蓁,他小心翼翼地轻唤她,如同她的魂魄脆弱地凝不住,稍大点声,便会使她魂飞魄散。 她呆呆地看过来,干涩的眼里,终于看到了这一个月来令她朝思暮想,掰着手指算着日子,做梦都盼望能见到的脸,怔怔望了一阵,又和什么都没看见似的,轻轻将头转了回去。 他来了? 是,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可是她的父亲,却永远走了。 她一眨不眨地凝望着眼前的棺木,那里睡着她的父亲。这个世上最爱他的人,正一动不动地睡在里面,再也不会对她笑,对她说话,宠溺地摸着她的脑袋,叫她蓁蓁了...... 重生一世,还以为能够被自己保护,不再遭遇横死的父亲,还是这么突然的,离她而去了。 在此之前,因她在大婚次日的任性妄为,害父亲受罚,她已有一年没见到父亲了。 而在这一年间,她虽人在单于庭,却一时一刻也没让父亲省过心,以致于父亲直到临死前,还在担心她惯使的小性子,怕她因行事不够成熟稳重,在惹大单于不快的同时,使自己身陷囹圄。 瞧瞧她,重活了这一世都做了些什么!招惹得父亲到死都不能心安! 她心中犹如一阵刀绞,听着耳畔那人又轻唤了她一声:蓁蓁,似乎用尽了一世的温柔,对她说:这里有我,你先回去休息一下,可好? 她看着棺木,想着父亲定然会说,好,叫她不念着自己,也要念着腹中的孩子,叫她听大单于的话,速速回屋休息去,她便一句话也没说,缓缓从地上起身,却因跪得过久,悲伤过度,还未等站起身来,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兰佩做了个梦。 梦中,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从单于庭回到奢延城后,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母阏氏每日在鹿鸣阁上教她识字,父亲闲时将她抱在腿上,给她看最新的西域三十六国舆图,说在他有生之年,不知能否看到匈奴畅行这三十六国的一天。她似懂非懂的听着,还未及长大,便看到母阏氏和父亲一个个离她而去,虚渺的身影渐渐幻化成两个白点,越飘越高,越飘越远,任她拼了命地飞奔去追,跳起身伸手去够,都触及不到,她便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白点倏忽间消失,再看不见,心中一阵焦急绝望,不禁大叫出声:不...... 她以为自己叫得很响,很用力,然而半梦半醒间才知,自己不过张了张嘴,发出了微弱的气声。 不过,还是被一直坐在榻沿,紧盯着她哪怕一个微弱表情变化的冒顿听见了。 他上榻,和衣在她身侧躺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肩背,柔声道:我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 兰佩仍兀自沉浸在那梦中,想着自己如今已是无父无母之人了。 在这世上,她的亲人唯剩兰儋,还有,当她肚里的孩子顺利出世之后,因着孩子而有了血缘羁绊的这个人。 眼前,此刻,正将她当作孩子般抱在怀里哄着,轻声安慰她的人。 她的夫君,匈奴国的王。 想着父亲临终前对她说得那些话,为了使父亲在天国心安,也为了她腹中未来的匈奴王,她压下心头悲恸,压下对他的怨怼,哑声道:我无事。倒是大王一路奔袭,定是累极,便在此稍事歇息吧。我去前厅守着。 说着,她便欲起身,去前厅继续为父亲守灵尽孝。 房内,火撑中的炭火噼啪作响,灯烛火光摇摆明灭不定。冒顿半垂的眼眸满是犹疑地盯着她,为她这般陌生而怪异的态度,不由得心生惶惑。 他知她失去父亲悲恸万分,知她怨自己援救来迟,在她昏睡时候,他望着她消瘦苍白的小脸,心痛万分,早已做好了等她醒来向她赔罪,承受她悲痛欲绝的大哭大闹,或是一言不发同他冷战,需他一直去哄的准备。 可谁知,她竟是这样的,不哭,不闹,没有质问他为何来晚,更没有视他于无物的冷战。 -- 第187页 而是如此清醒,理智,甚至关心起他的身体,要他休息。 不,不!这不是他认识的兰佩。 她定是换了种方式锉磨他,有意用这样的相敬如宾来怄他,她所表现出来的,都是因为恨他,怨他。 他慌张将她拦住,一把打横自身后抱住她,重又将她放回床上。他替她盖好衾被,无助的脸对上她空洞洞的眼,焦急地朝她脸上喷吐灼热的气息:蓁蓁,你哭出来,你打我,你骂我,你怎样对我都好,我知你心中难受,你发泄出来,你别这样,好不好? 兰佩刚刚强撑着起来,头仍是晕得厉害,被他这样一翻,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半天才从好几张脸,渐渐聚成了一张。 她一时有些愣神,看着眼前这张俊美无俦的脸上,三月不见,又被腥风血雨雕刻出些许浅浅细纹。 他练兵,他筑城,他南征北战,他大概这三个月间一刻也不曾停歇。 如今他拼命赶来了,她又有什么理由对他发泄? 难道不是应该如父亲所说的,她要知足长乐吗? 她定定看着他,抬手,轻抚他额间眉角细纹,良久,忽而淡淡道:我真的无事,你勿要多想。人死不能复生,父亲既已去了,我如今能做的,唯有尽完这最后的孝道,之后,好好地活下去。 她说得一字一句,如同没有感情的木胎泥塑,说完,她轻轻推开他,仍是执着地从床上起身,系上首绖,缓缓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2.0版本的兰佩升级中 冒顿:不要,还我1.0版本的那个。。 第82章 齐衰肥大,罩在兰佩身上,更衬得她瘦弱的背影摇摇欲坠,她轻托鼓起的肚子,安抚地摸了摸正在里面拳打脚踢的孩子,落地的脚步蹒跚,人影慢慢晃到了廊外昏黄的灯影下。 倏地,刚还在屋里的那个人转眼已飞奔而至,卷着一阵寒风,堵住她的前路,高大的身影罩下来,地上娇小的影瞬间被吞噬,双影叠到了一处。 兰佩幽幽抬眼,看向冒顿阴沉的脸色,轻叹了一声,语气颇有些无奈,道:大王还有事? 冒顿不自觉地又朝前迈了一步,身子几乎就要碰到她凸起的肚子,拉住她的手,语气几近恳求:兰佩!前厅的事,有我,你如今的身子实在经不住这般苦熬,右贤王若在天有灵,也定不愿见你这般折磨自己,算我求你,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事,明日再计,可好? 兰佩极少听他这般连名带姓叫自己,心头一缩,眼里回过些神来,半晌,幽幽吐了句:我睡不着...... 这一日下来,她真的已是困极累极,可脑子却异常清醒,好似故意与她作对,偏要她醒着,时时刻刻叫她想起父亲已经不在的事实,叫她即便闭目,也根本无法入睡。 与其这样干耗,还不如去前厅再多陪陪父亲,毕竟再过几日,待到父亲出殡,就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 见她语气略有缓和,冒顿的面色也柔和下来,指腹反复摩挲着她柴瘦的手背,跟哄孩子似地,哄她: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睡着,待你睡了,我就去前厅替你守夜,可好? 兰佩紧咬下唇,一个好字就在嘴边,却半天也吐不出来。 冒顿见她睫羽如鸦,在眼下扫两排淡淡青影,心中虽心疼又焦急,却没有催她,似是要将这辈子的耐心用尽,就那么静静地等着她的答复。 这边正僵着,忽又听得廊上自前厅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兰佩蓦地抬眼,循声看去,看到了哥哥兰儋。 兰儋显然刚从战场上下来,听说了父亲中箭身亡的消息,匆忙奔回家来,一身重甲之外披着没有缝边的斩衰,一脸的泥沙血迹还未来得及洗净,又覆一层湿泪。 蓁蓁! 兰儋口中叫着妹妹的小名,暗哑撕裂的嗓音带着哽咽的哭腔,待走近了才发现大单于正站在兰佩身旁,慌忙又哭着改口叫她:大阏氏...... 冒顿刚略展平的眉头,瞬间又蹙紧,这个兰儋,是当真不知大阏氏如今需要休息,再经不住任何刺激了吗,这般模样冲过来,徒惹兰佩伤心,要不是念他突然丧父,心情哀恸可以理解,他早就将兰儋丢出去了。 兰儋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失态,赶紧用手胡乱擦了两把眼泪,朝冒顿行过礼,才问兰佩:你还好吧? 兰佩看着自己的哥哥,几个月不见,好像身量又高大了些,与冒顿站在一处,虽不及他魁伟,没有他与生俱来的王者气势,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从此往后,他就是整个兰族的族长了,就要接过父亲的令牌,扛起兰族的整片天了。 兰佩胸腔一阵酸胀,干涩的眼眶瞬间起了层水雾。她微微抬颌,倔强地咽下苦涩的泪水,唇角试图弯了弯,勉强对他扯出了个比哭还要难看的微笑,安慰他道:我无事。 兰儋一想到自己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眼泪便忍不住又要往外冒,他回来已在前厅给父亲燃了香,磕了头,听说兰佩刚晕了过去,又急匆匆赶到后院来看她,如今见她已经醒来,且大单于也在身边,便放了心,说:你且安心休息,我去前厅守着,有什么事我再来找你商议。 兰佩这次没有犹豫,回他道:好。 -- 第188页 冒顿的视线自这对兄妹俩脸上逡巡一圈,最后落在兰佩脸上,为她这么痛快便应下了兰儋的话,自己方才说了那么些好话,她都不应声,而心有戚戚然。 兰儋说完,不做停留,朝大单于行了礼,便又回前厅去了。兰佩怔怔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再看不见,她闭目,轻吁出一口气,还未待转身,双脚已经倏地离开了地面。 是冒顿,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迈着稳健的步子,朝她的屋子走去。 兰佩一惊,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便由他这么抱着,重又走回屋里,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上。 看着她温顺柔静的模样,他想着自己定是疯了,居然拿自己和她的亲哥哥作比较,唇角不由地漫上一抹颓然的苦笑。 他压下心头思绪,熄了灯,仍是合衣在她身侧躺下,替她盖好衾被,黑暗中,伸出温热的大掌,隔着衾被,覆上她隆起的腹部,轻轻拍着,柔声道:快睡吧。 腹中胎儿大概感受到母阏氏今日情绪大起大伏的波动,自她醒来,便一直有力地踢打着她,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直到,他的手掌放在她腹上,轻拍了两下,那孩子像是感受到了绝对的安全,享受着来自父亲的爱抚,竟渐渐平静下来,不再动了。 他来了,虽来的这样晚,却仍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抛下一切,来到了她的身边。 有一滴泪,终于在这暗夜中,悄无声息地自她眼角滑落。 不多时,她便枕着濡湿的被角,沉沉睡了过去。 ...... 冷月悬坠半空,红日冉冉东升。奢延城,于这日月同辉的光冀中,迎来了新的一天。 雪山脚下的苍茫旷野上,黑烟冲天,尸堆成山,焦臭味扑鼻。 昔日繁华富庶的奢延城饱经一月战火摧残,如今满目疮痍,焦黑的城墙千疮百孔,深插入墙的箭簇刀戟上,挂满了残肢断臂。 为这一战,月氏付出了十万兵卒,几近灭国的代价,而奢延城城墙虽破败不堪,却仍屹立不倒,傲然踞于河西要冲,守住了匈奴如今最为重要的西南大门。 但凡战事,必是嗜血而残酷的,弓弦一响,没有赢家。奢延城虽得保,却也付出了兰族近一万骑全军覆没,城中百姓死伤过半,以及,右贤王长辞于世的代价。 胜利的号角吹响当日,右贤王终得发丧,城中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将士们莫不念及右贤王的贤明大德,自发披麻戴孝,为其祷告送终。 又或许是,城中所有人这一月来的恐惧绝望,于围城得解之日,亟需一个情绪宣泄的出口。而右贤王驾鹤西去,便给了他们这样一个出口,将所有的悲伤全部酝酿爆发于此,满城素缟,哀恸哭嚎声不歇。 右贤王府中,棺椁停驻五日之后,出殡落葬。葬礼由大单于亲自主持,礼制遵循国葬,萨满做法,兰儋扶灵,右贤王与魏芷君夫妻合葬,长眠于被当地人称为圣山的雪山脚下。 兰佩因即将临盆,照当地风俗不得在此场合露面,父亲下葬当日,她留在王府之中,面朝东方下跪,长长磕下三个响头。 连日来被唁客挤得水泄不通,悲泣哭嚎声不绝于耳的右贤王府,因大部分人都跟去送殡,一下子便显出格外的冷清来。 兰佩独坐前厅,望着门外一刻不歇的巡逻侍卫,呆看了一阵,茫然收回视线,幽幽落在前厅正中,置放多日的棺木已被抬走。 突然空出了那么大一片地方,一如她的心。 身后,伴着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纤弱的人影立到了她面前,遮住她视线。 大阏氏? 赵绮轻轻唤她,语气担忧不已。 兰佩抬眸,见是赵绮,唇角微微抿了抿,问她:不是让你卧床静养,怎的出来了? 自那日和兰佩上街赶集,赵绮受了风,回来后便染了风寒,这一月来一直听着屋外打杀嘶喊声,卧床养病,身子反反复复发着热,直到这两日彻底褪了,人也有了些精神,方才得知右贤王去了。 她来这里本就是客,主人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又怎能安心呆得住,那日一听说右贤王去了,她便想来前厅吊唁,结果还未等她硬撑着起床换衣裳,大阏氏已打发小狄特意过来叮嘱她,叫她在屋中安心静养,勿要多想,每日按点用膳吃药,等她忙完这一阵再来看她。 赵绮没想到大阏氏在这时候还能念着自己,心头涌上一阵暖意,这几日便乖乖听大阏氏的话,呆在屋里不曾出门,直到今日听说右贤王已经出殡,想着大阏氏心中定是极难受,这才来到前厅,想陪她说说话。 大阏氏放心,小女的身子已经大好了,倒是大阏氏,如今怀着身子,要多多保重凤体,勿太过悲伤。 赵绮看着大阏氏那么瘦小的身板上,突兀地朝前坠着那么大的肚子,脸色苍白地似是随时都能昏厥过去,不由得一阵揪心。 兰佩重复着这些日子里不知对多少人说了多少遍的那三个自:我无事,让赵绮在她身边坐下,问她:对了,你阿兄来了,你见到他了吗? 赵绮一愣:我阿兄? 兰佩见她这反应,知赵实定是还没抽出空去看赵绮,于是道:许是这两日太忙,他还没来得及去看你。 -- 第189页 那日兰佩在灵堂之上见到赵实前来吊唁,起先并未感到意外,以为他是奉冒顿之命从单于庭领援兵前来,协助大单于一同击退月氏大军。 直到次日,兰佩和兰儋难得有机会单独交谈时,兰佩才听兰儋说起大单于这一路的千里奔袭,先是解了支就城之围,继而围而不攻楼烦城,足围了七日,本欲拿下楼烦后继续收复河南地,却在收到兰佩的信后当即调头疾奔,四万大军几乎不眠不休赶路,终在城破时赶到。 至于赵实,兰儋说他此次调兵完全是先斩后奏,大单于起先并不知情,待他向大单于送去密报时,已经擅自领兵从单于庭出发了。 兰佩听兰儋说完,这才蓦地反应过来,难怪这两日无论是在灵堂还是在议事堂中,冒顿对赵实淡漠如斯的态度,特别是当她也在场时,冒顿的一双眼便死死盯着赵实,带着毫不掩饰的愠怒,像是随时都能喷出火来。 兰佩心中虽有些纳罕,却表现的波澜不惊,除那日赵实在灵堂吊唁时,她曾向他点头表示谢意,其它时候两人都无交集,她连日来始终半垂着的眼帘,甚至都未朝他的方向抬过。 回头想来,冒顿定是恼怒赵实此次的胆大妄为,对一向谨小慎微的赵实,为何此次竟会如此胆大妄为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对此,兰佩虽也心生疑窦,却佯装不知。 且,真相究竟如何,她也不想知道。 赵绮对这些却是一无所知,轻叹一声,道:我也不指望阿兄来看我,成日里这样奔忙,他能照顾好自己便好了。 兰佩没做声,和赵绮又在前厅坐了一阵,算了算时辰,约莫送葬的大队人马快回了,为尽量避免在冒顿和赵实面前露脸,兰佩撑着案角缓缓起身,对赵绮说:我乏了,想要回屋歇息,你也回吧,待你阿兄忙完,定会去看你的。 赵绮点了点头,搀扶着兰佩一起朝后院走去。 不出半个时辰,王府前的官道上响起杂沓的马蹄声,是送葬的队伍回了。 兰佩斜倚在卧房里的胡榻上,听着屋外喧哗,闭目假寐。不多时,便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紧跟着,木门吱溜一声朝里推开,那脚步声便落进屋里,朝她走了过来。 是冒顿回来了。 这几日来,她忙,他更忙,在人前,两人几乎连眼神对视的机会都没有。 除了父亲的葬礼,他还有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公务。每晚他回屋已是后半夜,怕惊扰到她,他动作极轻微的躺下后,便一动不动地睡去了。兰佩总会在这时醒来,听着他沉沉的呼吸声,直到天明时分才能再次入睡。待她睁眼,榻上又只剩下她自己了。 现下,她知道他就站在自己身边,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兰佩仍未睁眼,然而一双眼皮底下,来回滚动的眼珠却出卖了她并未睡着的事实。 她知道这些都逃不过他的眼,他定能看出她在假寐,她不睁眼,是一时也没什么话要同他说,想着如果他有话说,定会先开口。 兰佩的心提到半截,等了一阵,那人却一直未开口。只听见脚步声走远,旋即又走回,身影再次罩上她,兰佩眼前的光一瞬暗了下去。 他抬起胳膊,轻轻朝她身上盖下一床衾毯,盖好后又不放心地拎着衾毯一角朝上提了提,动作间,抓着衾毯的手指不经意地擦过她的下颌,如蜻蜓点水,一碰,即逝。 兰佩的心为之一缩,呼吸也跟着滞了片刻。之后,听着他的脚步声重又响起,朝门的方向走去,就在兰佩以为他已经离开这间屋子,即将带上房门时,忽听那脚步声又急切地走了回来,再次在她身旁停住了。 那个高大的身影罩着她,给她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兰佩屏息凝神,等了半晌也不见他有任何动静,又过了好一阵,她实在没能忍住,前功尽弃地缓缓掀开眼皮,想看看他到底要作甚,结果眼刚半睁,便见他一张大脸欺了过来,在比她高半寸的地方落下,附身在她额角落下一个吻。 温热的触感一闪而逝,一同刚才指尖的触碰。 睡吧,他柔声说:前厅还有些事,待我忙完便回来陪你。 兰佩一颗心狂跳着,被迫对上他近在咫尺的眼,这些天来,第一次如此近的看进他的眼底。那里压抑了太多的情绪,浓稠地化不开,将他琥珀色的眼眸凝成一块宝石,耀熠着温润的光泽。 这样一双深情而又魅惑的眼,实在多看一眼都会让人自甘沉沦。 兰佩匆忙别开,从嗓子眼里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 男人甚是满意地直起身,走了出去,远去的脚步声咚咚砸在兰佩心头,她这才发觉,自己的脸烫得离谱,几日不见血色的脸,大概已经红成了窗牖外赤紫的晚霞。 第83章 已近亥时,右贤王府议事堂中仍是灯火通明。 连日来,这里代替单于庭金帐,成为匈奴王处理国家要事的帝国心脏。 兰鞨入土为安,冒顿也终于可以一心一意部署下一步军事行动了。 据拓陀报告说,此次月氏攻来的十万大军,逃回去的不足一万人,加之大军围城一月,辎重粮草耗费巨大,月氏如今国力空虚,无力迎战,且昭武城上下人心浮动,不少贵族已携家眷向西奔逃,此时正是匈奴乘胜追击的大好时机。 -- 第190页 若在以往,冒顿定会询问子初意见,然而今日,他却绕过也坐在议事堂内的赵实,直接拍板定下:事不宜迟,就依拓陀所说,大军明日开拔。孤亲自领兵,拓陀为左大将,率三万骑兵进军月氏昭武城。 说完,他对兰儋沉声道:奢延城此番遭受重创,右贤王又刚去,你在此留守,孤拨两万兵马给你,务必替孤守好奢延城。 兰儋深知大单于交给他守护的不止这座城,还有留在城里的大阏氏和大单于即将出世的孩子,遂郑重接过大单于手中的虎头令牌,叩首道:末将遵旨。 整晚一直被忽视的赵实此刻终于坐不住了,开口道:大王,此次进攻月氏,不过秋风扫落叶。两方军事实力悬殊,杀鸡焉用牛刀。如今大阏氏临盆在即,大王何不留在奢延城陪大阏氏待产,由拓陀和丘林稽且领兵。 赵实这话说得句句在理,可听在冒顿耳中,却是异常刺耳难忍。大局当前,他原打算从月氏回来后再与他计较,谁知他不知死活故意跳出来挑战他的底线,一口一个大阏氏,操心操到他的女人头上。 冒顿眸色转深,沉肃着脸对拓陀和兰儋说道:一切照孤的旨意行事。孤和右谷蠡王有事商议,你们先下去吧。 拓陀和兰儋看出大王脸色不对,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匆匆退出了议事堂。 伴随两人的脚步声渐远去,偌大的议事堂中,一瞬静了下来。 恐怖而又诡异的静。 冒顿的双眸冷冷扫过赵实清癯的脸,自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缓开口了:子初,你知孤当初力排众议重用你,看中的是你哪一点吗? 自决定从单于庭出兵奢延城,赵实就料到了会有今日。 他在给大单于密报中所写的那些请罪之词,不过都是些场面上的官话,他也深知,那些话非写不可,然写了,只会加剧大单于对他的猜忌和怒意。 可他没得选,奢延城内一把火,城外十万兵,城门随时都有可能被攻破,情势岌岌可危。如果一切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么做。 出单于庭,他一路领兵疾行,虽已拼尽全力,但还是希望大单于能先于他赶到奢延城,结果虽对他不利,但对于被围困一月的奢延城来说,却能救无数人于水火。 因而那日当他赶到奢延城外,见大单于的骑兵已与敌军展开拼杀,心中登时长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的同时,便知自己再面对大单于,处境会很艰难。 如今听大单于突然发此一问,他当即起身跪下,朝大单于叩首,毕恭毕敬道:为臣不知。 冒顿由他跪着,凉声道:无私者无畏。子初,孤当初看中的,正是你的无私。孤以为,你与单于庭中那些王公贵族最本质的区别,是你胸怀坦荡,没有私心。 赵实似是深受触动,身子僵在那里,毅然决然道:为臣愧对大单于,辜负了大单于的信任,为臣无话可说,请大单于责罚。 无话可说? 还是有话却不能对他说? 冒顿被他这种看似大义凛然的态度激怒,呵斥道:你以为孤不会责罚你吗?! 赵实埋首,惶恐道:为臣此次擅自调兵,虽初心是为了守住匈奴国门,为了奢延城中芸芸百姓,为了替大单于分忧,但确也暗藏私心,大单于如何责罚都不为过,为臣甘愿受罚,绝无二话。 冒顿没想到他这么快便认了,冷冷暼了他一眼:哦?你藏了什么私心? 赵实眼眸低垂,将早已备好的说辞和盘托出:舍妹赵绮上回为救大阏氏身受重伤,大阏氏过意不去,邀赵绮来奢延城右贤王府小住,并让巫医为其医治,已有近两月。当日为臣得知月氏大军攻城,想到赵绮就在奢延城中,大病未愈,行动不便,一时心急如焚,只想尽快赶来救人,此乃赵某私心,若有半点隐瞒,天诛地灭。 冒顿微微眯了眯眼。 赵绮如今也在右贤王府中? 他来了这些日,虽未见到赵绮,但知赵实绝不敢凭空捏造此事,况且以兰佩的性子,请赵绮来府中住一阵,顺便让鞠婼为其医治,也是正常。 冒顿唇线紧抿,心中暗自犹疑,难道赵实急着赶来救人,是因为赵绮的缘故? 他知赵实对这个妹妹极是上心,这些年不管去哪,都将赵绮带在身边,这次许是抹不开大阏氏的面子,将赵实送到奢延城,没成想遭遇这一场祸事,赵实当时急着赶来救人,也是情理之中。 将心比心,他当时疯了似的赶来奢延城,除了解围城之危,不也暗藏私心么。 除了担心兰佩,还有他自出发之时便暗下决心,一定要比赵实早一步到。他的女人,这次必须由他来救! 他便被这不可言说的胜负欲驱使着,终于早了赵实一步,赶到了奢延城。 冒顿的神色晦暗不明,语气仍是生硬:既如此,你在给孤密报中为何不明说? 赵实犹豫片刻,没什么底气地说:因为大单于若是信任为臣,为臣的私心便不足向大单于道。 冒顿脸色一黯,反诘道:听你这意思,是怨怪孤这个大单于不信任你了? 赵实慌忙叩首,解释道:为臣不敢。自古家国一体,无国则无家。为臣能有今日,全仰仗大单于信任,此次为臣擅自调兵,未对解奢延城之围起到任何实质作用,白白消耗两万骑兵千里奔袭,此等军事误判,罪责全在为臣,为臣还是那句话,无论大单于如何责罚,为臣都甘愿受罚,绝无二话。 -- 第191页 赵实急切说完,议事堂中霎时又陷入了一阵沉寂。 冒顿思忖着赵实的话,良久,忽而问了个看似与此事毫不相干的问题:那日,你与大阏氏在白鹭泽边说了些什么? 说完紧跟着又厉声补了句:孤要听实话! 赵实心下一凛,向来能言善辩的嘴,登时冻住了。 原来大单于对他的怀疑,自那时起便已埋下了根,偏偏他那日对大阏氏所说的话,完全是一时冲动,绝不能再与第三人道,更莫说那第三人是大单于了。 可现下大单于突然逼迫他说实话,就说明此事已成大单于心结,他既会来问他,也极有可能会去问大阏氏,如若两人所说不一致,到时候不仅他小命难保,大阏氏也将被牵连其中。 而此时,他所表现出的哪怕片刻的犹豫,看在大单于眼里,都会成为他心怀不轨的证据。 铜漏悤悤,赵实不敢再瞒,极力压制着心中惶遽,叩首道:为臣死罪。那日为臣在白鹭泽边偶遇大阏氏,见她面容憔悴,神色哀婉,为臣心有不忍,说大王心中始终只有大阏氏一人,请她保重身体,以待来日...... 放肆! 不等赵实话音落下,冒顿陡然一声怒喝,震得议事堂屋顶都跟着抖了几抖。回音带着怒意在屋里荡着,令人胆寒。 赵实这番话虽是向着他说,且字字发乎真心,听上去似乎也并无不妥,可那段日子,因他刚娶哲芝,在单于庭中做足了宠幸哲芝的假象,与兰佩之间的关系也随之跌入冰点,而整个单于庭中知道真相的,只有赵实一人。 他不与兰佩说,自然有他不说的道理,不论这道理是否能立得住,那也轮不到他赵实一个外人,因对着大阏氏的神色哀婉心有不忍而说三道四。 要说僭越,这才是僭越,简直比他擅自调兵更离谱,更恶劣! 冒顿越想越气,脸色铁青,咬牙问道:你对大阏氏,到底是何居心?孤的女人,你又有何立场于心不忍?! 赵实不敢抬头,声音闷闷地从地面传来:为臣可对日月神明发誓,为臣视大阏氏为国母,为兄嫂,为臣唯一的居心,便是希望大王与大阏氏能够夫妻情深,恩爱和睦,以保匈奴国祚绵长。 赵实虽未抬头,却字字恳切,然冒顿心中的怒意和猜忌,绝不会因他这一番话便尽数抵消。他冷哼了一声,忿然道:哼!孤不用你发誓,孤先免了你右谷蠡王之职,收了你的万骑,命你即刻滚回单于庭,禁足三月,给孤好好反省,待孤回单于庭后,再做定夺! 两世为人,右谷蠡王和一万骑对赵实来说,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他心中一松,连连叩谢:臣遵旨!谢大单于不杀之恩! ...... 兰佩今夜辗转难眠,捧着硕大的肚子,也不知在榻上翻了多少下,听见冒顿终于回了。 男人摸黑进屋,带着一身寒气,不多久,便宽衣在她身边躺下。 区别于前几日他回屋后倒头便睡,今天他似有话要对她说,朝她侧过身,伸出长而有力的胳膊环在她隆起的腰腹,脸贴着她的耳廓,轻轻唤她:蓁蓁...... 在这幽暗的夜里,男人略带暗哑的嗓音突然在她耳畔响起,轻柔而又魅惑地朝她耳中吹着热气,叫着她的小名,招得兰佩全身骨头一酥,四肢百骸都跟着发麻。 她缓缓睁眼,自朦胧夜色中对上他近在咫尺的脸,见他神色古怪,糯声道:怎的了? 冒顿不理,如同一只温顺的兽,兀自使劲将头朝她颈窝里埋,鼻尖蹭着她的下颌,贪婪地吮吸着只属于她特有的馨香。 这次他来,还未曾对她有过如此狎昵的举动,兰佩细嫩的皮肤被他的发须蹭得又疼又痒,不禁伸手抵住他的前额,又问了一遍:怎的了? 冒顿悻悻停下动作,头仍埋在她的肩颈中,含混着嘟囔了一句:你是我的。 他故意把话说得囫囵,兰佩怀疑自己听错,不确定地问他:你说什么? 冒顿赌气似地自她颈窝中抬起头,撅嘴嘀咕了一句:没什么。 兰佩不知他在前厅发生了什么事,见他这般模样,约莫是不愿和她说,也没多问,想着他既已回来,她也可以踏实睡了,遂拉起锦被,翻身说了句:时候不早了,快睡吧,便要去睡。 谁知男人却没有半分要睡的意思,身子旋即贴上来,胳膊一伸,便自后将她抱住。 这次是他将她环在了自己宽厚的肩前,幽幽朝她头顶轻叹了两声,释放出心中酸意,方才缓缓道:蓁蓁,今日右贤王下葬之时,圣山之巅忽然出现了一圈七彩光晕,众人啧啧称奇,孤以为,那定是右贤王羽化成仙,庇佑奢延城,庇佑兰族子民,当然,也定会庇佑他最爱的小女儿,还有他即将出世的小外孙。 兰佩鼻翼一酸,从他怀中仰起脸来,惊诧道:真有此事? 冒顿在她额前啄了个吻,一脸宠溺: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男人说得真挚,兰佩却蓦地想起他曾假意宠幸哲芝的事,嘴唇翕动两下,没言声。 冒顿不知她的心思,又将她往怀里紧了紧,轻声道:蓁蓁,还有一事要告诉你。我已决定,明日发兵月氏了。 -- 第192页 自古穷寇莫追,月氏已经大败。对于冒顿突然宣布的这个决定,兰佩先是一愣,继而心如电转,便立马明白了。 月氏经此一战,必是元气大伤,灭东胡,逐月氏,本就是冒顿心中所愿。如今他既已领兵至此,月氏又摇摇欲坠不堪一击,不正是他实现心中宏愿之时吗。 想他当年在月氏为质,定是受尽冷眼,吃尽苦头,九死一生,这样的大仇,他早晚都要亲自去报,况且,若论对月氏地形地貌的熟悉,谁又能比得过当初只身从月氏逃回匈奴的他呢。 见她愣在那里,冒顿以为她是不愿自己这时候丢下她领兵沙场,遂将回来路上反复练习的说辞脱口而出:蓁蓁你放心,此次挥师月氏,前后不出半月我定回来。月氏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此次我将速战速决,绝不拖延。我已问过鞠婼,若不出意外,你约还有一月才会临盆,到那时,我肯定已经回来了。 像是怕她不信,他又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起誓道:我冒顿对天发誓,一定会在你生产前赶回奢延城! 兰佩见他一脸急切,像是被逼迫着信誓旦旦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匈奴王平日里的威风凛然,心中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在家国大事和儿女情长之间,她是那么斤斤计较的女人吗? 每当二者相悖时,哪一次不是她百般说服他要以家国大事为先? 怎的这次他领兵月氏,倒如此怕她心中不快起来。就因为她即将要生孩子了? 女人生孩子,男人即便就在身边,除了干着急,又能帮得上什么忙...... 兰佩唇角一弯,嗤道:没你我还生不了孩子了? 冒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听她又徐徐说道:我知你当年在月氏为质时,便已定下今日壮志,大丈夫本应胸怀天下,更何况我的夫君绝非一般的大丈夫,他是雄韬伟略的匈奴王。冒顿,西击月氏,不仅是你,也是我父亲未了之心愿,我会在奢延城为你祝祷,望你此次实现自己,同时也是我父王的心愿,早日得胜归来! 你...... 冒顿定定看着怀中的女人,不敢相信她如此娇小的身躯中,竟会蕴藏着令他都自愧不如的力量。 那种令人无限心安,又充满希望的力量。 他心中一阵暖流激荡,明知她的父亲今日刚刚出殡,自己对她要止于礼,可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内心的发乎情,几乎不带任何犹豫和思索,头略一抬,便俯身吻住了她。 三个月来,他朝思暮想的这一幕,终于在这样一个万籁俱静的夜里得偿所愿。 他的唇刚一触上她的唇瓣,大脑轰得一声,瞬间炸出无数星火,只剩空白一片。 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在这唇齿相叩间,霎时又全回来了。 他霸道地长驱直入,仿佛要将她完全吞入腹中,才能证明这是他的女人。 兰佩无力招架,低唔着被他裹挟着舌间,含混叫了他一声:冒顿...... 粗重的呼吸喷涌在她脸上,男人与她抵额,盯着她红肿的唇瓣,强忍住咬上去啃噬的冲动,斩钉截铁地对她说:蓁蓁,你是我的,你只能是我的...... 第84章 晨光熹微,天色未明,听见身边男人悉悉嗦嗦起身穿衣,兰佩虽困极,还是勉强掀开酸涩的眼皮,唔囔了一句:几时了? 冒顿已束起软甲,凑过来时带着皮革和生铁的味道。 属于战场的味道,瞬间散入温柔乡。 吵醒你了?还早,你接着睡吧。 他附在她的耳畔柔声低喃,半梦半醒间,兰佩的心中倏地漫上一阵强烈的不舍。 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哪怕昨晚被他那样拥吻着,也不曾有过的不舍。 还以为,自己早该适应了他这般来去匆匆,从一个战场上下来,又迅速转入另一个战场,一刻不歇。 毕竟他是要为匈奴帝国开疆拓土的大单于不是吗。 可不知怎的,这次与他分别,她竟凭空生出些难舍难分的况味来。 或许是父亲命丧沙场给她留下了莫大的阴影,或许是他刚来了便又要离开,或许是她不知何时就要成为母阏氏,而他却不知身在何处。 她压下心头百转千回的离愁思绪,嗯了声,唇角勉强扯出丝微笑,轻声道:我和孩子会在这里,等你得胜归来。 冒顿眸色深沉如墨,紧紧将她抱住,只短短一下,旋即分开,转身欲走,又在榻边立住,轻叹一声,终究还是难舍,回过身,如鹞鹰俯冲,在她唇边烙下一个灼热的吻,之后迈步推门而去。 ...... 月氏昭武城。 短短五日之后,冒顿率大军破城而入。 自从兵败奢延城,月氏王已然料到自己大限将至,连夜携金银细软,王室家眷仓皇西逃。 昔日兵卒林立,守备森严的城楼上如今空无一人,城门大开,留给冒顿和三万铁骑的,不过一座人去楼空的空城。 没有任何的抵抗,匈奴骑兵长驱直入,迅速登占城楼,城头之上,月氏国的狼头旗一夕之间被匈奴大军的虎头太阳旗取代。 自漠北吹来的寒风夹带着沙砾,随铁骑驰骋于空城的黄土官道之上。城中没有逃走的,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腿脚不便,不愿背井离乡,执着地守在这里等死。 -- 第193页 那座冒顿在月氏曾住过的驿馆,已被一把火烧得只剩残垣断壁,阵阵黑烟升腾,飘浮在一片死寂的昭武城上空。 冒顿策马扬鞭,入城后直奔月氏王庭,当年他在这里为质,亲眼所见的王庭是何等的金碧荧黄、雕甍画栋,备极辉煌。 现如今,阒寥的王宫内如遭洗劫,空无一人的宫道上满地狼藉。看得出,月氏王逃得极为匆忙狼狈,那些西赆浮玉,南琛没羽的珍宝,但凡大一些的都没能带走,甚至连纵把火烧掉的时间都没有,半人高的红珊瑚,象牙雕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冒顿跨过衾毯上的奇珍异宝,目光在王帐内仔细搜寻,目标是一幅足有一人高的舆图。 他曾见西域商贾为换取往来西域和中原间的通行令牌,将那幅西域舆图敬献给月氏王,月氏王如获至宝,命仔细收好,具体收到了何处,冒顿并不知晓。 那幅舆图,对于他下一步向西域的军事扩张,将起到十分重要的作用。 他有强烈预感,月氏王逃亡时没能将那舆图带走,如今找到它,将胜过这王庭之中所有遗落的稀世珍宝。 拓陀领兵随后而至,大单于有令,找到舆图者重赏。霎时间,王宫内的各个角落布满了匈奴兵卒,都在奉大单于之命搜寻那副牛皮舆图。 冒顿站在王帐之外,俯瞰整个月氏王庭,这座一半仿秦宫,一半保留着草原毡房建筑的王宫之中,曾留下他这一路走来,最卑微无助的那段过往,多年前在这里经历过的一幕幕,仿如昨日,历历在目,如同他身上那些伤,愈合,却也留下了不可复原的疤。 他如今重回这座王庭,带着那些伤疤,以王者睥睨天下的姿态,大仇虽得报,却断不敢忘这一路走来的筚路蓝缕,艰辛不易。 他取出唤鹰哨,朝幽蓝的天空吹响,声声唤他的昆鹏,那日被他忍痛送给月氏王的寿礼,不知现在去了何处。他如约而至,要接它回家了,如果它能听见他的呼唤,能否回到他的身边? 声声鹰哨响彻王庭上空,如泣如诉。 大王! 拓陀的脚步驻在阶下,唤回他的思绪。 王宫后院关着一位女子,看衣着样貌,像是王室之后,她说认识大王,有东西要交给大王,末将不知该如何处置,将人带了来。 冒顿微微侧身,视线越过拓陀,落到了那个被侍卫捆着带到阶下的女子身上。 狐白凫翁,金缕罽衣,确是王族装扮,只是女子身上的华服污秽不堪,长发凌乱披散风中,脖颈上带着鞭伤,头始终低垂着。 冒顿淡淡扫过一眼,旋即收回视线:孤不认识她,你看着处置即可。 说完,转身欲跨入王帐。 身后,那女子忽然开口,用嘶哑的嗓音叫了声:殿下! 冒顿脚步微顿,那女子紧接着颤声泣诉道:殿下!我是云尕!殿下不认得我了吗?当年殿下离开昭武城,是我给殿下送的王室通行令牌! 冒顿眉头微蹙,转过身来,这才看清被绑在阶下的那个女子,一双黑洞洞的大眼嵌在苍白无光的小脸上,眉间点一粒朱砂,确是月氏王的那个名叫云尕的小女儿。 他蓦地记起,月氏王寿宴当晚,是她追着他出王庭,被他发现后差点用皮鞭勒死,也就是在那时,她送给了他一块狼纹图腾月氏王族通行令牌。 助他三日后逃出了昭武城。 你怎会在这? 如果他没记错,云尕因姿色出众,是月氏王最疼爱的小女儿,月氏王此次逃命虽走得急,王宫里的家眷却是都跟着走了,为何会独留最宠爱的小女在这空城之中? 还是这般模样? 见冒顿认出了自己,云尕瞬间泪如泉涌,断续说道:此次月氏大败,我曾将王族通行令牌私授殿下的事,被父王的侧妃殷氏告知了父王,母妃为了护我,被父王盛怒之下误伤致死,后我为了保护殿下的那只白雕九凤,再次与父王起了冲突,被父王逐出王室,离开王庭时将我反锁屋中,任我自生自灭...... 冒顿唇角微抿,如水的面色看不出情绪起伏,良久,低沉的嗓音淡淡道:那只白雕名叫昆鹏...... 云尕一愣,旋即哭诉道:殿下,我如今已非月氏王族,父王离开时曾下令,不许我此生再踏入月氏国半步,还望殿下开恩,收了我这个无家可归之人...... 见冒顿漠然不语,云尕又急切道:殿下,那只九凤,不,昆鹏,如今就在我的后院,这些日,我不吃不喝,也不曾短过它一口吃喝,殿下,求你,看在这些年我精心照顾昆鹏的份上,不要将我丢下,只要能追随殿下,哪怕只做个帮殿下照看昆鹏的鹰奴,我也无怨无悔...... 就在她跪在阶下凄婉哀求的时候,已有士卒从她的后院寻出那只白雕,托在臂上送到了冒顿面前。 冒顿屈臂,让那猛禽安稳落于臂间,伸手摘去昆鹏的眼罩,轻抚白雕颈间翎颔,昆鹏似是感应到了昔日主人的爱抚,左右转头,晶亮的眼转动着,兴奋莫名。 确实,云尕这些年将这飞禽养的不错,毛色油光发亮,托在臂间,又重了不少。 可他无意将一个仇家之女养在身边。纵然这女子因他的缘故,如今已被仇家逐出家门。纵然这女子曾施以援手救过他,救了他的昆鹏。 -- 第194页 如若她所说的一切都是真,那么她不惜以与月氏王族决裂为代价,救了他之后还要一意追随于他,唯一能够解释的理由,只能是她属意于他。 那他若是收了她,会让兰佩如何看? 他断不愿因一个可有可无之人,让他与兰佩之间凭生龃龉和误会。 而如果这个云尕所说非真,这一切只是她与月氏王提前筹谋,演的一出苦肉计,为的是在他身边安插眼线并伺机报复,那么今日他若心慈手软,明日必将自吞苦果。 念在她曾经救过自己一命,且一失去庇护的王族娇女,料她也掀不起什么波澜,冒顿默了半晌,冷声道:孤今日留你一命,算是两清,其余的,都不要再想。 说完,命拓陀速将她送出昭武城,且不许她再踏入昭武城半步。 云尕哪里肯依,哭着声声唤他:殿下!殿下! 她不明白,自己心心念念喜欢的人为何会绝情至此。 为了他,她是真的已经与父王决裂,与整个月氏决裂了,为何这都换不回他多看她哪怕一眼? 她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直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冷漠地转过身去,唯留给她一个肃飒孤绝的背影。 想起那日父王临走时,曾狠狠地朝她身上抽下一鞭,指着她怒骂道:你这个畜生!为了那个要来杀你父王的人,竟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好,好!你不是他的救命恩人么,我就将你丢在这里,等你的心上人来!待他一刀杀了你时,你便会知自己有多蠢!你就会知,这世上何为后悔二字! 后悔吗? 云尕被匈奴兵丢出昭武城,看着城门在她面前紧紧闭上,举目远眺那高耸巍峨的城垣,父王的话犹如诅咒,在她耳边萦绕不散。 为了他,她抛弃了所有人,到头来,却落得被所有人抛弃的下场。 天下之大,她再回不去那座王城,也不能追随族人的脚步西去,她如今能去哪?又该去哪? 云尕狠狠抹干眼角的泪。 不,她不后悔。至少他没有如父王所说,一刀杀了她。 只要她活着,便还有机会! 第85章 日暮时分,一个名叫卢訾的什夫长在月氏王书房暗室里,找到了那幅西域舆图。一路小跑着呈给拓陀,经由拓陀之手献给了大单于。 冒顿轻轻解开舆图皮绳,在宫灯的照射下,西域三十六国的地形地貌,山川经脉,国家分界,清晰地展陈在他的面前。 楼兰,乌孙,呼揭,康居,龟兹......这些月氏王大寿时,曾带着寿礼前来昭武城为月氏王庆生的西域国家,如犬牙交错,紧紧拥簇在匈奴以西的那片绿洲之上,南北有山,中央有河,东西绵延六千余里。 冒顿看着这些陌生而又熟悉的名字,想象着匈奴的战马何时能踏上这片土地,每年单于庭举办祭祀大会时,也能收到来自这些国家的供奉。 他缓缓闭目,将这些国家的名字和位置刻入脑海,让那一片山峦绿洲与匈奴的舆图接连上,他要以自己的实力让这些国家臣服,使天下引弓之民,并为一家。 这是他穷尽毕生精力,也定要实现的抱负。 而眼下,他的目标是将曾经属于月氏的河西并为匈奴领地,这样,当他以奢延城、昭武城为战略要地,向西域扩张时,便具备了基础的物质条件。 扼住河西要冲,同时也掌握了中原与西域商贸往来的交通要道,从此以后,但凡要经河西西去的中原商队,或是前来河西易货的西域商贾,都要向匈奴缴纳赋税,寻求匈奴的通行庇护。 正思忖间,前去打探月氏王逃亡行踪的斥候飞奔来报,说月氏王率部一路向西,已过祁连、酒泉,往敦煌方向去了。 出敦煌再往西,便是西域了。 冒顿盯着舆图上的那个小点,半晌,默然不语,拓陀试探道:大王,是否要继续追? 冒顿沉吟片刻,道:酒泉以东原月氏属地,现已尽归我匈奴所有,月氏大势已去,如今当务之急,是由匈奴迅速接管这片土地。 说着他手指舆图上和匈奴西疆接壤的两处地点道:明日大军开拔,七日内取得这两处要塞的实际控制权,之后返回奢延城。 他与兰佩约好的,十五日后定会回去。多一日都不能耽搁。 拓陀看着舆图上那两处地点的位置,暗自乍舌,上一次是因奢延城危在旦夕,大单于一路奔命,这次呢,这次月氏早已溃逃,占据这两个军事要塞,早一日晚一日并无太大差别,大单于这般疾行,又是为何? 直到七日后。 冒顿领兵筑列亭,明熢火,设鄣塞,谨斥候,一切安置妥当,仅带五百精锐,欲先大军一步赶回奢延城。 被主子半道抛下的拓陀实在不解其意,斗胆问道:大王,奢延城有何要紧事?大王为何如此急着回去? 冒顿白他一眼,斥道:大阏氏即将临盆,这难道不是一等一的要紧事? 拓陀被主子噎得半天说不上话来。 想起当年自己的阏氏在单于庭生孩子,他想从北大营回去探望,大王如何说来着的? 嗯,好像是大丈夫领兵沙场,岂可为闺帐之事分心半毫?! 他如今极是想将这句话奉还主子,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是忍住了。 是,是,大阏氏生的那可是匈奴未来的小太子,自然是一等一的要紧事,只是大王辛苦,这一路长途跋涉,一刻都不得歇。 -- 第195页 拓陀还以为自己这话说得到位,既表明了大阏氏生子的极端重要,又体恤了大王。 谁知仍旧换来大王的一个白眼:聒噪!比起大阏氏怀孕产子,孤这又算何辛苦! 拓陀缩了缩脖子,终于闭上了的嘴。 ...... 临近生产,兰佩的手脚和小腿开始浮肿,看上去像是吹了气,身上足足胖了两圈,实则都是肿胖,一按一个小坑。 饶是如此,鞠婼还是要她尽量多走动,至少每天要在她的后院慢慢走上一个来回。 自从父亲去后,在这偌大的王府里,兰佩大多数时间都愿意在父亲的书房里待着。每日她从自己的后院出来,穿过回廊,慢慢踱到父亲书房,以整理父亲留下的书简为由,能在那呆上一整天。 兰儋连日因忙于修葺奢延城的内外城郭,基本早出晚归,有时干脆宿在军营,难得回来也都很晚,兰佩已经睡下。他向皋胥问起兰佩近况,皋胥说大阏氏最近总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兰儋知她是思念父亲,便由着她去,没说什么。 兰鞨的书房里,完好保留着当年早在始皇焚书坑儒前,他便通过中原商贾收回的不少书简,还有一些往来西域的商贾带回的有关西域的文字记载,帛书,羊皮卷宗,各类书卷摆满了好几列木架。 从前父亲事务繁忙,很少有时间分门别类整理这些,如今兰佩闲来无事,每日仔细整理这些书简,觉得莫名心安。 那些羊皮,绢帛和竹简的味道,仿佛一下又将她带回小时候坐在父亲膝头,听父亲给她讲书的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 这日午后,她在书房中小憩了一会,起来接着整理里侧靠墙的那面书架,有一套同册的竹简,其中一卷被放置到了书架的最上层,她伸直了胳膊,踮脚去够,却还差那么一点,她又吃力地朝上努了努身子,好不容易手指碰到了那册竹简,结果却适得其反,将那竹简又朝里推了几寸。 她轻叹一声,屏着呼吸还要再试,忽然,一只修长的手臂越过她的头顶,轻松取下那册竹简,递到她眼前,带着笑意问她:可是要这个? 兰佩一怔,目光从那竹简挪到正抓着竹简的大手上,再快速看向这只手掌的主人。 你怎么回来了? 他离开这些天来,她并没有如前次那样,掰着手指去算过日子。 不算,便不会觉得日子过得慢,不会那么想他。她每日按部就班做着自己的事,不曾发觉距离他离开,一晃已经过去了十五日之久。 冒顿看她这表情,听她说这话的语气,好似并没有那么盼望着他回来,甚至都不知今日是他离开时曾对她发誓定下的归期十五日之后,他定会回来。 他揣着这颗热切的心,一路昼夜兼行赶回家中,未让通传,悄悄来到她的身边,是想给她这份惊喜,可现在看来,她不禁没有表现出一丝喜悦,甚至还带着些抱怨他回早了的意味。 他洋溢着笑意的脸一寸寸沉了下去,将竹简交给她,垂下手道:怎么听你这意思,是我不该回? 兰佩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那话让他多心了,笑着解释道:我是没想到你能这么快便回,一时太过欢喜了! 冒顿闷闷道:没看出来。 兰佩仔细打量着他,一身戎装软甲,长发束辫,满脸尘土,应是刚到,还未来得及休整,便赶来找她了。 她心中一热,放下手中竹简,主动拉起他的手道:你这是刚回吧,衣服都没换,走,我同你回屋,洗把脸,换身衣服的。 冒顿的脸色还是阴云未开,脚步立在书架前,没动。 兰佩见拉不动他,不解道:怎的了? 冒顿撇了撇嘴,又重复一遍:太过欢喜?我怎么一点也没瞧出来? 兰佩不知道他这又是在闹哪门子的别扭,放开他的手,无奈道:那你要我怎样才算能瞧出来? 冒顿眸中星火一闪而逝:亲我一下。 兰佩:...... 光天化日,在父亲的书房里,还要她主动亲他。 她着实做不来。 为难片刻,她眨巴着小鹿眼,屈道:要不换个别的? 冒顿眸色一黯,比她更屈:我就知道,你根本就没我想你这般想我,你可知我这一路马不停蹄,倍道兼行,就是为了能不负与你之约,你可知我远远望见奢延城,想你正在这城里等着我,盼着我归,只恨那马蹄不够快,恨不能插翅飞过这城墙,飞到你身边,你可知我刚站在这书房之外,看着你站在一抹暖阳之中整理书简时,激动的心都要跳出来一般,可你...... 话未说完,便被兰佩用唇堵住了他聒噪的嘴。 啰哩啰嗦,说那么多,不就是要她亲他一下吗。 她亲便是。 若是不亲,还不知他要说到几时去,说来说去,都是他在她这里受了莫大的委屈,巴巴地赶回来,结果要她亲一下都不行。 这不,她亲了。 结结实实亲上了,让他闭了嘴。 不过话说回来,两世为人,兰佩还从未有过主动亲吻谁的经验。 她只是破罐子破摔地踮起脚,将自己的唇瓣贴上他的,见他乖乖闭了嘴,便稍稍后撤,迅速分开了贴合的唇。 -- 第196页 然而只这一下,已足够叫她臊得面红耳赤的了。 她垂着眼,还不等平抚一下自己砰砰乱跳的心,下一刻,被她那么轻轻勾搭了一下的男人已经伸出双臂抵住书架,将她圈绕在他胸前那一小方天地之间,急切地俯身吻住了她。 男人粗重的喘息着,直接撬开了她的唇,也不管她欢不欢喜,总之他很是欢喜,这样肆意地对她唇舌间的强取豪夺。 这边男人正吻的纵情投入,兰佩忽得觉得腹中一紧,紧跟着,有一股热流顺着大腿流了出来。 情急之下,她狠狠咬住男人的舌,唔了一声,呼道:冒顿!我要生了! 冒顿一惊,慌忙和她分开,见她绯红的脸上,黑而亮的眼珠瞪得溜圆,被他吻肿了的双唇正大口大口调整着呼吸。 他心中一紧,连忙打横将她抱起,一路稳稳跑着向后屋奔去,口中大叫着:大阏氏要生了,快去找鞠婼! 兰佩横躺在男人结实的臂弯间,忍受着发动初期的阵痛,看着他从未如此紧张无措的脸,一双剑眉拧得用力,紧抿的薄唇动了动,颤声安抚她:没事没事,鞠婼马上就来了,你坚持住,我就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 这才发觉,她刚刚所说的欢喜都是真的,他赶回来了,在她即将要成为母阏氏的这一刻,有他在身边,她是真的,很欢喜。 作者有话说: 才发现,冒.我老婆要生了.顿是个话痨,就属他话多...... 第86章 对于女人生孩子这事,尽管冒顿之前略有耳闻,也有思想上的准备,可真到自己大阏氏在产房里疼了一天还没把孩子生下来时,他觉得自己的半条命已然搭进去了。 因是头胎,兰佩的身子骨又小,虽然之前鞠婼再三让她少吃多运动,真到生的时候,还是十分艰难。 阵痛一波强过一波地袭来,起先兰佩还能忍着只发出低微的呻/吟,可当那疼痛一次次超乎她能承受的极限时,她再也忍不住叫出声来。 鞠婼沉着脸,一边拿帕子给她擦脸上的泪和汗,一边冲她喊道:大阏氏千万别使那么大劲哭叫,省着点力气,一会真到要生的时候,没劲了! 兰佩一听,哭得更揪心了,都疼成这样了,还没到要生的时候,那还要熬多久,才能熬到生呢。 正愁着,又是一阵疼痛来袭,她紧咬下唇,想忍住不叫,可那痛感如同上下半身骨裂脱节,她实在没能忍住,嘴唇一张,还是哭着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 也不知是因为疼得太厉害,还是叫得太使劲,这一拨还没过去,她便觉得一阵头晕耳鸣,眼前发黑。 一块湿帕子适时贴上了她的前额,鞠婼往她口中塞了颗提神丸,安慰道:大阏氏挺住,已经开了一半了,快了! 兰佩便吊着那一口气,生生从日暮熬到拂晓。 眼看着巫医和侍奴进进出出端水,皆是神色紧张,冒顿站在外屋急得如热锅上的蝼蚁,每当里屋房门一开,听见那里面的哭叫声放大了传来,他便引颈朝里使劲看上两眼,结果什么都没看到,那房门便又关上了。 断断续续的叫声和哭声从那门后传来,时间越往后拉长一刻,他越觉得自己心中那根弓弦绷得更紧一分,几欲断裂。 兰儋得到消息匆匆从军营赶来,听皋胥说大单于一直在产房外站着,已经站了半宿,连忙上前劝他:大王坐下休息会吧,坐着等消息也是一样。 冒顿不为所动,和压根没听见似的,笔直的身影依旧挺立在产房外,揪心听着屋内响动。 兰儋见大单于这样,便只好同他一齐站在外屋等着,直到日出东方,腿都快站折了,忽地听见屋里一阵异动,鞠婼大叫了声:出来了!大阏氏再加把劲! 紧跟着,便是一阵类似小猫叫的婴儿微弱的啼哭声传来。 小狄推门出来下跪报喜:恭喜大单于!大阏氏生了!是个小王子!母子平安! 冒顿三步并两步就要往屋内冲,结果竟被一向胆小的小狄拦在了门外:大单于,鞠婼阿姆交代,大阏氏恶露还未排尽,还请大单于再稍候片刻。 可怜堂堂匈奴大单于,虽心急如焚,却只得眼睁睁看着那扇门又在他眼前无情地关上。 他长吁一口气,好在孩子终于生下来了,谢天谢地,他的女人为他遭了这一回罪,算是到头了。 