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戈》 第1页 《操戈》作者:放乎中流【CP完结】 简介: 缺爱绿茶坏小孩攻x温柔天真大哥哥受 别名《想不到是在挖自己的墙角*2》、 《被切片的精分太一祸害祂两个倒霉孩子的两三世》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排雷:兄弟变情人,前世今生,展开比较缓慢,整体倒叙前溯。 第二卷叙述第二世,第四卷叙述第一世,第六、七卷揭开所有因果缘由。从低魔渐渐过渡到高魔。 剧情版简介: 昭彰覆国百年后,鬼都魁城迎来了位不速之客。 暗潮加剧涌动,余波殃及祝槿,他被仇人丢进群鬼环伺的驯鬼场,在九死一生间隙,顺手牵着个柔弱小美人。 只是祝槿渐渐发觉,这美人既不“小”,也不柔弱;不但身份特殊,更与他有着种种不可说的渊源… 1、前世今生,因果轮回,攻受1v1 攻:沈碧/常恒(两个名字区分两种人格)*受:祝槿/扶桑/殷怀(三/二/一世) 2、世界观引申自道典,叔本华、尼采“唯意志论”哲学,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荣格集体潜意识理论和神话学说,存在主义理论,各种细节灵感来源自《九歌》、《山海经》、《千面女神》、三星堆以及各文明神话传说 *东君取日神说、云中君取月神说 3、《九歌》神话题材。单元副本串连,第六章 预备单元,第十九章正式单元 4、文案引语出自鲁迅《复仇》 第一卷 :月出 第1章 楔子 归来魂 永昌宫前,千阶迢递。 石阶台下,一众禁卫森罗密围。 锃亮刀光闪烁如白电,映着他们铁青的面色,更增怖意。 然而,循着众人的视线上望,那拾阶而上的黑袍男人举止却可称安闲。 他身旁跟着个垂髫女童,男人始终将手搭在那女童的头顶,这样看去,二人的背影颇有种依偎的味道。 一声马嘶破空而来。 石阶台下的禁卫闻声纷纷回望,既而面色松动,分散退开,为来人让路。 来者是队轻骑。 为首者戎装在身,手持火把、绝尘而至。待到近前,他翻身下马,利落几步跨至阶下。 禁卫见他,纷纷跪地行礼,首领当先一步单膝跪地,面露赧色,禀道:“王上,此人……” 那被称为王上的青年抬手止住禁军首领的禀话。他将手中火把递予随行下属,径自上前几步,紧盯那黑袍男人的背影,高声问道:“阁下何人?来此贵干?” 黑袍男人闻声回首,女童亦随之回眸。 阶下人俱呼吸一窒——那黑袍男人以金面覆脸,而他身旁的女童则整张脸生满蛇鳞与烂疮。 不少禁卫目光甫落至女童脸上,便面色剧变。其中一人更是连退几步,颤栗道:“这人与少祭司……” 黑袍男人久久面向他们的方向,金面遮住了他的样貌、神情,让旁人辨不出他的喜怒,他低低开口道:“祝子梧。”声音沙哑,毫无威慑,反倒有股落寞低徊的味道。 那接过火把的下属闻言怒喝:“大胆狂徒!竟敢直呼王上名讳!”说着,拔剑出鞘,直指对方。 黑袍金面的男人对此无甚反应,反倒是他身旁的怖相女童闻言,咯咯怪笑出声,笑声戏谑讥诮,使出言者立时勃然大怒,当即便要暴跳而起,率众禁卫一拥而上。 然而,他还未来得及做出这一系列举动,那黑袍金面的男人便已再度开口,问道:“如今昭彰亡国,淳化大军兵临都下,这便是你所求的结果吗?” 祝子梧嘴唇紧抿,一语不发。 黑袍男人转身而立,袍袖当风,愈加显得他形销骨立。他继续道:“如今你自食其果,成了昭彰的亡国之主,祸殃千万黎民,势将遗臭万年,可有生出一丝一毫的悔过之心?” 祝子梧听罢此言,苍白俊秀的面庞上忽然短暂地绽出一个笑容,他道:“以血还血、以仇泯仇,我求仁得仁,有何过可悔?”紧接着,他语调一转,阴冷道:“我只可惜,没能在那妖女身上多挖几个洞、多点几盏灯……” 他话音未尽,那黑袍男人便已飞身下掠,转瞬即至,将祝子梧扼着脖颈举起,使对方下一句话说得极为断绝、微弱。 祝子梧艰难道:“扶桑……果然……是……你……” 与此同时,百十刀剑争相穿透了黑袍男人的身体,铮鏦相击声响成一片,操戈禁卫俱是一惊:这男人的身体竟非实为虚!寻常兵器根本伤不得他! 黑袍男人重复道:“以血还血,以仇泯仇,从不后悔……”念罢,他喉头剧烈震颤,咕咕地笑起来,捏着祝子梧脖颈的手骤然紧缩,几乎要令对方当即毙命。 这似人非人的男子实在恐怖至极,束手无策的一众禁卫只得眼睁睁看着祝子梧的面孔由青转紫。 可就在他们绝望地认定,王上怕是就要这般身死之际,那男人突然力道一松,悲凉的笑声亦戛然而止。 只听他淡淡道:“祝子梧,既如此,我便成全你罢。” 话音落时,男人将祝子梧高高一抛,对方被这一抛甩至千阶顶端,随即又滚落而下,被一直站在原地看戏的怖相女童抬脚截住。 那男人道:“合欢,赏你了。”言罢,再不逗留,身形跃向高空。 -- 第2页 那被唤作合欢的女童闻言,双掌合十,甜甜应道:“合欢谢过鬼君恩典。” 鬼君一径直上,升至高天。 魁城在他脚下不断收缩,全貌一览无遗:淳化大军正在开启第一波进攻,滚石、火矩、阶梯、绳索、战车、羽箭……坠落楼头的守城者与视死如归的进犯者从如此高度看去,都渺小如沙尘颗粒。 可即使是聚拢这样的微小沙粒,再扬以扶摇飓风,也能制造出一场肆虐风暴。 鬼君没有低头俯瞰这座危在旦夕的城池,他痴伫在半空,身向东方。 落日西斜,余晖犹蕴在人间,而东方天际,一轮孤月正缓缓升起。 鬼君忽念道:“冥凌浃行,魂无逃只!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随着他的招魂,魁城城围四周的地面蓦然震动起来。地动之际,黑气自土间涌动而出,刹时凝聚成数万鬼兵,横插在二军之间,阻断了淳化的攻势,压着对方步步退却。 厮杀的动静骤然减弱,鬼君身形一闪,向西而去。 城西郊外,残阳漫天。 不同于南、北、东三向的酣战喧嚣,这里安静而旷远。夕阳温暖的余照抚摸着连天的衰草,平添寂寥。 在此荒郊野地,立着一座孤坟。坟前无碑无牌,是以无可知晓坟主身份。 坟旁蹲着一个白衣青年,他兀自打开坛酒,徐徐将酒洒在坟土前的草地中,沉默地看着酒逐渐渗入泥土,然后再次举起酒坛—— 一双金履骤然闯进他的视野,来人亦止步于坟前。 白衣青年蹙眉抬首,看清了来者的形容——对方一袭玄黑长袍,长发半绾,金面覆脸。 白衣青年等了一会儿,那黑袍来者仍不出言,他失去耐性,冷冷道:“有事?” 黑袍男人不答。 白衣青年遂径自道:“若无事,还请移步,莫要扰我与故人清静。” “清静,”黑袍男人闻言,笑问道:“故国倾覆,都城沦陷,谈何清静?” 白衣青年站起身,拧眉紧盯他。 “常恒,”只听对方复又低声道:“这便是你送给久别重逢的故人的见面礼吗?” 常恒面色骤变,他猛地上前几步,抬手要揭对方的金面。手伸至半途,突又止住,细看之下,竟在发抖。 他犹豫半晌,终是缓慢举手凑近,不可置信道:“扶桑?” 鬼君却微微侧头,躲避开他探来的手指。 常恒动作一僵,垂下手来。 一瞬的静默竟在此刻长如太古。 常恒慌张道:“我……我马上令他们退兵……我……” 鬼君面朝着他,金面金履仿佛要消融在落日里,他缓缓摇头,轻轻道:“不必。” 常恒瞬间红了眼眶,凄惶张口。未及出言,便听鬼君呢喃道:“他已来了。” 随着他的话音,南方天际,掠来一片阴云,间杂雷电。 阴云过处,风雨骤至。 常恒眉尖一跳,而就在这俯仰之间,鬼君便已当先一步,去向阴云。 常恒心间一攥,紧随他掠向那片阴云。 他二人先后而至,但见云里,四人围拢着一清俊文雅的中年男子。 男子一见鬼君,便含笑拱手,有礼道:“早先便听闻阁下率一众羁鬼叛出幽冥闭谷,自封为君,还未来得及遣人拜贺,今日得见,倒正可亲口道贺,也省去那些虚礼。” 鬼君道:“天君客气,只是此番天君亲率风、雨、云、雷四使下界,恐怕并不专为道贺吧。” 天君笑道:“诚然,此番魁城遭难,乃属命灾。阁下如此行事,虽能强延其命数,但终究有违天理,恐会给阁下自身招致劫难。” 鬼君重复道:“天理?命数?”他忽而一笑,道:“我今日回来,倒听到了许多笑谈。” 他语带戏嘲,天君却好脾气地置若罔闻,只道:“虽不知阁下为何如此行事,但想必必然有因,其实此事也并非全无周转余地,若阁下肯……” 鬼君淡淡打断他道:“若我不肯呢?” 天君意外道:“阁下还未听我说完条件,便料定自己不会应允吗?” 鬼君道:“我与你道不同,不相与谋。” 天君听罢,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歉然道:“既如此,那便要冒犯了。” 言罢,以手指为剑,于虚空中劈划出一道剑光,剑光豁然将天幕划出一个大口,天河之水滚滚而落,坠向魁城。 鬼君微微侧头,随即翻转手掌,一个巨大的法鉴忽从魁城地底升起,罩住魁城,托住了下注的悬河之水,使地上转瞬变成一片烟波淼然。 天君惊愕道:“合欢鉴?” 鬼君颔首。 天君面露玩味,赞赏道:“阁下本领高强,不吝赐教,倒教某大开眼界。” 他说罢,双手一展,掌间现出把箜篌。那箜篌形如弯月,天君怀抱箜篌,背靠弦月,信手而弹,指尖淌过琴弦,流水般的乐声即刻响起。 乐声甫响,常恒便战栗起来。他脸上、手上的血管随即暴起,青青紫紫的血脉宛若浮动的咒文,他表情开始扭曲、抽搐,仿佛在压抑着极大的痛苦。 常恒随即低吼一声,手上现出把锋刀。 鬼君扭脸,片刻后,唤道:“常恒?” 常恒闭上眼睛,极力克制着动作,但他持刀的手还是不受控制地举起,刀尖挑向鬼君。 -- 第3页 天君续续弹拨,温声吩咐道:“好孩子,杀了他。” 常恒没有回话,双手持刀,似是要举起,又似要落下,他肌肤上凸起的血管此时疾走狂跳。常恒全身曲搐,咬牙切齿,泪水大滴大滴划落脸颊。 鬼君急声道:“常恒,你怎么了?” 那四位神使中的一名女子突然发声道:“这鬼君……是个瞎子?” 常恒猛地睁开眼,看向鬼君,对方并未面向自己,而是微侧着头。 常恒哑声道:“你……看不到?”他望向鬼君的目光随着泪落渐渐清明,颤抖的幅度渐渐变小。 却在这时,天君促弦,乐声转急。常恒的眼神瞬间癫狂,他举刀飞身,刺向鬼君。 鬼君却没有动,他叫道:“常恒!” 常恒的刀又堪堪停驻半空,他面色痛苦不堪,持刀的双手颤得厉害,肌肤间的血管疯狂乱蹿,他一边摇头落泪,一边咬牙道:“不要,不……” 乐声再急,天君道:“杀了他——” 鬼君则伸手探向常恒。 常恒抬起脸,泪眼迷濛,他凝视着鬼君的金面,忽而挑起嘴角,强拽出一个惨笑。 下一刻,他身上的血液爆体而出。 血雨之中,常恒的身体碎成一片片白肉,雪花一样地堕落。 鬼君嘶声道:“阿恒——” -- 楔子是第二世的结局,鬼君是受第二世,常恒是攻。 下一章正文从第三世的故事开始讲起。 第2章 东云辞 一百年后。 “船来了!来了!” 顺着身旁少年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渡口处泊着一叶小舟。 说是渡口,其实只是在靠岸浅滩处立的三根粗木桩。 此时,中间那根木桩上紧紧缚绞着条铁索,铁索那头连着只平船,船头立着个高挑的人影。 傍晚渐至,水天交接之处仅余一线晕黄余晖,上头嵌着抹鱼肚白。一切景象都被暮霭笼罩,昏昏蒙蒙。 彭商只能大略地辨出,船头所立,乃是一名年纪尚轻的男子,以簪束发,容貌隐绰。 彭商的步履缓慢,于是带路的圆脸少年也只得压着步子行路,但他显然耐不住寂寞,一边跳着脚朝船那头挥手,一边大声喊着:“槿哥儿!” 闻声,船上的男子转过身来,也朝这边颔首示意:“须弥,天黑路暗,小心行走。” 说话间,他们行至泊船处。彭商抬脚登船,然而船舱内漆黑一片,他不慎踩到船舱骨架的一处凸起,身体霍地一歪,朝边倒去。 忽地,一阵锁链碰撞声响起,他的手肘被人稳稳握住,身体歪倒的趋势甫止,那只手便收了回去。 彭商抬头意欲道谢,却下意识怔住了—— 咫尺之距,使得那唤作槿哥儿的青年模糊的面貌清楚起来。 他身着一袭素白麻衣,应是犹在孝中,神情却并不悲戚。一双澄而静的眸,尾梢轻轻勾起,引渡开眼波。他五官生得清丽,眉骨却极高挺,冲淡了秀致,添了些俊逸。 这青年略退一步,微微笑道:“先生当心。” 彭商亦还礼致谢。 这会儿,须弥已解下缚绞的铁索,跳上船来,道:“彭先生稍作休息,一会儿便到了。” 彭商缓缓下坐,船无桨而动,徐行在淼淼湖水上,他的心思也随水波荡漾。 这就是闻名四界的“夜航船”! 所谓“夜航船”,其实只是一个统称,船的形制大小不一而足,有简陋如斯、至多容下三五人的浅船平舟,亦有富丽堂皇、可载千许人的华船巨舰。 “夜航船”不论形容,单指途用:乃是专指载客往返于鬼都魁城之船。 近百年前,鬼君与天君斗法于魁城上空,天君引天河之水注没之,鬼君以法器合欢鉴抵御之,那面法镜无限伸张,牢牢托住了下注的淼淼洪波。 自此,鬼君辖魁城自治,独立于离垢九天、幽冥九泉与俗世人间之外,自称一界,谓之“鬼都”。 船还在随水前行,渐渐离渡口远去。 右岸边,万仞绝壁突兀拔地而起,如同锋利的兽牙。 而一轮圆月也渐渐自水中升起,清亮、明澈。 月光照在连峰陡峭的腰际,似有点点莹白的光闪烁其间。 彭商定睛细看之下,不由吃惊——那巉岩砅崖之上,竟挂着许多黑黢黢的乌木盒,那些盒子半身被安置于崖穴之中,半身裸露在外,像在静静俯视着湖面。 彭商指着壁上的一只洞穴,问道:“那里头的是什么?” 须弥本已半眯起了眼,闻言,向他所指之处望去。这一看后,却霍然受了惊,支支吾吾道:“什么呀?什么……” 他慌张地左顾右盼,似乎想要赶紧另起个话头,却被那叫槿哥儿的青年蓦地打断,道:“那是悬棺。” 船行的速度很快,那一口一口爬出洞穴朝水面张望的棺椁变得越来越小,也越发显得密集。 近百口棺伏在静水之上、沉夜之中,诡异森然。 彭商又道:“这悬棺中所置者何人?” 他问罢,便知失言——前方的须弥正疯狂对他挤眉弄眼,五官都因为用力扭曲起来,神情十分滑稽。 一声轻笑自身后响起,彭商扭头,见槿哥儿对着须弥的方向收敛了笑意,又对他示意道:“在湖心了。” -- 第4页 淼淼湖心,静水深流。 船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停了,泊在水心。圆月倒映在船侧不远处,如沉水的玉璧。 那青年从袖中掏出一只骨埙,凑到唇边,抬头望着天上的满月,吹奏起来。 秋声乃万籁之至悲声,埙音乃众音之极苦音。此时,秋水新凉,幽咽的埙乐袅袅悠荡,一时似痴诉哀叙,复又如吞声抽噎,一若风絮点水、化作碎萍,时断时黏连,犹若孤雁失群、力竭声嘶,哀戚无休止。 曲声之中,水月开始摇晃起来,愈加剧烈、愈加湍急,旋即变为一个幽深激流的漩涡,将小船卷入其中…… 抬眼,风烟弥望,船在水波不兴的河流上依旧行得稳而快,而一碧万顷的淼淼湖早已无影无踪。 彭商回过神来。 须弥早已倚着船舷入睡,嘴里还喃喃说着梦话:“三脆羹、苏素鱼、洗水蟹、还元腰子……”而那坐在船头吹埙的青年正含笑看着他,光线清明之下,他的面庞愈显姣好。 彭商问道:“这是不尽水吗?” 那青年点点头,低声道:“两盏茶后便会到了。” 所谓“不尽水”,其实是一种相当常见的水生术法,需来去之处皆有水道,施此术法,可于须臾转瞬往返于迢迢万里,更有甚者,可以逾过结界,打通空间。 一般而言,“不尽水”术的施术难度取决于始归处的位置,这青年能以管乐穿行于二界间,亦非等闲之辈。 彭商对他颔首,又道:“在下彭商,中土人士,受西北方主之邀前来魁城入幕,不知小兄弟尊姓大名?” 那青年温声道:“先生太客气了,我名祝槿,乃是戴罪之身,不值一提。” 彭商压下心中惊诧,只道:“祝小兄弟刚刚所奏何曲?彭某见识浅薄,竟从未曾听闻过。” 祝槿道:“此曲乃是我自度,名曰《望乡》,是为那些日夜遥望故土而不得归返的亡魂所作。” 彭商叹道:“有诗云:‘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无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望乡,亦可作忘乡,忘却,亦是一种宁息。” 祝槿道:“彭先生当真风雅,阿槿受教。” 他安静下来,彭商亦开始闭目瞑神,又过了会儿,便听须弥唤道:“先生醒来了!要进城了!” 彭商睁开双眼,船已经泊在了岸边。 映入眼帘的,正是魁城! 船所泊处,横亘着一道跨河水门,将船拦在城外。在此不远处,另外洞开了一道朱门。 城外遍植杨柳,依依拂动着细长翠叶,拂过祝槿如雪的麻衣。他已率先下船向城门走去,动作却略显迟缓,伴随着叮叮当当不绝于耳的碰撞声。 彭商这才注意到,祝槿脚腕之间,有二串东西正在白日之下闪着寒光——竟是一副脚铐! 石火电光之间,他似乎抓住了什么,只听身后的须弥喊道:“槿哥儿,稍后见啊!” 祝槿没有回头,只扬起右手,在空中摇了摇,既而,身影消失在朱门粉墙间。 须弥随即招呼他道:“先生慢行,咱们客店安排了平车,这边请!” 果然,垂杨荫里早已候了一驾双轮马车,两人相继上车,彭商道:“彭某羞愧,在路上冲撞了祝小兄弟,着实失礼。” 须弥愣了下,摆手道:“不知者无错嘛,槿哥儿也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不碍事的。” 顿了一下,他又道:“只是先生若再遇上槿哥儿,就不要这样称呼了,在我们这里,这祝姓多少算个忌讳。” 他话说得含蓄,彭商却听懂了,果然如他所料,这位祝姓阿槿,应是祝子梧的直系后代。 ——东方有古国,名曰昭彰,信神重祀,国之权柄把持于巫。而昭彰国的末代君主祝子梧却改变了这延续数百年的传统。祝子梧出身王室近亲之家,他家自其祖父一代起就作为护国将军为昭彰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功勋,位极人臣。而祝子梧并不愿就此止步,他不仅拥兵自立为王,更以一人之力屠尽昭彰巫族,建立起具有绝对权威的世俗王朝。 只可惜,好景不长,内忧招致外患,昭彰被邻国淳化拔地千里,国都魁城沦陷,祝子梧死,古国覆灭。 恰在那时,鬼君驾临,退兵淳化,辖地自治。 再之后,便是鬼君与天君决战魁城,使淼淼洪波彻底隔绝了魁都与人间。 近百年过去,想必祝族远亲早就改姓避难,而祝子梧的直系后人,也是凋敝零落殆尽了吧。 想到这儿,彭商问道:“这位阿槿小哥还有多少亲眷尚在世间?” 须弥道:“他家最后一个老爹三个多月前躺进了先生你指过那处悬崖棺里,再没了!槿哥儿其实不算是祝家人。”他不愿多谈此事,径自卷起车前的垂帘,向彭商介绍道:“先生请看,这是锦绣街。” 马车转过几个街巷西去,驶入了一条南北向的长街,街上人物繁阜,令人目不暇接。 须弥道:“外客来魁城,不能不看二条街,南北锦绣,东西采英,前者呢,酒肆茶坊、勾栏瓦舍、各色铺子、各种摊点,想看什么就有什么,三教九流都喜欢混迹其中;后者亦是商铺罗列、茶馆林立,但所卖尽是奇珍异玩、书画香药一类雅物,来往出入的也都是您这种文人骚士。” 彭商坐在徐行的马车上观望,心内讶然:天壤之外,竟有此乐土!长街一望无际,比长街更一望无际的,是那绣户红楼、宝马香车。 -- 第5页 已近晌午,且非节非年,这条路上竟仍有这样多闲逛买卖之人——三五成群、粉黛罗绮的少女,骑马带剑、华服衣冠的子弟,步履蹒跚、白发苍苍的老者,牵抱孩童的妇人,街边叫卖的贩夫,表演伎艺的手艺人…… 一时之间,彭商甚至很难将此地与“鬼都”的名号联系起来。 “先生,到店了!下车小心脚下!” 马车最终停在一栋由六座相连相向的楼阁组成的客店前,这些楼阁层数不一,或并列以回廊暗门相连,或相对设飞桥勾通,雕梁画栋,美轮美奂。 只见门面高阔,上悬一匾,书曰“复来楼”,左右擎柱各镌一联,左曰“客至鄙处”,右曰“愁销万古”。 彭商的一只脚方落地,一个同样身着白布袍、腰系青花巾的高个儿伙计便殷勤迎上来:“嘉宾至此,使小店蓬荜生辉!先生快请进!”既而,便与须弥一前一后簇拥着彭商朝里走。 祝槿信步踱入复来楼,他身上孝服已除,换著一袭青衫,直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步入一方小院。 这是建于楼内的一座戏馆,院正中搭一台子,供伎人表演,周围绰绰分散置十张圆桌,桌上各摆有些果牒、点心。 祝槿挑了一张空桌坐下,拈起块油酥,抬眼往台上打量—— 一位淡妆丽人正坐在台中央,怀抱一把箜篌瑟,一边信手弹拨,一边迤逦唱来:“……多少恨苦,情念纠缠,多少衷肠,难诉黄泉,从此阴阳,把人隔断……” 忽听得身后有人喝彩:“好词!好曲!好嗓子!” 出言之人却有副名副其实的“破锣烂嗓”,声音尖锐刺耳,活像铙钹乱敲。 随即,一个锦衣玉冠的青年落坐到祝槿身边。这人长相刻薄,吊梢眼眉,颧骨高耸,下颏突出。 他斥祝瑾道:“你不同须弥一起去正厅用膳,净吃这些零嘴干嘛?” 祝槿不答反问道:“这唱的是什么?” 青年摇头晃脑道:“你可知时下魁城最脍炙人口的美谈是什么?” 祝槿摇摇头,他上下睫都生得浓密,专注看人时,眼睛还会不自觉睁大,有些未脱的稚气。 那青年见状,不由无奈道:“是《东云辞》啊!《东云辞》你总听过吧?” 祝槿恍然地唔了声,这部传奇本子在魁城风靡日久,几乎可谓是无人不知。 辞者,说事之言辞也。鬼君与天君宿怨深久,连带着魁城百姓也同仇敌忾,以传播天君的家丑为乐,往大里讲,这是为君父分忧;往近里说,他家因妻妾争宠、兄弟操戈而鸡犬不宁的惨例亦可以警示百姓、易正风俗。 《东云辞》即是好事者以天君二子——东君与云中君——刀光箭影的情仇史为主线,创作的一部传奇小说。 那青年又道:“这曲子便是据《东云辞》中的故事捏出的,取名《凋碧朱》,待调试得当,还要放去瓦舍勾栏里卖座。” 说话间,两人起身离座,西行不久,踱至一座三层彩楼前,门口侍立的婢女小厮纷纷朝他们行礼。 那青年扬臂朗声道:“流行就是生财之道,而我袁有道从不追赶潮流,我只创造!” 祝槿不置可否,只道:“须弥说你有东西要给我,什么东西,要这么神神秘秘?” 袁有道道:“哈哈,好东西!” -- 为预防有宝儿不看简介,着重提醒: 东君是日神(受第一世),云中君是月神(攻) 本文是【兄弟变情人】的爱情故事,涉及三世+经历,受第一世东君、第二世鬼君扶桑、第三世祝槿;攻在正文第六章 结尾披马甲出场,换用新名字一是马甲,二是用来区分他的双重人格。 整体是从后世往前世叙述,三二一世这样,呈现从低魔逐渐过渡到高魔的背景。开头铺垫略多,第七章 开始走感情线。 p.s.受三世性格会有一些细微的差异,原因到时候会讲到,但根本的东西绝对是没变滴,差异也会融合。 说了这么多,不会还有宝儿不看吧!以及如果可以的话,评论摩多摩多=3= 第3章 身世谈 祝槿随袁有道登上了彩楼顶层,此处正是历任复来楼楼主的寢居之所。 正厅内迎面摆着一组八扇曲屏,袁有道神神秘秘进了内室,祝槿便独自绕过屏风,立在栏杆前,朝下眺望。 过了会儿,袁有道从内室步出,抛给祝槿只锦囊,得意洋洋着:“喏,打开看看,提醒你,别太激动啊。” 祝槿有所预感,将锦囊里的东西取出——果然,是枚小巧的铁匙。他举着钥匙,半晌都怔忪失语。 袁有道原本趴在栏杆上,佯装作不在意,只暗暗瞄着祝槿的反应,可等了片刻,仍不见他动静,终于忍不住转头:“你怎么回事?高兴得傻了啊?” 祝槿略垂着头,领口往上露出的脖颈白皙细长,以一种软弱的弧度蜷曲,似在不堪不可名状的重压。 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措辞:“先楼主与楼主对我父子的恩德……” 袁有道不耐烦地打断他:“哪儿来那么多的废话!打点这点关系对我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就充当你这些年的跑腿儿费了。你替我跑腿儿,我还你一双自由的脚。”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祝槿赶紧解开脚铐。 却听祝槿道:“多谢楼主的好意,但这脚镣,我暂时还不打算解。” -- 第6页 袁有道诧异地皱眉,祝槿顿了下,继续道:“一来,这许多年,我已经习惯于此,也不觉得有什么不方便的。二来,”他抬起头,直视向对方,“楼主了解我的身世,我天生怨煞气重,克父克母,连累亲族,无人敢近身,如果不是阿爹,我早在十七年前就夭折了。养育之恩……” 他哽咽着,低低道:“我是自愿姓祝的。” ——于是也自愿套上一幅象征着赎罪的枷锁,去偿付一些不可能被偿清的东西。 袁有道也低低地叹了口气,他想起一些陈旧的往事来。 袁有道第一次见到祝槿,是在一个飘雪的冬夜,他那时大概七岁或者八岁年纪。 他的父亲袁有义——复来楼的第一任楼主——对他说,这是他来魁城四十年里所经历的最冷的一个寒冬。 北风呼啸,细雪霏霏,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围炉取暖。 他家阁楼里也燃着炭火,是一种色如白霜的银骨炭。融融的橘光中,木炭噼啪作响,他缩在母亲的怀里,鼻尖蹭着毛绒绒的裘衣拱来拱去。 母亲一边刺绣,一边同表姨闲话。暖烘烘的阁楼里,女人的声音也是懒洋洋的。 袁有道有些昏昏欲睡,冬夜总是这样,让人打不起精神。 “那火烧得真邪乎,一家十多口都没了;更邪乎的是,就那孩子没事儿,你说,这能叫人不信邪吗?” “那孩子还不到百天吧?生下来就没爹没娘,这下倒好,一个亲戚都不剩了。” “远亲呢?总得有人管吧。” “怎么没人管?人家把十多口的丧都给办了,就是啊,不肯管那孩子。也不怪他们,都是什么事儿啊,不说他那难产死的娘,就他爹,明明才三十几岁,身强体壮的,结果媳妇怀孕九个多月的时候,好好地砍着柴,突然就脚下一滑,还正好把脑袋摔在斧头上,那个场面啊……” 像是被想象中血腥的画面唬住,阁楼里静了一会儿,女人才又继续道:“但我听说呀,祝家那个老头把孩子给抱走了!” “啊?”另一个女人惊道:“那人!” “是啊,祝家现在绝了户,他又老了,估计不怕这个。” 袁有道觉得有趣,插嘴问:“什么是绝户?是说他没有妻儿吗?” 表姨被他这童颜稚语逗笑,道:“妻儿?他那种身份,城里哪个像样的姑娘愿意搭理他,就是不像样的,也没人愿意嫁呀!年轻的时候尚能打点零工,现在老了,谁还肯雇他啊?他带着那孩子,两个人都要活活饿死吧!”最后几句话是扭头对着他母亲说的。 母亲拈着线叹了口气,道:“唉,他们这种人,死了其实也干净。毕竟,就算有人愿意救济他们一时,却不能仰人鼻息一世,今天解决了,明天怎么办呢?”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哗然之声,母亲高声道:“怎么这么没规矩?不知道还有客吗?”随后,又吩咐贴身丫鬟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那丫鬟喏了声,转身出去。表姨轻声安慰道:“都是这样,年轻,经不住事……” 话音还没落,刚离去的丫鬟就风风火火跑回来,喘着气急道:“那祝老头抱着孩子挨家挨户乞讨,没人开门,结果讨到咱家来了,老爷在门口问他话呢!” 母亲皱了眉,起身要去查看。 袁有道先她一步跑到彩楼的栏杆前,踮着脚朝下看,从这里,正好可以俯视见正门口。 父亲披着鹤氅貂裘站在那里,而他对面,立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头发花白,衣衫褴褛,此时正忙不迭地给他父亲作揖。 从袁有道的角度看去,这老人很像一匹翘起前蹄的骡子——他的手和脚都被铐着,此时正勉强地举起捂在怀中的一只襁褓给父亲看,襁褓里面裹的,就是婴孩时候的祝槿。 这个画面给年幼的袁有道留下了很鲜明的印象,这是他第一次知道,魁城中还有这样一种人,或者说,像祝氏父子这种,是不能被当成人的。 从复来楼走出时,已近酉时。 祝槿在闹市中徐行。傍晚时候,清风柔和,落日将半边天染成瑰丽的玫红,喧哗嚣起的人声迢迢传到耳畔—— 飘忽而断续的歌声、小贩售卖东西的吆喝声和小孩子一下下拍打皮球的声音糅杂在一起,像滚滚翻涌上腾的热浪,一波连着一波。 魁城,永远是这样热腾腾的。 他正神游之际,耳畔忽响起个声如蚊呐的女音,唤道:“槿哥哥……” 祝槿侧头,就见个衣着朴素的鹅蛋脸少女正站在不远,这少女手中提着个小竹篮,竹篮用青花布裹了,里头盛了几只圆润饱满、汁水淋漓的桃子,摆放整齐。 她唤罢,就羞赧地垂头,只露出两弯柳叶黛眉,嗫嚅着:“槿哥哥,这个是给你的——”声音越来越小,及至说完,几不可闻。 紧接着,不等祝槿措辞拒绝,她便一把将篮子塞到他怀里,红着脸跑走了。 祝槿只好提着篮子继续行路,走了不久,迎面便又撞上一个粉裙少女,她明显精心打扮过一番,花枝招展的,行为也更加直白热烈,猛地从袖中掏出一只精工香囊,抛入祝槿篮中,又朝他投去含情一瞥。 祝槿道:“姑娘……”那少女却不待他说完,便飞快地转身逃离,只留下阵香风。 等到踏上芜宫的幽径时,祝槿手中的竹篮里已经盛满了五花八门的零碎小物。 -- 第7页 月上颓垣,触目即是烬余台柱,满眼都是焦土荒草。 这里在被鬼君一把火烧干净之前,曾是昭彰国历代君主的宫宇,经数次扩建,至祝子梧自立为王时,主宫已有三十三座,史称“三十三宫”。 但现如今,这里除了祝家的孽子孽孙,也就只有野兔城狐还会踏足了。 冷清清的月光下,他穿过半人高的荒草丛,来到一座殿宇前。 这是保留相对完好的一座偏殿,犹能够遮一点风,避一些雨。 祝槿推开殿门,殿内空空荡荡,角落里摆着一张木桌,再里头堆着一垛稻草。他走到桌前,放下竹篮,点燃烛灯。 暖色的灯光映红他的大半张脸,就着灯光,他朝草垛看去——那上面正躺着一个著大红嫁衣、披头散发的女人,圆睁着眼睛,嘴里喃喃说道:“阿槿,放我出去啊!阿槿,放爹出去!” 随着这阵呓语,那女人高伸出双手,不断朝虚空拍击,喊叫道:“不要钉住爹!不要钉住爹!” 祝槿面不改色地走过去,一掌拍向她,那女人惊叫着腾空飞起避开,完全漂浮在虚空中——竟是一只鬼魂! 祝槿看也不看她,坐到了草堆上。 女鬼却又阴魂不散飘回来,咯咯笑着凑近,鬼面几乎贴附到祝槿脸上,嬉笑道:“ 除服了?怎么?一百天过去,这么快就淡忘了自己钉孽子棺时的心境了?” 她的容貌称得上清秀,只是眼距略远,瞳距略近,显得有些神经质。 “砰——砰——砰——”见祝槿无动于衷,她飘远几丈,开始边拟声边模仿锤物的动作,突兀地,又环抱住头缓缓下蹲,发出尖利的痛哭声,如此往复不停。 祝槿冷冷地睨着她,果然,过了会儿,见他始终不给反应,那女鬼终于停下动作,努了努嘴,朝殿的另一头飘去了。 祝槿兀自坐了一会儿,突然阖上眼,抬手挥灭了桌上的灯烛,黑暗里,一滴泪从他的眼角悄然滑落。 魁城律法有明文载:“祝氏子孙,生居芜宫,死入孽子棺。” ——而正是他,亲手将养育了自己十七年的养父,收殓入棺,合盖钉钉,使其魂魄永困于棺内,不入轮回,不得往生。 -- 因为是怨鬼转世,所以这一世命格外硬。 第4章 飞来祸 翌日,祝槿在衙吏的引领下走进府衙,迈入正堂。 脚上的镣铐锵然而鸣,立定的一瞬,祝槿恍惚想起,这已是他生平第二回 站在这里了。 堂上还是旧光景,一匾二联一座案。匾上书“明鉴高悬”,左联撰“举头三尺有鬼灵”,右联书“公道人心自评定”。 案后坐着个官服乌帽、短小精悍的中年男子,此刻他正紧锁着双眉,心烦意乱地将卷宗翻得哗哗作响。好半晌,才抬起脸,用那双小而浑浊的绿豆眼上下打量起祝槿。 此人正是魁城府尹——尹天清。 尹天清别号“稀泥府尹”。顾名思义,此人断案理事,并不秉公执法,专擅“和稀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长袖善舞,左右逢源。 魁城的规矩,简单来说,就是以人治人,以鬼方主辖治人之人。其中,正四方主率鬼兵鬼将镇四方结界,平日只管前往君安殿述职;而偏四方主则各司一职,治城中人政。 在如此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中,尹天清竟也能凭他一手稀泥神功如鱼得水,屹立府尹一位近十年而不倒,自然有些本领。 然而,他自今早接到案子那刻起就开始眼皮狂跳、头痛不止。 此时,尹天清瞪着祝槿,一手按压着太阳穴,一手以食指点案,严肃道:“说说你发现死者的始末。” 祝槿道:“小民祝槿,家住芜宫,受雇于复来楼楼主袁有道,今晨卯时出门前往复来楼途中,在一处废弃的楼台上发现了尸体。” 那是一条祝槿较常走的小路,白日初升,晚间潜栖在黑暗中的芜宫终于卸下幂篱,在熹微的晨光里显露真颜——葛蔓爬满断柱废壁,霉苔遍布残垣弃阶,花花草草掩没僻道幽径,野兔野狐爰爰上下蹿行。 突然,祝瑾感觉腿上一疼,低头看去,原是一只黑兔撞上了他的左腿,那兔子亦被撞得一跄,侧滚在地,露出的腹毛上竟沾着许多未干的血!祝槿以为是它受了伤,忙捡起来察看,却见兔身完好。 ——是兔子不小心沾上了鲜血! 他放走乌兔,朝它奔来的方向寻去,走着走着,便见地面上出现了许多细小凌乱的血印,显然是被东走西顾的动物践踏出的。 祝槿循脚印血色较深的方向走,最终来到座巍峨的阙台前。 无数节上攀的阶石爬上高耸的阙台,台阶的尽头,一柄直立的匕首在曦日下闪着冷光——匕首深深扎进一个男子的胸膛,血流溢到他尸体的四周,浓稠腥臭、蜿蜒下淌,逐渐垂下一节节阶石,直淌到祝槿的脚下。 尹天清听完他的回答,一双浊目中竟有精光倏然亮起,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曾见过堂上这青年,尹天清的目光在祝槿身上不着痕迹地逡遁片刻——姓祝,只带了脚铐,手却是自由的……他越想越隐隐觉得熟悉,但头痛作祟,竟令他一时再难以深究。 尹天清咂咂嘴,又道:“你可认识死者?” 祝槿顿了一下,道:“傅斯傅先生,魁城中几乎无人不识,小民自然也是认得他的。” -- 第8页 尹天清被噎了一下,诚然,傅斯与其弟傅文的恶名,在魁城之内怕是比他尹稀泥都要昭著。 十许年前,傅氏兄弟应西北方主弄墨之聘前来魁城入幕,后来颇得弄墨主的赏识,被点为主笔修撰三界通史《三尺牍》。然而这二位的品行却与才学不称,近些年来,愈发行事荒唐,时人作诗讽之云:“便便公子不翩翩,斯文兄弟辱斯文。” 尹天清想到傅斯,头痛愈烈,摆了摆手,刚要再问,就听得府衙门口有些不寻常的动静,他朝府丞使个眼色,示意对方前去探查。 未多时,一个身形魁梧、大腹便便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跨入堂中。这人作文士打扮,锦冠玉带、华裾织绣,正是“便便公子”之弟——傅文,他身后还跟着低三下四的衙丞与个长随,尹天清挥了挥手,衙丞见状,松下口气,归回原位。 傅文脸黑如炭,正视尹天清,恶声恶气道:“尸体我已经辨过了,人我也带来了,尹府尹早点给个说法吧!” 尹天清却突然慈眉善目起来,他赔着笑脸,谄道:“那是一定,那是一定。”说罢又吩咐左右:“给傅先生看座,上茶来。” 在公堂如此严肃之地看座上茶,本是荒唐以至滑稽的事,然而他两个一个做之泰然,一个受之泰然。 傅文不仅堂皇坐下,拿起茶盏啜了一口,且未置半句客套话,只是冷冷地将目光投向祝槿,语气不善道:“此人是谁?” 尹天清道:“就是他发现的……令兄。” 投向祝槿的那两道目光顿时尖锐如利镞,傅文哼了一声,重重地将茶盖碾上杯口,不知是在施压,还是在泄愤。 尹天清见他不再作声,便对跟随他前来的那名长随道:“你就是傅斯先生的贴身长随?” 那人低头应喏。 尹天清又道:“说说你家先生昨日失踪前都做了些什么。” 那随侍道:“先生与二先生昨日本要去西北方主府撰笔,方主却派人传话过来说,有位很渊博的彭姓先生约莫晌午时会到达复来楼,因这彭先生恰好是先生旧友,便请先生与二先生前去接待一番,今日不用过府了,明日接了那位彭先生再一道来。先生与二先生未时去了复来楼,与那彭先生攀谈一阵,酉时回到家中。晚饭过后,约莫是戌时,先生突然对我们说,他要出去走走,还叫人不要跟了,因这在家中也是常有的事,故而那会儿也没人多想,谁知到了子时,先生还没回来,但大家也只当……” 他支支吾吾了一会儿,含混道:“结果第二天一早,竟出了这种事。” 魁城夜市繁闹,通宵直至三更,柳衢花陌更是灯烛荧煌、彻夜无歇,尹天清当然了然这“只当”后面的未尽之意。 他虚咳一声,又问道:“你昨日可觉察出你家先生有什么异样?或是近来,他可曾说过什么奇怪的话,与什么人结下过仇怨?他可有什么宿敌仇雠?其中有谁是会做出此种寻衅夺命之事的?” 长随想了一会儿,道:“昨日先生一切行为举止都与平时无异,近来也一直都是如此,并未有何异常。至于仇人嘛……” 他瞥了傅文一眼,道:“仇人约莫应是有的,只是小人并不清楚具体为谁,更不清楚始末缘由。” 尹天清转向傅文,道:“傅先生,这随侍说的可属实?你可知令兄与何人结下过仇怨?” 傅文又哼了一声,忿忿道:“我在这里,他岂敢说假话?至于仇家,更是无稽之谈!我兄长为人正直,又一心扑在修史撰书的大事上,哪会与什么人结什么仇?就算是有,那也是小罅小怨,怎到索命的程度?” 尹天清呵呵赔笑,道:“或者这凶手便是一个心胸狭窄之徒,因一点小的嫌隙就痛下杀手;或者令兄只是无辜受害,飞来横祸,凶徒只是寻人泄愤。都是可能的……” 正这时,一个衙吏进得堂来,附在尹天清耳边说了几句话,尹天清无奈挥手道:“进来罢,来罢。”那衙吏便转身去了。 尹天清继续道:“傅先生,我已放了告书,寻昨晚间目击令兄之人,或许一会儿便会有进展了,您先消消火,想想有无什么错漏的线索。” 他说话间,衙吏已带了一个尖嘴猴腮的华服青年进得堂来。傅文见得此人,眉间蹙起,隐有不悦与不解之色。 尹天清则是立即站起,点头哈腰,道:“袁楼主。” 此人正是袁有道。 袁有道亦还礼道:“尹府尹。”又转头对傅文致意,道:“请傅先生节哀。” 尹天清落座回去,他一个府尹,在自己的地盘,却要如此卑恭曲膝,委实憋屈。然而,魁城是一个鬼比人尊贵得多的地方,堂上两位一个是西北方主面前的红人儿,一个则是东南方主的心腹,而自己呢,一年到头,连直属上司的鬼影都摸不着。 他想到这儿,太阳穴又一阵猛跳,勉强才压下心绪,对袁有道道:“袁楼主来此有何贵干啊?”他明明是使人唤来复来楼的管事,求证一下这祝槿的口供,怎么把袁有道这尊鬼差给请来了? 袁有道道:“这不是尹府尹叫人去复来楼找他的主管问话嘛,”他指了指祝槿,道:“我想了想,总不能使人去找袖招主,麻烦她老人家纡尊降贵地跑一趟,就只得自己来了。” 闻言,尹天清与傅文俱是一惊,齐齐朝祝槿看去,见他还安静地等在一旁,突然遭到瞩目,神色也未做改变。 -- 第9页 尹天清抬手,想要擦拭额上冒出的虚汗,尴尬地干笑着道:“袁楼主这玩笑开得未免……哈哈,怎么和袖招主也扯上关系?” 袁有道却直接道:“并非玩笑之辞。他三年之前确实直接受雇于我,在复来楼里当差。只是这几年,他接任了夜航船的艄公,只在闲暇时才顺便帮我些忙罢了。” 傅文皱眉,他刚刚打量祝槿时,已看见他脚上的镣铐,此时便直言道:“一个戴罪之人,也配与你我一般,当值于方主吗?” 袁有道笑道:“傅先生此言实在差矣,各位方主招揽幕僚,不过是任人唯才,无论贵贱。祝槿在当年的切磋比试中拨得头筹,这艄公一职自然便非他莫属了。” 经他一提,傅文方才想起,三年前的艄公之争中,夺魁者据说乃是一个出身极为卑贱的戴罪少年人。 当天赛上,那少年一袭青衣,奏白骨埙,竟引得沉鱼竞跃、群雁交舞、波滔浪鼓,与他斗法者不战自败。这事还在当时引起满城风雨、众说纷纭,什么“自古英雄出少年”啊,什么“自修成才、天赋异秉”啊,什么“英雄不论出处”啊,更有好事者,将这少年吹埙比于湘君抚瑟…… 对此,傅氏兄弟嗤着以鼻、不屑置辞。一个小小的夜航船艄公,也配与湘君相提并论?为了与愚昧大众泾渭分明,他们也就根本不屑去了解这少年究竟是何许人也。 重温旧事,刹那间,宛如惊蛰,傅文突然猛地起身,举手便将盛满热茶的杯盏朝祝槿身上掷去,厉声高喝道:“仇杀!是仇杀!” 第5章 无妄灾 祝槿闪身躲避那腾空飞来的杯盏,瓷杯砰地一声坠落在地,立时四分五裂,迸起无数碎瓷溅渣,其中几块几乎弹到了尹天清的眼前。 尹天清的眉头跳了跳,即便是稀泥和成的府尹,此刻也怒壮怂人胆,他拿起惊堂木,用力在案上拍了三拍,肃声道:“岂有此理!公堂之上,竟如此猖狂!” 然而,并没有人理睬他这难得一见的冲冠一怒。 傅文自那一掷之后,就脸色发青、目眦欲裂地紧紧盯向祝槿,而祝槿亦侧过身,直面正视着傅文,他的青衫下摆被飞腾的热汤打湿了一片,而在碎裂的茶瓷四周,水仍在蔓延,淌到对峙的两人中间。 袁有道也在端详这二人的神情,好半晌,他才斟酌着道:“傅先生胞兄新丧,凶手尚未归案,难免情急性躁了一些。只是傅先生若有何怀疑或者线索,最好还是仔细与尹大人道来,不要堂上伤人啊。” 尹天清脸上神色缓和了些,声音却还硬邦邦的,他清清嗓子,严肃道:“傅先生既指认是仇杀,那么仇雠者谁?有何证据?” 傅文咬牙切齿,手指祝槿道:“当然是这位法术高强的艄公了,尹府尹贵人多忘事,我却还记得,此人七年前曾血口喷人,指控我兄弟二人打伤了他养父,编造了些子虚乌有之词告到尹大人面前,没想到,当年我兄弟二人怜悯他父残子幼,未予追究,这样的宽容善心却换来的是今日的恩将仇报!” 乍听闻这样一番义愤填膺的指控,袁有道与尹天清不约而同地心上一跳,朝祝槿看去。 祝槿神色不变,凝视着傅文,缓缓开口道:“既然傅二先生要重提这桩旧案,那么我也斗胆相问,当年我阿爹不明不白被打断了二条腿,这事可是当真与二位先生毫无瓜葛?” 他的质问使得一些本已褪色的往事渐渐又在众人眼前浮现。袁有道记起那天自己见到祝槿时,魁城正在落雨。 是一场如注如瀑的暴雨。 彼时,他正坐在从袖招主府邸回返的马车上,雨声下沉,他的心气却浮躁地往上升——父亲过世的这半年来,他虽已接手复来楼,但只能左掣右肘、勉力维持,如果这样下去,再这样下去…… 马车停驻,车夫挑起车帘,管事已擎着伞候在车前,他略一借力,下了车,外袍被风雨沾湿了些,于是他快步朝楼口走,管事跟在他身后,悻悻念着:“今日煞是晦气,下着大雨,门口还来了两个叫花子,赶都赶不走,非要求到您面前来……” 风雨如晦,袁有道冷哼一声,不客气道:“还有你赶不走的叫花子吗?” 管事被他戳穿,不由低声敛气道:“是老爷还在世时常常救济的那一老一小,您应当是知道的,老的那个姓祝……” 袁有道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父亲行商有义、乐善好施,但他不是,他一向只作有回报的投资。 管事觑见他脸色尚不算差,又继续道:“我看他们在门口呆着实在不像样子,就让他们先进了门,在厅中等您。喏——” 说话间,两人进了厅堂,果见堂口处跪伏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孩子,浑身经湿,不住地抽泣着,身子一直在颤栗。 而他身后的堂柱前,倚坐着一个更加狼狈不堪的老人,应是已经失去了知觉,袁有道注意到,他肮脏泥泞的身体以一种异于常人的姿态摆着,就像是……就像是傀儡艺人随意丢弃在路边的坏掉的木偶。 察觉到有人朝他走来,那孩子又猛地磕起头来,额头撞在地板上,砰砰地响,他不住重复道:“求求救救我爹,救救我爹,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袁有道信口接道:“做什么都愿意?” 那孩子闻言,抬起脸来,一张遍布泪痕的巴掌脸上,嫣红的、微微颤抖的嘴唇,以及因含着泪而更加水光潋滟的眼睛——一双多情眼。 -- 第10页 袁有道那时想,这样的性格,逢上这样的命数,怕是会有吃不完的苦头。 …… 傅文似乎被噎了一下,哽了哽,才道:“那是自然。” 转头又对着尹天清理直气壮道:“尹大人,你听到了,此人因子虚乌有之事对我兄弟二人怀恨在心,而我兄长正是在他住的地方遇害,又被他发现的,好一出贼喊抓贼的把戏!” 他拱了拱手,道:“请大人明察。” 尹天清虚咳一声,他已想起曾在何时何处见过这个祝槿了。 不错,七年前,当时这孩子来府衙控告傅氏兄弟二人将自己的老父打成断腿扔弃在街边,人证、物证俱在,但碍于傅氏兄弟的身份,尹天清判了个“证据不足、疑证不论”,轻轻撇过。 然后呢?尹天清努力回想着。 哦,对,然后是傅氏兄弟咄咄逼人,非要那孩子亦戴上双铐,而他自己,本着得饶人处且饶人的考量,只是让他戴上了一副脚镣。“养子嘛!”当时他说,“宽大处理吧。” 尹天清想起这段往事,不由得一阵阵心虚。谁能想到那样出身的孩子如今也能蹑居鬼差? 他又开始头痛起来,这案子,当真难办,最好是能另寻凶手,最好双方都不得罪,皆大欢喜。 他思忖许久,终于开口,道:“傅先生,此案离奇,还须慢慢地查,方能将真凶绳之以法,而不冤枉了好人啊!” 傅文听得此言,拂袖便去,只留给他一个怒气冲冲的背影。 尹天清只好又对祝槿与袁有道讪笑道:“二位,我们继续,继续。” 尹天清回到家舍时,酉时已过,他心头一片惨淡愁云——这案子既无可靠的目击证人,亦无确凿的证据。芜宫已经派人去搜查过了,什么也没找到,那把凶器匕首亦是寻常可见。 正在他自怨自艾之时,家门忽然被叩响,不一会儿,府丞便急匆匆冲进屋来,喊着:“大人,大人!大事不妙了!” 尹天清眼皮狂跳,强捺住不安,问道:“何事惊惶?” 府丞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五官近乎错位,苦声道:“我们的人随祝槿去芜宫,刚进去,傅文就带了一众鬼兵,将那祝槿掳了去,往君囿去了!” 尹天清听罢,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恨声道:“这、这、这……” 君者,鬼君也。囿者,君王养畜驯宠之墙苑也。君囿,便是鬼君蓄养鬼宠之苑。只是近十许年来,鬼君已将此囿废弃,于是君囿,便成了魁城权贵滥用私刑、铲除异己的所在。毕竟—— 堕君囿者,无人出还。 第6章 落君囿 祝槿被一众鬼兵从高耸的环墙抛入漆漆的夜囿时,天上正挂着一轮小巧而清亮的下弦月,那月被粼粼的纹云包裹着,像是被拥簇在重重锦罗里的少女的下颏。 祝槿被大力抛起,又于空中急速下落,身下的黑暗溶溶滚动,倏忽便吞噬了他。 扑通一声——祝槿砸进一片汪洋之中,甫一落水,水浪即被激起数丈之高。 祝槿感到一股强劲的冲击与拍打之力,让他耳中轰然嗡鸣不止。他凭着直觉努力拨开水流,向高处游去。 游过许久,他挺身出水,吸入口凉气,咳出呛水,睁眼打量四周。 他所处的地方,是一条环旋在天的河流,或者说,是一条螺旋盘亘的星河。 河水静静地向下流淌着,从祝槿的位置俯瞰下去,河道一圈圈地缩小,直至缩成一个黑点。 夜色极深,而河水之上,无数点星光明灭不止,像是散在水中的细细银屑。 水波挟着祝槿向下游漂流,这应是一个极厉害的法阵——他想起一些关于君囿的传闻。 当年,鬼君驻守魁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纵一把大火将三十三宫烧成烬灰,又别起宫囿,宫曰君安宫,囿曰君囿。 民谚有云:“君寝何处?君寝于囿。”传言一到晚间,鬼君便会驾临君囿。有人说,君囿里藏匿着一位倾城佳人,以致鬼君夜夜专宠;也有人说,鬼君在此修术炼鬼,韬光养晦,等待时机一血前仇,一举将天界众神剿灭。但不管真相如何,这座弃囿恐怕都凶险非常。 祝槿凝神默念道:“观水凝作冰,化生如是舟。” ——水想术是一种依托至柔、至阴之水化生万物的水生术法。法阵之水本便是意念所化,祝槿借此施术,果见眼前荡漾的黑色水波逐渐凝固,慢慢结成一块儿,变为一片浮槎形状。 祝槿爬上冰槎,从怀中取出袁有道给他的钥匙,借着星光,摸索着插入脚镣的锁孔中,轻轻拧动——啪哒一声,脚镣应声而开。 祝槿凝视着打开的镣铐,还来不及生出什么感慨,就霍然一惊——他维持着当下盘坐低头的姿势,一眨不眨地盯向腿下的冰面。 浮槎之下,一只只稚幼、蜷曲的手正紧紧贴覆在冰上——婴儿的拳头! 那些拳头被水泡得发白、起皱,怯怯地张开,五指与手掌轻轻拍打冰槎,徐徐又合成拳状。 祝槿缓缓地抬起头来,只见水面之上,成千上万的婴儿拳在泠泠波光中翕合着,与水光一同闪烁,仿若在呼吸。 他试探着将手中的镣铐丢入不远处的水中,几只婴儿拳立时争抢、夺取,随即一同撕扯着镣铐直下深水而去,霎那不见。 聚集在冰槎附近的婴儿拳则因始终抓附不住猎物,急得四下乱转,更急迫地张合着掌指。 -- 第11页 越来越多的拳向这边游来,萃集在冰下,拥挤、殴打,摩拳接指,好不热闹。 此时水正载着冰槎荡下一曲水湾,下到另一圈河道里。 远远地,祝槿隐绰看见一座人许高的礁石,礁石之上,仿佛还坐着个人,身影似乎在蠕动着,只是看不分明。 他略感不安,而冰下的拳头似乎也感到了什么,躁动更甚,团团惨白的拳头簇着浮槎,朝礁石踊跃着去了。 愈来愈近,也愈来愈清晰。星光水影之间,耸礁立石之上,一个赤着上身的少女正侧身而坐,身上缠绕的青绫堪堪蔽体。 祝槿怔怔移不开目光——少女洁白胴体的脖颈处,只余下了一个血红狰狞的碗状大口。她始终持舞着一只青铜祭器,姿仪姣美,身上的青绫亦随舞姿摇摆飘忽。 冰槎已至近,割颅少女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停止了动作。 她身上的青绫却仍旧蠕动变幻着,从少女无颅的脖颈处探出头来,四只晶红的冷眼看向祝槿——根本不是青绫,而是二条交缠的巨蟒! 两条巨蟒盯视祝槿须臾,其中一条缓缓顺着少女的胴体攀爬而下,至水中游伏,那少女踏上蟒身,蟒载着主人朝祝槿驶来。 眨眼工夫,冰槎便要撞上蟒头,祝槿捏紧骨埙,伺机而动。 离得近了,那割颅少女的伤口越发显得可怖,模糊的血肉下依稀可见其脏脾。她渐渐矮下身来,两条腿半跪着,双手高高托举起那青铜祭器,却不像是要投掷进攻,而像是——劝酒。 祝槿强压下心头惊骇,朝祭器中看去,血红色的液体沸腾着,其间似乎有白色的东西在翻滚。 蟒已截住了冰槎,少女见祝槿没有反应,更为殷勤地将那祭器举近,翻滚之物赫然一现——一颗白颅骨! 祝槿再不能按捺,将骨埙附于唇畔,吹奏起来。 立时,水面涨起一波巨浪,将冰槎猛地漾起,亦将蟒上的少女掀地一歪。 这似乎激怒了她,她一只手向背后一捞,将另一条伏卧在她身上的巨蟒挥动起来,然后猛地向前一掷,蟒头借势朝祝槿呼啸袭来。 祝槿闪身避开,继续奏曲。 一击未成,那蟒的凶性已被激出,不待少女挥动,自发张着大口再次朝祝槿掠来,长信獠牙吐露着恶臭腥风。 祝槿不躲不避,运埙如故。 这只长蛇自觉目标已近,更是凶意毕现,血盆大口直直朝着祝槿喉头而去—— 突然,那少女如有所感般抽动蛇尾,想要撤回巨蟒攻势,但已来不及了—— 就在它仅距祝槿五寸之时,一道水柱凌波直起,弹刺向蟒的七寸之处。那蟒遭此重击,一声厉呼,侧身跌入水中。 另一条巨蠎见同伴受创,一时急怒,竟也要腾跃而起、袭向祝槿。却只见一波惊涛乍起,浊浪滔天,带起祝槿之槎飞至半空,转瞬即去。 高空中,祝槿伏在冰槎上,回首望去:一场酣战后,过处的水面上犹然尽是白浪余花,那条受伤的绿蟒奄奄躺在同伴的身上,头枕着青铜器,被少女抱在怀中。 少女无颅的身体则朝着祝槿离去的方向,像在凝望,像在找寻。 然而,终究是一点点变小了,正如来时那样,最后只剩礁石上一个隐约的影。 祝槿回过头来,从槎上坐起。 此时,冰槎已又漂过一曲水弯,再次顺流浮上新的一轮河道,这已经是第三圈。 再朝下看,那起先看不分明的黑点已然扩大成一潭澄静的深水。碧水清清,依稀可见细细微澜皱起。 而潭中央,倒映着一轮饱满、空灵的水月。 