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杯浮叶》 正文 第 1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1 章 1 1、一杯·应识·华王朱诵 ... “繁显,这件礼衣很是不错。真难以相信居然在柜中藏了三年,依旧光彩。” 上下打量着面前对镜自照的女子,我大惊叹。 “那是当然……当年本妃可是花了一月时间手绣而成,羽粲,你可别小看了本妃绣工,我晁氏金线明阵织可保衣物千年不腐,绝非浪得虚名。”女子转过身,笑晏晏挽我臂膀。 “走吧。”我笑道。 晁妃是我原配妻室,长我五岁。她本是御用织造世家晁氏小女,出身与我殊不相合且又年长,当年迎娶她时,很费了一番工夫。我二人婚后不久即逢国丧斩衰三年,三年皆粗茶淡饭、麻衣布履,艰苦过了再重拾这些华美衣饰,顿觉光艳照人。 骑马携随从至甘露宫西门端霞门,下马步行入宫。先去拜见父皇,再至长凤宫门,迎面而来的是同母弟朱诤,满面笑容:“三皇兄和皇嫂来得好早。宁王兄已经在了。” “宁王兄回宫了?”我讶。 “凌晨才回京呢,没来得及休息就进宫来问皇祖母的安,把老人家给乐的。”朱诤扁扁嘴,还是小孩模样。 “宁王兄是皇祖母抚养长大,自然比别的不同。”我颇能理解。 “宁王兄也真是……”一路走一路说,跨入正厅,我与晁妃行礼:“朱诵见过皇祖母,宁王兄。”“妾见过太后殿下,宁王殿下。” “来,坐。”景圣太后挥手。 景圣太后薛氏是皇祖父定宣宗昭皇帝明观波皇后,如今已是八十二岁高龄,精神矍铄,数十年无病无灾,只除了跛行一直不见好。传说景圣太后的跛足乃是皇祖父造成,虽无从求证,但也颇让我等小辈感慨。三年前景圣太后之子、皇伯父定仁宗元皇帝明越流和元宪恭烈皇后芮氏同日先后崩逝,景圣太后虽大怮而未伤身,可算万幸。 “宁王兄可回来了。”转头,就见宁王朱雀一双猫样眼儿正扫我,左眼碧透重霄,右眼褐沉琥珀,乃是猫中少见、人中更稀有的鸳鸯眼。幼时第一次见宁王兄时就惊于这双眼不敢亲近,以致稍长见大皇兄、二皇兄与宁王兄谈笑无忌,竟很是嫉妒,非也缠着宁王兄不可。 “太上皇不让宁王殿下即位,一定和宁王殿下的样貌有关了。”繁显曾在初次随我拜见皇族之后回府时,小声对我说。我口上不应,心里却颇以为然。 宁王朱雀是皇伯父仁宗的独子,又是元宪皇后亲生,然皇伯父初继位时就册时年仅十一岁的父皇为皇太弟,皇祖父驾崩后即禅位给父皇。父皇之后又册大皇兄朱谒为太子,宁王兄以太子堂兄身份任太子太傅,与我兄弟五人的关系亲密,并无半点怨言。 三年前皇伯父治丧之后,宁王兄自请去皇伯父西月柏陵服斩衰守陵三年,父皇五劝而未能改变宁王兄心意,只得允了。如今宁王兄虽已除服,着衣依旧简朴无饰,形容清瘦微倦,双眼就显得格外慑人:“嗯,回来了。” “宁王兄回来了可就好了,最近告老了多位老臣,中省缺人缺的,恨不得给每人都多装两只手。”深受中书省各种压榨,我抱怨道。 “我回京之前,已接到陛下任命状,令我即刻上任尚书令。”宁王浅笑道。 “宁王兄能来尚书省真是再好不过。”刚行冠礼封王,进入户部行走的四弟朱诤闻之比我开心十倍,只差没跳起来。 “尚书令啊……朱雀,你以前是什么官?哀家记得是御史大夫。”景圣太后也出言道。 “孙儿确曾任御史大夫,但在父皇崩前,是刚上任三天的吏部尚书。”所谓“三日尚书百日事”,宁王朱雀的效率曾使六部围观众人皆掉下巴,成为一时传奇。定朝明氏皇族族规惯例是皇族不得担任三品以上官员,但当年有父皇光熙帝明臻豪以皇太弟身份兼领中书令总揽朝政的先例,现今宁王朱雀任尚书令也不算太出格。 “哀家知你能耐,还是照看好自己身体,别累垮了。”景圣太后拉着宁王衣袖,嘱咐道。 “孙儿明白。” 又略谈几句,景圣太后便把话题引到四弟荟王的婚事上。四弟因三年斩衰不妻,今年已是二十一岁到了婚龄。新近上来的重臣年岁都轻,有适龄女儿的不少。我当年娶晁繁显时阻碍众多,全赖景圣太后出面说服众臣才得以顺利举行婚礼,因而对景圣太后做媒是大放心的。 “你看中了哪家姑娘,若哀家见过觉得她可堪为妃,自会替你说项;如若只是不堪狐媚子,哀家就无能为力了。”景圣太后道。 “孙儿至今还未能……看上谁,大约过些日子能有收获。”朱诤脸红红。 “哀家就等着,别让哀家等太久了。”景圣太后瞟了一眼宁王,含笑。 “孙儿尽量。”荟王道。 “繁儿,也过了三年了,哀家还想看看下一个曾孙呢。” “臣妾会努力的。”晁妃斜我一眼,庄重道。 大皇兄太子朱谒和二皇兄英王朱询乃是双胞胎,为父皇原配英佑皇后元氏所生,亦是同天举行大婚典礼,连所生二子也相差仅三月。太子妃徐氏为骠骑大将军徐绛骊之女,英王妃芮氏是皇伯父元宪皇后的侄女,皆出高门掌珠而有嫡子在怀,在宫中也是各占风头;繁显为人低调无华,自不为人所喜,甚至曾被宫人误认而斥责过。 “只要繁显乐意。”我补了一句。 晁妃狠掐我的胳膊。 “好了,时间不早,你们还要去九凤宫问安,就别在哀家这儿耗了。” “孙儿告辞。”纷纷起身行礼,退出正厅。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2 章 出长凤宫门,转过一处照壁,见一乘肩舆迤逦而来,再一瞧舆边行人衣饰,四弟不禁笑:“不着地殿下来了。” 走进些,双方互见了礼。来人是太子夫妇和英王夫妇,太子妃将门虎女豪爽大方,英王妃却是病瓜秧儿,出外从来乘车或舆,宫人私下都称为“不着地殿下”,并对这样一位病美人居然能产子颇多疑惑。 “见宁王兄身体安康,朱谒就放心了。”太子寒暄道。“许久不见,宁王兄风采依旧。”英王也道。 我知他三人在宁王兄任太子太傅、太子英王未婚娶时关系甚好过于兄弟,但自二人立妃、宁王兄重入六部之后便开始疏远。徐妃和芮妃生子那年四月末,我与四弟去给宁王兄庆生,直到夜深也不见大皇兄和二皇兄人影,后来才知二人都因王妃胎息不稳而未来。不来就算了,大皇兄连份礼物都忘记送来,连宁王府的洒扫下人都不如,二皇兄倒还记得遣人致上道歉书笺和礼盒。虽然后来大皇兄赶到宁王府致歉并补送礼物,但如此生疏,实在令我恼火异常。 “朱谒是皇帝的料子,这不是皇帝做派么。”宁王兄倒是一派随意。 “困于这种问题,你以后会吃亏的,小朱诵。”第二年大皇兄与二皇兄又是一个在南巡一个在北防不能回京庆生,我只有当做习惯,不管而已。 “朱雀多谢二位皇弟。别让太后殿下久等,朱雀先告辞了。”“告辞。”四弟巴不得,抢先接口,之后是我和晁妃。 擦过大皇兄时我依稀见到太子的嘴唇动了动,翕张之间,竟似“浮瑟”二字。 浮生一朱羽,萧瑟谁人言。 定仁宗明越流赐独子明朱雀字,唯“浮瑟”而已。 ++++++++++++++++++++++++++++++++++++++++++++++++++++++++++++++++++++++++++ 九凤宫是父皇生母景贞太后松氏的寝宫。景贞太后身体一直不好,三年前大变故之后更是缠绵病榻,以珍稀药材日日续命。景贞太后与皇祖父间育有二子,长子即是父皇明臻豪,次子沁王明臻载因是皇祖父幼子,深受皇祖父和景贞太后喜爱。三年前太上皇仁宗及皇后崩逝,沁王以礼部尚书之职尽兴操持葬礼,竟于头七大典上突发心疾倒在殿上,药石罔救。景贞太后一直为不知沁王患有心病而自责不已,父皇劝解不来,竟至瘫痪在床。 景贞太后说话吃力,概由女尚书负责传话,也没什话讲,不过略表未曾忘记她老人家的心意而已。微坐了坐,便告事离开。 “我要去凝乐殿。三弟、三弟妹、四弟,你们若不来,就先回吧。” “我可不去。”朱诤撇嘴。 “没事找什么事啊,”我道,“宁王兄快去吧。” 我对凝乐殿主人倒无什么恶感,四弟却略明显地嫌恶了。凝乐殿贤妃郑氏是父皇如今唯一宠幸的妃嫔,自从英佑皇后和我母妃恭淑贵妃先后薨去,父皇打发走了数十名未生子妃嫔,如今留在宫里的,也就只有郑贤妃及几名出身低微、无家可归的采女而已。郑贤妃于光熙二十二年生的皇五子朱鹭,今年年仅五岁,与我兄弟之间也无深交,倒似乎与如师如父的宁王兄合得来。 “嗯,走了。”宁王兄笑笑,快步走远。 “三哥,宁王兄为何不娶妻呢?”朱诤在我身边,忽然小声开口。 “你以前问过了。繁显还给你列了十五条理由呢。”我无奈,什么记性。 “我现在觉得,一定还有更主要的理由。什么相貌啦出身啦都是废话。皇伯父和景圣太后似乎从不着急,我记得很早以前皇伯母还很热心了一段时候——那时我才四五岁啦——后来怎么就没消息了。”朱诤急于说明自己记忆力并无问题。 “你说的倒是……难道宁王兄有不能在一起的意中人么?说来……”我顿了顿,突然没心情也没力气说下去。有些事情我是知道的,只不愿揣测,更不愿判定。 “三哥你不会是有内幕吧。”朱诤凑近点问我。 “没什么,只是想宁王兄素来端方正直,舒王伯不是说过——” “上妓院的时候都没女人敢碰他的,舒王伯游遍花丛,说的话自然可信,”朱诤叹口气,很大人模样地摇头,“我的王妃都没影啊。” “得了,你有空就上街跑跑,看哪位变装游玩的官家小姐顺眼,就娶过来。”我支招。 “羽粲,本妃似乎听到你很有上街的空闲啊。”繁显凉凉插了一句。 “好吧我错了。”我举手投降。 “我也想上街呢。不如,就去巧思阁喝两杯?”晁妃下一句话,话锋却一转。 “好啊,去换衣服。”朱诤抚掌道。 我与繁显便是相识于巧思阁。其时巧思阁新出烈酒“端倪”,尝者众多,却无一名女子敢尝试。我有心一试,却怕在宫外失态,一直逡巡不前,直到繁显出现,一叫便是两坛,顾自饮完面不改色便准备出阁离开,惊倒若干酒客。我心下好奇,与她结识,殊不知三年后竟能娶她为妃,不禁感叹世事奇妙。 巧思阁除酒品名震天下,精致小点亦是京城独步,才得以在三年国丧中继续经营。刚除国丧禁期,窖藏名酒自然纷纷上台,近几日巧思阁来客拥堵、人声鼎沸。我三人悄然入阁,择个偏远临窗小桌,点了些小吃并两瓶名酒“宋离”,一边吃花生糕点一边等酒上来。 “云燕糕,哼哼,极品。”朱诤一筷子夹在一块脆皮糕上,送糕入口,啧啧有声。 “芜花糕这么多年了,还是一样好品质。”繁显也道。 “嗯……四弟你看,”我望向窗外,忽然心底一跳,忙伸手一指,“那是谁?” “谁?”朱诤探头,好奇,“这不是不着地殿下么。那是……哎呀二哥啦,没事。” “不着地着了地才奇怪啊。”繁显咬着枣子,评论。 “而且这么远,我们谁也不能确定是大哥还是二哥。”我道。 “这倒是,永远不会弄混的只有宁哥——三哥你乱想什么啊,二嫂的娘家不就在那边?出来看看也不无不可的。”朱诤单纯地笑。 你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么……我微摇摇头。 不是我怀疑,而是我肯定:大皇兄夫妇和二皇兄夫妇之间,一定都有什么隐秘。关于大皇兄和二皇兄的嗣子,我敢猜,却不敢说。 还是胆怯了罢。罢了罢了,有空找宁王兄去。 “喝吧。”白釉绘春竹瓶中倒出清香酒液,扑鼻兰香馥郁,入口却是竹味醇厚,兰竹二意回转共生,雪水匀成,而微带血热气。 俗名所谓“兰竹代”,为三百年前梁夏朝酒豪宋离所创名酒,因名“宋离”。宁王兄似是极爱此酒,每每在宁王府闻到,夹杂白梅数香,最醉人心。九治九年成,本名酒一流。 “这酒,实在很宁王……哥啊。”朱诤说溜了嘴,吐吐舌。 作者有话要说:下篇先开贴吧^^ 开头交代篇幅比较长,因为人物比上篇多* 还没开虐…… 2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3 章 2、二杯·原光·宁王朱雀 ... “见过贤妃殿。”我略起,一截右腕上玻璃翡翠摇摇,半截雪半截水。 “宁王殿下,”红袖正添香,袅袅紫线上升盘旋,在空青孔雀炉上闲适走笔,“请坐。有劳殿下看望,本宫不胜荣幸。” “贤妃言重了。本王守陵三年,贤妃时有所赠,只是本王无法亲来致谢,实在无礼,还请原宥。本王三年来苦研药草,总算小有所成;此香是本王依古方炼成,古名‘翠黛冷菱花’,借以向贤妃言谢,劳烦贤妃为本王挂心了。”袖中出一小青布袋,双手呈上。 “既是殿下所炼,本宫岂能不收?殿下有心,实在感动不已,”郑贤妃开袋一嗅,神色为之一凝,“果是孤品,无可比拟。多谢殿下。” 我微一笑,晴和柔煦:“贤妃……祖父,您在,出来吧。” “是我。”郑贤妃坐下,双手圆转游戏,“朱雀,你身体怎样?” “也就这样吧。我是不指望能好到哪里去的,”我摇头,道,“还不如皇祖母精神。” “别虐待自己,累的时候就休假。尚书令还是门下侍中?” “尚书令。”我答道。 “那就自己多保重。我走了。” 当郑贤妃的双眼瞳色从雪银色渐渐回复原本的黑褐,我故作惊讶道:“怎么了?” “本宫刚刚有些头晕,并无大碍。殿下有公务在身,本宫岂能久留殿下,劳烦殿下了。” “殿下保重,本王告辞了。”我推门出凝乐殿,快步到御厩牵了马,回自己府第。 祖父呆不久长了,我深知这一点。而这命,也只是半命而已——他不过是寄体于郑贤妃身上的碎魄。虽能夺郑贤妃身体为己用,然而极其细弱,每次出现都只能维系一盏茶时分,并需多日方能再次出现。据祖父言,他本不想转世,然而他自解灭世时被皇祖母无意中所扰,导致大部分魂魄消失无踪,而有一片碎魄却未能毁灭,散到当时转世的一人身上,此人正是郑贤妃。 祖父与定朝皇室曾有诸多纠缠,思虑半晌,还是决定指挥郑贤妃进宫,这是唯一能入定朝皇族的方法。皇叔光熙帝少近女色,尚为皇太弟时娶元氏为妃即对她一心一意,元氏早逝后五年才宠爱起追谥恭淑贵妃的林昭妃,不想昭妃生下皇长女临江公主之后不久也故去了。自此皇叔十年不再纳妃,也无所出,直到在检视新晋朝廷的舞姬里相中了剑南道来的郑氏。