原来生孩子是这么恐怖的一件事,简直比让他上战场杀敌还要恐怖,冒顿想起自己母阏氏生他的时候就因难产差点丢了命,他心中暗自唏嘘,又一阵阵后怕,只此一次,他说什么也不会让兰佩再生了。 巴巴又等了一阵,产房门终于打开,因产妇刚刚生完孩子不能受风,那门只开了道小缝,这次是鞠婼亲自来请:大王可以进来了。 冒顿夺门而入,压根也顾不上看那刚出生的孩子,直接就扑到了兰佩榻前,见她头裹红绸抹额,更衬的那张小脸惨白无血色,整个人就像溺水刚救上来,不断向外冒着虚汗,双眼半睁,似乎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一阵心疼,松开整夜攥紧的手心,指腹轻轻擦过她苍白的面颊,旋即又握住她冰凉的手,喃喃道:蓁蓁,你受苦了...... 经过这一天一夜的折腾,兰佩整个人如今虚弱至极,身子跟散了架似地动弹不得,嗓子也喊哑了,双眸微抬,瞥见他泛青的眼圈,她有心却无力回应,只从红肿的眼角滚了滴泪,又缓缓把眼阖上了。 -- 第197页 鞠婼此番替大阏氏接生,知道其中凶险,对大单于说:大阏氏之前被狼咬伤,腰部曾有错位,生产时触及旧伤,所以比一般产妇要更难捱些。 冒顿一听兰佩的旧伤,想起他刚从月氏逃回,第一次在鞠婼的那顶破毡帐里见到她时的情景,不禁又是一阵揪心:那她现在...... 鞠婼道:需要静养。 冒顿听明白了,鞠婼这是嫌他在这里妨碍产妇休息,想请他出去,又不好明说。 他点了点头,将兰佩的手放进被里,附在她耳边低语:你且安心歇着,我就在外屋,有什么事我随时过来。 兰佩微弱地点了点头,提醒他:你不看看儿子? 冒顿这才想起儿子来,鞠婼赶紧将打理好的小王子抱到他跟前,对他说:大王,老奴在单于庭接生过那么多孩子,除了大王,就再还没见过这么俊的孩子。 鞠婼的那张嘴向来不说讨巧话,她说孩子俊,那就一定是真的俊。冒顿从鞠婼手里接过儿子,想看看将他的蓁蓁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臭小子,到底有多俊。 怀中的孩子,那么小一只,还没有他的小臂长,身子被包裹的结结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那小脸,也还不足他的手掌大。粉通通,皱巴巴的。眼睛紧闭着,只有两道狭长的细缝,鼻尖上还有一粒粒小白点,怎么看,都和鞠婼口中的俊字不沾边。 冒顿抿了抿薄唇,心中腹诽,若这孩子算俊,那单于庭里其它初生的孩子,得多难看啊。 恰在这时,孩子粉嫩的小嘴歪了歪,紧跟着,嘴唇一张,鼻子一皱,哇哇哭了起来。 孩子哭声不大,却很使劲,脸皱得像个小老头,这样一看,简直更丑了。 鞠婼赶紧接过孩子,怕吵到大阏氏休息,抱着孩子去找乳母喂奶。冒顿也跟着一起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四周一瞬安静下来,兰佩也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这一觉昏昏沉沉,也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屋中点着灯,兰佩侧过脸,见冒顿正闭目斜靠在墙边的胡榻上,看样子,像是睡着了。 想起他赶回来后在书房里对她说的那番话,他这一路马不停蹄,定是累坏了。 兰佩实在不忍心打扰他,可饿瘪了的肚子不听使唤,咕咕叫了两声,在这夜晚安静的屋中,显得格外的响。 冒顿听见动静立马睁眼从榻上下来,就像前一秒根本没有睡着似的,见她果然已经醒了。 你感觉如何? 他三步并两步跨到榻边,关切询问。 好多了,睡了这一大觉,体力恢复了些,兰佩实话实说:就是口渴,肚子也饿。 冒顿听闻,忙唤小狄进来伺候,一直候在外屋的鞠婼抱着孩子,紧跟着走了进来,将已经睡着的孩子放在兰佩身边,兰佩这才有精神好好看看自己的儿子,确如鞠婼所说,长得真是俊,怎么看也看不够。 小狄很快将早已备好的羊乳羹和盐水清炖的滩羊肉端进屋来,兰佩光是闻着那味道便已垂涎三尺,撑着身子半坐起,饿得也不顾上吃相,大块大口吃着,不多时便风卷残云,将一盆羊肉和羊乳羹全吃了。 冒顿起先还怕她身子虚,打算亲手喂她,结果见她是这副狼吞虎咽的吃相,惊得喉结滚了滚,生生也看饿了。 可还要?他问。 兰佩接过小狄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油亮亮的嘴,说:不用了。 吃饱睡足,刚有了些力气,身边的孩子哭起来。 兰佩连忙将孩子抱起,轻哄了两声,谁知孩子哭得更凶了。 初为人母,没有育儿经验,见孩子哭个不停,兰佩心下着急,求救地望着鞠婼,鞠婼看了孩子一眼,见小家伙正撇嘴歪头找奶,知孩子是饿了。 要喝奶了,我抱去找乳母喂吧。 鞠婼说着就要将孩子抱走。 被兰佩拦住:我正好奶水涨得难受,给我吧,我来喂喂看。 鞠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十分顺从地就将孩子交给了兰佩。 并非她不体恤大阏氏,而是以她的经验,知道像大阏氏这般年纪轻轻,又是头胎,一般刚生完都会涨奶水,若是不让孩子及时吮吸,产妇很可能会因为滞奶不通导致高热不退。 到时候,涨奶的疼痛,并不会比生孩子轻多少。 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刚出生的孩子帮帮母阏氏的忙。 见鞠婼也不拦着兰佩,冒顿不满地觑了她一眼,带着斥责的意味道:不是有乳母?为何要大阏氏亲自喂? 未等鞠婼开口,兰佩轻声道:是我自己想要喂。 说着她已开始解上衣襟。 中衣解到一半,她停下,看了眼正坐在榻前盯着她看的冒顿,耳根微红,道:大王要不回避一下? 冒顿皱了皱眉,也不管鞠婼和小狄都在屋里听着,嘟囔:为何要回避?自己夫君,喂奶有何不能看得? 兰佩的耳根又红了一层,知道他铁定是不肯出去了,只得偏着身子,当着他的面解开衣襟,开始给孩子喂奶。 小小的一只似是闻到了母阏氏身上的奶味,闭着眼往食物上凑,一口叼住就开始猛吸起来。 -- 第198页 看着不大点的孩子,吃奶的劲却一点也不小,小嘴鼓着,嘬得兰佩生疼,可嘬了半天,什么也吸不出来,急得小嘴一张,又开始哭。 兰佩到底刚生完,身子还很虚,这样抱着孩子没多会功夫,全身便起了一层汗。 鞠婼见状,让小狄唤来乳母先给孩子喂着,这边着手帮大阏氏通奶。 如她所料,大阏氏的胸已经硬成了两块生铁。她按着老法子按压了一阵,疼得兰佩嘶哑着嗓子直呼痛,冒顿坐在一旁实在看不下去,蹭得起身,沉着脸将人都撵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 房门打开,冒顿出来命乳母将孩子再抱去给母阏氏喂喂看,这一回,小家伙十分顺利地就喝到了母乳,只是之前在乳母那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在母阏氏这里没喝两下便叼着睡着了。 兰佩轻轻将孩子放在身旁,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怎么看怎么喜欢,忍不住俯身亲了孩子一下。 冒顿眼看着兰佩眼里装的全是孩子,只有孩子,心头一阵泛酸,为了强行刷一下存在感,腆着脸问她:我见他也没怎么喝,你那里可是还涨得难受,要不要我再帮帮你? 兰佩的脸一红,连连摇头:不用...... 一想起刚刚他是如何手口并用帮自己通奶的,兰佩便觉得自己的脸都不知该往哪搁,偏偏他脸皮极厚,全然不把这当一回事,完事还意犹未尽地说,刚刚见她吃羊乳羹便觉得饿,这下他可算吃饱了,味道当真不错,比羊乳羹可好喝多了...... 见她的脸上回了血色,冒顿眸色带笑,在她身侧躺下,前胸紧贴着她,也面朝里看着已经睡熟的儿子。 夫妻俩享受着这只属于一家三口的片刻静谧,盯着孩子看了一阵,兰佩感慨:我儿子长得真好看。 冒顿:...... 见身边人半晌沉默不语,连句附和都不曾有,兰佩转过身来,这才看见冒顿酸不溜秋的脸色。 她心中顿悟,唇角扬起一抹灿笑:因为长得像他父王呀。 冒顿的小心眼这才稍稍舒展些,似是不信她的话,追问:当真? 兰佩心下好笑,明明已经当父王的人,怎么还和小孩子似的,于是很认真地哄他道:你看,这么长的眼睛,这么深的重睑,和他父王一样,长了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冒顿看着小婴儿紧闭的眼睛:...... 接着她又指着孩子的鼻子说:还有,才出生的孩子,鼻梁就这么俊挺,和他父王一样,刚毅,有男子气概。 冒顿瞥了眼那一鼻头的小白点:...... 说完兰佩又指着孩子在睡梦里撅着的小嘴:嘴巴长的也好看,也和他的父王一样...... 话未说完,兰佩蓦地想起孩子的父王刚才是如何用他好看的嘴巴帮她通奶的,脸一下涨通红,不再往下说了。 冒顿虽并未觉得儿子有兰佩夸得那样俊,可他也从没听她这样夸过自己,一时沉浸在洋洋自得和莫名兴奋之中,未发现她脸上的异样。 兰佩清了清嗓,迅速换了个话题:你可有想好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冒顿这些日子疲于千里奔袭,确实还没想过要给孩子取名的事,如今兰佩问起,他思忖片刻,道:叫稽粥如何,挛鞮稽粥。 稽粥,匈奴语意英勇,有谋略。 兰佩听出了冒顿对这个孩子未来的期许,一时又是欣慰,又是心疼。 有个如此疼爱他,对他寄予厚望的父王,小王子日后定不会重蹈他父亲当年被送月氏为质的覆辙,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从一出生便注定要担负起整个匈奴的未来,兰佩又于心不忍。 想了想,她给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好,大名就叫稽粥,小名叫欢儿,如何? 冒顿蹙了蹙眉,未来的匈奴王,小名叫欢儿? 兰佩看出他心中犹豫,柔声道:在他母阏氏心中,唯愿他能开心快乐过此一生,他是你的稽粥,也是我的欢儿。 冒顿爱怜地在兰佩脸上亲了一下,点了点头:好,为了让我们的欢儿此生开心快乐,他的父王定将拼尽全力,为他打下一片大好江山! 作者有话说: 小贴士: 稽粥,音机育,是继头曼、冒顿之后,匈奴的第三位单于老上单于。 稽粥为何意,没有明确说法。 事实上,匈奴单于里名字有释意的,只有头曼和冒顿。据说头曼的意义是万,为众多广大之貌,冒顿的意思则是勇敢的。 历史上,老上单于也是个狠角色,在匈奴国家治理和军事扩张上一点不比他爹逊色。 所以,不要问为何给冒顿的儿子取了个这么难听的名字,因为卑微作者说了不算哇...... 第87章 这日赵绮来看大阏氏和小王子,带着她连日为小王子赶做的一双虎头鞋,给孩子试了试,大小正合适。 兰佩见那鞋面上小虎头的绣工十分精致,煞是喜欢,想起小时候魏芷君要教她学纳褛绣,她坐不住,跑去找父亲告状,父亲心疼她,不让她再学,魏芷君只得做罢,以致时至今日她也只会绣簇歪歪斜斜的兰花。 妹妹的手真巧,回头教教我,我也可以给欢儿做些鞋帽衣绔。 -- 第199页 赵绮莞尔:大阏氏想给小王子做什么,尽管和我说,反正我闲着无事,手里做些针线活,时间倒能过得快些。 兰佩说:你大病初愈,还是要仔细身子,其实欢儿不缺衣服,我给他绣的,也只是做母阏氏的一片心意。 赵绮点头道:好,那就等大阏氏出了月子,我教大阏氏绣。 刚说完,赵绮忽地想起什么,面带愧色道:啊,我怕是呆不到那时就要回单于庭了。这次我阿兄回去,本打算带我一起,见我身子还未好全,只得作罢。阿兄走之前再三叮嘱,如今大单于在右贤王府,我不宜在这叨扰太久,让我半月之内务必回去。 听她说起阿兄,兰佩才想起,自己确是有日子没见到赵实了。 好像自从冒顿去月氏之后,他就没在王府出现过。 原来已经回单于庭了。 这么一想,还真是有什么将领什么兵,赵实和冒顿一样,皆是劳碌命,从单于庭匆匆赶来,没两日又匆匆回去了。 此次赵实擅自领兵的事,也不知冒顿后来如何处置的他。以她对那个小肚鸡肠的男人的了解,绝不会让赵实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一旦在他那记下了帐,欠不过秋后,早晚都要算清。 兰佩本想留赵绮再住些时日,转念一想,赵实既让她回去,定有他的考虑,人家兄妹二人已商议定的事,自己就别在里面掺和了,于是道:无妨,反正我早晚也要回单于庭的,等我回去了再找你教我也不迟。 赵绮说好。 两人又说了会话,欢儿起先在床上睁眼听了一阵,不多时瞪了两下腿,哇哇哭了起来。 兰佩如今已经基本能从孩子的哭声里知道他的诉求为何。 比如这样不偏着脑袋找奶吃,只是蹬腿哭的,定是尿了。 于是换来乳母,抱他去清理,赵绮看了眼孩子,笑着说:小王子长得简直和大单于一模一样。 未等兰佩应和,急切的跫音从屋外传来,那个不经念叨的男人大步走进屋中,佯装愠怒道:孤怎么听见有人在背后议论孤。 来王府这么久,这还是赵绮第一次见到大单于,慌忙起身敛衽行礼,道:赵绮参见大单于。 冒顿面无表情,低低嗯了一声,看在赵绮曾舍身救过大阏氏的份上,没有将对赵实的不满连带到她身上来,让她平身,给她赐坐。 大单于公务繁忙,好不容易得空来后院看大阏氏和孩子,赵绮一个外人,待在屋里立显碍手碍脚。她哪里还坐得住,寻了个借口便匆匆离开了。 冒顿见她是个有眼力价的,待她走后冷哼了一声:哼,比她哥强多了! 他说这话时,对赵实的不满和嫌弃直接写在脸上,兰佩只当没看见,也不多问,倚在榻上说:今日怎么回的这么早? 冒顿宠溺地看着她道:想你和欢儿了,反正手头事永远也忙不完,偷一时半刻懒,也无甚所谓。 这几日,为了让大阏氏晚上能有个好眠,冒顿听鞠婼的话,每晚都宿在隔壁屋中,欢儿夜里要喝奶,也都是让乳母喂,白天才送到大阏氏身边。 冒顿每日在议事堂里忙碌,夜晚回屋时兰佩早已歇下,因而他会在晚膳前抽空回后院,陪兰佩用完晚膳后再去前厅继续处理公务。 今日离用晚膳显然还有些时间,他坐在议事堂里,对着一捆捆羊皮卷忽然脑袋发空,眼前看着的那些字,晃了晃全变成了兰佩和欢儿母子俩的脸,他心头一热,再也看不下去了,起身早早回了后院。 兰佩自打有了孩子,每日眼里看的,心中想的,都是儿子,冒顿来陪她用晚膳,她十句话里有九句离不开欢儿,欢儿今日会吃手了,欢儿今日笑出了声,欢儿今日打了个长长的奶嗝......诸如此类的小事,能眉飞色舞地和他说上半天。 冒顿便静静听着,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撅起小嘴絮叨的样子,虽知女人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却仍是爱极,想着若不是她现在身子不允许,他定会将她扑倒在榻上,好好怜爱一番。 今日冒顿回的早,孩子又给乳母抱出去了,兰佩这才稍稍分了些心给他,见他眼窝深凹,眼圈泛青,不解道:你这几日没休息好? 冒顿没想到兰佩竟突然关心起自己来,一脸的受宠若惊:嗯,没有你在身边,我彻夜难眠。 兰佩:...... 好吧,算她多此一问。 见她斜乜了自己一眼,似是不屑,冒顿面露不悦:你不信? 兰佩怎好说大实话,只得讪笑道:我信! 冒顿看出她敷衍,正待要追问,乳母敲门,将孩子抱了进来。 冒顿暂且饶过兰佩,赶紧接过欢儿,见小婴孩又长开了些,没刚生下来时那么难看了,鼻子上的小白点也消失了,正睁着大眼睛盯着他看。 那双眼,确如兰佩所说的,炯炯有神。 他伸手在孩子的鼻尖上轻点了一下,未等将手收回,孩子柔嫩的小手竟紧紧抓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忽得咧嘴笑了。 冒顿大喜,也跟着咧嘴笑开,献宝似地将欢儿抱到兰佩面前,激动道:快看快看,他攥着我的手!还在对我笑! 兰佩难得见他这般欣喜若狂,也跟着笑,对他怀里的小人说:欢儿喜欢父王,是不是呀。 -- 第200页 冒顿一激动,朝儿子脸上狠亲了一口,不知是被这个男人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还是被他的胡须扎疼了脸,刚还在笑的孩子,眨眼间撇撇嘴,哇哇哭起来。 孩子一哭,冒顿登时束手无策,仿若这孩子是块烫手的红炭,赶紧丢给了母阏氏。 兰佩这几日已经找到了一个快速让孩子不哭的法子喂奶。 只要孩子一哭,不管他是不是饿了,只要给他叼上母阏氏的奶,保准立马止住啼哭,百试不爽。 冒顿便眼睁睁地看着兰佩甚是熟练的解开衣襟,已全然没有了初次给孩子喂奶的那股子扭捏矜持,将那因为怀孕哺乳而异常丰满的前胸塞进儿子嘴里,三两下便止住了孩子的哭嚎。 孩子嘬着这一侧,另一边受到刺激,开始向外溢奶,冒顿眼看着兰佩那半边未敞开的衣服上洇湿了一滩,喉结滚了滚,盯着那片濡湿,他暗哑着嗓子问:可要我帮你? 给儿子喂奶和被他吮吸完全是两回事,上次通奶纯属无奈之举,这回兰佩说什么也不干了。 她红紫着一张小脸,斩钉截铁道:不要! 冒顿闷闷垂手立在一侧,过了好半晌才幽幽吐出四个字:过河拆桥。 ...... 赵绮从大阏氏的院子里出来,想在后院走走。欣赏着园中景色,沿着回廊走了一阵,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处僻静角落。闻着味道才发现,自己走到王府里的马厩来了。 马厩连着一大片跑马场,平日里除了驭夫很少有人会往这来,赵绮望了眼远处雪山顶摇摇欲坠的红日,提起裙摆准备离开。 转身前,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一个马厩里牵出一匹赤身黑鬣的骅骝马,爱抚地摸着那匹马的侧脸,似在小声对它说着什么。 赵绮的脚步一瞬顿住了,看着那就在不远处的俊挺身影,脚下明明很想往前迈去,却又只能止步不前。 阿兄说得,她不可以喜欢兰儋大人,叫她死了这份心:今生今世都别想。如若心有不甘,那就默默祝祷,期许来世吧! 为何?她哭着质问阿兄:为何他就是不行? 阿兄阴沉着脸,厉声道:不为何,你若非他不嫁,除非我死! 阿兄将她带大,遇到再苦再难的事也不曾这般对她发过脾气,赵绮虽不知其中原因,但知阿兄定是为了她好,她也绝不会因为非兰儋不可,而让阿兄去死。 话虽如此,可每当见到他时,她那颗不受控的心依旧热烈地跳动着,甚至因为被现实禁锢,而在现实看不见的角落里,跳得格外狂热。 她踟蹰片刻,终究还是转身欲走。脚步还未迈开,便听见身后那人叫她:赵绮姑娘! 她脊背一僵,装作没听见,继续往前走,不等走出两步,兰儋竟追了过来,口中喊道:赵绮姑娘请留步! 知道那人此刻就在她身后不足丈远的地方站着,赵绮压下心头悸动,缓缓转过身,朝他行礼,垂眸小声道:赵绮见过兰儋大人。 兰儋此次回奢延城,虽知赵绮就在府中,但见面不过匆匆三次,且每次都有大阏氏在场,还从未和她单独说过话。 今日难得有机会单独相见,他这般急切地叫住她,本是想问问她身体好些了没有,可真到站在她面前,看着她原本丰盈的鹅蛋脸瘦出了尖尖的下颔,更衬得一双凤眼清丽可人,他一时心动难抑,竟怔住了。 赵绮被他这般注视着,双颊倏地覆上一层红晕,她不太自然地以袖捂鼻,轻嗽了一声,兰儋方才如梦初醒,红着耳根问她:你......你身子可好些了? 赵绮微微颔首:已经大好了,谢谢兰儋大人关心。 兰儋点了点头,想找些话来说,可唇角动了动,又不知该说什么。 干着急了一阵,终于憋出了句:你......在府上可还住得惯? 这话问得实在不算高明,兰儋说完便立马后悔了。 赵绮来府上住了近三月,距他回府也有一月了,如今才问人家可还住得惯,实在诚意欠奉,况且即便人家住不惯,定也不会对他说。 承蒙大阏氏关心照拂,小女子一切都好,只是在府上叨扰太久,近日便要动身回去了。 赵绮说得颇为平静,听在兰儋耳中却如一粒石子掷于心湖,荡起涟漪阵阵。 他说这话的意思并不是要撵她走啊,为何她突然对自己说要回去的话。他心下起急,脱口而出道:既然都好,何不再多住些时日? 赵绮微微抬首,望着兰儋晶亮纯粹的双眸,恍然间顿悟,当日阿兄走时要带她一同回去,多半是因为兰儋也回到王府的缘故。为了减少两人见面接触的机会,阿兄不愿让她再继续留在这里。 她压下心中酸楚,王顾左右而言他,对兰儋莞尔道:大人刚刚牵马可是要出去? 兰儋经她提醒,才想起刚被自己牵出马厩的马,回头看时,那马口中嚼着草料,仍摆尾立在原地。 那是我父王的马。自父王走了以后,只要我有时间,都会来看它,亲自给它喂些草料,牵它出来走走。 兰儋说着打了个嘹亮的唿哨,那马耳如削竹,听见主人呼唤,前蹄在地上蹭了两下,旋即朝这个方向而来,稳稳停在兰儋面前。 -- 第201页 兰儋抚摸着马鬃,幽幽道:这匹骅骝马跟了父王十五年,从河西到河南地,从奢延城到茏城,都留下了它伴随父王出生入死的足迹。 乌金西沉,天边霞光万丈,为这匹周身赤红的宝马镶了层耀目的金边。赵绮也抬手轻轻抚摸着马背,慨然道:右贤王征战马上,定是英武绝然。 兰儋点头道: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匈奴人自小以马为伴,我幼时刚满三岁,父王便亲自教我骑马。那时的父王,在我眼中如神祇一般高大,我曾天真的以为,父王永远都会和那时一样,不会老,更也不会死。 兰儋轻叹了一声,继而道:直到父亲在战场上负伤,须髯渐渐泛白,我才知道,原来父王不是神,他只是个普通人,也会病,会痛,会老,会死。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父亲会走的如此突然,在我还没准备好,在我的肩还不足以扛起整个兰族时,他竟撒手人寰,离我而去了...... 父亲突然离去,兰儋未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是他锥心刺骨之痛。失去父亲给他带来的打击,丝毫不比兰佩少半分。只不过他毕竟是男儿身,苦痛更多隐忍于心,不擅外露。 今日也不知怎的了,他竟对着赵绮倾诉起自己对父亲的思念之情,说着说着,悲伤难抑,几欲落泪。 自古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赵绮见兰儋如此,心中跟着难过,一时卸下心防,摸着马鬃的手向前挪了几寸,轻拍上他的手背,安慰道:右贤王在天有灵,定会保佑你的。你年纪轻轻,便追随右贤王和大单于南征北战,在我眼里,你就是匈奴好男儿应有的样子!虎父无犬子,我认识的兰儋大人一定可以成为兰族最年轻,最有能力的新族长,带领整个兰族完成右贤王未尽的事业! 兰儋见她说得发自肺腑,极是真诚,心中一暖,似登时注入了无穷尽的力量。他反手握住她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柔荑,紧紧攥在掌心,激动道:赵姑娘,谢谢你! 赵绮被他捏住手,心中一阵狂跳不止。眼见着天色渐暗,暮色四合,她慌忙抽出自己的手,如脱兔似的跑远了。 剩下兰儋呆立在那匹骅骝马旁,望着初升的月牙,娉婷袅娜,如那抹倩影,勾牵于心,再也挥之不去。 作者有话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呀~ 第88章 十五日后,拓陀领兵回到奢延城,从月氏带回的粮草,装满了城中粮囷。在兰儋的带领下,受损的城墙和民房一点点恢复原貌,经历了生死之劫的奢延城,正逐步焕发出新的生机。 右贤王府内,兰佩还有几日才出月子,因身子恢复良好,鞠婼让她下地在屋内走动,禁不住她软磨硬泡,还让她洗了头发。 月子里出汗多,兰佩的一头乌发盘髻后戴上软帽,被汗水沤得打了绺,小狄换了三盆热水才将那长发洗净梳通,再抹上杏花油反复揉搓干,披散下来,散发着阵阵馥郁幽香,兰佩顿感神清气爽,连带着整个人都轻快了不少。 临近晚膳时间,小狄在屋中置好食案,冒顿却一直未回,兰佩正要打发小狄去问,这边皋胥已经立在屋外传话,说大单于前厅还有些事,今日就不回后院用膳了,请大阏氏自便。 兰佩不知他有何十万火急的事,忙的饭都没时间吃,叫皋胥留步,自己从食案上每样菜里都给他挑出些装进食盒,打开房门,让他给大单于送去。 叫他趁热吃了。 兰佩叮嘱皋胥。 皋胥领命去了,兰佩回到屋中,对着一案的菜食,大约是习惯了每晚与他对坐,将这一日里欢儿的新鲜趣事说与他听,今日对面突然没了那个人,她有一肚子的话却不知和谁说,连带着吃饭都没了胃口。 简单吃了两口,她叫小狄撤了食案,自己在屋里慢走两圈,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到底还没出月子,不可操之过急,便早早上榻歇息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瞪瞪间,似是听见有人进屋来,她警醒地用粘糯的嗓音问了声:谁啊?那人沉声回了句:是我。 兰佩这下几乎全醒了,翻了个身,黑暗中瞧见他高大的影罩在床边,她揉了揉眼问:要点灯吗? 不用。 男人说话间已经更衣上了榻,帮她掖了掖被子,自己另拖一床锦被盖上了。 你怎么...... 她未问完的话被他截住:怕你太过想我。 兰佩心中轻嗤一声,暗想这样大言不惭的话也只有他能说得出口,还不知是谁太过想谁。 他仿佛听见她腹诽,反诘:难道你今日不曾想我? 兰佩想起晚膳时的食不下咽,老实低低应了声:想。 冒顿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嗯,我也甚是想你。 欢儿即将满月,二十多日来,他与心爱的女人夜夜只能隔墙而睡,一想到回屋后那张榻上只有他自己,冒顿每晚便在前厅磨蹭着迟迟不愿回,连日来将府中跟着伺候的管事,都尉,当户,全都折磨出了乌青的黑眼圈。 今日他唤鞠婼来仔细问过大阏氏的身体,听说她白天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便迫不及待地提出要与大阏氏同房,鞠婼面无表情道:同房睡可以,同房事还要再等半旬。 -- 第202页 冒顿当即应下:阿姆放心,孤保准只同房睡,不同房事。 鞠婼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见惯了单于庭里男人的鬼话,眼看着大王的猴急样,心中没底,还是忍不住冒死多叮嘱了两句:大阏氏的身子尚未完全恢复,此时行房事易导致感染出血,绝非儿戏,老奴所说的半旬,已是底线,在此之前,还望大王顾及大阏氏身体,稍加克制。 冒顿听出鞠婼是对自己不放心,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斥道:匈奴王一言九鼎,说到定会做到,你这是不信孤刚刚说得话? 鞠婼知他虽抹不开面,到底是听了进去,遂伏地叩首:奴万万不敢。 虽还不能行房事,但只要能同床共寝,抱着佳人入眠,对他来说已是幸事。为了晚上能早些回去,冒顿连晚膳都打算省了,结果兰佩还是差皋胥给他送了来,看着食盒里几样精致的菜点,他唇角微翘,怎敢不吃,没两下便谨遵妻嘱,趁热吃了个精光。 兰佩一人睡了这些日,已经习惯了独霸一张床榻,醒来时多半睡在床榻中间,如今见冒顿上榻溜边侧卧,为给他腾出地方,赶紧连人带被往里挪了挪。 冒顿发现她一个劲地自顾往榻里钻,不禁蹙眉:为何躲我? 兰佩一番好心被曲解,哭笑不得:我没有。 冒顿伸手横在她腰间,像捞小羊崽似的,将她连人带被又捞回到刚才的位置,忿忿然道:没有离我那么远,中间多出的地方都够再睡一人了! 兰佩:...... 虽然很想说,那地方就是给你留的,若想挨着我,你自己不会往里来么,却又懒得跟他解释,干脆噤声。 男人却不肯放过她,低低命令道:面过来。 兰佩有意没动,听见男人重重一声呼吸喷在她后颈,口中念道:我数到三。一,二...... 兰佩一惊,似曾相识的一幕,使她蓦地想起九年前的那个仲夏,她的十岁生辰。 那日,父王专门为她在单于庭举办了篝火晚会,当晚,几乎所有来参加篝火晚会的宾客都给她送了礼物,唯独她最最希望见到的冒顿哥哥却迟迟没有出现。 晚会结束后,她气鼓鼓地跑去冒顿的毡帐找他,发现他并不在帐内。阿诺手里提着油灯,连说太晚了,劝她赶紧回去,免得母阏氏着急。她难过的都快哭了,却也只能和阿诺往回走。 没走出两步,见漫天的星河里,冒顿远远策马而来,见到她后一个急停跳下马背,叫了她一声:蓁蓁。 她装了一肚子气,只当没听见,掉头就走。 身后,冒顿几步追了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拽停下,对她说:面过来。 她就是不回头,还一个劲地扭动着被他攥住的手腕,企图挣脱他的束缚。 僵持间,听见他说:我数到三。一,二...... 三。 话音刚落,身后那个男人径自钻入她被中,自后搂住她,身子紧紧贴上来,咬牙道:整个匈奴,也只有你敢不听我的话。 兰佩岂敢担这罪名,慢条斯理道:妾不敢。 冒顿淡声道:那你面过来。 十年前,当冒顿数到三,兰佩终究没能忍住,转过身去,见他手里拿着一把羊脂玉梳,在她眼前晃了晃,颇有些不自在地说:这是我画好样子,请手工坊的工匠雕的,我怕赶工出来的东西糙,让他们精雕细作,结果今日才完工。我刚取回来,送你的。 兰佩接过玉梳,借着阿诺手中油灯,看到梳柄上镂空雕了簇兰花,于幽幽夜色中,闪烁着流动温润的光泽。 结发同心,以梳为礼。兰佩想起自己曾对冒顿说过的话,小脸刷一下红到耳根,紧紧攥着那把玉梳,垂眸嗫嚅了声:谢谢,旋即挣脱了他的大掌,害羞如受惊的小鹿,拔腿跑了。 她砰砰跳着一颗心,自他怀中转过身来。 男人没有发现她异常,嘟囔了句:这还差不多,甚是满足地将她的小脸箍进怀里。 如此严丝合缝地抱着温香软玉,冒顿终于明白了,为何今日鞠婼会苦口婆心地再三叮嘱,只可同房睡,不可同房事。 压制太久了,他根本把持不住。 她的发丝纠缠在他鼻尖,幽香阵阵直往他鼻腔里钻,她的身体因生产哺乳而发生的变化,横压在他胸前。他全身开始发烫,犹如一条喷火巨龙,憋了满腹烈火,不得释放,几欲抓狂。 什么匈奴王一言九鼎,匈奴王如今欲/火焚身,之前对鞠婼信誓旦旦说得话,都是放狗屁。 兰佩听到他落在耳边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单于庭里的男子,娶四五个阏氏是常事,更遑论他是匈奴大单于,王帐里要纳多少女人,还不都凭他心情。 他不喜别的女人近身,只她一个阏氏,对她来说,已是天大的恩宠。 念及那把玉梳的好,她抬头,于这阒静的夜里柔声道:吻我。 男人眸色转深,旋即攫住她的唇。 事毕,他点灯,亲自打水伺候她洗净了手,才熄灯再次躺下。 兰佩又累又困,以为这下终于可以睡了,谁知他来了精神,钻进她被里,抱着她又说起前厅的事来。 -- 第203页 蓁蓁,右贤王走后,现下单于庭内最重要的两个官职皆是空缺,我知道那帮人嘴上不说,心中可都在盯着。当初分封时,我让绛宾坐上左贤王之位,实乃形势所迫,如今情形已大好于那时,我欲横扫南北,纵贯东西,恰是用人之时,所以左右贤王之位不可空缺太久。我打算下月回单于庭便进行分封。 原本他不说,她也要问他打算何时回去。毕竟茏城才是单于庭,他堂堂匈奴大单于,放着单于庭不回,金帐空置,总在奢延城呆着,实在说不过去。 听他说下月回去,兰佩放了心,点头嗯了一声。 至于那些分封的事,他既能把话说得如此通透,定是心中早有盘算,她懒得再为此费脑,兴趣缺缺。 冒顿却是一副定要与她商量的样子,徐徐道:左贤王位自设立之日起,便有不成文之规,需留与太子,若太子年幼,可由挛鞮王族代行职权。如今单于庭中尚未立太子,王族又再无旁人,所以一时没有适合人选,可空缺。左贤王空缺也有先例,当时我身为匈奴太子,头曼因我年幼,一直未封左贤王,以致单于庭左贤王之位空缺多年。 他说的这些兰佩都知道,听他絮絮说着,犹如在她耳边念咒,越念她越困,眼皮终于撑不住缓缓阖上,听他在耳边说话的声音渐小,渐远。 冒顿兀自说着:倒是右贤王,我如今颇犹豫不定。照理,你父亲去了,应由兰族的继任族长担任,但兰儋到底还是太过年轻了些,轮资历,轮辈分,都不比丘林贝迩老辣,我怕若是让兰儋如此顺利地继任右贤王之职,丘林贝迩心中不快,在单于庭内也难以服众。 我想着,还是让兰儋先好好历练几年,待他在兰族干出些起色,丘林贝迩年纪也大了,再让兰儋接过右贤王的权杖,辅佐我共建匈奴帝国伟业。 见兰佩一直沉默不语,冒顿又道:不过话说回来,兰儋最近一直在忙着修城,继任兰族新族长的仪式到现在还没办,不如趁我在,这几日便给他办了,你看如何? 他等着兰佩说好,可等了半晌也不见怀里的小人说出半个字来,仔细一听,竟听见她沉缓而微弱的鼾声。 俯身看她,这才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的,总之看她撅嘴吹着小呼噜的样子,像是睡了有一阵了。 他心中一软,唇线微翘,埋头在她额上烙下一吻,于她梦中呢喃了一句:睡吧蓁蓁,我爱你。 月下人影成双,相拥而卧,一夜好眠。 第89章 欢儿满月这日,兰儋正式继任兰族新一任族长。 继任仪式由大单于亲自主持,祭祀台上依次摆开贡品牺牲,萨满燃香祝祷后,兰儋自大单于手中接过象征兰族无上荣誉和权利的鹿首青铜杖。 兰佩一身盛装端坐高台之上,姿颜秾粹,仪态万方。这还是她自生产后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一时竟叫台下观礼上宾的注意力都分了去。 她眸色流转,剔透如雪山圣水,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哥哥托举起鹿首手杖,跪拜天地祖先后,又向大单于三叩首。 兰儋今日身着绛红金丝织锦长袍,腰佩鹿纹金饰牌,脚穿黑牛皮软靴,长发结辫束高髻,整个人英气勃发,卓然不羣。 兰佩看着哥哥的俊挺身姿,眼窝一酸,想着自今日起,哥哥便是整个兰族的领袖了,正在天上默默看着他们的父亲,定会佑护哥哥披襟斩棘,砥砺廉隅,成为和父亲一样,深受族人爱戴敬重的族长。 兰儋在众人的注视下,接过大单于赐予的龙首青铜匕,割破手心,歃血入酒,举起酒爵敬天地祖先,敬大单于,之后一饮而尽,宣告礼成。 当晚,右贤王府里为庆贺欢儿满月,兰儋继任新族长,举办夜宴,宾客樽酒相欢,欢儿也被乳母抱着,第一次来到前厅见外人。 小家伙对这样的大场面毫不犯怵,睁着晶亮的大眼睛四处张望,见什么都十分好奇,族里亲近的姑嫂要抱,他也毫无畏惧,被陌生人抱着,逗弄两下,还会对人发笑,可爱极了。 兰佩刚出月子,又要哺乳,因而整晚都未曾喝酒,倒是坐她旁边的冒顿,几乎来着不拒,一晚上也不知喝了多少。 兰佩看不过去,轻声劝他少喝点,他摇头摆手道:无妨!孤今日高兴,定要喝它个不醉不归! 酒席上,另一个打算不醉不归的便是兰儋了。 做为晚宴的主角之一,他接受着在场所有人的祝贺和溢美之词,甚至还有远亲,借着敬酒的由头,当面打听起他的生辰,要替他说媒。 吓得兰儋连连摆手:我一时还没有成亲的打算! 这话被冒顿听见,呵呵笑着,转头过来问兰佩:兰儋已过弱冠,的确也该娶阏氏了。男人有了家,会更加成熟稳重。他常年跟着孤,成日摔打在男人堆里,没机会认识哪家姑娘。依孤看,这事,你这个当妹妹的要上上心,若有合适的便提出来,后面的,孤自会替他做主! 兰佩见他眼光漂浮,明显已经喝高了,男人酒后保证的事,听听便罢。遂带笑应和道:妾知道了,妾会替哥哥留意。 说着,她不禁又将目光投向了兰儋。 赵绮已在六天前启程回单于庭,走的那日,兰儋破天荒没去军营,一直守在王府门口,直到她送赵绮出门坐上马车,他不声不响策马一路相送,也不知送了多少里路才回。 -- 第204页 之后几天,兰佩每次见他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跟他说什么也心不在焉,直到一次她有意说起欢儿脚上的虎头鞋是赵绮绣的,赵姑娘手真巧,他才瞬间还了魂,盯着那双虎头鞋看了半天,冒了句:是很好看。 兰佩见他一脸痴惘,拿不准他说的好看,究竟是指鞋子还是人。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当初她不同意两人走近,那时兰儋对赵琦并未动心,如今眼见着自己哥哥春心萌动,执意棒打鸳鸯的人,已经从她变成了赵实。 兰佩心想,此事要成,赵实倒不是难事,真正需看的,还得是冒顿的态度。 若是让她的哥哥娶了赵实的妹妹,等于让赵实和她攀了亲,更是让赵实间接和大单于也攀了亲。 这事放在赵实擅自调兵之前,可能还有的商量,可如今冒顿对赵实已然心存芥蒂,以她对冒顿的了解,即便兰儋和赵琦确实合适,他也断不会做主安排这门亲。 兰儋二十岁前大多跟着父亲,成日里舞刀弄枪,骨子里虽也有母阏氏的含蓄内敛,但更多的还是匈奴男儿直来直去的飒拓豪爽,心机城府什么的,更是和他不沾边。如今这个愣头愣脑的小伙情窦初开,自然是希望能和喜欢的姑娘一生一世,可若是两人此生当真无缘,为了兰族他也只能做出让步和牺牲。 这对于打小什么都不缺,基本没经历过挫折的兰儋来说,定会痛彻心扉。 思及此,兰佩瞥了眼正坐在她身侧大口喝酒的男人,不由得暗暗叹气。 她自然是不愿自己的哥哥为情所伤,娶个根本就不爱的女人过此一生,可若是想让眼前这个男人点头,恐怕又没那么容易。 正想着,欢儿在乳母怀中忽然哇哇哭起来,乳母哄了一阵,抱来说孩子闹觉了,兰佩正嫌酒席闹腾,也想回屋,便顺势对冒顿说:大王,欢儿要睡了,妾想先带欢儿回后院歇息。 冒顿抬眸看了眼正哭闹的孩子,又看了眼已面带倦容的兰佩,点头允准:嗯,去吧。 以兰佩的经验,似今日这种场合,不到后半夜冒顿绝对难以脱身,于是回屋后也没等他,洗漱后便早早歇下了。 熄了灯,想着哥哥的事,兰佩辗转难眠,好不容易刚有点睡意,听见屋外传来一阵踉跄的脚步声,紧跟着房门被推开,是冒顿回来了。 回得这么早,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男人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摇摇晃晃地进了屋,没点灯,也没上床,自黑暗中摸索着睡倒在那张靠窗的胡榻上,也不知磕撞到屋内的什么硬物,带着咚一声闷响。 听那动静,应是磕得不轻,喝得酩酊都能下意识地倒吸气,嘶了一声。 兰佩竖耳听着,那人自倒下后便没了响动,除了粗重均匀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是睡着了。 她翻身坐起,借着窗外月色,看见他和衣而睡,鞋韤都没脱,身上也没盖被,整个人蜷在那张胡榻上,似是随时都能从窄窄的榻沿上滚下来。 兰佩一声轻叹,心中俩小人开始打架,一个很不想动弹,懒得管他,一个跳出来教育她夫君喝多了,身为大阏氏伺候服侍夫君睡得安稳舒服些是她份内之职。 许是后面这个小人更凶悍些,兰佩犹豫片刻,还是披衣从床榻上起身,摸黑点了灯,唤小狄打盆热水进来。 小狄很快端来热水,见大单于喝多了,悄声问大阏氏可要帮忙,兰佩冲她摆了摆手,叫她出去,然后开始替早已不省人事的冒顿脱鞋韤和锦袍。 男人倒是老实,乖乖由她脱的只剩中衣,动都不曾动一下,兰佩用帕子沾热水拧干,给他擦脸。 温热的丝绢覆上男人的面颊,只听他舒服地自睡梦中长长地嗯了一声,那声音带着醉意的魅惑,似是正在享受纾解的快感,光是听听都让人面红耳赤。 兰佩见他闭目陶醉的样,恨得牙痒,帕子胡乱在他脸上抹饬两下,放入水中投干净,接着替他擦露在外面的脖子和手。 男人开始变本加厉,擦脖子的时候舒服地直咂嘛嘴,擦手的时候因为兰佩要抓住他的手,他干脆攥着她的手指,将她整个人往怀里带。 被兰佩狠狠拍了一巴掌,老实了。 全部擦洗完,兰佩本打算把他弄上床,目测了一下胡榻到床边的距离,又看了眼他壮实地如公熊似的背影,觉得自己搞不定,于是取了床被,替他盖上。 反正地上铺了厚厚的罽毯,他皮糙肉厚,就算摔地上睡一夜,应该也无大碍。 全部忙完,兰佩自认为已经尽到了一个大阏氏应尽的全部责任,擦了擦额上累出的一层薄汗,准备回榻上歇息。 结果脚步刚迈,被地上不知什么东西朝后勾带着绊了一下,她毫无防备,重心不稳,惊得一声低呼,直挺挺向后栽倒去。 不偏不倚,整个人压在了那个醉鬼的身上。 醉鬼似是被她压疼了,蹙眉唔了一声,紧接着便十分流畅地伸出那只结实的长臂,将她朝下一扣,整个人旋即翻身压了上来。 兰佩这才发现,刚刚绊倒她的,是他有意垂到塌下的小腿。 再看此刻已经罩在她身上的男人,双眼竟然蓦地睁开了。 整半天他一直都在装睡! 他根本就没醉!! 兰佩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戏弄了,不由得一阵怒火中烧,手脚并用要将他从身上踹下去。 -- 第205页 冒顿受着她的花拳绣腿,也不回手,只是口中不满地啧了一声,由她打了一阵,察觉到她力气渐小,应是没劲了,这才用双手扣住她的手腕,膝盖抵住了她的小腿。 你...... 兰佩动弹不得,急道:你松手! 冒顿口鼻中的酒气喷在她脸上,端一脸的无赖相:松了你还打我,我不松。 兰佩抬眸看他,双唇紧抿,目光涣散,喝多了是一定的,只是全凭他异于常人的意志力在强撑着。 她累了,他醉了,彼此现下都需要休息,兰佩不愿再与他继续纠缠,缓和了些语气,轻声道:你松手,我保证不打你了。 谁知男人继续耍无赖:松了你就跑了,我不松。 兰佩无奈叹气,柔声安抚:那你和我一起上床榻睡,可好? 还以为这下他能应,和她上床睡下,没成想男人又开始扮无辜,一脸委屈道:不行,我今晚就睡这里,我知道你不喜我喝酒,我怕身上酒气太重,遭你嫌弃。 兰佩紧咬牙根,心里开始骂娘,脸上却还只得陪着笑,道:我保证不嫌弃你。 男人木然的脸上艰难地作出类似惊喜的表情:真的? 兰佩眼梢里的笑已然带着杀意:真的。 男人脸色又瞬间黯淡下来:我不信...... 兰佩:...... 她默默回想了一下他以前醉酒之后曾经对她做过的事。 比起强吻她,强要她,似今日这般无理取闹胡搅蛮缠,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深吸了一口气,兰佩再次妥协:那要我怎样你才信? 冒顿唇角一弯,傻笑的像个单纯的孩子:说,你爱我。 兰佩:...... 她,说不出口。 这太难了。 算了,就让他这么抓着她的手,压她身上睡吧。 反正他都醉成这样了,应该也坚持不了太久,过不了一会,定也睡了。 等他睡着,她再悄悄溜回去吧。 兰佩如此想定,紧紧闭上了嘴巴。 油灯下,冒顿的双眸紧锁住她脸上细微的表情,观察了一阵,又等了一阵,倏尔发出一声长而重的叹息。 简直失落失望到极点的感觉。 我就知道,他说:你不爱我。 兰佩说不出我爱你,被他如此曲解,也不算冤屈。 我不知你为何对我总是心存芥蒂,任由我如何掏心掏肝对你,在你这能得到的回应都是寥寥,我有时觉得在你眼中,我不是冒顿,不是你的夫君,甚至都不是一个男人,而只是匈奴王,只是这个国家权利的象征。你端着匈奴大阏氏的份位,克己复礼,却独独忽略了匈奴大阏氏也是我的妻,是我爱的,同时也需爱我的女人。 如此深的夜,酒精让人麻痹,却也让人清醒。 冒顿的脸距她不足寸许,一双深棕色的眼直探入她眼底,终于对她说出了成婚这么久以来一直压在他心底的话。 他不是木头,他有感觉,能感知,当初虽是兰佩自己同意的这桩婚事,但婚后的种种让他一次次感觉到,她应下这门婚事,绝不是因为她年少时曾那般迷恋和喜欢她的冒顿哥哥,恰恰相反,那个曾经时时刻刻粘着他,欢喜地叫他冒顿哥哥的女子已经永远的消失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也知道,因自己在月氏为质,头曼悔婚,让她受了委屈,为此,他在婚后百般讨好,极力补偿,事事以她为先,然而时至今日,所有他做的这一切,仍不足以让她对自己说一句我爱你。 算了。 两人分别的这几个月里,她也曾给他捎来红椒,也曾在奢延城着火后第一时间挂念他的安危,现如今,她已经是他孩子的母阏氏,他还有何不知足的呢。 那区区三个字,她实在说不出口又有何妨。 他说,他来说不就行了。 他松开她的手,从她身上坐起,打横将她抱回床榻上,自己熄了灯,也在榻上躺下。 睡吧,他说:我今日真喝多了,酒后胡言,你别当真。 万籁俱静中,他替她盖好了被,自己翻了个身,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兰佩睁眼,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周遭裹挟着他的酒气,心中一阵难言的酸胀,憋闷地简直透不过气。 多希望他当真喝多了。 明早醒来,忘掉今晚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第90章 那日过后,冒顿并未表现出任何异常,仿若那夜他就是喝多了说的醉话,睡一觉便全忘了。 只有兰佩知道,他都记得,因为记得,而对她更加体贴入微,好像他才是那个做错事的人,生怕她何时搬出那晚的事来诘责他。 这让本就心中憋闷的兰佩,更加有口难言,每每同他单独相对时,惶惶然不知该如何相处,只有欢儿也在场时,方能稍稍缓解夫妻二人之间一道无形的隔膜,两人对欢儿的笑,才是发自真心的愉悦和欢喜。 日子便在两人的相敬如宾中一日日过着。兰佩从冒顿最近的衣着从家常便装换成了牛皮软甲,白日不再在前厅处理公务,而是和兰儋一道策马前往军营,回来的时辰也一日晚过一日,猜测他离开奢延城的日子,应是近了。 -- 第206页 她只是不解,他若是直接回单于庭,并无需如此操练兵马,除非在回单于庭之前,他还有别的军事行动。 只是这些事冒顿不与她说,她自然也不好多问,免得又给他造成自己只关心国家大事的错觉。 这日冒顿晌午从军营回来,在屋里换下软甲,换了身夹綈短袍,兰佩以为他还要出门,也未多问,默默伺候他更衣,直到他全都换完,突然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 生完欢儿快两个月了,兰佩只在兰儋就任新族长那日出过王府的门。 出去走走,她自然是想的。 只是她一时拿不准冒顿为何突然发此一问。难道他今日早归,又换上这一身装束,只是为了带她出去走走? 管他是为了什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兰佩当即点头,一脸期待:想! 冒顿唇角一弯,脸上肃飒的线条便柔和下来,伸手在她脑瓜顶上摸了摸,笑说:那你换身衣服,我带你跑马去。 兰佩一听能跑马,精神头更足了,要知道她打小在单于庭就是一等一的跑马好手,心细胆大,单于庭里没有哪个王室贵族家的小姐能赛得过她。每年五月祭祀大会上赛马,也总是她在女子比赛中拔得头筹。 不过自从她此生从马背上摔下来,后又被狼咬伤,嫁人生子,已很久没有畅快地跑过马了,可想此刻突然听到冒顿的这个提议,有多么兴奋。 她一边挑衣服,一边暗自欢喜,待小狄给她盘了个高髻,又伺候她换好衣服后,她一个没忍住,踮脚抱着冒顿的脖子,朝他脸上亲了一口。 谢谢夫君! 小狄捂嘴嗤嗤笑着,带上房门出去了。 冒顿对她当着外人忽然表现的如此热情外放,一时讶然失语,耳根微红,喉结滚了滚,怔了半晌才哑着嗓子说:走吧。 出奢延城一路往西,是贺兰雪山脚下的莽莽戈壁,溪流蜿蜒的一侧,戈壁连着大片草场,只是现在刚过春分,草场新旧不接,与戈壁一色焦黄。 此处一马平川,最是跑马的好地方。兰佩年少时常来此地,因此十分熟悉,见冒顿一直策马在她身侧跟着,对这里的地形地貌并不陌生,兰佩好奇地问他:你怎会知道这里? 冒顿也不瞒她,目光直视远方,悠悠道:此次我去月氏,在月氏王庭寻得一幅西域舆图,原是西域商贾敬献给月氏王的,他仓皇西逃时未及带走。那图上接连匈奴的起点便是此地,翻过贺兰山,自月氏再往西,便是西域三十六国了。 西域三十六国,兰佩儿时曾从父亲口中无数次听到这几个字。父亲每当说起,总是带着无限憧憬和向往,如今她眼中的冒顿,也带着与父亲当年如出一辙的神色,只不过那神色中,还多了份父亲不曾有过的势在必得。 兰佩感慨道:当年父亲手中也有一副西域舆图,是头曼单与赐给父亲的,父亲曾不止一次对我说过,他此生最大心愿,便是有朝一日打通东西要道,使匈奴深輮戎马之地,自奢延城可直达乌孙、康居、呼揭,让往来西域商贾贩客,皆可日款于奢延塞下。只可惜,父亲的心愿尚未达成便走了。 冒顿还是第一次听兰佩说起此事,一时激起心中万千豪情,毅然道:蓁蓁你信吗,右贤王生前所愿,定将在孤手中得以实现! 兰佩望着他熠熠发光的双眸,笃定点头:我信! 雪山脚下,一望无垠的戈壁草场在阳光下泛出金属光泽,朵朵白云低悬半空,仿若之手可摘,满目所及,皆是辽阔广袤的景色,连带着,心情也跟着豁然开朗。 兰佩扬鞭策马,冒顿紧紧相随,两人并驾齐驱,拓陀领着护卫远远跟着,马蹄橐橐,扬起一帘沙幕,自东向西而去。 兰佩幼时骑马是冒顿所教,对于她的骑术,冒顿一直引以为傲,两人年少时也曾如此策马飞奔,可自从成年后,还从未如此恣意畅快地一同跑过马。 见兰佩今日兴致高涨,冒顿也跟着心旌澎湃,一直稳稳驱马跟在她右侧,听着耳边呼呼的风声,仿若又回到了年少时同她在焉支山骑马打猎的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 兰佩想的,却是自己曾冒雨跑去北大营送信,冒顿策马给她带路,她当时对他说了些绝情的话,他负气绝尘而去,自己跟在后面,望着那个孤绝肃飒的黑影,怎么也追不上。 她那时让他将目光看向该看的地方,谁又能想到,短短几年之后,他们的目光竟一致看向眼前那片远方。 马蹄疾驰了一阵,转眼来到贺兰山脚下,远远可见一群岩羊沿着崎岖山脊攀岩觅食,小羊跟着母羊,稳稳地行走在只容一人通过的山脊上,一个纵身跳跃,带起粒粒碎石落下山脚。 兰佩勒马停下,呼呼喘着气,指着那群岩羊行过的陡峭小路对冒顿说:在这处山岩之上,遍布着先人留下的石刻岩画,我幼时随父亲打猎时曾见到过。 冒顿带笑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表现出十足的兴趣:哦?你带我去看看? 兰佩只是随口一说,还以为他对此兴趣不大,没想到他会想看,于是欣然下马给他当向导。 两人将马拴在山脚下,徒步沿着那条小径登山。山脊陡峭,没有可以攀附之物,兰佩走在前,冒顿紧跟在后面走了一阵,见山路越来越都陡,他一个跃身跨到她的身前,回头对她说:把手给我。 -- 第207页 兰佩刚出月子,来时又跑了马,正有些腿软,见冒顿的大手适时伸了过来,她几乎未加思索,便将手递给了他。 被他紧紧握住,带着稳健的力道,拉着她缓缓行走在羊肠小径上。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掌心有一圈薄茧,随着步伐的节奏摩擦在她手心,痒吁吁的。 兰佩的心也跟着微微发痒,仿佛被轻柔的羽毛撩动着,一寸寸软下来。 她望着那个正牵着她手的男人,微蹙着眉,全神贯注地为她开路,护她安全,让她即便在如此难行的山路上,也可不用看脚下,只管放心跟着。她心中一暖,被他抓住的手用力握紧,他感觉到她的动作,回头担心地问她:可是累了,要不要歇息? 兰佩唇角微翘,笑着摇了摇头:不用,上了这个坡便到了。 坡道很陡,兰佩多年不曾来过这里,正对自己小时候竟能徒手攀上这样的陡坡暗自咋舌,冒顿这时已转过身来,不等询问便将双手环在她腰间,直接将她托举抱起,凭借惊人的臂力,稳稳将她送上陡坡。 兰佩惊得低呼出声,还未及吐出倒吸的那口凉气,整个人已经站到了坡顶之上。 再看冒顿,双臂撑着坡沿,一个猛蹿,竟从几丈高的半坡直接蹦了上来。 兰佩不是没有领教过他的力气,不过单看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还是被他强大的臂力和腰腹力所折服。 许是太久没和他行夫妻之事,见他站那若无其事地拍掉手上的尘土,她眼前浮现的,竟是他每每将她托举时,那一身结实健猛的虬肌。 她吞咽了一口口水,脸刷得红了,怕被他发现自己的异常,她赶紧别过脸去,不敢再看他。 冒顿倒没当回事,怕干净手,走过来问她:你说的岩画在哪? 兰佩平复着一颗躁动不安的心,佯装镇定地带他走到山脊一处凸出的大石块旁,指着上面的图纹说:呐,这便是了。 冒顿仔细凑到近处去看,果见青黑色的岩石上,自下而上遍布着用尖锐之物雕凿出的图画,看刻痕和图画的线条,应是上古的原始人类所留。 这些岩画,线条简单粗犷,构图朴实自然,大多一眼就能看出所画为何。 有日月星辰,牛马鹿狼,更多的,还是各种各样的人首像。 有的人首长着犄角,有的头插羽毛,有的大耳高鼻,也有长发挽髻,甚至还有双臂弯曲,腰佩长刀的图腾巫觋形象。 