祝槿不禁抬头仰视,幽黑夜幕间,并不见月亮——这法阵的月亮竟在水心? 祝槿心头一惊,若他直觉无误,这外表平静的法阵中心,应隐藏着极凶厉的鬼宠。而刚刚两种已是如此…… 他心头更凛,但还来不及细想,便听到一阵微弱但持续的重物移位声,他寻声向下看去—— 黑色的水波一起一伏,而在深水中,似乎有绵延之物蛰伏着,屏息着,等待着…… 祝槿默念了一个法诀,手掌心处升腾起一束蓝紫色的焰光。借着焰光,他再次看去,水下之物露出了俑状的轮廓。 祝槿再度催诀,焰光大盛,刹那之间,水下情景洞彻通明,无数尸兵正站在水底,抬头仰望着他,密密麻麻的尸体紧紧地挨挤着,铺满了河底。 万众,甚至更多。 祝槿顿觉一阵毛骨悚然,他片刻不殆,拿起骨埙,奏起《国殇》。 不同于他在割颅少女面前所奏《河伯起舞曲》的振奋激跃,这首曲子悲烈慷慨,又隐隐带着安抚缅怀之意。 冰槎在曲声中飞驶向前,乘奔如御风。 然而,比浮槎动得更快的是水下的尸群,听到此曲,他们宛如被戳中要害般即刻癫狂起来,尸块疾速地分崩离析,四散着朝浮冰击去。 万余双手、万余双腿、万余颗瞠目伸舌的头颅…… 祝槿只感觉脚下的冰在承受着万马千军之力,剧烈地摇晃起来。冰面从一边开始龟裂,马上,那些手足就要破冰而上,将祝槿撕碎。 正在这时,一只沉锈的折戟被豁然抛出水面,飞旋着直直袭向祝槿。 祝槿一个错身避让,戟擦着他飞过,穿入冰面尺许。然而,这一躲虽避开了飞戟,却使他重心不稳。 -- 第12页 对面冰面下又传来一记重踢,浮冰倾歪,祝槿身子猛然向外斜滑—— 这一滑之下他势将落入水中——底下万众尸块因为期待竟齐齐一滞。 就在这一滞之间,祝槿下意识地猛踏那槎,借力纵跳至半空,然后,直直地朝盛着水月的深潭落去。 那潭水中的圆月仿佛一只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下落。 祝槿闭上了眼睛,他刚刚的动作只是下意识求生的反应,却忘了身下向他敞开怀抱的月亮里才藏着最穷凶极恶的鬼宠。 人在什么时候最接近永恒呢?或许是在他临终前的一刻。祝槿的眼前是黑色的,他甚至什么都没有想。 落水的瞬间,霍然惊起蹿空水浪,水上的所有镜相都被砸碎,光影乱搅,许久未息。 巨大的冲击使祝槿的感官接近紊乱,耳鸣久久不歇。 他强忍着痛苦,缓缓睁眼,水中光线昏暗,一些暗沉柔软的絮状物正拂过他额头,应是藻荇类的植物。 这时,略有不同的冰凉触感传来,祝槿循感觉向上看去——在他的头上,散布着许多赤红色的鳞条,近乎于透明,宛如血液在流动。 祝槿不受控制地死死盯着这些鳞条,上面排布的鳞片,像玛瑙在日华下流光…… 在他将要痴迷的霎时,一双手温柔地覆住了他的双眼。 祝槿被一股力量轻巧地带出了水面,那双手旋即离开了他的眼睛。 他听到一个声音道:“不要看。” 第7章 娈无宠 祝槿转过身子,与他一同浮上水面的,乃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孩子,着素衣,头簪一根白骨钗,余下的长发披散在潭水中,水珠沿着他的两侧脸颊滑落,在他皙白的下颔处略略汇合。 他静静地凝视着祝槿,神情近乎专注。这孩子生了一双杏眼,此时微微张目,眼尾余宕亦被撑开,更显圆润幼态,像被雨水冲洗过的青杏子。 一个称得上漂亮的男孩子——祝槿想起刚刚落在他眼皮上的触感,温热、柔软、细腻、真实——竟不是鬼! 他余光瞥见一团赤红色的浮游物正在水下绕着他们打转,不禁道:“那是什么?” 男孩儿道:“是障迷鱼。”他声音略有些沙哑,应是许久未曾开嗓的缘故。 祝槿恍然,幽冥有鱼,名曰障迷。鱼生独目、九十九足,通体赤色,足上生鳞,光华流转,能醉心神。此种鱼遍布下泉水中,入水的亡魂一旦与其独目对视,便会遗忘往事前尘。想不到这灵兽也会出现在君囿法阵中! 那男孩突然伸出一只手,小心地捏住了祝槿漂在水面上的衣袂,举动过后,复又低下头去。 祝槿道:“你……是何人?”他见男孩意态怯楚,便又放柔了声音,继续道:“是如何到这里的?”这孩子虽看似无害,但若亦是被丢进来的,如何能毫发无伤地穿过那重重关卡,避开这许许多多的鬼怪? 男孩头低得更甚,手死死攥住祝槿的袂摆,一声也不吭。 祝槿只得沉下些身子,侧偏过头去睇视那孩子垂下的脸——玉面姣姣,其上蜿蜒两道泪痕。他语气更柔,手上却用力,抬起他下颏道:“我叫阿槿,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被迫抬脸,两泓啼目泪水涔涔,他乖巧答道:“我叫阿碧,沈碧。”语罢,又潸然下泪。 祝槿笑道:“静影沉璧,好名字。” 沈碧连忙道:“不是璧玉的璧,”他否认得有些急切,对上祝槿隐含询问的温和目光,又害羞解释道:“是碧树朱花之碧。” “那,阿碧,”祝槿轻拍沈碧肩头,示意他放松,道:“你是怎么到这里的呢?” 沈碧面上露出微许惑色,他似乎努力回想了一番,才茫然道:“我不知道。我一直就在这里啊!” 祝槿心上一跳。障迷鱼犹在水下伸踢着触足游动。他重复道:“一直在这里?” 沈碧点点头,忐忑地盯着他,不解世事的模样。 祝槿观察他半晌,才又问道:“那你可曾见过鬼君?” 听到这个名字,沈碧顿时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落寞酸楚神情,他又轻轻低下头,尽量自然地回答道:“他之前,每夜都来的,后来突然就不来了,很多年……”顿了一下,他又强颜欢笑道:“也可能是我太想他了,所以以为是很多年,其实,也只是一小段日子而己。” 确实是很多年,也许十八年,也许更多。但祝槿在乎的并非这个,沈碧这种神情、这种语气,实在是让他没法不联想到一些他并不想联想的东西——传说,君囿中藏着一位绝色佳人……他努力地拖拽回思绪——只是没有想到,这位佳人,不仅是个男子,还是个……娈童。 魁城之中,娈宠之风极盛,现在看来,或许是……上行之而下效。 祝槿面色变幻不定,沈碧见他久久不语,又轻轻拉了拉他的衣摆,怯软地叫道:“阿槿?” 祝槿回过神来,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探道:“那你还记不记得,鬼君之前来的时候,会做些什么?” 沈碧的神采倏然亮了起来,就如明珠出匣,熠熠生光,他声音里充满了少年人特有的雀跃和单纯:“他会紧紧地抱住我,嘴唇贴到我的嘴……” “别说了!”祝槿断然喝止住他,见沈碧一下惴惴不安起来,他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有些尴尬,只能尽量放柔语气地补救,“你不必俱言的,我…已知晓了。” -- 第13页 沈碧道:“阿槿,你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你知道他的消息吗?”这个“他”指谁,不言自明。 祝槿见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心头不由微涩:娈有宠时,别起囿苑,夜夜专寝;娈无宠时,有不见者,一十八年。别说这孩子,就连这君囿,都一并弃置了。君心无情,但这其中之事,他这外人固然看得清楚,却如何能对痴守企盼之人合盘道出呢? 沈碧抓着他的手渐渐松了,黯然地垂下,他的神情,近乎于凄楚,却再没有流泪,而是强迫自己勾起嘴角,露出一个不应属于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的苦笑,涩声道:“阿槿,你是想离开这里吗?你可以带我走吗?我粗略知道一些出去的方法。” 祝槿心中五味俱杂,他自从落入君囿那刻起,便一直是抱着必死之念在苟延,他自认没有滔天本领,不敢想象出还的可能——但若能出去……求生的本能教他立时便想答应沈碧。可是,带走沈碧,带走一个曾经深受鬼君恩宠的娈童……不论这件事本身的危险与荒唐,就是他们真能侥幸逃出这里,魁城虽大,又要藏身于何处呢? 祝槿默然叹了口气,又仔细打量着这个被困在法阵中的孩子——他脸上那种谄媚讨宠的神情,并不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应该惯带着的。只是因为生就姣好的容貌,就要拥有这样被豢养的不幸的一生吗?如果他一辈子都被困在这里,会有多么孤苦……有时,一个人命运的改变,只源于一个契机,就像当年被弃养的自己,假若没有阿爹,自己将会怎样呢? 想到这里,祝槿应道:“好,我们试一试。我虽没什么大本事,但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我就努力尝试带你逃出这里。” 沈碧闻言,立马笑了起来,眼睛弯成了两轮月牙,完全冲散了刚刚并不相协的媚色,露出孩子样的痴态来。 毕竟是个尚未历经过风浪的少年啊!祝槿心下略松,也朝他笑起来。不论结果如何,总是要竭力试一试的。 沈碧伸出手,道:“阿槿,你拉住我,然后闭气,阖上眼睛。” 祝槿将手放入他略小的手中,依言而行。闭眼的瞬间,祝槿只觉手被一股劲力回握,随即他再次被拉入水下,周遭的水流飞快地旋转起来,将他们两人裹挟其中…… 祝槿睁开双眼,四下景象大变。深潭、水月、蜿蜒的星河、徘徊的障迷鱼皆已不见,他与沈碧所立之处,是一座山峦的绝顶。 头上,是漫天繁星,点点繁星之下,一株参天巨树枝拂叶动,仿佛在摩挲星子。而一条曲曲折折的羊肠小路自他们身前徜徉开来,迤逦下山。 到了平地上,祝槿才发觉,沈碧的身量将将才够到自己的下颌处,身体又极细极薄,有种盈盈不堪之态。 祝槿松开与他相牵的手,问道:“这便是出去的法阵吗?” 沈碧复又轻轻地拉起他的衣袂,解释道:“鬼君说过,这是一个与时间有关的法阵,名曰‘洄游’,洄者逆流,游者顺流。” 他们两个顺着小路朝山下走,祝槿见山路上遍布乱石蔓草,担心他摔倒,便又主动拉起他的手。 只听沈碧道:“鬼君布置这法阵时,将入阵之途与出阵之途设置成两个尖端相对的螺旋,入阵是河道,列置水中阴兽,出阵则是山路,排布山中鬼魅。阿槿你觉得这法阵的形状像什么?” 祝槿思忖片刻,道:“既是与时间相关,那么就应该是沙漏了。” 沈碧语气轻快地道:“正是如此,沙漏之沙从上部泻流而下时需先堆积停滞在端口,‘洄游’阵法便是从这里得来的灵感,鬼君在山与水中各置诸多阴煞,山上的阴气随势上升,空中的煞气随水下流,汇聚在阵眼的深潭处,两相参合,便能令阵眼所在维持恒常,使那里的时间永久凝固。” 时间凝滞吗?祝槿瞥了一眼沈碧瓷白的脸颊,怪不得一直是这样的形貌,他在心中暗暗惊叹:如此精巧的阵法、如此费心的布罗,竟只是为了让一个娈宠青春永驻吗?可惜就算是这般的恩眷,亦有倦怠之时,真是“等闲变却故人心”! 祝槿又道:“你呆在此处有多久了?可还有亲眷尚在人世?” 沈碧语带怅惘道:“鬼囿始建之时,我便在这里了。我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其实除了鬼君,其余的事我都不大记得的。但……” 但鬼君亦厌弃了这个将他视为全部的宠物。 祝槿默然。二人走着走着,天色渐曙,云雾渐明,抬头,却无熹微之晨光,而犹能望见山巅的星夜,想来,法阵中的时间也是以地势划分的。 突然,缭绕的云雾之中,传来一段幼童的吟谣声——“枝扶疏,叶起舞,眼无珠,瞠落土。” 随着谣声渐近,童子之声愈发清脆响亮,混杂着几声交交鸟鸣——“枝扶疏,叶起舞,揽镜觑,死作瞽。” 祝槿与沈碧停下步子,他们面前的浓云密雾里,渐渐显露出一个矮小的黑影。 他哭了;他装的(但也不完全是装的啦,醒来认出转世受的一刻,小攻是真的很百感交集p.s.他能一下认出转世的受的原因后面一点点交代 再p.s.文中童谣都基于剧情内容而写。“枝扶疏”一首讲的是受第二世的经历。 第8章 销魂者 祝槿发觉,沈碧与他交握的手指猝然攥紧,几乎是捏痛了他的指节,估摸着这孩子大约是怕了,祝槿错身挡在他身前。 -- 第14页 手上劲道骤松,沈碧从他身后探头,强作镇定道:“阿槿,怎么了?”尽管极力掩饰,他的尾音还是在不自觉发着颤。 祝槿不愿戳破,只笑道:“无事,只是一会儿一旦有了危险,你就躲到我身后来,我会竭尽所能护你。” 沈碧听罢,重重点头,终于由衷地笑了起来,眼眉弯弯,十分可爱。 他们说话间,那黑影逼近了些,依稀可见得是个垂髫幼童的背影,肩上载着一只鸟雀,蹦蹦跳跳的。 此时,这小儿又唱道:“鸟开道,童吟谣。果然庙,把魂销。树上巢,爬满燎。” 因距离变近,他念唱之词字字如掷地之珠,清明铿锵。 小童的形貌也终于一览无遗,他生得粉雕玉砌,头顶扎着一个小辫子,垂辫随着步伐一荡一荡,很是欢快。他肩头所驮的是只小翠鸟,这只翠鸟面对着二人,而那小童却是在朝这里倒行着! 祝槿心头略松,他道:“是魈。”魈者,是一种形如垂髫小儿、独步向后倒行的山精石怪,驮翠鸟,喜吟谣,性格古怪顽劣,专爱调皮捣蛋,但不具备攻击性,如是化身在凶险非常的法阵中,还常常会给被困者指引生路。 祝槿侧头对沈碧道:“不要怕,他没什么危险。” 魈童此时已背行至他们跟前,继续念道:“临穴墓,投无路。出了去,不作数。须重头,再卷土。” 他所念的这些歌谣诡异不祥,祝槿听得一知半解。 而那魈童已竟自越过他二人朝前走去,他的目光划过祝槿与沈碧的脸,一闪而过一丝狭促笑意。这转瞬即逝的嘲意,又让沈碧不快起来,他嘟囔道:“他好讨厌。” 祝槿失笑,只觉得沈碧还是孩子心性,他拍拍对方的手,以示安慰,又蔼声对那魈童道:“可否助我二人出阵?” 那魈童眼珠滴溜溜打转,犹豫片刻,终究挥手道:“去!” 泊在他肩上的翠鸟应声振翅飞起,绕着祝槿、沈碧二人回旋而啼。 在悦耳的鸟鸣声中,魈童道:“去吧,带他们出阵,”说着,又脚步不停地向后而去,嘴里则吟唱起了一首新谣,“鸟惊弓,蛇喧影,碎雪萃刃锋……”随着渐行渐远,余音兀自回荡在山谷中。 祝槿没有再听,他拉起沈碧的手,随着翠鸟的指引沿着山道徐徐而行。 待行至半山处时,屏翳视线的云霭方才渐渐稀薄,散淡的雾气中,许多直挺高大的柏桦拔地而起、夹道而生。他们渐渐走入一座密林之中。 翠鸟突然止飞,啼叫了几声。随即,盘亘的道路与翠鸟一同消失。茂林之中,凭空横陈出一座白色的庙宇,静静地矗立在他们面前。 祝槿拉着沈碧,一边朝白庙走,一边解释道:“这应该是阵中的关卡,想来须得破关,才可继续下行。” 沈碧嗯了一声,他们交握的指间浸出了些薄汗,沈碧五指开合,调换姿势,更紧地握住了祝槿的手。 两人步入庙中,此庙简陋破败至极,显见荒废已久,堂上野草已有半人之高。堂中供着一尊石雕神像,这座神像人身猴头,盘坐在龛中,身上披着一件猩红色的斗篷。整座庙宇都被一层凄淡的灰色笼罩,唯有这件斗篷,颜色鲜明,不染尘埃。 祝槿对着那尊神像沉吟片刻,对沈碧道:“是果然庙。” 沈碧原本正心不在焉地玩着祝槿的衣角,闻言,抬头“啊”了一声,然后似懂非懂道:“这只猴子叫果然吗?” 祝槿失笑,道:“果然本是一种上古灵兽,因形似猕猴,呼声似‵果然′,故而得名。此兽有灵,屡有义举,与人亲厚,古时曾被尊为一方山神,此庙便应是在那时建造的。只是,人心莫测,不知什么时候起,民间忽然兴起一阵诳传,说果然摄取山灵,食其脑髓亦可延年益寿,更有甚者,可长生不死。一时之间,对永生的妄念战胜了对灵善的尊崇,捕食果然蔚然成风,而此兽因素与人善、不设提防,几乎被捕杀绝种。” 沈碧道:“恩将仇报,这种人真该遭受惩罚。” 祝槿凝声道:“他们确实遭受了惩罚。吃过果然脑的人,七十日之内全都发病横死,而在死前,状若痴呆,如被销魂。有的家户,甚至因为共享一脑,而遭灭门。人们这才感到恐惧,认为这是果然兽的报复,重新到庙中烧香悔过,唯恐山神迁怒自己。然而,这些前往果然庙祈求山神宽恕的无辜之人却横遭意外,竟纷纷不知所踪。一来二去,人们便猜测他们是在下山途中遭遇了果然的毒手。一些失去了家人的悲忿义士集结成队,在一个大雨之夜出发入山,想要趁着果然兽在洞穴避雨时,寻觅失踪亲人的尸体,若证实此案果真是果然所为,便要将其一举歼灭,为民除害,报仇雪恨。” 沈碧问道:“然后呢?” 祝槿道:“这场雨夜围剿可以说是大获全胜,只不过,胜出的是果然。人们没有等到义士归来,上山寻找,才发现了整队人连同失踪者的尸体,死相可怖,惨绝人寰。从尸体上的伤口可以判断出,凶手正是性情大变的果然。自此以后,这种灵兽便被视作凶戾残忍的邪怪,后来也渐渐绝迹了。” 沈碧由衷赞道:“阿槿,你懂得真多,可真厉害!” 祝槿摇头道:“复来楼网罗天下奇珍异宝,自然也少不了古书珍卷,我有幸翻阅了许多,懂得的也就比常人多些。” -- 第15页 语罢,他才意识到沈碧入囿时,魁城并无复来楼。刚想再解释,却听沈碧又称誉道:“那也是阿槿博闻强识。” 祝槿失笑,不再赘言,只是道:“庙外林密,若是果然成群来袭,在其中辗转腾挪甚为方便,我们先在庙中静观其变一会儿。” 沈碧乖巧点头,他二人四下环顾,见只有庙口一处栏槛还算干净,便拍土坐下。 然而,刚坐片时,就听远天一声新雷迢迢传来,紧接着,一朵覆顶的黑云便疾迅而至,白雨刹落,如有席天卷地之势,漫山遍野的暴雨之声几乎将小庙托举起来。 两人闪进庙中避雨,这雨来得太快、太猛,祝槿心中戒备,对沈碧道:“小心。” 他刚刚语罢,门槛处,就传来几声啾啾兽唤。二人立时朝着音源处看去,却俱是一愣。门槛外,立着一只果然幼崽,它身上经湿,伸着两只幼爪搭着门槛,苍黑的兽头怯怯趴在手上,凝望着二人。沈碧率先回神,直朝它走去,祝槿跟在他身后。这只幼崽约莫只有岁余大,并不会有什么攻击性。 沈碧走到它身前蹲下,朝它伸出一手。那幼崽弱弱叫了两声,才试探性地觑着沈碧,将一只黝黑的爪子递进他摊开的手掌中,它的五指细弱,指甲尤短,才一探去便被沈碧包裹住。 沈碧抱起它,道:“他该是来避雨的。”幼崽被淋湿的毛弄脏了沈碧的前襟,他浑不在意,只低头顾弄着小果然。 那只幼兽渐渐不再害怕,一双干净灵动的猴眸好奇地觑着二人。 祝槿看了他们一会儿,又径自朝庙中神像走去。庙外的雨声渐小,恐怕过不了多久,兽群就会来袭,到时候他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要如何应对呢? 他的目光落在那顶斗篷上,此物应是山民为山神所贡,久在山神庙中,汲取山间灵气,被奉成了一件法宝,故而才会经年累月色泽如新。他摘下斗篷,轻轻一扬,果然,不须凭持,它便舒展在空,如同一件飞盖。 灵光一现,祝槿忙道:“阿碧,你站到这下面来!”沈碧乖顺地应了,继而抱着小果然站到了飞篷下。那小东西此时意态恹恹地趴在沈碧胸口处,微垂着头,像是倦困至极。 祝槿掏出骨埙,缓缓奏起《卷舒》。这是一首向行云借法之曲,曲调柔和随意,似是一个人无心的哼唱。 随着乐声穷止,那猩红斗蓬渐渐化成白色,一朵卷云扩散在沈碧周身,让他的身形如凌云中。 祝槿默道:“自谓浮云能蔽眼,望处空空现不成。” 那片飞云霎时犹如御风腾起,沈碧的身影随之荡然无踪。 祝槿松了口气,他对着虚空道:“我施了一记障眼法,若稍后打斗起来,你万万要呆在庙中,不要出来看,更不要发出声响。” 空中,传来沈碧细声细气的应答,混合着庙外淅沥的雨声。祝槿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外间的骤雨已变得稀微,雨丝横斜着飘摇在薄冥的天际,远方时而传来滚滚闷雷。 祝槿举步朝庙外走去,在沾衣欲湿的烟雨里步入柏桦林中。 山路消失之后,果然庙便被重林四面八方围裹起来。祝槿穿行在林中,很快便回望不见来处。他脚下踏着软土落叶,不时发出窸窣异响,咔哒——祝槿无意踩断了一截树枝,这诡异的安静使他心头一跳,顿住动作,然后,下意识缓缓抬头向上眺去。 微雨仍在飞斜,细若游丝。参天的柏桦直耸入云,虬枝伸展,错落纷乱地将天空割成横七竖八的块儿。 而在那虬枝与天空之间,排排集坐着许多黑色的兽影,密密麻麻,大约足有百众。他们沉默地静坐,近乎肃穆与庄严。 祝槿抬头的同时,半空中,一只果然即刻两爪离枝站起,猴爪朝天,举起了一只柱杖——果然王! 祝槿举埙起奏《息吹》。 乐声甫起,他身前就卷起一道旋风,抟尘埃与败叶飞起。 顿时,林中一片飞沙走叶。叶片猛烈地摇曳,继而被挟入旋风中飞走起来,重重叶影翻卷着闪逝。 然而,比那些因风飘忽的树叶动得更早、更快的,是枝干间攀援待命的果然群兽。在果然王举起手中柱杖的一刻,群兽便应召,开始在树间跳跃移动,无数疾迅动作着的果然也围成了一个旋风一样的圈儿,渐渐逼近祝槿。 他们翻转、跳起、腾空、荡开、隐匿,转眼,最近几只已到了祝槿身侧,但尘灰蔽眼,旋风狂转,生生将他们阻在了几步之外的梢间。 祝槿隐约见尘沙卷过之处,有黑影摇晃不已,心知情急,只能变调复奏《息吹》。 狂风肆虐,将他的衣摆吹得鼓鼓作响,亦将毗近的一树吹得压垮如伏,竟要一弯至地。 忽地,那伏倒之树间,一只黑影蓦然蹿起,利爪如针,向他手上袭来。祝槿连忙闪身躲避,却见那只果然又回荡过来,再次袭向他,尖长的指甲猝然在他手臂上划下五道长且深的伤口。 剧痛之下,骨埙脱手,被那兽爪截去一抛,朝半空飞去。 乐止之后,风暴也渐渐平息。祝槿看清了刚刚来袭的敌人——竟是三只果然手足相扯着倒挂在树上。此时,胜利者正将战利品轮流检阅,一只果然将骨埙接到手中把玩片刻,很快便失了兴趣,抬爪将其掷向另一个同伴。 祝槿抬眼与那些凶性毕现、对他瞪着眈眈猴目的果然兽相视,他们的身形缓缓在林梢间挪动着,连缀成一弯一弯的旋在他头上转动…… -- 第16页 祝槿不由心间大颤,他摸了一把手臂上仍在流血的伤口,摊开沾满鲜血的手掌,一掌拍拊在最近的一棵桦树上,默道:“八方风动,万物相吹。” 紧接着,他猝然在林中狂奔起来,啪、啪、啪……他拊掌拍上临近的树干,留下一个个血红的掌印。 原本伺机而攻的群兽呆滞地看着这个穷途而疯的人,继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猿鸣,如同嘲笑,如同讥讽。 眼见祝槿奔跑的路径渐渐围成一个圈,果然王猛然起立,躁动的群兽见它的动作,停止了弹冠相庆。它们看到自己的王兀地甩开柱杖,长啸着跃向地面—— 恰在这时,一阵扶摇风从地底迸裂而出,山摇树动,狂风撼天。所有的果然兽几乎都被这阵骤风刮得飞将离树。 祝槿与果然王对立在暴风之眼,一人一兽皆是目眦欲裂。 突然,他二个一齐朝身侧看去——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勉力拉扯着一件被风吹得飘摇欲去的猩红斗篷,艰难地向这里走来。 第9章 木有枝 沈碧披系着那顶失去效用的红斗篷,弓着脊背,在疾风中蹒跚而行。 祝槿心头大骇,喝止之词刚要脱口而出,沈碧被就抟扬的旋风掀得一翻,几乎要腾空时,他连忙反手抱住了身侧树干,虽然暂时稳住了身形,却也堪堪露出了怀中的小果然兽。 果然王当即怒啸一声,腾体朝沈碧所在掠去。但狂风亦阻碍了他的行动,一出暴风眼,他便不得不放慢速度、抓附磐石,以免被风裹挟着飞起。 祝槿在慌乱中稳住心神,用力按压手臂的伤处,汩汩涌出的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袖,他忍着剧痛将两臂都沾满了鲜血,侧躺倒地,觑着沈碧所在的方向滚去。 他身体所过之处,被涂画出一道浓艳的血痕。但奇迹般的,风并未影响到祝槿,他顺利地抱起沈碧,将其纳入臂弯,两人一齐滚离了风阵。 数十丈的天旋地转令祝槿在停下来时,好一会儿的头晕目眩。半晌,他才缓过神来,强撑坐起,查看沈碧的情况。 沈碧一双明眸,一对上祝槿便映满喜色,但下一刻,瞥见祝槿被血污浸染的双袖,不由得“啊”地轻呼了声,蓦地又泪眼如泓起来。 祝槿却无暇安慰他,他见沈碧无事,立即转身观察风阵的情况。 回眸便见一道灼目的白光闪过,霎时间将扶摇阵豁开一道大口。祝槿心道不妙,朝法阵奔去。 而就在他即将赶至破口之际,一道矫健迅捷的黑影沿反方向掠过他身侧。 祝槿急刹脚步,慌忙转头。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果然王已奔至沈碧近前!它高举着一只夺命利爪,向呆立的沈碧攻去。 这短短的一瞬在祝槿眼中被无限地放慢、拉长。 他看见沈碧圆瞪的杏目、因突变不及反应而僵硬的身体,看见从他怀中探出头来、懵懂地看着这一切的小果然,也看见果然王那高高举起、五指曲拢的猴爪 ——猴爪以一种极快,但也极慢的速度袭向沈碧的面颊——却堪堪停在了距他不到一寸处,然后,缓缓垂落。 祝槿胸膛急剧起伏着,头脑中一片空白。 那果然王低哮了一声,这是一个非常苍老的声音,与其说是在咆哮,不如说是在嘶哑地叫唤。 沈碧略略踟蹰一下,将手中的小兽递与他。 果然王接过了小兽,却没有看向那只小果然,而是仍旧紧盯着沈碧的脸。 祝槿终于赶回他们之间。他将沈碧一把拽到自己身后,心有余悸地审视着这只年迈的果然王。 他这时才发现,这只果然是只断尾兽,此刻,它一双兽目中暗流汹涌,饱经沧桑的猴脸上显示出近乎哀祈的神色。 祝槿怔愣了一下——这只凶猛狠戾的果然王似乎突然收敛了全部恶意,正哀哀地祈求着自己。 他迟疑地让开身,果然王见状,竟对他一揖到地,然后直视着沈碧,平伸出它的右爪。 那是一只黝黑、衰老、骨节外扩、指甲尖利的成年猴爪,此时,稍稍蜷曲着,探向沈碧。 祝槿注意到,它的拇指指根上套着一枚白玉环。 果然王看向沈碧的眼中,缓缓地渗出浊泪,它呜咽了声,在沈碧惊疑不定的注视中,蓦地高举起右爪,仰天长啸—— 那是一声破石惊天的啸吼,飞沙、走石、桦树、斜雨似乎都在这一时间扭曲变形起来,祝槿最后一瞬看见的,是果然王蕴泪的浊目、高举的右爪上抬起的拇指和拇指上那只霍然闪出灼灼白光的玉环。 紧接着,他便沉入到一片柔软绵长的黑暗中,意识浑噩。 他似乎在茫茫然地漂浮着,而当他重新感知到自己的四肢百骸时,他已站在一座黑暗的石庙内。 石庙外,雨泻、风鼓、雷鸣、电闪。霈然的大雨声中,一道电光乍现于庙堂,顷刻之间将面前的一切照亮。 电光闪过的一刻,他清晰地看见了近在咫尺的沈碧与他怀中一只断尾的果然小兽。 以及,对面的神像。那尊神像,人面、鸟翼、蛇身,嘴角挂着嘲揄的笑意,正凝视向他们。 祝槿猛地从梦境中清醒过来,他艰难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双手环拢着自己伤臂的沈碧,他垂着眼帘,神色凝重。 祝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自己的伤处已被包扎完毕,布条应是沈碧从自己衣裳上撕下来的,粗细长短不一,打的结虽然略显笨拙,但却一丝不苟。 -- 第17页 祝槿发觉,自己手心里似乎还硌有异物,他微微动了动手指,沈碧惊醒般抬头,看见祝槿醒来,喜上眉梢道:“阿槿,你怎么样?” “没事。”祝槿不动声色地将还在发疼的手臂从他怀里抽出,摊开手掌,手心中的异物,赫然就是果然王指间的那枚白玉环,犹自蕴着灵光。 祝槿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沉吟片刻,递与沈碧道:“你戴着它。” 沈碧却没有接,也没有应答,只是欲说还休地注视着祝槿的胳膊。 祝槿见状,解释道:“我刚刚动用了质身典魂术,受了点伤,并无大碍。” 质身典魂术是一种以血为誓、以身为质、以魂为献的借力法术,施此术法者须引血为咒,发愿向造化自然借法。若一击得手,则魂归原身,若不幸身殒,魂魄便会被献祭给天地。此术便如赌博,但运用得当时,可解燃眉之急,祝槿料定沈碧不懂其中细末,便含糊其词地搪塞安慰他。 沈碧果然不懂,闻言只是蹙眉自责道:“都怪我连累了阿槿。” 障眼法的使用时间有限,想他也是失去遮蔽后心慌意乱,祝槿未再出言责怪,只是道:“怎么会?若不是你善待那只小兽,恐怕果然王也没那么容易放过我们。” 话虽是这样说,但心知此事绝非如此简单,于是,祝槿乘机问道:“你与那果然王可是有旧?” 沈碧愣了下,思索了会儿,方笑着直视祝槿道:“或许是前世或者前前世有旧吧!”他笑起来的时候,粉白的靥颊随之嘟起,言笑宴宴间,更像个不谙悲欢离苦的小孩子了。 祝槿摇头失笑道:“瞎说,一旦轮回转世,谁还记得前尘往事?”他语气随和,屈指轻轻在沈碧额头上叩了下,似乎并不想深究。 接着,他又顺手将白玉环放入沈碧的掌心,叮嘱道:“收好。”既而起身,打量四遭。 果然庙与兽群已尽数不见,而那条蜿蜒盘亘的山道复又出现在眼前。那只伶俐的翠鸟在他们头上旋飞已久,见祝槿终于起身,复又喈喈啼鸣起来,徊翔着引他们向前走。 沈碧将白玉环套在了右手的食指上,祝槿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对方跟上,自己则走在前面。其实,他现在的状况远没有表现出的那样游刃有余。 质身典魂术是非千钧一发不可为之术,对魂体的创荡,凡胎肉骨罕能承受,行此术者,就算当时逃脱危难,也要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自食成倍反噬恶果。 两人迤逦行在山道上,沈碧安静乖巧地缀在祝槿身后,一路无话。 祝槿暗自调息,渐渐纾解了些眩晕与不适,这才得暇转向沈碧,刚欲开口,就见对方微微瞠大双目,“啊”地一声向前一步,用力握住了祝槿未受伤的那条手臂。 随即,一路相伴的鸟鸣声再度消失。祝槿猝然回顾,就见山道戛然止于两株依倚相生的古树处。 相隔百步,祝槿便感到了那蓁蓁叶荫的清凉。那两株古树,同根相生,枝干相错,长千余丈,大千余围,宛如两位搭着手臂拦路在前的山神木叟,来者不善地截住了整个山道。 细弱的风吹起婆娑的绿叶,那宛如凝固住的浓碧如湖水般,漾起淡淡的涟漪。而在这微荡开的裂缝间隙,依稀浮动着些团状的絮影,风过之后,絮影又隐没在层层叠叠的碧色中。 祝槿嘱咐沈碧呆在原地,自己则踱向那两株合抱的古树。距离渐近,祝槿愈发惊诧于这树的神奇——这二株孪生大树,下各生九根盘错向下的根木,上则各生九枝弯曲向上的枝干,大枝干上又丛生千万小枝条,枝密叶茂,树影如盖。 祝槿的视线缘木而升,两株树几乎有数百仞之高,让他想起古书上记载的天梯神树,沟通天人,登之可上离垢九天。 忽地,他的目光停顿在一处主干与分枝的相连所在,在那里,他终于看清了那些所谓的絮影——无数细枝横七竖八地交叉在一起,拼出了一团庞大的巢穴,被托载在粗硕干间。 祝槿的视线搜寻着,一座、二座、三座……足足有六座巢! 那些巢太大了,祝槿喉头发紧,迟疑着后退了几步,手中捏出一个风诀,掌心随即升起一旋回风,刮得地面几片落叶簌簌作响。 这响声仿佛惊动了什么,窸窣的响动从树上传来,遥遥地呼应着树下。祝槿的目光定住了,凝在一座巢上。有东西慢慢从中探出头来,乌黑的羽,灵巧的眼,鲜红的喙。这是一只比人还大的乌鸟!祝槿的呼吸突然放轻了——那只鸟的鸟头边,又冒出一个头来。那是一颗人头,被烤得焦黑的人头。 那人头也看到了祝槿,紧接着,从巢中站了起来,睥睨地对着他——一具焦尸!这具焦尸身形矮小,全身上下无一处未被烧干,故而辨不出年龄性别。 焦尸身旁的大鸟突然叫了一声,叫声仿佛淬了寒意,让祝槿周身发冷。 紧接着,那些巢中接二连三地冒出了更多的鸟头与焦头! 六具燎尸! 祝槿又向后退了十余步,另一只手亦掐起一道风诀,两卷回风在他手中旋舞,吹扬起他散落的发丝。 而那具站起的燎尸突然伏倒在鸟背上,轻轻抚动起鸟翼上的翎羽,乌鸟随即发出一声锐利的唳叫,振翅怒飞而起,凌至半空,又直直冲着祝槿俯冲下来。 向下俯冲的一瞬,燎尸身上突然燃起烈焰,将尸与鸟都烧得通体发红,形容如炭。 -- 第18页 祝槿瞅准时机,将手中两股风齐齐击向骑鸟燎尸,两股风在空中合而为一,形成一记劲气,呼啸着卷向乌鸟。 那鸟见逆风来袭,下意识刹住攻势。 祝槿慌忙避开几步,乘着这喘息之机再次捏诀。 而那股劲风刮过之后,燎尸身上的火苗竟又蹿高了几丈,他张口吐出一道火焰,再度驾鸟袭来。 祝槿身形急动,避开咆哮而来的烈火,扫腿踢起几片落叶,将手中之诀啪地一声打入腾空而起的叶片中。 叶片迅速液化成沁碧的水珠,祝槿一掌击去,那青翠欲滴的绿雨便雹子一样打向燎尸。 然而,绿色的水珠还未靠近燎尸,便尽数蒸腾了,燎尸身上的火焰再次蹿高,雄雄燃烧的烈火将尸与鸟都炙成橙黄。 烈焰中,燎尸两臂张开,手心飞起火苗,朝祝槿攻来。 祝槿却连运诀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看着火苗吐着红信向他嘶咬而来。 一双手臂突然搂住了他的脖颈,紧接着,一具温软的躯体覆到他身前,带他滚落倒地,将将错开了这一击。 摔地的钝痛让祝槿回神,匍匐在他身上的人,正是沈碧。 那燎尸见一击不中,又抬手将另一束火苗打向他们。 祝槿被沈碧压在身下,连翻转的力气都没有,只得惊声提醒道:“你身后——” 沈碧慢半拍地回头,火苗的外焰几乎就要烧灼到他,而他竟抬起了那双一直护在祝槿脑后的手,试图格挡—— 祝槿的心直直往下堕,他阖上了双眼。 意想中的剧痛却未出现,一道白光蓦地隔开了烈焰与他二人。 第10章 披薜荔 白光从沈碧所佩的玉环中流泻而出,温润而皎洁,如月出静水,淌溢在空,浇灭了燎尸击出的火练,细绢一样盖覆到沈碧与祝槿身上,足足延续了片时,才渐渐消褪。 方才还攻势十足的燎尸踯蹰在半空,甚至隐有退避之意。树间另五具观战的燎尸也被这道白光惊动,竟齐齐站立起来。其中一具,犹为高挺,他死死盯着沈碧手上的玉环,身体伏在乌鸟上,蓄势待发—— 祝槿猛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见那群燎尸觊觎地锁定沈碧,心知不妙,一把抓起沈碧的手,摘下玉环。 那具高挺的燎尸遽然驾鸟冲天,升至半空时,他蓦地站起,直立在鸟背上,周身燎燎火势几乎将空气都烧得沸腾。最初发动攻击的燎尸见状,主动避让到几丈之外。 眼见劲敌来袭,祝槿心下一横,将那白玉环高高一抛,强攒起掌力向玉环拍去。这全力一掌正打在环上,使其借力腾空,与下降的燎尸针锋相对而去。 驾鸟的燎尸见此,停在了半空,戒备地盯着飞来的白玉环。就见它亦是一滞,紧接着,竟啪嗒一声,直坠落地。 这样的变故令双方都始料未及,祝槿、沈碧与诸多燎尸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注在白玉环上,就见它静静卧在地上,半晌过去,仍毫无异样。 那燎尸看出了他们的虚张声势,怒啸一声,张开双臂,一臂向上、一臂向下同时挥舞,在虚空中画出了一个圆环。 随着他的动作,以祝槿与沈碧二人为圆心,四周猝然燃起了一圈火焰,直有丈高,像是圆张的血盆大口,紧接着,霍地向内缩,无数火蛇扭曲着焰身,同时向他们袭来。只在转瞬之间,便近到咫尺。 漫天的火光几乎将天地染成赤红,而在火光的映照下,那玉环渐渐绽放起白光,一圈灵光自白玉环上升起…… 这玉环中果然蕴有灵识! 那圈灵光随上升而扩大,至祝槿、沈碧二人头顶时,渐渐变成金色,既而旋转起来,且愈转愈快,在光圈极速的转动中,四只金鸟次第飞出,渐飞成一个首尾相连的环形,最终与头上的光圈共同组成了种图腾。 祝槿喃喃道:“金乌负日。这是……” 金乌负日之象始现,那六具燎尸无一不从各处跳落,跪伏在地,瑟瑟发抖,他们身上不断有焦黑之物掉落着,像是枯叶蝶在振落鳞粉。 细微的破碎声响起,沈碧循声看去,就见那玉环已碎成无数玉末,那些玉末倏忽又化成了一缕白烟,袅袅地升起。 沈碧慌忙去握,烟却即散,除去满手灰泥,他什么也没有握住。 金乌犹在头负光圈徊翔,祝槿终于断断续续将话说完:“这是……东君的……遗物。”话音刚落,他便觉一阵乏力,意识涣散了去…… 等到他悠悠转醒的时候,古木与燎尸皆已不见,四周静悄悄的,间或能听到一二声鸟鸣。 祝槿被沈碧半搂在怀,一睁开眼,便对上对方那张脏污的芙蓉面。引路的翠鸟停在沈碧的肩膀上,正一蹦一跳着,很欢快似的,越发衬得他形容狠狈。 祝槿叹了口气,他虽与这孩子只是萍水相逢,但一路共患难至此,多少也生出了些牵绊。他心软了软,翻出自己还勉强算得上干净的里袂,给沈碧擦了擦脸。 沈碧勉强笑了一下,忧虑地询问祝槿:“怎么样?还难受吗?” 祝槿收回手,避重就轻道:“累了而已,调息片时,我们再行路吧。”他瞥及道路两旁果实累累的林木,道:“阿碧,我想吃点果子充饥,你能摘些回来吗?” 沈碧闻言,马上站起身,应了一声,转而就像只灰扑扑的大蛾子,扇着翅膀跑走了。 -- 第19页 祝槿看着他那件因为在地上滚爬摸打而风尘仆仆的素衣,又想起初见到这孩子时那春花照水般的一瞥,不禁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而对盘旋在他头上的翠鸟嘱托道:“跟着他,别走远了。” 那小鸟在半空中歪了歪头,啼叫几声,向着沈碧离开的方向飞去。 祝槿这才调息起来。不多时,沈碧又急哄哄地跑了回来,他怀里抱着杂七杂八的山果,跑到祝槿身前时,脚下一滑,连人带果,摔倒在地。 祝槿被这动静惊扰,睁开了眼,就见沈碧趴在地上,正手忙脚乱地拢着散落的山果,刚刚被他擦干净点儿的脸更脏了,还似乎带了些淤青,青一块儿灰一片的,好不精彩。 祝槿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他顺手截住几只滚到他脚边的野果,放回沈碧怀中,声音不自觉放软,道:“辛苦了,你也吃些吧,吃完我们好赶路。” 沈碧抬袖拭了拭额上沁出的汗水,灰垢中立竿见影地现出几道乱走的白,他又十分不讲究地随手擦了擦果子,从中挑出几个品相上乘的递给祝槿,欢欢喜喜道:“阿槿,给。” 祝槿纠结地盯着那只递给他果子的手——五指葱白,指甲缝里却衔着泥线。他挣扎半晌,终于还是顶着沈碧天真无邪的注视,接过了野果,艰难地咬下一口。 一旦咬下第一口,后面也就容易起来。两人分食了山果,又休整了一会儿,便跟着翠鸟再次行进在山路上。 茂密的树林逐渐稀疏起来。走着走着,沈碧便又想去拉祝槿的手,却被祝槿不着痕迹地躲了过去。 相处渐久,祝槿渐渐发觉这孩子似乎过于喜欢一些挨挨蹭蹭的肌肤相亲,不像是小孩子的怯懦,倒像是娈宠的黏人。祝槿觉得他虽被迫误入了歧路,但到底还年幼可教,若是往后能过上正常日子,或许还能慢慢被扳正回来。 想到这儿,祝槿轻推沈碧肩膀,鼓励他走在自己稍前:“不必害怕,我在你身后。” 二人又行了一道弯,峰回路转之际,眼前景象再变,祝槿与沈碧俱是一怔。 山路通向了一座坟冢,没入大开的冢门中。坟前无碑,空空荡荡,而二侧则是寸草无生的荒土。 那翠鸟蓦地长啼几声,接着便如电光般一闪,扎进了黑暗的冢门里。而山路周遭也开始变形,忽地,身后的道路消失,坟冢四面都变成了不毛的荒原,一望而无际。 茫茫四野之中,只听得到狂风肆虐,就如千万人在齐声呜咽、嚎啕。 祝槿拾起一块小石子,朝着道旁的荒原掷去,那石子落地,又弹跳了几下,方才定住。而转瞬之间,石子落处,尽数暴起了气柱,几道气柱直射上空,霎时间,刚刚落定的石子便化作了粉末! 祝槿叹了口气,对沈碧道:“这是‘穷尘怨’,土下因埋葬过太多怨魂,故而积蓄了流动的煞气,但凡落物,就会激起土下煞气,看来,我们只能下冢了。” 台阶极长。祝槿与沈碧一前一后地下行,愈往下走,头顶的冢门越小,天光的投射愈黯,通道中愈伸手不见五指。 祝槿扶着石壁的手突然一顿,他反复地摸索着那一块墙壁,最终用力地一抠。 身后的沈碧疑惑道:“阿槿,怎么停下了?” 祝槿掂了掂那块被他抠出的石头,道:“没事,找到了一块委骨石。” 他复又手扶石壁拾阶而下,解释着:“有穷尘怨之地,必有委骨石,相传这石头是那些怨死者的人骨所化,其光能照彻幽昧之地。”他将手中的石头递给沈碧,沈碧拿着打量,果然发现石中隐隐透出微弱的蓝光。 他恍然,既而道:“阿槿,你脚下好像也有一块儿。” 祝槿闻言低头,果见自己脚下的石阶上亦嵌有一块委骨石。他俯身抠出石块,二石相敲,顿时大亮,如两颗明珠绽于暗夜。 他们借着荧荧蓝光朝冢下望去,通道深不见底,曲阶通幽,而再往上看,冢门已远不可见。 又走了足足千阶,终于下到了一方平地,沈碧忽惊道:“阿槿,我们来时的石阶全都消失了!” 祝槿回头,果见那盘旋的石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幽暗的墓顶,似乎爬满有藤状的绿植,蔓蔓蕤蕤,无风自荡。 祝槿暗觉不妙,反手抓向沈碧,被他握入手中的,却是一截枯槁的手腕,成年男子的粗细。 祝槿倏地松手、回头,正与一具老者的尸身面面相觑,这具尸体口唇、面部俱呈骇人的青紫颜色,瞳孔涣散,正伸着一双手臂前探。 荧光照亮了他褴褛的衣衫,上面有大把大把的黄土正在籁籁下落——这尸仿佛是刚从黄沙的掩埋里爬出来一样。 而他的身后,列队有无数同样形容、打扮的尸身。 祝槿不自觉向一边退开了半步,却又撞上了一双伸来的手,这双手的主人正值壮年,身量较祝槿甚至更高些,与那老者一样,手臂努力地前伸,却始终不得动弹,仿佛在被什么东西牵制着。 蓦地,竟又有一双手抱住了祝槿的小腿,祝槿身体蓦地一僵,却听沈碧颤抖的声音自他脚边响起:“阿槿——” 祝槿霎时恢复了知觉,他有些无奈地揪着沈碧的后领,想把他从自己腿上提起来,却怎么也无法拽动对方。 沈碧死死地扒住他的腿,带着哭腔叫道:“四面,四面都有——” -- 第20页 不错,他们恰处在一个由墓室围成的十字岔口上,四面墓道里皆有僵尸,但这些僵尸不知怎的,却如牵丝傀儡一般,无法自主行动。 等等,牵丝——祝槿将委骨石举到一只尸腕下,细细地打量,就见在那手腕的经脉处,竟真的长出了一根牵丝。 祝槿的目光随着那根丝向上,朝墓顶看去——叶蔓还在摇摆,就如同在流动,而那些流动的绿色藤叶中,正吊着一具女尸! 她的胴体被无数的葛茎萝叶捆缚,绑吊在顶壁上。而那些“牵丝”,从密密麻麻的植株缝隙中泄出——是那女人如瀑的垂发!每一根长发最后都钻进了底下的僵尸的血管中,辖制着他们的动作。 祝槿望着那具吊顶女尸,只觉喉头发紧——她的身上,连同她的七窍,被插满了匕首,那些匕首,深深嵌进她的每一寸肌体,包括她的眼、耳、鼻、口,足有近千把。 沈碧也看到了女尸,他惊呼一声,贴着祝槿腿的身体颤得更加厉害,半晌,忽然讷讷问:“那个,她为什么别的地方都没有流血?” 祝槿一愣,这才发觉钉在女体上的千把匕首中,只有插入她腹部的那一把上,沾有凝固的血渍。 只有这一把构成致命伤,那其它的匕首是钉在了——她的魂体上! 祝槿心念急转,那些嵌在女鬼魂体中的匕首,除去惩罚意味,应与蔓络一样,是用于束缚,但女鬼却反戈一击牵制住了底下作祟的尸体,一定是有神识的。 他猛地提起沈碧,急急道:“你现在就踩着我肩膀,把那把沾了血的匕首拔出来!” 沈碧迟疑道:“啊?” 祝槿不容分说,一把抱起他,道:“踩着我肩膀,去够她腹部那柄匕首。” 沈碧只好颤颤巍巍地照做,握住匕柄的一瞬,他就像是要哭了。 祝槿道:“拔-出来!” 沈碧咬咬牙,手上用力,蓦地将那匕首拔出—— 离开鬼体的一瞬,那匕首凭空化虚。沈碧只觉脚下一空,便同祝槿一同掉落下去。 他又哭了;他还是装的。 东君图腾原型是金沙遗址出土的太阳神鸟金箔。 第11章 插翅逃 沈碧重重砸落到祝槿身上,祝槿疼得闷哼了一声。 沈碧连忙滚到一边,又四肢并用地爬回来,紧张地问:“阿槿,很痛吗?你还好吗?” 祝槿不答,他躺在松软的草皮上,凝望着晚天,好一会儿,才有些抑制不住地哽咽道:“阿碧,我们居然真地出来了。” 君囿周遭的千仞高墙上,是漫天赤粉色的烟霞。魁城的夕阳已经沉潜,唯有霞如芳菲花酿,隔着高不可逾的囿墙,送来渺远的尘世景象。 沈碧也有些怔忡,四下看去,只见荒草萋萋。偌大的君囿一眼望去,尽是飘摇的衰草,肆意地成长成丛林,像一把永远不会熄灭的火。 沈碧喃喃着:“我们居然这样就出了法阵……” 祝槿支起身子,道:“只是出了法阵,却还不知要如何跨越囿墙。”——墙高千仞,他们又不能走壁飞檐,如何出得去呢? 沈碧却全未受到这话的打击,从地上一跃而起,一边拉起祝槿,一边兴奋地问着他:“阿槿,你怎么知道拔下那把匕首我们就能出来?” 祝槿摇头,苦笑道:“只是试试罢了,其实也有很大可能,拨出匕首之后,不仅我们脚下的山门不会打开,四周那些尸体还会在一瞬间失控,朝我们发动攻击。” 祝槿说着,随手捡起截枯枝,拄到地面上,抬头仰望向墙头——君囿向来无人看守,若是他们真能尽快想办法出去,借着夜色的掩护,正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城中。 仅这么一会儿,晚霞便被暮色取代,傍晚,已经踩着黄昏的脚尖降临。 沈碧忽然夸张地叫了声,指着祝槿手里那截枯枝道:“阿槿,这是什么呀?!” 祝槿低头看时,心头也是一跳:只见那截枯枝的梢端,竟冒出一芽绿苗,正以肉眼可察的速度生长,几乎是瞬间,茎叶就伸长了几寸,蜿蜒着向前舒展。又是几眨眼的功夫,便爬至十丈开外,最终将触角垂落。 ——枯木生嫩芽,而一夕行十丈,这闻所未闻。 不对,不是闻所未闻,祝槿忽地福至心头,惊道:“一枝春?!” 木生一枝春,这种千载鲜一见的异典竟真切地发生在了自己眼前。 古书有载,昔年昆仑山下有一药人,一日上山采药时,沿途偶拾一枯枝,枯枝忽冒嫩芽,疯长数里山路,药人心生好奇,沿路寻去,但见那芽径自爬上棵梧桐树,而树间栖落着真身凤凰,正在啄饮芽间坠露,见到他,喈鸣几声,啄其额心,使药人灵窍大开,羽化登仙,从此成了昆仑悬圃的“蒔花侍人”。 ——后人便将这天降机缘的异典命名为“一枝春”。 机缘… 祝槿心中一动,扔下枯枝,三步并作二步跑到那绿株所指处,定定看了片时,忽然拨开四遭的荒草,徒手挖掘起来。 沈碧也跟了过来,见状,好奇道:“阿槿,你在干什么?” 祝槿道:“你捡些树杈或石头,与我一同挖。” 沈碧便听话地不再多问。二人挖至土下三寸时,挖出的土忽变得焦黑,而这焦土竟像挖不到底一般,越来越多。 沈碧道:“这里好像烧过一场大火。” -- 第21页 祝槿道:“是,君囿是在昭彰古祭场的余烬上修建的,百年之前,昭彰末代君主曾一把大火烧光了这里的祀场祭台。” 祝子梧灭巫觋、焚祭场,以一己之力将数百年来神权至上的昭彰革新为彻底的世俗王国。 然而,这些显赫古人,多少翻覆故事,如今也俱作一抷焦土。放火焚烧的,与被焚烧的,和这挖不完的劫后烬灰,其实也未有什么分别——终将被新的浮尘所掩盖,同泯于一片土色,再育出离离碧草。 祝槿的心砰砰乱跳着:一枝春的出现是否是巧合?焦土之下是否真地埋有什么机缘?是否有可能帮助他们二人逃出君囿?他思绪纷飞,手上的动作也愈来愈快。 突然,祝槿摸到了一块坚硬的物什,他拔开周遭焦土,将那物小心翼翼地刨了出来,却是一块保存完好的甲骨。 靛青的晚空还透着些许未尽的天光,而北极星已经清晰可见。祝槿借着光辨认,甲骨上刻的,似乎是昭彰古字。 他抠去甲骨里的积土,读道:“天大旱,久不雨……” 沈碧也凑近,好奇道:“阿槿,这上面写的是什么?” 祝槿看了一会儿,放下甲骨,一边继续深挖,一边随口答道:“记的乃是百余年前,昭彰举行的一场求雨祭。” 沈碧也拿起甲骨端详,许是什么也看不明白,又随手丢到了一边,同他继续往下挖。 二人又掘了一尺许,沈碧气喘吁吁地停下,用沾满泥土的手擦着额间的汗,那张面目全非的脸上顷刻又多了几道泥印。 祝槿见了,便道:“累了吧,累了就去旁边休息一会儿。”他一时专注,现在才发现这孩子早已精疲力尽。 沈碧倒也不逞强,依言爬出坑,到一旁坐了。 祝槿又独自挖了许久,直到月上中天,他终于摸到了个硬梆梆的东西,不是甲骨,更小,也更坚硬,有着金属独具的质地。 祝槿强自按捺激动,小心地将它捧出。 ——是一面只有掌心大小的铜镜,横径二寸,背上有鼻,鼻作玄武头状,鼻柄四周雕花团簇,花开五瓣,枝蕊勾连,可惜不著颜色,无从辨其花种。铜镜正面则因久历蚀腐,锈迹斑斑,一片浑浊,几乎不能照物。 祝槿好一番清理,镜面却依旧模糊不清。且越端详,越觉这破铜烂镜不像是什么宝贝。 祝槿未免失落,忽听几步之外,沈碧喊他道:“阿槿,你看这是什么?” 祝槿收起镜子,爬出土坑,就见沈碧从旁边一个尺许深的浅坑中探出头来,兴奋道:“快看!” 祝槿走近,那只坑中竟埋着一柄刀!因为坑极小,那刀只露出了一截古朴的鞘,无饰一纹。 沈碧解释:“我本来是无聊,就随手挖了挖,没想到还挖出个东西来……” 刀被埋得不深,祝槿又刨了几下,刀便出土。 这刀外表古朴,甚至可以说是平平无奇,但被埋在地下这样久,鞘上却未著一点尘灰,光滑如拭,一眼便知并非凡物。 祝槿缓缓拔刀,刀身约长一尺五寸,出鞘的一霎,刃上冷光流烁,如星河摇坠、月色流响,慑人心魄。一把绝世宝刀! 祝槿略一使力,将刀向囿壁刺去。 哐当一声,刀身竟已毫不费力地没入壁中半尺余深! 蓦地,一个念头闪过,祝槿喜道:“阿碧,我有办法出去了!” 朗夜少星。昏暗的囿墙上,不时有东西在映着月华流光。 那光逐渐地上升,不一会儿,便已升至半墙。 祝槿咬紧牙关,左手握紧刀柄,右手拔出另柄刺进墙身的利刃,身体向上发力,将拔出的刀再次插-入更高的墙壁上,如此往复。 而仔细看去,他左右手所持的刀竟别无二致。 沈碧被祝槿五花大绑地负在背上,二手环着祝槿的脖颈。 他虽看上去纤瘦单薄,但毕竟还是有数十斤的重量,祝槿攀至半墙时,两鬓便已被汗水打湿。 沈碧用袖间为存不多的布料给祝槿擦汗。他的袖子先时为了给祝槿包扎伤口撕过一次,刚刚为了绑缚自己又被撕过,所剩无几。 祝槿道:“抓好,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沈碧乖巧地应了声,两只手复又环住他的颈子,不再动了。 祝槿望向墙头,只差一半了——他左手的刀是用倒影术变化来的,法术的时效有限,他必须一鼓作气,才能在这刀消失前爬上墙沿。 夜风拂云,埋住了弦月的尖角。 祝槿已背着沈碧攀援到了仅距墙头五六尺的地方。成功即望,祝槿只觉发麻的双臂仿佛被注入进一股奇力,就差一点儿了! 却在这时,头顶的围墙上,响起一阵语声。 祝槿一凛,按理说,君囿周边从无守备——这里对于魁城的豪贵而言,就像一个炼尸炉,吃下了人,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吐出来——又有谁会派人来这里守卫呢? 祝槿立刻又压下了心头的惊慌,既然傅文不会派人来这里守着他,那么来人就一定是到此抛仇、清尸的,断不会停留太久。 这样想着,他偏头,朝沈碧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沈碧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祝槿凝神,注意墙上的动静,断续的风声中,他只能听清其中的支语片言: “傅兄,你请……看……那……” -- 第22页 “这……如何……” 紧接着,祝槿看到了令他震悚的一幕:一颗伸出了墙沿的人头,正缓缓地向下垂落,露出那人的脸,与他面面相觑。 是一张死不瞑目的脸。 ——一把匕首洞穿过他的喉头,锋芒染血,血一滴一滴地落下,像是从房檐滚坠的积雨。 对视的片隙,祝槿认出了这死人——傅文!这一幕又与不久前的一幕重合到一起,但还不待祝槿细想,傅文的尸身便如飞猪一般,被人用力一抛,丢向了法阵。 祝槿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发着抖,他只希望那杀人的凶手速速离去,不再逗留。 然而,天十之八九不遂人愿,就在祝槿祈愿的刹那,墙沿上又探出另一张人面。 