郑氏当时已年过三旬,幸而是选上太庙祭祀的舞姬,无需年轻,雍容华美才可。 “我自然知道,获得定朝皇帝青睐的法门,”祖父有一次静静说道,时间隐在雪银色的眼底,“无论明观波、明越流,还是明臻豪。” 想起第一次见郑妃,是皇祖母薛太后领我前去的。无他人在场,薛后轻唤一声“空先生”,郑妃便变了脸色。“薛皇后,”飘荡的声音如同浮升的青烟,眼是雪茫茫,“朱雀。” “如果不是空先生出来见我,我是永不能发现的,”薛太后轻叹,“朱雀,他是你母亲的义父,空祈因。空先生,我依约将朱雀养大成人,你看看吧,都三十二岁的人了。” “都说过了?”郑妃的眼睛端详着我,银光闪耀。 “他二十岁的时候,我都说与他听了。” “祖父。”我跪地行了大礼。 “朱雀,你好好活着吧。我走了。” “你为什么不见他?”薛太后想赶在祖父隐去之前问一句话,然而回答她的,只是郑妃回复常态的茫然的眼眸。 我是知道的。这个“他”,只可能指一个人,我的父皇,薛太后的养子,以及祖父……说不出关系的人,或者只用“徒弟”两个字概括。终父皇一生,他恐怕也没能再见到祖父。 皇祖母说,她太了解父皇,却太不明白祖父和母亲。直到父皇在六十岁大寿的前夜,用毒药了解了自己似乎无处圆满的生命,她才发现自己对父皇的明了还少了最后一块——父皇的身旁,躺着他从来也没有爱过的女人,我名义上的母后,芮栖夷。 皇叔以铁腕手段,对皇族、朝廷和天下隐瞒了父皇自杀的真相,然而却没能瞒过洞若观火的皇祖母。薛太后连发急诏召我入宫,告诉了我真相。父皇自杀却不在最后时刻见我一面,我似乎是能理解的,然而为何是那一日? “认命人。”我告诉祖父消息时,祖父毫不犹豫地说了三个字,而后隐没。 “先帝就是差半月到花甲时去的,你父皇也没多几日。”皇祖母叹息良久,方才说破。 “梁夏旧俗,人五十九岁时被称为‘鬼冲杀见福’,在此年死去的人,如若其爱人早于他先去而不愿转世,黄泉路上就能与此生挚爱相伴走过,虽二人相隔冥河水不能言语,但走完此路,即可一起转世重生,获得再一生幸福美满。梁夏人通传此说,反言一起殉情者下一生必不能相守,以安慰早失所爱急于殉情的年轻人,然而是否如此,无人知晓。” “当年……本来,空先生在自尽之前是要剥尽你父皇关于你母亲的一切记忆的;然而被我无意中破坏,施术没能成功。我是告诉过越流,你母亲早已不在轮回盘中,魂魄不存,他却断然是不信的。他硬生生支到最后一日,不过是为了芮皇后。那傻姑娘这辈子也就认他一个,他对自己下得去手,对芮皇后是怎么也舍不得。最后两个人为甚都舍得,我也不知道了。” 再也没有比皇祖母更能说出最接近事实的真相的人了。只我不知道,皇祖父驾崩的缘由。“先帝那边……应该已经完全忘记才是。你母亲有视人生命长短的异能,他曾对我说过先帝活不到花甲之岁,就是真活不到。本来据御医说还有半年好活,先帝却不让治了,说是自生自灭,死了最好。我也想不明白,先帝究竟是记得什么,不记得什么。” “朱雀,”薛太后用老皱的手抚摸着我的双眼眉骨,“我能活八十三岁。还有四年,之后该怎么选择,就靠你自己了。” “那么,孙儿想去为父皇守陵。”“你去吧,好好照顾自己。”皇祖母温柔地摸摸我的脸颊。 国葬之日,全朝出动,前往西郊。月柏山是父皇亲选的葬地,按定朝祖规,皇帝在即位之时就应开始修陵,待得皇帝大行,陵墓已然大成。西月柏陵是俗名,因居皇祖父上月柏陵、正名崇陵之西南山头而得名,父皇身前亲定名为,融陵。融光之融,朱融之融。 定朝皇帝皆行山葬,因山为陵,全部落葬后崩山落土为封。父皇素不喜铺张,随葬器物全无浮华无用之物。除父皇及母后合葬主室,另开一道通向西室,摆放父皇生母昭明景端皇后遗骨棺椁。昭明皇后原是皇祖父冷宫妃嫔,死在冷宫后草草埋葬,父皇直到皇祖父驾崩后才追谥生母将遗骨起出,然也不愿生母随葬崇陵,因而在融陵中开西室安置。 “哀家逝后,也葬在融陵,便在刘姊姊旁边。”在光熙帝与我作别之时,薛太后走来,从容对光熙帝道。昭明皇后原姓刘,讳雾穗。 “母后怎能……”皇叔大讶。 “景贞太后的位置,哀家如何能夺。能陪伴我儿,哀家心满意足。” “儿臣遵旨。”皇叔拗不过皇祖母,只能应允。 皇祖母掠过我身边,似有似无地笑了笑。 “王弟告辞。”“弟妹告辞。”五弟朱鹭、三弟朱诵夫妇、四弟朱诤、太子朱谒夫妇在我面前一一辞行。玉雪可爱的两个娃娃,太子长子胤和和英王长子胤秋团团蜷着,在乳娘的包裹下也来拜辞,小手扇乎乎。 我向山上望了一眼,二弟朱询夫妇还未下山,英王妃身体孱弱,动作要较常人慢得多。 “王弟告辞。”朱询终于带着王妃慢悠悠过来,向我行礼。“告辞。”王妃小声道。 “阿语,小心身体。”我也轻声道。“小妹知道。” 朱询怔怔盯着我一会儿,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说,扶着王妃登车回宫。 +++++++++++++++++++++++++++++++++++++++++++++++++++++++++++++++++++++++++ 皇叔回宫后,即以我大孝之名加赠我宁国封国,我的正式封号遂变成宁国宁王。宁王只是惯例帝子封号,等同于一品亲王,宁国宁王却是超品国王封号。我的封邑从宁州升为宁国即关内五州,秩二万五千石,为王中最高。我知天下人皆当皇叔为安抚我才多次厚加封赏,从寻常一品亲王五千石加至五倍之巨,然我终究不能为帝,所谓俸禄堆叠,不如捐了了事。 三年算不得长。成日研读内卫由宫中带来的时政折子、典籍古书,炼炼药,弹弹琴,有得打发。阅事之余,顾自茫然——我已四旬有余,犹独身一人,常自嗟叹,无可奈何。 我的身世是在我加冠礼之后皇祖母相告。她言父皇说来着实尴尬,唯她能说清楚,若不早说,恐我遭遇不幸,只能厚颜揭破。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4 章 我祖承白玉氏,母名白玉融光,是皇祖父与梁夏神子白玉梅枝所生,也就是父皇同父异母的亲兄长。白玉氏一脉为断母生,子出而母死,从无例外;且死母不能转世,直接肉灵全湮,魂魄不存。我若无子,则白玉一脉自然断绝;我若有子,自己也不能存于世上。 都是死,不过死前死后。皇祖母言我母亲以二十岁年少受孕怀胎,死时尚不满二十三周岁,如此年纪为何决绝要以死报复皇祖父,皇祖母实也难解。皇祖母知我心绪烦乱,温言道只有当我确知得人所爱,且那人不会迁怒于我子,方可将此生托付。 一般父得知妻因生子而死,总会有两种反应。一是视子为母的延续,对此子爱若珍宝不忍伤害;一是视子为杀妻元凶,记之避之恨之唯恐沾染一点生气。我父皇是前者,对我虽要求甚厉,教养甚严,然爱我拳拳之心我铭记终身;皇叔却是后者,厌弃一个孩子到达常人父亲所不能到境地。 临江公主明朱语,皇叔唯一的皇女,少四弟近两岁,为恭淑贵妃最后一胎。恭淑贵妃生下临江公主后不久即大病归去,宫中多有言公主克母,不想皇叔竟也听信了,将尚年幼的公主抱出宫寄养于普通人家,从此再不许她回宫。十岁时公主得到封号宣下,我本以为公主的苦难有个了结,不料之后诸事更是令我痛心不已。 临江公主朱语,降北庭公世子,出嫁四千里外的茫茫大漠。足足四年,我没有听到任何关于朱语的消息,无论好坏。 光熙二十二年初冬,北庭公上书朝廷,临江公主于北庭崩。而就在十一月廿七那天,我在离府一坊远的雪地里,捡到一个快要冻死的孕妇。我的堂妹,十四岁的临江公主,带着两个月的身孕,从北庭逃回了都城,却不能回宫。她两位同母兄长,甚至从来没有见过她,她不敢贸然相认,只得来投奔识得她的我。 我没有问她任何问题,先禀告了父皇母后和薛太后。照皇祖母的主意,母后将朱语认作侄女,让朱语嫁给已成年的二弟朱询。朱谒终究是太子,也已有了太子妃的人选,不合适做朱语孩子的养父;而此事不应多让人知晓,就是三弟四弟也被蒙在鼓里。 我将朱询找来,转告父皇母后和景圣祖母的旨意。“王弟知道了。”朱询安静地答应了,没有半点犹豫。为尽快成婚,英王纳妃礼与太子大婚典礼一同举行,他的婚事准备得仓促,我目视着他僵硬地弯□与朱语拜堂,脸色假装喜悦却瞒不过我。 从此世上多了一个“不着地殿下”芮妃,“临江公主”朱语已按北庭习俗埋在沙漠墓地。顶着伪装战战兢兢,一如往昔在宫外。幸而朱语终于平安产下儿子,虽时间略误,只亏了朱询的名声,倒无人怀疑。父皇以皇伯父身份赐名胤秋,以记生于盛秋。朱语自己尚且年幼,孩儿教养只得朱询一力操持,辛劳自不必说。 我向知朱询心软,比朱谒是不同。朱谒有亲生子须照料,太子作为,本不该我多说一句废话。但,还是略有点心冷。朱谒朱询双生双胎,个性脾气看似相同却全然不似;幼时腻我,实则各怀心思。朱询纯粹,朱谒,我从他十六岁封太子开始就再看不懂他。 朱询,你虽名义上比朱谒自由,却给自己揽了太重责任和担当,可为良臣难为帝。 一切缘起,不过是皇叔的残忍无情,为何要这许多人做出牺牲。层叠中最底下的基石,浸满了牺牲流下的泪水,斑斑驳驳,酥到碎裂。 如果我孩子的父亲如我父皇,也罢了,我只惧怕—— 我元神躯壳皆灭之时,不能为我的孩子找到长大的庇护。 世上先丧的母亲,一概都是如此的。 我也不例外。 手上一杯酒,饮进肚里,然后悄悄地咳起来,吐出悠长的酒气。 渐渐,腹中开始疼痛,绞着一团麻线四处划过。 作者有话要说:对上篇最后的结局说明了一下…… 算是最后交代兼下篇开虐始++ 3 3、三杯·沉英·英王妃芮枢央 ... “二哥,麻烦你了。” “说哪里话来着,喝药吧。”二哥坐在床头,手捧在冷水盆里浸温的药碗,一勺黑汁送到我唇边。 一碗慢慢喝完,二哥扶我躺下,替我拉好锦被。“我去看看秋儿。好好睡啊,别冻了。” 我微点点头,定定看着他推门出去,叹口气。 二哥他,还是太温柔了,温柔到太容易被控制和指挥。 我二哥英王明朱询,字乐颐,太子朱谒同胞弟,与我异母。我曾是定朝光熙帝唯一的皇女临江公主明朱语,可是如今,我是英王正妃芮枢央。这名字是出嫁时皇伯父仁宗所赠,言我自幼从来被忽视,取中心之名,愿我此后得到关怀照料。 我曾怀疑二哥能否担起立我为正室之后的种种责任,因为我被太多人抛弃过,给过我温暖的,只有寥寥几人。二哥如果有了心上人却不能娶为妃,我会不安到后悔。但二哥的举动实在令我惊诧,我从未发现过他与哪位女子过从甚密,成日来往于宫廷英王府二点,时间准确得令我不能有任何想法。 二哥他,真……没有吗。 我年纪虽小,然而自幼苦生苦养,以十岁稚龄远嫁而又备受折磨,看世事看人,总比同龄的闺中小姐要清楚得多。不解情爱之时生下孩儿,过来几年,总慢慢地看透了:何谓爱,何为情。 朱询,爱长他十五岁的宁王兄,朱雀。 并且,我可以猜测,朱询的同胞兄长太子,也和他有一样的心思。同胞连心,果不我欺。只惜太子神秘内敛,我没有更多的佐证,只依太子看宁王兄的眼神和朱询谈及太子与宁王兄的话语,作此论断而已。 如果是宁王兄,无论是我,还是任何一个女子,都该输得心服口服。可世事不允,纵我有心,朱询也是无奈,维持现状是唯一的法子。 但我还是没想明白一件事。 ++++++++++++++++++++++++++++++++++++++++++++++++++++++++++++++++++++++++++ 睡到醒透,天已大亮。 “来人。”我轻轻叫了一声。 “英王妃醒了?”我一听声音即认出是宁王兄。宁王兄的声线较我亲兄几人的都要高些,加之性格淡薄,其声犹如临水和风,撩人心弦,用“浮音”形容恰恰合适。 “宁王殿下久等了,请进。”我道。除了在确认无旁人时我们以兄妹名字相称,其余时候,还是谨慎一些的好。 “阿语,听乐颐说你又病了,怎也不当心,吹了凉风。”合上门,宁王兄笑晏晏走来。 “难得想着地一下啊,没料到还是抗不住。”我厚着脸皮也笑。 “保养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啊,仗着年轻就乱来。你落下的病根已经是过不了半百的命了,别乱七八糟地玩,知道吗。”宁王兄瞬时板着脸训我。 “诶诶,我这命能捡回来就好啦,等到秋儿娶妻生子就一切都无所谓了,只惜秋儿先天体弱,不知到不到得了那时候,”我耸耸肩满不在乎,“倒是你,都几岁的人了,也没个陪陪的。就不觉得难受吗……这么多年。” “过来也就过来了,多与没多一个模样。”宁王兄淡淡道。 “宁王兄你脸色有些不好,怎么了?”我忽然见宁王兄面容略苍白了一刹那,似乎被什么刺痛了一下,急忙问道,“不会也是受寒了?” “哪那么容易受寒,不过是累了,”宁王兄倦倦一笑,眉眼间懒意尚浓,“熬到休息,好好睡一觉就是了。” “还是找御医来诊治一下吧——不是不相信王兄的医术,只是多个人多个确认嘛,”我讪讪笑,“我脸上还好吧?” “没变。”宁王兄细细看了看我,道。我父皇虽不要我这个女儿,样貌却怕是认得的;虽然我已长开,相貌与幼时有异,还是谨慎为好。因而我自逃回宁王府后,宁王兄即为我推骨易形,将原本的圆脸削成尖脸,又改了鼻形眉骨。我总怕某日又变回原貌,二哥每日被我问得不胜其扰,然而我还是很不安。“我用的并非武术内功,而是法术,所以不会再回原状。”宁王兄顿了顿,补了一句。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5 章 “你会法术?”我竟不知道宁王兄会这个,宁王兄以前从未说过,“天生通灵?” “以前是会的,不过现在已经全没了,大概是到时间了被收回去。没同你说过,真对不住,太子和乐颐都是知道的。”宁王兄笑,眼角有细细的纹路。 “这种能力还是少说为好,免得被人使了去。”我挺能理解。