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柳/她叫絮絮》 第1页 [古装迷情] 《折柳/她叫絮絮》作者:巧克力阿华甜【完结+番外】 文案: 我是王爷的暗卫,还被他当成心上人的替身。 他心上人是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我只觉得反胃,想逃离,机会终于来了,我要替嫁到丞相府。 第1章 算了,我来嫁。 男人神情松懈下来,冲身旁的少女道:漫漫,别哭了,玉柳说她替你嫁。 他甚至都没看我一眼。 我忽然想笑。 这个男人叫沈桐文,是我的主人,当朝敬安王。 我是他的暗卫,有点特殊,同时兼职通房丫鬟的那一种。 他身边泪水涟涟的红衣少女,是他妹妹沈漫漫。 当初南州水患,我爹娘为了两碗米粥把我卖到敬安王府。 我跪在院子里时,年少的沈桐文刚好穿过长长的走廊,在我面前站定。 他微微抬起下巴,冲一旁恭敬弯腰的管家道:这个丫头,我要了。 那会儿沈桐文才十四岁,世家公子们情窦初开的年纪。 我面黄肌瘦,身上也脏兮兮的。 他竟然能透过我蓬乱的头发,发觉我有一张与他妹妹沈漫漫三分相似的脸。 实在是目光锐利。 或者爱入骨髓了吧。 沈桐文对我,又很好,又不太好。 好的是他教我武艺,给我吃穿,把我养得与娇生惯养的沈漫漫愈发相似。 不好的是他拿我做他最见不得光的一把刀,令我的手上染了数不清的鲜血,又常在夜里入我床帐,无数次将我从睡梦中吵醒。 每次睡到半夜又惊醒时,我就知道,沈漫漫又跟他闹脾气了。 沈漫漫与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有兄妹之名。 他爱沈漫漫爱得不像话,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倒是在床榻上对我发狠,掐着我的下巴轻蔑道: 如果不是你与漫漫有几分相像,你这条贱命早没了。 我没说话。 他的眼神忽然又和软下来,轻声道: 玉柳,你安分守己,不要肖想不该你想的东西,我会好好待你。 我觉得这人多多少少脑子有点问题。 后来我和这兄妹二人的关系,就形成了一种诡异而稳定的循环。 沈漫漫跟沈桐文闹脾气,沈桐文就来找我,折磨我。 沈漫漫气不过,跑来讽刺我,我怼回去,她就找沈桐文告状。 沈桐文斥责我,处罚我,完了回去哄人,好不容易哄好,没几天又闹。 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我他娘的不想干了,我想从这个循环里跳出去。 正好这时候,皇上下旨,给沈漫漫和当朝丞相严玄亭赐婚。 据说严玄亭身有恶疾,活不过三十岁,且心狠手毒,性取向还有点问题。 所以,沈漫漫哭着闹着,不愿意嫁给他。 不要紧,我愿意啊。 总之,我就这样顶替沈漫漫换上嫁衣,坐进了迎亲的轿子里。 沈漫漫一下就不哭了,她看着我,目光冷冷的,又有一点畅快。 玉柳。她擦干眼泪,走过来,将一枚玉钏塞到我手里,低声道,你且好好地去吧,这就是你的宿命。哥哥他,以后就归我了。 说完,她又略略抬高了声音,温柔道: 谢谢你,玉柳……你的大恩大德,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我觉得吧,这两人不愧是兄妹俩。 脑子是一脉相承的,不太好。 我戴上沉甸甸的凤冠,又盖上盖头,坐进轿子里,一路摇摇晃晃地进了丞相府。 其实我心里还挺高兴的。 这是我第一次穿红衣,想不到就是嫁衣了。 衣裳是按沈漫漫的尺寸来做的,我穿稍微大了点,不过不要紧。 之前,因为沈漫漫爱穿红衣,所以沈桐文就不许我穿。 再加上我的暗卫身份,我能穿的,几乎只有黑色。 因为丞相大人病弱,一系列拜天地敬宾客的仪式都免了,直接送入洞房。 我坐在烛火跳动的房间里,没一会儿,听到门开了,接着脚步声渐渐近了,停在床前,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起盖头。 我下意识抬起脸,正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笑着对我说:你不是沈漫漫啊。 他实在有一张极好看的脸,眉毛淡黑,下面是一双明澈而沉静的眼睛,嘴唇微微勾着,没什么血色。 这张脸的颜色淡了些,可却像笼着一层江南细蒙蒙的烟雨,反而衬得气质矜贵清华起来。 我的确不是。我坦然地点了点头,小腿搭着脚踝一勾一勾的,眯起眼睛望向他,你怎么知道的? 我见过沈漫漫。他说,她没你好看。 这句话,我受用至极。 当即仰着头,冲他很灿烂地笑:沈漫漫听说了一些有关你的传闻,不愿意嫁过来,我就替了她。 他点了点头,很冷静地问我:你知道欺君之罪是要杀头的吗? 知道,但我武艺比较高强,打得过我的人,可能不太多。 他终于笑了,笑起来时眼睛向下弯,嘴唇微微有了点血色,看上去非常漂亮。 他笑着,忽然侧过头去咳嗽了两声,又转回来对我说:没关系,我娶你就好。 那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微微挑开我的衣襟。 -- 第2页 火红的床幔被放下来,我身上的嫁衣被一寸寸剥下。 那个。我又一次出声了,我的贞洁已经没有了。 严玄亭本来在啃我的锁骨,这下抬起头来,笑着问我:贞洁是什么? 他好像一点都不介意,只是慢条斯理地附在我耳边,低声念:粉香汗湿瑶琴轸,春逗酥融白凤膏。 欲火在他冷静的眼睛里星星点点地燃起来,直至连绵成海。 可是这句诗由他念出来,当真一点都不下流,只是沙哑低沉,莫名地令我情动。 意乱情迷的时候,我听见他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稍微找回了一点理智:敬安王给我起了个名字叫玉柳,可是我不喜欢。 他抬起上半身,在暖黄的烛光里凝视我的眼睛:那你本来叫什么? 絮絮,我叫絮絮。我说,敬安王说这名字贱得很,和他们敬安王府的气质不太搭。 严玄亭冷笑了一声,语气里多了几分仿佛与生俱来的倨傲。 一个空有名声的敬安王府,倒真拿自己当回事了。 他说完,俯下身来亲吻我的眼睛,笑着说:那我就叫你絮絮了。絮絮,很可爱的名字。 我爹娘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只说贱名好养活。 沈桐文万分嫌弃它,沈漫漫更是瞧不上。 严玄亭是第一个说我名字可爱的人。 谣言真是猛于虎,半点作不得真。 这样一个人,温温润润的,像是一块上好的玉,哪里能称得上心狠手毒。 在恍惚间被带着向云层里攀升时,我朦朦胧胧地想: 沈桐文,真是个没用的玩意儿。 原来这种事,是这样的舒服。 第2章 一直折腾到深夜,我们才沉沉睡去。 我体力很好。 严玄亭睡了,我没有。 我在装睡,主要在思考。 临走前,其实沈桐文还给我安排了最后一个任务。 他说只要完成这个任务,他就给我解药,从此我就和敬安王府没关系了。 这个任务,就是刺杀严玄亭。 可我忽然舍不得动手了。 因为实在是…… 太舒服了。 严玄亭的身体,大概是真的不太好,夜里我总听见他低低的咳嗽声,以为他醒了,可是却没有。 回想起来,他那张素白得微微透明的脸,并不是天生的,反倒更像是病态的苍白色。 天蒙蒙亮时,严玄亭醒了。 他刚咳了两声,我就把一杯温水递到了他面前。 借着窗外乍破的天光,他含笑望着我: 我特意吩咐了,丫鬟不曾守在门口,絮絮,这水是你自己去倒的吗? 不是。我抿了抿嘴唇,昨晚的茶水冷了,我用内力加热了一下。 絮絮果然武艺高强。 他温声夸了我一句,将茶水一饮而尽,伸手将我揽进他怀里。 严玄亭胸膛温热,长而柔软的头发拂过我脸颊,触感微痒,勾得我心底都发起颤来。 但我不好意思直说,只好用行动暗示。 严玄亭却非要我把话直接告诉他。 说出来,絮絮。他奖励般在我嘴唇落下一个吻,要记得,以后有什么话,只管如实告诉我,永远不必有什么顾忌。 我应了声好。 然后任由自己沉沦。 一直到天色大亮,我们才起床,穿戴完毕。 严玄亭说,他要带我入宫觐见皇上。 我点点头,并没有告诉他,在此之前,我早已伏在皇宫大殿的房梁之上,见过皇上好几次了。 少年皇帝今年不过十七岁,他十三岁时登基为帝,是严玄亭力排众议,将他推上去,稳稳地坐在了那个位置上。 然而君心多疑,小皇帝位置坐稳,渐渐大权在握后,便对严玄亭生了戒心。 这些事情,都是从前做暗卫时,沈桐文一点一点告诉我的。 他说小皇帝与严玄亭之间的关系很是微妙。 权力倾轧,互相猜疑,又离不得对方。 马车一路向宫里驶去,严玄亭坐在我对面,含笑注视着我。 暖春四月,他身上仍然披着厚厚的大氅,墨黑的发下衬着一张如玉的脸,脸色苍白,瞳仁漆黑,下面一段纤细的脖颈,喉结凸起,隐隐透着血管的青色。 很脆弱。 只要我轻轻一用力……就能拧断。 上个月,我受沈桐文之命,潜入某座青楼,拧断喉咙的那个人,好像就是严玄亭的手下。 我心里忽然生出几分罕有的愧疚来。 就在这时,我听见严玄亭问我:絮絮,你这么出神,是在想什么? 我下意识答道:想你。 说完回过神,就瞧见他望着我,眯起眼睛笑,眼中好像一瞬间就云消雾散:我就在你眼前,何必要去旁的地方想? 我抿了抿嘴唇,轻声说:我在想你的病。沈漫漫不愿意嫁给你,就是因为听说你体弱多病,活不了多久了。 那絮絮是怎么想的呢? 我认真地望着他:你对我很好,我舍不得你死。 这句话真心实意。 他好像也很受用,笑容愈发光彩夺目,只是笑着,又转过头去剧烈地咳了几声,这才对我说: 放心,我不会死得太早。传言说得倒没错,你也看到了,我的身子……不大好。这是中毒留下的后遗症,虽不至于危及性命,但后半生也是不太好过的。 -- 第3页 不过这样也好,若不是我体弱多病,皇上怎么敢放心用我? 马车很快进了宫门,沿长长的夹道一路往前,停在大殿附近。 严玄亭挽着我的手跨入殿内,我一眼便瞧见了龙椅上坐着的小皇帝。 他走下台阶,对着我的脸细细瞧了片刻,转头问严玄亭: 这便是敬安王的妹妹吗? 严玄亭嗓音温淡:这是臣的妻子叶絮絮。 若朕没有记错的话,严相此前来请朕赐婚,求的是敬安王的妹妹;朕下旨赐婚,赐的也是沈家。 小皇帝眯了眯眼,神情若有所思。 我却愣在原地。 是严玄亭瞧上了沈漫漫,所以特地求来的赐婚? 我觉得自己好像被骗了。 严玄亭转过头去,猛咳了好几声,甚至咳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症状一下子就比我们单独相处的时候严重了许多。 在小皇帝焦急却又骤然放松下来的神情里,他淡淡道:敬安王送来的人,就是絮絮,臣也只认她做妻子。 严相于朕如兄长,更如老师,朕怎么能让你受如此委屈? 皇上为臣打算,臣心里清楚,只是臣已经与絮絮结为夫妻,今日来,便是请皇上给她一个体面。便是臣离开,也能放心得下了。 我没想到严玄亭是来为我请命的。 在他声声剧烈的咳嗽声里,小皇帝提笔写下圣旨,封了我一个高阳县主。 严玄亭微微躬身,行礼谢恩。 小皇帝望着他,眼眶微红:严相为朕肱股之臣,还是该多保重身体。 我们回府时,春风送暖,严玄亭温凉的指尖扣着我的手腕,低声问我: 絮絮,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我默了默,说:我觉得你演技甚好。 不但演技好,戏路还很宽。 在小皇帝面前是一套,在我面前又是另一套。 既然你喜欢沈漫漫,为什么还要娶我? 谁说我喜欢沈漫漫? 你不喜欢她,为什么要求娶她? 我求娶她,是因为我知道沈桐文喜欢她,而我跟沈桐文有仇。 他凝视我的眼睛,唇角仍然挂着浅浅的弧度,笑容却毫无温度,不共戴天的大仇。 第3章 我又开始思考。 忽然打开了一条新思路。 如果严玄亭也跟沈桐文有仇,我能不能跟他合作一下,把沈桐文弄死,然后拿到解药。 毕竟那毒发作起来,我还是挺痛苦的。 而且严玄亭一看就比沈桐文靠谱。 起码他在某些方面天赋异禀,技巧多变,又温柔耐心。 人也长得更好看。 我还没考虑出结果呢,我们已经站在了丞相府门口。 严玄亭却没领我进门,反而步履一转,向外而去:走吧絮絮,我带你去添置些东西。 他要给我添置的东西,是胭脂水粉、珠宝首饰、锦衣华服。 这些其他闺阁姑娘已经见怪不怪,但我从来没拥有过的东西。 站在京城最大的成衣店内,我一眼就相中了一条红裙子。 裙摆上绣着不知道是什么的花,但很好看。 我暂时把弄死沈桐文的事放在了一边,进去试裙子。 结果穿好后刚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跨进门来的沈桐文和沈漫漫。 严玄亭背对着他们,没看到,只微笑着夸我: 絮絮,你穿红裙真是好看,明艳活泼。 他好像特别喜欢夸我。 而且逮着什么都能夸,用词还不重复。 方才在水粉店里扫了胭脂,说我娇美动人。 在首饰店里戴了东珠步摇,又说我雍容华贵。 我人生前十八年受到的所有夸奖加起来,都没有这两天多。 他身后,一袭红裙的沈漫漫冷哼一声,不屑道:东施效颦。 看来她对自己非常自信。 听到她的声音,严玄亭顿了顿,接着缓缓转过身去。 敬安王。 一字一顿,声音里漫上丝丝缕缕的冷意。 他看都没看沈漫漫一眼。 