月光的映照下,这张半明半昧的脸上浮着一层死气,竟比刚刚新鲜的死人脸更加阴森。 这也是一张祝槿曾见过的脸。 ——彭商! 他与祝槿、沈碧遥遥对上视线,眼神平静,嘴唇翕合,口形显而易见,是——“射箭”。 顿时,城头上又冒出了三四个面目模糊的人头,朝着他们的方向张弓搭箭。 祝槿心念剧转,但未来得及反应,左手握着的刀便突然化虚。与此同时,箭矢已朝他们飞射而来—— 祝槿心下一横,右手、右脚同时使力,兀地一推、一踏,借着墙与刀的反作用力,朝黑暗中的法阵跃去。 一眨眼,便与傅文的尸身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留下那兀自在墙头震颤的刀。 彭商皱眉盯着那把刀,却见那刀亦在须臾之间化成一缕飞烟,袅袅随风而去…… 第12章 回头道 祝槿与沈碧并肩躺在一块更大的冰槎上,久久无话。 祝槿被这一天一夜的跌宕起伏、大喜大悲闹得心灰意懒,打不起精神,只漫无边际地想着:“若能出去,一定先去求个转运符,驱一驱这些天的霉运。” 然而,再想出去谈何容易!原路返回势必是行不通的,撞破了他人行凶,就得做好被围堵灭口的准备。 星河影动,美丽而冷寂。 沈碧突然问道:“阿槿,你认得那人吗?” 祝槿沉吟道:“那人名彭商,中土人士,祖孙三代都官拜王室守藏,家学渊博,我听闻百年间,西北方主曾数次力邀他的祖父与父亲前来魁城,却都被婉拒了。近年来中土大乱,他才应了弄墨主的聘用,前来入幕。先前我与他有过一面之交,观他身形赢弱、面浮青白之色,推测他是久病缠身、大限即至,千里迢迢来魁城,所为的,大概是那所谓的来世寄托。但据他今天的所作所为推测,我恐怕是大错特错。” 多少能人异士背井离乡前来魁城入幕,所贪图的,大抵不过有二件事: 一者,名利也。鬼都魁城,萃集了天下的富贵风流,一旦成为鬼方主的幕僚,功名利禄便都成了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二者,永生也。魁城号称“永生城”,倒不是说这里的人真能永生不死,而是指在合欢鉴的庇佑下,这里的死魂不须同人间一般经幽冥九泉转世投胎。魁城人死了,灵魂经由合欢鉴引渡,下一世依旧在此重生。 ——不需受下泉水涤荡之苦,而生生世世都能投生在这个安乐乡,故被美誉为“永生城”。 不少将死之人回天乏术,就自然而然想给自己寻些来世的寄托,故而千方百计想要在临终前得入魁城。 沈碧若有所思地唔了声。 他话音刚落,身下的冰槎便又被击打起来,正是那些锲而不舍的婴儿拳。有的拳头手中还攥着布条和发绺,应当是从傅文身上撕扯下来的。 祝槿起身张望片刻,并没有看见傅文的全尸,想来是已先行顺流而下。 他想起下一弯河道上的割颅女尸,不禁苦笑了下,此刻他骨埙已失,刀亦被遗落在了囿墙上,怀里只揣了面浑不辨人的破镜子,要如何安然通过那重重关卡呢? 沈碧像是看出了他的烦恼,他撑起身子,用乌灵灵的眼睛直视着祝槿,道:“阿槿,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修的道法,正好与这洄游阵中的鬼物相悖呢?” 见祝槿不解,沈碧又解释道:“譬如扑火,乾道以水灭火,坤道抽薪灭火,若水法不能止火,不如试试用坤道泻火——你想啊,这里可是由他布置出的法阵。” 世间道法有双:分曰乾、坤。 乾者,天之道也,道法天然,讲究顺势而为。修此道者,须洞彻身心,汲取天地间灵气,体悟自然造化——小成者可成飞仙,从此乘云气游乎四海,逍遥于轮回以外,死生无变;大成者则有望成神,得具移山倒海、令日遣月之能。 坤者,地之道也,为上古地君烛龙所创。当年天凤与地龙为争夺天地共主之位而战,地龙为凤所败,率部众远遁幽冥,辟地而居。 ——天地间灵气上升,而怨气下沉。幽冥下泉,乃怨煞气最重之所在。 烛龙在幽冥蛰伏时逆天道修行,另悟出一种化魂之道——他吞噬幽冥中的怨煞恶气,再以己身熔炼渡化,消解其怨而摄取其力。 后仿烛皇修行得道者,小成被称为地灵,大成则被称为地祇。 祝槿所修的,正是乾道。而鬼君当年自幽冥闭谷破禁而出,率一众羁鬼离开下泉,所修的,定然是坤道。 -- 第23页 祝槿道:“你说的有道理,但我从未涉猎过相关法术……” 沈碧打断他道:“这简单啊,我先前受过他教导,略知一二,不过我资质愚钝,难于修行,只能靠转述给阿槿你,让你来试一试。” 祝槿道:“如何做?” 沈碧用一只手覆住他的眼,另只手牵起他的左手,在他的手心里勾画。 祝槿只觉五感六识开始紊乱,沈碧的声音像是从他的心底传来:“通感与移情是一对相生术法。先通己感,然后移及他人。我刚刚打开了你的感识关卡,现在你应当会感到感觉的紊乱、混淆甚至交互,耳中所闻以视觉、嗅觉、味觉甚至触觉的方式出现,这便是通感的第一层:交感。” “等你稍稍适应之后,便可以用自身失去边界的感官感知他人的神识,你要屏除杂念、暂时忘记自我,将感官无限延伸,阿槿,你先来试着来和我感觉相通。” 祝槿依言,试探着操纵自己的灵识,起初,他就像触碰到了坚实的崖壁,他慢慢地摸索,终于找到了崖缝间那一线天,他小心地向里延展,渐渐地,祝槿遗忘了沈碧,遗忘了周遭,甚至遗忘了自己究竟是谁…… 他仿佛正躺在水的怀抱里,障迷鱼缱绻地游在他的头顶,翕动赤色的足鳞,水潮一波一波温柔地拍打着他的身体,让他再也感觉不到周身的疲惫与疼痛…… 在潮浪声中,他恍惚地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好像是有人在吹曲子。 那曲声似乎是由某种特别的乐器所奏,清扬如啭。 祝槿感觉,一股强大的意念正急切地催促着他:睁开眼睛,向水上看。 他努力聚拢自己的灵识,奋力一跃出水—— 一切感觉都在这一跳中消融如春冰,而在褪却之前,他终于看见了,那个吹柳叶的男人。 他身着一袭玄袍,脸上戴着金色的面具,静静坐在水边,俯视着水中的一切…… 祝槿轻呼一声,从刚刚的感觉里脱离了出来,叶笛声仿佛还响在耳畔,祝槿缓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沈碧在叫他: “阿槿,阿槿,你好些吗?” 祝槿怔怔地看着沈碧,道:“我感觉到了一个吹柳叶的男人……” 他忽地想起,自己探入的是沈碧的神识,那么方才那个映在他记忆里的男人,难道是…… 沈碧没有解释,只道:“这便是通感的第二层:回映。通己感及至他人,感知到对方记忆里最不可磨灭的种种画面,去了解对方的喜、怒、哀、痴、怨、恨。” “这种术法在实施时常与移情联结。人生为人,总逃不过永恒的轮回,肉身腐朽的一刻,灵魂就会重新投胎,如此循环,直到魂消魄散。” “但有一种魂是在死后不去投胎的,这便是所谓的鬼,他们因生前的欲孽而落入地狱闭谷,而他们的法力便是来自于这种强烈的欲望和情感。” “通感,可以让你感受到灵魂的执迷,而移情,便是用转移之术将这些情绪植入进自己的身体——简单点说,就是釜底抽薪。” 祝槿听得入神,呼吸都放轻了些。 沈碧又道:“只是移情术对施术者的要求极为苛刻,非心智坚如磐石者绝不能承受。将能令魂魄化为厉鬼的经历与感情移植到自己身上,是对施术者心性的极大考验,是用极致的痛苦与血泪艰难摸索出的一线生机……” 他的话还未说完,冰下的婴儿拳便忽地振奋,将冰槎敲得如同擂鼓。 祝槿这才发觉,他们已驶入新一圈河道。 礁石上的女尸悠闲地同她一条绿蟒嬉闹。另一条蟒则浮在水中,正勒紧着什么。 祝槿急道:“然后呢?具体要怎么做?” 沈碧苦笑道:“我不知道,他先前教导我时曾说,以我的心性,并不宜循此法修行,故而我只是粗浅地知道,移情的捕捉与植入都是施术与被施术者心力的较量,其中凶险,外人难悉。” 冰槎渐渐与那礁石近了。祝槿这才看清,那被鬼蛇纠缠的物什正是傅文的尸首!他被水浸泡得久了,面目都浮肿起来,像是祭豕的首级。 傅文的头早就被那些调皮的婴儿手揪得斑秃,无数血块像藓一样,仅剩的几缕发丝也散乱着——竟意外使他在死后有了几分游吟诗人的放浪。 但仇人凄惨的下场并不能让祝槿开怀,那两条盘踞的绿蟒已发现了他们! 其中那条被少女搂在怀中的巨蟒认出祝槿,躁动非常,红晶样的眼睛如淬毒之箭,那割颅的少女感受到鬼蟒的异常,也朝这边转过脖颈根部,不知是在探视还是在聆听。 本还在勒着傅文玩的水上蟒蓦地放松身体,傅文登时便咚地一声落向深水,那些跟在冰槎周围的婴儿拳见了,连忙蜂拥着下水抓他去了。 祝槿支撑着站起,挡在沈碧身前。 那少女再次举着祭器,踏蟒而来。略离近些了,她便又屈起双腿,高举祭器,再次朝祝槿做了一个劝饮的姿势。 祝槿阖上眼,不去细看青铜器中狰狞的头骨,把手贴上祭器。 沸血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到祝槿掌心,仿佛是怒涛在一阵阵拍打着城墙。 祝槿的耳边渐渐响起万马千军的厮杀声,混合着哀嚎与痛哭,又慢慢地远去了。 接着,他感觉到自己正被背缚着反绑在一根木桩上。 风刮来林鸟的啼鸣与晨霜的凉意,祝槿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随即惊异地发现,自己身上竟未着寸缕。 -- 第24页 每一寸光洁的皮肤都被清晨的日光照及,这是一具少女的裸-体!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的头颅压得更低,仿佛沐浴着的不再是阳光,而是灼人的视线。 耳畔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与渐至的人声。祝槿清楚地听到一个老迈的男声恭敬道:“祭司,这是这次的战俘之一,原是淳化的一名郡主,她的父兄都是此次敌军的将领。” 听到这个声音,少女猛地抬起头,仇恨地注视向来人。 祝槿因此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二人。 一人身着戎装,发已斑白,正躬身回话,而那被他称为“祭司”的青年,年纪尚轻,金簪束发,一身红衣,前襟绣满金色的射鱼纹。 他睨了少女一眼,随口应道:“老规矩,充作拜日典上的人牲吧。” 人牲,祝槿心中一动,原来这少女的死状竟是因被当作祭品祀神吗?——怪不得她会一直举着盛有自己头颅和鲜血的青铜祭器…… 戎装老者点头称是,那青年便背手离去。熹光之下,他束发的金簪闪闪发亮,上面镂有四只回翔的金乌。 ——神乌绕日,东君的图腾! 那老者说,这少女是淳化被俘的郡主……那么这次战胜的敌国——是世代信仰东君的古国昭彰! 自听了要被活祭,少女的身体便开始剧烈地颤抖,祝槿只觉眼前的画面开始错乱,好像有无数金鸟、银蛇在相互缠斗,脖颈传来剧痛,耳畔响起凄厉的惨叫,无穷无尽的怨忿仿佛要将他吞没。 祝槿只觉一阵钻心的疼痛,手下意识离开了青铜祭器。 割颅女尸还维持着原本的姿势,那二只巨蟒盘绕着她,等待主人出击的命令。 祝槿强捺住心悸,对她道:“昭彰百余年前便已被你的故国淳化所灭,你的那些仇人,或是仇人的子孙后代,也早已命殒,你又何故再执著于仇恨呢?” 那女尸听了这话,反被激怒,她高举起青铜祭器,用力朝祝槿头上砸来。 而祝槿再也无法忍耐心痛,捂着心口摔倒在冰槎上,全身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如梦似幻的声音。 冷冷道:“你挡路了。” 第13章 恒常潭 祝槿渐渐恢复了知觉,他仍躺在冰槎上,可割颅女尸业已不见,他们驶进在新一弯河道中。 沈碧见他神色恍惚,便解释道:“阿槿,没事了。刚刚你倒地之后,那女尸就主动让路,放我们离开了。” 祝槿不由蹙眉:“主动让路?” 她方才明明已被自己的话激怒,怎么又突然主动放他们走?厉鬼会这样通情达理吗? 沈碧觑着他神色:“阿槿,是不是那女尸害怕你吸走她的法力,所以才主动放走我们?” 祝槿摇头:“不大可能,我并不会移情,构不成威胁,刚刚又遭了反噬,完全没有还手之力,这对她应该是个大好机会。” 沈碧也疑惑道:“那究竟是为什么啊?” 祝槿沉吟道:“算了,猜来猜去也是毫无头绪。而且,又到了新的关卡。” 说着,祝槿默诵法诀,一道青蓝火焰现于他掌心,照亮了河底的沟壑,与沟壑中的万千尸兵。 沈碧倒抽了一口凉气,磕磕巴巴道:“这……这是尸库吧?” 那些沉渊中的尸兵,也觉察到了异样,缓缓挪动着他们不甚灵光的脑袋,试图上眺。 祝槿没有作声,他深吸口气,将手抵上冰槎,阖目凝神,竭尽所能地感受那来自冰下的一股股汹涌气浪。 祝槿耳畔又响起了征战之声,战马嘶鸣、车毂碾过,兵戈相向,鲜血几乎喷溅到了祝槿的脸上,他听到有人声嘶力竭地呐喊:“为大祭司而战!为祭殿而战!”紧接着,此起彼伏的喊杀声响应他:“为大祭司而战!为祭殿而战!” 然而,这话音却越来越微弱,渐渐被对面响亮、激奋的“攻城!攻城!拔下昌平”所牢牢压制。 祝槿的耳边一直回荡着这个名字——昌平。他应该是听过的,昌平城。 就在他思索时,这些声音一齐远去了。 祝槿感觉自己正被人背负着急驰。 有凉意融化在他的皮肤上,是北风卷起了飞雪。 颠簸使与祝槿感觉相通的那人醒来,他沙哑着开口:“为什么,足足十天,我们都没等来淆阴的援兵?” 没有人回答他。 他仿佛在哭,低低的哭声里,他哽咽着问:“为什么,为什么东君没有护佑他的信徒?” 依旧无人应声。 祝槿感觉面上似乎湿了一片,他下意识地想抹去眼泪,这才想起,这眼泪并不属于自己。 那人把头埋进了背负他的人的颈窝,颤颤地哭:“我身为昭彰大祭司,却这样没用……” 祝槿的头脑开始昏沉,意识也渐渐模糊,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比纷飞的雪片更轻、更薄,祝槿几乎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错觉。 而另一个男声随即响起,冷冷地:“他连自身都保全不了,”他平淡的语气掩饰不住话里的讥嘲:“又要如何护你?” 这六个字像是陡然打在了祝槿的脸上,他顿时就感觉被人扇了记耳光,倏地从种种感觉中抽离出来。 祝槿粗重地喘息着,心里有无数个念头飞转,最终却只抓住了一个:昌平之役! -- 第25页 这是百余年前,发生于昭彰与淳化间的一场恶战,昭彰大败,昌平城陷,军民被斩者十万众。 而几年之后,淳化大军便是自此出发,一路向东,拔城十余座,势加破竹般攻入魁都、灭覆昭彰。 祝槿凝望着那些抬头上望的死尸,喃喃道:“怪不得……” 沈碧奇道:“什么怪不得?” 祝槿道:“原来昌平之役的惨败和援军迟迟未至有关——怪不得我奏《国殇》会激起这些兵士的怨愤。” 他们为昭彰浴血奋战,却被自己的国家弃若敝履。 沈碧却忽然喜道:“阿槿,你是不是克制住他们了?这么久了,这些尸体都没有出手攻击我们!” 果如他所言,冰槎一路安然漂流,那些尸兵只是一动不动地紧盯着他们,再没有发动攻击。 祝槿不禁费解,难道最开始,只是因为自己奏了《国殇》,才会引起尸群的异动吗? 冰槎顺流而下,眨眼便要落进那一泓深潭中。 潭中心,圆月依旧明澈,不比魁城的月亮,是陈旧的铜黄色,仿佛也浸润了太多俗世的泪渍。 沈碧牵住祝槿的双手,道:“阿槿,像上次那样,阖眼、闭气。” 在即将下落的一刻,祝槿随口问道:“这潭可有名字?” 沈碧顿了顿,道:“叫,恒常吧。” 下一瞬,冰槎被高高抛起,祝槿与沈碧也一同朝潭心的水月堕去。 …… 何为恒?无止无休,是为恒。 何为常?不变不幻,是为常。 …… 祝槿与沈碧躺在无垠的星空下,祝槿仰望向璀璨的星子,沈碧则凝视着祝槿的侧脸。 祝槿忽道:“阿碧,你一点也不留恋那里吗?” 沈碧正在走神,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啊?” 祝槿笑道:“我说,你或许有一天会后悔离开那里。你放弃的,是全天下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甚至,都不需遭受人世间的各种折磨。以后想起,真的不会后悔吗?” 沈碧静静听完,不答反问道:“阿槿,你可知比永恒更漫长的是什么?” 祝槿微怔。 沈碧道:“是等待,是孤独的、没有希望的等待,这感觉,比永恒更为漫长。” 沉默了一会儿,沈碧又道:“有一番话,我听时尚不懂得,现在却能理解了。” “——时间其实就像一片静静的流水,表面没有什么变化,但在水下,却有湍急的漩涡,就是所谓永恒的轮回。很多人都以为永恒是指这水的平静,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但其实,永恒是藏在急湍漩涡中的须臾即逝的光影,是在一刹那间生出的苦、乐、悲、喜,是一晌贪欢。” 祝槿本来听得认真,但听到所谓的“一晌贪欢”,眉头不由得挑了挑,随即一巴掌拍到沈碧额间。 沈碧一下被打懵了。 祝槿道:“小小年纪,满嘴贪欢、行乐,成何体统!睡觉,以后类似的话,莫要再想、再说。” 沈碧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也不知是不是真心知错了。 祝槿便更加严肃地道:“你现在还小,又有过一段非常的经历,所以才会这样想,但等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欢爱只是人生中极小的一部分,你的生命里,还会出现许多比这更重要的事。” 沈碧追问道:“比如呢?” 祝槿道:“很多啊,比如说,责任。家人、朋友、甚至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可能成为你的责任,它会使你和这个世界建立起更多的联系,成为你生命的意义……” 沈碧却没再应声。 祝槿转头一看,飞蓬乱发下,那孩子睡颜恬静。 祝槿摇头失笑,便也阖上了眼。 两人睡饱后继续行路,下至半山时,又采了野果,分捡着吃了。 祝槿闲来无事,随手用树枝与野花编掇成了一只小花环,给沈碧戴在头上。那孩子因此大为高兴,一路都蹦蹦跳跳走在前面,褴褛的衣衫迎风招展,再配上垢面、蓬头,与蓬头之上那顶艳丽的小花环,浑像只是无忧无虑的猴子。 “咦,”祝槿忽道:“按理说,我们早已过了果然庙与双生树的地界,怎的一概不见?” 手舞足蹈的猴子闻言,驻足回首,想了片刻,道:“或许是不愿意再阻挡我们吧。” 既而,他又善解人意地:“阿槿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是想试试新学会的法术吗? 祝槿摇摇头,边走边道:“只是略感诧异罢了。” 沈碧笑道:“我还以为,阿槿你是好奇那二处的渊源呢。” 祝槿失笑,笑罢却道:“不过,我已知晓那六具燎尸的来历。” 沈碧惊奇:“这是如何得知的?” 他稍一抬头,那小花环便有要掉落之势。 祝槿为他正了正花冠,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焦土里挖出的那块甲骨?上面便是在记述这件事。当时,昭彰大旱九月有余,禾苗枯杀,庄稼无收,民不堪命。内忧甚至招致外患,宿敌淳化蠢蠢欲动,数扰边境。国家内外,岌岌可危。” 沈碧道:“那他们如何应对?” 祝槿道:“他们在魁城举行了一次史无前例的求雨祭,当时的祭司声称,国人的信仰不虔触怒了神灵,使其降罪于昭彰,唯一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通过自我惩罚来乞求神明的宽宥。” -- 第26页 “于是,他们精心挑选了五个信仰虔诚的国人,不拘男女、老少、贵贱。连续五天,每天焚一人,希望以献祭这些生命的方式来彰显他们的悔过之心。” “然而,为期五天的燎祭结束了,天却依然没有降下一滴甘霖,求雨祭失败了。” “不知求雨祭失败之后,魁城中所弥漫的,是怎样的情绪?失落?绝望?不满?愤怒?昭彰的王权拥护者们从未停止过对神权的颠覆,或许他们已准备发动政变,或许神权的维-稳者们正在极力扑灭这场反抗……这些都是甲骨上没有记载的细节,但恐怕正是这些暗流,促使昭彰当时的祭司最终下定了决心。在第六天,这位祭司宣布,燎祭继续,而这次的人牲是自愿走上祭台的——就是他自己。” 沈碧道:“之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 祝槿道:“在祭司捐身献祭之后的第二天,他的妻子诞下了一对孪生兄妹,而就在这对双生兄妹临盆之时,祭场中那棵千年无出的偶生神树梢间长出了百朵花苞,这花日出而绽,日落而凋,花凋霎那,大雨即至。” 沈碧惊讶道:“真是一桩异事啊。” 祝槿笑道:“是啊,这可以称得上是神迹了,在当时,更是震撼了所有人,连敌国淳化都生出了敬畏之心,未再在此时进犯昭彰。昭彰的内忧、外患俱被解决,国人都把那两个孩子当成了神明的恩赐,也因此,他们甫一出生,便成为了昭彰的新任祭司。”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行至那座荒冢前。他们沿原路下行,又摸了二块委骨石照明,不一会儿,便又回到了那冢中的墓道岔口。 祝槿高举委骨石,与那受千刀万剐刑的女鬼对视,那两把钉入她眼眶中的匕首反射着泠泠的寒光,像是在恶毒地瞟着他们。 祝槿深吸了口气,闭上双眼,凝神向上,试图与这女鬼感觉相接。 趿,趿,趿。有脚步声由远即近。 趿,趿,趿。祝槿心头微沉,做好了面对一个形容可怖的女鬼的准备。 然而,自虚空中走向他的宫服女子不仅不可怖,甚至称得上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一层又一层的宫装繁复、精丽,使她的步履略显缓慢。 她生得杏目粉腮,而左腮之上,一只红色血凤与她头上的金凤钗遥相呼应,凤钗一步一摇,血凤如在振翅。 女鬼死死盯着祝槿,丹唇微启,道:“我有夙愿,未得兑现。” 祝槿愕然,他不确定对方是否是在与自己说话,试探道:“你说什么?” 女鬼又道:“我有夙愿,未得兑现。” 祝槿第一次通感到可以交流的鬼魂,有些新鲜,又觉得忐忑,他小心翼翼地问:“我们被困在这里,想要出去,你知道如何才能离开吗?” 女鬼仍道:“我有夙愿,未得兑现。” 祝槿道:“如果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那女鬼应道:“好。” 下一刻,他忽觉胸口炙烫,而眼前白光乍盛—— “鸟惊弓,蛇喧影,碎雪萃刃锋。弟与兄,操戈兵,刀箭不容情。” 魈童边吟谣、边倒行,小辫子一荡又一荡。突然,他肩头驮着的翠鸟惊啼一声,霍地展翅,腾起数丈。 啪地一声,一把不盈寸的小刀斜擦着魈童的头飞过,钉入了树身。 与此同时,一块碎石摔落在地,又碎成数块,魈童惊恐地去摸索——自己的左耳竟被这把飞刀齐根切掉了! -- “鸟惊弓…”一首写的是第一世东云的故事,因为魈童吟了这首谣,小攻很不高兴,割掉了他的耳朵。 p.s.看到有抱贝说没看懂怎么出来的=v=因为这段主要是祝槿视角嘛,而他就是靠着抱小攻大腿以及buff加成,稀里糊涂自己都搞不明白地通关的(听起来就不太聪明的亚子 第14章 逃夭夭 魈童犹还僵立在原地,翠鸟却已翩跹跹落上那处树干,作势要用尖喙啄动小刀。 而就在喙与刀即将相碰的霎那,小刀蓦地化作乌有,翠鸟一喙扎入树皮之中。 祝槿只觉胸口处蓦地一烫,灼烧似的疼痛起来,眼前景象随即大变。 熹微的晨晖洒落在高墙上覆的琉璃瓦间,溢彩流光。瓦下的朱红高墙由两头向中间绵延,至一堂皇宫门交汇。 那门朱漆金钉,紧紧闭合着。巍峨层叠的宫阙楼阁从墙上探出些头来,可令人大略管窥其中建设。 君安宫! 祝槿心下狂喜,转头对沈碧道:“我们真地出来了!” 他说着,便去碰胸口那一处灼伤,这一摸,却隔着衣衫触到了一个犹在散发余温的异物。祝槿惊异,旋即从怀中取出了那面早已被他遗忘的古镜。 这镜子似乎比先前要清晰了些,已能依稀照鉴自己的轮廓,在晨光之下,反射着微亮。 祝槿压下疑惑,刚要将镜重揣回怀中,就听身后一声怒喝:“何人在此行为鬼祟?” 祝槿与沈碧齐齐回头,就见几个鬼兵正勾肩搭背地朝这边走来。此时约莫是卯时,正是换岗的时间,这几只鬼约莫就是轮值下来,往家中去的。 行伍之中,一只鬼挑眉嘻笑道:“两个叫花子而已,估计是一路讨饭讨到这儿来的。” 另一只鬼面露鄙夷之色,对最为魁梧的那名鬼兵道:“瞧那邋遢样儿,哥你吓他们做啥?” -- 第27页 那魁梧鬼兵闻言哼了声,又喝道:“还不快滚!” 祝槿连忙拉起沈碧,转身便走。 却听唤他们作“叫花子”的鬼又道:“留步。” 祝槿动作一顿,随即,几个铜板被掷到了他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铜镜上,嗡嗡地跳着。 那出手施舍的鬼兵露出一个类似于微笑的表情,却很像是不怀好意,道:“祈安节时,吃点好的。” 随即,便与他们擦肩而过,说笑着沿御街去了。 袁有道推门而入时,犹在喋喋抱怨着:“你知不知道我近来多忙……”等他看清楚屋中人的形容,未说完的话便卡在了嗓子眼,目瞪口呆半晌,他才找回自己声音:“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祝槿嘴里还塞着须弥给他备下的早点,闻言,头也不抬,继续狼吞虎咽,不消片刻,便将桌上吃食扫荡一空。 袁有道持续震惊道:“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 祝槿这才抬头看他,想了想,认真答道:“两天两夜?” 袁有道看清他那张脏污的脸后,更加惊异,奇道:“你这两天不见踪迹,尹天清胡乱结了那案子……我原以为你是去躲傅文,加之忙于准备祈安节的贡品,便也没有细究。你究竟是做什么去了?而且,有事为何不直接去复来楼找我,却要我到须弥家来?” 乍听到如此多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祝槿心中五味杂陈,只简略解释道:“那晚我被官府衙吏遣送回芜宫,途中中了傅文率鬼兵设的埋伏,我抵抗不得,便被他扔下了君囿。历经了许多事,今早方才出来。” 紧接着,他问出自己时下最关心的问题:“这几天那名彭商先生都做了什么?” 袁有道自然应道:“他来这儿第二天就被西北方主接到府中去了,听说弄墨主一见这位彭先生便惊为天人,与之秉烛夜谈、膝前于席,引为上上宾……你问他做甚?”顿了顿,他忽地反应过来,不可思议道:“你刚说傅文把你扔进哪儿了?君囿?你没说错吗?还是我听错了?——那地方还能出来?” 祝槿沉吟片刻,捡重点道:“我前夜在囿墙上撞见了彭商杀傅文。” 袁有道听完后退二步,上上下下将祝槿打量了一番,道:“我若不是从小就认识你,现在准觉得你已经疯了。”说罢,在他身旁落坐。 祝槿无奈道:“我亲眼所见,无半点虚言。否则我为何不直接去复来楼见你,也不敢回芜宫换洗收拾,却让须弥秘请你来他家?” 袁有道凝视着他,右手食指屈起,叩了几下桌面,慢悠悠道:“我只说一句,我昨天还与傅文打过照面。” 祝槿愣住,随即下意识反驳道:“怎可能?我……”他明明亲眼见到了傅文的尸骨。 袁有道却比他更为不耐,又屈指叩了三下桌,道:“你说的才不可能,我昨天陪袖招主准备祈安节上呈的贡品时,碰上了弄墨主带着傅文与彭商——就算我与傅文不熟,难道还会认错?还是说你觉得弄墨主身侧的那个傅文是假的?真是……” 他一句“匪夷所思”还未出口,却听祝槿豁然道:“你说的不无可能。” 袁有道气极反笑,索幸不再理他。 只听祝槿自顾自道:“我先时读过一本记录天下奇术异法的志书,其中就略谈过几种幻形之法。只是不知这假傅文与那横空出现的彭先生究竟是何种关系,他二人又意欲何为?” 袁有道道:“你这简直就是危言耸听,便是真有这样一个手段通天的能人,会一些你所说的奇术异法,他如何能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魁城之中?莫非他在此间蛰伏数年不为人所知?还是他能在四方结界不被惊动的情况下进到魁城中来?若真有这样的人物,冒充一个小小的方主幕僚做个什么?” 祝槿哑然半晌,只得换了个话题,道:“我想尽快离开魁都,永生永世不再回来。” 袁有道原本说得口干舌躁,正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水润喉,闻言猝不及防将一口茶呛进气嗓,咳了个昏天黑地。 等他终于平息下来,才有空自己端详起祝槿,狐疑道:“老弟,你跟我讲老实话,你消失这几天是不是也去招惹了什么不该招惹的桃花,被人盯上,最后走投无路,只能效仿‘先贤’,才编了刚才那么一通瞎话来搪塞我?” 祝槿默然,袁有道所说的“先贤”,正是祝槿的上一任艄公。 这人名唤于归,样貌秉性,祝槿已记不大清了,只大约记得是个沉稳之人。然而就是这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前辈,三年前却做出了件轰轰烈烈、震惊全城的大事——他在一个平平无奇的雨夜里,携着自己的青梅、弄墨主的宠姬“小桃夭”私奔了。于是,这一夜的风雨又足足延续了数月才在魁城好事者口中平息,变成昨日黄花。 袁有道这猜疑虽属无凭无据,却歪打正着到些关键——原本若祝槿只是孤身一人,便是那假傅文与彭商再虎视鹰瞵,他却也不一定真要背井离乡、逃之夭夭。 只是这回他要携走的,可不只是一个方主的姬妾那么简单。 想到这儿,祝槿叹了口气,含糊道:“我这几天遇到的只有各色女鬼,半分桃花影儿都未曾见过,你这话可真是折煞了我。” 袁有道依旧皱眉不解,显然未尽信他的说辞。 祝槿又道:“我猜他们应在君囿与芜宫周遭都安排了人手,你若不信,可派人去探查一番。另外,对那两人,也要多加小心。” -- 第28页 袁有道挥挥手,道:“算了,随你要做什么。三天后便是祈安节,这一次的祈安节,同往时都不同,鬼君要在当天举办旨酒宴,昨日便已将请柬发往幽冥地府与离垢九天。你若是真要走,不如就在祈安节当天光明正大地走,城防兵不知你近来遭遇,你就说前去码头接人,以艄公令牌通行,必然一路畅通无阻。” 祝槿站起身来,郑重朝他一揖,刚要答谢,就听袁有道再次问道:“你真不是另有隐衷或者畏罪潜逃?” 祝槿心内微赧,面上干笑道:“当然不是。” 袁有道离座,闲闲伸了个懒腰,睨他道:“那我就暂信了你这荒唐说词。”言罢,一展折扇,信步离去。 祝槿起身将他送到门口,待他走远,须弥掩上门,又顺着木板的缝隙四下观察了好一阵,才松下口气,道:“没人发现,”他声音压得很轻,像是怕被风误刮进旁人耳中一样:“槿哥儿,你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吗?” 祝槿点点头,嘱道:“我走之后,莫要再同人提起今日之事,免得惹祸上身。” 须弥颇有些忧心忡忡地引他至东屋。 桌上摆着衣物与梳洗装扮的用具,须弥道:“按你的嘱咐,从复来楼拿的,没让任何人看到。” 祝槿道了声谢,须弥便欲转身离开,留他独自收拾,却听祝槿又叫住了他,问:“须弥,你可还有前二年不穿的旧衣裳?” 沈碧蹲在街巷间一角隐蔽处,摆弄着小石子,他已歪歪扭扭拼好了一个“槿”字,正在旁边另摆“碧”字,忽地,左肩被人重重拍了一下。 沈碧连忙回头,唤道:“阿……”槿字还未脱口,他便怔住了。 祝槿笑道:“怎么,认不出了?” 沈碧有些羞涩地对他回了个笑,解释道:“阿槿,你现在这样,变化好大啊。” 眼前的青年长身玉立,周身干净清爽,却与祝槿容貌迥然。祝槿容色出众,观之一眼难忘,但眼前这人,沈碧仔细研究他的面容,就觉此人五官虽亦是精致,但拼凑在一起时,就莫名普通起来,像是一碗白水,让人喝过之后留不下印象。 祝槿笑道:“施了些妆,一点易容的小伎俩。”说着,他打量周遭,见四下无人,便取下包袱,从中掏出须弥的旧衣服,侧身挡住沈碧,道:“换上吧。” 城南的王家酒楼,坐落于锦绣街最南端。 店面不大,一楼大堂中摆十余桌,二楼设六座雅间。楼面无匾,据店家说,原匾被风吹雨淋打掉了,也就没有再挂,显得十分寒碜。 然而这里却是魁城生意最好的酒楼之一,这里的酒醇,羊肉更香,从早到晚,专门来这里吃羊肉羹配酒的客人都是络绎不绝。 现下正是巳时,恰是楼中食客最稀少时,大堂中只坐了二桌人,一桌是几个市井闲汉,正天南海北地高谈阔论、指点江山。 不远处的另一桌上,则对坐着一大一小二个兄弟样的食客,年纪大些的那个约莫有二十四五岁,平平无奇的,小些的那一个却生得清秀可人,虽是身着旧衣破鞋,举手投足间却有种说不出的气韵,惹得伙计频频注目。 他二个点了两碗羊肉面,都吃得斯斯文文,也不怎么交谈,看得出家教甚好。于是,旁桌几个大汉的闲谈便显得更为聒耳。 酒已饮过几旬,桌上的羊肉羹也只残余些渣滓,这桌人脸上早已蒙生醉态。 只听一人拍桌激动道:“绝对是有大事要发生!一百多年了,自那一仗之后,天界已和我们各自相安了一百多年!百余年未曾往来,这时却办旨酒宴请他们吃酒,我预感这绝不是寻常酒馔!”他慷慨陈词之后,便煞有其事地举杯啜了一小口,眼睛觑着其他人的反应。 他对面的人亦抿了一口酒,拈着小胡须,道:“就算再打起来,能怎样?”他语带不屑,咂嘴道:“我们君上如今的修为,势必早已更上一层,难道还怕天君老儿与他手底下的那群喽啰不成?当年如何,当年他的小儿子不就是折在了我们君上手里?” 旁边一人摇摇头,皱眉道:“要我说不是,如今的形势是大家各自为政、互不叨扰,这样和平共处的日子,就是最好的。百年前的那仗未分胜负,现在打起来亦不免两败俱伤的结果。我看啊,君上分明是想化干戈为玉帛——” 最开始说话的那人闻言立马义愤填膺,指着他骂道:“懦夫之论!天君那老儿最是看不得别人好,那幽冥地府给他做了几百年的狗腿子,结果如何?你想太太平平过日子,那老儿却不许咧!他当初折了儿子,更折了面子,绝计不会善罢干休!” 被他骂的人亦是怒火中烧,回嘴道:“真打起来,有你什么好处?” 桌上一直静默的一人忽道:“都住嘴。”他在几人中像是颇有些威权,同桌闻言,都噤了声。 这人偏头看了看邻桌那对食客,见大的那个正在给小的往碗里夹肉,丝毫未注意到他们这边,才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你们也知道,我舅爷在宰卿主府上扫叶,他同我说,幽冥地府几月前就变天啦!前任地君现就在君安宫避祸!” 此言一出,满座惊呼。 祝槿在惊呼声响起时朝那边瞥了一眼,随即淡淡收回目光,对沈碧道:“你还长身体,多吃一些,不够我们可以再要。” -- 第29页 沈碧从那只比他脸更大的面碗中抬起头来,对祝槿奇道:“你不点酒喝吗?”他很机灵地记着祝槿的吩咐,不再叫他的名字,二人相处之时倒真有了几分兄友弟恭的模样。 祝槿放下筷子,道:“我从不饮酒。” 沈碧闻言愣了一下,又眨了眨眼睛,问道:“为何?” 祝槿笑道:“自然是因为不喜欢。” 沈碧哦了声,没再多话,又埋头吃了起来。 祝槿的目光从他身上略过,向门口投去。那里,正有一个拄杖的老妪跨过门槛,用蒙着白翳的眼艰难环顾厅中,最后蹒跚着向祝槿这桌走来。 那桌的议声仍在继续,只听一人略带谄媚道:“那依张大哥之见,这旨酒宴是怎么回事?” 那老妪慢吞吞踱到了祝槿与沈碧桌前,向祝槿伸出了一双焦黄的枯手。 祝槿与那张大哥几乎同时开了口,祝槿道:“婆婆有何事?” 那位扫地叟的“贵戚”则抑扬顿挫道:“形势所迫,不得不开。” 老妪从嗓子眼里喷出两个字:“摸,摸……” 店小二见状,急步上前,对祝槿道:“客官,这是住在附近的赵阿婆,她眼睛看不清楚,家中又没有旁人了,就靠摸骨为生,您……”他没有说下去,魁城之中,除了复来楼,一般的酒家店铺通常不会阻挡一些售卖零嘴杂碎的小贩与说吉利话讨赏的乞客。 祝槿宽谅地笑笑,刚想将手递与那老妪,就听一旁的沈碧道:“我来试试。” 他不知何时停了筷,笑盈盈地将自己的左手放入了老妪手中。 老妪仔细捏着沈碧的手骨,忽地,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颤抖起来,像在恐惧,像在不可置信。 祝槿眉头轻蹙,刚想出言打断,就听老妪颤颤道:“早夭……六岁……” 第15章 商谜语 “……亡命……” 那老妪每从喉咙里喷出一个词,祝槿的脸色就更沉一分。 沈碧倒是无所谓的样子,一直笑盈盈地听着。 一旁的伙计见祝槿脸色实在难看,忙不迭点头哈腰地赔礼,边向外推搡那妪,边骂道:“你这老婆子真是老糊涂了,人家小郎君明明健健康康,身体好得很咧,你胡说八道什么!” 祝槿的脸色缓和了些,见那伙计几乎要将老妪搡倒在地,到底不忍,取出几个铜板道:“给她吧。” 伙计拿了钱,塞给那妪后,又将她往外推,动作虽轻了几分,声色却仍厉,喝斥着:“老货,人家郎君好心肠可怜你,你还不长点眼色,拿了钱快滚。” 祝槿没再睬他们,见沈碧碗中的汤面已所剩无几,便道:“吃饱了?吃饱了就走吧。” 二人起身离店,旁桌的张大哥还在大论天下局势。伙计追上来道:“客官是初来小店吧?吃得可还满意?这回真是赶巧儿,”他搓了搓手,不好意思着:“要不,您带碗酒回去吧?算是小店给您的赔礼。” 祝槿摇头:“下次吧。” 伙计听了还有“下次”,立时喜上眉梢,刚想转头再夸那位被断早夭的小郎君几句,就正对上了沈碧的眼,那双漂亮得如春池渌波的眼睛里,无喜亦无悲、无爱也无憎。 惯常迎来送往、巧舌如簧的人精突地就忘记了自己想说的话,只维持着恭身的姿势,怔怔目送他们离去。 酒楼中仅剩的一桌忽地爆发出阵哄笑,紧接着,又是不绝于耳的推杯换盏声。 一男一女二人越过他朝店里走,那伙计蓦地回过神来,赶忙招呼道:“二位客官要吃儿什么?小店有招牌羊肉羹……” 祝槿与沈碧沿着熙熙攘攘的街市北行。阳光正顶在头上扎眼,街市上的人声如煮沸般嘈杂,锦绣街仿佛正被置在干柴烈火之上,热闹得竟有些吓人。 沈碧在被无端由地撞开第三次后,眨了眨眼,牵住祝槿的衣袂,整个人都贴近了他。 祝槿错身躲过一个妇人向后的肘击,又牵着沈碧绕开几个被人包围住的摊点,对沈碧笑道:“热闹吧,祈安节前的魁城,要这样热闹个几天几夜。” 祈安节,便是祈君安节,更明确地说,就是鬼君的祭日——凡人过生辰,死鬼庆祭日——每年的祈安节,都是魁城最为盛大的节庆。家家户户都赶着置菜买酒,共度佳节。 而祈安节前几日的锦绣街,更是通宵达旦地热闹,沿街的小摊首尾相接、绵延百里,吃、喝、玩、耍一应俱全。 魁城之内,恐怕再没有地方比这摩肩接踵的市集更适合隐藏逃匿者了。 祝槿低头看着伏在他身边的小沈碧,道:“有什么想吃、想玩的,都与我说,”他顿了顿,又笑道:“以后便难见了。” 一旦离开了魁城,便再难回头,这些熟悉的乡景,怕是一生都不得重见。 闻言,沈碧突然扑到他身上,紧紧缠住了祝槿的腰,抬起脸来,泪眼涟涟地望着他。 祝槿一愣,就见沈碧咬了咬唇,才下定决心般道:“阿槿,你无须因我背井离乡,我……”之后的话,他嗫嚅着,说不下去,好半晌,才小心觑着祝槿神色,含含糊糊道:“我,总有去处的。” 祝槿屈起指节,敲了敲沈碧额头,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道:“大街上,这样撒娇,像什么样子。” 沈碧垂头,松开了缠着祝槿腰的臂,瞟瞟四周,果见几个少女正频频往他们这边觑视,神色带着些异于常人的羞怯与亢奋,不时小声地交头接耳,察觉到沈碧的注意,她们立马哄地散开,若无其事地朝前走了。 -- 第30页 祝槿又拍了拍他的头,温声道:“阿碧,你不要总是胡乱猜疑,徒增心事。”他顿了顿,继续道:“魁城对我来说,与你想象的很是不同,离开这伤心地,也许并非是件坏事。” 沈碧应了声,探究地看着祝槿,但对方却明显没有再深谈下去的打算。 他拍了拍沈碧的肩,示意他随自己来,既而转身,走上了座石桥。这桥架河而设,状若飞虹,连通东西两岸。 此时正值暮春,夹岸杨柳青青,熏风拂过,柳条轻蘸水面,点起微波,漾着河中的菰叶。 祝槿凭栏立在桥头,行人来来往往,匆匆走在桥上,他却仿佛疏离于红尘喧嚷。未绾的发丝被风扬起,使他就像要凭风而去一般。 沈碧一时看得痴了。 祝槿对他道:“穿城河从东南门入,东北门出,河上总共设十七座桥,却只这一座,因为在锦绣街上,总是特别繁扰。” 他的目光随着一只悠闲游过的野凫游移,微笑道:“咱们赶得不巧,是晌午到的,若是到了晚上上了灯后,红灯浮在黑水之上,像极了桥边遍生红莲,因此这桥,又得名‘红莲畔’——据说这名字已有了几百年。” “哇!”沈碧道,眼睛仍直勾勾盯着祝槿的侧脸。 “夜间的时候,这里会有泊着的游船,船上有歌女嘌唱些小曲,还会有些水上的杂技表演。” 那凫已游远,只留水痕扩至河岸。 祝槿的目光随之停在河岸处,瞥及那里散堆着些木偶,笑容渐渐淡了。 沈碧见状,也看过去,咦了一声,问道:“就是用那些木偶表演吗?” 祝槿深吸了口气,道:“这是其中一种,名叫水傀儡,需要艺人在水下操纵木偶表演。“ 沈碧轻轻靠在他身边,只听祝槿默了瞬,才继续道:“我小的时候,曾学过这个。” 祝槿的目光划过那些七扭八歪、表情夸张的木偶,而无所指地向上。强烈的阳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流动的日光就像春冰初融时的河水,慢慢上涌,将他全身浸在其中。 ——春冰初消,水冷渗骨,年幼时的祝槿便要整日整日地泡在这里,强咬住打颤的牙齿,始终动作不停地操纵着那些水傀儡旋舞、纵球。 李先生原先的学徒嫌苦不做了,所以才会有他的份儿,他不敢懈怠,更不敢抱怨。 阿爹已经六十岁了,再没有人愿意给他活儿做,家里却有两个人要吃饭。 祝槿想,李先生出手大方,好好做上一个月,阿爹的药便可以续上了。 春河的水渐渐回暖,祝槿从料峭的春分做到了多雨的夏至。 那是一个极平常的阴天,乌云聚拢,暴雨将至。 李先生好心情地给他放了假,还给他提前预支了月钱。他提着在药铺抓好的药材,欢欢喜喜地往芜宫赶。 他至今仍然记得那个情景,记得自己有多么开心。 在倾盆大雨瓢洒下来之时,他犹大声笑着,将药牢牢护在怀里,一边跑一边叫:“爹——爹——下雨啦——”那是雨也浇不灭的无忧无虑。 但他没有在那间残破的殿宇中找到他的养父。外面下着那样大的雨,一个年逾六十、手脚戴镣的老叟会离开家去哪里呢? 祝槿魂不守舍地拧干了自己的湿衣,站在门口等了又等。 大雨如泻洪,将天地染成一种不祥的灰白。 他是在半个时辰之后见到阿爹的。 他擎着伞,漫无目的地在芜宫中穿行,焦灼而茫然地找寻着,直到不经意地朝旁一瞥。 那一瞥,让他如同再次被浸泡在冰消时的冷水之中,浑身僵麻、动弹不得。 ——一个白发老人,正拖着两条断腿,在泥泞的雨地里匍匐爬行。 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呢? 祝槿吸了吸鼻子,他快要被烈日耀得闪出泪来。但他仍然固执地抬头望着天际,仿佛要穿透这片由合欢鉴支撑起的苍天,看到那丛立于淼淼水波之上的一座座棺椁。 “啊——” 祝槿蓦然被叫回神来,就见沈碧背身向他,双手抱着头。 他吃了一惊,忙扳过沈碧肩膀,急急询问:“怎么了?” 沈碧却蓦地将手拿开,露出双狡黠灵动的眼,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得意着:“嘿嘿,吓唬你的。” 祝槿被这孩子突如其来的顽劣气得几乎发笑,而与之同时,他胸中那团义愤与仇恨的火也渐渐熄却了。 沈碧见他神色骤然冷淡,忙敛了笑,眨眨眼睛,告饶道:“我以后再也不啦。” 祝槿冷哼一声,作势拂袖便走。他快步如飞,沈碧只能一路小跑地去追赶,边追边央道:“我错啦,你不要生气啊……”说着又想去拽他的袖口。 祝槿抽回袖子,硬声道:“下不为例。” 沈碧嘿嘿笑着去拉他拢于袖中的手掌,他用两只手才勉强包裹住祝槿的掌,异常柔软的触感让祝槿的心也不由软了软。 沈碧道:“我看你好像不怎么开心,故意逗你玩的——下次我换作别的法子。” 祝槿闻言,心头更软,面上却不显,反而走得更快。 他二人一个疾走,一个急追,很快便行了里许。眼前的街景熟悉起来,祝槿不觉放缓下步子。 沈碧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一把抱住祝槿的胳膊,嘻嘻笑道:“抓住你了。” -- 第31页 祝槿却没再与他玩闹,略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复来楼。” 沈碧闻言抬头去看,果见一座楼阁棋布、宇榭相峙的华屋,门口匾额书“复来楼”三个大字,笔走龙蛇。 只是此时,楼门紧掩,过路行人也都行色匆匆,不肯多在门前停驻片刻,怎个冷清了得。 沈碧讶然道:“诶?那是……”他言未毕,便被祝槿捏了下手指,忙噤了声。 只见最高楼的瓦顶上,悬置着九盏莲灯,每盏灯又充作一瓣,组成了一朵更大的九瓣莲花。青天白日之下,那莲灯顾自燃着,散发着暧昧的暖红光晕。而在那灯下、阁楼的顶层,九名白衣侍女立于楼头,登眺下视,衣袂临风,清贵无伦。 祝槿也忙不迭拉着沈碧走远,直到回首也再望不到那楼头诸女,才轻声道:“复来楼嘉宾阁的第五层,只有位尊权重的神、祇才能莅居,九莲灯现,应是河伯至此。” 沈碧点评道:“排场真大。” 祝槿笑了笑,道:“应是来参加旨酒宴的,这几天的魁城,确实要闹烘烘的了。” 他们又走了百十步,便见冷清的街道再度繁华起来,食摊杂卖目不暇接,游人买客盈路铺街。脂粉气与汗味儿混合着诸种食香萦绕鼻端。 他们被挤在人群中间,只能缓缓地挪动,沈碧身量不高,于他而言,前后左右都是肉墙体壁,即便努力地牵住祝槿的手,也动辄便会被汹涌的人流冲散。而仕女的钗鬓、妇人的挎篮、大汉带着体味的汗巾和公子四处翻飞的折扇更是不断地误伤他。 沈碧烦不胜烦,对祝槿央道:“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我们换个去处吧!” 然而,再次被冲得与他失散的祝槿不但没听见他的话,甚至忘记了他这个同伴的存在,径自朝另一边去了。 周遭人潮来去,沈碧茫然站在其间,望着祝槿径直离开的背影,有些无措。 他又踮着脚看了一会儿,盼着祝槿能记起自己,可直到彻底不见,对方也再未回头。 沈碧低头,用脚尖一下下踢着石板路,发泄心底突如其来泛起的情绪。 等心烦好不容易被排遣掉,沈碧举步,准备朝祝槿离开的方向追去,却不防有人忽然用力在他背上推搡了下,害他险些摔倒。 沈碧顿时恼火,转头,对始作俑者叱道:“不看路吗?” 祝槿笑道:“看路了,拍的就是你。” 他抬手将一个梅红匣子递到沈碧面前,道:“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傻站在这儿,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匣子里满盛着糖渍樱桃。新摘的红樱被裹在将化未化的糖霜之中,如雪拥殷梅,报来春暖。 沈碧提起一只,放进嘴里尝了尝,蹙着眉道:“好酸啊——” 祝槿一怔:“酸吗?”他也咬了一口,早樱的汁水迸于舌间,又融化在白糖绵长的清甜中,他咽下道:“不好吃吗?我记得自己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最喜欢吃这个。” 沈碧连忙又尝了一只,卖乖道:“好吃的!” 祝槿担心他口酸,四下环视,正见道旁有个踞坐在地的大娘,身前放着偌大一樽白瓷缸,缸上漂着只木勺,借此,能大略估出里面应还剩下小半缸的份额。 祝槿走近几步,问:“这是沙糖水吗?” 那大娘吼道:“沙糖绿豆甘草冰雪凉水!”这一声地崩山摧,却没有喊来他俩以外的买主。于是大娘将声音放低了些,道:“自家做的,可干净咧!一文钱一碗,郎君尝尝啊!” 祝槿递了钱,将沙糖水转给沈碧:“这是甜的。” 等他们走到几十丈外时,沈碧的肚子里已装满了细粉素签、水晶皂儿、莲花鸭签、金丝党梅、红糖糍粑…… 沈碧揉着肚子,指向个出售蜜煎雕花的摊子,甜甜唤祝槿道:“那又是什么呀?” 然而,百试不爽的招数终于失灵,祝槿眼皮未抬,凉凉道:“你吃太多了,明天再买吧。” 沈碧恋恋不舍地驻足,祝槿抬手附上他发顶,强推着他往前走,无情道:“走了。” 两人又行过一阵,只见食摊渐稀,杂耍渐多,手影戏、剃剪纸、弄虫蚁、叫果子……一步一伎,一伎一景,应接无暇。 祝槿与沈碧正闲步其间,忽听得一阵鼓板乐吹声,激昂欢悦,引得众人皆朝奏乐处看。 便见不远一处,置着一方小桌,小桌之后,坐着一个两鬓斑白的说话伎人。这一人一桌原本并不惹眼,但因四周未见其他布摊者,反而显得不同。 见着此人此景,许多本在这头看伎的游人都一窝蜂似地拥去,祝槿与沈碧又被夹带在其中,不得自由,便也只能随人流而动。 鼓点止歇时,说话伎人对乌泱泱涌来的一群观众巡视一周,面现微笑,从手边拿起一个早就备好的乌木盒,打开盒盖。 众人便探头向那盒中看去,只见里面端端正正一字排开五只木牌。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隔了老远,看不清楚,便朝那伎人喊:“余先生,这回猜什么啊?” 伎人淡笑不语,抬起一根手指朝上点了点,复又施施然放了下去。 在人群的窃窃细语声中,祝槿对沈碧解释:“这是商谜,也就是聚众赋题猜谜,谜题一般都是隐语或诗句。” 说话间,众人正纷纷猜测着那余先生的意思,有人说是算术,有人说是天气,余先生却只回以摇头。 -- 第32页 忽地,人群里传来一个迟疑的女声:“天上事?” 余先生笑道:“是哪位姑娘说的?我有礼相赠。”言罢,从桌下提起一盏红纱珠络灯笼来。 前面的人哄散开,最初询问的大汉又嚷道:“那群孬种有什么好猜的?” 随着人群的后退,刚刚发言的姑娘露出了形容,她略有些羞涩,与身旁几个粉黛罗绮的女孩子耳语过几句,才出列取灯。 祝槿觉得这几个少女似乎略有些眼熟。 余光生将灯笼交付出去后,回那大汉道:“给旨酒宴应个景嘛。” 之前猜错的观众本略有微词,听了此言,虽觉无可挑剔,却也都不甚热络起来。只有那几名少女,不知为何,纷纷面现兴奋之色,酡红上腮。 余先生察言观色,将木盒推向她们,道:“姑娘们请。” 其中三个少女依次从中取了签牌,剩下的少女则围拢在同伴身侧,叽叽喳喳地出主意: “快看看,有没有东云!” “我这个是:比翼双飞当时事,一别如雨再聚难。一别如雨,是吗?是吗?” “黄雀凌霄投罗网,天道助虐怒雷霆——你抽的这是什么啊?” “欸,你们快看,我这个最像:白雪纷飞何所似,无端为谁起相思?” “不是吧,相思也太露骨了……” 余先生举着木盒,眼光在人群里逡巡,最终落到祝槿身上,笑道:“公子可要来?” 祝槿便拉着沈碧,将所剩的二个木签拿起。他翻转木签,便见上撰两列小字,像是句诗,云道:“自断此生休问天,看朱成碧总非然。” -- “自断此生休问天”出自杜诗。“看朱成碧总非然”出自唐诗。 本联谜底为东君。 第16章 日神庙 祝槿来回读了二遍,不知作何解,便偏头去看沈碧手中的木签,只见上头亦是两句小诗:“原作凌云缥渺身,为谁辛苦堕寰尘?” 余先生含笑对那几名少女与祝、碧二人道:“各位可有猜得出的?最先答中者有奖。”说着,从桌下取出盏木牌灯来。 所谓木牌灯,便是以木牌制灯,牌上镂字,蒙以薄纱绢,使灯燃时,牌上字句可映现于纱间。 一名少女道:“我拿到的是‘年少成名反是累,心底相思俱化灰’,请问谜底可是东君?” 