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十五年》 永宁十五年小说 不想睡主角的龙套不是好工具人 你杀过人吗? 这是我穿书以后,原男主易水心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胸无大志混吃等死咸鱼穿书攻 x 追星搞事业两不误天才原男主受 郑小冬 x 易水心 第一人称沙雕轻武侠主攻。 老梗、烂梗、谐音梗。 没有大纲,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原创小说 BL 长篇 完结 古代 轻松 第一人称 主攻视角 第1章 登仙路其一 01 易水心告诉我,要想在自在城里活得自在,第一要义就是要心狠手辣,像我这种最多打打蚊子蟑螂的弱鸡进了城根本活不到第二集 。 这话说得霸道,很有几分疯批大佬的风范,只可惜他长相显小,两颊还挂着没褪净的婴儿肥,怎么看都像一棵豆芽菜在放狠话。所以我翻了个白眼,告诉他,你他妈犯法了你知道吗? 易水心朝我摊手:侠以武犯禁嘛。再说江湖人的事,那能叫犯法吗? 他脑子活泛,才教给他的梗转眼就用得得心应手,甚至还能举一反三: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是又想起被城主支配的恐惧了吗? 我哪儿敢说话? 倒也不是怕他。 我堂堂七尺男儿,怕他一个立事牙都没长齐的豆芽菜? 滑天下之大稽! 我怕的当然是他背后的聂无极。 城主聂无极。 02 我在易水心床上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听使唤的肌肉,一股酸痛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累得活像被好几个大汉轮番上阵暴揍了一顿。 按照易少侠的说法,我是这个月第三百七十六个上门挑衅城主的倒霉蛋儿,依照惯例应该被丢到城外的小树林里自生自灭。不幸中的万幸,三百七十六恰巧是易水心的幸运数字,我又刚好长得还算人模狗样,他便慧眼识珠,把我从一堆半死不活的尸体里挑了出来。 易水心说:我这人心善,以身相许就不必了。你既然敢在城主面前拔剑,想来也是个手脚伶俐的,不如来给我当牛做马吧。 他的话又多又密,用入乡随俗一点的比喻,就是一把连弩,我被念得头痛欲裂,张大嘴巴看了他好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易水心见我不搭话,又问:怎么?傻了?哑巴了?被我的虚怀若谷感动了? 他说着,脸上露出一种淡然中带着一丝嘚瑟的诡异神色,像只偷吃了罐头的猫。 我看着他月牙儿一样的眼睛,一时之间有些五味杂陈百感交集。他大概是听见我嗓子眼里挤出的嗬嗬声,以为我有什么遗言,当即附耳上来,你且夸着,我在呢。 我气若游丝:你是不是想说,乐善好施 好好一个漂亮弟弟,怎么是个文盲呢? 易水心气得耳朵尖直冒血,扬了好几次巴掌,明显是想往我脑袋瓜子上招呼,不过多半是怕自己一掌下来能直接给我劈过去,只好耐着性子问我:你叫郑小冬? 谁?我?我不叫啊?我动弹不得,只能拼命眨着眼睛,以表达自己的疑惑。 易水心用关怀傻子的慈爱目光端详了我半天,那你叫什么?不是你自己说的?兰阳镇,郑小冬。闯自在城的时候豪横得很,现在知道怕了?告诉你,晚啦! 兰阳镇。 郑小冬。 我把这两个名字在嘴里翻来覆去咀嚼了两遍,终于咂摸出了一点味道。 我问易水心:你是易水心? 易水心瞪大了眼睛,脑子倒挺好使。 言下之意是我猜得没错。 我追问:你们城主叫聂无极? 谁准你直呼城主名讳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错觉自己听见了诵经声和木鱼声,眼前佛光大盛,仿佛要当场渡我到往彼岸。 易水心,小说《登仙路》里天资聪颖心性坚韧的杰克苏男主。 自在城主聂无极,易水心的师父,为争夺天下至宝山河社稷图和挚友反目成仇的大反派。 至于郑小冬? 小说开头那个提剑上门,扬言要为聂无极的挚友、也是自己师父报仇,最后技不如人死在对方刀下、倒霉催的工具人,正是区区不才本人在下。 理清这段并不复杂的人物关系,我终于看明白了自己当下的处境,当即眼前一黑,一句话也没留下,直接厥了过去。 03 作为全书最大的反派,这个江湖有很多人想要聂无极的命。 争名的看中他西疆第一刀客的身份,夺利者图的是他化自在城里琳琅满目的珍宝。然而风云变幻十几年,来城里撞大运的赌狗多如牛毛,谁也没能把聂无极从邪道第一把交椅上拽下来。 由此可见,聂无极的确和书里写得一样,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易水心对此倒是有不一样的见解 这和城主有什么关系?分明是那帮歪瓜裂枣学艺不精,令中原武林蒙羞。再说能死在城主刀下,那叫虽死犹荣,是西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 我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有按捺住劝失足少年迷途知返的冲动。 我说:粉圈打咩。 又问: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可我还是低估了城主粉头的狂热程度。因为下一秒,我就听见易水心斩钉截铁地回答:要! 你要什么你要。 不过仔细想想,他从小长在自在城,跟在聂无极身边,这么多年里受到后者耳濡目染、言传身教,聂无极抢劫他放火,聂无极杀人他递刀,能长成一个知法懂法守法用法的新时代好青年,那才是有鬼了。 一旦想通了这道关节,我再看向易水心,顿时觉得胸口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怜爱,端茶送水的动作不由得也利落了起来。 易水心又开始用那种关怀傻子的慈祥目光端详我。不过这一次,他的眼睛里多了三分茫然七分妒忌。 易水心说:城主要见你。 易水心又说:先天不足、根骨不算上佳,年纪还偏大,城主到底看上你什么了? 好好的怎么突然人身攻击? 天才了不起吗! 好吧,确实了不起。 第2章 登仙路其二 04 聂无极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他是怎么死的。 书里写自在城主缄默少言,惜字如金,只有常年随侍在侧的徒弟能解他的话中意。我一拍大腿,这不就是那个爱炼丹的皇帝和他擅写青词的小阁老吗?但我既不聪明,又没文化,干不来揣摩上意的活,这会儿没有易水心同声传译,只能老老实实举手提问。 聂无极显然对我的白目大为不满,却出乎意料地没让人把我扔回城郊小树林,而是重复了一遍:谢哲青是怎么死的? 印心剑谢哲青,原身那个死在故事开始以前的便宜师父。 我一下让他问得不会了。 依照原文的剧情,郑小冬上门寻仇的七个月前,印心剑和自在城主约战居延海畔,俩人轰轰烈烈打了整整三天三夜,熬走了一批又一批上蹿下跳的猹,终于在第四天破晓时分决出了生死。 光风霁月的大侠不长命,无恶不作的邪道之首遗千年,打了胜仗的当事人居然还要掉过头来问自己的对手是怎么死的,这让苦主(本人)上哪儿说理去? 简直是丧尽天良,岂有此理! 我大着胆子对他怒目而视,没回话。 主要是看呆了。 先前进门的时候,我光顾着担心自己小命难保,恨不得学鸵鸟把脑袋埋进地里,好不容易得空抬头松快松快脖子,这才终于看清了反派大佬的模样。 聂无极有一副能让很多人嫉妒不已的好皮相。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脱性别的美,像山间松云间月,像惊涛拍岸卷起的千堆雪,也像一把寒气森森的宝剑,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 我承认了,我色欲熏心,别说陪反派忆往昔峥嵘岁月稠,让我给反派歌功颂德造生祠都行。 可惜聂无极没再给我机会。 05 我浑浑噩噩回了房。 易水心不在,我人生地不熟,又没有神秘老爷爷傍身,天知道出去晃悠一圈会不会被城里那群恶狼拆得四分五裂满地都是,只好躲在屋里思考人生。 冷静了一会儿,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 我穿书了。 而且和广大同仁不同的是,我没有黄世仁一样的系统,没有爬上反派的床之类的离谱任务,也没有原身阴魂不散,在脑子里喋喋不休,叫我在其位就要谋其政,要时刻记得替他和他师父报仇。 郑小冬的灵魂像是死透了,从我醒后就一直安静如鸡,刚才面对着不共戴天的仇人,甚至连一个音节也没漏出来。 这是何等感天动地感人肺腑的塑料师徒情。 哄堂大孝了家人们。 不过这样也好,没有任务等于没有压力,没有压力意味着我不用晨昏定省、嘘寒问暖,更不用在必要时刻慷慨解囊贡献自己的屁股照易水心的说法,我先天不足、根骨平平,不想献身就只能奢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勤能补拙。 开什么玩笑,合着我穿书就是为了换个位面继续内卷的? 我打了个哈欠,一个猛虎落地式扑倒在易水心的床上。 然后就被比棺材板还硬的床板硌得闪了腰。 易哥,易哥!救救救 06 易水心蹲在床边,一面给我搽药油一面说着垃圾话,中心思想大致可以提炼成两点:我是个什么品种的废物点心?他怎么就鬼迷心窍留下了我? 我也很绝望。 不是因为腰疼! 易水心在《登仙路》里的性格非常符合他圣父男主角的身份,热情、开朗、社牛,爱好是和敌人讲道理,理想是用爱感化全世界。谁知我一觉醒来,星矢成了新八,健气小太阳成了毒舌饭圈少年。 这已经不是一句OOC能解释的事了啊! 这得是被魂穿了吧!? 我悲伤、悲愤、悲痛欲绝,正要扭头控诉一番,没成想后腰让人狠狠拍了一巴掌。易水心把堆在角落的衣服往我脑袋上一呼,赶快穿上,脏人眼睛。 干什么?干什么?真当泥人没有火气啊,再人身攻击信不信我收拾你。 我恨恨想着,结果嘴上一下没把住门,直接把心里话秃噜了出去。 易水心一听便笑,问:收拾我?你? 我出离愤怒了。 我装的。 我说:错了错了,易哥,错了!别压我腰! 易水心啧了一声,意兴阑珊的样子,垂着眼睛居高临下看着我,一副资本家的丑恶嘴脸。 你这伤看着吓人,其实都在皮肉上。自在城不养闲人,明天随我见过城主以后就开始干活吧。 靠。 07 也许是白天对原身的吐槽太狠,当晚我就被迫做了个离大谱的梦。 我梦见一个年轻人,十七八岁年纪,牵着匹骨瘦如柴的老马,被日落前的橙色天光包裹着,站在自在城外。他脸上染着很深的倦色,衣摆还沾着泥,风尘仆仆的样子。一双眼睛倒很亮,人也挺拔,所以看上去非但不狼狈,还有那么点少年意气凌嵩华的意思。 小年轻抬手摸了摸我的脸。四目相对的刹那,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犊子突然按下了播放键,寂静的官道上顿时歌声大作。 如果说恋爱是一座坟墓,人生便是不断的迁坟。 谢邀,人在土里,正在迁坟。 可还没等我好好欣赏小年轻的盛世美颜,身上一松,马鞍被丢在地上,震得到处都是黄尘。我眯起眼睛,看见城墙上遥遥站着个人,白衣墨发,像城头升起的一轮明月。紧接着,小年轻解下腰间的剑往地上一插。 兰阳镇,郑小冬。他说。 印心剑?谢哲青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师。 我眼前又是一黑。 坏了,我成马了。 如果说恋爱是一座坟墓,人生便是不断的迁坟。 歌词出自知名小情歌《迁坟》。 第3章 自在天其一 08 进城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养鸟。 字面意义上的养鸟。 聂无极有只大鸟,我每天的任务就是铲铲屎添添水,投喂一些小鸡小鸭之类的活食,每隔四天带它在城里四处放放风,轻松愉快。 个屁啊。 在我接手这破鸟的第一天阿六就发了话,说是把我连着我的剑一块儿卖了都不够买梅待刀一根鸟毛。 我晒干了沉默。这句话里的槽点多得我有些恍惚,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先吐槽鸟叫没带刀,还是应该先质疑我和我的剑为什么这么不值钱。 阿六解释说这破鸟是隼,按生态类群分属于猛禽,金贵得很。 我说那这高低得是个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吧,你家城主办过手续吗? 阿六说梅待刀在你手上要是少一斤肉,我就让小易师父把你连着剑一起扔回小树林里去。 梅待刀叫了两声,我和阿六面面相觑,许是都没听明白彼此的话罢,我翻了个白眼,他也翻了个白眼。 我想了好一会儿,说不至于吧,我随身那把剑少说得有七八九十来斤,照一块五一斤卖 话没说完就被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来监工的易水心打断了。 兵甲谱上明明白白写着,印心剑重二斤八两,你这七八九十来斤是怎么来的? 啊?这不能够吧? 我摸了一把背上的剑兄,剑兄也很给面子,一下挣折了扎着它的绳子,当啷一声掉了。 阿六也鄙夷地乜了我一眼,弯腰双手捧起地上的剑垫了垫,又握在手里,连着鞘一起比划了两下,动作不说飘逸,好歹也是灵活。 我傻眼了。 那天梦醒之后我也学着小年轻的样子现在我知道他是郑小冬了,打算拔剑操练操练,没想到才拔出来,剑尖就跟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 引力还挺强,至少也得是南北极起步。 属实是伤自尊了。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背了满背稻草的骆驼,被压得快要直不起腰,偏偏易水心还要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往我身上再添上最后一根。 易水心倚在门边笑眯眯地补充:我记得阿六不会武吧? 阿六老老实实点头,我脑子笨,记不住那些什么心法口诀。 他这样的搁城里就能活过第二集 ? 我有点委屈,感觉自己被针对了。 阿六也很委屈,满脸铁汉柔情地摸了摸梅待刀,又恶狠狠瞪了我一眼,最后气呼呼地走了。 在我来之前,他是那个养鸟的。 现在他失业了。 09 当上梅待刀的饲养员后,我在城里才算真正有了立足之地。这实在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大事,我也暂时忘记了原先的谨小慎微,张罗着要请易水心和阿六来家里暖房。 至于为什么没请其他人 这城主府里还有第二个不会武的麻瓜吗? 最后这场怕踢当然是没办起来。易水心干脆没露面。他好像总有加不完的班。说是朝九晚五,但我压根就没见他在后半夜之前下过班。白白顶着城主徒弟的头衔,好好的太子不做非要当社畜,很难说这人不是诡计多端的抖M。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2) 好弟弟,字〇跳动需要你。 阿六倒是很激动,可一听不是去给梅待刀庆生,国字脸一下就黑了,十分不走心地敷衍我:我家婆娘催我回家呢。 你好冷漠,就像我们从来没相爱过。 我说你这借口找得也太不走心了,你家婆娘?哪儿来的婆娘,赛博婆娘? 阿六用一种和易水心非常类似的、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瞧不起牡丹? 收回去,我不喜欢。 后来我死死抱着阿六的大腿跟着他回了家,才知道这小子嘴里的婆娘原来真的是个大活人,还是个一见生人就脸红的小甜妹。 简直震撼我一整年。 直到被阿六赶回城主府,我都没能回过神,一径问他:嫂子真的不是什么身怀绝技的高人? 我比比划划地解释着,就是那种,从小接受秘密训练,武艺高强、百毒不侵的邪教妖女。 阿六冲我挥了一下他沙包大的拳头,少攀亲戚,我没你这种弟弟。 我思考了很久,他这种似是而非语焉不详答非所问的话,究竟能不能算作是默认的一种。 我虚心求教,阿六只送了我一个字:滚。 滚就滚,我最会滚了。 我的房间紧挨着易水心的,城主府的隔音做得不太好也可能只有我们这种集体宿舍做得不好,隔壁的动作稍微重一点,不用挨着墙太近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打从穿书以来,我的睡眠质量就一直很糟糕,总是做一些堪称荒诞不经的怪梦。什么我当着易水心的面一剑杀了聂无极啦,什么易水心快死的时候突然向我深情表白啦,只有想不到,没有梦不到。 最夸张的一次,是我背着易水心在一片看不见边际的沙漠里末路狂奔。身后缀着一溜小尾巴,不知是不是日头太毒,烤得人都融化了,我一张脸也没看清楚。 他们像蚊帐里的蚊子一样穷追不舍,嘴里还嚷嚷着什么话。我囫囵听了一耳朵,好像是个人名。 叫萧如观。 10 我觉得很恐慌。 这换了哪个直男梦见自己被同性告白都会觉得恐慌的吧? 不过回忆了一下易水心那张可以用姣若好女来形容的脸,被告白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就是了。 我迷迷糊糊想着这些不着边际的事,混混沌沌眼看又要睡过去,邻居家突然咣咣一顿响,像哪个没公德心的秃驴在我耳边狠狠撞起钟来。 我一下就精神了。 推门一看,易水心的房门虚掩着,分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屋里却没点灯。我看着黑洞洞的门缝,冲到脑子里的血又流回了原处,蹑手蹑脚靠近了两步,压低了声音喊他:易哥,是你不? 过了几秒,屋里蹭地亮起一簇小火苗,摇曳的人影侧着身从门缝里挤出来扑倒在地上。易水心隔着门反问我:有事? 我被他问住了,张嘴寻思了半天才想起自己的来意。 你大晚上的不睡觉,作什么妖呢? 易水心沉默了一阵,没头没脑道了声歉。 他这句对不起说得轻巧干脆,倒让我有点隐秘的羞涩,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缓解尴尬,只好支支吾吾嘱咐他早点休息,小心谢顶。 易水心没说话。当然我也没指望他能吐出什么象牙,准备睡屋再个回笼觉,转身之间却突然闻到隔壁房里传来一股淡淡的腥气,像是血的味道。 谁的血? 我脑子卡了一下壳。 自在城有聂无极坐镇,哪来的妖魔鬼怪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我没在意,打个哈欠又睡着了。 11 再醒来时才知道,我这倒霉邻居摊上大事了。 听城东的包打听说,从业六七年、一直作为自在城优秀员工代表接受表彰的易水心,终于在阴沟里翻船了作为本城首席文明大使,他被派去料理周边一些对自在城出言不逊的势力。 主要的形式是挑战,偶尔也会真刀真枪的上。 这取决于对面的骨头是软还是硬。 这活他干了好些年,起先是输赢掺半,后几年武力值突飞猛进,渐渐地就没再失败过。谁知道这次居然碰上了扎手点子。任务失利,聂无极还丝毫没顾忌他身上的伤,当着其他同事的面儿,公平公正公开地又赏了他一顿皮鞭炒肉。 所以说我前一晚上闻到的血腥味是真实存在的? 呵,万恶的资本家。 我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包打听手舞足蹈,描述着易水心受刑的场面就跟他亲眼看见了似的。 包打听看我一脸不以为然顿时急了:你别不信,我在城主府里可有线人呢,拿到的都是第一手的消息!小易公子本来就伤得不轻,回来又挨了城主一顿打,那小身板怎么扛得住哟 我端详了他一会儿,你这么神通广大,送温暖怎么不自己去? 包打听惊天动地地咳了几嗓子,城主府那是我这样的小角色进得去的吗? 我了然,眼一闭头一抬,准备接受他狂风暴雨般的彩虹屁。然而还没等我开始微笑,就听包打听嘟嘟囔囔地抱怨:探病这么点小事都做不来,真不知道你有什么过人之处入了城主的眼啊不,我是说,照看小易公子的事,就拜托郑公子了。 别以为我没听见你偷偷摸摸在骂我废物点心。 我在包打听的茶摊上又坐了几个小时。他这茶摊铺面不大,生意却很兴隆,一天到头可以说是忙得脚不沾地。我有点好奇,抓了他招待客人的间隙问他:不是说自在城里都是穷 说到一半觉得不妥,哪有当着变态的面说人是变态的?只好临时改了口:都是要干大事的人,怎么都爱上你这儿来啊? 包打听白了我一眼,别以为我没听出你想说的是穷凶极恶。 所以答非所问到底算不算默认呢? 他没告诉我,挥着扫帚把我赶出了茶摊。 我在易水心门前站了一小小会儿,本来没想进去,可临要走了,突然又想起那些古怪的梦。 梦里的易水心看着比现在年纪大一些,穿一身被血浸透的白衣裳,被人用碗口粗细的铁链子锁着吊在半空。他抬起头,仿佛认出了我是谁,无声地说了三个字。 找我的? 啊?哦,看你静悄悄的,怕你又在憋什么坏,来看看。我如梦初醒,趁机打量起了他。 易水心果然是受了伤,脸色苍白得活像刷了一层腻子,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似乎是才从床上起来,衣服穿得松松垮垮,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小段过分突出的锁骨。 我心里咯噔一下,无端端想起梦里那两条从那儿穿过的铁链大概是场面太血腥,连带着我的锁骨也开始疼痛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点尴尬,只好把拎了一路的小布包塞进他怀里。 邓灯灯让我给你带的。 邓灯灯是包打听的名字。 易水心微微瞪大了眼睛,低头看了看,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说了声谢谢。 这幅带着点迷糊的样子和他平时冷酷精英的形象相去甚远,倒更像原著里那个易水心。我看了半天,竟然看出了诡异的反差萌,顿时起了坏心,逗他:哥哥干嘛只说一句谢谢?我就不值得你多说几个字吗?我觉得我没有做错什么吧?我真的不理解,你的行为让我好失望好难 话还没说完就被易水心打断了。 郑小冬,就算我受了伤,收拾你的力气也还是有的。易水心微笑着说。 Ok,fine,我收声。 12 当晚我又梦到了那个浑身是血的易水心。梦里的我抖得厉害,说不清是被吓得还是被气的,走上前去伸出手,像对待一只满是裂纹的瓷花瓶,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 易水心附在我耳边,尽管气若游丝,还是执着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这一次我终于听清了。 易水心说:杀了我。 郑:我警告你不要对我的屁股有什么非分之想否则你会坐牢的我跟你讲。 易: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说,其实我是直男? 郑:不可能!!你一定是喜欢我!!We are couple!! 第4章 自在天其二 13 然后我就被吓醒了。 邓灯灯扔给我一块灰不拉几的抹布,梦见媳妇儿跟人跑了?哭得这么伤心。 我抬手胡乱抹了把脸,摸到了一手湿意,定了定神,想骂一骂现在这十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脱缰野狗一样的剧情,可话到了嘴边,竟然忘了自己昨晚究竟梦见了什么,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大舒服。 邓灯灯还在喋喋不休他是个话痨,都说三分逗七分捧,但我看他一个人说得也很起劲,撩了一把东家的漂亮姑娘,和西家的小弟弟拌了几句嘴,突然又转身撞了我一下,郑公子,别哭丧着脸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嘛。你既入了自在城,那就是我自在城的人,依郑公子的模样身段,想要什么样的姑娘没有啊? 他说着,还冲我挤眉弄眼了一番。 就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模样和身段一般不是用来形容直男的呢? 我顺着邓灯灯努嘴的方向一看,是个满脸横肉的肌肉壮男,流了一身汗,身上的花坎肩也被洇得深一块浅一块。 我俩四目相对,肌肉男眯了眯眼睛,像在打量一头待宰的猪。 这帮人还真对我的屁股图谋不轨啊?! 邓灯灯可能是误解了我的沉默,幽幽叹了口气,正好今晚城里过节,我领郑公子四处转转,说不定桃花就开了呢? 过节?还四处转转? 这开的到底是桃花菊花还是我的脑花啊! 14 为了避免脑袋开花的悲惨命运,我可谓是使劲了浑身解数,找出的理由包括但不限于城主府地震了、梅待刀拉肚子了、我老婆要生了。 邓灯灯毫不留情地拆穿我:醒醒郑公子,你没有老婆。 我真是谢谢您嘞。 邓灯灯苦口婆心:郑公子,临出门前我给你算了一卦,卦象说你近日红鸾星动啊!今夜万一就跟哪家的姑娘看对眼了呢? 姑娘? 我抓住他话里的关键词。 按照书里的设定,自在城在中原和西疆的交界,城里人四舍五入应该都算是少数民族。聂无极是西疆人,当然也是典型的关外长相,高鼻深目、轮廓立体,锋利如刀。易水心倒是一眼就能看出地道的江南血统,也可能是五官还没长开,棱角都是柔和的,没什么攻击性。 邓灯灯察觉到我挣扎的力度减弱,连忙抱着我的胳膊走了两步。 走啦走啦。他说。 我一时大意,竟然真的就这么被他拖走了。 15 自在城西有一片晒谷场一样的空地,我们赶到的时候,场上已经聚了不少人。 来凑热闹的多是些年轻姑娘,也有带着孩子的女人,穿着蓝底白花、描山绣鸟的裙子,头上颈子上都戴着厚重的银饰,和平时很不一样。我看着新鲜,没按捺住好奇心多问了一嘴,邓灯灯可算是逮着了机会,充分发挥了他身为包打听的作用,叽里呱啦解释了一大通。 我听了半晌,有点意兴阑珊,不就是八月十五。 邓灯灯叉着腰反驳我:不是八月十五,是自在城的八月十五! 我仔细理了理他的话,不是你说的,今天是八月十五。 邓灯灯急了,连说带比划地据理力争:不是你们中原人过的八月十五,自在城的八月十五比你们那儿的要早一个月呢。 我看他急得冒汗的样子觉得好笑,不由得起了逗他的心思,所以到底是不是八月十五? 邓灯灯没来得及说话,一边小木楼的窗户先砰地被人推开了,随即听楼上的人叫了一声:郑小冬。 语气冷飕飕的,一听来者不善。我觉得这声音耳熟,抬头一看,顿时愣了。 窗边站个年轻姑娘,银冠青衣,脸上画着威武的图腾,眉眼却很清隽,像是江南细雨和泰岳罡风的结合。我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无端端想起了邓灯灯的话。 他说我近日红鸾星动。 我说卧槽,怎么易哥还有个妹妹啊? 第5章 自在天其三 16 邓灯灯告诉我,易水心扮的是山神。 传歌节最初是乌图人为祈求山神庇佑而设,只是后来世易时移,后人渐渐忘了最实用的那个目的,这才成了供年轻人相亲约会谈恋爱的情人节。每年的八月十五,自在城都会载歌载舞,鼓乐笙箫,通宵达旦。 邓灯灯扼腕叹息:还是要敬神啊!就是因为有这帮没正行的人,自在城才会变成这个样诶,小云姑娘!等等我啊小云姑娘! 所以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啊喂! 包打听追着他那些云啊花啊的姑娘跑了,我被人潮冲到角落,越过攒动的人头看见易水心被几个女孩子围在中间,不知道在聊什么。 突然,他踮着脚伸长了脖子往我这边看了一圈。 郑小冬!易水心冲我挥手,过来! 或许是身边还站着小姑娘,他的神情也非常柔和,像脉脉流动的月下河。我被迷惑了,竟然胆大包天地拒绝了他。 我说不约,哥哥我们不约。 你谈恋爱就谈恋爱,拉我当电灯泡算怎么个事儿啊? 隔着不远,我看见易水心笑了。 又是那种充满威胁的笑。 我不知道是怎么了,好像是倒酸牙,还有点胸闷气短,哪儿都不舒服。我也朝易水心挥手:你笑也没用,我这叫大丈夫威武不能屈! 说完,拨开人群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大丈夫能屈能伸,我忍。 17 围着易水心的妹子里有个叫山瑶的也可能是姓山瑶,她们叽叽喳喳的,我听得不太清,多半是对山神姑娘芳心暗许,红着脸邀请他到家里吃饭。可能是怕他不答应,竟然还提出要把我也带上。 难得看小易和外人这么亲,小郑公子一起来嘛。 行吧,我是外人,他是内人。 易水心看看天色又看看我,最后拍板:那就叨扰了。不过我们不便久留,赶着回城主府呢。 听听,叨扰,我们,回府,亲疏分明。 我一下就觉得牙不疼了,一把揽住易水心的肩膀,谢谢招待啊。 易水心给了我一胳膊肘。 山瑶家里晒谷场不远,是栋二层小竹楼,受邀的客人都聚在在门外的空地吃饭,有眼尖的看见我们叫了声小易,于是一大帮子人呼呼啦啦一拥而上。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和易水心吹牛打屁,催婚唠家常,也有试图把我也拉进八卦中心的,问我姓什么多大了家住哪儿。 太妙了,一问三不知。 想着反正也没人认识,我索性破罐破摔,开始满嘴跑火车。没想到正投了搭话那人的脾气,他哈哈大笑,又是给我切牛肉刺身,又是拉着我要喝情义酒。 我被硬塞了一嘴牛瘪。大约是那股又苦又腥的味道太上头,我看着眼前推杯换盏的人群,只觉得非常魔幻现实主义。 自在城是什么地方?邪道最大的据点。 城里住着的当然也是恶贯满盈罪不容诛的死刑犯。 怎么想都不能是这群酒蒙子吧?! 我晕晕乎乎地想着,一不留神吐了易水心一身。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3) 18 易水心急着回屋洗漱,把我扔在了门口。我只好骂骂咧咧,独自走在回去的小路上。 回宿舍途中要经过一口天井,里面挤了两棵很大的泡桐树,枝叶散开密密匝匝的,给夜风一吹,树影便沙沙地摇晃,被掩住的月光也趁机从缝隙里流下来。 聂无极坐在树下。 他抱着一把牛腿形状的琴,大概也不是用心在拉,声音断断续续,听起来格外喑哑嘈杂。 我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跳动起来。 聂先生。 我听见自己开口说话。 可那不是我的声音。 更不是我的心跳。 聂无极转过眼,脸上没有丝毫被打断兴致的不悦。他问了我同样的问题:你师父是怎么死的? 不同的是,这一次我回答了他。 病死的。早在几年前,师父的状况就已经很糟糕。青女师叔也说,他能活到年初,已经是上天垂怜。 聂无极听完,沉默了。 风还在吹,萧萧瑟瑟,听着十分凄清惆怅。某一个瞬间,这种惆怅甚至也出现在了聂无极的脸上,可转瞬之后,他的脸上又恢复了平静。 平静得近乎了无生趣。 我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大跳,紧接着听他又问:他葬在哪里? 师父说了,一日不能败你,我便一日不能带人前往祭拜。 聂无极轻哼一声,你走吧。 他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对你拔刀,你走吧。离开西疆,离开自在城,再也不要回来。 他说完,起身就要离开。 我心底没来由生出一阵慌张,好像他不是要回房,是要羽化登仙一样。 聂先生!见他回头,我忙不迭地问他:永宁十五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爹娘又是怎么死的? 聂无极看着我好一阵,最后只是说:你会知道的。 我还想追问,可脚下一动,姗姗来迟的醉意汹涌而来,淹没了我的意识。 我睡着了。 易:你是永宁六年出生的,我是永宁八年,你这声哥哥论的是哪门子的辈分? 郑:床上的辈分。没听过那句话吗,白天叫哥哥,晚上哥哥别拔刀! 第6章 居延海其一 19 我是被冻醒的。 前一宿忘了关窗,房间里寒意很重,桌上甚至结了一层白霜。我按按快要裂开的头,左右嗅了嗅,没闻见什么酒气,可无论怎么努力都没回忆起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酒量不算差,很少有喝断片的时候。 所以说真的不要随便喝陌生人给的东西,谁知道里面加了什么料。 姚叔家的酒入口虽绵,后劲却很大。我早就劝过你不要贪杯,是你自己非要贪那两口黄汤。吐了我一身不说,现在还要回过头找人家的麻烦,哪有这样的道理? 我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差点滚下床,抬头一看,易水心捧个碗坐在窗边正看着我。 不是,你这出场方式未免也太别致了吧?! 大清早的跑人房里窗户上吃饭,什么恶趣味啊! 还有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的,我脸上有弹幕吗? 易水心弯了弯眼睛,露出非常浮夸的惊讶表情,你不知道吗,昨晚的酒里有自在城的独门毒药,哪怕只吃进指甲盖的大小,也能让你脑中的念头一览无余。 你蒙白痴呢? 我懒得理他。 嗓子干得快冒烟,我一骨碌下了床,随手抓了个杯子要倒水,原本还对我指指点点的易水心突然话锋一转,皱着眉头发话要我换个杯子。我莫名其妙被支使了一通,当场起了逆反心理,不管不顾牛饮了一大口,才听见他迟来的后半句解释。 易水心说:那是我的杯子 你说晚了。 等一下,你的杯子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里?! 我看向易水心。他的脸色也有些不自然,解释说:昨晚怕你被自己吐出的东西噎死,我就大发慈悲把你安顿在我房里了。 谢谢,我裂开了。 可能是为了掩饰尴尬,易水心没等我反应,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既然醒了就别赖着了,回去收拾行李。城门只开到午时三刻,误了出城的时机,当心我把你做成人皮灯笼挂在城墙上。 我已经懒得吐槽他这种层出不穷的OOC的台词了。 事到如今,这破书里出现的人物除了聂无极还有正常的吗? 出城干什么?我问。 说话的工夫,易水心已经解决了早饭,意味不明地瞥了我一眼,回答得含含糊糊:城主有令。 我看看他的表情,顿时乐开了。 我说哈哈,任务没完成好受罚了吧! 这最少也是褫夺太子之位加流放啊,这辈子还有希望翻身吗? 易水心出人意表的没有说什么。 他看了一眼倚在墙边的刀。 我的心愿是世界和平。 20 再出门的时候,易水心已经包袱款款等在了屋外。 愣着干什么。他扔给我一个软绵绵的包,城主吩咐人替你准备的。 聂无极给我的? 不会是什么毒虫毒药沾满毒的匕首吧? 然后我就看着里面的几套衣服傻了眼。 现在我收回前言,聂无极也不太正常。 不过我来自在城时,随身的只有一匹马和一把剑也不知道是怎么活着走到地方的,现在马没了,剑也不会用,而且这两样东西怎么看也不像适合带着出远门的装备,这包衣服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跟我说,谢谢聂无极。 易水心像是习惯了我三不五时的走神,招呼了一声,转身走了。 他带我去城门附近吃早饭,黏糊糊的黑糯米上铺着半条腌鱼,还配了一大碗油茶。被易水心叫做侗伯伯的老板劝食劝得很殷勤,说什么一杯苦二杯夹,三杯四杯好油茶,可惜那条鱼太下饭,我只喝了两口,就感觉肚子里的东西快要堵到嗓子眼。 相比我的狼吞虎咽,易水心的动作堪称慢条斯理,规矩得可以拿去做礼仪示范。 开玩笑,看老板那喂猪崽似的架势,说不好这就是顿断头饭。人生中的最后一餐,谁还顾得上什么用餐礼仪。 没被吓晕就不错了。 临要出城时,侗伯伯牵来了两匹马,枣红的那匹膘肥体壮,衬托得边上那匹黄马简直瘦得可怜,看得我直心疼,二话没说上前给了它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我说阿黄,苦了你了。 阿黄打了个响鼻。 易水心白了我一眼,问:没想到你还是个爱马之人。 我老泪纵横。 我说你懂什么,这是和我一起出生入死冲锋陷阵吃苦受难的老同志啊。 易水心歪头想了想,大概是没听明白,又问我:它叫阿黄?倒是马如其名。 我沉默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替马正名:它叫皇马。 易水心回身招招手:侗伯伯且回吧,我走了。 侗伯伯颤巍巍地往前追了几步,这才不情不愿地嘱咐了一声:小易啊,多保重啊! 瞧不起皇马啊! 21 骑着马跑出老远,我终于想起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我问易水心这是要到哪儿去,易水心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神色,去居延海。 居延海? 就是那个聂无极跟谢哲青约战月圆之夜的地方? 实不相瞒,穿书前我一直住在北方大陆紧里面的一个小城市,长了二十几年还从来没见过大海,以至于听见目的地的当下,脑海里只能想起一句话。 我冲着空无一人的官道大喊:我向往大海!我向往自由!我要谈恋爱! 易水心一脸复杂地看向我。 我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哆嗦了一下,问他怎么了。 易水心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一抽马屁股,跑了。 直到四天后我们走到了旅程的终点,我看着湖岸边大片大片长势喜人的芦苇,这才终于领悟了那一声叹息的涵义。 诈骗啊! 第7章 居延海其二 22 出门前易水心只说是城主有令,这会儿到了目的地,我才知道他原来是奉命来刻舟求剑的。 赶路途中他告诉过我,聂无极和谢哲青之间的确有过一战。只不过不是在七个月前,而是永宁十五年。 神秘的永宁十五年。 拜当年看书看得太囫囵吞枣所赐,我对《登仙路》里很多细节的记忆已经很模糊,可在我仅有的一点印象里,并不存在这样一个没头没脑的年份。 按照原本的故事线,谢哲青死后,聂无极如愿得到了他手上那剩下的半张山河社稷图,没过多久就扯起一张大王旗,正式向中原宣战。 他是西疆乌图国末代皇帝最小的儿子,乌图灭国那年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人们既不知道他是怎样从端朝大军的铁蹄下死里逃生的,也无从得知在流亡中原的岁月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与聂无极有关的这些秘密,都随着他的死化作了黄土,淹没在历史的长河里再也找不着了。 我猜主要是作者圆不回来了。 扯远了。 当年聂无极虽然侥幸杀了谢哲青,却也不慎将自己随身的刀遗落在了居延海中。而这个不起眼的失误竟然变成了他最后败亡的导火索。 这叫什么? 细节决定成败啊,家人们! 我本来对聂无极全无好感,不过看在他那张脸的份上,小小地伸一伸援手也不是不行。 我回过神,打算脱衣服下去搭把手。可聂无极准备的这些装备太复杂,我刚解开最外层的衣带,身边就已经溅起了水花。 易水心下去了。 好家伙,最少也得是个9.5分。 我看他在水里下潜两秒又冒出头,反反复复好几次,才终于一个猛子扎了进去。易水心的水性一定不错,我掐着心跳一算,这小子在湖底憋了得有将近十分钟。 越是快要入夜,夕阳下沉得越快,没多一会儿工夫,天边就只剩下一层微弱的深蓝色天光。湖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只有起风时偶尔皱起的一点波纹。我有点心慌,仰头观察了一下,试探着喊他:易水心?你还活着吗? 没人应声。 我咬咬牙,一撸袖子正要下水救人,身边又是一阵水花四溅。 易水心抹了把脸,死不了。 我讪讪地冲他笑,这不是寻思着,下去帮帮你。 可别。易水心拒绝得斩钉截铁,你这旱鸭子下了水,谁救谁还真说不准。 话音才落,我俩都愣了。我说不对啊,咱俩认识这些天,我也没跟你提过我不会游泳吧?易水心显然也慌了神,站在水里半天不动弹,手里还死死攥着那个湖底捞出来的条形布包。 过了好半晌,他像是清醒了,拖着湿哒哒的衣服上了岸,一面应付我:怎么看你也不像会水的。 怎么着,意思是旱鸭子还能通过面相看出来? 23 居延海周边长了不少梭梭,易水心支使着我到稍远的地方去掰树枝,说是要生火。转了一大圈回来的时候,他正试图把自己团成一小团,身上裹着条不太合身的披风,看着像聂无极给我准备的。听见动静了,头也不抬,哆哆嗦嗦地招呼我:你不如再回来的晚些,直接给我收尸好了。 嘿我这暴脾气。 我叉着腰想怼他两句,结果一看见他那张脸,一肚子的气顿时全消了。 入夜后的沙漠冷得很,易水心才从水里出来,浑身湿淋淋的。嘴唇发紫,脸也被冻得煞白,比起出水芙蓉,倒更像来索命的水鬼。睁着一双圆眼睛看你,就算你明知道他一点服软的意思也没有,还是会觉得这人有些可怜。 像只落水的小猫崽。 不幸的是,他这一套正好命中了我的死穴。 我叹了口气,决定大人不记小人过,权当作没听见他在阴阳怪气。 在湖边耽误的时间太长,我们只好临时决定原地修整,明早再出发。我良心发现,主动提出要帮忙守夜,没成想易水心还真没客气,抱着他的刀当场就要睡觉。 大丈夫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 我怎么可能屈服呢! 我喊他:易哥?易水心?别睡了醒醒!我睡不着啊! 我说:别睡了,我给你唱个歌儿吧?钢铁锅,含眼泪喊修瓢锅! 易水心不胜其烦,终于翻了个身,枕着手臂看着我。 是你自己说要守夜的。他说。 我能屈能伸,从善如流地道歉:我错了,我不行,我不该逞强。要不咱俩都别睡了,聊聊天。赏月谈心,多浪漫! 易水心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黑漆漆的,一丝星光也没有。 谁说赏月就一定要有月了? 对影成三人还没有三个人呢! 僵持了一会儿,他终于在我的死缠烂打之下败下阵,认命地和我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话来。 易水心说,乌图人习惯把很大的湖叫做海子。所以所谓的居延海,其实是沙漠边缘还没来得及干涸的一片大泽。据说很久很久以前,乌图还是那个年代首屈一指的强大部落,那时的居延海被中原人翻译成弱水流沙,湖边不止有芦花,还有来栖息的雁、鹤和水鸭。 用梭梭点的火烧得很旺,易水心的声音也被烤化了,像一团柔软的云。我枕在上面昏昏沉沉,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24 半梦半醒间,我忽然听见铃铛的声音,叮叮当当的,扰人清梦。 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我看见月光照在一望无垠的沙地上,仿佛流了一地水银。荒原上并排跑着两匹马,黑马背上驮着的剑客突然一翻身下了地,剑穗上拴着的铃铛随风摇晃。枣红马背上的白衣人勒马急停,不满地问他:谢哲青,你又想做什么? 剑客冲他晃晃酒壶,喝酒。你不来一口? 酒会乱人心志,不喝也罢。 剑客听了哈哈一笑,小聂,你这人,好生无趣。 白衣人不甘示弱,也说:谢哲青,你也不遑多让。 那就举杯,敬两个乏味之人的友谊。 他说他是谁?谢哲青?! 我一激灵,猛然意识到自己又在做梦了。 太好了,这一次我不是马。 是芦苇。 郑: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易:唱得很好,下次不许唱了。 第8章 刀剑钝其一 25 易水心从湖里捞上来的是聂无极昔日的佩刀,叫燕来。 这实在是一个很浪漫温和的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杏花春雨,而不是铁马秋风。我以为依书里那个聂无极的脾气,最不济也应该是杀鲸、斩颚这种画风,什么似曾相识燕归来,想都不敢想。 当然我也没有觉得晏殊不好的意思,而是这个名字和角色的组合,怎么看都很有林黛玉倒拔垂杨柳那味儿啊! 林黛玉是燕来刀。 易水心义正辞严地批评我这是在搞刻板印象,城主若是真如那些人所说,杀人如麻无恶不作,你现在还有命在这儿嚼舌根? 郑小冬,他脸上是罕见的严肃,你不能这么说他。 不知道是不是在沙漠里的那晚下水着了凉,去往下一站路上的这几天,易水心的兴致一直不高,这时听我提起他老板,才终于肯赏脸理理我。他这话说得其实没什么毛病,可我就是莫名其妙觉得刺耳。我反驳他:闲聊而已,别给我乱扣帽子啊。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4) 说完感觉软绵绵的,不解气,又补了一句:你是聂无极养的小狗吗? 