在一整块岩石上,刻画着原始人狩猎的场景。三个人手持弓箭,正迎着一群野兽追击。 这里自古便是匈奴的领地,兰佩看着这些岩画说:定是我们的先人曾经在这里生活,留下了他们放牧,狩猎,祭祀,征战,娱舞的种种场景。 冒顿不发一言地看着,眼前浮现出几千甚是上万年前,匈奴人的祖先在这里繁衍生息的画面,他们和现在的匈奴人一样,逐水草而居,靠狩猎为食,对于日月星辰顶礼膜拜。在每一个夜晚,他们栖息于某个岩洞之中,围着篝火取暖歌唱舞蹈。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岩画,忽地,在其中一幅上停了下来。 兰佩循着他的眼神看去,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紧张地咽了口口水,再看,是的她没看错,那居然是一男一女两个原始人在交/媾的画面。 寥寥几笔,该有的地方竟是一处都没落下。 顺着这幅画看过去,原来这块岩石上画得竟是完全相同的场景,一对对男女,姿态各异,生动传神,令人遐想连篇,光是看看都让人血脉贲张,面红耳赤。 她没脸再看,甚是尴尬地瞥开眼,恰在此时,冒顿唵哑的声音自她脑瓜顶传来:这些画你之前都看过? 兰佩心蓦地砰砰狂跳起来,急得直摆手:没......没有,我发誓,我,我也是第......第一次看到...... 该死的关键时刻怎么还结巴了。 她明明说得都是实话啊! 况且就算她小时候曾经看到过这些画,她也根本不知道这画的都是些什么鬼啊! 可怎么听他说这话的意思,好像断定她之前就看过,不仅看过,还知道画了些什么,今日有意带他来此地,就是要给他看这些画...... 她紫涨着一张脸,正绞尽脑汁想为自己辩解,让他莫要误会,结果未等她开口,竟听见他轻轻地嗤笑了一声,好像她在想什么他都知道,她说什么他也都不会信。 兰佩恼羞成怒,迈开步子就要往回走。 被他一把拉住,叫了声:唉......,然后劝道:好不容易上来的,为何又着急下去。 这话若放在平时,兰佩并不会多想,可现下一联想到那些画中激情四射的场面,兰佩竟不由地想偏了。 不行了,此处一刻也不能多呆了! 她不理,只顾鼓着腮帮子,一脸懊丧地往山下去。 走得太急,下山路又陡,没走出两步,脚下硌上块碎石,一个趔趄站不稳,眼看就要摔个狗啃泥。 短短一个弹指间,跟在她身后的男人已经闪到面前,伸臂接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顺着她的姿势一齐向后仰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待她倒下时,已扑倒在他身上。 啊! 她惊地尖叫出声,冒顿被她压在身下,眸色带着戏谑的笑意:我摔地上了,你叫什么? -- 第208页 兰佩刚从莫大的惊吓中回过神,那些岩画上的活色生香又蹦出来,提醒她如今的姿势正合适。 她咬唇,撑着要从他身上起来,结果怎么使劲都是徒劳,他紧搂着她,克制着命令:别动! 兰佩察觉出自己在他身上扭出的异样,终于老实了。 冒顿让她枕在臂弯间,像他一样面朝上,两人并排在那处山坡上躺下,看着连片的白云在他们头顶缓缓移动。 除此之外,四周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山间的春风拂过,吹起她散落的几绺发丝扫过他的脸,他的喉结滚了滚,忽而幽幽道:阿姆说的日子已经过了。 兰佩不解其意,嗯了一声,问:什么日子? 很快,冒顿便用和岩画上如出一辙的姿势,让她知道了他刚刚说的是什么日子。 只是一切都太快了。 头顶的那团白云刚刚飘到半山,男人已经重新穿好袴子,替她扣上了衣襟。 时候不早了,回吧。 兰佩望着那抹白云,直觉后背硌得生疼,生怕他这么快便完事了没能尽兴,还要将那岩画上的姿势都来一遍。 冒顿嗯了一声,要将她拉起来,兰佩一时腿软,被他半抱着勉强站起身。 回去的一路,冒顿一直闷闷的,完全不似来时那般有兴致,兰佩今日又是骑马又是登山又是被迫临摹岩画,双腿没劲,也没再像来时那样跑马。 回到王府后,两人一起用了晚膳,乳母将欢儿抱来玩了会,冒顿说他还有些事要处理,让她早点休息,便去了前厅, 他一走,兰佩立马觉得全身就像散架似的绵软无力,唤小狄备好水,她舒舒服服地泡了个热汤,便歇下了。 屋里给他留了灯,兰佩睡在榻上盯着帷帐,看到的全是那些岩画上的生动画面,她只觉全身燥热,辗转翻了几个身,忽然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紧跟着,门开了。 她全身一凛,迅速闭眼假寐,留神听着他的动静,脱衣,沐浴,再回来,上榻。 别装了,我知道你没睡。 男人钻进被中,一把从身后抱住她,竟一反常态,毫不留情面地拆穿她装睡的实事。 兰佩硬着头皮转过身,假意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柔声抱怨道:正要睡着,被你吵醒。为何不熄灯? 冒顿的眸色转深,嗓音醇厚低沉:为了看你。 兰佩面色看似如常,声音已然发紧:看我?这么晚了还有何好看的,快睡吧,今日你也累了。 她说这话,并没有别的意思,然而她刚说完,便从冒顿微变的脸色中看出了自己的失言。 果然。 我不累。 他斩钉截铁地说,带着明显的不悦。 紧接着,在她面前露出了那双结实臂膀上的虬肌。 男人自始至终睁着眼,看着她媚眼如丝,面颊潮红,为了压低声音而紧咬双唇的样子。 堂堂匈奴王,今日下午在贺兰山的表现实在是既糟糕又丢脸。 竟让她觉得自己累了。 笑话!他怎会累! 为了这一日,他已足足隐忍了大半年! 于是,为了证明他真的不累,刚刚还在兰佩眼前出现的一幅幅岩画,完全被他付诸行动,竟是一副也没落下。 一直到河汉欹斜,月坠空。 兰佩含泪告饶:你不累,是我累了...... 作者有话说: 兰佩:我错了,我就不该带你去看岩画! 冒顿:那你想带谁去看? 第91章 五日后,冒顿率三万大军离开奢延城,留万骑驻守并协助兰儋继续修城,此前两天,丘林稽且已领万骑先于大单于开拔。 因欢儿太小,不宜长途颠簸,兰佩需留下照顾孩子,此次未随冒顿一同离开。 冒顿自兰佩生产当日赶回,头尾在奢延城住了近三月,这三月里,虽他每日勤勉不辍,一日也未得歇,但实乃他自立为大单于以来,过得最安稳舒心的一段日子。 每日娇妻相伴,乳儿承欢,待兰佩出月子后,每晚又可抱得佳人入眠,若不是想着东边还有个楼烦未灭,河南地待收,他真想一直在这呆到欢儿半岁,可以和妻儿一同回单于庭时再走。 尤其临别前这几日,夫妻二人似乎都被那岩画点燃了压制许久的激情,睡前总要酣畅淋漓地临摹上几回,直到两人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再一同沐浴后才睡。 临行前一日,冒顿迟迟未归,兰佩已经上榻歇下,忽然想起自己在整理父亲书房时曾经见到过那幅父亲珍藏的西域舆图,于是起身披上皮氅,唤小狄掌灯,踩着夜色来到书房,循着记忆很快找到舆图,兴冲冲地跑去议事堂要拿给冒顿看。 不想来得不是时候,议事堂内灯火通明,冒顿正和拓陀、兰儋在紧张商议着什么,见她披头散发突然来到,三人皆是一愣,拓陀和兰儋互相使了个眼色,猜想大阏氏不舍大单于明日启程,等到这时候还不见大单于回,亲自来前厅捞人,两人于是寻了个由头,匆匆退避。 兰佩岂会不知那二人作何想,臊红了一张脸,小心翼翼地暼了眼面色沉沉的夫君,硬着头皮道:真对不住,我来的不是时候,我不知道他们在,我只是...... -- 第209页 话音未落,整个人已被他打横抱起,一路吻着往后院走去,兰佩唔了一声,一手攥着羊皮舆图,一手握拳打他,小狄提着灯慌慌张张跟着,走近了,实在没脸看,走远了,又怕手里灯光太弱,照不明前路。尽管大单于抱着大阏氏根本也不看路。 好不容易将两人送回屋中,门还未及关严,大阏氏身上披的银狐大氅已被大单于一把丢到地上,小狄看得心惊肉跳,连忙将门关好,还是隔不住屋里蚀骨销魂的声音传来,听得她面红耳赤,却又不敢走远,只得在心中默念英明神武太阳神,照耀万物生光辉。 兰佩发誓自己给他送舆图,绝非为了打断他议事,催他早回,但事已至此,她也只能应承。 自从生完孩子后,她的身子好似发生了些连她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有些事,也不再似从前那般索然无味。 战场上的常胜将军威风凛凛,一次次忘我地冲锋陷阵,可怜那副羊皮舆图,扑棱棱滚到地上,过了大半夜才被想起,男人哑着嗓音问:你先前来找我,所谓何事? 兰佩哪还有力气管那舆图,眼睛涩的睁都睁不开,全身无一丝力气,就连说话都是酥弱无骨:没什么事...... 冒顿不信:我见你来时手里拿着羊皮卷。 兰佩下颌无力朝罽毯上点了点:那个,送你的,你自己看了便知。 冒顿借着幽幽夜色,见地上横躺着一卷半开的羊皮卷,遂下地点灯拾起,凑到灯下一看,竟是一幅西域舆图。 他立刻反应过来,这定是兰佩所说,当年头曼赐给兰鞨的那幅,若将此图与此次从月氏得来的进行比对,将对西域全境有一个更加精准的概览。 他如获至宝,又将舆图细细看过两遍,兴奋地对床榻上的人儿说:蓁蓁,知吾者,莫若汝也! 话音落了半晌,都快掉地上了也没人接,冒顿再往榻上看去,那个女人半露玉肌,鼓粉腮,吹红唇,竟又睡着了。 他只得熄了灯,上榻爱怜地将她搂入怀中,心中漾满离别苦,彻夜难舍难分。 翌日,兰佩醒时榻上已无人,她猛地一惊,怕他莫不是已不告而别,赶紧洗漱更衣,粉黛未施就往屋外跑。小狄抱着大氅追在后面,连声喊:大阏氏仔细着凉,先将大氅披上再去! 兰佩不理,想着自己昨晚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还有好多话都没来得及和他说,他也是,怎一声不响就走了。 一直跑到前厅,见到皋胥,兰佩问他大单于可是已经走了,皋胥回说大单于一早就去了军营,是否开拔他也不知。 兰佩急命皋胥备马,披上大氅就往军营奔去,出奢延城,来到军营辕门外,远远便看见那人一袭玄氅,一领青裘,正高立领兵台上,朝台下密密麻麻的将士训话,掷地有声。 孤自立大单于以来,得众将士随孤转斗千里,云彻席卷,灭东胡,解支就,围楼兰,救奢延,夷月氏,抑数万之师,为匈奴开万世之太平,立下煊赫战功!如今中原激战正酣,无暇北顾,孤欲借此时机挥师南下,横渡黄河,一举收复河南失地,助我族人南迁。今有国巫占卜谶曰,月盛壮,宜攻伐,众将士听孤号令,即刻发兵楼烦,收复我匈奴国河南失地! 鼙鼓声大作,数万将士随匈奴王振臂高呼:收复我匈奴国河南失地! 雄壮的誓师声一直远播贺兰雪山之下,振聋发聩,回响在山谷中久久不散。 这场面,莫说是身在其中,即将再次随大单于出征的士卒,便是兰佩身处阵营之外,见了也血脉贲张,深受震撼。 数万铁骑训练有素,在各自千骑长、百骑长带领下,有序以领兵台为中心,齐整分列两队,中间留出一条通道。大单于稳步踱下高台,翻身骑上他的雪花豹,开始阅兵。 旗旌招展,士气高昂,士卒执戟捶地三声,口中高呼喏!喏!喏!以示效忠。 大单于高高立于马上,一路检阅至军营辕门,蓦地,瞥见远方一抹惊鸿,白裘赤马,盛姿粹颜,正隔着辕门,与他遥遥相望。 大单□□速收回视线,高举手中龙首青铜杖,宣布大军开拔,之后策马先行一步,转眼已飞奔至兰佩面前。 你怎么来了? 马头交错,他身子前倾,替她紧了紧大氅的衣领,口中满是关切。 我若不来,你岂不就这么走了。 兰佩眸色含笑,语带讥诮,很好地掩饰住了内心万千不舍。 早上见你睡得沉,便未叫你...... 虽未舍得叫醒她,他走之前,却是在她脸上吻了又吻,见她一直呼呼睡着,知她昨晚定是累极,才未叫她。 兰佩以为那些片段只是梦境,并不知情。现下既追来此处,刚又听他说起即将出征楼烦,收复河南地,少不得殷殷叮嘱:仲春令月,黄河解封,水流湍急,你率兵渡河定要做万全准备后方行...... 前次你久围楼烦不攻,待你走后,楼烦定会趁机加固筑城,强攻不得,可以智取,比如月氏攻奢延,挖通地道攻破城门...... 中原如今群雄逐鹿,烽火狼烟,饿殍遍野,尸骨垒台,春日易染疫病,你率兵长途跋涉,攻城略地,本就体力耗损,易被邪气所侵,军中定要巫医提前防范,注意清洁...... -- 第210页 冒顿静静听她一张小嘴絮絮说着,唇角一抹笑意渐收不住,末了,问她:都说完了? 兰佩见他是这副模样,知自己刚刚说的都是废话,他已经早有筹谋,可即便如此,她也定要说出来才能心安。 没。她顿了一下,抿了抿唇,似是未说完的话就在嘴边,却有千金重量,难以启齿。 还有什么?冒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眼看大军静静立在辕门边,虽得大单于开拔军命,但大单于不动,无人敢行,兰佩紧张地咬了咬唇,脱口道:你多保重,我爱你。 那声音明明低若蚊蚋,兰佩却有一种被身后三万大军都听到了的错觉,一张脸臊得通红,见冒顿不发一言,只顾怔在那定定望着她,一时羞得无地自容,想着自己该说的也都说了,调转马头就要回城。 这边刚扬起皮鞭,挥到半空的手腕被冒顿紧紧攥住,紧跟着,男人挥起玄色大氅欺身而下,揽住她的腰肢,俯身攫住了她的双唇。 辕门内三万将士便齐刷刷看着那道如帷帐似的大氅,生生遮住了里面的旖旎春光。 胶着的唇瓣渐渐分离,男人抵着她的额,低喘着宣誓:我也爱你,和欢儿好好的,待过了今春,孤此生与你再不分离! 大氅自他手中倏地垂下,除了大阏氏红艳欲滴的双颊和唇瓣,其他好似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冒顿朝空中射出一只鸣镝,咻的一声厉响划破长空,三万铁骑疾步跟上,远远向东而去。 兰佩兀自立在辕门外,半晌未动,兰儋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轻声道:大单于已经走远了,回去吧。 兰佩回过神,看了眼哥哥,这才收回随大单于一同走远了的心,点了点头,往奢延城中去。 第92章 转眼,冒顿离开奢延城已有两月。 因为有了欢儿,日子倒也过得飞快。眼看着儿子一天天长大,每日都会给兰佩带来些小惊喜,五个月那天,欢儿突然开口叫了声姆妈,虽然只是毫无意识的咿呀学语,之后无论兰佩再怎么逗他教他,他都不叫了,但仍让她欣喜不已,将虎头虎脑,满身奶香味的儿子抱在怀中,兰佩从未感到如此的安逸和满足。 孩子如今长开了,任谁看了都会感叹一句,长得真真像极了大单于。兰佩看着怀中小人,想着最近收到信使送回的战报,思绪也跟着飘远了。 战报是冒顿亲笔所写。据他所说,楼烦城被围不足五日便被匈奴大军攻破,楼烦王身穿白衣,手捧玉印出城,向他俯首称臣,接受每年向匈奴纳贡,并将全国人口归入匈奴治下的纳降条件。此举敲山震虎,临近的白羊国自知不是匈奴对手,不等冒顿领兵攻去,已早早打开城门,白羊河南王领文武大臣齐齐跪倒在驿道两旁,迎冒顿率大军入城。 至此,匈奴南边的楼烦、白羊亦并入匈奴领地。 兰佩算了算时日,此时的冒顿,大概正在黄河岸边准备渡河,亦或,已经顺利渡河,进入了河南地。 如果一切顺利,再过一月,待到欢儿半岁,她带着欢儿回单于庭时,冒顿应该也能得胜而归,一家团聚了。 正想着,兰佩听见屋外有人说话,仔细听,是皋胥和小狄,似是有什么拿捏不准的事在商量。 自十三岁进右贤王府,从门僮小厮一直做到大管事,皋胥行事向来稳重有分寸,似今日这般犹豫不决,兰佩还是头回见,不免有些好奇,朝门外道:怎的了?皋管事进屋说罢。 小狄赶紧替皋胥打开屋门,皋胥进屋后向大阏氏行了礼,如实禀道:启禀大阏氏,王府外有一自称月氏王之女云尕的女子求见。奴见其衣衫不整,脏臭不堪,不知其身份真假,问她有何事也不说。奴不敢擅断,特来请大阏氏示。 月氏王之女? 月氏王不是已经举族西迁了么,怎么会留下个公主,还跑到了奢延城来? 兰佩直觉此事蹊跷,问皋胥:她可说了要见谁? 皋胥面露难色,回道:她说要见大阏氏。 兰佩问:可有人随行? 皋胥回:未见。 如果她的身份是真,身为仇家之女,独自一人前来,还点名要见匈奴大阏氏,兰佩不禁有些钦佩起她的胆量来。 难道她不知道,自己如此行径,等同于将项上人头乖乖送上,她身为匈奴大阏氏,完全可以将她杀了,祭奠在月氏围城时命丧黄泉的奢延同袍,祭奠她的父亲么! 除非,她手中有算筹,拿准了她不会杀她,亦或,这次又与那日赶集涌入的流民一般,是月氏企图卷土重来的一场阴谋。 可如今月氏大势已去,自酒泉、敦煌以东,已完全属于匈奴管辖,兰佩想不明白,她一介女流,此时突然来到奢延,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当然,也不排除还有另一种可能,即她的身份根本就是假的,她欲假借月氏王之女的身份,行什么不可告人之事。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兰佩都可以确定,来者不善。 思忖片刻,她问皋胥:她人现在何处? 皋胥道:就在门外阶下。 兰佩将欢儿交给小狄,起身对皋胥道:让莫车将她搜身后绑了带到前厅,同步安排可靠的人速去军营给兰儋送信,告诉他有人自称月氏王之女要见我,让他关闭城门,严加戒备,凡有可疑人等一律羁押候审。今日全城宵禁,粮囷和右贤王府加派人手盯防,办完后来报我,我再去前厅见她。 -- 第211页 皋胥略有迟疑,劝道:此人来历不明,老奴怕她欲对大阏氏不利,是否让莫车先审,待验明正身后大阏氏再见? 兰佩摇头道:不必了,她既说了要见我,定是有话要对我说,你就照我说的,速办。 皋胥见大阏氏心意已决,遂不再多言,领命退下,不多时,他来回报说一切皆已办妥,又领了十几名训练有素的家奴护着兰佩,来到前厅。 刚一坐下,兰佩就闻到了一股臭味。 是那种不知多久没有沐浴更衣,风餐露宿的脏臭味。 她朝厅下跪着的已经被麻绳捆缚,由莫车亲自押解的女子看去,披散杂乱的头发完全遮住了脸,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已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单从这副样貌来看,绝对无法让人相信,她会是月氏王的女儿。 莫车见大阏氏坐定,向她呈上刚刚在这个女子身上搜出的一把短刀,一张匈奴舆图。 兰佩匆匆扫了眼那刀,从工艺的繁复和镶嵌的宝石便知,价值不菲,应是王室器物。 再看那舆图,将匈奴境内的地形地貌,山川流沙草场标注的极是精准,除了王族,绝非一般人可得。 兰佩虽可断定此两件皆是王室之物,但据此并不能推断她的身份,她收回视线,冷声道:听闻你自称月氏王之女,要见匈奴大阏氏? 那女子这才抬起头来,从蓬乱的发丝中露出眉间的那抹朱砂,颤声道:是,我是月氏王的小女儿,我叫云尕,因之前曾救过大单于,被父王逐出月氏,走投无路才来投奔大阏氏。万望大阏氏收留。 兰佩见她说得恳切又坦然,并不像在说谎,便道:哦?你是如何救的大单于? 云尕遂将冒顿在月氏为质时自己曾送他王族通行令牌助他逃走,后又如何为了保护他的昆鹏与父王决裂,此次大单于在月氏单于庭救了她,并放她一条生路的经过细细说给兰佩。末了,她以额触地道:我是为救大单于才失去了月氏王族的身份,被父王逐出月氏,如今我孤身一人,实在无处可去,还望大阏氏收留,只要能留在大单于和大阏氏身边,让我做什么都行。 云尕所说的,所有与冒顿相关的时间事件,与兰佩所知都能一一对上,若非亲历其中,绝不可能知道如此精准详尽的细节,就连冒顿所养的那只白雕名叫昆鹏,她都知道。 兰佩静静听完,心中已有决断,然而她还是追问了云尕一个问题:你难道不知大单于与月氏,与你的父王有不共戴天之仇么?你身为月氏公主,这么做的理由为何? 云尕愣了一下,神色怆然道:因为我看不惯父王那样对他,我觉得他不该在月氏受到那样的苛待,我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减轻他对父王,对月氏的敌意和仇恨,我希望他每当想起月氏,除了屈辱和不堪,还能残存一些温暖的回忆。 兰佩差点没绷住轻笑出声。 她看着这个即便满脸黑污,仍可一窥其姣好面容的女子想,这世上怎还会有如此幼稚痴惘之人? 她难道是被包裹在谎言和蜜糖之中宠大的么? 居然幻想着冒顿那样有仇必报的人,会因为她的善举,就将对月氏的仇恨统统抛诸脑后,继而接受她? 她既高估了人性中的善,又低估了人性中的恶,一步步执迷不悟走到今天,完全是她咎由自取。 兰佩轻叹了一声,道:云姑娘,恕我爱莫能助。 她看得出,云尕喜欢冒顿。 喜欢到,她不惜放弃自己的王族身份,背叛整个月氏,伤害了最爱她的家人,也要誓死相随。 撇开她的月氏公主身份不谈,单就她对冒顿犹如被下了蛊的迷恋,她也不能将她留下来。 更何况,她的身份极其特殊,她不杀她已是天大的仁慈,怎还可能将一个仇家之女养在身边。 她是绝不会将她留下的! 云尕从昭武城历经千辛万苦来到奢延,心中唯一的执念,是大单于没有杀她,还以为大单于因为心中有她,放了她一条生路,却又因她的身份,无法将她留在身边。 她此生已然抱定了誓死追随大单于的决心,大单于到哪,她便到哪,她想,终有一天,大单于会被她的坚强意志所感化,将她留下。 她身无分文,一路乞讨,单凭一副舆图,翻山越岭来到奢延城,可当她到了才知,大单于已经离开了,如今只有大阏氏留在王府中。 她天真的以为,见不到大单于,找大阏氏也是一样的。没准看在她曾经救过大单于的份上,大阏氏会同意将她留下,这样她便可以留在大单于身边了。 谁知大阏氏先命人将她绑了,居高临下听她说了这许多,最后的答复竟和大单于一样,不留。 为何?她不解。 曾几何时,她被父王和母妃捧在掌心,整个月氏王庭之内,她是目中无人的小公主,无人敢对她说个不字。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在她遇见了冒顿之后,一点点发生了改变,直到,父王失手杀了母妃,又将她逐出了月氏。 她不明白,纵使她的父王曾要害冒顿,可父王是父王,她是她啊! 她如今已和父王,和月氏,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救了冒顿的命,因他所失去的,难道不应该由他,或者他的大阏氏来补偿吗? -- 第212页 更何况,她的诉求已是那么卑微,她甚至连给他们做奴都愿意,为何他们还是不肯收留她? 兰佩不知她是真傻还是装傻,凉声道:因为你是杀死我父王的仇人之女,因为你对大单于心怀妄念。大单于一次不杀你,不代表次次不杀你。你今日应该庆幸大单于不在府上,否则,你这条小命未必能活过明日。念在你曾救过我的夫君,月氏的杀父之仇我姑且不与你计较,今日便饶你一命,不过,你此生都不得踏上匈奴国半步。你走吧。 兰佩虽然心知留这女子一命是个祸害,但念及冒顿没杀她,而她这次找来的目的不过是想找个容身之地,自己若是背着冒顿将她赶尽杀绝,恐令冒顿不快,内心一番天人交战,最后还是决定放了她。 她想,这个云尕若是稍稍有点脑子,就应该烧高香拜谢太阳神眷顾,赶紧逃命,逃得远远的,此生不再出现在她和冒顿面前。 谁知云尕根本不领情,大哭起来叫道:我不走!我救过大单于的命,当初若不是我,大单于早就命丧月氏了!你们不能这么对待大单于的救命恩人!我之所以会有今天,都是因为我救了他!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见兰佩不为所动,云尕又泣诉道:大阏氏!我自在月氏第一眼见到大单于,便认定了他就是我此生良人!我绝不会害他,我只会助他!大单于此次在月氏王庭搜寻那副西域舆图,我知他的抱负,我会说西域乌孙,大宛,呼揭语,大阏氏若将我留下,我可替匈奴做译官,帮助大单于与西域交涉,你要相信我啊大阏氏! 兰佩不愿再听她聒噪,朝莫车使了个眼色,一块麻布立即塞进了她口中,任她满嘴胡言,也只能发出口齿不清的唔唔声。 送她出奢延城!传我的话给那些守城士卒,谁敢再将她放入城,结果将和她同,斩立决! 兰佩对莫车冷冷说完,转身离开前厅,走之前,看都没看那个形容几近疯癫的女子一眼。 就让她替冒顿再还她这最后一次人情。 她若是想活下去,条条大路皆通途,可她若是活腻了只想死,再见那日,她也定会成全! 作者有话说: 蓁蓁醋了.. 第93章 回到后院,兰佩看着正趴在榻上乐此不疲练习翻身和抬头的欢儿,明明很想给他一个鼓励的笑脸,试了试,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晚膳,独自对着一案的菜食,她也没什么胃口。 入夜,睡在榻上,她竟难得失眠了。 冒顿走了这么久,她也就在最初那几日的夜里有些难熬,似今日这般辗转难眠,已很久没有过了。 她知道,这一切,皆因今日那个突然闯来的名叫云尕的女子。 虽然她已将此事利落处理,但那女子所说的话,于这夜阑人静之时,仍一字一句在她耳边回荡,异常清晰,让她胸中憋闷难抑,无法入睡。 她曾无数次猜想过冒顿当年在月氏的处境是何等艰难,但她绝想不到在月氏王的寿宴之上,他会连个坐席都没有,只能如同侍奴一般站着,更让她无法想象的是,当着前来朝贺的西域使节的面,面对月氏王小儿子的侮辱和挑衅,他竟会不发一言地屈尊跪下,替他擦拭靴上的溺渍。 她也曾想过他是如何在月氏和匈奴的双重暗杀和追捕之下逃回单于庭,可她再想不到,最后助他逃出昭武城的,竟是月氏王的小女儿,且自打第一次见到他,人家就已对他一见倾心了。 他那样一个天生的王者,杀人从不分对错,只有该与不该。伊丹珠,呼衍乐,呼衍黎,朴须雕陶,统统该杀,取她们性命,他眼都不会眨一下。 然而前次他在月氏王庭不仅救了云尕,还放了她,足以说明,在他看来,她不该杀,也许当时若不是考虑身在奢延城的她的感受,面对昔日救命恩人的苦苦哀求,他心一软,将她收了带回也并非绝无可能。 这也给了云尕一线希望,支撑她不远千里找到奢延城来,她甚至可以断定,云尕此次前来的初衷并非为了见她,而是想要再见到大单于,只因大单于不在,云尕才退而求其次,提出要见她。 然而最令兰佩心中憋闷的,不是冒顿曾在月氏受的辱,亦不是云尕突然找来求她收留,而是所有这一切,她事先皆不知情。 冒顿从未对她说过半个字。 她是今日从云尕口中听说方才得知。 以致她在面对云尕时虽稳住了心绪,内心却波动难平,听她娓娓叙述完,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面上表现的还算波澜不惊。 那些当时被她压制的情绪,事后开始一点点发酵,终于在这样更深露重的夜,累积到让她孤枕难眠,抓心挠肝的程度。 她一面为冒顿在月氏所受的屈辱心疼愤懑,一面又因云尕对他的痴情介怀于心。 什么第一眼见他便知是此生良人。什么绝不会害他只会助他,依她看,这个云尕的脑子当真是有毛病,她知不知道自己在何谁说话,一个女人,但凡对她的夫君有情,都不能接受她说得这些昏话。 就这,还奢望她能将她留下? 留下来做什么,和她争宠么?! 居然还和她说什么会西域乌孙,大宛,呼揭语,笑话!西域大大小小足有三十六个国家,仅凭她会说这三个国家的语言,就想助大单于一统西域了? -- 第213页 简直痴人说梦! 兰佩胸口一阵剧烈起伏,气难平到最后,终于在睡前默默作出了一个决定 她要学西域语。 那个助匈奴王一统西域,经营西域的女人,只能是她,匈奴国大阏氏。 而不是那个什么被月氏国驱逐出境的脑袋有问题的前公主。 ...... 夏初,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 王府中的花木层叠翠染,亭台水榭,一步一景,煞是怡人。 然而蛰伏在府中的大阏氏却对这好景致提不起半点兴趣,每日至多带着欢儿在园中晒会太阳,其它时候,一律将自己关在书房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府中下人有事来报,都很有默契地从后院转到书房,看着大阏氏深深埋首于各类与西域有关的羊皮卷宗之中,口中念念有词他们听不懂的话,不敢叨扰,禀完便匆匆退下。 一日,乳母抱着欢儿来到书房,说孩子午睡醒来到处寻母阏氏,寻不到便大哭,兰佩接过欢儿,抱着亲着哄了哄,止住孩子哭闹,乳母看着地上,桌案上,书架上到处摊敞开的书简,忍不住问:大阏氏可是在学西域语? 兰佩停住了哄孩子的动作,圆睁着一双大眼睛诧异地看着她:你如何知道的? 乳母连忙跪下,叩首道:大阏氏恕罪!因奴的母阏氏是乌孙人,曾教奴说过些西域语。奴见大阏氏口中念的,看得书简都是西域语,所以奴斗胆猜测,大阏氏在学西域语。 兰佩一听,登时来了兴致,赶紧拉她起身,问道:你能听懂我说的话? 乳母羞涩点头:能。 兰佩自学强记了这些时日,虽摸出了些门道,但发音吐字全凭猜测,心中没底,如今见乳母说能听得懂,脸上竟漾起孩童般喜悦的神情,开始与她分享近日的学习心得:其实乌孙,大宛,呼揭的语言并无大不同,我也是近日才知,原来整个西域的语言皆有相通之处,甚至里面还有些发音和语义,和匈奴语也是相近的。 乳母点头道:大阏氏说得极是!只要找到其中相通之处,学起来便可快很多。 兰佩赞许的看着乳母,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乳母红了一张脸,道:奴叫宝英。 兰佩临产前,府中一共备了三位乳母,都是核验过家底,又经鞠婼仔细检查过身体的。这个宝英年龄居中,样貌在三人中最不突出,却不知怎的,最得欢儿喜欢,满月之后,便只肯喝她的奶水,晚上也只和她睡。 兰佩回回见她,只叫她乳母,还不曾问过她姓名。 嗯,宝英,你日后便伴我一起学西域语吧。 宝英诚惶诚恐,慌忙道:奴学的只是些皮毛,万不敢给大阏氏做伴学! 兰佩笑道:有何不敢的,照说,你做了欢儿的乳母,也是他的半个母阏氏呢!她说着逗了逗怀中的小人,问他:是不是啊欢儿?欢儿就像能听懂似的,对着宝英咯咯咯笑了。 宝英受宠若惊,再三叩首:奴谢大阏氏抬爱! 至此,宝英每日抱着欢儿一同陪伴兰佩学西域语,有了伴读,兰佩顿感轻松不少,欢儿极是听话,每每见到母阏氏和乳母说话,也跟着咿咿呀呀地学,有时还高兴地直拍手。 转眼,便到了兰佩曾和冒顿约定好,要带欢儿回单于庭的日子。 临走前一日,兰佩在兰儋的陪伴下,来到雪山脚下的兰族墓地。 这里长眠着兰族王室的祖辈们,兰鞨和魏芷君的合葬墓冢位于山脚下一处僻静之所在,千年古树合围,鸟啭莺啼不歇。 父亲下葬时,兰佩身怀有孕,没能来送父亲最后一程,时隔半年之后,她才第一次来到父亲的长眠之地。 她跪在墓冢前,伸手轻拂去墓碑上的尘土枯叶,向青铜爵中斟满酒,举爵敬天地日月后,将酒洒在墓台上,郑重磕下三个响头。 父亲,母阏氏,不孝女蓁蓁来看你们了。 曾经将她捧在掌心呵护的父亲和母阏氏,如今双双凝成了这一块坚硬的碑,守护着圣山和这一方的兰族子民。 想起父亲临走时对她的殷殷叮嘱,兰佩眼窝泛酸,压下心头悲恸,缓缓道:父亲,月氏已被逐出河西,大单于正领军亲征,降服楼烦、白羊二王后,继续南渡黄河,欲收复河南失地。父亲,大仇得报,您在天国可以安息了。 稍顿片刻,兰佩继而道:父亲,母阏氏,女儿如今也做了母阏氏,生了个健康活泼的小王子,名叫欢儿,已有半岁大。养儿方知父母恩,蓁蓁感念父亲、母阏氏对我的养育之恩,请二老放心,蓁蓁定会照顾好自己,照顾好欢儿,待欢儿大些,女儿再带他来祭奠父亲和母阏氏。 说完,兰佩又替欢儿向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连磕了三个响头。 兰儋跪在她身侧,劝抚道:父亲和母阏氏定会在天国保佑欢儿的。 兰佩点了点头,看了眼哥哥,又对父亲和母阏氏说:哥哥已从大单于手中接过鹿首青铜杖,正式成为兰族族长,如今正带领兰族子民重建家园。 兰儋接话道:儿子定不辱使命,不辜负父亲和母阏氏教诲,兢兢业业,行族长之职,履族长之义,请父王和母阏氏放心! -- 第214页 兄妹二人再次向父母深深叩首。 雪山苍莽,乌金西坠。日落时分,二人踏着斜阳,拜别了父母。 身后,一束霞光穿过千年古柏,将墓碑镀了层金。 次日一早,兰佩带着欢儿,由兰儋亲自护送,启程返回单于庭。 因顾及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一行人走走停停,终在半月后抵达茏城。 此时距离兰佩上次离开,已近一年。 回想这一年间发生的事,战事激变,生离死别,物是人非,犹如一世漫长。 轒輼车辙缓缓驶过单于庭望楼,驿道两旁,太阳神旗招展,远远望去,蓝天白云的画幕之下,单于庭水草丰茂依旧,白色圆顶毡房如粒粒珍珠洒落其间,牛羊成群缓缓移动,牧民骑在马上悠闲挥杆。一切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一切又已与她离开时大不相同。 此时的冒顿,自立为王不过短短三年,已将帝国王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再不是初初称王时那个仰人鼻息,受人掣肘,一面思虑匈奴开疆拓土大业,一面还要提防奸人谋反,大权旁落的新君了。 伴随他一次次对外军事行动的胜利,匈奴帝国版图自这三年间向外极速扩张,如若这次再能顺利收复河南地,匈奴的国土将史无前例地吞辽东,收河南,兼河西,达到历史鼎盛。 愈靠近那顶居于王庭正中的金顶毡房,兰佩的心跳得愈快。虽然她并不确定他此刻是否已经回到单于庭,且从她这一路所见,大单于似乎不在王庭,可她的一颗心仍是狂跳不已,直到,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地传唤声,士卒呼声如浪,一波波接续自她耳边向前奔涌,带着抑制不住的振奋,叫道:大单于回了!大单于回了! 霎时间,刚还一片宁静的单于庭登时响动四起,马蹄嘚嘚,齐朝一个方向奔去,兰佩感觉自己的心随着这些雀跃的杂音,已然跳出了胸腔,睡在她身侧的欢儿也像听懂了似地,挥舞起双臂,咿咿呀呀叫了起来。 紧张与惊喜交织间,兰佩乘坐的轒輼车忽然停下,未等兰佩开口询问,车帘已被大力掀起,紧接着,冒顿那双耀如璨星的双眸印入她瞳孔,他醇厚的嗓音回绕在车厢里,带着宠溺的笑意:为夫接驾来迟,万望大阏氏见谅! 第94章 兰佩望着那人风尘仆仆的脸,眼角折痕中夹着细细一层沙土,沉重的兜鍪戴在头上还未来得及摘下,猜想他定是在路上得知自己已先他一步回到单于庭,不知又疾行了多少里路,终于在她下车前赶到自己面前。 思及此,她笑中带泪,柔声道:妾原谅你了。 冒顿忍不住哈哈大笑,一把将她从车里抱了出来。兰佩一声惊呼,转眼已被她抱上那匹雪花豹,欢儿还在车里呢!她提醒他,冒顿暼了眼正睡在车里啃自己脚丫玩的胖儿子,笑道:不是有乳母在?说着与她同骑,在众人的叩拜欢呼声中,缓缓向金帐而去。 当晚,大单于设宴,为此次随他出征降服楼烦、白羊二王,收复河南失地的将士们庆功,只是如此重要场合,向来海量的大单于仅仅酒过三巡便以酒量不济为由,匆匆退席,留下丘林贝迩、拓陀和兰儋陪众将士们一醉方休。 大单于走后,众人见帐外月明如灯,夏风习习,便自金帐移步帐外,围坐篝火旁继续彻夜狂欢,歌舞声,鼙鼓胡笳声,欢呼声随风远播天际,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夹杂着酒香、松木红柳炙烤羊肉的香气,整个单于庭热闹如同秋祭,酒不醉人,人已自醉。 银帐里,兰佩近一年未归,帐内虽一直有专人打理,但此次带回不少欢儿的东西,还有兰佩自己随身携带的行李,都需整理。 欢儿已随宝英在旁边毡房早早睡下,小狄领着其他几个侍奴忙进忙出,替大阏氏整理床铺衣物,准备热汤沐浴,兰佩呆在帐里自觉碍手碍脚,干脆循着歌声走出银帐,缓步踱到西面山岗,俯瞰满月之下,这一世的人间天堂。 远处,点点篝火在夜色中如金子般闪烁跳跃,那些正围着篝火大声高歌,大口喝酒的男人里,大约有她的哥哥和夫君罢。 也是,今日这番太平盛景,是他们带着同袍拿命博来的,踏过敌人的尸首,从死人堆里活着回来,他们太需要用这样恣意狂欢的方式来庆祝胜利了。 她想,今夜无论冒顿多晚归都是情理之中,她甚至希望他能喝个酩酊大醉,借酒精的作用彻底放松一下疲惫的身心。 他太累了,今日虽只短短见了他那一面,他将她送回银帐之后便去了金帐,但与他对视时,她清楚看到他眼中的血丝,如鲜红的蛛网,密密缠缚在她心头,令她感到阵阵心疼。 正想着,自那歌声和鼓乐声中,她隐隐听见脚踩青草的窸窣声。 这么晚了,不知还有何人会至此,为了避嫌,她猛地站起身,待要向坡下走去,只听那人戏谑的声音自她侧后方响起:既来了,又何必着急走?你就这么不愿见我? 兰佩蓦地一惊,不为说话的人,而为他脱口而出的这句话,竟与他和呼衍乐大婚那晚喝醉了,也是在这处山岗上与她说得话一字不差。 他是故意的! 为了促她想起,那晚他曾经在这里借醉酒强吻了她。 那是此生他与她的初吻,竟是在那样的场合之下,狼狈不堪。 -- 第215页 兰佩哼了一声,亏她刚刚还在为他的奔波憔悴心疼,还希望他今晚能喝个畅快好好放松一下。 白白心疼了,她现在就收回然后丢去喂狗。 见她抬腿就跑,自金帐出来找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在这里找到她的冒顿自然不干,追在后面喊:我又不会吃了你,你跑什么? 兰佩一听他这话,心中愠怒更甚,跑得更快了,冒顿心下着急,干脆扑将过去,兰佩毫无防备,一个重心不稳,被他直接扑倒在草甸里,两人随着山岗斜坡,齐齐向下滚去,接连滚了十来转,才缓缓停在半人高的草丛中。 耳边,是近处高高低低的蛩吟,茫茫夜色中,任谁也不会注意到半坡草丛中,一处黢黑的人形凹陷。 两人停住的姿势,冒顿抱着兰佩,身子在下,兰佩扑倒在他身上,刚一稳住,便徒劳地想要挣脱开,被他一个翻身,压到了身下。 满月之下一双人影交叠,此情此景仿若昔日再现。 他的眼中仍喷射着那晚炽热的火光,仿佛轻轻一点,就能将她周身燃烬。 唯一的区别,是他现在十分清醒,清醒到可以一直吻她,而绝不会醉死过去。 面对他一点点逼近的脸庞,兰佩紧张地咽了口口水,然后,认命般死死闭上了眼。 揪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等了半晌,等来的却是他匐在自己身上,发出的一连串畅快恣意的笑声。 兰佩猛地睁眼,发现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鼻尖仍是与她近在咫尺的距离,只是他刚刚一直在观察自己紧闭双眼,紧抿双唇的样子,然后憋不住,大笑出了声。 你! 兰佩恼羞成怒,刚要蹬腿踹他,被他早有防备以膝抵住,想要握拳砸他的双手也被他牢牢攥住腕一把举过头顶,紧接着,她圆睁双眼,看着他的脸猛地俯冲下来,他那上扬的唇牢牢堵住她的唇舌,不似那夜的狂热遽烈,而是极温柔缱绻的,星星点点间,将她点燃。 耳畔,蛩声欢鸣,间或传来远处阵阵笑闹声,夹杂其中断续的喘息,琴瑟和鸣。 星月长河中,他们以穹为庐,以草为席,完完全全地交付,依托,融入彼此。 小狄早早备好热汤,一直不见大阏氏回,正要去找,见大单于抱着大阏氏回到银帐。 她仅是匆匆一瞥,见大阏氏长发披散,衣襟凌乱,满面赤红,以为大阏氏在路上摔了,又见大单于沉肃着脸一言不发,不敢多问,匆匆退下。 冒顿抱着兰佩径直走入后帐,和她一起沐入浴桶中,温热的水流漫过,哗哗溢洒,兰佩这才发现,桶沿比原先的大了数圈,难怪今晚小狄备汤用了那么久。 她舒服躺在他怀中,攥着他结实的臂弯以免自己沉下去,声音柔媚似水:这桶太大了。 冒顿知她不会游泳,不仅不会,还十分怕水,大掌抚着她的秀发,笑道:这不是给你一人泡汤用的。 兰佩耳根一红,听见他在耳边又道:待到茏城建好,我专门为你建个汤池,要有......他想了想,说:如今金帐这么大。 兰佩噗嗤一声笑了:你想让我做个魅惑君王人神共愤的红颜祸水吗? 冒顿伸手在她细肉上夹了一下,不满地啧了声,道:你应说,君王此生只得你一良人,用情如此专一而终,必将传为一段千古佳话。 兰佩一听良人二字,脸色倏地变了,訾讥道:妾不敢。 冒顿听出她语气不悦,将她的脸朝自己面前一掰,道:有何不敢? 兰佩略一使劲,精致滑腻的下颌从他手中挣脱,轻哼了声,不再说话。 冒顿察觉出她神色古怪,蹙眉问:怎的了? 见她的一张小脸被热气蒸熏的通红,鼓着腮帮就是不说话,冒顿干脆抱着她抵在桶边,盯着她半垂的眼帘,一只手抬起她的下颌,逼迫她直视自己,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道:说。 兰佩并不想在云尕的事上与他纠缠,可心中那道坎过不去,抿了抿唇,她涩然道:有人早已认定你就是此生良人,何必又来招我...... 她这话说得不清不楚,听得冒顿一头雾水,他压下心头焦躁,单眉一挑:你何意?可是有人和你说了什么? 大单于耐心有限,兰佩不想在作死边缘反复试探,直说道:你走后,有个自称月氏王小女儿,名叫云尕的女子来找过我,说她曾在月氏救过你,被逐出月氏无家可归,因你先前曾放了她,故来求我收留,愿此生为奴为婢,侍奉大单于。 冒顿当是何事,原来是那个云尕。一颗悬着的心随即稳稳放下,玩味地看着兰佩一脸酸涩,忍住心中暗喜,神色凛然道:你是如何答复的? 兰佩没想到他会是这个态度,没来由地一愣,原本已经想好的话说出来竟没什么底气了:我如何答复?你既没收留她,我自然不能擅自做主,她对你虽有救命之恩,可对我却是杀父仇人之女,我怎可能将她留在身边!遂将她送走了。 冒顿唇角一抿:那不就得了,你还介意什么? 兰佩被他这副无所谓的态度气噎,一个你字吐了一半,又被她咽了回去,没好气道:泡太久了,我头晕,要出去。 -- 第216页 冒顿眼底的笑意一闪而逝,先于她从桶中出来,一把扯下施枷上的罗纱浴袍将她兜住,径直抱上内帐床榻。 兰佩未着寸缕,拉起锦被蔽体,冒顿眸色一黯,熄灭灯烛也跟着翻身上了榻。 黑暗中,男人的大掌自锦被中不安分游移,被兰佩按住,道:我乏了,要睡了。 冒顿一个翻身钻入她被中,对她戏谑耳语:你这也太没道理,她认定我是此生良人,可我又不喜欢她,你缘何对我生气。 兰佩知他是在有意逗嘴,忍无可忍,转过身来,也语带讥诮道:我见你刚刚那么紧张,听我将她放走了脸色才稍有缓和,心中暗自后怕不已,若是我那日随了心性,将她做仇人之女杀了,今日岂不要被你降罪? 冒顿见她一脸正色,看出她是当真在意,遂也不再逗她了,抱着她僵硬的身子往怀里紧了紧,安抚道:我不杀她,不过是还她一命,自此两不相欠罢了。你又未曾欠她的命,杀了便杀了,我怎会因此降罪于你? 兰佩听他说得恳切,两人数月未见,本就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不愿继续为无谓的人牵扯精力,徒惹两人不快,遂身心皆软化下来,低低嗯了一声。 见她态度稍有转圜,冒顿沉声问道:蓁蓁,你这几月可有想我? 兰佩眼眸低垂,又低低嗯了一声。 冒顿长吁一口气,将她的小脸埋于胸前,让她的耳紧贴着自己的心房,听他发自内心的声音:蓁蓁,我极是想你。临行前,我对你说此生再不与你分离,是我心中真实所想。出奢延,渡黄河的这一路我都在想,从此往后,我去哪,便带你和欢儿去哪,若我去视察边防,你们便与我同去,若我去前线作战,你们便在军帐中等我归,我不愿再过这种接连好几个月都见不到你,日夜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的日子,只是随军不比在单于庭,即便尽我所能,生活起居都会苦很多,蓁蓁,不知你可愿意? 兰佩几乎不假思索,应道:我愿意! 往后的路,只要能随他同行,再苦再难,她也愿意。 冒顿对她这一发自真心的反应甚为满意,抚摸着她头顶馨香的秀发,继而说出他的决定:蓁蓁,自明日起,我每日都会抽空教你些拳脚功夫,以备不时之需,即便用不上,对你强筋健骨也大有裨益。 兰佩本以为他去哪都能带着她,已是天大的悦事,没成想还有附赠的奖励,当即点头道:好! 冒顿见她如此乖巧,心中爱极,禁不住又狠狠怜爱了她一番。 ...... 冒顿单于三年,一年一度的秋祭在单于庭盛大开幕。 今年因大单于接连打了大胜仗,俘卤回的人畜财产甚众,从辽东到陇西皆有进项,单于庭的大当户们脚不沾地,从早到晚忙着点校各地纳贡赋税。 已在原东胡王庭定居下来的呼衍族新族长呼衍靳准,此次也带着丰厚的畜产帛财前来单于庭校课纳贡,短短一年半的时间,这位新族长已在当地扎稳脚跟,初具威望,不仅重整了呼衍部,肃清了族内呼衍逐侯和呼衍黎的余毒,还将一些本打算向北逃亡的原东胡子民感化为族人。 呼衍靳准此次向大单于敬献的贡礼之中,除了产自辽东的上等狐、貂、虎、豹皮,还有一颗千年血参,据说当地人称地精,极是珍贵,有延年益寿,补元固本,生津补血,助精养神的奇效。 单于庭里谁也没有见过此等神物,铺陈在木匣之中,散发着独特的香气,白色主干犹如人形,参须状似美髯,仿若当真是吸天地日月之精华的精灵。 冒顿大喜,命阿承小心收好,又细细问了呼衍靳准饶乐水两岸的风土民情,呼衍靳准一一作答,末了,他顿首向大单于道:小人还有一事禀报。 冒顿问:何事? 呼衍靳准敛容沉声道:哲芝阏氏因久病不愈,已于上月去了。小人谨遵大单于嘱,按匈奴国阏氏之位厚葬了哲芝阏氏。哲芝阏氏临走前曾对小人说,如若小人见到大单于,一定要将她的话带给您。她说,她不怨大单于,不怨任何人,身为匈奴王室之女,她尽了自己应尽之义,死而无憾。 哲芝,他曾明媒正娶的二阏氏,被他送去东胡不到两年,便追随她的父王、母阏氏和哥哥的脚步去了。 挛鞮绛宾一家,因出了这么个女儿,还算为挛鞮王族挽回了些颜面。 冒顿沉吟片刻,道:孤知道了。此事你做得甚妥。她天生胆小,回去安排专人替她守好墓地。 呼衍靳准叩首道:小人遵旨。 当晚,冒顿忙完回到银帐已是很晚,本不想对兰佩提及此事。谁知兰佩自榻上翻了个身,主动问他:我听说哲芝病故了,可是当真? 冒顿蹙眉掀被上榻:你从哪听来的? 兰佩钻入他怀里道:此次随呼衍部的新族长来单于庭参加秋祭的人无意说起,被小狄听到了,回来学给我的。 冒顿嗯了一声,算是给了答复,不愿多说的样子。 兰佩自有心事,也不说话了。 想起自己前世在东胡的惨死,她莫名觉得自己对哲芝有愧。 -- 第217页 有一种,哲芝是替她死了的错觉。 回想这两年多来,她人虽在单于庭,却因哲芝的关系,几次遭雕陶暗算,自顾不暇间,从未分心想过哲芝在东胡的处境。 想不到,再次听到有关哲芝的消息,竟是她已香消玉殒。 而这世上,已没有能给她送终的家人了。 见冒顿对此事缄默不语,兰佩不知他作何感想,更不知,当自己前世被他送去东胡惨死之后,他是否也如这般缄默,后来的日子里,可有想到过她。 睡吧。冒顿翻身,将她抱住,嗓音疲惫沙哑:明日还有祭祀分封大典,今晚早点歇息。 嗯。兰佩抛开那些纷乱的思绪,在他怀中闭上了眼。 她不欠谁的。 前一世,是她替哲芝去了东胡,这一生,不过换过来而已。 已然过去的,追忆不过徒劳,仍活在这世上的人,终究要走好自己脚下的路。 她调整好心态,正待要睡,听见冒顿迷瞪间忽而在她耳边低喃:今日忙得都忘了要教你习武的事。暂且欠着,待我忙完这两日,定要好好教你。 第95章 祭祀分封大典上,大单于又一次戴上了那顶纯金打造的鹰顶金冠。 除了他没有人会知道,这顶金冠戴在头上的分量,比三年前又重了多少。 因单于庭尚未立太子,左贤王位循惯例空缺。自兰鞨去世后,空出的右贤王之职,由王庭之中年龄最长,资历最深,为人处事最为耿直的丘林贝迩担任,可谓众望所归。 兰族的兰儋和呼衍族的呼衍靳准,身为匈奴四大世袭贵族中的两个新一任首领,被分别封为了左、右谷蠡王。 拓陀和丘林稽且被封为左、右大将。 朴须雕陶死后,由冒顿亲自任命的朴须族新一任族长,朴须雕陶的异母兄弟朴须颉,此次被大单于封为左大都尉,赐浑邪王的称号。 而那个来自中原,曾十分受大单于信任和器重的赵实,被免去了右谷蠡王之职,降为右大都尉,且自分封之日起便离开单于庭迁河南地,奉大单于之命带领两万匈奴人南渡黄河开垦新家园。今日分封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并未现身。 兰佩端坐冒顿身侧,看着各宗族族长们屏息凝神,神色恭敬地从大单于手中接过令牌,似他的周身富有神力,本尊即是太阳神的化身。 而年纪轻轻的匈奴王,浓黑的眼睫半敛,面色虽沉静似水,无波无澜,然周身散发的王者气场却极是威严迫人,任谁也不敢抬眸与他对视,仿若只消一眼,自己内心所想便可被他洞穿,无可遁形。 盛大隆重的分封仪式过后,在大单于的主持下,众人随国巫祭拜天地祖先,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保佑匈奴国泰民安。 当晚,单于庭内举办盛大的篝火晚会。 篝火晚会开始前,丘林贝迩领着此次新分封的族长们向大单于敬献词表忠心。在众目睽睽之下,丘林贝迩领着各宗族族长,自发地齐刷刷在大单于面前跪了两排,高诵道:自天选撑犁孤涂单于即位以来,带领我匈奴族人奋楫笃行,整军经武,斩馘部众,克敌全师,除东胡之疢,蠲月氏之害,收河南失地,边境艾安,威振远播。臣等受大单于重托,任单于庭要职,定当隳肝沥胆,精贯白日,竭智尽忠! 说完,众人齐向大单于连连叩首,冒顿虽心中不喜丘林贝迩的这种行事做派,但面上表现地极是仁泽大度,眼梢含笑,让右贤王不必如此多礼,为他赐座。 很快,几丈高的篝火熊熊点燃,火光直冲天际。钟鼓馔玉,美酒飘香。今年从河西进贡的瓜果摆满案桌,因成了匈奴物产,吃起来更觉香甜可口。 此等欢庆热闹场合,兰佩身为匈奴大阏氏,招待应酬着宗族女眷,酒不过三巡,丘林族的大阏氏颛渠满脸堆笑的来到兰佩面前,一番奉承话说完,开始旁敲侧击着问起兰儋的亲事来。 兰佩的目光在溶溶夜色中逡巡了一圈,不动声色地依次扫过正围坐在篝火旁的兰儋,今日直到晚间方才现身的赵实,在女眷中远远坐在外围的赵琦,正和丘林贝迩推杯换盏的冒顿,最后落在了颛渠脸上,不答反问道: 怎的了,听颛渠阏氏这意思,是有好人家想与左谷蠡王说媒? 颛渠是丘林贝迩的第五个阏氏,比丘林贝迩足足小了二十岁,自上头三个姐姐死了之后,四阏氏又不管事,如今俨然一副丘林族当家族母的模样。 听兰佩如此说,她也不拐弯抹角了,干脆捂嘴嗤嗤笑着说:大阏氏既如此问,臣妾便直说了罢。臣妾母族有个侄女,今年刚过及笄,花容月貌,品性温良,臣妾瞧着,与兰儋大人倒极是般配,若大阏氏不嫌弃,臣妾可先领她来给大阏氏过过目。 颛渠一族在头曼时期曾被封过休旬王,地位虽不不比四大贵族,却也算是有头有面的世袭贵族。如今丘林贝迩又被大单于封了右贤王,丘林族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颛渠阏氏跟了丘林贝迩这么些年,如今终于能在母族面前挺直腰板,自然希望能借此机会,再为母族加一份权称。 大单于独宠大阏氏,这在单于庭早已人尽皆知,加之兰鞨死后,兰儋继任兰族新族长,此次又被封为左谷蠡王,大有后来居上之势。颛渠思量着,若是能与兰族族长联姻,将对壮大她的母族势力大有裨益。更何况,兰儋在匈奴年轻的一众贵族子弟中,相貌品性皆十分出众,不知是多少匈奴妙龄女子的梦中情郎,母族中若有女子能嫁给他,怎么想都是桩美事。 -- 第218页 她的这些小心思,兰佩岂会不知,只是在这样的场合之下,她不好当面驳她让她下不来台,却也不愿模棱两可给她留下念想,遂勉强扯出丝笑意,道:我那哥哥,性格随了父亲,最是一根筋,颛渠阏氏领你那侄女来见我,随时都可,只是若想要兰儋点头,还得是他见了,喜欢,才行。 兰鞨当年为了那个中原来的魏芷君,拒绝了单于庭多少女子,颛渠是知道的,兰佩说这话的意思,摆明了是她在兰儋的婚事上说了不算,给她见了也是白见。 这些年在丘林贝迩的后帐,在上面四个阏氏的打压下站稳了脚,颛渠到底也是有些城府的,她摁下心中不甘,依旧笑靥盈盈道:不妨事,臣妾那侄女,最是崇仰大阏氏淑德,做梦都想见您一面,只要您准了,臣妾下回便带她来见您! 兰佩点了点头,面上的敷衍已不需掩饰。 这时,庆祝丰收的鼙鼓声响起,大家纷纷起身,围着篝火翩跹起舞,冒顿望向场中随着鼓乐节奏欢快舞蹈的男女,紧绷的下颌线渐渐柔和下来,他放下手中酒盏,朝兰佩伸出手掌,声音竟带着些年轻小伙邀约心仪女子的雀跃和兴奋:可否邀大阏氏共舞一曲? 兰佩莞尔,将纤纤玉手置于他的大掌中,被他牵引着来到场内,众人见大单于和大阏氏也加入了回旋舞步,顿时爆发出一阵高亢的欢呼声,将二人拱至最中心的位置,伴随音乐的节奏开始为大单于和大阏氏击掌。 曾几何时,兰佩也是个爱唱又爱跳的小姑娘,重生至今,兰佩只在蹛林大会上舞过一次,且那日乌日苏和呼衍乐都在场,她向冒顿击去的手掌被他避过,两人在回旋之中不过匆匆一瞥,又各自牵起了别人的手。 这一回,冒顿似是有意弥补,在众人浪潮般的掌声中紧牵住她的手,稳托住她纤细的腰肢,转圈,回旋,揽入怀中。 