众少女皆屏息以待,余先生却笑着摇了摇头,道:“非也。” 那出言的少女很是失望,但仍不放弃,又追问道:“那可是云中君?” 余先生复又摇了摇头,道:“非也。” 几个少女俱是垂头丧气起来,又有人举起自己手中的木牌,刚想鼓起勇气询问,便听一个温煦的男声徐徐道:“‘原作凌云缥渺身,为谁辛苦堕寰尘?’这谜容易。” 众人立时都朝那发声之人看去。 祝槿继续道:“月出凌云,其身缥渺,当是云中君。” 余先生颔首,又追问:“堕寰尘何解?” 祝槿答道:“应是指百年前天鬼魁城之战中,云中君陨落一事。” 余先生拿起那木牌灯,递与祝槿:“说得正是,恭喜公子。” 接着,他捻须,沉声道:“今天,我要说的故事,便是这魁城一役。” 祝槿对于接下来的故事耳熟能详,便不打算再多逗留,执着灯笼,推着沈碧,悄悄往人群外挪。 沈碧从拿到木牌起,便一直默不作声。此时同时举着两个木牌端详,乍一看去,颇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二人方挤出了听书的人群,就迎面撞上了个提着红纱珠络灯笼的少女,正是方才答出“天上事”的那位。她明显是被人强推过来的,一步一驻足、一回头地朝身后的同伴求助,而她身后的那群“蛾儿雪柳黄金缕”,表面无动于衷,只装作专心说话的样子,眼风却一阵阵瞟向这边。 祝槿恍然想起自己为何会觉得她们面熟了——不正是之前他与沈碧在桥边看见的那几位姑娘吗? 沈碧见她这番样子,不禁皱了皱眉,冷语道:“你干什么?” 那少女闻言,更加紧张,磕磕巴巴道:“我,我想问问,可不可以,给我……”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所以然。 祝槿抬手打了下沈碧的头,温和道:“你可是想要这个?”他说着,举了举手上的灯。 “是,啊?”那少女看清他的动作,又连忙矢口否认,“不,不,不,不是……” 祝槿挑了挑眉,身后众少女也都留意过来。 就听她紧张得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是我们很喜欢东君和云中君兄弟……就想问你要那写着诗的牌子纪念一下……当然,不方便的话,不要其实也可以……” 祝槿虽然没太理解她的话,但还是取过沈碧手中的两个木牌递予她:“拿着好了,我们也没什么用。” 沈碧的目光随木牌移动,收回时,他极隐晦地翻了个白眼,但并未出声阻止。 等他二人走远,一众少女立马哄地围上来,抢夺着木牌来看,其中一个推她还在失神的同伴,道:“小荷,你怎么了……” 小荷喃喃道:“救命,他,他人真地好温柔啊……”言罢,兀自咧嘴,痴笑不止。 祝槿与沈碧行在街上,日已西沉。 落日的余晖之中,千丝万缕柳条款款斜飞,风絮如雪,映着街上霞色。 -- 第33页 他们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城北,锦绣街沓至此处向北,便是万亩碧玉妆,围着十里烟花巷。 祝槿驻足,就见沈碧遮遮掩掩地打了个哈欠,眼中泛起了泪花。他从猜商谜时起就意兴阑珊,想是累了。 祝槿便道:“我们找个地方歇息吧。” 沈碧又打了个哈欠,闻言良久,才迟钝地啊了声,道:“我不累,还可以玩。” 祝槿道:“明日吧。今天先就近将就歇一歇,明日再逛一逛,后日便走了。” 他二人离了车水马龙的锦绣街,漫无目的地步于柳林之中。夕阳为娉娉袅袅的柳枝镀上一线金边,栖地的杨花忽被风卷着聚拢,忽又被吹散惊飞。 魁城除了来入幕的宾客,再没有外来人口,因此也不设别个客栈驿馆,唯有一个复来楼。祝槿既不能回芜宫,又不能带着个孩子去到那烟花之地,便只能露宿于外了。 所幸暮春天气已暖,虽夜有薄露,但若只是粗简捱过二夜,应当还不成问题。 祝槿与沈碧逐渐步入了柳林深处,垂绦如密雨,无边无际地织着,四面寂寥无人,唯黄鹂展翅轻啼几声,又落回柳深处去了。 忽地,在柳丝掩蔽中,一座倾圮的祀庙影绰而现。祝槿微怔,他并不记得城北柳林中还有庙宇,但远远望去,那破败的庙宇在夕照下投下斜长的影,又是确确实实矗立在此的。 若真是一座废庙,倒正好可供他们投宿二夜。 祝槿这般想着,便带着沈碧一同走近。 越到近前,越惊觉这庙未败之前应极为雄壮伟阔,它的占地面积很大,经年的毁烧痕迹已然淡去,一些断柱颓栏被整齐地摆放着,周遭的荒草也只及脚踝处。 祝槿略觉惊诧,这座废庙竟是有人在打理吗?难道有人住在这里吗? 他跨入庙门的脚步顿住,虽然这早已荡然无存的“庙门”应不能被称为门了。 黄昏的风轻轻摇晃着他手中的灯,灯苗左右摇摆,像挣扎的蛾。祝槿大声喊道:“可有人在? 风挟着他的询声飘荡在庙堂,勾起了庙顶一面幡的残丝。久久无人回话。 祝槿更大声道:“那鄙人携小弟前来叨扰了。” 依旧无响,只有破幡烈烈鼓动。 祝槿与沈碧踏入了庭院。 庭院空阔,正对着一座大殿,此时霞光是成片的海棠色,落日隐于院墙之下,而那大开的殿门里,一片昏黑,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穴,蠢蠢欲动着。 “走,”祝槿擎灯行在前面,对沈碧道:“去看看。” 他迈入殿门的一霎,摇摇欲坠的灯苗停止了摆动,簇簇燃着,照亮了前殿。 前殿正中,供奉着一座庞大的石像,那像着斑驳的青衣白裳,端坐于龛,肃穆庄严。但祝槿无法辨出此像所属——石像的头与手足都被粗暴地斩去了。 无头的石像脖颈略倾向下,祝槿想,这应是一个垂悯的姿态。 主尊之后的龛中,无数神鸟翩跹于彩云之中,一轮旭日升腾于云海之上。只是因年久失缮,鸟、云、日皆已褪色,不复斑斓。 祝槿转而提灯朝西壁看去,西壁之上绘着一幅金光灿灿的画。画中央是一个新生的婴儿,躺在树枝之间,正安详地睡着。而在葱茏的树下,有条手臂粗的黑蛇正沿着树干缓缓向上爬。婴儿浑然不觉,唇畔仍挂着丝甜蜜的微笑。 而此画之所以“金光灿灿”,乃是因为——祝槿将灯笼举至头顶——画的正上方,九只用金粉所绘的金乌鸟盘旋于天,围成一个圆轮。 祝槿微微侧头,目光从壁画移至木牌灯上。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那木牌上所镂的小字也是一句诗,诗曰:“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他把灯放低下来,回头对沈碧道:“是日神庙。” 沈碧或许是太倦了,眼皮奄奄地垂着,闻言良久才应了一声。 祝槿见他疲倦至此,便道:“天色晚了,我们便在这儿歇下吧。” 沈碧终于打起些精神,与祝槿一同步至龛后南壁下。 祝槿略清扫了下地面,从包袱中掏出二件旧衣平铺在地,又拿出一件给沈碧盖在身上。安顿他躺下后,便去关殿门,谁料那殿门年事已高,经不起一点颠簸,被祝槿用力一推,竟歪歪斜斜地塌倒在地,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沈碧的声音从殿后传来,他道:“怎么啦?” “没事,你睡吧。”祝槿边将门板搬起,恢复原位,边道:“只是门坏了,晚上风来,或许会有些冷。” 他回到后殿,把身上的外衫脱下,又盖在了沈碧身上,盘腿坐到他身侧,道:“累了就睡吧。” 沈碧裹了裹祝槿罩在他身上的衣服,应道:“好。”应罢,却迟迟没有闭眼,只是盯着祝槿,眼眸清亮,如能诉衷。 祝槿也注视着他,他们的目光交接在一盏灯的晕黄里。 良久,祝槿问道:“怎么了?睡不着吗?” 沈碧摇了摇头,欲言又止许久,才轻声呢喃道:“阿槿,你会离开我吗?” 祝槿略避开他的目光,道:“等你不再需要我的帮助时,或许我们便会分开了。” 沈碧把脸埋在衣衫之下,身体蜷缩成团,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祝槿低低地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脊背,柔声道:“我会带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等你学会自食其力,再做别的打算,你无需为此担忧、害怕。” -- 第34页 沈碧忽地把蒙头的衣衫扯开,他眼眶微红,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分开?我们就不能一直都在一起吗?” 祝槿微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小孩子是不能懂得大人的世界的,他们不懂聚散无常、相逢有时,不懂人世间的许多不得已和必须为。 沈碧被困在君囿百年,从前的亲眷早已不在人世,他被遗弃过,逃出牢笼后又没有自保的能力,于是只能紧紧抓住自己,就像自己也曾那样依赖着阿爹。 可惜再深的羁绊也无法绑住注定的分离,谁又能给谁永远的承诺呢? 祝槿曾经觉得,自己才是魁城之中唯一的鬼魂,这里的每一个人、每一只鬼都有自己的牵挂和归属,可他呢?他也曾怨忿于命运无端由的苛责,怨忿于炙手可热的执权柄者对弱小的践踏,怨忿于那统治魁城的暴君对祝氏无辜子孙的迁怒连坐……他曾怨忿过许多人与事,但阿爹走后,这满腔的孤怨便只剩下了不可排遣的空虚,这空虚或许只属于真正的孤魂野鬼——无来处,无归路,无所有。 祝槿又叹了口气,迎上沈碧混合着委屈、失望、不解和酸楚的直视,安慰道:“睡吧,若我可以选择,定不会无故弃你而去。” 这样的退让固然不能让沈碧满足,他却也终是没再纠缠下去,许是真地太累了,不一会儿,便闭目睡去了,依旧是蜷曲着身体,像一只躬背的虾。 祝槿的目光从他身上游离开来,他再次打量起这座日神庙。 南壁较之东西两壁更为宽阔,上面绘着两幅画,虽然掉色严重,但依然可以看出画工之精妙。 画中人——青年样貌的东君神采熠熠,言笑晏晏,栩栩欲生。 左边那幅画里,他站在漫天星河之上,身旁簇围着七个男子,而他正从一只半身高的酒坛中援勺酌酒,斟酒入口——这幅画画的应是东君与北斗七星君拼酒。相传东君与这七星君以酒结友,常常相约斗酒,不醉不休,而结果却永远是东君以一敌七,直到七位星君烂醉如泥,还谈笑自若。 右边的那幅画更为神妙,青衣白裳的东君飞驰于浩渺天际,翩如惊鸿,衣袂翻飞,手中执一把金弓,正挽弓搭箭,瞄向远方。东君婉若游龙之姿与那箭即将离弦破空而去的情态都被绘者表现得出神入化。祝槿凝视着壁画,情不自禁地念道:“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那是一个天神、地祇皆对众生漠然不仁的时代:地动频发,洪水汜泛,饥馑期年,瘟疫肆虐,民不聊生。那是一段望不见尽头的长夜,直到东君出世,九只金乌盘亘于汤谷上空送来祥瑞——祝槿记得,书上总是这样形容东君的降世——他就像暗夜尽头升起的朝阳,给世间带来新的希望与光明。 拥有这样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出世,就注定不凡一生。 东君自少年时代起,就展露出不世出的艳才,史载他“救众生于水深火热之中,惩奸邪于箭光矢芒之下”,惩恶扬善、济世救民,致使百年之间,无数信众为其立殿建庙、歌颂功德,祈求福佑,日神庙林立人间。 祝槿叹了一口气,有些感慨于世事的变迁。他挑起灯,步至东壁。 来到近前时,祝槿吃了一惊,不同于西、南二壁,东壁上的壁画竟是全新的!尚还鲜亮的色泽昭示着此画年代极近。而仔细观察,能看出作画人的笔触较西、南壁上的古画而言未免相形见绌。 画的背景是用色瑰丽的黄昏,落日晕染了满墙的烟云,而一轮澄明的圆月正自下往上升,在日与月之间,有两个男子以刀箭相峙,如是在斗法,然而,他们身体首尾相接、连蜷相环,衣带飘渺,黑发迤逦,神情哀恸,处处流露出种若有似无的缠绵意味,初看为操戈,再看却缱绻,当真是诡而谐。这二人居上者青衣白裳,居下者白衣皎然,显然便是东君与云中君。 祝槿将灯提近了一些,他这才注意到,画绘于一层新砌的灰墙上,祝槿抠了抠那新墙灰的边缘,薄薄一层掉落,露出下覆的旧画——那一角处画的乃是一名盛妆的红衣巫女,正在跪地祷告。 他明白过来:此庙显然建于昭彰盛时,东壁绘的原应是巫族虔心信侍东君的画面——那时候,昭彰人还不知道东君的陨落。准确来说,即便到了现在,世人依旧不知东君是何时、因何而陨落的,不同于他轰轰烈烈的降世,这位神君,可谓消失得悄无声息。 直到东君母氏国昭彰覆灭的那日,世人才终于惊觉:太阳仍旧照常起落,东君却是于无声无息间销迹了。 近百年来,对于东君陨落的因由,无数猜疑尘嚣直上,却从未有任何可靠的证据可以证实这些猜测。 而近些年来,因《东云辞》在魁城的脍炙人口,越来越多人把小说中云中君杀死东君的情节信以为真。 想来便是有好事者出资,抹去了一幅昭彰旧画,又请人添上了这幅东云斗法图,也算是给这位神君惊艳又短暂的一生添上个结局。 浓墨出世,惨淡收场,倏尔一生。 即使是神的一生,也是这样地无定,连同这起落几番的神庙,终得个落魄结局,怎不让人感慨唏嘘。 祝槿想着,躺回了沈碧身旁,熄灭了灯。 黑暗的神庙里,祝槿感受着沈碧鼻息拍打上自己脸颊的频率,渐渐睡去。 祝槿是被一阵冷风袭醒的,他裹了裹身下的旧衣,却不能从那冰凉的衣裳里汲取到半点温暖,索幸便坐起身来。 -- 第35页 身边的沈碧被盖着层层叠叠的衣服,安恬地睡着。 祝槿枯坐了片刻,披衣起身,踱向前殿,思忖着将那塌掉的门板叠上一叠,好歹挡一挡夜风。 走至殿门前,忽发现釉蓝的夜幕里,正有东西在簌簌下落着,而门外的地面上也闪烁着薄光,晶莹透亮。 祝槿微怔,伸手向外,触摸到了一点点缀开的冰凉,在皮肤上迅速地消融,他不可思议地自语道:“下雪了?” 雪晶切切密密地撒在暮春的夜色里,一场迟来的细雪。 魁城因为被合欢鉴统罩,所以时令、气候都与真正的人间有殊,还常发生异象。 暮春降雪,对于祝槿而言,并不能算作一件特别新鲜的事。但可能是因为在这样一个深静的夜晚,忽然逢遇上这样一场寂静的细雪,竟教他那一直忿郁着的心也终于沉静了下来。 雪渐渐大了,盘旋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像在乱走的绒絮。祝槿张手,雪积在他掌间,凉沁沁的。 他不由吐出口气,扬声笑起来:“阿碧!快来看!外面下雪啦!” -- “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出自王国维词,是受三世际遇的判词。 ——“谁知他前世有什么莫名的爱恨?” 不知怎么搞的,莫名被吞了几章,所以从下章开始,标题前那个系统自带的序号乱了,不用管它,直接读下去就是正确的顺序。 第17章 浴月生 沈碧披着几件裳衫,来到门前时,正见到祝槿只贴身著了件中衣,蹲在地上、捏着雪团。 沈碧连忙道:“阿槿,外面那么冷,你穿这么少,一会儿会着凉生病的!” 却不料祝槿不但不睬,还随手抓起了团攒好的雪,朝他招呼过来。 沈碧猝未及防,正被砸中,不由皱眉:“你好幼稚!” 被指责幼稚的人置若罔闻,祝槿再次抓了捧雪,朝沈碧掷过来,笑着:“再看招!” 沈碧下意识便要朝旁躲,然而,一时不慎,竟踩着了拖地的衫摆,立时重心不稳,朝前栽倒。 这一摔,使他整个跌进了雪地,脸上、身上立时便沾满泥雪。 祝槿跑来扶他,却猝然见到这模样,忍不住噗哧一下,笑出了声。 沈碧顿觉羞恼,胡乱抹了把脸,便起身,朝祝槿扑过去。不料祝槿早有防备,飞快便蹿到了几步以外,愈发畅快地笑了起来。 这笑声彻底恼了沈碧,他作势就要捉逐对方,却因衣裳的拖拉,被轻而易举地甩开。 二人你追我赶着闹了会儿,才停下来,倚靠着那块岌岌可危的门板调息。 沈碧的脸颊因为奔跑泛起潮红,他倚在门上,凝视着雪地里那二种纠缠、依偎的脚印,不由微微牵起了嘴角。 孰料,沈碧的一语反倒是谶验在了自己的身上。近五更时,他忽然发起烧来。 这病来势汹汹,祝槿用全部衣裳裹住他,他却仍呓语着冷,周身则烫得骇人。 祝槿见他情状可怖,片刻不敢殆。 不知不觉,雪已经停了,风却还在刮,祝槿在呼啸的北风里快步,直跑到“红莲畔”桥边,又向东转,行了余里,拐入一条十字街上。 这街名叫“晓市子”,因商铺、小贩做生意,都是五更始,天明散,故得此名。 他穿过熙熙攘攘的车马行人,往最东头那家医铺去——晓市子最东头的傅家医铺,是城中唯一一处昼夜不歇的药家,夜里也有学徒值店,可以诊些小病、抓点药材。 五更了,值夜将近尾声。学徒懒散地打了个哈欠,慢慢把额头抵在桌上,眼皮沉沉地下滑着。而就在他的上眼皮即将滑至下眼皮上时,门砰地一声被人推开。 学徒一颗心险些被吓跳到眼皮上,猛地抬起头来,就见那来者从袖中取出锭银,催促道:“麻烦加急煎三副医风寒的药。” 学徒接过银锭,睡意立即消散,喜滋滋地应:“客人稍等片刻,马上便能好。” 祝槿闲来步出医铺,站在街边,四下打量。这里已至晓市子的尽头,再往东去,只有青石板淋着泠泠的月光和一点积雪,冷冷清清。 医铺的对面是家香铺,虚掩着门,一副张罗捕雀的倨傲驾势。 香铺前的路沿处摆着一家书摊,席地而坐的书贩正铿锵地陈词道:“诸君请望,”他说着手指向天,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很有气魄地:“我们头上的这一轮月,与三百年前榣山那轮月亮有何不同?” 祝槿不由得抬头望去,暮色暗沉,而弦月清亮,雪落之后,天空别有番壮丽意境。 书贩翻开手头的一册书,悠悠念道:“三百年前的那轮月亮,是一张细细弯弯的钩,它高悬在靛蓝色的天上,竟让人心底无端由地被勾起些杳茫的希望。” 书摊前聚集着几个人,安安静静地听着。 ——这是书贩卖书时惯常用的招数,随便拣上一段重要情节念来听,却不讲完,专门卡在悬念处,以便吸引好奇之人买走看个究竟。 那书贩继续念道:“在天色已然黯淡下去的时候,隐隐约约飘起了雪,与半山摇晃的树色融成一片灰霭。渐渐地,雪细密起来,在月夜的帷幕中闪烁不已。” “常娣在山路上艰难地跋涉,每走一步,她都要停下来,粗重地喘息一阵。强烈的坠痛感从她臃肿的腹部不断上涌,仿佛要将她彻底淹没,她像一条在梦中溺水的鱼,几近窒息的恐惧让她忘记了一切……” -- 第36页 祝槿由书摊背后转到了摊前,不大的摊点上整齐地排放着五花八门的通俗读物,多是传奇小说一类。 祝槿的目光从中匆匆一瞥,略过了《天凤成魔》、《最后的祭司——一个古王朝的血色回忆》、《常氏女的复仇》、《幽冥录》一众,落到了一沓位置最醒目、也摞得最高的书册上。 书的封皮上印着行云流水般的三个古字:东云辞。旁边是行小字:“太阳和月亮,兄弟阋于墙。” 书贩正坐在这沓书后,声情并茂地朗读着: “劲冷的北风穿透了单衣,常娣感觉四肢百骸里的血液都在结冰,她终于再也走不动了,脱力跪倒在地,只好仅凭着最后一丝意识,双手并着双脚在地上爬行。” “常娣将十指深深地插进冷硬的泥土里,忍着针扎一样的刺痛向前爬。卷着冰晶的风使她睁不开眼,只能听任本能地爬进。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到,在遍布伤口的手掌下,泥土渐渐变软变暖了些,她勉强振作了一点,凝神定晴看去——” 书贩的声音抑扬顿挫,道:“冷月无声,月光下,一汪潭水静静躺在山间。霏霏细雪绵绵落向荡漾的水波,随即快速地消融了。” “常娣流下泪来,泪水滴在泥土里,像绯色的花瓣。她纵身入潭,潭水很快变成赤色,一个男婴浴着月光与血水来到了人间。” “而就在此时,”书贩的音调勃然而变,“一柄剑的剑尖抵上了这个刚刚成为母亲的女人,羲和的声音冷冷地响了起来,她嗤笑道:‘贱人,你逃得掉吗?’” 书贩志得意满地合上了书,复又归到那沓《东云辞》上,春风满面道:“欲知悉后事,请购《东云辞》,二十文一册,市面最低价,买到赚到啦!” 免费的书听完,聚集在摊前的大部分人都一哄散去,只剩下祝槿和一个四十余岁的女人,女人衣衫朴素,拘谨地站在摊前,犹豫着问:“十五文,卖不卖?” 书贩大惊失色道:“我十八文进的书,大姐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那女人突然底气十足地道:“十六文,不能更多了。” 书贩觑了眼祝槿,对她不耐烦地挥手:“那您还是别买了,”又笑着问祝槿:“小郎君,《东云辞》读没读过啊?” 祝槿摇摇头,拿起他刚刚打开的那一本,随手翻了翻。 书贩见有门道,眉开眼笑地站起来,将书页拨到自己刚念过的那一页,殷勤道:“这是第十七回 ,回名叫做《痴女怨羲和妇妒杀陪媵,孤儿恨云中君浴月初升》,郎君可要买一本回家看看后续?” 祝槿合上书册,不解道:“既然羲和杀了常娣,为何不杀那孩子,还让他太太平平地长大成人,甚至日后危及到东君身家、性命?” 那书贩闻言,立马道:“郎君这就要看了整本书才能明白啊!” 医铺里的学徒忽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朝祝槿道:“郎君,药煎好了!” 祝槿闻言便要走,书贩急忙拦住他:“书,书您还要吗?” 祝槿不愿再与他攀扯,付了钱,接过书册,便往医铺去了。 等到祝槿扛着大包小包从鬼市子回到日神庙时,天已破晓。 黎明的光刺透夜云,直射在脚印横杂的雪地上,照亮了前殿无头无手的神像。 日光之下,这尊东君像比黄昏时看上去更显残破,青白的衣裳上遍布各种划痕与污渍。 隐约的啜泣声从后殿传来。祝槿转至殿后,就看到沈碧坐在衣服堆中,正垂着头抹泪。 听到响动,他抬起脸来,双腮依旧泛着潮江,却被哭得更红更肿的眼睛喧宾夺主,他嗫嚅着道:“阿槿……我以为你……” 祝槿叹了口气,将手上肩上的东西放在地上,走过去几步,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你生病了,我去买了些东西,今天便好好养病吧。” 沈碧猛地抱住了他,将滚烫的脸轻轻贴在祝槿腿上。然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被烫一样收回手,悻悻道:“我不是故意黏着你……” 祝槿打断道:“我知道。”生病的孩子总要比平时更脆弱一些,更何况是一个这样没有安全感的孩子。他打开食盒,端出一碗药,递给沈碧道:“趁热喝,还温着。” 沈碧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咽着。药很浓,入口之后是化不开的苦楚,细品起来,更苦三分,他却依然喝得斯文。 祝槿又打开一个大包袱,将里面的被衾摊开铺好,左右掸了掸,回头招呼沈碧道:“喝完了吗?喝完了就躺进来睡一觉。” 沈碧乖乖应了声,将最后一口药咽下,从衣服堆中爬出,将自己裹进新的被褥,只露出一个毛栗子样的小脑袋。 祝槿为他塞了塞被子,又抬手强行覆住他的眼,道:“睡吧,我在这儿。” 睡意像清浅的溪流,慢慢流淌在沈碧的意识中。渐渐地,蜿蜒山间的溪流逝入了幽静的深潭,也终于沉潜成悠长的安睡。 沈碧是被作祟的饥肠唤醒的。因为睡得很沉的缘故,他醒来时并没有立刻睁开双眼,而是迷茫地等待着意识的回笼。 在这短暂的瞬息,他先是闻到了一阵米香,随后听到了水煮沸的声音。沈碧张眼,哑着嗓子轻唤:“阿槿——” 祝槿坐在稍远处,手中翻飞着二根红线,他身前反覆着本书,书前,有只小锅正被架在火上煮着。 -- 第37页 锅里的水沸腾起来,祝槿见了,自语道:“好了。”说着,下意识抬眼看向沈碧,这才发现对方已经醒来,于是笑道:“醒得真及时,起来喝粥吧。” 沈碧坐起来,接过祝槿递来的一碗白粥,轻轻地吹了几口气。 氤氲的热气遮蔽住了沈碧的视线,使祝槿没有注意到他的注视,仍专心地打着手中的红绳。 沈碧又吹了二口粥,白气朝祝槿的方向飘开,越发影绰了他的身形——他们这一世,始终就像隔了层薄薄的雾气,虽近,却仍旧看不分明彼此。 忽地,祝槿喜道:“编好了!” 沈碧放下碗,敛起复杂心思,用眼神表示疑惑。 祝槿将他新打的手串系上沈碧左腕:“我小时候听一个婆婆说,如果家里有孩子身体不好,就给他编一只红手串戴在手上,可以避邪去灾。” 沈碧怔怔地,像是不知如何反应一样,半晌才挤出个字:“嗯……” 祝槿又拿起粥碗,塞回他手中:“不烫了,趁热喝才能发汗。” 沈碧依言,又慢吞吞喝起粥来。 祝槿从食盒的第二层取出药,放到他身边,叮嘱道:“喝完了粥吃药,吃完药继续休息,准备明天出城。” 说完,他复又拿起《东云辞》,翻看起来。这本书一共六十回,前十五回都在讲当今天君如何篡位失败避祸下界、如何同当时昭彰国的公主羲和邂逅相爱、如何与她私定终身、如何卷土重来弑兄登基,权谋与爱情交织交错,冗长得祝槿昏昏欲睡。 他索幸直接翻到了第十六回 。这一章要讲东君的出世,作者煞有其事地在前写道:“在这条肮脏不洁的血脉链上,即将诞生二个婴孩。” “他们之间,既牵连着天然的羁绊,亦横亘着永恒的诅咒。命运注定,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 祝槿一目十行地读了起来,他看书的速度本就很快,此时全神贯注,更有乘奔御风之势,书页沙沙作响,扑腾翅膀一样翻动着。 直到天色渐暗,字迹隐在晦色中时,祝槿才抬起头来,想要点燃那盏木牌灯照明,却见沈碧仍睁着一双杏目,出神地望着他,戴着红绳的左手腕伸出了被子,裸露在外。 祝槿皱了皱眉,放下书,将他的手又掖进被子里,放缓了声问道:“怎么还不睡?” 沈碧道:“我睡了一天,实在不困。”他说着,眨了眨眼,状若无辜可怜。 祝槿道:“不睡病怎么能好?”他捻了捻灯蕊,复又将木牌灯点亮,拿起那本《东云辞》,道:“我给你念故事,听着听着就困了。” 于是,他便就着灯火跳跃的光,念起了云中君趁东君之危复仇的一段:“箭刺入金乌肉体的那一声轻响,惊动了在树下休憩的羲和。她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就见一只三足金鸟,身中利镞,哀号着砸在地上。她尖叫着冲到金乌的尸体旁,颤抖的手试图去触摸那只嵌入金鸟心口的箭。冷冷的箭,温热的血,失去生命的金乌。” “这只是开始,砰砰砰几声巨响,羲和抬起赤红的双目,便看到一只只金乌陆续中箭坠落,金色的身体招展成一道道闪烁的华美流线。她又看到汩汩鲜红的心头血,犹然颤颤的箭尾,箭纹上熟悉的太阳纹。” “有人在用东君的武器袭击正在渡劫的神君。羲和向梢头看去,东君虽仍闭目坐在那里,青衣白裳上却尽染鲜血,似着一身红绡。每杀死一只金乌,东君就损失了一个分身。” “一道箭光在这时直向东君心口而去,羲和凄叫着一跃而起,挡在东君身前,在空中顿了一瞬,然后坠落委顿在地。头婉转地仰着,眼睛不甘地瞪圆,嘴巴大张着——而第十只箭,已穿透了她的咽喉。” 祝槿停了下来,沈碧已经睡熟了,眉头紧锁,额间渗出冷汗。祝槿用袖口替他拭了汗,继续翻阅未读完的《东云辞》。 风晃动着灯火,祝槿不知不觉已将手中的书册翻到了后记。 作者在其中写下了他创作的依据与心得,申明书中一切全是据史料的支言片语所臆造捏构,忠告读者无须认真。 在结尾处,他写道:“本书最后一字落成时,魁城正值正月十六。我步入小院,酉时的天际,这头是落日西沉,余晖如煮沸的烈酒;那边是朗月东升,明彻如卧水的白璧。我恍惚之间忽然觉得,他们的命运就如此情此境:遥遥天各一方,时时相峙相望。” 落款是“魁城佚名人结笔于不识孔方斋”。 祝槿掩卷思索了片刻,太息一声,抬手去试沈碧额间的温度,烧已经退了,他却睡得并不安稳,微不可闻地呓语着。祝槿又为他掖了掖被角,提灯站起,步至前殿。 黑夜中的日神庙里,只有他手中这一点稀薄的微光可以照明,微光晕在无头东君像上,祝槿与半明半昧的神像对视着。 这时,他身后响起了一个嘶哑的男声,恻恻道:“你知道他为何落得这样的下场吗?” 刹那间,祝槿四肢僵硬,如芒刺背。 -- “他们俩将要拥抱,将要杀戮。”语出鲁迅《复仇》 魁城佚名人也有话说:同人创作,请勿上升三次元! 因为看到有读者讲就说下,下两章会出现一些不重要的配角甲乙丙丁,大家不需要记他们的名字,只要跟着主角走剧情即可,这些人只是简单登场亮个相,正式有戏份时会再介绍的。 -- 第38页 第18章 扶桑花 祝槿纹丝不动地定在原地,无法言说的恐惧万蛆附骨般笼罩着他。 那声音并未理会他的反应,自问自答道:“少年心性,出言无状,招致杀身大祸。” 本就嘶哑难听的嗓音被刻意拖长,又结以桀桀的怪笑,听上去极为渗人。 忽然,那人又换了一种语气,故意拿腔拿调地嚷嚷道:“待将来我为天君时,定要济世救难、惩恶扬善!” 他叫嚷完,忍不住喷笑出声,活像只泄气的皮球,诡异的笑声回荡在庙中,荒唐反倒冲淡开阴森。 祝槿缓缓转身,面无表情地打量向这个无声无息出现在他身后的疯子。 此时这人正笑得前俯后仰、不可收拾。他著一身玄袍,里面空空荡荡的,瘦得如同只脱了形的骆驼。 “不好笑吗?”大概终于笑得倦了,他问道。 下一刻,这人猛地挺直腰背,直视祝槿道:“你好生无趣啊!” 他们对视的一刹,祝槿只觉自己的理智一下子炸开——眼前的男人赫然戴着一张金面具! 而就在这时,他一直揣在怀中的那面古镜突然震动起来。 祝槿下意识地按住胸口、阻止它的异动,却被灼人的热度烫得猛缩回手。热度急增,炙着他的心口。 下一瞬,古镜径自从他怀中飞出,嗡鸣着飞向那个他曾在沈碧神识中见过的金面黑袍的男人。 “咦!”男人伸手接过铜镜,拿在面前端详了片刻,兴致盎然道:“这东西怎么在你这儿?” 霎时间,君囿、沈碧、铜镜与眼前的男人在祝槿脑中一线串珠般贯通,五雷轰顶莫过于是。 祝槿维持着木然的神情,手心却已沁出了一层汗水:鬼君怎么会深更半夜出现在这荒废的日神庙?他知道了什么?如果只是巧合,那么若被他发现了殿后的沈碧,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祝槿艰难地张口,嘴唇翕合半晌,却始终发不出片言只语。 鬼君疑惑地歪了歪头,讶然道:“你是哑巴?那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他话音甫落,一声钟鸣迢迢奔来。余音未散,第二声钟鸣复又响起。 绵宕的钟声里,鬼君轻柔地道:“既然问不出个究竟,索性便一同带走吧。” 祝槿还未来得及悚然,便见鬼君手中的那面铜镜晃然间竟已焕然一新,黄澄澄的镜面正倒映着祝槿茫然的脸。 而就在祝槿与镜中人对视的一霎,他顿觉阵天旋地转,身子不受控制地一歪,伏倒在地。 他的双手方触到地面,便觉不妙,日神庙的石板是光滑的,而触手的地方凹凸不平、粗砺硬硌。 祝槿四遭看去,心下更沉,置身之处竟换作了一个幽深的水帘洞!洞中漆黑,伸手不辨五指,洞口处隐约有光亮隔着水帘透进,却十分微薄。 祝槿扶着洞壁起身,这洞极为狭小,他只直起半身便已碰到了壁顶,于是祝槿只好躬着身子朝洞口摸索。走着走着,脚下踢到了一件物什,硬且薄。 祝槿蹲下身来,在黑暗中艰难地摸到了那东西:镜子!熟悉的尺寸与外形的手感令他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祝槿握着镜子,继续朝洞口摸去。 距离洞口越近,他便越觉震荡,似乎这洞正在以一种极快的速度上升着。 他不明所以地前走,而正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从虚无的黑暗深处缥渺传来,轻轻叱道:“合欢!” 祝槿下意识握紧了手中镜,却马上意识到这声音并非是叱向自己。 有个雌雄莫辨的声音随后响起,懒洋洋道:“又干嘛?”紧接着,又不耐烦地抱怨着:“你管得可真宽。” 那男声却没在意他的恶劣语气,仍叱道:“将普通人连形带魂地吞噬掉,你想要做什么?” “普通人”祝槿怔了一怔,就听那被唤作“合欢”的声音回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魁城的结界被破开了,天上那群搅屎棍估计早就潜了进来。这时候遇上个可疑之人,当然要好好盘查一番。你说对吧,小哑巴?” 他语调漫不经心,并未透出半分紧张严肃,却让祝槿心头一紧,蓦地想起袁有道口中的假傅文来。 这“合欢”究竟是谁?与合欢鉴还有鬼君是何关系?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与“合欢”对话的男人又是谁? 祝槿把身体贴在洞壁上,默不作声,索幸真地装聋作哑起来。 那男声顿了片刻,不再与“合欢”作口舌之争,转而对祝槿道:“莫要惊慌,你的形魂三五天内不会飞灭,我会尽快想办法送你出去。” 合欢嗤道:“呵。” 祝槿强压下心头翻涌的诸多疑惑,依旧闭口不答,就听那男声又道:“你爬到洞口,看清手中镜里诸相,便会明白此间为何处。” 祝槿听他言语之间似乎并无恶意,犹豫片时,便又摸索着前爬。 待爬到洞口处时,他借着光亮举镜,随即凛然一惊:镜中是一片动荡的昏黑,钟鸣之声破镜传来,沉重、悠远地绵亘在魁城的上空。 祝槿知道,祈安节这天伊始要鸣钟百下,为鬼君庆祭。 镜中动荡的黑暗终于凝固,最后一下钟鸣恰在这时止歇。 镜相的角度缓缓下移,在一片如沸的人声里,祝槿看到了万家灯火,如沙似粒,魁城平铺在下,而与蝼蚁无殊的民众正朝着上方行礼。祝槿听到层层海浪一般流动交响的声音,错综地融汇,既而升向上空—— -- 第39页 “愿祈君安——” 合欢啧了声,暴躁道:“祈个鬼安,怕是早就魂飞魄散了。”说话间,祝槿感到所处的洞穴正在急坠向下,而镜中的黑暗再次飞驰起来,合欢还在絮絮咒骂道:“傻-逼扶桑,什么狗屎差事让老娘给你顶替!” 那男声冷冷打断她道:“女孩子家,不要满口污言秽语。” 合欢马上回呛道:“放-你-娘-的-屁—”她骂人之时,有种激昂的气势,每个字都平地奋起,别样地朝气蓬勃。 祝槿感觉洞中空气似乎因此僵冻住片刻,既而,那男声无奈地叹了口气。 而与此同时,镜中之景已变幻成疾速后退的殿台楼阙、亭榭阁池,最终停驻在一座半掩的殿门前。 接着,门被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开,随着吱呀一声,殿中侍立着的一众宫人全都举目看来,难掩面上惊愕之色。而在鬼君一句低而沙哑的“滚”后,他们立刻低眉顺目地列队,迅速溜之大吉。 鬼君大摇大摆走进寝殿,一把挑起帘幔,滚上软塌。 随着他的动作,祝槿所在的水帘洞一阵天翻地覆,豁地竖了起来。祝槿来不及攀附洞石,就被猛地甩落向下,朝身下的黑洞堕去…… 祝槿又坐回水帘洞口观镜。 镜中映现着一处亭榭,鬼君倚靠在栏杆上,漫无目的地打量着池中游鱼往来于假石、藻荇之间。而清池之上,盛开有几朵深红大花,花若烈焰,摇荡于碧叶之间——扶桑花! 这是一种只在祈安节盛开的鬼花,日出而生,凭虚绽放在魁城每一寸土壤与水域上;日落而衰,在夕阳的斜晖中迅速凋落为枯花败叶,结束它们短暂的一生。 扶桑花在民间又有种“贱”名,唤作“朱槿”。 阿爹曾与祝槿说,他在咿咿学语之初,第一次叫出的,便是这种花的名字。于是阿爹便给他取名为“槿”,他说:“扶桑花朝荣暮枯,这样的美丽是极其短暂的。阿槿,这世上所有的美丽与快乐都很短暂,只有痛苦无穷无尽、不止不休。但爹希望你的一生,即便经历再多枯败,也会在来年同样的时候继续无畏地盛开。” 又是一年的祈安节至,扶桑花如期绽开,但那个陪伴他走过了十七年寒来暑往的人,却永远被钉入了死犹不可脱生的孽子棺…… 镜中忽传来一声怯怯的通报,打断了祝槿渐远的思绪,有宫人上前道:“君上,正四方主已在殿中等候多时了。” 鬼君伸了个懒腰,镜相随着他的动作略略摇晃。紧接着,祝槿听到那人哑着嗓子道:“让这群废物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再出差错,就等着被我打包丢回幽冥闭谷,给陆离那老妖怪当下酒菜去吧!” 宫人战战兢兢应了声,慌忙下退。等到急促的脚步声远去,鬼君才一屁股坐到亭中石凳上。 合欢的声音再度响起,道:“烦得要死!” 他嘴里念着烦,动作却悠闲得很,一边歪着身子乱抖,一边还哼着小调,唱什么:“男有心来女有心,哪怕山高水又深;约定在夕阳山下会,有心人对有心人……”可惜的是无一句着调,活像是窝被捅了巢的马蜂在朝来袭者发动猛攻。 祝槿忍受着山洞的颠簸与嗡嗡贯耳的魔音,强迫自己定下心神:一夜过去了,沈碧一定已经醒来,这孩子若是迟迟等不回自己,也不知又会怎样瞎想;而自己现下自身难保……之前那个说话的男人像是有意对他相助,可把自己吞进身体里的假鬼君真能让他逃出生天吗? 正想着,山摇地动的颤抖突然停了下来,鬼君复又把翘起的腿收了回去,坐直起身子。 只听远处传来一阵迫近的脚步声,刚刚回话的宫人去而复返,小心翼翼地禀道:“君上,正……正四方主已经领命退下了,偏四方主在……在殿内求见。” 过了半晌,鬼君的声音才幽幽响起,只听他沉吟道:“哦,那让他们等着吧。” 一个时辰后。 分着皂、紫、绯、黄四色罗袍的四只鬼,噤声垂首排列于殿下。 鬼君忽地轻嗤了一声。 殿下的四鬼随即一齐抖了几抖。 只见镜中,鬼君随意执起案上一只狼毫,抬手就朝殿下打去。 黄袍鬼抱头哀叫一声,叫声未绝,又被他强行收住,变成欲去还留的一噎。 鬼君淡淡打量着他道:“弄墨,你怎么不穿往常那种嫩绿衣裳,倒改成这土屎色?” 祝槿心下恍然,这位假鬼君怕是在故意作弄弄墨寻乐。 全魁城的人与鬼大概都清楚,弄墨主从前最喜着那青青草尖的嫩绿,然而,三年前的情伤折成奇耻大辱,让这位方主在流言蜚语中风光无限了一遭。 自那以后,弄墨主便再不著绿,众人戏言:“桃红”一去,“草绿”不复,便指此事。 经年旧疮被猝不及防地揭开,弄墨主面上却分毫不见尴尬与局促,他谄着脸道:“君上不喜这颜色,属下马上就把它换了去,千万别污了您的——” 听他戛然止住话头,鬼君往后仰了仰,淡淡问:“污了我什么?” 气氛陡然凝滞,片刻后,弄墨勉强挤出一个笑脸,忐忑改口道:“污了……误了您的兴致。” 鬼君终于被耗尽耐性,挥挥手,道:“都给我滚吧,”在四只鬼屁滚尿流去远后,又不咸不淡地补充了句,“一群废物,不仅没用,还没劲透了。” -- 第40页 祝槿心情复杂地看着袖招主一扫威风、灰溜溜消失在镜中的背影,还来不及感慨鬼外有鬼,就见镜中视野再度变换。 鬼君打了个哈欠,从座上站起,举步朝殿外走,边走边嘟囔着道:“忒烦!” 偏四方主方才的述职之所乃是君安宫内的一座偏殿。 鬼君出了殿门,在宫阙中穿行。 日上三竿,殿宇的斜影在他的金履下抱地斗角。 祝槿茫茫然想着:若是未生变故,这个时候,自己与沈碧应该已经逃出魁城了吧? 他有些懊恼地将手中镜翻来覆去打量了片刻:这镜子既是合欢鉴,为何会被埋在君囿的焦土之下?偏偏又这么巧,被他挖了出来……而这假鬼君性情当真莫测,先时将他吞噬入体,此刻却又丢在这里不闻不问,像是毫不在意他拿到了合欢鉴…… 他正想着,就见镜中映出一座巍峨富丽的宫殿,悬匾书有“君安殿”三个大字。而鬼君正慢悠悠地抬步登阶,哼着歌朝殿中踱去。 层层纱缦,叠叠绣扇,串串真珠,半遮住了殿上倨坐的鬼君。 他此刻正四仰八叉地瘫在宝座上,视线穿过一众遮蔽,打量向广阔的殿庭。 祝槿靠在水帘洞中,通过合欢鉴的镜相,随着鬼君四下逡巡。 可容百余人的大殿之内,对设有二列席位。 右列为首处已坐了一位来客,那男人着一件雪青长衫,面貌清俊,姿仪文雅,风度谦谦。而他的身后,恭顺地跪侍着一个幂篱遮面的女子。 鬼君拿起案前的茶盏,啜了一口,方才放下,便听得殿门外传来迭递的通报声:“河伯驾临——” 随着鬼君抬眼,祝槿看到,殿前迎宾的宫人纷纷躬身施礼。 而在次第折腰的红锦宫服之间,走出个紫衣的男人,他走得极慢,身形微微摇晃,祝槿惊觉——河伯竟是个跛足! 入殿一霎,他的脚步停驻,眼神定在右列首席处。 那坐在右首的男人视线与他交汇,轻轻颔首。 河伯这才笑着拱手行礼道:“宵烬君,”随即,他又朝着那跪侍在宵烬君身侧的女子一礼,道:“阿昧姑娘。” 他唤那阿昧时,语调轻柔得有些怪异,阿昧似是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 河伯这才又朝殿上庄重一礼,扬声笑道:“冯夷前来,恭贺鬼君祭庆。” 鬼君发出一声假笑,客套道:“河伯无需多礼,请上座。” 河伯礼成起身,眼神再次略过右首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这才一瘸一拐地走向了右列四席。 合欢见此,兴致勃勃道:“冯夷对那鬼女阿昧好像真的不太一般欸,看来传闻不是空穴来风!”她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又换作鬼君清了清嗓,正要开口时,霍然被一阵清悦的箫声打断。 一个天蓝衣裳的少年从天而降,落定在殿外石阶上。他竖一竿碧玉洞箫,紧锁眉头,指尖翻飞,手指急动间,吹奏声愈促,边奏乐,边缓缓迈步上阶,直到走完石阶,箫声犹未停歇。 而祝槿这才看见,在他的身前,一直有条银蛇在飞速旋转着疾行。 第19章 旨酒宴 驱蛇少年横起箫管,摇头叹息。 离近了许,祝槿方才发觉,他的手腕与脚腕间都挂着细细的银环。 忽地,那四条银环化风荡开,随即盘亘在地的银蛇一晃,变成了个遍身晶银亮片的青年! 这青年并不理会同行的箫管少年,径自大摇大摆地跨入殿中。 他生了一双冷然的单凤眼,看人时却总带着些轻佻的笑意,鼻高额窄,唇薄眉淡,俊得浮浪。 他款步入殿,行至鬼君座下,才虚虚致礼,笑着致歉道:“强行蹭容与的请柬不请自来,是参差失礼了。” 而那被他落在身后的少年此时也已步至殿下,朝鬼君致礼。 鬼君呵呵笑了二声,虚情假意道:“忘记邀请参差君赴宴,是某的疏忽,二位请入坐。” 随即,合欢的声音在祝槿耳畔响起,恨恨骂道:“这神经病,跑来我这儿发什么疯,敢坏老娘的事,我炖了你喝汤!” 而镜中,参差已转向右列,前看后看几遭,极尽浮夸地哇了一声。 冯夷举手致礼道:“一晃多年,参差君别来无恙啊!” 参差摆手道:“哪里哪里。”又朝着宵烬嫌弃道:“你说说你吧……”他明显语意未了,却又做作地不肯尽言,只恨铁不成钢似地连连啧了几声。 宵烬这才站起身来,对他行了一礼,不咸不淡地唤道:“表哥。” 参差没再理他,转身跟着那少年走向左列四席。 少年见他跟来,落座的身形略顿了顿,参差嘻皮笑脸道:“我又没收到请帖,怎好意思独占个正席,只能和你挤一挤啦。” 容与又叹了口气,将身子朝左挪了挪。一旁的宫人见状,连忙另将一整套看盘、卮杯摆在案上。 参差大咧咧地坐下,随手在看盘中拣了只果子,边啃边笑盈盈地四下打量起来,引得四遭宫人纷纷惊奇地偷瞄着他这失礼的举止。 参差吃完了果子,抬手夺过身后宫人轻打的罗扇,又朝为他斟酒的美人露齿一笑,惹得对方连忙敛下眉眼。 那唤作容与的少年则对身边的眉来眼去视若无睹,入定般正襟危坐。 -- 第41页 祝槿想,既然右列坐的是地祇,那么左列所坐便应该是天上众神了。他的目光划过虚位以待的前四席,心想:首位应是留给天君的,其次或许是风、雨、雷、云四位君使…… 想到此处,他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向右首位的宵烬看去,能坐在右首位,难不成他是地君? 文质彬彬的宵烬君偏头对那阿昧耳语了几句,立刻吸引了冯夷的目光。 正在这时,参差执扇的动作一顿,随即以扇掩口,目视殿外,阴阳怪气地道:“哟,娘娘腔摆着大驾来了。” 祝槿随着他的话音朝殿外看,只见一座庞大的彩檐缓缓降落下来。 那檐子高六尺许,深九尺许,阔六尺许,檐上列着金、银、珠、玉镶嵌成的蛇纹,四面悬垂绣额。 绣额被两双纤手挑开,露出檐内光景:九个绢花簪珠、戴簇罗头面、身穿红罗销金袍帔的女子分别手执一把彩绢扇,扇面团簇着,遮挡住了坐檐者的形容,只露出那人一角粉色裙裾。 彩檐甫落,九个执绢扇的女子便依次下檐。围拢住檐中人的绢面次第退开,最终现出一柄彩鸨羽扇,这人以扇掩面,袅娜地下了檐子,搭着为首侍女的腕子,由对方牵引着朝殿内踱来。 约莫走了得有半碗茶的光景,那人才踱至殿前。 参差早把手中罗扇摇得上下翻飞,见状嘲讽道:“陆离,你是来嫁人的,还是在路上生了个孩子?” 掩面之人这才收扇入袖,含笑睇了他一眼,对鬼君行礼道:“陆离前来恭贺鬼君祭庆。” 祝槿微愣,这陆离沃颜朱唇,妆容、打扮、举止都是女子模样,一开口却是低沉的男子嗓音!他想起参差唤其为娘娘腔,不禁嘴角抽了抽,无语凝噎。 陆离抬步入殿,目光瞥及端坐右首位的宵烬,面上的笑意忽地敛去几分,驻足在那里。 鬼君见状,问道:“陆离君何不落座?”他语带戏谑,还十分好心情地拈起一枚杏子,放到鼻间嗅了嗅。 陆离很快掩饰住失态,他摇着手中的鸨羽扇,柔柔笑道:“君上如此列席,却是何意?” 参差闻言,也笑着搭腔道:“是了!这新任地君坐在前任的下席,像什么样子!宵烬哪!还不快给陆离君让位!” 宵烬闻言,并无反应,只垂眸安坐。反倒是陆离,又睨了参差一眼,莞尔道:“宵烬君于陆离乃是尊者,坐上席也是该的。” 他随即又朝鬼君笑道:“怎好因这点小事,搅了君上的宴席,是陆离方才太不懂事了。”说着,便毫无芥蒂般痛快落座于右二席。 参差边啧啧有味地啃着李子,边应声道:“就是了!我这表弟虽然是不成器,但这些年一直收容你在地府,没把你赶走,嘶,好酸啊,好歹呢,也算是对你有恩哈!” 陆离闻言,凉凉看向他,手中的鸨羽扇摇得肃肃生风。 参差亦拿起罗扇,学着他的模样,扇了几下,挑衅道:“怎么?” 陆离冷笑二声,不再睬他,扭头朝殿外看去。 殿外,乍起风雨,如晦如嗥。 沉沉积云之中,降下一皂一青二道身影。凄风苦雨将殿外侍立的宫人吹浇得好不狼狈,而那二色身影,袍袖当风,不沾滴雨,翩翩落地,卓然如鹤。 他们落地的一瞬,风雨骤歇。原本被吹淋得东倒西歪的宫侍这才松下口气,互相搀扶着重新站起。 鬼君哼了声,扬声道:“二位神使好生气派呀!” 皂衣男子先一步跨入殿中,拱手道:“天君正在闭关修炼,无法应邀来宴,特命我等代他前来恭贺鬼君祭庆。” 合欢的声音与他同时响起,她有些幸灾乐祸地问道:“时隔多年,再遇到业已反目的故人,有什么感想啊?” 祝槿直觉此话并非是对自己所讲,然而,良久过去,那男声也不曾回话。 合欢啧舌道:“怎么,你也哑巴了?” 就在合欢说话之时,那青衣女子亦已踏入殿中。她生得清丽秀致,头发高高绾起,作利落的男子打扮。及至殿下,致礼道:“明媚前来为鬼君庆祭。” 鬼君道:“请雨使入席。” 明媚一揖,朝左四席走去,经过容与和参差之时,她微微颔首示意。 容与瞥她一眼,依旧坐如磐钟,倒是参差十分熟稔地朝她笑道:“阿明姐姐好啊!” 明媚蹙眉,径自落座。一抬头,就迎上了正对座河伯饶有兴致的眼神。见她看来,冯夷勾唇道:“美人宜笑不宜颦,雨使姑娘还是眉舒时美些。” 明媚蛾眉立时更皱,厌恶地移开了视线。 旨酒宴在《礼魂》的奏乐声中开始了。 首先是编钟奏鸣,如流水回风;紧接着,是琴瑟和声,与钟鸣相交织;随即有人以手击鼓,闷而绵的鼓点与乍起的箫笛笙竽之声兵刃相向,又一同花落水流而去…… 乐声之中,数百红裙鬼女四面涌来,在殿心列队成五瓣花状,徊跹起舞。轻薄的红纱勾连出扶桑花摇曳的情状,从半开半掩到绽然盛放,最终颓败成一地红泥——鬼女的红裙零落,露出其中的青色内衫。 歌舞之间,鬼君道:“看盏。” 侍立在帘帷外的宫人立即举袖高唱道:“绥酒——” 客席畔的宫人立马酌酒入卮,席上列宾亦纷纷随之举杯。 鬼君道:“以我旨酒,敬酬来宾,诸君自便。”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第42页 宴宾亦各自饮尽,宫人再斟酒入杯。 着青色内衫的鬼女已抱起红绡、悄然退场。乐声不停,紧接着,便是偏四方主携贡品上殿祝贺。 鬼君随意夹起看盘中的菜肴品尝,时不时应上一句。 在袖招主携着袁有道退下之后,上殿拜祭的便是弄墨主与彭商、傅文。 祝槿的眼神牢牢定在傅文身上,却并未看出任何不妥,他想起袁有道的话,更觉诡异,便又将目光投注向彭商。 与初见时大抵相似,彭先生依旧着一件半旧的白衫,身形枯瘦,走路摇晃,面容可称清俊,却泛着一层黄、青、白交错的死气,因着这层死气,便没有人会特别注意到他的神情,可是—— 祝槿看着他跟随弄墨主一揖到地,总觉得他这副静穆、谦卑的态度反倒让自己越发觉得胆寒,就如那夜他从君囿墙上向下俯视时的平静神情一样,无端就能引人毛骨悚然。 他还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就听得殿外忽响起一阵嘈杂喧嚷声。 即刻,一团绛紫之物从殿外飞至殿心,在地上连滚三圈,落定在弄墨主身前,艰难地撑地爬起,却又马上再度摔倒下去。 弄墨主惊疑的声音随即响起,他唤道:“承武?”西北方主承武,主司御内禁兵,专值护卫宫禁。 鬼君忽地站起身来,殿内众位也都齐刷刷朝殿门口望去。 只见台阶之上,缓缓步出一个白衣青年,乌发飘飞,身形单薄,手中持着一柄短刀,那短刀在日烁下流光,像阳春里的白雪晶。 他神色冷峻,一步一步走上大殿。而所有在场者,不知为何,都屏气凝神地注视着他。 白衣青年踏入大殿,扬起下颔,定定望着殿上。祝槿发现,他的下颌扁平,两侧颊骨线条冷硬,骨相生得极其凌厉。望向这边时,眉目凛然,宛如刀锋韫华,一时之间,竟使人忘记分辨他容貌究竟生得如何,而只能记住那种锋锐。 他与鬼君对视良久,突然嘴唇翕动,呢喃道:“为什么,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这样对我啊?” 目现哀切,似有泪意。 鸦雀无声的缄默中,参差啃了一半的梨落进了酒杯,啪的一声,溅起一片酒点,他却始终维持着梨肉塞口的奇怪姿态,呆滞地看着来人。 众神、祇、鬼一致的惊诧、悚然不知不觉也感染到了祝槿,他下意识冲口问出:“这是谁?” 沉默许久的清冷男声再次响起,回答道:“这是云中君,常恒。” -- 常恒:我有一些变大魔法! 第二卷 :朱花 第20章 倾盖故 祝槿问话甫一脱口,便开始忐忑。 不想,合欢完全沉浸在自己震惊的情绪里,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对话:“他,他怎么会突然醒了?这不可能啊……扶桑不是没唤醒他就魂飞魄散了吗……” 殿上俯视的鬼君,与殿下仰视的云中君,就这样四目相对良久,两处无言。 敢于打破这沉默的勇士是原本畏手畏脚跟在弄墨主身后的傅文。 他突然举步,在弄墨主惊悚的注视下,腆着肚腩挪到了常恒的身前,凭借自己傲人的体形,打断了二君暗潮汹涌的对视,完完全全将云中君挡在了身后。 傅文从容地掸袖,道:“今天,我要向各位揭露一件鲜为人知的事,”他背手,肥硕的身躯体竟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势,“魁城早已是一座无主之城!” 弄墨最先回过神来,他颤颤指着傅文,怒斥道:“疯子!君上,此人,此人……”慌张之下,他竟一时不知,是该先撇清自己的关系为好,还是该先斥责对方危言耸听为妙,只觉词不达意。 于是万语千言合成一句:“杀了此人!” 然而,这个整日唯他马首是瞻的幕从直接忽略了他的存在,傅文只略停顿了一下,便继续道:“眼前的鬼君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鬼君了。” 席间列位已纷纷从复见云中君的惊惑中回过神来,此刻,都下意识地朝殿上看去。 鬼君抬手挥退了左右宫侍,气定神闲道:“哦?” 