易水心眼皮一撩看着我,又不说话了。 我自知理亏,后半段路上也就没好意思再去撩闲。我不开腔,易水心又做起了锯嘴葫芦,气氛不能说十分融洽,只能说僵硬得我能抠出十个自在城。 不尴不尬走了一路,总算在第十一个自在城开始动工以前看见了城门的影子。我用余光瞄着易水心,做了好一通心理建设,这才开口叫他:我饿了。 饿不饿的其实不是重点,这一路下来气也该气饱了,重点是再不下马休息休息,我怕屁股就要裂成八瓣了。 饿死事小,屁股事大啊。 说来也怪,我当然是不会骑马的,不过一路走来,我和皇马相处得竟然很不错。科学解释不了的现象,只能归结为原身马术过硬,已经产生肌肉记忆了。 左右跟皇马没什么关系。 易水心还是不作声别说,这副病恹恹的样子还真有那么点聂无极的意思,眼神也懒得给我一个。我热脸贴了个冷屁股,不禁也有点窝火,一咬牙心一横想无视他,又莫名觉得不太对。结果扭头一看,优秀员工小易正闭着眼睛,摇摇晃晃的,马上就要栽下地似的。 坏了。 我手忙脚乱,想扶他一把,没想到一个操作失误,直接抱着人滚下了马。 易水心身上发烫,活像个小火炉,脸也通红,不用摸就知道肯定发着烧。心里咯噔一下,我拍拍他的脸,醒醒,哥,你好歹先把马安排好了再晕过去吧? 你们自在城的员工是真的很难搞啊! 我抬眼皮跟自在城的共享坐骑来了个深情对视。大红袍对,就那匹红马,用鼻孔喷了两口气,撒开蹄子踢踢踏踏地跑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就因为我八卦了你们老板所以要打击报复我吗? 别带着皇马私奔啊喂! 26 老中医说他这叫寒毒入体,是个大毛病,闹不好就是个客死他乡的下场。得下一剂狠药,才能药到病除。 老头捋着乱糟糟的胡子,叽里呱啦说了一串专业术语,我听不明白,再想细问,这人却三缄其口,用大袖子掩着手,给我比了个手势。 医托啊?! 我吸了口凉气,感觉拳头有点硬。 在美丽新世界生活了太久,居然把这个古老的职业忘得一干二净。我担心眼下真是人命关天的时候,正要掏钱,床上的易水心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无妨。他的声音很轻,我费力听了一会儿,才听清他在催我出发,情况不太对,得尽快赶回自在城看看。 老中医的耳朵倒是很灵,拉拉个脸,扔下一句自生自灭转身就走了。我搀了一把差点摔倒的易水心,你没事儿那你为什么发烧,因为喜欢吗? 易水心破天荒没跟我斗嘴,还好脾气地解释:燕来刀寒气太盛,我不及城主内力深厚,受伤了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涉及到知识盲区了。我听得云里雾里,只大概听懂了他不行这个意思。 我说那也不差今天一天,今晚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出发,肯定赶趟。易水心沉默了一会儿,好像被我说服了,说:你不是饿了?先去吃点东西吧。 我在心里欢呼一声,兴冲冲地要出门。门一开,外头站着几个男的,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领头的那个冲我嚷嚷:瞎了你的眼了! 我懒得跟他掰扯,顺着他的话道了句歉,对不住对不住,我瞎,您稍稍。 脚还没迈出大门,就又被人推回了屋里。推我的人上下嘴皮子一碰还要找麻烦,被其他人拦了下来。一伙人里拽着胳膊的那个小声劝他:柳兄算了,你马上就是新任武林盟主的公子了,犯不着跟这么个货色计较。 什么货色? 我拳头又硬了。 大概是受了易水心的影响,我心里也有一点烦躁,当下也顾不上什么息事宁人以和为贵,抬腿照着那柳兄就是一脚。 不长眼色的东西,我是你爹。 笑话,Boss惹不起,小怪我还惹不起吗? 这么一脚下去,事情的性质就变了。柳兄当场破了大防,撸袖子就要跟我干仗。我看他脸色发青,眼睛下面挂着的眼袋那么大个,顿时有了底气,不甘示弱也要下场,打算让背上的剑兄亮亮相。关键时刻,身后装了好一会儿死的易水心终于按捺不住,拉了我一把。 别惹事儿。 我一侧身,易水心露了脸,门外那伙人的脸色顿时变了。我起先有些不明所以,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身后还有个最终兵器呢。 不管未来怎么样,至少人家现在还是反派阵营的中坚力量。 柳兄冷哼一声,临走前还不忘放了句狠话:聂无极的走狗,我呸。 说完,带着跟班嘟嘟囔囔退场了。我没听清内容,也没在意,想招呼人一起下楼,一转身,易水心肩上停着只隼,全身洁白,只在头顶长了一撮黑毛是梅待刀。 别吃了,郑小冬。易水心的脸色沉得能滴水,越过我出了门,自在城出事了。 我一下懵了,追着他也下了楼。我说不是吧,有聂无极那么个人间杀器在,能出什么事啊。 我一上午没吃东西了啊哥! 第9章 刀剑钝其二 27 易水心心急如焚,一路差点没把大红袍跑死。最后他索性把马连着我一块儿丢在路上,改用轻功赶路。我追着他回到自在城的时候,一切都晚了。城门大开着,墙下站着一帮人,有男有女,穿着一看就不便宜的衣服,有的背着剑,有的提着刀,有个拎着俩乾坤圈的女人,圈上还浸着一点红色。 红得像易水心的眼睛。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个中年男人,三四十岁年纪,却跟老太君似的拄着根龙头拐,一瘸一拐迎上前来,要哭不哭地冲易水心喊了一声世侄。 我算是明白易水心看我表演发疯文学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了。 谁是你世侄了? 辣眼睛。 龙头拐没给我们反应的机会,拐杖一甩就要下跪,嘴里还不清不楚地说着什么认贼作父、对不起你父亲之类的话。他身后的人也没干看着,一窝蜂挤上前来,那架势,说是医闹或者讨工资也有人信。 易水心安安静静被人围着,大概是听见了马蹄声,突然抬头朝我看了一眼。然后我听见他说:我会杀了他。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连滚带爬翻下马想上去问他一句。可易水心已经转身走了,挥一挥衣袖,没有带走一片云彩。 他一走,那些人也跟着离开了。我带着一脑门子问号进了城,迎面而来的是一股热浪。 侗伯伯支的小摊塌了,桌子椅子被人砸成很多片木板,一直撑着的大伞也栽歪着,油布上有火苗在耀武扬威。 邓灯灯的茶寮里黑洞洞的,门框也被烟熏成焦黑色,但里外都没看见他的人。 大约是城里火烧得太旺,我走着走着,突然觉得头晕,脚上也是深一步浅一步,像踩在棉花上。不知道又路过了谁家,一块门板猝不及防地砸在了我面前。我的眼睛花得厉害,只看见地上有一团亮闪闪的光,弯腰捡起来,才发现是一支簪子。 我见过这支银簪。 传歌节那天晚上,阿六亲手把它簪在了自己老婆头上。 28 玩过RPG游戏吗? 就是那种,你控制着一个角色去经历很多人的故事的游戏。这些故事有的无聊,有的恐怖,有的会让你觉得你裤裆里还藏着这种绝活?但无论怎么样,你都只是一个无法影响剧情走向的旁观者。 就像有没有哥白尼太阳都会照常升起,有没有你的帮助,你喜欢的角色都要面对不可避免的死亡。你会觉得悲痛,但那种伤痛总是朦朦胧胧的,像隔岸观火,也像雾里看花。因为你知道一切都是假的,没有人会试图在虚拟世界里寻找真实。 可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这并不是一个可以随时存档退出的游戏,而是真实的人生呢? 我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呢? 就好像你本来只是一个观众,只需要看着戏里的人表演就够了。结果突然有一天,导演走到你面前,劈脸赏了你俩脆的。 这时候你才恍然大悟,原来龙套也是演员。 我一直是一个迟钝的人。读书的时候会错过女同学喜欢的信号,后来上了班,又经常因为听不懂领导的弦外之音被穿小鞋。穿书后也是这样,直到看着眼前的一地狼藉,我才慢慢意识到了一些以前从来没在意过的事情。 比如书里说自在城是座金山,聂无极富可敌国。可真实的自在城光秃秃的,一颗淡水珍珠都没有。 比如江湖上盛传自在城里都是十恶不赦的狂徒,可真实的自在城里除了阿六和那群肌肉壮男,还有侗伯伯、邓灯灯,还有山瑶姑娘。 比如我一直以为自己进了自在城就像进了狼窝,可其实从始至终,自在城的人都没有伤害过我。 一次也没有。 《登仙路》里的故事是真实的吗?还是说这是因为我没有按照原著设定,一出场就领了便当去仙山卖豆干引发的蝴蝶效应? 我忽然不确定了起来。 我想问一问易水心,究竟是为什么把我从小树林里又捡了回来,可长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我渐渐从这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里咂摸出了恐惧,开始不要命地朝城主府跑。 我,郑小冬,aka自在城苏炳添。 易:不上班,你养我啊? 郑:我养你啊! 第10章 刀剑钝其三 29 可惜的是,云在飞,草在长,时间在走。即使最优秀的运动员,也是跑不过时间的。 我终于在城主府里找到了易水心,虽然我来时屋里的战斗已经结束了。易水心那把被我戏称作九环金背大砍刀的长刀折成了两截,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可他也并不是手无寸铁。 他还有燕来刀。 本来属于聂无极的东西,最终以另外一种形式回到了他身边。聂无极的目光翻山越岭停留在我身上,视线交汇,他就像大大松了一口气,肩膀一塌,随即呕出一大口血,倒在了易水心身上。 玉山倾颓。 我无端端想起这么个形容。 龙头拐带着那群我没见过的生面孔在门口不知守了多久,这时见他终于倒下,顿时跟见了血的苍蝇似的,要蜂拥而上。 易水心背对着门口,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声音太平静了,仿佛自己捅的只是个路人甲,根本不是聂无极。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画面,半天回不过神来。 易水心只说了一个字:滚。 虽然你很拽,但是有没有可能,就是说,无论被捅的是谁,杀人其实都是犯法的呢 拎乾坤圈的女人非常不满,张嘴要骂,一边的龙头拐拦了她一下,用狼外婆一样的语气对易水心说:世侄是顾全大局的人,对吧? 他说完,带着人呼呼啦啦地又走了,擒着我胳膊的人也松了手。易水心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人才走光,刀已经拔了出来,被他用扔烫手山芋的架势撇在了地上。我跑进屋的时候摔了一跤,正好扑在他脚下,还没爬起来,就听头顶有人说我莽撞。 声音很熟悉。 我抬头,正看见易水心慢慢把聂无极往地上卸。也许是他个头太小,又或许是聂无极骨架太沉,易水心踉跄了一下。我着急忙慌地起身稳了两人一把。 触手后才知道,聂无极的体温很低不知道是不是天生的,脸色也灰败,不用伸手去探就知道他的气息已经很微弱。抛开他身上毁誉掺半的评价,盛名加身的邪道之首其实瘦骨嶙峋的,轻得如烛火烧出的淡烟。 我后脑勺突然针扎似的疼了一下,眼前莫名闪现一幅画面,是某个夜里,聂无极独自坐在泡桐树下拉琴。 我叫他聂先生,而他对我说:你走吧。 回过神来,聂无极看着我,又不像在看我。过了好长时间,就在我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聂无极开口说了两句话。 一句说给易水心,另一句留给我。 不要让燕来钝了。 永宁十五年的旧债,我还清了。 他半跪着低下头,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白色坟茔。 30 聂无极死了。 死在城主府里,易水心刀下。 比主要角色OOC更离谱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对着眼前歪到阿根廷去的剧情傻了眼。 易水心倒是一如既往的冷静。 他的反应甚至让我误以为过去的他只是在用心地扮演一个追星少年。如果说人生如戏,那么那一刻的易水心在我心目中是当之无愧的影帝。可是下一秒,他伸手去捡地上的燕来刀。他的手哆嗦得厉害,指尖几次挨上刀柄,最后都滑开了。 我有点不落忍,想帮他一把,却冷不防被人抢了先,一个胡子拉碴的道士把刀递给了他,然后热情地一勾我的肩膀,用只有他和我听得见说:好久不见啊,松尘。 你谁啊! 31 龙头拐离了歪斜的又回来了,看见屋里多出来的人时,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脸好像扭曲了一下。我小声地问道士:你跟他有仇? 道士笑眯眯受了龙头拐的礼,很没有诚意地应付了一句:柳庄主,贫道稽首了。 话说得彬彬有礼,人没有一点要回礼的意思不说,还转过脸跟我咬耳朵:可不嘛,杀父夺妻不共戴天呢。 我信你个鬼。 我送了他一个白眼。 龙头拐一看就是根久经风霜的老油条,完全没在意道士的态度,转身问易水心:师侄,能否借一步说话? 根据我多年来看小说打游戏的经验,绝大部分作品里都会出现这么一个类似龙头拐的角色。他们通常都有一个体面的身份,什么江南四奇啦、兴云庄主啦、华山派掌门啦,看上去文质彬彬一脸正气,背地里全是小秘密。要么是想争权夺利,要么就是看上了主角身边哪个漂亮妹妹。 反正没憋什么好屁。 我跟龙头拐多半是八字不合,一见他就烦,听他问话想都没想,抢在易水心前头回答他:不能,不行,不方便。 龙头拐的笑容还是很和善,叫我小兄弟,又问我是谁。 他长得其实挺老实,可惜审美不咋地,留了两撇小胡子,不笑还好,一笑起来更不像好人了。 我说你跟我套近乎也没用,我易哥档期拍得很满,埋完他爱豆还要去给爱豆上坟,上完坟就要回来继承亿万家产。 你谁啊,要跟他单独谈谈,有预约吗? 龙头拐的笑容终于僵死在了脸上。 但我觉得让他尴尬的元凶其实不应该是我。 我看了一眼笑得出汗了的道士,朝边上挪了两步,往易水心面前一挡。我说你别怕,有你冬哥在,谁也不能妨碍你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我感觉自己挺帅,很有一点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 道士还在笑。 有什么好笑的啊,没看龙头拐的脸已经绿得发蓝了吗!真把人当场气死,自在城的房价跌了怎么办? 我正吐着槽,余光看见地上的断刀,忽然哽了一下。 32 易水心还是跟着龙头拐出去了。 我意思意思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易水心回头冲我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走了。 他们出去了好一会儿,我听见道士的声音,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巴巴地看着门外发了这么长时间呆。 道士说:这么依依不舍?你都快成望夫石了。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5) 我脑子里一时涌现出很多个备选答案。 我想说易水心的状态很不好,我放心不下。又想说他势单力薄,被龙头拐那帮老瘪三欺负了怎么办。可千万个理由到了嘴边还是变成了:你懂什么,你儿子要是跟一个一看就不怀好意的陌生人走了,你不得比我望眼欲穿。 道士一听,又开始乐不可支。 怎么,是爱笑的道士运气不会太差吗? 道士平复下来以后,若有所思打量了我一会儿,上手拍拍我肩膀,自以为是宽慰,说:放心吧,至少你那个小情人明面上还是萧恪的儿子,柳叶刀有求于他,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我扭头去看他,动作僵硬得几乎能听见关节嘎吱嘎吱的声音。 我问他,你觉得我是先吐槽柳叶刀这个名字好,先问是哪个萧恪好,还是先反驳我是个直男好? 郑:易总很忙的,你们这些莺莺燕燕没有预约还是不要来打扰我们了。 郑:这么尽职尽责的小秘书,难道不值得易总送一盏小金灯吗? 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廉者不受嗟来之食。 郑:可是我姓郑诶,不姓廉。 第11章 青萍末其一 33 我跟道士面面相觑。 我问他听见什么动静没有。道士不解,问我什么动静。我告诉他:我大脑过载报废的动静。 《登仙路》出现的角色里有且只有那么一个叫萧恪的。而在江湖上,他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称号,君子剑。 不是岳不群那个君子剑! 萧恪这个人很有一点意思。具体表现在从开篇到结尾,他都只存在于所有人的台词里。路人甲说他斯文儒雅、谦逊有礼,龙套乙夸他剑法高超、卓尔不群,高雅的夸法是古道热肠、知交遍天下,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讲,就是萧恪这人,地道。 君子剑声名太盛,所以萧恪活着的时候,武林盟主这个位置除了他不作第二人想。 对,他死了。 并且晚节不保。 萧恪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后,独子萧如观被他的老朋友偷偷藏了起来。为了掩人耳目,老朋友还给萧如观改了个怪里怪气的新名字。可惜没过多久,萧恪的妻子大义灭亲,有爱刨根问底的解剖了君子剑,这才发现他体内还没来得及代谢干净的化合物。 俗称毒药。 毒是自在城特产,叫西风。儿子也是自在城特产,新名字叫易水心。刨根问底的法医是萧恪从前的知己谢哲青,收养儿子的老朋友就更不得了了。 是聂无极。 破案了。 萧恪聪明一世,最终居然毁在了交友不慎上。 聂无极、萧恪、谢哲青,这仨人凑一块儿都够演一出大周散伙人了。 我总算捋明白了原著的人物关系,也总算意识到到目前为止,我遇见的所谓跑偏十万八千里的剧情其实根本不是OOC。 充其量就是有人看剧开了个十倍速。 现在易水心找回了大侠遗腹子的身份,杀了聂无极为父母报了仇雪了恨,那下一步应该就是出任武林盟主、迎娶第一美人、走上杰克苏的人生巅峰。 至于我? 既然剧情没有脱轨,那还有我什么事儿啊? 当然是杀青回家了啊。 我穿书之前,云〇河在迷宫里,老〇环在购物车里,冰原的大小金还没抓完,再不回去追的番都要完结了。 一想到这儿,我那颗堵了整整三章心终于通了,连带着看门外的乾坤圈和黑坎肩也顺眼了不少。 我记起小时候听过的故事,说书生行旅途中遇见一个道士,老道士和他投缘,看他郁郁不得志,就送了他一个据说能实现愿望的瓷枕头。书生枕着枕头,在梦里经历了波澜壮阔的一生,结果醒来一看,厨房里的黄粱饭还没煮熟。 书生说,谢您嘞大爷。 34 道士听完经我添油加醋的枕中记节选好像更迷茫了,欲言又止,可最后只是伸手捋了一把我的马尾。 我认定了现在经历的一切确实是一枕黄粱虽然还是没法解释为什么梦里也有痛感,也就懒得计较他那种慈悲里带着一丝怜悯的目光。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想见到易水心,这种想念甚至盖过了回家的诱惑。 毕竟有头有尾、善始善终是做人的良好品德。 于是我撒开丫子跑出了门。 然后就跟和龙头拐一起回来的易水心撞了个满怀。 可能是出去的工夫顺便还做了个心理建设,易水心脸上已经看不出难过的样子。他个子不高,正好磕在我下巴上,捂着鼻子推了我一把,骂我发什么疯呢。我没按捺住激动的心情,上手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我说:苟富贵,勿相忘! 我喜不自胜,一路跑出了城主府。 就在我一脚踏出大门的刹那,一道泛着紫的银光从天而降,刺啦一声,几乎是擦着我的鼻子尖劈在了我脚边。我哆嗦完立刻抬头看天,结果头顶还是那片蓝汪汪的天,别说乌云了,连乌字那撇都没见着。 哪个缺德玩意儿大白天的发誓呢?! 易水心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身边跟着那个神神叨叨的道士。 道士问他:你这个朋友是之前就有这种症状,还是今天才有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气得急火攻心,我眼前一黑,一句话没说出来就厥了过去。 第12章 青萍末其二 35 再醒来,人已经离开了自在城。 我有段日子没睡过这么踏实的觉了,起床后竟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倒错感,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某个和家人或是朋友出门旅游的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民宿窗外连绵的山。下床出门,墙根下坐着个小孩,八九岁年纪,脑袋一点一点正打着瞌睡。我推门的声音没收敛,把人吓得一激灵。 屋外正刮着风,那小孩儿张张嘴,没说出话,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打完了,抽抽鼻子,转身跑了,边跑还边喊:师叔祖!师叔祖! 我顶着一脑门子问号,在他去而复返的喊声里等来了易水心。 还有道士。 怎么哪哪儿都有你啊? 36 道士有个土洋结合的号,叫清风。 我刚听见这名字的时候百思不得其解。我说你堂堂一个师叔祖,不起个仙风道骨点儿的名字,对得起这身份吗?陈清风看得倒很开,说什么,名姓如财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何必挂怀。我仔细一想,照作者那个用赤贫如洗形容都不为过的起名水平,没叫他清静清泉那都属于超常发挥,还要啥自行车啊? 是我着相了。 我拍了两下巴掌,发自肺腑地称赞他不愧是修道人,思想觉悟就是不一样。 陈清风啊了一声,很疑惑的样子,我被他的反应也整迷糊了,问:不是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那个意思吗? 空气凝固了。 陈清风回头:小易你来得正好,都说小别胜新婚,你们慢慢叙旧。 我冲着门口傻站了半天,愣是从他的背影里品出了落荒而逃的意思。 气氛组走了,留下我和易水心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 几天不见据陈清风说我这一次睡了得有四五天,易水心好像瘦了一些,也高了一些,原本合身的衣裳现在看着有点紧紧巴巴,短了一截的袖口露出一小段手腕,隆起的那块骨头像支箭,要穿透皮肉射向天上去。 但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最大的变化不在身上。 我不擅长煲鸡汤这样的慢工细活,只好侧身让开进屋的路。 擦肩而过的时候,我脑子不知道为什么抽了一下,冲他手上的燕来刀努努嘴,你说你上家里来还拎什么东西呢?多外道。 我一面伸手去接他的刀,一面继续说:下次再来不许这样了啊,实在过意不去的话,你把你演山鬼那个如花似玉的妹妹介绍给我也行。 既表达了自己的热情好客,又侧面证明了自己确实是个直男。 我真是个天才。 结果下一秒,我听见易水心叫我的名字,还是熟悉的笑容,熟悉的语气。 易水心说:在我还没拔刀之前,闭嘴。 我从善如流地往嘴上贴了两张封条。 37 失去意识以后,我被陈清风带上了鹤鸣山。顺带的带。他是鹤鸣观实际的话事人,别说捎上我一个拖油瓶,就是易水心身后跟了一整支足球队也都不算事儿。困扰了我有一会儿的那声好久不见也有了解释陈清风认错了人。 起初我不太相信这个每一个笔画都写着敷衍的理由,可转念一想,且不论陈清风嘴里和柳叶刀的不共戴天之仇是不是真的,能跟天下第一庄结梁子的人,骗我一个江湖上查无此人的路人甲? 图啥啊。 听完我逻辑缜密无懈可击的分析,易水心送了我一个很不走心的微笑,出门了。 他的目的性一向很强,话带到了,线索也拿到了,就绝不会跟NPC多说一个字。不像邓灯灯,没人搭理也能叭叭一天。 邓灯灯。 我叹了口气,没再往深了想。 说不上来是不愿意,还是不敢。 易水心也不清楚自在城其他人的去向。据说那个乾坤圈曾经私下找到他,要告诉他那些人的下场。易水心当然严词拒绝了。 易水心说:我又不傻,她突然来和我说这些,除了试探不作他想。 我抿了抿嘴,不知道应该夸他理智,还是骂他没有心。换成我是易水心,就算对方明明白白告诉我面前这是个陷阱,恐怕我也会二话不说往里跳。我这种对自在城没什么感情的人尚且会物伤其类,易水心这个当事人居然能像没事人一样和那些人玩起心计。 很难不让人觉得他这个主角确实是要干大事的人。 什么?你说物伤其类是个贬义词? 那我不管。 我纠结再三,最后还是决定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易水心这时已经提了刀起身,听见我的问题没回答,反而反问我: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老老实实告诉他,我想回家。 易水心没头没脑说了一句:也好。 不是,也好是什么意思?你能帮我回家? 易:面壁人郑小冬,我是你的破壁人。 第13章 青萍末其三 38 中午的时候,陈清风找上门来,说要请我们吃饭。 这个我们主要指的是我。 陈清风说:在聂无极身边这段时间真是苦了你了,看看你,瘦了一大圈吧。 陈清风压低了声音又问:聂无极那个人不好相处吧? 气得易水心差点拔刀。 我有点受宠若惊,悄悄捏了一下腰上这几天养出的一小圈膘,没敢说话。 陈清风瞥了正做着深呼吸的粉头一眼,话说得十分豪气:想吃什么尽管点,别的地方不敢说,鹤鸣观里我还是说了算的。 听他这样打包票,我心里原本七成胆怯三成心虚,通通变成了十分的恃宠而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也别麻烦了,来碗牛肉面吧。 话音一落,易水心和陈清风都不说话了。倒是陈清风带来的小孩儿气得脸红脖子粗,冲我一连说了好几声:放肆! 我看着小孩儿的脸色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尴尬地冲他们仨笑笑,那个我不挑,你们随便选。 郑小冬,陈清风摇着头啧啧感叹,你到底是怎么平安活到这么大的? 我跟着他也摇头。 我感慨:武艺高强吧。 一边的易水心说风凉话:这四个字有一个笔画跟你沾边吗? 你要这么说这天儿就没法聊了。 39 一番讨论过后,陈清风还是拍板决定要吃面。他这人看上去一贫如洗两袖清风,衣服上还打着几个补丁,请起客来倒不含糊。饭馆定的是山下一家老字号,汤清葱绿,面拉得又细又劲道,牛肉切得也厚实,香味被热气熏得满屋子都是,隔壁小孩儿都要馋哭了。 对面的陈清风一脸坦然,还招呼我赶紧动筷,说老板是兰阳人,让我尝尝有没有家乡的味道,那股热情好客的劲头弄得我比刚才还社死,只好埋头干饭,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陈清风带着的小孩叫玄玄,是名义上那个观主在山脚下捡来的亲传徒弟,乖巧懂事、聪明伶俐,很是讨人喜欢。大约是跟陈清风投缘,从小就爱黏着他,山上不少人都打趣小孩比起观主的徒弟,更像陈清风的。 不过现在,这个传说中乖巧懂事的玄玄正对我怒目而视,眼珠子都快要掉进我碗里了,一边无意识地用筷子捣着自己的素馄饨,一边还不忘向师叔祖控诉我的罪行。 玄玄说:师叔祖,他馋我。 我冤啊! 陈清风没顺着他说我不像话,反而提议:给你也点一碗? 玄玄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嘴里念念有词:一戒者,不得杀生。 陈清风写作循循善诱读作恶魔低语:没听说过那句话吗,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留。 玄玄纠正他:可是我们不信佛祖的,所以应该是老君心头留。 我和易水心对视了一眼,一口面汤含在嘴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憋得满脸通红。陈清风居然还趁机指着我对小孩说:他被你感化了。 谢谢,你再说下去我就要被超度了。 关键时刻,还是易水心出马救了我一命。 他拿我作筏子向陈清风辞行,后者不置可否,老神在在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好半晌才说:不急于一时。马上就是立秋,过完冬至再走吧。 易水心没回话,我先被呛出了一串撕心裂肺的咳嗽。我说你这四舍五入入得有点远了啊,中间隔了三个月呢。陈清风总有一大堆歪理,说什么山中无岁月,让我们乖乖呆着,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 你先说清楚,过去的是三个月还是一辈子啊?! 况且你现在可是风浪的中心,陈清风用下巴点点易水心,就这么贸然下了山,保不准会把郑小冬也卷进了里头去。 我还没来得及掬一捧感动的热泪,就听他接着说:你我自然不担心,郑小冬这个傻子嘛 话没说完,他俩不约而同看向了我,未尽之意不言自明。 我捂住自己被扎得千疮百孔的自尊心,忍辱负重地附和陈清风:师叔祖说得对。 玄玄又生气了,说:这是我师叔祖! 40 回山路上,玄玄忙着闹脾气,一马当先跑在前头,把我们三个远远甩在了后面。他自小在山里长大,可以说对鹤鸣山每一条小道都了若指掌。陈清风不担心,我就也没有越俎代庖,乖乖跟紧了易水心。 走到半道,沉默了一路的陈清风突然开口问:你急着下山,是剩下那半张山河图有线索了? 他这话对着的是易水心,但不妨碍我震惊到一声卧槽脱口而出。我说什么半张山河图,我怎么不知道?那玩意儿不是都在聂无极那儿吗? 易水心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离开自在城以后,我常常抓到他用这种带着深意的目光看着我。可是每每当我问起,他又三缄其口,什么也不肯说。 陈清风一脸了然,先是摇摇头,问我除了长了个吃心眼儿还知道什么,又朝易水心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陈清风说:丑媳妇儿还得见公婆呢,你瞒不了他一辈子。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6) 他意有所指,我听得云里雾里,易水心显然听出了弦外之音,还不是时候。 然后他们就你一言我一语打了一路机锋。一个说明日复明日,什么时候才是时候?另一个表示天机不可泄露,我心中自有判断。我被夹在中间,左耳听陈清风说小易你是个聪明人,右耳是易水心反驳他自己天生一根筋,不撞南墙不回头。 你们什么时候背着我有小秘密了?有什么是我这个尊贵的穿书会员不能知道的吗? 我像只在瓜田里上蹿下跳的猹,急坏了。 第14章 逐月明其一 41 回到鹤鸣观,陈清风拉着易水心进屋说起小话,我打着端茶送水的旗号敲了几次门,都被陈清风用哄孩子的方式骗了出去。 气得我蹲在院子里边薅杂草边在心里骂人。 玄玄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正看着蚂蚁搬家,小孩警觉得很,一见我光动嘴不出声就板起脸警告:不许说师叔祖坏话。顿了顿,立马又补充了一句:在心里偷偷说也不行! 我看他如临大敌的样子觉得好笑,没忍住逗了一句:偷偷说了又怎么样,你还能听见不成? 易水心出门时正赶上玄玄举着小木剑要跟我决斗。可能是我把人气得狠了,他连耳朵尖都是通红的。易水心靠在门边似笑非笑,评价我:欺负小孩儿,你还真是出息了。 没等我喊冤,玄玄抢在前头恶人先告状,痛斥我背后说人的无耻行径,顺便挺着胸要求屋里出来的俩人对他仗义执言的行为进行表彰。我上手捏了捏小孩头顶的揪揪,说你有本事告状,有本事把给你的糖还我啊。 不说还好,他一听这话,立刻甩开我跑到陈清风身边,举着我刚才送他的那支麦芽糖邀功请赏,师叔祖教导弟子不要贪图口腹之欲,弟子一句都不敢忘。 陈清风大笑。 玄玄不明所以,有样学样咧着大嘴。易水心扭开脸估计也在笑,院子里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我沉默了。 人类的悲喜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42 那之后,我和易水心在山上又住了一段时间。 山里的生活实在乏善可陈,没什么娱乐活动,每天除了看山看鸟,就是看人练剑。懒觉也睡不安稳,一大清早就会被乱七八糟的声音吵醒鸟鸣声、脚步声,还有道观弟子的说话声,有时候在聊天,另一些时候则是在念经,听得我两眼无神,生无可恋。 和在自在城时一样,易水心又和我做起了邻居。 他的生物钟规律得吓人,天不亮就在院子里练刀,练到日上三竿,我睡完了回笼觉,就来拉上我一起吃饭。头回被吵醒那天,我睡眼惺忪地蹲在门口看他对着木桩子咣咣一顿造。易水心练得很忘我,一个余光也没舍得送我,还是我按捺不住没话找话,这才在他眼里有了一席之地。 我问他,你不是天才吗,怎么也这么卷? 易水心问我什么叫卷,听完了解释若有所思,不知在憋什么坏,半晌才朝我笑笑,既没有城主那样的天资,想要出头,当然只能指望勤能补拙。 天才的思想觉悟,的确不是我这种咸鱼能追得上的。 我上上下下端详了他一阵,翻了个白眼回屋了。 午饭过后,他有时会带着我和玄玄下山,喝茶、听书、给小孩买一些七巧板、鲁班锁之类的益智玩具。不下山的时候,易水心会坐在院子里看书。书都是陈清风带来的,我曾经因为好奇凑上去看了一眼,顿时被满篇的之乎者也呜呼哀哉撞晕了,只好灰溜溜跑到玄玄跟前,陪他解九连环。 玄玄的不耐烦几乎要具象化,不过最后还是被我用一小包蜜饯贿赂了。 眼见着就要到邓灯灯嘴里中原人的八月十五,山下的镇子也开始挂起各式各样的彩灯。临近中秋的几天,镇上没有宵禁,即使晚上也很热闹。街上到处是桂花的香味,像纱又像雾,轻轻笼着游动的人群。 有一个晚上,易水心破天荒熬了个大夜。他买了几只蟹和一点下酒菜,结果回了山才想起陈清风和玄玄不沾荤腥,我又不吃虾蟹,只好在后山找了条小溪,把螃蟹放生了。 前半夜散场后,我回房打算休息,没成想一沾枕头居然又做起了怪梦。还是那间灯光昏暗的牢房,还是那个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易水心。 他要我杀了他。 这场噩梦在我抽出背上的剑之后戛然而止。我猛地坐起身,半天也没把气喘匀,想下床喝口水,一转身,好悬没被门外的半拉人影吓出个好歹。推门一看,易水心正好也回身看我,眼里有一点惊讶,问:大半夜的这么大动静干什么? 我揉揉鼻子,没好意思告诉他原因。 仅剩的那点睡意被吓得魂飞魄散,我索性走到易水心身边也坐了下来。 我反问他:大半夜的不睡觉,装鬼吓人啊? 易水心的眼睛弯了一下,吓着你了? 我仰天长叹,能不能照顾一下我身为男子汉的尊严? 易水心很冷漠,给了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让我自行体会。 也许是夜色太好,月光又太温柔,把他眼里的嘲讽熏得很淡,我竟然从里面看出了一点堪称温和的笑意。那笑意仿佛裹着蜂蜜的箭,轻易地洞穿了我的心。 坏菜了。 我想。 我猜自己多半是脸红了,连忙收回目光不敢再看。 过了很久,我听见易水心开口,问我离开自在城多长时间了。但他好像并不很期待我的答复,自问自答道:十二天。 一片沉默中,易水心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起身走了。 我大大松了口气,正想回屋继续和周公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不经意间发现脚边不知被什么东西洇得湿了一道。我看向歪倒在边上空了的酒壶,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易水心打了两壶酒,却一口也没有喝。 第15章 逐月明其二 43 后来我才知道,十二天是易水心家乡的习俗,家里的长辈去世后,要在停灵十二天才是所谓下葬的吉日。 可是聂无极注定是没有入土为安的机会了。他的下场和原著的结局一样,枭首示众,以儆效尤。为了照顾晕过去的观众本人,陈清风为我补全了书里没有写到的细节易水心亲手砍下了他的头。 知道这件事以后,我有好几天都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睡在我隔壁的兄弟。说是害怕倒也不尽然,毕竟哪个新时代五好青年遇到这种情况都会不知所措,我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继续和他相处,又担心自己说错话,只好想方设法地避开他。有时实在避不过打了照面就招呼一声。易水心一定也感受到了我的疏远,很合作地没有刨根问底。 虽然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他对身边的很多事都抱着这样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那些天里我总是忍不住去回忆易水心以前说的话。他问我杀没杀过人,坚持侠者以武犯禁那套理论,还告诉我生存的第一要义是心狠手辣。 我又想起他那张脸,发觉自己很难再把他和传说中大义灭亲的男主角联系到一起去。易水心这个人物太鲜活了,他是充满矛盾的个体,喜怒哀乐都是真实饱满的,再找不到一点原著里扁平庸俗的影子,和活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没什么两样。 我实在没有办法继续把他当做书里的一个纸片人对待。 陈清风一连吃了几天瓜,终于按不住那颗狂跳的八卦之心,撸起袖子亲自下场。他请我喝酒,我负责喝,他负责劝,等把我灌得五迷三道了,就开始套我的话。 陈清风套话实在是有一手。事实上他只问了我一个问题:你对小易是不是有些太在意了? 我打了个嗝,慢半拍的脑子转了一圈,那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啊,不在意他我在意谁? 我问他雏鸟情结听过没有? 我又说哈哈傻帽,一猜你就没听过。 隔着跳动的烛光,我看见对面的陈清风做了个气沉丹田的手势。 后来他就不肯跟我说话了,跟我勾肩搭背哥俩好地回了山。 其实我醉得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厉害,至少没有到断片的程度,但那点没来得及挥发的酒精确实烧得我头晕脑胀,眼花耳热。 我们回到住处的时候,发现易水心又坐在院子里发呆那天晚上以后,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得着了这么个毛病,大概是听见了脚步声,扭头和我撞了个正着。 四目相对的当下,我下意识的反应是走为上计,结果陈清风好像早有预料,顺势把我往易水心身上一推,走了。 走之前还很欠揍的嘱咐,说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让我们学会勤俭持家,省钱过日子。 我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主要是愣住了。 你个瘪三算计我?! 44 我跟易水心大眼瞪小眼了半天。 没有人说话,院里只剩下蛐蛐儿叽叽喳喳的叫声,倒显得更安静了一点。易水心忽然垂下眼睛收回目光。我看出他要走的意思,抢在前头问他:既然那么痛苦,为什么还要动手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我相当长一段时间。 我问得没头没脑,可我相信易水心一定听懂了我的意思。 易水心抿着嘴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又好像只是在放空。 终于,他重新看向我。 我看见他的眼睛极快地弯了一下。 易水心说:郑小冬,不是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的。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我总觉得他阴阳怪气的。 易水心说完了话又要走。大概真是酒壮怂人胆,我见他转身,想也没想就伸手把人拉住了。 如果这是电视剧,那么这时候应该会有一个又长又慢的镜头,把易水心回眸的每一帧都清晰地记录下来,再配上什么深情一眼挚爱万年之类的煽情BGM。 他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月色之下,酒气蒸腾过后,一切都是雾蒙蒙的,衬托得易水心也很柔软。我会看着他愣神,然后BGM突然一个急刹车,所有人都能听见我说 易水心,我宣你很久啦。 易水心茫然地看着我,缓缓吐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 易水心:啊? 世界安静了。 我如梦初醒,像被火燎了一下迅速撒开手。 我说:没事儿,喝多了耍酒疯呢。 谢邀,人死了,嘴还活着。 郑:易哥,我宣你很久啦,做我男票好不好? 易:舌头捋直了说话好不好? 第16章 逐月明其三 45 中秋节过去没几天,教导主任陈清风终于在易水心的坚持之下败下阵,批了放行的条子。 大概是实在放心不下,临走前还再三叮嘱我们,行走在外低调做人不要惹事,言辞恳切得让人觉得鹤鸣观不是监狱是道观。 对不起,说反了。 经过那个可以投稿哈组的社死之夜以后,我和易水心的相处模式终于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陈清风絮絮叨叨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拆台说风凉话。 陈清风让我少说话多做事,易水心就问他:要不还是先把他毒哑了吧,不然就他惹祸那功力谁防得住? 我说你到底跟谁一伙的?怎么还帮着外人埋汰我呢。易水心欲说还休地看了陈清风一眼,叹了口气,转身下山了。气得我肚子里全是闷气,走出去二里地都没消化完,只好辜负了陈清风装了一包袱的土特产。 等出了榆镇,我后知后觉发现不对,问易水心:非亲非故的他对我这么好干嘛? 易水心在镇上租了两匹马,正和跟着来的主人一起在水边饮马,头也没回,敷衍了一句:倾盖如故吧。 我一连说了好几个不对,问他记不记得陈清风第一次见我时说的什么。易水心没好气地回答我:你觉得我能记得什么? 我想起他抖得活像在筛糠的手,沉默了。 过了半晌,共享摩的酒足饭饱,打了个响鼻招呼我们重新上路。我在马背上被颠得头晕目眩,不知天地为何物,混沌之中忽然灵光一现,我一拍大腿。 我操,莞莞类卿啊? 易水心仿佛已经很习惯从我嘴里听到这些新鲜词,别开头去看路边的杂草野花,就是不搭茬。马主人不解,问我莞莞类卿什么意思。我一面做着名词解释题,一面回忆着陈清风说认错人时脸上的表情,一时之间竟然快被自己的脑洞感动得涕泗横流。 如果不是因为我就是莞莞的话,我还能笑得更厉害。 大概是终于不堪忍受,易水心叹了口气,阻止了我误人子弟的行为。 差不多得了。你知道松尘是谁吗? 我虚心求教:您请讲。 易水心说:陈前辈有个师侄,因为身子骨弱被家人送到鹤鸣观修养,从小在他身边长大,说是情同父子也不为过。 我故事听得正起劲,易水心却怎么也不肯透露后面的内容,由着我的脑洞像脱缰的野狗朝着奇怪的方向撒丫子狂奔。 走出老远,脑子里又是灵光一现,我怒不可遏地质问易水心:意思是我拿他当朋友,他想做我爸爸? 马主人也听蒙了,问我:还有这种好事? 我斩钉截铁:没有这种好事! 46 离开榆镇的第三天,我们经过一个小村子的时候,易水心付完了两匹马的租金,要和马主人分道扬镳。 马主人点完了银子,眼神顺着脚下的土路一直看到村口烂得只剩个柱子的牌楼,咂咂嘴走了。 我问易水心:你猜他在想什么? 易水心说不猜,我也不是诚心发问,见他往村里走,一路小跑也跟了上去。 我又问:荒郊野地的,你不是要杀了我再弃尸荒野吧? 