但沈漫漫的眼珠子却仿佛黏在他身上一样,目不转睛地看了半天,终于掐着嗓子柔柔弱弱道:公子认识我哥哥吗? 这异常娇软的声音。 我上一次听见,还是她柔声央求沈桐文将我打断腿,赶出敬安王府的时候呢。 我面无表情地说:当然认识,不认识打什么招呼。 叶玉柳! 沈漫漫蹙起眉头,看上去很想像从前那样厉声呵斥我。 但她没有。 只是望着我,咬了咬嘴唇:我与这位公子说话,并没有问你,你为何要插话? 我觉得无语。 明明她进来的时候,才听过严玄亭夸我,怎么转脸就忘了。 于是我只好提醒她:因为你问的这位公子,他是我的夫君。 话音未落,我忽然听到身边的严玄亭发出一声轻笑。 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微微侧过脸,正好对上他的眼睛。 狭长湿润,可在成衣店稍显昏暗的光线下,竟然格外光芒熠熠。 再看沈漫漫,才发觉她的眼神凝固在严玄亭身上,看都没看身边神色发沉的沈桐文。 你……你就是严玄亭? 沈漫漫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 -- 第4页 我怀疑她可能后悔了。 毕竟严玄亭长得比沈桐文好看多了。 那一双好看的眼睛,笑起来时,令人想到高山融化后,汩汩奔流而下的雪水,清冽又干净。 沈桐文的眼睛不是这样的。 他心头充满人世间纷杂的欲念,因此是十分浑浊的一双眼。 想到这里,我往沈桐文那里看了一眼。 沈桐文竟然也没顾上自己的人生挚爱,只用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瞪着我,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狠意。 然后他微微抬手,冲我露出了他指间的一抹白。 那是我每个月都要用一次的白玉瓶,里面封着能暂缓毒性的解药。 算一算,距离这个月毒发,只剩不到五日的时间了。 毫无疑问,他在威胁我。 我想杀他的念头顿时更强烈了。 是啊,我就是严玄亭。严玄亭轻轻弯了下眼睛,抬起手来,扣住了我的手,本相与沈姑娘,原本该有一段姻缘的,到底没有缘分吧。 许是在没有阳光的房间里站得久了,他的手指一片冰凉。 只是这话听起来,怎么还很遗憾的样子。 在沈漫漫骤然苍白的脸色里,严玄亭扔下一锭银子,挽着我的手往门口走。 掌柜在我们身后喊:大人,夫人换下来的衣服—— 不要了。 严玄亭轻飘飘地说。 原本我身上穿的,是从敬安王府带出来的衣服。 乌漆嘛黑的,我一点都不喜欢。 扔了正好。 路过沈家兄妹的时候,我看到沈漫漫咬着嘴唇,用一种波光粼粼的眼神,楚楚可怜地望着严玄亭。 然而他目不斜视,就这么挽着我,走了出去。 出门后,喧嚣的人声扑面而来,和着灿烂而盛大的阳光,擦着我的脸颊,落在耳边绒绒的发丛里。 我低声问严玄亭:与沈漫漫没有嫁娶的缘分,你心里很遗憾吗? 是庆幸。严玄亭一脸正色地说完,又微微挑起眼尾,冲我轻笑,夫人莫不是,醋了? 我有点发愣。 这两个再普通不过的字眼由他说出来,怎么就多了这么多蜿蜒又缠绵的意味。 那倒不至于。我说。 他眼中的光微微一暗:我带你出来逛街,何必提那无关紧要的人。走吧,前面还有许多店没逛完。 这好像是京城里最繁华的一条街。 街道两旁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铃铛清脆声,混着小孩子奔跑追逐的欢呼声,热热闹闹地送进我耳朵里。 于我而言,实在是太过新奇的体验。 好像人生里那些大片缺失的空白,得以在严玄亭手中一点点被填补起来。 在敬安王府的时候,沈桐文是不许我白天出门的。 他说,暗卫,必须与黑暗为伴,且我替他做了太多见不得光的事,不可暴露于人前。 于是我昼伏夜出。 夜不出,昼也得伏。 逛到一家荷包店的时候,严玄亭非要我帮他挑一个。 我握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荷包不知所措时,女掌柜热情似火地凑了上来:这位夫人,不如给你家夫君亲手绣一个啊? 我蒙了。 我这一双手,握过剑,沾过血,杀过人,独独没有碰过绣花针。 可是我不会…… 没事,我们这儿有配好的材料包,图案都描好了,您只管按着教程来就是。 说完,她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放进我手里。 我转头看着严玄亭。 他低头,手握成拳抵着下唇咳了两声,笑道:絮絮,你若是不喜欢,就不绣了。 我望着他苍白的脸默了一默。 没事,我挺喜欢的,你付钱吧。 第4章 严玄亭送了我那么多东西,投桃报李,给他绣一个荷包,也是应该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捏着那枚绣花针坐在烛火面前时,我还是半天也没下去第一针。 严玄亭原本坐在床边翻书,这下丢了书本坐过来,支着下巴望向我:絮絮,怎么了? 我诚实地摊开手。 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绣。 他笑了,把东西从我手里接了过去。 严玄亭实在是个神奇的人,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连绣花都会,还绣得很好。 我眼睛一眨不眨,认真地看着那青竹图案的轮廓在他手下渐渐成形。 然后他忽然将针线丢下,伸手来拽我。 天色不早了,明日再绣,夫人与我还是早点歇了吧。 我及时地想起了他体弱多病的事实,怕他力气不够,于是主动对他投怀送抱,满满当当地跌进他怀里。 下巴磕在他胸前,他闷哼了一声。 我仰头望着他:疼吗? 疼。严玄亭低着头说,要夫人亲一亲才会好。 这个方法,没有医学根据,纯粹属于闺房调情。 但我觉得哄哄严玄亭也不要紧,于是有些生涩地凑过去吻他。 他一下子反客为主,伸手将我抱起来,一起滚到了床榻上。 严…… 我迟疑了一下,不知道直呼丞相的名字算不算大不敬。 他笑着吻了吻我的眼睛:怎么不叫了? 我诚实地发出心中疑问。 严玄亭眯了眯眼睛,忽然惩罚似的在我肩头咬了一口,嗓音低沉道:那你与丞相这样,也算大不敬吗? -- 第5页 我觉得他说得极有道理,于是催促:严玄亭,你快些呀。 他额角滚落一滴汗珠,许是情动的缘故,原本苍白的脸色透着几分旖旎的红。 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停了下来。 好絮絮,叫夫君。 我叫了。 然后—— 救命。 严玄亭睡着时,手仍然有一下没一下地抚弄着我的头发。 天微微亮了,我起身,出门时正好撞见昨夜进来换床铺的那个姑娘,叫春雪。 她睁大圆溜溜地眼睛望着我:夫人醒了?那相爷…… 丞相他昨夜累了,今日须得多休息一会儿。 春雪红着脸点了点头,又问我要去哪儿。 我沉吟片刻。 出门买早点。 这当然是借口。 我是去拿解药,顺便见一见沈桐文的。 昨日他那么暗示我,我怎么可能看不懂。 但我没想到,一见面沈桐文就阴沉着脸问我:为何还不对严玄亭下手? 我觉得他脑子的病越来越严重了。 我才嫁过去三天,严玄亭就死了,而我又是替沈漫漫嫁过去的,皇上能不怀疑他吗? 何况我现在更想杀的人是他。 我不答话,他目光却停在我颈间,蓦然瞪大了眼睛,怒气冲冲道:你与严玄亭竟然做出这种事?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刚才看的,是严玄亭留在我脖颈上的吻痕。 好啊,叶玉柳。他咬着牙冷笑道,你不动手,莫不是那严玄亭将你伺候得太过舒服,你不舍得了? 是的。 我说。 他似乎没料到我如此坦白,很是痛心疾首:玉柳,我待你还不够好吗? 顿了顿,忽然又愤怒道:我就知道,当初你亦是没有拒绝我。叶玉柳,你这个浪荡的女人! 我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有空找个大夫,看看脑子吧。 当初他趁着我毒发爬上我的床榻,说要同我欢好一次,才给我解药。 后来尝到甜头了,次次都拿解药威胁我。 书房里,床榻间,都有。 将我浑身弄得鲜血淋漓,还问我舒不舒服。 我舒服他大爷的。 现在我严重怀疑,他说我浪荡,只是在为自己的不行找借口。 毕竟比起严玄亭,他在床事方面简直就是一无是处。 我会找机会刺杀严玄亭,但你得先将这个月的解药给我。我说,否则我毒发时过于痛苦,很可能将你供出去。 沈桐文用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眼神望着我:玉柳,你翅膀硬了。 但还是拿了解药来给我。 我握着白玉瓶,转身欲走,结果他又说:等一等,漫漫说她要单独见见你。 片刻后,我与沈漫漫二人站在房间里。 她不屑又鄙夷地望着我:叶玉柳,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荡妇!勾引了我哥哥还不够,连严相都被你蒙蔽! 你怎么又开始把沈桐文当哥哥了?我疑惑地看着她,上一次你单独来见我的时候,说你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啊。 沈漫漫神情僵了僵。 然后她抬着下巴,骄傲地说:你别高兴得太早,我会很快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对话终于结束了。 我一刻都不想在敬安王府多待,施展轻功,飞快地往丞相府赶。 中途,我还买了两个刚出炉的新鲜肉饼,用以证明我的确是出来买早点的。 结果回去的时候,严玄亭已经不在床上了。 我又揣着那两个饼去前厅寻他。 站在穿堂的侧廊尽头,正好瞧见他倚在铺了软垫的太师椅上,慵懒地撑着下巴。 那张清贵又俊秀的脸有一大半都隐在阴影里,光影明明暗暗,落在他那一处时,恰好是极暗的颜色,令我不能看清他眼中的情绪。 只能听到他懒懒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杀了吧。 接着一个男人惊惶绝望的求救声传来:相爷,我错了,您饶过我这一次…… 严玄亭低咳两声,叹了口气:你背叛了我,又伤了我的人,我怎么能饶过你呢? 说完,偏过头不再看他,倦了一般淡淡道:拖下去吧—— 声音忽然顿住。 隔着一道半遮半掩的屏风,他与我的目光遥遥相对,神情骤然温软下来。 絮絮。他冲我道,过来,来我这里。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目光往堂下一扫,人已经不见了。 动作真快。 他掩着唇,猛地咳嗽了好几声,用一张白得没有血色的脸望着我,声音很轻:絮絮,吓到你了吧? 我摇了摇头。 我杀过的人,恐怕比他吃过的饭还多,有什么好怕的。 严玄亭往旁边让了让,扯着我坐在他身边。 宽大的太师椅,坐下我们两个,绰绰有余。 好絮絮,不要怕,我处置的是坏人。 温柔安抚的,哄小姑娘一样的语气。 当初我第一次杀人,其实是真的怕。 但沈桐文只是皱眉看着我,然后斥责了一句: 无用的东西。 后来杀得多,麻木了,也就不怕了。 严玄亭勾着我的肩膀,将我揽进他怀里,一下一下顺着我的头发。 我伏在他胸前,举起手中的肉饼,为自己早上的行踪做了一个完美的解释:我给你买了早点,你要是没吃,还热着呢。 -- 第6页 眼看着严玄亭接过肉饼,并没有怀疑我,我终于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与他合作的事情,还是暂时缓一缓吧。 方才他处理背叛自己的手下,如此狠绝不留情。 倘若他知道我就是沈桐文身边,那个杀了他好几个手下的暗卫,估计我的下场会比那人更凄惨。 可我…… 舍不得他。 第5章 我算着日子,等到应该毒发的那一夜,跟严玄亭宣布我身子不舒服,今夜得一个人睡。 他愣了愣,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转头就叫厨房里做了黑糖红枣姜汤送来。 还说:絮絮,你身子不舒服,我搂着你睡会好些。 我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严玄亭以为我来癸水了。 可沈桐文在我十三岁那年,就给我下了剧毒,我根本就不会来癸水。 不……不行。我好一会儿才勉强想出个理由来,我不舒服的时候,喜欢一个人睡。 沈桐文这个解药,必须在毒发之后用,才能把毒性压下去。 而毒发时我会异常痛苦,面目狰狞,我怕吓到严玄亭。 也怕暴露身份。 夜里我蜷缩在床上,一阵彻骨的冰寒从心脏蔓延到四肢,同时伴随的还有尖锐的刺痛。 我咬着嘴唇,把白玉瓶里的解药灌下去。 疼得恍恍惚惚时,我想起一桩事。 有一回,沈桐文不知从哪里看了些春宫话本,说要回来与我试试新玩法。 我不想试。 他便冷笑一声:玉柳,我是你的主子,你这条命都是我的,何况你的身子。 那个月,他一直没有给我解药。 一直等到我毒发,疼痛最剧烈的时候,他跑来,将我身上捏得青一块紫一块。 用细小的匕首划开我的肩膀,细细吮着伤口流出的鲜血。 还问我:玉柳,你觉得爽快吗? 