下一刻,祝槿却听到合欢暴跳如雷着大骂:“哪来的死肥猪!老娘一巴掌把你拍成猪肉脯!” 傅文继而道:“世人皆知鬼君的法器合欢鉴是一面法镜,却不知这法镜的来历、渊源。当年,古天君凤皇膝下有一养女,名叫合欢。” 这个名字甫被提起,便有几位宾客面色微变,参差“啊”了一声,立时引来几道目光。他忙笑着道歉:“无意打扰,无意打扰,您请继续。” 傅文根本未理会他,侃侃讲述道: “这合欢的身世,十分曲折,她的生母是凤皇的表妹,生父则是古地君烛阴的堂弟。” “后来,龙凤首战爆发,她父母也受波及,相继命殒,这孩子却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并且被凤皇找到,带回昆仑教养,一直到龙凤决战后,和走火入魔的凤皇一同不知所踪。” “孰知合欢当年的存活并非是由于幸运,她在机缘巧合之下以己身为器,铸就了一只宝鉴,便是所谓的合欢鉴。” “世事变迁如沧海桑田,合欢与合欢鉴自龙凤决战后便隐于世间,直到鬼君破幽冥出、据占魁城,此鉴才再次为人所知。” “合欢鉴本体便是镜子,最长于幻形,而这歹徒竟在所有人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假冒鬼君、鸠占鹊巢! ” -- 第43页 鬼君极富耐心地等他说完,而后,才懒懒道:“我是合欢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甚至坐回到座上,微微叉开双腿,睥睨傅文道:“遑论不管我是谁,你都能奈我何?” 傅文冷笑一声,手中聚起一道剑气,径直向鬼君劈去。 鬼君嗤笑一声:“蚍蜉不自量!”接着,身形骤起,避开那道剑意,悬上半空,俯视向殿内所有人。 傅文出手的刹那,宾客纷纷起座离席,留意着战况。 傅文喝道:“你既不是鬼君,那么当初幽冥与魁城所订立的盟约,便再作不得数了。陆离君,你还要放任原本该在幽冥闭谷中的数万鬼魂羁留魁城吗?” 陆离听闻这话,面上露出犹疑神色,像在举棋不定,彩鸨羽扇却已率先倍长数尺,七色翎羽泛起冽冽寒光。 忽然,他手腕翻转,运扇如刀,刺向的却是傅文。 傅文怒道:“陆离君!”腾挪避闪之余,手中剑意再聚,朝陆离斩去。 陆离运扇格挡,剑光砍上羽扇,碰撞出尖锐的长鸣,那七彩羽翎却分毫无损,在剑光的映照下,流烁溢彩,利势逼人。 就在傅文与陆离短兵相接的一瞬,皂衣男子也动了起来。他紧握剑柄,轻巧一跃,去向陆离身后,但长剑还未出鞘,一道紫影便挡住了他的去路。 冯夷道:“局势尚不分明,风使何必如此心急……”他话未说完,便被一道利风削去了半身外袍。 皂衣男子收回掌风,警告道:“滚远点。” 就在他们二二对抗之际,常恒忽然凝眉,道:“不好。” 他猛地抬头,与浮在空中端详战局的鬼君对视,下一刻,便飞身向对方刺去。 这一刀快如流星,眨眼间已至鬼君脚下,却凭空被阻,卡在他金履下三寸处。 常恒面上一闪而过痛色。随即,他紧咬牙关,手上雪刃随着身形旋成亮钻,硬生生抵着那层看不见的阻碍又上抬了寸余。 鬼君始终漠然地注视着脚下的一切,直至此时,才终于出手,拊掌而下,拍向常恒颅顶。 水帘洞随着他的动作倒悬,祝槿立时头朝下栽了下去。 就在祝槿下落的瞬间,一股力量精准地命中他的背部,将他拍向那道坚硬如冰的水帘,那清清冷冷的男声道:“去吧!” 原本不可逾越的水帘在祝槿砸上去的一瞬忽地裂开,他朝外跌落,恍惚间,听见合欢怒不可遏的声音:“丹阳,你坏我的好事!” 祝槿落入了一个冗长的旧梦里。这是一段早被他遗忘在岁月深处的回忆。 他看到七、八岁的自己缠着阿爹讲故事,烛光摇曳,白头的老叟勉强睁大一双浊目,像是在看着他,亦像是没有。他循环往复地讲着同一个故事:“祝家先祖,世世代代,效忠于昭彰……直到我的祖爷爷那一代……” 这是祝槿从小到大听过无数遍的故事,昏黄的油灯在三十三宫那座偏僻废殿的角落里幽幽跳动,小祝槿渐渐闭上了眼睛。 而祝槿也在阿爹的讲述声中生出困意,他不由得同小祝槿一样,蜷缩进阿爹的臂弯里,渐渐阖上双目…… 他感觉抱住自己的臂弯温暖柔软,对方把他搂在怀里,轻轻拨开他散乱在脸侧的发丝。 祝槿忽觉怔忡——这不是阿爹的手臂!阿爹的手臂干枯而瘦弱,像一只小小的摇篮。而箍住他的手臂,坚实、强干,却让他感到陌生和危险。 祝槿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男子近在咫尺的面容,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少年的青涩、稚嫩还残留在他的颊边,成年男子特有的锋厉也已隐现于他的骨相和神色中。 如此近的距离,让常恒身上那种锐不可当的气质稍减,祝槿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常恒生得很薄,如刀刃一样的薄,脸小而平削,五官周正,杏眼泠然。 祝槿猝然睁眼的刹那,常恒还在用手指抚摸着他的鬓发,见状,动作不由一顿。 祝槿僵了半刻,既而遽然挣脱出他的怀抱,惊愕瞪着这个与自己素昧平生的人。 常恒不动声色地垂落视线,避开祝槿的注视,又自然地收回手,白色的衣袖滑落,盖住了他左腕间的一线红色。 但祝槿还是看清了那条熟悉的红手串,他不可思议地紧盯着常恒的袖口,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衣衫略显陈旧,袖口处有个不算大的破洞,被人用线粗糙地缝合,祝槿心惊肉跳——这明明是他缝过的衣服,一天前还被他铺在日神庙的地上。 常恒悄悄抬眼瞟他,见他脸色难看,又飞快地垂下目光,嗫嚅道:“阿槿,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楚楚的杏眼,以及这熟悉的语气彻底摧垮了祝槿最后一道防线,种种现象都只能导向一个结论,祝槿强自按捺住惊异,试探着问:“阿碧?” 常恒闻言,立即抬起了头,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很是欢喜,身形动了动,大概本想像从前一样扑过来,却顾及祝槿的态度,克制住了冲动,只是用力地点头,大声应着:“嗯,是我!” 祝槿脑内登时乱作一团,又过了良久,他才勉强能克制住情绪的外露,只用平静的语气问出:“你是……怎么突然变成这样的?” 常恒一怔,眼中的亮渐渐黯淡了下去,他垂眸,难掩苦涩地问:“阿槿,我这个样子,是不是不再讨你喜欢了?” -- 第44页 他这副神态未免与外表太不协调,祝槿被惊呆了。 常恒没等到他回答,十指紧张地绞在一起,指尖不安地摩挲着左手腕间的红手串。 祝槿更加不自在,只能硬着头皮回:“没有,我不是不喜欢你这样子,可能是不大习惯。” 一道乍雷响起,祝槿循声望去,这才发觉,自己与常恒身处之处,是一座祠堂。 烛火照亮了墙上罗列的牌位,光晕在乌木牌上一跳一跳的,像是调皮的孩子正用金手掌一下下拍拊着死人青黑的面庞。 而祠堂外,狂风疾走,白雨如泼,树木摧折,电闪雷鸣,将这里头衬得像是座死气沉沉的棺椁。 祝槿正要收回目光,忽瞥见半掩的门后,昏暗的狭角里,潜着两道黑影。 随即就见其中一个隐在暗处的身影动了动,探出个头来——赫然是旨酒宴上的参差君! 参差朝祝槿笑道:“我是参差,”他说话间,用手肘捣捣身侧,既而,一个眉目清秀、神情淡漠的少年人也探出身来,朝祝槿颔首示意,既而,又缩回暗处。 “这是云使容与,”参差介绍完同伴,微微欠身,寒暄道:“幸会幸会。” 祝槿连忙也欠了欠身,还礼道:“鄙姓祝,名槿,魁城人。” 感受到对方投注到自己身上的目光饱含探究,祝槿略有些局促,他下意识地回头,朝还在黯然神伤的常恒求助:“我们现在这是在哪里啊?” 常恒刚想开口,便被参差抢先道:“我知道!我来说!” 他说着,迫不及待地膝行过来,自来熟地搭上祝槿肩膀,道:“旨酒宴上,鬼君,哦不,是合欢,她突然发难想把在场诸位都吞入合欢鉴中,噬消我们的魂魄与法力,但是呢,被常恒君一刀刺去。” 他边说边做了一个上挑的动作,衣裳上的银色亮片在灯光下闪烁不已。 祝槿的手慢慢按到了胸口上,合欢鉴正隔着一层薄衫与他对掌,他迟疑道:“可我没看见有镜子出现啊!” 参差闻言微微错愕,但还是耐心解释道:“合欢鉴这样品级的法器,法身已经可以修炼到完全脱离本体、收放自如的境地,本体如何,已经不能再影响到它。就好比常恒君的萃雪刀……” 瞥及常恒神色,参差的话戛然而止,改口道:“说到哪了,哦,对,合欢鉴罩住了君安殿,常恒君飞刀挑开一个裂缝,然后呢,我想想,”他拊掌:“当时我拉着容与往常恒君捅出的裂缝那里凑,就看见那即将裂口的法鉴突然被砸出个窟窿,你,对,就是你,从那个窟窿里掉了出来,砸进常恒君的怀里。” “之后,我就眼睁睁地看着呀,那个窟窿聚合了,再一眨眼,我们就到了这法鉴的幻境中。”参差仰头长叹道:“流年不利啊!”顺势便卧倒在地上。 祝槿刚想再问,才躺尸一瞬的参差又鲤鱼打挺地坐起身,一扫方才的阴霾,神采飞扬地问祝槿道:“诶?你刚才说,你姓什么来着?” 祝槿斟酎着道:“鄙姓祝,是巫祝之祝。” 参差啪地拊掌,笑道:“巧了呀,这是你家的祖祠!” -- 这一卷是借副本讲百年前的故事,也就是第二世。 第21章 池中物 参差伸着懒腰,走至祠门口。 清晨时分,雨犹未歇,淅沥不止。 祝槿与常恒正并肩驻立在檐下,一同望着密雨缄默。 参差见状,也站定在这两人身侧,无声地观察了他们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打破沉默道:“二位,嗯,看了这么久雨,参出什么了吗?” 常恒只瞥他一眼,便扭头,不予理睬。 参差悻悻然,转而看向祝槿。 祝槿始终蹙着眉,闻言,朝他伸出右手。 参差一怔,祝槿解释道:“这雨,好像能腐蚀皮肤。” 参差这才仔细端详起祝槿的手——只见他指端,确有几点轻微的溃创。 祝槿又解释道:“我刚刚尝试着接了一会儿这雨水。” 参差“啊”了声,了然道:“正常,正常,合欢鉴制造幻境以腐肉噬魂,这淫雨估摸便是其中一环,”说着,回头大喊,“容与,容与,快出来!干活了!” 半晌,容与才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显而易见的倦色,恹恹道:“要我作甚?” 参差道:“你快想法子,停了这雨!” 容与望着檐雨,皱眉琢磨了阵子,方才慢悠悠抽出腰间碧箫,吹奏起来。 箫声起先如呜咽的幽泉,汩汩流泻,而后逐渐变得舒缓飘忽。 祝槿听出,他是将《水穷》变调,既而和《云起》合奏。 随着袅袅箫声,他们的眼前,渐渐升腾起大片的云雾,容容霭霭,遮天蔽雨,全然统罩住了祠前的苍松林,使得昼晦如夜。 然而,就在雨歇的刹那,远处忽就刮来一阵疾风,猛地将停云灌开一个大口,挟着骤雨迅捷掠来,迎面砸向他们。 祝槿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便被常恒反身护住。两面袖扇轻轻拂过他的脸,祝槿还闻到了衣袖间那熟悉的皂荚气味。 他怔忡了瞬,那袖便已被揭走,常恒对他微微笑了笑,主动退后二步,拉开了距离。 而急风骤雨过后,云气荡然无存,雨帘仍旧细密。 容与和参差对视一眼,前者收起碧箫,轻轻摇了摇头。 -- 第45页 祝槿的目光则不由自主追随着常恒,刚刚的一刹,两人距离极近,因此,祝槿清楚地看见了对方额间,瓷白皮肤下那青青紫紫的血管,让他忽然联想到被黏合复原的玉瓷器,无论修复得多么完美,表面仍会残留有碎裂造成的疤痕。 常恒察觉到祝槿的视线,有些不自在地拨了拨额前的碎发。 参差睨了一眼气氛诡异的二人,忽然笑道:“我有办法啊,”他五指摊开,念道:“莲叶何田田。” 话音落时,他手间便现出一只伞大的莲叶。参差擎起莲叶,那碧盖亭亭撑开,约莫能遮住二人身形。 “这是阿昧姑娘所赠的地灵盖,能帮助聚魂,可惜,”参差咋了咋嘴,道:“我只有一把,所以只能选一个人同行,你们三个哪个要和我一道?” 短暂的静默后,祝槿开口道:“我……” 另外三人登时齐刷刷朝他看来,参差挑眉,笑着瞟了眼常恒的神情,揶揄道:“呀!小槿,你是想同我一起吗?” 祝槿从怀中掏出了那面铜黄镜子,补充道:“……我说,我有办法再多出一把。” 雨滴打在莲盖上,噼啪作响不休。 青石板延伸的小路一径通幽,他们四个二二并肩,在密松林中徐行。 石板路上积水横流,缝隙间溢出的青苔更是湿滑。 祝槿小心地步履其上,唯恐无意碰及常恒。 最初得知对方的身份时,他还有诸多疑惑、探究,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更多变成拘谨、无措。他们二人凑到一处时,也只剩下异常熬人的沉默。 他走神之间,被一处石板凸起绊到,身形踉跄了下,不受控制地朝一边歪去。眼见就要歪出莲盖的荫蔽,那莲茎忽地随之一倾,向他这边斜来。 电光石火之间,祝槿来不及细想,下意识抬手把住倾斜的莲茎,另一手扶向常恒的身体,阻止自己连同地灵盖一齐偏倾的势头。 站定时,祝槿看清自己手放的位置,蓦地僵住。自己借力之处正是常恒的腰胯,怪不得他刚才用力按时,摸到了清晰的形状,祝槿自觉尴尬,正要撤手,身前几步的参差忽就回头,招呼他们道:“你们走快点啊——”待看清两人的姿势,他瞬间改口:“啊,不,慢点,二位慢慢走啊。” 说着,拉起容与,飞似地往前赶。 祝槿只能尽量若无其事地向常恒道谢。 常恒对他赧然一笑,轻轻垂下眸去。 林间络绎回荡着一波波的水气,隔着氤氲的水雾看,常恒的眉梢也像沾上了水,更显出眼中的柔波荡漾——他的五官生得略浅淡,唯独一双杏眼,如两泊水月,格外地潋滟。 恍惚间,祝槿想起初见沈碧之时,那男孩出水伊始,也带着恒常潭深处流动的水汽,眉眼湿润,一如现在。 一直作乱的不安仿佛得到了安抚,像经历久雨的土壤,一点点在松软。 松林尽处,隐约现出街市里弄。 祝槿四下打量,只见长街之上,积水成涝。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过,皆以幂篱遮面、来去匆匆。店铺、民居多数都门扉紧掩,少有几户敞门者,也都以横板截水,看来已久受涝灾。 “这里是……”祝槿辨认了一会儿,吃惊道:“锦绣街?”尽管改头换面,但这条街于他而言,还是太熟稔了。锦绣街,祝氏祠。祝槿心念一动,道: “这幻境仍是……魁城?” 常恒点了点头,问:“阿槿,距离此处最近的城门要怎样走?” 祝槿不假思索道:“东门,跟我来。”他循着记忆中的位置一路向东,四人一道行至东城门前。 朱红的城门大开着,却无人守卫。参差咦了一声,拉着容与,率先过门,祝槿与常恒跟在后面,却见出门之后,又是一副市景,祝槿四下打量,沉声道:“现在我们在西城门前。” 参差笑着拊掌,道:“出其东门,入其西门,妙哉妙哉!有趣有趣!” 祝槿深吸口气,道:“我们去北门看看。” 不出所料,他们出北门,便入了南城。细密的雨仍在逶迤,四人站在城南的巷尾,沉默注视着来往的行人。 “阿槿,”常恒忽地开口,祝槿、参差、容与闻声,都向他看来,众目睽暌之下,常恒坦然道:“我想吃东西了,你饿不饿?” 路边一处高地上,架着一座称得上宽敞的草篷,渗雨的篷下,衣着整洁的女人正往锅里下着面,热气蒸腾,影绰了她的面容。灶台旁摆着四方桌,桌边,二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在嬉闹玩耍,一位客人则在角落里埋头吃着面,呼啦啦一大口阳春面吞进嘴里,暮春里头的凉意仿佛也顷刻随之消弥了。 “老板娘,来……”见祝槿突然噎住,参差忙笑嘻嘻地补充道:“给我们来四碗面。” 那女人看向他们,面汤的热气在她脸前升腾。 而她的那张脸上,脓疮绚烂地绽开,杂乱地棋布在她浮肿的皮肤上,那些勉强称得上完好的地方则呈现出长久不见天日的幽白,女人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眼珠突起,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尾皮肤溃烂的鱼。 二个小女孩在拍着手唱谣曲,童稚的声音回荡在面棚中:“常无常。祝屠祝。子梧栖碧梧。焚永女。天落雨。皆是池中物。” 掌声清脆,谣歌天真,循环往复,唱着同一首歌谣:“常无常。祝屠祝。子梧栖碧梧。焚永女。天落雨。皆是池中物……” -- 第46页 女人忽然笑起来,溃创随着她的微笑沁出血来,她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道:“几位是外地人吧,快请坐,面下锅了,马上就好,吃不吃辣?”不等他们回答,女人又一改温柔神色,转身对那两个还在拍着手唱谣歌的小女孩斥道:“死丫头片子,别挡道,滚一边儿去!” 二个小女孩停下游戏,怯怯看了这头一眼,手牵手让开了道。 女人犹自举着锅铲咒骂:“讨债鬼!整天都唱着什么妨家玩意!” 女孩子们低头,小辫子沮丧地耷着—— 这是一对长相、打扮都十分相似的双胞胎,连梳得一高一低的羊角辫都别无二致,她们很瘦,幽白的皮肤却奇异地松弛,松垮垮堆积在脸上,祝槿在经过她们时,略感不适地皱了皱眉。 四人落座桌前,阳春面果真上得很快,见女人端着二碗冒着热气的面朝他们走来,参差便笑问:“怎么一看便知道我们是外地人?” 女人迷惘的眼神渐渐距焦,随即她惊恐地战栗起来,差点要将碗脱手扔掉,嘴里念念有词着:“诅咒,是诅咒……腐烂……所有人……” 刚刚被斥责的两个女孩牵着彼此的手,麻木而冰冷地看向母亲。 祝槿不禁又打了个寒战,常恒却丝毫不受影响,径自从女人手中接过岌岌可危的碗,放到祝槿与自己面前,挑起面条吁了几口,随即便吞食起来。 参差继续追问:“诅咒?什么诅咒?”他指了指女人的脸颊,示意道:“是指这个吗?” 但就在这片息之间,女人便似乎又被抽离了神智,她的眼睛再度失焦,只顾将另二碗面也端到他们桌上,呆滞地说完“请客人慢用”,便往灶台边去了。 角落里的客人恰在此时起身,这是个短小精悍的男子,同样生着幽白的皮肤、溃烂的面容和突起无神的眼珠。他飞快地戴好幂篱,步履匆匆地想要离开,却因走路间,不断慌张四顾,反被地面的石子绊倒,险些就要栽进棚前的涝水中。 男子急忙抱上一旁的木柱,稳住身形。 参差不由纳罕道:“你们说,这些幻灵都在害怕什么啊?这雨吗?所谓的诅咒又是怎么一回事?” 常恒仍在优雅而不失速度地吸食着面,容与见状,也犹豫着挑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参差又看向祝槿,就见他正皱眉盯着面前的碗,一脸的苦大仇深,明显也将自己的问话置若罔闻。 左右无人搭理自己,参差百无聊赖地玩起了筷子。 那两个女孩还在拍手做着游戏,唱那个什么常什么祝的歌谣,听得人没来由地心慌:“……常无常。祝屠祝。子梧栖碧梧。焚永女。天落雨。皆是池中物……” 祝槿突然起身,变色道:“你们在唱什么?” 第22章 石榴花 一望无际的焦土之上,一朵火红的石榴花摇曳于风驰雨骋中,孱弱单薄的花瓣被反复碾击,不堪残败。 祝槿转头看向北方,雨雾之后,迭起的宫阙被围簇在碧梧林中,与脚下倾圮的祭台和祭台周遭的焦土隔雨相向。 寒意从祝槿的心底滋生,悄无声息地蔓开。 他的眼前又浮现起刚刚的一幕:如同照镜般相似的二个小女孩瑟瑟发着抖,嗫嗫地念着:“常无常,祝屠祝,子梧栖碧梧。焚永女,天落雨,皆是池中物……” 愁云惨淡,细雨斜飞,腐蚀着这了无出路的幻境。 参差忽指向东方,道:“你们看,河水,河水在急涨。” 站在败坏的祭台三层,借着地势,可以眺望到东方的穿城河,河水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高,马上就快要没过堤坝,水漫魁城。 ——池中物! 祝槿眼前飞快地闪过与现实魁城大相径庭的大街小巷,街巷中步履匆匆、幂篱遮面的行人,面摊老板娘靡烂的脸和突出的眼珠,最终停在将军祠摇曳的烛火中。 南墙之上,肃立有无数亡者牌位。 祝槿顺着回忆,让目光在牌位上游移,自上而下,由左向右,最终顿在某个位置。 那块牌位上赫然以昭彰古字刻着“故先考祝公讳笙卫国大将军位”,荧烛幽幽,啪噼作响。 而牌位左侧,刻着立牌人的名字——“祝子梧祀”。从此向右,那整整一行牌位的左侧,各种名讳旁,都镌刻着那同一个立牌人的名字——“祝子梧”。 仿若有闷雷在近耳边炸开。祝槿望着凄迷的天色,叹息道:“我大概清楚这幻境所处的时空了。我们现下身在的,是昭彰覆国前一年时的魁城。” 参差道:“哦?如何晓得的?” 祝槿对着碧梧宫的方向,道:“当年昭彰覆灭,淳化六军兵临都下,鬼君横空出世,退敌兵、焚王宫,一把大火将三十三宫,也就是当时的碧梧宫烧成了芜宫。如今三十三宫犹在,便是未到破国之日。” 他又示意参差看脚下的焦土,道:“而祝子梧拥兵自立月余,便以乱政祸国之由屠巫觋、烧祭场,结果就是我们足下之景。” 参差啧舌道:“一个二个,怎么都这么喜欢放火——咦?那人来这儿做什么?” 顺着他的指向,一个擎伞人影映入众人眼帘,那人脚步仓促,很快便由远即近,立定在那朵颓花之前。 从发型上看,他应该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身量不高,衣着华贵。他举着伞,蔽住了自己与残花。 -- 第47页 凝视那花良久,他蹲下身,从袖中取出又一朵火红石榴花,放置地上,又将坏败的那朵轻柔地捡起,收至袖中。 这一朵榴花应是新采摘下的,朱色鲜妍,瓣上凝雨,如美人啜。 “这是给谁的?”冷不防,身后响起一个带笑的声音,少年猛地跳起,转身看向来者。 参差继续笑吟吟问道:“予哪个红颜知己的?” 这少年的脸上也爬满了苔藓一样厚密的烂疮,此时瞳孔震荡,嘴唇抖动,惊恐的模样比吓他的人要可怖上许多。 随着他身体的抖动,那朵残坏的石榴花从他袖中下落,颓于泥水之中,又被少年无知觉地碾在履下。 少年向后退了几步,戒备地看着他们,突然拔腿就逃,但他步子还未迈出,就被参差抬手制服。 参差毫不费力地以一臂禁锢住少年死命挣扎的身体,另一只手拂上对方的发顶,客气地抱歉道:“小兄弟,你既不肯回答,那我就只能来叨扰片刻——让我亲自看看,这花是送给哪位美人的?” 随着他手盖住少年的颅顶,对方企图挣脱的动作渐渐停止,脸上的惊惧被另一种堪称绝望的痴迷所取代,似沉醉、迷恋,又似悲哀、感伤,这奇异的神色,竟让他那张丑陋的脸有了种畸形的美感。 少顷过后,参差收手,皱眉道:“奇怪……” 他打量着少年那张神色不断变幻的脸,纳罕道:“一个普通幻灵的回忆,为何会有反噬之力?这不可能啊……”说着,又想把手覆上少年的天灵盖。 却听常恒问道:“你刚刚看到了什么?” 参差闻言,回忆着道:“刚刚啊,我想想,是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孩子,背身在大树下跳舞,从春天跳到了冬天,这小子一直在暗处偷偷观察着人家……终于有一天呢,那女孩转过了头,就在我要看见她脸的时候,一股反噬力涌了过来,让我一下子从他这段记忆里被迫抽离出来……照理说,不应该啊?难道是因为那个女孩……对了,那女孩……” 他还在念念叨叨,常恒却不再理会,转而对祝槿道:“阿槿,你要不要也试一下?”他语气温柔,让祝槿下意识便依言,手指探向了那少年的眉心。 指尖甫一接触到那少年的皮肤,难以言喻的惶恐与惊惧便铺天卷地而来,完全淹没了他的五感,祝槿感觉自己仿佛正溺于深水,周遭漆黑一片,而胸腔里窒息憋闷,简直快要炸开。 黑暗过后,眼前渐渐浮现出画面。他看到一轮当头的白日被青铜神树托举在冠心,神树祭器的九座长枝次第伸展,每一枝的末梢都端坐有一只青铜金乌鸟,圆眼尖啄,抬颈朝向烈日。 周遭似乎有风拂过,似乎又寂静得不闻风声。好一段时间里,祝槿眼前都只有这一幅画面。 直到一道冷肃的女声响起,道:“神君在上,若华领昭彰万民拜东君安,愿神君佑我边陲承平,国泰民安。虔请奉君——” 听到这女声的一刻,祝槿忽觉眼眶酸涩,似乎想要落泪。 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祈祷声从四面八方涌来,齐声诵道:“虔请奉君——” 祝槿听到自己的声音也融于其中,这是这具身体的声音。他站在祭台边沿,正举头望向太阳,忽然,这具身体不受控地战栗起来,以至于那道女声喊出“跪”时,僵硬地忘记动作。 ——在原本圆满的白日西侧,不易察觉地亏损出一道黑线,黑色正迅速地侵向日轮中心。 胳膊被用力地下拽,这具身体被人拉着跪在了地上,主持祭典的女声似乎还未察觉这惊变,仍在发号施令:“拜——” “一稽首——” “二稽首——” “三稽首——” …… “九稽首——” 祝槿感觉,少年的身体已经在惊恐中几近虚脱和瘫软。 “礼——”那女声忽地顿住,一种冲动迫使祝槿忽然掌握住了身体的主导,他霍然抬起头—— 只见不远处的祭台之上,一群跪伏的巫觋中央,一个身着大红衣裳的少女背对向自己,正维持着半跪半起的姿势,仰望向九丈高的青铜神树冠头,而在那里,太阳只剩下了最后一道光圈。 “日有食,为阴侵,大凶兆,大凶兆!”突然,一名跪在少女身后的白发巫师涕泗横流地哀嚎起来,顷刻间,掀起一潮又一潮的哗声,原本伏拜的万民纷纷扬头,看向神树冠头那枚失落的太阳。 “日蚀本为天象,”红服少女终于恢复冷静,凛然道:“降日蚀于祭日典,乃是东君的示警,神君断不会无故降罪于虔诚的信众。”她的声音并不算响亮,却奇迹般使喧哗的人群由内而外地平息,亦衬得祭台之上那名白发巫师的痛哭声更加刺耳。 少女的声音犹如一梭冰锥,冷硬尖锐,她斥道:“大长老,不要在拜日典上危言耸听、动摇人心!” 时间在对峙中悄然流逝,大长老的哭声慢慢低了下去,而被食尽的日轮也在收复着失地,复又一寸寸亮了起来,少女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她再次朝着白日的方向跪拜。 然而,她的动作被迫中断在了一声马嘶之中,一个风尘仆仆的甲士勒马台前,狼狈地爬上祭台,扑通一声跪倒在红服少女身后。 那少女回首,雷霆怒道:“谁让你到这里来的?你不知道这是这是什么时候吗?!” -- 第48页 跪地的甲士朝前膝行了几步,压低声音,却难掩哽咽道:“祝将军援军受阻,昌平,昌平城陷……” 那少女的呵斥不由断绝,她身形摇晃,连连后退了数步。 那甲士抬头,露出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他压抑住哭声,继续禀报道:“……大祭司失踪,生死不明。” 既而他猛地连叩三个响头,吞声道:“军情如火,十万燎急,昌平拔城,淆阴危难,祝将军派属下来向少祭司请示。” 少女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嗓音较先时明显沙哑了许多,她道:“将在外,命有所不受,祝家世代忠良、捐身于国,我相信,祝将军定能驱敌平乱、守我江山。你传我口谕,不惜一切代价守住淆阴,阻敌东来。还有,继续寻找大祭司的踪迹,生要见人……”她突然噤声,似乎是不愿意说出那最坏的结果。 烈阳照在少女覆脸的金色的面具上,反射向祝槿的双眸,他只觉眼中一阵剧痛,下意识想要闭阖,而阖眼的瞬间,他蓦地从这段记忆里退了出来。 常恒扶住他摇晃的身体,关切道:“怎么样?” 祝槿喘息片刻,而那被俘的少年面色愈发痛苦,全身剧烈战栗,忽地,他惨叫一声,使力挣开参差的制锢,发狂般朝远方飞奔而去。 参差并未想到此间变故,登时一怔,抬脚想去追,不料就在此时,合欢鉴从祝槿的怀中飞出,悬至半空,正对上祝、常二人。 祝槿面色微变,不等他反应,合欢鉴便化成了一道黄光,向北而去。祝槿与常恒二相对视,不约而同赴身去追。 参差暗自咋舌,抓起还岿然不动的容与袖口,生拉硬拽着他赶了上去。 合欢鉴幻化成的黄光一倏而逝,残影很快便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几人循着鉴影追去,不过片时,便听到了滔滔的浪声。 即将漫堤的河水出现在视野当中,水波在雨中频频探头,在绝堤的边缘试探。 容与率先停步,他抽出被参差攥得变形的衣角,朝远离他的方向迈了一小步,然后悠哉游哉地整理起了形容。 参差也不得不随着他停了下来,见他如此嫌弃自己,不由怪叫道:“至于嘛,至于嘛?” 容与并不理他,自顾自抚平了袖口,才抬起眼皮,示意参差朝前看。 参差顺着他的视线向前眺望,便见不远处的桥头上,正行走着一队仪仗,白幡扬水,麻衣如羽,竟是在抬棺出殡! 第23章 常氏女 簇白丧幛迎风烈烈,乌青椁木润雨愈深。河水扬其波,溅湿了桥上一众驻足回首的队列中人的衣袂。 为首的老者撩起幂篱,望向追赶而来的几人,扬声问道:“可是王改变主意了?” 祝槿与常恒相视,常恒微不可察地对他摇了摇头。 容与和参差此时也赶上前来,参差莫名其妙道:“什么?” 那老者颤巍巍再上前几步,恭敬道:“诸位可是来行虞祭的法师?” 参差立马回道:“是啊,是啊。”随即,又压低声音问祝槿道:“虞祭是啥?” 祝槿也低声道:“虞祭是指下葬之后行的祭祀仪式,为平复亡灵的怨气,规劝其魂魄往生。” 参差凑近他道:“呀!那这人死得可不安生啊!你们看清镜子的去处了吗?” 常恒将祝槿向旁拉了拉,淡淡道:“钻进了那棺椁。” 老者眼神呆滞、木讷,腐烂的脸上面无表情,应当是神智有限。反应了良久,他终于回话道:“法师请移步,随我们来。”言罢,拔下幂篱,示意他们入队。 数十个抬棺的壮汉挤在桥面上,同样是举止迟钝、神情木然。 参差举着莲盖,拉起容与,逐一拔开人群,径自走向他们肩扛着的漆椁。 乌青的椁木在雨水的冲刷下反着亮光,参差屈指敲了敲,告饶道:“得罪。”随即手上发力,霍然掀起了椁盖。 既而他探头进去,朝内打量片时,对同伴奇道:“哇!快来看!” 祝槿与常恒也挤身到近前,低头向椁中看去,便见其中赫然纳着一座金棺,金光璀璨,熠熠流烁。 参差称赞道:“真是好棺!”说着,抬手便又要去掀那金棺。 被他们落在身后的老者终于反应过来,暴怒道:“你们在干什么!简直胆大包天!” 参差回头朝他绽然一笑,道:“看棺中美人哪!”言罢,不顾那老者的阻拦,直接掀开了棺盖。 看清棺中人时,参差一愣,原本他只是随口玩笑,不料竟歪打正着——金棺里躺的,确实是位美人。 她的身下,铺满碧绿的藤叶,那些绿植在潇潇风雨中摇曳生姿,而蔓叶之上,宫装华服的金钗丽人,双手交叠盖在腹部的伤口上,死相安恬,宛如只是陷入了沉睡。 而在她的左侧面颊上,朱红丹砂描出一只展翅的凤凰,凤腹毛羽沛然,所耗朱砂尤多,几乎将她那一寸皮肤涂抹得纤毫不露。 参差凑近那女尸,还想再仔细察看,却被愤怒赶来的老者提着后领拽了开来。 老者怒气冲冲地斥道:“你们竟敢擅动王后的棺椁,罪不可赦,罪不可赦!” 参差指着女尸无辜道:“不是我们想动啊!你看,你们王后身上是不是多了件陪葬?” 老者一怔,下意识依言,朝女尸看去,却见尸体的心口处,确然多出一面从未见过的黄铜镜,镜面清明,映出一个女孩清秀稚气的面庞。她正微偏着头,上下调试鬓间的几朵碧桃。 -- 第49页 祝槿愕然道:“这具尸体,我们在君囿法阵中……” 他话还未说完,就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镜中女孩的眼,下一刻,铜镜中倒映的人面倏忽波动起来,女孩的面貌轮廓变得扭曲、模糊…… 晃眼之间,眼前景象已焕然一变,那个镜子里的女孩子转为蹲在地上,看向一面被泼了水的清水方砖,借砖上隐绰的倒影调试插在鬓间的几朵碧桃花。 而周遭,殿阙台宇、雕甍画栋美轮美奂,又胜君安宫几筹。 祝槿即刻四顾,但见常恒、参差、容与都同他一样,置身于此间,才略略定下神,问常恒:“这是怎么回事?” 常恒走近他,安慰道:“无事,这是镜中镜中景,准确点说,应是那具女尸的心象,你先前是不是和她达成了什么交易?” 祝槿沉吟道:“我好像答应了要帮她完成夙愿。” 常恒点头,道:“那便是了,我们身在之处,恐便是她的执怨。” 他们说话的间隙,参差已凑了上去,矮身仔细端详那女孩,半晌,直起腰,赞道:“真是个美人胚子。” 终于不用共擎一伞,容与第一时间便拉开了与他的距离,连退几步,转至祝槿身后。他还是个半大少年模样,身量不高,这样一躲,全然便被祝槿与常恒挡住。 参差恰在此时回望,唤道:“容与,快来看——诶?人呢?” 祝槿下意识回头去找容与,目光略过回廊时,不由一顿,回廊的尽头处,几个宫装的少女正三五结伴地朝这边走近,随之而来的还有扑鼻的脂粉香和喧嚷的笑闹声。 祝槿想要回避,却被常恒握住手腕。 常恒摇头示意他道:“没关系,此间与外头不同,在这幻境中,她们感觉不到我们的存在。” 那几个宫人嬉笑怒骂着走近,其中一人扬声道:“要我说啊,她打娘胎里出来时,就是个贱货!”她这句话说得敞亮,声音四下散开,传得老远。 那蹲身理鬓的女孩动作一僵。 “人家啊,还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春秋大梦呢!话说,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被她身上那股子劣香味给呛了个跟头。我跟她说,好妹妹啊,你这香可真衬你,你们知道她说什么嘛?” 一阵叽叽喳喳的欢声笑语之后,那女声霍地抬高音量,公布答案:“——她跟我说,姐姐若是喜欢,就拿走些。她还要送给我……” 女孩子们登时笑得捧腹,歪七扭八地倒在一起。 一个女孩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真不要脸,谁会要她的东西,真当被王亲贵戚另眼相看个一时片刻,就不用被送到——” 她啐了一声,转而道:“真是说不出口,怕脏了我的嘴。” 又过了会儿,笑得前仰后合、不成样子的几个宫人收拾好形容,再次朝这边走来。 回廊两侧遍植低矮冬青,树形饱满,蹲在廊阶上的女孩悄无声息地转到冬青树后,藏匿住自己的身形。 一个宫人拿手帕擦拭着笑出的眼泪,装模作样地叹息道:“其实,她也是可怜人,那样的出身,唉,可惜啊,人不能选择自己的亲娘,若她能选,怎么会从常氏女的肚子里爬出来,再不济,生成个男儿,落地时被埋了,也好过将来受那种罪……这不是造孽嘛!” 她说完这番话,自己忽然也觉出不大妥当似的,以手帕掩口,虚虚咳了声,脸上现出懊恼神色。 咳声像揉皱静水的石子,让因她这话陷入沉默的一众宫人复又活络起来。 最初说话的那名宫人道:“她那样的身世,大家伙儿也不是不同情她,只是看不上她那样处心积虑往上爬——生作常氏女,再悲惨可怜,这也是她的命!凭着心机得了贵人的青眼,从昭罪廷出了来,就不是这宫里最低等的贱命了吗?她有什么资格和你我共值一班?” 另一个女声立刻阴阳怪气地接道:“人家得了金枝玉叶的鸟儿的青睐,又被皇亲贵胄垂怜,怎么得,就当不了你这差事了?” 她们说笑着,越走越远。祝槿重复道:“常氏女,常氏女——”猛地,他抬起头,难掩惊异地看向常恒,既而才发觉对方仍握着他的手腕,两人肌肤久久相触,温热一片。 祝槿有些尴尬,想要抽回手来,常恒却已率先松了手,柔声问道:“怎么了?”他放手的瞬间,食指有意无意地蜷起,搔了下祝槿的腕心,那种痒痒麻麻的不适感,让祝槿心尖都不自在地颤了下。 祝槿觉出些难于形容的微妙,下意识想往后退,和常恒拉开距离,差点便撞上八风不动的容与。 他忙对容与道:“抱歉。” 容与微微摇头,表示无碍。 祝槿忍不住道:“你怎么不太说话啊?” 容与抬眼向他投去一瞥,收回目光时,轻轻吐字道:“懒。” 身后传来窸窣之声,那女孩钻出了矮冬青丛,站起身来,面上早已不复方才的羞怯。 她失魂落魄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头上别的那几朵碧桃随着她的动作下落,滚到地上,她也没有再捡起,只是径自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他们四个立在原地,看着身边的景象随着女孩的行走不断变换。 参差纳罕道:“身世,什么身世,你们听懂了吗?” 常恒和容与都惯于对他不理不睬,因此参差这一问,实际上只是朝着祝槿。 -- 第50页 祝槿迎上他的热切目光,犹豫半晌,终于还是斟酌着道:“常氏,原本是昭彰巫族之中的佼佼者,先时,还出过……额,” 他顿了顿,囫囵道:“但后来,东君的生母羲和因为一些原因降罪于常氏,使常氏满门,男丁殉葬,女子充为军妓,在那以后,常氏女子生男则活埋那男婴,生女则送到昭罪廷,在宫中作最低等的贱差,等长到十六岁时,再送这些罪女回到军中,重复她们母亲的命运,这就是所谓的常氏女。” 参差瞠目结舌道:“这是有多大的仇啊!”话一脱口,他忽地意识到了什么,猛地看向常恒。 常恒表情淡淡,似乎事不关己。 参差暗暗吐舌,自觉失言,不敢再多话,默默龟缩到了一边,目光却始终围绕着女孩与常恒打转。 突然间,他像才想起什么,哎唷一声,叫道:“这位常氏女最后却做成了王后,嫁给了——”他看向祝槿,绞尽脑汁道:“嫁给了……你那不肖祖宗叫什么来着?” 祝槿木着脸,不愿回话。 参差也并不是真地想知道,复又嬉皮笑脸转向那女孩,只见她终于走尽了迂回的廊道,绕过假山游池,来到一座殿宇之前。 女孩整了整衣衫鬓发,推门而入。殿内堂皇富丽,纱帘幔卷,绛毯软柔。她转身合上殿门,继而偏头向左看去——那里悬挂有一只巨大而精致的鸟笼,笼内以金玉为材,造了一棵金枝玉叶的宝树,树上停着一对相思鸟,玲珑小巧,翠羽红喙,蹦蹦跳跳,煞是可爱。 女孩久久地凝望着笼中鸟,身形渐渐抽长,脸庞也有了些许变化,青涩稚幼稍褪,显露出些少女的含苞待放。她举着一只白色小坛走近鸟笼,向里面的一只缥色小碗中缓缓注水。 “哟,美人真是从小美到大。”参差的话音刚落,殿门就被人霍然大力推开,少女动作一顿,闻声看去,只见一个华服玉佩的半大少年冒冒失失地冲了进来,见到少女,喜笑颜开道:“薜荔!有件大喜事!” 常薜荔放下手中白坛,笑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殿外日头正新,映在少年色舞眉飞的脸上,倒显得他比光更灿烂,他大声道:“祖父同意带我上战场了!过些日子就出发!我终于不用被拘在这宫城中了!” 参差用手肘捅了捅祝槿,示意道:“你祖宗。” 祝槿没理会他,常恒却忽地睨了参差一眼,后者见状,立马又变回鹌鹑,不再放肆。 祝子梧笑容满面地看向常薜荔,常薜荔无意识地理了理袖口,笑容愈发温柔,应道:“真好,您能如愿以偿,真好。” 祝子梧笑着探身,凑近笼中的相思鸟,絮叨道:“相相、思思,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去打仗了!等到我建功立业、凯旋归来的时候,你们哪,估计都是老鸟了,哈哈哈!” 笼中两只相思鸟跳跃啼鸣,扑楞楞地拍动翅膀,祝子梧径自逗鸟,常薜荔则垂眸敛袖,静静侍立在侧。 “薜荔,你看它们——”祝子梧指着忽然打作一团的二只雀儿,侧头示意常薜荔。 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常薜荔张皇地抬起头,一滴眼泪猝然下落。 二人对视,常薜荔慌忙去拭眼泪,祝子梧则呆住了,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薜荔,你怎么了?” 常薜荔笑着道:“没事,我就是,太为您高兴了。”说着,又抬起手去抹不断滚落的泪珠。 祝子梧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恼道:“你到底怎么了啊?” 登时,常薜荔的眼中涌出更多的泪水,扑簌簌地落,她慌忙挣脱开祝子梧的制锢,以手掩面,蹲下了身。 参差啧啧道:“吵架了,小情人儿吵架了。” 容与本就与他相隔甚远,闻言,又嫌弃地远离了他几步。 祝子梧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他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见常薜荔哭得实在伤心,便弯下腰,缓和了语气,道:“我不会有事的,等到时候,得了空回宫,我再来看你啊,你……你不要伤心了。” 眼泪从常薜荔的指缝间渗出,洇在她的粉红宫裙上,水渍晕开,如同一颗颗滋味酸涩的杨梅。 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眼圈还是红的,笑容也很哀伤,她道:“你不懂的。” 祝子梧愕然,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手。常薜荔凝视着他懵懂的神情,缓缓摇了摇头。 参差叹道:“女孩儿的心思你别猜,猜了你也猜不来。” 容与又万分嫌弃地挪远了些。 祝槿正琢磨着“你不懂”的言下之意,握着少女手的祝子梧便渐渐淡去。常薜荔蹲身的姿势变成了跪缚。 两名侍卫正牢牢按着她的肩膀,另有个侍卫手持细针站在她身前。这侍卫身后,立着两个著华丽宫服的女子,正冷冷打量着常薜荔。 其中一个矜持地扬起下巴,下令:“抬起她的脸。”按着常薜荔左肩的侍卫得令,粗鲁地扬起她的下颌。常薜荔被迫仰头,细瘦的脊背惊战不已。 另个女子恨恨道:“按住她,行刑。” 一声令下,那两个按住常薜荔的侍卫立即前后施手,反剪其手、制锢其首,那拿着细针的侍卫则走近,对着她的左颊,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 祝槿惊道:“黥面?” 参差恍然道:“怪不得,那血凤原是为了掩盖黥痕吗……” -- 第51页 常薜荔奋力的挣扎被前后两个侍卫按下,随着细针在她左脸上往复滑动,血不断流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几乎穿云裂石。 参差掩口,惊呼道:“惨不忍睹啊,惨不忍睹啊这是!” 常薜荔的眼神渐渐涣散,随即,她身子一软,委顿下倒。 主刑者见状,回身请示道:“公主,夫人,她已昏过去了……” 命令行刑的女子冷漠道:“晕过去也给我继续,万恶“淫”为首,她今天就算是死了,也得顶着这个字下泉!” 主刑的侍卫得令,再次将针扎进被搀起的常薜荔的左脸。 血再度涌出,常薜荔又被痛醒,微微睁开了眼,这一次,她竟不复挣扎、哀嚎,只是绝望地抖动着身体,像是在砧板上弹动的鱼。 参差嘶嘶叫着:“最毒妇人心啊!” “淫”字完成大半时,一道女声忽然响起,不疾不徐道:“是谁准你们在宫中动用私刑的?” 第24章 红莲畔 这声音清脆,却端着威严。 话音落下,幻境中众人都止住动作,觅声看去。 祝槿也朝声源望去,便见掩映的树丛被几个侍女拔开,二个衣着华贵的女孩一前一后施施然走了过来。 她们看上去比常薜荔还要小上几岁年纪。 走在前面的少女着鹅黄宫裙,绣蝶流连于一朵闲花之上,勾勒出淡淡春意。女孩相貌清秀,举止娇蛮,正是方才发话之人。 跟在她身后的少女则着一袭画罗宫裙,画罗满幅群山,又一队秋雁高飞于群山之上,秋意萧索。这少女的长相较同伴精致许多,神情却一派疏冷,未免失之可亲。 见到这二人,那二个原本不可一世的华服女子俱是脸色一变。其中一个神情僵硬地行礼,请安道:“妾身见过公主、少祭司。” 另一个发号施令的女子勉强勾起唇角,道:“幽篁,若华,你们怎么跑到这里来玩了?” 那神情疏冷的少女颔首示意,却不答话,目光四巡,最终落到了奄奄喘息的常薜荔身上,略一停留,即刻挪开。 另一名少女则懒洋洋道:“不知道是王姐在这里,幽篁方才放肆了,王姐莫怪。”她说着上前几步,朝那几个不知所措的侍卫笑道:“我与若华闲步至此,听见惨叫声,还以为是哪个不守规矩的狗奴才敢在宫中滥用私刑呢。说起来,不知这不长眼的婢女哪里触怒了王姐,”她上下扫视常薜荔,又转头对着那被她唤作王姐的女子粲然一笑:“说给王妹听听,让王妹来帮您出气。” 那女子还未答话,先前请安的女子便快言快语接道:“公主,您有所不知,这个贱婢,是常氏女!” 幽篁瞟了她一眼,笑道:“常氏女理应在昭罪廷服苦役,年满十六岁的则会被送入军中,她怎么会出现在王姐面前,哦,还忘了问,你是——” “妾身夫家姓徐,娘家姓祝,”女子殷勤地接话,道:“在家中时,排行第二——” “徐夫人,祝子梧是你什么人啊?”幽篁面上笑容淡去,打断她道。 徐夫人面色讪讪,道:“子梧是家里的小弟,妾这次是陪着公主嫂嫂进宫……” 她的话再次被人打断,一直置身事外的若华突然发声道:“所以呢?她究竟犯了什么错?”她完全忽视了徐夫人,直视她身前的女子,唤道:“长公主?” 长公主却未答话,只以眼神示意徐夫人解释,那徐夫人几次被冷落,终于有了些分寸,小心拿捏着道:“这常氏女本确是在昭罪廷服役。只是有一次,值班的宫人不小心,把小弟的一只相思鸟给弄丢了。那鸟恰飞进了昭罪廷,被这贱婢所获。后来她还与子梧之时,不知道对我那弟弟说了什么。这孩子心肠软,不懂得人心叵测,央了王后将这贱婢调到近前当值,王后竟也由着他胡闹,允了这事……这怎么合规矩呢?” 幽篁冷笑一声,道:“祝家姐姐是对母后的安排不满吗?” 长公主闻言,也轻斥了一声:“清然!” 徐夫人冷汗潸然而下,跪地道:“妾身惶恐,妾身岂敢!只是,只是这常氏女经此一事之后,越发没规矩,屡屡狐媚惑主,妾身,妾身……” “若是寻常婢子,触犯宫规,长公主自可严惩不贷,”若华的声音没有这个年龄的少女惯常的绵软,而是冷冰冰的,出口的话也冰冷得伤人:“但她毕竟是由王后亲自调派给子梧的,现下她犯了错,应受什么罚,何该要由王后来决定。” 长公主听得牙关紧咬,忍了好半晌,才挤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应道:“若华长大了,说话、行事倒真是有祭司的威仪了,你说得对,是我逾矩了,还是该先向王后通禀一声才对。” 若华没再睬她,转而看向常薛荔,对方满脸血污,眼神涣散,与若华视线相交的一霎,艰难牵动嘴角,扯出了一个微不可察的笑,而她的左脸皮开肉绽,伤口使那笑容像是一直裂到了她的鬓角。 若华移开目光,对左右侍女吩咐道:“去,将她扶走。” 参差欣赏着长公主青白交错的脸色,意兴阑珊道:“欺软怕硬,这就没意思了。” 随着常薛荔被几个宫女搀扶离去,眼前的景象又是一变。 石子路破开茂林修竹,一径横陈。 一个金簪束发的红衣少年背向众人,负手而立。天色阴沉,地面湿潮,应是刚落过一场小雨,凉风鼓动他的衣摆,使那鲜艳的朱红色如在燃烧。 -- 第52页 在那少年背影浮现的刹那,常恒突兀地向前迈了一步。 祝槿下意识向他看去,就见常恒一改超然事外的态度,眼神直直定在那人身上,神情迫切。 祝槿一愣,与此同时,脚步声混杂着少女期期艾艾的呼唤响起,“扶桑哥哥!扶桑哥哥!” 祝槿向声源处望去,恰巧那少年也循声转身,对来人笑道:“幽篁,小心行路。” 他露出正脸的那刻,参差轻佻地喝了声彩,赞道:“郎艳独绝!” 祝槿也不由得恍了恍神,这少年年岁尚轻,约莫只有十二三的年纪。可即便如此,他也已显出难于忽视的昳丽。 他眼型大且长,睫毛纤浓,瞳色略淡,迎着光看,浅浅见底。而眉眼之下,则生得顽艳,削薄的唇,尖尖的苞荷样的颔,特别是右侧颊边生的一颗红痣,使笑时也像泪垂。 向她跑来的少女正是幽篁。她装扮经心,身着一件精致的黛紫宫裙,裙上遍绣藤萝,熏香自紫藤罗上飘出,老远便能撞人满怀。 她身后跟着若华,见到扶桑,若华轻轻唤了声“哥”,惯是冰冷的神情也柔和下来,不自觉地微微笑着。 而常薜荔走在最末,左侧脸颊上的伤口被厚厚的一层黑色药膏覆盖着,她原比另两个少女都要高一些,但因为一直垂着头,全然被若华挡在了身后。 察觉到扶桑关切地向她看来,常薜荔砰地一声伏跪在地,几乎将脸贴上了石子地面,感激涕零道:“奴婢谢过大祭司、少祭司和公主的救命大恩。” 扶桑连忙道:“不用行此大礼,快起来。子梧临行前曾叮嘱我对你多加照看,然则我这次出宫,一时看顾不及,竟使你枉遭了这样的祸事。” 听到祝子梧的名字,常薜荔伏在地上的身体颤了颤,茫然地抬起头,看向扶桑。 扶桑朝她笑了笑,道:“我已同王后打过招呼,为防不测,你以后便跟在妞妞身边吧。” 幽篁的目光一直徘徊在他二人之间,闻言,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 常薛荔则下意识看向若华,就见若华的目光依旧冷淡,但却依着扶桑的话,轻轻朝她点了点头。 直到扶桑的身形在幻象中彻底消褪,常恒仍旧紧盯着那方向。祝槿觉得怪异,几次想要询问,却终是欲言又止。 场景再变,常薛荔身着宫装,走在侍女队伍的最末。同行的侍女四下看了看,忽然向她凑近,低声宽慰道:“薛荔,你放心吧,我听沉香姐姐说,我们这批随少祭司出宫的人,以后便算是祭殿的人了,你只要进了祭殿,以后就不用怕被送到军中……” 她忽然止住话头,规规矩矩地站回了原位。常薜荔如有所感,抬头向前看去—— 道路的尽头是朱红的宫门,门前泊有座四驾的马车,若华正踩着车夫的背登辕,与常薜荔视线相交的一瞬,她淡淡收回目光,使力一跃,坐进车中。 马车很快便踏踏而行,常薛荔同一众宫女跟在车后疾步。车队沿着御街逐渐走远,队末的常薛荔猝然回首。 她的左颊之上,伤口早已愈合,却留下了永远无法除祛的疤痕——一个未写完的“淫”字。 宫门在她身后缓缓掩闭,隔绝了重重殿阙。常薛荔适才回眸,急走几步,赶上队伍。 春夏之交,御街左右,海棠花树连缀,远远望去,如胭脂搽水。车队在其间渐行渐远,及至最终不见时,眼前霍然现出一座宏阔的祭殿,百余阶石梯向上攀沿,直至殿门。 此时暮色四拢,殿内的灯逐盏亮起。常薜荔立在阶下,灰蒙的天模糊了她的面部轮廓,左颊的上伤痕却还十分清晰,像一只形状狰狞的蜥蜴,始终在蛰伏着、觊觎着。 一个同她一般打扮的侍女匆匆跑下石阶,常薛荔快步朝她走近:“怎么回事?” 那侍女摇了摇头,叹道:“又被罚了。” 常薛荔亦叹了口气,二人相顾无言片刻,那侍女忍不住同她埋怨道:“二长老非要总是用大祭司的标准要求少祭司吗?哥哥是天才,妹妹就一定要……” 她话未说完,便被常薜荔喝止:“白苹,慎言!” 那叫白苹的女孩子努了努嘴,辩解道:“我不是只和你私下埋怨上几句嘛,这半旬一罚,一罚一夜,铜筋铁骨也受不住啊!” 常薛荔执起她的手,拍了拍,叹道:“回去吧!抱怨也没用的。我上去陪少祭司了。” 祭殿上烛光幽幽,殿前置着一盏半人高的九座连枝灯,每一枝青铜铸的灯柄上都落着一只朝天张喙的青铜鸟,灯火在青铜鸟的口中上下跳跃,照亮了殿堂。 空落落的大殿里,只跪着一名少女,她脊背直挺,昂首望着连枝树灯,背影在高灯之下显得尤为瘦小、倔强。 常薜荔蹑手蹑脚地上前,悄无声息地跪到少女的侧后方。 “你们私下里,”少女突兀地开了口,“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废物?” 她的语气非常平和,却让常薛荔悚然一惊,她蓦地以头抢地,几乎破音道:“奴婢岂敢?” 若华偏侧过头,微微笑了一下,这笑容极为短暂,绽于少女的脸上,却也显得异常美丽,她道:“原来是不敢啊,所以也还是会的。” 