兰佩被这欢快的气氛感染,身姿轻柔如燕,活脱如兔,在几个转圈之后,松开他的手,背肩擦过他宽阔的胸膛,脚底划出一个弧步,两人正被一个其他男女牵手转来的小圈隔开。 兰佩娇小的身姿跳脱灵动,被他们簇拥着顺势转身,转圈,耸肩,伴随节奏朝身后那人伸臂击掌,啪得一声脆响,再一回眸,她蓦地一怔。 刚和她击下那掌的不是别人,竟是赵实。 两人无意间撞上视线,又迅速收回,赵实波澜不惊,兰佩略显狼狈。 因为那一掌,是她在未看清身后是谁的情况下,主动击上去的。 大阏氏主动击掌,任谁也不敢让其落空,可勉力击下的后果,对旁人来说,或许只是一次受宠若惊的逢场应承,可对赵实来说,极有可能被某人曲解用意。 炽烈的火光将暝暝夜色衬得一片猩红,兰佩心头一缩,抬眸看向那场中某人,孤毅傲绝的身影立在跳跃的火光前,面色微沉,压着戾气,眸色似寒星,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不等她转圈而至,高大的身影已落在她脚下,顷刻间,叠笼住她娇小的影。 匈奴民风淳朴,似这等回旋舞蹈中,陌生男女牵手击掌,本不用设防,只是他的女人这次击中的,是赵实的手掌,这让大单于甚是介意,十分不快,急于宣告主权一般,将自己的女人牢牢罩在身前。 她刚击过掌的柔嫩的掌心再次被他攥紧,比哪一次都要用力,几欲将她的掌骨捏碎。 疼! 兰佩痛呼出声,男人咬牙,带着她在场中转圈,呼在她耳畔的声音冷冽如沉金:知道疼就好,让你长点记性! 场内鼓乐人声嘈杂,前次无意将大单于和大阏氏冲散,这会识趣的人们都与他俩隔开了距离,火光中,兰佩薄嫩的眼皮微颤,浓密的眼睫在睑下拓上一层青影,再抬眸时,已挂零星泪珠:是真的疼...... 冒顿对上她婆娑的泪眼,心口蓦地一抽,这才赶紧放松力道,似他常年拉弓射弩,挥刀斩级的握力,刚刚这下确是用力过猛了,她的纤纤嫩荑根本受不住的。 见她眸中水光含冰,冒顿刚还妒火烧炙的心,当头被一盆凉水浇个透,一时竟有些讷讷:我,弄疼你了? 趁他忪怔的当口,兰佩赶紧抽回手掌,吸了吸鼻子,一手轻轻揉着刚被他大力捏变形的手背,低头不语。 见她这副委屈极了的样子,再看她确实被他捏得失了血色,现在又一点点泛红的小手,冒顿悻怏怏地低下头,心中犹如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却无力还手,兀自闷得发疼。 半晌,他幽幽从胸腔里憋出三个字:对不起。 兰佩微微翕动着鼻翼,囔了声抱怨的鼻音:道什么歉,不是叫我长记性么...... 冒顿抿了抿唇,重又拉起她的手,人又向前走了一步,几乎贴上她,低眉垂眼地哄:都说了,是我错了,对不起,嗯? 兰佩身子仍是僵着,心中却想着见好就收,带着绵羊音嗔道:下不为例。 冒顿冷峻的面庞被火光勾出柔和的线条,做小伏低道:嗯,下不为例。 疼是真的疼,哭也是真哭,可当真疼到了要哭的程度,倒也未必。 本来忍一忍,她可以不哭的。 但一看到他拉直的唇线,阴鸷的眼,兰佩就想哭了。 -- 第219页 男人心眼忒小,独占欲忒强,哭出来,或许会省略掉要费很多口舌,也未必能解释清楚的麻烦。 于是她小试牛刀,叫本欲让她长记性的男人,长了记性。 见大单于和大阏氏如胶似漆,场内欢呼声又起,众人围成一个大圈,将两人众星拱月圈在正中,篝火晚会渐入高潮。 当然,男人睚眦必报,在一处吃了瘪,定要在另一处找回来。 当晚,他便在榻上又逞了回威风,直到听见她喁喁可怜地低泣求放过,他才抬起深埋的下颌,吻去她面颊上的斑斑泪痕,叹了句:小哭包。 领兵打仗,对付万千敌军,他从未怕过。 却唯独,怕她哭。 ...... 大单于带着大阏氏离开后,年轻男女们并没有停止狂欢的舞步。 兰儋被簇在人群里,几次和赵琦擦肩而过,每每有机会能与她牵手或击掌,都被她有意避过,两人不过打个照面,便又远隔幢幢人影,无法触及。 今夜,想与兰儋共舞的年轻女子特别多,她们争相表现,只为能让兰儋在转圈时看自己一眼,如果能顺势牵上他的手,或者与他击掌,那便是再幸运不过的了。 只可惜兰儋整晚心不在焉,眼神并没在除了赵琦之外的女子身上停留,而赵琦面对那两道直勾勾射来的视线,一直低垂眼眸,佯装不知,还未等曲终人散,便欲先走。 赵琦姑娘! 兰儋急火火地追上去,叫住了她。 赵琦躬身行礼,带着疏离和客套:小女子见过左谷蠡王。 这次回到单于庭,因为哥哥被禁足的关系,赵琦一直闭门不出,兰儋几次想去见她,都被她拒在了门外。 兰儋猜测她是因为哥哥受罚的事,心中存有顾虑,不愿在这段时间与他来往,以免他受牵连。 可她明日一早就要和赵实启程去河南地了,兰儋憋了一肚子的话,此刻再不说,便没机会了。 赵姑娘,我有话对你说。 远处篝火未熄,赵琦怕被哥哥看到,急着赶回去,对兰儋道:还请大人长话短说。 兰儋本来也没打算长篇阔论,只短短说了几个字:赵姑娘,我心悦于你,不知你何意? 赵琦的脸刷得红成了远处的那簇篝火,心也跟着鼓点咚咚擂着,结结巴巴道:我......我...... 我也心悦于你。 只是,你我此生注定无缘。 阿兄此次被贬黜河南地,短时间内不会再回单于庭,大单于有意敲打冷落他,这时候,多少人避他们兄妹都来不及。 今晚的篝火晚会,阿兄刚被解禁足,赵琦本不想来参加,是阿兄告诫她此时不可任性,如果不来,会被大单于误会他们心有怨气,她才勉为其难随阿兄前来。 她本想尽量表现低调,怎知兰儋一直紧盯着她,末了,还对她说了这一番话。 赵琦木讷半晌,方道:我明天就要和阿兄去河南地了。 兰儋已从她的眼神中窥得她的真心,坦然道:无妨。赵姑娘,我只是想在你离开前坦白我的心意,如果你也属意于我,待时机成熟,我自会去向你阿兄提亲。 赵琦一听,慌忙摆手道:万万不可! 她阿兄是铁定不会同意的。 兰儋眉头微皱:为何? 为何?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 赵琦只得胡乱编了个谎,听起来还像是那么回事:因为我阿兄接连犯错,辜负大单于信任,刚刚被贬,心情不好...... 兰儋看出她似有难言之隐,所说不过搪塞之辞,便道:那就等你阿兄何时心情好了,我再去找他提亲! 赵琦见和他说不清,羞赧无奈道:太晚了,我要回了。提起裙摆便跑开了。 兰儋望着她逃也似的背影,唇角不觉含笑,他就知道,她也是喜欢他的。 ...... 银帐内。 兰佩绵软的身子塌陷在锦被里,一双纤细的皓腕残留着点点瘀斑,几绺秀发黏贴在汗涔涔的额前,整个人像被拆散了架,动弹不得。 男人下榻熄了灯,再上榻,从背后搂着她,一副餍足相,道:快睡吧。 兰佩累极,听话刚要睡,听见男人又没头没尾地来了句:我今晚好像听见,颛渠阏氏要给兰儋说媒? 兰佩刚酝酿起的睡意霎时飘走了七分,扭过头自暗夜中觑了他一眼,语气不悦:被我拒了。 冒顿道:为何? 兰佩思忖着要不要趁此机会,和他提赵琦和兰儋的事,转念一想,自己今晚无意间和赵实击那一下掌,害她刚刚差点被他吃了,此时断不是提那兄妹俩的时候,遂敷衍道:兰儋刚继任兰族族长,又被封左谷蠡王,此时来提亲的多半动机不纯,况且他自己一时也无此意,不如等等再说。 冒顿本来也就是随口一问,听她如此说,便顺应道:嗯,你说得也有道理,那就再等等。 说罢,男人搂着她,不一会便沉沉睡去。 兰佩这才长叹一口气,似与哥哥心有灵犀,思虑着他和赵琦的事,久久难眠。 作者有话说: 想得多,写得慢,笔力跟不上,心塞...... -- 第220页 第96章 翌日卯时,兰佩还在睡着,冒顿已精神抖擞地坐在金帐里了。 漠北草原秋日的清晨,空气冷冽干爽,昨晚彻夜欢闹的篝火还未完全燃烬,白烟袅袅,随风飘向幽蓝未明的天空。 赵实整装清点完毕,只待出发。 临走前,他被大单于招入金帐,对着几幅硕大的西域、北疆、中原舆图,将昨日刚刚收到的中原战况悉数上报。 时间有限,君臣心中皆是琉璃般通透,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会说。 赵实指着中原舆图,徐徐道:项羽分封十八诸侯之后,各路诸侯相继回到封地。项羽亦率大军班师回到楚都彭城。 刘邦被封汉王后,在去汉地途中,烧毁了所过栈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刘邦此举自毁退路,看似决绝,实则一方面为了防止诸侯军偷袭,另一方面,也借此表示其无东向之意,以麻痹项羽。 项羽徙封赵王歇于代地,因张耳亦同各路诸侯入关,项羽立张耳为常山王,理信都*。张耳昔日的刎颈之交陈馀,因巨鹿之战与张耳反目,听闻张耳立国后甚怒,加三县之兵袭击常山王张耳。 五月,齐相田荣不满项羽分封,率先发动叛乱。他先是攻打了临淄王田都,田都被迫逃到楚国,田市本被项羽封为胶东王,田荣却要立田市为齐王,不让他去胶东就国,田市畏惧项羽,仍前往胶东就国,田荣便追杀田市于即墨,后又回军攻杀济北王田安。至此,齐地被项羽分封的三个王,都被田荣击杀,田荣遂自立为齐王。 同月,刘邦予彭越将军印,令其击楚。项羽派萧公角攻打彭越,被彭越打得大败。项羽帐下执戟郎中韩信因不受重用而弃楚归汉,经萧何举荐,受刘邦重用,被封汉大将军。 七月,项羽杀了韩王成,就在上月,项羽命九江王英布杀害义帝熊心于郴县。刘邦命韩信领兵进攻关中。韩信明修栈道,放松章邯戒备,实则暗渡陈仓道,进攻三秦,楚汉开始了正面对决。 冒顿听赵实说完,叹道:项羽封十八路诸侯,表面上封王分地,实则意欲独霸天下,以为这些被他分封的诸侯,早晚都会是他的刀下鬼。殊不知,表面上回到各自封地的诸侯,实则没有一个不暗藏鬼胎,其间各方利益错杂交织,皆非项羽所能掌控。自二月分封至八月不过短短半年,各地反叛如星火燎原,如今只是个开始。且刘邦那个老狐狸又得了项羽手下的猛将韩信,如虎添翼,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样的妙计都能使得,日后且有的项羽好受。 赵实点头道:如今刘邦已经拜了韩信为大将,昔日秦国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将章邯都不是他的对手。汉军如今势如破竹,不过项羽也绝不会善罢甘休,端且看这楚汉相争,会打上几年。 冒顿不欲做无谓预判,在他看来,不管这场楚汉之战会打上几年,对匈奴来说,都是天赐的韬光养晦,开疆拓土的良机。趁着中原战火频仍,无暇北顾,正好助他一展宏图,成就草原帝国霸业。 此次去河南地,除了南迁族人,还需探听中原情报,修筑防御工事,子初,你身处匈奴边境最南端,如一把利刃直插入中原,重任在肩,孤对你实则寄予了厚望。 如今匈奴四面出击,正是用人之际,冒顿虽对赵实心怀戒备,但他也知人无完人,大局当前,欲成大事不可拘于小节,况且至少到目前,赵实经这三个月闭门禁足,真心反思悔改,冒顿一时还真找不出比他更合适去河南地的人选,意欲再给他一次机会,将功折罪。 赵实知道大单于对他说这一番话的用意,顿首道:臣定不负重托,不辱使命! 冒顿走下王座,仍像从前那般,亲昵地拍了拍赵实的肩,语重心长地嘱咐道:子初啊,你也不小了,除了国家大事,也到了该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了。我不过比你虚长一岁,如今也已为人父了。你当迎头赶上才是,切莫因一念之差,误了终生啊! 面对大单于的有意敲打,赵实神色淡然,抱拳行礼道:多谢大单于点拨提醒,为臣记下了! 见他坦然自持,冒顿甚为赞许地点了点头,迎着初升的朝霞,将赵实送到了金帐外。 ...... 秋祭过后,漠北的气温断崖式骤降,一夜入冬。 欢儿受不住这样的温差,加之回到单于庭后一直有些水土不服,突然发起了高热,多日不退。 孩子生病,白日昏睡,夜晚哭闹不止,兰佩衣不解带守在儿子身边,几宿未曾合眼。 鞠婼熬的汤药虽有些药效,可对婴孩而言太苦,欢儿一喝就吐,喝不下药,病自然也不见好,眼看着原本圆滚滚的儿子瘦了一大圈,小脸烧成火炭,嘴唇红肿皲裂,兰佩急的直掉泪,恨不能由她来替儿子受这份罪。 这日,冒顿从金帐处理完公务,匆匆赶回欢儿毡房,一掀帐帘,便闻到一股浓苦的药汤味,见帐内忙进忙出服侍的乳母,小狄皆是愁苦脸,就连鞠婼脸上的沟壑都似更深了些。 欢儿怎样了? 他心下一沉,几步迈到榻边,问向正用温水给欢儿一遍遍擦拭身体的兰佩。 身子还热着,吃什么吐什么,就连喝水都吐...... 兰佩只抬眸看了他一眼,又低垂下去,继续小心翼翼,不厌其烦地用湿绢帕替儿子擦拭滚热的手心,脖颈,前额。 -- 第221页 冒顿看向榻上昏睡的小人,又看了眼兰佩,见她乌青的眼圈,苍白的小脸,下颌竟比儿子瘦得还厉害,又着急又心疼,从她手里夺过绢帕,低声道:我来吧,你去歇会。 兰佩哪里肯走,摇了摇头说:不用,我不累。 小狄和宝英跪在一旁,都不敢说话,鞠婼忍不住劝道:大阏氏已经好几宿没合眼了,每日也不怎么吃东西,再这么下去,不等小王子病好,大阏氏自己个的身子也会撑不住的! 见她不为所动,冒顿板下脸来,用命令的口吻道:听话。 兰佩见冒顿夺走了帕子只攥在自己手里,也不给欢儿擦身子,心下起急,便又要将那帕子夺回来,强撑着一股劲道:我没事! 冒顿拉住她要来夺帕子的手,顺势轻轻一拽,便将她瘦削的小身板拉进了怀里,朝她的头顶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柔声道:蓁蓁!太阳神会保佑欢儿,欢儿不会有事的,我一直在这里陪着他,你先回去睡会,嗯? 被他宽阔温热的胸膛这样抱着,听着他温柔却又异常笃定的劝慰,兰佩连日来心中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啪得应声而断,所有的担忧,焦急,恐惧一瞬倾倒而出,促她埋首在他怀中,呜呜放声哭了出来:欢儿,欢儿他还这么小,又病得这样重,他一定难受极了,都这么些天了,怎么一点也不见好,你说,他是不是好不了了......我真恨不能,如今病得是我,呜呜呜...... 都说为母则刚,那是为了养育和保护孩子,母性所展现出的一种本能,实则孩子遇难受苦,母亲比谁都更脆弱,更不堪一击。 这还是冒顿头一回见,兰佩在他面前如此无助地放声大哭,好似要将连日来心中累积至极限的情绪全部释放出来,他轻拍着她的背,试图用自己的怀抱和劝抚让她感到一丝安心:没事的,你要相信我,我们的欢儿会好的...... 欢儿还病着,如今不是她可以脆弱的时候,兰佩渐渐止住了哭泣,强迫自己从他的怀中挣出,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纵布的泪,依旧要去夺他手里的绢帕,哽咽道:还是我来吧。 冒顿不理,干脆将那帕子丢进铜盆,一把打横将她抱起,径自抱进了银帐,兰佩本想手脚并用让他放自己下来,无奈被他腾空抱起之后,直觉一阵天旋地转,头晕目眩间,丁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只得由着他将自己安置在榻上,盖好被。 男人的大掌抚过她的前额,怜爱地轻轻摩挲着,深棕色的眼眸低垂,用与她商量的口吻道:你想让我在这里陪你,还是去陪欢儿? 他知道她定要自己去陪欢儿,如此问,只是想让她乖些,好好睡上一觉。 兰佩脚底发软,根本没有力气再走到儿子的毡房,只得小声嗫嚅了句:你快去照顾欢儿吧。 冒顿点头,埋首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强大的气场笼在她的周身,让她心安:好,快睡吧,欢儿那有我,放心。旋即转身走出了银帐。 兰佩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天光大亮,帐内四下无人,她心中一惊,踉踉跄跄就往儿子的毡房跑去,掀开毡帘,见冒顿不在毡房内,宝英正抱着欢儿喂奶,小家伙半睁开眼,正卖力吮吸着。 大王昨晚在这守了一夜,今早,小王子终于退热了。 鞠婼站在一侧,小声对兰佩说。 兰佩一颗揪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问鞠婼:大王呢,大王知道了吗? 大王知道。欢儿退热后大王才走的,应是去了金帐,临走时还特意叮嘱,不许叨扰大阏氏休息,故而奴才未敢向您禀报。 欢儿病了这些天,还是第一次喝奶,兰佩看着儿子认真而又执着的样子,鼻头微酸,几欲喜极而泣。 一滴泪还在眼眶中打着转,只听见帐外一阵骚动,紧跟着,去庖厨取食的小狄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见大阏氏也在,立时怔了一下。 兰佩看出她欲言又止,不解道:怎的了?外面闹哄哄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狄这才说出她刚听来的消息:奴听说,大单于又要领兵打仗了! 兰佩眉头微蹙:可说了何时动身? 小狄道:奴不知,听说大单于已经在清点兵马了。 这次从奢延城回来,冒顿曾对她说过,以后领兵打仗也会带她同行。此次欢儿大病未愈,兰佩知道,冒顿应是不会带她和欢儿同去,为了不打扰她休息,他甚至极有可能就直接这么领兵走了也未可知。 思及此,兰佩匆忙转身掀起帐帘,还未等跨出步去,便与推门而入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男人果然已经一身明盔亮甲,头戴兽纹兜鍪,双臂挂吞兽披膊,胸前嵌金龙纹铠甲撞得兰佩鼻头一酸。她自那熟悉的生铁味道中仰头,看着他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明昳无俦的俊逸面庞,压住心头悸动,道:我正要去找你。 冒顿走进毡房带上房门,俊挺高大的身影罩在她面前,双手攥着她纤细的手腕,看着她关切道:你好些了吗? 兰佩此刻并不想在自己身上花时间,点了点头,焦急问他:你是又要去打仗了吗? 冒顿扯出一丝无奈的笑意,低低应了声:嗯。再来看眼你和儿子,马上就走。 -- 第222页 去哪?先前也未曾听你提起,为何如此着急? 之前每次对外发兵,虽没有对外声张,但兰佩知道,那都是冒顿暗自准备筹谋了许久之后的决定。 他那样一个心思极为缜密的人,绝不会轻易发动任何一场无准备的战事。 然而这一次的发兵却十分突然,几乎没有任何准备,显得极为仓促。 兰佩心中的预感很不好,不放心多问了几句。 冒顿看出她的担忧,解释道:丁零*突然攻打坚昆*,坚昆太子冒死突围来单于庭求援,以向匈奴称臣为条件请求匈奴出兵,我准了。 丁零和坚昆分别位于匈奴王庭正北和西北方,两国隔北海*而治,多年来一直相安无事,与匈奴也保持着互不干涉,互不侵犯的睦邻关系。 在冒顿的视野里,北海气候寒冷,地广人稀,并不宜居,因而他更关注的重点一直投向物产富饶的西域,而非丁零和坚昆这两个北方邻国。 不过既然坚昆主动送上门来,称愿向匈奴称臣,冒顿自然不会放弃这样一个机会,带着一并将丁零拿下的勃勃野心,他当即便应准了坚昆太子的出兵请求。 兰佩知道,他已决定的事,很难再有转圜,自己如今能做的,唯有留在单于庭替他守好家,祈祷他出师顺利,平安归来。 如今已近深秋,北地天寒,你照顾好自己,我和欢儿在单于庭等你归! 冒顿胸中万语千言,化作临别一吻,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瘦削的面颊,依依不舍道:你近日瘦了许多,小脸都尖了。养胖点,等我回来。 说完,他又走到已经喝完奶的儿子身边,伸出大掌摸了摸孩子头顶的乌发,在他脸上轻啄一口,道:你小子也是,快点好起来,别再惹你母阏氏焦心,养得白白胖胖的,等你父王回来! 欢儿似是被他的胡髯扎疼了,小嘴一撇,哇得哭了出来。 身后,乳母轻声哄着孩子,兰佩随冒顿走出毡房,目送他翻身上马,挽缰执辔,满身亮甲在日光下泛出耀熠的光芒,灼得她不禁微微眯了眯眼。 定睛再看时,那具坚毅伟岸的背影已驰骋马上,率领身后齐整的匈奴铁骑,风驰电掣奔向下一个战场。 ...... 转眼,秋去冬来。 一场大雪过后,单于庭千里冰封,牧民为防牲畜冻死,早早用厚毡搭起窝棚,蓄冬的草料也已提前备好。 这样天气,若非紧急必要,人们都窝在温暖的毡房里,很少出门。 冒顿离开单于庭已有近两月,一直未有信来。兰佩烤着炉火,望着窗外莽莽雪原,料想北海定是冰天雪地,只会比这里更冷。 这些日,为了排解心中的隐忧和思念,她除了重又开始教单于庭的孩子学秦文,自己跟着宝英学西域语,还拿起了最不擅长的针线,给冒顿缝制起了裈袴和常服。 她之前完全没有给人缝制衣服的经验,从竹笥里翻找出他平日在家中穿的衣服,平铺在榻上比划尺寸,摸着那柔软的南越罗绫和西域白叠布,思绪如帐外飞雪,杂乱地飘着。 也不知他匆匆走时,衣服可有带够,在那气候极端恶劣的北国,战事是否顺利,何日才能归来。 摇曳灯烛下,她将点点思念化作细密针线,落下每一个针脚都无比认真,一面暗自希望他回来时,自己已将衣服全部缝制好,给他一个惊喜,一面又希望她的衣服还没做成,他已顺利班师回到单于庭。 正胡思乱想着,忽闻帐外有人大力拍帐门,惊得她手中针头一歪,直接戳破了纤细的手指。一粒鲜红的血珠瞬间从白皙的表皮渗出,带着轻微的刺痛感。 她心下一凛,将扎破的手指放在唇边,吸走那抹殷红,眉头渐渐蹙紧。 这么晚了,是谁如此放肆,连最起码的规矩都忘了,胆敢这样叫她的门。 谁知不等她应声,帐门竟被那人生生推开,兰佩定睛一看,见是拓陀的大阏氏,满手鲜血,披头散发,状如厉鬼般噗通一声在她面前跪下,小狄紧跟其后,也是一脸惶恐。 怎么了? 拓陀的大阏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小狄跪在她身边,颤声替她说道:是拓陀大人,拓陀大人身受重伤,从战场上回来了,只说了一句坚昆有诈,快去救大单于便昏死了过去...... 兰佩蹭得一下起身,许是站得过猛,直觉一阵天旋地转,她圆睁杏眼,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大单于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小贴士: 信都:今河北邢台。 北海:今贝加尔湖。苏武曾在那里牧羊。 丁零:生活在今贝加尔湖一带,又称高车。冒顿时期臣服匈奴。 坚昆:《史记》作鬲昆,生活在今叶尼塞河上游至阿勒泰一带。冒顿时期臣服匈奴。 第97章 不等小狄回答,兰佩已冲出了寝帐。 草原上的凛凛冬夜,大雪无声无息地飘着,雪地泛着惨白银光,围绕金帐支起的火杖,于这漆黑的夜空与晶白的天地间,勾勒出王庭心脏的轮廓。 兰佩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没膝的雪里,直奔金帐而去。身后,小狄捧着她的狐皮大氅,拼尽全力追着她的步伐:大阏氏,您等等奴,披上皮氅再走! -- 第223页 兰佩恍若未闻,回身喊了句:别跟着我,速去请鞠婼为拓陀大人医治,拓陀大人若是醒来,速来金帐报我! 小狄的脚步一顿,匆忙又朝反方向奔去。 金帐外,侍卫见大阏氏突然来到,替她掀开帐帘,偌大的金帐之中空无一人。兰佩踱步而入,见金帐正中,太阳神青铜饰牌前的鎏金王座空着,分立两侧的兽衔环博山炉吐着袅袅白烟,夔龙纹浅盘铜灯闪烁着幽暗的火光,被她带进的冷风晃得一阵摇摆。 丘林贝迩得到消息,领着儿子丘林稽且紧跟大阏氏的脚步进入金帐,见大阏氏已经坐在王座之下的上首位,赶忙要向大阏氏行礼。 兰佩按捺下心中焦急,拦住他道:右贤王,如今不是摆弄这些繁文缛节的时候。想必你们匆匆赶来,定已知道了大单于的事,拓陀昏迷不醒,前方战况不得而知,依右贤王看,如今该如何是好? 丘林贝迩的老脸一红,轻嗽了一声,道:自然是尽快发兵,前去营救大单于。 兰佩听他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碍于他的右贤王尊长身份,还是耐着性子多问了一句:当如何发兵,如何营救? 丘林贝迩也只是听了一句坚昆有诈,还没来得及细想这其中暗藏的波诡云谲,一心只想着赶紧救大单于要紧,看了自己儿子一眼,道:依为臣看,从单于庭发兵最为稳妥,由右大将领一万骑兵向北驰援。 丘林贝迩如此提议,并非单为了抬举儿子,为刚被擢升为右大将的丘林稽且谋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实则是秋祭过后,各部族首领相继回到封地,兰儋、呼衍靳准、当于铁拂、朴须颉如今都不在单于庭,就连他的大儿子丘林哈隆也已回封地,唯有他和丘林稽且受大单于特许,留守单于庭辅政戍畿。 兰佩如今全没有斟酌措辞的闲情,轻叹一声,直接道:不妥。 丘林贝迩和稽且皆是一怔。 对兰佩的学识,丘林贝迩虽略有耳闻,可在他看来,熟读中原兵家之法又如何,不过闺帐之中一介女流,从无领兵上阵的实战经验,光靠纸上谈兵,怎能以不变应战场上的瞬息万变? 且如此非常之时,除了稽且,难道以她一妇人所见,单于庭内还有其他可用之人吗? 他面色一沉,端出长者的威严,不悦道:那依大阏氏看,该派谁去救? 营救大单于一事,兰佩心中已有主张,不过因右贤王如今执掌单于庭,她若想调兵遣将,须得先过他这一关,只得尽力说服他道:从单于庭发兵至北海,每日换马疾行,一刻不歇,最快需十日,如今天降大雪,道路不畅,一万骑兵昼夜兼行,至少需要二十多天才能赶到,右贤王觉得,以拓陀大人负伤程度,大单于还能撑多久? 丘林贝迩不是没算过这路上的用时,只是如今大单于远在北地,鞭长莫及,他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想着尽全力去博一番,希望大单于能坚持到援兵到来。 如今大阏氏如此发问,他无法作答,悻悻闭上了嘴。 见他眼眸低垂,默然不语,兰佩道:单于庭正北一直是呼衍族的封地,自呼衍部东迁至饶乐水之后,大单于将朴须族的封地迁至北地,朴须族的新族长朴须颉是大单于亲选的可靠之人,若从单于王庭烽火传驿至朴须族封地,派遣朴须颉领兵去救,一则,首尾可省下至少十天,二则,他们身处匈奴北境,对坚昆、丁零的情况以及当地的气候地形更为熟悉,粮草辎重补给都能跟上,胜算自然也更加一筹。 丘林贝迩这才掀起眼皮,用浑浊的老眼正视兰佩,听她继而又道:单于庭当然也要发兵,从单于庭出发的骑兵,主要任务是迂回北上,从背后攻打背信弃义的坚昆,牵制他的正面战场,为营救大单于多加一份算筹。 兰佩说到这里,稍顿片刻,似是在劝慰自己,笃定道:大单于是天选之子,受太阳神庇佑,我相信他定能坚持到援兵而至,顺利脱险。 丘林贝迩点了点头,接受了兰佩的排兵调遣,领着儿子叩首道:事不宜迟,为臣这就去办! 丘林贝迩父子走后,兰佩又独自在金帐中呆坐了一阵,耳边,更漏之音递递迢迢,她望着王座上的虎皮,没有一丝弛然,相反,心中如擂鼓般不定,总觉哪里不对。 此次坚昆来搬救兵,起因是丁零攻打坚昆,即便坚昆有诈,以大单于的睿智韬略,加之手下那一万铁骑,对付一个坚昆易如反掌,何至会如此身陷囹圄? 还有身受重伤从坚昆逃回的拓陀,如若着急救大单于,理应去离坚昆最近的朴须部求援,为何会舍近求远,冒着伤重不治的危险,定要赶回单于庭搬救兵? 莫非...... 兰佩心中蓦地一惊,猛从坐上跳起,唤帐外侍从招丘林贝迩进帐,等了一阵不见人来,再问才得知丘林贝迩和丘林稽且已连夜冒雪往北大营去了。 侍从等在帐外听命,兰佩思忖片刻,道:不用再找了。说罢,便匆匆从金帐跑去拓陀的毡帐。 小狄一直没来找她,拓陀定是还没醒来,她急着赶来,是想知道拓陀究竟是如何受的伤,伤到了哪里。 帐门外,立着两名巫医,见大阏氏来了,不敢阻拦,开门放她进去。 -- 第224页 帐门一开,扑面便是一股浓重的血腥之气。 帐内点了十数盏油灯,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斑斑血迹,拓陀昏迷榻上,袒露的上半身血肉模糊,兰佩几乎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带着这一身伤,从坚昆逃回单于庭的。 鞠婼眉头紧锁,正从另外一名巫医手中取刀剜除拓陀身上已经流脓的烂疮,听见帐门响动,怒斥了一声:谁让你进来的! 兰佩远远立在帐门旁,未再往里走,轻声道:我来看看拓陀大人。 鞠婼听出是大阏氏的声音,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又匆匆转过脸去,语气略有缓和:请大阏氏恕罪,这里如今不是大阏氏该来的地方。 兰佩点头:我只问阿姆一句,他是如何伤的? 鞠婼低沉的声音似从地狱传来:火油烧伤。 兰佩双腿一软,身子跟着晃了晃,勉强回了句:知道了,趑趄着离开了毡房。 帐外,雪还在下着,刺骨凛冽的寒风将她的心吹得透凉。 父亲在世时曾对她说过,北海是坚昆和丁零两国的自然分界,地处北海西北的坚昆多戈壁草场和悬崖峭壁,而位于北海东侧的丁零,茂密的森林里,矿产资源丰富,多火井和火漆。 如若只在坚昆作战,又是这样寒冷的冬季,被火漆烧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因而兰佩猜测,冒顿十之八|九是被坚昆和丁零前后夹击了。 极有可能,此次坚昆前来单于庭求援,实则是与丁零联合设的圈套,冒顿发现有诈,已第一时间派人从朴须部调遣了援兵,然对方利用地理优势,将单于庭的骑兵和朴须族的援兵困囿于位于丁零一侧的北海腹地,施以火攻,拓陀冒死冲出火海,赶回单于庭求援。 兰佩站在雪地里,鼻腔被冷空气刺得微微发酸,头脑却被冷风吹得异常清明。 事到如今,距离北海最近的朴须族应是指望不上了,从单于庭调兵过去,路程又太长,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位于单于庭东北方的呼衍部了。 匈奴各部族平日虽在各自封地,且有领兵权,但在紧急或战时状态下,族中甲骑均须接受单于庭调遣,此乃天职,亦是义务。 呼衍部如今占据着辽东原属东胡的大片土地,手中握有重兵,距离丁零最近,且其中一部分原属东胡降兵,擅长在极寒天气下作战。兰佩一时再想不出比他们更合适的援军来。 如此想定,她赶回银帐换了身厚实的皮绒褶裤短打,佩上径路刀,披上狐皮大氅,取上许久不曾用过的弓箭,找出秋祭时呼衍靳准敬献给大单于,冒顿又赏给了她的那株千年血参,给拓陀的大阏氏留下半根,剩下的随身带着,从单于庭调了二十几名精锐护卫,随她赶往北大营。 临走前,她来到欢儿的毡房,示意宝英不要点灯,借着窗外皑皑白雪射入的银光,看了眼榻上熟睡的儿子,轻声叮嘱宝英照顾好欢儿,旋即出帐上马,朝北大营疾驰而去。 ...... 北海。 时值十二月,湖面开始上冻。 因湖水极深极广,即便在如此极寒的天气下,北海的结冰期也比一般的湖泽要晚许多。 连日来,还未完全结冰上冻的大泽,为藏匿于东岸雪林中的匈奴人提供了唯一的口粮 各种他们叫不上名字,甚至见都没见过的大鱼。 距离林中最大的那次火井喷涌已过去了近一月,在匈奴王的带领下,在那场可怖的灾难中幸存下来的匈奴骑兵躲藏在雪林中,在极端严酷的自然环境中,一面艰难求生,一面还要提起十二分精神,与随时攻入雪林的坚昆和丁零联军战斗。 敌军似是算准了火井喷涌的周期,一般每隔五日,位于林中最大的那口火井便会喷涌一次,而分布在林中无数的小火井,何时会突然喷涌,则完全凭心情。 每当那口大火井喷涌出无色无味的气体时,敌军便向林中射入裹上火漆点燃的箭簇,火井喷发的气体遇明火,随即发生剧烈的燃爆,连带着无数小火井一同喷发出熊熊火光,被炸死和烧灼伤的匈奴士兵不计其数。 而每当火井进入短暂的休眠期,敌军的弓箭便如密集的雨点一般,从雪林的外延包抄射入,刚刚躲过了火井爆燃的匈奴骑兵,只得投入新一轮的战斗之中,无休无止。 眼看着,湖面即将封冻,捕鱼变得越来越困难,在敌军无休止的进攻下,匈奴士兵就连反击的箭矢都要回收使用。 从单于庭出发的万骑加之朴须族领来的五千援兵,如今已剩下不足三千人。 他们犹如困兽,在这雪林深处每日舔舐着满身的旧伤口,再添几道血淋淋的新伤,不是没有想过突围,离开这遍布火井的地狱,然则这雪林一面是汪洋北海,两面是嶙峋悬崖,唯一能冲出去的那个葫芦口,如今被坚昆和丁零联军围城了一个铁桶,死死塞住,以目前仅剩的不到三千兵力,突围等同于送死。 更糟糕的是,就在最近一次的对敌作战中,大单于也受伤了。 虽然没有对外声张,但当时就在大单于身侧,亲眼看见大单于中箭的小卒,还是将这个消息在军中默默地传开了。 据说大单于伤及后背,带着那枚扎入肩甲的利箭,依旧同敌军近身肉搏,徒手连取了四、五个敌军的性命,最后体力不支,倒在了血泊中。 -- 第225页 就在将士们陷入极度的悲观绝望中,以为大单于伤重,突出重围再无希望之时,没想到第二日大单于竟如常出现在了众士卒面前,并且指挥士卒就地取材,尝试用桦木做伐,计划在湖水尚未完全封冻前,横渡北海。 将士们对乘伐横渡北海的大胆设想寄予了全部的希望,开始没日没夜的赶制木筏,只有每日近身服侍大单于的朴须颉知道,大单于此举不过是想让大家看到希望,尽力撑到援军到来。 算算距离拓陀从火井燃爆最厉害的那次趁乱突围,已经过去了近一月,援军若是从单于庭赶来,最快还要十五日,然而大单于的伤,怕是撑不到那时候了。 入夜,雪林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为防止火井突然喷涌爆燃,士卒们不敢使用明火,不断从地底发出的沉闷响声,犹如来自地狱的召唤。 简易军帐中,巫医借月色刚给冒顿的箭伤换了药,朴须颉陪在大单于身侧,替他取来一瓢雪水,喂他一点点喝下去。 眼前的大单于,比朴须颉在单于庭参加祭祀大典时,憔悴消瘦似变了个人,蜡黄的脸色,皲裂的薄唇,许是因为伤痛,眉间两道沟壑深锁,乌青的眼圈深深凹陷下去,就连面颊都因瘦削而塌陷,脸部线条凌厉犹如刀刻。 昨日巫医换完药曾私下对他说,大单于此次箭伤伤及肺腑,每日换药只能医治外伤,对内伤丝毫不起作用,大单于如今完全是靠异于常人的意志力在生扛,若是再这么拖下去,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朴须颉不忍再想,放下手中木瓢,轻声道:今夜末将值守,大王早些歇息吧。 冒顿恍若未闻,盯着帐外皎洁的月光,缓缓道:孤离开单于庭时,欢儿还病着,也不知如今怎样了。 朴须颉没想到大王会突然说起小王子,面色微怔,止住了手里的动作,回道:小王子吉人自有天相,定是早已好了。 冒顿的唇角扯出一丝微弱的笑意,眼中似有万千柔情,淡淡道:当日他母阏氏曾哭着对孤说,希望是她替孩子遭那份罪,孤只当如今是孤替欢儿遭这一份罪,希望那孩子日后都没病没灾,健康平安长大。 朴须颉的唇角抽动了一下,不知该如何接话,听见大王又道:只有欢儿健康平安了,他的母阏氏才能展眉舒心,不会再像那日一般无助痛哭...... 朴须颉抿了抿干涩的唇角,干脆彻底闭上了嘴巴。 许是话说得有点多,大单于喘了一阵,额上渗出了一层汗珠,强忍着伤口的剧痛,沉声道:此次孤若是能活着回去,便立欢儿为太子,如若孤的宿命是葬身北海,你便奉孤的遗旨,立孤的大阏氏为国母大阏氏,立欢儿为太子,由国母大阏氏辅政,直到欢儿成年。 他从不认命。毋论当年被送月氏为质的那段艰难岁月,抑或孤身一人从月氏逃回,直至后来杀父自立成为匈奴大单于。 所有这一切,都是他不甘接受命运摆布,奋力拼争的结果。 许是这一年多来,他所经历的战事太顺了,让他放松了戒备,此次竟轻信了敌人,甚至在向北行军的一路,察觉到坚昆太子的异样,他都未曾多想,以致于陷入丁零和坚昆早早设下的埋伏。 饶是如此,他依然以最快的速度派出一支急行军突出重围,前往最近的朴须部调派援军,为拓陀回单于庭求援争取出了时间。 事到如今,他为自己当日的轻率自大,盲目冒进付出了惨痛代价。痛定思痛之时,他虽知现下深陷绝境如倒悬之危,可他仍不认命,只要他还剩下一口气,就要带领活着的将士杀出一条血路去。 当然,他也必须为只能由他来承担的后果负责。 安排好他的身后事,便是他身为匈奴王,除了安抚众将士,等待援军到来杀出重围之外,如今必须要负的责任。 朴须颉大惊失色,忙道:大王是撑犁孤涂单于,是天之子。大王定能化危为安,平安回到单于庭! 冒顿摇了摇头,唵哑着枯嗓,咳了两声,咽下口中涌上的一抹腥甜:去,取羊皮卷来,我现在便立字为据。 朴须颉不敢不从,待要去取,忽闻帐外有小卒用惊喜到劈裂的嗓音通传:大单于!援兵到了!是匈奴的援兵到了! 冒顿微微一怔,推算了一下时间,暗想单于庭的援兵绝不可能提前这么多日赶到北海,怕是其中有诈,匆忙要从榻上起身,出帐查看虚实。 怎奈刚从榻上站起,他便觉一阵天旋地转,紧跟着眼前陷入一片漆黑,整个人完全不受控地直挺挺向后倒下,重重地栽到了榻上。 作者有话说: 这两章匈奴王摆烂了.. 主角光环在他媳妇身上.. 第98章 北地的冬夜,漫长却又异常绚烂。 迢迢星河之手可摘,星孛闪着幽紫的光,拖长尾擦过天际,纵贯北斗。 赤发碧瞳的坚昆人与高鼻深目的丁零人聚在簇簇火堆旁,生啖鹿肉,生饮鹿血,被宰杀的雄鹿尸首冒着热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殷殷血迹将雪地染成一片赤红。 自从将匈奴骑兵诱入这片雪林,丁零和坚昆联军已在这里驻守了近两月之久。 他们如同诱捕巨兽的猎人,巨兽负伤被困,他们有的是耐心,待那巨兽自己磨平了尖利的锯齿爪牙,被伤痛和饥饿折磨至奄奄一息,他们再将其一举捕获,不费吹灰之力。 -- 第226页 要知道,如今蛰伏在这片雪林中的巨兽不是别人,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匈奴王冒顿。 短短三年间,他便率领众部将匈奴的东、西、南方邻国或夷灭、或吞并、或驱逐,如今只独剩下位于匈奴王庭正北的这一片土地未曾染指。 谁又知道,这片毗邻北海的广袤土地,不是匈奴王的下一个囊中物。 为此,世代隔北海而治,从无纷争的坚昆和丁零决议联起手来,在匈奴的利爪还未伸向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时,先发制人,设计丁零攻打坚昆的骗局,诱敌深入,欲利用极寒的天气和四处一点即燃爆的地热火井,将匈奴王并主力久困其中,一举歼灭。 擒贼先擒王,这一次,他们就要做到了。 冒顿已经负伤,在这片紧挨北海的绝壁雪林中,除了大大小小的火井,并无可以裹腹的食物,如今距离他们活捉匈奴王冒顿,只是早一日或晚一日的事。 夜色已浓,吃饱喝足的联军士卒钻入简易军帐的羊皮睡袋中。 明日火井将再次进入活跃期,他们手中的弯弓利箭裹上火漆点燃之后,也将再次射入密林。两个月来,包围圈便在这一次次的围猎中不断缩小,士卒们临睡前莫不暗暗思量,说不定,明日便可生擒匈奴王冒顿,立下彪炳战功。 他们做着一战成名的美梦,并不知危险正在无声无息地步步逼近。 一个时辰之前,正当他们喝着鹿血,咀嚼着生鹿肉时,营中看守火漆的小卒已被活活勒死。 这些原本将在明天派上用场的火漆,此刻围着他们驻扎的营帐尽数倾倒而出,很快,便让他们亲身体验到了被火烧而死的滋味是何等的痛不欲生。 待到他们从睡梦中惊醒,惊恐地看着漫天火光,匆忙间披上战袍,取上弯刀,大呼救火争相逃命时,从天而降的匈奴骑兵已如星孛一般杀到眼前,手起刀落间,鲜血从一具具毫无防备的身体中喷射而出,空气中霎时弥漫刺鼻的焦糊和血腥味。 匈奴骑兵兵分两路,身披防火甲的主力部队对封堵在雪林出口,已经被大火烧了驻扎营地的联军进行绞杀,另一支小分队则趁乱直奔雪林深处,接应被困同袍。 林间那些并不曾睡安稳的匈奴兵,起先隐约听见远处厮杀声,以为是敌军半夜偷袭,纷纷警觉地拿起弓箭,定睛向林外的方向看时,只见火光冲天,半边天亮如白昼,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那是联军的营地着火了! 众人恍然间,又听见有人喊道: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趁这个时候杀出去! 这个大胆的提议很快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应和,他们已经在这鬼林子里困得够久了,如果早晚都是一死,与其被烧死饿死,倒不如轰轰烈烈的与敌军拼杀一番,堂堂煌煌地死在战场上。 就在众人一扫连日来的颓唐,重燃与敌人决一死战的斗志时,只听一道冰冷的呵斥声在耳边炸起:你们谁得到大单于的突围军令了?敌军情况不明,谁敢擅自发兵?若是再有诈,你们此刻冲出去,不正中了敌人的圈套?!一群蠢货!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那个骂他们蠢货的人身上,见是捕鱼高手綦毋勇,觉得他的话有理,又钦佩他一次次跳入深不可测的刺骨北海中捕鱼的勇气,便都悻悻然接受了他的厉骂,不做声了。 恰在此时,一阵隆隆的响声席地卷来,侧耳细听,竟是无数战马奔腾的汹然杂沓之音,远处雪林之外火光中的厮杀声犹在,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摸不准敌军这是使得什么诡计,正待摆出防守阵型,只听林中喊声由远及近:呼延部奉命前来援救大单于! 援军由呼衍靳准率领,自饶乐水倍道兼行而来,途中又如风卷云涌一般,召集了原属东胡大小部落分散的兵力,前后共两万人,直奔丁零北海。 一开始,仍摆着防御姿势的士卒们不敢想这是真的,怀疑自己听错,直到那叫喊声又近了些,听着熟悉而又亲切的匈奴语一遍遍地在他们耳边回响,他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举起手中的弓箭,高声欢呼了起来。 是援军,援军终于到了!! 朴须颉阴沉着一张脸从大单于的军帐中奔出,待看清骑马挺在最前面的那人竟是呼衍靳准后,鼻腔一酸,差点自眼眶滚下热泪。 援军竟然提前到了,比他们设想的整整早了十天。 然而身后的军帐中,就在援军赶来的前一刻,大单于却再也支撑不住,倒下了...... 一轮红日自雪林中冉冉东升。 鏖战持续了整一夜,匈奴的两万骑兵一举歼灭敌军三万余人,大获全胜。 五日后,从单于庭出发,由丘林稽且率领的一万骑兵与呼衍部援军汇合,带着为大单于报仇的腾腾杀意,在冰封北地,与早已溃不成军的坚昆和丁零展开殊死搏杀,彻底翦除了两国的军事武装。 自此,原本常备军力只有六万的丁零和三万的坚昆一蹶不振,再没有可与匈奴相抗衡的胆量和条件,甘愿向匈奴俯首称臣,同意每年向匈奴纳贡,并因此次主动挑起战事,作为赔偿,承诺丁零境内的所有矿藏皆归匈奴所有,坚昆则需向匈奴赔偿皮裘、牲畜、奴隶,且两国分界而治的北海,管辖权亦归属匈奴。 三国间的赔偿谈判,大单于并未现身,全权由呼衍靳准代行,事实上,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呼衍靳准背后站着的,是匈奴的大阏氏。 -- 第227页 所有这一切的谈判条件,均来自大阏氏的授意。 而此刻的大阏氏,已经陪伴仍旧昏迷不醒的大单于回到朴须部封地,寸步不离地守在大单于的床榻旁,整整三个日夜。 她将临出发前从单于庭带来的那株千年血参,照呼衍靳准所说的用法,切片泡水喂他服下,再将参片放入他口中,让他一直含着,除了巫医每日给他换药和清理伤口,她几乎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片老参上,祈祷这株当地人口中的地精当真具有神力,能够将大单于从死神手中救回来。 入夜,灯油点点如离人泪。 朴须颉派人给大阏氏送来热腾腾的浆酪,结果侍奴回禀说大阏氏一直未用,朴须颉立在王帐外,心里七上八下,忐忑难安。 大单于昏迷之前对他说的那番话言犹在耳,他知道,无论此次大单于能否醒来,小王子日后都会成为匈奴太子,而大阏氏也迟早都会成为匈奴的国母大阏氏。 大单于独宠大阏氏,至今后帐中只有大阏氏一个女人,如果从前人们在背后议论,说大阏氏长了张酷似她母阏氏的绝美容颜,勾住了大单于的心魂,经过此次大阏氏亲自调兵遣将,千里奔袭救出了大单于,人们日后定会说,大阏氏深受大单于宠爱,绝不仅仅靠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他们的大阏氏,还有着过人的智慧和胆识。 朴须颉至今都忘不了,那日匈奴大胜,鸣金收兵,众人远远看见领兵的呼衍靳准竟策马奔到一个身形弱小的将领面前,叩首复命,而当人们看清那骑在马上的将领竟是大阏氏时,震惊到无以复加的一幕。 直到那时,被困的将士们才如梦初醒,原来此次真正领兵救了大家的,是匈奴大阏氏! 一时间,刚刚死里逃生的将士们自发地在雪地里跪倒一片,叩谢大阏氏的救命之恩。 红日喷薄而出,绮丽夺目的朝霞将大阏氏和她身下的战马染成刺目的金粉,朴须颉想起大单于昏迷前说的话,在那一刻,觉得她就是匈奴的国母大阏氏。 只是朴须族曾经出了个有眼无珠的毒妇雕陶,几次三番设计陷害大阏氏,朴须颉以为,大阏氏对朴须族一定没什么好印象,连带的,对他这个族长,一定也是恶其余胥。 如今大阏氏陪伴大单于在朴须部养伤,他本想趁此机会向大阏氏表露忠心,怎奈一连几日,大阏氏连他送的饭食都不怎么吃,这着实让他颇感棘手。 站在帐外惶惶然了一阵,朴须颉还是决定向大阏氏当面请罪。 他推门进入王帐,不等大阏氏开口,先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 此次大单于身受重伤,为臣难脱其罪,请大阏氏责罚! 兰佩转过脸来,见是朴须颉,跪在那一副大丈夫视死如归的样子,不禁有些无奈:刀箭无眼,休屠王亲率援军与大单于共进退,何罪之有。快起来吧。 朴须颉仍是执着地跪着,神色凛然道:朴须部曾对大阏氏做过诸多恶事,朴须雕陶身为朴须族长女,犯下弥天大罪,万死不能赎其咎,为臣自被大单于提携,继任朴须族族长之后,已将雕陶从朴须部族谱中除名。大阏氏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此次安置大单于在朴须部养伤,为臣身为族长,诸事照应不周,还望大阏氏训诫。 兰佩如今的心思都在昏迷不醒的冒顿身上,她知朴须颉一向和雕陶不睦,自雕陶死后,他对冒顿可谓是忠心耿耿,马首是瞻,一时闹不明白他洋洋洒洒对她说这一番话的目的何在,蹙了蹙眉,颇有些不耐道:休屠王有何话,不妨直说。 朴须颉原本想问大阏氏可是觉得吃食不合口味,有什么想吃的,他派人去做,结果被她一句话问得噎住,顿了半晌,脱口道:大阏氏,此次大单于伤重昏迷前,曾叮嘱为臣,要立下遗旨,封大阏氏...... 话未说完,便听榻上传来一阵轻微且急促的咳嗽声,兰佩连忙回头俯下身去,见冒顿双眉紧锁,皲裂的薄唇嗫嚅着像是在说什么,她将耳低凑到他唇边,听他低低说了声:水...... 兰佩立时起身,压根不顾上细想朴须颉的话,一边倒水,一边对他说:快,大单于醒了,快去请巫医来! 朴须颉一时惊得忘了还要说什么,疾步奔出王帐去找巫医。 兰佩尝了水温,用匕一点点喂到冒顿唇边,看着他终于将水抿入唇中,不再像昏迷这些天,每次喂他喝水,都会顺着唇角流出来,心中一时又惊又喜,强忍多时的泪终于溃了堤,如泄洪般从眼眶溢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努力吸着鼻子,用手背擦去眼中不断漫上的泪水,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擦得通红,再往榻上看时,见他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 那日,当她横穿大半个匈奴,马不停蹄赶到那片雪林时,看到他被小卒从雪林中抬出,整个人已经陷入了昏迷。 那一刻,成为她经历了父亲去世,欢儿大病之后,无可名状的,此生最无助绝望的时刻。 赶来的这一路上,她所期待的两人相见,本应是他纵马从雪林中疾驰而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之后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对她说一句:蓁蓁,你辛苦了! 谁知等来的,却是他面如土色地睡在担架上昏迷不醒,连看都不曾睁眼看她一眼。 -- 第228页 她简直不敢想象,如若自己再晚来一步,是不是此生便与他天人永隔了。 也是到那时她才知道,在他今生如此强势地闯入她坚壁清野的领地,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招惹下,她的那一小方天地早已被他攻城略地,原来自己很怕他死,很怕失去他,很怕很怕。 她根本无法想象,如果有一日他不在了,她的那片天地弥日亘时,会变成何种模样。 连日来,她守在榻边,一边不住地为他祈祷,一边絮絮地对他说着,冒顿,你赶紧给我好起来,只要你好了,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你要做什么我都依你...... 然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紧闭双眼,像是睡着了,无论她说什么,都没有回应,不会醒来。 冒顿觉得自己如同坠入了一个极长的梦魇,在那光怪陆离的梦中,他独自一人在战场上拼杀,四面火光熊熊,几欲将他吞噬。 他的血即将流尽,身体一寸寸冷下去,可四周的烈火却将他的皮肤灼得滚烫,他想,自己大概就要这么死了,他被那梦魇裹挟着,一点点向黑暗中走去,就在他即将走到那黑暗尽头之时,耳边依稀听见有人在唤他,一声声,如击鼓般砸向他的心脏,是兰佩的声音,是她在唤他醒来。 他极力想睁眼应和她的呼唤,可那梦魇沉沉压制着他的身体,让他无法动弹,直到适才当他仿佛听到了自己的遗言,只觉胸中憋闷,像有什么不甘屈服的力量要从身体里挣脱而出,紧接着,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犹如震电过境,将四肢百骸碾压过去,梦魇被击得粉碎,他咳出了声音。 睁眼,他看到了她的脸。 那么近地贴着他,梨花带雨,如净瓷般的小脸上,哭红的鼻尖和眼皮,还有那苍白的唇色。 他极缓慢而艰难地抬手,想将手心覆上她布满泪痕的脸颊,可那手臂只将将抬起,便失去了力气。 她看到他举起手肘,旋即将小手握于他的掌心,带着他粗粝的大掌轻轻放在自己的面颊上,他的指腹触到她鼻翼上的泪,轻轻拭去,口中低喃:不是让你养胖点,怎么又瘦了....... 第99章 兰佩紧握着他温热的大掌,薄茧摩挲过脸颊的触感如粒粒粗砂,无比真实而又安全,她的欣喜都写在脸上,毫不掩饰。 朴须颉很快领着巫医进入王帐,兰佩想要起身让巫医为他查看,却被他紧攥住手不放,兰佩只得又往榻里侧了点身,为巫医腾出些地方。 巫医见大单于已经完全清醒,身子也没有发热的症状,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大单于的身子已无大碍,奴为大单于开些口服汤药,外伤每日换药,再静养些时日,或可痊愈。 冒顿躺在榻上,望着近在咫尺的兰佩瞪着哭肿的双眼,紧张地听巫医宣布他的病况,认真点头的样子,心中暖流喷涌,待巫医和朴须颉走后,兰佩刚要起身,被他拽住:你去哪?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听在她耳中是无比的依恋,兰佩回眸对他微微一笑:我去给你弄些热浆喝。 他轻轻拉着她的手,摇头,眸色温柔缱绻,低哑的气声像柔软的毛刷,在她心头轻刷着:我不饿,蓁蓁,你要不要也躺下歇会? 听他如此说,兰佩将嘴边的那句我不累咽了回去,合衣在他身边躺下。 他醒了,往后他要她做什么,她都依他。 冒顿的手横在她腰间,想将她往自己怀里带,结果只是徒劳地动了动手指,兰佩感觉到他身体微微向内发力,抬眸看了他一眼,甚是乖巧的主动贴近他,将头搁在了他肩侧。 他的手指轻而缓地反复摩挲着她的手心,目光环顾过帐内四周,自她头顶幽幽吐着热气:我昏睡了多久? 六日。 每一日对她来说,都是度日如年。 这是哪里? 兰佩听着他近在咫尺的沉稳心跳,道:朴须部的王帐。 冒顿面色微怔,几乎不可置信:朴须部?你怎会在此? 几乎在开口的同时他便猜到了,是她来救了他。 他昏迷之前以为有诈的援军,定是她领来的。若不是她提前调来援军,他此刻已葬身雪林。 兰佩斜觑了他一眼,见他难得露出一脸震惊的呆样,唇角微翘,柔声道:你才刚醒,哪来的这么些问题。想你我便来了,巫医说你需要静养,快别说话了,再睡会儿。 冒顿虽全身无力,却不困,但他知兰佩从单于庭赶来,又照顾他这些天,定是累极,他想让她好好睡上一觉,便收回了无数的问题和亟待倾诉的思念,闭目道:好。 