我想骂他,可疼得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最终,在我疼得昏过去前,他掐着我的喉咙,把解药灌了进来。 我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住地发抖。 朦胧的光晕里,有人伸出温凉的手指,一点点撬开我的牙关,声音急促:絮絮,别咬…… 我一口咬住了那根手指,没留情,牙齿嵌进血肉里。 那人却并不生气,只用另一只手,轻轻抚弄着我的头发。 也许是我的错觉,他的手好像在微微颤抖。 我翻了个身,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严玄亭怀里醒来的。 他目光温柔地望着我,问:还难受吗? 我摇头,下床穿好衣服。 顿了顿,又回头,解释了一句:我每次来癸水,都这么疼。 欲盖弥彰,很有几分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结果话音未落,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嗓音:癸水疼?正好,我带了些对症的药回来,嫂子要不要试试看? 很是活泼且甜美的声音。 我转过头。 看到一个穿着鹅黄衫裙,笑容明艳的小姑娘扑到我近前,牵起我的手,端详着我的脸,片刻后道:漂亮,哥哥,你真有服气。 刚说完,就被拎着领子扯开了:严久月,离我夫人远一些。 严玄亭不知什么时候下了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衫,脸色仍然白得像纸。 我赶紧将他前几日穿的大氅拿过来,给他披上:严玄亭,你当心着凉。 他抬手将襟扣合拢时,我清晰地看到,他食指上有一圈伤痕。 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我愣在原地。 身后严久月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 有没有人性,我刚回来你们就在我面前秀恩爱?哥哥,我可跟你说了,我这次带回来很多药,说不定就有你和嫂子用得上的…… 但我却只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严玄亭,说不出话来。 他的眼神却依旧平静温和,抬手摸摸我的头,轻声道:好了,去吃饭吧。 严久月是严玄亭的妹妹。 在外经商,涉猎广泛,产业遍地开花。 这一次,她刚从西域走完一趟商回来,准备在家小住半年。 一开始,因为沈漫漫的存在,我对妹妹这种东西有极严重的心理阴影。 我问严久月:你和严玄亭有血缘关系吗? 她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拍着胸脯跟我保证:绝对亲兄妹,如假包换。 我也很快发现,严久月跟沈漫漫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她回来的第二天,就往家里带了好几个人,来给我量尺寸,说要多做几件衣服。 还捧着好几只满满当当装着宝石的匣子,让我来挑花色,打首饰。 早上严玄亭离开前,温声嘱咐我: 絮絮,这几日朝中不太平,我会有些忙,让久月陪着你。 我想了想,对他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他笑了,凑过来吻了吻我的脸颊,低声道:好。 显然他并没有将我的话当回事。 但我是认真的。 别的忙我帮不上,帮忙杀两个人还是可以的。 送走了打首饰和做衣服的人,严久月说要陪我坐一会儿,跟我一起进了房。 刚一进门,她就瞄到窗边小桌上,严玄亭绣了一大半的那个荷包。 -- 第7页 嫂子,这是你绣的吗?也太好看了吧! 我摇头:不,是你哥哥绣的。 她顿时兴趣缺缺:噢,仔细一看也就平平无奇吧。 不过我哥哥的手艺确实不错,我们爹娘走得早,小时候我的衣服破了,都是他给我补的。 严久月同我说起一些过去的事。 比如他们从小家境清贫,是严玄亭一边读书,一边供养着她。 后来严玄亭中了状元,封了官,将她也带来了京城。 他用了九年时间,从翰林院无足轻重的小官,一步步登上了位极人臣的位置。 严久月于经商一道上很有天赋,严玄亭就纵着她做生意,有他的名声镇着,即便是严久月一个女子开的店铺酒楼,地痞无赖也不敢上门。 说到最后,严久月嘿嘿直笑:其实这个荷包,你们就是在我店里买的,我认得出来。 严久月真是可爱极了。 我很是惭愧。 一开始,我竟然还把她与沈漫漫这种人相提并论。 严久月说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随身的荷包里掏出一只小木盒,眼睛亮亮地看着我。 对了,嫂子,你上次不是说癸水疼吗?这是我从一位很厉害的大夫那里拿到的药,你可以试试看。 我静默片刻,伸手接了药,谢过了她的好意。 后来几日,严久月又跟我说,那位大夫已经来了京城,她就是为了他,才决定多留几个月。 我顿时起了别的心思。 那位大夫,若真的很厉害,能不能解沈桐文给我下的毒呢? 严久月说要带我去看看他,我没有拒绝。 那位大夫,叫楚慕,长得十分俊朗,只是比起严玄亭还是要差一些。 我严重怀疑严久月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艰难地软着嗓音同楚慕说了几句话,他却始终神色冷淡,并不买账。 于是严久月也失去兴趣,摆摆手: 罢了,我今日并非有意来打扰你,是我嫂子癸水时疼得厉害,故而来找你诊脉。 说完,许是怕我害羞,她先一步走出去,在门外等我。 楚慕替我把了脉,抬起眼沉冷地望着我。 他说:夫人从不曾来过癸水,怎么会疼? 看来这个人的确很厉害。 我说:我不是癸水疼,是中毒。 说完,我把那只白玉瓶拿出来,放在他面前。 楚慕细细地研究了好一会儿,跟我说,这应该是先皇时期研制出的一种奇药,用以快速提升武力,只是代价是身中奇毒,每月发作,且解药珍贵难寻,大多只能靠一些短效解药缓解毒性。 他说,解药大约只有下毒之人手里才有。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问他:那你会配这种短效解药吗? 可以一试。楚慕说完,顿了顿,不过这短效解药,算是另一种毒,用得多了,两种毒性相冲,很可能也会死。 没事,你配吧。 我从怀里摸出一片严玄亭给的金叶子,放在他桌上,又叮嘱了一句:这件事,你不要告诉严久月。 我们回丞相府时,天色已暗。 管家说,严玄亭已经回来了,正在书房里。 严久月道:那嫂子,你去书房里叫哥哥过来,我在正厅等你们一起用晚膳。 说完就一蹦一跳地走了。 我去书房找人,然而门虚掩着,严玄亭并不在房里。 走到桌前时,我看到那上面放着一封信,字迹很有些眼熟。 拿起来,上面写的东西,是关于我的。 信上说,叶玉柳,原名叶絮絮,水性杨花,天生浪荡,在敬安王府时就勾引沈桐文,做了他的通房丫鬟,后面又夺了沈桐文妹妹的亲事,装成闺阁女子嫁给了严玄亭。 我沉思。 沈漫漫是觉得我认不出她的笔迹吗? 絮絮,不要看。 我循声抬头,发现严玄亭正站在门口。 目光沉沉,神情里却多了一丝仓皇。 沉默片刻,我冲他扬了扬信纸:其实这信里有些事说得没错,虽然不是我主动勾引的,但我与沈桐文,的确—— 后面的话我没说出口。 因为严玄亭急步穿过书房,站在我面前,将满桌书墨纸张拂落大半,然后将我抱上去,抵着我额头,一点点亲吻我的眼睛。 他身上还带着四月傍晚微微潮湿的寒气。 新做的水红罗裙与月白衫落了地,露出鹅黄色的绣花小衣。 我微微仰着头,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絮絮,你记着。他停住动作,说,女子的贞洁从来不在罗裙之下,你很好,你比他们敬安王府的人都干净。 第6章 我和严玄亭去吃饭时,已经各自换了一身衣裳。 一进门,严久月就十分哀怨地望着我:哥哥,嫂子,你们能晚上回去再说吗?这汤都热了三次了。 严玄亭夹了一只鸡丝卷给她,淡淡道:吃饭。 我吃着饭,心里还在惦记那封信。 挺会编的。 等我杀沈桐文时,不如杀一送一,把沈漫漫也一起送走吧。 但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却在三日后听说了沈漫漫出事的消息。 据说,敬安王的妹妹沈漫漫,误食了西域奇花,容颜尽毁,嗓子也哑了,大概几个月都说不出话来。 -- 第8页 不是我太敏感。 实在是西域奇花这四个字,很突出。 晚膳时我委婉地提了一下这件事,严久月立刻兴奋道:没错,那花异常神奇,在西域也是珍贵难求,我好不容易…… 久月。严玄亭淡淡说着,夹了一筷子糖醋排骨放在她碟子里,今天厨房做了你喜欢的菜,多吃点。 严久月乖乖地低下头吃饭,再没接着往下说。 但我已经懂了。 那天傍晚严玄亭身上从室外带回来的,潮湿的风。 絮絮,别光顾着吃饭,喝点汤。 严玄亭用青瓷小碗盛了一碗甜汤放在我面前,我啜了一口,是很清甜的味道。 可我的心情,竟还要更甜一些。 我无法形容那种奇妙的感觉,只是好像沉寂了十八年,一潭死水般的心脏渐渐泛起涟漪。 水波里倒影的,是严玄亭那双布满清澈笑意的眼睛。 晚上睡前,我跟他说:其实我自己会处理的,你不必为了我得罪沈桐文。 他轻轻笑了一声,在我额头印下一个吻。 区区一个敬安王府,也值得我得罪吗? 语气间很看不起沈桐文的样子。 虽然我也觉得沈桐文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当初训练我时,跟我说的是,敬安王府非常厉害,自三十年前便是先皇手下最器重的心腹。 我问出心头疑问。 严玄亭说,沈桐文在骗我。 老敬安王当初是先皇宠妃的哥哥,因着先皇格外宠爱那个妃子,才给封了个异姓王,手里并无实权。后来皇上登基,想摘了他们的爵位,沈桐文便主动请缨,训练暗卫,为皇上做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这才保住了爵位。 原来如此。 沈桐文也太他娘的爱装了。 可我紧张得喉咙发紧,连话都说不出来。 严玄亭说到暗卫两个字的时候,我差点就要问他,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又觉得这样也太不打自招了。 我只好努力用眼角的余光观察他的神情,发觉他神色如常,并没有什么异样的举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日,我听说沈漫漫为了养好她的脸,搬到江南温暖之地居住去了。 也是这个时候,楚慕把他配好的短效解药送了过来。 严夫人还是尽快拿到解药,将毒了解了才是。楚慕说,以毒克毒,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我说我知道。 他望着我,欲言又止了半晌,终究告辞。 我及时叫住了他。 我……我夫君昨日同我说过,他预备给久月寻一门亲事。 其实严玄亭没说过。 但最近严久月心情郁郁,很有可能是因为楚慕。 我决心帮一帮她。 恰好当年沈桐文与沈漫漫之间的拉扯,也是从一门子虚乌有的亲事开始的。 我觉得这方法不错,可以用一用。 果然,楚慕步履一顿,僵在原地:严夫人这是何意? 我努力组织语言,委婉地暗示:我觉得你和久月挺合适的,不如你来上门提亲吧? 好吧,我没做过这种事,还是略微有些不太委婉。 楚慕彻底僵住,半晌才扔下一句是我配不上丞相的妹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只好将这失败的结果传达给严玄亭,没想到他却问我:絮絮叫他来府中做什么? ……送药。 药? 我眼睛一闭,开始说瞎话:就是治癸水疼的药,我先多备一些。 严玄亭沉默了片刻,忽然勾勾唇角,手一路下滑,从我小衣下摆探进去,覆在小腹上。 从他手心传来的温热令我脸颊微微发烫,心底又发痒。 我拧了拧身子,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好絮絮,听说揉揉就不疼了,我先帮你试一试,好不好? 第二天早上起来时,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严玄亭一件件帮我穿好衣服,又取来梳子替我挽发。 我把步摇插稳,说:我觉得你的身体在好转。 折腾了大半夜,竟然没有咳嗽过,看起来体力还很好。 严玄亭顿了顿,笑起来,伸手来挽着我的胳膊,轻声道:嗯,夫人是我的良药。 下午,严玄亭不在家,府里忽然来了几个媒人。 说是要为严久月选夫君,还带来了厚厚一本花名册。 我问严久月:这是你哥哥的意思吗? 不,是我的意思。 她咬了咬嘴唇,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倨傲的神色,看上去像极了严玄亭: 我并非嫁不出去,他既然瞧不上我,我又何必死缠烂打追着他? 