常薜荔恐惧无状,匍匐在地的身子轻微地发着抖,她甚至不敢为自己辩解:“奴婢……” 若华没有理会她,又转而望向那树灯,自顾自地说道:“我和哥哥出生那天,千年无华的神树建木之上,突然开出了一种大红色的花朵,数百朵朱花盛放于碧树叶间,慑人心魄。” -- 第53页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自嘲,道:“这是我从小听到大的故事,也是我和哥哥被寄予厚望的缘由之一。可是,我自己清楚得很,我的资质配不上这份期望,即便我再努力、再努力——”她的语调突然扬起,又倏忽低落,“我也永远、永远难以望扶桑项背。” 参差慨然叹道:“同辈竞争,压力真大!” 殿外的天色渐渐由漆转灰,由灰入白,既而曙光乍现。 常薜荔拖着因长跪而僵麻的双腿慢慢走下长阶,穿过祭场,朝场外一圈门房走去。 直到有熹弱的晨光泄出梢间时,她才一点点挪到了廊间。 此时周遭悄寂,只有鸟啼不绝于耳——想来换岗的婢女已经离去,而不当值的婢女尚未醒来。 她的脚步猝然一顿——廊尽头处,挂着一只硕大的鸟笼,此时,笼中双鸟正争相振翅,清脆地啼叫着。而笼前立着个锦衣男子,一手扶剑,一手放肆地逗弄着那二只笼鸟。 常薛荔脱口道:“你在干——”她猛地意识到什么,戛然止住呵斥。 男子闻声回头,对她笑道:“薜荔,你看,它们还认得我呢!” 常薜荔和祝子梧站在船头,市井喧闹的人声因为隔着水而显得遥远。 黑色的河水上,红橙色的河灯摇曳着。夏夜的晚风柔和,星星在水间闪烁着冷光,船在水中摇晃,水波不间断地拍打着船头,潮来潮去,像安睡时的呼吸。 经年未见,祝子梧长高了许多,面部轮廓也硬朗起来,当年莽撞、懵懂的少年公子在沙场的洗练中沉稳下来,就如同一柄受烈火熔煅的剑,渐渐在锤炼里铸就了坚硬的质地。 他目光停留在常薛荔的左颊上,握剑的手紧了又松,半晌,低声问道:“你怪我吗?” 常薜荔还在痴痴看着浮在水上的红灯,光罩着她不自觉微笑的面庞,像为她覆上了一层红纱盖。祝子梧发问许久过后,她才回过神,道:“你刚说什么了吗?” 祝子梧倾身,同她耳语道:“我说,扶桑与我承诺,等他继任之后,会改变祭殿的行事作风,废除一些淫祀制度,其中就包括对常氏的惩罚……”常薛荔凝眉,仔细听着,他们的距离很近,祝子梧的嘴唇几乎贴到了她的耳廓上。 参差见状,大叫道:“哎呀!哎呀!不能看!小孩子看了要长针眼的!”他一边哇哇乱叫,一边作势要去捂容与的眼睛,被容与动作娴熟地躲开。 参差不肯放弃,直接扑到容与身上,捂他的脸,容与忍无可忍,使碧箫抽打参差的手腕。参差松手,同时“呀”地吸了口气,容与以为是自己下手过重,正欲道歉,就见参差神色奇异地盯着一处,完全忽略了他。 他们置身于常薜荔的心像之中,此刻亦随着她,凌波于夜水之上。 而祝槿和常恒二人,竟不知何时避开他们,退到了河边。 他们蹲身注视着河畔的几盏红灯,祝槿指着最近的一盏,转头同常恒说了些什么。 常恒便抿着嘴笑了起来。 祝槿道:“红莲畔边的河灯,上次没能看成,这回却补上了。魁城好多女孩子都会在这儿和心上人放灯许愿。” 常恒看他,意有所指地问:“灵验吗?” 祝槿没细想,脱口道:“应该吧?” 常恒闻言,抿唇笑了起来,既而阖上了眼,红灯的光晕在他瓷白的脸上,羞涩的,暧昧的。 祝槿静静地看着他对着河灯许愿。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井底捞起只银瓶,千方百计地规避着闪失,却在猝未及防的时候脱了手,银瓶堕地,在他心里,砸出砰的一声响。 祝槿的脸不觉有些发烫,于是掩饰性地,也笑起来。 参差盯着他们,对容与道:“看来咱俩真地要长针眼了!” 第25章 怜香伴 常薜荔与白苹一左一右勾起帷幔时,白萍忽然惊呼:“少祭司的脸——” 常薜荔猛地打断她,强自镇定道:“你去守住外面,任何人也不要放进来。” 白苹却僵硬着不动。 常薜荔加重语气,严厉道:“快去!” 白苹这才如梦初醒,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从外阖上了门。 常薜荔紧紧盯着床上人的脸,身体不由自主开始战栗。 少了一道身影障眼,祝槿几人也终于看清了床上人的模样。参差倒吸了一口凉气,连连道:“这、这、这?” 卧床之人全身皆被锦衾覆盖,只有一张斑斓的脸裸露在外。而那张脸上,没有一寸肌肤还能称作完好,脓疮、血泡、花疹……各式溃创杂生在她的脸上,但这尚不是最可怖的——在那烂肉之中,还隐现着蓝紫色的鳞片,而这些鳞片正如雨后春笋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渐渐覆盖住若华的左右脸颊。 常薜荔终于承受不住,身子一软,委倒在地。帘幔荡开,徐徐落下。 床上的少女被惊醒,随即起坐,她令人生畏的面庞因为隔着一层薄纱的缘故,变得朦胧。 常薜荔发着抖道:“少祭司,您,您的脸上——” 若华伸手去碰自己的血面,却被常薜荔猛地制止,她几乎是尖叫道:“不要碰——” 若华有些不满地攒眉:“去给我拿镜子来。” 镜子被举到少女面前,常薜荔持镜的手始终都在颤抖。她不敢抬头看若华的脸,只听到少女冷静的声音,却不像是在同她说话:“这就是你要我付出的代价吗?” -- 第54页 常薜荔惊疑,下意识抬眼,看向跪坐在床的少女。 对方身着一件素白内衫,四肢裸露之处,肌肤如玉雪,可那张溃烂得不成样子的脸上,鳞片已爬满她的腮与颊,而闪烁的鳞片之上,一双隐隐透着幽红的眼正冷淡地审视着常薜荔。 常薜荔蓦地垂下视线,狠狠打了个寒战。 屋外,北风凄咽,飞雪萧疏。 常薜荔推门而入的瞬间,一大股冷风灌入,吹起静坐在妆台前的少女垂曳的长发。 常薛荔阖紧门扇,随即解下披风,放到一旁的软塌上。 她边躬身烤着炭火取暖,边朝望着妆镜的少女笑道:“少祭司,奴婢这回取的新药中又添了几味珍品,想必要比上盒好用。” 若华并不答她,仍望着镜中戴金面具的自己出神。 常薜荔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轮换着手心手背烤火,炭火的光映在她姣好的面上,使她左颊的疤痕愈发刺眼。 估摸着身上的寒气散得差不多了,常薜荔这才朝若华走去。她从怀里取出一盒药罐,轻轻拧开盖子,推到若华面前。 若华终于有了反应,却只瞥了一眼,道:“你真觉得会有疗效吗?” 常薜荔合上盖子,柔声道:“就算是金丹妙药,也要慢慢见效,再说,婢子觉得,现在比起最初,伤口已愈合了许多。” 若华笑了声,未置可否。 常薜荔拿起妆台上的木梳,为若华梳理长发。若华凝视着镜中的常薜荔,忽道:“今日,边关传来了消息。” 常薜荔为她绾发的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 沉默了会儿,若华继续道:“是捷报,我军与淳化交兵于榣山之南,大胜,而且,”她扭头,笑睇了常薛荔一眼,起身道:“祝子梧在此战中立下大功,王听后大悦,称等他凯旋归来之时,要给他封侯加爵、论功行赏,还说,要将禁军交给他来统领。” 若华边说边走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了窗扇。刹时,风拐着雪花一拥而入。常薜荔急忙拿起貂裘,罩到若华身上。 若华拢了拢裘,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白雾,道:“可是,这对祭殿而言,却称不上是一个好消息。”她仰着头,望着天空的落雪,忽问道:“你知道祝子梧为什么姓祝吗?” 这问题突如其来,又莫明其妙,常薜荔犹豫道:“大概是他的先祖择祝为姓吧……” “不,”若华打断她道,“祝氏之祝乃是巫祝之祝,祝氏先祖本为奴隶之身,因舍身护主,在一场战争中救下了当时的巫王,得以摆脱奴籍,受赐姓为祝。” “昭彰千年前曾是一个巫国,国王同时也是掌握沟通天、地、人神职的大巫。然而,岁月流转,王权与神权逐渐分离,各自由王宫和祭殿把持。此后数百年间,昭彰的历史,便是王权与神权无休无止的争斗史,直到羲和公主嫁与天君并生下东君,祭殿才彻底力压王宫,成为了王国的心脏。” “但王宫其实从未心甘情愿地臣服于祭殿,近三朝以来,更是蠢蠢欲动。庸王当年企图发起一场政变,颠覆祭殿的绝对权力,却反被镇压,祭殿将其幽禁于宫中,庸王郁郁而终,得谥为庸。” “庸王死后,祭殿扶植了其弟承王登基,承王表面上对祭殿言听计从,背地里却卧薪尝胆,想要为兄雪耻。他以联姻的方式拉拢朝中将士,一点点吐丝织网,二十年后,终于织就起一张以祝家为中心的兵权蛛网。” “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一展鸿图,便一命呜呼,驾崩之前,他下诏将王位传与庸王遗腹子生曜,也就是当今王上。” 若华踮起脚尖,拢回半开的窗扇。她脱下外裘,走到炭炉边,捡起铁钳,拔弄着炉中雪银色的炭块,道:“如今的王上与他父亲、小叔不同,是个沉迷酒色的酒囊饭袋,原本不足为意,只是,祝笙那老头权欲熏心、数典忘祖,自恃军功宣赫,本就不甘于只做一条听命于祭殿的走狗,与王室结亲之后,便更是对这边阳奉阴违,他一心想要再帮王宫压倒祭殿,做个一人下万人上的权臣,承王死了,就把主意打到了当今王上身上。所以,他北伐征战取胜愈多,所握兵权愈大,祭殿便愈危险。” 银炭被拨起白屑,纷纷扬扬,如细雪翻飞。 常薜荔侍立在若华身后,低声道:“奴婢不懂祝老将军的心思,只是少将军,少将军与您一同长大,您应知晓,他并非是那等狼子野心之辈。” 若华随手将铁钳一掷,那钳撞上炭盘发出乓的一声,她接过手帕,淡淡道:“承王之后乃是二长老的嫡长女,入主中宫后并不得承王欢心,只得幽篁一女,我与扶桑少时失恃,便被送入宫中,由王后教养了些时日,当时祝笙还未显露不臣之心,将年岁相仿的嫡幼孙送来给哥哥伴读。懵懂时的无嫌猜,早已成过眼烟云,那时候的印象,是作不得数的——人心总会在日侵月蚀中悄然生变。” 若华突然转身,面朝常薜荔,笑道:“那你呢,这么多年了,你对他的心思可有变化?” 常薜荔忙敛眸,道:“婢子从不敢作非分之想,只愿守在少祭司身边,侍奉好您。” 若华似笑非笑地睨了她眼,转身朝屋内去了。 参差则嘻嘻笑道:“这小女子,口非心是,嘴上说着不想,最后还不是和人家做了夫妻……” -- 第55页 容与苦着脸道:“你的油腔滑调,真令人作呕。” 参差也不恼,笑问祝槿:“所以你这祖宗到底为何做出大逆灭祖的事?” 祝槿沉吟道:“若我所知不错,应与淆水之战有关。当年祝家军讨伐淳化,屡战屡胜,想要乘胜北逐时,却接到了回诏,军队撤至淆水时遭遇伏击,嫡系精兵全部折在了淆中……” 他话音尚未落,眼前场景又是一换。 高耸的祭殿隐在暗漆漆的夜色里,缄默地俯瞰向众人。 常薜荔慌慌张张地跑上台阶,极目向殿中看去。只一眼,她便目眦欲裂,力竭声嘶地叫:“少祭司,不要!” 若华只着了件白纱裙,静静站在大殿的中心。她手持一座烛台,短焰剔残花,照亮了她那张溃创累累的脸,蓝紫色的鳞片已覆盖住她的全脸,只有那双闻声抬起的雾眼,让她看起来还有一丁点人的模样。 她看着飞奔来的常薜荔,似乎微微笑了一下,随即抬手,将烛台向自己的脸凑去——就在外焰即将接触到若华皮肤的一瞬,常薜荔扑身过来,尖叫着打掉了她手里的火烛。 常薜荔的右手被火灼伤,她却想不起检查伤处,只顾对若华吼道:“您想做什么?!” 若华缓缓下蹲,捡起滚落在地的烛台,平静道:“我受邪物蛊惑,误入歧途,酿成大祸,害数万昭彰将士一昔沦作枯骨。如今之计,只有以身谢罪,我素未谋面的父亲是受燎刑而死的,我觉得选择这样一种死法,也算是有始有终。” 常薜荔这才注意到,她纱裙下的肌肤泛着油光,常薜荔抖着手去摸,果然摸到了满手的湿滑,她不可置信道:“油?” 若华嗤笑了声,似在讥嘲她的少见多怪。她再次想举起烛台,却猛地被常薜荔尖叫着抱进怀里。对方制锢她的怀抱极紧,若华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不由苦笑摇头道:“你放开我。” 常薜荔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掉落,她强行将若华的头按在自己胸口,泣不成声道:“这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啊!” 她的眼泪涟涟落到若华溃烂的脸上,滴进她无神的眸中。 若华眨眨眼睛,叹道:“你别阻拦我,这是最好的结果了,对枉死的冤魂,对我,对扶桑来说,都是最好的结果……” 常薜荔癫狂地摇头,颤声道:“怎么可能,大祭司他……” 若华忽然笑了起来,意味不明地:“你没看到他看我的眼神吗?惊讶、嫌恶、愤怒、痛苦……”她脸上的鳞片簌簌抖动,竟生出种凄楚的意味。 祝槿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她面上那些溃疮:“她脸上的这个,同外面的幻灵脸上的……” 常恒颔首,道:“是出自同根同源的诅咒。” 祝槿还想要再问,便见眼前景象再度更迭。 常薜荔手持一点红纱灯,跟在一个侍卫身后,穿行在宫闱间。 她浅浅笑着,对那侍卫道:“有劳大哥带路,少祭司近日忙于准备拜日大典,实在抽不得身,听说公主染病,心中又着实惦念,这才遣我深夜前来宫中叨扰。” 那侍卫朝她恭敬道:“姐姐这说的是哪里话,别说有少祭司的诏令,就是只有您来,小的们也不敢稍加怠慢啊!姐姐这样客气,真是折煞了小人!”他说完,还对常薜荔投以意味深长的眼神。 常薜荔不明所以,微微皱眉。 “姐姐还不知道嘛,”那侍卫见状,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将军早就吩咐过咱们兄弟,只要是您来宫中,万事都给您行方便。” 常薜荔脚步一顿,犹疑道:“将军是……” 那侍卫闻言,不可思议地扬声:“当然是禁军统领,祝子梧将军啊!” 常薜荔默然半晌,才勉强对他笑了笑,问道:“不知祝将军近日可还好?” 缺月挂于疏桐之上,更深漏断,人声寂寂。 那侍卫正要回话,忽地止住了脚步,常薜荔顺着他的目光向前看去,青石径畔,梧桐树下,站着一个男子。他身着常服,背手而立,瘦削的身形在寂静的夜里更显寥落。 常薜荔持灯的手下意识握紧,而那男子亦朝他们走来,距离拉近,他俊秀、苍白的脸被灯火照亮,那侍卫立即行礼道:“将军。” 男子点了点头,言简意骇道:“你退下吧。” 侍卫应声离去。 常薜荔亦行礼道:“祝将军。” 祝子梧颔首,自然地接过常薜荔手中的灯,淡淡道:“走吧。” 参差不可置信:“这居然是祝子梧?都说女大十八变,他变得比人家女孩还厉害。” 祝槿也微觉错愕,仅仅几年的时光,就将一个意气丰发的少年人打磨得面目全非。即便是在昏暗的灯晕中,祝子梧眉宇间的戾气也清晰毕现,他的眉心似乎永远攒有二条深沟,就像是解不开、抚不平的死结。 祝子梧与常薜荔穿过花阴,一前一后沿着小径行走。 二相无话,四遭只能听到参差咿咿呀呀地唱曲:“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就在容与再次避君三舍时,祝子梧回头看向常薜荔,参差拍手笑道:“我就说嘛,深更半夜,花前月下,怎么会不发生点什么?” 只听祝子梧道:“这些年里,我因身份不便,未能去探望你,在那边一切还好吗?” -- 第56页 常薜荔加快脚步,跟上他:“谢将军抬爱,婢子在祭殿一向都好,倒是您,您也要注意身体,不要太过伤心,逝者已矣,生者……” 没待她说完,祝子梧便突兀地驻足,常薜荔也急忙刹住脚步,惶然地盯着他明显变得僵直的脊背。岁月打磨了少年人的脾性,也将他的身体拉长、肩膀拓宽。此刻,他的背紧紧绷着,像张满欲收的弓。 祝子梧缓缓转过身来,面容随着灯火的跳动忽明忽晦,语调却波澜不兴,问的问题也风马不接,他道:“薜荔,你想离开那儿吗?我之前曾说过,等我回魁城,就把你接走——” “不用,”常薜荔的拒绝冲口而出,甚至显得张皇。意识到自己的回绝太过直截,她又欲盖弥彰地补充:“您是接不走我的,祭殿不是想走就走的地方。” 祝子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的抗拒一无所觉,只平静陈述道:“我可以请求王上下诏,这不成问题。” 常薜荔的手因为紧张而无意识地紧紧攥在一起,她始终垂着眼帘,睫毛扑闪,像躲避捉捕的惊蝶。 祝子梧却忽地话锋一转,道:“但你若是不情愿,便也就罢了。” 常薜荔松了口气,刚想致谢,就听祝子梧兴味盎然地问她:“我其实一直很好奇,你是怎么在那地方安之如常的?” 常薜荔有些惊讶地抬眼看他,祝子梧的目光中含着圆滑的恶意,像细而尖的毒针,刺向常薜荔。 他笑道:“你不恨吗?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加诸莫须有的罪责和惩戒给你的祭殿中人?” 常薜荔怔愣片刻,避其锋芒道:“我知道,您这些年一直怨恨少祭司当初所下的回诏,但,但此事并非全然是她的过错……” 祝子梧突然冷冷地嗤笑了声,轻蔑之意尽显。 常薜荔咬着嘴唇,目光闪动地望着他,半晌后,似乎是鼓足了勇气,道:“这之间其实有些误会,只是大祭司下过密诏,我不能更多地吐露,我知道您不相信,但少祭司真地……” 祝子梧忽然开口打断了她,他的声音低沉,如顶千钧:“那段日子,我军屡战屡胜,将淳化大兵节节逼至榣山以北,祖父和父亲商定,继续率兵北上,一举攻下榣阴,此后无论进退,我方都将在淳化边疆上埋下一根刺,只要以后能守住榣阴,十年,甚至数十年内,淳化都无法奈何昭彰。” “就是在这时候,军队收到了那封加急的回诏。说少祭司不日前降神通灵,神明下敕,令我等撤军还都。纵然千万不忿,祖父还是力排众议,听命撤军。” 他的声音开始哽咽、震颤,被他手持的红灯也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但祝子梧仍强迫自己一刻不停地继续说下去,仿佛这个故事已被他翻来覆去倾诉了千百遍。 “我们退至淆水之时,遭遇了淳化的伏击,仓促应战,几乎是全军覆没。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我的叔父、我的兄长、我的亲兵……他们都一一在我面前变成一堆模糊的血肉,然后落入水中,沉进河底……” “我右腿中箭,落入河中,拼命泅游求生,被水浪裹挟着向下游冲去,侥幸逃出生天。九死一生回到魁城,却被祭殿诬陷以通敌卖国,要论罪处死,身陷囹圄数月,放归家中时,眼见的只有痛不欲生的宗妇和还不知事的稚子。” “我的家人和同袍,数以万计的兵士都葬身淆底,成为了污泥中的一具具白骨,再不得还乡。我家的宗祠里,一昔之间,就整整多出半行的牌位,我亲手将他们一个个摆上去,他们看着我,一如他们死不瞑目地坠河时那样。” 他的脸因为剧烈地抽搐而扭曲、变形,常薜荔骇然地倒退了二步。 祝子梧却在这时挤出一个笑来,一个狰狞的惨笑,他一字一字地道:“常薜荔,你可以不恨,但你没有资格教别人不恨。” -- “是那处曾相见……”出自《牡丹亭》 第26章 画里人 常薜荔独行于归途。 晓月别枝,惊起歇鹊,宫城犹沉酣在破晓前的黯影里。她擎着那盏昏红的笼灯,步伐凌乱,神情恍惚。 参差勾起左手食指,念道:“迁延——”又勾起右手食指,白道:“淹煎——”两指合拢,笑唱着:“两处苦抉难——” 随即,左手向旁一荡,唱着:“这头是青梅郎——”右手使然,再唱:“那边是香伴怜——” 他犹自唱念,常薜荔却忽然止往步子,看向身侧低矮的木丛。 众人皆是一愣,参差的曲声止住,他们这才注意到,隐约有抽泣声从木丛后传来。 常薜荔踌躇片刻,还是拔开了茂密的灌木,循声看去。 只见地上蹲着一个半大宫女,正兀自抱头抽噎。常薜荔拔动树丛的声响惊动了她,女孩惊惧交加地抬起头,泪睫扑朔。 常薜荔讶然唤道:“松萝?” 女孩迷离的目光聚焦到常薜荔面上,好半晌,她才不可置信道:“阿姊?你进宫了?” 常薜荔穿过树丛,三步并作二步走到她面前,蹲身关切道:“我代少祭司来探望公主,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了?” 女孩听得她的话,杏子眼里刹时涌出泪花。 祝槿这才发现,她与常薜荔都生了一双楚楚杏眼。祝槿下意识便看向常恒,对方察觉到他的目光,也回望过来,他生就一双单眼皮,垂眸时显得冷淡,顾盼时却格外清纯。 -- 第57页 祝槿心头一跳,撇开了目光,余光见常恒也转移了视线,才彻底定下心,倾听起松萝抽抽噎噎地讲述:“今天是连翘姐姐的头七夜,我实在是睡不着,她,她前阵子,去了……” 常薜荔不自觉地握紧了松萝的手腕:“怎么去的?” 松萝颤声道:“去年大祭司赦免我们之后,我们这些未满十六岁的女孩就被分遣到宫中各处当差,昭罪廷空置了几日后,那些、那些过去被送到军营的姐姐们就被带了回来,状况好一点的,就被遣去做嬷嬷,但好多人,她们,她们都得了很可怕的病。” 说到此处,少女陡然打了个寒战,常薜荔也没了表情,整个人像是具被抽空灵魂的皮囊。 松萝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液:“祝将军请了医师给她们治病,但,但这病药石无用,连翘姐姐病得最重,被接回来的时候,她的鼻梁就已经烂掉了……” 她再也承受不住,掩面哭泣起来,衣袖随着动作自然地下落,露出二段伤痕累累的藕臂。 青青紫紫的掐痕遍布在雪白的小臂上,不堪入目。 常薜荔见了,忙扒开她掩面的手,焦切问:“松萝,你的胳膊上怎么有这么多伤?谁弄的?!” 松萝嗫嚅,眼神躲闪。 参差突然笑道:“这丫头,有点东西。” 祝槿疑惑道:“啊?” 参差笑睨过来,带着一点调侃:“小槿,于人情世故,你未免也有点过于迟钝了……你没发现,这女孩出现的时间、地点,很是巧合吗?你且看她有什么目的。” 祝槿似懂非懂。 常薜荔急道:“到底是谁给你弄的?你不是说,祝将军对你们多予关照吗?” 松萝垂下眼睛,酸楚道:“就是因为祝将军关照了我几句,她们才会、才会……” 常薜荔牵制她的手倏然松开,她的神情转为自嘲,颊边疤随着扯出的苦笑蜿蜒向上:“是啊,确实会这样。” 松萝突然一把抓住了常薜荔垂下的手,她的眼中犹闪烁着泪意,却也霎时迸发出希冀的强光,她哀恳道:“阿姊,你能不能带我离开王宫?求求你,我不想再被她们整日欺凌了……” 若华援勺酌酒,放到鼻间嗅闻,随即笑道:“这次的桂花酿倒是醇厚,这几日,祭殿禁酒,扶桑保不准又会跑来这里偷喝,每次都是这样,献酒都敢染指,真是……” 她边说,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常薜荔沉默地侍立在若华身后,没有应声。 若华回头时,正见她这恍惚的模样,便道:“你要是没精神就去休息,一天了,一直心事重重的,到底怎么了?” 常薜荔忽然双膝一弯,跪倒在若华面前。 若华一怔,道:“干嘛忽然行此大礼?” 常薜荔低声道:“奴婢,奴婢有一不情之请。” 若华伸手搀她,声音放得更柔:“有事便说,你跟在我身边这样久了,还不知我之待你就同真正的姊妹一般吗?” 常薜荔抬起眼,看向若华,哽咽着道:“奴婢感念少祭司的大恩大德,定要永生永世侍奉于您左右。” 若华哎了声,埋怨道:“跟你说了,不需如此,究竟何事?” 常薜荔道:“奴婢有一族妹,在宫中倍受凌霸,奴婢想求您将她要来身边当差……” 激烈的争执声从殿门内传来,常薜荔一身缟素地守在门外,听见动静,不安地朝殿内看去,隔着窗纱,殿中那二人的身形隐隐绰绰,只能大致辨出是一男一女。 那女声陡然拔高音量,痛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简直不可理喻!王上不明不白地被弑在深宫,所有人都在等一个真相昭雪,你却主张胡乱结案,借口淳化刺客所为,是什么刺客,可以置天罗地网的宫中守备若无物,来去自由?你究竟是当真鬼迷了心窍,还是有意要替什么人遮掩隐情?” 男子的声音平静,隐隐透着疲惫,他道:“若华,我和你一再重申过了,那是因为我不想惹上麻烦,王上遇害那夜我恰巧入宫,又被他屏退左右、单独召见,我如今声名已是大不如昔,并不想沾上弑上谋逆的嫌疑,否则,我如何服众?如何统辖万民?” 若华冷笑一声,尖锐道:“扶桑,你拿这套说辞,来唬弄诸位长老便也罢了,竟然也想来搪塞我,我只问你,过去七天,你为何不招魂?” 扶桑甫一开口,祝槿便发觉,常恒的身体立时绷得很紧。祝槿心中疑惑更盛,只听扶桑回到:“我说过,既招,无果。” 重物堕地声伴随若华怒气冲冲的指责同时响起:“你还敷衍我!明明你就没有做!你骗得了祝子梧,骗得了长老院,骗得了天下人,可我压根就不信你的谎话!”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却郁积着前所未有的愠怒,只没头没脑地问:“是不是他?” 扶桑下意识接道:“谁?” 若华咬牙切齿道:“一定是他,只有他,会让你这般包庇袒护!你说你赶到之时,王上已薨,而你并未见到凶手,事实上,你不只见到了凶手,还掩护他逃了出来,你把他藏在了何处?他这些年一直都和你形影不离,前些天又为什么会突然离开?” 扶桑无奈道:“若华,你不要妄加猜忌……” 若华怒不可遏,喝道:“扶桑!你真地以为旁人都是瞎子不成?你与他的关系……” -- 第58页 画面却于此时一转,切换到了祭殿之上。 殿上诸人皆着孝服,常薜荔侍立在后,她的身前,站着金面覆脸的若华与另几位老者,而他们的对面,扶桑正为个老人抚背。那老人须发皆白、身形矮小,正惊天动地地咳嗽着。 若华冷笑道:“大长老既抱病在身,何不好好养病?这里的事情,无须劳您分神。” 扶桑闻言,猛地抬头,斥道:“若华!” 他这一抬头,正与常恒痴望的目光相接,后者忍不住朝幻像前进了几步,将祝槿撇至身后。 祝槿心头升起微妙的不安,但还未及细想,便被一阵刀剑的铮鏦声夺去了注意。 境里境外,除下常恒的所有人都朝殿门望去。只见二列禁卫率先持刀闯入,整齐地排开。 他们站立的缺口处,缓缓浮现出一个拾级而上的身影,风拂起那人素白的发带,他抬眼向殿中注目而来——祝子梧! 看清来人的刹那,若华身边的一位老者暴喝:“祝子梧,你可知道持兵擅闯祭殿者——” “杀无赦。”祝子梧打断他的语调平静,倒像是事不关己。 那老人被他猝不及防地一噎,却并未泄去气势,大喊:“来人!把他们拿下——” “二长老,”祝子梧微笑着看向老者,对团团围上来的兵士视若无睹。护于他左右的禁军与祭殿上的甲士几乎兵刃相接。 他说话却仍不疾不徐:“您误会了,我带禁卫前来,是事出从急,只为,”他让开身形:“护卫一位身份高贵的证人来此,佐证些事。” 随着他的动作,一个披戴麻孝的女子出现在众人眼前。她身形窈窕,腰肢盈盈、不堪一握,头戴二朵白绢花,畏怯地抬起脸,望向殿上诸人。 她抬脸的一霎,若华和二长老齐齐惊声:“公主?” 所有祭殿中人都面露诧色,扶桑怔怔地看着她,忽地蹙起眉尖。 而那女子甫一与扶桑目光交接,便慌张地低下眼来,下意识朝祝子梧身后缩去。 祝槿忽讶然道:“是她?” 参差纳罕道:“你认识吗?” 祝槿默然片刻,终于在常恒也朝自己看来时,解释道:“她死在芜宫一座偏殿里,死后化作那殿中的幽闭之鬼。我恰好与她同殿而居过数载。” 祝子梧对幽篁温声道:“公主,请把您告诉微臣的事再说一遍。” 参差仔细打量着那女子的形容相貌,忽恍然道:“哎!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那个小公主吗?叫什么来着?幽篁?” 感受到众人的瞩目,幽篁的身子肉眼可见地一抖,二长老皱眉严声道:“公主到底要说什么?” 幽篁磕磕巴巴地开口,几不成句:“扶桑哥哥……王兄……那天晚上……我……我也在。” 祝子梧循循善诱道:“公主在哪里?看到了什么?” 从他蛊惑性的目光中,幽篁仿佛汲取了勇气,一鼓作气的说了下去:“我在殿后,看到了扶桑哥哥将烛台刺进……刺进王兄的心口。” 一片静默中,众人下意识纷纷举目看向扶桑。 扶桑的神情并无什么变化,只是面色较方才白了几分,他怔怔地凝视着幽篁不安的面容,目光中一闪而过了些东西,但却像是滑过指缝的风,转瞬即逝,教人抓握不住。 若华首先反应过来,她大步上前,挡住扶桑,恨恨道:“血口喷人!” 祝子梧似笑非笑地注视着她,英俊的面容上郁气一扫而空,眉梢眼角都噙着玩味:“少祭司,你与我当时皆不在场,是不是血口喷人,我们都没资格讲,”他的目光越过若华,自闯入以来,第一次直直落到扶桑面上,加重语气,唤道:“大祭司?” 扶桑终于也看向他,两相对视,祝子梧目含质询,扶桑的眼神却有些迷茫。他反应了良久,才道:“你想问什么?” 祝子梧嗤地笑了声,他负手向前踱了几步,直视扶桑,厉声喝道:“你认罪吗?” 若华急道:“实话实说,不要再替人……” 扶桑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我没有弑上。” 祝子梧冷声道:“那当夜那个来去无踪的凶手是谁?你在调查期间又为何要屡加阻挠?如今,你面对公主的指控仍负隅顽抗,只说一句自己没有做,是仗祭殿之势藐视我昭彰的王权吗?” 最末一句问出,殿中诸人皆是脸色一变,大长老沉声道:“祝子梧!你还记不记得你姓祝!” 祝子梧冷笑一声,刚要回话,便被扶桑截断,他道:“你待如何?” 祝子梧嗤笑:“我待怎样?弑上谋逆的重犯,难道不该被带回去受审吗?” 若华拦道:“别和他走——” 扶桑对她颔首,下一瞬,却绕开了她,上前几步道:“好。” 直到祝子梧押送着扶桑去远不见,常恒仍拧着眉,凝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 参差啧了声,撇眼去看祝槿,却见他面色如常,不由得暗暗称奇。 既而幻像又是一换。若华和常薜荔身着缟素,站在一座坟前。 这是荒地上一座孤寂的野坟,只凸起一包小小的土堆,土还是簇新新的,上头插着一块瘦长的木牌,牌上没有刻字。 而在这座落魄的野坟前,燃着一团更小的火。若华蹲身,从袖中取出一只轴卷。 参差还在聒躁:“谁啊?死得这样潦倒?” -- 第59页 若华缓缓展开轴卷,那原来是一幅人物画像。晕红著雨、柔绿和烟,在一片红碧底色的渲染中,一个簪发男子立在葱茏树下,浴着满卷花雨,正回首、拈枝而笑,眉目间、别是含情。 参差惊道:“扶、扶桑?” 若华的目光与画里人笑意盈盈的视线相撞,倏地,她别过眼,将那画掷向炙焰。 常恒比她动作更快,他闪电般地伸手去够那画,五指探进焰火,却徒然抓空。 拈花而笑的扶桑顷刻被火光吞噬,化成烟灰。 若华凝视着那团火,恨恨道:“我会为你,报仇雪恨!” -- 参差:吃到了白月光和蚊子血的瓜,可怎么还没打起来?急! 祝槿:额,因为我还没发现…QAQ 第27章 焚永女 常薜荔与祝子梧相对而立,前者始终低垂着头,后者则眉头紧拧、眼神阴戾。 僵持了方时,常薜荔终于抬眼,踯蹰着问:“大祭司之死究竟……” 祝子梧决声:“与我无关。” 常薜荔忐忑地看着他,犹豫着道:“但大祭司不可能是杀害王上的凶手……” 祝子梧打断她道:“不管你相不相信,那封绝笔确是他亲手所撰,他也确实是引咎自戕,这些事,无人可以造假。” 常薜荔嗫嚅:“少祭司以为……” 祝子梧轻嗤一声,冷笑道:“她无法接受扶桑之死,便想把此事归咎到我的身上,何其可笑!你呢,你也是这样想吗?” 常薜荔张了张口,却终是默然。 祝子梧见状,轻轻叹了口气。他伸手,轻轻覆上常薜荔因为焦虑而不自觉绞紧的手指,柔声问:“薜荔,我之前和你说过的事,你考虑得如何?” 常薜荔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 祝子梧继续道:“祭殿血腥残忍的恐怖专/制,已延续了近千年,你和我都是受过切肤之痛的蒙难者,他们打着上承天命的旗帜,做了多少以权谋私、铲除异己之事,你比我更清楚,他们就像是寄生在王国身体里的血蛭,几乎已经饮尽了昭彰的血,而因为他们视切身利益高于一切,导致就连他们虔奉的神明,都遗弃了他们——” 听到这里,常薜荔的身体突然战栗起来。她艰涩地开口,极力克制着语调中的颤抖:“可昭彰毕竟是东君的母族国,怎么能、怎么能……这会招致天怒神怨!” 祝子梧的声音冷肃,像是摧枯拉朽的风,不容置喙地朝她扑来:“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对于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而言,天下苍生,不过尽是浩渺苍穹下的瀚海浮尘。就算卷起万丈沙暴,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徒劳蝼蚁之戏。” “既然你的恭顺或是反抗都只会换来同样的结果,既然命定是刀下鱼肉,那么做忍耐卑恭的羔羊,和做负隅顽抗的困兽,又有何区别?” “天谴既然注定要劈在你我头顶,那么与其等待,不如同那些摧毁了我们生活的东西玉石俱焚!我不信神、鬼,只靠自己!”他的尾音都因激愤而破裂,像是石破天惊。 他也终于流露出一些类似软弱的情绪:“我也不怕天怒人怨,我只怕无法让那些战死在淆水之中的英魂烈士安息。每天夜里,只要我一闭上双眼,就会再次回到万军同死的那日,血漂红了江水,风声激激,每一声都是他们怨愤的怒号!” 常薜荔杏目圆瞪,悚然看着他。祝子梧对她的目光不避不闪,只是更用力地攥紧了她的手,手上虬动的青筋暴起,像厉鬼用枯爪扼紧了一只柔弱的脖颈。 他眼里闪动着异常的亮,一句句地质问常薜荔:“当你知悉自己的身世时,当你为陈旧的罪孽受难时,当你看到那些被欺侮蹂-躏的常氏女时,当你臆想起自己无缘一见的生母和不知为谁的生父时——” 常薜荔突然惊叫着死命挣扎,尖声打断他道:“你不要再说了——” 但她的双荑仍被祝子梧死死握着,他的话如同手上不可撼动之力,将常薜荔牢牢钉在原地。 祝子梧凛声:“薜荔,这些加诸你我身上的苦难并非源自命运的不公,而是源自世俗的欲望与仇恨,腐朽的制度、肮脏的权欲、为虎作怅的小丑,所有的一切都是时候被结束了!” 常薜荔的胸膛剧烈起伏,好半晌,她才颤声道:“那你答应我,不要伤害少祭司。” 祝子梧忽松开禁锢她的手,退后半步,沉默不言。 常薜荔激动地上前半步,抓住他的袖口,急促道:“我知道你恨她,因为那道诏令,可这并非全是她的错,她误入了歧途,为邪物所诱,才下达了那样的命令……” 祝子梧嗤笑一声,冷淡道:“什么邪物?有何凭证?” 常薜荔默了一瞬,还是开口道:“那邪物已被大祭司加诸封印,无法再害人。那东西不知为何,竟生在了神树之下……” 祝子梧脸色微变,皱眉道:“你如何知道此事是真?”他顿了顿,嘲讽道:“说不定,这便是若华的推卸之词,而扶桑也自然乐得给妹妹找个借口,做个样子……” “不,不是!”常薜荔面色痛苦,凄声道:“我是最早知晓此事的人,比大祭司还要早上许多,因为我亲眼看到了那邪物下在少祭司脸上的诅咒……” 祝槿忽地睁大双眼,转向常恒:“埋在树下的邪物?难道是那……” -- 第60页 常恒颔首:“是合欢鉴。” 夕阳如燎原的烈焰,在他们头顶郁郁燃烧。常薜荔噙泪的眸与祝子梧愤怒的脸逐一在目前淡去,夕照的晕红也随之褪色,廉纤的细雨转眼便明亮了幻境。 常薜荔身着华丽宫服,头钗金凤簪,走在雨幕之中。 为她擎伞的宫女抱怨着道:“王后,您生病卧床了这许多日,才好了几分 ,就这样急急忙忙她跑出来,小心又受了凉,身子遭不住,哎唷,您到底要去哪啊?” 常薜荔倏地停住脚步,转向那宫女:“松萝,我不知怎地,只觉得心绪不宁,王上何时回宫?我,我想去见见少祭司……” 松萝闻言,表情微微僵硬,随即叹了口气,劝道:“您还是莫向王上提此事为好,今时不似往日,您现在的身份……不宜同论罪之人接触过多。” 常薜荔摇头,焦切道:“不行,我总是觉得心慌,我一定要去看看她……” 松萝无奈:“好,好,但总要等王上回宫再做计议吧,先回寝殿歇息吧,一直在这雨中乱走有什么用?” 常薜荔低低应了声,魂不守舍地反身,往回走。这一回身,却不意瞥见了一摆大红裙裾。 她的心猛地一跳,适才看清,原是有个身着大红嫁衣的女子,一直悄无声息地撑着把紫竹柄伞,跟在她们几步之后!那嫁衣金线滚边,盘龙绣凤,色泽妖冶,这女子则长发披散,正笑吟吟地注视向她。 松萝认出来人,面色一下变得难看,抖着嗓子唤:“…幽篁公主?” 幽篁却恍若未闻,目光仍直勾勾黏在常薜荔身上,随着牵扯嘴角的动作,面上笑容持续扩大,涂满胭脂的两腮僵硬地鼓起来。 松萝见此,撑伞的手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积在伞上的雨珠被摇晃的伞面甩落,如珠箔断线。 常薜荔的脸色并没比松萝好看上多少,她试探着向前一步,唤她:“公主?” 幽篁这才掀动殷红嘴唇,望着她,柔情款款道:“王后,我寻你多时,可否纾尊移步至我宫中一叙?”她把声音和态度都放得很低,教常薜荔实在难于推拒,只能勉强点头。 幽篁又绽出个笑来。隔着雨雾看,她这笑意显得格外影绰,有若流水落花,倏忽便已杳然。 也不待常薜荔看清,幽簧便收了笑,转身为她们引路,随着蹁跹的步子,那红色的嫁衣在风雨中飞扬鼓动,有若烈火烧身。 而常薜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起,幽篁已瘦若干柴。 参差搓了搓手臂,啧啧道:“这小姑娘,真是怪瘆人的。” 常薜荔与松萝一路跟着幽篁,穿过重重宫帏。走到无忧宫附近时,宫人明显稀少了起来。 常薜荔微微蹙眉,松萝见状,凑至她耳畔,压低声音解释:“王后,公主最近疯得越发厉害了,前几日遣散了所有近侍,如今她那无忧宫中,一个婢侍都没有,诡异得很,您干嘛答应……” 她话未讲完,幽篁忽然有所感般,似笑非笑地回过头来,揶揄地注视向她。 松萝持伞的手又是猛地一抖,即刻噤若寒蝉。伞面随伞柄骤然摇晃,雨珠又是一阵哗啦啦的倾泄。 幽篁笑眯眯道:“你说你急什么!这不是到了嘛?”她说着收伞,推开殿门,回身招呼常薜荔,“快进来吧。” 随着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其中情景一览无余。 空旷的殿堂上,只余下一盏屏风,屏风也极简陋,只在上面绘了几笔细瘦的紫鹃花。 屏风前的堂央,摆着一只火盆,盆中积着一小堆烬灰,火苗早已熄灭,只有盆里的纸灰随着从殿外卷进的冷风屑屑攘起。 松萝刚走进来,就被四散的飞灰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幽篁在她们身后阖上了门,见状,忙上前几步,扬袖赶了赶那灰:“让王后和常姑娘见笑了,刚刚出门前,给个倒霉鬼烧了点纸,都还没来得及收拾。” 常薜荔闻言,轻蹙起眉,斟酌着道:“公主若是觉得从前的侍女不合心意,遣散了再换一批便是,如何能这样事事亲力亲为……” 她的话骤然被声尖锐的巨响打断——是幽篁抬脚踢飞了火盆。 哐当一声,火盆翻覆,纸灰四扬。 松萝方才好不容易才止住的咳,又骤然加剧。 幽篁悠答答收回了脚,朝常薜荔笑道:“岂敢劳烦宫里的贵人,我就怕哪天,也被她们踩着尸骨上位,不得好死啊!” 常薜荔的脸色刹时苍白,她死命揉掐着手中的绢帕,好半晌,才干巴巴憋出句:“公主既是在祭奠故人,薜荔就不便再叨扰了,松萝,我们走吧。” 常松萝终于又止住了咳,许是没能听清她们的对话,茫然抬头:“啊?” 幽篁却已快步上前,亲昵地挽起常薜荔手臂,连声地告饶:“别,别,看我这张烂嘴,净是惹人嫌,王后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同我一般见识啦。说好了一起话旧,怎么一言不合便要走啊?” 常薜荔硬邦邦道:“公主要同我话什么旧,请讲便是。” 幽篁后退几步,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故意掐着嗓子,拿腔拿调地:“说起我这位故人啊,生前算不上善人,死后遭万人唾弃,如今这世上,估计也只有你与我肯悼念她几句了。” 常薜荔皱眉:“公主所指是谁?” 幽簧幽幽望着常薜荔,突然,咯咯笑起来,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到常薜荔微露不耐之色,才停下,语气轻柔地问:“你说,一个人身上,怎么能被挖出几百个窟孔呢?” -- 第61页 没等常薜荔反应过来,她又径自继续道:“快千个洞,每个洞里都被填满烛蜡,点燃之后就像千灯长明,你说说,那得是什么感觉呀?” 常薜荔面色骤变,她上前几步,厉声喝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幽篁笑意加深,却转而看向常松萝:“王后缠绵病榻数日,可是错过了许多闻所未闻之事,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象呢?你说是吧,常姑娘?” 常薜荔猛地看向松萝,后者见此,立刻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谢罪:“王后恕罪,并非奴婢有意欺瞒您,只因王上下过御旨,但凡有人胆敢向您泄露此事,就要被处死,王后恕罪啊!” 常薜荔的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着,她几乎是怒吼道:“你当我不能处死你吗?” 常松萝身子一战,将头伏得更低,吞吞吐吐地交代:“王上…下诏通告天下…说…说少祭司若华伙同妖物,惑国乱政,残害英灵,罪大恶极…故以其真面目巡城示众,让…让魁城所有百姓看到他们奉若神明的祭司是怎样的妖邪……” 她顿了顿,抬头瞥了一眼常薜荔,见对方已面无人色,又慌忙垂下头:“大家看到少祭司脸上的烂疮和鳞片,群情激愤,全城的人都围堵囚车,唾骂不已,少祭司……少祭司不知是不是忍无可忍,竟亲手把鳞片一片片抠了下去…血面之象,教人惨不忍睹……囚车这才得以行进下去……” 幽篁冷嗤一声,常松萝不敢有隐瞒,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继续:“然后…然后王上下令将少祭司…处以极刑,以儆效尤……烧…烧死在了神树下,还强迫所有巫觋在旁观刑,二长老无法忍受,当场以头抢地,自尽在刑前,大长老也在刑后挥剑自刎……” “不可能,”常薜荔浑身都在发抖,声音更是抖得厉害,疯狂地摇头,打断她的话:“他答应过我的,不会伤害她——” “什么不可能,”幽篁的丹唇几乎紧贴在了常薜荔左脸的疤痕上,嘴唇轻启道:“你觉得你这病是怎么来的?” 她突然转身几步,将常松萝提着头发从地上揪起,冷笑道:“婊/子生的种果真都是贱人,你能给若华下毒,这小贱蹄子就不能给你下吗?况且,”她尖长的指甲划过松萝的眼皮,轻笑着:“你早便盼着这一天了吧?” 常松萝抖如筛糠,幽篁猛地将她的额头向地上掼去,尖声道:“你早就盼着有人将此事捅到常薜荔跟前,让她与祝子梧离心,你好能借机上位了吧?贱人——” 松萝的额上刹时绽开一朵碗大的血花,她奋力挣扎,痛哭着:“王后救我——” 幽篁厉笑道:“你既已得偿所愿,便可死而瞑目了!”说话间,又将对方用力掼向地面。 常松萝挣扎的动作却于这时停滞,她惊骇地瞪大了眼—— 幽篁一怔,也止住动作抬头—— 就见常薜荔双手紧握着把匕首,毫不犹豫地捅穿了自己的肚腹,血涌如注,她缓缓软倒了下去。 殿门在这时被人一脚踹开,凄风楚雨之前,祝子梧定定站着。他的铠甲之上,遍布鲜红血迹,被雨水不断地冲刷。 常松萝满面血污,凄惶地唤他:“王上,救命——” 祝子梧却恍若未闻,在常薜荔委顿倒地的前一刻,他终于回过神,大步上前,滑跪在地,将她揽入怀中。 常薜荔逐渐涣散的眼睛对上祝子梧的脸,她伸出手,摸向青年深邃的眉沟,指尖在他的眉心处,点上了一记血印,如殷色的朱砂。她艰难地吐字:“请让我去陪她,求、求你——” 祝子梧神色阴沉,半晌默然。 常薜荔笑起来,似悲戚,又似如释重负,她就这样凄婉地笑着,手颓落下去,缓缓阖上了眼。一滴眼泪从她眼角滚落,滑过她左颊上的疤,又啪地一声掉落在地,腾起一地的烟雾。 那烟雾升腾着,拢住了状若疯癫的幽篁、惊惶失措的常松萝、神情凝肃的祝子梧与他怀里已然死去的常薜荔,然后瞬息散去…… 祝槿只觉稍纵之间,他四人又回到了棺侧。 电光石火间,祝槿想起常薜荔的遗言,问那老者道:“送葬去往何处?” 那老者回道:“王上下诏,先将王后停棺于前朝常氏殉所,待日后新陵修缮妥当,再做移动。” 常恒直视老人:“王上已另下了密旨,令你等尽快将王后葬于祭墟之下,去吧。” 那老人讷讷称是。 常恒看向祝槿,笑眼如钩道:“一点小小的迷魂伎俩。” 祝槿却忽然记起他在君囿法阵中那种种的装痴卖傻,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不着痕迹地和他错开了视线。 常恒笑意淡去,不明所以,小心地觑着祝槿神色。 参差捅捅容与,示意他注意对面两人间涌动的暗潮,又被对方面无表情地避开。 祝槿没再理常恒,转而对参差和容与解释道:“我先时答应过常薜荔,帮她完成未达成的夙愿,要烦劳二位同往了。” 参差笑道:“这有什么劳烦的,我们也不知道要怎么出去嘛,走,走,走,一起去看看。” 焦土被掘得纷纷扬扬,几十个头戴幂篱的壮汉一齐动手,很快便刨出一个大坑。 棺椁落土的一刹,淫雨骤歇。紧接着,脚下的土地震动起来。 常恒猛地拽起祝槿,掠向上空。下一霎,土下突然爆出燎原的烈火,整个祭场都燃烧了起来。 -- 第62页 火势中心,一个全身燃烧的焦尸抬起了头,用那双装着燃灯的窟孔看向空中四人。 第28章 悲填膺 参差大惊失色道:“我底个老母,祝子梧可真是个变态!” 祝槿被常恒拦腰抱着,俯瞰见下方的灯尸,面色亦是一变。 ——那尸头面七窍、连同全身上下被挖了成百上千的窟孔,窟孔供灯,千灯齐燃,火势烨烨,将她活活烧成了拼凑的焦黑碳块。 此时,炭尸缓缓抬头,二只灯眼逡巡天际,既而倏地抬起手臂。 随着她的动作,地面的火焰瞬息蹿天而上,火龙摆尾般甩向他四人。 参差哎唷了声,身形一晃,刹那便化作粼粼银蛇。银蛇盘躯为环,飞旋着套住了吐信而来的火龙。 银蛇倏倏而转,愈缩愈紧,将焰围越束越细,眨眼间,那焰便被勒成了一道细窄的火鞭,百般扭曲却挣脱不得。 那火鞭蓦地一僵,随即自行狭窄了几寸,猛地向后蓄势,囤积在下的烈焰顷刻发力,砰地向银蛇迸去,眼见就要将它吞噬—— 一卷舒云忽在蛇躯上扩散开,缭绕在它身周,阻挡住了熊熊烈焰。 云雾之中,响起参差咋咋忽忽的叫唤:“啊!火烧眉毛了!云中君,你怎么还不动手啊?” 一柄短刀从常恒右手中幻形而出。刀长三尺余,锋刃晶莹,如萃冰雪,被常恒横在祝槿与自己身前,明光烁烁,如有生命。 祝槿怔怔看着那刀,猛然间,他记起君囿中的事,抬头看向常恒。 雪刃的光不住闪烁在常恒的冷面上,他持刀的手却迟迟没有动作。 那边的云里,还在持续传来参差浮夸的惨叫,眼见云已在烈焰中不断蜷曲、越卷越小,常恒终于纵身下跃,劈刀朝火焰中段砍去。 刚硬的刀风破空而来,刃身未至,那焰便已被豁然划开道缺口。 常恒一臂护住身前的祝槿,一手擎刀,飞身进至那缺口中,势如破竹,拦腰斩断了火焰。 卷云得此喘息之机,舒展开来,缥渺云影中,渐渐现出容与凭箫而立的身形,一条银蛇蜷曲在他执箫的腕间。 云气散尽,银蛇一晃,参差又变回了素日那没个正形的模样,他不住拍着身上莫须有的灰,仿佛真地劫后余生:“这妹子,怨气这么深,火气又这么大,合欢吞了她,估计现在还在消化不良吧!” 灯尸见一击未成,转而抬起双臂,交叉于胸前。随着她这动作,烈火从祭场四面蓦地腾起,合拢于上空,又转瞬覆下。 常恒的动作却比头顶的火焰更快,他在灯尸扬臂时,便已飞身斩向了她,身影几乎快成一道刀光。那刀锐势无当,却堪堪停在了灯尸头上几寸处。 常恒在关键时刻停住动作,面现迟疑之色。 参差在他头顶大喊:“劈啊!犹豫啥呢!你还舍不得啊!” 刀芒映着灯尸周身的火光,那灯尸冷然地睨着常恒,略无避让意,既而,她的视线随意地一瞥,掠过祝槿,霍地定住。 近在咫尺间,祝槿不期然正对上灯尸那异形的双瞳,心忽地一攥,恍若被一股强烈的痛楚和渴望骤然挤压。 他不自觉倾身,想要靠近那灯尸,几乎就要脱离出常恒的怀抱。 那尸也在定定地看着他,察觉到他的动作,猛地后退了一大步,环抱于胸前的双手也遽然地垂落。 接着,缓缓地,二滴灯油从她的眼孔中坠落—— 常恒当即立断,携着祝槿向上飞起。然而,预想中烈火烹油的场景却未出现,铺天盖地的火势甚至有所减退。 那灯尸背着手、垂着头站在原地,灯油接二连三地从她眼中滚落,滴上她周身的灯,灯上的火苗扑簌籁摇曳挣扎几刻,竟逐一地熄灭了。 参差纳罕道:“什么情况?” 他话音刚落,便觉面上一湿,抬头望去,方才骤停的雨不知为何又翩跹起来,渐渐浇灭了大火。 而那灯尸身上燎烧的火也终于在雨中灭尽,她变回了一具矮小的焦尸,远远看去,竟显得有些落寞和局促。 祝槿的心突然一阵阵搐痛起来,他无声地张口。那焦尸若有所感般,抬头上望,对视的一瞬,她的身体霍然破碎成了黑色的粉末,又被风吹得四散。 而就在这瞬间,穿城河水也霎那暴涨。水漫魁城,眼下只余一片汪洋恣肆。 恍惚之间,祝槿仿佛看见了常薛荔——她正躺在柔和的水波中,随着一荡一荡的波浪浮浮沉沉。 拍打着她身体的水浪上散落有细碎的光点和半开的水藻花,常薜荔仰面看着天空,白云在蔚蓝天际抹开一道道绵延的细线,仿若她微微勾起的唇角。 而就在祝槿怔忡的片刻,头顶的天穹蓦然下落,将悬空的四人拍向水中—— 祝槿猛地出水,急促地喘息着。他环顾四周,所处之地竟换作了一条湍急的河流。紧接着,哗啦哗啦两声,参差与容与相继浮出水面。 前者甫一出水,便对着祝槿大惊小怪道:“兄台何人?” 祝槿一愣,随即“啊”了一声。 参差更为惊异道:“小槿,你易容了?” 祝槿看向水面,波动的水浪一起一伏,映出他清素的脸。他怔了片刻,这才记起魁城的事,不过短短数日,却已像隔了经年。他不由哑然失笑。 参差啧啧道:“清水出芙蓉,你还是这样好看,我便说嘛,云中君的眼光怎会前后落差如此巨——” -- 第63页 他还未说完,常恒便在祝槿身前破水而出。 参差一见常恒,话锋陡转,笑呵呵道:“哎呀,人齐活了,我们往河岸上走吧。” 河汉宽广,浩淼无际,不可望断。 他们泅游方时,水才渐渐浅去,及至膝处。 常恒的白衣尽湿,他褰起衣摆拧水,不意间露出了两股。 祝槿无意地一瞥,就见常恒的右腿根部,绣着一朵血色扶桑,绣色秾艳,如在流动。 从前那些来不及细想的见闻逐一回映,银瓶砰然落地,溅起无数碎碴,割过他的脸面,划开小却细密的伤口——这大概是祝槿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自作多情的尴尬。 常恒见他神色有异,不由关切道:“阿槿,你怎么了?” 祝槿没说话,他试图说服自己,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常恒显然另有钟情之人。可对方过去的种种表现和行径……真地只是他会错了意吗?如果常恒没有对他超乎寻常地体恤关照、多次相救,他又怎会对对方心生好感?可若常恒真地也存了这样的心思,难道是一边对着故人念念不忘,一边又对自己举止暧昧?——多么荒唐! 四人各怀心事、涉水而行,蓦地,一只硕形黑鱼跳出身前水波,腾空之时,口中呜呜咽咽,如在饮泣。 