我想起马主人临走前警惕的目光,又想起他跑路是矫健的身姿,越想越觉得是那么一回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易水心前头,我说要我的命可以,但是死法能不能我自己选? 易水心多半看穿了我装腔作势外表下的死不正经,也许是心情正好,居然配合地停下脚步,先说说,兴许我一开心就答应了呢。 我摸摸下巴,馋榆镇的桂花酒了,能不能让我喝死? 易水心冷笑一声:注水的猪肉可不值钱。 我据理力争:但是能压秤。 易水心不搭理我,径直找人买了辆驴车。 我在城里长大,没坐过这么朴素的交通工具,从村子跑出去老远都没平复心情。 我坐在板车上,抱着一包玉米啃得津津有味,一边还对村里老乡的热情好客赞不绝口。 我说:空手来的没空手走,吕大哥这人能处。 易水心正赶着车,听声回头看了一眼,愣住了。 我说怎么,被我接地气的样子迷倒了?易水心闭着眼睛做了个深呼吸。 郑小冬,易水心忍无可忍,你把玉米都吃完了驴吃什么? 啊? 啊??? 47 柏树村外的土路像毛细血管勾连成的网,岔路无数,四通八达。易水心选了我随手挑的一条小路,一副全然不在意目的地的架势,一路上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好像我们真的只是搭伴出来自驾游,除了瞎逛没别的正事。 起初我觉得新鲜,不停嘴地找易水心说话。结果没出三天,新鲜感没了,我对着满眼满山的绿只觉得审美疲劳,趴在板车上萎靡不振,问易水心什么时候到。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7) 易水心不知道在想什么,半天才回答我:再走几里地应该有个和榆镇差不多的镇子,出了镇子再走两天就到了。 我照着他的话合计了半天,没算出个所以然,叹口气翻了个身,抱怨了一句:早知道这么远我就不跟你出来了。 兴许是看出了我浑身都写着不舒服,易水心少见的没有趁机刺我两句,还好脾气地解释:走官道的话确实不算太远。 我一听官道两个字顿时来了劲,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 我说那你现在这走法有什么门道吗? 意思是说不出个四五六我要你好看。 我是顶流啊,走大路被狗仔抓到怎么办? 易水心跟我厮混了小两个月,什么乱七八糟的梗都被他用得有模有样。 只可惜他这张脸配这句话实在违和,我抱着胳膊哆嗦了一下,我说你不要学我说话插科打诨企图蒙混过关,说着一拍木板,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易水心还没作声,驴被我吓得昂昂叫了几声。 易水心大笑。 48 不得不说易水心估算得很准,刨去我死皮赖脸赖在镇上要修整的下午,到达定军山下的时候,正好是他口中的第三天。 阳平这几天断断续续一直下着小雨,把城内外浇得湿淋淋的。驴被易水心拴在了镇上,等待有缘人带它回家,我们撑了同一把伞,慢悠悠地爬着山。 越往上走,我心中莫名的情感躁动得越厉害。雨下得更大了,我把伞往易水心的方向又倾斜了一点。 似乎是察觉到我的欲言又止,易水心问了声怎么了。我捏了捏后脖颈子,寻思了半天,最后什么也没说。 我能说什么? 说我的身体里有一股属于我又不属于我的力量在蠢蠢欲动? 快登顶的时候,易水心突然停下脚步,抬头看向我。 那是很短、很复杂的一眼。 易水心说:谢前辈是侠风古道的弟子,你是谢前辈的徒弟,那么四舍五入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我一愣,几乎是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问他:你要跟我拆伙? 易水心没回答,伸手要从我手上把伞接过去。我看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一种恐惧来。这份恐惧的力量太大,瞬间压倒了先前的情感。我一把把伞抢了回来,努力拗出一个自认为凶狠的表情。 我说易水心,你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说完,我看见他瞪大了眼睛,满脸错愕。 嘴唇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像一股电流,顺着脊椎直通向大脑。我懵了,易水心也懵了,我们顺着人声转头,山门前站着几个叔叔伯伯,好像也是懵着的。 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过后,不知道是谁尴尬地笑了两声,年轻人就是有活力啊,哈哈。 你笑什么啊!? 这还不如不笑呢!! 第17章 逐月明其四 49 这群长辈跟原身似乎很熟悉,一口一个小冬叫得亲切。 我被簇拥在中间,借着原身的光,体验了一把众星拱月的感觉。可惜我绞尽脑汁也没在周围找到一张哪怕只是有些熟悉的脸,因此根本没有什么愉快的情绪。唯恐说多错多,暴露自己是个西贝货的事实,我只好把嘴闭得比鹬蚌相争里的蚌还紧,任他们舌灿莲花,我除了嗯、啊、哦三字大丨法,再没有别的回复。 先前夸我们有活力的人一口气叹得那叫一个百转千回,谢哲青怎么养出这么文静的一个孩子? 我觉得这话没法接。 我想了想,嗯怎么不能呢? 侠风古道放在阳平当地是赫赫有名的大门派,可要是放眼整个江湖,它就算不上太出名了。 易水心和我说起过中原这些个叫得上号的门派,要么是历史悠久,类似少林武当,要么就是有声名显赫的大佬坐镇。有聂无极的自在城、有柳叶刀的沉剑山庄就是后者里出类拔萃的两个代表。 但侠风古道和哪一个都不大沾得上边。用比较官方的说法,它其实应该属于前朝余孽的一种侠风古道的祖师爷曾经做过前朝禁军的头头,后来因为玩不会职场那一套被同事陷害,差点连命都搭了进去。 祖师爷在监狱深度游了一圈后大彻大悟,痛定思痛,决定上疏辞官,再也不吃九九六的苦。 实在是我辈楷模。 侠风古道立派几十年,一直不温不火,养出来的弟子也没有争强好胜、出人头地的野心。不出意外的话,未来的几十年它也会这么一直不温不火下去。 谁想到半路突然冒出个谢哲青来。 逃早课、耍滑头,练剑偷工减料;好美酒、好骏马,还好交怪朋友。很难想象这人到底是怎么长成一代宗师的。 我想起还在居延海时的梦,一时也有些无语。 一群人里留着山羊胡的那个捻着胡子,笑眯眯地拍拍我肩膀,你还想他长成第二个谢哲青不成? 呸!可不敢胡说,万一成真了怎么办? 怕什么,又不是没养过。 山羊胡要带我们去见掌门,我因此被迫听了一道中年男人的唇枪舌剑,山门到主屋之间这段路也被他们拉得无限漫长。不过他们看起来吵得不可开交,仔细听来却更像拌嘴,没什么火药味,不仅没让人觉得反感,反倒让我有点怀念还在家的日子。 这里的氛围和自在城确实南辕北辙。我被左一个师叔右一个师伯夹在中间,腾不出空去采访易水心的感想,只能忙里偷闲飞快地瞄他一眼。 易水心乖巧地跟在后头,不知道是不是有些拘谨,一言不发。 侠风古道的掌门是谢哲青的师父,按照辈分我应该喊一声师爷,但是我对自己鸠的身份非常有自知之明,这两个字在舌头上转了一圈,实在是叫不出口。所幸掌门很有高人的虚怀若谷宽宏大量,没计较什么,和我拉了几句家常,转头和易水心聊起了正事。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说起萧恪的死,又说起谢哲青为了聂无极与师门割席。侠风古道的人好像并不很忌讳谈起这段往事,比起讳莫如深的秘密,大家似乎更倾向于当它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得着谢哲青就骂上两句不像样。 正走着神,掌门忽然叫了我一声。没等我反应过来,面前就出现了一只木盒子。 我一头雾水,下意识就接到了手里,发觉不对的时候为时已晚,可抬头一看,易水心没说话,掌门也笑呵呵的,还催我:试试趁不趁手。 盒子里是一把出鞘的剑,刃如秋水,寒雾凝霜,是连我这样的外行也忍不住夸一句的好剑。我大约是被开匣时的冷光晃了眼,竟然真的伸手拿起了它。 握住剑柄的刹那,太阳穴一阵刺痛,脑子里突然涌进了许多晃动的人影。有的在喝酒,有的在练剑,有的骑在马上,奔驰在沙漠里。还有两个很特殊的,一高一矮,像一对夫妻,怀里抱着个不大的孩子走在长街上。 我看着他们五官模糊的脸,无端端觉得熟悉又难过。 直到听见易水心的声音,我终于醒悟过来这是郑小冬的情绪,那些出现在记忆碎片里的人,是他的父母、他的师长、他的朋友。 不是我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忽然觉得冷,好像赤身裸体站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连血管都被冻得又薄又脆,轻轻一碰就会四分五裂。 手背蓦地一热,我回过神来,易水心正握着我的手把剑收回鞘里。 他什么也没有问,仿佛我刚才的失神失态从没存在过。 50 我本能地不想留下这把剑。知道它是萧恪的佩剑之后,这种不情愿不乐意一下达到了顶峰。 我诚惶诚恐,说自己才疏学浅德不配位,担不起这么大的礼。 开什么玩笑,人家儿子还在呢,借孩儿他爹的花献我这个滥竽充数的佛? 疯了吧。 再说了,天底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我要是真收了君子剑,回头侠风古道的人再上门讹我一顿,说剑是我偷的怎么办? 我越想越心慌,恨不得把头摇成拨浪鼓,以表达自己拒绝的决心。 掌门像是看穿了我心里那点小九九,捋了一把胡子,呵呵一笑:年轻人不要总是想着不劳而获,空手套白狼。 他要我拿印心剑换。 以物易物这个要求一出,我顿时松了一口气。原本想再贫几句,说什么此剑与我情同手足,是我一生挚爱,得加钱。结果还没张嘴就被易水心掐住了命运的大腿肉。于是我良心发现,我悬崖勒马,我想起印心剑的上一任主人是谢哲青,所以它回到侠风古道这个行为应该属于物归原主,不是我卖剑求荣。 绝对不是因为易水心。 小样儿,手还挺黑。 赶紧松开,腿麻了! 郑:最近江湖上有谣言,说我怕老婆。我得跟大家澄清一下。 郑:不是谣言。 第18章 逐月明其五 51 我交出印心剑之后,易水心双手捧着刀,把燕来也送到了掌门面前。 掌门露出疑惑的表情,问他:我向小冬讨来印心,是因为它是哲青的东西,聂城主和侠风古道非亲非故,留下他的佩刀有什么用呢? 这是城主临去前吩咐的。要我把他的刀,和谢前辈的剑葬在一起。 我侧过脸偷偷看了一眼,易水心的神色平静,语气里却有股说不出的伤心。看着他的样子,我的心不知为何也沉了下去。 哦聂城主就没有留下什么别的话? 易水心行了个礼,燕来刀材质特殊,还得劳烦看顾停碑塔的前辈勤拂拭着,不要让它钝了。 掌门的脸上还是挂着神秘的微笑,像张果老,又像弥勒佛。 他是个很和蔼的老人。 年轻人,这恐怕不是他的原话吧。你再仔细想想? 我听得有些迷糊为掌门突如其来的提点,也为易水心的沉默。我实在是记不起聂无极什么时候提出过这样怪异的要求,不太像要求,更像在交代后事。不过其实我和他们也非亲非故,没道理易水心事事都要提前向我报备。 他是聂无极的徒弟、自在城的太子,又不是我的小媳妇儿。 至于聂无极死前的交代,我一直认为是留给易水心的,不过看现在的情形,好像是我替易水心自作多情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如果说武器等同于江湖人的半身,那得是什么错综复杂的关系才能让俩人睡在同一个合葬墓里啊? 社会主义兄弟情恐怕不能够吧。 要我说三个人的友谊果然还是太拥挤了。 也许是易水心思考的时间太长,让人失了耐心,掌门叹了口气,没有任他继续沉默下去。 世上的器物大都逃不开流水不腐这个道理,再锋锐的刀剑若是久置不用,也与废铁无异,即便差人悉心照顾,蒙尘与否也不过时间早晚。 他意有所指,偏偏又语焉不详。我没有打开宝箱的钥匙,也解不开迷宫里的谜题,只能隐约看见箱子上微微透着的宝气珠光 燕来刀确实是要交给易水心的。 可这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我不明白。 易水心好似找到了那把至关重要的钥匙,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箱子里的东西令人大失所望,他脸上找不出一丝喜悦的影子,反倒和夜宿居延海那天一样失魂落魄,没什么血色。 想起居延海,我的大脑一下卡了壳。 我想起易水心说的城主有令。 起初我只当是他好面子找来的托词,根本没在意。现在回想起来,要不是易水心临时收到飞隼传书,改道自在城,我们说不定还能在定军山过个团圆的中秋。 易水心教过我,没有哪个身康体健精神正常的江湖人会抛弃自己的武器。 除非他死了。 这些大大小小的细节纠结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线团,看似杂乱无章,可事实上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显而易见、却一再被我忽略的结果。 聂无极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上了后脑,我转过头去,易水心显然比我更早想通了这一点,捧着刀的双手攥得死紧,关节甚至泛起了一层青白。 他一个字也没有说,无言良久,猛地呕出一团发黑的血块。 52 易水心昏睡了很久。 我慌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跑轮里的仓鼠,满地转圈,如果不是山羊胡带着学医的同门来看过,我几乎要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了。山羊胡劝我宽心,说他那是把体内的瘀血和郁气都清空了,是好事。我哼哈地应着,心里其实并不赞同这种说法。 我觉得他更接近字面意义上的呕心沥血。 山羊胡把我们安置在谢哲青以前住的小院。谢哲青离开师门好几年,房间还和他当年住的时候一模一样,连最容易积灰的书架也是一尘不染兴许比当年更干净。 侠风古道在江湖上名声不显,但因为谢哲青的缘故,时不时会有一些背包客慕名而来,说要瞻仰一下印心剑成长的地方。不过在我们之前,这间院子还从来没被拿来待过客。 等待易水心醒来的那些日子里,我偶尔会在柜子里随便挑两本书打发时间。 谢哲青看书的口味很杂,从阴阳谶纬到散文游记,间或夹杂着少得可怜的几本剑谱秘籍。这些书大都因为搁置的年头太长变得很脆弱,翻阅的时候需要拿出洗试管的那股小心劲儿虽然当年我手底下从来没有一支试管能幸存就是了。其中有一本《夜航船》,虽然也泛着黄,边边角角还被不知什么东西蛀出了细小的缺口,书页里却有很多批注。 我猜那是他最得意的一本。 谢哲青的字和他在别人眼里的形象不大一样,圆笔藏锋、含蓄深沉,对应的是恣意风流、意气飞扬。好一仆被苏东坡教坏了那页写的是今天比昨天多睡了两个钟头,撑梨孤涂那页写的是原来要抄的三十遍剑谱被他单方面缩短成了五遍。看植物部的时候,想的是阳平镇徐记的肉包子味道不错,翻地理部的时候琢磨的是年底下山要带小聂四处转转,不然好好的孩子就要被圈傻了。 用最工整漂亮的字,写最家长里短老不正经的日记。 反正不是什么正经批注。 都说看书能静心,可偏偏我越看越浮躁,觉也一天赛一天的不安稳。 我又开始做梦。有时候是原主的童年生活,有时则是一些和谢哲青、聂无极有关的往事。兰阳镇下雨,鹤鸣山下雪,居延海的太阳毒得能把人烤成脱水肉干。 最后我梦到一条小河,纤细精巧,像女孩子的手臂。看不清面目的人和七、八岁左右的郑小冬并排坐在水边钓鱼,清澈的水面倒映出对岸摇晃的树影。易水心也坐在水边。其实他从头到脚都被裹在布料里,只露出一双漂亮的圆眼睛,活像个大粽子。但我对他实在太熟悉,仅凭眼睛就能认出是谁。 河边的郑小冬没有看见易水心,对岸的易水心也不说话,像水边的阿狄丽娜。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房门被人推开的声音。挣扎着翻身下地,房门大开,易水心的床上没有人。我迷迷糊糊顺着月光来处走出门去。 易水心和梦里一样,安静地坐在银色的河边,没有出声,也没有回头。我慢慢走到他身边,想问他点什么,结果话到了嘴边,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我看见他脸上流下了一道月光。 第19章 逐月明其六 53 易水心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沉了下去。 尽管他的生活还是像一只不会故障的钟表,规律得令人发指,也和往常一样会跟人说说笑笑,看不出什么异状。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8)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有长辈好养花种菜,北方老居民楼那种灰扑扑的阳台被他打理得很热闹,春看月季夏看绣球,芍药还是花苞的时候就很大,颜色也艳丽,虞美人小蓬小蓬的,明媚如十四五岁的少女。 有天晚上,我十六七岁的一个晚上,父母在医院照顾生病的亲戚,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忘记因为什么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索性抱着枕头被子跑到阳台去吹夜风。结果不知道是运气太好还是不好,正赶上昙花凋谢。 枯萎和凋谢是不一样的。 枯萎呈现的是结果,花已经死了,因为脱水变得干瘪,萎顿在地上。凋谢则是一种过程,是你见过了他开到极盛时的样子,跳脱飞扬的、意气风发的,然而万事万物都要服从于盛极必衰的道理,所以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朵昙花一点一点合拢,再像天鹅面对偷猎者时一样,认命地弯下脖子。 一切都在不可挽回地走向衰败。 易水心就像那朵被我目睹了死亡的昙花,凋谢了。 后来山羊胡带我下山消遣。我一直闹不明白他在侠风古道究竟是个什么定位,说是长老干部,又没见他带过徒弟掌过事,一天天五脊六兽的,拉着我到处吃酒听戏。阳平的酒和自在城、和榆镇的都很不一样,我抿了一小口就被辣得涕泪相和流,只好喝茶。结果山羊胡没头没脑地说我好口福,一问之下才知道,这茶除了秦巴雾毫这个颇具诗意的名字之外,还有个非常通俗的称呼,叫口含茶,说是每一片茶尖都要在采茶女的嘴里泡过一道才能晾晒杀青。 吓得我一口水差点没吐在他脸上。 山羊胡用袖子挡了一下脸,让我注意形象。 你退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吗? 我没有形象赖谁啊? 剥毛豆的时候,戏台上来了人,红衣裳白脸谱,一亮嗓活像唢呐成了精,唱得我脑瓜仁子生疼。 山羊胡询问我的观后感。我叹了口气,告诉他这种艺术对我来说还是太超前了。他听了便笑,笑够了,就着单五爷塞得满屋子都是的宽音大嗓,和我聊起了易水心。 我说我不明白他那口血到底为何而吐,山羊胡捻须微笑,一副高深莫测的高人模样,我都要以为他真的有什么独家新闻要爆料,没想到他张口就来:因为悲喜交加啊。 什么玩意儿?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么说吧,杀了自己的仇人,你快意不快意?但要是这杀父仇人是你的授业恩师呢,你痛不痛?等你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突然来了个人告诉你,你这恩师早就知道你要杀他。所以啊,其实根本不是你杀了他,而是他活腻味了,心甘情愿死在了你刀下。换了你,你得是什么感受? 我觉得这里面的关系有点乱,抬手示意了一下。 我说你等等,我捋捋。 我说:首先我得表明一下自己的立场,我作为一个遵纪守法的良民,要对这种违背公序良俗的暴丨力行为表示强烈谴责。 山羊胡也摊手,侠以武犯禁嘛。 你们怎么都是这副嘴脸啊! 这个地方的法律是已经管不住你们这些人了吗? 54 回到院里的时候,易水心不在,侠风古道的人说他去了后山,我想着左右回屋也是待着,索性带着山下买来的小玩意儿一块儿去找他。 找到易水心的时候,他正在瀑布下练刀。霜降结束不久,马上就是立冬,他却赤着上身站在水里,全然不怕冷似的,光是看着就让人浑身发寒。我担心水声太响盖过我的说话声,只能扯着嗓子喊他。 易水心像是没听见,头也没回一下。我啧了一声表示不满,不死心,还想骚扰他,结果没来得及出声就被突如其来的寒气逼得退了好几步,吓得我花容失色当场大叫一声好汉饶命。 我说哥哥你好狠的心,喊了你两句而已,不至于杀人灭口吧? 易水心没反驳我那声哥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他从头到脚、由内至外、连人带刀都是冷的,像一块行走的人形冰块,过了老半天,哼了一声,剪个腕花收了刀,捡起搭在旁边石头上的外衣披上,问我:怎么不出剑? 我打量了他一眼,反问他手怎么了。 易水心穿的还是自在城标配的白衣服,那几团不知被什么东西染上的红色便格外扎眼。他的衣袖动了一下,似乎在往身后藏什么东西,脸色也不太自然,本来想试试能不能靠蛮力斩断那条瀑布,有些不自量力了。 我用肉眼估算了一下瀑布的大概宽度,顿时无语了。欲言又止,最后冲他竖了一下拇指。 大约是见我没回答,易水心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我弯腰让他看了一眼自己背上的包袱,说,我连剑都没带,出什么?寂寞吗?又招呼他赶紧穿衣服回家吃饭。 这话说出口之后,我忽然有点恍惚,觉得自己像个等工作狂老公下班的小娇妻。 回了房间,我献宝似的,把从山下买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拿给易水心过目。他对着一地皮影、泥人之类的小东西,显然是哭笑不得,问我:你拿我当玄玄呢? 我这才觉得确实不太像话,为了掩饰尴尬清清嗓子,你跟他有区别?不都是弟弟吗? 易水心若有所思,哦了一下,突然凑到我跟前,笑眯眯地问我:又不是你叫哥哥的时候了? 屋里和后山的温差不小,他刚进来不久,头上还袅袅地冒着白烟,整个人仙气缭绕的,像仙人身边的金童。 只可惜跟在他身边的是我这个男酮,不是玉女。 我们靠得太近,易水心身上皂荚的味道像只小飞虫,拼了命的往我鼻子里钻。我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口干舌燥,结结巴巴地说:干嘛,想、想听啊?你让叫就叫,那我岂不是太没面子了。 易水心的笑一下僵在了嘴边。 他长出了一口气,骂我:闭嘴! 然后恶狠狠地堵上了我的嘴。 55 我带着一个冰冰凉又甜丝丝的吻晕晕乎乎上了床。 临睡前冷不丁想起了白天饭馆里山羊胡说的话,我腾地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什么叫我这恩师早知道我要杀他? 聂无极不想活了?什么时候的事!? 郑:看见我脸上这个唇印了吗?老婆亲的。你们有吗! 易:你有病吧。 第20章 逐月明其七 56 阳平有交九烧纸钱的传统,我和易水心点火的时候,天上突然飘起了雪花。起初像雨丝一样轻飘飘的,谁也没在意,没想到转眼它就得寸进尺,愈演愈烈。定军山上的风也大,鹅毛似的雪片糊了我俩一头一脸。 纸没烧成,易水心挺过意不去,山羊胡来招呼我们吃饭的时候还道了歉。后者倒是满不在意,说什么,清明中元给谢哲青烧的钱够他买好几十件棉袄还能有富余,要易水心别往心里去。 我和易水心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是侠风古道的人太豁达,还是他们师兄弟的感情太塑料。 侠风古道在吃方面也没有什么忌讳,饺子馅儿和得五花八门,茴香猪肉、萝卜牛肉、芹菜羊肉我甚至还吃到一个豆沙馅儿的,个顶个的皮薄馅儿大,说是为了讨个口彩,被捏成元宝的形状。 掌勺的是谢哲青的三师兄张月鹿,抱着只眼睛都快胖没了的猫挨个儿要评价。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夹着半个豆沙馅饺子的手抖得厉害,措了半天辞,终于选了个相对委婉的说法。 我说您是个南方人吧,我们那儿一般管这玩意儿叫汤圆。张师伯的胡子一动一动的,气鼓鼓地要来收我的碗筷,急得我围着桌子秦王绕柱,边跑边喊:今天你就是把我打死在这儿我也得大声说,饺子就是应该是咸口的! 山羊胡也很配合,装腔作势拦在张师伯面前,嚷嚷着要收就收我的吧,就算穷得揭不开锅也绝对不能苦了孩子。 我看了一眼张师伯怀里的猫,我说你管这叫穷得揭不开锅? 山羊胡理直气壮:这是过劳肥! 一桌六七个人,都在看我们仨耍宝,我悄悄搂了一眼,易水心神色平静得让我十分挫败。我以为他就要和幽默绝缘了,结果收拾完在院子里溜达消食的时候,这人突然开了尊口,说南方人应该也不吃甜口的饺子。停顿了一下,竟然还严谨地又补充了一句:永湖人。 他是永湖人。 我反应过来了,上上下下端详了易水心好一会儿,好像他突然从男人变成了女人,又从女人变成了外星人。我说不得了,你竟然还会抖机灵呢? 易水心笑得相当慈悲为怀。 易水心说:上房揭瓦了是吧。 他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天光落在他的眼睛里,雪片也落在他的眼睛里,像星星碎在水面。 不过当事人多半是没有这样的意识的,看在心情不错的份上,我决定大人有大量,不跟他计较。 57 天快黑的时候,院子里的雪已经积得很厚。易水心冻得嘴唇发青,被我赶回了屋里,我在屋檐下扫出一小块干净的地方,又坐了一会儿。 屋里的人不知道是不是也闲得发慌,扒着门缝跟我闲扯。 怎么在外面干冻着? 你以为哥哥是你啊?我又不怕冷。 不怕冷你抖什么? 我一时语塞,哆哆嗦嗦地反驳他:都说了怕冷的是我的肉体,不是灵魂。我是精神东北人。 这具身体只有芯子属于我,说是精神东北人大概也没什么错。 易水心当然没听懂,但也没像以前那样拆我的台,从门缝里递出来一个小火炉。 冬天的天黑得很快,四周转眼就暗了下去,屋里也没有点灯,我们两个像一对傻子,干坐在冷冰冰的黑暗之中,谁也不说话。 我捧着炉子,手被烤得直发烫,心里也像块化了的冰,冒出一大股细小的气泡。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来由的觉得很孤独。 当我还处在那个四六不懂、只会讨狗嫌的年纪的时候,我一度认为孤独和寂寞是可以混为一谈的某些时候也可以等同于无聊。 直到刚才那一刻。 那一瞬间我才终于意识到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就像前门楼子和胯骨轴子两码事。寂寞说的是你写完了暑假作业,也可能压根没写,想出门踢球却逮不着人。或者是情人节那天你一个人出门吃饭,结果在一群你侬我侬、郎情妾意的小情侣中间显得格格不入、鹤立鸡群、出淤泥而不染。这叫寂寞。 孤独呢? 孤独是别人的快乐,是于连看见的雄鹰,是阿飞数过的十七朵梅花,是那只波长6.6米的鲸鱼。 也是我问易水心宫廷玉液酒的下一句是什么,易水心笑着骂了一句:你什么毛病? 我只好说:想吃钟薛高了。 可我是真的想吃那死贵死贵的东西吗? 未必吧。 易水心捋了一下我的马尾,梦里什么都有。 你知道吗,我老家有一个传统,你碰了我的头发就要跟我结婚,不然就是耍流氓,是要被抓去沉塘的。 那你恐怕要先去鹤鸣山提亲吧。 易水心不买账。 我哽了一下。 虽然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你这嗑的是个什么邪教CP? 这是七形的爱啊! 58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易水心穿戴得非常整齐,像是刚去山下兜了一圈,手里还提着几个油纸包。 我做了个不好不坏的梦,脑子里乱糟糟的,做什么都得慢半拍,看着桌上白花花的东西一时没反应过来,问了一嘴这是什么。 易水心说是梅花糕。 我一愣,以为是张师伯又换了新花样,下意识就拒绝了。 谢谢,但是我不爱吃甜的啊。你吃吧。 易水心没说话,半天才把吃的又包了回去,转身出了门,我喊了几声也没见他回头。 晌午前后我去吃饭时随口一提,张师伯果然又气得不轻。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怎么跟谢哲青一个德行。 骂到一半话锋突然一转,我今天也没做甜的啊?你背着我上谁家偷吃去了? 山羊胡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还火上浇油了一句:你随口一句想吃什么糕,人家小易天不亮就下山挨家挨户地问。好不容易遇上个江南来的厨子,你可倒好,轻飘飘一句不吃甜的就应付过去了。 山羊胡啧啧了两声,可怜小易的一片真心哟,全进狗肚子里了。 我立刻扭头去看易水心。 他和我对视了一眼,镇定自若地扒完最后一口饭,捧着筷子碗去了后厨。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赵州桥南京市长江大桥。 我后知后觉发现易水心应该是生气了。 我问山羊胡:你说我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山羊胡没跟我客气:我估计你就算改口说自己是狗都来不及了。 他这话说得有点绕,我一下没悟明白。山羊胡脸上写满了孺子不可教也,用筷子敲了我一下。 狗改不了什么? 狗改不了吃吃饭呢,说这个不合适吧? 郑:我超爱吃甜的,一顿不吃浑身难受,你看能放我进屋了吗?下雪了好冷啊,我想进去上厕所。 易:你不是自称精神东北人吗,憋着吧。 郑:纠正一下,肉体也是。 写完才想起来阿飞数梅花后面用的好像是寂寞算了.JPG 第21章 逐月明其八 59 我想紧急修复一下我和易水心岌岌可危的关系,问了一大圈也没找到那几包糕的下落。我总怀疑是被易水心自己解决了他那一整天的饭量好像都比平时小一点,但风太大,实在分不清桌上那一小撮细粉末到底是梅花糕的碎渣,还是顺着窗缝门缝捎进来的雪粒子,只能放弃。 第二天下山进城,找到那个江南厨子的时候,正赶上他背着包袱细软,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上前搭讪聊了两句,听他说是不干了,打算回江南老家。 他对易水心的印象似乎特别深,我只提了一嘴梅花糕,他一下露出了然的神色,估计是把我当成了易水心的老乡,张口就是一股腌笃鲜味儿。 你这个小伙子我晓得他的呀,个么老大一个阳平只有伊来买桂花缸炉,哪能忘记啦。 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厨子都有问人要五星好评的习惯,他也问我:爷叔家的点心味道好伐? 厨子长得人高马大脖子粗,口音倒很精致,我也被带着跑了,连着说了两个蛮好,没好意思告诉他,他辛辛苦苦摘的梅花做的糕明月照沟渠了。 我也没想明白为什么非要下山走这一趟,没问到什么想知道的,告别了厨子就要回去。走了几步,那厨子突然问我:小伙子,侬个朋友,伊啥地方人啊? 闹了半天是看上易水心了,想给他说媒。我一下来了劲,没顾得上聊聊易水心的籍贯问题,连忙告诉厨子这媒说不得。 厨子锲而不舍:哪能说不得啦? 我被问住了,支支吾吾说不上来。眼见他的神色越来越狐疑,我眼一闭心一横,干脆告诉他:他要成亲了啊,三媒六聘都走过了的,当然不能说亲了。 厨子将信将疑:阿渡,真的吗? 他嘴里突然蹦出个陌生名字,转身的工夫,易水心已经走上前来,抬手像是想来揽我的肩膀。可惜他被里三层外三层裹得成了蚕蛹,胳膊举到一半就僵住了。我见状,赶紧一矮身钻了过去,随后听见他说:先生又认错人了。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9) 同样是出身江南,易水心的口音里吴侬软语的味道已经很淡,语气也和隆冬腊月一样冷冰冰的。 厨子在我们身后憨憨地笑,向易水心道歉。 我懒得听他絮絮叨叨说着他爹二大爷堂弟外孙的堂哥要是还活着,估计跟易水心是差不多的岁数,催促了一句:爷叔你再不走城门就要关了哦。 一回头,易水心面带惊奇看着我。 不得了。他学着我之前的语气,你竟然长脑子了。 我自认为使上了吃奶的劲,用肩膀顶了他一下,我说你这是刻板印象,要不得。易水心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我倒吸了口气,为了自证清白弯腰凑到他耳边。 我说:别以为我不知道,聂无极也叫过你阿渡。 为了纪念易水心第一次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我那天晚上破天荒多吃了两碗饭。 小样儿,穿上马甲我照样认识你。 60 易水心像是气得不轻,宁可去后山多练两个钟头的刀也不肯多跟我说一句话。 山羊胡今晚推牌九输得一败涂地,苦哈哈地洗了一盘子碗碟,也许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缘故,我跟他并肩蹲在后厨的院子里扎小人,我替他骂张师伯瓜怂,他替我骂易水心渣男,竟然十分惺惺相惜。 骂够了,山羊胡用脚把周围的积雪扫开一块,盘腿往地上一坐,一副要跟我看星星看雪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的架势。 山羊胡说:你这个狗脾气是得改改,小易那么好的性格都被你气成这样。 我怎么改?我脾气还不够好啊,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 山羊胡啧啧两声,摇了摇头,脾气好你在这儿扎什么小人? 你一个出老千还输了的都能扎,没道理不让我扎吧。 我有样学样,也摇头。 大概真话总是伤人的,山羊胡吹胡子瞪眼,磨刀霍霍要向他的师侄本人,边追着我跑边骂我逆徒。我眼尖瞧见门口路过的易水心,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抓起他的手就往谢哲青的小院跑。 我短跑成绩还不错,也可能是山羊胡就没用心追,不一会儿就把人甩在了身后。日落时分的侠风古道很安静,门派里没回家过年的的长老弟子都已经各回各屋准备休息,四周只听得见嗖嗖的风声,和我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我回过头去,易水心也在看我,眼里没什么负面情绪,反而带着一点纵容的温和笑意,显然是听见了我和山羊胡的对话。 稍一晃神,我脚下一软,光荣扑街,因为惯性太大甚至还在地上滑出了老长一段,给院门拜了个结结实实的早年。我手上忘了松劲儿,易水心又毫无防备,顺势也摔在了我身上。 所幸雪地够厚,也所幸他还记得往地上撑了一把,这才免去我摔得四分五裂之后再被压成肉泥的悲惨命运。 事发突然,我们看着彼此,一时之间都忘了说话。 没过多久,易水心率先回过神来,垫在我后脑勺下的手往上托了一把,见我坐起身,撤开手就要从我身上走开。我看见他手背上斑驳的擦伤,心里像被毛茸茸的小鸡崽蹭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把人往回一拉。 另一只手的方向没有传来任何反作用力,易水心难得顺从,又回到了我身上。 我凑得离他更近了一些,鼻尖几乎顶到了他的鼻尖。 易水心的呼吸洒就在我的脸上,像一阵温热潮湿的风,吹得人唇焦口燥。我嗓子发紧,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不自觉地扣紧了他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跪坐在身上的人叹了口气,紧接着唇上一痛。 郑小冬,我怕冷。易水心的声音也像被沙石瓦砾划伤了一样沙哑,末尾的几个字轻得快要被风吹散,别在这里。 第22章 逐月明其九 61 后半夜的时候,我无端端从睡梦中醒过来。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吹开了,风大股大股地灌进来,风灯投在地上的影子也被吹得摇摇晃晃。 易水心睡得比往常沉得多,我翻身起床的动静忘了放轻,居然也没把人吵醒。只是他好像睡得不太安稳,梦里也皱着眉头。我端详了半晌,伸手把压着他大半张脸的被子往下拉了一点儿。 下床关窗时,发现屋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云雾散开,雪地像面镜子,映出月光明亮皎洁的样子。角落里有棵树,因为季节的缘故光秃秃的,连带着它在雪地上的影子也张牙舞爪的,像只怪兽。 我看着它,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里。 梦里也有一棵开粉花的树,也和现实里一样,在树下摆着桌子和躺椅。梦里的谢哲青懒洋洋地睡在椅子上,一手拿着书,另一只手时不时拎起靠在一边的剑,拨弄一下棋子。 聂无极坐在对面,光看身形应该和易水心的年纪大差不差。 我凑上去一看桌上那棋盘,顿时就无语了。 古往今来这么多大佬历史性的会面,下围棋的见得多,下象棋的还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怎么,合着你俩炮打得不错呗?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不大的缘故,聂无极完全没有未来那种深不可测的压迫感,脸上明晃晃挂着不耐烦,眼看着谢哲青又吃了自己一颗棋,猛地一推棋盘,你若不想参加下月的英雄会,不去就是,何必用这些东西折磨我。 他出了口气,嘟囔了一句:我也不是非要和你在大会上比试不可。 谢哲青把遮着脸的书往下移了移,这话可是你说的啊。 话音才落,手里的剑突然一横,架住了聂无极挥出的刀。他一下就从躺椅上蹦了起来,聂无极,你是小狗吗,自己说过的话还能耍赖? 聂无极哼了一声,有人从相识之初就答应要与我一战,结果三年前借口新剑未铸成,不能应战,今年干脆连英雄会也不去了。谢哲青,到底谁是小狗? 谢哲青揉了揉鼻子,干笑两声,阿恪和风姐好事将近,你想好送什么贺礼了么? 什么好事将近,我可没答应。 讲讲道理,小聂,那是你姐姐成亲,又不是你母亲改嫁。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萧恪这个小人,我当他是好友,才将阿姐托付给他照谢哲青,不要以为把矛头指向萧恪,我就会忘了计较你言而无信的事。看刀! 我瞠目结舌,还没来得及吐槽,就被聂无极一刀劈回了现实。 不是,两个未来叱咤风云的大佬,现在在这儿像小学鸡一样满院子乱跑,像话吗? 是这个世界疯了、你们疯了还是我疯了? 62 我精神恍惚地躺回了被窝里,抱着易水心又睡着了。 再睁眼时,易水心也醒了,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窗外朦胧的蓝色天光照得他的眼睛毛茸茸的,像两颗扒了皮儿的葡萄。我被那种清澈的眼神一盯,仿佛赤身裸体站在聚光灯下,顿时觉得自己的思想黄得流油,不由得有点羞愧。 原本想让他起床出门,我自己解决一下个人问题,没想到张嘴的时候脑子一拐弯,不知为什么想起了梦里谢哲青的话,于是好端端一句日常问候就这么变了味儿。 我说:咱俩成亲吧。 天空是蔚蓝色,窗外有千纸鹤。 易水心冷笑一声,四周旖旎的粉色氛围一下就散了。他用胳膊把自己撑了起来,问我:你没睡醒吧? 你这问的就很过分了。 我气得要死,翻身把人压回到床上,重重啃了他脖子一口。 我说易水心,你叫鸭子还得给渡夜资呢,想就这么算了,没门儿。 估计是我下嘴太狠,他抽了口冷气,推了我一把,你属狗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句话骂得莫名的带劲也没准我就是个抖M,反正我从善如流地汪了一声。易水心被我叫得一愣,正好被我抓住间隙,挤进了他两腿之间。 被子里捂了一宿,他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隔着薄薄的一层衣服贴着我,像要把我脑子里仅剩的那点正经货都烧干净。我用膝盖慢慢顶弄着那团抬了头的东西,俯下身子亲了亲他的耳朵尖。 我说好哥哥,你要是敢睡完就跑不负责任,我就告诉所有人,萧恪的儿子是个始乱终弃的臭渣男。 易水心仰起头急促地喘息了一下。他又开始微微发抖,但还是不甘示弱似的,断断续续地回敬了我一句:你骂萧如观,跟我易水心有什么关系。 谢谢,差点没给我笑萎了。 我恼羞成怒,一边咬牙切齿地威胁他易水心你完了,一边又并进了一根手指。 易水心果然不说话了。 大概是进入时的力道没掌握好,他发出了一声很短促的鼻音,像奶猫奶狗的哼唧声。我感觉自己的某个地方被他叫得更胀了,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也急切了起来。 也许是留着关于前夜的记忆,易水心的里面又湿又软,像一汪温泉,随着手指进进出出发出暧昧不清的声音。我胡乱在他体内探索着,无意间摁到了什么地方,身下的人一激灵,扣在我肩膀上的手指陷得更深,紧贴着我小腹的东西也跟着颤抖起来,被我连同自己的一起握在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 呼吸的声音又重了些,我往深里顶了一下,顺势抬头去看他的脸。 易水心的眼睛被弄得湿漉漉的泛着红,还藏着一点也许自己也没有发觉的迷茫无措,睫毛上挂着快感催生出的水珠,被我轻轻卷进了嘴里。我含着他的眼泪,不由分说地逼着他和我接吻,手上的动作越发粗暴起来。他好像对接吻这件事很没有办法,像只搁浅的鱼,嘴上不得其法地吮吸着我的嘴唇,身下不受控制地绞紧了我的手指。 我放开他的舌头,在他鼻尖上咬了一口。 哥哥,你负不负责? 易水心闷哼了一声,才张开嘴,没想到被我抢先说出了他要说的话:闭嘴。 我终于如愿将了他一军,心满意足地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越来越多的水从泉眼里渗出来,开闸的前一秒,我听见易水心从鼻子里挤出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呻吟。声音闷闷的,像藏着勾子,勾得人意乱情迷。我松开了他疲软下去的地方,坐起身来抱起他的腿。 就在箭在弦上千钧一发的时候,屋里猝不及防响起了拍门声。 小易!这个点了怎么还在屋里闷着?山羊胡的声音带着点疑惑,柳叶刀那个瓜怂来信了,要邀请你们参加英雄会呢! 怎么没声啊?小易,没事儿吧? 我猜我此刻一定很面目狰狞不要指望被打断好事的男人有什么好脸色,气急败坏地冲门外喊话:易水心去后山了,不在屋里! 身下传来噗嗤一声,我低头一看,易水心的眼睛像一对月牙,亮晶晶的。我低着嗓子骂了一声笑屁,伸手一遮,把月亮拢在了掌中。 郑:总之就是要我萎是吧? 易:没关系,能坚持三分钟就已经很厉害了。 郑:?? 第23章 恨西风其一 65 开春前,我莫名其妙病了一场。 据说整个侠风古道懂点医术的都出动了,还去找了阳平出了名的杏林圣手,结果谁也没看出个数来,最后还是请来了千里之外的陈清风,这才替我捡回了一条小命。 我本人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像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长当然不用说,我明明记得临睡前门外的积雪还没化,醒来时墙角的树居然已经开了几朵花。知道的知道这是睡了一觉,不知道的恐怕得以为是我把自己冷冻了,准备去增援未来。而这个臭字主要是用来形容我惨不忍睹的睡眠质量。 见过正常人从闭眼开始就不间断地做梦吗?关键是这些梦不仅量大,种类还挺琳琅满目。我就像一个连看了几十场电影的观众,因为放映员的工作失误,即使精神和审美都疲劳到了极致也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偶像剧如谢哲青和他那个叫青女的师妹,励志片有先天不足、根骨平平的我,亲情档是之前梦见过的、河边钓鱼的一大一小。不同的是,这次我看清了郑小冬身边那个大人的脸。 是陈清风。 奇怪的是梦里的我似乎一点没觉得意外,甚至还很有闲情逸致地回忆起易水心说过和陈清风情同父子的那个师侄。 