转念一想,又觉奇怪:我明氏皇族并不像是祖传通灵之族,血中杀气过盛,否则也不致多次兄弟阋墙、叔侄争权,致使宫廷如泼血鬼城。而元宪皇后所在的芮氏一族,也并无什么异能人传出。不过不为外人知,本就是最好的保护方法。 “就是如此。”宁王兄颔首。 “宁王兄饿了没,到前厅用早饭吧。我躺在这儿,怪无聊的,二哥又不让我起床。” “嗯,那我就去了,好好休息。”宁王兄掩了门,静悄悄出去。 ++++++++++++++++++++++++++++++++++++++++++++++++++++++++++++++++++++++++++ 再一觉醒来,觉得有了点力气。召来侍女裹得自己严严实实,才坐上竹舆,去寻二哥。一问之下才知二哥留宁王兄在书房商谈,从早说到晚,也不计较一日休沐,本该好好休息的。 二哥身为英王,领门下左侍郎,走的是近臣官职,与尚书省外职虽然关联千丝万缕,还不至于时常同处议事。而大哥太子沿袭父皇为太子时继中书令之位的先例,与三哥同在一省。这般将皇子散分各处,并尽量分开同母或者关系较好的兄弟,也是定朝皇室在多次同室操戈血案发生后得出的经验。明氏皇族各代人丁一直不盛,到了皇祖父那代才有好转,如今在朝中为官的叔伯堂兄们也略有三四十人,算得上庞杂,管起来也很费精力。 我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尽量让自己的侵入变得低调,不想还是被发现了。 “我……呵呵,看看而已,继续。” 二哥抬眼看我,悠然将手从宁王兄平铺桌面的前臂上拿起,放下常服大袖:“宁王兄也真是,三年过得苦哈哈,身体都亏了大半,还不让我把个脉。” “诶,让我瞧瞧。”久病成良医,我在英王府五年不容易打发,看书弹琴是最好消遣,尤爱看医书。醒来还是觉得早上的宁王兄不太对劲,于是也凑上前去。 “你把把看。”宁王兄挑了挑眉。 “嗯……嗯?”我轻轻搭上去,按了按,顿时心里就是一跳,拿眼直瞅宁王兄。我虽是半路出家,水准不高,然而脉象竟是死相,怎能不惊? “怎么样?”二哥问我。“呃,听二哥的。”我只得道。 “宁王兄这事,以前只有景圣皇祖母和我知道,但我究竟一人,只得让你知晓,以免到时出现意外,我应付不来。”二哥塌下肩膀,低声道。 “这——到底是……”我讷讷。 “也不和你瞒,我有孕在身,”宁王兄静静凝视我,淡玫薄唇开合,“预产期是明年三月初三,离今也就三个多月了。我生母确非母后,而是一名男子。” 我惊诧到无话可说,嘴唇蠕动了半晌,方才发出声来。“没问题吧?” “应该无事,能够平安生下孩子。我不能在王府生产,所以请乐颐早为我找一僻静处,以免被他人知道。到时候,乐颐,阿语,就拜托你们了。我不准再多一个知情者。” “宁王兄,你放心。”二哥面色凝肃。 “你叫我浮瑟吧,我不喜欢宁王兄这三个字,”宁王兄靠在椅上,笑道,“你们兄弟都是称排行或者字,怎么从来不叫我。” 那还不是因为……“浮瑟哥。”二哥低着头,蚊叫了声。 “浮瑟就浮瑟,还加个哥,”我撇撇嘴,走到宁王兄身后拍他肩膀,“虽然我早说过不喜欢朱语这个名儿,不过你爱怎么称呼就怎么说,谁叫我们女孩子啊,出嫁的时候才有个字,你们又记不住。” “枢央,我那不是说习惯了么。”宁王兄含笑道。鸳鸯眼一合一睁,凝水破光,柔和而媚极。四十三岁的中年,依旧美貌,举止皆风流。 我不能再多问宁王兄的情况,一如宁王兄五年来甚至没有问过我我儿的父亲是何人。默契与不知,我太清楚明氏皇族的血脉,有些事情宁可烂掉,也绝不可剥出来。 “他……” “他不会知道,一世。”宁王兄打断我,一字一字敲人骨。 不问也知道。 我只能透过瓦片望天。 用宵夜的时候宁王兄只微动了几筷子,便再也吃不下去。我是担心得很,宁王兄笑言只是好久不喝酒了有点怀念,倒饮了三杯酒去。二哥把宁王兄送走,转回来就端着药进房,喂我喝药。 “浮瑟的生母,”他与我私语时,说的是宁王兄的字,那个充满着忧郁和不祥的字,“是梁夏来的一位降臣。他的生母与景圣祖母关系甚好,所以才将浮瑟托付给祖母抚养。男人生子本就不容于人道,皇伯父虽然能认下浮瑟,却认不了浮瑟的生母。” “所以,元宪皇后才会与哥不亲,连我也看得出来。”我道。 “你……记不记得二年前深秋的某天,我一夜都……”二哥忽然转了话题,迟疑着开口。 “我差点不想管你!”想起来我还是恼羞成怒,“出去找个侍女塞给你,省得你没子孙福。” “反应的是我哥,不是我。”他道。 我伸出去指着他鼻子的手在中途僵住,没力地掉下,连肩膀也垂下。“有没有弄错。” “浮瑟他说,他们一族怀孕九百日而产胎,两年半,整整好。我和大哥双胎双生,他有什么情绪波动,我偶尔能感觉到。尤其是……这么激烈的感情,和他与太子妃的不一样,”他一边说,一边牙齿在擦擦地磨,磨到唇上,咬破一小层皮,“你明白因果了吧。” “因为你也爱浮瑟,如此而已。所以在你身体威力不减,幸好你还有点把持的功力。”我握着二哥的手,免得抖动的勺溅出药汁撒到被上。 “我没想到大哥会……更没想到,浮瑟会怀孕成胎。此事景圣祖母知道,但身在宫中,并无多少帮助。浮瑟选择告诉你,是因他相信你我,而非其他兄弟。如果事情有变,一切责任都由我承担。”二哥放下药碗,直视我道。 “不是我乌鸦嘴,我是怕浮瑟会——不回来。”我呆了半晌,道。 “我也怕,大哥那里能瞒多久是多久,如果你我扛不下来,就告诉三弟,让晁王妃过来。还有三个多月,我尽早准备。”二哥面色沉沉。 “正月大宴,都能挺住么?”我又想到一个问题。按常理而言,孕妇岂能喝酒,然而宁王兄似乎并不忌酒的样子,除了饮食偏少,其余与无孕之人无异。 “他说,他是从酒里养大的,养孩子也得喝酒,否则撑不下来。少用食只会被认为是还没从斩衰中回过劲,应该不会惹人怀疑。”二哥想想,还觉得容易蒙混过去。 “哼哼,就怕大哥看他吃得少又来关心两句,你可别气急败坏,被他发现了。我知道你练那什么功夫,控制力是比大哥强点,但也别太着意。” “嗯。我会不计代价,让浮瑟生下孩子。”二哥道。 听到决心,我心底忽然寒意陡生,从下而上,浸透整个头脑。 “明朱询。”“嗯?” “你不觉得不甘心?”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6 章 “输给大哥,也就没什么。”他一脸无所谓。 “你明明有机会。”我肯定,一字字切准。 “没抓住就是没有,各人有各命。就是得了又如何,让他怀孕么?” “你无用之极,”我躺下来,用锦被蒙住口,任声音模糊不清,“我从十岁开始就自己找寻机会,花了点代价,不过值了。你呢?你根本就没有找,哪来的值不值?你应得的没差么?傻冒一个。” “我从来没想过得,正如你从来没想过,你能得到秋儿的父亲。你和我差十年,从来都是。”二哥的眼神散漫,看似不经意道。 “你——”“好好休息。我去找秋儿,他好久没和我一起睡了。安。” 他默默整理了床铺,收拾药碗走出去。我愤恨地想要丢枕头,想想还是放下了。 明明只差八年半,哪来的十年。 何苦要和自己过不去。 我终究,只是二十未满。 4 4、四杯·欢宴·太子妃徐楚玅 ... 青罗縠绲边自腕上滑到指根,两指提梁,两指扶壶,倾出清泠泠酒液。 酒名春竹谣,两浙婺州府贡品,竹酿竹节酒,竹壶竹色翠。 杯名吉州窑月竹天目,杯底有竹叶一片贴入,酒入杯中,如浮竹叶。 “儿臣敬父皇,祝父皇万岁金安。”“楚玅辛苦。”光熙帝饮下酒,举杯示意。 我笑盈盈敬向下一位:“妾敬宁王殿下。”“谢太子妃。” 我从来都认为宁王是整个明氏皇族我所见过的最美貌的人。与大多数明氏人相比,宁王的骨骼过于纤细,甚至细过我所见过的最瘦弱的一位长公主。脸小,身子骨也小,手脚奇长,形成一种奇异的美感。那是从明氏血脉里,继承不来的脱俗的艳。 一双鸳鸯眼,一双筋骨棱棱的手,瘦却不至衰败颓死。然而说生机,也不足了一些。 这是我从已故的元宪芮皇后那儿,也从来未曾感到的枯虬的美——如同梅枝。 ++++++++++++++++++++++++++++++++++++++++++++++++++++++++++++++++++++++++++ 上元宴,向又名“同乐宴”。除夕宴只邀皇族,正一宴只请臣下,唯有上元宴来人最多,在御苑开席,竟可从太液排到西墙,数千人众同乐元宵。只不过有资格坐于殿中的,不到百人:正三品以上朝臣、入朝的各省大员,以及在京中从一品以上皇族,一个个都是久闻大名的。 而殿中人能坐在父皇的堂上桌的,仅仅十人:夫君太子与我、宁王、英王夫妇、华王夫妇、荟王——本还有景圣太后,但景圣太后今次坐在了后殿,带着我儿与英王长子,和郑贤妃母子、内命妇等人同乐,父皇也不便拂了老太后心意。 “谢太子妃姊姊。”英王妃芮氏道。我总觉得她虽然和夫君五兄弟五官处处不相似,然却奇特地能感受到联系。英王夫妇在我看来,是极有夫妻相的,在外举止也很见恩爱,虽然更像是兄妹,不过夫妻给外人瞧的相处,原不应该常常亲昵有碍观瞻的。 “谢太子妃姊姊。”华王妃晁氏举了举杯,并不饮下。记得华王妃是女中酒豪,见她不饮酒,我也不多问,正想敬荟王,父皇出声道:“繁显,你今日都未饮酒,可是身体不适。” “禀父皇,繁显近两日全无食欲,也有些头昏呕吐。”华王道。 莫不是有孕了?我瞟向华王妃,见她面色淡淡也不言语。孕妇孕吐月余就会开始,而把脉要两月左右才能肯定,究竟是不是有孕,只得等时间慢慢磨过去。 “繁显,你还是退下吧。”父皇道。 “儿臣告退。”华王扶着华王妃,双双从侧门出去。 “三皇兄也要有孩子了。”荟王支着头不胜羡慕。 “等会你去后面看看就是。”父皇笑道。内命妇多携女孙入宫,如要最全地观察朝中大员女眷,非今日莫属。 “呃……儿臣遵命。”荟王扯了扯嘴角。 “楚玅,你也要努力才是。”父皇转向我。 我又何尝不知太子妃的分量。虽说中有国丧三年,夫君与我婚五年余而未纳妾,也算难得,我可苦于无妾——有一个皇子是不够的,所有期望和压力都往我身上招呼,夫君却得一专情美名,到底是男女君臣有别,令我无法欢喜。倒还不如英王妃,生一子后据御医诊断是再难怀孕,英王为此特向父皇请命,言明此生一子足够,请勿怪罪于英王妃。 “儿臣明白。”无它话,只得说了。 宴席至午夜方散。我领着皇儿胤和,乘车返回东宫。父皇留夫君及宁王、英王回宫再叙,英王妃及荟王与我作别,乘车出宫门去。胤和秉性安静,乖乖地也不发一言,只拽着我的手,小手护在毛皮袖套里冰凉凉。 到东宫,先护和儿到他寝处安歇。和儿躺下,乌眼珠直盯着我,嗫嚅着开口:“母妃,能不能陪和儿一起睡?” 我望了望窗外墨黑,拍拍他小手:“和儿五岁了,要自己睡。” “可是,母妃也是一个人睡……”孩子怯怯地绞着被,“和儿想陪母妃。” “哪个说的?”我转头去呵斥侍女,“小心舌头!” “殿下恕罪!”跪了一地,只看见一圆一圆的发顶,颤抖着生惧意。 “小心服侍皇子,下回本宫再听见什么言语,就没这么容易饶了。和儿,你自己睡,能睡着的。”寝房常点着安睡的梦香,小孩子闹久了也不至于失眠。 “母妃走了。”整好床褥,我静静离开。 ++++++++++++++++++++++++++++++++++++++++++++++++++++++++++++++++++++++++++ 夫君回东宫时已过寅时。我坐在主殿大厅,身上还穿着参加大宴的阙翟礼衣。“妾恭迎夫君。” 夫君似在父皇处换了常服,解下披风递给侍女,走上前来。“楚玅,怎地还不就寝。扶太子妃下去吧。深更半夜困着了,你们也劝几句。”就有侍女上来扶我。 “夫君忙于国事,妾为夫君身体担心,才是为妻本分。”我低头道。 夫君抬手挥退侍女:“都下去吧。楚玅想说什么。” “请夫君纳妾。”我抬头定定看他,双目光线却怎么也聚不到一起。 “你觉得冷落了?”夫君笑道,“当年择你为妃之前本宫就说过,一枚玺绶一个孩子是本宫所能给予的,其余必须你来承受。怎么,竟然这一点年岁都无法过去?”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7 章 “妾……开始并没想这么多。” “所以你反悔了?走到这一步没退路了。本宫一向不喜欢给人指路,不欠你情,也只得让你自择出路了,”夫君的笑容越发鲜妍,竟在平素不苟言笑的面上漾出圈圈笑纹来,“说本宫运气还真是不好,当年那么多人里,只有你能‘勉强’——现在的人选可就多了。” 我默默叹气。当年太子选妃,几乎是定朝有史以来最草率的选妃,简单到令我也蒙了好几日。太子朱谒到二十二岁才成婚,成婚之前朝中都不明白太子钟情于何人——直到在端午大宴上,太子端着酒走到后殿命妇席上,将酒倒入了我杯中。 太子求婚,下属岂有不从之理。兼之光熙帝对太子择大将军之女为妃颇为满意,我在全然迷茫之中,红烛已高烧。 “本宫只是想,你似乎很有忍耐力。”新婚之夜的话,我记得明白。 不过是忍耐啊……我又如何有这份资格,能得太子青眼呢。 “妾……明白。妾告退。” 仓皇而逃这件事,我在东宫没少干过——蠢事而已啊。 真是愚蠢之极。 ++++++++++++++++++++++++++++++++++++++++++++++++++++++++++++++++++++++++++ 过了上元,自要处理春节前后积压下的大批非紧要公文,加上各州郡巡查使正回京陈述,夫君在中书省呆着,就是十几日不出。胤和被景圣太后召到长凤宫中陪伴,我在东宫闲极无聊,便想着有个去处。 出去报讯的侍卫回来禀告:“回殿下,英王妃殿下正在华王府中。” “去华王府。”若说观外露之气,我倒是很喜欢华王和荟王兄弟,觉得他二人秉性直率,与明氏大多数人都不相似。 华王府门缓缓开启。我制止了侍从通报,只随着一个王妃贴身侍女,从廊下绕到后苑凉殿,推门进去。