这些天,兰佩每日至多伏在榻边打个盹,从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如今见他醒来,心中大石头落地,整个人一放松下来,顿觉困得睁不开眼,倚在他身边,又觉无比安全,呼吸渐渐变沉,半梦半醒间,听见他轻叹了句:害你吃了这么多苦,我真是无用! 她想张口驳他,怎奈嘴唇黏住了不想动,便当这只是句梦话,没有理会,很快沉沉睡去。 这一觉,她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就连巫医进帐替冒顿换药,她都不曾醒来。 冒顿借换药的机会,挪到了床榻外侧,守着她,怔怔望着她的睡靥,她弯弯的黛眉,细密的睫羽,俏挺的鼻尖,紧闭的樱唇,瘦得尖削的下颌,渐渐看得痴了。 -- 第229页 算算两人成亲三年有余,朝夕厮守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一年。 为了实现自己的雄心壮志,他一次次将她独自留下,曾说要教她些功夫防身,到现在也没教过她一次,他莽撞涉险,最后竟还要她不远千里,冒着未知的危险赶来救他。 还有欢儿,眼看着欢儿将满一岁,可他身为父王,与孩子相处的时间少之又少,这回一走三月,欢儿应该已会叫父王了,却都不认得自己的父王是谁...... 身为匈奴的大单于,他投入和付出了太多,以至于忘记了,自己还是她的夫君,是欢儿的父王。 他愧对她们母子的,实在指不胜屈。 兰佩悠悠转醒,见自己不知何时睡到了床榻里侧。 她惊得一翻身,正对上冒顿的眼。 昏暗的油灯下,如果她没看错,他深邃的眼中蕴泪,像是哭了。 她一时弄不清状况,伸手抚上他眼角,冰凉濡湿的触感,这不是她的梦境,他真的在哭。 为什么? 她急道:怎么了,可是伤口疼? 男人摇头,在她的手即将抽回去的一瞬,紧紧攥住,贴在他的唇上,怜惜地吻了又吻。 他的唇边,多日不曾修理的髭须扎着她的掌心,如在她心尖划过一道道浅纹,兰佩察觉出他情绪低沉,轻声问:怎的了,为何哭? 冒顿不答,兀自吻着她的手,热气呼在上面,招来一阵酥麻,良久,他咽下满腔酸涩,唵哑的嗓音带着霸蛮的狠劲:欠你的,我这辈子只能拿命来还了。 这是一个骄傲而又自负的男人,用他直白的语言表达自己对她深深的愧疚和感激,兰佩莞尔,说:好。在我有生之年,你都不许还清。 她的浅浅笑靥映在冒顿的琥珀色眼眸里,盯着她似花绽放的唇瓣,他的呼吸一滞,心跳也跟着漏了半拍,与她对视了片刻,他倏地伸手握住她纤细的后颈,如鹞鹰俯冲一般,深深吻住了她的唇。 柔软而香甜,如花似蜜的味道。 行军这一路,令他朝思暮想,夜不能寐的味道。 如此恣意地吞噬她的呼吸,搅动她的唇舌,便是现在将这条命交代给她,也是值了。 他吻得用力,身子也开始不安分地往她身上扑,兰佩顾及他身上的伤,下意识要推他,只轻轻碰上他的肩,便听他倒吸气嘶了一声,旋即放开她,倒了下去。 兰佩的一颗心狂乱地跳着,身子还保持着刚才僵挺的姿势,愣在那,轻轻推了推他,叫了声:喂! 见他一动不动,她有点心慌,又有些狐疑,自己刚才并未使劲,怎么就那么轻推一下,他就昏了过去。 一定是他有意唬她! 兰佩不确定地又轻摇了摇他的手臂,叫他:冒顿!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没事,冒顿! 接连叫了三五声,他仍是紧紧闭目睡在那,如同昏迷那几日,无论怎么叫他,都没有回应。 许是那些日子被他吓怕了,兰佩的脸色一瞬煞白,使劲摇了摇他,声音不觉也颤声扬起来:冒顿!你快醒醒!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见他还是毫无反应,兰佩慌张起身,想要下榻去唤巫医,身子刚从他身上跨过,被他突然伸出的双臂横空一拦,向后带去,整个人毫无防备,仰倒在他的臂弯间。 他的身子紧跟着欺上来,结结实实压在她的身上,唇角带笑望着她:就那么紧张我? 兰佩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愠怒的眼一直看到他眼底去,见那里的点点泪光已然变成狡黠的笑意,不禁怒不可遏地叫出他的大名:孪鞮冒顿! 冒顿一本正经地答道:末将在! 兰佩强忍着被他生生气出来的泪,使了些劲捶他未受伤那一侧的前胸,咬牙道:很有意思么?这样戏弄我,你觉得很有意思么?! 冒顿没想到她这么不经逗,见她眼眶都红了,赶紧柔声低眉顺眼地哄:没意思,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兰佩白他一眼,想推他下去,又怕碰到他的伤,只得蹙眉瞪他:下去。 冒顿摇头,一下,一下,如雨燕掠水啄她的唇,亲一下,说一个字:不,下。 说完,那雨燕轻巧的翅尖带着微凉的湿意,如戏水般游移,轻柔地撩拨着,一直痒到她的心尖。 冒顿...... 她的嘤咛带着极大的克制,想要他停止,偏他有意用魅惑勾引的声线回了个:嗯? 他是故意的。 知道如今两人什么也做不了,偏肆无忌惮地在她身上纵火,不多时,只用几根手指,便让她绷如满弓的身子彻底松弛下来。 良久,他侧身,朝她耳廓吹气:喜欢吗? 兰佩面颊潮红,身子软作一滩,应答的话柔若无骨:嗯。 男人甚是满意:以后,我日日都让你这般喜欢。 ...... 一开始,兰佩并未将他的这句浑话当真。 可男人却带着君无戏言的决绝,铁了心地要将誓言兑现,原本的一味索取,变成了每日不求回报的单方面给予,兰佩避无可避,又不放心他的伤,没过几日,开始每晚磨蹭着迟迟不肯上榻,直到很快来了月事,才让男人消停了几天。 -- 第230页 男人的复原力惊人,受了那么重的伤,醒来后没养上三五日,在榻上便呆不住,每日定要兰佩扶着下地走走,精神也一日好过一日,每晚都要折腾许久才肯睡。 兰佩想让他把身子再养好点,每日照常逼他口含血参片,结果那日巫医替他换完药,他正斜倚榻上整理衣襟,见兰佩沐浴完,穿白色中衣从后帐走来,满头青丝如瀑,边走边侧着脑袋擦发丝上的水珠,露一截白皙的天鹅颈,柔美的线条直向她单薄的中衣里滑去。她将头发擦得半干,头一抬,无意将几粒顽皮的水珠甩到他的眼睑上。他下意识闭目,再睁开,轻轻拭去那几颗微凉的水滴,一阵令人战栗的馥郁香气上脑,紧跟着,有股热流从他的鼻腔中流了出来。 兰佩几日未曾沐汤,今天舒舒服服泡了一回,正欲上榻休息,一抬眸,瞥见他如尊木胎泥塑似地定坐在榻上,直愣愣地看着她,鼻孔里正往外滴答血,面前的锦被上已经殷了一滩血迹。 她大惊,呼了声:你流血了!旋即去唤巫医。 巫医匆忙进帐,见大单于已仰面卧倒,额上和鼻上都覆着湿布,诊了半天,道是鼻衄。 为何会突然鼻衄? 兰佩见他鼻中鲜血流得止不住,焦心地问巫医。 巫医不好明说,只得咬文嚼字说医理:阳明主阖,大王这是火不归源,致燥火伤其脉络,热气浮越,失了主阖之令,阳明燥气合邪,逼血上行,引发鼻衄。 兰佩听得一知半解,忙道:那该如何医治? 巫医眼眸低垂,只说了三个字:平燥气。 兰佩追问:当如何平? 巫医将头也低了下去:奴会为大王开一副泻心汤,但汤药效果来的慢,若想快速平燥气,泻心火,当...... 兰佩见他支支吾吾,急:当什么? 巫医:行房事。 兰佩语塞了半晌,方道:......,知道了,你速去给大王配药吧。 巫医领命走了。 兰佩的一张脸红得发紫,烧得滚烫,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这才迈着千斤重的步子,走回榻边。 榻上那人还保持刚才的姿势闭目躺着,雪白的衣襟上染了一大片血迹,甚是刺目骇人。 兰佩轻叹一声,替他换了湿巾,见血已基本止住,便伸手要去脱他的衣服。 指腹擦过他胸前肌廓的一瞬,男人蓦地睁眼,眸光似有熊熊烈火在烧,嗓音唵哑难耐:你要作甚? 兰佩一脸认命,腹诽,还从没听过会憋出鼻衄来的,你倒真真是让我长了见识。 巫医不是说了要行房事?你这衣服上全是血,早晚也要脱掉,你有伤不方便,只得我帮你。 她说得面无表情,实则心中羞臊得要死,板脸只是虚张声势,怕被他看出自己心慌慌。 冒顿蹙眉,很不喜她这般赶鸭子上架的态度,刚才巫医所说的话他都听到了,他不知女人心思,自己倒无一丝羞赧,相反,唇角带出些抑制不住的笑意,一想到她当时的神情窘态,那笑意便憋不住地更甚,差点要笑出声来。 直到巫医走后,他迅速沉下一张装病的脸,听她又是叹气,又是上刑场一般走来生硬地脱他衣服,他这才忍不住睁眼,果不其然,见她一脸的懊丧,真当下面要发生的事,纯属是为了替他治病。 哼,是他这阵子将她伺候得太舒服了些,惯的她都忘了自己身为女人应当如何服侍夫君。 他咬牙,闷闷吐了两个字:不用。 他说的不用,是赌气不用她替自己脱衣,可兰佩却理解为,不用行房事。 虽然不甚情愿,但这是为他治病啊,不然如何平燥气,泻心火呢,兰佩忙道:那怎么行!你这一次就流了这么多血,再憋下去,只怕还要复发! 冒顿的脸色一凛,冷得能上冻。 兰佩看出他在置气,可又不解他为何如此不快,难道他不想和她行房事吗?不想鼻衄快点好吗? 见他摆出一副死人脸,她只得悻悻闭上了嘴,小手执着地又往他身上探,要去继续脱他的衣服。 被冒顿一把推倒在榻上,整个人翻身坐起,骑在她身上。 男人身上带血的中衣半敞,露出前胸规则的肌理纹路和那道狰狞的疤,他阴着脸,眼一眨不眨地瞪她,大剌剌地将衣服脱了,旋即只听一道裂帛之声,整个人如饿狼扑下来,将她吃得连渣都不剩。 兰佩呜呜咽咽,承不住他发狠,眼皮哭得粉融,越发激他动情,她禁不住哼唧了声:不要,男人粗粝的指腹扣住她手腕举过头顶,嗓音唵哑:你夫君燥火未平,心火未泻,只得委屈你,再忍忍...... 作者有话说: 鼻衄:流鼻血,病理出处《血证论》 第100章 这厢,大单于遵医嘱夜夜磨着娇妻替他平燥火,鼻衄再没犯过,身子也大好,那一边,朴须颉得大单于默许,组织族里上千精壮,没日没夜地建造起一辆金顶帐车。 正月前,帐车完工,大单于亦准备动身回单于庭,直到出发前兰佩才知,此次回程,她将有幸和大单于同乘一辆需由三名驭夫驾驶,十六头公牛拉动的金顶帐车。 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说过什么金顶帐车,甚是好奇地跑去看了一眼,惊得当即哑然失语。 -- 第231页 帐车实则是将金帐凌驾于一辆巨大的木车之上,车的顶部完全用虎皮覆盖,四周包毡,金顶金梁,上下帐车均有可移动的木阶,极尽奢华夸张之能事。 冒顿先前说他身子虚不宜骑马长途颠簸,兰佩从鼻腔里轻哼了声没敢让他听见,就他夜夜于榻上虎虎生威的架势,她真没看出他哪里身子虚。 不过想着冬日天寒,他到底大病初愈,既不愿骑马,坐轒輼车回也可,谁知他竟整了个如此庞大奢华的帐车,实在不像他往日行事作风。 见她看完帐车回来,冒顿语带得意问道:如何? 兰佩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回:太大了。 冒顿看出她兴致缺缺,舌尖轻弹,啧了声:就是要大些,坐在里面才舒服。 兰佩嘴唇蠕动,小声嘀咕:这是大些么,这是搬了座金帐到处跑。 冒顿没听清,反正从她的表情看出绝不是在夸赞那车,他倒不介意,仍兴奋地解释道:先造一辆试试,要是坐着舒服,就再多造几辆,有了这车,日后去哪都可以带上你和欢儿了! 兰佩如梦初醒,原来他命人造这帐车,并非为了自己享受,而是为了能带上她和欢儿随行,心头一热,语气随之柔缓下来:就这一辆足矣,切莫再造了。 冒顿见她动容,咧嘴笑开,双臂环着她的腰肢将她抱住:好,都听你的。 三日后,大单于携大阏氏坐进那辆金顶帐车,驭夫经这些天反复练习,极平稳地牵缰驾车在茫茫草原上行进,由丘林稽且率领的护卫军,持戟佩弓,高举太阳神旗纛,里外三层将帐车拱在正中,形成一个方圆八里的庞大行阵,场面极为壮观。 兰佩坐在车里几乎感觉不到路途颠簸,若是闷了,还可以披上大氅,走到圆顶金帐外的方形平台上,扶栏远眺四野冬景,一晃在路上行了二十几日,终于在正月里抵达了单于庭。 经过这一路的休养,待回到单于庭时,大单于的箭伤已结痂愈合,身体也基本恢复,秋林贝迩早早得到消息,率众等在望楼外的驿道旁。兰佩思念儿子,归心似箭,车辙还未碾上单于庭覆雪的草皮,她已站在帐车的平台上举目远眺,身后,一只有力的臂膀伸来,将她稳稳带入温热的胸膛。 男人身披玄色大氅,身形俊挺伟毅,衬得身边一袭纯白银狐皮氅的女人愈发娇小白皙,远远看去,苍茫天地间,金顶帐车上,一对璧人如无际幽夜拢着皎月,互为倚衬,月华生辉。 此次兰佩沉着应变,救驾有功,以丘林贝迩为首的贵族头领莫不高看她一眼,迎接大单于回时,对她亦是毕恭毕敬,冒顿看在眼里,与有荣焉。见她下了金顶帐车后有意慢走几步,落在他身后,他脚步一顿,回首,朝她伸出手掌,等她来牵。 兰佩蓦地一怔,霎时想起自己大婚次日被呼衍逐候劫持,被他救回单于庭那日,父亲当众替她受罚,他只身一人在前,走得头也不回,一时心中百感交集,垂下的手不觉攥拳,又缓缓松开,轻抬起,交至他掌心。 他甚是满意地弯起唇角,于众目睽睽之下与她携手,并肩向金帐走去。 ...... 宝英听说大阏氏回了,早早牵着欢儿在银帐里等,兰佩推门而入,一眼便看见欢儿扶着榻沿,正在那一点点蹭着步子,摇摇摆摆地走着,兰佩的眼泪倏地漫溢,模糊了眼前那个小人儿圆滚滚的影子。 欢儿!她唤他。 小家伙听见母阏氏的声音,蓦地回头,看见了好久不见的母阏氏,小嘴一咧,咯咯咯地笑出声,张开双臂,趔趔趄趄地就要走来让她抱。结果脚步不稳,摔了一跤,也不哭,愣了一下,用小手撑地,试图自己站起来继续走。 兰佩的心都化了,不等儿子站起,她已冲过去将他抱住,搂在怀里亲了又亲,想母阏氏了没有?母阏氏不在家,你乖不乖? 欢儿似都能听懂,乖巧地直点头,一双狭长的深棕色眼眸,像极了他父王,正笑眯眯地看着兰佩,小脸因为兴奋,涨得红彤彤的,伸出小手摸她的脸,口中垂涎叫着:姆妈,姆妈...... 兰佩抱着儿子,怎么也亲不够,和宝英细问这两月儿子的饮食起居,又学会了什么新技能,欢儿睁着大眼听母阏氏和乳母说话,肥嘟嘟的胳膊紧紧箍着兰佩的脖子,生怕她又会突然跑掉似的,将自己挂在她身上。 正说着,小狄来报说拓陀的大阏氏萨日娜求见,兰佩想起当日离开单于庭时,拓陀还在昏迷,遂赶紧让她进来,萨日娜一见到大阏氏,咚地跪倒在地,重重连磕了十数个响头,兰佩抱着孩子,口中道: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萨日娜仍跪着,一字一句道:妾替夫君谢大阏氏救命之恩! 兰佩听她如此说,知拓陀的命是保住了,甚感欣忭,道:那是太阳神庇佑,再者说,你要谢,也该谢鞠婼才是! 萨日娜忙道:正是鞠婼巫医说,若不是大阏氏赐的那株血参,拓陀此次怕是性命难保...... 兰佩想起冒顿昏迷时,自己也曾将希望寄托在那血参上,照鞠婼所说,原来那株血参确有功效。 她不免又是一阵后怕,若不是当日她带着血参去了丁零,即便援军到后救出冒顿,以他的伤重程度,只怕也撑不到回单于庭。 -- 第232页 正想着,冒顿已迈着稳健而又急促的脚步推门进来,见银帐内或站或跪都是人,脸色微怔,旋即笑道:没想到大阏氏这如此热闹! 见大单于进帐,帐内立时跪倒一片,冒顿摆了摆手,示意众人平身,眼只盯着兰佩怀里的大儿子,几步上前就要抱。 小家伙看见父王,有些好奇,见父王向他张开臂膀,他只紧紧抱住母阏氏不松手,冒顿不愿孩子哭,并不勉强,伸手在儿子的小鼻尖上轻刮了一下,佯斥道:你个臭小子! 众人见大单于一家团聚,连忙退避出帐,兰佩抱着欢儿,瞥了眼冒顿:怎么这么早便回了? 冒顿舒服地往榻上一仰,姿势闲适,语气懒散:一刻不见你便想得慌! 兰佩耳根微红,将欢儿抱过去放在榻上,自己也在他身侧坐下,斜觑他:不正经! 欢儿摸着榻沿站起,在父王和母阏氏为他围起的城堡里蹒跚走着,冒顿眼梢挑起不怀好意的笑,伸手揽在兰佩腰间,掐了下,戏谑道:你不就喜欢我不正经? 兰佩想起回来这一路,在那辆金顶帐车里一幕幕香艳画面,脸臊的通红,恨不能挖个地洞钻进去。 冒顿看着娇妻一脸羞窘,将适才在金帐里的不快都抛到脑后,哈哈大笑出声,儿子不知发生了什么,看了眼父王,又看了看母阏氏,一屁股坐在床上,也咯咯笑起来,一边笑,还一边鼓掌。 兰佩看着榻上两人,一个模子,一般幼稚,实在没眼看,把脸别到一侧。 冒顿渐收住笑,轻握住她的手,摩挲着,默了一会,道:蓁蓁,我已决定,要封欢儿为太子,封你为国母大阏氏。 话音刚落,兰佩蓦地回过脸来,瞠目结舌地望着他。 若说她从没想过欢儿日后成为匈奴太子,自己母凭子贵成为国母大阏氏,那是假的。 当年她之所以同意嫁给冒顿,不也正是奔着国母大阏氏的尊位去的么。 此一生,她的终极目标自那时便已生根,生下欢儿,不过为这目标添了助力,只待日后长成参天大树。 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样快。 见她沉思不语,冒顿单眉一挑,为她与自己想象中的迥异颇感不快:怎么?你不愿意? 兰佩怎敢说自己不愿意,吱唔道:自然是愿意,只是...... 冒顿面露不悦:只是什么? 兰佩望向正继续攀着榻沿学步的欢儿,叹道:只是欢儿还太小,我怕...... 欢儿还不满一岁,单于庭里何时有过这么小的太子,虽说冒顿如今只有一个儿子,可她身为母阏氏,断不愿让欢儿这么小便将匈奴的国祚扛在肩上,他那柔嫩的小肩膀,又如何能扛得住! 冒顿不满道:怕什么,他是我冒顿的长子,早晚要从他父王手中接过匈奴王的权杖,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有可以犹豫商量的余地! 刚才在金帐之中,他对秋林贝迩提出自己欲立太子和国母大阏氏,秋林贝迩挺着倔强僵硬的脊背,当即发表了不同意见。 依他看来,大王的当务之急不是立太子和国母大阏氏,而是要多纳阏氏充盈后帐,替大王开枝散叶。 大王与大阏氏琴瑟和鸣,已在单于庭传为佳话,为臣亦感佩不已,但大王是匈奴国的君王,自古君王娶妻纳妾,绵延子嗣,并非家事,而是国事,事关国运传承,绝非儿戏。如今大王已近而立,后帐只有一位阏氏,膝下只一位小王子,着实单薄了些,还望大王从长远计,充盈后帐,繁衍子嗣,待大王子女成群,再立太子也是不迟。 冒顿和秋林贝迩提出立太子的本意并非与他商量,而是出于对他的尊重知会一声,谁知这个老东西掏心掏肺对他说了这一通,一时将他架在那进退两难。 再纳阏氏,他现下没这个打算,再让兰佩替他生孩子,他又舍不得,可他身为匈奴大单于,如今只有一个阏氏一个孩子又是事实,只怕他突然说要立太子,众人都会如丘林贝迩这般,站出来让他先多娶几位阏氏,多生几个小王子,再做打算。 想起这次在丁零自己险些遇难,冒顿横下一条心,懒得和秋林贝迩多噜嗦,沉着脸道:孤心意已决,日后孤若是再有子嗣,稽粥身为孤的长子,袭太子位也是应当,右贤王不必再为此事多言。 打发了秋林贝迩,他回到银帐对兰佩说起此事,原以为她会理解自己的苦衷,不说感激涕零,至少应十分欢喜才对,谁知她竟也与那丘林贝迩一样,一副不甚满意的样子,倒叫他自讨了个没趣。 兰佩不知先前在金帐中发生的事,旦看他神色不悦,语意决绝,虽知自己说的话他不爱听,可为了儿子,她还是正色力劝道:大王对臣妾和欢儿的厚爱,臣妾感激不尽,大王已决定的事,臣妾绝不敢置喙半句,只是为了匈奴国祚,亦为了欢儿,有些话臣妾不得不说。大王如今正值盛年,身体康健,体力充沛,并无需过早定下太子招人眼,若是大王现在昭告天下立欢儿为太子,一则,欢儿太小,并不知这孩子天赋秉性如何,能否担起太子盛名,二则,过早定下太子,只怕单于庭的王室贵族早早站队,将大王和欢儿之间原本单纯的父子关系复杂化,对大王和欢儿都不好,三则,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过早立欢儿为太子,便是为欢儿过早竖敌,他毕竟还只是个不满一岁的孩子,若是有人成心加害于他,根本毫无还手之力。故而立太子一事,还望大王三思而行。 -- 第233页 兰佩说得句句在理,冒顿听得火冒三丈,这一句比一句更刺耳的话,听来像是他要立欢儿为太子,是故意为他四面竖敌,害他不得好死。 一派胡言! 冒顿气得从榻上跳起,呵斥了一声后甩手迈出了银帐,怒气之盛,吓得欢儿在榻上顿住,伴随那砰得关门声,哇得哭了出来。 第101章 入夜。 因大单于平安归来而显得格外喧闹的单于庭,终于重归宁静。 欢儿早已被宝英抱着回自己毡帐睡觉去了。兰佩在那硕大的木桶里泡了热汤,回来上榻又等了会,冒顿一直未回。 她唤小狄熄了灯,拉起锦被打算蒙头睡。怎奈一闭眼,又见今日冒顿盛怒离开的一幕,她长吁一声,这觉怕是睡不成了。 万籁俱静中,她忽而想起那日朴须颉对她未说完的话,应是冒顿在困境和绝望中安排的身后事,如今他急于立太子,多半也是受那时情绪的影响。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自然也不能体会他所承担职责之重,身为一国之主,凡事必以国为先,大概他养伤的这些时日,嘴上不说,心里早已盘算定了此事。 一个女人,儿子未满周岁便被封太子,自己被封国母大阏氏,这是何等的殊荣,匈奴王兴冲冲主动塞给她这份无尚殊荣,却被她当头泼了盆凉水,任谁听了都会说,这女人也太不知好歹了些。 冒顿生那么大的气,自是情理之中。 可若是一切重新来过,她一定还是会说那一番话。 她字字发自肺腑,他哪怕能听进去一个字,也不会盛怒如斯。 印象中,此一生,他好像还从未对她发过这样大的脾气。兰佩当时只觉怔然,又忙着哄欢儿,待到他走了好一会才回过劲来。 许是被他捧在手心宠惯了,兰佩事后虽也反思自己不该当面锣对面鼓地直接敲打他,但细想自己当时的态度虽急了些,却十分恳切,对他并无半分不敬,何至引他发那么大的怒火,故而也自觉委屈,以致磨蹭到现在,他不归,她也没去寻。 独自一人在榻上辗转,随铜漏滴答,兰佩心中的憋闷也在这夜深人静时点点淤积,鼻翼不受控的微微翕动,胸中苦闷待要聚成泪水漾出时,帐门自外推开,一阵踉跄的脚步由远及近。 是他。 他回了,带进一阵浓郁的酒气。 也不唤人点灯,兀自横冲直撞地冲进来,大剌剌地和衣在榻上倒下,连皮靴都未脱。 兰佩直觉身边仿佛睡着个酒斝,刺鼻的酒味熏得她头晕,她赶紧从被中起身,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上跨过,下榻,摸黑点了灯,借着微弱灯光,看清他醉死过去的模样。 青白的面颊浮一层赭红,束辫的发凌乱披散于额前,饶是睡得这样死,眉头仍是紧锁不开,薄唇紧抿,线条凌厉,衬得刀刻般的下颌线愈显棱角分明。 兰佩轻叹一声,不愿让下人看见他这副模样,自己替他脱了衣袴鞋袜,又打水替他擦脸擦身,整个过程,他连动都未曾动一下。直至她熄灯上榻,在他身边重又睡下,他仍是一动不动,兰佩才知,原来这一次不同于先前的任何一次。 他是真的往死里喝,喝多了。 兰佩拉起被蒙过头,想刻意忽略他在身旁呼出的酒气和沉重的呼吸,又觉无比憋闷,没过多久便掀开被,将原本仰面躺着的身子朝他轻侧过去,朦胧夜色中,瞥见他俊俦无双的侧颜。 她心中动容,不觉抬手,朝他的脸上探去,沿着他微翘的下颌,高挺的鼻,描摹线条,最后停在他的眉心,顿了顿,终于忍不住,指腹贴上去,轻轻将他蹙紧的眉头向一侧推展,抚平,又在眉间那两道已然刻出的纹上摩挲了一阵,似是人间万千烦恼事都聚在那一处,而她的纤纤手指,能替他驱散几分。 稍顷,她收回手,将脸贴靠在他肩头,轻蹭两下,心中郁结似是在这亲昵的小动作里都散了,方才转过身,背朝里,浅浅睡去。 并未看见,被她抚平眉头的人,于这静阒的夜里缓缓睁开了眼,直直望着她的背影,眼中似有星辰大海,溺人沉沦。 ...... 次日,兰佩醒时,见榻上已无人,不免漾上一丝苦笑。一个未曾喝酒的人,倒比宿醉的人睡得死,起得晚。 究竟是她睡得太沉,还是他根本就是有意避开,不愿见她? 心不在焉地起床洗漱后,兰佩唤宝英抱欢儿来玩了一阵,用了午膳,孩子要回去午睡,兰佩无觉,想起去丁零之前给冒顿做了一半的衣服,左右无事,便从竹笥里将那衣服取出接着缝制。 待到日薄西山,小狄进帐伺候用膳,见大阏氏还在那埋头做衣,忍不住道:大阏氏休息会,先用晚膳吧。 兰佩暼了眼案上的饭食,似若不经意地问起:大单于晚上在哪用膳? 小狄道:奴不知,可要奴去打听? 兰佩口是心非,忙回道:不用了。 小狄跟了大阏氏这么久,眼观鼻鼻观心,如今已能听出大阏氏的话音,口中应下,伺候大阏氏用完晚膳后,还是去了趟庖厨,问大单于可用了晚膳,庖人见是大阏氏的侍奴,不敢隐瞒,道大单于已在金帐用过晚膳。 小狄回到银帐,见大阏氏已收起缝制的衣服,正对着油灯看一张写满了西域文的羊皮卷宗。她走过去,拨了拨灯芯,又燃了几盏油灯,屋里的光一瞬亮了些,她方道:大阏氏,奴刚听说,大单于今晚在金帐用的膳。 -- 第234页 兰佩抬眸,看了她一眼,旋即又垂下眼帘,恍若未闻。 小狄说完便出去了,剩下兰佩,对着满屋子亮堂堂的灯火,手里握着羊皮卷,与那上面的天书面面相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刚回单于庭不过两日,他要么回来发通脾气甩手就走,要么整日不见人影,不回来用膳也不提前知会一声,他这是要与她置多大的气,难不成还想一直避她不见么。 兰佩丢下手中羊皮卷,越想越觉憋闷,很想按捺住心中焦躁,看看他到底有几多能耐,能如此坚持多久,可脚底步子却不受控,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最终还是朝金帐迈去。 守帐侍卫长见大阏氏来到,刚要张口通传,被兰佩拦住,小声问:如今谁在里面? 侍卫长向大阏氏叩胸行礼,道:只有大王一人。 兰佩点了点头,命侍卫长打开帐门,沉着脸,迈入金帐。 帐内,火光簇簇,金帐名副其实,于熠熠灯光下金光灿灿灼人眼。空荡的大帐内,冒顿正束手立在那块太阳神金饰牌前,听见帐门打开,未曾回头,只是长叹一声,徐徐道:左大将不会也是来让孤纳娶阏氏的吧。 他将她当作了拓陀,兰佩带风的脚步蓦地顿住,远远停在王座之下,未再向前。 冒顿兀自沉吟道:孤不过要立自己的长子为太子,立他的母阏氏为国母大阏氏。你们倒好,一个个听了风声排着队来进谏,逼着孤纳阏氏,难道孤不依,这个匈奴太子便立不成么!好,好!孤如今妥协了,你们便都满意了?! 冒顿说到后来,无奈已成愤懑,咬着牙一字一句,怒意燃炽。 兰佩望着那道颀长挺阔的背影,被帐中灯光勾出一道金边,嵌在太阳神饰牌上,逼人的王者之威,竟难掩高处不胜寒的寂寥落寞。 她这才明白,原来昨日他的盛怒,并不完全因她的那席话,且这两日来,他所受干扰和阻力之大,绝非她能想象。 是她拘于自己那一小方天地,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 众人得知他有意立太子,齐刷刷将矛头指向他子嗣单薄,而能在短时间内繁衍子嗣的最好办法,便是多多纳娶阏氏。 匈奴王后帐女人一多,孩子自然也多起来。 匈奴王庭不同于中原帝王家,从没有嫡长子继承制一说,孩子多了,可选择的余地自然变大,大单于也不会因没得可选,而早早立下太子。 说到底,众人是不愿将自己与子孙的命运系在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儿身上。 兰佩能理解。 若换做她是王公大臣,估计第一反应也是力劝大王再多纳几个阏氏,多生几个孩子,若有孩子不幸夭折,也不至于断了孪鞮氏的王室血脉。 可她不是王公大臣,她是他的大阏氏。 他若再纳别的女人,便意味着日后她都要与别的女人侍奉和共享同一个男人。 一个异常清醒的声音告诉她,匈奴王绝不可能只有她一个女人,王帐内三妻四妾是早晚的事,身为大阏氏,她没什么可不甘与纠结的,而另一个遵循内心真实所想的声音却高喊着,不可,万万不可! 冒顿说完,等了一阵,见身后人始终不发一言,不免狐疑转身,竟见兰佩立于帐内,正呆滞地望着他,小手攥拳,双唇紧闭,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慌忙绕过王座向她走去,道:你怎么来了? 兰佩仍是立在原地,待他走到近前,小声嗫嚅了句:我的确不该来...... 这话,她是对自己说的。 她若是不来,便不会知道这两日金帐之中发生的事。 不知道,便不会庸人自扰之。 冒顿联想起方才将她当作拓陀说得那番话,会错了意,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昨日自银帐中撂下那句话兀自离开,不多时他便后悔了。 细想想兰佩说得话,字字句句都是为他和欢儿考虑,若换做别的女人,得知自己即将成为国母大阏氏,早就欢喜地巴日子算吉时了,也只有她,全然将自己抛在一边,一心只为着自己最爱的人打算。 偏他脑子进了浑水,不仅没将她的一番肺腑之言听进去,还将在金帐之中受的气迁怒于她,对她大发脾气,事后想起,只觉悔断肝肠,实在无颜面再见她。 昨夜他一人在金帐中喝闷酒至夜半,回寝帐倒下后,本以为她会不理不睬,之后她所做种种,更让他觉得自己无耻,枉自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只得闭目装醉,直到她先睡去。 他一宿几未合眼,今日一早便来到金帐,对于立欢儿为太子的事,听了她的那番话,已打算从长计议,谁知丘林贝迩不依不饶,又召集了单于庭的大都尉、大当户们前来规劝他娶阏氏,其中一个名叫托雷的大当户,按照丘林贝迩的吩咐,竟连夜赶制了一张羊皮卷,上面列着所有世袭贵族家适龄未嫁居次的姓名,出生年月,容貌特征,供他挑选。 冒顿脸气得铁青,咬着牙根道:孤打算将立太子的事暂且先放一放,纳娶阏氏的事,诸位也休要再提! 众人看出大单于动了真怒,兴冲冲地来,又都灰溜溜地散了,待众人走后,冒顿独自一人在帐中,对着送入的晚膳,颗粒未进,听见帐门打开,以为是拓陀得到消息过来找他,不想将那一席话全说给了兰佩,心中一时犹如打翻了提水吊桶,七上八下,生怕她误会。 -- 第235页 兰佩瞥见他乌青的黑眼圈,心口微微一抽,语气不觉软糯:因为我,又让你为难了...... 他刚刚所说的妥协,兰佩笃定知道,那是他为了护她,再一次站到了众人的对立面,做出了匈奴王身不由已的选择。 冒顿不曾想她是这般态度,不禁心生疑窦,竟有些语塞:你,你没在与我置气? 兰佩走上前,小手勾住他的几根手指,唇角漾一抹无奈的苦笑,坦白道:刚来时,是在与你置气,结果听你把我当作拓陀说那一番话,心中便是再有气,也都烟消云散了。你若是肯早些与我说,我又哪来的立场与你置气...... 冒顿的大掌反覆住她的双手,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一双眼在她脸上来回逡巡,越看越是怜爱,忍不住手臂发力,蓦地将她带入怀中,紧紧抱住。 他将鼻尖埋在她肩颈,贪婪地嗅着她的幽幽香气,双臂如箍,似是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才罢,一个长久无言而又热烈的拥抱,此刻足以抵上万语千言。 兰佩觉出他动情难抑,虽被他勒得几欲喘不上气,仍是静静地由着他,将双臂缓缓抬起,轻环在他腰间。 良久,他恋恋不舍地松开她,又与她对望了一阵,方悠悠道:你可知,在朴须部养伤的那些时日,我自觉自己身为匈奴王,为国殚精竭虑,出生入死,可身为你的夫君和欢儿的父王,却欠你们太多。我本欲弥补对你们母子的亏欠,怎知事情竟不遂我愿到这般田地。蓁蓁,我绝不会再纳阏氏,且你昨日对我所说,我事后想来,句句在理,立欢儿为太子的事,我已决定待欢儿长大些再议,只是委屈了你,如今只能继续做我匈奴王的大阏氏。 兰佩摇了摇头,柔声道:自古帝王,家国事两难。你身为匈奴大单于,为了护我,已做到极致,我又岂会有半点委屈。此生,我兰佩身为你的大阏氏,足矣。 她说这话,胸腔一阵发热,头脑却异常清明,父亲临终前说的那些话,她犹记于心,深感知足,至于那只一步之遥的国母大阏氏之位,如今对她而言,倒不再那么重要了。 只要身旁有他在,欢儿能平安健康长大,其他的,不过万事浮云过眼空。 冒顿何时听过她对自己说出这般发自肺腑的铿锵誓言,一时鼻翼微酸,眼眶泛红,心中似有千军万马呼啸奔腾,禁不住将她摁入怀中,径自吻住了她的唇。 兰佩招架不住,被他纵情吻得腿脚发软,头晕目眩,连带整个人都软塌在他怀里,没二两力气,若不是他的双臂紧紧钳住,只怕早已瘫倒在地。 两人紧紧贴合的身子中,横亘出彼此心知肚明的变化,冒顿粗重的呼吸喷涌,见怀中小人双眼迷离带露,脸颊染绯似霞,一双红唇娇滴如花吐蕊,他眸色不觉加深,一把将她打横抱起,疾步往后帐走去。 巫山云雨间,兰佩手臂勾住他头,唇瓣衔住他耳珠低吟:妾想,再为大王生个孩子...... 冒顿动作急停,双眼凝着她的娇靥,黯哑着嗓音道:不可。 兰佩黛眉一拧:为何? 冒顿兀自攫住她的唇瓣:我舍不得...... 兰佩不知哪来的气力,翻身将他推到,长发如瀑垂在胸前,盯着他一字一句道:由、不、得、你。 嫌他子嗣单薄? 那也并非只有逼他纳妾一条路。 她替他生便是。 端看男人躺那醉眼迷蒙,根本无力招架的模样,要与不要,还不都由她说了算。 冒顿被她突如其来的大胆奔放彻底冲昏了头,后面发生的事已完全不受他掌控,待到她心满意足地沉沉睡去,他兀自平复着呼吸,痴望着她如凝脂般温润光洁的脊背,不知眼前这个女人究竟还有多少面,是他从未见过的。 令他心猿意马,却又惊喜连连。 ...... 欢儿将满周岁,单于庭早早向各部落发出宴贴,邀各贵族首领届时前来单于庭为小王子庆生。 兰佩原本不想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怎奈冒顿铁了心要为儿子的周岁宴大办特办,单于庭内以丘林贝迩为首的王公大臣们,因先前力阻大单于立欢儿为太子,也都想借此机会缓和与大单于的君臣关系,故而不等大单于开口,皆卖力张罗起来,极尽讨好之能事,只怕排场不够大,显得心意不诚。 冒顿深知这些老滑头的心思,干脆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们折腾。很快,单于庭内矗立起一座足有三丈高的巨型冰雕,是一匹憨态可掬的小马驹形象,冰块取自白鹭泽,由上百工人凿取雕制,晶莹剔透的整冰在日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夺目耀眼的银光,一时间,成为单于庭内最热闹的去处。 眼看着欢儿生日临近,单于庭内的毡帐也一日日多起来,最早到来的是欢儿的舅父兰儋,紧跟着,朴须颉,呼衍靳准,当于铁拂也都带着贺礼来到,唯独被封至河南地的赵实迟迟未曾现身。 算起来,自去岁秋祭分别,兰佩与哥哥也有近半年未见,兄妹二人心中挂念彼此,如今再见,皆是十分欢喜,互相问询彼此这半年间所经历的大事小情,眼见哥哥已逐渐显露出一族之长的威严端重,兰佩深感欣忭,兰儋又细问起妹妹当日从单于庭去呼衍部召集援军,赶往丁零救大单于的事,兄妹二人正聊着,小狄忽报颛渠阏氏求见。 -- 第236页 兰佩想起去岁秋祭的篝火晚会上,颛渠阏氏曾替其侄女来与兰儋说媒,被她当场打发了之后,一直没再来找她,料想她今日突然找来,多半还是为着此事,便让兰儋暂避,请颛渠阏氏进帐说话。 果不其然,颛渠此次竟拖着她那侄女一同进入银帐。 那姑娘身着杏色羊绒皮袍,头戴同色羊皮锥顶毡帽,进帐后朝大阏氏敛衽福身行礼,兰佩赐座,颛渠领着侄女甫一坐下,便谄媚抢白道:大阏氏千里领兵突袭丁零,援救出大单于,如今已传遍匈奴,世人听说莫不夸赞一声,大阏氏真个是女中豪杰! 兰佩脸色阴晴不明,抿了抿唇,并未接话,颛渠阏氏旋即会意大阏氏不愿提及此事,讪笑道:之前臣妾曾与大阏氏提过,有个侄女刚过及笄,十分敬仰大阏氏,希望能一睹大阏氏绝色真容。今日臣妾冒昧将她带了来!颛渠说到此处,眼神朝那姑娘一瞟,道:金微,还不快向大阏氏请安。 金微明白此次姑姆带她来单于庭的良苦用心,她虽身不由已,却也不愿让姑姆为难,遂毕恭毕敬地起身向兰佩行礼,垂眸道:金微见过大阏氏。 兰佩这才得空仔细打量这姑娘,肤白胜雪,眸如点漆,平心而论,确有几分姿色,举止姿态也无可指摘,只是以她对兰儋的了解,他应不会喜欢这种中规中矩的姑娘,换句话说,若与赵绮相比,这姑娘便显木讷了些。 兰佩点了点头,让她坐,看在颛渠的薄面上问了问她家中情况,金微一一作答,末了,兰佩又客套地邀她有时间常来单于庭玩。 颛渠看在眼里,对自己侄女的表现甚是满意,又对兰佩说了一箩筐的肉麻话,兰佩着实听不下去,又懒得敷衍应酬,便寻了个由头,将她们打发了出去。 兰儋见人都走了,这才慢慢悠悠自后帐出来,好奇地揶揄道:这颛渠阏氏突然领她侄女来见你是何意?莫不是,想从你这里将她侄女说给大单于? 兰佩斜乜了兰儋一眼,语带讥诮的笑意:哪里,人家是想从我这,将那姑娘说给你! 作者有话说: 更晚了,给小可爱们鞠个躬~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为什么文冷,想了想,大约是因为匈奴地处漠北,本身就很冷~~ 有没有觉得这个冷笑话很好笑,噗~~. 第102章 听兰佩说颛渠阏氏想将侄女许配给他,兰儋不屑道:你少唬我! 原本兰佩想着,哥哥的亲事若他自己不主动提,她便是有劲也使不上,倒不如先放一放,静待转机。可眼看颛渠势在必得,大剌剌地将姑娘领上门来,只怕从她这里得不到准话,便会通过丘林贝迩从大单于处入手,冒顿若是愣头愣脑应了,反倒打她个措手不及。 事到如今,若继续静观其变,极易身陷被动,有些事,兰儋也该向她交底了。 思及此,她敛起笑,一本正经道:我做什么拿这事唬你!颛渠去岁秋祭时便来找我提过,我当时没应,这回她干脆将那姑娘领了来,我刚刚让你留下,其实是有意让你见见,如果中意,我便替你应下这门亲! 不出她所料,兰儋一听便急了,忙不迭道:我对她并无此意,你千万别应! 兰佩佯装不解:为何?我看那姑娘挺好,家世样貌举止谈吐,样样与你般配,这么好的姑娘家你都看不上,依我看,你眼光也忒高了些。 兰儋禁不住兰佩敲打,当下便涨红了脸脱口道:并非我眼光高,只是,我已有了意中人。 兰佩瞥见哥哥通红的面皮,眉一挑,眼一瞪,连射弩似地问:哦?何时的事,我怎都不知?是哪家姑娘?我可认识? 与赵绮的事,兰儋自觉心中没底,不想这么早便对兰佩和盘托出,不禁跺脚叹道:哎!等到了时候我自然会与你说! 兰佩心说这家伙口风还挺紧,不放点大招怕是问不出来,遂正色道:哥哥,你如今身为左谷蠡王,又是兰族首领,婚姻大事牵动整个单于庭,非你自己便可做主。今日既有颛渠阏氏来替你说媒,明日自会有其他阏氏来。且大单于已不止一次和我过问你的亲事,你若现在告诉我,我觉得合适,兴许能帮你促成,若你执意不说,待到大单于替你拍了板,便是我有心再帮你,只怕也无力回天了。 听兰佩说完,兰儋思忖片刻,终于讷讷吐出几个字:是赵实的胞妹,赵绮。 兰佩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丝毫没有如释重负之感,相反,更觉此事棘手难办,却又不能让兰儋看出来,问道:她可知你心意? 兰儋不言,只微微点了点头。 兰佩又问:那她是如何答复你的? 兰儋轻叹了一声,道:前次分别时,他不让我向她哥哥提亲,此事便一直悬着未决,如今他们兄妹二人远在河南地,我一时也未想好该如何做下一步打算。 兰佩点头:我知道了。赵绮是个好姑娘,且对我有救命之恩,你俩若是情投意合,我自然乐见其成。只是,如今你无论娶谁做阏氏,都需大单于点头方可。哥哥稍安勿躁,待我找机会探探大单于口风,在此之前,你切勿去找赵实,以免节外生枝。 兰儋应下:好,我听你的。 -- 第237页 送走兰儋,兰佩兀自在帐内呆坐了一阵,还未想好此事该如何同冒顿开口,便见心中正想着的那人风风火火迈进帐来,甚是闲适愉悦道:蓁蓁,难得我今日得闲,走,教你练些拳脚功夫去! 兰佩想起当日他曾说过要教自己功夫,一拖好几月也没行动,还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早将这事忘去脑后。如今见他换上褚色犀牛皮软甲,方知是要动真格,忙道:那,你等我也换身衣裳? 冒顿点头,负手立在一旁,待小狄伺候她穿好绣袷和绣戎褶裤,他唇角一弯,指着小狄手上的那条绛紫色织锦绦带说:给我。 小狄忙将绦带递与他,躬身退出帐,冒顿的指腹摩挲着金丝织锦绦带,上前从她腋下穿过,自后揽住,绦带向前一带,便将她的盈盈纤腰扥入怀中。 绦带在男人手中绷得笔直,姿势如此暧昧,兰佩登时嗓子发紧,他的手蓦地一收,下颌微倾,两人鼻尖相贴,交融的呼吸声更添几分缱绻,男人似乎忘了正事,俯身就要吻她,被她一撇头,躲过了,红着脸赧声问:你到底要不要教我功夫? 男人没那么好打发:亲一下就教。 兰佩的腰肢被他用绦带紧紧与他固定在一处,挣扎不脱,只得由着他欺下身来,攫住她的唇舌。 两人忘情吻了一阵,缓缓分开,各自平复呼吸,冒顿抵着她额,目光灼灼,盯着她近在咫尺的红肿樱唇,哑道:要不,改日再教? 兰佩攥拳锤他一下,不满怨嗔:大王出尔反尔。 冒顿爱极她这副娇羞模样,哈哈笑出声来,道:孤向来只为你破例! 话虽这样说,冒顿慢吞吞替她系好绦带,还是将她领到了单于庭的兵器库里,寻一处开阔空地,开始教她扎马步。 兰佩照样蹲着,不多时,腿脚开始发软打晃,冒顿用手托住她纤纤柳腰,沉声道:稳住! 兰佩被他的手无意碰到痒处,强忍了一阵,实在憋不住笑着扭身子躲,冒顿不明所以,眼看着她花枝乱颤的笑倒进他怀里,声音已然暗哑:你到底要不要好好学? 要,要! 兰佩兀自笑得打跌,好不容易止住,指着自己腰间两侧,道:只是这两处不能碰,太痒了。 冒顿的手感仍停留在那软若无骨的腰间,脑中一闪而过那日在金帐中的激情画面,若非亲自领教,又怎知她纤纤细腰惊人的柔韧性和爆发力,他的喉结滚了滚,抑下胸中灼热,接连做了两个深呼吸,道:知道了。 兰佩不知他心中所想,按照他教的动作要领,重又扎起马步,冒顿对这个徒弟打骂不得,重话说不得,为了激她好好练,干脆从器械库外攥了团雪回来,搁在她脚边,沉下脸道:只要你能坚持到这雪融了,我便答应你一个要求。 兰佩一听,登时来的劲,晶亮的眸子忽闪着,雀跃道:是我提什么要求你都答应吗? 冒顿被她看得心痒难耐,撇开眼,不情不愿地从嗓子眼囔了声:唔。 兰佩登时想到了哥哥的亲事,当即应下:好!大王可要一言为定,这回绝不能出尔反尔! 冒顿只是随口一说,见她这副认真模样,似真有什么事有求于他,不免有些好奇,点了点头,又唔了声。 那雪球被冒顿攥得瓷实,没半刻钟的功夫融不了,冒顿起先以为兰佩根本坚持不了这么久,只待她半途而废,谁知她倒较起真来,一动不动地蹲着马步,渐渐地,云鬓间渗出点点薄汗,又坚持了一阵,细汗自前额至面颊聚成一粒粒滚圆的汗珠滑落,和脚边已经化了多半的雪水融成一处。 冒顿斜倚在一排兰錡前,双手抱臂,眯缝着眼觑她。 见她一张小脸涨得通红,樱唇微张,鼓着腮帮子吐气,吸气,几绺鬓发黏在额前,身子已经开始微微晃动。 可脚步仍稳稳地扎在那,像是生了根。 他的眼光玩味中带着探究,不禁伸手搓着下颌 这个女人,究竟有何事求他? 兰佩使足平生气力,全身汗透,咬牙硬挺,腿脚早已酸胀的没了知觉。她不时用眼瞄那地上雪球,见一滩雪水中只剩一个小雪块,心里不断给自己打气,最后干脆闭目,又默数捱过上百下,正欲睁眼,只听师傅幽幽叫了句:时间到。 兰佩赶忙睁开眼,见地上果真只剩一滩水渍,也顾不上大阏氏应有的淑女德容,当即跌坐在地上,一边用手擦汗,一边大口踹着粗气,活像条离水将死的鱼。 冒顿几步走到她面前,伸手要去拉她:快起来,地上凉。 兰佩一把推开他的手:不怕,让我先坐着歇会。 冒顿蹙眉,叹了口气径自蹲下将她抱起,搁在兰錡旁的一条高脚木案上,兰佩坐下的高度,眉梢正与他平齐。 冒顿抬起她的一条小腿,自上而下轻轻捏着,垂眸凉声道:说罢。 兰佩知他的脾气,不愿表现得目的性太强,仿若有意与他算计,遂故作不知,瞪着懵懂大眼道:说什么? 她的这些小心思又岂能瞒过冒顿,他轻嗤一声,有意加重了手上替她捏腿的劲道,掀起眼皮白了她一眼:少跟我装。 -- 第238页 兰佩嘶了一声,一边抽腿一边说:你轻点! 冒顿放下她的这条腿,抬起另一条,一手攥着她纤细的脚踝,一手接续捏她的小腿肚,假意威胁道:你再不说,我便收回刚才的话。 兰佩急道:哎哎哎,我说我说。 想了想,一时又不知该从何处说起,吱唔了一阵,她忽而用手捧住他的脸,道:夫君你看着我。 冒顿狐疑与她对视,怕是她又要给自己下套,带着些戒备神色:作甚? 兰佩手心覆着层细汗,贴在他的面颊上,温凉,冒顿望向她的眼底,眸色已不觉加深一层,听她如对自己下蛊,柔声道:夫君少时与我青梅竹马,订下婚约,后你虽人在月氏,日夜思我念我,从不曾负我,而我,因不愿改嫁他人,亦不惜以命相博,夫君与我,可谓情投意合,缔结出这段美满良缘。 冒顿听她声如淙淙石泉,不疾不徐自他心尖流过,又见她眼中漾着万千风情,直勾得他滚了滚喉结,艰难定住脑中仅存的一丝清明,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兰佩巧笑倩兮,耸了耸肩,道:这便是两情相悦的好处!妾是想,求大单于应下一门两情相悦的亲事。 冒顿当是何事,让她自吃了苦,又兜绕这么大一圈,不过是想让他赐婚,还是门两情相悦的婚事,未曾多想,当即应道:这有何难?孤答应你便是! 兰佩没想到他竟应得这般痛快,惊诧道:当真? 冒顿笃定点头:当真。 兰佩拿手指戳了戳他脸,莞尔道:大王也不问问,是谁的亲事? 冒顿虽不甚关心,还是由着她的话问了句:谁? 兰佩道:便是我的哥哥,兰儋。 冒顿这才稍稍起了些兴致,唇角一扬,道:哦?兰儋那小子有意中人了? 兰佩用力一点头:嗯!便是赵实的胞妹,赵绮。 冒顿:...... 男人脸上带笑的表情僵住,四下一瞬安静下来。 兰佩瞥见他乌云密布的脸色,缩回手心,虽心中打鼓,仍没什么底气地强调:你刚刚答应了我的。 冒顿放下她的腿,定定看着她,似是连呼吸都静止了,默了半晌,方冷冷道:你也知道我不会同意,所以故意设下这个套,诱我自投罗网,是不是? 他周身散发的寒气迫人,兰佩身子一凛,忙道:不是!大王,赵绮是我的救命恩人,她与兰儋彼此中意,我身为兰儋的妹妹,自然希望哥哥能娶得心上人过此一生,我以为,大王定也如我这般想,所以才借此机会求大王赐婚! 冒顿见她说得无比恳切,心中却不信,以兰佩的聪慧,怎会不知兰儋若娶了赵绮,对他而言,对赵实而言,对单于庭而言,意味着什么。 她这是仗着自己对她的宠爱,将他当猴耍! 他微微眯了眯眼,捺下心中难言的失落,冷道:要我赐婚,也不是不可,说着,他伸手捏住她下颌,逼她与自己对视:毕竟,我已经答应了我最心爱的大阏氏不是。 兰佩眼底的慌乱一闪而逝,下颌一偏,挣脱了他的钳制,强撑着对上他的眼。 男人朝她脸上喷着热气,一字一句道:不过,孤会免去兰儋的左谷蠡王之职,且此生,他都不得再入单于庭! 作者有话说: 狗男人的脸就像七月的天,说变就变。 宝贝们,七月快乐。 第103章 兰儋并无过错,直接免他左谷蠡王之职,等同于将兰族从匈奴四大贵族中除名,今后再也无法进入单于庭的决策核心。且兰佩自嫁冒顿,单于庭便是她的家,冒顿不让兰儋此生再入单于庭,不啻于逼她和兰儋断绝兄妹关系,此生再不能相见。 兰佩没想到他会对自己应下的事累添附加条件,还都是她根本无法接受的苛刻条件,气得从长条案上猛地一蹦,立在地上,双手紧紧攥拳,胸口剧烈起伏着,仰脖咬牙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冒顿看出她气得不轻,可好端端被她摆了一道,他如今也在气头上,又不想与她大吵,遂撇过脸去,不理不睬。 兰佩盯着他的阴沉脸色,想起兰儋第一次在北大营见他练兵,激动难抑地跑来找她,希望加入太子麾下,为太子效力时的场景,仿佛就在昨日,又想哥哥这一路走来,随他鞍前马后,出生入死,如今不过想娶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竟被他如此刁难。 说到底,还是他怕兰儋娶了赵绮,兰族与赵实结亲,致外戚势力过强,对他的王位造成威胁。 兰佩气噎,缓了半晌,方冷笑道:难道这世上,就没有你可信任之人么? 诛人诛心,兰佩此问,对冒顿来说可谓字字滴血,他霜落眉宇,半掀眼皮剐了她一眼,忽而笑了出来,笑得狷狂无比,根本停不下来。 在一起这么久,冒顿也就这一年间不复以往刻板,笑容逐渐多起来,然兰佩两世为人,何时见他如此狂笑过,一时被他这副骇人模样吓到,大声叫道: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可笑的?! 冒顿兀自大笑一阵,停下时,眼中已然泛上水光,嗓音暗哑,神色落寞,怆然道:大阏氏问我,这世上有没有可信之人。我便备细告诉大阏氏,有!我信头曼,乖乖被他送去月氏当质,结果头曼欲借刀杀人不成,又派死士追杀我于流沙大漠;我信赵实,将单于庭大小事务交由他全权处理,结果他擅自领兵,先斩后奏;我信坚昆太子,随他去北海讨伐丁零,结果全军覆没,我也差点命丧北地;还有...... -- 第239页 冒顿说到这里,稍顿了一下,眸色如风中深潭复杂难辨:这世上,我最信你。结果这一回,又入了你的圈套...... 他说又,是在指摘她曾多次给他下套,且他都毫无防备地钻了进去。 兰佩一时哽住,胸口似压了块巨石,将往日能言善辩的嘴封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曾几何时,他也是那个旁人说什么,他都坚信不疑的冒顿哥哥呵。 正是他身边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一次次用血的教训教会了他何为人心不古,便是就连她自己他所说最信任的人,片刻之前不也在算计他么? 见她哑然失色,冒顿自她耳畔重重地叹了口气,似是心中怨怼不得纾解,又不忍对她发作,压抑克制着,淡声道:天色不早了,回吧。 说完,他贴心替她披上皮氅,拽着她的手腕,将她带离了兵器库。 当晚,冒顿回到银帐后未再出去,也没喝个烂醉倒头便睡,而是异常清醒地留在帐内,和她一起用完晚膳后,坐在书案前翻看了一会羊皮卷宗,之后早早洗漱上榻,睡下,不多时便睡去,安静地如同帐内没他这个人。 兰佩默默承受着他的冷暴力,看着他眼眸低垂,睫影浓重,似她根本不存在,默默做着自己的事,脸都未朝她的方向抬一下。 次日,冒顿天不明便离开了寝帐,兰佩闭目默默听着响动,直到他关上帐门,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 明日便是欢儿周岁,兰佩一天脚不沾地忙着庆生宴的事,日暮时分,阿承奉大单于之命前来请她入金帐,说西域乌孙国王子犁訾靡率领使团,不远千里来到单于庭拜谒,大单于设宴款待,请大阏氏一同出席。 兰佩应下,忙唤小狄替她梳洗穿戴。 乌孙在西域诸国里是仅次于大宛的大国,长期盘踞于葱岭以西,土地广袤,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习性与匈奴颇为相近。因与匈奴国之间远隔河西,往来路途上多流沙戈壁,从前谒者最远也只到过月氏,与匈奴从无往来。如今乌孙突然派王子前来,应是有什么要事。 兰佩为表重视,盛装打扮,发辫插簪,戴金嵌红珊瑚冠带头箍,红宝流苏垂至胸前,耳垂镂空浮雕镶宝石金牌,身着鲜红锦缎长袍,缀三鹿回头天鹅戏水金饰腰带,唇腮点胭脂,飞眉扫云鬓。 小狄对着镜中人,不由地叹道:看惯了大阏氏平日里不施粉黛,难得见大阏氏如此打扮,真真似天仙下凡,美得叫人挪不开眼去! 兰佩弯着唇角,道:你这张嘴,如今倒是越发能说了! 小狄笑道:奴们私下里都说,平日里最爱听大阏氏说话,大阏氏无论说什么,都能让人心悦诚服!奴人拙嘴笨,服侍了大阏氏这些年,便是再驽钝,耳濡目染,也能和大阏氏学得些皮毛。 兰佩脸上漾一抹苦笑,叹道:其实我也有无语凝噎的人和事! 小狄脱口道:那定是让大阏氏动了真情,若不曾动情,大阏氏便不会那么为难。 兰佩暼了小狄一眼,小狄狡黠笑道:可是被奴说中了? 兰佩斥她:惯的你胡说八道!快走吧。 ...... 金帐中,众人已经落座,唯剩大单于王座旁的位置空着,众人都知,那是留给大阏氏的。 不多时,帐外侍卫长通传:大阏氏到!金帐帐门打开,兰佩敛容趋步进入金帐,仪态雍容端方,缓缓朝王座走去。 一步一趋间,流苏撞击金耳饰,发出叮当脆响,金帐内众人莫不引颈,注视着她走向大单于,在王座旁坐下。 冒顿带笑看她一眼,继而向坐在下首的乌孙王子介绍:此乃我匈奴国大阏氏。 乌孙王子立时起身,向兰佩郑重俯身叩拜:乌孙国犁訾靡参见大阏氏。 