啊,原来我是卿。 反转来得太快,以至于睁眼看见四郎本人就坐在床边支着头打瞌睡的时候,我心里除了尴尬,更多的其实还是心虚。 对郑小冬这个师侄,陈清风无疑是疼爱的。什么手把手教人识字读书练剑、三天两头带人下山旅游,那都是小儿科,要不是郑小冬实在没有做熊孩子的潜质,没准他还真能做出字面上的焚琴煮鹤这种荒唐事。即使后来跟郑小冬分别十几年,即使现在郑小冬性情大变,除了长相没有一点儿和从前相似的地方,陈清风都没有哪怕一秒表现出怀疑或是不耐烦。 照他们爷俩那情比金坚的感情,我估计要是郑小冬本人在场,还不得感动得当场给他一个充满爱意的涌抱。 可最大的问题是,我不是郑小冬。 就像之前面对着侠风古道的掌门我叫不出师爷,现在我也没办法大言不惭地喊陈清风一声师叔。 好在陈清风没有追究我醒了一句话不说,干盯着他发呆这事儿,伸手在我脑门上摸了摸,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没马上说话,眼睛在屋里撒摸了一圈。 易水心呢? 陈清风眉头一皱,弹了我一个脑瓜崩。 你不是吧郑小冬,我千里迢迢赶来救你的命,你睁眼第一句话问的居然是别人? 什么别人,那是自己人。说正经的呢,易水心人呢,有事儿找他商量。 陈清风幽幽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的,转身出了门。 不一会儿,易水心走了进来。不知道是不是伤心了,陈清风没跟着一块儿回来,这倒是让我结结实实松了口气自从意识到他和原身关系匪浅之后,让我再像以前那样跟他吹牛打屁,总感觉自己有点大逆不道。易水心也要摸我脑门的温度,我任他在身上东摸摸西探探,组织了半天语言,最后问他,萧恪是哪里人。 他不假思索,告诉我萧恪生前曾经和夫人在博陆隐居过一段时间,死后也被安葬在那儿。我不合时宜地愣了会儿神,觉得他真是不愧天才之名,这问题被我问得九曲回肠急了拐弯,难为他能听明白。 大概是看我表情呆滞,易水心用手背贴了一下我的脸,问我想什么呢。他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温度,虽然说不上冰块那么夸张,但确实没有我生病前的那种火力了。我脑子里想着事儿,顺手把他的手揣进了被子里。 想你妈呃,不是在骂你的意思,我是想问萧恪老婆名字里是不是有个风字? 好端端的问萧夫人的闺名做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声音微微发着颤:我做了个梦,具体什么梦你就不要问了,醒了以后总觉得你爹的死不简单。你想啊,他们怀疑聂无极害死你爹的其中一个理由,是他看上了你爹手上的山河社稷图。但是如果萧恪老婆是他的姐姐,而且他们的感情还很好的话,以你对聂无极的了解,这个作案动机还成立吗?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10) 所以呢? 所以我怀疑害死萧恪的凶手其实另有其人。 易水心把手从被子底下抽了出去,我看见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很小的弧度,像小虫从叶子上经过,震动的幅度轻得几乎看不见。 别胡思乱想。 他说完,起身就要离开。 看着他那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心里不知为什么很不是滋味。我知道自己当下的行为确实有点一厢情愿、道德绑架甚至是强人所难,可万一我的猜想是对的呢? 我又想起易水心的那滴眼泪。 虽说迟到的正义不叫正义,但无论如何,迟到总要比缺席强吧?你不想知道萧恪到底是怎么死的吗?还有聂无极背着谋害好友的罪名这么多年,难道你就不想替他翻案? 也许是我的游说确实让他心动了,易水心停下脚步回过头,很疑惑似的,问:凶手是不是城主,重要么? 没给我反应的时间,又掰出九个字砸在我脚下。 易水心说: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 郑:易哥,我想当福尔摩斯。 易:你乖吗? 郑:我可太乖了,我能当福尔摩斯吗? 易:乖,咱不当。 第24章 恨西风其二 66 大约是上路后这些天我对易水心的疏远太明目张胆,途中陈清风突然问我:你跟小易吵架了? 他问这话的时候压根没想过避着人,话音才落,帘子一掀,从车外探进个脑袋。 山羊胡激动得跟中了五百万似的,问:你惹小易生气了? 好一张唯恐天下不乱的笑脸。 几天前,易水心去向管事的大师伯辞行,说是英雄会会场离定军山十万八千里远,我大病初愈不适合日行千里那种跑法,要提前出发。三言两语,既表现出对侠风古道团宠本人的关心,又恰到好处地展示了他做事周全的一面,让人很难不夸他一句别人家孩子。 大师伯感动得老泪纵横,一副丈母娘看女婿的架势,一连念了好几声好孩子,转身就给了山羊胡一脚。 一把年纪了还没个正形!自己不着调也就算了,我权当你是谢哲青第二,你带着小冬到处野算怎么个事儿? 郑小冬那能怨我吗?他那纯粹是上梁就没正过,跟我有什么关系? 山羊胡捂着挨踢的屁股,敢怒,显然也很敢言。为了嘉奖他的不畏强权,大师伯慷慨地又赞助了一脚,直接给他来了个发配三千里。抗议无效,山羊胡只能挂着一屁股脚印乖乖去套车。他干活时,大师伯就把我拉到小角落里,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劝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没事别总跟傻子玩。 谢哲青这些个同门,除了是鹅的老二、闭了好几年死关连谢哲青本人也没见过几面的的老四,还有常年在外采药看病的驴友老七我没见过,剩下的人里,老大爱操心,侠风古道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大到指导思想小到油放几两都归他管,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活得像个老妈子;老三张月鹿脾气怪,长了一张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脸,人生理想居然是当大周料理界的特级厨师,平时没少因为咸口甜口跟人吵架。仔细一想,好像真的只有大师伯嘴里没个正形的山羊胡跟我最投脾气。 为了我们这段坚不可摧的忘年之交,我决定替山羊胡往回找找场子。 我说:万一傻人有傻福呢? 大师伯还没说话,边上的张师伯冷笑了一声:傻人才有傻福,傻*没有。 这趟下江南,按照大师伯的意思是省下雇人的钱,肥水不流外人田,让山羊胡当车夫。兼职侠风古道的与会代表。我一听这个决定简直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我攥着山羊胡握缰绳的手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我捂着嘴咳嗽了两声,你慢点儿开啊,我还生着病呢。 山羊胡笑不露齿,郑小冬,哪天你要是死了那就是活活贱死的。 笑完就被大师伯追着打出了二里地。 正走着神,屁股下面突然叮叮咣咣一阵颠簸,吓得我顾不上被车顶棚撞得嗡嗡响的脑袋,摁着山羊胡的肩膀直把他往外推。 边推边惨叫:黄伯鸾你看路啊!! 我不就是涮了你一把,不至于这就来要我的命吧!? 67 经过举手表决,我们仨一致决定在剩下的行程里,哪怕是让辈分最高的师叔祖赶车,也坚决不能再把方向盘交到山羊胡的手里。 果然这世界上惜命的人还是大多数。 山羊胡骂骂咧咧进了车厢,挨着陈清风嘀嘀咕咕了好一阵,眼里还时不时闪烁着诡异的光。我忍无可忍,冲俩人举了举被裹成烧火棍的君子剑,我说再编排我小心我闰土刺猹啊。 聊八卦能不能注意一下自己的音量啊? 真没职业道德。 山羊胡斜着眼睛瞄了我一会儿,索性放开声音又问了一遍:你惹小易生气了? 我掀开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我说怎么没下雪呢? 山羊胡跟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默契,听了这话一脸茫然,这都开春了,下什么雪。 我咂咂嘴,莫名生出一种醉也无人管的惆怅。正打算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做个明媚忧伤的美少年,忽然听陈清风调侃了一句:你冤得太早了。 说得我通体舒畅,神清气爽,立即丢掉了无谓的包袱,当场表演了一个临表涕零不知所言。结果正酝酿着眼泪,冷不丁听他又说了一句:所以你到底怎么惹小易生气了? 我一撸袖子,没好气地反问他这事儿还过不去了是吧?我说就易水心那个脾气,他不惹我生气那都是天可怜见。 被我惹生气了? 还有这种好事呢? 易水心居然也在车外回应了一句:前头不远就是杭城,两位前辈是直接下车,还是 陈清风嚯了一声,这是开始赶人了? 易水心掀开帘子回身好脾气地笑笑,没有的事,是我想顺道去一趟博陆。 小易你行不行啊?连我这个从没出过阳平的都知道,杭城跟博陆可完全是两个方向,这算哪门子顺道? 黄施主,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嘛,咱们两个老家伙就不要凑这个热闹了。早点进城找人摆点龙门阵不好吗? 我跟易水心并肩站着,茫然地目送着陈清风搂着山羊胡混进了进城的人群里,转身想上车,又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决定暂时放下矜持一秒钟,问他:去博陆干什么? 你不是觉得萧前辈的死有蹊跷?易水心理直气壮。 不知是不是看出了我的诧异,他忽然走近我,放轻了声音叫了声哥哥:你我的时间本来就不多,别为了这些东西生气。 说的是这几天我不理他的事。 都说色令智昏,我被他那声哥哥叫得差点找不着北,全身的血一股脑全涌到了脑子里,掐了好几下大腿才回魂。我强作镇定地狡辩,说我什么时候生你气了,没有的事儿。 易水心也不反驳,冲我斯斯文文地笑。 那笑好看是好看,就是总觉得隔着层什么,怎么也看不透。 郑:我也不想被钓,可是他叫我哥哥诶! 第25章 恨西风其三 68 大约是去世的年头太久,博陆城里对萧恪的印象已经很淡,被问起时,大多人脑子里只剩下一点笼统模糊的影子一对外地来的小夫妻,操北方口音,人很热心,只有城南一个开书店的老秀才还算有些印象。 我有点沮丧,易水心却觉得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他告诉我,博陆尚文,任侠之风少见,升斗小民看重的无非是安居乐业,不关注江湖八卦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们顺着老秀才的指示穿行在巷子里。 博陆有很多这样的小巷,和江南地区发达的水系一样纵横交错、四通八达,像一张蛛网,把散落的房屋粘连在一起。观水巷只是众多蛛丝中不起眼的一根。 直下小桥流水,门前一树桃花。 萧恪的旧居就藏在观水巷深处。 直到易水心问住在隔壁的人要来了钥匙,我才知道这里原来也是聂无极的产业之一。 萧恪死后,聂无极托人买下了这间房子,起先是雇人定期打理,后来易水心长大了,这个任务就当仁不让地落到了他头上,每年年底都会回来,打扫卫生,赶赶老鼠,替牌位前的长明灯添添油。 早些年他的功夫还说不上太好的那些年,有时任务失利,怕回去受罚,也会来这里避避风头。那个时候邻居家的奶奶老得还不那么厉害,见他一个人孤零零怪可怜的,做了糕饼点心会让儿子给他也送一份。可惜我们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太能认人,指着我说萧恪夫妇对儿子不上心,那么小的孩子一个人哪里过得了日子,又拍着我的手,要请我吃她亲手做的炒年糕。 她儿子在一边出声提醒:姆妈,这才三月,哪里是吃毛蟹的季节? 不好骗人的,阿渡都来了,怎么会是三月? 易水心招呼我进门,我起身时恰好吹过一阵风,把树上的花瓣都刮了下来。可能是看我站在原地不动弹了,他又喊了一声:郑小冬。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觉得这一幕好像在今天以前就已经发生过无数次。不过那时易水心叫的不是郑小冬,而是另一个我非常熟悉的名字。 它就在嘴边徘徊,我却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口。 发什么呆呢? 我被拍得一哆嗦,醒过神来又觉得十分新奇,我说我肯定梦到过这段,我站在树底下,你突然叫了我一声。 然后我好像还问了你的名字。咱俩不会早就认识了吧?我怎么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要是陈清风或者山羊胡在,这会儿肯定会开始抖机灵,说什么这一定是前世结下的缘。可听这话的是易水心,所以我只收到了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易水心说:你没毛病吧? 臭直男。 69 萧恪家里干净得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没有我以为会看见的神兵秘籍,反而收藏了很多乐谱。墙上还挂了把琵琶,据说是什么大红酸枝做的,放到市场上,少说也能顶普通人家四五年的开支。 聂扶风实在是个神秘的女人,扛得动四五尺的大刀易水心那把苗刀的上一任主人就是她,弹起琵琶居然也是一把好手。可惜当年生孩子的时候伤了元气,否则现在盘点什么五大美人十大高手,她一定榜上有名。 易水心说起她的时候,语气里不无惋惜,我听得奇怪,问他:你怎么管你妈叫萧夫人? 他明显哽了一下,半天才说:萧如观四五岁大就被送走了,叫得生疏也没什么奇怪的吧。 我琢磨了一会儿,还是觉得不对,可是按你说的,你出生的时候,萧恪在博陆隐居,那你应该算博陆人啊,怎么自我介绍说是永湖人。 我怎么才发现你问题这么多?易水心白了我一眼。 意思是不打算答疑解惑了。 他转身去收拾屋子,我跟在屁股后头还想追问,被以妨碍干活为由赶了出去,只好蹲在树下,数水面的落花落叶。没想到不一会儿,易水心也出来了,脱了鞋袜,挨着我在河边坐下。 我很小的时候也喜欢到水边坐着,看村里的叔伯打鱼、捞河虾。永湖有一条河连着东海,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戴斗笠挎长刀的人从村里经过,大人们都说他们是蓬莱仙山来的仙人,后来听了谢前辈解释,才知道其实只是东海四岛来参加英雄会的江湖人。 他没头没脑说起这些似乎跟易水心这个角色不搭噶的事,我听得糊里糊涂,总觉得是在说陌生人的故事。但我比易水心要解风情得多,他难得有话多的时候,我也就识趣地没插嘴。 大约是安置好了老太太,邻居家的小哥也搬着小马扎到河边听我们说话,得知易水心是永湖人后,用我听不懂的方言叽里呱啦聊了一会儿,半晌又指着我说:萧老爷那口官话一听就不是这里的人,也难怪姆妈把你认成了萧少爷。 我也指着自己,问他:我跟萧恪长得像吗? 小哥居然真的打量着我和易水心,一本正经地说:好像确实比萧少爷像哩。 他这样说,我就转过头去调侃易水心,说别弄到最后咱俩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易水心坐得稍低,抬手给了我小腿一拳。 那小哥看了半晌,笑了两声。 看你现在这样,姆妈要是还清醒着,一定也很欣慰。他说着,不好意思似的,又挠挠头,以前姆妈待萧少爷可比待我和我小弟好得多,我们看得眼红,还想过作弄他,结果被姆妈骂了一顿。 易水心也笑,蒋奶奶待我好,我都记得的。 也许是故地重游想起了很多往事,他的神色被青砖黛瓦、水色天光染得很柔和。我看了两眼,心里莫名有点酸。 70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小哥的老婆也回家了。她在城南开了家胭脂店,用小哥的话说,是比他有本事。小夫妻说着悄悄话进了房,河边于是又只剩下我和易水心。 你小时候还挺招人喜欢。 我猜我的语气一定酸溜溜的,所以易水心一听就笑个不停,笑够了,才慢慢地说:是啊,你不也很喜欢我。 要等到很久以后才我会知道,他这句话实在是一句不折不扣的屁话。然而此时的我对未来一无所知,他坐的地方太危险,我不敢上手推,只好摁了他脑袋一下,你不要恃宠而骄啊我跟你讲。 他仰起脸看着我,抿了抿嘴,很难以启齿的样子,问我知不知道那小哥和他说了什么。见我摇头也没卖关子,他说萧前辈去世前的几个月,他曾经见到一伙沉剑山庄的弟子来敲过萧家的门。 那是永宁十五年四月的一个雨天。来应门的是聂扶风,人进了屋没一会儿,就见萧恪提着剑,神色匆匆又出了门。没过多久,江湖上就传出君子剑被山河社稷图迷了心智,走火入魔、大开杀戒,被收押在沉剑山庄等候审判的消息。那小哥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不大了解,只知道萧恪离家后几个月,聂扶风跟着另一伙人也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据说刚被关进牢房的时候,萧恪的神智还算清醒,面对来审问他的人也能对答如流。结果没过几天,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竟然杀了看守的弟子越了狱,被几大势力联手追杀了好些天,在一个叫九道坡的地方和来拦截他的聂扶风大打出手。 最后,萧夫人大义灭亲,手起刀落结果了六亲不认的丈夫,自己也因为伤势太重,不治而亡。 你等等。我觉得有些懵,这山河社稷图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还能让人变得丧心病狂? 传说乌图的末代皇帝自知离亡国不远,于是倾举国之力打造了十二只铜人。铜人中空,无数珍宝神兵都藏于其中,被称作乌图秘宝。记载秘宝所在的图卷,就是山河社稷图。 这么玄乎?我感觉自己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两下,这个末代皇帝不会叫哥尔D罗杰吧 这故事怎么听怎么像拥有财富、名声、权力,这世界上的一切的男人在被行刑受死之前说了一句话,让全世界的人都涌向了大海啊?!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11) 财帛动人心么,谁又能拒绝那么大一笔飞来横财呢? 我觉得他说的有理,可咂摸了一会儿,无端端觉得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因为后来的发展证明了萧恪确实无辜,不清白的那个其实是他的小舅子聂无极。所有人都说他狼子野心,觊觎姐夫机缘巧合得到的藏宝图,于是下了一味能让人性情大变的毒。萧恪成了人人喊打的魔头,他就是在后的那只黄雀,得利的那个渔夫。 我回忆着原书的设定,又想起梦里聂无极的种种表现不是在挑战谢哲青,就是在去找谢哲青挑战的路上,越想越觉得离谱。我说这也太扯淡了,聂无极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对藏宝图感兴趣的人吧? 城主当然不屑做这种事。易水心轻嗤一声,算是肯定了我的说法。 又来了,又来了。 他说得笃定,我反而犯了嘀咕。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提醒了一句:别忘了,那本就是属于城主和萧夫人的东西。 我一愣,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背。 摸到了一手冷汗。 我说对啊,聂无极不是乌图的王子吗? 也许是我的醒目让人很舒心,易水心的眉头也舒展了一些,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事吗?我是永湖人,在渔村长大,连你也觉得我和萧夫人非常生疏。 他话里有话,我听得云里雾里,总觉得自己隐约看见了那个能解开一切的线头,可它滑不溜丢的,怎么也捉不住。所幸易水心似乎也没有继续做谜语人的兴趣,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土,凑到我耳边,放轻声音说了一句话。 我是萧如观。这句话的重点不在我,而在萧如观。 第26章 恨西风其四 71 我是萧如观的重点不在我,而在萧如观。 这句话带来的冲击太大,直到接近目的地我都没太回过神,想找易水心问个清楚,结果他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嘴都没张就被一句不是说话的地方给堵了回去。 我不解,问他马车上都不是说话的地方那哪里是?断剑山庄吗?易水心叹了口气,纠正我:是沉剑山庄。 成大事者要不拘小节。 反正都是跟剑过不去,扔水里还是撅折了,有区别吗? 沉剑山庄建在杭城西郊。虽说是郊外,基础设施配置比中心可没差到哪儿去,客栈酒楼商铺,商业餐饮业服务业,一应俱全最离谱的是我甚至还在角落里找到了一家棺材铺,说是小CBD完全不夸张。 我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看什么都新鲜,干脆也坐到车辕上去跟易水心说话。 萧恪亲儿子这个身份确实有牌面,柳叶刀身为一庄之主,居然拄着拐杖也要带人守在门口亲自迎接,见了易水心恐怕比看见自己儿子还热情,一口一个贤侄把人领进了庄子。之前在客栈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柳兄跟他老爸活像阴阳两极,丝毫没有服务精神,白眼一翻就要吐象牙,被另一个年轻人轻轻踢了一脚及时制止。 事实证明,狗嘴里果然吐不出象牙。 大概是我幸灾乐祸得太明显,柳兄回头冲我龇牙咧嘴,你笑什么? 怎么,不兴人家想起高兴的事情吗? 他喘了口大气又要发作,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一顿,端详了我两眼,你等等,你不是那天客栈里那个 遵纪守法良好公民的身份让我本能地有点儿怂,结果偷偷瞄了一眼走在前头的易水心,收到他趁说话间隙递给我的眼神我觉得是让我放心飞的意思,心里顿时有了底。挺胸抬头,理直气壮,我说对,没错,就是我。 话没说完,余光瞥见柳兄的脚尖动了一下。说时迟那时快,在我还没意识到的时候,我的手指就以一种迅雷不及掩耳他不盗铃之势刺了出去,然后在离目标的喉咙只差一个指节的距离时,忽然变成了一记上勾拳,结结实实挥在了柳兄的下巴上。 我茫然地看着他嗷地一声捂着脸倒退了好几步,又看向目瞪口呆的柳叶刀,和捂着眼睛扭开头的易水心,乱糟糟的脑子终于消停了下来。 何止是消停。 都能直接入土了。 正好山庄外头就有卖棺材的,就地取材就地掩埋,清洁环保节省人力。 合着易水心的意思是让我放心飞出事自己背啊?! 死寂过后,柳兄约莫是终于反应过来了,往地上啐了口血沫子,瞪着眼睛问我:你打我?! 输人不能输阵,我深吸一口气,结结巴巴地说:打、打你就打你,还要选日子吗? 柳兄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可置信地质问身后的人,他说什么? 他身后跟着的小厮反应显然比我更快,早在我一个健步蹿到易水心身后以前,就用飞扑拦住了差点就要暴起杀人的柳兄,一边还大喊着:冷静!少庄主冷静!那可是印心剑的徒弟咱们打不过啊! 蠢货闭嘴!混账,你笑什么?! 怎么,我又想起高兴的事情,不行吗? 一片混乱中,不知从哪儿传来噗嗤一声,音量不大,但侮辱性极强。顿时,柳兄也不发癫了,铁青着脸来回踅摸了好几圈,骂了一句哪个无知鼠辈躲躲藏藏不敢现身。 比他脸更青的是他爹。 柳叶刀龙头拐重重一磕,发出铛的一声,逆子,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没想到这人看着体虚,走路也有点儿瘸,骂起儿子来倒是中气十足。不过他到底是真心想教育儿子,还是因为外人闹事迁怒了儿子,自由心证吧。 柳庄主不必苛责,这事儿分明是小冬有错在先。 一边的树上突然蹦下来个人。我定睛一看,陈清风不知什么时候换了身衣裳,看着竟然还挺人模狗样,走到我跟前,冷不丁用拂尘抽了我一下,嘱咐易水心:好好教教他,下次打狗之前记得看看主人。 易水心把眼睛闭得更紧了。 好一招隔山打牛指桑骂槐死道友不死贫道,损了庄主骂了少庄主之后还能把祸水东引到无辜群众身上。 不愧是师叔祖,姜还是老的辣啊。 72 一场闹剧在受害人不尴不尬一句年轻气盛也是好事之后落了幕。 避开柳叶刀,我顿时把从前那点肤浅的顾忌统统抛诸脑后,看见陈清风就像背井离乡打拼多年的人看见了乡亲父老,眼泪汪汪地熊抱了他一下。我说亲人啊,可算见着你了。 陈清风也夸张地抱紧了我,郑小冬,敢把鼻涕蹭到我新衣服上我杀了你。 久别重逢的感人戏码戛然而止。 我迅速撒开手回到了易水心身边。 我说你们鹤鸣观都穷成这样了,还打肿脸充胖子买新衣服呢? 一直冷着脸不说话的易水心突然冒出一句:仪式感还是要有的。 你还是闭嘴吧。 你顶着男主的身份男主的脸说出这句话,简直比一米八的壮汉穿起JK跳宅舞还恐怖啊! 陈清风长叹一声,说自己身为鹤鸣观的门面,不打肿脸充胖子还能怎么办呢? 我顺着他的话琢磨了一会儿。陈清风曾经介绍过,鹤鸣观主要承接的业务是诛邪驱鬼做法事,必要的时候还要拎着白幡给人摸骨看相。这些营生的共同特点就是不稳定,三年不开张,开张了也不一定吃得了三年,万一紫禁城里那位突然改了信仰,说不定还会沦为异端邪说歪门邪道,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我叹了口气,赚钱不易。 陈清风煞有介事地跟着点点头,赚钱不易啊。 易水心对着我长舒一口气,满脸都写着孺子不可教也,推开房门引了一下陈清风,前辈,借一步说话? 我也要进门,被摁着肩膀硬生生站在了原地。易水心极尽敷衍之事抬手摸了我脑袋一把,用一种打发小孩的语气打发我:沉剑山庄景色不错,你难得来一趟,去四处转转吧。 那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逗狗。 这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家规了? 我带着一肚子委屈乖乖溜达了起来。 先是路过一片空地,两个小年轻坐在一块儿叽叽喳喳正说着话。这个说赵兄你方才那招白鹤亮翅实在漂亮,真真如白鹅之鸟舒展羽翼象形也;那个说钱兄此言差矣,你那式分花拂柳才是真正的大潇洒大风流。说着,你一言我一语商业互吹了起来。 我捂着发酸的腮帮子转身拐进了一条小道,没走几步,又路过一座凉亭,里头坐着一男一女。男的叫了声妹妹,听说令尊是名冠南粤的七杀枪,要是我在今次英雄会上崭露头角,能否请妹妹代为引荐一下?女的靠在他怀里一脸娇羞,你我相识不过数月,这就要拜访我父亲会不会有些操之过急? 你们幸福的声音小一点行吗,打扰到我孤独了。 最后,我路过一片人工湖,不知道是谁家的弟子,抱着个大盆鬼鬼祟祟蹲在湖边,一边往里扔着东西,一边念念有词:祖师爷再上,保佑弟子这次能在英雄会上拿到个好看的名次。有劳有劳,拜托拜托了 我拨开眼前挡路的柳条,撑着膝盖弯腰看了一眼盆里的火。 我忍无可忍,我出离愤怒。 我说:你求祖师爷保佑,就烧这个? 那人一个猛回头,惨叫一声,脚下一滑,扑通一下摔进了人工湖里。我傻眼了,来不及反应,下意识地也跟着他跳了下去。 接触到冰冷湖水的瞬间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性命攸关的大事。 等等,我是不是不会游泳来着?! 郑:赚钱不易啊 易:你知不知道鹤鸣观是武当之下香火最旺的道观? 郑:陈清风你个瘪三你骗我?! 易:唉 第27章 恨西风其五 73 我和秋星鹭坐在湖边的草丛里面面相觑。 见义勇为不成,反而成了被救的那个,我看着他头上顶着湿哒哒的叶子,忽然感觉自己下岗多年的良心有些隐隐作痛,只好迎着他发射的必死射线,硬着头皮道了声谢。 大概是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秋星鹭脸上凶狠的表情一下就僵住了,半晌才干巴巴地回应:不用谢我,那水才过你的腰,就算没我你也不会出事的。 倒也没必要这么实诚。 我沉默地拧着袖子上的水,第一次体会到了易水心那帮人的感受。 叹了口气,我说礼貌还是要讲的,毕竟不是因为我,你估计也不会掉水里去。秋星鹭一听来了劲,把两只袖筒往肩上一挂,义正辞严:就是说嘛,少侠你走路好歹出点声儿啊。你这也就是遇上我了,换个人保不准直接就让你吓厥过去了。到时候一报官,找大夫、开药、调养,哪一项不花钱? 道理我都懂,可是你为什么这么熟练啊? 我没说话,秋星鹭上下一打量我,也叹了口气。 算啦,怪我,没找个黄道吉日风水宝地再给祖师爷烧东西。 又问:咱俩也算不打不相识,要不上我那儿去换身衣裳? 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脑子一拐弯,我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一不小心忘记了回去的路沉剑山庄无愧第一庄之名,不说千门万户也得有百十来栋楼,楼外的大路小道更是数不胜数,被两边的花花草草一遮,看上去根本没什么两样。我又是个不记道的,除了恭敬不如从命也想不出什么其他办法了。 秋星鹭实在是个实诚孩子,回屋的路没走几步,自己的底细倒是交代得一清二楚。 他出身东北绥州,是长青宗主的第十个徒弟。上头五个师姐四个师兄,个顶个的人中赤兔马中吕布,就他一个文不成武不就,十五岁以来年年跟来英雄会凑热闹,年年都在第一轮就惨遭淘汰。气得长青宗主放出狠话,说今年他要是还来一轮游,往后出了门就不要说自己是长青宗的弟子。 秋星鹭皱着张脸控诉:本来还想求求祖师爷保佑,让你这么一搅和,白忙活一场。 我回忆了一下他盆里那点少得可怜的东西,我说就你烧的那玩意儿,你们祖师爷没大嘴巴抽你都是疼你。秋星鹭不服气,嚷嚷着什么礼轻情意重,我实在没忍住,皮笑肉不笑,说那也没听说过给人烧厕纸的。 秋星鹭消停了,嘟囔了一句:这不是老头子克扣我的月钱嘛。 我说,呵呵。 长青宗在当地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地头蛇,可放到整个江湖里就有些不够看了,连宗主带弟子八九个人,和另外两个小门派住在同一个院子里。说不上拥挤,但也绝对没有易水心独门独栋的小楼住着舒坦。秋星鹭叽叽喳喳了一路,结果越是接近院门口越是安静,鹌鹑似的直往我身后藏。我不明所以,还没来得及问,就听见小道尽头传来中气十足的一声叫骂:秋十,滚过来! 秋星鹭推推我,郑兄,你可千万要顶住啊 我让他推得一愣,不知道是该为我们的情比金坚浮一大白,还是该身体力行让他明白世间险恶。 74 门口喊秋十的是秋星鹭的六师兄齐云舟,用书面一点形容是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只可惜老天爷给你打开一扇窗户的同时,一定会给你把大门关得比蚌壳还死。好比说齐云舟在得到一张可以媲美阿拉贡的脸的同时,还得到了一张比唐僧还碎的嘴,直到把我们赶进了屋里换衣服,他还守在门口,依依不饶,喋喋不休。 秋星鹭苦着脸凑到我耳边说见笑,又压低了声音让我务必对他去河边做了什么守口如瓶,门外顿时一转攻势:但凡你把这些旁门左道的心思挪一点到习武上,你都不至于是今天这个德行。 秋星鹭火了,扬声喊了句六哥:朋友面前给我留点儿面子成吗? 早干什么去了,祖师爷不给托梦了才知道没面子了? 什、什么祖师爷托梦,我可没烧纸,我见义勇为去了!不信不信你问郑兄! 现在压力给到了我这边。 我顶着秋星鹭渴望的目光,憋着笑替他应声:对,赶明我就送他一副对联,上联扶危济困,下联救苦救难,横批男菩萨。 男菩萨当场傻了眼,连声说不至于,门外的齐云舟大概也为我的豪气所折服,无言了好一阵,才终于又开了尊口。 齐云舟说:那、那倒也不必。 我笑得差点背过去。 秋星鹭突然咦了一声,眯起眼盯着我背上看了一会儿,郑兄,你腰上这花刺得真不错。 腰上的花? 我一怔,下意识问了一嘴。 秋星鹭也有点懵,伸手在我后腰一点,就是这儿,一朵金色的花。你不知道? 我被他点得一哆嗦,随即反应过来,大概又是原主给我留下的大坑,衣服一披,讪笑着解释:应该是胎记吧,你不提我都快忘了。 秋星鹭语气里满是艳羡,说他以前也想过在身上纹点儿什么东西,结果被齐云舟抄起棍子,绕着长青宗跑了个囫囵。后者追着他念叨:刺青?我看你像刺青!给你往背上刺个忠肝义胆让你去光复宝岛好不好啊? 秋星鹭被追得急眼了,大喊:忠肝义胆明明是岳武穆啊! 我六哥简直比老头还老顽固,非说什么从古至今只有刺配充军的才往身上他说到一半,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一缩脖子,我不是说你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12) 我睨着他半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陈清风的感慨,情不自禁地也有感而发。 我说秋星鹭,你到底是怎么平安活这么大的? 他像是被我问住了,抿着嘴琢磨了半天,突然双手合十冲着门外拜了几下,都是祖师爷怜见啊。 75 所以你们这算臭味相投? 回屋路上听完了我添油加醋的描述,易水心一脸复杂地评价。 他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我马失前蹄的消息大概率是沉剑山庄的人说的,竟然舍得抛下正事急匆匆地跑来接我。不过我的感动只维持了一秒,很快就被他那句臭味相投给说了回去。我梗着脖子强词夺理,我说你这是赤裸裸的诽谤、污蔑、造谣中伤。 易水心一挑眉,一脸你待如何。我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小心翼翼地问:那沆、沆瀣一气? 周围安静了一秒。 我清清嗓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吹着口哨看起了风景。 长青宗今年来参赛的几个人里,只有比我高出个脑袋尖的齐云舟,跟我的个头还算相仿,我甩了甩余出一截的袖子,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腰上那朵神秘的花。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那么原书里确实有一个长了这么一块东西的角色。因为腰上的胎记形似传说中世尊手上的金婆罗花,所有人都认为他佛缘深厚,佛门扛把子应禅寺的主持甚至还因此送了他一个名字。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从我穿书以来,经历的每一件事都在不断地刷新我的世界观,事到如今,我实在没办法昧着良心继续欺骗自己,郑小冬就是原书里那个出场没两分钟就嗝屁了的龙套。 我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更平淡一点,我一直没问过,你为什么叫萧如观啊? 易水心不愧是男主角,一看就是见惯了大风浪,呼吸不乱脚步不停。 听说杭城不设宵禁,你想上街转转么? 易:其实我早就想问了,忠肝义胆的那个有没有可能是关二爷呢? 秋:那光复宝岛的到底是谁!? [秋星鹭]加入队伍。 我是真的很喜欢写一些文盲角色L大概因为自己本质上也是个文盲。 冬哥正在重塑自己的世界观,今天的小剧场没有他。 第28章 恨西风其六 76 我们没在街上逗留太久。吃过饭、听过食客的闲话,又去挑了两本闲书就回了山庄。 易水心在纸上写写画画,我就挨着他坐在边上,看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或许是我安静得太不寻常,他写两笔就忍不住朝我看几眼,看得我莫名其妙,总怀疑自己穿反了衣服。 我放下小说一本正经地告诉他:你再怎么看我身上也长不出你不会写的字的。 我还以为你会问些什么。易水心失笑。 说的是他避而不答的问题。 说实话在外面逛了一大圈后,我的疑问已经消化了大半,剩下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好奇,实在不值得我再费口舌花心思和人玩猜谜游戏。 识时务者为俊杰,人贵有自知之明。 我一向是个很贵的俊杰。 我问他:你会害我吗? 见他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我无可无不可地耸肩,那不就结了,反正该我知道的东西,我总会知道的。 易水心写字的动作一顿,显然是有些吃惊,好像面前的人突然变成了一只狗。 我抻着脖子看了一眼,从笔尖滴出的墨汁把好好一张纸晕得乌漆嘛黑,什么也没看明白。叹了口气,顺势用额头贴了一下他的,我说士别说别三日,就算只别了三分钟你也要刮目相看的。 易水心屈指弹了一下我脑门,把写坏了的纸揉皱后换了张新的。 他没说下去,我也没再贫嘴,不咸不淡过了一宿,很快就到了英雄会开始的时候。 这场大会算是中原武林的一项传统艺能,早在柳叶刀爷爷的爷爷还是庄主的时候就存在了。 和乌图的传歌节类似,英雄会的召开,本来是为了票选出一个话事人,带着大家和当时如日中天的西疆邪道打擂台。结果没过多久,乌图战败,西疆式微,邪道的几大派门也跟着吃了挂落,中原武林不说是不战屈人之兵,也是捡了个老大的便宜,英雄会的传统虽然保存了下来,但渐渐也演变成了年轻一辈切磋比试的盛会。到了后来,沉剑山庄为了彰显中原武林海纳百川的广阔胸怀,干脆取消了参赛选手的地域限制,不止东海四岛,就连过去好多被当做邪魔外道的小门派也在受邀之列。 长青宗就是其中之一。 据易水心说他们曾经是绥州萨满教的分支,结果祖师爷不知因为什么突然和老东家割席,自立门户建立了长青宗。 古先贤说得好,子不语怪力乱神,东北那一套开马绊、拜七星的老风俗在大多数人眼里就是上不得台面的旁门左道,长青宗因为中原这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心思,早些年没少看别人脸色。好在是这一代弟子争气,用那些个大佬的话来说,是出了几块值得雕琢的璞玉,没有叫曾经煊赫过一时的娑婆刀法惨遭埋没。 易水心低声给我讲解的时候,人群里的秋星鹭难掩激动的神色,冲着台上拼了老命地挥手,要是他有尾巴,这会儿估计已经被摇到天上去了。 我是没见过排在头前的那几匹千里马,不过光看秋星鹭这架势,我要是娑婆刀有灵,恐怕会使劲浑身解数让自己埋没得再快点。 77 等柳叶刀终于发表完了动员讲话,易水心婉拒了他一起看戏的邀请,带着我逃也似的混进了人群里。他去抽签,我百无聊赖地跟在后头。大概真是天下苦领导发言久矣,周围人都是一脸劫后余生的喜悦。 英雄会的赛制和它的名字一样,朴实无华,简单粗暴每人三支签,胜者晋级下一轮,败者收拾铺盖,三年后还是一条好汉。 秋星鹭捏着三支签子唉声叹气,捶胸顿足,怎么又是沧浪剑啊! 听说他前几年有过几次侥幸打了两场胜仗的经历,结果每次都是在第三场不幸栽在了这个沧浪剑身上。以至于现在别说是和人家对垒,就是听见这三个字都要抖上三抖。 如果说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那他的确是非酋界的佼佼者。 我象征性地鞠了一捧同情的热泪。 不过他的悲痛来得快,去得更快,没多一会儿就像是忘记了即将到来的悲惨生活,跑来和我八卦易水心的身份。 那位少侠就是传说中萧大侠的独子萧如观?你俩还真像六哥说的,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啊。 我呃了一声,扭头问易水心:咱俩不是在山上待着,就是在山上待着,就这样也能传出八卦来? 易水心大概也被无语到了,居然说了句俏皮话:大概这就是顶流的烦恼? 我说求求你收了神通吧,别再顶着这张脸说出这种怪话了。 看着一边上蹿下跳追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的秋星鹭,我忽然无师自通领会了做谜语人的快乐。 没过多久,有工作人员唱了几遍易水心的名,秋星鹭推推搡搡地跟在我身后,嘟嘟囔囔念叨着能不能见识见识君子剑的风采,也到了擂台下看热闹。 易水心的手气似乎也不算太好,头一阵就遇上了有名有姓的江湖新秀。他做易水心的年头比做萧如观要长得多得多,江湖上对他的评价一时还没能完全转变过来,一路走来我随意听了一耳朵,多是在唱衰这位自在城主昔日的走狗,期间夹杂着几句称赞对手的话,给他加油的真是一句也没听着。 我秉承着输人不输阵的理念,铆足了劲儿要替他壮壮声势,没想到才吸了口气就被他看穿了打算。易水心微微一笑,不轻不重用口型叫了我名字,其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自明。但秋星鹭没看出我俩之间的暗潮汹涌,一径怂恿我:你和萧少侠这么铁的关系,此时不声援更待何时啊! 我斜睨着他,我看你对他很推崇啊,不如把这个喊加油的机会送给你? 秋星鹭冲擂台上眨巴眨巴眼睛事后我总怀疑世界上是不是真存在小动物的直觉这么一说,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和萧少侠非亲非故,不好吧? 咱俩不也非亲非故,你怎么还硬插在我跟易水心中间当电灯泡? 秋星鹭沉思了片刻,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我不识趣儿。 你赢了。 78 和秋星鹭白话的工夫,擂台上的易水心已经换上衣服和平时截然不同的认真表情。 自从刚到山庄那天莫名其妙和柳兄起了冲突之后,我脑海里又出现了很多本来不属于我的所谓常识,其中就包括了易水心今天的对手,仙乐宫的少宫主应瑶光。 台上的人正在对峙,秋星鹭不知是不是没了耐心,凑到我跟前小声说隔壁有人悄悄开了赌盘,他把全副身家都拿去押了易水心胜,问我要不要也去试试手。我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没好意思打击,问他:这么相信我们小易? 秋星鹭信心满满,你看应瑶光一个大男人非要弹琵琶,一点都不阳刚,一看就打不过萧少侠。 他的嗓门不小,就算尽力压低了音量,还是引来了周围人的注意。其中有几道视线,多半是来自仙乐宫弟子的,带着一股恨不得杀之后快的狠劲儿。我算是信了他之前说的祖师爷怜见,为了避免才交的朋友被人报复,只能绞尽脑汁替他找补。 我说你这纯属偏见,什么叫不阳刚?怎么算不阳刚啊?四大天王算吗? 秋星鹭说四大天王我知道啊,管风寒咳嗽、活血散瘀,还能治毒蛇咬伤,好东西。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我说秋十,哪天你要是死了,一定是被自己活活笨死的。 秋星鹭茫然地看着我,满脸不知世事险恶的天真。 正说间,应瑶光突然动了。我甚至没看清他的动作,只听见铛铛两声,人群中一片哗然,我一扭头,身边的秋星鹭也是张口结舌,可怜巴巴地问我:郑兄,应瑶光刚刚是不是瞪了我一眼啊?! 你问我我问谁去? 我沉浸在琵琶居然也可以是打击乐器的巨大震撼之中久久不能回神。 身后有人还在嘀咕,这应瑶光好生猛,我看易水心这局恐怕要 话没说完,冷不丁被仓啷的拔刀声打断了。 我看见一道刀光,又快、又冷、又利,像厚实冰面转瞬即逝的流光。眨眼之间,易水心已经欺身而上,逼到了应瑶光面前,燕来刀精准地卡进了琴弦和木板之间,轻描淡写地一弹。紧接着,四弦一声,琵琶弦应声而断。 擂台上下静得能听见叶子落地的声音,所有人包括我,像是都被易水心的神来之笔镇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秋星鹭傻乎乎的看不懂形势,吭哧瘪肚半天,憋出一句:不愧是萧少侠,这招我怎么没想到呢! 别说了,没看台上应瑶光气得直哆嗦吗! 郑:明明是你们仙乐宫的武器质量不过关,干嘛怨我们小易下手太重! 秋:你看,我就说仙乐宫不够阳刚吧。 易:我看你们比对面还想弄死我。 第29章 番外镜花影 谢哲青下山游历的第四年,在沉剑山庄的英雄会上见到活生生的聂无极。 