一室馨香扑鼻,虽馥郁而不腻,似竹又似兰,绕人而不近。 “丝水线要当心,太容易滑了,木针本是最好,不过阿央你呢就只能用银针了。来,这根,一寸八的。”说话的是华王晁妃,声音高扬,显是心情大好。 “嗯……这结不好打,显姊姊,给。”英王妃出声甚轻,我因是自幼与一家武将相处,练得耳朵尖些,否则定然听不见。 “指甲要压住——看好,绕两圈,穿过这里,别动了经纬,挑个尖。好了吧?” 两位王妃正在说笑,见我上前,忙放下手中丝线。“见过太子妃姊姊,姊姊请坐。” “二位妹妹在缝衣呢?”“是。”华王妃道。 昨日据御医诊断,晁妃确已怀有身孕,然则有孕初期胎息不稳,所以还需观察月余。华王自是喜不自禁,光熙帝也甚为高兴。我与太子关系淡漠,英王妃身体孱弱,若华王妃能多育子嗣,于明氏皇族也是大功一件。 “这可是夸缎?”我坐在圆桌边向桌上布料打量一番,拣出一幅来,在掌上托着,“我获赐的那匹早给和儿做了衣裳,晁妹妹好手艺,定能做得完美无缺。” “谢姊姊赞誉。”晁妃笑意盎然。 “晁妹妹也心急了,现在就缝小儿衣物。等到秋日贡上新花样来,妹妹还不得挑花眼了。”我见晁妃手里的裁布甚小,应是出生幼童所用,便道。 “横竖闲着,小妹我除了缝衣裁剪,也不会什么,万不能手生的。阿央妹妹最近说要习学裁衣之法,我便也教她几手,给英王殿下示示手段才好。”晁妃心直口快,话说得多。 我出身武家,然女红之物也须熟知,但看英王妃手指笨拙,并不像是以前曾学过的。且——右手的手指用起来较左手更不灵便,颇像是受过伤的模样,无法自如展平屈伸。 “妹妹的手……”我道。 “只是笨些罢了,让姊姊见笑了。”英王妃缩了缩手,笑答我。 笑底里有血,我恍惚间竟觉得。 ++++++++++++++++++++++++++++++++++++++++++++++++++++++++++++++++++++++++++ 华王妃留我和英王妃在府中用夜宵。大约是练习惯了,英王妃的手指在用餐时看不出半点缺陷,是以我多年都没有发现她手指有异。 华王府的餐点比起东宫所设,多甜点粥类而少肉食汤煲。华王妃喜甜食和酒是人所共知的,如今有孕,虽不能喝酒,吃甜食越发夸张。我不挑食,就着糕点喝着小粥便过。 “姊姊要喝点酒吗?兰竹代、清若水、浮空记的桂舟兰浆、张水记的采玉碧,应有尽有。”华王妃问我。她用饭时仍有呕吐之状,幸而我与英王妃都是过来人,不觉得不适。 “余酒我都知晓,只有兰竹代……我闻所未闻,不知是何种酒类?”我讶道。夫君殿下酒量不浅,然自和儿出生后东宫便少有酒类出入,我也不喜酒,知道而已。 “呈上来。”华王妃惊色一闪而过,召唤侍女上酒。 “这……”我一闻之下,不由心底一惊,“此酒不是名‘春杯浮叶’?” “‘兰竹代’正名‘宋离’,或又名‘春竹叶’,而‘春杯浮叶’之名,我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按‘春竹叶’之名,为防与‘春竹谣’混淆,另取别名也是寻常之事。”晁妃看我脸色,忙忙解释。 “皇族中,可有哪位殿下素爱此酒么?”我手持小四方白釉春竹瓶,笑而非笑。 “夫君、华王和显姊姊、宁王几位,都对此酒颇是中意呢。”英王妃接过话,淡淡眼波扫过我手上酒瓶。 “夫君似乎也是,”我拈杯倒酒,顺着酒液落下轻响,轻叹口气,“不过宁王爱酒,我是真不知的。”想我入宫六年,竟还未去过宁国王府:先前是太子妃公务礼典繁杂,再是有孕照顾和儿,之后宁王守孝三年——我与宁王,不过是大宴祭礼上的几面之识。 “宁王向来只在府中藏酒饮酒,在外是极克制的,难怪姊姊不知了,”英王妃笑道,“宁王在夫君兄弟里,可是有名的能喝。” “这样啊,”我扬起笑容,“不喝酒的人总不知饮酒之乐,只得看着好奇。”酒液沾唇,温过的酒热上面颊,滋味……确实不错。 “这酒,妹妹这儿多的是。我得戒好几年酒,才从宁王那儿刮来的几十坛子,搁着容易勾我魂儿,正想问英王妃妹妹有没有兴趣,不如也送姊姊几坛?”华王妃见我饮酒,脸色忽热切起来,只差没起身扶我手。 “我那儿也可多了,只怕帮不了姊姊忙啊。”英王妃推辞。 “这——就麻烦妹妹了。”我还是接受了。 “古儿,叫人去把瓜堂院中左三区的酒都给装车了。”“是,殿下。” 吃到半饱,夜宵已算完满。我因东宫无事,不急着走,倒想与两位王妃说说话来。毕竟皇族这一代直系就只五子,原应与几位姐妹好好相处,日后太子即位,少不得见面相谈,及论春秋四时祭祀、各皇族纳妃嫁娶之事。 “显姊姊,你说你怀的是个男儿,还是女儿?”晁妃怀孕两月,正是高兴之时,听了英王妃的话,笑道:“女儿也罢男儿也罢,都是疼的。只是女儿难逃远嫁之命,若是男儿,可留身边养老,不必受分别之苦。” 英王妃身子微颤,竟伤感起来:“女儿……唉……” “妹妹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华王妃也叹,“别伤了情绪,坏了兴致。” 我默然。我家中多男而少女,父亲有五儿,只得我一个女孩。男儿非戍边即南防北守,三五年回不到父母祖堂身边;我却能时刻回家省亲,母亲见我便说挂念几位兄弟之话,劳我同太子说情,调哪怕一人回京也好。母亲此话常常被父亲严厉斥责打断,言朝廷之事岂容我太子妃插手,我也断不敢和太子说的。唉,一切自有因果去断,我是分不清的。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8 章 不知不觉想得出神,被华王妃叫回:“太子妃姊姊,可是有什么心事?” “啊,无妨,只是想些私事。”我笑答。 两位王妃对望一眼,由英王妃开口:“姊姊可是和太子殿下……有什么?” “没,怎么了?”我强笑道。 “我们两位妹妹,是愿意为太子妃姊姊分忧的,姊姊如有什么不解不明,我和显姊姊能帮得上忙的,定会帮姊姊做好。”英王妃直直看向我,眼神忽地变锐。 如风似刃。我来不及细查,这种 4、四杯·欢宴·太子妃徐楚玅 ... 眼神,竟和太子某些时候……很是相似。 “我……”我张了张口,想要喝口酒压压,却不自觉眨了眨眼,一滴泪坠进酒杯。 “夫君,他……”“姊姊请说。” 我本想忍住的。可是面对英王妃,我似乎怎么也压制不住了。 5 5、五杯·玉响·华王妃晁繁显 ... “繁显,要吃团子吗?”乐呵呵来我床头,夫君一脸喜色。 “来,把嘴角扳扳。天天这么笑,小心嘴角被拉开收不回去。”我板着脸看他。 “我那不是高兴过头……繁显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装模作样揉着嘴角。 “去吧你,拿一碗过来。”我推他一把。 我怀孕三月,御医不知往王府里跑了几拨,终于有个老资格的接生太医战战兢兢下了结论,言我怀的乃是双胎,更是得小心保护。明氏皇族生出双胎的先例不在少数,太子与英王就是一对,所以明氏皇族完全不把双胎相克之类的民间谬论放在心上,反认为是大喜之兆。父皇谨慎,只叫我安心养胎,待得平安生产,无论双胎一胎,皆有重赏。 羽粲待我如此,实在让我受之有愧。我容貌家世才学皆非上品,能蒙堂堂大定朝华王殿下青眼,不知是几世福分。他与我成婚之时就立下重誓,此生独我一人为妻,绝不另娶她人。我曾大不敬地想若他为帝则不免妻妾成群后宫三千,不免又拍手庆幸。 因又思及太子妃徐楚玅。论资质她比我好上太多,以后母仪天下之国后位,应该也能够胜任。但太子此人深不可测,虽此时未曾纳妾,焉知以后会有何等变化?不由为徐妃担心,她虽有长子在怀,仍在太子面前不敢胡言肆语、举止有所失当。 太子妃,终究不是华王妃那般轻松的营生啊。我撩了撩掉下的额发,吩咐侍女扶我起身穿衣梳发,整日在床上闷着,怎么也不是个办法,快和枢央妹妹一般了。 “禀报王妃殿下。”传话的侍女在门外叫道。 “说吧。” “太子殿下方才来到府中,王请王妃到前厅去。” “知道了。本妃会尽快过去。”我对镜照照,自觉脸色红润,也不需加补脂粉颜色,扶着侍女手慢悠悠往前厅行去。东宫殿下一向少来本府,不知有何要紧事,在休假也要来府上。 “妾打扰了……见过太子殿下。”我敲敲门,进厅。 “是本宫打扰三皇弟和王妃休息了。王妃身体可好?” “谢殿下关心,妾有夫君照料,当保无事。”我移到夫君身边坐下,规规矩矩不多一言。 “许久不见有皇族出世,王妃身系重任,还望王妃保重身体。”太子朱谒向我道。据夫君所言,太子冷面冷心冷手段,场面话说得是极顺的,然若论到真正想法却无人能度,除其双胞之弟英王尚能猜出些许。 “为夫君多育子嗣是妾的本分,妾年岁已长,自当更尽全力。”我低眉道。 “繁显……”夫君伸过手来握住我手,“量力而行啊。” “呵呵,”太子居然以袖掩唇笑了声,笑得我头皮也麻眼皮也跳,“王妃是诚心人,三皇弟眼光,实在让为兄羡慕。” 我非深闺朱门之女,嫁为王妃后曾有不懂规矩妄言之时,但渐渐也明了许多皇族条框,除对夫君外言语皆得有所保留。太子与徐妃的关系轮不到我来评说,而太子所谓“羡慕”之语,更是不能搭话,以免触及禁忌祸及夫君。 “繁显小户出身,礼数或许有缺,人实诚便好。”夫君怕冷了场面,替我挡道。 “真是……”太子啜了口茶,道,“本宫今次来,还有件事要与三皇弟商议,王妃也听听吧,有什么主意,也可告知本宫。” “大皇兄请说。”夫君道。 “你也知道,南谯公入朝面圣之事。除代岭南五十部年献贡物之外,更有一事想请父皇恩典。父皇因踌躇不决,命为兄决断——却也为难得很。” “莫非……”夫君瞪大眼。 “父皇自从临江皇妹之事后,便对联姻此等行为颇为排斥,虽是人家送女儿进京,也是不太乐意的。南谯公未明言,然而交谈之下,含义不过如此:他欲将长女许配一位亲王,无论亲王是否有原配,当妾亦是可的。” “皇兄的意思是……四弟?”荟王朱诤前日出京去南方查账,难怪东宫要找到夫君商议。 “本宫已经传书四弟,他还未有回应,但大约也是不愿的。若是他不娶,本宫在想,不如收南谯公女做本宫侧妃。不知三皇弟怎么考虑?”太子闲闲喝茶,冷冷抛个火出来。 “请问大皇兄,可问过二皇兄了?”夫君愣了半晌,问回去。 “你知他说了甚。”太子道。夫君的手在我手中微动了一下。 “乐颐说,倘若那女子不能生育,他可娶为侧妃,否则断无可能,”放下茶盏出一声击瓷响,太子紫罗常服衣袖从桌上擦过,又轻轻一声玉击黑檀木桌隔袖闷响,“倒底是他。” 夫君把我的手握得更紧。“大皇兄,二皇兄就是这么个脾气。”夫君已是苦笑了。 “幸而未把路关死了——你会如此么。” 太子一边道,一边缩着手,似乎在袖中急切地找寻什么,然而什么都没有拿出来。 ++++++++++++++++++++++++++++++++++++++++++++++++++++++++++++++++++++++++++ 玉枕无颜色,卧听清雨长。 拿秋水沉青瓷杯接雨,一声声,一点点漫底而上,涟漪圈圈层层。却不知哪里吹来一片浮叶,落在杯中。波涌而落,浮叶旋转舞杯,再不闻水接声,而是轻哑打叶,叶不沉底。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9 章 “真真美的第一场二月春雨啊……”我瞧瞧檐下正对着接雨的一溜排开的十二只玉色冰霓越窑碗,从软榻上起身,喝了口暖茶。我平生好两物,一是针织裁缝,二是酒水美食,而此两物所衍生之物,我也一概喜欢,比如面前这套贡品越瓯。 我幼爱酒,常击酒盏酒坛,哼唱自乐,有名击缶而歌。后来与夫君相识相知,夫君以我身份低微恐招旁人看轻,便带我面见景圣太后。太后开口问及我会何种才艺,可在她御座前表演。我因想拈针绣花未免太耗时候,喝酒之类又万不敢现的,想了又想,才道:“小女会击缶。” “哦?那,叫人拿那套十二枚碗来吧。击缶击瓯本是一物。”景圣太后笑得慈祥万分。 那日我的表现可真叫惨不忍睹不忍卒睹,然却莫名博得了景圣太后的欢心。她指我为难得合她心意之人,不仅替我在光熙帝面前说项,使我不用依照皇族礼典所规定的、我这低微身份的女子不得直接立为王妃、须从王侧妃晋升的准则;且亲临我的册妃大典,为夫君发誓此生只娶我一人的重誓作证。而景圣太后送我的大婚礼物,正是我用过的那套十二枚击瓯用越窑碗。 “把碗都拿上来吧。”我挥手叫侍女。 碗里落的雨大抵是差不多的。有两个碗也落了风刮过坠的叶儿,侍女刚要将叶子捞起来,我阻止道:“罢了,拿量筒和管子来。” 调整完水量,我听了听音色,随手甩着玉箸,向后面席地而坐、各抱乐器的乐师道:“好了,开始吧。”这些乐师是东宫专属,是太子特别恩典遣出宫为我演奏相娱,也颇屈才了。 曲名《晚雨潇潇》。击瓯作雨声,忽急忽缓,忽旋忽落,玉碎金响,木裂石穿。一筷划过碗底,“嗞”的一声,又破水而出。我正玩得不亦乐乎,忽听“噌”一记抽丝响,和声齐齐停下。 “王妃殿下恕罪!”我仔细一瞧,原是一名弹阮乐师崩了一根弦。乐师诚惶诚恐出列请罪,我也无计较的心思,温言道:“无妨,恕你无罪。去换根弦,其它人继续。” 说是继续,心境却与方才不同,略略多打几下,我命侍女收了碗筷,向乐团道:“你们平日给太子殿下都奏什么曲子,弹两首给本妃听听吧。” 领头的琵琶乐师回道:“禀王妃殿下,太子殿下喜听独奏的琴、筑、瑟等曲目,不喜合奏,我等平日也少被殿下召见,倒是常为太子妃殿下演奏。” “哦?这样……”太子连喜好也是极冷的器乐,每一点都与徐妃殊不相合,却是怎样看上徐妃的?“那随便来两曲吧,欢快些的。” 在丝竹悦耳中昏昏沉沉,我动了动脖子,找个更舒适的睡姿,睡了过去。 沉睡之前我忽然想起来,这支《晚雨潇潇》,似乎是在东宫听过——那个版本过度严肃了,琴瑟合奏,如何玩闹得起来,生生将一场雨冷成了一夜霜。 