兰佩叫他免礼,视线淡淡扫过,见乌孙王子约莫二十出头,高鼻深目,身型壮硕魁梧,唇角留两撇胡须,衣着装扮皆与匈奴相近,身旁还坐着个方脸阔唇的河西人,看样貌像是他的随行译官。 她旋即收回视线,看向坐在身侧的冒顿,他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唇角微扬,周身散发着迫人的王者气势,只是自她坐下,他向乌孙王子介绍过她之后,便未再看她。 稍顷,只见他举起酒樽,朗声道:日出东方,归于西。于寘之西,邦畿千里,水西流,注西海,自古五帝所不能臣,三王所不能治,真乃人间福地!今日西域乌孙国欲与我匈奴修万年之好,特遣王子犁訾靡来我匈奴拜谒,此情此意感天动地,日月可鉴!孤提议,众人扬觞卒爵,共贺匈奴与乌孙相约为昆弟! 众人听罢,纷纷起立,举起手中酒樽,一饮而尽。 待众人坐定,一群舞姬自帐外鱼贯而入,皆手抱弦鼗,露一截白皙的腰脐小臂,脸蒙红色面纱,露出炯炯深目,极具异域风情。 乌孙王子起身向冒顿介绍道,这是他此次专程从乌孙带来的十二名舞女,皆由乌孙国王亲自挑选,敬献给大单于。 冒顿的视线逐一扫过那排身着绯红裙装的舞姬,目光灼灼道:甚好,甚好! 犁訾靡暗自观察大单于的反应,自以为敬献的大礼很对大单于的口味,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 第240页 也是,都是他和父王千挑万选的乌孙美人,又精心调|教了半旬,敢问世上有几个男人看了能不心动? 要是再见到她们的舞姿,兴许大单于今晚便会挑一两个临幸也未可知。 犁訾靡于是道:那就让她们先为大单于舞上一曲? 冒顿点头允准,犁訾靡击掌为号,舞姬们奏响怀中弦鼗,扭动婀娜腰肢,翩翩起舞。 不同于中原和河西,西域舞姿热情奔放,服装和表情也极具魅惑,舞姬十二双媚眼如勾,齐齐朝王座上递送秋波,极其露骨大胆,兰佩身为女子,也看得血脉贲张,面红耳赤。 她一边看,一边用余光偷瞄冒顿,见他目不斜视,正专心致志地观看表演,看到精彩处,还与众人一齐鼓掌,显出十足的兴趣,似是魂都被那舞姬勾走了。 她自心底冷哼了一声,难怪孔子云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敢情天底下男人都一样,见色忘义,见了美女便找不着北。 一曲舞毕,帐内掌声雷动,犁訾靡见气氛到位,提议让那领舞的舞姬留下,替大单于斟酒。 这种试探的暗示太明显,冒顿若是准了,等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要了这个舞姬。 犁訾靡不知大单于与大阏氏夫妻恩爱,可单于庭内众人都知,莫说这个舞姬,就是舞仙下凡,也塞不进大单于的后帐,正等着大单于回绝,岂料他竟哈哈笑道:甚好!来,你来替孤斟酒! 众人一时愕然,面面相觑了一阵,又都小心翼翼地将目光投向正端坐王座边的大阏氏,见她面色平静如水,正默默看着那个舞姬刮一阵妖娆的香风,飘至大单于跟前,放下手中弦鼗,跪坐在他脚边,将鼓起的胸脯往他身上蹭着,殷勤替他斟酒。 犁訾靡见父王和自己的一片心意没有白费,这才端起酒来,几步走到大单于跟前,说出自己此次的真正来意。 本王此次前来,除了向大单于表明我乌孙结盟投诚心意,实则,另还有有一事相求。 冒顿从那舞姬手中接过酒樽,挑眉道:哦? 犁訾靡道:实不相瞒,自大单于出兵将月氏赶出河西,月氏王率族人西迁,如今来到我乌孙领地,动用武力,抢我土地畜产和子民,乌孙毫无防备,损失惨重,本王此次前来,是受我父王委托,想请求大单于派兵协助我乌孙一同击退月氏,将其彻底赶出西域。 多年前,在月氏王的寿宴上,犁訾靡作为乌孙使者,曾见到冒顿当众受辱,当时他便暗想,凡事不能做绝,月氏王如此对待匈奴太子,日后定会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一晃数年过去,昔日那个任由月氏王恣意羞辱的匈奴太子,如今已成为匈奴国的大单于,短短几年间立下彪炳战功,声威远播西域。 只是他不曾想到,月氏被昔日匈奴太子赶出河西之后,竟会西迁至乌孙领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月氏王带领剩余的两万骑,在乌孙境内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乌孙在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形成有效战斗力,仅此半年间,便被月氏抢去了近一半的土地,乌孙王庭岌岌可危。 如今放眼整个河西,能打败月氏的也只有匈奴了,万般无奈之下,乌孙国王同意让他亲自率领使臣前往匈奴,争取匈奴对乌孙的援助支持。 冒顿演了一晚的戏,就等着犁訾靡的这一席话。 以他对乌孙的了解,若是无事,他们绝不会穿流沙大漠,沼泽汪洋,冒着再也回不去的危险,远赴单于庭,只为了表一表衷心。 乌孙王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可解决的事,需要他的助力,才将自己的王子派来,以示诚意。 只是他们不知,他前次已经上过坚昆的当,对于前路不明的事,断不会只听一面之词便以身涉险了。 即便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一次,犁訾靡所说,极有可能都是真的。 月氏被他赶出河西后,为了能在西域立足,抢走了乌孙的许多土地,而乌孙这样一个游牧国家,控弦不过三万,单从战斗力上看,绝不是月氏的对手,为了自保,乌孙只得来到曾经打败过月氏的匈奴求援,希望匈奴能与他们联手,将月氏赶出西域,夺回失去的家园。 他虽无此打算,但在犁訾靡面前,表现得却是十分忧心:真有此事? 犁訾靡道:本王可以性命做保,千真万确。 冒顿沉吟片刻,道:孤知道了,此事重大,孤需与单于庭诸位大臣商议后再做定夺,小王且稍安勿躁,等孤消息。 犁訾靡听出大单于没有当即将话说死,便是有派援军的可能,旋即叩首感激道:谢大单于! 兰佩竖着耳朵,听犁訾靡和冒顿经由译官翻译,说出上面一席话,心中想法与冒顿一致,知道这次他绝不会再如前次仓促发兵,遂对援助乌孙的事没放心上,倒是那个穿红衣的舞姬,挺胸贴着冒顿,十分碍她的眼。 所以当犁訾靡专程前来向她敬酒时,她连身子都没动一下,态度冷淡,直接用乌孙语拒了:我今日身体不适,就不陪小王浅酌了。 她说这话,纯属赌气,懒得让译官翻译,十分流畅地将乌孙语脱口而出,说完惊得犁訾靡扬声道:大阏氏会说乌孙语? 兰佩敷衍地嗯了一声,不曾留意正与他人推杯换盏的冒顿蓦地顿住,投来的那抹惊异眸色。 -- 第241页 照理,这样的宴会,兰佩不用陪到最后。 她不喜这些虚与委蛇的应酬,以往,总会寻个由头,早早便回寝帐歇下了。 然而今日因那一直跪在冒顿脚下的舞姬,兰佩即便已经困得眼皮发黏,仍硬挺在他身边,打定了要和他一起回寝帐的主意。 她并非不信他,只是人心险恶,她怕他喝多了被有心之人趁虚而入,落下不必要的口实。 再看那舞姬,十七八的年纪,大概没想到匈奴王英俊威武如斯,殷勤替他斟着酒,看他的眼神都直了,赤|裸裸的恨不能当场将他扑倒吃了。 兰佩紧咬牙根,一整晚都不曾松过。 好不容易捱到散席,她见冒顿晃晃悠悠起身,赶忙过去扶他,谁知那个舞姬也站起身,扶住了大单于的另半边身子,用很不标准的匈奴语娇声道:请大王慢一点。 大庭广众之下,和一个舞姬一人一边搀着冒顿,兰佩嫌丢脸,在那舞姬碰到他的一瞬,触电似地松了手,人也有意与他拉开些距离,由他被那舞姬搀扶着。 下一刻,冒顿的身子已向她倚过来,伸出一只胳膊掸在她的削肩上,朝她耳畔呼着灼辣的酒气,含混道:走,回寝帐。 兰佩惊地一抬眼,见他不知何时已经推开了那个舞姬,自顾揽着她往帐外走。 她便被他裹挟着,如同被孤狼衔在口中的野兔,亦步亦趋随他回了银帐。 男人晚上没少喝,回来后倒头便睡,小狄跟进来伺候,将两人都安置了方才熄灯出去。 兰佩躺在榻上,听着男人沉重的呼吸,想着这两日发生的一幕幕,左右睡不着,闻着他呼出的浓烈酒气,更觉头晕憋闷,强忍了一阵,决定去帐外走走,呼吸两口新鲜空气。 她摸黑从他身上跨过,下榻穿鞋,披上大氅,轻手轻脚走出银帐,唤来阿承守在帐外,嘱咐他大单于喝多了,任谁来找都不让开门。 阿承连声应下,兰佩紧了紧大氅,漫无目的地走着,小狄提灯跟在一旁,没走多时,路过一顶毡帐,听见有人在帐内说话。 叽里咕噜,都是小狄听不懂的西域语。 抬眸再看,那毡帐的窗牖半开,幽暗的油灯下,坐在胡塌旁的,正是乌孙的王子犁訾靡。 大概因为喝多了,他吐了一盆的秽物,下人伺候他漱口,帐内开窗透气。 兰佩示意小狄灭了灯,朝后退了几步,立住。 帐内未说完的对话继续:小王为何不向大单于提云尕?兴许说出她的名字,大单于当即就同意派兵了! 你知道什么!那个云尕半道跑了,就说明她心中有鬼。她若真是大单于的救命恩人,为何要偷跑?如果她说得不实,我再和大单于提她,岂不坏了大事! 是奴愚钝了,还是小王考虑周全。 我看那云尕定是因为父王要杀她,才编派出自己是大单于救命恩人的谎话,提出要与我们一同前来,其实早就计划好了要在途中逃跑,罢了,不管她了,如今且等着大单于的回复吧! 兰佩还待再听下去,忽然被一只大掌捂住口鼻,熟悉的酒气霎时充斥鼻腔,整个人也被腾空提溜起,夹在那人腋下,横在半空中,如同一只逃脱了又被捕获的野兔,被孤狼叼着,重往巢穴走去。 第104章 霸蛮的做派太过熟悉,兰佩不用看也知是谁,男人单用一只胳膊将她紧紧夹在腰间,走得大步流星,兰佩口鼻被他大掌捂得难以呼吸,摆动双腿奋力挣扎,口中呜呜囔囔,一个字也喊不出。 小狄慌张提灯跟在后面,偷瞄了一眼大单于如活阎罗的脸色,又赶紧低垂下了脑袋。 直到被他丢回银帐的床榻上,兰佩才算重回人间,趴在榻上大口呼吸,一张脸憋成了绛紫红。 男人脱了大氅,熄了灯,紧跟着往榻上一躺,嫌她睡得靠外,又将她往里推了推。 从头至尾,没对她说一个字。 兰佩实在忍无可忍,蹭地自榻上翻身坐起,于黑暗中抱着双臂,定定看他装睡。 许是知道她盯着自己看,冒顿干脆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堵墙似的后背。 兰佩恨得咬牙,拿胳膊肘怼那后背,喊道:我刚刚差点被你憋死了! 喊完,等了半晌,待余音绕梁都散了,榻上那人也不曾动一下。 兰佩气不过,伸腿踹他:我在同你说话!我知道你没睡! 踹完,男人仍是一动不动。 昨日求他给兰儋赐婚的事暂且不提,宴席上他见色忘义的表现她也可以忍,单就他刚才捂住她口鼻将她夹回,又像丢小鸡仔似地丢到榻上的恶劣行径,她今晚一定要向他讨个说法。 见男人装死,兰佩心一横,干脆翻身骑到他腰间,双手掰着他的阔肩,摇道:你别以为对我不理不睬便可过去,我刚才差点死半道上! 冒顿眉头一拧,自黑暗中蓦地睁眼,正望入她喷火的双眸,他的眼底似有万丈寒冰,将她的嚣张气焰陡然灭了一半,紧跟着,他一个翻身,将身上小人倏地压在身下,攻防阵势当即发生翻天地覆的遽变,不过一个眨眼,刚在他身上耀武扬威的兰佩已无任何气势可言。 她徒劳地还想挥臂,手腕被他攥住举过头顶,两条腿被他的膝死死抵住,再没了可以踹出去的本事,瞥见他眼中交融的冰火,她紧张地吞了口唾沫,嘴唇动了动,不怕死地嗫嚅道:我是真的,很生气...... -- 第242页 冒顿一见她那双水汪汪的小鹿眼,心中有再大的火,一瞬间也灭了。顿了半晌,方沉声道:我让你切莫孤身涉险,奈何你总不听,似今日这样的事,以后再不要做了! 兰佩倏地反应过来,敢情他是误会了自己有意去听乌孙王子的墙角,连忙解释:我没有,我只是出去散步,无意走到那里,听见他们在说话...... 冒顿丝毫不关心,径自打断:与我,你可如此说,可若是被犁訾靡带来的守卫抓到,你以为他们会信你的这番话么? 兰佩顿噎。冒顿说得没错,是她欠考虑,行事过于轻率了。 犁訾靡身为乌孙王子,率使团来匈奴,定会带亲随,刚才若是被他的侍卫巡视发现,她堂堂匈奴大阏氏,鬼鬼祟祟躲在乌孙王子帐外,且犁訾靡还知她会乌孙语,定会怀疑她是有意探听,意图不轨。 冒顿见她深受触动,知她是听进去了,遂放开对她的钳制,重又在她身侧躺下,翻了个身,恢复了背对她的睡姿。 兰佩自知理亏,颇有些心虚,为了缓和一下帐内的压抑,她朝他的方向侧去,对着他的后背,可怜兮兮道:可你刚才捂得也太使劲了些,我差点背过气去...... 对不起。 男人的宽肩阔背定如磐石,跟赌气似的,毫无诚意地拽过来三个字。 其实兰佩也知,刚才那种情况,他若是有商有量将她带走,耽搁时间不说,定会发出声音惹帐内人起疑。他的方式虽粗暴了些,却最适用。 所以她说这话,已非最初的兴师问罪,不过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谁知他上来就道歉,倒让她更难堪。 默了一阵,她只得又道:我刚刚听见,犁訾靡说他们原本带了云尕一起来,被她在路上逃了。 见他不为所动,她又喃喃道:好像是云尕被乌孙王抓了,乌孙王要杀她,结果她说自己是你的救命恩人,可以随犁訾靡一起来匈奴说服你出兵。对了,犁訾靡提议的事,你是如何考虑的? 冒顿不言,良久,就在兰佩以为等不来他的回答,闷闷地准备翻身去睡时,他突然开口,吐了句与她的问题毫不相干的话:我曾答应过你,兰儋若有心仪的姑娘,会替他做主。他与赵琦的婚事,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兰佩愣住,正待要追问他是何意,只听他又幽幽补充道:我会为左谷蠡王和赵琦赐婚。 兰佩几欲喜极而泣,猛扑过来抱住他,将脸搁在他的胸膛,听着那里有力的心跳,虽觉难以启齿,还是道了声:谢谢! 冒顿叹了一声,这才转过脸来看她:但凡你要我做的事,我没有不应的,即便心中不愿,可若是委屈了你,便觉心如刀绞一般。 今时不同往日,他早已不是初登王位时的那个冒顿了,如今的他,有足够的自信和底气,稳坐大单于的宝座之上捭阖纵横。 兰儋和赵实身为匈奴贵族大员,各自执掌一方,若从执政考量,他自然不愿看到两家结亲结盟,但若担心兰儋娶了赵琦便会对他和单于庭带来什么不利或威胁,则大可不必。 除了他深知兰儋和赵实的为人,更重要的,是他对自己掌控全局的能力深信不疑。 他唯一的顾虑,其实只有身边这个女人。 亲事是她提的,若是兰儋和赵琦婚后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倒还好说,若是两人过不到一处去,半路分道扬镳,赵实又疼他妹妹疼得紧,最后双方怨怪起她来,岂不自找许多麻烦。 他昨日气头上抛出那番狠话,心中本就不是滋味,又看她从昨晚至今,不过短短一日,愁苦得小脸都尖了,生怕她因此事与他生了龃龉,只得乖乖举白旗。 冒顿将她往怀里紧了紧,叹道:蓁蓁,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四年前当我戴上鹰顶金冠的一刹那,脑中闪回的,竟是你被东胡王劫持马上,我正待要赶去救你,见你被他一刀杀死的一幕。那场景太过真实,我就那么眼睁睁看见你死在我眼前...... 兰佩听得后脊梁一阵发紧,全身立时僵住。 冒顿继而颤声道:我当时怕极,不知为何太阳神会有这般天启,你又为何会只身一人去到东胡,直到后来东胡王来索要阏氏,我才明白,若是将你送去东胡,那便是太阳神要我提前见到的结局。 兰佩自心中悠悠道,不是提前,而是上一世,那便是她的结局。 稍顿了片刻,冒顿道:我虽后来杀了东胡王,可从我自立为王的那一刻,心中便埋了阴影,总怕你哪日会突然离我而去。蓁蓁,我定是上辈子欠了你,才由着你这辈子骑我身上作威作福。 兰佩听闻,愕然不已,对着他一汪深潭似的眼眸,讷讷自语道:那就算是,你上辈子欠我的吧...... ...... 翌日,欢儿周岁,单于庭张灯结彩,处处喜气洋洋。 欢儿今日穿了件簇新的红绸夹袄,银狐毛滚边,上绣代表太阳神的卍字花纹,手脚戴着黥面匠人滕公精心打造的金项圈,拴着十二只小金铃叮当作响。 孩子如今长开了,大眼睛,长睫毛,英俊可人,又不怕生,十分讨喜。 庆生仪式上,兰佩抱着欢儿接受国觋的神启,孩子睁着好奇大眼看着刺面纹身的国觋做法,毫不惧怕,口中跟着国觋咿咿呀呀念念有词,众人看得忍俊不禁,随后同国觋祭拜天地祖先,祷求祖先保佑欢儿康健平安。 -- 第243页 祝祷仪式之后,开始抓周,红缎上摆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物件,只等着欢儿爬过去,用小手抓起其中一两样。 冒顿身为欢儿父王,站在红缎的一端,扫了眼红缎上的那些羊皮卷,青铜尊,铜镜,筷箸、金叶、小木弓,小木刀,眉头微蹙,显得不大满意。 兰佩将怀中欢儿放在红缎上,待要让他往前爬,冒顿让停,紧接着,只见他取下头上鹰顶金冠和腰间龙钮玉玺,放在红缎上最显眼的位置,再让欢儿开始。 匈奴王此举的暗示太过明显,众人莫不为小王子捏把汗,若是他对父王后加上的两件象征王权之物不感兴趣,可真真辜负了大单于的一片良苦用心。 欢儿坐在红缎上,并未着急去抓,而是盯着那些物件看了一阵,然后才将身子朝前一倒,匍匐着爬过去,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先抓起小木弓,继而又去抓那金冠上的绿松石老鹰。 展翅的雄鹰歪倒在他肉嘟嘟的小手心里,眼看着就要被他放进嘴里啃咬,兰佩上前夺过冠顶,欢儿见心爱之物被抢,哇得大哭,冒顿重又从兰佩手中夺回,塞进欢儿手里,安慰道:欢儿不哭啊,父王还你! 兰佩瞥了冒顿一眼,当着众人的面,朝他小声耳语:这是该给他的东西么?回头把老鹰啃掉了,再吃进肚里! 冒顿一脸的不以为意:那就让滕公再做一个! 兰佩:...... 当晚,匈奴各部首领齐聚金帐,参加欢儿的周岁宴,共为小王子庆生,乌孙王子犁訾靡也有幸一同列席。 席间,他亲眼见到大单于和大阏氏旁若无人地喁喁耳语,两人互望彼此时,眼中黏得能拉出丝来,再看席上众人,对两人如漆似胶,皆是司空见惯,他心下一凛,悄悄问随从昨日献出的十二位舞姬现在何处,这才得知大单于根本连问都未曾问过,人都还在毡房里待着。 犁訾靡的脸色极是难看,想起难怪昨日大阏氏不喝他敬的酒,不禁哀叹,世间事,成也在女人,败也在女人,若是这个大阏氏记恨他给大单于敬献舞姬,在大单于耳边吹吹枕边风,那他这次可真就白跑一趟了。 他整晚心不在焉寻思这事,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再向大阏氏敬酒,赶忙讨好道:若非亲眼所见,本王真不知匈奴大阏氏如此才貌双全,与大单于实乃天造地设,让本王艳羡不已。 今晚金帐内举杯敬酒,都是来贺小王子生辰,哪有像他这般,没头没尾奉承大阏氏的,兰佩心如明镜,知他心中算计,并不点破,只浅浅一笑,道:多谢小王谬赞。浅酌一口便放下了手中酒樽。 犁訾靡自讨了没趣,只得回席坐下,又见一年轻男子上前,大阏氏的脸色立霁,拉着他一齐向大单于敬酒,再细看那男子,竟与大阏氏有六分相像。 译官看出犁訾靡疑惑,俯身介绍:那位是大阏氏的哥哥,左谷蠡王兰儋。 帐内喧闹声不歇,犁訾靡不知那三人在说些什么,旦看神色动作却是十分亲密融洽。心中暗自思量,原来这个大阏氏不仅自己深得大单于宠爱,还有个颇得大单于器重的哥哥!不禁后悔不迭,他千不该万不该,送那十二个舞姬来! 兰佩见到哥哥,笑着让他向大单于敬酒,不说缘由,只让他先连敬三卮,兰儋大概猜到何事,二话不说,斟满三卮酒一饮而尽,兰佩这才说:恭喜哥哥,大单于已经恩准了你和赵绮的婚事,会为你们赐婚,还不快谢谢大单于! 兰儋当即要跪,被兰佩拦住,示意今日这等场合不便,兰儋登时又斟满三卮酒,仰脖卒爵,方道:为臣谢大单于赐婚! 冒顿拍了拍兰儋的肩,感慨道:你们总称孤万岁,可这世上又有谁能真正千秋万岁!孤这王位,早晚会是欢儿的,孤只希望你身为欢儿的舅父,观大局,识大势,辅佐欢儿成大事,也不枉负了孤对你的这份恩情! 兰儋旋即叩胸起誓:为臣定不负大单于恩情,不辱大单于所托,尽为臣毕生所能,护欢儿一生平安! ...... 热闹的庆生宴过后,紧跟着摆在各部落首领面前的,便是商议是否发兵乌孙。 冒顿照例将问题抛出,让众人尽情发表意见,以丘林贝迩为首的保守派坚持绝不发兵,而以当于铁拂为首的激进派则鼓动大单于出兵西域,助乌孙解围。 此举敲山震虎,赶跑月氏,既让乌孙对我匈奴死心塌地,又可在西域诸国间形成震慑,那些蕞尔小邦忌惮匈奴势力侵入西域,定会紧随乌孙向匈奴投诚,届时我们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打通塞外关隘,羁縻西域番邦。 当于铁拂说得掷地有声,然丘林贝迩却不敢苟同,只从鼻腔里哼了一声,道:难道大单于前次在坚昆陷得坑还不够深么?!西域流沙沼泽遍布,匈奴不明当地地形敌情,冒然长途奔袭,辎重粮草补给暂且不提,若是再如前次深陷敌军利用地势设计的双重包围,只怕有去无回! 见大家吵得差不多了,冒顿示意众人噤声,命阿承拉开身后帷幕,放下两幅硕大的羊皮舆图,冒顿指着图上标注的位置,缓缓道:诸位说得都很有道理,然孤的想法,却与诸位不尽相同。孤筹谋多时,其实早有发兵西域的打算,不过孤的目标并非乌孙,也非那些蕞尔小国,而是横亘在河西西北的呼揭、楼兰、康居和大宛,只要打通了这一线,便打通了西域三十六国。 -- 第244页 在场众人,鲜有看过这两幅西域舆图,一时都有些错愕,不知大单于何时已立下壮志,欲将整个西域也划入匈奴治下。 冒顿敛容正色道:鹤蚌相争,渔翁得利,乌孙如今受月氏牵制,正是我匈奴发兵西域的绝好时机。有了这两幅舆图,方才右贤王所担心的流沙沼泽皆可避开。只要拿下呼揭、楼兰和大宛,切断东西交通,西域便成了一盘散沙,当于铁拂所说的打通塞外关隘,羁縻西域番邦,将垂手可得! 众人听罢,莫不热血沸腾,当下便同意了大单于的发兵计划。 一支由大单于亲率,左谷蠡王兰儋和右大将丘林稽且为左右副将组成的三万骑兵,将于国巫占卜之后择日发兵西域,至于那个前来求援的乌孙小王,冒顿打发了两名百骑长随他回去,先助乌孙整饬军队,排兵布阵,抵御月氏进攻,并承诺,匈奴的援军随后便到,请他务必坚持,挺到援军至。 作者有话说: 匈奴王又双叒叕要打仗啦! 这次要记得带上媳妇哟~ 第105章 冒顿单于四年。 中原战场旌旗卷舒。刘邦在基本平定三秦之后,出关入陕,慰问当地父老,欲与项羽一争天下。 他一连收编常山王张耳和成信侯张良,又命故韩国韩襄王的孙儿韩信为韩王,麾下同时拥有了两位名叫韩信的大将,这位韩国王族后裔,又被世人称作韩王信。 彼时,项羽封陈平为武信君,令其平定殷国。陈平凯旋而归。不久,刘邦攻陷朝歌,平定殷地,项羽得知后大怒,要诛杀先前平定殷国的将领,逼得美男子陈平走投无路,投入刘邦麾下。 刘邦随后自平阴津*南渡黄河至洛阳,降河南王申阳。路上,有新城三老*董公挡在刘邦马前,诉说义帝*死亡经过,控诉项羽凶恶奸险,人神共愤,请刘邦昭告各地以此为名,共同讨伐。刘邦遂为义帝发丧,举哀三日。然后向各诸侯王发布项羽大逆无道之罪状,并以此为借口,征召三河*壮士,南下讨伐项羽,为义帝报仇。 此时的项羽,正在齐地平定叛乱,杀了齐王田荣,又被田荣的弟弟田横发难,深陷齐地战场,当他得知刘邦率汉军步步逼近,原想将齐国叛军一举歼灭后再攻打刘邦,结果给了刘邦可乘之机,竟一路集结近六十万大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一举攻陷了西楚国都彭城。 项羽听闻自己老巢被端,怒不可遏,留下大军继续在齐国与田横鏖战,自己仅率三万铁骑,以雷霆万钧之势,自鲁县*穿胡陵,迂回绕道南下,避开刘邦在正面大道上设下的抵御大军,直抵萧县*,竟于拂晓从敌军侧后方发动突袭。 刘邦自攻入彭城,自以为大势已定,接收了项羽王宫中的金银美女,夜夜笙歌豪饮,不料项羽竟来得如此之快,汉军将领一夜痛饮刚刚睡下,西楚霸王的精锐已如一阵疾风刮到眼前,所到之处锐不可当,汉军不能成列,四散溃逃,项羽率楚军穷追猛打,逼得汉军走投无路,纷纷投入泗水、榖水,被杀死淹死者,有十几万之众。剩余汉军慌不择路,朝南边密林中奔逃,楚军追至灵璧*东睢水北,此时五十六万汉军已完全瓦解,溃不成军,被楚骑兵践踏冲杀,残军十几万人被逐入睢水,活活淹死,尸体堆积成山,致河床阻塞,河水向两岸扑涌泛滥。 也是刘邦命不该绝,就在项羽里外三重将刘邦死死围住,欲一刀杀了他之时,忽然一阵妖风朝楚军阵营中袭来,直刮得古树连根拔起,四处飞沙走石,天色暗如午夜,楚军人马被卷入高空坠亡,惨叫声不绝于耳,刘邦趁乱突围,率仅剩的十几名骑兵死里逃生。 经此彭城一战,原本追随刘邦的诸侯国纷纷倒戈,重又投入项羽阵营,汉军实力大损,只得在关中征集年龄超过五十六岁以上的老弱残兵,伺机卷土重来。 与此同时,一支由三万人组成的匈奴骑兵自单于庭出发,浩浩荡荡向西域挺进。 大单于此次乘坐他那辆金顶帐车,带上妻儿,并未疾行赶路,一路闲庭信步,视察原河西月氏归属匈奴的城池,烽塞防御工事的修建,牧民过冬、农家垦荒的安居情况,欣赏着大漠长河落日的壮阔景色,即便在行军路上,也可与军中将领推演行军路线,制定发兵计划。 欢儿被乳母宝英带着,对沿途这一路的所见所闻感到十分新奇,丝毫不觉困倦疲惫,而大单于夜夜有娇妻暖席,次日更觉生龙活虎,容光焕发。 一行走了三月,终于在春夏之交,穿过流沙大漠,来到呼揭城外。 此时的呼揭,以及近旁的康居和楼兰早已探听到匈奴大军兵临西域的消息,只是众人被匈奴铁骑一路向正西挺近的行军路线所迷惑,以为匈奴王此次发兵,目的是去援助已被月氏折磨的苦不堪言的乌孙,彻底灭了月氏,故而坐着大可高枕无忧的美梦,并未采取任何防御措施,直到眼看着匈奴大军突然自西调转方向,突然将矛头指向自己,才手足无措地连夜召集大臣商议应对之策,希冀会有奇迹发生。 呼揭王帐内,众人吵作一团,大部分大臣主和,用近在眼前的月氏国举例,劝说呼揭国王,呼揭绝非匈奴的对手:就连如此强大的月氏国都打不过匈奴,被匈奴撵到了西域,仅以呼揭不足两万的兵力,出兵迎敌无异于以卵击石,大王切莫意气用事! -- 第245页 也有极个别年轻武将,不信匈奴战无不胜的神话,誓要战死沙场保卫国土:匈奴深入西域腹地,对这里的地势不明,呼揭西接罗布泊,东连阿尔泰山,北有无人沼泽,无论将敌军朝哪个方向引去,他们都只有死路一条。大王,呼揭绝不可不战而自败! 呼揭国王被吵得头疼,又兼被匈奴大兵压阵的消息惊得犯了心悸病,脸色惨白,还未想好该如何拿主意,忽闻帐外通传,说月氏王的小女云尕求见。 呼揭国王曾在月氏王庭见过云尕,印象中那只是个懵懂无知,被月氏王捧在掌心的小女娃,一时闹不清她怎会忽然来到呼揭求见他,不知其真假来意,又猜测或许和匈奴的大兵压境有关,遂准她进帐觐见。 众人一时屏息,看着一个身形娇小的女子缓步进入王帐,呼揭王一眼便认出,此人果真是月氏王最宠爱的那个小女儿云尕,只是几年不见,原先锦衣玉食的小女娃,如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若不是眉间那粒朱砂,真不敢相信,堂堂月氏国的公主竟会如此落魄不堪。 匈奴大军剑指呼揭,呼揭王没工夫和这个云尕多废话,清了清浑浊的老嗓,开门见山道:听说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云尕异常镇定,斩钉截铁道:小女特来向大王献计,助大王杀了匈奴王,解呼揭灭国之危。 呼揭国王不可置信地圆睁双目:当真?就凭你?! 云尕的唇角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当真。就凭我。 那笑阴气森森,令人生怖,呼揭国王看着她那张枯槁的脸,道:你为何要来助我? 为何? 因为她不顾一切救了他,而他,却无丝毫怜悯和感恩之心,绝情抛弃了她。 还有,他的那位大阏氏,徒有绝美的容颜,却也是个心肠冷硬无情的妇人! 正是因为他和他心爱的大阏氏,害她一次次走投无路,差点饿死,冻死,淹死,被流寇和乌孙王杀死...... 她被残酷的自然环境和王庭的尔虞我诈摔打磨砺,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如今还活着,是天意不让她绝,她此生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和动力,便是让冒顿和他那位心爱的阏氏跪下向她求情,之后,如他们无情待她那般,绝情地举起手中白刃,杀了他们。 是他们该死! 他和他的大阏氏,统统都该死! 因为他当年在月氏为质时曾玷污了我,威胁我不许声张,不然便要杀了我,致我终身不能生育,后被父王得知,一怒之下将我抛弃。我恨冒顿,恨之入骨,我要他不得好死! 云尕咬牙切齿地说完,呼揭王和帐内众人皆惊得目瞪口呆。 呼揭王捻着花白的髭须暗忖,月氏向来看重女子贞洁,未及笄的女子更是如金子般珍贵,从前便听说月氏贵族有女子新婚之夜被夫君发现不贞,被族人负石投河的事。 当年冒顿在月氏为质时,云尕还是个未及笄的小姑娘,这个冒顿怎能干出如此禽兽的事来?! 或许,那是冒顿当年对月氏王的一种报复,云尕当时不敢说,当月氏王得知这一切时,为时已晚,为维护王室脸面,只得忍痛与自己最爱的小女做切割,将她赶出了月氏王庭。 他心如电转,很快便信了云尕的鬼话,问她究竟有何妙计,应对已然兵临城下的匈奴铁骑。 云尕不疾不徐说出心中计划,并叩首发誓:此计不成,小女将以死谢罪! 待她说完,帐内静了半晌无人应话,呼揭王并不关心云尕是生是死,只觉得她说的计策甚是可行,遂命人先领她下去沐浴更衣,给她弄点吃的,让她好好休息。 待她走后,呼揭王看向帐内众人,道:诸位如何看? 此前主和的大臣垂头默不作声,主战的武将则跃跃欲试,甘当杀敌急先锋。 呼揭王叹了一声,道:有道是,安危在是非,不在于强弱。存亡在虚实,不在于众寡*。匈奴不分是非,悍然入侵我呼揭领地,发动侵略战争,孰是孰非,天理可鉴!本王欲联合西域诸国奋起迎敌,将匈奴铁骑赶出西域,保我子民安居无忧! ....... 日暮时分,匈奴大军在距离呼揭国不足几十里外的开阔空地上安营扎寨,三万铁骑将金顶帐车拱卫在正中,帐车内,兰儋和丘林稽且正和大单于商议明日的攻城计划。 欢儿这几月与父王朝夕相处,已不复父子间的生疏,见冒顿在舆图上指指点点,他也跟着上蹦下跳,闹得冒顿没法集中精力排兵布阵。 兰佩见儿子放肆过头,正待要去将他抱走,见冒顿已先她一步将儿子抱在膝上,一边抖腿逗儿子,一边继续推演。 兰佩实在看不过去,走过去轻声道:给我。 冒顿抬眸,见她面色不悦,乖乖交出儿子,开始专心致志干正事。 待几人商定明日事,已近亥时。欢儿早被宝英抱去睡觉,兰佩从后帐走出,见众人皆已散去,冒顿仍立在那两幅巨大的西域舆图之前,如入定一般。 怎的还不去睡? 她缓步走近,牵起他的大掌,柔声道。 蓁蓁,冒顿凝视着舆图,沉声道:你知道,我自为王以来,便立誓,要使天下引弓之民为一家。如今,我匈奴战马终于踏上葱岭以西的这片宝地,距我心中之所愿,又近了一步。 -- 第246页 嗯。兰佩点头不语,随他一齐看向舆图。 西域对我之战略要意,在于连接东西交通,盛产汗血宝马。如在我有生之年与中原帝王终须一战,西域便是我匈奴之左膀,河南地则是我匈奴之右臂。以此对中原形成虎钳之势,匈奴骑兵将势不可挡。 兰佩听他娓娓道来心中筹谋,弯了弯唇角,笑道:大王说得极是,明日便要出兵,今日还是早些歇下吧。 冒顿收回视线,瞥她一眼,语气转得极不正经:大阏氏一直催我歇息,是要给孤表演什么西域幻术吗? 匈奴大军此次带了几位西域向导,其中一位擅长幻术表演。兰佩听闻西域幻术除了可障目催眠,割舌吐火,兴云吐雾,还能使男女催/情致幻,一夜云雨个十次八次都不在话下,一时惊得瞠目结舌,啧啧称奇。 冒顿当时瞅了眼她的神情,心中满不是滋味。 为了将就她的承受力,他时常需克制隐忍,明明不是他不行,可瞧她那表情,倒像是多么羡慕一般。 此语一出,兰佩脸蛋登时通红,斥了他一声:你休胡说!便撇下他,径自往后帐去了。 还不等走出五步,被他自后打横抱起,扬一脸坏笑,眼中火光灼灼,魅惑道:那孤给你表演,可好? 兰佩眼眸汪着春水,怀疑这男人真和那向导偷学了催/情幻术,见他贲张着全身虬肌,将她颠来倒去的折腾,那架势,似是真要足了十次八次才得放过她。 可怜那金顶帐车,经这一路飞沙走石长途颠簸,木板松动,大单于又卯足了劲表现讨好,将那帐车的木制底座都震得吱嘎作响。 直到她哭着喊疼,他又要了她的纤纤玉手一回,才放过她沉沉睡去。 翌日待她睡醒,身边早没了人影,待她匆忙洗漱更衣走出帐车,见大军已经开拔,留下三千精锐兵力,护卫帐车安全。 她望着远处呼揭国隐隐绰绰的城郭,倏尔涌上一阵怅惘,又是一次不告而别,虽知这回他做足了准备,仍是兀自不安,惟愿他不伤一发一毫,早日得胜而归。 时至晌午,四下静得出奇,兰佩和欢儿一起用膳,心不在焉地看着儿子自己用手往嘴里塞馍,越想,越觉蹊跷。 照理,冒顿领着两万多骑兵,无论朝那个方向去,定会声势浩大,若是两军相接,金戈铁马之声,方圆百里应都能听见。 怎会,一上午过去了,四下仍如此之静? 正狐疑间,忽觉脚下传来一阵剧烈震动,帐外传来马匹的嘶鸣和战士惊恐的呐喊声,兰佩不知帐外发生何事,下意识将欢儿紧紧抱入怀中,不等她起身站起,脚下的帐车已经开始缓缓移动,宝英站立不稳,惊得尖叫一声,紧跟着,伴随奔涌的流水声,巨浪瞬间涌入帐车内,不过眨眼间,已淹没帐车底部的地板,水位迅速不断上涨。 大军驻扎的地方,分明是一片前后皆无水流的开阔空地,西域本就少雨,这样汹涌的大水,究竟是从何而来? 兰佩在不绝于耳的惨叫声中将欢儿举过头顶,艰难地蹚水向帐车门边走去,恰在此时,帐车门被水冲开,她这才发现,无数士卒组成的人墙正护卫着帐车,企图将金帐托举过头顶,而他们的四周,早已是一片汪洋大泽。 眼看着驻扎营地中的无数毡帐,马匹,人墙外围的士卒被奔涌的洪水裹挟而走,水势还在不断涨,她已顾不上去想这滔天洪水从何而来,自己又会被水冲向何处,脑中只有一个异常坚定的念头:欢儿不能有事,欢儿不能有事! 水流上涨速度极快,在这片开阔地上根本无任何可攀附之物,伴随着又一波猛烈的大浪袭来,帐车终于被彻底肢解为一块块漂浮的木板,原本护卫帐车的士卒此刻也被冲散开,奋力在水中攀附大块的木板,企图再次组成人墙,护住大阏氏。 兰佩的衣服早已湿透,全身浸泡在冰冷的水中,她再次感受到幼时在白鹭泽溺水时的无助一幕,一直被她高举的欢儿此刻也哇哇大哭出来,让人心中更觉绝望。 渐渐地,她感觉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欢儿交到身旁一个士卒的手里,那士卒正攀着一块木板,想用身体去阻挡仍在不断上涨的洪水,兰佩只来得及对他大呼一声:保护好小王子! 便被脚下一阵湍流卷入水中,随着漂在水中的浮木,一起消失在远方。 作者有话说: 小帖士: 平阴津:今河南省孟津县 三老:乡村教育官 义帝:即芈心 三河:河南、河东、河内,河指黄河 鲁县:今山东省曲阜 胡陵:今山东省鱼台县 萧县:今安徽省萧县 灵璧:今安徽省淮北市 安危在是非,不在于强弱。存亡在虚实,不在于众寡:出自《韩非子安危》 第106章 西域。 北有阿尔泰山,中有天山,南有昆仑山。 在高山与盆地间的广袤流沙大漠中,依托大小不等的水系河流,散落点点绿洲如璀璨宝石,聚集人类在此繁衍生息,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城邦。 这些城邦,大部分种植五谷,土地草木,畜产作兵,皆与中原相近。也有盛产无论在中原或在匈奴看来,都十分珍稀的物产,如于阗的羊脂玉石,大宛的汗血宝马,罽宾的珠玑珊瑚,姑墨的铜铁雌黄,莎车的铁山青玉...... -- 第247页 因交通不便,西域城邦之间相对闭塞,完全不具备统一的信息传递能力。且这些小国将寡兵微,很难形成有效战斗力,从月氏仅靠残兵就将西域强国乌孙打得惨败,便可窥见一斑。 虽然这些小国即便联合起来,也未必是匈奴的对手,为谨慎起见,冒顿还是采取了各个击破,分而治之的战略。 他将两万多骑兵分为四队,同时向北边的大宛,南边的楼兰,西边的康居和正前方的呼揭发动进攻,并提前颁下军令,若有开城投降者,不可伤其一兵一卒,不可入城烧杀抢掠,以示匈奴友好和诚意,若有负隅顽抗者,强攻到底,杀无赦,以示匈奴军力之强及征服西域之决心。 故而,云尕向呼揭王所献计策之中,由呼揭向邻国发出联军抗敌檄文,共同抵御外敌,保卫西域这一条,已被冒顿提前防范并先发制人,没能派上用场。 然而云尕和呼揭王也知,这个计划花时费力还未必能达到预期,靠人不如靠己,匈奴大军既已驻扎在呼揭城外,最快的灭敌之计,便是直捣他的驻扎大营。 冒顿手中,那幅从月氏王庭搜出的西域舆图上,并未标记大军所驻扎的位置,曾是计式水*的河床,几年前因罗布泊大旱,流入罗布泊的计式水被迫改了河道,渐渐裸露出河底,与周边戈壁融为一体。 然而云尕知道,当日向父王敬献舆图的西域商贾曾说过,这些在舆图中并未标注出的裸露河床,极有可能在某个大水之年满溢,致河流再次改道,罗布泊水深泽广,周边裸露河床能避则避。 她告诉呼揭王,冒顿此次悍然发兵西域,全仗手中那副舆图,可他不知,那舆图竟也暗藏危险,眼看着他将大营安扎在了地势低洼的原计式水河床之上,又逢去冬今春西域暴雪,上游涨水,若是人为将罗布泊中的大水重新引回昔日河道,匈奴大营顷刻间将化为一片汪泽。 同时云尕又告诉呼揭王,冒顿此次发兵,专门造了一辆金顶帐车,带了他最宠爱的大阏氏和匈奴国唯一的小王子随行,若是当他在前线作战时得知大营被水冲毁,他的大阏氏和小王子皆被水淹生死不明,定会撤军回救,届时,呼揭军队自后追击,匈奴骑兵将溃不成军。 呼揭自建国以来世代生活于此,呼揭王曾亲历数年前罗布泊大旱和计式水改道,因而对云尕献计十分心动,当夜便组织军队奔赴罗布泊,在近呼揭国这一侧掘口引流,将罗布泊大水重新灌入计式水干枯河床,并在计式水上游用沙袋堵住水流,减缓水速,直到上游蓄水量接近极限,几百军人飞快撤出沙袋,使上游来水奔腾而下,不足两个时辰便冲毁了匈奴大营。 只是他们千算万算,没能算到匈奴王冒顿根本未将呼揭放入眼里,而是率军北上,直奔大宛而去,留下进攻呼揭的,是兰儋率领的四千骑兵。 这支骑兵在围城强攻的同时,派几十名精锐潜入流沙之中,口含鹰骨露出沙地呼吸,直接从地下潜入呼揭城内,在守门士卒还在应对城外攻击,毫无防备之时,已将城门大开,放同袍飞骑入城。 呼揭王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精心部署的计划完全没能打乱敌军阵脚,匈奴骑兵仅用了短短一个时辰便破城而入。 他一怒之下派人将云尕绑了带入王帐,欲先杀了她,却见云尕异常淡定,缓步而入,唇角扬笑道:罗布泊大水既已冲了匈奴大营,冒顿的大阏氏和小王子定已命丧黄泉,冒顿得知后将生不如死,我亦死而无憾! 说罢,不等呼揭王动刀,云尕竟一头撞上帐内玉石案角,咚得一声闷响,头破倒地,殷殷鲜血自额头流入衾毯,脸色迅速转为灰白。 呼揭王盯着地上已然奄奄一息的女人,至此才幡然醒悟 原来云尕不过利用呼揭助她报私仇,且在此之前,无论成与不成,她都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如今城门被破,他又放水淹死了冒顿妻儿,冒顿得知后,定先一刀杀了他,再将呼揭灭国,为他死去的妻儿祭天。 思及此,他在万般悔恨和绝望之中,抽出腰间佩刀,几乎毫不犹豫地,猛地刺入自己的胸膛。 ...... 兰儋率大军攻破呼揭王城,远远便见城内主道上,满国文官武将围着呼揭国王的尸首跪倒一地,为首一名长者手捧纯金王仗,以示投诚。 他正待策马向前,身后,一名斥候突然自城外飞奔而至,口中高喊紧急军报!,直至看到兰儋,急停在他身前,下马叩首道:大人!罗布泊昨夜涨水,水流今早自旧河道涌入驻扎军营,短短两个时辰已将军营冲毁,大营如今已是一片汪泽...... 兰儋听完,大叫一声:你说什么?瞪目急问:可有大阏氏和小王子的消息? 斥候道:守营士卒来报时只道大营被毁,其他的,并未多言。 兰儋忧心留在驻地的兰佩和欢儿,心急如焚,即命千骑长綦毋勇留下接管呼揭事务,自己领两千骑,掉头就要回大营去。 末将识水性,愿随左谷蠡王同去! 綦毋勇因在北海围困时捕鱼有功,回到单于庭后便被大单于擢升为千骑长,兰儋对此亦有所耳闻,听他如此说,当即便准了,换了另一名千骑长留下,临走前,他忽然停马,拎起那个手举王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大臣,咬牙道:你与我们同去! -- 第248页 那位名叫库班的大臣低垂着不知还能在脖颈上停留多久的人头,惨白着一张老脸,被刀戟押在马上,跟随兰儋和綦毋勇,一齐往匈奴大军的营地奔去。 ...... 被冒顿兵分三路欲各个击破的大宛,楼兰和康居三国,乍闻匈奴大军逼近,无不惊慌失措,楼兰和康居因对自身实力有着异常清醒的认识,并未如呼揭那般徒劳挣扎,皆十分痛快地打开城门,将匈奴将领迎入城中,殷勤酒肉管带,匈奴铁骑几乎未费一兵一卒,便接连拿下西域两个地理位置十分重要的小国。 只有冒顿领兵攻打的大宛,组织了有力的防守和反击。 大宛地处西域西北,除了盛产汗血宝马,还驯养了一支由上百只成年公象组成的象军。 冒顿率大军千里奔袭,本欲以快取胜,结果不等在大宛城下摆出攻城阵势,忽见西面山坡冲下上千铁骑,均身骑汗血马,这些马匹身型高大雄壮,前胸凸起,臀部滚圆,四肢修长有力,暴烈地斜目长嘶,长鬃怒竖,比匈奴骑兵的战马高过一头,速度也更快,如一阵疾风闪电,迅速冲散匈奴军阵,驱赶着匈奴骑兵向南溃散而去。 冒顿骑在马上,正待鸣金重整军阵,只听南边林中发出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脚下大地为之震颤,匈奴骑兵身下的战马察觉异响,纷纷紧张地缩回前蹄,发出惊恐的嘶鸣。 紧接着,便见上百只大象自林中冲出,大象的巨牙上佩戴尖锐的金属套,身上均披挂重甲,搭建小型木质塔楼,塔楼里有三名士兵,一人驾象,两人手举长|枪和弓箭,居高临下,向匈奴骑兵发起攻击。 这些大象皮糙肉厚,一般弓箭刀戟根本无法形成有效攻击,匈奴骑兵毫无防备,被大象踩踏、被象背上弓箭手射死者不计其数,冒顿虽身经百战,却是第一次遭遇象军,眼看身边士兵不断倒下,为减少伤亡,他当机立断发出号令,迅速组织后撤,鸣金收兵。 大宛士兵见匈奴撤兵,因天热象群身负重甲,长时间作战极其易怒,恐再追下去象群不受控,因而并未穷追猛赶。 匈奴军队逃了一阵,回首见敌军未再追来,寻了一处隐蔽的山坳安营扎寨,救治伤员,不多时,军中千骑长报大单于,清点兵马毕,死伤人数近千。 军营内,点点篝火升起,一弯新月高悬,冒顿坐在军帐外的篝火旁,仰头遥望北辰,身影犹如石化。 今日与大宛初次交锋,便折损了近四分之一的兵力,可以预料,如果找不到破象阵的有效办法,两军再次交锋,匈奴军队仍将损失惨重。 那些大象足有三丈来高,象牙尖利,皮极厚,几乎刀枪不入,大宛军队在大象身上又有塔楼保护,根本无法近身,匈奴骑兵在这象阵面前犹如蝼蚁,被象牙轻轻一挑,抛出丈远,再被其它大象一脚踩死,其状惨不忍睹...... 大王,用膳了。 千骑长玛卡给冒顿送来炙烤的羊肉,打断他的思绪,他抬眸,示意玛卡将东西放下,忽然,他猛地从岩石上站起,激动地围着篝火来回踱起步来。 他想到了! 从前曾听兰佩说过,中原在西周和春秋时皆有象攻的军事记载,其中春秋时期楚国的火象阵让吴国吃足了苦头。他当时问兰佩,中原兵书上可有破象阵的记载,兰佩说,大象怕火,若是火攻,大象绝不敢上前,还有,大象虽体型庞大,但行动迟缓,自身太重,无法跳跃,因而一定要避免在开阔空地遭遇象阵,可将它们引入沟渠或者陡峭之地,它们无法在短时间内上坡,或者下坡。 冒顿很快便定下了破大宛象阵的计策,顾不上用膳,他速招军中千骑长入帐,详细部署明日对战计划,千骑长们今日手下都折了不少弟兄,正憋着气要为死去的同胞报仇,只是苦于一时想不出攻破象阵的办法。听大单于说罢,莫不心悦诚服,诺诺应声,领命而出。 冒顿这才重又走出军帐,望着那轮新月,眼前浮现出兰佩的笑靥,心尖霎时一软,方知自己甚是想她。 不知她此时身在金顶帐车中是否已经歇下,如他明日能顺利攻破敌军象阵,拿下大宛,距离回去见到她的日子,应是不远了...... 作者有话说: 计式水:今塔里木河,古时曾汇入罗布泊。 --------------- 这两日朝夕相处的同事突然离世,整个人都是懵的,状态很不好,电话接打不停,坐在电脑前,一个字也敲不出来。 珍惜当下,认真、开心、释然地活好每一天,因为那句话是真的 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先更这些,我发现越想快点写完,越是写不完,再给我点时间,兰佩和冒顿后面不会太坎坷了,这次是最后一道坎。 人生已然这么苦,就让冒顿和兰佩甜甜的吧。 第107章 悠悠驼铃,穿流沙大漠,过绿洲河滩,一路叮叮噹噹,带着亘古不变的节拍,远远而来。 兰佩循着这驼铃声幽幽转醒,发现那铃声并非来自梦中的召唤,而就在她耳边,清脆悦耳,回响在寂静的旷野。 正午的日头晃得她微微眯眼,迎着刺目的光,前方是一条蜿蜒不见首的驼队,而她,正趴在这驼队其中一匹高大的双峰驼上,一条宽大的皮绳自她的身上绑至驼腹,将她牢栓在驼背上。 -- 第249页 她的意识一瞬倒回,倏然记起自己昏迷前的一幕。 她是被滔天的洪水卷走的。 在那翻滚的巨浪中,她被强烈的求生欲驱使,艰难地攀住了一块浮木,将头浮出水面,顺水而下,直到水流减缓,双臂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没入水中。 那之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她在驼背上挣扎两下,想要伸手解去皮带的束缚,后方驼队里的人发现她的动静,急摇了几下驼铃,整个驼队听见铃声,立时停了下来。 她一时动弹不得,用极怪异的视角看去,前方骑在骆驼身上或是牵骆驼前行的人,皆头裹白色纱巾,身穿白色罩袍,骆驼身上驮着大大小小的包裹,皮箱,挂着风干大鱼。 如果她没猜错,这应是一支焉耆国的商队。 她曾在介绍西域风俗的书中看过,焉耆国近海水,多鱼,民皆头缠白巾,着白袍。 紧接着,她便听见前方有人叽里咕噜说着西域语,骑着骆驼调头朝她的方向而来。 为首一人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浓眉大眼,茂盛的毛发卷曲,从鬓角一直延伸至下颌,左侧脸颊横着一道两寸来长的刀疤,面相狰狞。 他先是看了兰佩一眼,之后微微侧身,对身后一位随从用西域语说:问她是谁。 不等那人开口,兰佩下意识先看了眼自己的穿戴,织锦刺绣的外袍早被大水冲走,身上罩了件与焉耆人无异的白袍,长发披散,全身上下无一钗一饰。 她不知这支商队的来历,也不知他们救下自己的真正目的,自然不会说出真实身份,因而当那人用并不十分标准的匈奴语问她:你,匈奴人?时,她睁着无助的大眼,用匈奴语语无伦次道:你们是谁?我现在很不舒服,你们能不能给我松绑? 为首那人蹙起眉,丝毫没有替她松绑的意思,身后随从继续问她:你叫什么? 兰佩想了想,随即痛苦地连连摇头,涨红了脸激动抽泣道:不记得,我都不记得了!我为何会在这里?你们是谁?! 那几个人对视了两眼,为首那人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挥舞两下,会说匈奴语的随从表情立时更严厉了些,斥道:你最好放老实一点,快说,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兰佩匍在驼背上,双眸不动声色地扫过这支商队里的焉耆人,从他们脸上如出一辙的肃杀神色,腰间统一的佩刀,以及这位首领对她的态度已基本可以断定,这伙人救下她,并未安什么好心。 而她现下的处境,丝毫不比那日被洪水卷走好上几分,手脚全身皆被捆绑,身上没有任何防身之物,这些人既可救她,一反手,也可轻而易举地杀了她。 兰佩死咬牙根,装疯嚎啕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谁?你们又是谁?! 落水空腹本就身体虚弱,如此干嚎了两声之后,兰佩便顺势佯装晕厥了过去。 名叫卜杜拉的头领微微蹙眉,已基本可以确认这个女人就是匈奴人,且,因溺水惊吓过度,应是失忆了。 失忆了倒也好,卜杜拉想,毕竟他们这支商队,除做不可为外人道的货物买卖,也做人牙交易,当日救她就是看她姿色绝佳,如果卖给中原那些好豢养西域女的大户人家做奴做婢,应能卖上个好价钱。 她如今记不起前事,倒能让这笔交易省去不少麻烦。 他伸手在她鼻翼处探了探,见她尚有呼吸,不过是一时昏厥,也没替她松绑,一挥手,示意驼队继续向前,自己也骑着骆驼,再次行到队伍的最前方。 毕竟这条自西域通往中原的漫漫长路,他几乎每半年就要走上一遭。放眼整个焉耆国,再没有比他更熟悉这条交通的商贾了,且这一次,因交易的货物极端重要,他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 兰儋领着綦毋勇和手下几千骑兵匆忙赶回大营,一路上虽心有准备,仍是为眼前所见惊到瞠目。 出发前齐整的军营营帐如今一顶不剩,被拱卫在军营正中的金顶帐车更是连块木板都不见,幸存的士卒和马匹散落在宽阔的大河两岸,河水虽已渐趋平缓,水位也一点点降下去,单从河的宽度便可想见,当时从上游猛冲而下的洪水有多湍急凶险。 兰儋急急下马,速招来士卒询问大阏氏和小王子的情况,话音刚落,幸存士卒齐齐跪下,呜呜哭声断续传来。 兰儋一见这阵势,心中登时凉下半截,大喝道:哭什么?快说! 被问话的那名士卒道:当时水流太急,小的们拼尽全力,只护住了小王子,大阏氏,大阏氏她...... 兰儋语气几近咆哮:大阏氏怎么了? 那士卒哆嗦着颤声道:大阏氏被洪水卷走了...... ...... 大宛。 五日前,匈奴骑兵被象阵打得惨败,溃逃后一直未再组织进攻,大宛将领肸密昨夜撤下了守城的重甲防御,命象军做好随时迎敌准备,又招呼军中高级军官痛快喝了顿花酒,一直喧闹至天明。 都说匈奴骑兵似洪水猛兽,地狱阎罗,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依我看,在我大宛象阵之前,不过也是女人的衣裳,一扯就破,哈哈哈哈...... 说话的,是肸密军中的副将哈桑,另一名副将接过话来,奉承道:肸密大将此次领军击退匈奴王,定将名震西域,取代冒顿,成为声威远播的铁血战神! -- 第250页 将冒顿打得五天不敢露面,肸密本就心中得意,听手下如此阿谀逢迎,更是难掩忘形之色,哈哈大笑道:那个冒顿,若不是怕尿了,怎会过了这些天都不敢再来一战,堂堂匈奴王,在我大宛象军面前,不过就是个孬种罢了! 众人连连应和,肆意侮辱谩骂声不绝于耳,并不知,他们口中的那个孬种,此刻正在默默铺着将他们送入黄泉的路。 一只匈奴骑兵玄衣玄甲,趁夜色潜伏至黄土夯砌的外城下,待到天色蒙蒙亮,突然架起云梯开始攻城。 守城士卒一连几日连个匈奴人影都没见着,加之接到肸密卸掉重甲的军命,彻底放松了戒备,此刻都还在睡梦中,忽闻有人大喊匈奴人打来了,起初并无人当回事,直到听见鸣镝声呼啸着自耳旁飞过,才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连软甲都来不及披挂,匆忙提着弯刀登上城楼迎敌。 肸密宿醉未醒,听报匈奴突然攻城,一边摇摇晃晃穿戴盔甲,一边号令象军自敌军后方发起进攻,欲吸引匈奴兵力,前后夹击。 很快,几百只公象再次迈着沉重的脚步,冲到匈奴攻城士卒背后,正当象背塔楼上的大宛士兵拉弓待射时,忽自象阵的西北和东北方又冲出两支匈奴骑兵,手持长戟弓箭,远攻大象双目,且边战边退,并不恋战。 肸密见有几只大象被匈奴人射瞎双眼,暴怒不已,命象阵调头,追赶那两只突袭的骑兵,直追到一处坡地上,刚刚还在前奔逃的匈奴骑兵一瞬全没了踪影。 肸密暗道不好,刚要下令撤退,无数火杖突然从天而降,落入象阵中。大象突见明火,惊慌不已,有的摇着长鼻不敢挪动半步,有的抬起前蹄又重重落下,有的开始原地转圈,企图将身上用铁链捆绑的沉重束缚摇落。 大宛士兵见身下大象不听使唤,一时忙着稳住大象,以确保自己不会从塔楼上掉下摔死,匈奴骑兵则趁机展开反击,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很快在空气中弥散开去,失去了驭者驾控的大象,在火中如无头蝇一般四处乱撞,将昔日骑在它们身上作威作福的大宛士卒抛至脚下,跺足乱踩,无数尸首被踩陷入泥中,惨不忍睹。 