聂氏这对姐弟是近来江湖上声名鹊起的新秀,姿容绝佳,刀法超凡。入关以来,上天山、涉韩江,短短数月,几乎要把中原武林各大门派得罪个遍。 江湖上对他二人刀挑各大门派的行为多有忌惮两人出身西疆自在城,身负乌图王室血脉,这样敏感的身份,很难不令人忧心西疆邪道是否也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谢哲青却不大在乎。他打小就是个混不吝的性子,又与天山派吕秋水、百越盟陈西丘等人有嫌隙。听人细数了聂家姐弟的罪状后非但没和人同仇敌忾,反而生出了结交一番的兴致,从茶客口中探得了二人也要参加英雄会的消息,当即把师妹的委托抛诸脑后,连夜改道去了杭城。 早春三月,惊蛰方过,杭城便下了场雨。 谢哲青跟随引路的侍女走进山庄时,正撞见传闻中的二位新秀和人起了口角。聂扶风的性子和她那张大家闺秀的脸可谓是南辕北辙,此时正双手拄刀拦在几个年轻人面前,不依不饶地向人要一句道歉。身形堪称娇小,却很有几分一夫当关的豪气。 我们姐弟二人好端端走在路上,是你们非要来挤这同一条小道,如今竟然还倒打一耙,怨我阿弟的伞弄湿了你们的衣裳?这就是你们中原人的教养么? 被拦住去路的几人听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不及回答,又听她身后撑伞的少年冷然一句:阿姐何必与这些废物费这些口舌。 话音才落,人群中顿时激起了千层浪。 为首者闻言怒上眉山,仓啷一声抽出剑来,要和两人手下见真章。不料那少年连余光也不肯施舍一个,下巴微微一抬,眼含轻蔑语带不屑,想问我的刀,你还不配。 聂无极三、四岁大的时候就已经提刀,在西疆成名极早,是以扬名中原这一年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看上去还是少年模样,白衣束发,眉梢眼角俱和他腰上的刀一般寒意凛然,仿佛一柄锋芒毕露的神兵,要人望而生畏。似乎察觉到了旁人的视线,他骤然转过眼,和谢哲青略带好奇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和大多数人期待的清逸俊秀大相径庭,声名在外的谢哲青其实只是个面容平凡的年轻人,唯独一双眼睛生得不俗,如宝珠、似寒星,是白水银里养着的两只黑水银。 四目相对,聂无极的眼睛倏地一亮,像草原上忽然烧起的火,把他的人也烧得鲜活热烈。 很奇怪的,在这样混乱的场面中,他还没有看清对方的脸,就先想起一道剑痕。 天山绝壁之上的剑痕。 聂无极见过许多人的剑。 天山派掌门的剑冷,如孤月高悬,关山飞雪。 儒侠陈弘微的剑雅,是行仁蹈义,动循轨礼。 潇湘剑清逸,孤亭剑凌厉,白蔷剑绝艳。 然而世上千万种风情,千万般法门,到了这一剑面前,纷纷黯然失色。 剑意悠远,宛如远山含翠,闲云出岫。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剑。 聂无极的手轻轻搭在了刀柄上,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的急切,向着谢哲青的方向问道:是你?你也要来问我的刀么? 他这一问来得莫名,谢哲青却没有半点意外,笑着摆摆手,随即跟在侍女身后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之后那么多年里,聂无极常常梦见沉剑山庄的照这个面。 那是宣和二十六年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白天,新雨初晴,谢哲青背一把收在苍青剑鞘里的长剑那是他曾经的佩剑松风慢,只可惜在今次英雄会上与聂无极一战后就断成了两截,笑吟吟地隔着人群看向他。 那时的沉剑山庄,梨花败,桃花盛,杨柳依依。 居延海之战结束后不久,印心剑谢哲青在西凉州病逝。 是夜,兰阳大雪,七日不绝。 第30章 恨西风其七 79 首战告捷,又连胜了两个小有名气的精英弟子,这一天里易水心可谓是出尽了风头,才下了擂台就被一帮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13) 都是二十啷当岁的同龄人,老一辈常谈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因为年代过于久远,在大多数年轻人看来其实更接近狼外婆熊瞎子一类的故事。而且绝大部分人包括我,对易水心曾经的丰功伟绩大都停留在道听途说的层面,本来也没什么不死不休的仇怨,青年才俊谁不喜欢啊?更何况他现在的身份今非昔比不说,还有陈清风、柳叶刀这些人背书,出现当下这样的盛况也就不足为奇了。 奇怪的是,我无意中看见了不远处的柳叶刀,他的视线也粘在人群里的易水心身上,脸上的表情不说咬牙切齿,也绝对没有什么愉悦的意思。 后来吃饭的时候,听陈清风顺嘴一提才知道,柳叶刀原本想借着这次机会好好捧一捧自己那个不成器的逆子,邀请萧如观多半也是看在他爹萧恪的面子上,让他来充当一下吉祥物。谁知他居然这么不懂事儿,前脚拒绝了东道主观战的提议,后脚提着刀就下场抽签去了。 弄清楚了来龙去脉,一桌子人相互看了看,都在彼此脸上读出了无语两个字。 齐云舟大概还顾忌着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的道理,没有多说什么,秋星鹭倒是很豪放,张口就是:这算不算偷鸡不成反蚀把 话没说完,边上的齐云舟突然发出震天动地的咳嗽声。秋星鹭带着一种怯生生的意味偷瞄了一眼他师兄,细声细气地纠正:那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看着齐云舟额头上几乎要爆出来的青筋,不无同情地叹了口气,揽着易水心很不走心地忏悔道:辛苦你了。 易水心沉默地扒着饭,过了一会儿,好像突然意识到我在跟他说话,又胡乱地应了两声,很心不在焉的样子。 晚饭过后,陈清风带着秋星鹭和我出去消食,齐云舟则是和易水心在院子里比划了起来。自从两天前以半招之差惜败易水心之后,他隔三差五就要跑到我们这儿来,以监督师弟为名,行切磋蹭饭之实。头几回还有些不好意思,绞尽脑汁找了不少一听就不靠谱的借口,后来约莫是熟能生巧了,见易水心撂下筷子就迫不及待地也站了起来。 易水心想必也很乐在其中陈清风是长辈,我又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货,笨想也知道这个能跟他打得有来有往的对手有多难得,本人身为他的至交好友,除了尊重祝福还能说什么呢? 我落在后头生闷气,忽然听见陈清风问:小秋,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秋星鹭小狗似的左右嗅了嗅,老老实实的回答他:没有啊,什么味道? 陈清风笑眯眯地回头喊我:小冬,你说是什么味道? 我哪儿知道! 80 我回到小楼的时候,碍事儿的电灯泡已经走了,易水心像是洗漱过,披着头发站在窗边发呆,听见我喊他的名字,便低下头来看我,暖黄的灯光和冷白的月光同时照在他脸上,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无端端看出了一点伤心。 我疑心是自己看错了眼,正想仔细观察,窗户却被合上了。我抓了抓头发,不明所以地回了房,结果在床上烙了半天烧饼,愣是没生出一点困意,只好摸着黑跑去敲易水心的门。 易水心也没睡,房间里点着一盏灯,被夜风吹的摇摇晃晃。我顾不上问他为什么熬夜,门一开就把人抱了个满怀,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慌不择路地去亲吻他。他显然也吃了一惊,浑身一僵,随后才抬手抚了抚我的后脑勺,贴着我的嘴唇问我怎么了。 我被问住了,垂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但易水心好像误解了我的沉默,抿了一下嘴,有些难为情似的,小声说:我明日还有比试,你非要的话,记得轻一点。 似乎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身上才会短暂地出现一些合乎年龄的反应。我看着他有点发红的耳朵尖,微微一弯腰,抱小孩儿一样把人抱了起来。 我问他我是那么禽兽的人吗? 大概是这个姿势太羞耻,他把整张脸都埋进了我的颈窝里,闷声闷气地说那你大半夜的来干什么? 我嘿嘿一笑,来找你睡素觉啊! 易水心抬手给了我一拳。 说是来睡觉,可一直挺到后半夜,我的眼睛还是瞪得像铜铃。沉默之间,易水心忽然翻了个身,问我怎么还不睡。我没办法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心烦意乱,跟他大眼瞪小眼了半天,谁也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揪起被子往我俩头上一盖,言简意赅:睡觉。 我无声地笑了一下,翻了个个儿,像个毛绒玩具一样压在他身上看着他。易水心皱着眉头推了我一把,力道很轻,一看就不是正经在拒绝。离得近了,借着透过窗纸的微弱的亮,我忽然发现他眼里有一点闪烁的光。 可那光既不雀跃,也没有半点喜意,反而有些忧郁。 我不明白他的忧郁从何而来,只好把人搂得更紧了一点。 易水心笑我:你是属年糕的? 他的语气轻快,不像他眼里的光。 我答非所问,问他:你喜欢我吗? 脑门一疼易水心弹了我一个脑瓜崩,少矫情。 先前偃旗息鼓的烦躁又卷土重来,我稍稍撑起身,恶狠狠地用脑门撞了一下他的,要是被我发现你在骗我,我就 易水心明明吃痛抽了口冷气,听我这样说不知为什么又突然笑了起来,问:你就去跟秋星鹭好,怎么样? 他语出惊人,听得我当即一哆嗦,感觉自己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我说还是不要立这种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的flag了吧? 易水心但笑不语,表情非常耐人寻味。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迷迷糊快要睡着的时候,无端端福至心灵,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我说易水心,你不会是在吃醋吧?见他没有反应,实在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上手推了两把。 你醒醒,把话说清楚再睡啊! 郑:你是在吃醋吧?一定是在吃醋吧?! 易:废话真多,睡觉! 第31章 恨西风其八 81 剩下的几天过得实在乏善可陈,除了看易水心砍瓜切菜一样料理对手,就是看柳叶刀脸上的笑一天赛一天的挂不住。柳兄早在第一天就被大浪淘沙淘了下去,这会儿不知道又跑哪儿去了,到处找不到人,只有他身边那个冷着脸的年轻人,和说打不过我的小厮跟在柳叶刀身边。 秋星鹭早早回到了长青宗方阵,陈清风也有鹤鸣观的崽子们要照顾,连孤家寡人的山羊胡也没了影,我赖在易水心身上看人比试,觉得仿佛全世界都在成全我们这对聚少离多的苦命小情侣。 当然了,要是小情侣里的另一个人能换一个话题,别再孜孜不倦地试图告诉我台上这些人武功的弱点就更好了。 什么仙乐宫身法轻灵,风雷坞刀势刚猛,别念了师父,你觉得我看上去很像会寻衅滋事打架斗殴的人吗?我的心愿明明是世界和平。 易水心看着我半晌,猛地给了我一胳膊肘,没好气道:乖乖听着。 哦。 我心不在焉地听他又念叨了一会儿,人站在原地,心已经飞出了十万八千里。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昨晚莫名其妙的心理活动,挨着他耳边小声说这地方多半是克我,有空得找陈清风算算流年。易水心斜了我一眼,感觉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陈前辈虽然是鹤鸣观的师叔祖,却不那么擅长四柱八字、紫微斗数呢? 不会算命你做什么道士啊! 正闲聊间,擂台上的打斗已经结束,胜出的是个扎高马尾的青年,大概是才比试完,浑身的煞气还没收拾干净,直勾勾地冲易水心站着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看看台上的人,轻轻撞了易水心一下,看你呢,不会是打算挑战你吧? 易水心面上八风不动,实际上也在嘀嘀咕咕:安知不是在看你? 知道我帅,不用特意强调了。 自抬身价,面皮真厚。不如打个赌,赌他究竟在看谁? 你怎么还学坏了呢?赌什么? 话音才落,台上的人扬声一句:敢问萧少侠身边这位可是印心剑谢前辈的弟子? 啊? 关键时刻,我的嘴比脑子可快多了,一句你爹在呢脱口而出。 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赵州桥南京市长江大桥。 但高马尾一看就是能干大事的人,脸上的尴尬明明快要具象化,居然还能好涵养地继续唱他的独角戏:在下天山派明月臣,师从松风剑吕秋水,不知今日能否有幸与印心剑的传人切磋一二? 我僵硬地扭过头去问易水心:我疯了他疯了? 易水心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我总觉得他好像早有预料,非但没说话,还把我往前推了一把,面前的人群也十分配合地让出了一条道。 不要在这种时候突然善解人意啊! 82 转眼的工夫,台上自称明月臣的人已经恢复了从容,倒提着剑冲我抱拳,郑少侠,请赐教。 我还怀着一丝希望,指着自己又向他确认了一遍:请谁赐教,我啊? 阁下不是郑小冬郑少侠么?他也迟疑了一下。 是倒是。我心如死灰,狠狠抿了一下嘴,但是看你对谢哲青这么推崇,我还以为你要找他比武呢。 明月臣的表情顿时精彩了起来,用一种看奇行种的目光打量了我好几眼,语气里满是不敢置信:你怎、怎能直呼前辈名讳? 我被问得噎了一下,又觉得似乎确实有那么点儿大逆不道,于是从善如流地改口:我还以为你要找我师父比武呢。不过他老人家现在连人带盒一共五斤,下辈子你记得赶早啊。 这话一出,活像捅了马蜂窝,台上台下都是一片哗然。明月臣大约是彻底绷不住了,脸上也冷了下来,强硬地重复:请赐教。 我懒得听左右的人大声密谋,下意识朝后背摸了一把,没成想摸了个空,这才想起那根烧火棍早被我以碍事为由扔在了房间里,只好可怜巴巴地向易水心求救。易水心显然也是才想起这茬,一脸无奈地冲我摊手。 看他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我反而大大松了口气,回头理直气壮地拒绝道: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想赐教,实在是爱莫能助啊。你总不会打算让我赤手空拳跟你打吧? 话没说完,边上冷不丁飞来个东西,我才手忙脚乱地接在手里,就听见一句:在下点苍派裴仪,此剑虽比不得印心锋锐,但也是出自名家之手,还请少侠勿要嫌弃。 怀里的剑突然烫手了起来。 不知道现在说我很嫌弃还来不来得及。 可惜明月臣没有给我后悔的机会,语气不善地催促道:畏缩怯战,谢前辈怎会有你这样的弟子? 总之非要我出手就是了。 人身攻击就过分了啊,没准我师父就喜欢我这样爱讲道理的呢? 我顺手把剑扔到擂台上,自己也慢吞吞爬了上去,仔细回忆了一下原身去挑战聂无极时的细节,依葫芦画瓢,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先说好啊,要跟我打可以,先让我三招再说。 我听见明月臣倒吸了口气,一副被刷新了世界观的样子,质问道:堂堂名门子弟,张口就要人让三招,你倒也说得出口? 这话听着实在耳熟。我看了一眼台下的易水心。大约是和我想到了一起去,易水心的表情十分一言难尽。只可惜现在不是怀念往日时光的时候,我拔出了临时借来的装备,学着武侠剧里大侠的样子,屈指在剑身上弹了一下。 余震很明显,老板没骗我,确实是颗好瓜。 不是,好剑。 那我就当你同意了。我甩甩手腕,掂量了一下武器的重量,注意了哦。 话音没落,人已经蹿了出去。 郑:我不就是上了个擂台,怎么都这眼神看我? 易:大概是幻灭了吧。 郑:所以我早就说了粉圈打咩啊! 第32章 恨西风其九 83 大概是我竟然真的敢亲身上阵跟人肉搏这事过于惊世骇俗,下台之后,从易水心到借剑的冤大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一副大白天见了鬼的表情。秋星鹭的反应更夸张,长青宗和我打擂的地方隔着大老远,这人硬是拿出了孙猴子出五指山的气势飞奔而来,张口就是一串当事人听了都要无地自容的彩虹屁,把我捧得那叫一个神功盖世,比武失利那都不叫失利,叫战术性示弱。 不过这回我学乖了,记得偷偷往边上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看见易水心看着我但笑不语。吓得我当场按着粉丝的脑袋把人推远了一点。 我说秋哥,您是我哥行吗,快收了神通吧。 你再说下去我怕台上那个真正的赢家会忍不住连夜暗杀我啊! 好在秋星鹭嘴上虽然没个把门的,比起我还是听劝不少,哦了一声就老老实实装起了鹌鹑。礼节性地和台上傻站着的那个打了声招呼,我回身照着易水心和秋星鹭肩上各拍了一下,走,上别的地方看热闹去。 杭城这几天来了一伙南粤的商队,听说是要北上去赶下个月的互市,路过杭城,便进来歇歇脚,每到晚上都会在城西搞街头表演。唱歌、喷火、变戏法,权当做赚外快。 同行的还有一头大象,也被当作噱头牵了出来。易水心虽然见多识广,但近距离接触野生动物这种机会我猜他还是没碰上过的。 可没走几步,台上的明月臣不知道发了什么疯,突然也追了过来,堵在我们仨面前,问:你怎能这么轻易就败了? 他的语气很微妙,与其说是胜利之后来打脸的志得意满,倒不如说是充满了对我落败的失落和不可置信。 我忍不住去看易水心,我说这人是抖m吗?独孤求败? 易水心多半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扭过头干咳了两声。 我懒得跟人掰扯,但看明月臣的架势,说不清楚输给他的缘由估计很难办,只好诚心诚意地发问:你是想听我夸你吗?先说好啊,作为一个实事求是的人,让我吹彩虹屁等于让我出卖灵魂,得加钱。 秋星鹭小声向我打听:冬哥,你也很穷吗? 想起他那盆能把祖师爷气活的伴手礼,我热泪盈眶,恶狠狠地拥抱了他一下,怅然若失地感慨:我的钱包可比灵魂清澈了不止一两点。 面前,明月臣还在结结巴巴和围观群众解释自己不是我说的那个意思。看得出来这人朋友不少,起哄的大多是在开玩笑,不过人多嘴杂,搞得场面一片混乱,我正好浑水摸鱼趁机拖家带口逃出生天。 一路溜到认识秋星鹭的人工湖边,天色还早,山庄里的人大都集中在比试的地方,鱼也乖乖潜在水底不露头,岸边只有几只白鸟蹦蹦跳跳。不知是不是触景生情,秋星鹭没头没脑的也问我:冬哥,真就这么输了啊? 弟弟,刚才下了场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年纪轻轻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技不如人,输了就输了呗。我耸耸肩,反正我又不会被赶出师门。 秋星鹭一下就蔫了,如果人类有尾巴,这会儿估计也耷拉了下去。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14) 这人手气太臭,今年毫不意外又是一轮游,长青宗主这两天一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据说他下个月零花钱又得减半,最近天天嚷嚷着要离家出走千里寻亲,寻找他真正的爹妈。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有些不甘心似的,又问:可你是印心剑的徒弟啊? 我也沉默了。 我反问他:你还是长青宗主的徒弟呢,对上纪浊行不也输了? 纪浊行是那个沧浪剑的名字。 秋星鹭彻底没电了。 安静了一路的易水心突然出声提醒:小十,那个是不是齐少侠? 他抬头一看,眼睛顿时一亮,蹭地就蹿了出去,离着齐云舟还有段距离就猛地一蹦,树袋熊似的挂在了人身上,回头挥挥手当做告别。 两个人叠罗汉似的走远了,我看了半天,不禁有些意动,可估算了一下我和易水心的身高差,发现这确实是相当高难度的互动,只好搂了他一下。 我说快扶我一把,腿软了。 易水心哭笑不得,问:放狠话的时候不是英勇得很,现在知道怕了? 打嘴炮和真刀真枪地下场是两个概念啊!从小到大别说拿着管制刀具跟人械斗,我连架都没打过一次呢,换你你不怕啊? 他没说话。 行吧,你确实不怕。 我心安理得地赖在他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说我已经很努力地在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了,怎么还是有人不长眼睛要找我麻烦。 易水心摇摇头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最近叹气的频率好像更高了,我以为那人提起吕秋水,你多少会有些印象。 我听懵了。 84 易水心搀着我往街上走,一边慢悠悠地和我说起谢哲青欠下的风流债。 说他十几岁的时候下山旅游,路过天山看见悟道岩上纵横交错的刀光剑影一时技痒,忍不住在石头上也留了一剑。 被后来无数业界翘楚奉为至高至美的一剑。 那时他从娘胎里带出的寒毒还没有发作,和所有学成出山的人一样,他年轻俊秀,志大才高,挥出的剑像苍鹰鸿鹄,带着少年人的踌躇满志直冲云霄。 没过多久,还是天山派大弟子的吕秋水遇到了谢哲青的剑,比他在英雄会上见过的更成熟惊艳,也更难以超越。吕秋水为此追在谢哲青屁股后面吃了不少年灰,直到后者终于不胜其烦忍无可忍,身体力行教导他盲目追星是不会有前途的,他这才幡然悔悟,此后更是闭关悟剑多年,只为了一雪前耻那一天。 可惜等他功成出关,谢哲青已经死了,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说你等等,这故事有点儿耳熟。 上一个寒窑苦守的是谁来着? 易水心笑着骂了我一句。 我回忆着自己的剑脱手之后,明月臣那副比自己输了还难以接受的样子,不由得感慨:所以我说这帮人追星都追魔怔了嘛。 印心剑有再响的名声、再多的光环,那都是谢哲青自己挣来的,跟剑本身没什么关系,跟我更没有关系。总不见得我继承了他的剑,就能从臭鱼烂虾变成天下第一吧? 那就只是一把剑而已啊。 易水心的表情很诧异,好像我突然从独孤求败变成了东方不败。我被看得十分受用,情不自禁地撩了一下稀疏的刘海。 我说:怎么,被我迷住了?也是,像我这样的青年才俊,对我有欲望也是人之常情。 才说完,脚下一软,刚站稳就听易水心扬声:好巧,周兄也出来吃饭? 你什么意思?要分手吗? 那我们之前的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算什么?成语吗?! 85 英雄会的赛程不算长,很快就到了结束的那天。 真正要捧的对象不知所踪,东道主大概也没了慷慨陈词做总结的兴致,于是大发慈悲放了大家自由。不过易水心显然没有这么好的运气萧如观销声匿迹的时间太长,这时正被各路大侠包围着嘘寒问暖,也算体会了一把我在侠风古道的感受。 柳叶刀有意留他在杭城多住几天,陈清风特意让人来问我要不要跟他去鹤鸣山,我想都不想就拒绝了。 来问话的是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姑娘,被拒绝以后叹了口气,说果然不出师叔祖所料。我听得一头雾水,不出他所料还来我这儿废什么话?正疑惑的时候,又听这姑娘幽幽一句:真是新人娶进房,媒人扔过墙啊 说完,伸长脖子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补了一句:萧如观没竟然没和你在一起?你俩不是据说形影不离的吗? 你八卦这门课肯定觉得不错吧? 我没搭茬,出于礼貌提了一嘴送她出门。 说不上来为什么,我本能地不想离开杭城。可能是萧恪之死的真相还没查清,也可能纯粹就是想跟小易少侠待在一起。难舍难分的情绪出现得实在很没有道理,它甚至并不是被由爱意催生出的东西。 而是恐惧。 这种恐惧就像地震前动物的反常举动,是如果我们在这里分道扬镳,也许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都不会再有交集的预兆。 从来到杭城就跟随着我的隐忧终于在走近山庄大门的一刻成为了现实。 沉剑山庄门口被来参加英雄会的人围得水泄不通,我看见失踪了好几天的柳兄,被一群人簇拥在中心,时不时向山庄里望上一眼。目光从我身上扫过,不知为何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 心里咯噔一下,有一个声音声嘶力竭地催促我上前。 停下。 不能让他说话。 然而他的声音还是先我一步,在人声鼎沸中仍然非常震耳欲聋。 今日我一定要在众人面前揭穿聂无极的险恶用心! 这个易水心,柳兄伸手一指,声音里带着奇异的欣喜若狂,根本就不是萧如观! 第33章 恨西风其十 86 在柳兄叫破这个秘密的瞬间,我心里并没有太多的诧异,大概是预防针打得太足,甚至还产生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慨。 我回头去看易水心,他的脸上也不见什么紧张或是心虚当然他好像从来都是这副从容的样子。他什么也没有说,就像每一部黑丨帮片里的大佬,什么都不用做,总有数不尽的小弟替他冲锋陷阵。 柳叶刀显然是其中之一。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身形矫健得完全不像个残疾人,拐杖一扬,照着柳兄的脑袋就去了,嘴里还象征性地骂了几句孽畜。无论里子是不是真的,面子上总归是做得很周到。 跟柳叶刀走在一起的前辈们也在帮腔,循循善诱,告诉柳兄年轻人说话要讲证据。围在门口的一群小辈多半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当出声的出头鸟。来问话的姑娘瞠目结舌,目光在我和易水心之间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 一片混乱之中,柳兄又叫唤了一句:我有证人!我带了证人来! 他说着,侧身一让,露出身后那张说熟悉不熟悉,说陌生又绝不陌生的脸。 阳平城那个江南厨子的脸。 把你之前跟小爷说的话再重复一次。柳兄给了他一脚,威胁道,别耍花招啊我告诉你。 厨子畏畏缩缩的,还没开口,倒是先看了易水心一眼。 很莫名的一眼。 我心里一紧,还没想明白原因,嘴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让你说事儿就说事儿,看他干嘛? 那厨子小心翼翼赔了个笑,一张嘴却语出惊人:我不会认错的,程三那个小儿子,程渡,就是这个年轻人啊。 程渡两个字像一句奇异的咒语,听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无端端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不是好像在哪儿听过的熟悉,而是他就住在我家隔壁,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熟悉,仿佛在今天以前我曾经无数次用它称呼过哪个人。 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易水心,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样的反应。反正一定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得近乎漠然。 所以呢,弄来这么一个谁都不认识的人,随便说几句没办法查证的话,你想证明什么? 易水心不争气,我只能强装镇定,硬着头皮狡辩。 狡辩。 发觉自己是怎样给这个行为定性时,四周的空气忽然变得稀薄了起来,如同坠入到深海里,海水裹挟着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向我,争先恐后地挤进我的胸腔。 很突然地,我看见柳叶刀神色复杂地也看了易水心一眼。紧接着,他缓缓站直了身子,像一只套娃,被人一个一个拆开以后终于露出了紧里头的木头娃娃。 图穷匕见。 柳叶刀问:你说他是程渡,可有证据? 他的语气里没有任何疑惑的意味,倒像是以询问之名,行诱导之实。 厨子似乎很清楚他的身份,唯唯诺诺地解释:哪里还要证据的呀,程老三老有名,程家村随便拉来一个都认识的,不会错的。 放肆!没有证据,是谁教你胡乱攀咬?柳叶刀龙头拐一拄,很快地,又转头安抚易水心:贤侄且放心,有世叔在,定不会要你蒙受不白之冤。只是这空穴来风,并非无因,贤侄是不是也该在众人面前自证身份才是? 我看着他和厨子拙劣的演技,只觉得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恨不得把白眼翻到天上去。我说你可别演了,你不尴尬,我都替在场所有人尴尬。 大概是柳叶刀做戏的痕迹真的太重总不可能是因为群众的眼睛总是雪亮的,人群里渐渐也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讨论着厨子那些所谓证言的真伪。可这些人多半又很忌惮柳叶刀的前辈身份,谁也不敢真的提出质疑。 我看着他们,总觉得像在看一场滑稽的舞台剧,每一个演员都力图向导演和观众展示自己的演技,结果用力过猛,适得其反,非但谈不上精湛,反而错漏百出。 僵持之际,易水心没来由地笑了一声。 这笑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像极了平底惊雷,炸得人晕头转向。 易水心说:我是不是萧如观,柳庄主不该是最清楚的人? 他话音还没落,我眼前猛地一黑。 臣等正欲死战,陛下何故阵前谋反!? 昏君! 87 易水心又被请回了先前住过的小楼。 他那句反问实在太意有所指、意味深长、意在言外,不管说者有没有意,听者都能脑补出百八十个细思恐极的可能性。所以他留在山庄,明面上是协助调查,实际上就是软禁的一种。 来参加英雄会的老前辈们个个都是人精,柳叶刀拉着儿子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出戏,俩人那点小心思好比是司马昭之心,昭然若揭,这帮人即使是在现场看得云里雾里,回了房仔细一琢磨,无论怎么样都该回过味来,意识到东道主的意思,其实是这个萧如观的身份水分不小。于是一大帮人又聚在一起讨论了好几个钟头,最后研究出了一条他们口中天衣无缝的计划 兵分三路,一路跟着厨子去程家村查案,一路去找不知道哪儿去了的陈清风,剩下的那一路去熊耳山,请那个据说跟萧如观大有渊源的应禅寺主持一苦大师来。 柳叶刀亲自来公布处理结果。 想来这个人是很有一点信念感在身上的,两边就差没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撕破脸,他居然还能笑眯眯地问易水心,对这个结果有没有意见。 皇帝不急太监急大概是人类的天性,易水心没说话,我先忍不住插了一句:不好意思啊,身为我易哥的经纪人,他不方便说话的时候,我可以替他评价两句。 柳叶刀相当有耐心,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深吸一口气:两句话,这一句是脏话,另一句也是脏话。 不等柳叶刀不耻下问,我立刻接上了后面的台词:数过没有,这几个字一共八十一画,这个八十一既代表了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又是最小的奇数雷劈数。而被雷劈,就是我对你最真心真诚真挚的祝福。 我特意绕开他推开了房门,学着酒店迎宾的姿势伸手:采访时间结束了,易天王要休息了,请吧。 柳叶刀带着一脸怒容走了。 看来虽然西游记不是这个世界的必读书目,被雷劈的诅咒还是放诸四海皆准的。 一转身,易水心正用一种十分一言难尽的表情看着我,问我:被质疑身份的是我,怎么你倒比我还着急? 回头扒着门缝偷偷看了一眼屋外,我背靠着房门长舒一口气,琢磨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有把心里那句冒牌货之间的惺惺相惜说出口,只说江湖险恶,不行咱就撤吧。转念一想觉得不对,又说:你还是先给我透个底,今天这事儿到底是不是你跟陈清风商量好的? 易水心叹了口气,没说是,也没否认,只说:你别问了,总归不会真的在这儿等到一苦来。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称呼前辈没带敬称。我先是惊了一下,心里很快又生出了一种说不清是委屈还是愤怒的情绪。 他好像在防着我。 我茫然地想,又茫然地问出口。 你怎么会这样想?易水心摁了一下眉心,很疲惫似的,陈前辈瞒着你总有他的道理。 那你呢?我紧紧盯着他,你又为什么瞒着我? 电光石火之间,我忽然想通了什么,试探着问:你不会是打算自己一个人跑吧? 我不可置信,我大开眼界,我说不是吧你易水心?我在这儿巴巴地琢磨着带你私奔,你竟然盘算着跟我大难临头各自飞? 那我们这段时间的你侬我侬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算什么?成语吗?我又算什么?冤种本种? 他看着我半天,没头没脑地笑了。 我从没见他像现在这样笑过。没有算计,没有嘲讽,没有那些乱七八糟让人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那朵绽放又凋谢的昙花,一个纯粹而平静的笑。 易水心说:是责任。 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他的肩膀微微一塌,不知道是在提醒谁,又强调了一遍:你是我的责任。 我似懂非懂,懵懵然点点头。 我问:那你现在就走? 像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测,门外一阵喧哗,有人高声叫着清风道长来了,脚步声离我们越来越近。我脑子里虽然不清不楚的,但也知道要掩护易水心离开就绝不能让人进门。 应该是陈清风回来了。我出去看看能不能拦一下,你自己注意安全啊。 说着,我拉开了门。 转身的刹那,耳边隐约传来一声对不起。话音还没来得及被风吹散,我只觉得后腰一凉,低头一看 一小截刀尖从衣服里扎了出来,被太阳照着,闪着苍白冰冷锋利的光。 郑:怎么我这个主角原来是总裁追妻火葬场的女主角啊?? 八十一难和最小奇数雷劈数原话来自三代鹿人。 第34章 续黄粱其一 88 我听见水声。 淅淅沥沥,像连绵不断的雨。 睁眼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抬手是冰冷的墙壁,我像被关进了盒子一类的容器里,暗无天日,密不透风,来路去路都是一片茫茫。只有水声,也只剩水声,被黑暗无限地放大,滴滴答答,不知疲倦,如同一场没有止境的梦。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15) 我掐了自己一下。 没觉得疼。要不是动手的人就是自己,我压根不会意识到被掐了。 我摸索着,挨着手边粗糙的墙站了起来,试探性地在黑暗之中踱起了步。一面走,一面搜肠刮肚,试图找出一点能解决当下困境的办法。等数到了第七百五十二步的时候,我摸到了熟悉的刻痕,这才发现自己转悠半天,自以为走出了老远,实际上还是在之前的一亩三分地里原地打转。 这盒子四四方方的,联想到醒来前看见的穿过你的腰子我的刀,我忽然有了一个看上去十分靠谱,却让人难以接受的猜想。 我应该可能大概也许死了?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不知是不是错觉,四周的空间好像震荡起来,就像盒子突然被人踢了一脚,晃晃悠悠,好半天才重新安定下来。我不知所措地摸了摸胸口就在刚刚,似乎有人不知轻重地攥了我的心脏一把。 察觉到这件事时,先前消失了大半天的痛感猝不及防地回笼,我眼前一黑,不受控制地蹲在地上。眼泪也掉了下来。 我一边龇牙咧嘴地哭着,一边飞快捡了几个软柿子什么《登仙路》的作者啦、背着我有小秘密的陈清风啦,还有活像消失在茫茫宇宙深处的山羊胡,在心里口吐芬芳。 骂原作者缺德,男主是个冒牌货这种毒得人神共愤的毒点也敢写,是真不怕读者弃坑啊。 骂陈清风鸡贼,我就知道他见天儿地拉着易水心开小会肯定没什么好事儿,拿我当工具人这种事情,身为当事人的本人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还骂山羊胡不厚道,是不是早就知道英雄会就是场鸿门宴,这才表面上说着代表侠风古道参赛,实际上连杭城城门都没进就落跑了。 来来回回骂了好几圈,就连柳叶刀身边那个冰块脸青年也没放过,我蹲得累了,顺势一屁股坐下,开始思考那个最让我不想面对,却也最至关重要的问题。 易水心为什么要杀我。 但这其实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我伸手摸了一把后腰,秋星鹭说的那朵花所在的位置。 伤在上半身,想要上药包扎就必然得脱掉上衣。他想要的也许不是杀我,而是让所有人能看见那块胎记。再联想到我还带着天生体质差,从小没在父母身边长大这种设定,易水心和陈清风在盘算什么、隐瞒什么,其实已经不言自明。 一旦想通了这一点,心里头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就又深了几分。 我想起那些光怪陆离的梦,还有那些明显不属于我的感情。 按照一般穿书文的套路,应该是原主受了什么重得快要死了的伤,系统为了救活他,让他完成一些奇奇怪怪的KPI,这才从异世界抽签抽到我这么个外来者,暂时接管这具身体。等三年之期一到,我功成身退,原主龙王归来,系统领薪水拿年终奖,皆大欢喜。谁想到现在我是身退了,可没有接引人系统渡我往生,鬼知道我会被关在这个黑黢黢的地方多少年。 我一辈子行善积德难道就是为了被人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判处终身孤寂的吗? 也不知道原来那个郑小冬有没有回到自己的身体里,易水心又能不能认出那壳子里其实已经换了一个人。 不过我猜他多半也是不在意的。毕竟他的责任是郑小冬不是我,我们实在没有什么太铁的关系。 我胡乱地想着这些漫无边际的事情,仗着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只有自己,仰天长啸了一声:芝麻开门!神说要有光!阿拉霍洞开! 话音才落,不知道是不是被我堪忧的精神状态恐吓到了,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小团光,如同神灯里擦出的精灵,又像鮟鱇鱼头上的小灯笼,一闪一闪的,诱惑着人接近。我借光体验了一把漫卷诗书喜欲狂,什么冷静理智小心谨慎通通被丢到了身后,和午夜十二点以后的仙度瑞拉一样,提着我并不存在的大裙子,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光明中。 光明之后,是一条机场长廊一样长长的甬道,两侧张贴着很多海报,乍一看就像一串会动的广告屏。我在上面看到了我父母当然是穿书前的那个,看到家里那个花团锦簇的小阳台,看到灰扑扑的居民楼外堆砌着白茫茫的雪。 每一个人都在按部就班地工作、生活,包括我家那对活宝父母。现实的世界没有因为我的离开产生任何一点偏差或是变化。花照常开,雨照常下,太阳照常升起,就像我还在时的每一天。 最后,我看见一扇门。门上的花纹已经被磨损得快要看不清,颜色也死气沉沉的,泛着一种不健康的灰暗。我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握住那只锈蚀的门环,轻轻敲了三下。 木门应声被拉开,迎面而来是一股热浪,把眼前的一切都烤得扭曲,活像要融化了。空气中夹杂着大雨来临前独有的闷热和土腥味,被灼热的风织成一张绵密的网,把人严丝合缝地裹在里面。 跌跌撞撞地,我终于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熟悉的小院熟悉的楼,八月的鹤鸣山,连知了也叫得有气无力。玄玄待过的台阶上坐着两个孩子,一大一小,脑袋挨着脑袋,低头正在看地上的蚂蚁搬家。大的那个看得津津有味,小的那个却明显心不在焉,没过多久就抬起头向院子里张望起来。 我看清了那张脸,脑子里嗡地一声。 那是易水心。 四五岁大,梳着个歪七扭八的小揪揪,也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不一会儿,大的那个估计也回过神来,猛地也一抬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哎呀,光顾着拉着你玩,还没问你是哪家的孩子呢。 他问得很随意,好像并不很在乎答案,易水心却如临大敌,抿着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才回答:我、我是聂先生的 他说着,忽然卡了壳,像是忘记了该怎么说下去。 大的那个思索了一小会儿,恍然大悟,啊了一声,你是舅舅身边那个叫阿渡,对吗? 易水心听了摇摇头,深吸口气,仿佛鼓足了勇气才敢开口:不是的。我不叫阿渡,我、我叫易水心。 大孩子满不在乎地胡噜了他脑袋一把,起身朝他伸手,走,我带你找舅舅去。 易水心盯着他的掌心愣住了,就像对方递出的不是手,而是什么从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不知过了多久,他以极小的幅度点点头算作回应。随即,我看见易水心做了一个很古怪的动作 他抬手在衣襟上重重擦了几下,这才郑重其事地握住了对方的手。 第35章 续黄粱其二 89 后来我断断续续又看到了很多。大部分是大的那个孩子萧如观,领着闷葫芦易水心四处野。抓天牛、掏鸟蛋、去后山薅鹤毛,仗着自己和观主是平辈,三天两头跑到其他弟子练功的地方,打着指点的旗号捣乱。看得我恨不得拎着他耳朵大喊你个病秧子懂个屁的功夫。 他干这些坏事的时候,易水心就跟条小尾巴似的,乖乖在一边放风。但他招呼人的声音实在太轻,往往是管规矩的观主走到了跟前,萧如观才一个猛回头。气得观主直捂胸口,可犯事儿的俩人一个是客,另一个是祖宗,哪个也说不得,只好哭咧咧地给受害人和受害鸟加餐。真受不了了也会去找陈清风告状:小师叔行行好收了这个小魔头吧,小道我实在是降不住啊! 哪知陈清风也是个帮亲不帮理的。 观主边抹眼泪边骂骂咧咧:臭味相投!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你们怎么骂来骂去就这么几套词,能不能有点创意! 萧恪有时也会带着夫人来小住两天。他去找陈清风探讨学术问题,聂扶风就带着儿子和易水心下山玩,买风筝、买面人、买糖葫芦。萧如观好动,一撒手就没了影,她管教过几回,见毫无成效,小兔崽子又已经和街坊四邻混了个脸熟,索性随他去了。易水心倒很听话,被人牵在手里,哪怕眼里想跟萧如观一起造作的渴望满得快要溢出来,也还是寸步不离地跟在聂扶风身边。 不知情的人看了,甚至会觉得他们两个更像母子。 聂无极倒是不常来。易水心跟他关系很奇怪,看上去比主仆亲近,仔细体会一下又觉得比师徒疏远。我估摸着大概率是他不耐烦奶孩子,才心安理得地把易水心丢在鹤鸣山当甩手掌柜。谢哲青为此没少说他管生不管养,被聂无极反驳了,约莫也意识到不对,又改口说是管杀不管埋。听得聂扶风白眼翻得比天还高,直骂他文盲。骂得舒坦了,就去给一边沉默的小南瓜顺毛。 聂扶风说,别听这两个糟心的东西胡说,你的生身父母不管你,往后姨姨姨夫就是你的父亲母亲,观儿就是你的小哥哥。 