唔,太子弹的琴么…… 是谁弹的瑟呢? ++++++++++++++++++++++++++++++++++++++++++++++++++++++++++++++++++++++++++ 荟王朱诤比预期回京的三月初四早了五日就匆匆赶回。一早入京,先来我华王府,满面尘灰,煞是没堂堂亲王的形象,随手一脱已是灰黑色的白狐毛披风。 “三哥入宫去了?” “中书省最近又不知在忙什么,”我召侍女来端茶收拾,拉荟王到桌边坐下,“不过今日羽粲答应我早些回来。你休息一下再入宫,应该也能碰上。” “三嫂你同我说说,那个南谯公之女是怎么回事?我是越想越不对劲,完了公务赶紧回来了。没人了么,专找我?”荟王提着茶壶往口里灌,灌了大半壶,才用手背抹抹唇,“三嫂你知道些内幕吗,赶快和我说说。” “别急别急,前面还有人顶着。太子和英王都说了,你不愿还有他们接收,断不会硬推给你的,你莫要慌张。”我忙安抚道。 “话虽然是这样,但父皇金口玉言,一下旨便没挽回余地。不行,我要进宫见父皇。这不能轮我头上啊……不能在没和我说清楚的时候落我头上啊。” “那你去探探消息吧。我行动不便,倒不如你自己去,讲明白说透了,事情一定没那么糟。”我实话实说。若为此事去东西串门问短话长,少不得被安个什么肆意行为不顾皇胎等等的罪责,我料荟王也应是明白的。 “三嫂说的是,我这就过去。”朱诤颔首道。 “有景圣太后做救兵呢,放心。”我起身送他,拍拍他宽阔硬实的肩膀。 “是,晓得。” 我重又坐回铺了三层软垫的靠椅上。手边自用的喝茶玉杯还剩些底水,一口喝干了,杯重重卡进软木杯垫里。 “本妃要去郊外踏春,你们准备一下。”有孕在身,脾性多变本是自然,侍女也不敢多问,忙忙拾掇衣物点心去了。 “古儿,桐儿,你们两个陪我去缀锦山走走,其他人就别跟来了。” “是。” 缀锦山在帝都晴上府东北连绵的峦山山脉南部,是座矮小的鞍部山头。正因地势较低,气候温和湿润,春来花木早发,是早春京中人常去的踏青之地。我轻车简从,带同两个侍女和十几名侍卫,便服驱车赶往缀锦山。 时逢过了两场春雨、初发苞朵之期,游客稀少,山路湿滑。侍卫们怕我滑倒,特地换了尖刺雪靴架上软舆抬我上山,道上水意扑鼻,仅是浅绿满眼,亦是别有趣味。我指挥侍卫东转西绕,攀上一处少人前来的缓坡,穿过几梯矮木,拨开障目疏密老竹,豁然开朗——缓坡之上有一平岩,一所竹屋俏立其上,墙体黄绿间色异常整齐,显非常人随意建造。 “姊姊好本事。妹妹写的如此粗略,姊姊还能找到此处,真是佩服。”细柔声音从屋角传来,英王妃芮枢央娉婷走出,袖手笑道。 “我好歹是熟知经纬之人,这点曲折难不倒我。”我亦笑应答。 “这下你们可放心,本妃是来和英王妃赏春的。”我又向一路脸色数变的侍女道。 “王妃恕罪。”侍女称罪不迭。 “你们都在坡下候着。”我向随从们道。“是。” “姊姊进来吧。”英王妃过来牵着我手,一齐入屋。 竹屋外观虽小,内里却是五脏俱全。前后两进陈设华美,桌椅床榻皆是内造,想来运来此处还是费了不少工夫。我越看越奇,因英王妃送来我府上的书信语焉不详,我也不知她找我来此地何事,不由开口问道:“妹妹若要在此处立别业,何不建个大些的居所?” 英王妃拉我在桌边坐下,定定看我:“姊姊是守口如瓶之人。” “我是,”我更是讶异,“怎了?” “妹妹与你所说之事,望你千万保密,除非必要之时,否则连华王殿下亦不能告诉。” “请说。”我故作镇定。 “此事说来匪夷所思,你可莫要怀疑,”英王妃凑近我耳朵,轻声吐气,“只因现今朝中事务繁杂,恐到时我夫君要顾此事会惹人怀疑,我才来请姊姊帮忙。姊姊是宫中少有的可信之人,如事泄要人担待,全推我身上就是,姊姊不必忧心。” “我既知事,就须共担后果。”我静静道,随手倒了杯茶。 “谢姊姊。”英王妃靠近我,低声将事交托出。 我手指忽地一松,瓷杯裂玉声应坠地而起。 6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10 章 6、六杯·方移·荟王朱诤 ... 我素来不喜面见父皇。与其说是畏惧父皇,不如说是畏惧父皇面见皇子时所在的殿阁。无论是外朝的三大殿后殿淳宁殿,或者是内廷的显徽殿、摇光殿,乃至天子寝殿韶宫,每一处都给我以苦苦压抑之感,几欲仓皇而逃。 然则此时,我不进宫亲觐父皇,怕也不行了。 问明父皇正在凝乐殿与郑贤妃弈棋,我快步赶向凝乐殿,命宫女前去通报。 “请荟王殿下入内。”宫女出来,向我躬身道。 父皇和郑妃坐在床上隔一水晶小几对弈,楸木枰上玄袖红袖来回交错,似乎正在以快棋定胜负。父皇见是我已到,转过身来。 “儿臣拜见父皇。见过贤妃殿。”我行礼道。“荟王殿下。”郑妃回礼。 “四儿已经回京啦,过来这边坐。南边事情可都完成?” “回父皇,俱已完成。儿臣已让各道州府审查无误,才敢回京复命。” “便是这个道理。以后去南方巡查之职,少不得要由你担任,”父皇挥袖,似是示意欲起身的郑妃不必回避,“多多出京历练才好,在京时也多跟着朱雀。朱雀年纪已长,毕竟不久就会退官,尚书省大任,还要你承过来。” “宁王兄正当盛年,竟已生退意?”我不由惊道。 “朱雀前几日入宫饮宴,席间便与朕说起,他已萌生退官之念。朱雀在朝近三十年,做了多少你也是知道的。他欲要长居南地休养散心,朕也无由不允可,待得再过一年半载,朕会放朱雀出京。”父皇随手拈了颗白贝棋子,在手中翻来覆去。 “宁王兄为国为朝操劳良多,儿臣自当以宁王兄为典范。”我低头道。 “四儿来见朕,是为南谯公送女入京之事吧。”父皇转身落了枚子,闲闲道。 “正是。儿臣是来恳请父皇……儿臣并非不想迎娶,但需确知此女品行才德,否则相看两厌,实有亏此女离乡别亲、长途跋涉入京之苦。”我斟酌着言辞开口。 “朕知你心思。但南谯公长女已经出发入京,如今已在京外二百里。听说那盘氏才学品德皆无可挑剔,朕倒也想看看她是何等表现——若是大话粉成,赐给郡王也就是了。若真有无双容行,再指与你,料你也该欢喜。” “儿臣谢父皇。” “来,你过来看看,这盘棋是朕胜了,还是贤妃赢了?” 我上前认真点目,半晌道:“父皇胜了一目半。” “一目半?看来,爱妃要的利是,朕可是不给了。”父皇笑对郑贤妃。 “妾技艺不精,教陛下笑话了。”郑贤妃嫣然。 “哈哈……朕要回去公务,四儿,你就陪贤妃再下几盘。”父皇带同内侍迤逦而去。留我僵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郑贤妃先开口招呼:“荟王若是有事,请便。” “其实无事……五皇弟呢?”五弟朱鹭与我年岁相差十四岁之多,如今还在宫中教养,量也跑不出凝乐殿多远。 “阿鹭在偏殿习字呢,荟王不妨随本宫过去看看。”郑妃起身,红袖交叠身后。 “也好。” 我兄长三人、已夭折的妹妹及我本人正名第三字都从言字旁,而独有小弟朱鹭与宁王兄一般以吉鸟命名,父皇对这小弟也是宠爱有加,所命教习仪礼、文才、器乐、武术等项的师父皆是大大有名之人,其待遇绝不逊色于大皇兄太子。 只是……宁王兄既快要退官远隐,这太傅的重任,也绝不会落到宁王兄头上了,我竟由衷地感到庆幸。到底还是不如我啊。 朱鹭挺着小小的腰板身躯坐在几前抄写,时不时撩着袖子蘸墨舔墨。见是母妃和我来,搁笔欲要站起,被我拦下了:“写吧,为兄就来看看。” “是,四皇兄。”他足月而生,自幼即体健力壮,平日说话稍不留意就会过于响亮。朱鹭忙忙用袖遮了唇,向我眨眨眼。 “无妨。五皇弟在写什么字?”我问他。 “《蚕税桑税十思文》,师父说此文文采字体皆上等,要我抄写一遍。”朱鹭提笔续写。 我见他几上山形笔架,虽是褐岫玉琢成,然而做工十分粗劣简陋,极不似宫中用物,微微一顿,方道:“是好文无疑。”这篇文实是一封推广收税之法的门下省诏令,是皇祖父宣宗朝曾任门下侍中的空祈因所写,虽宫中对其与皇祖父之间关系多有传闻,然则空祈因在政事上作为,足不亏他梁夏朝末代太子、梁夏最后才子之名。只惜空祈因四十七岁即重病逝去,所留字迹已不多见,仅门下省文书中尚有存档。 “本宫倒觉得,朱鹭要习作文,此文只能用来抄写,却不能学以致用,还不如习《琼林集》之类的来得爽快。”郑妃提壶,替朱鹭满上茶杯,悠悠道。 “贤妃殿何出此言?”我惊讶。我虽知父皇宠幸贤妃定因贤妃与常女不同,却还不能确知贤妃究竟奇在何处。 “朝中人自不如野中人,野中人又不如市中人。说来,市中卖字之人,可能写得奇物;野隐之人所出,亦多为上品;而朝中之人行文落笔,尤其是在奏折诏令中,文采是踩在意下不得现身的——唔,本宫一家之言,让荟王见笑了。”郑贤妃抬头看我,笑着摇头。 这话倒新鲜。我想了想,也不欲反驳,道:“贤妃殿说得有理。” “本宫的话,大多是没理的。”郑贤妃伸手,拿起桌上一物。 不顾我讶异目光,郑妃竟用块洁白丝绢,擦拭原本搁置在几上的那座粗糙笔架。手指抬移间小心翼翼,竟如同爱抚珍宝一般。 +++++++++++++++++++++++++++++++++++++++++++++++++++++++++++++++++++++++++ 父皇将南谯公女之事跟我说明之后,我放了一大半心。出宫时我顺道拐到尚书省后门,去户部走规矩交个差,也就完了南巡任务。 听户部尚书说宁王兄还在办公,我转到前面去,敲开尚书令处所门一瞅,三皇兄也正在。 “宁王兄,三哥。三哥你怎么在这儿?” “今日我在中书外省,不在宫内,好不容易完成任务,回府之前过来瞧瞧。”三皇兄解释道。华王府在皇城外西北安定坊,若是三皇兄在宫内,则去宫城南门外的尚书省还颇费周折。何况,今日三皇兄是答应王妃早点回府的。 “这样啊。对了,今日我入宫问清楚了南谯公那事,不用担心。”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大皇兄吓你呢。”三皇兄失笑道。 “还有,父皇说宁王兄你要退官?可是长期身子亏空,需要休养?”我又转向正奋笔疾书的宁王兄。 “自然如此。你又不是不知宁王兄做起事来是拼命的,就是守孝三年,也不知往京中寄了多少谏疏。虽然放掉个这么管用的尚书令有点可惜,不过尚书省总不会无后继之人。”三皇兄见宁王兄忙得无暇答话,替宁王兄道。 “朝廷绝非缺我不可。”宁王兄批下一本折子,间隙中道了句。 “但你是宁王兄啊……” “我难道不行吗,小,四,儿。”三皇兄脸色霎时一沉。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11 章 “哦……我错了。” 拉拉扯扯不少时分,平心静气端坐批文的宁王兄也未出言驱赶,三皇兄的脸面却是真挂不住了,一把抓我衣袖就往屋外走。我也自觉吵闹愧对宁王兄,乖乖跟出来,随三皇兄到马厩取了马,从尚书省往西出皇城。一路勒马慢步,渐见日斜。 至醴泉坊分手,我往南回府而三皇兄往北。三皇兄拔马靠近我,低声问道:“以你看来,究竟如何?” “每况愈下,自回朝以来。” “我也有此感,但愿是我多虑。再会。”三皇兄拍马跑远,一直远远跟随我二人身后的华王侍卫也催马赶上。我挥了挥手,示意身后荟王府守卫跟上——十几日没过被这么一大帮人尾随的生活,竟颇陌生了。 回府,暂且安生。第二日照常上朝,也无新鲜话题,反复不过说地方擢官升迁等事。退朝时父皇将宁王兄和我留下,到后殿详谈。 “朕欲迁四儿为礼部侍郎,朱雀,你可有意见?”父皇开门见山。 礼部侍郎自二月中即出缺,因前任尚书过正月即请辞退官、前侍郎递补尚书之故。礼部之职是清闲瘦差,自不如吏部户部官职那般肥美。我在户部行走,已知户部是何等充斥勾心斗角之地,正是兴奋将与人相斗之机,却突然要将我调往礼部,让我殊觉意外。 “臣侄认为,四皇弟可担此任。”宁王兄声音沉沉道。 “朱雀,你不问为何,是早有猜测?”父皇瞧着宁王兄,黑眸如天洞深不可测。 “湛之知一明十,礼部事物本不杂多,他应能迅速通晓。”宁王兄极少叫我的字,在我成年以前都以“四弟”呼我,父皇面前则称以“四皇弟”。如今在父皇面前闻之,那二字滚过舌尖齿间吐出双唇,浑溜溜如新苞捧蕊,动听如乐响初鸣,竟无比惑人——我愣了好一会儿,被父皇双目一扫,才回过神。 “朱雀,你总是明白得很早,却什么都不说,”父皇摇摇头,道,“自幼如此。罢了,四儿,你也无异议吧?”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我道。 “那便好,出宫的时候,朱雀你就同四儿讲明白。退下吧。”父皇挥袖。 “臣侄告退。”“儿臣告退。” 我刚出淳宁殿,突然就想起了一件近在眼前的事,一件基本跑不出礼部侍郎任务清单的事,不由绿了脸。 “明白了吗。名义上是主客相迎,你还是得出面。这算是一个理由。”宁王兄走在我斜后方,鸳鸯眼迎上我回头求证的目光。 “宁王兄,你在多久以前就知道父皇要调我去礼部的。” “你进户部时便隐约猜之。” “那么早?”我又一惊回头。 “你们兄弟几个的个性,我如何不知。你在户部呆不长久,皇族豪族断无可能长久掌吏部户部。至于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之类的地儿,你肯去?扔到太常寺宗正寺,你又闷得叫苦连天。”宁王兄笑道。 “不会不会,我当然肯去,御史台好地方。”我连连摆手。 “就说大话……”宁王兄猛地弯下腰,手压小腹,咳了两声。 “怎么了?”我扶着他手腕,掌下触觉透骨如冰刺,“来人——” “不必,”宁王兄攀着我手臂直起身,枯长的指掐得我的肘侧筋骨生疼,“只是疲累,休息一阵就好。” “真的无事?”我疑道。不是我不信任宁王兄,实在这表现让我不怀疑也难。 “无事,不瞒你。”