我也觉得。 她活泼大方,明艳可爱,还会赚钱。 娶不到她是楚慕的损失。 我决心为严久月选一门好亲事,于是将那本花名册从头到尾,一页页细致地翻。 还没翻到一半,严玄亭却带回一个消息—— 他要去南州办差了。 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十几日。 雨没停过,积水便越来越深。 京城尚且如此,南方一带就更为严重。 南州城外的籍江堤坝再次决堤,江水灌进城内,民不聊生。 南州。 那是……我出生的地方。 我咬着嘴唇,心头一片空茫茫的无措。 -- 第9页 严玄亭忽然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将下巴搁在我发顶。 絮絮,我得去一趟,彻查南州堤坝一事。他声音发沉肃穆,那堤坝落成不过三十年,却已经决堤了近十回,每逢大雨必然出事,定是当初建造时便偷工减料。 而且,三十年前负责籍江堤坝建造的,正是沈桐文的父亲,还未封爵的老敬安王沈复。 我微微挣开一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严玄亭低下头,亲了亲我的唇角。 絮絮,你是南州人,是不是? 我同他说过,我是五年前南州水患后被卖进敬安王府的。 不要怕,我替你做主。 严玄亭的动作很快。 他收集证据,提出怀疑,在小皇帝的雷霆震怒下,请旨赶往南州。 临行前一夜,我提出要和他一起去。 我说:我可以保护你。 真的。 我没有开玩笑。 严玄亭摇摇头,无奈地笑着,将我身上的被子盖好: 絮絮,我是带着差事去的,会有人保护我,何况近来我身子已大有好转,不会出事的。 我还想再挣扎一下,他却伸出一根手指,抵在我唇上。 絮絮。 好温柔的声音,在念我的名字。 烛光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摇出醉人的波光来。 我把我的心放在你这里了。你得好好护着自己,护着我的心,好不好? 第7章 大约一刻钟后,我起身去倒了杯茶水。 再回头时,严玄亭已经阖上眼睛,睡着了。 眼下一片淡淡的青黑色,是最近累极了留下的。 我小心翼翼地躺在床铺最外侧,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长而湿润的睫毛,高挺的鼻梁,透着淡淡苍白色的嘴唇。 他真好看。 我忘了我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来时,裹着被子端端正正睡在床中央,而严玄亭已经穿戴整齐,站在床边。 对上我的眼神,他微微一怔:絮絮,我吵醒你了吗? 我摇头。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一旁的小几上取过一只荷包。 那上面的青竹还是他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荷包被递到我手中,沉甸甸的,没系紧的收口露出满满当当的一袋金叶子。 絮絮,只管拿着用,不够就问久月要。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我走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他的确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去时,是健健康康地去的。 回来时,却很不好。 严玄亭走后没多久,便陆陆续续有灾民入京。 我将他给我的金叶子拿出来,设了个粥棚。 严久月来帮忙,帮着帮着,楚慕也来了。 他说灾民们身体都比较虚弱,得服用一些他配置的伤寒药,否则可能引发瘟疫。 这的确是个正经理由。 如果他帮忙的时候眼神没有一直往严久月身上瞟,我就信了。 后来,大雨渐歇,朝廷又陆续将灾民安置妥当。 最后一个灾民被带走那天,是个傍晚。 雨刚停,管家忽然慌慌张张地奔进门来,说严玄亭回来了。 我丢下筷子奔出去,看到严玄亭由人搀扶着,脸色苍白如纸,剧烈地声声咳嗽。 刚进丞相府大门,瞧见我,他便扯了扯唇角,用口型念了声絮絮,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那一刻,世界在我眼前,寸寸陷落。 楚慕正好在府里,他诊了脉,说严玄亭这是落水后寒气入体,将之前刚压下去的中毒后遗症又引了出来。 再加上感染风寒,就越发严重。 我听到自己发冷的声音:为何会落水? 严久月摇摇头,忽然道:哥哥去时是带了人的,此刻还在侧厅候着,传来问问吧。 我几乎是飞到了侧厅。 那跪在厅中的人跟我说,严玄亭似乎是查到了一些关键的东西,原本想赶回京城,把证据交到皇上手里。 可行船途中,快到京城时,忽然被人推落入水,紧接着推他那人也跳入水中,逃了。 他们将严玄亭救上来,一路快马加鞭回了京。 我抽出匕首抵在他颈间,压出一道血痕。 无用。 我后悔得要命,当初就该跟严玄亭一起去。 有我在,不可能有人伤得了他。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严玄亭半夜醒来时,我正伏在他床前。 他轻轻一动我就醒了,抬起眼望着他,忽然觉得鼻子发酸。 絮絮,别哭。 他伸手帮我把散乱的头发一点点理整齐,我没事,已经回来了。 好在有楚慕。 他一幅幅药开下来,严玄亭的身子也一点点好转,比皇上派来的宫里的太医还管用。 小皇帝已经下了旨,命严玄亭在府中好好休息,等病愈后再入宫觐见。 但这事没完。 夜深时,严玄亭喝完药睡了,我一路潜进敬安王府,落在沈桐文的房顶上。 我等了一个多时辰,屋内终于传来沈桐文阴沉沉的声音。 你不但没杀严玄亭,还让他把证据带回了京城。现在连皇上也知道了,该怎么办? 王爷饶命! 熟悉的声音。 这人叫雷云,也是沈桐文手下的暗卫,还跟我一起合作杀过人。 -- 第10页 属下也没想到,那严相如此警惕,属下跟了一路,直到回京前才找到一个机会。 安静了一会儿。 雷云试探着问:听说,玉柳现在就在严相身边,不如……她来动手? 叶玉柳。 沈桐文声音冷冰冰的。 她被严玄亭伺候得舒舒服服,早就不肯听我的了,亏我待她那样好。 你也配说这话? 那堤坝虽然是我父亲监工修的,但本王毕竟替皇上做了这么多事,他还要用我制衡朝廷,想来不会那么快动手。 备马,明日一早我们直接出京,去江南看望漫漫。 雷云领命去了。 我伏在屋顶,一动不动。 备马吗? 送上门来的好机会。 天蒙蒙亮时,我潜入敬安王府的马厩,在沈桐文骑惯了的那匹马上动了点手脚。 也没什么,就是在马鞍下置了被小机关卡住的长长银针。 他只要骑一会儿,机关就会被震动卡掉,银针弹出来,深深刺入马背。 做完这一切,我就回了丞相府。 严玄亭已经醒了,握着我的手问我:絮絮,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我张了张嘴,编了个再牵强不过的理由:睡得有些热,出去吹风凉快一会儿。 严玄亭竟然信了。 我甚至怀疑,若我说我跳进湖里游了个泳,他是不是也会信。 他的病已经好了大半,只是伤寒未愈,还有些咳嗽。 我想亲他都被推开:絮絮,当心我过了病气给你。 我撩开裙摆,给他看我腹部的肌肉线条,试图证明自己:我身体很好。 结果严玄亭眸色一点点转深。 他手抵着下唇低咳两声,有些艰难地转过头去:絮絮,你别这样,我实在……想你想得紧。 我适时提出建议:你下次再出去办差,带上我,这样就不会想我了。 更重要的是,也不会再受伤。 我就是拼了我这条命,也不可能让这次的事情再发生。 严玄亭动作一顿,转头望着我。 他的眼睛像月光下静谧的湖水。 絮絮。他说,娶到你,是我人生中最幸运的事。 我说:你差一点就娶到沈漫漫了。 他弯起的唇角向下垮,无奈地抚了抚额头:夫人真是耿直可爱。 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一句情话。 其实他更想说我不解风情吧。 唉。 一直到晚膳时,我和严玄亭跨进门,发现楚慕竟然也在。 而且就坐在严久月身边。 严玄亭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饭没吃两口,严久月忽然道: 今日我去店里看生意,回来时听说敬安王惊了马,从马上摔了下去,腿断了一条。 是吗。 严玄亭淡淡地应了一声,伸手夹了一筷子虾饺,放进我碗中:絮絮,别只顾着笑。 严久月惊呼一声,用筷子指着我:嫂子,你笑得好开心! 是吗? 我摸了摸脸,令自己神情恢复严肃:并没有,我其实是在为敬安王的不幸感到悲痛。 第8章 吃过饭,严玄亭说他要去处理一些政事,让严久月陪我一会儿。 我猜,他大约要去整理从南州带回来的证据。 于是道:没事,我去院中赏一赏月。 将空间留给楚慕和严久月。 入夏后,傍晚也不会太冷。 没想到我坐在廊下不过半个时辰,严久月便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眸中隐隐含泪,说要同我喝酒。 我问她:楚慕呢? 死了。 严久月冷冰冰地说完,停顿片刻,声音稍微恢复了一些温度:抱歉嫂子,我不是冲你发火…… 没事。 我同她回了房,严久月搬出一坛酒,直接用碗盛酒。 接连两碗灌下去后,她才跟我说,楚慕告诉她,自己已经有未婚妻了。 我一拍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欺骗你的感情? 不…… 我去杀了他。 我一转头,正好撞进一片温热的胸膛,闷哼一声。 一只手伸过来,揉着我的额头:絮絮,撞疼了吗? 是严玄亭。 我仰起头看着他:你的政事处理完了? 嗯。他揽着我的腰,微微皱起眉,看向我身后的严久月,你们喝酒了? 喝了一点,不多不多。 我转头看着严久月:楚慕人呢?我去杀他。 絮絮,你喝醉了。 严久月蹭过来,语气里满是歉意:对不起哥哥,我不知道嫂子的酒量…… 我摇摇头,转身认真地看着她:我没有喝醉,我武艺高强,不会醉的。 一直到严玄亭将我拖回房间。 我还是重复地告诉他:我没有醉。 严玄亭一边哄着我:嗯,没有醉。 一边替我脱了鞋袜,解了裙子,又拆下头发上的钗环,将我妥妥当当地安置在被子里。 他转身要走,被我勾住腰带,拽回到床上。 然后我开始扒他的衣服。 严玄亭连着咳了好几声,避开我的吻:不行,絮絮,我伤寒未愈,会过了病气给你。 我置若罔闻:可是我难受…… 烛影摇晃,他在暧昧昏黄的光下望着我。 -- 第11页 到底是叹了口气,将床帐放了下来。 絮絮,不舒服的时候要跟我说,好不好? 那份烟波荡漾的欢愉,被他或轻或重的力道寸寸揉碎,嵌进我的骨血里。 第二天我醒来后,发现我的罗裙揉着严玄亭的衣裳,丢了满地。 太荒唐了。 但严玄亭竟然连这也能夸。 他说:夫人喝醉后热情似火,真是可爱极了。 我停下筷子,认真问他:若我揍你一顿,你是否也会觉得我可爱? 他泰然自若:自然,夫人武艺高强,不同于一般娇弱闺阁女子,当真可爱。 好吧。 是我输了。 用过早膳后,他去上朝,我则回房,打算再睡一觉。 昨夜太过荒唐,何况喝了酒,我有些头疼。 只是刚一进门,我立刻警觉起来。 屋内有人来过。 四下环顾一周,我将目光定在窗边小几上。 一只香炉徐徐冒着白烟。 迷药的气味。 我将一炉香灰倒在窗外,回身时发觉原本香炉的位置上放着一方纸胜。 展开来,上面只写着两个字。 ——回府。 自然不可能是严玄亭写的。 沈桐文又犯什么病? 我思考了片刻,发觉我身为正常人,实在无法模拟他的思路,故而放弃。 将纸张揉成一团,投进香炉中烧了个干净。 我没了补觉的兴致,干脆拿起前几日严玄亭一直在看的书,想看看他究竟在看些什么。 之前厨房的蒋大嫂跟我说过,女子若要同丈夫长久和睦,定要跟上对方的步伐。 我虽然识字,却没读过几本书。 是该学习一下新知识了。 我拿起那本封皮写着《兵法布阵》的书。 翻了两页后,红着脸默默放下。 我忽然就明白,严玄亭从未娶过妻,为何还能令我那样舒服。 他竟然……做了那般详细的批注,实在是求知好学之典范。 下午,楚慕又来了府中,面色憔悴,说要见久月。 我顿时想起昨晚她说的话,从腰间拔出匕首。 寒光一闪,利刃已经凑到了楚慕颈间。 你既然已有未婚妻,为何还要欺骗久月感情? 我一边质问,一边琢磨着从哪里下刀较为合适。 楚慕一点都不慌,只是目光沉沉望着我: 严夫人让我见久月一面,即便要杀楚某,楚某也无怨言。 我说:但我现在杀你,你也来不及有怨言。 他沉默片刻:严夫人耿直。 只是,楚某未婚妻已于五年前亡故,夫人可知,横亘在我与久月之间的,并非是她,而是另一个人? 他的语气听上去很是诚恳,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匕首收起来,转身去喊严久月。 起先她并不愿意出去,直到我问她:另一个人是谁? 严久月整个人都僵住,最终还是出去见了楚慕。 两人关在侧厅谈了两个时辰,再出来时,神情已经缓和许多。 我示意楚慕,我有事要单独问他。 他很是自觉地同我来到厢房,问我:严夫人的解药用完了? 还没有。 