易水心的嘴唇动了一下,好像很不知所措,半天了才想起来说:谢谢萧夫人 聂扶风叹了口气,不知怎么回事忽然看向我站着的方向,微微笑了一下,观儿?来了怎么傻站在那里?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温柔好像在隆冬腊月里走进了一间开着暖气的房间,又或许是她长得和我妈实在很像,总之我就像被下了迷药,不受控制地向她走去。等靠得近了,我才看清聂扶风眼里似乎闪烁这一点光,她抬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再把易水心的手交到了我手里。 去吧。她说着,在我背上轻轻推了一把。 那一推的力道不大,我却活像被高铁撞了一下,跌跌撞撞摔出了门外。 90 睁开眼后,发现床边围了一圈人,打眼一扫,侠风古道的几个长老几乎全来了。挨得最近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现了的山羊胡,一见我醒来,脸上如临大敌,不知是关心还是心虚。 我使了一把劲儿想坐起来,结果起身的动作刚开了个头就被腰上传来的痛给拽回了床上。大师伯一把把山羊胡挤到了角落里,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小心伤口再崩开,又问我感觉怎么样。其他人也凑上来询问我的状况。唯独山羊胡不在其中。 床边的空间本来就不大,这时又被一帮人堵得水泄不通,闷得人有些透不过气。我收着劲儿小心翼翼吸了口气。理智告诉我现在应该好好回应长辈的关心,告诉他们自己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可心里仿佛被塞进了一团火,火势不大,却长久持续地燃烧着,炙烤得人心烦意乱。我看向恨不得把自己团成一小团废纸让风吹走的山羊胡,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住了他。 我问:所以黄师伯,也是知情人吗? 也许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山羊胡的脸色刷地白了,吞吞吐吐好半天,愣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不说话不奇怪,怪的是周围这些个叔叔伯伯也不再追问我的身体状况,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 我渐渐地也从这种沉默当中咂摸出了味道。如果把整个世界比作动物园,那么我就是其中最珍稀的那款保护动物,全国全世界乃至全宇宙仅此一只。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心情顿时有些复杂。说不上委屈,也够不到愤怒的标准,非要名状一下,大概就是好笑当中还带着一丝无语。 我叹了口气,用尽了洪荒之力向大师伯撒了个娇。 我说,我想见陈清风。 我说我知道他肯定在门外藏着呢,你有本事玩弄我,你有本事进门啊。 估计是担心我再嚎下去就是不能播的内容,房门猛地被人推开,陈清风快步走到床前,向准备出门给我们腾地方的几个长老揖了一下算作见礼。我没给他狡辩的机会,在他开口之前抢先问道:你跟易水心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陈清风不愧是鹤鸣山的师叔祖,听了这话面不改色心不跳,就这一件,没了。我也没想到他临走前会给你一刀,这跟之前商量好的不一样。 那我真是谢谢您嘞。 看我没反应,他又胡诌了起来:这几天江湖上众说纷纭的,我听了一耳朵,说易水心的确是永湖程家村的孩子,母亲去得早,后娘进门以后对他也是非打即骂,要不是侥幸遇上小谢和聂无极,恐怕已经淹死在易水里了。这么一看,他想夺走你的身份,取而代之,好像也不是什么怪事了。 他的神色很坦荡,好像真的只是在讲述一些江湖秘辛。我却忍不下去了。 我说陈清风,你知不知道你只有在瞎掰的时候才会口若悬河舌灿莲花? 陈清风语塞。 我又问他易水心呢? 这回他沉默的时间更长了。 等到我实在没了耐心也没了精力,昏昏欲睡之际,才终于等来了他的回答。 陈清风说:易水心假扮萧恪之子,残害武林同仁一事证据确凿,沉剑山庄已经联合几大门派一同下了追杀令。 我脑子里空白了一瞬,无论如何都没法想象易水心残害同仁的样子。陈清风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忽而多了一点同情,如今他已成众矢之的,不该,也不会来见你的。 这句话就像一阵风,心里那团火非但没被吹灭,反倒烧得更旺了。我怀着一腔自己也没办法理解的愤怒,一时间连牵动伤口时的疼痛也忘了,挣扎着坐起来,揪着陈清风的大袖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那就放出消息,去买热搜去上头条,告诉全世界我病得快死了! 我像个在雨中狂奔的疯子,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一些根本没有人听得懂的情绪。 我说:要是这样他都不肯来见我,我就认命。 第36章 续黄粱其三 91 陈清风问我何苦,有什么想知道的他又不会再瞒着我。我听着好笑,学易水心从前威胁我的样子,也冲他核善地笑了一下。 我说,不劳您老人家费心了。 他怔了一下,又好像很没有办法的样子,伸手替我拨了一下扎眼睛的刘海,叫了声松尘。 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应该放任你和他走得太近。陈清风说。 从最初那种被蒙在鼓里的无力感里抽离出来以后,疲惫和厌烦就像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我则是被冲上沙滩搁浅的鱼,抑或是师傅手里的提线木偶,是瓮中的鳖,笼中的困兽,蛛网上的蝴蝶,除了认栽别无他法。 我于是也叹了口气。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说可能啊,我压根儿就不是跟你情同父子的那个松尘呢?我连说带比划,绞尽脑汁试图找出一种通俗易懂的解释,借尸还魂听过吗?跟它很类似,你就当我是个游魂,机缘巧合附在了这个身体上。当然啊,鸠占鹊巢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是被迫的,我也在积极地想办法把身体还给原主 话没说完,房门砰地一声又开了。我艰难地探出头去看了一眼,侠风古道的几个师伯一个压着一个,叠罗汉似的趴在地上,最上头的山羊胡跟我对上眼,脸上顿时堆满了我看了都觉得尴尬的笑,拍了一把垫在下面的张师伯,青女还是没消息吗?看把孩子病成啥样了,都开始说胡话了。 张师伯抻着脖子,声嘶力竭地给他当捧哏:那丫头说是去沙州采药,谁知道到底上哪儿野去了。左右谢哲青死了以后,这山上是没人能管得住她了。 山羊胡叽里咕噜地从人身上下来,冲陈清风拱了拱手,不是有意偷听的,不是有意偷听的。 我还没来得及吐槽,就见陈清风冲门外回了一礼,王掌门。 是郑小冬的师爷。 掌门背着手,笑呵呵地问陈清风能否行个方便,给他腾个地方,又趁一帮人要关门的时候用指头点了点山羊胡,警告他们不准偷听,等一切安排妥当,这才走到床边坐下,问我精神头怎么样,愿不愿意和他说说话。 见我点头,不知道为什么笑了起来,莫名其妙地训了一句:黄伯鸾这几个也是不像样,都快知天命的人了,还跟一帮孩子似的。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16) 我不明所以,掂量了半天才说:说明黄师伯童、童心未泯嘛,也挺好的。 掌门哦了一声,很疑惑似的,问:好从何来呢? 我张张嘴,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舔了舔左上那排的大牙。郑小冬约莫是有点缺钙,那颗立事牙长得半拉柯基的,磨得舌头生疼。 我看着山羊胡,总是忍不住想起小舅舅。他跟我妈是龙凤胎,但无论是长相还是性格,跟我妈都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我妈爱操心,暴脾气,还一生要强,上学的时候脑袋削尖了也要往班干部的队伍里钻,他就反其道而行之,打架、逃课、带同学撸串蹦迪,气得我姥姥一天照八顿揍,从笤帚到擀面杖,他全挨过。打到后来我妈毕业结婚有了我,她忙着带孩子,也就没什么心思继续追着人满地跑了。 再后来,我姥因为癌症去世了,我妈跟小舅舅大吵一架,这人扛着行李连夜上了南下的火车,说是非要闯出点名堂让家里的人看看,从此就没了音讯。 我妈很少跟我提起这个舅舅,就算话赶话赶到那儿了,也是拿他当反面教材,警告我要是和他一样不学好当盲流,腿都给我打折了。但在我有限的印象里,他其实是个很不错的长辈,不穿花衬衫大裤衩,不戴墨镜纹花臂,有时候姥姥忙着干活没空看我,还会带我去公园玩。喂狮子、摸老虎、抱才出生不久的小鹿。 那时候我可能跟鹿差不多高,根本抱不动,他就把鹿连着我一块儿举起来,让路人给我照相。 我越说越乱,不由得抬手捂了一下脸,结果手底下湿漉漉的,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哭了。我转头去看床边坐着的掌门,他还是笑眯眯的,没什么不耐烦的迹象,也没端着掌门的架子,像我见过的每一个平凡的长辈。 在那样目光的注视之下,那些用来自欺欺人的武装好像突然就消失了,我像只被撬开嘴的蚌,被迫露出了壳里的软肉。 其实我也没觉得生气或者委屈。我长舒了一口气。 我不是谢哲青的徒弟,不是陈清风的师侄,更不是萧恪的儿子,因此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立场生气。 我就是挺想家的。 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头。紧接着,听见掌门说:这里就是你的家呀。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一点哽咽,还带着一点颤抖,不知是在告诉别人,还是在提醒自己。 我说:这里不是我的家。 掌门沉默了片刻,说道:我与你说个故事吧。 不等我拒绝,又说:等你听完这个故事,我就告诉你那个孩子的消息。 我只好就范。 本以为又会听到大周散伙人之间的爱恨情仇,谁知他居然真的只是给我讲了个故事。 黄粱一梦的故事。 故事说完了也不解释,而是依照约定,和我说起了易水心。 前些天,侠风古道也收到了柳叶刀的传讯。他清楚你与那孩子关系匪浅,便托我们留意他的下落。应禅寺的一苦也来了信,说他逃出杭城后连杀数人,黄河帮帮主、吞星崖大长老、天枢观的灵澄道人、禅音山的隆慧法师,皆是他的刀下亡魂。小冬,你可曾想过,也许他并不如你所想的那样无辜。即便如此,你还是不肯与他割席么? 我摇了摇头,这些什么帮主、长老的,是什么人? 我见识过掌门像菩提祖师点化孙猴子一样点化易水心,他不会无端端叫出这些我根本没听过的名字。 果不其然,掌门也摇头,说:这是当年在九道坡截杀萧恪夫妇的人。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炸开了,我觉得自己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的困惑却没有因为这份明白而消减半分。 掌门问我:小冬,即便他是众人口中滥杀的凶徒,你还是不肯与他割席么? 他不是这种人。我也不是说这些人是萧恪之死的直接推手就活该被杀,我就是觉得他一定是有苦衷的吧? 我见过他怯生生拉着萧如观的手的样子,见过他小心翼翼向聂扶风道谢的样子,见过他看着萧如观被父母抱在怀里时眼里流露出的歆羡,也见过他面对聂无极时藏不住的孺慕。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永远停留在我睁眼看见他的那个瞬间。 鲜活的,可爱的,话痨又嘚瑟的。 他这不应该叫做滥杀,他就是想报仇,又没有选对方法。我语无伦次,搜肠刮肚地找着借口,我不会放弃他,也不能放弃他。我想拉他一把。 我又重复了一遍:我得拉他一把。 掌门看着我半晌,无端端笑了。 他说:你果然是哲青的徒弟。 写到最后突然想起剑三一个腰部挂件的黄字,千般障碍,不信无缘。 无奖竞猜,为什么说果然是谢哲青的徒弟(。 第37章 续黄粱其四 92 再见到易水心是一个月后。 眼见就要立夏,定军山上渐渐热闹了起来,有时就算不开窗,草丛里昆虫开会的动静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连吃了一个月炖腰花卤腰花,爆炒腰花拌腰花,我后腰的伤也恢复了不少,上下山这种剧烈运动不敢想,在院子里打打五禽戏太极拳还是不成问题的。 领操的是山羊胡,整天天不亮就来掀我的被子,美其名曰敦促我健康低碳地生活,说什么再不起床太阳就要晒屁股了。我朝天上搂了一眼,西边蓝色的幕布上还挂着白蒙蒙的影子。 糟老头子坏得很。 拜他所赐,这段养伤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苦不堪言、度日如年。睡眠不足,人当然不会有什么精气神,更惨的是这几天正赶上失眠,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数水饺,没酝酿出什么困意,肚子里先唱起了大戏。腹诽了山羊胡两句,下床准备去厨房偷它二两油吃吃,结果才一睁眼,差点没被窗外的人影吓得心跳骤停。 我跟人影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干巴巴挤出一句:你这久别重逢的惊喜是不是有点儿太大了? 人影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走,急得我鞋都跑落下一只,追在后头压低了声音喊他。 我说你再敢跑信不信我立马扯嗓子喊人?你也知道的,黄伯鸾住得可不远。 人影果然从善如流地停步回身。 他难得顺从,倒显得那句不怀好意的威胁有点儿无理取闹,我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只好沉默地盯着他。 他也不说话,眼睛被院里的风灯照得很亮,像伫立在幽暗海面上无声的灯塔。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易水心叹了口气也可能只是不耐烦的深呼吸,为了引我来侠风古道,不是连命在旦夕这种鬼话都说出来了,怎么现在倒扮起闷葫芦了? 也没拿刀逼着你一定要来。我嘟囔了一句,又问他:那你就真来了?不怕我和那帮人合伙要你的命? 易水心反问我:你会吗? 这个对话和几个月前何其相似。我听笑了,我说那你对我还真有信心。就没想过万一? 他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回应,甚至没有多思考一秒。 那也没什么。易水心说,城主救我性命,传我刀法,我生来就是要为你而死的。 这都什么歪理。 我出离愤怒了。 我给过你机会的。易水心歪着头,微微笑了一下。 我说你放屁,你什么时候给过我机会? 我说这话是为了泄愤,其实并不在意答案,他却真的掰着指头一件一件数了起来,说什么如果我不追究萧恪的死,如果我不离开侠风古道,如果这个,如果那个。我问他你听听自己说的这是人话吗?那是郑小冬的亲爹亲妈,你爹妈不明不白没了,你不想知道真相? 易水心老老实实地说:我不在乎。 我很快想起他那个放到小说里都嫌太可怜的身世,感觉像一拳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怪没劲儿的,只好搬出聂无极,试图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如果这些假设都成立,你难道就要顶着别人的身份憋屈一辈子?你到底懂不懂聂无极把刀留给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起山羊胡曾经的话,想告诉他聂无极也后悔了,所以才留下了本应和印心剑一起在停碑塔里吃灰的燕来。没有人生来就该做另一个人的替身。他不是高宠,我也做不来岳飞,这出挑滑车注定是唱不成的。 然而话还没有出口,我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 易水心是谁?聂无极官方认证过的传人,自在城板上钉钉的少城主,行走的聂语翻译机。我打算劝他的这些话,难道他就真的一无所知? 似乎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易水心摇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太迟了。他说。 93 直到易水心的影子彻底被夜色吞没,风里隐约的血气也被吹得很淡,我冷不丁瞥见他站过的地方多出了一小团东西,取了灯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快要干涸的血。 他受伤了? 我揣着迟来的担忧,惴惴不安捱过了剩下的半宿,天一亮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了掌门屋外。 大师伯也在,听了我的打算满脸写着不赞同。掌门倒还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样子,没表现出半点意外,问我是不是执意如此。我没回答是与不是,只说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易水心图的是报仇,我当然没法觍着脸劝他,收手吧阿祖。可是以暴制暴是报仇,查明真相同样能报仇。我想起前一晚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想做成一件事的冲动前所未有的强烈,像疾风也像烈火,不停地催促着我,追上他,阻止他,告诉他人生不过几十年,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人赔上一辈子。 我告别了掌门,急匆匆回屋收拾行李。快收拾完的时候,才发现大师伯居然还等在院子里,见我要出门,就招呼我一块儿坐坐。 这么多年过去了,树下的棋桌还没撤走,桌椅上堆着一层粉色花瓣,被我随手拂到地上,又叫山风倏地吹远。大师伯坐在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言不发。我心急如焚,又被那种带着怀念的眼神打量得不自在,一时有些坐立不安。可能是被我的反应逗乐了,他叫了我一声,问:真不用我派几个弟子帮忙? 一样的问题掌门刚才也问过,被我一口回绝了。 我说这说到底属于我的个人问题,好了赖了,成与不成都得我自己负责,没必要让你们跟着一起蹚浑水。 这话说完,我自己也愣了,一瞬间仿佛醍醐灌顶,忽然就领会了谢哲青要和侠风古道划清界限的理由。 大约是和我想到了一起去,大师伯也说:牛性固执!跟你那个师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又与我说起当年:当年聂城主风头太盛,因为行事无忌,几乎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以沉剑山庄为首的一帮正道更是欲除之而后快。他出事时,哲青因寒毒发作卧病在床,未能及时赶往救援,此事便成了他心中的遗憾,一直耿耿于怀。后来聂城主被传是杀害姐夫的凶手,哲青更是对此愧疚不已。他原本是好心,认定萧恪之死疑点重重,这才一再要求开棺验尸。谁成想竟是好心办了坏事。 我听得一愣,不由得追问:为什么?是萧恪身上的毒有什么问题? 大师伯苦笑一声:毒是西风不假,可事后青女告诉我们,西风里有一味西疆独有的药,早在百年前就已近乎绝迹。 没等我反应过来,又听大师伯接着说道:你说巧也不巧,这传说中连西疆皇室子孙都未必能有的药,正是柳叶刀送给萧恪夫妇大婚的贺礼。 我瞠目结舌,彻底听蒙了,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问:那、那这个难道不能用来证明聂无极无罪吗? 大师伯反问我:凭你师父与聂城主的关系,你认为他会怎么做? 凭谢哲青和聂无极的关系,他当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替对方脱罪。 我不假思索正要开口,却忽然在大师伯的沉默中悟出了一件事只靠这么一条单薄的证据,其实没法证明聂无极的清白。柳叶刀的这份贺礼,与其说是无罪证明,还不如说是补刀的凶器。乌图的书里记载西风因为阴毒太过被皇室当作禁药,这种植物也因此被大范围地销毁。但这仅仅是异族人的一面之词,在很多人眼里根本不足取信。退一万步,即使把沉剑山庄拉下水,聂无极身上的嫌疑还是洗不掉。 换句话说这就是个无解的死局。 这就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啊。大师伯仰天长叹。 我也有些感慨。 我不合时宜地想起蝴蝶君的故事。想伽利马拒绝相信不愿面对,偏偏宋丽玲执拗又坚决地脱光了衣服,把完整的自己袒露在昔日的爱人面前。他在追求原本漂浮在空中的真实。 无论如何,萧恪因聂无极而死,这就是真实。 赤裸裸、血淋淋的真实。 第38章 续黄粱其五 94 临行前大师伯送了我三句话,小心柳叶刀、一苦不可尽信、遇事去沙州一带找七师叔。 我一下让他说没电了,心说您这三句听着有那么点儿道理,往深了一琢磨是一条也用不上。可人怎么说也是热心肠,仔细品品,还有种莫名的感动。我不由分说,好好跟他拥抱了一下。 约莫是不怎么习惯这么直白热情的表达方式,松手的时候大师伯抬手给了我一巴掌,说我多大的人了,还跟这儿撒娇。 我当场表演了一个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我说大、大师伯,腰腰! 闹腾了一通,终于翻身上了马,我回头挥挥手示意他快回。大师伯像是哽了一下,让我万事小心,摆出一副实在混不下去就回来的乡亲父老的架势,告诉我,侠风古道永远是我的家。 我哼哈应了两声,一夹马肚,没带走一片云彩。 原本我打算去熊耳山找那个叫一苦的和尚。他跟郑小冬现在该改口叫萧如观了,是老熟人,在江湖上的地位也算举足轻重,想替聂无极翻案,这人的确是个好选择。结果路赶到一半,在城外的茶摊上休息时听人议论才知道,柳叶刀最近正打着给自己过寿的旗号,召集各路英雄好汉,一起讨论怎么防止西疆余孽死灰复燃。 括弧,此处的余孽主要指代的是易水心,右括弧。 听得我是眉头直跳,满脑子想着柳叶刀才多大岁数就敢说过寿,也不怕折寿。再一听,原来一苦也在受邀的名单上。要不是去杭城跟去熊耳山是同一个方向,我能当场把柳兄活吃了。 为什么吃柳兄不吃他爹? 傻子都知道柿子得挑软的捏啊。 这回再来沉剑山庄,我的待遇和上次可谓是天差地别,别说侍从、弟子,就连柳叶刀本人的态度也大变样,就差没像当初自在城外认易水心一样,执手相看泪眼,再来一句贤侄了。只有柳兄初心不泯,一见我就筋鼻子瞪眼,顺带跟身边的小厮阴阳怪气:真是勤学苦练不如有个好爹。 我心甚慰,决定不计前嫌和他握手言和。 我说是啊,有个好爹就是了不起啊。 不过咱俩到底谁是勤学苦练,又是谁有个好爹呢? 柳兄想必也很感动,又开始呼哧呼哧喘起了粗气。 果然还是要少熬夜多锻炼,这个年纪居然虚成这样,也太拖我们年轻人后腿了。 95 一段时间不见,柳叶刀打圆场说瞎话的功力明显见长,遇事不问青红皂白,先训了儿子一通。训完了,回头问我,贤侄光临寒舍有何见教啊当然了,原话肯定没有这么狗腿。热脸贴了我的冷屁股以后,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跟身边人打哈哈。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17) 这谁看了不夸一声唱作俱佳? 我引着一苦到了个僻静的角落,还没开口,他先阿弥陀佛了一句,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与柳施主生了嫌隙,说他也知道我和易水心情投意合,啊不是,情同手足,出了这样的事大家都不想的,不如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聊天。 你饿不饿,我下碗面给你吃啊。 别念了,师父。 我被劝得头晕脑胀,差点连找他的目的都忘了,伺机而动了半天,总算逮着一苦换气的间隙,插嘴问他:什么叫找易水心合作是你们共同的决定? 一苦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过了好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他愧对萧恪。 一苦说,当年萧恪夫妇命丧九道坡后,曾经有人在鹤鸣山附近看见过聂无极带着一个孩子。那孩子细脚伶仃的,简直瘦得可怜,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萧如观还是个看不出美丑的豆芽菜的时候,就已经被送到了山上修养,一苦只在满月宴上见过婴儿时期的他,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大好,这时自然而然地就把聂无极身边瘦小枯干的孩子当成了萧如观。后来,聂无极的所谓阴谋终于败露,人人都知道他收留这个外甥,就是为了找到被萧恪藏起来的山河社稷图。 柳叶刀找上了应禅寺,说是不能让孩子在杀父仇人身边长大,要把他带回中原。一苦深以为然,默许了柳叶刀私下找到易水心,要他跟中原合作,除掉聂无极这个大毒瘤的行为。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问一苦知不知道易水心当年才多大,他捻着念珠的动作顿了一下,只叹了口气,不肯说话。我看懂了他的反应,再想起临行前大师伯的嘱咐,一颗心当场凉了半截。剩下的半截不见棺材不落泪,还在执着地挣扎。 行吧,先不提当年那点糟心事,只说萧恪。我把大师伯告诉我的那点往事掐头去尾,拣重点学了一遍,问他:大师怎么看? 大师干脆把眼睛也闭上了。盘手串的速度也快了一点,活像要把什么东西撇在身后。 意思是只要我转佛珠的速度够快,烦恼就追不上我? 大约是也觉得装聋作哑不是那么回事,一苦说:萧大侠若是泉下有知,必不愿见你沉溺在这些无谓的往事中。 他叫我放下。 这句话说得很有点意思,我摸着下巴绕着周围转了一圈,越想越觉得是那么回事,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是不是也想过聂无极很有可能是被冤枉的,所以听完了我说的事儿才这么淡定? 一苦没说话,但是身后冷不丁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枯禅大师说得一点没错,聂无极那厮杀心太重,留他在世早晚是个祸害。杀了他可是天大的功德,要不是那姓易的小子野心太大,我等也不至于对他赶尽杀绝。 我先是被吓得一激灵,回过神来,连忙向一苦求证。我说不是吧大师,你们出家人也搞意欲莫须有这一套? 听墙角那个好像对我的大不敬非常不满,扯着嗓子和我理论:小子,枯禅大师的预言可从没出过错,说他是个乱世的魔头,他就是魔头! 我说你可闭嘴吧,你说的这些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我要听一苦说。 一苦又是一声阿弥陀佛,一席话说得大义凛然:能为世间除去此獠,堕入无间,吾不悔。 我哑口无言了好一会儿,一时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被他的牺牲精神感动了,还是被他的不要脸镇住了。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越发感觉自己好像在看一出闹剧,滑稽荒诞,偏偏台上的人信念感异常强烈,丝毫没觉得手里的剧本有什么不对。 想到这儿,我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肝脾肺都要被冻结成冰。 缩在身后的手情不自禁地攥得更紧了,我忽然有了一个不大好的猜测,然而看向正打量着我的两个人,不知为何又一个字也问不出口。四周的一切似乎也因为我突如其来的恐惧变得扭曲。听墙角的壮汉背着的厚背刀上系着块红布,我看那块布荡啊荡,越发的不像布。 像吊死的人。 慌乱之中,我仿佛听见了陈清风在叫我。那声音像赶尸人的铃铛,又像迷雾里突然亮起的灯,一下把我拉回了现实。肩上一沉,我回头一看,是陈清风伸手拍了我一下。他脸上还挂着我很熟悉的笑容,好像对什么事都满不在乎,又有一点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嘲讽。 陈清风看都没看那两人一眼,搭在我肩头的手一揽,搂着我转身就走。背刀的壮汉在后头喊了一声,我想说些什么,转到一半的头却被陈清风死死摁住了。 陈清风说:早跟你说了,别跟傻子玩儿。 96 先前的不适顿时一扫而空。 气得我七窍生烟,恨不得掐着他脖子,逼他把我堵死了的思路重新打通。我说你可真是我的克星啊,你来之前我可眼看着就要想明白了,结果你一来,好嘛啥都没了。 离了一苦和陌生壮汉,他的笑容明显真诚了不少,一副哥俩好的架势撞了我肩膀一下,说:我早说过不会再瞒着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 我乜乜着眼睛看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可信。显然是看出了我的怀疑,陈清风笑容不变,为了表现我的诚意,先告诉你一件易水心查到的事。 一个多月不见,这人好像又找回了和我相处最合适的模式,这个提议简直让我抑制不住地心动。我只思考了一秒就放弃了无谓的矜持。 萧恪离开博陆前见过一伙沉剑山庄的人。 我呃了一声。我说你有点村通网了啊,这个易水心早就跟我提过了。 陈清风摇摇头,没再继续卖关子,知道为什么萧恪明明决定了要金盆洗手退隐江湖,那天又会跟着那伙人离开吗? 因为他们带来了一桩与聂无极有关的消息。 那些人告诉萧恪,聂无极在列印山遇了险。 列印山在南粤西南,瘴气四布,鸟兽难存,单凭几个沉剑山庄的普通弟子,只怕聂无极没救上来不说,还要把自己也搭进去。 可当萧恪快马加鞭赶到了列印山时,看到的却是几大门派的精英联手要杀聂无极。他来不及细想,急匆匆出手想阻止这场争端,谁成想那些精英到了他的剑下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于是救人成了杀人,大侠成了魔头。 陈清风说:你应该也听说过,萧恪原本已经认罪,公审当前,却又不知为何突然狂性大发。 见我点头又问我,知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不过我猜他也并不是真的想听我漫无边际的猜测,于是很快就揭晓了答案。 因为有人告诉他,聂扶风出事了。 我一愣,觉得有点跟不上他的节奏,我说你等等,我一直以为萧恪是智将型的人设,结果居然不是吗? 有人说聂无极出事了,他信了,然后被坑了。现在又有人告诉他,聂扶风也出事儿了,他居然又信了? 由此可见反诈意识不强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陈清风像是听蒙了,盯着我半天说不出话,突然莫名其妙地大笑了起来。 是啊,他又信了。明明是笑着的,他的语气里却有股说不出的难过,萧恪做了一辈子锄强扶弱、为国为民的大侠,到头来竟然死在了关心则乱、重情重义上。你说可笑不可笑? 可笑。 怎么不可笑? 拼图的最后一块终于被补全。我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一个古老的笑话。问:要把萧恪装冰箱,拢共分几步。 打开冰箱门,把萧恪放进去,把冰箱门关上。 而要杀死萧恪,远比把他塞进冰箱里要简单得多。 只需要一步。 找出他从没掩饰过的软肋。重视友情,就用他的朋友威胁他;重视亲情,就用他的亲人做诱饵。就算钩直饵咸,也不怕他不上钩。 这是谋杀! 我难以置信,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到陈清风跟前。 这是谋杀。陈清风赞许地点点头,很快又一转话锋,问我那又如何。 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是暴行,是罪恶。可若是一万个人杀了一个人呢?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正义。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郑:喂,妖妖灵吗,我举报有人犯罪。 第39章 续黄粱其六 97 那么你呢?你在这其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 有那么一瞬间,陈清风的目光忽然利得像一支离弦箭,挟着漫天霜刀雪剑,要刺穿面前连我在内的所有障碍。可忽然间,他又衰弱下去,仿佛风停云滞。 我是帮凶。他说。 陈清风对聂无极的观感不佳。他这人过得其实也挺拧巴,看上去吊儿郎当没个正形,骨子里居然是个守序善良,对后者那种放浪形骸睚眦必报的处世风格不能说接受良好,只能说是完全吃不消。之所以能相安无事那么多年,萧恪和谢哲青功不可没。 可以说,陈、聂双方薛定谔的友谊,全靠萧、谢两人维系。如果有人分别告诉他们俩,萧恪或者谢哲青和对方同时掉进了水里,那他们的选择里一定不会存在救对方这一条。 不往水里通电已经是看在某人面子上做出的最大让步,救人?开什么玩笑。 所以,当柳叶刀找上陈清风,说萧恪被聂无极牵连做了糊涂事,求他帮忙的时候,他想都没想就信了。甚至没多听一个字。因为在他的世界观里,这就是聂无极会捅出的篓子。 当年几大门派在九道坡围杀萧恪,陈清风是最后一道关卡,原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战如果说萧恪的战斗力是100,那么疯了的萧恪绝对是在这个基础上再翻个十倍不止,没想到萧恪一见他就清醒了。 萧恪只问了他一个问题,聂扶风在哪里。 陈清风当然答不上来。于是萧恪看着他,眼神从错愕、愤恨到失望透顶,最后,双眼一闭,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君子剑抹了脖子。 风停云滞,英雄难为。 我不该答应柳叶刀出手阻拦萧恪。陈清风说着,也合上眼,很痛苦的样子,那是我此生最追悔莫及的决定。 我向来是一个没什么共情能力的人。这句话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是,我已经在大润发杀了十年鱼,我的心早就跟我杀鱼的刀一样冰冷。所以我没办法对他当下的愧疚感同身受。 我只会问他:所以你选择让易水心帮你一起承担痛苦? 陈清风的表情凝固了。 我直觉自己找对了人,于是追问他:那帮人要易水心杀聂无极这事儿,你也知情? 见他终于没动静了,我假笑了一下,看不出来你跟柳叶刀那货还是一路人。 98 出了沉剑山庄,我在附近的一家茶楼又坐了一会儿。 这家茶楼我和易水心也来过,他要了桂花香片,本着对他口味的信任,我也点了一杯。不过我不懂茶,不大喝得出好坏,易水心跟他的小尾巴聊这些,我就闷头吃茶点,吃着吃着,无端端想起了邓灯灯。 一样的茶,一样的点心,一样的茶客聚在一起聊八卦,就连跑堂的那个伙计也有包打听之类的称号,只不过我在的几次,茶楼的生意都很不错,他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工夫大展身手。 可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 我趴在桌上听楼下的琴声,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迫切地想要见到易水心。不为让他答疑解惑,更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的想他,纯粹就是想抱他一下。 哪怕这个拥抱来晚了这么多年。 可事实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能通过江湖快马飞报粗略地判断他的死活。 今天杀了这个人,明天又和那个人起了冲突。这些说不清是新闻还是讣告的只言片语,放在过去我压根不会注意,没想到现在居然成了一种无言的慰藉。 我好像在放一只飞得极高的风筝,穷尽千里目也看不见它的影子,只有手上绷得紧紧的线还能证明它的存在。 后来,消息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幸运观众的死亡方式也越发不讲究,就好像易水心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他的刀也像他的人,一天重过一天。 意识到这一点,我终于想起自己似乎应该觉得恐惧。于是我又开始做梦。 有时是易水心倒在血泊里,另一些时候,他虽然是站着的,可身上、刀上爬满了人,因此被拖得脚步不稳,踉踉跄跄想走到我面前,却在离我一步之遥的地方终于被拖垮了。就在他摔倒的同时,地面突然变成了一大片血池,无数只手从水底探出头,争先恐后地攥紧易水心的四肢,要把他整个地拽进血水里去。 而我被无形的力量控制着站在原地,只能徒劳地伸手,然后眼睁睁看着自己和他的指尖失之交臂。 到最后,易水心几乎全部陷了下去,只剩一双眼睛还固执地望着我。 很奇怪的,我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了三个字。 你活着。 99 和陈清风分开后的这段时间里,我又去应禅寺找过几次一苦,也拜访过不少和萧恪称兄道弟过的人。人是见到了,结果一听我的来意,拒绝的动作整齐划一。 不行、不能、帮不了。 要是就我一个,那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可我身后还有门派呢。 贤侄啊,斯人已逝,你要学着向前看啊。 起先我还会不解、愤怒,可渐渐地,那些惊涛巨浪一样的情绪开始变得平静。我只觉得滑稽。 萧恪为了世界和平殚精竭虑了一辈子,到头来除了几个老朋友,竟然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真正的死因。大家各显神通手段尽展,说白了也不过是想用他的死做文章,好从中多挣几分利。 一苦图的是消灭聂无极这个魔头,柳叶刀意在武林盟主的地位,其余的江湖人对乌图秘宝垂涎三尺。很多时候我看着那些神色各异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陌生,觉得他们不像人,更像被血腥味吸引、蜂拥而来的苍蝇。 披人皮的苍蝇。 第40章 续黄粱其七 100 中秋前后,我终于看清了求人不如求己的现实,决定从这个泥汤子里跳出来,单飞。 单飞途中路过阳平城,山羊胡不知道从哪儿听来了消息,拉着十好几个弟子守在城门口,说是要代表几个叔伯对我致以诚挚的问候。那阵仗,知道的知道是在等我,不知道的恐怕得以为是六扇门在实施抓捕任务。逮着我以后,他带着一大帮子人浩浩荡荡进了饭馆,估计是没吃芹菜,口气不小,扬言要请客。 我问他你把易水心卖了?气得他嘴唇上的两撇胡子一蹿一蹿的,像精神小火,问我:我像那么不靠谱的货吗!? 笑得我直耸肩膀,意有所指,说那可说不准,君不见那浓眉大眼的不也叛变革丨命了? 估计是这话不好接也没法接,山羊胡不说话了,沉默地吃起了馍。 一年没来,饭馆还是那个饭馆,羊汤膻、酒呛人,台上还是那出慷慨就义的戏码,单童穿一身红得赛血的衣服扯着嗓子唱单童一死心还在,二十年报仇某再来。好在山羊胡这回没问我观后感,否则我高低得让他给我报个风湿的工伤。 山羊胡好像真的就是来请我吃这么一顿饭,吃完了,也不问我未来的打算,又带着那群六扇门捕快似的年轻人浩浩荡荡地要回山。 我喊了他一声,回头让张师伯上点儿心,不能他喜欢听斩单童就一天照八顿那么唱吧? 想了想,又补了两句:还有,告诉他是时候找个衣钵传人,替他做菜看店算账了。上年纪了该服老,天天山上山下这么折腾,我怕他退休之前,他那个三十年的老寒腿得先罢工了。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18) 话刚说完,我自己先乐了,说怎么像在交代后事。山羊胡多半是还沉浸在我是怎么知道小饭馆是侠风古道产业之一的疑惑中,一句捧哏的话都没说,后厨倒是蹿出来一个人影,抄着铲子要揍我。 张师伯边追边骂:早说了不让你跟黄伯鸾那个傻子玩儿,他嘴上没个把门的,你也不知道忌讳? 不过古贤人曰的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慌不择路任人宰割的我,二话没说,顺着山羊胡偷偷指出来的明路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快看见城门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又回了一次头。正午时分,街上熙熙攘攘都是人,肩抵着肩,手贴着手。侠风古道没有统一着装的传统,我抻长脖子张望了一圈,没一个熟面孔,心里不由得有些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怅然若失多一点,还是松一口气多一点。 日子要继续过,路也得往下走。 我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正打算出发,冷不丁听见喧哗的人群里传出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你口口声声说这姑娘抢了你的钱,可人家一个弱女子,拿什么抢你! 话音才落,又听我身后响起一句:秋十,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我看看身后怒气冲冲的齐云舟,再看看面前鸵鸟似的低着头的秋星鹭,只觉得才生出来的豪情壮志就像小女孩的火柴,被寒冬腊月的风雪一吹,呲地一声灭了。 果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101 继给祖师爷烧厕纸和当着人面说坏话之后,又来替仙人跳没要到钱的骗子们讨公道,不得不说,秋星鹭的确是个很擅长制造惊喜的人。 为了表彰见义勇为的五好青年,我请他到路边的小摊喝茶。当事人捧着杯子,恨不得把脸埋进去似的,瓮声瓮气地解释:我那、那不是以为能行侠仗义一下嘛 齐云舟本来看着都快消气了他这个气跟夏天的阵雨一样,来得突然,去得更突然,听他这么一说,当啷一声放下杯子,我说过什么来着?让你别管闲事,你可倒好,我转个身的工夫直接上手了是吧?你说你长个耳朵有什么用? 秋星鹭的嘴唇动了动,我离得近,听清他嘟嘟囔囔说了两个字:摆设。 趁着齐云舟还没到失控暴走打孩子的地步,我赶紧出声打断了他的施法,问他们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秋星鹭抢在前头,说是听说我在定军山,特地来慰问一下病患。我笑他消息更新得太慢,我这都能写一本东周列国志的了,你才听说我在这儿? 他看样子还想再贫两句,可以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不耐烦听人扯闲篇的齐云舟打断了。 上个月我们在潭州碰上易兄,说了两句话。他好像很局促,右手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和食指搓在一起,分开没多久就听说碧水宗出事了,我们才知道他是去他看着挺不好的,你没想过劝劝他吗? 