甫要落水,便被参差眼疾手快地捞住鱼尾,他倒拎着还在抽泣的飞鱼,笑道:“你哭啥呢?” 黑鱼:“呜呜……肚子……肚子疼……”它声线枯老,故而听来凄怆非常。 参差伸出二指,抚过鱼身,停顿在鱼肚处,啧啧道:“那你可是自作自受,委骨石是你能吃的吗?消化不了其中的怨气,活该你受罪,贪食而死,其奈你何?” 老鱼哭号道:“帮帮我吧,帮帮我吧……好人啊……” 参差道:“举手之劳,不过你得告诉我们这是什么地方,要怎么出去。” 他说话之间,指腹在鱼肚上轻点,旋即手间一松。那鱼猛扎入水,围着他们绕了一圈,欢快地吐出一串串气泡。 周游过罢,老鱼挺身浮上水面,鱼嘴翕合,道:“这里是淆水,我是水中的一只鱼精,老而无进,才贪嘴吃了淆水之战中死人骨化的委骨石,多亏善人相救。”他说着,在水中打了个旋儿,像是叩谢作揖。 参差道:“好说,好说,鱼精,此处要如何出去呢?” 老鱼为难道:“不瞒诸善人,此水虽是淆水,亦非是淆水……” 参差打断他道:“这不用你说,我们知道,这淆水乃是合欢鉴所化出的幻境,由怨而生,你等皆是境中幻灵。” 老鱼道:“是了,是了,由此,诸位便应知,寻常方法是出不去的,须得克服此境中的怨气,方能出去。若诸位溯游此河,便会发现此间河道呈无尽的回字文形,河水回旋包裹着一圈圈河岸,永永远远也走不到头。先时来的二位也还困在此地……” 参差奇道:“还有先来的?在何处?” 老鱼摆尾道:“喏,在河源,都打了一天一夜了!” 风声如唳,浪鼓似擂。 咆哮的劲风裹起翻涌的水波,一人一蛟相持其间。 那人皂袍凌乱,手执一剑,凌于半空;那蛟通体赤紫,吟啸凄厉,踞于水上。上风铸作千万利剑,齐齐刺向紫蛟;下水腾跃成密柱,戛然阻住剑气,又于半空汇作骇浪,向皂衣人拍去。 皂罗袍挥剑斩水,漫天水浪顿时退泄而去。 紫蛟紧接着曳尾,搅得白浪四溅,无数水波凝聚成士兵,即刻举起手中戈兵,飞身向皂袍男子攻去。 皂罗袍舞剑,剑风化作无数风刃,将来袭的水兵不断卸作水块。最后一名水兵倒下时,皂罗袍手中的剑也脱离了手掌,直取向紫蛟。 紫蛟腾身长啸一声,一颗盈寸发光的白珠从它口中升起。 那珠甫一脱口,四下便黑云压催、电光乍现、雨泄如漏、雷霆滚滚。 雷、雨、云、电一齐朝那剑扑去。而剑下的湍流也卷成了涡旋,似要将那剑一口吞入腹中。 即便陷于如此天罗水网的夹击包围,那剑仍去势不改,惊战着朝蛟逼近。 紫蛟一声唳吟,开始盘绕那明珠旋飞起舞。水天受召,攻势倍增,终于将剑完全吞没于其间。 皂罗袍踉跄后退半步,双手成诀,似要再催那剑。 而恰在此时,风、水的哭天抢地声里,隐隐传来几不可闻的人声,那人力竭声嘶道:“二位猛士,休息下吧!” 这声音实在有些耳熟,皂罗袍与紫蛟同时动作一顿,朝岸边看去。 参差抹了把满头满面的水雨,又理了理被刮成鸡窝的乱发,才好整以暇道:“不亏是恶名远扬的回风剑,竟把冯兄的蛟珠都逼了出来!” 紫蛟摇身一变,恢复成河伯冯夷的模样。他将蛟珠收入掌心,朝着参差彬彬有礼道:“冯夷知晓参差君与天界诸神使私交甚笃,若参差君肯从中斡旋调和,夷自不胜感激。” 参差挑眉看向皂罗袍,只见对方的目光直接越过了自己,望向他的身后,遂笑道:“冯兄说错了,风使可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停手的。” 说着,他回身,朝被自己远远落在身后的几人喊道:“说起来,同是臭名昭著的凶器,回风剑与萃雪刀,到底哪个更锋锐些?” 也不待他们回应,参差一撩乱发,对冯夷笑道:“你瞧,我不过是狐假虎威,借了常恒君的威势,不然你也学学我,抱一抱云中君的大腿?” -- 第64页 冯夷眼角抽搐,皮笑肉不笑道:“参差君何必如此自贱自轻,合你我之力,未必就要怕他——”他话音未落,黑雾之中,倏忽亮起几条白光,眨眼间,白光骤增,下一瞬,剑光已刺透层层黑雾,回风剑破雾而出,落回风使手中。 参差见状,立即大惊失色:“冯兄,你自己惹的麻烦,还是要自己来处理,我与风使素来无怨无仇,何必动手伤了我们间的和气?” 冯夷托起掌心蛟珠,冷笑道:“可巧,我与风使亦无宿怨,不知为何,他竟要相逼至此。” 他说话之间,身形一闪,两人又即刻缠斗在一处。 参差朝他喊道:“大概是王八看绿豆,和你看对眼了吧!” 百步之外,常恒拉住祝槿衣袂,沉声道:“勿要再往前去。” 祝槿硬梆梆问:“怎么?” 常恒觑着他的脸色,松开手道:“你听,这风,这水——” 风声呜呼,如在吞恨;水声激激,似是泣悲。 祝槿一怔,只听常恒继续道:“上个幻境是由若华的怨念所化,而这一个怕是由淆水之战中枉死的亡魂所结。万千亡灵的怒忿都化作了风与水,他二个本司风、水,应是已受到幻境怨气的影响,才会义愤填膺。” 参差本正往这边退着,闻言,更是加快了脚步,急吼吼道:“快走,快走,咱赶紧离他们远点。” 夜色沉郁,篝火炬然。 他们四人围火休憩,容与已经打坐入定,祝槿靠近参差坐了,并不理会对面的常恒。 河源处的两道身影仍在纠缠不清,祝槿看了会儿,不由问参差道:“真地不用管他们嘛?” 参差张了个哈欠:“放心吧,死不了。” 见祝槿面带忧色,参差笑道:“此话当真,我们地祇一族本就以坤道为本,于反噬一事也算司空见惯。所以冯夷的耐噬程度要远高过肩吾,哦,肩吾就是风使。至于肩吾嘛,虽说在我看来他是死是活都无甚所谓,但估计也没那么容易就死了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为什么放任他们这样打下去,主要是因为我们得离开这里。” 他难得正色,娓娓道来:“合欢把我们纳入鉴中,应是想困噬我们的魂魄,多亏云中君当时将它捅出裂隙,故而我们现在并非是陷在同一个错综复杂的幻境中,而是分散于许多怨境的碎片里。” “这些碎片各自独立又彼此连通,因此我们离开了魁城,便会到达淆水。虽则不知道若华那妹子为何会在最后关头手下留情,对我们网开一面,但总归不可能次次都有这样的好运。” “既然幻境是由怨念所化,那么只要将怨念完全清理干净,我们便能脱困,能者多劳,他俩一个使风、一个用水,正好可以互相抵消,清理完这里的怨气,我估计照他们这打法,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不费力气地离开这儿了!” 他既而话锋一转,问道:“你与云中君吵架了吗?” 祝槿不自在地应了声。 参差笑道:“没事,吵架拌嘴嘛,多正常的事儿。” 他又拉着祝槿扯闲,不知不觉间,祝槿眼皮一阵阵开始发沉,恍惚中,他听到参差还在说:“虽说扶桑确实生得好看极了,但你也不差嘛,退一万步讲,斯人已逝,活着的人总是要向前看的,难不成谁还要当一辈子鳏夫啊……” 他的心遂也随着眼皮发沉,渐渐地,参差的声音淡去,他听到了另一些声音,风声、水声、哭号声,以及撕心裂肺的哮誓声……铿锵有力,一遍遍地回响在他耳际,就像是,就像是他自己在揾血立誓。 祝槿没来由地悲愤填膺。他听到自己也随那少年含恨发誓:“我祝子梧在此立誓,定要让尔等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血债血偿!” --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 当年祝子梧罔顾常薜荔的遗愿,还是把她的棺椁停进了常氏殉葬所,也就是《披薜荔》那章的坟墓,而扶桑回来之后,因为恨她害了若华,给她魂体施千刀万剐刑,固定在君囿法阵里受罚,后来她和祝槿以及合欢鉴达成交易,魂身也进入到合欢鉴中。 最后说一下,祝槿对常恒类似一见钟情的天然好感和前世今生的羁绊有关,是作为一种潜意识存在的,但他自己还暂时不会知道233 第29章 摽有梅 猛地,祝槿只觉肩上一痛,一股大力紧攥住他的肩膀,将他从悲怆的情绪中拽了出来。 疼痛过后,他渐渐感知到冰冷的水流,而他半身都已浸在水里,身体正随着激流打晃。 常恒焦切的声音响起,却被水声和风声冲得很淡,似乎是在叫着他的名字。 祝槿迷茫地转过头,常恒见祝槿终于有反应,不由松下口气:“阿槿,你不要被这里的怨念影响了神智……” 他的话被灌耳的风吹得断断续续,祝槿听不清楚,他还恍恍惚惚地,这里的风、水、人、事,仿佛通通都与他隔着一层,只有胸中那一腔无可排解的悲愤才真实地存在着。 他用力挣脱常恒的束缚,常恒见他仍陷在祝子梧的情绪里,不由急道:“阿槿,你清醒一点!你不是祝子梧,你从来都不是他,也永远不会成为他的。不要被这里的情绪所影响,你……” 祝槿突然冷冷打断他,道:“你很了解我吗?” 常恒一怔,祝槿紧接着逼问道:“一直以来,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 -- 第65页 不可遣的怨忿仍在胸中翻涌,一直以来不敢问出的种种怀疑终于借此脱口,祝槿连声质问他:“你在君囿里骗我有什么目的?你这样的身份、本领,根本不用我带你出去吧?所以为什么还要和我纠缠不休?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只是单纯地戏耍我吗?看我被你骗得团团转,这有意思吗?我是真心待你,可你待我有过半分的真情实感吗?” 常恒神色复杂,桎梏他的手渐渐放松,祝槿趁机挣脱,连退了数步。 可委屈的情绪并未就此消散,祝槿鼻间一酸,又不愿意在常恒面前落泪,便转过身,大步向河中渡去。 常恒沉默着跟在他身后。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水中。 流水冷极、迅极,祝槿的意识渐渐清明了些,又想起常恒在幻境中的几次相救,他清楚对方应该并非是恶意愚弄自己,况且,他们现在仍身处险境之中,稍不小心便会丧命,他实在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小心思落空而一味羞恼、任性。 祝槿隐隐开始为方才的冲动后悔。然而话已经出口,再无回转的余地。祝槿又不愿低头,只能继续趟着水向前走。 东方渐曙,破出鱼肚白的微光。 他们不知行过多久,河源那边如忿似怨的风水声早已消弥,而回形的河道确如那老鱼所说一般,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祝槿想要返程去找参差、容与,却又不想直面常恒,正纠结间,身下的流水忽然动荡起来,紧接着,盘旋的回形河道由内向外次第腾起,流水急湍,宛如涡漩。 下一刻,漩水化作回风,将二人卷入其中。 常恒在旋风中握紧祝槿的手腕,随即他二人一齐被掼向地。 落地的刹那,祝槿被常恒护在了怀里,缓冲过后,他从常恒身上爬起,打量向四遭。 他们身在之处,霎时便已换作了一片鲜红的梅林。红梅漫天遍野,簌簌开着,微风拂过,木摇枝颤,时而落下一二点纤弱的梅瓣。 常恒摔得疼了,缓了半刻,才强撑起身子,祝槿念及他方才下意识的保护,主动伸手拉他。常恒就势站起,却没再松手。 祝槿心中别扭,想强行挣脱。 常恒却道:“这里是悔尤林,你闭上眼,我拉你走。” 相传北海雪地冰天之境中,育有一株奇葩,名为“悔尤梅”。梅开九瓣,寓旧有悔,摽落之时,往事重现,使观者生怅然悔恨之心。天地万年,方得孕育此一株奇花。然在这合欢鉴造就的幻境里,竟有这样多的悔尤梅连缀成林! 祝槿心知此境凶险,不愿在危险时刻与常恒起不必要的争执,遂乖乖闭上眼,由他引领着往前走。 常恒也闭了闭眼,压下心头杂念,牵着祝槿向林浅处行去。 一朵红梅在他眼前惊心地凋零,梅花瞬间破裂,散瓣如同血雨。 ——那人的面庞在乱红如雨的落梅中浮现出来,他在急速的下落中注视着自己,胸口处正插着一柄锋刀,鲜血从刀口涌出,乱落如红瓣。 他感到眉骨处一片温热,抬手摸索,腥红的血也染上他的指尖。 倏忽那霎,他涣散的眼眸重新凝聚。常恒感觉自己大张开口,下意识地抖着手拔出了那柄刀,鲜血刹那喷溅开来,让他的脸上、手上都沾满了湿淋淋、腥腻腻的血——那人的血,他浑身都惊颤起来。 刀拔出后,那人的躯体飘叶般下落。赤色水波滟滟翻涌,彻底将他包裹入怀。 常恒的身体滞在半空,大滴大滴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模糊的视野里,那人嘴唇最后的翕动不断复现在他眼前——血将他的脸涂得斑驳,他嘴唇开合,清晰地吞出三个字:“不要恨”。 不要恨谁?他吗?他的母亲吗?还是自己?常恒在百许年的迷惑过后,仍不知道一个确切的答案。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面部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由于他自己都说不清楚的过分复杂的情绪——痛苦、怨恨、无力、啼笑皆非…… 每一种情绪都可以理解,对他这位高尚的哥哥那可笑的、可憎恶的、更可痛恨的选择,他唯独不该生出的就是忏悔,他怎么可能对这件事感到后悔?他又有什么能够后悔的?明明不是他的决定……明明他才是受害者……他那自以为是、不可理喻的哥哥……哥哥……血……溅到他满手、满脸……血…… 常恒的身体剧烈地抖动起来,泪水泗流在他痉挛着的脸上,他一时竟忘乎自己正身处于何时、何地。 “云中君?常恒?”耳畔不断传来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他想不起来这个正在唤着他的人是谁,只知道自己迫切地想要回应对方,但却开不了口,他仿佛陷在一层层水波的包裹中,意识朦胧。 他听到唤他的声音渐渐发生了变化,由清亮变得沙哑,而语调变得柔缓,像是叹息的风。 对方仿佛轻轻地抚了一下他的侧脸,那样若即若离。随后,停留在他颊边的指尖散去,那沙哑唤他的声音也飘散而去。 他强烈地想要抓住对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彻底苏醒。 静默持继了很久很久。在这样长久的静默里,他只偶尔能感到水的流动和鱼的摆尾。他不知道那人去了哪里,也无法睁开眼睛,直到—— 直到纵身扑入潭中的人落到他面前,柔软的长发浮过他的眉眼,灵魂间的奇异感应终于唤醒了他,他得以迟来十八年地睁开眼,看见了那人的模样。 -- 第66页 常恒猝然惊醒过来,他察觉到自己脸上一片湿凉,抬手撇过,尽是泪渍,他随手一抹,安慰祝槿道:“没事的,不要担心。” 祝槿仍听话地闭着眼,闻言,担忧的神色淡去,窘迫地解释着:“感觉你突然就停了下来,我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 常恒拂开拦路的梅枝,随口道:“方才是在辨别方向。” 一朵九瓣红梅周旋坠枝,落到祝槿发间。常恒下意识地伸手去拂,那花却在他触及的前一刹那,自行凋敝。零落的红瓣飘至祝槿的鼻侧,就如同一粒痣。 常恒怔怔望着那梅瓣,耳畔响起一个虚弱的男声,道:“榣山升月,月沉碧潭,汤谷出日,日没虞泉。这是命运使然,命运在众生之外,非你、我可以更改,即便是我们,也只能顺从和接受它的安排。你便是在这里再枯坐上百年、千年、万年,也无济于事。” 漫天的星河,摇荡成水心细碎的波光,无数点潋波像无数盏银灯,千灯浮水,刹那明灭。 常恒听到自己用哽咽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他顿了一会儿,像是难于启齿般缓缓道:“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很宠爱他的。” 那男声低低吁了口气,一只瘦枯的手抚在他的头顶,慈爱地拍了拍,那男声温声道:“虽则殷怀从小到大都被我娇惯,但实际上,对我而言,常恒,你与他同样都是我的孩子,为父对你的心,同对他亦是一样的。” 顿了顿,那男声又道:“阿恒,为父此次前来,是要你代我去做件事。一者,此事需得秘密进行,做得避人耳目、不落口舌,为父不放心交付给不全信的人;二来,你也是时候该走出画地为牢了。” 常恒随着记忆里的自己恍恍惚惚地游荡,最终停驻在一座偏殿的帷后。殿门微敞着,夏夜的晚风如晃动的薄纱,柔柔拂过他的脸颊,蝉噪如沸,蒸腾在温热的空气里。 殿内摆列有十只圆罍,九只围成环形,拢着中心最大的一只,阵阵酒香从罍中弥散而出。 又过了会儿,殿门被徐徐推开个更大的缝隙,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迅速地从门缝中溜入。 他赤着双足,白色里衣外罩件绣金黑袍,发髻半散。进殿后,便即刻小心翼翼地合拢好门扇,既而转身,直向罍去。 因为背光的缘故,他的面貌有些影绰,只有耳际与足腕间镂金的佩饰映着烛火,闪闪发亮。那金饰有内外二圈,内圈镂着十二道日光转轮,外圈则镂有四只回旋相连的飞鸟。行动间,明光晃晃,有同日耀。 这少年手搭壘侧,一个着力,便轻巧地纵身,掠至中心的罍前,随即他勾起罍旁倒悬着的长柄木勺,便要舀酒。 常恒听到自己的声音恰在此刻响起,唤道:“大祭司——” 那少年蓦地被打断动作,寻声抬头,惊疑道:“谁在那里?” 常恒上前一步,隐没在暗帷中的身影显露出来,俯身恭敬道:“属下沈碧,在此值夜。” 他答话这晌,少年已若无其事地将勺收入袖中,随即他笑嘻嘻的翻过罍围,落到常恒跟前,热络道:“你怎么站在那里啊?是不是在偷懒打盹?我刚进来时都没看到你——咦?” 一双莹白的赤足探进常恒的视野里,扶桑凑近了些,突然话锋一转,吩咐道:“你先抬起脸来。” 常恒抬头,与扶桑对视。扶桑较他略矮些,又因为微微歪着头的缘故,便是在用仰视的姿势,认真地打量着他。 目光触即,常恒愣了下,又迅速俯下头去,谦卑道:“属下不敢直视大祭司。” 扶桑扑哧一笑,这一笑衬得他眼波流转、殊色更甚。他纳罕道:“怎么回事?我怎么觉得,好像从没见过你似的?” 常恒眉尖倏地一跳,继而镇定道:“大祭司是何等尊贵的身份,祭殿又有如此多侍卫,属下在其中更是平平无奇,大祭司未曾留意过属下,也是正常的。” 扶桑饶有兴味地盯着他的脸,闻言,摆了摆手道:“绝不可能,你生得这样好看,我肯定能过目不忘,如何还会熟视无睹?” 默了片刻,常恒才干巴巴答道:“多谢大祭司赏识。” 扶桑摆手,又道:“今夜你、我能在此偶遇,可见是有缘分的。加上你品貌端正,十分合我的心意,不如这样,明天我就让他们把你调到我近前来当值,如何?” 常恒只能再俯首,答道:“属下听凭大祭司调遣。” 扶桑闻言,笑眯眯地一拍他的肩膀,终于不再兜圈子,道:“那就这样说好了!另外,作为交换,今夜之事,就不要通秉各位长老了!” -- “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镜中》 下章正式开启常恒视角的前世回忆啦~他这时候是披马甲来下界做任务,碰巧和扶桑相遇哒。具体内容后面会慢慢交代。 第30章 少怀衷 翌晨,鸣蜩淹于碧翠鼓浪,齐嘶溺者惊声。 常恒恹恹跟在个白衣小僮身后,在林场间徐行。 那小僮忍不住又回头瞟了常恒一眼。这一路行来,他屡屡如此,一概被常恒无视。 见常恒如此,他便也再耐不住,清咳了声,压低声音问道:“那个,刚刚有外人在,我不太方便问你,你到底是怎么,额,被大祭司看中的?” 常恒缄口不言,小僮便将声音压得更低:“你,你昨晚是不是撞见他……了?” -- 第67页 常恒淡淡瞥他一眼,那小僮立即心领神会,咬牙切齿道:“我就知道!一大清早说什么昨夜得神灵托梦,让我赶紧将一个叫沈碧的侍卫调到他身边来当值,都是瞎编出来糊弄我的!可气我又被唬住了,心急火燎跑来找你——” 他自顾自抱怨了一番,又换了副神态,笑容可掬地同常恒道:“我叫柏舟,也是贴身服待大祭司的近侍,以后呢,咱们就是一起当差的人了,一荣俱荣——说到这个,昨夜的事你可千万要守口如瓶啊!拜日节前一旬祭殿就颁布了禁酒令,若是被诸位长老知道大祭司又跑去偷献神的祭酒喝,咱们这些当差的,可都得被重重地罚!”他说着,配合做了套呲牙咧嘴抹脖子的动作。 常恒颔首,应道:“知道了。” 柏舟闻言,满意道:“知道就好!放心,以后到了大祭司身边,我也会多多关照你的!” 他们俩沿着林间小路行走。晨风清冽,拂过叶露与陂水,将蝉鸣声拖得更长。 柏舟的话匣一打开,各种半真半假的轶闻便一股脑儿溜了出来。 常恒心不在焉地听着,时而应上一两句。 不一会儿,二人行至苑口。 魁城的祭场占地广阔,祭台坐西向东,向西连通着城内,向东连通着祭殿,祭殿以南是树木繁茂的林苑,苑央处,两株千年神树抱根而生,枝叶扶疏。 苑外围守着刀剑森然的卫兵,二名白衣少女立在之间争执不下,便显得格外惹眼。 柏舟遥遥望见她们,便向常恒叮嘱道:“咱们大祭司待下人比较亲厚,规矩也没那么多。但少祭司就不一样了,你也应该知道一点吧,近些年来,少祭司的脾性越发喜怒无定,你以后最好离少祭司和她身边的人远点,免得惹上是非,喏,那两个就是——” 他一努嘴,示意常恒注意那二名少女:“左边那个姐姐叫沉香,她同我一样,是幼时就陪在二位祭司身边的内侍,右边那个姐姐叫常薜荔,是少祭司从宫中带回来的罪女,近些年来特别受眷……” 他说话间,已走得更近,遂扬声唤道:“二位姐姐早啊——” 沉香闻声回头,见他二人,面色稍缓,却仍紧紧绷着嘴角,只对他们轻轻颔首示意。 常薜荔则笑语嫣然地道:“大祭司方才吩咐过了,叫闲杂人等莫要凑到近前去,扰了他们练舞时的清净,只准一个叫沈碧的侍卫随我前去见他……” 她话音未落,沉香便冷哼一声,嘲讽道:“你是什么东西,也配管教我们?便是我不配去贴身伺候,大祭司身边的人也轮得着你来指派吗?” 常薛荔笑容转淡,却也分毫不让:“我是传大祭司的口谕——” “哎唷,”柏舟不待她说完,就咿咿呀呀地打断道:“枉我伺候了这么多年,现在还比不上一个才过眼的!真是只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他本是想插科打诨,分散开这两人的注意。却不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沉香蓦地变了脸色,扭头便走。 柏舟见状,也醒悟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小跑着追上去,一路给沉香作揖赔礼。二人一追一赶,转眼身影便远了。 常薜荔这才对常恒笑道:“你就是沈碧吗?请随我来吧。” 常恒应了声,随着她向内苑走。 数十丈外,便望见了那二株相生的古树,繁茂的枝节节攀援而上,木梯一般,登向远天。层叠的叶盖蔽下万围浓荫,下澈的阳光亦随着树影摇曳不已。 一双红衣的少男少女正徘徊于树与影间,少女起舞婆娑,少年则手持枯枝,站在她的几步之外,闲闲指点着她的步法。 枯枝飞快地点在地上,少女笨拙地随之转换舞步,熹光反射上她覆脸的金面,别有种神秘的美感。 常薛荔站定在稍远处,注视着树下的二人,含笑道:“这半年多以来,难得少祭司与大祭司能有这样平和相处的时刻,我们还是先别去打扰他们了。” 常恒一怔:“他们兄妹的感情不好吗?” 常薛荔闻言,默然片刻,叹了口气,随即又恢复微笑,避重就轻道:“相依为命长大的兄妹,怎么可能感情不好呢?只是越亲近的人,越容易生出些难以为外人道的龃龉。但误会迟早都会解开,若是你也有兄弟姐妹,便会明白了。” 常恒不自觉拧眉,而扶桑手上的枯枝也愈点愈快,若华的脚步彻底凌乱起来,一时不慎,狼狈地摔跌在地。 扶桑大笑,余光瞥见了这边的来人,顺势便抬起树枝,朝常恒晃了晃,高声招呼道:“你来啦!” …… 常恒数着步子拾级而上,身前的人却突然止步,他不解抬眸,就见扶桑驻足回望柏舟,无奈道:“你怎么还在哆嗦啊?” 柏舟两股颤颤,几欲伏倒,闻言,更是哭丧起脸,磕磕巴巴道:“大祭司,我,我实在是害怕啊。” 扶桑默然片刻,朝他摆了摆手。 柏舟如蒙大赦,飞快溜之大吉。 扶桑又瞥了眼常恒,见他神色如常,这才不再耽搁,举步跨入祭殿。 祭殿内,列有十把银椅,十位长老相对而坐,严阵以待。 若华垂手立在右首老者的身侧,金色的面具罩住了她的面容,使人辨不出她的神色。 扶桑甫踏入殿,空气便仿佛凝滞,侍者纷纷屏息,如若寒蝉。 -- 第68页 异常的安静使扶桑的每一声脚步都清晰毕闻,有如正在叩响着某道禁忌之门。 左首的老者朝扶桑轻轻颔首,示意到:“把你的想法同其他九位长老说说吧。” 扶桑恭敬应道:“是。” 顿了顿,又道:“这次拜日典,我主张取消活人祭。” 右首的老者眉头紧锁,他强压着面上浮动的怒意,沉声问道:“为何?” 扶桑回道:“以活人献祭,有悖人伦、天性。” 右首老者闻言,似欲勃然大怒,却还是硬生生抑制住,平复了少顷,他才厉声质问道:“不过是些战俘、奴隶,何配称人?” 扶桑的声音依旧恭敬,内容却与他针锋相对:“太阳之德,泽被万物,一视同仁。我等作为东君信众,亦当身效。” 常恒略略抬眼,瞥向扶桑。从他的角度看去,少年昳丽的面容就像一尊精巧无俦的玉石雕像,质地冷硬。 见一时无人再出言反驳,扶桑继续道:“在这以后,我还要逐步废除昭彰的活人祭制与另一些惨无人道的淫祀、滥罚,并且要彻查祝子梧通敌卖国一事,还他一个清白——” 他话音未落,右首的老者便忍不住奋起,怒喝道:“荒唐!” 他这一声怒吼,余音绕殿,震得满殿内侍惶惶不敢抬头。 唯有立在若华身后的常薜荔,忽然飞快地抬脸,朝着扶桑的方向瞥了一眼。她那一瞥的神情,衬上左脸狰狞的伤疤,有种泫然欲泣的哀恸。 扶桑正对上雷霆大怒的老人,平静陈述道:“我这些年来,时常在思考一个问题——曾经,有个人问我,为何昭彰世世代代都要把希望寄托在神明的施舍上?千方百计地讨取神明欢心,结果却总是不尽如人意——昭彰并没有因此而免于灾祸,饥饿、战乱、瘟疫依旧像阴云一样笼罩在我们头顶。后来,对我说过这话的人又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所一直信仰着的天道,便是冷酷、残忍、漠然不仁,与其像狗一样卑微地讨取它的垂爱,最终还要被一脚踹开,不如学会靠自己解决问题。” 那老人再也无法忍受他的胡言乱语,暴跳骂道:“忤逆——” 这再而三的罪名并未打断扶桑的陈述,他继续道:“但我不这么认为,昭彰视东君为守护神,东君代表着公正、仁慈、宽恕,代表着光明和新生,代表着一切的希望,我们所供奉的是这样的神明,我们所信仰的是这样的天道。” 听他反复提及“东君”,常恒牵起嘴角,扯出一个冷笑。 “……所以我们作为神的代行者,所应该做的,不是滥用神明赋予我们的权力,去统治、去享受、去排除异己,行过度的杀戮或者罪及子孙的惩戒,以此满足自己的欲望,这是在亵渎神的恩赐!” “头顶圣光的人,才能永远将影子踩在脚下;太阳统罩的国度,不应该存在这些愚昧的仇恨和对无辜者的施暴。” 右首老人面色紫红,欲要再度开口。 左二的长老却先他一步,起身肃穆道:“扶桑,你可知,你口口声声称呼的罪孽,是我们先祖世世代代积累下的基业?只有铁腕才能树立权威、捍卫强权!而对敌人的同情,无异于对自己的残忍!你又晓不晓得,你说的累及子孙的惩罚,乃是东君的生母羲和公主当年亲自欶下的谕令?你只看见那些战俘、那些常氏女、还有祝家那些谋逆者的可怜,可你想没想过——如果没有羲和公主,如果没有你所谓的那些排异,祭殿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地位和权力!你也可能沦作他们这样被生杀予夺的下场!你又想没想过,你今天所坐享的一切,全部都是你刚才所否定的东西奠定的?” 他每一问过后,扶桑玉石样坚硬的神色都逐渐肉眼可见地裂隙,露出其中苍白的内质。 又有一位长老起身道:“大祭司,自断双手者,与废人何异?”他沟壑纵横的陈皮宛如铜墙铁盾,即便在微不可察地抽搐,亦显出坚不可溃的顽固。 他又放缓声调,徐徐劝导道:“扶桑啊,你的初衷固然是好的,可善良用错了地方,就等于软弱和愚蠢,你明白吗?” 扶桑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见状,几个长老同时松了口气,右首的长老也面色缓和,坐回到银椅上。 就在常恒也以为扶桑将要让步时,他才再度开口: “我出生之前,父亲便献身自焚于求雨祭中。呱呱落地时,母亲又因为生下我和妞妞而被赐死。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不清楚他们的相貌、为人。但有时也难免会想象,如果没有这些血腥、残酷的制度,那么我和妞妞,是否也能成长于他们的膝下?” “那些被祭的战俘,也曾是他人的骨肉至亲,因为国家间的战争,被掳至此,受尽凌辱后还要被割下头颅、入水翻煮。战争固然不可避免,但把这样刻毒的仇恨献给东君,真的能得到他的认同吗?” “无论常氏子孙的先祖犯下过怎样不可饶恕的大错,他们本身又何其无辜?” “而祝家子纵然可能怀有异心,但他们也确实曾为昭彰浴血奋战,只是因为立场的不同,为了所谓的斩草除根,就要诬陷祝子梧通敌卖国,处死他那样一个为了保家卫国而家破人亡的战士,这样的行径,恕我不能够苟同。” “可即便是以这样多无辜者的血泪换回的强权,也终究有难以支撑的一天。我常常想,这种假象能被粉饰多久呢?实际上,在连续二十多年里的拜日祭上,东君再未为我们降下任何神谕,国之祭司,沟通神人,可我们业已失去了神明所赋予的特权。就算我们能再欺瞒住世人几年、甚至几十年,我们被神遗弃的事实也无可逃避。” -- 第69页 大殿之上,落针可闻,只有扶桑的声音还在娓娓低徊:“……在外强而中干的情况下,还要自相鱼肉、抱残守缺,我不知道这样的昭彰还能不能安然地度过下一场、下下一场考验……” 长久的静默过后,始终未置一词的左首长老突然开口,道:“十七年了啊!”他这话就像是一声太息,叹去了无数悲欢离合。 老人继续道:“十七年前,扶桑和若华这两个孩子的降生,改变了昭彰的命运。我们那时曾确信,他们是上天的神眷。” 他转头巡视左右诸长老,最后望向扶桑,一锤定音道:“如今扶桑已经长大了,成为了一个拥有赤子之心和少年气魄的孩子,不要急于否定他的天真——如果这确实是上天的旨意。扶桑,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昭彰会走向怎样的未来,这取决于你,而非我们。” 常恒闻言,也望向扶桑的背影,耳畔再度回响起天君那虚弱而沉静的声音,梦魇一般:“去终结那里的一切吧,作为藏在命运背后的猎手。你甚至不需要主动去做什么,就会看见有人自己从高台跌进灰埃,有人挣扎着落入自己织好的落网,有人拿尖刀刺向仇雠的同时也刺向自己,而你只需要看准他们被命运折磨得无力抵抗的那刻,适时地收网,便能不着痕迹地捕获一众猎物,让魁城重归于坟土。” 第31章 醉花阴 初春时节,细雨纷然。 扶桑着件粗布素衫,以木兰簪绾发。常恒擎伞跟在他的身后。 一年过去,扶桑身量渐长,已将近常恒额尖,跳脱的性子亦有所收敛。 他们绕开白柱回廊,沿着避人耳目的僻静曲径前进。 忽地,扶桑脚步顿住,迟疑唤道:“大长老?” 常恒也跟着驻足,偏头看去。 紫丁香连串的花簇摇晃于白色的廊柱间,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站在廊中望雨,见了他们,轻轻颔首道:“又是去看那孩子吗?” 扶桑默然。 大长老见状,叹了口气:“虽然我之前确实不赞同你救下他,但也只是出于想要保护你和妞妞,祝家满门尽折于淆水,我担心他日后同你们为敌啊!” 扶桑朝他走近几步:“我知道您的考量,但子梧确实没有通敌,祭殿不能因为私怨就……” 大长老打断了他的解释,声音中带着明显的疲惫,他连连叹息道:“我老了啊!什么事都觉得力不从心,管不了那么多了啊!” 他又晃了晃满头的银丝,凄然道:“当年辅佐你父亲时的种种情形,犹还历历在目,如今连你们,都已这样大了!” 扶桑搀住他侧背的手臂,安慰道:“您这说的是哪里话啊,您明明还老当益壮,上个月不是还满院子追着小舅抽他鞭子嘛!” 大长老闻言,不禁笑起来,面皮都跟着抖动,笑着笑着,却又惆怅道:“说他做甚,他就是个孽障,哪像你们母亲……” 他提起长女,面皮抖动得愈发厉害,哽咽着道:“我这些年,时常想起她小时候的一些事来,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不住她。” 见扶桑的神色也难掩落寞,大长老敛去哀容,拍了拍他手背,慈爱道:“好了,别陪老头子了,去做你的事罢!” 雨声淅沥,水响潺潺,扶桑与常恒默立在河边。 几丈之外,一个素衣青年独自撑伞蹲在地上,不断向面前的火堆投着些纸衣。斜风拢着细雨扑向那团火苗,青年的伞倾向火堆,故而半个身子淋在雨中。 他抬起脸,苍白俊秀的面庞因映着火光有些发青,眉沟深陷,黑亮的眸子冷睨着扶桑。 扶桑讷讷站在原地,他脸上鲜少现出这样灰败的神色,常恒不禁多朝他看了几眼。 “人死了,变成鬼,还会觉得冷吗?”青年将手中最后一沓纸衣掷进火里,站起身来,俯视火堆,勾起一个讥诮的笑容。 扶桑也盯着那团火,冷红的光幽幽跃动在他的瞳孔深处,衬得他面色愈白。 青年抬眸瞥向扶桑,又是一笑,他语调仍旧漫不经心,出口的话却刻薄、阴毒:“干嘛这个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死了全家。” 常恒上前半步,侧挡住扶桑:“祝将军,请慎言。” 他挡得并不算真诚,只虚掩住了扶桑小半个肩膀。 祝子梧却瞬间后退半步,惺惺作揖道:“大祭司恕罪,子梧无心冒犯。不知您亲自驾临,有何赐示?” “当初我答应过你的事,如今总算做成了大半。”扶桑轻轻拨开身前的常恒,直视着祝子梧,郑重道:“我自知无颜面对你,面对淆水之战中死去的千万将士,也羞于推卸责任,是我没有……” “够了!”祝子梧面上的云淡风清自扶桑开口伊始,便尽数敛去,掩饰性的神情骤失,他的脸色一下变得木然而僵硬,如死人一般,唯一双眼睛鸷鸷盯着扶桑,焕发出活气。 他道:“一模一样的话,再重复多少遍,也听不进死人的耳朵。” 扶桑点了点头,似乎早料到了他的回答,亦似乎相类的对话在他们之间已发生过太多次,他道:“我从不敢奢求亡者与未亡人的宽谅,我知道有些伤害一旦造成,是永远无法被遗忘和弥补的。” 不知是否是常恒的错觉,扶桑接下来的语气几近乞求:“但我还是想恳请你,我希望你能从大局的角度,为了整个昭彰,也为了死去的英魂,暂且放下对祭殿的仇恨,共御外侮,边境将乱,国之兴亡,正在我辈肩头……” -- 第70页 风雨如晦,模糊了祝子梧的面色。他静静地看着扶桑,扶桑在他的注视之下不由自主便低下了头。 忽地,对面飘来祝子梧悠悠的声音,隔着雨幕,近乎缥渺,应道:“可以啊。” 扶桑不可置信地抬脸,脸色也倏地明亮起来,他正要朝对方露出个笑颜,然那笑容还未及展开,就被祝子梧的话猝然打断,让常恒几乎觉得他有些可怜。 祝子梧的声音像鬼魅一样阴冷,他字字诛心道:“只要若华接受令我满意的判决,我便答应你。” 归途时的扶桑较来路更显低落,他失神地踏着积水,被溅湿了鞋袜与裤角,却浑然不觉。 雨已经止住,常恒收了伞,快步跟上去。 扶桑却忽然刹住脚步,转身笑道:“好不容易能出来一趟,怎么能这么早回去!我请你去吃东西吧,你想吃什么?” 常恒觑着他,并不答话。 扶桑无视他的意愿,一手环住他脖颈,一手前指道:“你不说,那就我来拿主意了啊!前面正好有家面馆,天气凉,不如去吃碗面驱驱寒气。” 他半胁半搂着常恒朝前走,经过一个摆摊的老妪身前时,被她骤不及防地伸手扯住衣裾,老妪讨好笑道:“这位公子,要不要摸个骨?” 扶桑低头看向她,就见那妪仰着脸,一双眼睛只剩下线缝,缝里是纯然的白色。 兴许是觉着她可怜,扶桑主动矮身,将左手放进那妪掌中,笑道:“婆婆给我摸摸,我是个什么命格。” 妪忙连连应声,扶桑的手小而绵软,被她纳在粗糙的十指中,反复摩娑着。 突然,她停下了动作,抬起脸,拿无瞳的双目怔怔对上扶桑,像是照镜一般,左右变换着角度觑视。 扶桑下意识便想撤手,那妪却忽死命攥住他,大呼:“公子二世的命,都贵不可当,但也有眼无珠、痴愚似瞽啊!” 她一只手仍攥着扶桑,另一手在桌下一气摸索,摸出只签桶,高举到扶桑面前,媚笑着道:“公子想不想知道破解之法?求个万事如意签怎样?” 扶桑啼笑皆非,但还是依言从竹木桶中抽出一只签来,那签倒置着,签头有篆刻的小字,扶桑掉转过来,念:“不如怜取眼前人?” 老妪喜道:“呀!公子抽中了上上签!欲要破局,必循此签!” 扶桑应道:“那就多谢阿婆的吉言了。这万事如意签加上摸骨总共需要多少钱?” 老妪讪笑:“九钱,九钱就行。” 扶桑从袖里掏出把币,放进老妪手心:“您数数,够不够?” 那老妪一边用指尖搓动辩识掌心的铜币,一边腆着脸道:“可够的,这么多,呀!公子这样心善,日后定能破障除翳、逢凶化吉!” 扶桑不由摇头失笑,随手便将求来的签插进了常恒的襟间。 常恒想取出,却被扶桑一把制出:“走了,眼前人,我请你吃面去!” 王家酒馆的牌匾簇新,四个朱红大字油然欲滴,挂在巷口扑簌簌落土的灰墙上。 扶桑带着常恒拐进清池巷里。又行了几丈,便见一户院门大开,墙角处撑着一张白帐,帐下支有几座桌椅。 伙计正在拭桌,见他二人,手巾一掸,笑呵呵招呼道:“呦,客来了!” 扶桑径自拉出张椅坐下,朝伙计道:“熟客,二大碗红油干拌羊肉面,另二碗热汤,多加葱和香菜。” 伙计乐颠颠应着,忙往后厨去。 扶桑支着颐,朝常恒介绍道:“这家的羊肉面,香誉十里,我常叫柏舟买回祭殿来,但总觉得比不上现食——面刚出锅时那热乎乎的感觉,过会儿就没了。” 常恒从筷筒里取出木箸,蘸着热茶清洗。 扶桑见了,不由笑道:“阿碧,你真讲究,有时候我觉得,从种种细节上推测,你简直就像是富贵人家用琼浆玉液浇灌大的小公子……” 常恒平静地否认:“您想差了,属下实则出身卑贱。” “二碗红油干拌——二碗羊汤——”伙计手举托盘从院里闪身而出,行走间身形如乳燕左斜右摆,那盘上的大小四只碗却稳如磐钟。 面与汤被摆上桌,薄切的羊肉平展在细韧的面条上,撒有细碎的葱花和香菜,遍淋着芝麻红油。小碗的羊汤则被放到了一旁,还氤氲着热气。 扶桑将半数羊汤汁浇进红油面中,随即拾起双木箸插进碗里,粗暴地搅拌起来。待那面、汤与油皆被搅拌均匀,他抽出筷子,夹起一大团面,囫囵塞进嘴里,呼噜呼噜地吞食,两腮都随之鼓起。 常恒则不紧不慢地挑起缕面。 “唔唔唔,”扶桑嘴里塞着面条,说话无比含糊,却还要反对:“面……要大口次……” 常恒撩起眼皮,睨了他一眼,继续按自己的习惯吸面。他的吃相文雅,等到扶桑将一碗面吃干抹净时,他碗中之物才消去半数。 扶桑约莫是有些撑着了,扶着肚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羊汤,撂下碗时,又感叹了一次:“阿碧,你家教真是好。” 常恒闻言抬脸,他嘴唇上沾着红油,愈发显得水润,眼眸也被辣得湿漉漉的,衬得一贯的面无表情也有了几分可爱。 扶桑正想调笑他两句,却听常恒道:“嗯,我哥教我的,吃东西一定不能狼吞虎咽。” 扶桑随口道:“你还有哥哥啊?他多大了?长得有你好看吗?” -- 第71页 常恒放下筷子,漠然回道:“死了。” 扶桑的笑容一僵,尴尬地眨了眨眼:“我是有口无心,斯人已逝…你,你还是多吃点……” 常恒起身:“没事。” 扶桑只能跟着起身:“那我们走吧。” 他们付过钱,沿着街市回走。 雨后的摊铺渐密,小贩忙着摆摊布货,买主开始也稀稀疏疏地出街。扶桑随手拾起临摊一副獠牙面,那面做工极是粗糙,与其说可怖,不如说可笑。 扶桑放下面具,转回身时,压低声音对常恒道:“我打听过了,清明前夜,城中又要办万鬼嬉游戏,到时候,你和我一起跑出来玩,怎样?” 常恒坚决道:“我不来。” 扶桑啧了声:“我这样邀请你时,你就应当立马答应下来,要不然,到时候我命令你来,还不是一样的结果?” 常恒假笑道:“大祭司若命令属下,属下便通报了大长老去。” 扶桑犹不死心:“可如果你不肯陪我来,那就只有柏舟,他更是铁定不肯,又要哭哭啼啼的,搅得人心烦,败了兴致,还是你比较好……” 常恒却仍是道:“我也不去。” 中庭月白,天色欲曙。 常恒皱眉推开殿门,便见本该安睡的扶桑正蹲在白玉兰树下,刨挖着什么。 常恒仰天,叹了口气。扶桑听见动静,回首朝他歉然笑道:“啊,不好意思,深更半夜,吵醒你了?” 常恒垂着眼睫打量他,闻言硬梆梆道:“大祭司折煞卑职了,侍护您乃是卑职的职责所在。” 扶桑也不恼他的阴阳怪气,笑了笑,双手探向坑底,取出壶酒,朝常恒示意道:“我埋了许多年的私藏,你要不要也来尝一口?” 常恒默了瞬,道:“昨天祭殿才颁过禁酒令……” 他的话才出口,便被扶桑堵住,扶桑翻了个身,箕踞到坑边,强词夺理:“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祭殿那么多死板规矩,我若真时时循规蹈矩,估计早就被闷坏了。” 说着,他开坛,小酌一口,微微眯眼。 常恒俯身,默默将他挖刨出的土尽数埋回坑里。春泥湿润,更兼才落过雨,常恒掩饰得不费力,脸色也稍霁了些,确认没留下什么痕迹后,便坐到扶桑身边,觑着他一口一口地酌酒。 一朵白玉兰砰然坠地,偌大花朵跌散,无声无息而又动魄惊心。 扶桑尝着酒,望着那落瓣,轻轻道:“春花烂漫,为期亦短,美丽和哀伤,总是这样相近,”感叹过后,他转头看向常恒,笑道:“你这样盯着看我做甚?” 常恒淡淡收回目光。 扶桑又尝了口酒,抬头看向玉兰株上的月亮:“旁人都说你性子木讷,我却觉得你实则是淡漠,就像是对这世间发生的种种事都漠不关心一样。” 常恒否认:“倒也不是全不关心。” 扶桑又笑起来,他就着仰面的动作又灌了口酒。过了片刻,又道:“不管怎样,我都觉得和你呆在一起的时候很自在——不用刻意去掩饰自己的感受,也不用太在意你对我的看法。” 他说完又一口一口地灌起酒来。常恒略有些稀奇地看着他,扶桑虽好酒,但从来都是浅尝辄止,像今夜这般明显是借酒消愁的情形极是鲜见。常恒下意识便冲口问出:“你有什么心事吗?” 扶桑像是并未听清他的话,随着一坛酒见底,他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 就在常恒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扶桑才开口,道:“祝老将军那一战,祭殿的责任无可推卸,祝子梧要求惩罚若华,其实也无可厚非,但,”他的声音开始有细微的颤抖:“但若华毕竟是我的孪生胞妹。” 他猛地将坛中酒一仰而尽,哽咽道:“我做不到对她全无私心,况且她走到那一步,其实也有我失职的原因。” 他语速越来越快,听起来有些激动,“我不是一个好兄长,疏于对妹妹的关心,才会让她误入歧路……昭彰的大祭司理应一心为国,可我却做不到大义灭亲,更遑论妞妞走到这步,我也有脱不开的责任。” “我的父母双亲全都死于昭彰的祭制。我的母亲是大长老的长女,丈夫去世,一双子女又生下就被立为新任祭司,祭殿唯恐她擅权,故而她被自己的父亲赐死在她刚刚诞下的孩子床前。” “面对祭殿,我也无可奈何、情何以堪!但我一样要维护它……有时候,我会觉得很挫败,即便我是昭彰的大祭司,但仍处处受到牵制,我也不知道我究竟还能做什么……”扶桑说着,眼神渐渐朦胧起来,如醉,亦如泣。 常恒沉默地听完,才开口道:“人之为人,总有回天乏术、无能为力的时候,有时候,你必须在不愿抉择间抉择,或许祝子梧他,也并非只是恨你,或许他和曾经的我一样,对于一些人、事,理智上可以理解,但也难免会觉得失望、伤心……” 忽地,常恒肩膀一沉,他侧头去看,便见扶桑已然醉睡过去,头歪倒在自己肩上,而一行眼泪正从他的眼角划落,衬得他颊边的那颗红痣更像一滴干涸的血泪,秾艳、不祥。 又一朵玉兰花瓣砰然落地。 常恒回过神来,望向花树。晨风之中,纯白的玉兰花颤于釉蓝幕色,那样地不谙于事,也是那样地摇摇欲坠。 常恒不由自语:“美丽和死亡,也是接近的吗?” -- 第72页 第32章 乐嬉游 四方小院三面环屋,北设一青堵,堵上刻冰裂纹窗格,泄出院里迎春舒展的花色。 一个小女子趴在窗上,探头向里,正隔窗与人笑言着什么。她趿着鞋,一晃一晃地翘脚。听闻脚步动静,转过头来,笑道:“阿碧哥哥当值回来了!” 在一枝枝鲜妍的明黄花绦前,她笑得眼眉勾起,像沾黏了花上的蜜,甜且稠浓。 常恒目不斜视地越过她,转过回廊,朝西厢走去。 那小女子脸上笑容不由一僵,回头时,却已换成自若神态,向窗里人娇嗔道:“柏舟哥哥,阿碧哥哥都不睬我!” 柏舟立在窗里,颇有些手脚无处安放的窘迫,闻言连忙安抚道:“松萝妹妹,你别介意,他就是这个样子的,额,比较认生……” 常松萝嘟着嘴,看起来一副愁态,目光却已随着常恒的身形转去了西厢,直到瞟见那人回身阖门,才恋恋不舍地收回,嘴里道:“还是柏舟哥哥懂得怜香惜玉,疼惜各个姐妹。” 柏舟挠挠头,局促地涨红了脸,半晌才嗫嚅道:“不是的,我只对妹妹……” 他的声如蚊呐,常松萝凑耳上前,待要细听时,西厢方才拢闭的房门却砰的一声被人推开,常松萝与柏舟一时都有些怔愣地循声看去—— 常恒望向柏舟,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柏舟尴尬道:“是我们吵到你休息了吗?抱歉,我带着松萝妹妹走远一点……” “没有,”常恒道:“我只是想和你说,清明前夜,我们换个岗,由我来当值。” 黄昏时分,夕照漫天,街市上行人熙攘。 常恒伫立在来往的行人间,无聊地用脚碾着飘飞的杨花。 然而,直到那些圆蓬蓬的白团子尽数被他踩扁,几步之外,扶桑仍还站在地摊前,同摊主老头闲话。 常恒叹了口气,就见扶桑兴高采烈地张开了把油纸伞,既而转身,问常恒道:“这伞怎么样?” 他身着一件寻常样式的青衫,脸上戴着獠牙面具,上半张脸浮夸狰狞,只露出笑意盈盈的朱唇。而那伞样式普通,色泽甚至有些陈旧。 常恒诚实道:“不怎么样。” 扶桑于是转回身去,遗憾地对摊主道:“那就不要这个了。” 那摊主不由朝常恒投去饱含责备的一瞥,旋即又对扶桑热络道:“客人再看看别的,我这儿的可都是魁城少见的好东西!” 扶桑瞥见那摊主身前的浅竹篓里有几枚颜色诡异的卵石,便伸手去够,方一触手,便觉凉沁沁的。 凑近细看,那方寸小石上竟还镌了诗,正面是阳篆的“一晌身有限”,反面则阴刻着句“三生事孰知”。 那老头捋着胡须道:“客人可知这石的名字?” 扶桑便问道:“这是什么特殊的石头吗?” 老头道:“此乃关山石也。边关有山,名曰榣山。山巅有潭,潭水寒碧,名曰碧潭。潭底沉石,粉质红纹,有如血肉,便名关山石,民间亦称其为缘定三生石。客人拿走这石许愿,便可与命定之人三生结缘啊!” 扶桑闻言,却是皱眉道:“老丈,我对姻缘一事,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便还是不要了。”说着,便作势要将石头放回竹篓中。 老汉却一把攥住扶桑的手,啧声道:“这位客人,你年纪轻,见识如此短浅!那情缘一事,便只有姻缘吗?父母子女、兄弟姊妹、师徒同门、朋友知己,哪个非缘?缘定三生,也并非只指三世结眷啊!上一世的缘未尽处,便是下一世的缘初始处,环环相扣,这才是轮回的命数啊!”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扶桑神情,见他并无反感之色,连忙趁热打铁地劝道:“客人,结缘不易,拿着才是!” 扶桑道:“也行。” 老汉笑道:“就是,就是。”说着,又将一管长笛递予扶桑,道:“客人可通音律?这笛与缘定三生石都是从边关一带淘来的的好东西,您再看看这笛子!” 扶桑接过笛子,在手上把玩片刻,兴冲冲道:“这笛子又有什么特别?” 老汉介绍道:“这笛名为惘然笛,特经边境精通音律的乐师改造,善奏边音,其声凄咽,素有一调肠一断的美誉。” 扶桑将笛子与石纳入怀中,喜滋滋道:“那我都要了,总共多少钱?” 付完了钱,扶桑转头便将石头丢给了常恒,兀自一路摆弄那笛子,似是爱不释手。又行了几丈路,他便忍不住把笛凑至唇畔,轻轻吹奏起来。然而,闹市如沸,细弱的笛音全然隐没在了人声中。 扶桑略觉扫兴,抬头极目,忽见不远处有一海棠林,在微风中落英缤纷。他扭头拉起常恒,道:“走,我们去林子里,我给你吹笛子听。” 玲珑月上海棠梢。行至林深处时,人声渐远。扶桑倚着树干,横笛而吹。 月色下的海棠花影暧昧,而他吹的笛曲声调悱恻。常恒的神色逐渐转为怔愣,一曲罢了,他眉尖轻蹙,追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扶桑诧异道:“你不识此曲?”他问得太过理所当然,倒让常恒迟疑起来,只能胡乱搪塞道:“我不通音律,却隐约觉得这曲调耳熟。” 扶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当然耳熟了!这曲子在昭彰无人不晓,你没听过才是怪事!”既而,他轻快道:“这是《夕柳》啊!” -- 第73页 常恒喃喃重复道:“《夕柳》?” 扶桑道:“对啊,就是《凄凉犯》。相传数十年前,有一山人,夕登榣峰。至绝顶处时,见日落于苍茫云海间,而云雾缭绕之中,有一人倚石而坐,正在吹奏柳叶。山人看不清那人的形容,只觉此曲甚美,便向那人请教曲名,那人答曰:‘百年心事,徒余凄凉,便叫它《凄凉犯》吧。’声毕,身形便溶于夕照烟霞中。山人大异,下山与人谈及此人此曲,经对方点拨,方才顿悟,自己所见正是日神东君。自此之后,这曲子便流传开来,又因为原名略显不吉,便有人擅作主张,给此曲取别名为《夕柳》。此后《夕柳》之名鹊起,原名《凄凉犯》倒鲜为人所提及了。” 见常恒神色怅惘,似有心事,扶桑笑道:“怎么,听到这曲子,你想起什么人了吗?” 常恒点了点头,默然良久,才道:“在很多年前的一个夜里,我曾听人折柳叶吹过这首曲子。” 扶桑将长笛插至腰间,道:“这倒是寻常事,在昭彰一带,但凡人迹所至处,便有人奏《夕柳》调。” 他说着便往外去,招呼常恒道:“走啦!鬼戏要开始了!” 所谓万鬼嬉游戏,乃是魁城特有的一种民俗——清明前夜,民众自发戴獠牙面出街,聚于闹市,汇成长龙,舞蹈游行于巷陌间,环城周巡至原点止,属实是魁城每年的一大盛景。 扶桑也混迹于嬉游人流中。此时,锣鼓已响,鬼戏将始,人们陆陆续续地将手搭到身前人双肩上。万鬼戏不拘男女老幼,不设世俗礼矩。站在扶桑身前是个丰腴娇小的茜裙少女,此时,对方双手搭着前方女孩的肩膀,叽叽咕咕地同同伴说着话,全然未留意到身后的扶桑。 扶桑只好主动道声“得罪”。那少女闻言,终于分神看向他,挥手道:“没事!”言罢,又同前面的翠裙少女热聊起来。 扶桑甫将双手虚虚搭上茜裙少女的肩头,唢呐便高吹起来,继而管乐大作。欢快的节奏中,人流缓缓移动起来。渐渐地,前赴者步伐加快,后继者步子也大了起来,拥挤的人龙“身体”拉长,全然舒展开来。随着曲乐的变换,人们荡起双腿,摇起肩膀,唱起调子,载歌载舞而行。 扶桑学着前后的游人手舞足蹈,作鬼乐舞状。他生得高挑纤瘦,在人群中本就打眼,更兼动作优雅,起承流畅,引得周遭围观者喝彩声阵阵。 “那小哥儿!”沿街摊铺里一个满脸痦痣的小伙计正恰着松子倚门看戏,见状,忽地高声喊道:“给你点松子吃!”说着,将手一扬,那把松子便纷纷然朝扶桑撒去。 旁观的人见状,一哄而笑。又有好事者学着掷出手中的糖子…… 扶桑左避右闪,连声讨饶道:“好啦!好啦!”这倒引得更多人笑着掷他,直到扶桑已行了杳远,那边还传来阵阵哄笑声。 行过一街,曲又翻新。