我说:我是想问你,你那里有没有书籍或药物,能够令我夫君更加愉悦舒爽的。 楚慕猛咳了两声:有……夫人大可委婉些问。 这还不够委婉吗? 楚慕也太害羞了吧。 他最终给了我一瓶药,说是可口服可外用,还给了我一本薄薄的书册。 晚上我正在潜心研究那本书,严玄亭忽然进了门。 他凑过来,笑着问我:絮絮在看什么? 我来不及收起,只好将上面生动而逼真的图画展示给他。 严玄亭呆了呆:絮絮,你这是…… 我认真地瞧着他:你让我舒服了这么久,我也想让你舒服。 刚说完,我就被扯进他温热的怀抱里。 细细密密的吻依次落下来,从发间一路到耳后,又含住我耳垂。 絮絮,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是你,我已经够舒服了。 说了些情话,他忽然神情一凛,同我说起籍江堤坝的事情。 那堤坝,是真的有问题。 原本应该全用砖石,可他去查过后才发现,只是明面上,被人看到的一小部分堤坝,用的是上好的砖石。 剩下的,竟然都是黄泥混合了稻草。 所以每逢大雨,江水上涨,堤坝就会被冲垮一部分。 我张了张口,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好半天才吐出一句:他怎么敢。 严玄亭的手停在我肩上,闻言揽得更紧了些: 从前不是没人怀疑过,只是那些去探查的人,最后都没有走出南州……这一次,我把证据带了回来,许多都不是我收集的,那收集它们的忠骨,已经埋在了堤坝之下。 我问他:你要将证据交给皇上吗? 这一次,却是严玄亭沉默。 半晌,他终于一字一顿、有些艰难道:皇上……未必不知。 我忽然想到那天半夜,我伏在房顶时,听到沈桐文说的话。 他说为了制衡朝廷,皇上也不一定会动手。 望着严玄亭罕有的失落神色,我安抚地拍拍他的手。 -- 第12页 不要紧,皇上不动手,我可以动手。 第9章 严玄亭大概又以为我在开玩笑。 但我已开始策划杀沈桐文的事情。 这一次他骑马摔断了腿,定然会对身周严防死守,所以最好还是我直接动手。 他身边的暗卫不止一两个,偷听时还能避开,想下手,就得同时将这些人支开。 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遗憾。 早知道就多放几根银针,让马再挣扎得剧烈一些,摔死他算了。 我还在默默思索,却没想到,沈桐文比我先动手了。 那一日,严久月带我上街,说布庄有批新布料到了,她才得的内部消息,可以率先去挑挑。 走到半路,却听到不少人窃窃私语,口中念的都是严玄亭的名字。 他们说,严相新娶的夫人,从前曾是敬安王睡过就丢的丫鬟,严玄亭是捡了沈桐文不要的……破鞋。 严久月猛然停住脚步,回头,厉声呵斥:胡说八道! 我走过去,问他们:这消息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推推攘攘,好半天才含糊道:这样隐秘的事,若非当事人……谁能知道。 沈桐文。 严久月像是吓到了,来握我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点哭腔:嫂子,不去看布料了,我们回家…… 我一回府,就看到严玄亭站在庭院中央。 身后,风卷着流云,从阳光的缝隙里穿过。 他站在那里,竟然比光还要耀眼。 光向我涌过来,在他抱住我之前,我后退一步,仰头看着他。 是沈桐文给我下药逼迫我。 我知道。 严玄亭,你休了我吧。我说完,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你说过的话,我都记着。并非我不信你,只是怕辱没了相府的名声—— 话音未落,他已经猛地一步跨过来,紧紧抱住我。 用力之大,甚至勒得我微微发痛。 他病还没好全,身子还弱着,脸色也苍白。 其实我只要稍稍催动内力,就能推开他。 可我竟然不想。 我贪恋严玄亭对我的保护、纵容和救赎,他给我的,是我这一生从未有过的温暖。 而沈桐文,竟然想要毁掉它。 小时候,家里没有口粮了,娘带着我跋山涉水去借,回来时,却被爹一巴掌打倒在地,呵斥她为何要去找青梅竹马借粮食,辱没了他一个大男人的名声。 沈桐文也说过,男人的名声和脸面,比性命还重要。 所以他那么爱沈漫漫,却不愿意冒着被非议的危险娶她,便来折磨我。 我再没有一刻如此强烈地,想要杀了他。 想到那方纸胜上的字眼,前后一串联,我就明白了。 沈桐文定然已经猜到了,他摔马断腿是我的手笔。 但他却要对严玄亭下手。 絮絮,名声是什么?旁人议论,口诛笔伐的东西,虚无得捉不住。 严玄亭的声音传进我耳朵里,一如既往的温柔坚定。 只有你,这一刻是真实在我怀里的,摸得到,亲得到——絮絮,我好不容易才娶到你,放手片刻都惶恐,怎么舍得休掉你? 他不在乎贞洁。 不在乎名声。 只在乎我。 我沉默许久,缓缓开口:我也决定传出一些消息。 ……什么? 第二日,我找到京中最大的一家茶肆。 这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消息传得最快。 我丢了几片金叶子,顶替了说书先生的位置。 惊堂木一拍,我缓缓开口:那丫鬟,是说实话惹了敬安王不满,故而被王府逐出。 在严久月的指使下,楚慕在台下与我配合,发问:什么实话? 敬安王于床榻间……不太擅长,其他姬妾迫于权势,都哄骗着他。唯有那丫鬟,睡意正酣时,听见敬安王的声音,便顺口问了句王爷开始了吗? 王爷却回她:已经结束了。因此,那丫鬟被赶出了王府。 台下哄堂大笑。 消息传得飞快。 不过半日,开始了吗?——已经结束了成为京城中人人意会的隐秘笑话。 我猜沈桐文一定很想杀了我。 否则也不会撑着断腿,坐着木轮椅来到丞相府门前,指名要见严相新娶的夫人。 春雪进来唤我时,我正坐在窗前研究荷包的绣法。 等我跨出门去,看到断了条腿,神色憔悴的沈桐文坐在轮椅上时,心情忽然变得特别好。 甚至没忍住笑出了声:哈哈。 沈桐文气急败坏地扣着轮椅扶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叶玉柳,你怎么敢! 我问他:我为什么不敢?你本来就不行,还不让我说? 他目眦欲裂,仿佛马上就要背过气去。 叶玉柳,我敬安王府待你不薄——当初南州水患,你爹娘把你卖给人牙子,若不是你进王府,我给了你一口饭吃,你恐怕早就饿死了! 你这话说得不对。我摇头,纠正他,即便没有你们,也会有其他府中的人买下我,说不定还会待我更好一些。起码不会像你一样,明明不行,偏要逞能。 一口一个不行。 我当然是故意的。 更何况,南州水患,本就与籍江堤坝有关。 -- 第13页 细论起来,该是敬安王府欠了我的才对。 身后,偶尔有人路过,便对着他指指点点:这便是那个还没开始便结束的敬安王。 沈桐文向来最爱脸面和名声。 这样的羞辱对他来说,无异于凌迟酷刑。 沈桐文身后站着几个侍卫,还有侍奉的丫鬟,显得人多势众。 我一个人站在这里,身后只有春雪,他也没将我放在眼里,只阴森森道:玉柳,随我回府。 不回。 我望着他,面无表情:如今我是丞相夫人,并不是你家的丫鬟,你无权带我回去。 若不是你替了漫漫,就凭你,也配嫁到这里来? 第10章 我没想到沈桐文会提起这事。 事实上,我也是这几天才慢慢想通。 沈漫漫身在闺中,根本没办法接触外面的世界。 她所知道的,关于严玄亭的一切,都来自沈桐文。 他不愿意她嫁人,所以故意把负面信息夸张后告诉她。 但沈桐文为了脸面,不能娶沈漫漫,又舍不得真的放弃我这个玩物。 于是就让我杀了严玄亭。 从前我杀的那些人,大多与我一样,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事情。 严玄亭不一样。 他是当朝丞相,肱股之臣,若我真的杀了他,只会走投无路。 到时候为了活命,我只能回到他身边去。 沈桐文,当真是算得好极了。 我正要说话,却陡然瞧见了沈桐文身后的严玄亭。 本相的夫人配不配嫁过来,怕是由不得敬安王做主吧? 盛夏炎热,他一身轻薄白衫,墨发挽起,神情冷清。 严玄亭走到我身边来,与我并肩而立。 沈桐文望着我们,扯了扯唇角,露出森冷的笑。 他对严玄亭说:严相接手了本王玩腻的女人,竟然还如此宠爱,此等胸襟实在令人佩服。 我下意识转头看向严玄亭,正好瞧见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杀意。 敬安王自身能力有缺,大可不必从女子身上找补。 严玄亭淡淡说着,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与我十指相扣。 他指尖冰凉,我的手心却温热。 敬安王如今赋闲在家,可能不知道,这开始与结束的笑话已经传进了宫里,连皇上与诸位娘娘都知道了。 严玄亭冷嘲道:本相方才进宫,还为敬安王请了一道圣旨,想必马上就到。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说的话。 一辆马车飞驰而来,停在旁边。 马车上下来一个暗红衣袍的太监,他看了严玄亭一眼,接着转向沈桐文:敬安王接旨—— 严玄亭微微一笑:崔公公,您还是别为难敬安王了,毕竟他腿断了,跪不成。 我发现严玄亭的嘴竟然也很毒,于是睁大眼睛,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严玄亭含笑伸出手,在我发顶安抚似的拍了拍。 崔公公开始宣读圣旨: 敬安王目无君主,放肆无礼,冒犯高阳县主,实乃大不敬之罪——着今日起,降爵为敬安候,于侯府中闭门思过三十日,未得朕命,不得外出。 沈桐文脸色瞬间惨白。 严玄亭掸了掸衣袍,淡淡道:敬安王——不好意思,是敬安候,愣着干什么,接旨吧。 我忽然就明白了,新婚第二日,严玄亭带我入宫请旨的目的。 不止为了让我在小皇帝面前过个明路。 还为了让我拥有这么一个,一般人不敢轻易得罪的身份。 沈桐文哆嗦着嘴唇,不敢置信地指着我:不可能……她怎么会是县主? 崔公公面无表情:敬安候慎言,切莫对县主不敬。 沈桐文走时,是被侍卫推着轮椅离开的。 临走前,他转过头,恶狠狠瞧着我,压低了嗓门,一字一句道:县主又如何?总有天收你。 严玄亭周身气势蓦然一寒,冷冷道:敬安候这样诅咒高阳县主,莫非是藐视皇上? 沈桐文却冷笑一声,不再回应。 我心里很清楚,他说这话并不是诅咒,而是陈述事实。 我始终没有拿到真正的解药,只能用楚慕给我的短效解药,凭着毒性相克,将一次又一次的毒发压制下去。 而这几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毒性在我体内,沉疴难起,愈发严重。 其实我早就知道自己会死。 没有死于水患,也会死在某一次任务中,或者沈桐文床榻间的折磨里。 嫁给严玄亭的这段时光,如此快乐,对我来说,几乎像是偷来的。 那么,迟早也得还回去。 只是我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那天晚上,毒性发作,我点了严玄亭睡穴,然后拼命咬着手腕,把一瓶又一瓶的短效解药灌下去。 距离上一次毒发过去了不到半月,这一次的发作却格外猛烈。 我很清楚,自己时日所剩无多,于是开始思索我还能做点什么。 记得成婚后不久,严玄亭就同我说过,他与沈桐文有不共戴天的大仇。 后来他被推落入水,也是沈桐文害的。 不如我就替他杀了沈桐文吧。 这一关节想通后,我便开始细细谋划刺杀一事。 另一方面,每天夜里缠严玄亭缠得越发紧。 -- 第14页 他好脾气,怎么样都依着我,却在大汗淋漓时在我耳畔低声道:夫人热情似火,我偶尔也会吃不消的。 我抬起眼,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可是你很厉害。严玄亭,是你让我知道,原来这种事也能这么快活。 他的目光中,一瞬间凝满无数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最终只是俯下身,嗓音喑哑道:絮絮,我们余生还有好长的时间,我陪你慢慢快活。 他告诉我的那个余生,如此令人心动。 我也很想去看看。 可是最后一次毒发,比我想的还要来得快些。 那一日,我正在同严久月逛园子。 严玄亭遣人新栽了几株桂花树,淡黄的花层层叠叠开了满树,香气扑鼻。 我就在这样的树下坐着,仰起头对严久月说:我有点疼,你叫严玄亭过来看看我。 其实严玄亭来得挺快的,但毒发得更快。 他打横抱我起来,手在剧烈地颤抖。 絮絮。 有温热的液体滴在我脸上。 我勉强睁开眼睛,在一片刺目的光里望着他:好吧,其实我骗了久月,不是有点疼,是非常疼。 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脚下走得更急了些。 穿过长长的走廊,严玄亭小心翼翼将我放在床上,回头对严久月咬牙道:去请楚慕过来。 没用,我早就找过楚慕了,他说他解不了这毒。短效药我刚也喝了,这一次不起作用。 我疼得要命,可该交代的话还得交代: 严玄亭,你听我说,我已经布了局。七日后,沈桐文身边的暗卫就会全部被支开,那是杀他的最好时机。