恰在此时,一声尖锐的鸣镝声自空中再次响起,匈奴王身骑雪花豹立于坡顶之上,手中鸣镝对准慌乱不堪的肸密直射而去,不过一个弹指,这位昨夜还在嘲笑匈奴王孬种的大宛将领额间中箭,圆睁双眼直挺挺向后栽去,重重摔倒在地,被他平日用鞭抽打,用象钩扎刺的大象一脚踩上腹部,瞬间化作人泥,尸身断成两截。 肸密既死,象阵破攻,冒顿率领骑兵火速冲至城外,与今早攻城的那队人马汇合,大宛守城士卒根本无力抵抗匈奴疯狂的攻击,不出一个时辰便被攻破城门,眼睁睁看着匈奴王活似地狱阎罗般,领兵自城外冲杀而入,大宛城内迅速沦为屠宰场,黄土地上血流漂杵,大宛为它的固守付出了国都屠城的代价。 ...... 呼揭城外的匈奴大营,距离兰佩失踪已过去了十日。 这十日间,兰儋领着士卒顺流而下,一寸寸草皮搜寻过去,綦毋勇一次次跳入河水中,却又一次次无功而返。 越来越多的匈奴士卒被水泡涨的尸首浮出水面,被冲至河岸,然而却始终不见大阏氏的踪迹。 兰儋不禁联想起当年兰佩为逃婚躲去焉支山,失足坠崖后父亲说的那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睁着猩红的双眼,暗哑着肿胀的嗓子,咬牙道:继续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冒顿攻下大宛返程回到呼揭,见城外毫无驻军痕迹,原先大营扎寨之处凭空多出一条大河,正纳罕间,望楼上匈奴士卒远眺大单于回,速通报千骑长丘林稽且,很快,呼揭城门大开,丘林稽且领兵出城列队,迎大单于进城。 冒顿高骑马上,见丘林稽且面色沉重,手下将士个个死气沉沉,毫无凯旋喜色,刚要开口问话,丘林稽且已噗通一声跪倒,带着身后上千骑兵在城门外乌压压跪下一片,冒顿心中一凛,蹙眉沉声道:出何事了? 丘林稽且顺利拿下楼兰、康居,也是刚回驻地不久,听闻大阏氏被洪水卷走至今下落不明,便与兰儋商定兵分两路,兰儋寻人,丘林稽且驻守呼揭等待大单于回。 当时两人心中尚存一线希望,当大单于从大宛回到呼揭时能将大阏氏寻回,可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大阏氏依旧下落不明,这希望也一日日渺茫下去,如今大单于凯旋,大阏氏失踪的消息,是再也瞒不住了。 丘林稽且回道:十五日前,呼揭城外匈奴大营忽遭上游洪水,瞬间冲毁匈奴军营,守营士卒拼死保护大阏氏和小王子,怎奈水势太猛,小王子得救,但大阏氏不幸被洪水卷走,下落不明,兰儋已率人沿河岸搜寻,至今还未传回消息。 冒顿听到兰佩被水卷走,又想起刚策马路过的那条大河,顿觉一阵天旋地转,抑制不住双手发颤,握拳死攥住缰绳,牵出手背上根根青筋暴凸。 他缓缓抬起布满蛛网血丝的阴鸷双眼,语气冷至冰点:那洪水,是从何而来? 丘林稽且道:据说是月氏王小女云尕向呼揭国王献计,引罗布泊大水至计式水干枯河床,呼揭士卒连夜又挖又堵,待到匈奴大军开拔,上游撤下麻袋,至大水从天而至,匈奴军营正好驻扎在计式水干枯河床之上,躲避不及,酿成惨祸。 -- 第251页 冒顿缓缓闭目,紧绷的下颌线如斧削刀砍:那云尕和呼揭国王,现在何处? 匈奴大军刚破城门,云尕和呼揭国王便先后自裁而亡了。 冒顿蓦地睁眼,厉声道:将那日号令、参与掘口放水的呼揭人统统羁押,让他们日日为大阏氏祈祷,若是大阏氏无事,他们的家人便无事,若是大阏氏遭遇不测,孤要诛他们九族! 遵命! 冒顿狠狠说完,转身纵马而去,耳边风声呼呼,夹着从他口中说出,而他根本无法承受的那句若大阏氏遭遇不测,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 不会的,兰佩不会有事,他不允许她有事! 就算将这河水抽干,将整个西域掀个底掉,他也要将她找回来,毫发无损,完好无缺地找回来! ...... 焉耆商队风餐露宿,行走了近半旬,终于离开了那片被称为死亡禁地的流沙大漠,来到一个名叫巴里坤的绿洲小镇。 过了这个小镇,前面便是有山有水的祁连山脉,河西已然近在咫尺了。 兰佩通过这些日的细心观察,大概摸清了这支商队的来历。诚如她所料,商队里都是焉耆人,靠与中原易货为生,至于卖什么,他们一路上讳莫如深,从不提及半字。那个名叫卜杜拉的首领,每日话少得可怜,对她更是一句话也无。 这一路,这伙焉耆人虽不给她好脸色,但并未短她吃食,她被捆绑双手,就连吃饭时也不曾解开。至于他们救下她的目的,兰佩从他们对待自己的态度,以及偶尔用西域语说得的只字片语中猜测,大概是想将她卖掉赚一笔。 因未入河西匈奴地界,兰佩知道即便自己逃脱了,独自一人在流沙大漠里也很难活命,因而一直装乖示弱,被他们用绳索拴着,现下,眼见着河西奢延遥遥在望,她开始活动心思,寻找逃跑的契机了。 这晚,商队来到巴里坤,并未入市镇,依旧在户外野地里升起篝火,安营扎寨。 他们这一路上都是这般小心谨慎,只吃自己随身携带的食物,从不在外采买,且从不饮酒,每晚睡觉时,也都是轮班值守。 吃完晚饭,卜杜拉领着两个手下抱着个黑木箱要出去,临走前,特意叮嘱一名被唤作伍叔的长者看好她,别让她跑了。 兰佩佯装听不懂,安静地被他们反绑双手,扔进一处逼仄的简易毡帐里,透过毡蓬缝隙,隐约能看见帐外几人围着篝火,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不多时,那些人回到各自毡帐休息,只留一人在外值守。 若是想逃,此时卜杜拉不在,巴里坤小镇就在前方,确是这些日来最好的时机,然而兰佩也知,自己手无寸铁,帐外又有人看守,凭她一己之力,即便跑出去,不等跑到巴里坤,定将被他们抓回,之后他们会如何对她,可就说不好了。 她正思量着,静夜中,忽然听见有人掀开毡帐走了进来,听脚步和呼吸,分明是商队里的人。 毡帐狭小,仅容一人躺卧,那人自帐门两步便跨到她身前,不等兰佩喊叫出声,已用一把弯刀抵住她的颈项,在她耳边用生涩的匈奴语说:不许出声,否则我杀了你! 整个商队,会说匈奴语的只有车尔成一人,兰佩借由夜色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紫赯脸,压低了发颤的声音问:你要做什么? 车尔成根本不用回答,他压在兰佩身上,迫不及待脱着自己衣袴的行径,已经暴露了他接下来要对她做什么。 而他如今根本就顾不上回答她。 当日商队路过一片河滩,是他发现并救下了这名匈奴女子,他当时就想将这女人占为己有,结果被卜杜拉抢先一步,说这女子容貌不错,卖到中原,应能卖出个好价钱,让商队里谁也不许打她的主意。 他憋忍了一路,一直想要强上她,终于等到今日卜杜拉不在,给了他这个好机会,卜杜拉听不懂匈奴语,待他完了事,不管这个女人说什么,卜杜拉都听不懂,自然也不会知道他都做了什么。 车尔成脱下自己的衣袴,一只手开始不安分地扒兰佩的袴子,兰佩屏住呼吸,感受着那刀刃贴在脖颈处的凉意,低声道:你若再敢碰我一下,我立马便借你的刀割喉自尽,卜杜拉回来后见到我的尸首,定不会放过你! 车尔成手里动作略有一顿,看了眼女人眼里的惊恐,嗤笑一声,不屑道:想吓唬我?怎么办,可我不怕,也不信...... 话音未落,兰佩猛地偏头,将脖颈撞向那锋利的刀刃,顷刻间,汩汩鲜血将白刃殷红,车尔成怒不可遏,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捏住她的下颌,压低了声音斥道:想死?没那么容易! 第108章 兰佩并非真心寻死。 她只是在赌,赌车尔成不敢让她死。 果然,见她摆出一副无惧死的烈女架势,车尔成丢掉手中匕首,正欲胡乱扯块布头堵她的嘴,兰佩突然用西域语大喊出声:救命! 这一声乍响而起的高呼,在城外阒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被商队里值夜的同伴听见,正欲看个究竟,恰在此时回到驻地的卜杜拉已抢先一步,朝兰佩的毡帐大步而来。 车尔成不知危险逼近,怒目圆睁,重又捡起地上的匕首抵上兰佩的脖子,威胁道:再敢出声,我立马杀了你! -- 第252页 话音刚落,便被掀帘而入的卜杜拉一脚踹飞,撞上支撑毡蓬的圆木,重重摔到地上。 紧跟而来的随从手举火杖,将帐内照得通亮,众人眼前所见,车尔成光着身子,手中匕首掉落在地,兰佩衣衫不整,脖颈处一道寸许的刀伤还在向外渗着血。 事实无须多言,车尔成不听从首领命令,碰了不该他碰的女人。 在这支商队里,所有人的生杀大权皆握在卜杜拉手中,违抗他的命令,是砍头还是砍手指,全看卜杜拉心情。 见卜杜拉脸色阴沉,车尔成自知事情败露,连滚带爬扑到卜杜拉脚下,抱住他的脚踝,哆嗦着解释:头,不是您想得那样!是她,她趁您不在,将我骗来此处,设计陷害我,还有,她明明会说西域语,却假装听不懂我们说得话...... 陷害你? 卜杜拉的眼中满含杀意,瞥过车尔成,冷冷道:你的意思是,你的衣绔,是她用被反绑的双手替你脱的?还有那沾血的匕首,也是她用被反绑的双手割喉之后,硬塞给你的? 车而成抖成筛糠无言以对,不等他回答,卜杜拉转而问兰佩:你会说西域语? 刚刚那声救命,兰佩情急之下确实喊出了西域语,以卜杜拉的精明,既能洞察出车尔成的不忠,定也能看出她有没有说实话。 是,兰佩坦然道:会说一些。 卜杜拉又用极不标准的中原语问:中原语,可会说? 兰佩点头:会。 卜杜拉点了点头,突然毫无任何征兆地,从腰间抽出佩刀,猛地扎入车尔成的前胸。 一切发生地太快,惊得帐内众人齐齐发出一声极轻微的抽气声,瞪着惊恐的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车尔成匐倒在地,痛苦地用手捂住鲜血喷涌的胸脯,嘴唇翕动了两下,很快便断了气。 拖出去埋了! 卜杜拉却是异常冷静,就像在说午食吃什么那般稀松平常。 两个随从连忙将人拖走,卜杜拉擦干刀上血迹,自空中轻轻一挥,斩断了兰佩身上绑缚的麻绳。 兰佩心中虽惊,但笃定自己暂时性命无虞,为博卜杜拉信任同情,佯装惊慌无措地跪倒在地,肩膀不住打抖,额首紧贴地面。 车尔成留下的血渍就在离她不足五寸的位置,血气腥重,熏得她直欲作呕,她忍住胃里翻江倒海,听卜杜拉不带一丝温度,居高临下道:你接替他,做商队译者,若有二心,下场将与他同! 兰佩不敢抬头,全身瑟瑟发抖:小女子为首领马首是瞻! 卜杜拉甚是满意,出帐前,眼梢扫过兰佩身边的匕首,凉声道:那刀,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兰佩深深叩首:谢首领! 帐外很快恢复了安静,兰佩拾起地上匕首,从白袍割下布条扎住仍在向外渗血的伤口,重又缓缓躺下。 她平复着心跳,不知事情一幕幕反转,怎会发展到这一步。 至少目前看起来,还不错的一步 她被松了绑,有了匕首护身,在商队里亦有了一席之地。 这一切都说明,卜杜拉改了主意,放弃了卖掉她的初衷。 如果她没猜错,卜杜拉想杀车尔成,绝非这一两日的事。 今日事,不过给了他一个可以立时杀掉车尔成的理由,即便她不会说西域语和中原语,卜杜拉依然会杀了车尔成,以儆效尤。 也正是因为此,卜杜拉并没有追究她明明会西域语,这些日却装作听不懂的事,而是顺理成章地让她顶了车尔成的缺,亦堵住了众人的口。 兰佩紧握匕首,伤口虽痛,心中却重燃希望。如今她行动自由,且有了匕首护身,接下来,只要进一步取得卜杜拉的信任,伺机行事,逃走应不再是件难事。 ...... 兰儋领兵沿着河岸,从上游到下游河滩,搜寻了不知多少来回,埋葬了几百具被洪水冲到下游的同袍尸首,依旧不见兰佩踪影。 西域的仲夏,天长日不落,星月常与夕阳同悬于空。 又是一日过去,兰儋全身湿漉漉地呆坐河滩上,望着远空日月,口中喃喃:父王和母阏氏若是在天有灵,定要保佑蓁蓁平安渡过此劫...... 蓁蓁定会无事! 耳畔,冒顿异常坚定的话音,伴随重甲与佩刀撞击的铿锵声传来,兰儋循声抬头,见大单于不知何时已立在他身侧。 多日不见,大单于挺拔卓绝依然,只是面颊消瘦清癯,眉目难掩倦色。 兰儋匆忙起身行礼,被冒顿拦住:辛苦了。 兰儋无比低落地垂下头,语带哽咽:末将无能,大阏氏失踪已二十多天,末将依旧一无所获。 冒顿望像那片河滩,叹道:没有消息,或许才是此时最好的消息。 纵马疾驰而来的一路,他曾想象过无数种可能,而这其中,最让他无法相信和接受的,便是见到兰儋之后,从他口中听到搜寻到大阏氏尸身的消息。 直到看见兰儋颓然地坐在岸旁祈祷,冒顿心中竟升出一丝侥幸,二十多天过去了,整条河岸已经寻遍,不见兰佩的尸首,会不会是,她已被人救下? 冒顿抱着这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拍了拍兰儋的肩,低声道:不必再搜了,你速回驻地,命人画出大阏氏画像,分别通传大宛、康居、楼兰、呼揭及近旁各国,但凡有见过大阏氏者,速速报与匈奴僮仆! -- 第253页 兰儋抱拳:末将遵命! 见冒顿仍立在原处,兰儋犹豫道:那,大单于您...... 冒顿凝望着河滩尽头的流沙大漠,沉声道:这条河流走向自西至东,大阏氏若是被人救下,极有可能东去。前方沙河中多有恶鬼热风,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度处,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帜。孤欲快马加鞭,穿此大漠,一路向东追寻。兰儋,孤来寻你时,丘林稽且已发兵乌孙,联军共击月氏。孤这一去难定时日,西域诸事,便交与你和丘林了! 兰儋搜寻这些天来,不是没想过兰佩兴许被人救下,只是这河滩的尽头即是大漠,四处亦无人烟,他一时拿不准究竟该向东,还是向西继续追寻。 如今大单于欲与他分兵两路,领兵向东寻觅大阏氏踪迹,他心中顿时又燃起无限希望,旋即叩首道:请大单于放心!末将定当竭尽全力,助大单于扎牢匈奴根基,稳住西域大局,并向西继续寻找大阏氏。此去路上凶险,大单于定要多多保重! 冒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仅领了不足五百铁骑,稍事休整,带足饮水炙肉干馍,一路向东而去。 ...... 自从车尔成被卜杜拉就地正法,兰佩取代车尔成,成为商队里的新译者,她明显感到,商队里其他人对她的态度发生了些许改变。 知道她会说西域语,他们有时会主动与她交谈几句,商队里就她一位女子,诸事对她亦颇多照顾,但兰佩知道,他们对她始终心存芥蒂,从不让她单独行动,即便为她松了绑缚,不知有多少双眼仍时时处处盯着她,就连她要方便,也有人远远守着,让她根本寻不到机会逃脱。 她一路女扮男装,如此又行了十数日,终于来到了奢延城外。 夏末秋初,天空澄明如镜,白云如链,横跨奢延城白色的高大城墙,看到昔日家园被月氏毁后,在兰儋的带领下修葺一新,重焕勃勃生机,兰佩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又想起战死在城墙上的父亲,她鼻头一酸,险些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日正直朔月大集,城门大开,人摩肩、车挂轊,往来商贾,附近村民纷纷涌入城中,喧嚣叫卖声隔着内外城墙传出老远。 兰佩原以为如此热闹的市集,这支来自焉耆国的商队怎么也会入城狠赚一笔,谁知卜杜拉竟连看都没看一眼,命商队继续向东赶路。 兰佩心中纳罕不已,再看商队里其他人,对卜杜拉的命令无有质疑神色,皆无视奢延城内外车马骈阗的繁华景象,竟就这么牵着骆驼路过巍峨的外城,继续赶路了。 兰佩一时对这支商队所贩货物及最终目的地充满了无限好奇。 同行这些时日,她至今都不知那些骆驼背上驮负的一个个皮箱里,装的究竟是何物。 且这支商队一直径自往东,若是再继续这样走下去,很快就要到了中原与匈奴的分界岭塞外长城。 她如今身为译者,无论卜杜拉与中原人亦或匈奴人交易,她早晚都会知道他们卖的什么,现下他们既不说,她自然也不便多问,只得默默骑着骆驼,有意在路过奢延城时放慢速度,落到商队末尾,卜杜拉似是察觉到什么,回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兰佩匆忙低下头去,不敢再东张西望。 她多么希望王府中皋胥或是莫车此时能出得城来,恰巧遇到这支商队,看到她的行迹,助她脱身。 然而她也知,这希望着实渺茫,且看她如今这身行头,便是被皋胥遇见,估计也认不出,她就是兰佩。 她一脸怅惘,又怕被商队里其他人看出她心绪波动异常,只得将头低低垂下,行至护城河东侧,忽然有人拿石子砸了她一下。 那石子不大,砸来的力道不小,正砸上她的肩胛。夏日衣薄,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猛地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 商队里行在最后的伍叔并未看到她被石头砸中,见她突然回头张望,不解道:怎么了? 兰佩摇了摇头:没,没什么。 伍叔似乎不太信她的话,提醒道:路在你的前方,而非身后。 兰佩一言不发,飞快地回过头去,又垂下了脑袋。 心中却在飞转。 刚才砸她的那一下,绝非无聊的恶作剧,亦或不小心而为之。 一定是有人认出了她,只是为了确认,究竟是不是她。 是谁?王府里的人,还是城中曾经见过她的人? 不管是谁,那人会不会通报王府或者大单于,前来救她? 兰佩的手指冰凉,手心霎时起了一层薄汗。商队既已经进入匈奴领地,接下来,她需时刻打起十二分精神,距离她逃脱的日子,应是已经不远了。 ...... 冒顿昼夜兼程,穿流沙大漠,终于十二日后来到巴里坤小镇。 一入镇里,他便领兵挨家挨户询问兰佩下落,小镇民风质朴,对于匈奴人赶跑了昔日对他们敲骨吸髓的月氏人十分感激,见是匈奴官兵,皆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曾见过。 冒顿连日赶路,每晚至多在马背上小憩片刻,此刻瞪着猩红的双眼,不厌其烦地说:劳烦你再想想,是一个廿左右的女子,皮肤很白,大约有这么高...... 一直从城内问到城外,终于从一个引车卖浆的贩夫口中得知,十数日前,曾有一支西域商队行经镇外,他当时曾欲前去卖浆,结果被商队里的人撵走,那群人皆穿白衣白袍,身佩弯刀,其中有一女子,被捆绑双手,形容与冒顿所说无异。 -- 第254页 冒顿急切攥住那名贩夫的手臂,朝他手里塞了一片金叶,急道:那女子可曾受伤? 贩夫卖了一辈子的热浆,何时见过如此明晃晃的金叶,欢喜着连连摇头:他们到时天色已暗,小的不曾看清,当时只因纳闷这商队里为何会有女子,因而凑近多看了两眼,便被他们轰了出来。 冒顿心中一时喜忧参半,蹙眉道:那商队有多少人?往何处去了? 贩夫道:约有三十来人,他们当夜似是宿在镇外,次日便不见了踪影,看样子,应是向东去了。 话音未落,便见眼前这个男人一阵风似的翻身上马,领着身后几百铁骑,风驰电掣般朝东疾驰而去,唯留下一幕烟尘,呛得他连连干咳不止。 短短三日后,冒顿率军抵达奢延城,被皋胥迎入王府,人马简单休整,冒顿向皋胥说明此次来意。 皋胥听后大惊,速命府中大当户组织全城搜索,不多时,侍奴来报,王府外有一守城士卒求见,说事关大阏氏行踪。 冒顿听闻,蓦地起身,不叫通传,竟径直往王府外奔去。 那小卒等在府外,正等通传,意外见大单于朝他疾步而来,吓得腿一软,当下便跪倒在王府阶下。 冒顿此时哪还顾得上什么王者之威,躬身道:你曾见到过大阏氏? 小卒笃定道:是,那日正值城内大集,小人在城上职守,见一西域商队过城不入,颇觉蹊跷,不禁留意多看了两眼,忽见商队里有一人,容貌身量与大阏氏十分相像。只是那人一身西域男子装扮,小的当时好奇,便在城上用石子砸了那人后背,那人回头寻小人,小人分明看到,那人长了张与大阏氏一模一样的脸。 小人本欲将此事报与百骑长,可事后想想,觉得大阏氏绝无可能女扮男装混入西域商队之中,便压下了此等荒谬念头,直至今日得知大阏氏在西域失踪,小的便可肯定,小人那日所见之人,定就是大阏氏! 冒顿目光灼灼,隐有水光闪烁,抑制不住声音微微发颤:这是几日前的事? 当日朔月,七月初一,八日前。 他们朝哪个方向去了? 应是正东。 ...... 兰佩随商队又行了四五日才发现,原来卜杜拉此行的目的地,并非一路向东。 离开奢延城不久,卜杜拉领着商队便开始向南而行,越过长城,进入赵国领地。 此时,与赵地相邻的楼烦已臣服于匈奴,卜杜拉一路顺利通过重重关卡,入赵地竟似入无人之境一般。 以兰佩一路所见,倒也并非卜杜拉有何通天的能耐,实则因中原战乱,昔日边关烽燧如今成了中看不中用的摆设,即便入了赵地,也是人迹稀少。有的村落,只剩下被火烧刀砍的断壁残垣,有的乡亭,还在冒着滚滚黑烟。 商队越往南走,这种满目疮痍的景象越是触目惊心,路上所见之人,要么是拖家带口的流民,要么,便是横匍在地的死尸。 向南又行了两日,商队终于在太行山脚下的一间驿馆驻了足。 兰佩看着商队里的焉耆人开始卸下骆驼身上的皮箱,整齐码放在驿馆内的一间堂屋里,猜想这里应就是商队此行的终点了。 当晚,商队在驿馆休息,那间堂屋有人轮流值守,灯火彻夜不灭。 第二日一早兰佩发现,一夜之间,驿馆外布满重兵,将他们重重包围在驿馆之中,卜杜拉却神色如常,似是在安静等待买家到来。 等了整整一日,买家并未现身。商队里,除了兰佩,人人皆是淡定自若,享受着长途跋涉而来的短暂休整。 直到第二日巳时,忽有一支车队停在驿馆门外,卜杜拉带着两名随从亲自出门迎接,兰佩身为译者,也被要求一同前往。 来人排场甚大,均着铠甲戎装,手持长戟,兰佩一时分不清谁是首领,直到有人引荐 行在第二排中间那人,是赵国广武君李左车,大名鼎鼎的李牧将军之孙。 兰佩循声看去,见那人身高六尺,生的虎背熊腰,豹眼燕颔,一看便是久经沙场之人。 卜杜拉向李左车行西域叩胸礼,李左车抱拳还礼,面无表情地问卜杜拉:东西在哪? 卜杜拉领着李左车径直向堂屋走去,兰佩跟在一侧,思绪却飘忽在当年李牧抗击匈奴一战成名,成为与与白起、王翦、廉颇并称的战国四大名将。 不成想,自己有朝一日竟能见到李牧的亲孙李左车。 就在她愣神的当口,卜杜拉应李左车要求,已经打开了其中一个皮箱。兰佩被重重人墙隔在外围,甚是好奇地引颈向里看去,见箱子里竟全是黑黢黢的矿石。 圈子里的人鸡同鸭讲了一阵,卜杜拉蹩脚的中原语捉襟见肘,终于想起要找她来翻译,兰佩于是又被让到圈内,这才知道,原来这箱子里装的,是焉耆国特有的石墨和锡。 这两样东西虽稀有,无论在中原还是匈奴,却并不少见,但只有焉耆国产的石墨和锡,在熔铁时少量加入,经高温锻打淬炼,可使铁成钢,坚硬无比,千刃翻飞不卷,实乃战场利器。 如今刘邦已经灭了与赵国相邻的代国,打来赵国只是时间早晚,卜杜拉此次不远万里送来的焉耆石墨,对赵国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 -- 第255页 也恰是因为极为重要,赵王歇才委派广武君李左车此次亲自前来校验交易,确保万无一失。 作者有话说: 本来想在这章写到两人见面,结果干写写不到了。。。 亲妈掐指一算,下一章让冒顿和媳妇见面~ 第109章 整整五十四箱焉耆石墨,十二箱白锡,李左车一一开箱验货,大大小小的箱笼从堂屋一直摆至天井,堆了满满一庭院。 李左车确认无误后,买卖双方迅速进入下一环节议价。 卜杜拉说,焉耆石墨本就堪比黄金,又兼商队几十人穿流沙大漠冒死押运而来,一箱石墨换一箱黄金,对商队此行而言,也就将将算个不赚不赔。 兰佩照原话翻译,说话时,特意压低了嗓子,艰难憋出略粗一点的声音。 李左车心细如发,听出她声音古怪,不由地多看了她一眼,当下确定,此人为女扮男装。 他并未揭穿,别开眼去,倨傲道:赵王知大人此行殊为不易,愿以黄金五千金作为酬谢,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卜杜拉深邃的眼里闪过一丝喜色,心道中原人就是好唬弄,这些石墨在焉耆矿山一挖一车,几乎没什么成本,他不过吃苦搬运这一遭,纯运费就挣了五千赤金,真乃一本万利的买卖。 到嘴的鸭子自不能让它飞了,卜杜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当即点头表态:如此,小人谢过赵王! 李左车点了点头,示意身后士卒将箱笼抬上驿站外马车,卜杜拉上前拦住,面有不悦道:稍等,赵王要的货,已经将军核验,赵王允给小人的金子,可否也让小人核验一番? 兰佩译完,李左车略有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出声:怎么,卜杜拉大人还怕我堂堂大赵赖账不成! 卜杜拉讪笑道:小人不敢,小人知赵王一言九鼎,自是不会赖账,但行道上的规矩,向来都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赵王要的货,小人如今已交与将军,赵王所允之黄金,自然也应现场交割为妥。 李左车稍有犹豫,道:大人请随我来。 卜杜拉朝身后递了个眼色,商队里十几名佩刀随从立马跟上,兰佩自这诡异的气氛里觉出一丝不祥,有意慢吞吞落在后面,卜杜拉验金心切,一时也顾不上她,倒是李左车特意回身看了她一眼,见她并未跟上,也没说什么,领着卜杜拉走出驿馆。 驿馆外的土路上,几十辆马车稳稳停着,每辆马车前均有重甲士兵守护,卜杜拉以为金子就在这些车里,正等着李左车掀开车帘让他看个究竟,谁知不等他站定,忽然一阵乱箭当头朝他飞来。 卜杜拉手疾眼快,侧身躲过乱箭,一把抽出腰间佩刀朝身侧李左车刺去,口中咬牙怒道:竖子竟敢暗算于我! 兰佩和剩下的几个商队同伴侯在驿馆内,听闻门外打杀声起,正欲趁乱开逃,李左车带来的手下已将他们团团围住,拔刀相向。 兰佩抽出腰间匕首,心中登时绝望透顶逃过了洪水,挟持,失身,被卖的连连厄运,难不成,今日将是她的真正死期? 心中哀叹叫苦间,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已然架上她的脖子,一名赵军士卒厉声命令道:跟我来! 兰佩被挟持到驿馆门外,眼前所见,不可谓不惨烈,令她身为匈奴人,也不由得暗骂赵王背信弃义 刚才跟着卜杜拉出来的随从已尽数倒地,非死即残,卜杜拉被李左车五花大绑着,口角流血喷流,兀自叽里哇啦说着李左车听不懂的西域语。 李左车指着卜杜拉蹙眉问她:他说什么? 兰佩听得真切,一字一句译道:他说来时在河西地,已见过汉王派来的使者,并留下同伴等在那里。今日你若杀了他,他的同伴得报后将与汉王联系,向他们提供更多的石墨和白锡,届时你们的兵器在战场上,将无任何优势可言! 译完,兰佩顿悟,原来,卜杜拉也非吃素的,为防赵王出尔反尔,在来时的路上已留了后手,那晚在巴里坤小镇抱着两个箱子外出,原是去接洽了刘邦的人。 李左车听后勃然大怒,胁迫兰佩问卜杜拉:那个同伙现在何处? 兰佩心道这李左车真是蠢极,卜杜拉怎么可能说呢,说出来不就没有威胁他的把柄了么。 但迫于脖颈上的那把刀,她仍是认认真真地译了一遍。 果不其然,卜杜拉听完哈哈哈大笑:李将军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倒不如直接杀了我,我想汉王开的价,定不会比你们赵王低...... 李左车阴笑道:你不说,自有人说,我就不信这商队里人人都能如你般不怕死! 兰佩原话译着,不等说完,李左车阴鸷的眼已盯上她,原本架在她脖子上的刀,顷刻间又多出一把:你身为译者,定是一同去了,说!那人现在何处! 脖上两把刀沉沉向下压着,兰佩直觉得双腿直打曲,周围几十双眼满含杀气,齐刷刷瞪着她,使她很快便认清了现实今日,她是说也得死,不说也得死。 李左车带重兵围了这间驿馆,本就没打算放他们活着出去,如此赵王既可省下五千金,又可防范卜杜拉再与中原其他王侯交易,待他死了,再扶植出另个卖家便是。 -- 第256页 只是惨了她,这一路上那么多大灾大难都熬过了,平白却要在这里无辜枉死,她若不说,李左车定会先杀了她以儆效尤,可若是说出来,李左车则更认定她在商队里的作为,焉能留她到明日? 曾被刀捅死过一次,更能体会濒死时的恐惧和绝望,兰佩只觉那刀泛着森森杀意,脖颈上旧伤未愈,登时又填新伤。 想她重活这一世,原打算无牵无挂了此一生,结果嫁了冒顿,有了欢儿,如今要走,心中全是放不下的人和事,不觉眼泪簌扑扑开始往外溢。 李左车早看出她是个女的,遇见这阵仗,吓得痛哭并不为奇,不耐烦地将刀又逼近一寸,呵斥:快说! 兰佩双唇嗫嚅,泪眼低垂,将将说出个我字,耳边倏地传来一声熟悉的鸣镝啸叫,她惊得抬眸,不过一个弹指,重重包围在驿馆外的赵军应声栽倒一片,左右挟持她的李左车和另一名小卒亦先后中箭,架在她脖上的双刀叮咣两声掉落在地。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兰佩呆若木鸡,圆睁着惊恐的泪眼怔在原地,下一刻,已落入一具熟悉的坚硬胸膛之中:蓁蓁莫怕,我来了。 兰佩应声看去,泪眼迷朦间,那张明昳无俦的脸庞近在迟尺,深棕色的眼眸漾满柔情,几欲将她溺毙。 她全身紧绷的线条一瞬全软了,仿若只要在这胸膛里,世上便再没有什么刀尖利器能伤到她,她口中喃喃念着他的名字,转眼已被他翻身抱上马背,双臂环住她握紧缰绳,紧贴着将她拱在胸前,扬鞭疾驰而去。 兰佩恍惚想起刚刚随他从天而降的那些匈奴骑兵,不放心道:他们...... 耳畔呼呼风声里,冒顿的声音沉稳地使人心安:放心,此行只为救你。 身后,赵军和卜杜拉惊恐地看着五百匈奴铁骑仿若一阵黑色旋风,追随鸣镝声刮至眼前,掠走了那个女扮男装的译者,打着响亮的呼哨,一阵风似的转瞬间便消失了。 世人都知,鸣镝声起,匈奴王至。 在匈奴,鸣镝响箭是那位杀父自立大单于的发明,亦是只有他才能使用的兵器。 李左车左肩中箭,捂着疼痛难忍的伤口,自知手下士卒绝对追不上那支由匈奴王亲自领来的训练有素的匈奴骑兵,咬了咬牙,只得将这一切都归咎到卜杜拉身上:你暗通刘邦,又和冒顿联手,居然还妄想得到赵王的五千金,卜杜拉,这世上哪有被你占尽的好事! 卜杜拉虽知自己救下的是个匈奴女人,可又怎会想到这女人的后台竟会是匈奴王,还没将这一切想个明白,便已成了李左车的刀下鬼。 而商队里的其他人,不过比车尔成多活了十几日,随他走了这一遭,皆是有来无回。 ...... 冒顿纵马向东北飞奔了近两个时辰,终于在黄河边停了下来。 滔滔河岸边,山脊怪石嶙峋,直耸天际,将瓦蓝的天切割成道道锯齿。布满碎石的河滩上,早有上百只羊皮筏并一只木船静静等着,冒顿翻身下马,将兰佩打横抱起,径自登上木船。 木船高大宽敞,守卫森严,冒顿登上二层,将兰佩安置在位于船舱正中的舱室里,起身就要出去。 兰佩躺在榻上,猛地拽住他臂上的铠甲,急道:你要去哪? 冒顿轻拍着她的手,唇角一弯,柔声安抚道:我找军中巫医来替你疗伤,很快便回。 兰佩这才松手,目送他俊挺的背影消失在船舱外。 耳边,浪涛声阵阵,船身微微颠簸,缓缓驶向已被匈奴收复的河南地,兰佩盯着榻上轻柔飘摇的帷帐,直觉得自己仿佛身处梦境中不真实。 在她将死的一刻,他来了。 这一次,鸣镝声响在刀落之前,他不远万里赶来,终在危急关头救下了她。 她被洪水冲走时,他正领兵在外,彼此断了联系的一个多月里,除去在奢延城外的那次,她从未对他能赶来救她存过奢望,他又是如何自西域一路追来,在中原赵地寻到,并救了她? 兰佩脑中疑问不断,这边巫医已跟在冒顿身后走进舱室,开始替她清理包扎伤口。 此药膏每日早晚抹在伤处,十日内伤口便可结痂,到时奴再为大阏氏换一副生肌除疤的药膏,尽量不让大阏氏落疤。 不是尽量,是务必。 冒顿沉声说完,打发巫医出去,关上舱门,回身返至榻边,见兰佩斜靠榻沿,已半坐起身。 坐着作甚,快躺下。 冒顿赶紧俯身过去,想将她放平,身体刚前倾至榻沿,便被她勾着脖子,紧紧抱住。 冒顿,兰佩对着他的耳根,轻轻呢喃: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冒顿被她紧搂的身子明显一僵,垂在两侧的双臂情不自禁地自后环上她纤细的腰肢,听她语带哽咽,自他耳边唔囔着:谢谢你...... 冒顿此刻心中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夹带着若是再晚一步,便要与她天人永隔的后怕,平日里口若悬河的一张嘴,一时竟塞住了,怔了半晌,方讷讷吐出了一句:是我要谢谢你...... 谢谢你还活着。 谢谢你,没有狠心弃我而去。 兰佩拭开眼角的泪,从他怀中直起身,端起他的脸,原是想好好看一看他,结果竟见他一双眼窝泛红,面颊上已纵布泪水。 -- 第257页 蓁蓁,都是我不好,总是有心无力,无法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保护你,次次让你独自一人身处险境,我能号令千军,一统漠北,可在你面前,始终是个最最无用的男人! 兰佩抬颌,吻上他面颊上滚落的一滴热泪:可这一次,又是你这个自诩最最无用的男人救了我,若不是你,我恐怕已经...... 未说完的话,被他以吻堵住了唇。咸咸的泪水,浸在两人唇舌之间,亦苦,亦甜,亦是满满的心酸与蚀骨的思念。 两人鼻息纠缠,正吻到浓情处,舱外有人斗胆通传:大单于、大阏氏,船已靠岸,河南地到了。 知道了。 冒顿依依不舍地分开与她黏到一处的双唇,替她整了整已经被他不安分的大掌拨开的衣襟,哑声道:下船吧。 兰佩点头,下榻起身时腿一软,被他伸臂一拦,整个人又扑入他怀里,她赶紧挣扎着待要起身,听他贴耳戏谑:怎么,想让我抱着出去? 兰佩耳根一红,连连摇头:不用,我自己能走。 冒顿却不依不饶起来:瞎逞什么能,明明走不了。 说着,面色含笑,已将她腾空抱起,如何登的船舱,又如何下船出去。 兰佩拗他不过,又贪恋这历经生死久别之后被他搂抱的安全感,只做自己所受惊吓过度,身上有伤,身体虚弱得无法下地行走,便也心安理得地被他抱出了船舱,直到看见候在岸边,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黑压压的骑兵护卫,以及一前一后等着大单于和大阏氏大驾的赵实和赵绮兄妹,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原来冒顿是有意而为之。 就算她腿脚利索,他也会以这个姿势将她带到赵实面前。 男人的小肚鸡肠一如既往。 可怎么办,她喜欢呵。 第110章 经秦国灭,楚汉争,昔日满目疮痍的河南地在赵实的统领下,短短一年间,已呈现出一副欣欣向荣的大好局面。 除了自漠北迁来的匈奴人,还有不少因战乱逃离家园的中原人携家带口,涌入这片背靠长城的栖息之处。 此时正直夏末秋初,马车一路向北,举目望去,中原人耕种的庄稼长势喜人,只待收割,匈奴人连绵的毡帐散落在远处随风倒伏的牧场里。隔河为届,两边孩童跳入清澈的河水中嬉戏打闹,妇媪蹲在河边拍洗衣服,清脆的欢笑声随风飘向碧蓝的天际,四野一派和谐。 兰佩放下车帘,转头看向赵琦,一年多未见,小姑娘原本白皙的脸蛋晒出了麦色,圆滚滚的小脸上嵌一双漆黑的杏眼,越发像一个标准的匈奴居次了。 兰佩笑道:嗯,看出来这段时日你阿兄将你养得不错,这片河南地也给你们兄妹打理的有模有样! 赵琦浅浅一笑,道:这里在秦一统中原前曾是赵地,原是我和阿兄的家,此次回来,见到满目疮痍的破败景象,我和阿兄心里都很不好受,当时便暗下决心要重振河南地。凭着大单于这些年为匈奴打下的赫赫威名,此地虽紧邻中原,却无人敢来骚扰,使百姓得以于这乱世中觅得一片安居之地。 兰佩静静听着,想起在驿馆里见到的李左车,思绪径自飘远了。 如今中原大乱,那些拉大旗作虎皮的草莽匹夫为求师出正统,莫不四处搜寻昔日燕韩赵魏王室之后,在塬上牧羊的熊心都能被项羽寻出奉为楚义帝,赵实兄妹当年若是留在赵国,待秦灭后,难保不会被起义军从哪个犄角旮旯拽出来,重尊为赵国王室后裔东山再起...... 见兰佩默而不语,赵琦一脸忧心道:我来时听阿兄说了大阏氏此次历险之事,真个好险,说九死一生亦不为过,大阏氏这脖上又是如何伤的? 兰佩摸着脖上的绑带,轻轻摇了摇头:不过是被刀架脖上蹭了层皮,不碍事。 今日冒顿赶来救她时,正见两把大刀贴着她脖颈,登船后他寻巫医来为她医治,并不知她新伤旧伤交叠,亦并未询问这伤如何而来,大约以为便是救她时所见。 他不提,兰佩自然也不愿多说在这途中还曾遭遇登徒子以刀相逼险些失身之事,故而赵琦问起,她也只略一带过。 她虽说得轻巧,赵琦仍从那隐隐渗血的伤口中窥出当时情形凶险,心中对大阏氏的敬慕不禁又增一分。 见她神色凝重,兰佩适时换了个话题:对了,你还不知吧,大单于已经准了你与兰儋的婚事,将亲自为你们主婚。 谁知赵绮一听,神色更为凝重了,眉头拧成了结:此事我阿兄可知? 兰佩有些好笑:放心吧,大单于定会与你阿兄说的。再者说,是你嫁人,又不是你阿兄娶亲,若是你一心要嫁,你阿兄又能奈你何! 赵绮知道自己阿兄说一不二的脾气,生怕因她的婚事惹大单于和阿兄平生龃龉,可大阏氏身为兰儋胞妹,有些话自己又不好对她说,不由地心中一阵忐忑,只得悻悻然闭了嘴。 此刻,距离马车不过丈远,两个高大的男子骑在马上,看着乌金西斜,远处连绵的长城烽燧被霞光染成赤红,心中亦是感慨万千。 这一次孤又要替大阏氏谢谢子初了。 冒顿诚恳致谢。 替大阏氏。 -- 第258页 如此,便不用兰佩再来亲自向他致谢了。 此次营救大阏氏,赵实虽未随大单于同去,但焉耆商队和李左车交易的具体位置,是赵实手下的斥候探得来报,助冒顿在紧要关头及时赶到,将人救了回来。 且等候在黄河岸边的渡河皮筏船只,也是赵实事先安排,避免了大阏氏再受路途颠簸之苦。 是以大阏氏顺利被救,赵实功不可没。 为臣不敢当。赵实对此却不以为意,仍道都是份内之职。 危急关头救下兰佩,冒顿心中只道万幸,那种如乌云压顶的恐惧绝望,不曾经历生死离别的人是绝对体会不到的。 如今兰佩就在自己身后的马车里,冒顿时不时地瞟过一眼马车,心中感到无比踏实,心情大好之下,脱口道出自被兰佩胁迫作出决定之后,还一直没找到机会对他提及的喜事:子初啊,大阏氏替兰儋来求孤赐婚,想让孤做媒,替兰儋向你提亲,求娶你的胞妹赵绮,不知你意下如何啊? 赵实面色略有一僵,顿道:舍妹天资愚钝,相貌平平,品行拙朴,怕是高攀不起左谷蠡王。 冒顿悠然策马,打趣道:你是诓孤没见过赵绮,不认得她?竟将她说得如此不堪,倒像是另一个人! 赵实沉肃着脸,道:舍妹自小与为臣相依为命,无父母管教,养成了不拘无束的性子,无论是礼教规矩,亦是掌事管家,都不曾学过,左谷蠡王贵为匈奴四大贵族之一的兰族族长,所娶之人应是能与之门当户对的王室贵族居次,对外琴瑟和鸣,彰匈奴贵族气派,对内举案齐眉,助左谷蠡王掌管族中大小事务,而非来自中原,寻求庇护的落魄王族之后。 冒顿见他说得义正辞严,倒好像真都如他说得那么一回事,实则心中暗戳戳骂,你和孤装什么大尾巴狼,不禁面带讥笑道:子初此言差矣!男婚女嫁,虽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若想婚后幸福和美一生,求得还得是两情相悦,如今,兰儋有情,赵琦有意,他们彼此互不嫌弃,你又何苦在这里损贬胞妹,只为拒婚呢?孤初见赵琦时,她还不满十一岁,已是个精明能干的小女娘,后她随你在龙泉驿搜集往来情报,将一间驿站打理的井井有条,孤都看在眼里,依孤看,你不肯应此门亲事,莫不是别有隐情罢! 赵实骑在马上,慢大单于半个马身,慌忙抱拳:臣不敢! 冒顿冷哼一声:哼,你有何不敢,擅自调兵的事都做得,如今不过是做主赵琦的亲事,还不都任凭你拿捏! 赵实道:大王误会了,为臣只是怕胞妹配不上兰儋大人,除此之外,再无隐情! 冒顿原以为戳出赵实的短处能让他服软,谁知他磨磨唧唧就是不肯松口,干脆道:配与不配,孤说了算!孤说配,便是配! 赵实一直约束赵琦与兰儋来往,意欲拒这一门亲,心中的纠结之处,主要还是因为自己的身份。 匈奴虽民风彪悍,男女婚姻并无中原许多讲究,但在匈奴人眼中,中原人一直将匈奴视为蛮夷,他们对中原人自然也无甚好感,平日里劫掠中原貌美女子回来把玩是一回事,如要明媒正娶一中原女子做大阏氏,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也是为何魏芷君嫁给兰鞨,生下的兰佩和兰儋,在呼衍黎、朴须雕陶那些匈奴贵族阏氏口中,一直被叫小杂种,而他自己,此前在金帐内外,也一直被匈奴王室贵族骂做中原狗的原因。 如今兰鞨守城战死,兰儋年轻有为,大单于独宠兰佩,兰族满门荣耀,赵琦身为与他相依为命,逃来匈奴避难的中原女子,若是嫁给兰儋,即便有大单于赐婚,又如何能堵住匈奴贵族的悠悠之口,且赵琦心思单纯,又如何能担起兰族族长的大阏氏之职? 他并非不知兰儋和赵琦郎有情妾有意,只是两人身份地位悬殊犹如不可逾越的鸿沟,世家婚姻,哪有仅凭男女之情,不顾及世俗门楣就能定下得呢? 如今大单于听了大阏氏的话,脑门一热急着要给兰儋和赵琦定亲,可日后关起门过日子的毕竟是赵琦和兰儋自己,无论是大单于、大阏氏还是他自己,都护不了他们一生一世。 思及此,他斗胆再次力争:大王可否容臣再想想? 冒顿早已被他墨迹的不耐烦,心说孤身为堂堂匈奴王都不计较的事,你又何苦庸人自扰,杞人忧天,遂道:你且慢慢想罢!这本就是赵琦的婚事,回头孤亲自与她去说! 赵实不敢再逆龙鳞,垂头闭上了嘴。 一行人行至河南塞,已过暮时,大队人马浩浩荡荡驶入朝那城,大单于和大阏氏当夜宿在城中都尉府中。 早有下人打理出主屋供大单于和大阏氏安歇,兰佩下马车后,被赵琦引着,仆从前呼后拥,一路穿过这间四进院落的笔直长廊,步入主屋。 赵琦陪同大阏氏简单用了晚膳,见她疲惫不堪,身上又有伤,便招呼府中仆妇伺候她早早洗漱安置。 兰佩经这一路奔波,诸多坎坷,身心皆是受损透支,如今突然处于完全安全舒适的环境中,人一放松下来,立马感到累极,脖子上的伤口都未上药,几乎头一挨枕,便阖上眼皮,沉沉睡去。 再醒来,四下里黑沉依旧,她揉了揉昏涨的脑袋,一抬眸,对上了正坐在榻沿上的冒顿的眼。 -- 第259页 她只觉肚子饥饿,整个人就像散了架似的一丝力气也无,有气无力道:我这是,睡了多久? 冒顿的指腹轻轻抚着她的乌黑发丝,眼中闪过欣喜:一天一夜。我这就命人给你弄些吃食来。 吃食是一早就备好的,只等大阏氏何时醒了端进屋来,睡足了一大觉后,兰佩又狼吞虎咽地饱餐了一顿,身上终于有了些力气,感觉犹如又重生了一回。 冒顿坐在一侧,静静看着她风卷残云,心中一时又爱又怜,待她吃完,仆人撤下食案,他才在她身侧躺下,柔声道:你这一觉睡得,我替你上药都不曾醒,我看你脖颈上的伤,深深浅浅有好几处,除去前日我救你时,这一路上,你还在别处也受了伤? 兰佩低低嗯了声。 怎么伤得? 兰佩眼眸低垂,淡声道:商队里有人对我起了歹心,为了自保,不慎伤的。 她说的轻描淡写,冒顿已大致猜出了当时情形,将牙关咬得咯吱作响,紧紧搂着她道:那日念及那些焉耆商人曾救你一命,放了他们一马,早知如此,就该将他们赶尽杀绝! 兰佩幽幽道:对我起歹心的人,当时就被商队头领处死了,剩下的那些人,估计也活不过你救我那日。 见冒顿眼寒如冰,似是不信,兰佩道:你可知,他们不远万里,来到中原和赵国交易的是何物? 冒顿摇头,比起兰佩的伤,根本不甚关心:何物? 兰佩将头偎在他胸前,听着他沉稳的心跳,这一路的经历如同梦一场:焉耆产的石墨和白锡,据说冶铁时加入少许,即可成精钢。 冒顿眸色一闪:哦?我之前在单于庭的冶铁坊曾听滕公说过,中原冶铁工艺比匈奴精湛出许多,将高温淬铁反复锻打,在某个特殊的时刻,会炼出精钢来,坚硬无比,只是时间和火候都很不好掌握,故而即便是技艺最最高超的冶铁匠,能淬炼出的精钢仍少之又少。 兰佩也是初次听说,恍悟道:那就是了,如果冶铁时只需加上少量的焉耆石墨便可炼出精钢,那赵国军队配备的兵器将所向披靡,战斗力也会随之大增。 冒顿不解:既然焉耆国的商队能向赵国提供石墨,赵王为何又要派人杀了他们呢? 兰佩轻嗤一声:买家卖家互相猜忌疑心,都留了后手,焉耆商队在来时还与汉王的人也接洽了,而赵王忌惮他们再将石墨卖给别家,根本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焉耆。 说到这里,她不禁轻叹:而我,差点就成了冤死鬼。 冒顿在她额上落下温柔一吻:谁叫你那么好学,既会说西域语,又会说中原语,要我,不仅要你当译者,还要抓你做压寨夫人。 兰佩白他一眼,继续谈正事:西域如今战况如何?你来救我,那边怎么办? 冒顿正色道:我走时,匈奴大军已拿下呼揭,康居,楼兰和大宛,丘林稽且正领兵驰援乌孙,若不出意外,一月内应能助乌孙收复失地。如此一来,西域三十六国中,最关键的几个大国都已归顺匈奴。蓁蓁,我欲在西域诸国设立僮仆都尉,使领西域,赋税诸国,取富给焉。你说得焉耆,本就是我在舆图上圈出,欲设立僮仆都尉的一个据点,如今既得知焉耆石墨的用处,被匈奴羁縻后,石墨和白锡自是要多少有多少。匈奴也可制出精钢了! 兰佩莞尔:如此说来,我遭这一趟罪,并非全无益处。 冒顿低头看着她苍白瘦削的脸颊,一阵心疼,挖心掏肺道:若能让你不遭这一趟罪,我宁愿拿命去换。 兰佩忙用手捂住他嘴:呸呸,你就不能让咱俩都好好活着么! 冒顿拉开她覆在唇上的小手,欺身将她吻倒在床榻上。兰佩口中唔囔着,断断续续还在问:欢儿怎么样了? 冒顿啃噬着她唇瓣,呼吸不觉粗重:欢儿说,他一个人太孤单,很想要个弟弟或是妹妹...... 作者有话说: 小贴士: 据史料记载,冒顿夷灭月氏后,尽斩杀降下之,对西域多数国家产生强大的震慑力。随后,匈奴王征服西域,压迫中亚细亚游牧民族与塔里木盆地三十多各沃洲国家全行归于匈奴支配之下,在西域的中心地区设立僮仆都尉,在西域各国实施敛税重刻的赋役制度,控制东西地带文明间的道路,自乌苏以西至安息,匈奴只需单凭单于一纸证明,便可在任何地区接受招待和自由取得所需马匹,任何国家不敢违抗命令。建立起空前煊赫的第一大游牧帝国。 第111章 五日后,冒顿带着兰佩,向西踏上折回奢延城的路。 设在河西的匈奴驿塞,已将大阏氏被救,大单于与大阏氏将在奢延城等待大军返回的消息快马加鞭传至西域呼揭城。 临出发前,兰佩得知对于赵绮的婚事,赵实一直未曾松口,经征得冒顿同意,当着他的面,与赵实谈了一次话。 谈话的内容十分简单他们兄妹是她的救命恩人,她唯希望赵绮能够所托良人,她可用被他们兄妹俩救下的性命作保,兰儋便是赵绮此生之良人。 -- 第260页 我与大单于此去奢延城与出兵西域的大军汇合,待兰儋凯旋后,定会亲自前来朝那城,向右大都尉下聘提亲! 赵实讷讷不言,终算是应了下来。 两个月后,兰儋果真带着三十辆马车的聘礼,自奢延城来到朝那城,短暂停留后,便以准备大婚事宜,必须按照准新娘的意思办为由,接走了赵绮。 于是在次年五月单于庭的祭祀大典上,兰族族长兰儋与新妇赵绮出双入对,眉眼间尽是化不开的浓情蜜意,众人只道有其父必有其子,笑呵呵送上祝福,并未如赵实所想那般,冷言恶语相向,乱嚼舌根。 事到如今,单于庭里的那些王公贵族们即便长了个榆木脑袋,也都能看明白以下几点,一,大单于经出征西域回来,已成为整个匈奴帝国的绝对统治者,倒不是他说一不二,而是他说一,绝无人敢说二;二,大单于对于大阏氏的独宠,整个匈奴所有男子皆望其项背,自此再无人敢冒死进谏让大单于充盈王帐之事;三,兰儋与赵绮的婚事经由大阏氏撮合,大单于主持,基于前两点,谁也不敢对这门匈奴与中原的联姻妄议诋毁除非嫌命长。 待到来年单于庭秋季蹛林大会,兰儋和赵绮双双缺席,经由赵实转述,众人方才得知,就在半月前,小两口喜得一子,如今赵绮产后休养,兰儋初为人父陪伴左右,自是无法前来参加蹛林大会。 大单于听后心里颇不是滋味,眼看欢儿将满三岁,想要个弟弟妹妹的心愿一直未能达成,倒是兰儋后来居上,婚后不到一年就当了爹。 他于是痛定思痛,决定减少金帐中的工作量。 反正那些成箩筐的破事永远也做不完,他再如此勤勉下去,怕是将最重要的正事都给耽误了。 大单于向来行动力惊人,自蹛林大会之后,颇有点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思,将从前忙于公务的勤勉劲都用在了与大阏氏造人一事上,功夫不负有心人,正月里,单于庭又有喜事传出 大阏氏有孕了! 欢儿这下真的要有弟弟或是妹妹了! 对比已为人母的大阏氏,匈奴王的反应如同初次为人父那般不知所措,日日喜一阵,忧一阵,恨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大阏氏跟前,真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 那日欢儿来寻母阏氏,跑得急了些,进帐时不小心绊了一跤,撞到了兰佩的小腹,被冒顿拎着好一顿揍,气得兰佩一连几日不曾与他说话。 谁知欢儿却不当一回事,依旧成日追在父王身后跑,兰佩一问才知,原来是冒顿开始亲自教他骑马了,不管多忙,他每日都会抱儿子在马上风驰电掣一阵,哄得小娃兴奋崇拜无比,直道他父王是这世上最好最厉害的父王! 兰佩这一次怀胎不比怀欢儿时吐得厉害,只是嗜睡,每天即便醒着,也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搞得冒顿又是一阵紧张,追着鞠婼问长问短,大阏氏身体无碍,请大王放心!鞠婼话已至此,冒顿仍不甚放心,恨不能将金帐搬到兰佩跟前,起居办公都在一处,好一个抬眼便能看见她。 兰佩被他黏了些时日,见撵也撵不走,只得由他,然这日,却一整天不见他踪影,直到晚上她困得实在熬不住,先行睡下,迷迷糊糊间,被他上榻的动静惊醒。 兰佩强打精神,不放心道:你去哪了? 我吵醒你了?冒顿口中含有酒气,自从兰佩有孕,他知她不喜自己饮酒后的味道,已很久没有饮酒了,今晚纯属不得已而为之,遂兀自忏悔道:我以为你睡得沉,想着这么晚了应不会吵醒你,早知如此,我今晚就宿金帐了。 夫妻这么久,兰佩早已能从一个眼神,一个的动作里洞察他情绪的细微变化,见他似有心事,愈发狐疑:可是出了什么事? 冒顿默了片刻,方沉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燕王臧荼反了,攻下伐地后,刘邦带卢绾亲征,俘虏了臧荼,他的儿子臧衍拼死逃来匈奴,今日来到了单于庭投诚,为表欢迎之意思,晚上喝了几卮酒,又长谈到现在。 臧荼?兰佩曾隐约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甚确定:就是那个曾被项羽封为燕王的原韩广部将? 冒顿道:正是。 兰佩不解:他为何要反,他不是早已降了刘邦? 冒顿道:你可知他是如何降的刘邦? 兰佩摇头。 冒顿缓缓道:当年臧荼投降刘邦,是在韩信背水设阵,大败二十万赵军,杀了赵王歇,一举灭了赵国之后。韩信听从了广武君李左车的进言,派使者送信给燕王,燕王臧荼见此情形,知汉王势不可挡,断不可与之为敌,才归顺了韩信,投降了汉王...... 兰佩打断:广武君李广车?不就是那时在驿馆欲杀了我的那个赵国将领? 冒顿点头:嗯,就是他。赵国被灭后,他也降了汉。故而臧荼投降,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这三年间,刘邦得到燕军助力,在汜水之战中大败楚军,后又陆续取得了固陵之战,陈下之战的胜利,终在垓下之战中一举打败项羽,成为了楚汉之争的最终赢家。去岁,臧荼与楚王韩信、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芮、赵王张耳和韩王信共同尊奉汉王刘邦为皇帝,刘邦亦对追随自己的功臣封王封地,其中燕王臧荼仍被封燕王,居燕地。刘邦称帝后,为巩固王权,开始大肆捕杀项羽旧部,身为昔日项羽手下的燕王,臧荼深感恐惧,便起兵反了。 -- 第261页 兰佩不禁叹道:狡兔死,走狗烹,大概现在被刘邦封的这些异姓王,日后很难有几个善终的...... 冒顿慨叹的,却是他身为匈奴王的未雨绸缪:蓁蓁,如今刘邦被尊汉王,建立起大汉帝国,意味着自秦朝灭亡,中原持续了近五年的混乱局面终于结束,今日燕王之子臧衍逃来匈奴,绝不是一个偶发事件,我有预感,汉匈之间的正面对决,很快将摆在你我面前。 兰佩听他这么一说,后背登时冒出一层冷汗,不由地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你说的极是。这些年间,中原因楚汉相争,无论项羽亦或刘邦均无暇北顾,如今战事平定,刘邦坐上皇帝宝座后,除了尽快扫除异己,巩固王权,定也会环顾四周,力保边境安全,待他向北看到匈奴已越过长城,重建河南地,只怕夜不能寐,对匈一战,已箭在弦上...... 