我很久没见过易水心了。我托腮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儿意兴阑珊,怎么,有人让你来给我当说客? 齐云舟肉眼可见的慌了,忙不迭地解释:不是,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打算,我们 他说着,突然泄气了似的,重重叹了口气,给了边上的秋星鹭一脚,我是说不明白了,你来。 这一脚明显是下了狠工夫,我只觉得五官都挤到了一起去,咬牙切齿地喊了他一声。我说齐云舟,不能因为我揭穿了你的图谋不轨,你就要杀人灭口吧? 想让你师弟救场你踢他啊,踢我干嘛! 齐云舟一愣,弯腰看了一眼,起身的时候满脸尴尬,结结巴巴地向我道歉。秋星鹭终于看明白了这出戏,差点笑到了桌子底下去。 之前严肃的气氛一扫而空。 我算是看明白了,跟这俩人在一起,注定了是严肃不起来的。 秋星鹭放下茶杯清清嗓子,慷慨陈词道:总之就是一句话,就算是天塌下来,我跟我六哥也一定会给你们撑起来的。 我满腹狐疑,看了齐云舟一眼。 我问:长青宗主居然没把他腿打折了? 偷跑出来的。齐云舟言简意赅。 秋星鹭气得直跳脚,痛斥我的无情行径,声称自己一颗赤诚的少男心碎了一地,要找我索赔。我不走心地送了他一句对不起,转头找齐云舟追问起了细节。 主要是怕他回去以后被师父清理门户。 齐云舟多半是听出了我的担忧,给我喂了颗速效救心丸,易兄这件事,师父心里有数。让我追出来也只是担心小十莽撞,惹了祸没法解决。 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我们是真心实意想为易兄做点什么,又怕好心办坏事,才来问问你的打算。要是不方便说我们跟着你就是。 我扯了一下僵硬的嘴角,感觉自己皮笑肉不笑的。我说你们也挺有意思的,不怕易水心真是坏人,给长青宗惹麻烦? 齐云舟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凝重,没说话。倒是秋星鹭应了一声:师父说他当年做了错事,现在正想方设法弥补呢。诶六哥,师父还能承认自己做错事呢? 我跟齐云舟对视了一眼,在对方看到了相同的无奈。 结了账以后,我们准备出城。秋星鹭一马当先,雄赳赳气昂昂走在最前头。齐云舟不声不响地落在最后,冷不丁叫了我一声。 我听他沉默良久,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无论如何,你和易兄都是我们的朋友。 这句话有些分量,好悬没砸得我眼冒金星。我抬手按了一下心口,回头无言地看了他好一阵,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就要按捺不住心里的冲动告诉他,可别拿我当朋友了。 毕竟谁家朋友会想方设法骗他送死呢?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郑小冬,良心已经大大的坏了,所以我只是扭头避开了他那双和他师弟亮得如出一辙的眼睛,说了声谢谢。 黄:为什么是风湿呢? 郑:因为太潮了。 黄:什么烂梗!! 第41章 续黄粱其八 102 我们仨一路向西,去走一趟没有沙师弟也没有白龙马的取经路。 我当然是必须是也只能是孙大圣,唐僧这个角色则是当仁不让地落到了齐云舟头上。秋星鹭追着我问那他是谁,我不胜其烦,只好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你是祖师九天尚父五方都总管北极左垣上将都统大元帅天蓬真君。 别拿卞庄不当天蓬元帅。 秋天蓬领到可心的角色,心满意足地走了。我一抬头,齐御弟正用一种相当一言难尽的表情端详着我,半晌,从嘴里蹦出两块玉来:佩服。 服得我一头雾水,直到跟着驼队出了关才反应过味儿丫儿不会以为这么长一名号是我临场发挥临时起意现诌的吧?我心情复杂,于是也用同样的表情盯着齐云舟的后脑勺,学他说:佩服。 队里的向导告诉我们,台石关以西几乎全是昔日乌图的属地。国力最强盛的时期,就连台石关也被囊括在内,称作碎叶城。 他是个长得非常异域风情的男人,眼睛好似金色沙漠里两汪映着蓝天的湖。 台石镇有很多这样的人据说都是乌图旧民,像羊圈里的绵羊一样,被中原朝廷圈养在这里。不过这些人大都是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对中原的仇恨已经淡得快要尝不出味儿,只在特定的几个日子里会不经意地想一想故国,听我提起聂无极和自在城更是全无反应。 我觉得奇怪,还是经齐云舟提醒之后才想起来,聂无极其实并不是他的本名。 可别说是我,恐怕连作者本人都未必清楚他那个从没被提起过的,本来的名字。 我正惆怅着,一边的秋星鹭已经和向导混成了铁磁,俩人凑到一块儿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说什么。他侧身坐在骆驼上,因为怕晒戴着顶斗笠,沙漠里偶尔刮过的风掀起上面的白纱,像符节上的白旄。我看得久了,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想起易水心。想有朝一日,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以后,一定要带着他再来这里转转。 追风、逐日、吃沙子,看风吹起他斗笠上的白纱,像潺潺的月光,流动的白云,融化的雪。 入夜以后,驼队在居延海边生火扎营休整,秋星鹭终于舍得跟他的新朋友分别,鬼鬼祟祟,拉着我和齐云舟找了个背风的角落,压低了声音八卦道:白天跟什叶唠了两句,你们猜,这帮人是去西疆干什么的? 齐云舟本来是个正经人,可不知道为什么,一跟他凑到一起就容易降智,这会儿重点明显歪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拿话刺他:唠了两句?两句? 连带着把我的重点也带跑了:哪个十?你那个十还是石头的石? 秋星鹭看看他师兄又看看我,恨不得把脑袋抓成鸡窝,说正经的呢!他们要去羯丹山,去朝圣! 朝圣?齐云舟露出诧异的神色。 你说话那么小声干什么?秋星鹭推了他一把。 那你说话那么小声干什么? 因为官府那边不让他们去啊,这是禁令,当然不能嚷嚷的人尽皆知。 我看着好笑,忍不住也小声问了句:禁令? 秋星鹭脸上写满了崩溃,反问我:你又是为什么说话这么小声? 说完,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竟然是齐云舟没憋住,先笑出了声。 我跟着他们笑,余光不经意扫过湖边的驼队,心里没来由地一动,没再刻意压着声音,喊了秋星鹭一声。后者夸张地哆嗦了一下,三两步蹦到离我十万八千里的地方,警惕地观察着我。 你别这个口气啊,秋星鹭搓了搓胳膊,我一听你这口气就知道准没好事。 我嘿嘿一笑,富贵险中求嘛,年轻人,空手套白狼这种行为不可取啊。 他沉默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也觉得我说得有理,问:你先说说要干什么。 我又向湖边看了一眼,驼队里有个蒙着脸的黑发女人,跟我对上眼后微微一颔首,像是在打招呼。 你们想不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乌图宝藏?我问。 秋星鹭先是一愣,又突然扑上前来捂我的嘴,一边还不忘训我:祖宗诶,你可小点儿声吧,这么要老命的事儿,你这么大动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吗? 我让他少整这些虚头巴脑的,一句话,去还是不去。借着不远处的火光,我看见他的眼珠左右游移了一下,似乎是想看看齐云舟的脸色。但很快地,他又收回了目光,深吸口气,斩钉截铁:必须去! 说完,欢呼一声,欢欢喜喜跑回了人堆里。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智障儿童欢乐多? 我感慨万千。 正想招呼齐云舟一块儿走,回身却看见他一脸严肃,眉头皱得快能夹死苍蝇,看着我欲言又止,结果到最后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103 天一亮,我催秋星鹭问明羯丹山的方向后,提出要和驼队分开。 向导打量了我们一会儿,神情没什么意外的成分,反而有些如释重负,甚至慷慨地分了我们一点干粮和水,还有两匹骆驼。秋星鹭不明所以,吐槽了一路对方翻脸不认人,齐云舟罕见地没教训人,坐在他身后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叹了口气,代替了齐云舟的角色,解释道:多半是人家看出咱们不是什么善茬,怕过几天到了圣地再闹出点什么事,晦气。 秋星鹭睁大眼睛看着我,像只小狗,说冬哥不愧是我冬哥,知道的真多。我瞥了齐云舟一眼,没敢抢功,问他你六哥知道的不比我多,只夸我不合适吧?他撇撇嘴,不大高兴的样子,他还缺捧臭脚的? 不过他的不高兴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很快就又被其他东西吸走了注意力。 不是,什么叫不是善茬啊?我这么慈眉善目宝相庄严,像那种会惹事儿的人吗? 沉默了一路的齐云舟终于开了腔,那可未必,人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 这话意有所指,我猜原本是为了点我,可他说得实在很在理,我听得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直夸他这话上道。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我翻身下马,拉住背上剑囊的袋子向前一拽,抽出顺势转到面前的君子剑剪了个腕花,看向身后无边无垠的沙海。 美女,我留意你很久了,你从台石关一路跟到这儿,不会是看上谁了吧? 沙海当然不会回应我,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太要紧的事。 我丑话说在前面啊,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二条,偷窥、偷拍、窃听或者散布他人隐私,是要处五日以下拘留或者罚款五百块的。虽说对我这种人中龙凤有欲望是人之常情,但是你要是犯法了,咱们可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话音刚落,远处而来的风里突然多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怒气冲冲的三个字:你放屁! 上钩了。齐云舟冷笑一声,一边把急得抓耳挠腮要下地的秋星鹭按在了骆驼上,老实待着,别添乱。 话音刚落,天尽头掀起一阵狂风。风沙中隐约能看见一个人影,还是驼队里黑衣蒙面的造型,手里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两个环形兵器。我认出了那对乾坤圈,心里顿时涌现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感动,说话的语气也和善了起来。 我很民主的,拘留还是罚钱,你选一个吧。 我说什么来着? 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郑:不装了摊牌了演不下去了? 易:你的话能不能像你的钱一样少一点? 郑:这没你的戏份,收声_ 第42章 续黄粱其九 104 乾坤圈速度快得惊人,一声唿哨过后,人已经出现在了不远处。离得近了,被一闪而过的光晃了一下,我才看清她手上提着的原来是两把弯刀。 几乎是在看清那对兵器的下一刻,齐云舟猛地推了我一把,走! 他的动作比这话更快了一步,话没喊完,人已经翻身上了骆驼。 他这一推,恰好把我推出了乾坤圈攻击的范围。我踉跄了两步,看了他们一眼齐云舟那匹骆驼的屁股挨了主人一刀,发出几声奇怪的动静,疯疯癫癫地跑远了,在有所反应之前,先被贴着脖颈划过的刀吓出了一身冷汗。退避之间,手上的君子剑已然递了出去,刀剑相击,金石之声震得漫天尘土飞扬。 继承了萧如观的功夫以后,我遇上的大多是明月臣这样的同龄人,武力值相近,真打起来也像菜鸡互啄。然而面前这人显然是个硬茬,我躲过了她接连而来的攻击,扭头想把嘴里的沙子呸干净,结果才一张嘴,喉头一甜,哇地先吐了口血。刚一直腰,那两轮弯月不依不饶地又缠了上来,我不是她的对手,三招才过就被按倒在地上,剑也被踢得远远的,任我快把胳膊伸断了也没能够着。 大约是对我狼狈的样子十分满意,乾坤圈非但没当场痛下杀手,还很有闲情逸致地和我唠起了家常。 小郎君,劝你还是少费些力气。再挣扎下去,要是被我这刀误伤就不好了。 我深谙听人劝吃饱饭的道理,从善如流地放弃挣扎。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19) 片刻后,只听乾坤圈嗤笑一声,一把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问:怎么不和你的两个朋友一起跑?怪没意思的。 我背对着她,眼珠子差点被领子勒出了眼眶,没好气地回赠了一句:那你倒是松手啊! 那可不行。身后传来她做作的笑声,放了你,谁来带我去找乌图秘宝呢? 我听得好笑,问她,你看我像傻子不? 乾坤圈闻言,竟然真的凑到前头端详了我一会儿,评价道:长得倒是蛮机灵。 我笑得更厉害了,我说你也知道我不傻,怎么还能问出这种但凡是个碳基生物都问不出来的话呢? 话音才落,刚松了一小圈的领口又是一紧,乾坤圈一改先前的暴躁行径,耐心颇佳地回答我:山人自有妙计。猜猜看,长青宗那两个小东西跑到哪儿了? 她的手攥得太紧,勒得我眼冒金星,两只耳朵也像被棉布遮上了,听什么都是朦朦胧胧的。轰鸣之中,我听见自己快断气似的声音 我倒没什么所谓。可长青宗主的爱徒不明不白的死在沙漠里,猜猜看,他会不会去找你主人的麻烦? 桎梏着颈项的力量骤然消失,我被惯性推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不知不觉间,捂着耳朵的棉布被人撤走,四周的声音渐渐清晰。我听见乾坤圈厉声问道:真当我不敢杀了他们? 你大可以试试,看我接不接受你的胁迫。 很奇怪的,得到这样的回答,乾坤圈反而开怀大笑。 齐小郎君可听见了?你甘心交托生死的朋友,可是毫不在意你和师弟的死活呢。 105 齐小郎君。 我扣着沙地的双手猛然握紧,扭头一看,不远处站着一伙蒙着面的人,一水儿的黑衣裳,当中仅有的两个例外正被人挟持着,脸色惨白。 看清那两张脸的刹那,我只觉得脑子嗡地炸开了,像是全身的血气都汇聚在那里,一同庆祝我和我算不上朋友的朋友一起在沙漠里发烂发臭。我当然没有错过秋星鹭眼里一闪而逝的受伤,也把齐云舟变幻的神色尽收眼底,可是开弓从没有回头箭,我只能摇摇晃晃从地上爬起来,看向乾坤圈。 就算当着他们的面我也敢说,我压根不在乎这两个人的死活,我们甚至都算不上朋友。拿他们威胁我?昏头了吧你。 齐云舟怒气冲冲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很快又被制住他的人捣了一拳,不得不消停下来。我咂咂嘴,无端端尝到了一股苦味,比中药凉茶双黄连加在一起还要重。 那晚在居延海边,我给过你机会,齐云舟。我说,你自己不中用,死了不能怨我。 这话出口的瞬间,我好像突然领会了易水心曾经的心情。 乾坤圈免费看了一场兄弟阋墙的大戏,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啪啪拍了两下巴掌,叙完旧了?是不是也该听我说两句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慢慢朝我走近,神色看上去十分松弛,手里的两把弯刀却连一秒钟的松懈也没有,看得我不由得也绷紧了全身的肌肉。那群绑匪里的头子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我全部的注意力都用在了乾坤圈的脚下,顾不上细听,只能任那些模糊不清的话语流水一样从耳边滑过。 奇怪的是,这么千钧一发的时刻,我居然莫名其妙地想起还在家的日子。 那时我刚参加完人生中第一场至关重要的考试,赋闲在家,没有什么告别青春的实感,只觉得从头到脚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无聊。我爸看不惯我一天天五脊六兽地在家里瘫着,索性又喊上几个朋友,带我进山打猎。 我矮着身子蹲在灌木丛里,听他把声音压低到极致,告诉我要放松。 我于是也依照他说的,集中精神,放缓呼吸,想象自己缩小、下沉,最终化作广袤瀚海中的一粒沙。 随着乾坤圈和我之间的距离渐渐缩短,周围的一切好像也在不断坍缩再坍缩,热风和黄沙被挤压,糅合成一大块琥珀,把天地之间所有的东西都包裹在里面。一时之间,好像连空气的流速也慢了下来。 一步,两步。 乾坤圈的每一脚都踩着我的心跳。 最后一步落下的同时,脑子里传来了枪响,我大喊一声看剑,攥了半天的右手向外一撒,在黄尘飞扬中猛然抽出绑在小腿上的短匕,用力掷向擒着秋星鹭的黑衣人。 目标应声而倒。 这是我两辈子加起来开过最准的一枪。 第43章 续黄粱其十 106 提到喉咙眼的那口气还没咽回去,秋星鹭突然大叫一声:冬哥,身后! 电光石火之间,我硬生生抑制住连滚带爬趋利避害的本能,顺着切在后腰上的刀刃一旋身,使出吃奶的力气屈膝顶向乾坤圈的手腕。她短促地啊了一声,五指一松。弯刀顺势落下,被我用脚尖一带,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擦着主人的脸而过,插在了几步之外的沙地里。 没等我喘口气,秋星鹭雷一样的大嗓门又在我身后炸开,响得我一激灵,闪躲的动作慢了半拍,左肩突如其来的疼痛活像一把大锤,砸得我眼前一黑。我就地滚出好几米,一把抓起君子剑,叮叮当当接住了飞射来的几枚暗器,这才忙里偷闲喊了一句:你能不能先管好你自己! 话没说完,冷不丁瞥见肋下一道晃眼的光。这光的角度太刁钻,晃得我根本抽不出工夫应对,只好硬生生吃了这一下。抬头一看,原本围着齐云舟的六个黑衣绑匪只剩四个,匀出来的两个正跟追肉包子的狗似的对我穷追猛打。 气得我破口大骂:你堂堂武林前辈居然以多欺少欺负我一个小孩子? 要不要脸啊! 乾坤圈在几个黑衣人身后压阵,想来是阴沟里翻船这事儿太丢人,脸上已经没有什么笑模样,完全没有搭话的意思,自顾自地发号施令。两把刀在她的小臂上转啊转,晃得人直眼晕。 见势不好,我还想再引她多说两句分散一下注意力,谁知还没张嘴,就被乾坤圈无情地拆穿了。 劝你还是省下这份力气,再多一句嘴,小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以前陪我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郎君,现在新人胜旧人,要割人家的舌头! 我不死心,闪身的间隙冲她又喊了句:打个商量!要不咱们休战,我带你去找宝藏,找到了我们三七分! 眨眼的功夫,乾坤圈已经欺身上前。我被一脚蹬倒在地,肩上那只脚居然还碾了两下。 太迟了。乾坤圈用拇指揩了一下脸上的口子,笑得轻蔑,你伤了我的脸,不如用你们三个的命做赔礼? 等等!我眼疾手快攥住乾坤圈伸向我的手,能劳动天罗堂的堂主夫人出手,这单生意肯定不是什么小打小闹,真杀了我,你怎么向雇主交差? 乾坤圈恍然大悟,掐着脖子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那就先杀你的两个朋友,再割了你的舌头吧。左右只是带个路,也用不上这张嘴。 饶是我被她掐得直翻白眼,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想骂人。 你对我的舌头怎么这么大的执念啊?! 是自己没有吗! 她的两条眉毛猛地一拧,厉声质问: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什么?! 乾坤圈不悦的神色很快被不可置信取代,胸口急促地起伏了几下,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我甚至能听见不堪重负的颈椎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理智告诉我,这种命悬一线的时刻,就应该夹着尾巴好好做人,可身上的疼痛却在不间断地提醒我 我向来是个有仇必报的人。 我费力地挤出一点笑,艰难地说:终于发现自己的蜘蛛网破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人生的走马灯开始旋转,我忽然想起还在金陵英雄会时,易水心没头没脑和我说起各门各派的特征和弱点。 天罗堂的杀手通常以七人为数,讲究的是相互配合策应,用人力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困住猎物。但这张网的运作太精细了,稍有不慎就会被挣脱,所以需要织网的每一个人都做到令行禁止。 乾坤圈怒不可遏地在咆哮,秋星鹭和齐云舟好像也在说着什么,不过我已经听不大清了整个人好似被浸在水里,跟周遭的一切都隔着一层冷冰冰的水幕。渐渐模糊的视线尽头隐约看见一片飞舞的土黄色,像是有人正奔驰而来。 马上的人扬声一句:郑小冬,接刀! 是易水心! 107 说着让我接刀,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摔在了地上,身上压着同样扑倒了的乾坤圈。才止住血的伤口这么一折腾大概是又裂开了,左肩的布料湿漉漉的。 我费了牛劲也没把身上的人推开,索性连顺气也不顾了,趴在她耳边轻轻说:看在你这么倒霉的份上,免费送你一个秘密吧。 我问她,有没有听说过无忧宫。 传说中乌图秘宝的所在地。 乾坤圈的眼睛瞪得活像两颗铜铃,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的肺被燕来刀扎透了,竭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嘶嘶嗬嗬的呻吟。 从这儿往西再走十里,就是无忧宫。我五指合拢,抓紧从她胸前刺出的刀刃,可惜,你只能揣着这个对柳叶刀至关重要的秘密,孤独地死在沙漠里了。 易水心冲上前来的时候,我终于推开了开始发冷的尸体,仰面朝天大口喘着粗气。他急吼吼地把我扶坐起来,愣愣看了好一会儿,二话没说,劈脸给了我一下。 道歉。易水心言简意赅。 我从善如流地转向另一边的秋星鹭二人,对不起。 多半也是被这一巴掌呼蒙了,齐云舟也呆呆地站住了,半晌才想起来回答:倒、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郑兄和我们通过气儿的。 易水心还是紧紧盯着我,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些伤心。抿着嘴良久,蹦出一句:是谁教你这样不择手段的? 我看看他,又看看走近的师兄弟,后知后觉开始恐惧。可没等我真心实意地道上一句歉,不远处又传来了人声,嚷嚷着客人,问他怎么样了。等到了跟前才发现,来人竟然是驼队的那个首领什叶。他跑得太快太急,裹着脑袋的头巾也掉了,长长的金发呼得满脸都是。 什叶呸了两下吐出嘴里的头发,丝毫没顾及满地尸体,问易水心:客人,您那几个朋友没事儿吧? 问完了,定睛一看,发现自己闹了个大乌龙,挠挠头呵呵一笑,不说话了。 易水心回身和他寒暄了几句,谢过他送的两匹骆驼闹了这么大的动静,这俩祖宗居然还乖乖在附近转悠,又拒绝了他同行的邀请,冲齐云舟招呼道:齐少侠,我们走吧。 齐云舟的视线在我们之间徘徊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护着秋星鹭跟上了易水心。 回程路上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我单独走了一会儿,总感觉屁股底下像被人撒了一把钉子,怎么也坐不住。看了一圈,干脆把骆驼让给挤在一起的师兄弟,跑去追易水心的马。好在他生气归生气,暂时还没有让我望山跑死的打算,垂着眼睛看了两眼,伸手把我拉了上去。 我搂着易水心的腰想靠一会儿,可坐了半天,没什么占便宜的喜悦,只觉得硌得慌。 正出神,手上冷不丁挨了一下,我侧着脸看了一眼,易水心面上看不出什么,语气倒很冷漠,让我撒手。紧了紧环着他的胳膊,我小声问他:你怎么来了? 易水心乜了我一眼,不明所以笑了一声,没说话。 我被笑得多少有点心虚,战术性清了清嗓,好啦好啦,是我故意让人散布消息说我在台石关被乾坤圈跟上了,也是我让那个驼队的首领去接应你的,是我逼你来的,绝对不是你自愿的,行了吧? 怀里的人沉默了好一阵,长出一口气,问:万一我没收到消息,万一我收到消息不来,你打算怎么办? 顿了顿,又问: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在救你。我毫不犹豫。 不知是不是我回答得太理直气壮,说得易水心也有些哑口无言。我想了想,嘟囔了一句:而且我们之间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那个明明是你吧? 我问他:你到底怎么想的?杀光武林人就能替死了的倒霉蛋报仇?还是你觉着死几个人就能让这群人改口,说聂无极是无辜的、是清白的?屈打成招这种事儿,自在城也没少做吧,你觉着有用吗? 易水心张了张嘴,正色道:不要乱说话。 好啦,知道这种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会被自在城的道德标兵小易少侠灭口的了。 沙漠里的日头烈得很,晒得他的耳朵尖红彤彤的,看得人主要是我,嘴痒,忍不住凑上去亲了一口。易水心被亲得缩了一下,歪着头看看我,到底还是没有说话。 秋星鹭和齐云舟非常识相,一副恨不得没认识过我们似的,远远儿地落在后头。四周被阳光烤得很安静,我坐在易水心身后,总觉得世界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骑着同一匹马,踢踢踏踏要逃到天涯去。这样好的时刻,驱使着我几乎是控制不住地说道:暴力永远不会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 即使易水心不置可否也没能阻止我继续念叨下去。 松原城雪花如席,平江府弯月似弓,君山岛的水边长着大片大片的芦苇,天山悟道岩上有数不清的江湖故事。 我问他:你就不想亲自和我去见识见识? 易水心握着缰绳的手十分明显地一收,半晌,忽然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郑小冬,我不爱你。 那一刹那,我也说不上来自己脑子里究竟想了些什么,也实在分辨不清心里涌现的到底是怎样的情绪。我只是说:没关系,反正喜欢你这件事情,我一个人也可以做得很好。 郑:你不爱我?你说气话,我不信。 易:我晕,这人有病吧 第44章 续黄粱十一 108 台石关外分别的时候,我要易水心再等等,说不定我就找到更好的办法了呢? 他没答应,但也没再说什么推拒的话,催促我们该走了。齐云舟还是那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踌躇半晌也只是拍拍易水心的肩膀,要他多保重。 进城之前,我不受控制地又向来处看了一眼。身后依稀能看见平沙莽莽黄入天,易水心的影子已经缩小成一个黑点,快要被渐沉的夕阳吞没。飞沙落日,大漠孤烟,离愁浩荡。我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回过头来,齐云舟正看着我,对上眼了,抿抿嘴,出来太久,我们也该回长青宗了。 我看向秋星鹭这人不知为什么蔫头耷脑了一路,这会儿也没缓过劲来,挽留的话在脑子里过了几遍,可惜无论如何也张不开这个嘴。我只能说:谢谢。 谢的是他在易水心面前替我掩饰。 我当然没有心情提前和他通气。毕竟有那么一瞬间,我是真的想过让他们死在那些黑衣人的手里,再把火引到柳叶刀身上。 追杀我们的乾坤圈本名叫柳叶眉,听名字也能猜到和山庄的主人关系匪浅她是柳叶刀的亲妹妹,平日里没少替哥哥风里来血里去,抛头颅洒热血,算是柳叶刀最忠实的拥趸。谁知老公居然是个恋爱脑,天罗蛛丝锋利得能切金断玉,被他当做护卫,实在是杀鸡用牛刀,很难不令人唏嘘。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20) 齐云舟勉强笑了一下,感谢的话免了,要是还有下次,还望郑兄能让我们做个明白鬼。 我被他说得一愣,心里破天荒生出一股愧疚来。可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那句真心实意的抱歉还是没能从我嘴里蹦出来。 反正来日方长,留到下次见面再说吧。 109 披星戴月赶了一个月路,我总算赶在冬至之前到了杭城。 江湖近来无事,断剑山庄门口也变得门可罗雀,只有两个五大三粗的弟子在门外站岗,见我背上又是到又是剑的,明显来者不善,两把大刀锵一声敲在一起,声若洪钟:来者何人! 这实在是很有气势的一幕,只可惜我心里装着太多事,腾不出空来给哼哈二将捧场鼓掌。我又向前踏出一步,像故事开始时一样,倒提着君子剑往脚下一立。 兰阳,郑小冬。 闻讯而来的柳叶刀面上仍然堆着礼节性的假笑,龙头拐一拄,贤侄匆匆来访,不知所谓何事啊? 我一见他这副神色就说不出来的厌烦,于是解下乾坤圈的弯刀用力一掷,看那刀深深插进柳叶刀面前不远的地里晃了晃,心里的不痛快这才散了些。门口的保安见状大喝一声放肆,大刀一横,正想上前却被主人呵止。迎着柳叶刀略带探究的视线,我笑了一声。 当然是来向沉剑山庄的主人一个说法了。 我跟你柳叶刀多大仇多大恨,能让你不惜斥巨资买凶杀我? 柳叶刀闻言,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连连否认:买凶?绝无此事!贤侄这话从何而来啊? 不用狡辩,柳叶眉全都招了。我冲他面前的弯刀扬扬下巴,白银五千两,买我的人头。 我咂咂嘴,感慨万分,想不到我还挺值钱的。 柳叶刀还是那副和善的笑模样,不慌不忙地辩解道:我那妹子可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这当中必定是有什么误会。 他说着,慢悠悠踱到我面前,语带征询:街上人来人往,恐怕不是谈正事的地方。贤侄,不妨入内一叙? 我紧盯着柳叶刀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一星半点的惊慌失措,只可惜搜索良久,仍然一无所获。心里渐渐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握着君子剑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我深吸口气,恢复了镇定。 不急,还有一位当事人没来呢。我扭头看了一眼天边的太阳,渝州离这儿也不远,我猜他快到了。 话音刚落,街上突然一阵嘈杂,人群霍然分开,当中是一匹黑马,正疾驰而来,马蹄砸在青砖上,像出征前的鼓点。一声长嘶过后,马背上的人翻身下地,大步流星走向柳叶刀,厉声质问:庄主与这位少侠有什么话可叙,不妨让我也听听? 我重新望向柳叶刀不速之客突然光临,这人却连脸色也没变一下,甚至还相当从容地呵呵一笑,侧身让开一条道,龚堂主说的哪里话,快快请进。 110 厅内的空气沉重得有如实质。终于到了这么一天,我当然如履薄冰如临大敌,天罗堂主也臭着一张脸,只有柳叶刀泰然自若,一副主人家的做派,殷勤地招呼我们喝茶。 不过谁也没心情管他招待人用的到底是毛尖还是铁观音,他这波媚眼算是抛给瞎子看了。我嫌茶水烫嘴,一口没沾,见他忙活个没完,忍不住开口:别瞎忙活了,大家的时间宝贵,还是先解释解释你花五千两买我命的事吧。 柳叶刀丝毫没有被人抢白的不悦,转而问天罗堂主:萧贤侄来问我要说法,龚堂主就没什么想说的? 茶杯磕在桌上发出笃的一声。龚平天罗堂主沉沉叹了口气,还没说话,莫名其妙先瞥了我一眼。 那是很平常的一眼,和陌生人投来的没有什么两样,我却被看得悚然,只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踏入了什么看不见摸不着的陷阱里。脑中乍现灵光,我猛然转开脸去,你骗我?! 目光交接的刹那,我仿佛能看见龚平眼中错愕的自己。 骗你?我对我这姐夫当然深恶痛绝,这话不假。龚平的声音阴冷滑腻,像一条毒蛇,顺着脊背盘在我的脖颈上,可我同样不会放过杀害我堂客的人。 前言才落,身后又响起柳叶刀的声音,先是假惺惺地夸我你很聪明,很快地,话锋一转:可又不够聪明。你只知晓阿眉与我的关系,知晓有人问天罗堂买你的命,却没有更确凿的证据。我若是你,一定会把这桩消息留到半月后的公审,再拿到台上来分说。到那时,人多口杂,即便这中间并无什么关联,恐怕也会被有心人记在心里。兴许还能歪打正着,救你那情人一命。 我越是听下去,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是强烈,想要起身离开,才离开椅子,冷不丁又被一阵眩晕感拖回了原处。 天旋地转中,柳叶刀的声音还在不依不饶地缠着我。 你还不知道吧?那阴沟里的老鼠滑不溜手,沉剑山庄精锐尽出也没能将人擒获。多亏我的好妹夫献计,说你夜闯山庄遭擒,身受重伤被关押在地牢里。果然,不出三日,恶徒入吾彀中矣。 他的声音很轻,话中的意思却像倾巢而出的无数利箭,要活活把我射成一只刺猬。我强打精神,转了转勉强能活动的眼珠,几乎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你什么时候 柳叶刀的眼里流露着一种猫哭耗子式的怜悯,贤侄莫不是忘了依龚堂主之能,在你身上下毒,不过举手之劳。 不必担心,不过是让人浑身脱力形同废人的药。大侠萧恪的后人,又有谁胆敢痛下杀手呢? 这是失去意识以前,我听到最后的话。 郑:你个瘪三暗算我?! 第45章 续黄粱十二 111 绕了一大圈,我还是被请回了曾经住过的院子里。 说是作客,其实更接近软禁。活动范围仅限院儿里这一亩三分地,君子剑又被收缴了上去,每天只能百无聊赖地遛遛弯,给地里的花花草草浇水。生活习惯健康得恐怕黄伯鸾来看了都要夸一句,好一个养生的少年。 可是天地良心,我真是被逼无奈。 和我同住的还有一个不说话的侍女,也不知道到底是天生不说说话,还是纯粹就是受人之托来监视我的吃饭,所以懒得和我交流。柳叶刀估计没有随便给人当爹的癖好,猫腻只能藏在每天送来的牢饭里肌肉松弛剂之类的东西不知道是下在了饭菜里,还是汤汤水水里。我也尝试过反抗,只可惜创业未半就中道崩殂,被侍女捏着腮帮子强塞进了嘴里。差点没成为被蛋花汤呛死的第一人。 几次三番,终于勾得她开了尊口。只不过是威胁的话,警告我最好安分守己,否则就要向柳叶刀进言,卸了我的下巴。 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从我身上摘走什么部件。 贩卖器官是犯法的,望周知。 期间龚平也来过一趟。往屋子里一坐,什么也不说,光听我一个人白话。我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问他害死你老婆的罪魁祸首,归根结底难道不是你这个大舅哥吗? 这叫什么? 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啊。 和半个月前从我这里得到柳叶眉死讯的时候一样,龚平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我,黑漆漆的眼珠子像暴雨来前被黑云压得阴沉沉的海,面上看不出风浪,暗里却藏了数不尽的漩涡,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卷入其中,尸骨无存。手指上的刀口还在隐隐作痛,时刻提醒着我沙漠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瞄了一眼那双眼睛,怀着一种隐秘的罪恶感,终于还是住了嘴。 没过多久,柳叶刀闻讯而来,语气里满是不怀好意,劝我:不必费心挑拨离间,我既然敢与虎谋皮,自然做好了万全准备,不会为虎所噬。 从打那天撕破脸以后,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皮还是那张皮,老相、驼背、跛脚,外表上看不出是个江湖人,然而芯子里又完全看不出从前的浮躁,仿佛坚信自己胜券在握,所以不必再装出一副蠢货相。 这要是放在平时,我高低得分个三大项五小点好好分析一下突如其来的变化。不过那天他来的时候我刚吃完饭,实在提不起精神和他说客套话,歪在床上神游了半天才想起来反问他:你要是真不怕还来找我干什么?沉剑山庄都糊成这样了?还是你的真面目终于被揭穿了? 不然我实在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 柳叶刀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说:劝贤侄少费些力气,留到公审上再使吧。 公审。 我竭尽全力抑制住愤怒,问他:你为什么非得跟易水心较劲?想当武林盟主,不应该冲我来吗? 柳叶刀摇摇头:我与萧恪也算相识一场,他的儿子自然也是我的儿子。你会杀了自己的儿子么? 大意了。 他居然真的喜欢到处认儿子。 一席话听得我直犯恶心,情不自禁恶狠狠啐了他一口。谁知他毫不在意我的举动,自顾自地补上一句:虎毒不食子。我非但不会杀你,还要送你一份大礼。 心头重重一跳,我还想追问,柳叶刀却施施然离开了。 112 说来也怪,近距离直面了柳叶眉的死都没勾出什么睡眠障碍,反倒是在公审到来的前一晚,我久违地做了场梦。 我又看见遍体鳞伤的易水心,被推搡着走上高台,还没站定,一根粗壮的铁链就兜头扣下来,宛如一根绞索,将他紧紧缠绕在里面。把他押解来的人和同伴说了些什么,随即忽地一脚蹬在他的膝盖后弯。 离得太远,我得眯一眯眼睛才看清台上那个是满脸小人得志的柳兄。 易水心踉跄了一下,所有人都以为他会顺势跪下,场内因而爆发出一阵欢呼。只是下一刻,他摇摇晃晃的,竟然又挺直了腰,这欢呼于是又成了叫骂。群情激奋得就像快到嘴边的肉生生被抢走。 嘈杂中,我听见身边有人念叨着:是不是有些太阴损了这分明就是个孩子嘛。 很快有人反驳了一句:孩子?哪家的孩子杀人像吃饭一样稀松平常? 头前开口的人虽然没再跟着起哄,但也不再替易水心说什么好话。我的心也跟着沉得更深了。眼见柳兄被驳了面子,照着人又是一脚,正想拨开人群冲上前去,肩膀上猝不及防传来了一股很大的力气,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了原地。 耳边同时传来一句:你这是要做什么?当着所有人的面演一出劫法场? 那声音说不出的耳熟,我冥思苦想、绞尽脑汁,又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什么地方听见过。我挣扎了一下,试图甩开肩上的桎梏,谁知越是想挣脱,那只手越是攥得死紧。到了最后,甚至演变成一场无声无息的角力,谁也不肯退让。 我忍无可忍,又实在斗不过对方,只好卸了劲儿,咬牙切齿地质问:你又想干什么?我要劫法场,关你什么事? 让我眼睁睁看着你犯傻,我可做不到。那声音说着,莫名其妙压低了一些,问:你不是一直想回家?如今萧恪之死的谜底揭晓,你就要得偿所愿,何必在这时横生枝节! 听见回家两个字的刹那,我浑身一震,陡地甩开那只手一转身。一句你到底是谁就要问出口的当口,我终于看清了身后人的脸。 那是萧如观的脸。 我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没过几秒,门外传来那个寡言侍女的声音,问我怎么了。她就像一个假人,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二十四小时待命,稍有不对就会破门而入。我只好随便应了一声。好在她不是爱刨根问底的人,得到答复就不再多话。 我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终于想起自己是可以活动的,着急忙慌地又想下地。结果四肢的关节僵硬得活像被绑在床上挺尸三天,差点没当场表演一个以头抢地。我揉了揉膝盖,越想越觉得老人的话真是一点没错。 就算是松弛剂的解药也有三分毒啊。 我说怎么前脚还嚷嚷着要让杀他老婆的人付出代价,后脚就不动声色地跟我暗度陈仓,这个龚平果然没安什么好心。 直到推开窗户吹到晚风,我还是在回想梦里那个萧如观的话。他知道我的目的,更知道达到目的的方法。这实在是一个好消息。可我那颗本该掀起狂澜万丈的心却成了一滩死水,能把铜的绿成翡翠,在铁罐上锈出桃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于回家的执念已经变得很淡,这两个字似乎只是一种遥远的寄托,又或是一面承重墙, 用来撑起我摇摇欲坠的理智。 我抑制不住地把目光投向通进院子的小路,就像易水心曾经做过的那样。于是很自然地,脑中又浮现出那双忧郁的眼睛。 那时的他究竟在想什么呢? 我仰起头来。 可惜漫天都是浓密的云,一丝月光也看不见,半点没有过去的影子。我叹了口气,说不上来是惋惜还是遗憾。直等到东边升起一轮毛茸茸的太阳,流失的气力也尽数回到身体里,我终于想到了针对萧如观那个问题最好的回答。 他问我何必横生枝节。 而这本来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113 拜前一宿的乌云所赐,我出门后果然下起了雨。起初还只是零星的水珠子,滴滴答答敲得我脑袋发昏。渐渐地,雨势越来越大,到了最后,与其叫做下雨,不如说是天破了一个大洞,缸口粗细的瀑布从洞的另一头倾泻下来。我茫然地奔跑在雨里,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被子弹一样四溅的水花一崩,又什么也想不起来,只好顺着脚下看不见尽头的路一直跑下去。 我猜自己的运气一定不太差因为没过多久,我就听见了人声。纷乱嘲哳的人声。像小时候爸妈带我赶过的集,每一个人都声嘶力竭地吆喝着,生怕落后一步,东西就要砸在手里。 可这些人嘴里喊着的分明又不是什么水灵灵的白菜嘎嘎甜的苹果。 费力分辨了半天,我隐约地想起自己好像是需要一把剑。一把藏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谜底的剑。正思考间,手上忽然传来黏腻的触感。低下头去,我错觉自己看见了满手的血,然而定睛一看,又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 也是,这么大的雨,再多的血腥也能洗得一干二净。 借着这一望,我勉强认出了手里的君子剑。也是在这一刹那,我猛地记起了自己的目的我是来救人的。 眼前的一切终于变得清晰。 正如梦里演示过的那样,隔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我看见高台上的易水心,像一只被藤蔓捆在树干上的鸟,垂着脑袋生死不知。欢呼声和叫骂声掺杂在一起,乱七八糟吵个不停,仿佛一群蜂拥而聚的苍蝇,在进行一场盛大的狂欢。 拔剑前的片刻,我又听见萧如观的声音,问我,果真要救他?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又追问:即使会死很多人? 我觉得奇怪,于是反问他:那是你弟弟。你会因为怕杀人就放弃他吗? 更奇怪的是,一片混乱之中,我竟然把萧如观的笑听得一清二楚。 他说:问的什么废话。 话音才落,脸上突地一暖,好像在雪地里被人迎头泼了一盆热水。