要是你有得用的人,直接派去出手就好,成功率起码八成。 絮絮…… 还有就是,其实我不是沈桐文的丫鬟,我是他的暗卫,之前你那几个离奇死亡的手下,都是我杀的。 其实这话我本来不想跟严玄亭说的,毕竟我都要死了,还想给他留个好印象。 但他对我这么好,我不舍得让他蒙在鼓里。 说到最后,我已经疼得视线模糊,五脏六腑好像都缩成一团: 严玄亭,我很感激你,也……很喜欢你。 冰凉的吻落在我额头、眼尾和唇角。 严玄亭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有些模糊不清。 絮絮,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你是谁。 他的声音,越来越遥远。 你不要怕,絮絮,我这就去帮你拿解药。 第11章 叶絮絮昏过去后,楚慕才赶到。 他施了针,又下了两剂猛药,算是勉强吊住了她的命。 严玄亭站在床边,低下头看着床上的小姑娘。 她脆弱又苍白,闭上眼睛躺在那里,好像过去的很多个夜晚,睡在他身边时那么安静。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滚的痛和对沈桐文的恨意,转头对严久月道: 你照顾好絮絮,我现在进宫一趟,找皇上……拿解药。 严久月已经吓得六神无主,冰凉的手被身边的楚慕紧紧攥住。 严玄亭并没有把絮絮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只说自己娶的妻子是心仪之人,要严久月对她好些。 严久月是个听话的妹妹,当时就跟他拍胸脯担保:放心,保证安排得明明白白。 此刻她也是这样,即便惊魂未定,还是道: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嫂子,不会让她出事的。 严玄亭点了点头,步履急促地跨上马车。 天色将暗。 他在心里想着一些事。 严玄亭第一次见到絮絮时,她正在杀人。 他高坐楼阁之中,外面月光森冷惨白,一身黑衣的小姑娘伏在枝叶间,一动不动。 整整两个时辰。 她终于寻到一个机会,飞身下去,锋利的匕首从男子脖颈抹过。 一线血喷出来,有一部分溅在了她脸上。 她却已经回到树上,呆呆地对着月亮看了一会儿,然后踩着一旁的院墙,轻盈地飞走了。 他早就听说,敬安王府养着一批暗卫,为皇室做见不得光的事情。 小皇帝那时已隐隐有鸟尽弓藏的念头,又怕敬安王府反了,只能循序渐进。 他明面上最倚重的臣子,是严玄亭,分给他的权力也极大。 沈桐文心中嫉恨,给严玄亭下了毒。 那毒并不致命,却能令他余生缠绵病榻。只是严玄亭发现得及时,没有全服下去。 虽然还是中了毒,但不严重,反而因祸得福,让小皇帝更加放心地用他。 严玄亭故意放了假消息出去,让沈桐文误以为某个贪官是他的党羽。 果然,沈桐文派出暗卫来杀人。 只是严玄亭没想到,被派出来是个女子。 之后他又如法炮制,陆续让沈桐文将好几个他原本想杀的人,误认为是他的心腹。 而沈桐文每一次派来的暗卫,都是那个小姑娘。 一开始,严玄亭只是好奇。 暗卫应该是冰冷残忍的。 可是她的眼神里,却满是懵懂与漠然,连人血飞溅进她的眼睛,也只是轻轻蹙了下眉。 就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影响到她的情绪。 直到那天夜里,她来青楼杀人。 杀的,是无恶不作的越州刺史蒋成巍。 -- 第15页 蒋成巍搂着个姑娘施暴时,她就伏在窗外。 在看到姑娘肩头被咬出血后,她忽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 袖子滑落下来,露出满是青紫色伤痕的一截手臂。 原本坐在另一侧窗边看着的严玄亭,猛地站起身来。 那时他尚且无从得知,那一刻忽然涌上心头的剧痛,究竟来自哪里。 只是在她拧断蒋成巍脖子的时候,他忽然想。 那只手。 他不想只看着它握剑染血。 也想瞧瞧它提笔写字,抚琴弄墨时的模样。 他派手下去打听,手下很快回来禀报,那个小姑娘,亦是敬安王府的暗卫。 因为同沈桐文的妹妹沈漫漫有几分相似,沈桐文一边用她杀人,一边在床榻间折磨她。 沈桐文,竟对自己的妹妹,有这样见不得人的心思。 严玄亭故意放出各种消息,然后才去跟皇上求娶沈漫漫。 他知道,沈桐文不舍得把沈漫漫嫁给他。 即便沈桐文舍得,他也还有别的谋划,确保嫁过来的人,一定是她。 从一开始,他想娶的人,就只有絮絮一个。 他想让她快活,想让她知道那种事并非只有痛苦,想让她明白所谓贞洁并不重要—— 想让她知道,爱究竟是什么。 可是他低估了沈桐文的狠。 絮絮毒发那一夜,他抱着她,忍不住发抖。 从手指上传来剧烈的疼痛。 可他知道,怀里的絮絮比他疼上百倍。 从那一日起,他便开始布局。 要除掉沈桐文,还要帮絮絮拿到解药。 原本再有十天,他埋下的所有棋子就都能奏效了。 可没想到,絮絮的毒,发作得这么快。 严玄亭想,他只能用另一种法子了。 马车停在宫门口。 下去前,严玄亭服了一颗药。 那药令他剧烈咳嗽,脸色迅速苍白下来,连嘴唇也毫无血色。 他就顶着这样一副身躯跨入金銮殿,在小皇帝面前跪下,将厚厚一摞证据呈了上去。 这些证据,七分真,三分假。 当中最关键的两样,一样与籍江堤坝有关,另一样,则与沈桐文意图谋逆有关。 至于沈桐文究竟有没有意图谋逆,已经不重要了。 敬安候蛰伏朝中多年,却并非全然对皇上忠心。党同伐异,一手遮天,百姓已怨声载道多时。 严玄亭直挺挺跪着,目光坦荡。 还请皇上,为江山社稷,清余孽,除后患。 龙椅上的小皇帝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 严相的忠心,朕知道,只是敬安候虽有不妥之处,毕竟鞠躬尽瘁多年,朕……到底于心不忍。 严玄亭听懂了话中的暗示。 小皇帝已经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君王,既知道鸟尽弓藏的道理,却也有兔死狐悲的顾虑。 严玄亭重重地磕了个头:臣愿为皇上效劳。 小皇帝终于舒了口气,从龙椅上站起身,走过来扶他。 严玄亭并未起身,反而仰着头,继续道:只是,臣要问皇上求一道旨意,救一个人。 小皇帝动作一顿,低头看着他,神色淡淡。 严玄亭却猛然侧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从他唇边溢出一线又一线鲜红的血,等他转过头时,脸色已经呈现出某种病态的灰白。 小皇帝愣在原地,眼中原本冰冷狐疑的情绪裂开一条缝,露出鲜有的慌乱。 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即位时,因年纪太小,不能服众,全靠着严玄亭全心全力的支持,才坐稳了皇位。 那时严玄亭殚精竭虑为他谋划,某个深夜,也曾在他面前呕了一口血。 严玄亭又冲他磕了三个头。 臣已时日无多,余生惟愿臣妻,常伴身侧。 第12章 我醒来时,并未见到严玄亭,只有红着眼圈的严久月坐在床前望着我:嫂子,你醒啦。 像是怕我疑惑,她又补充了一句:别怕,你的毒已经解了,宫里来人,送来的解药。 我问她:你哥哥呢? 严久月眼神闪躲了一下。 我又问了一遍:你哥哥呢? 咬字已经很重。 哥哥他……为了让皇上心软,服了药,如今在厢房中躺着—— 严久月话音未落,我已经跳下床,往厢房奔去。 屋内传来阵阵药香。 严玄亭倚在床头,脸色发白,看到我时,眼中有惊喜之色掠过。 絮絮,你醒了? 他说着,侧过头去咳了两声,唇边溢出一缕鲜红。 我扑到他床前,心口拧着疼,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发抖。 严玄亭,你吃了什么药啊? 他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瞧着我,一晃一晃的,泛出极温柔的笑意来。 然后他伸出手来,轻轻擦掉我眼角的泪水。 絮絮,别哭。 我伸手去握他的手。 即便第一次杀人时,我的手也没抖得这么厉害。 心头一片空茫茫的失措和惶恐涌上来,这种陌生的,浓烈的情绪,几乎快要吞没我。 我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什么。 严玄亭,你不要死。 我望着他,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淌下来:我心悦你,你不能死…… -- 第16页 在遇见他之前,我一直沉在黑暗里,不知道光是什么样子。 是他将我一步步带到光里,救了我,令我意识到痛苦的存在,和反击的意义。 我怎么能允许他死。 严玄亭似乎想安慰我,可是咳得停不下来,于是我就哭得更凶了。 在混合着咳嗽声的呜咽里,楚慕的声音终于清晰地传入我耳中。 严夫人,你哭成这样,我会以为你在质疑我的医术。 我止住眼泪,转头看着他,威胁道:你要把严玄亭治好,不然我就杀了你。 楚慕扯了扯唇角。 严夫人武力高强,杀我自然易如反掌。 他说:可是丞相大人本就没什么病,我该如何治好他? 我呆在原地。 楚慕又道:他不过是为了在皇上面前卖惨,服了我给他的假性毒药,煎几服药吃下去,等毒性散尽就没事了。 我看着他身后跨进门来的严久月。 她讪讪一笑:我就是想让嫂子知道,哥哥为了你付出了很多嘛…… 严玄亭终于停了咳嗽声,斥责了一句:胡闹。 我眼看着他喝下楚慕煎的药,脸上很快恢复了血色,还以为他是真的没事了。 直到夜里。 严玄亭往我手里塞了本书,说他有些公事要处理,去一趟书房。 我悄悄跟在他身后,发现他去见了楚慕。 而且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病情,你不要告诉絮絮和久月。 我知道,但你也确实不能再劳心劳力了。 楚慕的声音有些发沉:药性猛烈,还是留了病根,须得慢慢养着。 我知道,等此番事了,我就准备辞官,和絮絮一同—— 他忽然变了脸色:絮絮。 我站在夜风里,静静地望着他:严玄亭,你骗我。 你说让我有什么话,都要毫无保留地告诉你,可你明明生了病,却不告诉我。 楚慕很识趣地走了。 微凉的夜色里,只剩下我和严玄亭两个人。 他与我对视半晌,苦笑一声:好,絮絮,我把事情都告诉你。 我走到他身边去,严玄亭伸手揽住了我的肩膀,低声耳语。 沈桐文控制暗卫用的那些毒药,最初也是来自皇室。 小皇帝答应给他解药,前提是,严玄亭要牺牲自己的名声,帮他解决敬安候府这个心腹大患。 之前皇上将敬安王府降爵,其实就是一种处置。再要下狠手,就不能由圣旨来了。毕竟沈桐文手里有太多见不得人的东西,皇上也要考虑他鱼死网破的后果。 所以,只能我来——我来做这个构陷敬安候,为一己私利强行将他拉下马的……奸臣。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是艰难。 我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你怎么会是奸臣?你明明对皇上忠心耿耿。 他在我耳边自嘲地笑: 絮絮,皇上需要的不是忠臣,也不是奸臣,而是好用的臣子——我当初入朝为官,想的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事开太平。可被推到这个权倾朝野的位置上后,事事就由不得我了。 严玄亭的语气很失落。 我忽然就很难受。 他是那样光风霁月的一个人。 可如今,不得上朝,在府中思过。 朝中百官联名上书,请皇上将野心勃勃、党同伐异的丞相罢官下狱。 沉默片刻。 严玄亭伸出手来,替我拢了拢衣襟。 夜里风凉,絮絮,我们早些回去休息吧。 刚在床上躺好,我就把他的睡穴给点了。 然后出门,踩着院墙与房顶,一路施展轻功,向皇宫里飞去。 服下解药后,由那毒药带来的高强武功也会逐渐消失。 不出半月,便只余一两层。 但此刻,还是足够了。 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深夜进宫了。 我轻车熟路地到了小皇帝的寝宫,伏在房梁上耐心等了许久。 等来奉茶的太监退下去,寝宫内只剩他一人后,我翻身下去,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 小皇帝顷刻间沉了脸,咬牙道:高阳县主,你好大的胆子! 我望着他,扯扯唇角:我并不是第一次来了,你何必如此动怒? 显然,这话说完,他更生气了。 你就不怕朕治你的罪吗?他冷声问我,就算你不怕,你就不担心朕治严玄亭的罪吗? 皇上,你错了,我现在并非以高阳县主,或严玄亭妻子的身份站在你面前,而是一个武力高强的江湖人士。 小皇帝张了张嘴,似乎要喊人进来护驾。 我在他开口之前,及时截住了他的话头。 你宫里的禁卫军,实力非常一般。我此前已来过许多次,他们从未发现过我。所以,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小皇帝冷冷地看着我: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没有回答他。 