宁王兄露出笑容,一手却还放在小腹上。 “送你先回府吧。来人,传令给宁国王备车,在长乐门外等候,再借乘舆过来。”宁王兄身为二万五千石超品亲王,按例享受宫城中行车骑马待遇,只宁王兄还未用过此仪,一向骑马至宫城门即步行。我知太仆寺在远在皇城南,调来车则未免等候时间太长,先叫人抬舆送一段路比较稳妥。 不过几眨眼的工夫,肩舆已到。我护送宁王兄走至长乐门外,再托上车去。想想仍不放心,我登车同路,宁王兄也没说话,靠在厢板上闭眼——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 “宁王兄,王府到了。”车停下来,我向宁王兄道。 “是四皇弟么。”车旁有人说话,我揭帷一看,是二皇兄英王。 “是我。”我转头,宁王兄睁开眼,慢慢道:“扶我下去。” 二皇兄居左,我居右,二人一起搀着宁王兄进府。府中酒香花香一如往昔,我却心忧宁王兄病情,自恨没习过医术,将宁王兄移到内堂卧榻之上,才问道:“二皇兄你知道?” “朝上宁王兄对我示意让我下朝后过府来,我就来了。没事的,我们出去说,宁王兄睡会就好。”二皇兄把了回脉,低声道。 “你们……都不让我知道。”我合上门,恼道。 “那有什么。大皇兄、三皇弟,他们都不知道,”二皇兄居然勾起嘴角,笑得花放枝摇,“只有我。” “你——”我不敢相信,缘何曾与宁王兄看似形同陌路的二皇兄才被倚靠?这不可能!“到底是什么事?二皇兄,拜托你也说痛快些,我不是没担待的人。” “建议你不要知道,以免后悔。” “不后悔!” “那你就更不该知道了。”二皇兄抱臂,含笑睇我。 “为兄可不想,你再下水。”笑中含冰带沙,与曾见过的大皇兄笑如出一辙。 7 7、七杯·雨河·英王朱询 ... 宣宗朝贵妃、仁宗朝端贞贵太妃、光熙帝生母景贞太后松氏讳绿,于大定光熙二十八年三月初一未时五刻薨,寿七十四。 至我得知,滴漏水已到申时正差一毫处。 景贞太后突发心痛而逝,此前未有任何预兆,父皇得知赶去为时已晚,想太后一世荣华,竟无亲眷送终。然已知太后之幼子、父皇同母亲弟沁王便死于心病,如此终局,似也不甚意外。 时我在宁王府酒湖慕阁临水廊上,倚门饮酒。门是宁王兄寝处之门,酒是酒湖水中捞上的宋离酒。酒本热血,越饮却越凉,手足坠冰,重而发麻。抬不起臂,酒泼到胸襟,润到里子去。 曾设想过种种打扰的可能性,但松太后之死,是我最没预见到的情形。那就意味着,躲避他人视线变得希望渺茫。如今之计,唯有搬动景圣太后这枚最后的王棋——胜则万事平息,输则天下大乱。 我不如兄长东宫,我所拥有的权势太少,明暗面军权职权皆是无法相比。而要在父皇和兄长眼皮底下送出宁王兄更不容易,原本计划的步骤,只得全盘推翻。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12 章 但愿还来得及。 “王妃呢?”我问前来报讯的英王府侍卫。 “王妃殿下言与殿下一同入宫较为妥当,命属下转告殿下,她将于崇仁门外与殿下会合。” 果不愧是与我流传着同一血脉的明氏公主,朱语的反应是最恰当的一种;这样我就有时间在入宫之前,将诸事与她交代清楚。既不会落下迟于行动对亡太后无礼的把柄,又不会因她独身入宫而打破原先的布置。 “知道了。备马,本王很快出发。”久跟我的侍卫立刻明了,退到宁王府外牵马等候。 我推开门,见宁王兄虽呼吸沉稳似已熟睡,但眼皮还在不安稳地掀动。“浮瑟,你放心。”我俯□去,轻轻吻了他的眉心。迫近看才能发觉,他眉心正中散羽间,隐着一粒小小的朱痣。 我会竭尽所能,只要是,你的愿望。 我随后出发去崇仁门。一乘小车已在门边等候,我登车扶朱语下车上舆,走动途中,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我明白。”她伸手放下隔帘。 朱语之子秋儿按照原先与景圣祖母的约定,前日已被召到宫中与太子之子胤和作伴。如果可能,我不愿朱语参与此事,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我与朱语先至景圣太后寝宫长凤宫换衣整束,携了素衣葛带被教导了居丧礼仪的秋儿,步行至景贞太后寝宫九凤宫。 父皇、兄长东宫、太子妃、太子世子胤和与华王早我到达九凤宫。因定朝素遵死者不扰孕的习俗,有孕在身的华王妃不得到停灵之所,以免有损胎儿,所以三弟一人前来。各服丧色站立,寂寂无言。在我之后,景圣太后、郑贤妃、五弟朱鹭同在京中的若干皇亲、朝臣也抵达,依辈分地位,列队相候。 四弟荟王却不在队中。丧葬之事由礼部、鸿胪寺、宗正寺等司处置,礼部尚书杂事奔忙,荟王也当须相助。我早从宁王兄处得知父皇欲调四弟去礼部之事,如今此等大事,自是历练良机。 “二皇兄,宁王兄呢?”华王朱诵走来我身边,小心探问。 “儿臣禀父皇,宁王兄突患小疾,恐冒犯不吉,尚在王府中养病,请父皇原宥。”我先上前,同父皇禀明。孕者不犯死、病者不犯死都是寻常规矩,宁王兄的为人朝中宫中皆是知道的,断无可能装病冒欺君之罪,我料父皇也不会怀疑。何况,报丧人来过宁王府,回禀时自然将我和宁王兄举动都上报天听了。 “派两个太医去看看,早日治好。”父皇向我道。 “儿臣遵旨。”我的侍卫不会无能到连太医都挡不住。 默默站到入夜,天色暗得极快,几道闪电划过,是大雨之兆。入春以来多阴日,沉沉闷人,不如大雨畅快舒爽;然而此时落雨,更颇像天意出言,泣告天下太后崩逝之事。 在京亲王诸侯、朝臣和宗室女等已全入宫,各依指派,在宫外相候。须臾雨下,内侍禁卫拿来伞具油布长杆等物,撑起雨篷以免众人淋湿,混乱了好一阵,才听几级传命,传人入内吊祭。 我先受通传,带同秋儿入门后立在殿下东侧,次于兄长东宫父子和几位在京的皇伯,而后是三位皇弟,再是在朝任职的堂兄弟数人。朱语则依宗室妇身份,远远立在诸长公主、郑贤妃、诸皇伯正妃、太子妃之后,隔着人众看不真切。 站位已毕,传令伏哭。除景圣太后外,自父皇而下,一律伏地痛哭,声震瓦梁。这哭声多少逊色于三年余前皇伯父仁宗明越流及芮皇后吊祭时的群臣嚎哭,且少一宁王兄——当年哭礼,宁王兄泣而不号,本最凄切,三弟夫妇、四弟及朱语却是号得足令一地人侧目;唯有我与兄长,仅在哭而已。 现却号不出来。瞥一眼侧近的太子,他垂目闭眼,唇颤着抿在一起。不号,也不泪。 我伏在因铺毯而不觉凉意的地上,守着默不作声的秋儿,等待哭声和振动的过去。 良久,吊祭毕。宗室被安排守夜,我与太子夫妇、三弟、四弟均须固守彻夜,朱语有顽疾为由,获许回府休息,待明晨小殓之时再行入宫。我见朱语随景圣太后出门去,走路时与皇祖母都是一瘸一拐——她曾在雪中久冻,截去了七根脚趾且伤了腿肌骨,长时间伏跪后行动越发不灵便,要她以这般身体再去劳心宁王兄之事,实也难为她了。 “秋儿乖,同和弟弟一起到景圣曾祖母那边去。”我拍拍秋儿乌发丰茂的头顶,将他交与内侍带走。 “秋儿知道了。”胤秋点头,拉着太子世子胤和同路。他俩虽非血缘的堂兄弟却也是表亲,处得很是不错;兼之秋儿相貌多承继外祖父父皇,与胤和也有五六分相似,五年以来,倒也无怀疑秋儿出身的流言传到我耳中。 无关人等撤离之后,守夜众人散坐地上,闭口不言。父皇执意留下,在长明灯侧端坐无语,小辈也自不敢说话提神。宫门殿窗重重闭起,尚能听见夜中雨狂风猛,可以想见水降如河瀑、伞瓦不能挡之状。 我回头,见四弟荟王乍站起身,松松腿脚,就要往外走。“礼部有事?”三弟小声问。 “嗯。”四弟抛了一声,也不答话,静静出去。 三弟支着头望着紧闭的侧窗,嘴唇轻动。雨大天冷,免不了挂念在府中安胎的华王妃晁氏,但他不知晁妃今时已不在本府中,而在宁王府。晁妃有孕不参与葬礼,名义上须闭关家中为薨太后祈福,然在京中小范围行动交游也非完全不可以。朱语为宁王兄费尽心思,求助晁妃,以期万无一失。 宁王兄曾道,他产期为三月三。 三月初三,后日,即景贞太后大殓之日。 我为宁王兄在京外原选定的地点,因封城举哀是不能去了,藉南谯公女入京之时偷送出京之计也被废弃。京外既无处,不如就在宫中——景圣太后长凤宫下有秘室冰库,太后言唯长凤宫最好,我虽不解其意,但带宁王兄入宫似也可行。 只……我身在此地,不动如山。 朱语,小心从事。 ++++++++++++++++++++++++++++++++++++++++++++++++++++++++++++++++++++++++++ 天明,漏尽。雨渐小,而风愈长大,阵阵扰困,落珠渐无端,。 守夜毕,用素饭,行小殓。朱语及其他宗室未守夜者重返九凤宫,素衣相候。 “二哥,太医被拐到华王妃那里,夜间无事。四哥也拦下了。”朱语凑到我耳边,小声道。 “四弟是坐不住……幸好他礼部的身份在,否则要找个由头缠住还不太容易。华王妃无碍吧。”我道。四弟年少,无朱语那样离奇悲戚的少年时,往往念头多动,好寻根溯源,也易唬住。至于华王妃,她因“照看宁王”而“胎动不安”,相较于不顾皇胎与照顾宁王不周两个罪名,太医两相比较,自是后者能承担起。 “无妨。装起病来,她一点不比我差。能当三弟妹,本事可须样样全。”朱语道。我因想到朱语怀孕时太医连朱语餐时嗝逆都活像见到奄奄一息之人似的大费周章请脉开药,只怕出了差池,颇能了解太医们对颈上脑袋的珍而惜之。 “这一夜过了。今日,再走一步算一步。”我低语道。 “二哥应是算无遗策吧。”朱语眼亮亮地看我。 “我如何知道。”我微摇头。 他很难不怀疑——打发太子谈何容易,他身在宫中,只须挥手下令,宁王府地皮都能翻过来。军权,向来是最扼喉的。 近亲宗室先后来齐,卯半,仪始。小殓仪由皇族中年纪最长的皇伯同王主持,同王伯、舒王伯、父皇、大皇兄以长亲故亲手替景贞太后穿衣。余人除景圣太后扶杖立,均跪地号哭。自夏衣薄纱裹至冬衣厚袄,足袜、手套、鞋履也是层层叠加,九凤宫中能拿出的最上品衣饰全用来陪葬,件件垂挂金玉配饰,络丝巧工。 我因想到从景圣太后处见到的皇伯父仁宗故时所留遗诏,其中有一句在置丧时未宣读,言“丧事一切从简,着纸衣、不置金玉之物,梓童亦如是”。小殓大敛之时父皇批以华衣美玉随葬,违皇伯父之意而无人知道。宁王兄持金丝紫袍为其父皇母后着衣,手紧握成拳,不知是否为此心大怒而不敢言。天家威仪,不过奢靡铺浪、费民血汗。 衣毕,以金线捆衣,女尚书为其梳头理发,插上十余支长短金银玉木发簪,自也非素用凡品。父皇捧玉碗天露为景贞太后擦眼开光,随后换上玉枕,以玉面具覆其面容,盖上锦被。穿衣已结,再号哭良久,同王伯宣礼毕,照旧留人守灵,不可懈怠。 父皇虽平日表现得身体康健无碍,到底年过知天命,一夜不眠之后身体大亏,倦意明显。大皇兄扫了我兄弟四人一眼,开口道:“儿臣恳请父皇先休息,到得晚间,再来守护景贞祖母不迟。”我也有此念,只不好抢了皇兄的话说。 “陛下,太子说的极是。”同王附和道。 “儿臣恳请父皇保重身体。”我与三弟四弟纷纷上前,加了一大勺料。 “父皇……”五弟朱鹭从我与三弟间溜进。郑贤妃不在此处,他倒伶俐得很。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13 章 “唉……你们又如何不知,朕实在愧对母后……”搬出种种晃了一大圈,父皇终于在全部在场者的一致恳求一律情深下,勉为其难同意去小憩一会儿。 “乐饶、乐颐,朕请你二人替朕尽会儿人子孝道。朕真是……” “儿臣遵旨。”我与大皇兄齐声道。我二人既是双胞胎兄弟,生辰不过差个半刻钟,行冠礼也是同日同时,他获赐字为“乐饶”,我得字“乐颐”。父皇喜称我兄弟的字,余下弟弟则一贯呼以排行,颇有几分区别对待的意味。 “对了,三儿,你回府瞧瞧王妃去,别有甚事拖了瞒了。”父皇行前,又向三弟道。 “儿臣谢父皇。”三弟朱诵如蒙大赦,长出口气。为夫为父,他当得尽职尽责。 留下众人依旧坐在席上,待日中,待日落。守灵不禁言语,夜间因父皇在场而沉默一场,如今无碍了,小声说话窸窸窣窣,或论朝事或谈家事,只不要露喜色或行不当即可,自也轻松许多。我退后,寻到朱语,趁乱时再多说几句。 “枢央,走。”景圣太后拄着拐杖,慢慢过来向朱语道。 “我担着。”朱语贴着我耳道。 她的眼中,有我从未见过的燎火。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好痛苦…… 8 8、八杯·轻明·景圣太后薛询诺 ... 轻明薄明,落日落雨。 停云复雨,三月春\\色朦胧雾,拢的是纱影憔悴鬼面儿。 我是极喜欢看雨的。幼时居南,春日雨飘阵阵轻重响,作乐入耳叮咚悦心,欢愉之下必定赤足淋雨,跑入庭中耍玩一番,被母亲责骂了也不愿回转;幸而生来身体蒙受眷顾,不曾落下什么病根。后来迁居北地,见雨见得少多了,到得如今这年岁,只当更随心所欲。 “枢央,我们去青霄门。”新换上的革靴踩入地上湿重,我抬手示意身后紧跟的女子。 “是,皇祖母。”英王妃握紧了伞柄,下台阶的脚步有些许踉跄。我知她足趾旧伤,虽裹上好裘皮裁成的袜套、缠上雨布、外登皮毛内里革靴,依然难掩风湿入足袭腿的痛楚,怜惜在心底却无话可说。 是谁做的孽,却教她一生领教。 “你们都退下吧,没有哀家的命令,不得跟来。”我又道,侧头望着宫女们。 “是。”低低声后退。 压水前行,天地空蒙一色;伞沿滚落雨泪,点滴成线,如晶坠挂。拨而复连,但落得只手泪涟涟。我与朱语皆是拄杖一瘸一拐默步不语,自白玉到青石,至宫城青霄门琉璃瓦下而停,收伞伫立,淡望虚水波空。 “太后殿下,英王妃殿下,”守门禁卫过来请示道,“太后殿下可有示下?” “哀家是来瞧瞧,英王孙儿送来的大礼的。想来,也快来了吧。”我道。 “不知太后殿下可需……” “些微小事,哀家力所能及。”我打断道。无病无灾,朱融曾说过的,虽跛行而能不疼不刺惯常行路,比之朱语好上太多。 “是,卑职冒犯。”摆明了还是不信。也难怪,八旬垂垂老矣之身,如何经得起些微磕碰,这些人究竟是怕担渎职冒犯罪责的。 “都拿伞来,替哀家遮着些,哀家要到前面看看。” “是!”禁卫首领也乖觉,差三人跑去库房抱了大卷油布来,几十人分列站道两旁高举布沿,不语不动银甲石面,颇有些似神道翁仲。伸出二十丈有多,都可看到所对皇城之门牢牢合住,军士来回不耐走动。 须臾,门开。一辆马车辚辚而来,马瘦人耷,所披蓑衣被雨浇得不成样子。“慢了。”朱语在耳边低声道。 “小人叩见太后殿下,太后殿下万寿无疆。叩见英王妃殿下。小人已将菜缸全部取出,请太后殿下过目。”牵马人快步上前,在油布前沿跪下叩头道。 我实在不惯旁人说祝祷之语,即便明知那人为朱询部属假扮,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面上工夫。已知死期,何来万寿?侧身问道:“你且抬头。枢央,此人可是你府中从人?” “是,皇祖母。孙儿特命府中牢靠的人送来,以全祖母大善之心。”朱语应和道。 “赏。你回去吧。” “小人叩谢殿下赏赐。”我瞧向朱语,朱语从袖中拿出只钱袋,取银递道:“拿着吧。”本日祖母丧事,她素衣素发,实无多余首饰可作赏物;我因晓得她有带银钱随身,才由她代为处理。 “小人叩谢英王妃殿下。”那人跌跌撞撞已是跑得远了,恰如其分地展现了一个从未进过皇宫的下人的身份——朱语精挑细选,我也不可粗心大意。 “你们,替哀家送往长凤宫。”朱语打伞,我上前打开车厢门瞧了瞧,抬颌道。 “是。”不用我说,在场的人也该闻到浓郁且别扭的腌菜味儿了。我让到一边,任禁卫牵马先行,想到两个时辰前同光熙帝说的一番话来。 “唉,景贞妹妹突然崩逝,让哀家这个做姐姐的实在伤心。哀家与松妹妹情同姐妹,今日在松妹妹灵前,哀家已经默默发誓,要茹素替妹妹祈福,妹妹想也是听到了。哀家因想到去岁在朱询府上埋了几坛子腌菜,春日吃来最是爽滑可口,不如带进宫来?”每逢丧事,门禁出入盘查甚严,唯有我才能开口求个方便。 “景圣母后如此关怀母后,母后之灵有知,也当大慰……母后身体可使得?呵……儿臣这就命人去搬。”光熙帝道,倚在隐囊上喝茶,倦意浓重,哈欠连天。 “不必劳师动众,哀家只是求个进宫准儿,一人送来足矣。”我道。 “但凭母后做主……”光熙帝已是困得抗不住,随意一扬手,“朕岂有不允……呵……阿召,你去传……” “谨遵圣谕。”服侍光熙帝的召总管领谕道。 “哀家也不打扰了,皇儿好好休息。” “儿臣,领会得……恭送……” 召总管按我吩咐,命人去打通守卫不提。我估了估时候,与朱语等到午后久雨重时,才亲去接车,表些姐妹祖孙浓情深意之态。又进青霄门,我令人牵马去长凤宫侧的柴院,将所有陶缸搬进矮房候着,才慢悠悠捶着腿,唤来乘舆代步,以示力不能支、心意已到。 回转长凤宫,时逢未时末,女尚书禀午膳早备,是否要上菜。我道:“传。” 朱语在旁接道:“皇祖母要的腌菜坛子应该已经到了,皇祖母可要亲去验验?” “你替哀家看不成么,小枢央?”我扑她一句。 “哎呀皇祖母……孙儿怕是经不住,要倒了哟。”朱语苦笑,捂脸做昏厥状。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14 章 “你好好等着,看哀家怎么翻弄,”我急冲冲起身,一个趔趄差点带翻了椅子,女尚书忙来搀扶,“那可是哀家故乡的特产,也不知北地能不能出着味儿。你们,给哀家拿长筷子盘子来。” 我带着身后一干不知内情的宫女,匆匆赶往柴院。推开一侧矮房门,众女皆掩鼻相顾错愕,不知世上怎有散出如此奇异咸腥味的吃食,呛鼻堵喉极是难受。 “可惜你们中没有哀家的十里同乡,一定不惯吃这个。哀家幼时,乡里土话叫这种腌菜‘冬曝菜’,其它腌菜没一样味道重过它的,用来拌饭和汤最是合胃……别进来啦,受不住的外头远远地呆着去,让哀家看了不快。” “奴婢知错,奴婢告退!”众女抛下漆盒盘子筷子若干,仓皇躲到院门外。我检了下门窗紧闭,扫视一周,轻轻走到放置在最深处的腌菜缸前——大略运缸军士也无法抵御这愁人味儿,非要塞到最里才肯罢休,倒颇称我心意。 “笃笃笃”,极微的敲壁声响起,混着雨声几难分辨。我耳贴陶缸一个个认过去,认准里头的一个缸子,在口沿轻敲两声作为回应,随即掏出袖中短匕,将封口厚布的捆绳割断。 “朱雀,可还撑得住?”我俯身小声道。 “无妨。”弱声太过虚浮,我霎时手一抖,差点跌了匕首。厚布整个揭去,缸里吐出一大捆水淋淋各色布条之后,终于顶出水漉漉人头来——“能出来么,有没有力气?” 为使运缸之人不致生疑,他所在缸中也是填水填布做实,雨日清寒难以身受。何况朱雀从小长于北地,不知还承得住这腌菜味儿么。 他稍稍摇头。“穿着天羽流织锦,该是好些……”我定了定神,伸手拂开他面上粘的乱发,现出惨雪的脸。雪中梅谢空余香,却不知这香馨缭绕,能引几人踏梅寻? “你母亲说过,此房地下,有暗道直通我长凤宫寝殿床边。你集集气力,我替你破了口去——别说话,省着力道。”西墙,东踏二十步,地砖右上角揭,前十步……依稀记得朱融讲起时,春华铺展的容上柔光。 “我是无意间瞅见的……长凤宫,怕是殿下以后的居处呢。哪座大殿不留个后路,到时候躲着顽意,不也有趣得紧呐。”默默记了朱融说的密道方位解法,我在越流即位后迁至长凤宫安居,当即检视了寝殿上下,果如朱融所述。 朱融不知有无料想,这话可能救他孙子一命呢……用匕首撬开尘封的盖板,露出其下黑洞洞口和伸沿石阶。我转头,见朱雀已是慢慢攀出大缸,滑落在地,急剧地喘息。 “自己小心,去吧。”朱雀点头。 再割了另一缸腌菜的扎口绳,将封布转到原先那缸上,扯了缸里填塞的一段长绳捆好,拿盘舀起腌菜水泼了地,这才算基本完事。随意捞了两支菜,毫无顾忌先吃起来,堵得满口咸气卡了喉口,眼见朱雀躲入暗道没了声息,迅速回转盖板机簧,整了整衣物。扫视一周几无破绽,该是出门时候。 “你们……哀家吃得兴起,怎也不来问一声,”我环顾众战战兢兢淋雨宫女,忍着气道,“以后你们每天陪哀家吃腌菜。还不来接哀家回去?” ++++++++++++++++++++++++++++++++++++++++++++++++++++++++++++++++++++++++++ 匆忙午膳后,我挥退众人,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我休息,与朱语闭到寝殿中。朱语熟门熟路打开床边暗道口,持灯步入,不一会儿扶着人登阶上来。她人小力微,咬唇皱眉煞是辛苦,但比之朱雀而言,却又微不足道了:垂头捂腹,人已是直不起来,身上衣物湿得腻手——他连换衣的力都没有,何谈它事。 “赶紧换身衣服才是正经。”朱语道。我也明了,横竖都是亲人不怕什么,先将湿衣除了擦净身体抬到床上覆了厚被,再找出套中衣给朱雀换上。朱雀似是经受极痛,紧咬着牙浑身发颤,贴在起伏小腹上的双手迸筋露骨。 朱语好容易才扳开他一只手,搭脉把了把,讶道:“有动静!” “怎么?”我被她吓了一跳。 “这,不会是临产时候……皇祖母,怎么接生?”朱语慌张道。她虽是母亲,对面前痛苦万分的堂兄却无计可施,又有谁知道如何个生法?她没经验我却目睹过,当下出寝殿门,对值殿女尚书道:“速召郑贵妃。” 这可不是急忘了。女尚书微讶表情一闪而过,禀道:“贵妃恰在正殿等候求见。” “速传!”来得正巧。 郑贵妃一身素袍,素纱蒙面,飘幽而来。两不多话,快步入寝殿闭门,她摘下面纱,显出雪色双眸:“我怕来不及,先来了。” “为何?”我惊道。 “我没时间了,提早一些并无大碍,”空祈因道,一色眼瞳扫过四周,不在意弥漫的怪味般,“父亲呢。” “宁王兄始终没让大皇兄知道。”坐在床沿的朱语先听懂了,忙答道。她是不识郑贵妃身上寄魄,但既被我召来,总是知情之人没错。 “他来。非他不可,既无通灵者,唯有父亲才可使胎出世。”空祈因淡淡道,话却如惊雷,劈地枯木滚起熊熊火来。 “一定要……他?”半晌,朱语艰难道。 “父亲不会死,其他人必死无疑。”空祈因道。 “我可以吗?我是他的亲妹妹。”朱语眼神数变,问道。 “血缘不够近。”空祈因轻声否决。 “是指朱询?”我终于开口,眼下已漫出泪,“双生兄弟可以?” “可以。” “真不甘心,”朱语笑,泪珠随着眼眨动溅到昏睡过去的朱雀身上,“可是,还是要听宁王兄的,不是么?‘他不会知道,一世。’永世吧,对不对?” “朱询可曾说过什么?”我哑着嗓问。 “他不惜一切代价。”朱语抬头看我,泪眼迷蒙。 腿软下。我站不住了,撑着坐到椅上。元皇后所诞双生子样貌实难区分,乳母抱来两子给我瞧,两张相同脸中独有弟弟那一张莫名合我眼缘,他定名中的“询”字,也是我从己名“询诺”中摘出赐予的,此后待他也与别的孙儿不同些。他与朱谒同枝共生,长渐两分,我见而有忧,却万想不到——这一场难,难哉。 “现在便要开始?”我转向空祈因。 “你们可决定了?”他问。 “我去召朱询。”勉力起身,我取过拐杖,一步步踏向前门,跨槛,合门。 无休无止的轮盘转呐。 阶下石上已积起了水,水浮碧叶,盛年光景的小片儿,却做了雨下轻渺的老树过客。明知命已远,又如何兜兜转转,逡巡不去,非也候另一片叶落,做个鬼伴儿么? 若是心甘情愿……我收回目光,重重顿下手杖,直往前方。 作者有话要说:托福杀死我的所有文学细胞……此章本要开虐结果还是要拖到终章么叹气…… 希望在下一次刷分之前能把终章虐出来,默 9 9、九杯·瑟夜·太子朱谒 ... 朱询起身的时候,我昏昏然欲睡。无人与谈笑,困乏在所难免。 “太后殿下召见。”依稀听见内侍在我身侧人边轻声道。景贞太后一崩逝,两宫太后尊号便再无作用。至于哀册文字,算得什么?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15 章 “嗯。”朱询立起,甩甩手脚,展平了身上素袍褶皱。 “大皇兄,弟先告退了。”朱询转向我。 “去吧。”我望着他和我一般的样貌,道。 朱询笑了笑,悄然退后。 我很快又陷入困倦当中。 我原不是那般容易就困的。少时巡南,彻查贪腐大案之时,常三四日不得好眠,脑中千絮纠葛绕如走马,蔓枝荫生恨不能斧劈火燎。但到事一终了,并不觉如何疲累,只当是秋围狩猎,幸得之好物而喜,冲淡了身上尘苦,便也尝出如饴滋味。 少时风景,终不复矣……此时年岁虽论得上未满而立,庶民还可当做尚可建功立业的年纪;但浸在宫中日久,一锅杂汤炖得肉酥骨脆,便翻出闲散老者的层层懈怠来。受册太子十余载,既无诸弟夺位之忧,又无皇父废嗣之虞,诸般天生算计何其无用,懒了倦了睁眼一半,何用管顾他人识我意是明是昧。 不过是睁眼一半——撑开只眼寻找坐在后方的胤和,小脑袋已歪到了左肩上,身子也几乎靠到了坐在左边席上的宽王世子臂肘。他右边坐的应是二弟之子胤秋,不过席上空空并无人影,大略是二弟带走去见太后了。想想实无什么刨究必要,略合了眼,却感心中气郁不安愈重,闷得胸肺肋骨皆有些发疼。 勉力在脑中混沌线中拉出几根瞧瞧,皆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只得放回搅乱。似是我心,又非我心,这种莫名熟悉之感……可是朱询?幼时我二人因心意相通,常用来射覆游戏逗乐长辈;及渐长成而敛神定心,我二人脾性越发不似,兼之极少有心情起伏过大之时,是以我几乎再未感觉到朱询心思有何波动。今次约是因我闲而无事,加之朱询未掩其情绪,才使我觉察。 不知是何等样事,竟使朱询失常至此?我好奇,但无心探究。我无兴趣于旁人私事,无论是我的叔伯、兄弟,还是我的父皇妻儿。我无意于无孔不入,既无远近之虑,做之何用? 内侍又款步而来,交给我一个洒金玉版纸卷儿。摊开看了,字迹精致如刻印,银钩铁划。 “竹不在府中,不知去向。捕仿者,已询,无话。” 我不太明白我遣暗卫去查看的缘由。正如我不太明白,我以“竹”作为堂兄宁王朱雀的代号的原因。仿佛是我从掌东宫禁卫始便如此了,然则搜刮脑内,并无半点音画可佐证。对莫名被攫取记忆和过往的恐慌曾经在我脑海中出现过,但平息得很快,快到我不曾觉得那是一种恐慌,没有心悸,也没有一刹那的迷惘。 不过,我须过问此事。宁王毕竟是在世王公中身份最为高贵的封国超品亲王,其行踪不明颇有蹊跷,正逢大丧的朝廷不应再出纰漏。不知父皇知晓几分,先掩了消息,再待走向而决断。 我也站起。身后玩着手指的四弟抬起脸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摆弄指节。 出殿门望天,落雨已小,不必打伞。走到宫西侧门稍站了会儿,无意中瞥见花圃里四尺灌木穿梭着一个小小身影,轻手束脚左顾右盼谨慎得可爱,极像是五弟朱鹭。他年幼定觉得守丧无聊,约是想偷偷出来寻物事游戏打发的,便挥手让禁卫带他出来。 “大,大皇兄。”朱鹭呐呐道,绞手低头委屈样。 “怎么了,跑出来?”我温和道。 “我,我是有点,想母妃……想去瞧瞧……”朱鹭战战兢兢道。我年长他二十三岁,所谓长兄如父,他自小便极是怕我,见我说话从来结舌不顺的。 “父皇不在,离开九凤宫也没什么。不过……没事,皇兄带你去,如何?”我笑道。 “啊,嗯。”朱鹭用力点头。 自九凤宫往东,又一殿群便是长凤宫,长凤宫东有御河流过,上有数桥通向后宫。过桥不须穿长凤宫,我本要带着朱鹭沿墙而走,朱鹭却扯了扯我的衣袖:“过则遵孝礼,大皇兄不进去问祖母安吗?” “自然应当问安。”我回道。