冒顿撑肘斜卧榻上,看着娇妻神情严肃紧张,一本正经分析天下大势的模样,忍不住唇角一弯,将她拉进怀里,细细吻着:这些阵前拼杀的事,交给你夫君就好,你要做的,便是养好身子,给夫君生个健康的小王子或是居次。 兰佩忧心轻叹:这安稳日子才过了多久,又要打打杀杀,且这次的对手是在乱世中拔旗异帜,打败了西楚霸王的汉王,他手中亦全是随他出生入死的能臣,骁勇善战的猛将,我担心,这一次怕是不能如前击杀东胡月氏那般容易了。 兰佩所说,冒顿又何尝不知,但放眼这天下,如今除了汉王刘邦,还有能与他相抗衡的对手么? 且他励精图治一统漠北,为的不就是这一天的到来么。 既然汉匈两大帝国之间终有一战,他倒是对两军对垒隐含期待。 毕竟,真正的英雄总是惺惺相惜,棋逢对手的征服才算酣畅淋漓。 放心吧,刘邦虽被尊汉王,建立了汉朝一统中原,但经过这些年的征战,汉朝如今徒有个空壳,真正能上战场杀敌之人只怕不足我匈奴十之四五,据臧衍所说,汉王出行竟连四匹一色的战马都配不齐,且天下初定,他如今应是忙着分封安抚,而那些随他出生入死的骁将,大概都想过两天安省日子,非到臧荼这般迫不得已,一时半刻也不愿主动出击。这样的敌手,只要我稍事试探,便知虚实。 兰佩知道冒顿心中早有打算,未再多言。不过她知道,冒顿定是又要开始加紧练兵了。 蓁蓁,我从不畏敌,却也绝不轻敌,为了在汉匈一战中将刘邦彻底打服,保我匈奴边境安宁,这些时日我恐怕要时常宿在北大营了,不过你放心,从北大营快马加鞭赶回单于庭不过一个时辰,若是有什么事需我回来,你只管派人送信与我,我即刻便回。 兰佩轻抚他额间刀刻般凌厉的纹路,摇了摇头:我知你心中抱负,你且安心练兵,我这里无事,且定会照顾好自己,你无需为我分心。 冒顿眸色不觉转深,大掌覆上娇妻已经隆起的小腹:你放心,要战,也是待你生产之后的事,在那之前,我绝不会离开单于庭...... ...... 马邑,得名于当年蒙恬奉始皇之命,在雁门关外北御匈奴,围城养马。亦有传闻当年筑城之时,城墙崩塌,难以合围,恰在此时,有一匹马绕城反复奔跑,当地村民以为奇,便按照马蹄奔跑的蹄印筑城,城墙果然不再倒塌,遂命城名为马邑。 这座小小的边城,自秦朝蒙恬之后,于汉初又迎来了一位名叫韩王信的大将。 然迁来马邑,实为韩王信的无奈之举。 汉定天下后,韩王信作为较早自项羽投入刘邦阵营的将领,被刘邦剖符为信,封为韩王,封地颍川。然短短一年之后,刘邦因颍川北依巩县、洛阳,南近宛县、叶县,东临重镇淮阳,皆战略要地,且韩信身高八尺五寸,高大英猛,骁勇善战,汉王对其存有戒心,遂下诏将韩信遣之代地,迁都至晋阳,以太原郡三十一县划为韩国,令其驻守关塞,北拒匈奴。 颍川本是韩信的大本营,手下随他出生入死将士多也是当地人,听闻刘邦要他们迁至晋阳,皆骂骂咧咧不愿动身,直到被韩信推出去斩了一个叫嚣最甚的,才封住了众人的口。 大队人马行经月余来到代地,韩信视察边防后,觉得此地距边塞遥远,若是匈奴突然入掠,恐鞭长莫及,于是向刘邦请求,书曰:国被边,匈奴数入,晋阳去远塞,请治马邑,主动要求将王都迁至马邑。 刘邦收到信后,觉得自己让韩王信迁都,真乃明智之举。 因此时汉朝已定都长安,而臣服匈奴的河南白羊、楼烦二王,距离长安不过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便可至秦中,而被赵实控制的河南地,距离长安城亦不足千里,快马疾驰一两日便可到达,若想抵御北方的匈奴,长安城仅仅依靠上郡等边郡做屏障,实在不能让人放心。 如今韩王自告奋勇,要前往马邑为大汉守住北门,刘邦自然欢喜,当下便同意了。 于是这年秋天,当单于庭内正举办着一年一度的秋祭大会时,南方斥候来报,韩王信迁都马邑,逼近河南地。 冒顿得到消息后,召集诸王进金帐商议对策,出乎他的意料,众人意见竟出奇的一致趁韩王信还未在马邑站稳脚跟之时,杀他个措手不及,一举拿下马邑。 -- 第262页 兰佩生产在即,大单于不便亲征,当下便命赵实并当于铁拂率两万骑兵,围攻马邑。 半月后,兰佩顺利产下一女,与此同时,韩信抵抗不住匈奴的强势进攻,遣使向匈奴求和。 我有女儿了! 冒顿丢下前线战报,疾步冲入产房,抱着兰佩刚生下来的皱巴巴的小女婴,满心欢喜:天降福星,这是孤的小福星,是整个匈奴的小福星! 放下女儿,他又趴至兰佩榻前,握起她的手吻了又吻:蓁蓁,你辛苦了! 兰佩见他连日来又要顾及前线战况,又要陪伴自己生产,眼窝下一层浅青,心有不忍,虚弱道:你去休息会吧。 我不累!倒是你,好好休息,快些养好身体,日后好随我亲征! 兰佩当时并不知冒顿所说的日后是多久之后,只是在月子里,听冒顿说韩王已彻底反了,投降了匈奴。 其实当时韩王向匈奴求和时,已经请求刘邦派兵救援,谁知刘邦得知韩王与匈奴接洽后,认为其向匈奴派使者有二心,一怒之下,赐敕书责备其专死不勇,专生不仁,韩王信自楚汉争霸的烽烟中一路阵前拼杀,追随刘邦多年,十分了解刘邦的为人,收到刘邦的斥责信后,深恐被诛,为了保全子孙性命,献出马邑,降了匈奴。 是以我已与韩信相约,将遣兵共同攻汉,南逾句注,西击太原。 兰佩见冒顿一双晶亮的眸子里满是期待,试探道:所以你这次,又要御驾亲征了? 冒顿笃定点头:嗯,带上你一起。 作者有话说: 小贴士: 臧荼的孙女(极有可能是臧衍的女儿)臧儿,是汉景帝刘启第二任皇后王娡的母亲,而王娡是汉武帝刘彻生母。也就是说,臧荼的孙女(臧衍的女儿)是刘彻的外祖母。 也就是说,刘彻的外祖母的爹,曾为了躲避刘邦的追杀,逃到了匈奴,而刘彻的外祖母的爷爷,是被他爷爷的爹(曾祖父)刘邦杀死的。 这实在是,天雷滚滚,太狗血了...... 终于写到白登之围了,也意味着,完结倒计时了...... 第112章 刘邦当年起兵造反,那些来自市井的穷街陋巷,与他称兄道弟,一路追随他打下天下的同袍手足之中,周勃是个编席匠,间或替人吹吹打打办丧事,樊哙是个杀狗卖肉的屠夫,灌婴则是售卖丝帛绢匹的小贩。 便是此三人,在刘邦得知韩王信投降匈奴之后,被派到了对匈作战的最前线。 此时的周勃,灌婴,樊哙,早已不再是当年在丰县、沛县,睢阳走街串巷的小喽啰了,历经四年楚汉战争的阵前拼杀,已然成长为刘邦麾下的三员猛将,一次派出此三名大将同往阵前,可见在刘邦看来,当下局势甚危。 在此之前,刘邦已派出将军柴武作为先遣部队,前去马邑打探虚实,结果柴武刚翻过句注山,便确认了战报韩王信却是反了,马邑城中如今已驻扎了大批匈奴军队。 句注山,因每年大雁经此飞越南北,又称雁门山,山势陡急,沟壑纵横,两峰对峙间,一条细长峡谷穿山而出,形如阙门,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 柴武行军至句注山后,一时进退两难,只得据险扎寨,遣斥候飞骑向皇帝陛下奏报军情,等待皇帝的下一步军事号令。 而此时的冒顿,正坐在一辆崭新的金顶帐车之中,不疾不徐地向马邑进发。 兰佩刚生产完不足三月,若不是冒顿软磨硬泡,说她不来,他心难安,又兼她对此次汉匈对决心中无底,想陪在他身侧第一时间了解战况,她是绝不会丢下一双儿女,一路随他至此的。 既来之,则安之,眼看着马邑就在前方,乌压压的营寨连绵不绝,六万匈奴骑兵在丘林稽且、当于铁拂和赵实的统领下,已在马邑等候多时,只待大单于一声令下,向句注进发。 韩王信的军队现在何处? 看着马邑城中都是匈奴大军,兰佩放下帐车车帘问冒顿。 他正在城外与曼丘臣部署军队粮秣辎重的运输事宜,为南下晋阳做准备。冒顿自帐车内的舆图前走到她身边,道:我欲将马邑作为驻守营地,让韩王信的手下王黄、赵利留守,除了守住此战略要地之外,赵利本为赵国王室之后,可用他的影响,在这片原属赵国的土地上招兵征粮,做好与刘邦长期对战的准备。 冒顿提及赵国王室之后,让兰佩不禁想起赵实和赵绮,幽幽道:其实赵实兄妹也是赵国王室之后...... 冒顿对她这种抓不住重点,从他的话语里胡乱联想别的男人的行为甚是不满,伸手在她还未完全瘦回去的腰间狠掐了一下。 疼得兰佩拧眉嗔斥:哎呀,你做什么,疼啊! 冒顿眼皮半掀,神色嚣张欠揍:知道疼就好,让你再想些有的没的。 兰佩待要与他争辩,帐车已经停稳,近身侍卫掀起车帘,摆好木阶,请大单于和大阏氏下车。 候在车外的匈奴骑兵整齐列队,骑马立于阵前的,正是赵实和丘林稽且。 末将拜见大单于、大阏氏! 赵实和丘林稽且叩胸行礼,冒顿微微一颔首,牵着兰佩径直向军中王帐走去。 -- 第263页 当晚,兰佩因生产不久又加旅途颠簸,在寝帐中早早歇下,也不知冒顿与手下将领商议到几时,第二日,便听闻冒顿已派赵实率一万骑兵前往句注山迎击柴武。 她来了,他便将他遣走了,冒顿此举很难让兰佩不多想一层。 然她也知,大局当前,男人纵有小肚鸡肠,定也是服从大局的。 她洗漱穿戴,做一副军中男子装扮来到军帐,见冒顿正与几位将领围着沙盘推演,他在行军途中排兵布阵从不避她,有时还会特意寻她来,将自己的军事行动计划告知,听听她的意见。 故而守卫军帐的士卒见大阏氏来到,未加阻拦,亦未通传,冒顿听见进帐脚步声,从沙盘前回过头来,不出所料看见是她,朝她招了招手,将她招到自己身侧。 来,大阏氏来的正好,孤给你介绍,这位是韩王信,这二位是他麾下的大将王黄和赵利。 兰佩抬眸扫去,见如雷贯耳的韩王果真生的人高马大,与冒顿的体格不相上下,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人,站在他身侧的王黄和赵利虽矮了一头,也皆是勇武之姿。 她微微福身算是向几位将领行了个礼,众人忙回礼道:见过大阏氏。 冒顿眉眼舒展,道:大家不必如此多礼,来,咱们接着说! 大单于的中原语说得甚是流利,与韩王等汉将部署军事行动毫无障碍,兰佩站在他身侧,见丘林稽且和当于铁拂围站在沙盘另一头,蹙眉听得十分辛苦,不禁有些好笑。 她于是小声对两位匈奴将领传译,冒顿说完一句,便有悦耳的女声用匈奴语低声重复一遍,冒顿唇角几不可查的一弯,又迅速换上一脸正色:柴武手下皆为精锐,且句注山易守难攻,孤派赵实前去不过为了分散汉军的注意力,并没有与之鏖战的打算,孤以为,匈奴与韩王主力应主攻晋阳,拿下晋阳后,便切断了汉军北上的通道,事半功倍。 韩王信连连点头:如今距离新年已没几天了,据本王得到消息,汉王将于新年入迁长乐宫,举办元旦朝贺大礼,我们则可以利用这个时间自马邑直插晋阳,夺下晋阳城,杀他个措手不及。 冒顿一心想要尽快拿下晋阳,当即便同意了韩王信的建议,定下了出兵计划。 大军开拔在即,军队粮草辎重都需调配,汉匈几员大将领命后速去准备,冒顿将兰佩留在军帐,牵起她的手道:此次发兵晋阳,马邑虽有重兵驻守,我仍是不放心将你独自留下,你随我一同前去晋阳可好? 兰佩的目光投向沙盘,晋阳与马邑两面小旗,看起来虽近在咫尺,其间的距离也有可能便是天人永隔。 她轻轻点头,道:好,我随你同去。稍顿,她又坚定补充道:行军途中我可随大军骑马,不必再为我单驾帐车。 冒顿怜惜地将她揽入怀中:如此,便要辛苦委屈你了。 兰佩自他怀中仰头,一双灿若晨星的眸子凝望着他:能陪在大单于身侧见证汉匈一战,实乃妾此生莫大荣幸,何谈辛苦委屈。 冒顿心头一腔暖流袭过,嘴唇翕动了两下,终是觉得言语无力多余,蓦地俯身,用深深一吻诉说心中万语千言。 两日后,汉匈联军启程向晋阳进发,途经句注山时,竟意外与赵实一部汇合,方才得知,柴武与赵实正面相迎之后,一直且战且退,正从句注向晋阳城退逃,因这一路上山势绵延起伏,沟壑纵横,为避免遭遇伏击,赵实甚是谨慎,故行军推进速度缓慢,是以遇上了大单于和韩王信的联军。 两路大军汇合后,连夜一齐向晋阳进发,待来到晋阳城外驻扎,已是四日后的酉时。 此时,柴武率手下精锐早已入晋阳城。凛凛冬夜,城门紧闭,簇簇火杖将高大的城墙勾出一道金边,城楼上守卫森严,看得出对于汉匈联军兵临城下,柴武已做足了准备。 第二日一早,汉匈联军开始攻城。对于擅长在马背上快速移动作战的匈奴骑兵来说,攻城实在是用人头献祭的无谓牺牲,韩信手下的汉军步兵,虽早已习惯了攻受相峙,但因投降匈奴军心不定,以致攻城战连打三天,双方损失惨重,一时都很难找到对方弱点撕开缺口。 继续打下去,便意味着更多无谓伤亡。 但冒顿并不灰心,以他的推测,柴武手下至多不过一万人,即便攻城死伤甚众,守城每日也有大量伤亡,再坚持两天,他完全可以以人数取胜。 谁知第四日一早,联军发现,晋阳城楼上的守军突然全部消失,最初怕是有诈,联军不敢大举进攻,直到发现居然连城门也一撞就开后,这才大剌剌地涌入城中。 原来不过一晚的时间,柴武已将军队全部撤离,就连城中百姓也都从南门逃光,留给联军的,是一座完完全全的空城。 冒顿虽觉此事蹊跷,但此役的战略目标本就是攻下晋阳城,如今既已达成,尽快在城中部署兵力迎战刘邦才是关键,故而他派赵实领兵继续追杀柴武逃亡余部,力争将其一举歼灭。 正当他在城中部署守城兵力之时,斥候来报,周勃,灌婴,樊哙率大军绕过晋阳,正挥师武泉,向楼烦方向进发。 与此同时,刘邦自长安城率三十二万大军御驾亲征,一路北上,已逼近上党铜鞮。 -- 第264页 冒顿蹙眉凝视着沙盘,当下便明白了刘邦的用意。 就在他以赵实为饵,企图吊住柴武大军的同时,刘邦其实也以柴武为饵,一路佯装溃退,甚至不惜让出晋阳,只为将他禁锢在此,汉军随后一南一北兵分两路,对他形成包抄之势,欲将他剿灭在晋阳城中。 不愧是打了五年仗,最后赢了项羽的老狐狸,一出手,便能看出其道行功力之深,让他先在攻晋阳城时折兵损将,又上套派走赵实与柴武做无谓周旋,接下来,他亦只能被动的四面出击,既需在最短的时间内速派一队人马赶至武泉守卫楼烦,同时还要组织主力大军赴上党铜鞮,堵截刘邦北上。 兰佩看着冒顿阴沉的脸色,暗自为匈奴突陷被动忧心忡忡,面上却是如常,待到冒顿部署完下一步军事行动之后,柔声安抚道:大王,战场局势瞬息万变,不到最后一刻,终难定胜负赢家。如今时值隆冬,北地天寒,追随刘邦的汉军又多来自南方,绝对忍受不住这样寒冷的天气,且汉军多以战车、弓/弩和长戟为射杀及防御兵器,适合远距离的对阵攻杀,匈奴大军的优势则在于战马比汉强,可翻山越岭,骑兵的骑射功夫远高于汉军,且匈奴人比汉军更加能够忍耐恶劣的自然环境。大王,你只需一路向北拖住大军,待将他们引至冰天雪地的冰封草原,匈奴大军将所向披靡。 冒顿适才一直部署眼前的作战计划,并不曾想双方遭遇之后下一步要何去何从,如今兰佩轻飘飘的一席话顿让他茅塞顿开,原来再往远多想一步,目前的困境倒成了诱敌深入的圈套。 他不禁双眼放光,如同对待军中将领一般,激动地猛拍了一下兰佩的肩头,抱拳道:兰军师远见卓识,吾等自愧不如,请受本王一拜! 兰佩抿嘴佯怒:刘邦三十二万大军压境,大王此时居然还有功夫逗妾! 冒顿哈哈大笑道:无妨,无妨!本王有兰军师,必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 元旦,刘邦在新落成的长乐宫内,坐在簇新的王座上,第一次参加朝贺大礼,接受百官朝拜,感受到了九五之尊的皇家威仪。 朝贺结束后,大汉朝仪按此定制,叔孙通因策划朝仪有功,被刘邦封为太常,掌管宗庙礼仪,位居九卿。 可见,刘邦对此套朝仪甚是满意。 只可惜,刘邦刚找到点当皇帝的感觉,又不得不离开长乐宫,御驾亲征。 韩王信叛变,对他打击不小,此次亲自领兵,他欲一举诛灭韩王信,击溃匈奴,彻底解决北方边患。 此时,匈奴大军和韩王信的部队已在马邑和晋阳布下重兵防守,刘邦得知后,出其不意地派出周勃,灌婴,樊哙深入敌后,直奔楼烦,自己则一路向北,直奔晋阳。 不出刘邦所料,因冒顿的主力都在晋阳和马邑驻扎,楼烦及周边兵力空虚,匈奴救兵驰援不及,周勃,灌婴,樊哙很快便收降楼烦以北六县,在武泉之北大败匈奴骑兵,攻下霍人后旋即挥师南下,在上党铜鞮与刘邦汇合。 冒顿见铜鞮形势危急,速召回赵实与韩王信组成联军,驻扎在距离晋阳不远的广武,企图阻挡汉军北进。 汉军一路气势如虹,铜鞮一仗打得甚是惨烈。 汉军依靠其高大的战车,强劲的弓/弩和长戟,效仿轩辕黄帝,列出天地风云、龙虎鸟蛇八阵,大将居中,四正四奇相辅相成,前列士卒紧握盾牌长戟,阻挡匈奴骑兵突袭,后列士兵手持弓/弩伺机待发,匈奴战马一时无法冲破汉军用长戟编织的坚固防线,汉军形成合围之势,千弩齐发,联军死伤无数。 不出两日,赵实手下的一万骑已折损过半,如果还是无法突围,结果将是可以预见的全军覆没。 当晚,赵实与王喜商议,欲明日分两队从汉军左翼和右翼同时发起进攻,力争将敌军撕开一条缺口,助韩王信突围。 汉军右翼由周勃率领,左翼由灌婴领军,你自右路突围,我来应付灌婴。 赵实对王喜道。 不等王喜回答,韩王信摇头:不可。 赵实蹙眉:为何? 韩王信对赵实的身份略有耳闻,作为同样来自中原,如今又在匈奴王麾下效力的境遇,让他对赵实颇有些惺惺相惜:本王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和王喜去送死。 赵实眸色平静无澜:只要韩王能够趁机突围,即便遭遇不测,便不算白白送死。 王喜亦做此想:韩将军!末将追随将军多年,为的就是能跟着将军投靠明主,换半生安宁。如今眼见着刘邦那个狗娘养的背信弃义,将我等逼上绝路,末将甘愿拼上这条命去,让那刘邦老儿也不得善终!将军,随您一同来到马邑的弟兄们都还盼着有朝一日能重回故土,与家人团聚,如今放眼天下,能与刘邦抗衡的也只有匈奴大单于了! 王喜说得,韩王信又何尝不知,当初决定与匈奴联手,也正是看中了匈奴的实力,既然早晚都会死在刘邦手中,倒不如提前筹谋,为自己,也为手下那一帮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留一条后路。 赵实抱拳道:韩王,楼烦并其六县相继失守,周勃灌婴如今将你我困在铜鞮,助刘邦领兵迂回北上攻打晋阳,大单于恐还不知情。明日你定要成功突围,将战报送达晋阳,切不可再犹豫了! -- 第265页 韩王信听罢,缓缓点头道:明日便依此行事罢! 翌日。 天色未明时分,联军的战鼓已经擂响,赵实和王喜同时突袭汉军的左右两翼,打的汉军措手不及。 然周勃和灌婴到底是身经百战的骁将,不过短短几个回合,已组织军队摆出阵形迎敌,战场上的攻守很快被汉军逆转。 赵实骑在马上,冲在阵前,一箭射下了灌婴阵前的大纛,身后骑兵纷纷拉弓,箭矢如蝗虫般从天落下,赵实领兵如潮水般冲入敌阵。 灌婴见旗纛被射,口中高喊杀!向赵实迎来,灌婴挥戟,赵实持刀,两人一来二去斗了十数个回合不分胜负,赵实突围心切,有意卖了个破绽,灌婴待要持戟朝他心口刺去,却见赵实腰侧发力,仰倒在马背上,手中大刀趁势一挥,砍断了灌婴身下的一条马腿。 战马吃痛,朝前栽倒,灌婴在巨大的惯性之下,自马背上飞了出去,就在他摔倒在地的一刹,一只疾弩自侧后方突然向赵实射来,待他听见那兵器在风中划过的呼啸声,尖利的弩头已射穿他的前胸,将他射下了马背。 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间,胸腔一阵钻心的刺痛过后,他便失去了意识。阖上眼的一瞬,他仿佛又看见了马车辚辚,将兰佩送去东胡的一幕。 此一生,兰佩留在单于庭为大单于生儿育女,欠她的,他已还清。 唯愿大阏氏看在他的薄面上,日后对赵绮多多照拂,如此,他亦死而瞑目了。 ...... 韩王信冒死逃出汉军包围圈,向匈奴送去战报时,冒顿正在组织守军撤离晋阳,退守代谷。 听闻赵实战死,冒顿向来稳健的脚步竟滑了一下,险些摔倒。 你说什么?子初他,死了?! 他一脸错愕地瞪着韩王信,像是根本不相信,也绝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韩王信满身泥垢,一脸血污,哑声道:是,就在昨日,赵实大将军突围时被汉军的强弩射中前胸,当即坠马身亡。 冒顿:...... 此次他派赵实前去铜鞮,主要是因赵实当时正在追杀柴武一部,离铜鞮最近,可在最短时间内驰援汉军,可他万万不曾想到,这一战,竟会要了赵实的命。 他走前可有话留与孤? 韩王信摇头:没有,赵将军当场殒命,未留下只字片语,不过本王在他身上发现了这件遗物...... 冒顿接过韩王信递来已沾满血迹的羊皮卷,缓缓打开,赵实熟悉的字迹跃然卷上。 冒顿匆匆扫过那寥寥数行诗句,不知赵实为何对一首诗会如此痴迷,被他烧了一卷,竟又刻了一卷,还一直带在身上,直到战死沙场,被胸前的鲜血浸透。 他紧攥羊皮卷,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眼角余光扫过正远远站在外侧的兰佩,直接将羊皮卷丢入了火撑。 无论如何,赵实都是为了匈奴战死,忠心日月可鉴。 至于他究竟是痴迷一首诗,亦或是一个女人,斯人已逝,他如今已不愿再去追究。 待到大单于出帐,兰佩似若不经意地瞥了眼火撑中已经烧掉了大半的羊皮卷,几个黑色小字在猩红的火苗中异常刺眼 正是当年她在银帐中看得入迷,被冒顿发现后丢入火撑的那首《卷耳》: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 汉军进入太原郡后捷报频传。先是在铜鞮一战大获全胜,之后又在晋阳打败了韩王信与匈奴联军,乘胜追至离石,再次击败韩王信的部队,致韩军遭到重创,丘林稽且奉冒顿之命在楼烦西北集结兵力御敌,亦被汉军击溃。 刘邦高奏凯歌,一路追着韩军和匈奴骑兵打,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从冒顿手中夺回晋阳,横行在晋阳城中,大汉皇帝喜滋滋地开始部署下一步行动兵分两路,周勃、灌婴一队继续向楼烦方向追击匈奴逃敌,他则亲自领兵北上,前往代谷与冒顿决一死战。 一路上,汉军数次遭遇匈奴骑兵,然匈奴军队一溃即走,四散奔逃,根本无法形成有效战斗力。刘邦急于解决掉冒顿回到他舒适温暖的长乐宫中,对于匈奴的屡战屡败,只道是汉军武器精良,令行禁止,英勇无敌,心想号称百蛮之王的冒顿也不过如此,被吹嘘地神乎其神令人闻风丧胆的匈奴骑兵更是毫无排兵布阵的章法可言,在大汉的步兵面前,如同一群散兵游勇,简直不堪一击。 刘邦只顾挥师直追,丝毫不曾察觉自己手下的几十万大军,已一步步陷入冒顿精心布下的陷阱之中。 是夜。 匈奴大军安扎在代谷,百夫长接到军命,正在挑选军中的老弱伤病之人,以及羸弱带病的马匹。 冒顿站在望楼上,眺望营区里星星点点的火把,身形凝固如同一尊雕像。 凛凛寒风中,兰佩策马在一派忙碌的军营中寻他不着,远见望楼守卫森严,抬头看去,果见那熟悉的身影立于楼上,高大威严尤如神祇一般。 她下马疾步登上望楼,与他并肩站立,柔声道:我听阿承说你一整日都未用膳,便给你带了些炙肉和浆酪来,多少吃些罢,都还是热的。 冒顿低头,见她手里拎着食盒正要打开,一双小手未戴手套,冻得通红。他微微蹙眉,夺过她手里的食盒搁在木栏上,宽大的手掌将她冰冷的小手完全包裹住,不忍道:为何不戴手套? -- 第266页 兰佩不答反问:为何一日都不用膳? 冒顿轻轻揉搓着她的手背,手心,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一点点回升,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声:不饿。 兰佩轻啧了一声,语调不觉扬起:我知赵实走的突然,你心里难受,觉得对他有愧,一心想要为他报仇。可你自己也不是铁打的,这都多少日了,每日只睡三四个时辰,今日干脆连饭都不吃了,你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只怕还没等到大仇得报,身体就先扛不住了。 冒顿情绪低落,淡淡敷衍了一句: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 连日来,匈奴和韩王联军与汉军在战场上屡战屡败,特别是韩王的主力损失惨重,这里固然有冒顿故意示弱,且战且退,意欲诱敌深入的原因,但冒顿也知,汉军的列阵确实强大,如正面硬碰,死伤只怕更甚。 他如今憋着一口气,一日不能大败汉军,他这胸中恶气便一日不得疏解,心中的憋闷便比前日更甚。 夜阑人静之时,每当他想起赵实为了让韩王信突围给他送信,被弩/箭射死时的悲壮,心中便如压着一块巨石,难以喘息。 今日,当匈奴境内的四十万大军终于在白登山集结完毕,他非但没有一丝的如释重负,相反,被那急切的胜负欲所驱使,他竟连一粒粟米都吃不下去。 此战,是他励精图治了近七年的心中宏愿,他不求如中原帝王那般,尚在人世便为自己著书颂德,供后人歌功敬仰,他只求经此一战,换取汉匈之间百年安宁,前提是,汉朝皇帝亦如西域诸国一般,对他俯首称臣,顶礼膜拜。 兰佩无奈,从他手中抽出自己已经被捂热的双手,打开食盒,夹了一箸炙肉到他嘴边,语气带哄:再不饿,看在我策马为你送来这些的份上,你也吃一点,嗯? 冒顿瞅着她眼中倒映的火杖明光,紧抿的唇角略有松动,终究还是伸手接过她手中的筷箸,闷闷道:好。 一阵刺骨的寒风袭来,兰佩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前,发丝兀自在风中凌乱,冒顿抬眸看她,有些好笑:当我是欢儿,还要你盯着吃? 兰佩拨开脸颊上的发丝,紧了紧大氅:替你挡着些风。 男人的动作一滞,深棕的眼眸里添一层如这黯夜般的墨色,连忙三口两口将食盒里的餐食用完,盖上食盒,牵起她的手道:我吃好了,走罢,我送你回去。 兰佩接过他手里的食盒,唇角弯出好看的弧度:不用,见你用完膳我就放心了,你忙,我自己回去。 说着,她已转身,袅袅身影即将消失在望楼转角。 蓁蓁! 冒顿迈一大步追上,扽着她纤细的手臂将她拉转入怀,紧紧箍住,下颌抵在她前额,就那么静静抱着,一言不发。 兰佩猝不及防,脸颊在他的铁甲上磕撞地生疼,熟悉的皮革生铁味充斥鼻腔,耳边呼呼风声中,隐约能听见男人沉稳的心跳。 良久,男人抬起她的脸,以额相抵:江山和汝,若定要孤选,孤此生有汝,足矣。 作者有话说: 原本想在一章里将白登之围写完的,看起来是不能够了。 大概率还有一章,正文完结~ 第113章 汉军自晋阳出发前,刘邦派出的斥候回报说:匈奴大营不见哨岗,营房破旧不堪,军中士卒和牲畜羸弱,总共不足五六千骑,且士卒多为老弱伤病之人,根本不堪一击。 刘邦听闻,微蹙眉心:哦? 斥候继续补充:据小人这一路打探,有牧民说曾见过匈奴大军向代谷撤离,概因多年前被蒙恬打得太惨,匈奴对来自中原秦地的汉军心怀畏惧,撤离时狼狈不堪,队伍里老弱病残的士卒马匹根本顾及不上,才有小人所见。 樊哙听罢,当即上前一步道:那还等什么!让末将直接去端了那蛮夷头子的老巢! 刘邦捻着长须,不置可否,瞥了眼站在一侧若有所思的陈平,又看了眼站在陈平身侧连连摇头的刘敬,道:奉春君想说什么不妨直说,头摇得朕眼晕! 刘敬其人,本名娄敬。两年前天下初定,刘邦欲定都洛阳,娄敬请同乡人虞将军引荐,面见刘邦,陈述定都洛阳之弊以及迁都秦地之利,道关中背靠秦岭,面向黄河,四座险关为塞,有金汤之固,乃天下少有膏腴之地,然而这一主张却遭到了朝内大部分大臣的反对,刘邦犹豫不定之际,张良力挺娄敬定都关中之说,刘邦当即便下令前往关中建都。 事后刘邦赐娄敬刘姓,娄敬遂改名为刘敬。 见刘邦点到自己,刘敬连忙躬身上前,道:陛下!为臣只是觉得此事甚为蹊跷,此次汉军北上,两军对垒,匈奴未曾赢过一场,匈奴大军展现出的实力与冒顿这些年厉兵秣马,一统漠北的实力不符,臣怀疑斥候所见未必为实,为防匈奴有诈,望陛下准允臣前去打探虚实。 刘邦心中其实也有些犯嘀咕,这一路打得太顺了,以他多年的作战经验,有时过于顺利未必是好事,他思忖片刻,点头道:那就辛苦奉春君再跑一趟罢。 刘敬当即毕恭毕敬地应下了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然而刘敬前脚刚走,又有另一路斥候来报,说冒顿已经撤出代谷前往平城,平城往北是出塞之路,冒顿此举怕是要撤回单于庭了。 -- 第267页 汉军关于立即出兵的呼声登时不绝于耳。 毕竟此次自长安发兵,为的就是除韩王信,灭冒顿,如今虽打了几场胜仗,却连冒顿的影子都没见到,所有正面战场,都是汉军与韩军的主力在对决厮杀,匈奴只是策应,且战斗力薄弱。 以樊哙为首的武将开始每日追着刘邦进言,催促皇帝速速发兵,生怕再等下去,冒顿带着那些不经打的匈奴兵就要滚回老家去了。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陛下! 面对一干武将齐刷刷跪一地请求发兵,刘邦内心摇摆不定,看向陈平道:户牖候怎么看? 陈平知刘邦虽表现地颇为犹豫,实则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遂折中道:陛下此时发兵,可在途中与刘敬探营回返相遇,届时若有异常,也来得及处置,若无异常,大军倒可以省下不少时日。 陈平此话甚合刘邦心意,于是不等刘敬回报探营虚实,刘邦已拿定了主意:当即发兵! 时值隆冬,北地苦寒,大雪纷飞,一路向北的汉军士兵忍受不住如此寒冷的天气,加上衣服单薄,自大军出了晋阳,短短两日内,军中冻掉手指之人十有二三。 七日后,大军来到句注山下的广武县,如陈平所料,正遇上了探营回返的刘敬。 对于自己还未回到晋阳,大军已经开拔之事,刘敬不敢有任何异议,且他此次前去探营,所见所闻,与之前斥候回报基本无二,匈奴防卫松懈,战马皆为老马,士卒皆是老弱病残,简直窘迫孱弱至极。 刘邦听闻后,更加坚定了一举将匈奴王消灭的决心,刘敬却是一脸忧心忡忡,冒死进谏道:陛下!恕臣直言,两国相击,宜夸矜其所长。今臣前往徒见羸瘠老贫,此乃匈奴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啊! 樊哙急道:陛下,三十万大军已行至广武,此时若要停止进军,必定军心大乱,且郎中刘敬此次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单靠毫无佐证的猜测疑忌,便要停止三十万大军的作战计划,实在荒谬!陛下,再犹豫下去,恐放虎归山,错失良机,日后若再想杀了冒顿,可就难了! 不等刘邦发话,刘敬道:陛下,此役关系陛下安危,大汉社稷,请陛下务必听臣一句劝,万万不可进军! 三十万大军已行至广武,此时若是撤军,便是承认自己草率行事,判断有误,且樊哙说得没错,刘敬此行并未带回什么异常情报,竟还在这里一味说着丧气话,思及此,刘邦大怒道:狂妄之徒!尔等不过区区一齐国囚犯,靠着一张伶牙俐口享我大汉高官厚禄,却不思回报,以虚妄之言乱我军心,违我军令!来人!将这竖子拉出去斩了! 谁知刘敬仍不死心地叫嚣:为臣死不足惜,发兵一事,还望陛下三思啊! 陈平不忍,连忙跪倒恳求道:陛下息怒!刘敬口出狂言,其罪当诛,然两军即将交锋,斩杀军中大臣实为不吉,恐对三军不利,不如暂且留他一命,待到大军凯旋,赏功罚过之时,再行处罚不迟! 帐内众人虽觉得刘敬过于固执狂妄,但也知他并无坏心,且冒死探营,本就衷心可鉴,遂齐齐跪倒一地,为他求情。 刘邦见状,冷哼了一声,道:就依户牖候所言,暂且留他一条狗命,来人,将刘敬锁起来押收广武监,待朕得胜,回来再做处置! ...... 经此风波,更加坚定了刘邦尽快进军平城的决心,翌日一早,天色未明时分,刘邦便带领一小部分士卒先行,粒粒白雪中,战马嘶鸣,战旗翻卷,刘邦风驰电掣直扑平城,将大部队远远甩在了身后。 大军来到平城,见城墙毁坏,箭楼坍塌,城内空无一人,一派破败萧条景象,灌婴请示刘邦是否进城,刘邦见天色已晚,军中战士都冻得够呛,遂下令进城中休整,明日一早再向白登山进发。 很快,汉军大纛矗立在城墙之上,城内城外布满汉军士卒。军中庖厨埋锅造饭,袅袅白烟飘向这片静谧肃杀的旷野上空。 于此同时,距离平城不过几十里外的丘林之中,匈奴的四十万大军已经集结完毕,正忍受着饥寒,无声无息地埋伏在雪原四周。 大单于,刘邦的军队已经抵达平城! 丘林稽且回报探听到的军情,请示下一步行动。 来了多少人? 冒顿望着远处升腾的白烟,问丘林。 约有六万。 怎么这么少? 刘邦率了一支精锐骑兵先行,汉军的步兵还在后面,保守估计,二十六万步兵行至这里至少还需八/九日。 冒顿点了点头,似自言自语道:够了。 丘林稽且以为大单于不想再听战报,立时住了嘴,冒顿反应过来,脸色缓和道:孤是说,拿下刘邦,时间够了! 北方冬日的旷野,时常晨雾弥漫,刘邦号令大军继续向白登山方向进发的这个清晨,雾锁平城,四处白茫茫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浓烈的大雾阻滞了大军开拔的进程,待到汉军集结完毕,冲破浓雾的封锁挺进到白登山下时,一轮恹恹的鹅黄色太阳刚升至半空,四下阒静地连一声鸦噪也无,大雾尚未消散,刘邦在阵前一时辨不明方位,只得号令大军继续向山丘上行进,试图登高远眺,观察四处地势军情,然而当他真正登上了那座小土包,浓雾倏然间消散的一瞬,真正可怕的一幕出现了多少年后,每当午夜梦回,都令刘邦惊出一身冷汗,自梦中猝然惊醒的一幕 -- 第268页 匈奴骑兵如来自地狱的幽冥一般,从东南西北四方突然现身,将白登山围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铁桶,且那些骑兵皆整齐有序,勇武高大,更让刘邦惊诧的,是这些匈奴骑兵身下所骑的战马西面皆是清一色白色战马,擎白色战旗,东面皆骑青駹战马,擎青色战旗,北面是乌骊马,擎黑色战旗,南面是赤色战马,擎红色战旗。 密密麻麻,在那惨白日光的照耀下,灼伤了他的老眼。 要知道在大汉,如今就连他这个皇帝老儿出行,都很难觅得四匹颜色完全一样的高大战马,再看匈奴骑兵,不同颜色的战马竟能分列到各自军阵之中,这天差地别的悬殊,简直让他抬不起头来! 他望着小小的白登山下,突然出现的成千上万的敌军,讷讷自语着:这是有,多少匈奴骑兵? 陈平人如其名,向来平静似水的声音竟也微微发颤:东南西北,约各十万,全部加起来,约有四十万之众...... 哈哈,哈哈哈哈...... 出乎意料地,刘邦面对此局势,竟突然狂悖大笑出声,良久,方才止住笑,仰天长啸道:这是天要亡我刘邦,天要亡我大汉啊! ...... 四十万对六万,本就是场不甚公平的对决。 冒顿牵马立在一座小丘之上,如置身事外的天神,冷冷看着刘邦的六万大军陷入自己精心设计的包围圈。 他如今若要杀他,将如捏死一只蝼蚁那般简单。 然,他还没想这么快便要了他的命。 在那之前,他要好好陪这位来自大汉的皇帝欣赏一番白登山的冬日美景,让他见识一下,何为匈奴的真正实力。 他轻呼出一团白气,待要翻身上马,忽见兰佩呼哧带喘地策马登上小丘,一个急停下马后,与他隔马而立。 他的雪花豹过于高大,几乎遮住了她的全部身子,他绕到马腹的另一侧,放开缰绳握着她的双手道:你怎么出来了?这里太过寒冷,你身子吃不消! 自那日在望楼上受了风,兰佩回来就一直有些发热,热度不高,时断时续。喝了汤药仍多日不见好,后来还是冒顿亲自上阵,脱光衣服裹上层层被褥将她在怀中焐了整整一宿,将两人全身焐得透湿,寒气都发出来,第二日才退了热。 这两日刚退热,冒顿知她体虚畏寒,不许她出帐,为免她操心,军中事务都避着她,故而兰佩今日才知,刘邦的大军已经离开平城进入白登山,因放心不下,特意出来寻他。 我已经好多了。兰佩偎在他身侧,冒顿掀起玄色大氅,将她连同身上的银狐大氅一起,紧裹在怀中,自她头顶吐出两个字表示不满:胡闹! 这样冷的天,宿在简易军帐中,即便燃着熊熊炭火,依旧寒意钻心,然每晚只要被他抱进怀里,便似有火炉贴身烘烤,源源不断的暖流袭来,便是再冷也不觉了。 如今刘邦被围白登山,你下一步作何打算? 这几日兰佩烧得昏昏沉沉,对于冒顿起早贪黑部署什么一概不知,如今看着远处山坳下匈奴四色骑兵整齐列阵,她不免有些好奇,匈奴王对汉王这一仗,究竟准备如何打。 你不听话,我不告诉你。 兰佩:...... 抿了抿唇,自他怀中扬起无害的脸,被冻红的小鼻尖微微一皱:你告诉我,我便听话。 冒顿单眉一挑:你就是如此吃定我,拿你毫无办法? 兰佩还以甜甜一笑,头点的用力:嗯! 冒顿唇线一弯,怕她站在雪地里再着凉,干脆将她抱上雪花豹,自后将她环在腰间,宠溺道:我的大阏氏,还真是有自知之明呢。 兰佩舒服地靠在他宽阔的前胸,被他的大氅护着,耳边呼啸的风声渐弱,他低下高昂的头颅,架在她肩上,缓缓道:刘邦过于轻敌,竟独自率六万大军先行,将步兵都留在了后方,天寒地冻,冰雪难行,我估摸着,没有个八/九日那些步兵到不了,且即便到了,也有近一半会在路上冻死,不过我不会等到那时,我打算趁刘邦刚被围困,惊惶未定之际,先给他来个下马威,让他见识见识匈奴骑兵的厉害,之后再围他个三五日,待到他粮草用尽,只剩冻死或饿死两条路可选时,我再给他送去第三条路。 什么? 冒顿瞥了眼她晶亮的双眸,伸手轻轻刮过她通红的鼻尖:你不是知道,还来问我! 兰佩莞尔:你是要他向你俯首称臣,承认匈奴帝国的绝对王权,如同羁縻西域那般羁縻大汉,每年让刘邦向你赋税纳贡,并保证大汉绝不会主动出击匈奴,是不是? 冒顿顿时哈哈大笑出声,不答反问:我的这个大单于之位,让你来坐,可好? 什么让她来坐,明明就是他自己想偷懒。 兰佩白他一眼:想得美! 冒顿脸上宠溺的笑意收不住,与她同骑疾驰下山,带起身后一道雪色烟尘,天地辽阔,黑白一色。 ...... 当日晌午,匈奴骑兵向被围困在白登山的汉军发起第一次进攻,对比身着皮革软甲,策马拉弓的匈奴骑兵,那些衣着单薄,冻掉了手指,连长戟都提不起的汉军,在这孤立无援的山包上,简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只得被匈奴军队碾压着厮杀。 -- 第269页 为了保护大汉皇帝,无数汉军用血肉之躯筑起人墙防线,倒下一排,再立起两排,直杀到天黑时分,匈奴骑兵的包围圈缩小了近一半,脚下的皑皑白雪,翻飞着泥泞与血肉残肢,凛凛寒风中,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飘向刘邦的军帐,不可一世的汉王此刻双目混沌,欲哭,无泪。 如今再要后悔当初未听刘敬的劝告坚持发兵,后悔将二十万大军留在后方自己先行,后悔过分轻敌低估了匈奴王的实力,皆为时晚矣! 眼看着被匈奴四十万大军困在这土山堆上,便是想要命人突围给晋阳城送信都是痴心妄想,今日一战已是一败涂地,若是匈奴如此强攻三日,恐汉军将全军覆没,他的老命亦不能保...... 然而往后接连三日,刘邦预想中匈奴骑兵继续强攻的场面却并未发生。 匈奴骑兵只是将汉军密匝匝地围在白登山上,围,而不攻,冷眼看他们如何做困兽斗。 军中的粮草即将告罄,这两日已经有汉军开始吃战死的马匹,保不齐再被围困下去,会不会有士卒吃自己战死或冻死的同袍尸体。 刘邦已经接连两个晚上不曾阖眼了。 每当月升日落,看着远处匈奴大营中的火杖如天空繁星般亮起,白登山上却是一片黢黑死寂,他的心便被无限绝望的情绪所蔓延。 这种绝望,即便是在当年彭城之战溃逃,被项羽追杀时都不曾有过。 他知此时军中的绝望只会比他的更甚,生平第一次,他亦体会到了项羽被围垓下时的心境。 陈平见皇帝似是完全呆滞住了,试探着唤他道:陛下...... 一连唤了几声,方才叫回刘邦的魂来:嗯,何事? 臣有一计,或许可助汉军解围。 刘邦急道:快讲! 陈平快不了,说得不徐不疾:臣听闻,此次匈奴大军出征,冒顿带着他的大阏氏同行,匈奴王与大阏氏伉俪情深,在漠北河西乃至整个西域传为佳话,据说那位大阏氏的母族乃中原人氏...... 刘邦此时根本无心听陈平八卦匈奴王情史,匆匆打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陈平稍顿,重新整理了一下被刘邦打断的思路,道:为臣是想,派人去求这位大阏氏,看在她亦有中原血统的份上,请她对冒顿吹吹枕边风,或许冒顿听了大阏氏的话,放汉军一条生路,也并非全无可能。 刘邦还当陈平有何妙计,原来是此等不着调的计策,靠一个或许根本就靠不住的女人,能成什么大事! 他不禁眯了眯眼,不屑道:就这? 陈平明知皇帝看不上他的计策,仍十分认真的点头:嗯,就这。臣打算给冒顿的大阏氏送一副美女画像去,告诉她中原的女子皆是这般美貌,若是她的夫君日后在中原称王称帝,后宫恐怕就不会只有她这一位大阏氏了! 刘邦想起了长乐宫中的吕雉和戚夫人,隐隐觉得陈平的计策或许可以一试:可如今这形势,你要如何才能见到匈奴大阏氏? 在刘邦看来天大的难事,陈平却不以为意:陛下,冒顿号称百蛮之王,曾单人匹马逃出月氏,后又杀父自立,足见他狡黠冷酷,勇武剽悍且性格坚毅。如今我军被围白登山已是第四日。除去第一日匈奴发起进攻,后三日匈奴皆围而不攻,以臣愚见,冒顿或许并不曾想将陛下逼上死路,而是要对我大汉形成震慑,等待我们前去投诚谈判。为臣便打着汉王欲与匈奴王谈判的旗号进入敌营,然后见机行事,正好也可借此机会,探一探匈奴王的口风。 刘邦思忖片刻,觉得陈平说得不无道理。 冒顿若是真想要了他这条老命,大可以连续不断地发起进攻,汉军寡不敌众,根本用不到四天,便都成了匈奴骑兵的刀下鬼。 如今匈奴将他们困在此处,围而不杀,大约只是想和他做一笔交易,汉军既身处劣势,与其如此僵持着等死,倒不如主动前去示好,若是那交易确实可做,白登之围便亦可解。 好,好!朕便命你前去,与匈奴谈判! 陈平领了王命,准备好送给大阏氏的帛画和金银,举着白旗,只身一人孤勇地一步步走向敌军阵营,匈奴侦察兵见汉军有人孤身举白旗前来,速传军情与大单于,不久,便得大单于军令:放行。 陈平很快被蒙上双眼,反绑双手带入匈奴大营之中,而此时的冒顿,已等候多时。 还算那个刘邦聪明,知道扛不住了,想明白了该如何自保。 陈平进帐后,被摘下眼罩,解开双手捆绑,再此之前,他已被上上下下搜了三遍。 眼前蓦地一亮,一时难以适应,陈平微微眯眼,觑见大单于端坐王座上,一身明盔亮甲,英气决然,周身散发着强烈的王者之姿,不怒自威。 他毕恭毕敬向冒顿行礼:小人陈平,见过匈奴大单于! 冒顿请他平身,并没有像对待战败者那般苛待,命人给他赐座。 陈平知道自己打从进入这个军营,脑袋便有一半已和身体分了家,何时完全落地,全凭眼前这位大单于的心情,他便抱着大义赴死的决心,表达了汉王欲与匈奴王讲和的态度。 冒顿静静听着,待他长篇累牍地说完之乎者也,直接切入主题道:孤若是放了你们皇帝,他欲如何回报孤? -- 第270页 陈平一愣,他此次前来的主要目的是见大阏氏,与冒顿会面只是一种试探,并未带着条件。 这......小人奉命前来,是向大单于传达我大汉意欲求和之意,不知大单于有何条件,小人回去转告皇帝陛下。 冒顿轻嗤了一声。 老奸巨猾,原来是来探他口风的。 既如此,他也不用藏掖着,径自道:倒也不难,回去让你们皇帝亲自来,孤与他,什么都好商量。 陈平噎住。 这怎么可能? 让皇帝亲自来,焉知冒顿能不能放他活着回去。 蛮夷就是蛮夷,匈奴人,从来不懂什么礼义廉耻,惯常做背信弃义之事,这个险可万万冒不得。 陈平额上不觉渗出一层薄汗,心中兀自打鼓,头点得像是在摇:大单于的意思小人知道了,小人定会回去禀报皇帝陛下。 冒顿瞥了眼这位来自中原的文人,单薄的小身板,清癯枯瘦的脸,再瞧不上,对他这种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身一人前来匈奴大营的胆魄,还是有几分敬佩。 大单于,小人斗胆,来时带了些中原礼物,想亲手交给大阏氏,不知可否? 嚯,这胆量,不禁让冒顿对他又高看一眼。 正欲开口替兰佩回掉,帐外通传,大阏氏到。 点踩得这般准,让冒顿很难不联想,她是故意。 听闻汉朝使者前来,还专程为她带了礼物,有这份热闹可凑,她又岂会错过。 请她进来。 冒顿板着脸,见兰佩已经走到他面前,当着汉朝使者的面,恭恭敬敬地朝他行了个叩拜大礼 臣妾见过大王。 冒顿眼中的狭促一闪而逝,忙命人给她赐座。 兰佩落座,不等他介绍,带笑对陈平道:这位便是陈大人罢,久闻户牖候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风猷暇旷,气度不凡。 陈平被她夸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呵呵干笑了两声,方才道:小人见过大阏氏。 兰佩随了冒顿,也不和他绕弯子,旋即问道:妾刚听闻大人给妾带了些中原礼物,不知是何宝贝? 陈平被她与匈奴王如出一辙的直白再次噎了个跟头。 非礼勿视,如此场合他不便盯着匈奴大阏氏看,适才匆忙扫过一眼,天资绝色自不必说,样貌身材明明也更接近中原女子,只是一开口,还是暴露了蛮夷女子的本色。 他欲献给大阏氏的宝贝,是要背着大单于私下送出的,如今被她如此明目张胆的索要,简直是将他架在滚鍑上烤,生不如死。 这边还未想好如何应对,一直站在帐旁的士卒已将自他身上搜出的物什送进帐来,那副美女帛画以及一包裹黄灿灿的马蹄金,便毫无保留地呈在了众人眼前。 大人这是何意? 兰佩表现出十足的兴趣,越过那堆亮瞎眼的金子,径直走到帛画旁,举在手中认真看着,又回过头来,语带揶揄,问陈平:哦,妾明白了,这是你们欲献给大单于的中原美女吧? 陈平:...... 额上的那层薄汗,已然变成了豆大的汗珠,顺着惨白的脸颊滚落,他的唇角蠕动两下,喏喏道:这是......大汉的鲁元公主画像...... 兰佩早在进帐前,瞥了眼士卒手中的帛画,便已知晓了陈平的用意,想拿中原的美女来威胁她,让她妒意大发,怂恿冒顿饶了刘邦,以保她在匈奴王后帐中的独宠。 至于那些金子,大概是想告诉她,若她愿意为大汉皇帝说话,待到事成之后,她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呵,如此看来,刘邦当真是病急乱投医,如此下三滥的招数都用上了。 难道在汉朝皇帝眼里,堂堂匈奴大阏氏,就是如此善妒贪财之人么? 这口气,就算冒顿能咽,她也绝咽不下去! 她卷起手中画帛,走到陈平面前,好奇道:大汉皇帝这是,想将自己的女儿嫁来漠北,给大单于做二阏氏? 瞥了眼陈平死人般的脸色,她轻笑一声,道:妾倒是没什么,就不知大单于是否乐意了。 说着她走到冒顿身侧,将帛画在他面前徐徐展开,语带戏谑道:大单于过过目?可喜欢这一款的中原女子? 冒顿兀自回味着她刚刚说得那句妾倒是没什么,也不知她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便顺着她的话说下去:乏善可陈,不过若是大汉皇帝执意要给孤塞个公主过来服侍大阏氏,孤也不会阻拦。 陈平:...... 不是,不是的。 大汉皇帝绝没有这等想法。 他慌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顿首拜道:是小人考虑不周,小人这就回去将大单于的要求转告汉帝,明日亥时前,必定给大单于回复! 冒顿冷冷撇过他匍匐在地的瘦削脊背,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语气已是冷酷嗜血:孤耐心有限,望尔等好自为之! 刘邦翘首盼回陈平,盼来的消息,竟是自己年愈古稀,还要再经历一次鸿门宴。 且这一次,一切都摆在明面之上,容不得他早早开溜。 不去,明日亥时便是他的死期。 -- 第271页 去,或许还能在匈奴王面前求得一线生机。 随他前来的灌婴和陈平约是都想到了这一层,竟无一人劝说他不可前往。 他们不是皇帝,无法替他作出如此艰难的抉择,无论他最后选择去亦或不去,他们毫无置喙余地。 油尽灯枯,汉军阵营里的最后一点光也灭了。 红日徐徐东升,雪原红霞似血。 刘邦缓缓挺起佝偻的脊背,用枯哑的老嗓沉声道:来人,替朕备马!朕要去会一会那位不可一世的匈奴王! ...... 匈奴军营的王帐中,这一夜的气氛却是说不出的旖旎缱绻。 事因那位不知真假的鲁元公主画像,自然,也有这些时日里大阏氏身子不适无法侍寝,特别是那一夜为了帮她退热,大单于憋忍许久后的正常释放。 冒顿将她按在身下,啃出片片红印,咬牙道:若刘邦当真送个公主给我,你也没什么? 兰佩被他撩拨的意识涣散,低低嗯了一声,却不知自己在嗯什么。 冒顿气噎,停下动作,强迫她睁眼看他:你再嗯一遍?! 兰佩照做,又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床榻咯吱一声,差点散架,兰佩疼得意识恢复一丝清明,斥他道:疯子! 才知我是疯子,晚了!他用力,一下,一下,汗滴自下颌流入她眼,刺得她眯了眯,又睁开,对上他火光熊熊的深褐色双眸。 男人放下全部自尊,明明是威胁,却语带哀求:蓁蓁,你此生休想将我推给别的女人! 一夜干柴烈火,差点将王帐点着。翌日,大单于神清气爽地出现在阵前,不久便有小卒来报,刘邦已骑马来到两军对峙前线,求见大单于。 冒顿深谙中原人的待客之道,这次没让蒙眼绑手,而是命令精锐的骑兵列阵,欢迎这位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 刘邦骑在矮过这些匈奴骑兵一个头的马上,明白这是冒顿赤/裸裸地在向他秀肌肉。之前斥候和刘敬看到的,不过是他刻意安排的假象,如今他亲眼所见,才是匈奴真正的军事实力。 丘林稽且领着他如同检阅军队一般,从齐整的匈奴列阵中经过,随后将他带入了匈奴王王帐。 随他同来的灌婴被拦在了王帐之外,灌婴只来得及唤一声陛下!,便眼睁睁地看着刘邦被请入了王帐之中。 为表示公平,匈奴王屏退左右,王帐里唯留汉匈两位帝王。 漫长的谈判过程,其中辛秘无第三人知。 众人看到的,是四个时辰之后,冒顿将刘邦送出了金帐,来时强打精神的汉帝灰白着一张无神的脸,犹如行尸走肉。 陛下! 灌婴大步上前,想要搀扶摇摇欲坠的老者,被他伸手一挥,推开了。 丘林稽且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负手立在王帐内的大单于,一言不发地将刘邦和灌婴送出了匈奴大营。 两日后,匈奴大军自包围圈南方解围一角,使汉兵得以自这一角突围。刘邦成功突围不久,汉步兵赶到,而此时的冒顿,早已引兵向北而去。 白登之围,终在刘邦被冒顿围困了七天七夜之后,以匈奴主动解围放走刘邦为结局,被载入史册。 ...... 回程的一路,兰佩重又坐进了金顶帐车,黏在夫君身边软磨硬泡:你到底对刘邦说了什么?他又答应了什么? 冒顿讳莫如深,但笑不语。 兰佩悻悻然道:其实军中对于你放了刘邦还是颇有微辞的,不过是畏惧你的淫威,不敢当面质疑罢了。 冒顿将她抱在自己膝上,问道:你怎么看? 兰佩装傻:我怎么看有什么重要,大单于的决策向来都是最最英明的! 冒顿用手掐她腰侧:反讽我? 兰佩扭动腰肢躲:不敢不敢! 笑闹了一阵,她方才道:我是说真的。如今汉朝初立,局势未稳,且追随刘邦的那些异姓诸侯没一个是省心的主,你即便抓了他,恐怕也不能挟天子以令诸侯,而若是你杀了他,势必又要与中原那些能征善战的异性逐侯以及他们手中千锤百炼的军队再次决一死战,到时候,匈奴能不能赢尚且不好说,中原肯定又要大乱一场,而匈奴又能从一个战乱不止,积贫积弱的国度里得到什么呢?况且,匈奴一直逐水草而居,无论是生活习性还是文化风俗都与中原迥异,即便能入主中原,一时也很难融入,更别说统治一个人口庞大,疆域辽阔的异族了,别说是你,就是对刘邦而言,这都不是件易事。 冒顿静静地听着娇妻说着他心中真实所想:放走刘邦,并非是你目光短浅,恰恰相反,你诱敌深入,举国力围之,定是最终的目的已然达成才会放了他,依我看,今日之匈奴在汉帝国面前,再也不是被鄙夷不耻的蛮夷流寇了,刘邦对你俯首称臣,日后大汉将源源不断向匈奴纳贡。不过最重要的,国与国之间的相处并非只有征服与被征服,能够在妥协的基础上和平共处才是最可贵的。我想刘邦一定也是基于这点,才最终答应了你的条件。 她一气说完,等了好一阵,也不见冒顿回应,她自他怀中扬起脸,见他痴痴望着自己,好笑道:是也不是? -- 第272页 冒顿不答,俯首深深吻住她的唇。 帐车缓缓碾过冰冻草皮,蛰伏于冰层之下的顽强生命蓄势待发,只待春风拂过,满目又是一片新绿。 作者有话说: 白登之围以最小的代价,达成了汉匈之前长达70年的稳定关系。 自此之后,汉匈约为昆弟,以长城为界,长城以内为冠带之室,长城以北为引弓之国,受命于单于。 大汉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奉金千金。 ...... flag立住了!完结了!撒花撒花撒花! 谢谢一路陪伴(此处我给大家唱一首陈奕迅的《十年》)的读者,谢谢一直给我打气加油的小可爱们! 本来还想写番外的,关于兰佩死后,冒顿如何活到寿终正寝,以及他孤独终老,记起前世事的情节。 想来想去,不愿将HE变为BE,所以,没有番外啦!(主要还是我懒,bushi)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