只是问道:严玄亭当初中毒一事,定然是沈桐文的手笔。而沈桐文给他下毒这件事,是经过了你的默许,是不是? 第13章 小皇帝默不作声,片刻后问我:你不怕朕下旨,杀了你和严玄亭吗? 语气很是森冷。 怕。我点头,你才下了旨将沈桐文软禁在府中,又要下旨杀严玄亭,皇上不怕天下人指摘,动摇民心吗? -- 第17页 小皇帝终于变了脸色。 严玄亭没有明说,但我猜到,这是小皇帝的死穴。 百官上书,请他处置严玄亭。 这已经是最好的时机,可他迟迟没有动手。 想来,是当初严玄亭扶他上位,尽心辅佐,他怕百年后,史书着墨,指责他忘恩负义。 皇上,我帮你杀了沈桐文,再帮你拿回他手里那些见不得光的证据。但你不能对严玄亭下手,还要澄清他的名声,行不行? 我盯着他:严玄亭为官十年,为君为民,鞠躬尽瘁,从无二心。皇上要做明君,就不该让忠臣有这样的下场。 小皇帝终于答应了我。 还给了我一瓶毒药。 他说当初,沈桐文原本打算下给严玄亭的,就是这种毒。 见血封喉,中毒之人会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 我带着那瓶药,潜入了敬安候府。 因为沈桐文被软禁,府中不少人被带走,这里冷清了许多。 当然了,小皇帝怕沈桐文鱼死网破,也不敢逼得太紧。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 但拼着受伤,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也要杀了沈桐文。 他的死,不能和严玄亭沾上一点关系。 原本以为要费一番波折,没想到沈桐文的房间外,竟然只有雷云一个人守着。 雷云的武功,不及我。 我悄无声息杀了他之后,才潜进沈桐文房里。 进去后我才知道为什么门口只有一个人。 ——沈桐文正在宠幸通房丫鬟。 还一边宠幸,一边问人家自己厉不厉害。 看来上一次的事情,的确给他造成了莫大的打击。 我将毒药放进桌上的茶壶和酒杯里,然后藏在房梁之上。 没一会儿,沈桐文衣襟大敞地走出来,神情阴沉地灌下一杯酒。 酒杯从他手中滚落。 沈桐文的身躯轰然倒地,七窍流血,气息渐无。 甚至连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 从前对我来说,沈桐文意味着疼痛、血腥、杀戮…… 我生命中一切,束缚着我的,负面的东西。 好像无比强大,难以摧毁。 此刻却都随着他的死,烟消云散。 更重要的是,曾经我只觉得那样很疼,并没有意识到疼是不对的,是可以反击的。 但如今,我还回去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在通房丫鬟惊恐的尖叫声中离开,又去了趟书房。 沈桐文把一些关键的证据,藏在书房的暗格中。 有一回,他喝醉了,叫我过来时,没留神提防,被我看到了。 我把这些证据拿回去,给了严玄亭。 没想到他竟然头一回,生了我的气。 你点我的睡穴? …… 一个人潜进宫里,和皇上谈交易? …… 还独自跑去敬安候府,杀沈桐文? 他将我逼到床角,咬牙望着我:叶絮絮,你不怕死,可我怕你死! 连名带姓地叫我,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我略一思索,决定以哭泣博取严玄亭的同情。 但假哭是个技术活,我并没有沈漫漫那样出色的能力。 努力了许久,才勉强挤出两滴眼泪。 反而把严玄亭给逗笑了。 我趁机道:既然你笑了,就说明不生气了吧? 严玄亭揽着我,叹了口气:絮絮,即便你不动手,沈桐文也活不过三天。走到这一步,皇上不会留他,也不会真的动我。 他说的,其实我杀完沈桐文就想明白了。 哪里就有那么巧的事情,我说要杀沈桐文,皇上就立刻拿出了毒药。 他早想好了吧。 不是利用我,也是利用严玄亭。 还好利用的是我。 我知道,你肯定留了后手。我说,但我知道他把证据放在哪里啊,由我出手更稳妥一些。你救了我,我也要救你一次,才算公平。 我顿了顿:何况,我也不是全然为了你。沈桐文从前那么对我,我是替我们俩报仇。 严玄亭笑了起来,眼神一霎变得温柔。 絮絮,好絮絮,我真高兴,你学会了爱自己。他亲了亲我耳侧,哄着我,我喜欢听你说我们俩,你再多说两遍给我听,好不好? 我说:严玄亭,你得好好养着身子,我还想和你去过你之前说的,我们俩的余生。 他明澈的眼底光芒闪动,伸手把床幔勾了下来。 夫人的情话太好听了,再说两句来听听。 我们整理完下床时,已经是中午了。 严玄亭让春雪把午膳直接端到了房里。 吃饭时,我问他:严玄亭,你一开始要娶的人,是沈漫漫,是不是? 他将一只虾饺夹进我碗中,笑着道: 怎么会。絮絮,我一开始想娶的就是你。如果嫁过来的不是你,我也会想办法让她变成你。 我瞪大眼睛望着他。 严玄亭同我讲起他喜欢上我的缘由,说他许久前就见过我。 我听完,有些匪夷所思。 所以你是看见我杀人,然后喜欢上了我? 严玄亭一口甜汤呛在喉咙里。 絮絮,你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念头?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略一沉吟后,却道: -- 第18页 不过,倒也不算全说错。我见你杀人时,想到了久月,虽然我们自幼清贫,但她被我保护得很好,连杀条鱼都不敢。 第一次见你杀人的时候,我只是好奇,这个小姑娘,怎么能这么冷静呢?后来看得多了,渐渐生出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的念头——我想把她娶回家,好好地护着她,让她不要再杀人。 他动作轻柔地捉起我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 我想让这双手,不光握刀剑,也要碰一碰笔墨书画,胭脂锦缎,金玉首饰,花草水流。 那只手扣着我的手腕,将我扯进他怀里。 还有,与我十指相扣。 第14章 第二日,严玄亭带着我拿给他的那些证据,进宫去找小皇帝商谈。 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天黑后才回来。 我眼巴巴地望着他,严玄亭笑着凑过来,亲了亲我的鼻尖儿,亲昵道:絮絮放心。 好吧。 我放心。 我一身高强的武功,于十日后消失了大半。 原本能轻易跃上房顶,如今只能勉强爬一爬树,翻上墙头。 出剑的速度,也明显变慢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小皇帝的圣旨到了。 他将沈桐文的死定性为江湖仇杀,与严玄亭无关。 然后罢了严玄亭的丞相之位,给了他一个新的官位,叫什么礼节学士。 宣旨的人走后,我看着严玄亭,半天没说话。 怎么了? 这就是你那一日和皇上商谈的结果吗?我问他,我好像……从未听过礼节学士这个官名。 他笑了起来。 自然没听过,这是皇上专门为我原创的官职,管宫宴与皇城礼节的。品级高,俸禄高,却无实权。我同皇上说,我还有夫人要养,须得赚钱。 他伸手扣住我的手:当不了权臣,以后只能做一做贪官了。 严玄亭自然是当不了贪官的。 我始终记着他那一日说过的话。 他说他做官,是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他不当丞相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向小皇帝请命,开国库,修好了籍江的堤坝。 而礼节学士这个官,的确很闲,还很有钱。 小皇帝大概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赐下不少金银。 但其实严家一点都不缺钱。 严久月听说严玄亭没钱了,随手从匣子中抓出一把金叶子,往我荷包里塞。 尽管用,不够再问我要。 严玄亭笑着说:我哪里没钱了?只不过逗着絮絮玩。你还是留着,给自己攒嫁妆吧。 严久月往旁边的楚慕脸上扫了一眼。 楚慕立刻自觉地说:我明日便遣人来提亲。 她嗤笑一声:听你语气如此勉强,大可不必。 在他们俩又一次吵起来之前,严玄亭及时拽走了我。 闲来无事,严玄亭便开始教我读书练字,甚至还学了一些工笔画。 其实学诗学画都还好。 但这人总是教着教着,就教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诗句上去。 比如芙蓉帐暖度春宵。 比如昼骋情以舒爱,夜托梦以交君。 情到浓时,他还在我耳边念:折柳飞絮不问君,今宵沁雨总眠春。 但即便这件事这么频繁,我还是没能怀上孩子。 楚慕来诊脉,说是我寒毒入体已久,哪怕解了毒,也伤了根本。 即便慢慢调养,说不定也要十年八年才有好转。 严玄亭听完,十分随意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便早些回去准备你与久月的婚事吧。 楚慕愣住:啊? 我与絮絮没法有孩子,便只能看你们的了。 来年春天,严玄亭与我又成了一次亲,这一次是拜了堂的,补了之前缺失的环节,小皇帝还来府中观礼。 自从严玄亭不当丞相后,小皇帝也不像从前那样防着他了。 甚至见他身体一日日好转,也不意外,还假模假样地道:严卿从前便是为朕、为朝廷和百姓太过操劳,身子才会那么弱,如今歇一歇也是好的。 严玄亭笑容未变:皇上说得是。 小皇帝人不但来了,还带来了一尊巨大的玉质柳雕。 他望着我,像是那天夜里我并未威胁过他一样,笑得很是温和。 这座玉雕,与严卿的夫人甚为相配,就当是朕给你们的新婚贺礼了。 看在玉雕很值钱的份上,我并没有再说什么。 新婚第二日,严玄亭带我与严久月去郊外,春游踏青。 我与严久月放纸鸢放累了,便各自回来休息。 严久月跟着楚慕去泛舟,严玄亭则把我带到另一侧湖边。 我问他:来这里做什么? 严玄亭没有立即应声,折下一枝盛放的、细长的柳条,晃了晃。 无数轻盈的柳絮被风承托着,纷纷扬扬,向着阳光而去。 自由无拘束。 他转过头,笑着对我说:絮絮,你看,这是你。 第15章 番外 与君同 又一年冬天来时,我开始学刺绣,并决心在来年春天之前,为严玄亭绣一个荷包出来。 我从严久月的荷包店里带了许多材料回来,潜心研究了大半日。 严玄亭进屋时,正碰上我在窗前穿针引线。 -- 第19页 我向他阐述了我的计划。 严玄亭的神情看上去很是无奈,但还是笑着道:好啊。 自那一日起,严玄亭身上带着的荷包,每隔几日就要换一个。 只是绣工上始终没有太大变化。 绣完第二十六个,我终于承认了自己在女红一道上并无天赋的事实。 正好这时楚慕遣了媒人上门,严玄亭便让我留心操办严久月的婚事。 大到喜服上的刺绣,小到杯盘碗碟上贴着的喜字,每一样都要我亲自看过。 严玄亭又借着给严久月添妆的名义,领着我出去逛了好几次街,到最后,给严久月买了几盒漂亮首饰,又在我名下置了几个铺子。 倒不是他不想给我买首饰。 主要是京城中所有的新款首饰,我妆奁中几乎都装着一样,实在没什么可再买的。 都是严玄亭每日下朝回来的路上,顺手帮我挑的。 京中来了什么新的布料,他也会嘱咐我同严久月去逛一逛,挑一挑。 ——他付钱。 听严久月说,我是京中所有官宦夫人最羡慕的人。 夜里我同严玄亭说起这事,他动作一顿,无奈地亲了亲我的鼻尖:絮絮,这种时候你能否专心些? 我说:我在专心想你呀。 他眼尾一挑,慢条斯理地凑了下来:絮絮,你现在长本事了,倒学会说谎哄我了。 然后我就被严玄亭捉着手腕,按在头顶的软枕上。 一下一下,亲得我彻底卸了力。 神思也在浪潮波澜中微微恍惚。 严久月的婚服,我精心准备了好几个月,凤冠还是小皇帝御赐的。 可不知为何,离婚期越近,严久月反而越沉默。 在严久月同楚慕婚礼的前一日,我终于见到了那所谓的另一个人。 我陪着严久月试喜服时,春雪忽然慌慌张张来报:姑娘,有位姓白的公子在门口求见,和楚公子打起来了。 严久月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如此复杂的神情。 于是伸出手去,安抚似地在她手背上拍了拍。 一片冰凉。 我不由开始好奇,那姓白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陪着严久月到大门口时,严玄亭已经先我们一步到了。 他神情冷凝地站在那里,皱眉道:住手。 楚慕先一步放了手,冷哼一声,走到严久月身边,宣誓主权般牵起她的手,还在半空晃了晃。 姓白的脸色顿时白如本姓,身子摇了摇,很是虚弱地叫了一句:小月儿…… 严久月忽然甩开楚慕的手,径直走到他面前,在他欣喜若狂的眼神中给了他两个耳光。 白少爷,从前你的宠妾打我的,我连本带利还给你。 她唇边牵出一丝冷笑:至于你欠我的九万两白银,又打算什么时候还给我呢? 姓白的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怀疑他是不想还钱。 晚膳时,严久月说起她与那姓白的之间的渊源。 