我回过神来,眼前是一张前所未见的脸,捂着脖子发出咯咯的声音君子剑在他颈子上划出了老长的一道口子,带着一脸不可置信轰然倒落下去,激起一片水花。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21) 人群短暂地静默了片刻,很快又被一串强硬的命令取代。 诸位当心!他如今理智尽失,连杀了数名山庄弟子,早已算不得萧大侠的儿子了! 随着柳叶刀发号施令,数不尽的人潮前赴后继地涌上来,带着要把目标整个儿地淹没在下面的狠劲。今天的雨太冷了,浇得我的手指像木头一样僵硬,几乎无法弯曲。好几次君子剑就要脱手,又硬生生被抓回了掌中。 恍惚间,我变成了那个看守在院里的侍女虽然她早已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门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懂得机械地挥出一剑又一剑。像很多年前谢哲青教我的那样,劈三千,撩四千,崩四千。印心剑其实也只有这最最普通的三板斧。就像屠夫杀猪,血的温度,贯穿皮肉的触感,从来不在考虑的范畴。 生何忧,死何惧,老何苦? 一样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杀人和杀猪有什么分别呢? 胡乱琢磨的工夫,人已经走到了高台下。我正疑惑来阻拦的人为什么如此不堪一击,眼前一花,一道人影从天而降,不容置疑地挡在了面前。他的个头不算太高,身形也消瘦,脊背甚至有些佝偻,却像山一样不可撼动。 目光自上而下,终于停在了来人的脸上。视线交接,我无端端想起了柳叶刀的话。 他要送我一份大礼。 果然是好大的一份礼。 我听见掌门喊我的名字,叫我回头是岸。雨下得这样大,不间断地拍打在每一个人身上,急促如擂鼓,我却什么也听不见。耳朵里只剩下杂乱的呼吸和心跳,震耳欲聋。长久的沉默过后,我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又或许不是我的,但那又有什么分别? 不回头了。 和离开侠风古道时一样,也和面对萧如观时无二,我回答得毫不犹豫。 我愿意救他。哪怕会死很多人。 我必须救他。哪怕要死很多人。 片刻的闪神过后,掌门向我迈出了一步。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我死死握着剑,几乎就要忍不住出手时,他却从容地和我擦肩而过。 当年侠风古道没能护得哲青好友周全,今日总要护住他唯一的徒弟。 说着,两条袖管一振,他蓦地拔高了音量,像是在说给我听,也像在警告在场所有人:今日有老夫在此,谁也别想越界一步! 指尖挨到冰冷锁链的同时,柳叶刀的怒吼也同时灌入耳中:陈靖涛,你真要为了一个乌图余孽,将整个侠风古道都赔进去吗!? 我一把将易水心拉到背上,闻言却也忍不住看向台下的掌门。 柳叶刀突来的这一问太诛心,顷刻间,场上又只剩下了雨声。诡异的安静带来的是浓重的不安,我箍着人的手加大力度,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很突然地,我对上了掌门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犹豫,没有迟疑,更没有愤怒和恨铁不成钢,只有一如既往的慈爱温和。紧接着,衣襟一紧,我猝不及防地腾空而起,不受控制地飞向人群之外。 仓促之间只来得及匆匆一瞥,余光中,掌门收回把我和易水心丢出战圈的手,转而和攻向他的旁人对掌。 轰鸣声中,一阵大笑突兀地杀出重围,盘旋在半空 观儿,且去罢! 掌:真没想到我会是第一个杀青的。 郑:我猜倒霉催的作者也没想到。 写后半段的时候想起了很多人,比如被队友痛击的小墨和抗倭英雄问二叔。只能说一夫当关确实是很英勇的。 第46章 问青山其一 114 脸上一凉,我从睡梦中惊醒。被枕了小半宿的胳膊麻得几乎不像自己的,被我支使着,去敲被快被冻硬了的脖子。 我往床上瞥了一眼。易水心果然还是一动不动。离开杭城以后,他就一直是这么个毫无知觉的状态,如果不是胸前穴位上的针还能看见微弱起伏的话,搞不好会被错认成一具尸体。不用说也知道,被关在沉剑山庄的那段时间,肯定没少挨柳叶刀的黑手。按照青女萧如观七师叔的说法,易水心这一遭算得上是元气大伤,目前只能靠往膻中穴扎针吊着命。治得好是她妙手回春,治不好那也是上天的造化,警告我不要学其他人玩医闹那一套。 我看了看她拿着的布包里粗细不一的针,天人交战了一番,最终还是刻在基因里对打针吃药的恐惧占了上风。 发呆的工夫,不知又从哪儿吹来了一阵妖风,我端着脖子四下踅摸了一圈,这才发现房门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推开了一条缝,夜风裹着细小的雪粒子,嗖嗖地往门里捎。一小把月光也被送了进来,在地上铺开,变成细细窄窄的路。我看着那段路被截断在我脚下,忽然觉得这一幕熟悉得很刺眼。醒来以后见到的每一种意象都是绳子,捆着我要把我拖到过去的回忆当中。 沉默间,我总觉得听见了易水心的声音,问我怎么在这儿干冻着。可回过头去,又只有提着刀剑的人来势汹汹,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我努力把眼睛睁大,试图看清他们的脸,结果端详了半天,愣是一张也没认出来。 那些脸上没有五官,更看不出喜怒,只用黑笔写着路人甲、龙套乙、配角丙。 闪着寒光的刀尖骤然出现在眼前,我吓得差点窜上天去,下意识大退了一步。 风雪被拒之门外,月光也被收了回去。我回过神来,屋里空荡荡的,一个多余的人也没有。 横竖也是睡不着,我替床上的人掖了一下被角,随便套了件厚实一点的外衣,干脆跑到青女的园子里杀时间。只可惜地里种的全是药材不是瓜,我蹲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只猹。 埋完谢哲青以后,青女本来计划带着郑小冬四处走走。她行医济世,她的便宜师侄就负责做小药童。谁知郑小冬铁了心非要去自在城挑战聂无极。青女拗不过叛逆期的臭直男,又不能走到哪儿把人绑到哪儿,只好随他去。 两人于是在兰阳城外分道扬镳。 这些年她走南闯北,治过不少疑难杂症,找到了不少珍稀药材,几个名气响一点的医馆也向她递过橄榄枝,要请小圣手去做坐堂医,不过都被她一股脑推了个干净,包袱款款又回到了兰阳。 我听得有点迷糊。 我说七师叔你等一下,什么叫这些年? 从谢哲青下葬到我摇身一变成了萧如观,一共也没过多长时间吧? 青女看了我一眼。神色很古怪,四分同情五分无奈里,还藏着一分很难察觉的怅然。但她很快就把这些情绪都妥当安放好,挽了一下耳边的碎发,微微笑了一下。 青女说:谢哲青去世已经五年了。 我只觉得脑子里嗡地一下,懵了。 115 据说,当年萧恪夫妇的死讯传上了鹤鸣山,萧如观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亲舅舅害死了亲爹亲妈这个事实,血气往头上涌,一拍大腿就要去找聂无极求证。巧也不巧,那段时间正赶上陈清风也失魂落魄的,一个没看住,居然真的让人溜下了山,七八天后才找回来。 在山下那几天,这人也不知道是看见、听见了什么,一路上蔫头耷脑的,像被暴晒了好久的小白菜,没有一点过去的闹腾劲儿。回到鹤鸣观没几天就病倒了。 萧如观打小体质就差,隔三差五有个头疼脑热的,再正常不过,谁也没想到这一次竟然病来如山倒,反反复复了几个月。陈清风在床边从早守到晚,药方换了好几副,新药旧药喂了一碗又一碗,半点不见成效。 最后是谢哲青领着青女找上山来,跟陈清风关起门吵了大半天架终于说服了固执的家长。一帖药下去,再在热水了捂了几天,这才算把人救了回来。 不过正所谓是药三分毒,青女带来的药见效快,副作用当然也很明显萧如观忘记了一些事情。 小事如自己的身份,大事有萧恪夫妇的死因。 一向处变不惊的师叔祖方寸大乱,铁青着脸揪着人的领子质问:这就是你说的万无一失? 匆匆追出门来的青女一把拂开了他的手,想从阎王手里抢命,这是唯一的办法。除非你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陈清风当然不能。 所以他只能接受。 最多再骂一句:我早该杀了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青女不做声,连谢哲青也说不出反驳的话。因为救活萧如观的药和害死萧恪的毒里,有一味相同的药材,只是在剂量上有着细微的差异,才会出现截然相反的效果。 毒叫西风。 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的西风。 药名黄粱。 百年一大梦,身世如遗忘的黄粱。 116 后来,谢哲青带走了郑小冬,托青女为他调养身体,还把一身剑术也传给了他。期间,郑小冬也问起过自己的身世。谢哲青没有瞒他,反而告诉他,只要勤学苦练,等打败了自在城主,他自然会知道事情的真相。 谢哲青死后,郑小冬抱着刨根问底的心态来到了自在城。谁知聂无极非但没接受他的挑战,还要赶他出城。为了达成目的,郑小冬只好撒泼耍赖无所不用其极,总算为自己在城里争来了一席之地。只可惜没过几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外,他又体验了一把命在旦夕的感觉。 于是,第二帖黄粱下肚,我出现了。 听到这儿,我忍无可忍,终于骂了一句:谢哲青真的不是在画饼吗? 这帮人心里打的什么算盘,隔着十万八千里都能听出来。 青女竟然点点头,很赞同的样子,谢哲青就是在画饼。但不给你画这个饼,你恐怕也活不到这个时候。 我本能地想反驳,又在她意味不明的注视下默默咽下了争论的话。 安静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所以我真是萧如观啊? 货真价实,如假包换。青女不胜其烦,翻了个白眼。 这句话的信息量可比她之前说过的每一句话加起来都要大。我把两手摊开在眼前,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又从头顶一路摸到了下巴颏,边摸边琢磨。越是琢磨,越觉得匪夷所思。我说这不能够啊,我要真是萧如观,怎么会有那么多不属于这个人的记忆呢? 青女满不在乎地笑笑,黄粱一梦么,本该如此。 我顺着她的话悟了一下,结果被自己的猜测吓得一哆嗦,搓着胳膊把脑袋活活摇成了拨浪鼓。 我说,不行,我还是觉得我不是。 青女的目光轻飘飘地从我身上掠过,没有丝毫不满,以一种相当应付的口吻回答我:爱是谁是谁。你问完了么?我可以去看看你的小情人了么?他可还在屋里躺着呢。 我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好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天我背着易水心逃出沉剑山庄,才到城门口就被柳叶刀安排蹲守在那儿的人拦住了。眼见着又是一场恶战在即,拦路的人却猝不及防,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我站在一帮四仰八叉的敌人当中,正拔剑四顾心茫然,冷不丁看见一把纸伞,像一把黄色的花,飘飘荡荡地被风吹拂到面前。 伞下的人抬头,我也垂下眼睛看她。四目相接,她莫名地笑了一声,然后说:郑小冬,你好狼狈。 我想呛一句声,可才张开嘴,一个音节也没能发出来就晕了过去。 第47章 问青山其二 116 谢哲青隐居在在兰阳城外一座村子的东郊,和村里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安全距离。 最初只是个四面漏风的破屋子,被他和青女一通鼓捣,这才变成现在我看到的样子有房有田,后院还养了几只村民送的家禽。他生前和那些人的关系不错,总是带着大病初愈的徒弟四处走,今天替东家放羊,明天又帮西家补屋顶,看不出什么大侠宗师的架子。 谢哲青做事的时候不爱让人跟着,连郑小冬也被打发去了一边,跟村里的孩子一起瞎闹。上树掏蛋、下河捉鳖,有时也去偷摘别人家的果子。赵家摘沙果,钱家摘山葡萄,孙家的菇茑黄澄澄的像灯笼,挖出里头的芯子做成哨子,轻轻一吹就能惊飞枝头的鸟。要是不小心被主人逮个正着,就哄笑着四散跑远,再溜到后山的林子里,一块儿吃梨、吃枣、啃甜杆,等到日落西山再偷偷溜回家。 其他孩子多半会挨上一顿真假各半的骂有时也会有打,谢哲青从来不信棍棒底下出孝子那一套,也不需要郑小冬做孝子,所以不动手也不动口,只把家里存钱的罐子往外一搬,装腔作势地开始数钱。数到不知道第多少枚铜板的时候,郑小冬就会愧疚得扑到他怀里,信誓旦旦地表示下次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然后下次还敢。 当然,这些所谓的童年回忆我是半点印象没有,全凭青女一张嘴。 我蹲在药田里薅杂草,没过一会儿就听见身后传来嘎吱嘎吱踩雪的声音。大约是出门时太着急,连外衣也来不及穿,青女站在田边,一边哆嗦一边问我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这儿干什么。我本着尊老爱幼的精神,赶紧起身把外衣让给了有需要的人,因为睡眠不足,没什么插科打诨的精神,于是老老实实地告诉她:睡不着。 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些奇形怪状的脸在眼前晃啊晃,怪烦人的。 青女的目光在我和地上的杂草之间来回转了两圈,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不无绝望,问:睡不着就去外头跑两圈,来祸害我的药算怎么回事儿? 啊?药? 我也看向脚边的草。 我说我替你除草还除出错了?话没说完,就被她揪着耳朵拎到了一边。 青女说:那我真是谢谢你,替我把辛苦种了好几个月的柴胡给拔了。 对不起。 117 我打算再把柴胡种回去,被青女及时制止,说回屋研究研究,看看还能不能抢救一下。 她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我,不是睡不着?还不跟上。 我大为感动,觉得自己又感受到了长辈深沉的爱意。只可惜这感动只持续到进屋为止我怎么也没想到这人居然是喊我来捣药的。怎么着我是玉兔吗? 青女振振有词,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是宁死不从也没关系,她这就去把易水心身上的针拔了。 说好的医者仁心呢!? 青女一脸冷酷,说佛还有低眉怒目之说,别拿豆包不当干粮。 我被怼得哑口无言,只好一边念叨着上哪儿整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词,一边老老实实做起了工。青女则是坐在一边看书,时不时也会大发慈悲,和我白话两句。关于侠风古道,关于兰阳;关于我,也关于谢哲青。 她的药房里东一摞西一堆放了不少书,大都是医学相关的,偶尔也能找到一两本杂书,夹在实用工具书中间非常鹤立鸡群。我猜那是谢哲青的。 想起他俩那个欲说还休的关系,我不由得有些好奇,打听道:师叔,你当初是为什么学的医啊? 青女一撩眼皮,冷哼一声,还不是因为你那个讨债鬼一样的师父。 又催了一句:说话归说话,手别停。 黄世仁啊你是! 在心里骂骂咧咧了一通,我又情不自禁地追问:师叔,你是不是跟谢哲青有婚约来着?你为了他学医,是喜欢他吗?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22) 怎么,还管起你师叔的事来了?青女说着,放下手里的书,似笑非笑地看向我。 人八卦有什么错嘛。我迎上她的目光。 对视了好一会儿,我终于发现她身上那种打从第一个照面就一直有着强烈存在感的熟悉究竟从何而来她实在太像谢哲青。这说的不是长相,而是一种玄之又玄的气场和感觉,就好像谢哲青这个人从来没有真正死去,而是长久地活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青女摇摇头,笑骂了一句多事,到底没有细说,反而问我:少管我,说说你自己吧。离开兰阳这些年,都有什么奇遇。 顺着她的话,我短暂地回顾了一下过去,结果从头想到尾,愣是没找着一件值得说道的事,只好战术性地清清嗓子,把注意力又移回到了药杵上。青女追问了两句,不知是不是看出我打定主意装死到底的打算,浮夸地叹了口气。 冬夜总是漫长,我站得腰酸背痛,腿也隐隐有点要抽筋的苗头,才看见屋外有一点朦胧的亮光,透过窗纸照进来。扭头一看,青女仰头靠在椅背上,脸上盖着本书。我拿起来想拜读一下,只瞄了一眼就被纸上歪七扭八蝌蚪似的文字劝退了,只好去拍她的肩,喊她回房睡。 大约是在睡梦中被人搅扰,休息的姿势又不舒服,她拧着眉毛挥了一下手,但再没有别的动作。我听着她喉头一点呼噜声,猜测多半是睡熟了,只好认命地从角落的柜子里抱出一床被子给人盖好。 回了房看过易水心,正想躺下睡个回笼觉,冷不丁听见屋外一阵乱七八糟的脚步声,有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青女的名字。我只当是来找她看病的村民,没动窝。隔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回应,声还是那个声,听不出什么睡意,只是语气不太好,带着一股质问的意味。 谁准你进来的? 118 不速之客是熟面孔,穿一身一看就冷的袈裟,手里盘着串快要包浆的念珠,秃瓢上顶着十二颗戒疤。一见面也不说正事,先念了句佛号,说什么,不请自来实非所愿,事出有因还望谅解。说完看向我,叫了一声:萧施主,久违了。 我看着一苦那张脸就觉得膈应,当即就要转身回屋。没成想被一边的青女拦了一下。 我也不愿意逼你做什么,但逃避不是办法,你与他们的问题总要解决。 天大地大,救命恩人最大。我犹豫再三,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捏着鼻子回应:有事说事,不过先说好啊,让我交出易水心这件事免谈。 一苦被我抢了话,好像很无可奈何,不过好在没和以前一样说出什么执迷不悟劝我回头的屁话来,反而赞同地点点头, 依贫僧之见,易施主本非十恶不赦之徒,留在兰阳也算好事一桩。只是 我发觉他盘珠串的速度快了一点,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好一会儿才说:只是那剩下的半张山河社稷图事关重大,萧施主一人,只恐力有不逮,叫有心人钻了空子。不妨交由群侠保管,如何? 图穷匕见。 听完他的话,我没头没脑地想起这么一个词。 我问一苦这是他自作主张,还是大家群策群力。一苦似乎无言以对,脸上也露出一点难堪的神色,良久,长叹了一声:贫僧已尽力斡旋,只是自在城与中原的仇恨,太深了 一笔烂账,能有多深呢? 我这样想着,也这样问出口。原以为他会像先前在杭城那样,用冠冕堂皇的所谓理由搪塞过去,谁知一苦听了问题,愣怔了一会儿,苦笑了一声。 一切因果,皆由应禅寺而起。 他说,是应禅寺对不住聂无极。 第48章 问青山其三 119 听一苦说,聂无极和聂扶风入关以后,曾和他的师父、当年应禅寺的住持枯禅有过一面之缘。 枯禅和江湖上大多数名人不同,不以武力见长,反而靠相人扬名中原,眼光之准,倒也担得起金口玉言一字连城的美名。当年他在英雄会上见到燕来刀厉芒如电,迅若惊鸿,不由得感慨一句,依稀又看见当年中原西疆旗鼓相当的盛况。 枯禅是说者无意,耐不住身边的听者有心,把他的感慨当做预言,堂而皇之地针对起聂无极。 英雄会结束后不久,枯禅在去往天竺的路上圆寂。大概是深知流言猛于虎的道理,直到咽气前还没忘了嘱咐身边的小沙弥,要他们把自己的解释带回中原。不过到了这时候,黄花菜都凉了好几茬,连一苦也把这番临终之言当做是他的一点善念和慈悲心,不予理会。 要是枯禅泉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被气得活过来。 听完这桩无头公案,我只觉得自己的语言处理系统过载报废,一时竟然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应对。来报信的村民识时务,早早溜回了村里,一旁的青女也不作声,只剩下风声不醒目,像隔壁家不讲道理的熊孩子,在雪地里来回奔跑。 我端详着眼前的和尚。相比沉剑山庄那次见面,一苦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了。 这听起来是句彻头彻尾的废话。事实上我见过每一个叫得上名的人,和我最初想象的都很不一样。只不过大多数其他人是懒得再往鼻子里插大葱,干脆卸下所有矫饰伪装,露出本来的狰狞面目。而一苦给我的感觉,更接近破落寺庙里的塑像,当身上的金箔通通被揭掉,才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金佛,只是个泥菩萨。 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又看见了那块血一样的红布,在眼前荡秋千似的晃个不停。 我看了一会儿,很突然地想到,其实我应该觉得愤怒。我该把自己代入到萧如观的角色里,设想如果是他遇到这样的情况,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 如果萧如观得知父母亲朋死亡的源头,竟然只是某些人有感而发的慨叹,会不会气得想上手拔光罪魁祸首的胡子。 多半是会的吧。 可惜我不是他。我的内心没有怒更没有恨,只有一种斥巨资看了部绝世烂片后的意兴阑珊。 一苦说,萧施主,该做决断了。青女也告诉我,逃避不是办法。我被两股力量推动着,没法挣脱,只有身不由己地走向面前的悬崖。 我摸了摸腰上的君子剑。 我可以把山河图给你,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一苦微微睁大了眼睛,施主且说。 我用这张图,换易水心的命,和柳叶刀的交代。 我纵身跳了下去。 120 我和一苦约定好,一个月后,九道坡见。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即使永远不会有当事人的谅解,也还是心满意足地走了。 那天晚上,我果不其然又开始失眠。不过这次我决定发发善心,没再去糟践田里的药,而是跑到青女的药庐里,去翻谢哲青留下的书。可人要是躁起来了,就连看课外读物也会变成酷刑,我烦得抓心挠肝坐不住,只好蹲在书堆里东翻西找,装作很忙碌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发觉药庐里变暖了不少,周围就快凝固的黑暗也被暖黄的光烤化了。我一抬头,正看见青女一手捧着个小铜炉,弯下腰去剪蜡烛的棉芯。意识到多半是动作没顾着收敛,把人吵醒了,我讪讪地招呼了一声七师叔。 青女没应,搓着手炉琢磨了半天才开口:你真要把那半张图交出去? 我老老实实点头说是。 反正那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我也不是朱平曼,对屠龙之技完全没有兴趣。按照怀璧其罪的说法,还是早早把这个烫手山芋扔出去得好。 青女和我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意味深长地问我:你已经去过无忧宫了?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反问她:你说中原那帮人要是知道无忧宫里藏的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当场气死过去? 青女也笑,只是那笑十分不怀好意。 她说我此言差矣,谁又能说爱不是世上最坚的盾、最利的矛呢? 我笑累了,瘫在地上冲着对面的墙正放空自己,忽听到一句:郑小冬,有一件事你要记好。 等我扭头看向她,青女这才郑重其事地继续说道:这世上从来是身病可治,心病难医。 我听得云里雾里,糊里糊涂地点头。她又盯着我半晌,好像有一肚子劝说的话。可我自认心理健康得很,暂时不需要知心姐姐的咨询我就是觉得有点累,只能辜负她的好意转移话题,说起易水心。 我说老靠着扎针过活也不是办法,要不你把我当年吃过的药,给他也吃一次吧。 我以为会收到一个没好气的白眼,再告诉我黄粱可是很贵的,她的诊费也贵。谁知青女非但没拿话刺我,还用一种给鸡拜年的好语气问我,是不是真的考虑好了。 你得想好,以他的状况,即便是醒过来,想提刀动武恐怕也再不能了。照他这个凡事都要拔尖的性子,知晓是谁做的决定,只怕会和你生出嫌隙来。更何况若是那帮人不守信用,再行追杀之事,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可护不住他。 我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我说你当我傻还是瞎,敢情当初在杭城门口出手放倒一大片的不是你是吧? 青女一反常态地没有顺着我的话,反而义正辞严:我跟你说正事儿呢。 我叹了口气,说七师叔,你真是好没意思一人。又说,按照术业有专攻的说法,柳叶刀那帮烂人,还是留给陈清风和一苦他们去操心吧。 至于什么爱呀恨呀的,就不在我的考虑范畴之内了。 很久以前我听说过一个词,叫人生海海。意思是人这一生就如大海,起落浮沉、变化不定。但无论如何,总是要好好活下去。 这大概就是我对易水心这个人,最后的期望了。 121 出发的前一晚,我意外地梦见了萧如观在自在城时的往事。 不过他的情况,和易水心又很不一样,吃过药后神志还是清醒的,坐在那两棵泡桐树的阴影里,拉牛腿琴。萧如观的琴拉得比聂无极要好很多。 没过多久,易水心从城主府外归来。除了定期外出收拾那些对自在城出言不逊的人维护声誉,他偶尔还要充当一下采购的角色,买菜、买花、买梅待刀的口粮,顺道和城里人交流感情。城里的日子舒适惬意,完全看不出西疆邪道最大势力的影子。但他今天没拎菜也没带花,静静听了会儿琴,从衣襟里摸出支袖箭献到萧如观眼前。 易水心喊他哥哥,说这是阿六特意到铺子里给你打的,看看趁不趁手。 又说,侗伯伯那儿前些天又得了匹马,性子烈得很,阿六还要和邓灯灯打赌,赌谁能驯服它。 他的言行举止跟我后来看到的大相径庭,但很接近那些光怪陆离的梦中,那个小孩子的样子。 萧如观放下琴,无端端伸出手去,又无端端在易水心脑门前停了下来。他略带歉意地笑笑,失礼了。 易水心盯着他收回的手指,眼睛里有一点伤心的颜色,可转瞬间,熄灭的光重新亮了起来。 易水心问:哥哥,你想去看一看那匹马么? 我透过萧如观的眼睛看他,也用萧如观的耳朵去听他的呼唤。一声接一声的哥哥当中,夹杂着几句我很熟悉的称呼,一连叫了许多次,叫郑小冬。 我猛然惊醒过来,立即抬头去查看床上人的状态。 易水心仍然睡着。 屋外天已经大亮。 临行前青女问我,要是易水心醒来以后问起我怎么办。我抬腿跨上马,没来由想起从前看过的电影,凌雁秋也是这样骑在马上看向问话的人。 凌雁秋回答他们:你就跟他说我逍遥远去,就这样。 122 出了兰阳城一路南下,穿过阳平、经过鹤鸣山,再改道向东。九道坡在南越的北方边界,是一片很开阔的原野。 我赶到的时候,柳叶刀已经带着一帮人守在那儿,不知道等了多久。打眼一看,十张脸里有八张是熟面孔,一苦、长青宗主、背厚背刀的大汉,甚至还有神情复杂的陈清风。 还没理清脑子里的思绪之前,我抑制不住地先笑了一声,好大阵仗。我要的交代呢? 柳叶刀听罢,抬手一招。他身后立即走出个年轻人,垂着头走到我马前,双手托起一只盒子呈向我。 柳叶刀说,贤侄不妨打开看看。 揭开盒盖,里面躺着一颗人头。 面色灰败,是龚平的人头。 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柳叶刀拄着拐,深一脚浅一脚走到人群面前几个月不见,他的腰杆好像又直了一些,神色沉重,陈情道:是柳某识人不明,一切罪责,某愿一力承担。 原来是把锅甩给了妹夫。 看来这人确实有与虎谋皮的本事。 我漫不经心地听他喋喋不休讲述着自杜撰出的故事,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真的很在乎他的说辞,又或许是早料到了当下的情境,所以没有一点意料之外的感觉。 见我不搭茬,从人群里又走出个生面孔。也可能在我没头苍蝇似的寻找帮手的途中偶然邂逅过,我不知道。一开腔,说柳叶刀给出了我要的交代,要我信守承诺,交出他们要的东西。 我觉得好笑,于是揶揄他:不用这么赤裸吧,我们不是清清白白的合作关系吗? 生面孔不说话了。 我收了脸上的笑,环视四周,总觉得应该再多说些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又没了兴致,只好照实说:图就在君子剑里,想要的话,自己来取吧。 如果这真的是一本小说,那么剧情走到现在,大概会有较真的读者评论,说郑小冬从一个胸无大志混吃等死的咸鱼,成长成了有担当肯牺牲的君子剑,这个角色升华了。听我一句劝吧,什么升不升华的,少整那些虚头巴脑的理论。 我就是累了。 仅此而已。 我看向人群里的陈清风。他神色慌张,不知是不是看穿了我的打算,正奋力伸出手来,好像要抓住什么,嘴里还喊着一个名字。 松尘。 谁是松尘? 我来自千八百年以后的世界,是个朝九晚五的社畜,没什么远大抱负,也没有祖国崛起奋斗的觉悟,人生理想是升职加薪,成为高富帅,出任CEO,走上人生巅峰。 不是松尘,不是萧如观,更不会是郑小冬。 最后,我看向天边,兰阳的方向,云层被傍晚的天光染成金灿灿的颜色,层层叠叠地延展开来,像一大片厚厚的鳞。 不知道易水心醒来的时候,能不能看到这样的好风光。 这样想着,君子剑一横。我和当年的萧恪一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抹了脖子。 第49章 番外潇湘意 芦苇择水而居,大簇大片。每逢白露,湖水畔但见秋芦漠漠,被西风拂得茎杆倾倒,一派不胜雨打风吹的情态。若在清晨时分于岸边酒肆远眺,绵绵湘山、悠悠沅水具被掩在濛濛烟霭之后,仿佛做梦一样。 酒肆无名无姓,只在门前支一杆青旗揽客,被来往的酒客戏称作旗亭。 旗亭开在湘山脚下,沅水岸边,常有江湖人来此一决生死,平日里不知为何也是生意凋零,门可罗雀。今日却不同。未时方过,便来了两个怪人,不要绿蚁不要花雕,只要了一壶金镶玉。 小二上了茶水小菜来,回身离开时听那青衣女揶揄一句:看不出来,你竟是个识货人。 另一位挎刀的青年短促地呼出口气,唤句前辈,很无奈的样子,我只是失忆,又不是失智。 青衣女也学他轻嗤,程渡,你这人真是无趣。 恋耽美 永宁十五年小说(23) 被叫做程渡的青年不急不恼,慢条斯理斟满一杯推到女人面前,这才应声道:既然无趣,青女前辈何不放我自由呢? 他的语速很慢,带着几分劝诱的意味。青女却不上当,理直气壮受了他的茶,又理直气壮地驳回了他再一次的请求。 救你一命可是大不易,赎清诊金之前,你哪儿也别想去。 大约是这样的对话出现了太多次,被拒绝的程渡面色如常,转而问道:都说湘山芦苇荡是了结恩怨的去处,前辈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等了很久,面前的青女始终没有回答,程渡心下了然,知道多半是自己的问题令对方不喜二人朝夕相对两三载,他早将对方的脾性摸透了,于是也就不再多嘴,去剥碟子里的毛豆。 他的手骨骼匀停,没有老茧也不见伤疤,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合该侍弄琪花瑶草、把玩金盏玉杯,而不是坐在这简陋屋舍里,和一把青绿豆荚过不去。 两相无言之际,身后忽地爆出一阵热烈的讨论。他侧耳听了几句。事关几位武林名宿,似乎是谁与谁又起了争端,有人想从中和稀泥,却被翻了旧账。一群年齿加在一块儿就快比肩仙人的前辈,如今却和菜场上的妇人一般吵嘴,好生无聊。 程渡很快便不再关注。 年轻人的手指瘦长灵活,很快就剥了一整碗豆子。他将小碗往女人眼下一推,想说些什么,开口之前却不知为何愣了一下。 青女没有错过转瞬即逝的游离,问他怎么了。程渡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像是想握紧什么东西刀柄或是另一只手,可掌中空无一物,他只能收拢五指,轻轻搓去了皮肤上的杂质。 眼下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仿佛早在今天以前就发生过无数次。然而一切又都是陌生的。他是渔村长大的孩子,从没攀过湘山,不曾涉过沅水,大簇大片白雪一样的芦苇也只生长在光怪陆离的梦中。程渡摇摇头,似乎觉得很有趣,眼底荡开一点微弱笑意。 大约是杂书看多了,竟然也幻想起自己有过奇遇。他自嘲道。 青女不置可否,世事如棋,谁又说得准呢? 又吩咐他:待会儿你去问掌柜的打一壶酒,带去芦苇荡里。 见程渡满脸不解,她叹了口气,认命地解释道:我有一位故人在此长居。他少时体弱,生冷辛辣一概碰不得,后来有幸得名医妙手回春,摆脱了病秧子的命,从此立志要尝遍天下美食美酒。 程渡听得匪夷所思,眼睛也睁大了些,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知恩图报的心占了上风,劝道:小酌怡情,豪饮伤身。前辈也是医者,不该任他胡来的。 青女总算在他身上看出几分旧日的影子,不觉得如何欢欣,反而有股说不出的感慨。她摆摆手,想解释一二,但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干巴巴地回答:不必替他忧心。 程渡盯着她半晌,抿着嘴顺从地点点头,不做声了。 青女从前极少见他这幅模样,当下不由得失笑,拉着脸做什么?就因为我不准你操心?程渡,你还是小孩子么? 程渡语塞,吞吞吐吐试图辩解,反倒叫人笑得更厉害了。双肩微微一沉,他叫了声前辈,尾音拖得稍长,很无奈的样子。 奇也怪哉。他们应该素未谋面,他也自问不是好管闲事的那类人,却偏偏按捺不住关心的冲动。程渡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问出了口。 他问,我与前辈这位故人可曾相识? 青女不闪不避迎上他的目光,斩钉截铁答道:素昧平生。 素昧平生。 四个字在唇齿间辗转过一遍,程渡合上眼,松开了手中紧攥着的、能解开一切迷题的线头。 撑船下水时,他忍不住询问:前辈的朋友是如何身故的? 同行人是远近闻名的小圣手,想来不会是伤病之属。 在芦苇荡长居,莫非是死于刀兵之争? 青女半点不觉得诧异程渡从来聪明得很,伸出手去,漫不经心地在水面划出一道涟漪。 是,也不是。她说,他确是因刀兵之争而死,只不过是自杀。 心口突来一阵无由的紧缩,程渡握着短棹的手猛地一收,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自杀? 青女甩开指尖的水珠,却和他聊起别的事,问他有没有听过藏宝图的故事。 那是一桩前朝佚闻。说的是一名猎户在围猎中伤了一只孔雀,得到一根可观人心善恶忠奸的羽毛。猎户欲将雀羽进献朝廷,谁料途中遭遇歹人,雀羽因此不知所踪。不久后,民间却出现了有关雀羽的藏宝图,引得世人厮杀争抢,以致亲友反目,手足相残。猎户深知雀羽不祥,要子孙后代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毁掉。而许多年后,猎户的后人机缘巧合寻得了遗落多时的雀羽,一念之差,将它留在了身边。 现在,我后悔得了这宝。女人喃喃地复述着书中人的话,人还是少知道点事好,知道的越多越烦恼。尤其是不能知道人的本相,知道了人的本相就没法子过了。 知道了人的本相,就没法子过了。 程渡跟着念了一遍,顿觉一阵不适,好似被人喂进一颗搓进了黄连龙胆夏枯草的药丸,呼吸之间都泛着苦味。 正沉默间,说完了故事的青女却突然开腔:所以啊,小孩子家家,少问那么多。知道的太多对你百害而无一利。 程渡默然,良久才垂着眼睛看她,语气里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怒意,前辈诓我? 少年郎,回头前辈给你抓一副药,菊花桑叶枸杞子,清肝明目。青女笑盈盈的,一双眼睛弯得几乎看不见了,因为看清了人心寻死觅活,世上哪有这么离奇的事。 程渡见她探出大半个身子,折下一支苇杆充作船桨,梢头的白花浸在水里,不知为何竟然显露出灰败的意味。折花的女人也是如此,分明是笑着的,程渡却偏从她的眉梢眼角品出几分冷。 他于是不再问,只沉默地撑着船,从芦苇丛中穿行而过。 渐渐地,红日西斜,懒洋洋地挂在山间,把湘山也染成热烈的颜色。小舟也向来处折返,程渡望着水面低掠而过的飞鸟,忽然听见青女的歌声。 女人的声音很低,被日落时分的凉风包裹着,像隔着千万里远那样朦胧,唱着吴山青,越山青,谁知离别情。 终于,暮色四合,程渡正与芦花渐行渐远,身后突来一声鸟鸣,他心下毫无来由地一动,不禁停下脚步,驻足回望。 远处天边已看不清落日的轮廓它早融化在了夕照中,啼叫的是水上最后一只飞鸟,正张开翅膀飞向绚丽的霞光。 江头潮已平。 全文完 求生欲极强的注释:藏宝图化zhao用chao了莫言的《藏宝图》,知道了人的本相,就没法子过了出自檀香刑。 好啦,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我老实交代最初就是为了众目睽睽之下抹脖子这个片段开的坑,也算是为了这碟醋包了这顿饺子了 这是我写这么多年段子以来第一篇完结的长文,不管从谋篇布局、人物塑造还是行文的角度看都存在着相当严重的问题。大概我真的不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 非常感谢愿意看到这里的读者,大家的小黄灯真的在最大程度上鼓励了我,不然可能写到一半我就跑了。 希望大家在阅读过程中都能有好的体验,当然了如果体验不好也可以(。)是我的问题,欢迎向我拍砖,拍大块的。 我们下一个坑再见(如果还有人愿意看的话)! 第50章 番外共此时 我暗恋易水心这件事其实由来已久,而且人尽皆知。走在我校校园里,除了来参观的校外来客,哪个不知道文史学院有个冤种,正在追求隔壁数院一个叫易水心的学弟。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同学之间朝夕相处,进而产生了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感情,并不算太惊世骇俗的事。怪就怪在传闻里的两个主人公都是男的。总有这样那样的闲人,把一切和自己不同的视为异端,千方百计、手段用尽,只为了打听一句:他来真的啊? 实在没意思。 于是我给易水心写了封情书,把所有说得出口说不出口的话通通折进了花里我送过他很多这样纸折的花,每一朵都藏着一句小心翼翼的话,有时是抄来的歌词,有时则是一句诗,祈盼他能从苍白文字里读出一星半点我的真心。 爱我吧。别抛弃我,跟随我。 跟随我。在这苦恼的波涛上。 我那个唠叨碎嘴活像老妈子投胎的发小花了一整个下午痛斥了我的舔狗行径,喋喋不休唾沫横飞,口吐珠玑引经据典,就为了教育我,一段健康的亲密关系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是我们这个德行。我听得耳朵快起茧,还平白损失了一顿饭钱,到头来什么也没捞着。气得我当场给他妈拨了个电话,我说群姨管管你儿子吧,他在管男的叫老公啊! 一见钟情也好,见色起意也罢,我从来没觉得这是什么坏事。人生苦短,加班调休996已经很悲惨,要是连左右自己感情的权力也没有,听起来未免也太凄凉了。 更何况谁能不爱娃娃脸但一个打十个的漂亮弟弟呢,对吧? 易水心的答复来得比我预想中要快得多,几乎是在把纸玫瑰塞进他外衣兜的第二天,我就收到了他的短信。 他的废话一向很少,这次也不例外,言简意赅约我下午放课后在学校对面的书店见面,说是有话要告诉我。 我心头没来由跳了一下。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好兆头。毕竟在过去的二十年里,它每扑腾一下,我身边都要发生一些难以预料的变化。 果不其然,才一见面,易水心就对我说,不要再给他写这些东西了。 我的信,每一封他都看过。一点一点展开来,像展开我的心,读完以后再沿着本来的折痕把它恢复原状。可任他怎么仔细,过去的痕迹永远存在,一如覆水难收,破镜重圆。 我故意露出受伤的神情来,好像他并非说了一句话,而是用尖刀恶狠狠刺进我最不设防的心窝,又凑上前去眼巴巴看着他。 我说,哥哥你好狠的心。 易水心冷漠地把我的脸推远了,别在这里发癫,否则我去找聂叔叔告状。 他口中的聂叔叔全名聂无极,从伦理的角度分析,应该算我的舅舅、他的养父。易水心对他可谓是推崇至极,六七岁大的时候就学会一嘴一个聂叔叔说,长大以后更是追着偶像的脚步,发下宏愿要做陈景润第二。我摊牌了,我眼红,我嫉妒,我一听见他提这人就恨不得正月里剃个头。 这年头,亲父子的本子看得少,养父子的本子可是满地跑啊! 我拿余光乜着易水心,忿忿不平地质问:一口一个聂叔叔,你是不是真的暗恋他啊! 他脸上看不出一点心事被戳穿后的心虚、局促,从容地付了钱,从容地抱着新书转身,又从容地拿脸轻轻贴了贴我的,极尽敷衍道:嗯嗯好好是是,我从小就喜欢聂叔叔,满意了吗? 我当然不满意,追着他问:你怎么不亲我了?觉得我烦了?移情别恋了?我要去表白墙上挂你!数院的妹子知道他们的男神是个狗渣男吗? 大概是不胜其烦,易水心终于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警告我:风姨是不是还不知道你上学期六级没过这事儿? 我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嘴。 多半是我们在书店里的亲密行为被看见了,学校里又开始传,说我寒窑苦守十八年,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该说不该说,人类的本质就是八卦,来打听的人太多,差点没把我手机打爆。我只好被迫挨个儿澄清了一遍:是真的,而且当事人早在高中就暗度陈仓了。 至于之前的高调追求 诡计多端的小情侣之间必要的情趣罢了,想必这群单身狗是不会理解的。 我在校外租了一间小公寓。房间在最顶层,有外国电影里常见的倾斜的天花板和小阳台。易水心是个电影发烧友这是他除了学习以外最大的爱好,因而常常过来小住个三四天。可能是为了投桃报李,每次来都会带上一套卷子。他看电影,我刷题。 我说你这多少属于恩将仇报了啊。易水心不说话,扫了一眼被我认成司机的career。不知道是不是对我的外语造诣心悦诚服,我察觉到他无声地叹了口气,突然凑上前来亲吻我。 我可能这辈子都忘不了这个词了。 有时候碰上好天气,也会挤在阳台唯一的躺椅上晒太阳。床单和被罩就在一边陪着我们,风拂过来,卷着一点洗衣液的香气。易水心以一种与本人人设极其不符的信赖姿态挨着我睡着了,我仰起头看天边的云它们漫无目的地漂浮着,时而重叠,时而分散。但总的来说还是聚少离多。 我突兀地想到,这其实不是什么太好的预感。 有人说,任何时候,若是一见面就感受到分离的隐忧,你一定是爱上这个人了。 我爱易水心,这毋庸置疑,且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像渴了喝水、饿了吃饭,我爱他这件事,仿佛早在我记事开始就被刻进DNA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不知是不是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打扰了他的好梦,易水心咕哝了一句,迷迷糊糊地喊我:郑小冬? 我应他,这儿呢。 也有人说,与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是缘。我想,也许从前的人总是对的,就在当下,我和易水心在一起,已经是最重要的事。 思前想后还是写了个没头没脑的新番外,冬哥和小易一起祝大家中秋快乐。 这回是真写完了,非常感谢愿意看到这里的友友,有缘下次再见~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