无可奈何,命身后禁卫在长凤宫门外等候,我携着朱鹭登门入宫,向正殿走去。一路上宫侍洒扫如常,见我和朱鹭前来连忙行礼,至正殿前,女尚书前来接待。 “见过太子殿下和五皇子殿下。太后殿下正在午睡,请二位殿下回转吧,心意妾会转达。” “既然如此,打扰了。宫中可还有别人?”我道。 “回太子殿下,太后殿下午休时从不允人在旁,妾等都在宫外随侍呢。”女尚书恭敬道。 确是这般规矩……“是本宫多问了。五皇弟,走吧。” 朱鹭犹豫地望了寝殿方向一眼,还是随我走了。过御河上桥,正要往郑贤妃凝乐殿方向去,一名宫女慌张跑来,迎面见到朱鹭,立即行礼如释重负:“殿下正从九凤宫出来?” “对啊,怎么了?”朱鹭显是认识来人,奇怪道。 “贤妃殿下不知去哪里了,奴婢正在寻找呢。殿下没有见过么?”宫女急急问道。 “没有来我这儿啊……母妃失踪了?”朱鹭瞪大眼很是惊诧,“怎么会?” “贤妃在后宫随处走走也是寻常,各个宫殿你们都找过了,没有吗?”我插口道,“何时发现的?” “奴婢适才当值,不当心睡着了,醒来就见贤妃不在殿中。贤妃平日离殿,总要有几人随侍,或者告诉一两名姐妹去处的;但奴婢问了一圈,竟无人见过贤妃出门,差人去贤妃常去的花园楼阁找了,也不见人影,”宫女虽然惊慌,倒还口齿伶俐,顺当说了一番话,额上汗水滚落,“如今离奴婢发现贤妃不见,已经半个时辰了。求太子殿下帮助奴婢!”说着便跪下磕头。 “起来吧,在宫中还能失得了?”我道,“许是在哪处僻静之地休息而已,不必惊慌。本宫再派些禁卫来,先勿禀告父皇。” “这个奴婢省得,”宫女抹了汗,躬身道,“谢太子殿下!” “去吧。余音!”“卑职领命。”身后东宫禁卫统领道。 “大皇兄……”朱鹭拽我衣袖,眼中含泪,“母妃她……” “四个,送五皇子回九凤宫。”我道。 朱鹭放开紧抓着我袖口的手指,面对上前的四名禁卫,表情有些许的茫然。 ++++++++++++++++++++++++++++++++++++++++++++++++++++++++++++++++++++++++++ 在凝乐殿外遇见快步行来的父皇时,夜幕已降,天阴无星。父皇既醒,也便粉饰不住什么,一概地倒落出去。 “都查过了?”父皇显是怒了,眉头皱紧。 “儿臣已命人遍翻后宫,没有贤妃踪迹。宫人处也无甚线索。”我道。 “加多人手,继续搜!”父皇不耐挥手。 “禀告陛下,卑职查遍各门出入,无贤妃出后宫边门迹象。”有人报道。 “后宫荒凉之处仔细寻着!”眼见父皇模样,我也只得勉力应付,道:“儿臣在想,还有什么疏漏……” “西宫,西宫去找了没有?”父皇猛一抬头,喝道。 “儿臣遵旨!”西宫因九凤宫大丧,我不敢多派人手以免被扣上滋扰亡祖母之罪。既是父皇口谕如此,自然可仔细勘寻,不须忌讳。 禁卫、内侍、宫女、仆役,可调动的人已全召集起来,各执火把挖地三尺。我原没料到父皇竟会如此紧张郑贤妃之事,想来郑妃对他而言,实是伴君良妾不二人选。父皇宠爱者唯一后二妃,此时急切,我约略可想见,却无法量度。 “禀告陛下,卑职有发现!”父皇转到第五十七圈时,听腻了“无”的强调,一“有”字但如重锤,猛转过身来:“什么?”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16 章 “陛下,老奴问到一名宫女,她言申时初曾见郑贵妃进入长凤宫。”年老内侍回禀道。 “好!……长凤宫?”父皇顿了顿,迟疑了一息,“去长凤宫!” 我眼前瞬间闪过一个场景。太快,捕捉不全,只模糊分辨得出景圣太后老迈的面庞,和朱询水镜倒影般一触即碎的身影。 长凤宫寂。静默,吞吐着熔化影子的戾气。明火点点铺展,沿墙伸去,很快包围了整座宫殿群。除了灯火通明的正殿,其余殿阁皆是不点灯暗入夜,无言穿梭着惶恐不已的宫侍和动作轻捷的禁卫。 女尚书被带上来时,衣发凌乱脸色潮红,口被塞入大团麻布,还在拼命挣扎。她乃随侍景圣太后四十余年的世族之女,在宫中是颇受尊敬的老女官,今次却不顾脸面,似是还想争取什么,双眼圆瞪尽是奋不顾身慷慨之气。 “把布去了,成什么样子。”父皇嫌恶地挥手。 “太后……太后……”发出声音虽已哑得难以听清,她仍梗着脖子迸筋凸管试图高喊,无奈喉咙所限无法大叫出声,几遍之后低下头,哽咽不语。 “朕且问你,母后在宫中做了什么?”父皇强压腹中气,咬牙道。 “妾不知。”女尚书微微摇头。 “朕怜你年老,给你次坦诚机会,不要再抵抗。”父皇俯□看着她。 “妾只知太后之命,妾当以命遵守。”女尚书哑着嗓子,一字字慢慢道。 “禀告陛下,寝殿——似乎有法术护持,卑职无法打开殿门,不知殿内情况。”一人过来报告。 “荒谬!”父皇甩袖,极恼怒,“朕倒要看看,是什么法术。” 我跟上走了两步,忽然觉得腹部一痛。被剖开腹取出脏器的错觉,使我难以忍受。似乎腹部的每一块肉都因挽留内脏的离开而喊叫发颤,抽动着不安地起伏;然而将手压在腹部,却又无一点震动。接着像厉刀在腹腔里刮,一片一片叶儿薄肉飞出肚,疼痛让胃一阵翻滚,却因无食吐无可吐,只挤出红殷殷血来——流在腹内,看得见,深洞洞一个血窟窿。 我剧烈干呕起来,眼前的血糊糊一面不断重闪。太不寻常,我看不见旁人的眼光,身体绞痛拧成一股力直插脑海。空白,再覆黑,四肢如空无一物。无知无觉,不能见也不能听,直至脑中最后一道白被黑吞噬,心肺停歇,陷入永不回的暗夜。 “大皇兄?”一脸惊恐盯着我瞧的,是五弟朱鹭。手摸到地砖一片湿漉,我跌坐在地颇间界。 “乐饶,你被魔魇了?”不可置信目光俯视我,父皇转过身,“朕先过去。” 朱鹭用力托我起来,喘着气道:“大皇兄,你,你也吓着我了,母,母妃没见着,你就先倒了。” “父皇召你过来?”我整整衣服,披上侍从送上来的外袍。 “是,父皇说母妃有事找我,不知为甚要到这儿来。”朱鹭努力恢复平静,小声道。 “我们也去吧。”我和朱鹭到寝殿前,走过包围人众让出步道,站到父皇身后,望着寝殿正门的白玉阶梯。父皇上前一步,两步,踏上玉阶,至朱门前停步,高声道:“母后可在殿中?儿臣数三声,母后若是不应,儿臣就冒犯进入了。” 殿中无光,无回应。父皇在门口踱了两步,喊道:“一!” 大风一阵,猖狂作响。“二!” “砰”,一人破门而出,几乎与父皇撞了个满怀。那人出门即向左拐,似是想找个人少之处突围,但父皇所部人众实在太多,无处可走之下,只有退到寝殿东南墙角,靠着立柱一动不动。 “你们都给哀家退下!”打开门中,出现了景圣太后老皱而冷肃的脸,“让开,枢央要去正殿。” 我沿着东侧台阶走近细看,先破门出来的人在火光下转过脸,正是英王正妃芮枢央。娇小女子抱着个绸巾包裹的两尺青瓷大花觚,身子轻抖面无人色。 “母后不先解释吗。”父皇压上一步。 “没有解释。若皇帝怒气无处发泄,哀家自尽谢罪就是。”景圣太后顶着千人注目,声音沉静得发寒。 “寝殿里还有何人?” “郑贤妃没事。” 我正注视父皇与景圣祖母对话,身边有人擦过。回头一瞧,见朱鹭跑向英王妃,小小身躯也在不断地打颤。这二人……却是有何关联? “太子殿下。”英王妃动动唇,我看懂了她的唇形,走过去。 “能不能,让我先去正殿休息一下,我不会逃的。”她低声道。 我见她虚弱模样不是作假,扶她转过南墙朝向东面后招手示意,有一段守卫是我东宫禁卫担任,我可暂时打开缺口放她。朱鹭搀着她,种种焦急担忧纠结在面上,在他六岁脸孔上显得极其诡异,我心中疑虑一闪而过,问道:“五皇弟,你看着英王妃?” “嗯。”朱鹭脸色倏地一亮。 “乐饶!”父皇厉声喝止从空中劈来,人也随后而至,气冲冲覆着狰狞面,“你这瓶中,是何妖物?”挥臂如挥刀,手指英王妃怀中花觚。 “不是妖物,还望父皇明察。”芮妃跪下,沙哑声道。 “既非妖物,摔烂它。” “儿臣不愿。” “哀家也不愿。”景圣太后从父皇身侧掠过,搭着芮妃左肩声作钟鸣。 “去。”父皇吐出一个字。十几名内卫闻声而动,一拥而上。 “皇帝,你竟然如此待哀家!”景圣太后也动了怒。 芮妃没有做声。眼直直盯着被一名内卫抢夺到手的瓷瓶,而后目光转向我。 “你都不记得了,大皇兄。” 碎裂声如闷雷般响起。左腕一阵剧痛,却是戴的翡翠镯子生生收进肉里,觉着掐出浓血沿指滴落。 宛如揉着黄沙和血泪的女声,轻幽织出。 “瑟月夜,月柏山,九月三。” 随浓重酒香扑鼻,热血冷心,交缠眠入髓,骨根根拆裂。 此酒,我曾名之“春杯浮叶”。 作者有话要说:JJ欺负我,N次发表失败……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17 章 囧个囧 10 10、末·缠梦 ... 三月初一,帝生母景贞太后薨,享寿七十四岁,谥曰“庄慈孝贞”。 三月初九,帝次子英王明朱询薨,享寿廿九岁,谥曰“文靖”。 三月初十,帝次子故英王正妃芮氏薨,享寿廿岁,谥曰“惠”。 三月十七,帝五子明朱鹭夭,年六岁,谥曰“悼”,追赠萃王。 三月廿二,帝嫡母景圣太后薨,享寿靖王明朱询之子明胤秋,也怎么都不相信,他的父母已然双双过世,再也不能和他一起生活了。 人言和人心,常是大相径庭的。 ++++++++++++++++++++++++++++++++++++++++++++++++++++++++++++++++++++++++++ 太上皇明臻豪时常被噩梦惊醒。梦永远是一个,梦中是一张慢慢变化的脸,从一种熟悉变到另一种熟悉,直到熟悉得刻骨铭心,心痛起来,然后就醒了。 醒来,摸摸枕边,一只透明无色的翡翠玉镯静静躺着,有一段玉上贴着块血斑,百洗之而不去。仿佛是被控了举止一般,他鬼使神差地从长凤宫寝殿一地的血中,拿起了这只不知来由的玉镯,洗净作为贴枕之物。 也不知是否玉镯作用,他已很难记起长凤宫寝殿中更多事物的细节。多的是血盖住,他不晕血。唯有寝殿外的那张变化的脸,使他夜夜难眠。 睡不着,就想着林昭妃的遗容,想着临江公主出嫁时被浓妆盖住泪痕的稚嫩小脸。明朱语,他咀嚼着这个名字。该是福气的名,为何当时却梗着气,非要不见才休? “若临江回京,朕一定好好待她。”他曾在临江公主出嫁三年后想道,父爱终究占了上风。可惜回京的不是人,而是丧报。 “朕没有机会补偿她了。”他曾对长子朱谒道。 已被否决的机会来得太不可思议。他眼睁睁看着名为“芮枢央”的女子跪在蔓延开的瓶中酒液里,笑得撕心裂肺,抬起头来直视他的双眼,撩开额上滚落的乱发。以眼可察觉的速度,变幻的骨和肌,填塞,移动,变形。 “白玉氏不灭则术不灭,哈哈,没有了,哈哈。”绝望到极致的笑,他以前从未听过。 “明朱语,哈哈,父皇,你信吗?哈哈哈……没人会信……” “我信,阿语,你是阿语!”六岁孩子努力抱紧女子孱弱的身躯,细瘦的胳膊卡紧。 “你是……原哥哥?”女子不敢置信道。 “是,我赌你会回宫,投生到宫里来见你。”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因为我和冥神交换的条件是,我的这一世寿数,到我与你相认为止。阿语,你活着,真好。”细小手臂还缠在女子身上,肌骨已是渐渐地透了。光点四散,一身衣物坠落,人已无踪影。 “等我!”碎瓷片割入脖颈,尽力一搅,倒在血幕之中。 朱鹭,朱语,都没有了……他踉跄着靠在墙上。 侧过头,只见朱谒苍白的脸,僵硬如白玉石雕。 一个梦,又一个梦。解之无法,忘之无由,一圈圈缠,缠绕到死。 ++++++++++++++++++++++++++++++++++++++++++++++++++++++++++++++++++++++++++ 嘉宁三年元月十五,太上皇明臻豪驾崩。 同年二月初一,嘉宁帝突然下诏立皇弟华王明朱诵为皇太弟,一时朝野哗然,大惑不解。 嘉宁四年三月初一,年仅三十三岁、一直身体极为康健的皇帝明朱谒退位,皇太弟明朱诵即位,改元兴宁,册元妃晁氏为后。晁妃带着所生二子一女入主后宫,兴宁帝在册后典礼上以天地为证发誓,今生之妻,唯晁繁显一人而已。 兴宁五年夏,已自请去江南历练三年的荟王朱诤迎娶越州女琴师夏氏为妻,婚礼在女方宅院举行,仪式从当地民俗入赘式,不用皇家仪仗。据因正在越地收蚕茧以供御用而受邀参加婚礼的晁皇后之弟回京后向晁后形容,那位新妇未来极可能是悍妻一流,容貌虽美举止却爽利过男子,连身材都比荟王高出一截。晁皇后听了微一笑,道:“让他悍去吧。” 兴宁十一年初,年过四旬的晁皇后又生一子,为兴宁帝第五子。兴宁帝已有五子一女全为晁后所生,夫妻鹣鲽情深羡煞天下多少未嫁女。 同年七月,兴宁帝立其长侄、故英文靖王子明胤秋为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交代下后事,撒花,又填完一个^^ 作为一个已经被英语压死的娃,能拣出半死的脑细胞来写文实在是太痛苦了…… 于是还是爬去看英语吧,默 也许几个月后看看这篇不够虐,继续改虐一点…… ┏━━━━━━━━━━━━━━━━━━━━━━━━━━━━┓ ┃ ((`' ``)) ┃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春杯浮叶 作者:湮蓠浥尘 第 18 章 ┃ []TXT下载论坛 ) ( ┃ ┃ / ( _ ) \\ ┃ ┃ 恋耽美. \\ ( 0 ) / ┃ ┃ _'.._'='_..'_ ┃ ┃ []【熊大】整理! /`;#'#'#..#'#'#;`\\┃ ┃ \\_)) '#'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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