姓白的名叫白无遮,是雀州白家的大少爷。 当初严久月行商至雀州,因为一次意外受伤,恰好借宿在白家,又听闻白家遇到麻烦,借了九万两给白无遮周转。 一来一往,就同白无遮生了情愫。 然而白无遮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远房表妹,与他两情相悦许久,于是多次为难严久月。 而每每发生矛盾,白无遮总是站在那位表妹那边,让严久月多加忍让。 甚至背着严久月,偷偷与表妹拜堂成亲,等她发现后,又说表妹只是妾室,让她切莫介意。 是他要娶人家,到头来又是他否认,真是稀奇。 严久月说。 我提出我的猜测:他也许就是不想还那九万两,因此要讨好你。 严玄亭听得眼神冷肃,沉声道:你未曾跟我说过这些事。 有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后宅里的腌臜手段,怀孕小产,哭闹争宠,下药陷害什么的……甚是无趣。 严久月夹了一块鸡丝卷,放在碟子里没吃,叹了口气:后来我认识了来给那位表妹看病的楚慕,觉得他很有意思,就跟着他走了。 话音未落,春雪来禀,说楚慕来了。 按理来说,未婚夫妻在成婚前一夜,是不能见面的。 但楚慕没顾得上这些规矩礼法。 他白着一张脸飘进来,握住严久月的手说:明日就是婚期。 我知道。 你……不要同他走,不要对他心软。我已经查过了,白家铺子被吞,产业被占,白无遮那位如夫人离奇身亡后,他便带着人马一路上京——久月,他这一次,还是来找你借钱的。 他说着说着,一贯冷静淡漠的人竟然语无伦次起来:久月,并非我故意编排,实在是白无遮这个人,本就心怀不轨…… 我知道。严久月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楚慕,明日我就要同你拜堂成亲了,你却还在担心我与白无遮的事情——在你眼中,我究竟是什么人啊? 楚慕呆了呆,竟然笑了起来。 严久月却咬牙道:若你不信我,婚期便推后吧。 不不,久月,我不是…… 楚慕缠着严久月,急于辩驳,严玄亭便及时带着我离开了是非之地。 我问他,有没有把我给的婚礼请柬送到小皇帝那里去。 -- 第20页 严玄亭与我心意相通,顿时挑了挑眉:絮絮,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皇上说过圣命难违,还说过你是他的肱股之臣。我说,我得想个办法,帮久月把那九万两拿回来。 第二日,严久月与楚慕成亲。 花轿行至严府门前,白无遮就来了。 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手里各捧着一只锦盒。 打开来,锦盒里装着一对龙凤玉佩。 他柔情蜜意地说:小月儿,这是我送给你的成亲贺礼。 楚慕站在后面,沉着脸,看上去很想撕碎他。 严久月自顾自掀了盖头,上前一步,拿起来瞧了瞧,又丢回盒子里:成色还行,就算三百两吧,你还欠我八万九千七百两。 白无遮的脸色顿时苍白如纸:小月儿,你一定要同我算得这般清楚吗? 少废话,你打算什么时候还钱? 白无遮深吸一口气,戏瘾大发:小月儿,我知道,你还在怨我…… 我懒得看他,默默走到小皇帝身边去,略略抬高了嗓音:按陈国律法,欠钱不还者,满三载,当清算家财,用以还债,另有余钱,上缴国库。 小皇帝动作一顿,转头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他挑了挑眉,压低嗓音问我:高阳县主,这是要拿朕当枪使? 皇上总说严玄亭是你肱股之臣,如今肱股之臣被人欠钱不还,家里入不敷出,难道皇上不想管? 小皇帝沉默良久,终于道:高阳县主帮了朕一回,朕也帮你一回。 说罢,当场下旨,让白无遮一月之内把钱还清。 还点了京兆府尹和户部侍郎监督。 白无遮走时,不仅脸色煞白,嘴唇也是白的。 傍晚时分,洞房花烛前,楚慕专程来同我道谢。 我问他:你是谢我替你解决心腹大患,还是谢我帮久月追回了那九万两? 二者皆有。 楚慕说,严久月一早便有商船出海的想法,只是资金流不足,如今有了白无遮还回来的九万两,便能买船进货,行船海外了。 我问他:那你呢? 她去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我满足了,回去后把情况汇报给严玄亭。 他笑着在我额头上亲亲:难为你为久月打算。 我认真地瞧着他:她也是我妹妹。 最后一个字刚吐出一半,就被严玄亭的吻堵了回去。 絮絮,你总是让我心动。 这一夜,我已然分不清,究竟是楚慕同严久月的洞房花烛夜,还是我与严玄亭的。 又或者,我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夜,都像是洞房花烛的初见。 旖旎又长久。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有圣旨在上,白无遮不到半个月就把欠的九万两白银送来了。 据说白家本就不宽裕的产业更是雪上加霜,连白无遮本人都瘦得形销骨立。 钱是楚慕接的,他连严久月的面都没见着。 严久月动作很快,拿到钱的第二天就去买船订货,来年春天,赶着冰雪消融,便带上楚慕出海了。 临走前,楚慕给我把了脉,又换了张药方。 许是最近日子都过得甚好的缘故,他说我恢复的比他想象的要快上许多。 那一日,严玄亭回来时,身后跟着个太监。 我看着有些眼熟,回忆了一下,才发觉是之前给沈桐文宣过旨的崔公公。 崔公公带来了两只猫。 一只白橘花长毛的,一只通体漆黑的。 他笑着说:宫里来了一批狸猫,皇上念着高阳县主在府中无聊,特命奴才送两只来给您赏玩。 他走后,我将那两只猫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生怕小皇帝暗中往里面藏了毒。 严玄亭好笑地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揽进他怀里。 絮絮,不必这么警惕。他说,如今我手中无权,皇上很是放心,不然也不会帮久月出头。 我靠着他胸膛,眼见那两只猫一只接一只跳进我怀里,下意识伸出手去,在它们头顶揉了揉。 好……柔软。 于是我一边揉猫一边问:前几日,似乎他还召你去了御书房。 是,皇上要问我究竟何人可用,是否有新臣有狼子野心。他说,满朝文武,可用的很多,但可信的,只有我一个。 我一个字都不信。 他既然觉得你可信,又何必架空你的权力? 严玄亭叹了口气:絮絮,这便是君王制衡之道。正是因为我不再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已经没了玩弄权术的资格,所以才成为可信之人。 原来如此。 这些有关朝廷与君权的事情,严玄亭从来不瞒着我。 他也不怕我听不懂,常常掰开了揉碎了,一点点讲给我听。 我揉着猫,严玄亭揉着我,不知不觉就滚进了软绵绵的床帐里,浅青色的罗裙在他指间被揉皱。 严玄亭正要更进一步,两只猫蹲在床边,开始一声接一声地叫。 他一咬牙,扯了被子覆在我身上,抬高声音道:春雪,进来!把猫抱出去! 我缩在被子里,眨着眼睛望向他。 或许这才是小皇帝的目的吧。 听说他政务繁忙,十天半个月才进后宫一趟。 且刚立的皇后很是端庄贤淑,每每总是劝他,说皇上年龄还小,应当多将心思用在朝政之上。 -- 第21页 后宫在皇后的带领之下,也没有妖妃争宠,一个赛一个地贤良淑德,同她们的封号一样。 十日后小皇帝召我入宫时,我向他求证。 他黑着脸,一字一句地问我:高阳县主莫非觉得朕不敢治你的罪? 你敢,你治吧。 他气得扔了茶杯,正要开口,端庄贤淑的皇后就进了门。 而且刚一跨进来就道:皇上三思!高阳县主与严大人鹣鲽情深,皇上又何必做那棒打鸳鸯的恶人? 我本以为按照小皇帝这深沉多疑的性子,肯定要说点什么,比如后宫不得干政,比如皇上的事你少管。 没想到他神情一软,轻声道:皇后说的是。 皇后端来了一盅甜汤,小皇帝探头瞧了瞧,眼睛一亮,扯着她的袖子撒娇:玫瑰樱桃!果然还是姐姐知道我喜欢什么。 像是自知失言,他往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面无表情地说:皇上放心,我什么都没听见。 小皇帝冷哼一声,将一碗甜汤一饮而尽,又温声同皇后说了几句话。 等她走后,才走过来,故作冷淡地问我:朕今日叫高阳县主来,是想问一问,严卿是如何讨得你欢心的? …… 我一直在宫里待到天黑了才回去。 回去后,将事情学给严玄亭听。 他笑得十分开怀。 笑完,又跟我讲起与小皇帝有关的事情。 我这才知道,原来小皇帝从十四岁起,就暗恋如今的皇后,原本的内阁学士嫡女。 据说还是他的青梅竹马,比小皇帝大了五岁。 他千方百计搅黄了人家两桩亲事,等朝政稳固,好不容易才将人接进宫,立了皇后。 可惜皇后为人过于端庄,甚至总劝他广纳后宫,又劝他多多节制,完全看不出是否对他有意。 我的心情忽然就愉快起来。 初夏时分,天气渐热。 两只猫长胖了一圈,仍然喜欢往床上跳。 那天清晨,我被一阵毛绒绒的触感弄醒,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琥珀色的圆溜溜猫眼。 我漱了口,抱着猫坐在桌前,春雪将早膳端上来。 瞧着碟子里的翡翠玉卷和碗里的鸡丝粥,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是天太热了吗? 严玄亭有些担心地探出手,摸了摸我的额头。 因着楚慕和严久月还没回来,又让管家拿着他的帖子,去宫里请个太医回来。 白胡子老太医诊完脉,捋了捋胡子,忽然笑逐颜开:恭喜严大人、严夫人,这是害喜的症状,夫人这是有孕了。 我傻了。 严玄亭也傻了。 还是春雪拿了锭金子出来,让老太医开了张安胎的药方,客客气气把人送走了。 我与严玄亭仍然面面相觑坐在桌前。 我头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那样无措的神情。 过了很久,他才回过神来,喂我吃了小半碗鸡丝粥,又让春雪把两只猫带远些,先放在别的院子里养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严玄亭的神情并不是全然的开心。 夜里我倚在他怀里,问起这件事。 严玄亭低头吻了吻我发顶。 絮絮,我既想你生个孩子,可又怕你生孩子。 他将我搂得略紧了些,可动作间又小心翼翼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脆弱:我娘……就是生久月时走的。自古以来,女子生产,总是一只脚迈进鬼门关——絮絮,我好怕你出事。 沉默良久。 我从他怀里挣出来,转身,有些笨拙地搂着他的脖颈。 严玄亭,你不要怕。 我在暖黄的烛光里注视他的眼睛,引着他的手放在我腹部肌肉上:我从十三岁开始习武,身体很好。 而且虽然服了解药,但我的内力总归还剩了几分。 不管我怎么说,严玄亭脸上忧色始终未减。 到最后他甚至半夜起了床,跑去书房给楚慕写了一封信,命人快马加鞭送去沿海码头,让楚慕和严久月一靠岸就火速回京。 楚慕和严久月是四十日后回来的。 那时已经是盛夏。 严久月的小腹也微微隆起。 楚慕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下了马车,等她在屋里安顿好了,才来给我把脉。 严夫人之前用了我的药,身子调养得很好,这一胎很稳,严大人不必太过担心。 楚慕说完,见严玄亭还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只得道:这几个月我会一直住在严府,陪着久月和严夫人安胎,严大人大可安心。 说完,他唤来笔墨,细细斟酌着,开了两张安胎药方,让春雪去煎药。 我和严久月开始了朝夕相处的安胎生活。 那一日,我与她坐在京城新开的戏园子中,石桌上放着新洗的葡萄。 严久月剥了颗葡萄,拈在指尖,没吃,却叹了口气:嫂子,其实……我有些怕。 怕什么? 哥哥和你说过吗?我娘就是生我时去的,小时候我还总是做不好的梦,一直是哥哥哄着我,说这不是我的错。 她伏在我肩头,怔怔地看着手里的葡萄。 我很怕,我也像我娘那样。 安静半晌。 别怕。 我扣着她的手,发觉她指尖冰凉,手心满是冷汗。 首先,你哥哥说得没错,这的确不是你的错;其次,你不会像你娘那样,因为楚慕的医术很好;最后—— -- 第22页 我没有安慰人的经验,于此道上并不擅长,因此斟酌了好半天才道:事事都有我陪着你,你不要怕。 话音刚落,便感受到手下严久月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放松下来。 絮絮。 久月。 严玄亭同楚慕的声音几乎是同一时刻响起。 我抬起头,看到他们穿过阳光洒落的花丛小径,向我们走来。 像个美好而且永远不用醒来的梦境。 严玄亭牵起我的手,眼底蕴着几分笑意:絮絮,我们回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