唢呐悲怆,金锣凄厉,箫鼓哀苦。游人的和声和舞姿也跟着一变。左右引吭者悲歌慷慨,扭曲的幅度也变得夸张剧烈,如醉狂,如癫痴,如就义,如赴汤蹈火,如垂死挣扎,如引颈受戮……迷乱而痛苦,仿佛鬼魂正在历尽千刀万剐的折磨。 震天撼地的锣鼓终于将近尾声时,扶桑已是大汗淋漓,他四下张望,想在众多围观者中寻觅常恒的身影。以对方喜静的性格,断不可能在“乐乐”街与“哀乐”街等待自己,那么,便只会候在最后的“息乐”街了。 随着他们转入一条全新的巷陌,乐声也由激荡转为舒缓。疲累的游人不再舞动歌唱,他们重新搭上了身前人的双肩,徜徉漫步起来。 前方的翠裙少女忽地回头,气喘吁吁地对茜裙少女道:“你瞅前面,好俊一个哥儿!”不知是因为运动还是兴奋,她脸涨得通红,神采飞扬。 茜裙少女闻言,将头偏出队伍,伸长了脖子去看。 翠裙少女追问:“是吧?是吧!” 茜裙少女恼道:“哎呀,还没看到,你得先告诉我要往哪个方向找啊?”她身形实在娇小,一边抱怨,一边踮脚、踊跃。 翠裙少女急道:“不用讲,你粗略一眼就能扫到的!特别显眼,那句话怎样说的来着…对,就是有种皑如山雪、皎若云月的感觉!” “看到了!看到了!”茜裙少女捂住心口,激动道:“气质真的好出众啊!可惜,”她又迅速黯然下去:“特意站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哪家的姑娘。生得这么俊俏,肯定早便有心上人了吧——” 她话还没说完,身后便响起一个男声,揶揄笑道:“我帮你们问问他啊!” 紧接着,未及她两人反应,那人便大喊:“阿碧!这儿!有两个姑娘,想问你有没有心上人哪!” 那二个少女不料密聊就这样猝未及防被揭出去,全都羞赧无措地朝常恒看过去。 常恒也循声朝这边望来,距离和乐声将扶桑的问话冲得很淡,他听得不甚真切,面对扶桑的笑靥,下意识便朝他颔首示意。 二个少女立时大失所望,扶桑却不由得大笑出声,索性直接脱队,奔向常恒,促狭道:“你听见我问了什么嘛!就朝我点头,真是不解风情!” 常恒不予理会,只道:“是时候回去了。” 扶桑抖了抖黏在身上的汗衣,也觉兴尽,便点头同意。 他二人从小门溜回祭殿。还未进门,便见柏舟探头出来,急道:“可算回来了!边关有急报,大长老连夜召您商议对策呢!” -- 第74页 第33章 度关山 墙头,白棠乱落,有同雪泥纷洒。 常恒身着铠甲,腰佩弯刀,手牵马缰。马上,扶桑一身金甲,腰间悬剑,背上缚弓,朝大长老与若华笑道:“勿须送了,回去罢!” 若华略略回头,对身后常薛荔低声交代了几句。常薜荔于是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双手献至扶桑面前,恭敬道:“大祭司。” 那香囊绣工精致繁复,其上的扶桑花花瓣重重、花枝连缀。 常薜荔解释道:“香囊是少祭司亲手赶做的,里头有祈福破灾的符文,请大祭司敬纳。” 扶桑伸手接过那囊,他金甲在身,无处收容,索性便攥在掌心,看向若华,柔声道:“放心吧,我一定平安归来。” 若华轻轻颔首,常薜荔复又退至她身后。 大长老道:“时候差不多了,走吧!” 于是,常恒便牵马调头。马后的兵队也随之移步,旌旂旆旆,兵马翼翼,渐渐去远。 只有柏舟还在与常松萝拉着手依依惜别,念念有词着:“松萝妹妹,你要好好等我回来啊!” 常松萝用力抽手,不耐烦道:“快走吧!大祭司早就走远了!” 柏舟闻言,抹了把泪,又脉脉盯了她半晌,这才撒腿追了上去。 甲胄向日,有如粼光,行伍过处,尘屑甚上。柏舟径自的身影也逐渐消融其中,及至望断不见…… 立于城头北眺,但见榣山重叠,尽染秋色。淆水清寒,倒映霞晖。 “我们方至之时,还是春末,春木蕤蕤,青山渌波,”扶桑倚着城墙,感慨道:“现如今,竟已至秋深。一晃眼,大半年便过去了。”他怅然叹后,忽地转头向常恒道:“我生长在魁城,还是第一次离家这样久,你呢?我还没问过,你也是魁城人吗?” 常恒凝眸望着远山树色,摇头道:“我出生在榣山这一带。” 扶桑一怔,诧异道:“怎么来了这么久,你竟从没有提起过,你是昌平人吗?还是淆阴?定州?” 常恒收回视线,淡淡道:“我少时流离周转,居无定所,哪里都谈不上家乡,只是个浪迹者罢了。” 扶桑道:“怪不得你后来会到魁城来。” 常恒不置可否。 扶桑骤然间想起什么,便又随口问道:“我记得你先时提起过,受教于亡兄,你幼时便是同他一起周辗各地的吗?” 常恒嘴角挑起一丝冷笑,讥诮道:“我是庶,他是嫡,我生在野,流落于外,他自与我不同。” 扶桑听他这样自揭创疤,不由有些讷讷。 恰在此时,四面戍角声起,悲吟鸣彻黄昏,角声仿佛一力托起了孤城。二人便沉默着谛听这边声,直至余音渐尽。 柏舟在角声的余韵里爬上城头,边跑近,边咋咋呼呼地大叫着:“大祭司,程将军问您,要不要来参加今晚的飨炊?” 扶桑循声回头,长天落晖为他周身,连同眼睫,都沐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使他竟有了些不可言说的神韵。 柏舟看得怔愣,被扶桑用力弹了额头,才猛地清醒过来,哎呦呦大喊着疼。 扶桑斥道:“你这呆头鹅,想什么呢!” 柏舟立即谗声道:“想大祭司形貌怎生如此昳丽。” 扶桑嗤笑,边转身回走,边骂道:“你呀你,巧言令色!” 他们走下城墙,穿过街区,一路引来无数朝拜。 昌平城不同于魁城,这里虽是边陲重地,但到底僻远人稀。扶桑到来方才半年,竟已被全城人熟识。 开始时,昌平百姓对这位从国都远道而来、高高在上的大祭司还敬畏有加,毫不敢逾矩。但不知是因边地民风淳朴,还是扶桑待人接物太过随和跳脱,半年之后,昌平百姓对待扶桑,已经是亲昵多过敬重。是以每当他们行走在闹街时,都会出现类似这样的奇景。 卖菜的古稀老人死死拽着扶桑的袖子,非要塞给他自家精心培育的水萝卜。一旁,他双十年岁的孙女一边掰爷爷的手,一边尴尬又羞怯地瞟着扶桑,嘴里急急道:“你松手啊!大祭司怎么会要你那种东西!别丢人了!” 老人不知是耳背,还是格外执拗,全然不听孙女的劝告,使劲把水萝卜连叶带茎塞入扶桑怀里,萝卜根沾着的湿泥脏污了扶桑的上襟。 那姑娘见状,哇地一声,原地嚎啕大哭起来。一面哭,还一面抽抽噎噎地道歉。扶桑哭笑不得,只好将泥萝卜转手,纳进常恒怀里。 再有,便是乐此不疲的围观者每每将路堵得水泄不通,每踏出几步,他们便会迎面撞上几个巴头探脑前来见礼的路人。 这些人甫与扶桑目光相接,便会争相寒暄道:“给大祭司请安”“奴家见过大祭司”“大祭司可是要回营去”云云。 扶桑俱付之一笑,于是人群又喧喧嚷嚷、光明正大地议论起“大祭司真是天人之姿”“我还从未见过这样身份矜贵的人”之类。 扶桑便也只能尴尬地置若罔闻。 尽管大祭司容貌遗世,人也亲切,但终究还是太高不可攀了些。因此,更多入了昌平闺中人梦里的,还是寸步不离跟在他身后的常恒。 不同于光彩夺目的扶桑,常恒的气质始终是含蕴内敛的,更容易使人忽略。但若是往细里看,他的轮廓、眉眼俱有种独特的锋锐,即便收鞘已久,亦可窥见其拔-出时的锋芒。 -- 第75页 而他又时常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些柔软的神情,这罕见的温柔就像是捧将化而未化的细雪,纵然质地凉薄,但它的剔透,还是会使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碰触。 因此少女们三三两两、或聚或散围过来觑视的,更多是常恒。 最先发现这一点的是同行的柏舟。少男少女到了知慕少艾的年岁,往往对同龄的异性更为关注。由于那些女孩子从来不敢近前,只会含羞带怯地远远遥望上几眼,扶桑便从未发觉。 还是柏舟,在第百千次瞟见漂亮女孩含情睇视常恒,却被对方完全无视后,终于忍不住拈酸带醋地嘟囔了一句:“这可真是,媚眼做给瞎子看——自作多情!” 常恒仍旧不为所动。 扶桑却颇大惊小怪,故意作出上下打量常恒状,最后品评道:“确实不赖嘛!”说罢,自己倒先忍俊不禁。 他们这一行此番又遭如此注目围堵,足足走了小半时辰,至暮色四起时,方回到旅营。 帐中已点燃灯火,帐外亦生起篝火,照亮了千帐营旅。 扶桑笑着同左右兵士致意,示意他们毋须多礼,径自择一团无人的篝火前坐了。 目光巡视周遭,只见飨炊已然开始,兵士们正三五成群围坐在篝火边,划拳耍嘴、饮酒分炙,好不热闹。 常恒则眉眼低垂地站在篝火前,手提酒坛,借着热焰,为扶桑温酒。 无月的夜晚,星总显得多而亮,那些光粒冷且渺远,密铺在天,使天穹看上去是如此的高旷、寥落。 扶桑仰视着星空,突然怅然叹道:“星子与人对视,各自都是那样微小。由此可见,天地该有多么宏阔啊!” 常恒试了试温度,将酒坛递至扶桑眼前。扶桑眺望的视线兀地被遮住,陶然一笑,掀开坛盖,不防被酒香冲鼻,下意识拉远距离,赞叹道:“好烈的酒啊!” 常恒在他身边下坐,扶桑浅尝了口酒,又递给常恒:“尝尝吗?” “一——二——起——”远处,响起几声高呼,随着呼声落地,《采薇》歌起。千万人齐声唱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末止……” 激烈高昂的歌声仿若阴云,笼罩在昌平城上,氤氲着浓重的悲凉。 近旁的篝火前,一个样貌年逾四旬的兵士突然站起,他面色愀然,眼含泪意,嘴唇开阖,露出其间黑黄缺口的牙齿。唱至战斗杀敌一节,他振臂如擂;唱至归家路途一段,又涕泗横流。 扶桑怔怔地望着那兵士,不知不觉也被其悲怆感染。 “那是个老兵,姓陈,戍边二十余年,如今是个伍长了。” 扶桑循声看去,说话之人正缓步至此。他大概三四十岁年纪,魁梧黝黑,方脸牛鼻,仅着常服,也不减一身肃杀之气。 扶桑颔首道:“程将军。” 来人礼道:“末将程群,见过大祭司。” 扶桑抬手示意他免礼,程群便落坐于他另一侧。悲歌还在循环,他俯身压低声音道:“大祭司,前方来报,淳化正率十余万众兵渡淆水,意欲围攻淆阴。” 扶桑皱眉道:“祝将军那里怎样?” 程群道:“淆阴守备五万,粮草充足,祝将军是祝老将军嫡孙,年少时就屡经沙场,应能应对。” 扶桑追问道:“如何应对?敌众我寡,一味防守下去,恐生不测。” 程群沉吟片刻,方道:“祝将军应有他的打算。这边境十三城,除了昌平,其余守将多是祝老将军的旧部与姻亲,淆阴被困,其余十一城自会派兵解围。” 扶桑硬声道:“程将军,你边防昌平近十年,怎还念念都是魁城的内斗纷争?你守昌平,为的乃这一方百姓的安宁。边境十三城唇亡齿寒,昌平距淆阴最近,守备最充足,你不增援淆阴,难道要让他们等其他十一城的远兵吗?” 程群不情不愿道:“末将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护大祭司的安全。淆阴一时半刻不会有燃眉之急,末将以为,还是先静观其变为妙。” 《采薇》声犹在回荡,唱的是“岂不日戒”一节。其声沉痛。 扶桑缓和了语气,道:“程将军,你若能助淆阴一臂之力,他日我回到魁城之时,便保你升官加爵、子孙富贵荣华。” 程群闻言,霍地站起,黝黑的面庞在火光的映照下竟有些发青,一节歌后,程群方敛了怒色,无奈道:“大祭司,程某虽无德无才,却并非这等小人。” 扶桑也站起,肃然道:“我自知程将军并非等闲庸碌之辈,却不明白你为何如此三推四阻。” 程群慨然长叹,语气忽而变得沧桑:“大祭司自是君子之腹,可您焉知其他人未存小人之心?” 他话说得明显意有所指,扶桑眉头轻攒,程群见状,干脆直率道:“边城里唯有昌平,位置最为关键,因此也只有这里历来都由祭殿直接派亲信者把守。换句话说,只有这里的将士不会听命于祝子梧,我们只为昭彰,为祭殿,为大祭司而战。更何况,您是带了魁城精锐前来的,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相信祝子梧,不敢贸然出兵救他。” 扶桑沉默良久,在“莫知我哀”的痛声中,徐徐道:“程将军的担心或许不无道理,但是,”他将目光投向围坐在篝火前的万千兵士,道:“无论王权与神权斗得怎样你死我活,这些戍边的普通土兵,还有城中那些普通百姓,都不应该为此受罪丧命。” -- 第76页 程群闻言,面现愧色,垂首默然。 扶桑道:“有没有什么折中的法子?既可以解淆阴之危,又不至于陷昌平于险境?我要你解救于危困的是淆阴的百姓和将士,不是祝子梧。” 程群思索良久,缓缓道:“或许可以派一队精锐骑兵,悄渡淆水,纵穿榣山,袭其后方,打淳化一个措手不及。” 扶桑道:“就依程将军。不过,这次偷袭由我领队。”不待程群出言反驳,扶桑复又肃声道:“这是命令。” 程群勒马回首,看向扶桑,征询道:“大祭司,行了一日,兵马疲乏,便在此处稍事休息吧。” 扶桑颔首,骑队驻马,纷纷下鞍。 常恒翻身落地,便去牵扶桑的马缰。通体乌黑的骏马温驯地转头,亲昵地蹭了蹭他伸来的手心,然后任由他牵着向峡谷深处踱去。 扶桑坐在马上,看向峡谷两侧的峭崖砯石,轻轻皱起了眉。 夜色黑沉,两壁上的树丛在风里窸窣而响。一轮圆月高悬于万仞之顶,清彻、冷彻、孤彻。 随行的兵士已聚在原地燃起了篝火,火团簇簇,照亮了一张张疲惫的面庞。 “咦,”柏舟举着火把大喊道:“大祭司,这儿有块刻字的石头!” 扶桑下马走近,果见一块碑石斜矗于萋萋荒草之中,久历风霜雨雪,侵损十分严重。 碑上歪歪扭扭刻着三个形状诡异的符号,蛇蝎一般,不知属于何族何时的文字。 “君伫峰?”身后蓦地响起一道男声,“竟是此地?” 扶桑寻声回头,便见身后立的,正是那名姓陈的伍长,此时,他神色肃穆,眸光紧锁那碑,怔怔不知所思。 柏舟道:“你认得这字?识得此地?” 陈伍长颔首道:“碑上乃是淳化的文字,所刻者,‘君伫峰’是也。我对这典故略有耳闻,却只当它作传奇轶事,想不到人世间竟真有此峰。” 柏舟来了兴致,问:“传奇轶事?说来听听。” 陈伍长道:“自古有云‘山不在高,神临则名’。传说,数十年前,淳化一位将军行军至榣山腹地一座无名峰下,夜驻于此。那晚,团月清明,那将军夜不能寐,踏月辉步行,忽而抬头瞭望,竟见一人伫于万仞崖头、容容云中,身形渺然,仿佛是浮在月亮之上。将军大悚,欲呼不能。那人恰在此时下望,朝他略略颔首,下一刻,冯虚御风而去。想来,那人便是天君次子,常氏所出的神君——云中君。后来,那将军战胜回国,特意遣人为此峰立碑篆名,唤其为‘君伫峰’。而淳化权贵中的一支,也在此后,改奉地祇为奉云中君,使此事愈加传开。” 柏舟不禁诽道:“淳化人可真邪乎!怎么会信那种神?” 扶桑凝声道:“日主阳,代表光明、新生、公正、仁爱;月主阴,象征杀戮、死亡、残忍、仇恨。淳化前几十年连年兵败,故奉云中君,以祈无往不胜。” 言罢,他不禁抬头望向绝壁,仿佛在朗月清辉中,当真看到一位飘然欲去的邪神,正用漠然的眼光俯瞰着脚底众生。 下一刻,他心头一凛,疾呼道:“不对!快走!” 与此同时,乱石纷矢已如洪浪一般,从两崖横空泄下—— 第34章 国之殇 飞矢,走石。马乱,兵慌。 仅一刹那,诸般变故便浮光掠影,闪现目前。 篝火簇簇,红光明耀峡谷,映在周遭兵士或仓惶或惊愕的面庞之上,也映着二崖间连绵攒起的森罗伏兵。 “有埋伏!撤退!”程群霍然上马,目眦欲裂,声嘶力竭。 瞬时,箭雨循声集中攻势,齐齐向他扑去。 程群咬紧牙关,一手擎火把,一手背长-枪,高喝道:“随我走!”言罢,冒着箭淋矢裹,催马当先而去。他手中的火炬将一身银甲照得赤亮,数十只乱箭顷刻间便射中了他的铠甲。 几乎是同一瞬,常恒跃马俯身,一把夺过柏舟手中的炬火,猛然掷向山头,随即朝他低吼道:“逃!” 柏舟原本还木愣愣地傻在原地,被他这一喝,惊得回过神来,哆嗦着去够马镫。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常恒已臂挟扶桑上鞍,快马绝尘而去。 座下马狂蹿于漆黑深邃的峡谷。 扶桑被常恒护在怀中,剧烈的颠簸里,耳畔尽是疾风的呜咽、战马的嘶鸣,以及士兵濒死前裂肺撕心的惨叫。 奔逃的铁骑群中络绎有士兵中箭跌落,即刻便被受惊流蹿的战马践踏蹄下。 扶桑探出头,想要匆匆回瞥一眼,然而映入眼中的,唯有急速后撤的黑暗。 他又只好仓皇地回望,程群那火靶一样的身影亦已远眺不见。 泪水猝然朦胧了扶桑的视野,他眼前浮现出陈伍长的死相——嘴骇然大张着,露出里面参差交互、藏污纳垢的牙齿,而脸上犹然维持着不可置信的神色,甚至未来得及有分毫的不甘和痛苦,身躯便轰然倒塌在地。 常恒蓦地稳住扶桑摇晃的身形,道:“坐好!”随即又劈刀斩断了几只挟风而来的流矢。 骑队风驰电掣,如困兽亡命于穷途,孤注一掷地奔往黎明前路。 而百尺崖间,炬火也一路追逐着他们绵延向前。烈焰与冷箭密雨般砸向他们,身前、身后、身侧,每时、每刻,都不断有中箭的士兵堕马,不断有烈火焚身的士兵颠仆着惨叫,不断有因重伤累累而凶性毕发的战马摔下所载士兵扬尘而去…… -- 第77页 鲜血浸透积土,哀嚎响彻山谷。 天上的圆月,却如一井无波的清水,兀自泠泠地倒映着人间的飞尘与屠戮。 长夜渐明,榣山即尽,淆水在望。 一路连番的围追堵截终于在天明时分缓缓落下帷幕,而倦极、创极的骑队也暂停下急驰。 常恒于山前勒马下鞍,在他身后,形容狼狈的兵士也纷纷下马。他们大多已丢盔卸甲,露出血迹斑斑的里衣;稍好些的,亦精疲力竭,只恍惚地望向渡口。 柏舟直接从马上滚落下来,跌爬几番,才踉跄到扶桑的马前,失魂落魄地望向扶桑,随即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将一直浑浑噩噩的扶桑拉回神来。 他打马回首,看向榣山——秋风起兮,林叶飒飒,追兵或已在即。 风骤然飘举,将明的天色又瞬息昏暗。下一霎,劲风狂飙,豆雨如泼。 扶桑座下的战马嘶鸣着连连倒退,不堪风雨之势。 常恒见状,上前几步,拉起马缰,高呼道:“大祭司,可在此处渡河回城?” 扶桑哑声道:“敌兵随时追至,待风雨歇些,即刻渡水。” 程群挥退身旁为他包扎伤口的士兵,摇晃着站起,蹒跚着走至扶桑马前丈许,紧接着,遽然下跪,九尺男儿轰然跪地,如玉山崩。 扶桑不安地道:“程将军这是做甚?” 程群稽首,痛哭流涕道:“卑职无能,落入敌军圈套。淳化此次进兵并非意指淆阴,他们大费周章声东击西,设下埋伏,想来是要攻我昌平。” 他再叩首,哽咽着道:“敌军来势汹汹,昌平恐非安巢,卑职恳求大祭司,” 程群抬头,隔着风雨,望向扶桑,声如沥血:“率余部绕城离去,保全自身,毋要再回昌平!” 扶桑喉头上下滚动半晌,翻身下马,上前几步,意欲搀扶他道:“并非是将军的失职,”他哽咽道:“是我执意率兵支援淆阴,将军是为了保护我,才会择城中半数骠骑精兵前来。决策失当者,是我。” 程群脸上的血污已被雨水与涕泪冲刷去大半,黝黑之下竟浮起霜一样的惨白,他坚持跪在原地,恳请道:“追兵即至,请大祭司尽快整顿人马上路,切莫再耽搁了!” 常恒牵着马,朝扶桑走近几步。下一刻,他的步子一顿。 只听凄风苦雨之中,扶桑的声音接近呜咽,他苦涩道:“我已酿成此祸,焉能再在此时临阵脱逃,弃城中百姓、将士于不顾?我也恳请程将军,允许我留下,同昌平共存亡。” 程群闻言,额上青筋暴起,瞠目疾呼:“万万不可!大祭司您身上所系,乃是整个昭彰的安危!您断断不能留在如此危险的地方,万一昌平城陷……” 扶桑厉声打断他,决绝道:“程将军,昌平不会沦落!只要你与我还活着,便不能让昌平拔城!” 角声吹似鸢飞唳天,战鼓擂如烈火烹油。 扶桑与程群伫立城头。残照当楼,关河冷落,淳化大军正在渡水,舟如密蚁,挤满河面。 兵渡少半时,昌平城门忽然洞开,千驾戎车鱼贯而出,彭彭隆隆,如辗雷霆,驶向甫登上岸的敌兵。 战车轮毂交错,卷起漫漫车尘。而转眼之际,淳化的兵阵也已落定,有条不紊地摆出盾阵。 战车即刻与盾阵相接,以排山倒海之势躐垮了最前一行盾士,掩藏在盾士身后的刀兵连忙奋起相搏,砍杀向车前辕马。 战马受创,嘶鸣着践踏向刀兵,这一行突起的兵列也尽数倒在了马下,有残喘者仍要举长刀击刺,被车上的士卒一击毙命。 扶桑道:“我已派人将我的亲笔信送到淆阴,子梧他最迟两天,便会得到消息。以昌平如今的军备,我们最多能守城几日?” 程群沉吟道:“一旬,若是军民戮力同心,昌平能坚守一旬。” 扶桑道:“够了,淆阴派兵支援昌平,最慢只需五日,我们能等到的。” 淳化兵阵后列,忽然攒起一行箭士,张弓贯矢,射向坐在战车上的昭彰将士。 箭矢如雨,战马嘶鸣。一名昭彰将士忽然举起战戈,高喊道:“出不入兮往不反!吾等为大祭司而战!为东君而战!” 其余战士闻声,齐呼道:“为大祭司而战!为东君而战!” 转瞬又是兵戎相接。昭彰为首战车的右骖被刺,鲜血喷溅而出,战马奄奄倒地,战车右轮塌落,车上将士见状,纷纷跳车而下,各自孤身朝淳化兵阵冲杀而去。 围攻之下,焉得全尸。头颅、手臂、腿足……冲入敌阵的士兵瞬间便沦为了纷飞的尸块,殷红的血飞洒在夕照间,落入尽染霞色的淆水中。 扶桑遥望着赴死的车队,双目通红,悲痛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为武士,当如此!程将军,我们断不能让他们白白牺牲……” 他的话音突然顿住,常恒循着扶桑的视线看去,只见程群正怔忡地凝视着水天交接处,眼神绝望而空洞,仿佛正穿越虚空,望向不可名状的过去与未来。 扶桑唤道:“程将军?” 程群收敛目光,苦涩道:“大祭司,程某驻边多年,曾耳闻目睹过大大小小百许场战争,自问早已炼就一副铁石心肠,可纵然是我,也无法忘记两年前那一战后的惨状。凭城远眺,赤血将淆水下流染成了淡绯色,风卷河浪,有同鬼魂在嚎哭。” -- 第78页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祝家当初的姻亲与旧部遍布在边境十三城,如今的守将,有几个不是那一战的未亡人?他们视祭殿为眼中钉、肉中刺,请恕末将直言,昌平早前便是一座孤城,我不敢去奢望援兵。而若真到了那时——” 程群跪地,沉痛道:“末将会拼死护送您离城,请您千万要保全自身,绝不可久滞于危城之中!” 扶桑的面色在夕晖的映照之下显得格外苍白,他久久一言不发。 而就在程群欲要再度恳求的时候,扶桑开口,打断程群道:“我与子梧,相识于幼时。他的祖父——祝老将军,将他送入宫中,为我伴读,我们同学近十载,不可谓不亲厚。” 程群闻言,迷茫地抬头,扶桑躲避开他的目光,继续道:“那时学堂上,先生授昭彰史,讲到王权与神权的内耗,情不自禁叹道:‘若再如此自相残杀上百年,岂不招致灭顶之灾?’” “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留了意,那时子梧的嫡兄刚迎娶先王长公主过门,祝家投靠王权之心路人皆知,子梧那些天原本一直待我拘谨,那一课后,却主动堵住我,对我说,若有一日,我与他当真因为身份的对立而势同水火,他也一定会努力兑现我们少时的约定,无论如何,都要共昌昭彰。” 扶桑勉强扯起嘴角,若自嘲,又若嘲人,道:“纵然如今人事皆非,我也终不肯把祝子梧看作是为了一己私怨而弃黎民国家于不顾的人。” 他俯身,搀扶程群,坚决道:“而你我,只有存着向死的生念,昌平的百姓才不至于杳无希望。” 扶桑站在高台之上,面色凝重地俯视向脚下的万民。 即目处,大多是身形佝偻、头发花白的老者与抱婴携孩的妇人,鲜少有身体康健的成年男子,就连十六七岁的少年,都几不可见。 他们低垂着头,拥拥挤挤、拖家带口地站在校场中,时不时抽泣几声,又强行咽下。校场之内,一时如阴云如境,惨淡压抑。 常恒站在扶桑的侧后方,静静打量着他——比起二年前,他的轮廓更加鲜明,少年时代的青涩已被更加坚硬的质感所取代,就像沾有朝露的苇叶,新鲜、挺拔,但在常恒看来,依旧不堪一折。 常恒心不在焉地收回目光,他近日里颇有些无来由地烦躁,心绪恍惚,起伏不定。 回过神时,扶桑正说到:“……昌平之名,由来自东君。百余年前,昭彰与淳化战于昌平城北。两军排阵之时,被狩猎至榣山的东君偶然撞见,当即射下一箭,神箭当空而来,金光绽如日陨,两军骇然。神光过后,便见一金箭插在两军阵前。随后,便有缥渺神音从远山传来,东君命道:愿尔等念及苍生,勿再施涂炭戮业,使边境昌平安泰。” 常恒闻言,烦躁更甚,而高台下,原本低落的民众纷纷抬起了头,一双双迷离的泪眼在日烁下闪着光。 扶桑继续道:“东君佑我昌平城百年,今朝大敌来犯,我们的父兄子弟,皆已披甲上阵,戮力守城!我们的援军已在路上!相信有神君庇佑,定能使我,昌平昌平!” 高台之下,日光射处,当即一时,无人不响应呼曰:“东君庇佑,昌平昌平!” 第35章 威灵怒 城破当夜,天雨霏雪,这是今年入冬以来昌平城中最早落的一场雪。 雪片堕在城墙之上,消融在积洼的血泊里,荡开微不可察的涟波。 淳化一名最先攀跃上城头的士卒,将已凝上一层血霜的长刀收回鞘中,囫囵抹了把脸上的血迹,大步上前,翻过一具士卒尸身,又从他身下扒出另一具身着银甲的尸体。 那尸体头面着地,双目半睁,身上负伤百余处,一只手臂已被齐根剁下,不知所踪,而仅剩的另一只手中,紧紧攥着竿旌旗。 旗面半卷在他胸口处,已被血濡得紫红,唯一角还留存着明黄底色,一只镶金边的乌鸟正在那角残旗上旋飞。 士卒冷嗤一声,伸手去掰死者蜷起的指节,但不知是因为生前用力太过,还是因为死后僵硬不已,士卒抠掰半晌,都无法将金乌负日旗从他手中夺去。 那卒咬牙切齿骂了句什么,抽刀砍向死者手腕,立时,腕掌分离,炸开一朵转瞬即凋的血花。 士卒高举起旗,对着西方渐沉的落月呼道:“威武壮哉!”接着,便在程群尸体的仰视之中,啪地一声,干脆利落地折断了日旗。 …… 东方既明,日冉冉生。 扶桑在颠簸中渐渐转醒,他试图睁眼,眼皮却如负千钧,冷与热交替在他体内,一时竟辨不出究竟哪种感觉占了上风。 他启唇欲语,只轻轻一动,嗓子便如被回辗似的疼。但疼痛终究使他的意识清醒了些,他勉强吐出零星几个音节,那声音微乎其微,顷刻便被灌来的北风冲散。 然而,背负他的人却听到了,那人身形一滞,随即,熟悉的声音响起,道:“你烧得嗓子哑了,不要说话。” 扶桑下意识地收紧双臂,将脸深埋向那人的颈窝。他滚烫的嘴唇贴上了对方沁凉的肌肤,那人脖颈上的血脉立时贲张。扶桑觉出舒服,又将脸颊严密地覆上了对方的侧颈。 灼热的鼻息顺着领口若有若无地喷上锁骨,常恒偏头朝扶桑看了看,见他颊晕痴红,双眸紧闭,眼角缝中隐约闪动着泪意,喘息声急促而粗重。 -- 第79页 常恒不由步伐更快,向正被黎明缓缓唤醒的旷野疾赴而去。 扶桑知觉,自己正陷在一场癫狂错乱的梦中。在梦里,无数张脸从他眼前飞速闪过,他声泪俱下地大声质问着这些面孔:“为什么?” 为什么?扶桑迷茫地想,什么为什么?他宛如被一劈为二,梦里的那个自己清醒而痛苦,真实的自己头脑中却只有一片空白,他眼睁睁看着梦中的自己对着那些熟悉的面庞疾声厉色地诘问,问着问着,就涕泪涟涟。 末了,他看到自己哀伤地凝视着一座石像,那像塑得宝相庄严,眉目平静而温柔,却又隐隐地悲伤,他听到自己哽咽着问那人像:“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庇佑虔信你的子民?昌平城中的万千百姓——” 昌平城!扶桑心中一凛,猛地从浑噩中惊醒过来,感觉心口处一阵难以忍受的抽痛,攥心的疼令他突然有了气力,猛地从那人的背上挣脱,砰地一声摔落在地。落地的一霎,天旋地转,扶桑艰难地睁开眼,看向四遭。 原野苍莽,衰草枯黄,远方升日,日照大地,为连天的草色镀上金辉。 雪已经停了,北风却照旧在灌吹,将压在秋草上的那薄薄一层微雪也吹得簌簌下堕,映着朝曦,反着透亮晶莹的水光。 扶桑爬起来,想要强撑着站立,身体却一直不由自主地摇晃,直到被人牢牢钳住右臂,才勉强稳住重心。 耳畔的嗡鸣与头脑中的眩晕渐渐退去,他的视野也重新清明起来。常恒站在他身侧,依旧是面色淡淡,搀扶住他的力气却极大,看清是他,扶桑心下微松,身子随之一软。 常恒半托住他身体:“你再坚持下,等我们到了——” 扶桑心里卸下的那口气登时又提了起来,他沙哑着开口,急急地问:“我们怎么在这儿?我们不应该在昌平城吗?” 常恒默了瞬,才回答道:“昨晚程将军下令,让柏舟将您迷晕,之后派遣一队死士,随着亲兵卫队一齐护送您出城。” 扶桑嘶声道:“那其他人呢?怎么只有你我?昌平城——” 常恒敛眸道:“淳化重兵围城,昨夜向昌平发起猛攻,其他人,”他顿了顿,最终选择用一种较为温和的语气重新措词道:“他们折在了护送您出城的厮杀途中,至于昌平城,您逃出不久后,城陷。” 扶桑怔怔地望着他,脸上露出孩童般的困惑神情,仿佛并不理解他话中含义似的。 常恒与他四目交接,良久,他试探着唤道:“大祭司?” 扶桑身子一个惊颤,这才大梦初醒般,眼中涌出无限恐惧和悲痛。他哆哆嗦嗦地回头,极目眺向北方。 旷原之下,昌平城小如壳贝。而城池之内,火光通明,黑烟四起,肆虐的焰势宛如绝望的嘶号。 扶桑闭了闭眼,又霍然睁开,他此刻眸中迸满血丝,瞠极时情状煞为可怖,像是在说给常恒,却更像是在自语:“淳化拔城,除去烧杀劫掠,一惯有坑埋活人的传统,以防他们日后失据这城时,城中犹存在可以追击他们的人口。” 他说着,原本彤红的面颊一分分地白了下去,“昌平城,将成为一座死城。” 常恒上前一步,握住他的胳膊,稳住他不断摇摆的身体,犹豫片刻,还是劝道:“若接受不了,就不要逼自己去看了——” 他突然住口,紧接着,常恒神色一变,遽然回首,朝原野东方望去。 风声,草声,以及越来越强烈的地动声,原野仿佛在不安地栗动着。 扶桑也察觉到异状,转向东方。 暖金色的地平线上,灰土雾一样扬起,飞灰之中,数以千万计的黑影上下颤动,像是密密麻麻的细小飞虫。 眨眼之际,浮尘中的黑影渐近渐至,轮廓也清楚起来,是一队骑兵! 常恒皱了皱眉,欲要带扶桑躲闪,对方却已朝那队兵马狂奔而去,状如痴狂,边跑边抖着声音急语:“是援军吗?是援军吗?” 骑队刹那将至,为首之人扬臂打了个手势,狂进的军队便猛然急刹住马蹄,马嘶立时如惊潮,汹涌着一波波远去。 为首那人竟自打马上前,高喝:“何人在此?” 扶桑已奔至他近前,闻言激动道:“子梧!” 马上人惊疑道:“扶桑?”他愣了一瞬,解鞍下马,道:“大祭司,你怎么会在这里?昌平——”他视及下方,话音戛然而止,脸色蓦地一变。 扶桑像是被这句话骤然刺中般,身子一僵,面上喜色尽褪,重现出惊惶。他连退数步,喃喃自语着:“援军到了,那昌平城呢?昌平城……” 常恒已赶上来,扶住扶桑,朝祝子梧道:“祝将军,大祭司乍逢此大变,精神有些恍惚,请您莫要见怪。” 祝子梧面色复杂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扶桑。 对方却突然急扑过来,按住祝子梧的双肩,愤怒诘问道:“昌平已破!你来得太迟了!淆阴行兵至此只需三日,我们等了你十多天,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来得这样晚?!”他双目赤红,而面无血色,厉声质问时,有同恶煞。 祝子梧拧眉后退,试图挣脱开对方的手。但扶桑力道十分强悍,肉掌挤压着铠甲,被划开数道血口,他竟也觉不出疼痛般,纹丝不放。 祝子梧正面迎上这通劈头盖脸的责斥,本就面色铁青,身形又被扶桑钳制,更觉不豫:“淆阴距昌平行军确实只要三天,但淳化大军虎视眈眈,我断不敢倾淆阴之兵相救,给敌人以回马可乘之机,只好绕远向定州请援。定州守将徐方起先不肯借兵于我,我在定州又耽搁了两日,方才借到远兵,夙夜无歇赶来,却到底为时已晚。” -- 第80页 他兀地使蛮力挥开扶桑,扶桑被他推得趔趄后退。 祝子梧换了种讥嘲的语气:“你可知徐方为何不愿借兵给我?” 不待扶桑反应,他又自答:“徐方膝下只得一独子,名叫徐丰,弱冠之年迎娶了我的二姊,后三年,随岳丈一同出征淳化,折在了淆水之役中。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对我说,他心怀孤忿,食寝难安,恨至深处,不甘相援。” 扶桑牙关打颤,说不出话。 祝子梧凝视着他,缓缓露出了一个堪称恶毒的歹笑,他徐徐吐字道:“昔年栽柳,他日乘荫。昔时伐木,今朝承尘。大祭司,你如今切肤痛过,可有一点身受我当年之感?” 他说着,反身上马,最后望了眼昌平的方向,痛惜道:“若我祝家军犹在世,山河家国,又怎会沦落至此?” 敌兵还在昌平城中烧杀劫掠。祝子梧收回视线,轻蔑地瞟了眼魂不附体的扶桑,吩咐左右道:“匀出匹马给大祭司。” 立刻有副将听命,翻身下马,牵至扶桑跟前。 祝子梧不耐道:“我要去回守淆阴,淆阴贡不起您这尊大神,我劝大祭司还是回魁城吧,离此最近的守城是慧州,您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替您保驾,子梧要事在身,恕无法护送了!”随即,掉转马头,扬长离去。 骑队亦随之回返,扬尘几乎遮蔽初阳,使晓日霭绰如月。 扶桑跌跌绊绊地前行,常恒牵着战马缀在他几步之后。 他们已如此漫无目的地行了半日。沦陷的昌平早已远眺不见,而淆水竟又曲折蜿蜒至此。 扶桑停伫在水前,身躯几次摇摇欲堕,快要投身河中。 常恒见状,便想上前将他拉回,而扶桑突然毫无前兆地高举起双臂。 常恒错愕,扶桑却已全然忘记了他的存在,痴痴望着怒涛,手腕飞速翻转,腕间那对金镯随着动作零丁作响,鸣声锵然。 只听扶桑念念有词道:“巫祝招君,背行先些,永啸呼些:魂无逃之!魂乎归来,无远遥之!” 起初时,念声犹似呓语,三番后,便如咏叹啸歌,金钏也愈响愈急,鏦鏦铿铿,竟有金戈铁马之势。 眼前的淆水如受所召,顿时波溅三丈,此起彼伏的骇浪荡上半空,奔跃、回旋、蹿跳、纵横。 扶桑敞开胸襟,含泪啸道:“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魂归来,入我体!” 常恒愀然色变,在扶桑话音落即,河水再涨,波涛如怒,竟在半空扬起无数状如头颅、四肢、身躯的白浪。 常恒摊掌,一把锃亮短刀即时现于掌中。 就在这晌,那些白浪便已汇作一摆尾鲸波,呼啸而来,噬向扶桑。 常恒飞身掠向翻浪,而在他与扶桑擦身而过的一霎,一道霹雳猝未及防、从天而降,直劈向扶桑颅顶。 这变故惊现于霎那间,常恒去势不减,踏向那浪,手中的刀则回旋脱掌,格向那雷。 白刃之薄,几同蝉翼,然而就是这一片薄刃,堪堪停在扶桑头顶寸处,挡住了劈来的炸雷。 扶桑在恍惚中只闻得头顶爆出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让他再也不济,眩晕倒地。 常恒足踏鲸浪,借力反身收刀,那刀承受了霹雳一击,兀自震颤,被常恒握回手中时,却奇异地平息下来。 身后的翻浪在他一踏之下,轰然崩析,如雪山塌,顷刻化作了千堆雪沫,落泻逝去。 常恒快步上前,察看扶桑的状况,确认他只是发热昏厥、并无大碍,表情才松动了些,抬眸望向天际。 仅这一会儿工夫,天上便已聚起一角黑云,罩在二人头顶。那云中紫电间闪,闷雷填填,如在蓄势。 常恒冷冷凝视那云,就在他的注视下,又一道霹震裂云劈来,如利剑直刺而下,去向伏地的扶桑。 霹雳乍落之瞬,常恒便已提刀雀起,刀光破空,直向那霹雳,转瞬即至,竟使霹雳难当此势,于半空被砍出一个卷鞭般的柔软弧度。 霹雳见状,顺势掉转攻略,使尾梢扫向扶桑。 常恒的刀立时一改去向,朝霹雳尾端斩去,这一刀快如疾风,锋芒无双,毫无斡旋、周转余地。 若是那霹雳仍不回撤,恐难逃断尾之劫。霹雳至此,终于收了攻势,迤逦缩回云中。 钢刀啪地一声,深深钉入地面,常恒拨刀回眸,凛然望向黑云,寒声道:“霹雳剑已现,雷使何必再藏头露尾?” 第36章 奈何天 黑云裂隙,如水起沸,泡缝间渗露天光。一道浅影随即自云缝腾挪疾下,施施然落定在常恒面前。 此人着一袭轻黄衣裳,裳摆绣一雀啼鸣于翠枝。他手提着一柄软剑,落地时手腕翻转,软剑便自动卷回他腰间,与缠带无异。 他上前几步,拱手笑礼道:“凌霄见过云中君殿下。”言笑晏晏间,眉目更显婉转韵味,颇具几分男生女相的秀美。 常恒颔首,亦还刀入鞘,淡淡道:“天君正在闭关,雷使不相伴左右,为其护法,怎倒还跑来这里,动用天雷,击杀个凡人?” 凌霄温言答道:“君上劫期渐近,重启七星罡斗阵迫在眉睫。属下在天上日夜观阵,却迟迟不见其有丝毫起色,心内实在焦急,唯恐殿下为何事耽搁,特来下界相嘱——不想殿下竟未在魁城中,属下一路寻来,正巧撞上这小友欲引万千冤魂入体自爆,便想着助他一臂。” -- 第81页 见常恒面色冷峻,凌霄忙施礼道歉:“还请殿下勿恼。” 常恒不答,只将晕厥在地的扶桑打横抱起,置放上马,随即也一跃而上。 凌霄低声下气道:“殿下,魁城乃是罡斗阵阵眼,如若阵眼迟迟无法复位,那么整个罡斗阵都只得停摆,事不宜迟……” 常恒恍若未闻,撰辔打马,动作分毫不滞,竟就要径直离去。 凌霄见状,终于面色微变,高声道:“事关君上安危,殿下竟也如此漠不在意吗?难道您还在因为东君殿下的死而对君上心怀怨怼……” “东君”的名字甫一脱口,常恒便已冷睨过来,凌霄戛然截住话头,神色悻悻。 常恒调转马头,正对凌霄,上下打量他半晌,才开口道:“当初天君找上我,要我帮他重启七星罡斗阵时,曾交待我说,因为殷怀,” 他顿了顿,方继续道:“殷怀当初为加固对合欢鉴的封印,曾在魁城留下一只神识金乌。如今,虽然他早已身殒魂消,但那只金乌鸟的余荫犹在庇护着魁城,压制住了怨灵阵的煞气,这才使天君无法开启罡斗阵。故而他才要我下界来,不落痕迹终结掉魁城的运数,使煞气能够自然地破障而出。”他陈述之时,语调十分平淡,仿若当真事不关已。 凌霄有些茫然地仰视着常恒,等待他的下文。 常恒将窝倒在他怀中的扶桑挪了个舒服些的位置,既而道:“这番说辞乍听之下,其实没什么纰漏,可若细细想来,却存有许多可推敲的疑点。” 凌霄挑眉,以示恭听。 常恒道:“一来,以我对你的了解,天君既将守护罡斗阵这样重要的事交予了你,你便决不会容许阵法在自己眼下出半点差池。殷怀已命殒多时,如若那神识金乌当真影响了阵法,你又怎会怠慢不报十几年?这样玩忽职守,断不是你的作风,除非,你有什么想要刻意隐瞒的东西。” 凌霄面上最后一点笑意终于敛尽,他正色望着常恒,意欲开口,但对方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常恒继续道:“二来,有件不为你们所知的事,当年,殷怀在误入合欢鉴制造出的幻境前,曾留给过我一只神识金乌。可自他进入合欢鉴那刻起,金乌便沉潜了下去,直到他破境而出,那只金乌才再度复苏。所以,当天君交代我此事时,我便生了疑心,那只金乌神识真能如你们所言,在殷怀彻底死后依然苏醒着吗?” “我带着这些疑窦,在魁城探查了些时日,发觉了一件怪事。” 常恒完全不给对方喘息之机,一气道:“二十年前,魁城曾遭遇一场天灾,致使饥馑期年、瘟疫肆虐,我根据追查到的种种细节推断,那恐怕不是场自然发生的灾难,而更像是被启动的怨灵阵余殃。” 凌霄僵硬立着,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常恒垂眸等待,见他始终不答,嗤笑了声,咄咄紧逼道:“殷怀死在二十年前,他的神识金乌自此沉睡,故而二十年前,你仍能开启怨灵阵,使煞气作祟魁城。可为什么,位于魁城地下的怨灵阵会在三年前忽然停摆,以至于以其为阵眼的七星罡斗阵亦无法重启?天君常年闭关静修,将兹事全权交予你,而你,究竟对他隐瞒了什么?” 凌霄沉默了很久很久,直到常恒已微露不耐之色,他才缓缓开口道:“虞渊乃地龙烛阴的龙血所化,可以腐蚀世间万物,就连神、祇的身、魂亦无法幸免,这几乎是种共识。以至于我也想当然地以为,东君殿下既已身没虞渊,那便必然只有魂消命殒这一种结局。” 他此言的话外音太过明显,常恒闻言,当即色变。 凌霄苦声道:“殿下所料不错,自东君殿下身殒后,那只被他置于魁城的神识金乌便也沉寂下来。我原以为此事便会这般了结,谁知,那日我前往幽冥地府寻宵烬君未遇,却另撞上一件怪事——” “随侍宵烬君的鬼女阿昧,正在以聚魂灯凝拢一团极为虚弱的魂气。普通魂体皆因欲孽浊色,可那魂气纯白,全然无垢——只是太虚弱了,它浮在灯火上,趋近于雾。” “我并未在意,只是随口问了句她在为何人聚魂,那鬼女道是有缘人。我着急找宵烬商量公事,未及多问,也没有多想什么。”他讲到此处,徐徐吁出口气,面色反倒平静下来。 与他完全相反的是,常恒握辔的双手都在微微发抖,咬牙道:“然后呢?” 凌霄缓缓道:“然后,在我离开幽冥地君府邸时,正撞上那鬼女放魂。” 他眯起眼睛,抬头上望,仿佛是在追忆当时所见,“那场景分外稀奇,我忍不住驻足观看,她将聚魂灯改制成了人间天灯的样式,又在灯芯牵丝,一头缀着聚魂灯中的魂气,另一头捆成圈状。我亲眼看着她将那圈抛向一只甫浮出下泉水的亡魂,束住了它。于是,那被束缚的魂气便引着灯前去往生了。” 常恒牙关打颤,催促他道:“之后呢?” 凌霄道:“我回到九天,越回味越觉着诡异。聚魂灯中的鬼火由青转红,意味着魂魄重聚完成。可那鬼女所放的灯中,火还是青橙色,故而她才不得不将那只残魂同另一只魂魄绑缚在一处,使其借外力、受引渡前去往生。” “可她为什么要那样急迫地放魂呢?不能等到那残魂聚成吗?——我回忆起那只残魂,因为虚弱,连面庞、轮廓都不具备,可气息却教我觉得熟悉。” -- 第82页 常恒死死盯着凌霄,凌霄点头道:“对,那气息让我想起了殷怀殿下。可为时过晚,再想追回那只残魂已然不及。更何况一切都只是我的猜测,我不敢未经求证就贸然禀告君上,惹他伤心。” “毕竟,就算殷怀殿下的残魂真地已再入轮回,转世后也终究不再是他本人。但为了以防万一,或者说,为了检验我的猜测,我启动了埋于魁城下的怨灵阵。” “七个怨灵阵排布成七星罡斗阵,一旦全部启动,势必会为君上所察。于是我为了在瞒住君上的情况下验证自己的猜测,只开启了位于魁城的阵眼。” “开始,一切都很顺利,怨灵阵启,煞气四溢,魁城受灾。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以为所有猜疑都是过虑。近一年过去,魁城生灵涂炭,我觉得终于可以彻底放下心了,正欲下界关闭阵法时,却陡生了变数。” “那日,我在九天观阵,却见魁城方向阴气渐薄,随后金光一闪,笼罩于魁城上空一年之久的阴煞之气竟在顷刻荡然无存。我惊惧交加,疑心是自己眼花,又凝眸去看,煞气确实一扫而空,一切都同我开启怨灵阵前无异。” 凌霄讲到这里,颓然叹了口气,目光瞥向扶桑,在他脸上徘徊片刻,复道:“我连忙下界前去探查,自然也就听说了那个关于求雨祭与神树开花的故事。我当然不会相信,世人多是这样:牵强附会、夸大其辞、以诳传诳,从而制造他们想要的舆情。但本着总要亲自前确认下的想法,我还是去看了看那对孪生兄妹。” 他忽地轻轻笑起来,颇有些自嘲地道:“这个叫扶桑的孩子,在他短短的一生里,我有很多次机会,如方才那般,动手杀了他。错杀总好过错放,若他真是东君的转世,那么只要他魂飞魄散,所有的顾虑便都不复存在。我自问恶行累累,却不想竟也会对一个普通凡人动恻隐之心——可能是因为我总会由他追忆起殷怀殿下吧!” 常恒显然还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胸膛犹自剧烈起伏,闻言,却下意识反驳道:“扶桑与殷怀并不相似。” 凌霄颔首道:“确实,他们很不像,这也是我未曾真正下杀手的原因之一。殷怀殿下虽胸怀苍生,但因情窍被封,无论对谁,都是淡淡的。” “可这孩子,却孽*深种,打小便是个情痴的性子。他们太不像了——但不知为何,我初见这孩子时,莫名地就想起了殷怀殿下。当我站在他的摇篮前,动了想要扼死他的念头时,猝未及防地想起桩旧事。” 他语调放缓,悠悠回忆道:“东君殿下不足百天时,曾有条紫蟒悄无声息地爬进他的摇篮,想要吞噬殿下、夺走他的神性,是你母亲的尖叫引来了我,使殿下逃过一劫。因为此事,殿下幼时格处亲近我与你母亲……” 常恒出言打断他道:“言归正题。” 凌霄猝然被打断,顿了顿,才扯回道:“更何况,我始终无法确认,是否真是东君殿下的魂魄转生才使怨灵阵生变。除了那道转瞬即逝的金光,再无任何征兆印证我的猜测。我犹豫良久,终是没有将此事禀明君上,而是选择继续暗中观察魁城的气运。” “但可笑的是,我等待了十五年,那道金光再未出现。而这孩子也渐渐长大,除了比同龄人早慧一点,我全未在他身上看到殿下的惊才。这样的平静反倒教我更为忧心。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待着我。” “三年前,天君大劫将至,意欲重启七星罡斗阵,我奉命下界,却意外地发现,魁城地下的怨灵阵仿佛在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压制着。” “而当我摇起铎铃、召唤怨灵时,一只金翅鸟的灵识忽地振翅,怒飞腾空——正是东君的神识金乌!金鸟的灵翼有若垂天之云,牢牢蔽住了魁城,竟连君上都无法撼动。君上这才会委任殿下您前来下界,终结魁城的气运,自内向外冲破金乌的压制。” “至于东君殿下可能并未魂殒之事,”凌霄苦涩道:“我隐而未报,有负君上深恩,但凭殿下责罚。” 常恒道:“我不会向天君揭发此事,但你,也莫要再插手我行事。”说罢,再不停留,扬鞭而去。 凌霄的声音被淹没在马后的飞尘中,他急急叫喊道:“殿下,二年之后,天君即要渡劫,此劫凶险,再不容您耽搁了……” 常恒一路打马东行,直至月上中天,才停在一处孤山野祠前。 这座祠背靠一座低矮土丘而建,冷清灰败,自当荒废已久。而门前一弯浅浅流水徜徉淌过,澈净无泥。 常恒将扶桑搀抱下马,打了些水喂他。 北风苦寒。一路奔驰,扶桑仿佛烧得更热了些,不断喃喃呓语着冷。 常恒将他抱进祠中,靠柱安置,又将身上的外袍脱下,罩紧对方。 此处距慧州应还有半日脚程,夜风犹烈,霜寒露重,以扶桑的情状,倒不如在此安歇上一夜,待黎明时分,再度启程。 常恒拣了些枯树败叶,烧起团火来。昏睡着的扶桑下意识地向火源凑,身子一歪,就要滚倒在地。常恒握住他的肩膀,索性在他边上坐了,再一松手,扶桑便靠在了他肩头。 常恒侧头打量扶桑酌红的面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随手捡起些枝叶掷向火堆。枝叶噼叭灼烧,火苗蹿得高了些。 他轻轻开口道:“我今天,其实很高兴。” -- 第83页 说完这句,常恒止住话头,又看向扶桑。良久,确认对方着实是无知无觉,他才继续道:“我自忖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从未生出过自赎与得救的妄念,我原以为,在无望尽头的未来里,我都将一直被这样的痛苦折磨……”他说至此处,几乎哽咽不成句。 平复了片刻,他才又继续道:“他能去转生投胎,这真是太好了。我从没有,我一生从没有这样高兴过。” 他说得动情,三颠四倒:“这真是,太好了,我固然恨他、怨他、责怪他,可我从未想过要害他,我始终希望他好,最起码,一定一定要活得比我好才对,他应该是天之骄子,应该一直活在我的仰慕和嫉妒里,而不是……” 说着说着,眼泪下落,常恒泣道:“我手上沾过太多血,也早已习惯了作孽,却唯独,不能承受沾上他的血……” 他抽噎几下,道:“母亲将我视为筹码,父亲把我当成工具,若这世间,曾有人待我有过几分真心实意的好,那可能只剩他,我就算再怎么冷心冷肺,再如何身不由己,我也不会……” 常恒的眼前朦胧一片,泪水之中,他又看到了殷怀的脸,他注视着自己,甚至微微含着笑意。常恒仓惶地拔刀,血一下子喷溅出来,染上常恒满身满手——洗不掉的罪孽——他恐惧地哭了出来,一滴泪水掉落在殷怀脸上,正洇在他鼻侧颊边,殷怀勉强牵起嘴角,道:“不要恨,好不……”最后一个好字因为他骤远的距离,湮灭在呼啸的风里。 常恒抹了把眼泪,又平复少许,终于从方才的激动和痛苦里挣脱出来。 他看向扶桑,忽地怔住,对方颊上那颗红痣与自己砸落在殷怀脸上的泪水缓缓重合起来,让常恒恍神。 他久久凝视着那颗小痣,道:“他既已去转生,我便也可稍稍放下这桩旧孽。你放心,我不会再帮他们做事了,我不会如他们所愿,将他的、你的魁城变作生灵涂炭之地,不会推波助澜再造杀业,帮他们复启怨灵阵。” “我就算是灰飞烟灭,也不会再为虎作伥,伤害我不想伤害的人,你们都是很好的人,应该一生无忧、顺遂,不应该被这样草率地毁掉……”他絮絮自语,末了,痴痴望着火堆。 少顷,常恒突然醒过神来,小心翼翼将扶桑靠回柱上,起身出祠,掬溪水净面。 冰凉凉的水泼在脸上,常恒深吸口气,胸腔中翻涌的酸涩、庆幸、挣扎、隐痛稍稍淡去。他复又双手下探,掬出捧水,举至面前,手中的水如一面清浅的镜,映出他狼狈的脸以及—— 常恒猝然回顾,扶桑正默立在他的身后,袍袖招展、脉脉望来。 -- p.s.两个主角在任何感情维度上都视彼此为最亲密的人,前世的缘分让后世的感情更多了一种羁绊感,是至亲与挚爱的融合,灵魂伴侣,不拘肉体。 第37章 思无邪 常恒惊愕道:“你……” 他本欲问扶桑何时醒的,却见对方上前几步,蹲下身来,解脱外衫,半露香肩。 常恒震悚莫名,脱口的话下意识变成了:“你,你要做甚?” 扶桑嗔他一眼,嘟嘴抱怨道:“里面好热啊,我出了一身湿汗,甚不爽利,想在这溪间浴洗一番。”他眉目流转间,除却平素的天真娇憨外,似还杂糅了些令常恒陌生的东西。 二人相距极近,几乎称得上是呼吸交缠。扶桑见常恒始终呆怔,不由得扑哧一笑,轻轻歪头呢喃道:“傻瓜。” 这一声“傻瓜”将常恒叫回了魂,他只觉诡异更甚,下意识就要身体后仰,拉大彼此间的距离。 孰料扶桑见状,竟抬起双臂、架上了常恒的肩膀,随即身子一挺,再次凑近过来。 这一下,常恒径被对方扑进了冰冷的溪水中。溪流被溅起浪花,溪中倒映的水月也被砸得粉碎。 常恒半身浮在水里,不可思议地看着扶桑再度笑意吟吟地朝他俯身。而对方的手始终流连在自己的腰腹一带,像是想要扶起自己,又像是想要趁机将他彻底按进水中。 扶桑柔声道:“不如我们便一起洗吧。” 月光下,扶桑的脸庞同他越靠越近,那种令他觉得陌生的媚态也越发明显。常恒猛然拂手,扶桑猝未及防,惊呼未出,便已被掀飞上岸,在空中连翻几圈,最终趴伏落地。 常恒从水中挺身而起,胸膛剧烈起伏,喘息急促。他上身经湿,夜风吹来,本应极冷,常恒却只觉无名火烧心,烧得他烦躁难安。 他上前几步,抬腿便是毫不留情的一脚。 原本趴伏的扶桑被他踢得起飞,在低空又翻了个面,仰面朝天地摔回地上,顷刻化回只八脚山蜘蛛。 常恒犹觉抑忿,正欲再踹一脚,那山蜘蛛精见状,连忙哭着求道:“小女知错了!您就饶了小女吧!小女并未存何歹心,只是这几百年来,修行进益太慢,这才动了歪心思,想借迷情幻术与您春风一度……” 常恒闻言,脚上动作一顿,面色古怪,半晌才问道:“迷情幻术?” 山蜘蛛精连忙道:“小女本名金玉,在这祠中清修。千年以来未曾做过半件缺德事,唯独今夜,千不该万不该,蒙了心窍,欲对您行不轨之事!小女虽本领低微,却还有些眼力,看得出来您有大修为,不觉起了贪念。可天地明鉴,小女从未想过伤害谁啊!这迷情幻术,也只是借梦幻之法,挑起人心内的欲念,使对方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人,听闻自己想听闻的话。小女法力有限,虽对您施了此术,但对您所见所闻都不知晓,又并未真正冒犯您与您的心上人……” -- 第84页 “够了,”常恒猝然出口打断山蜘蛛精的絮叨。 那金玉听了,立马噤声。突如其来的安静却使常恒愈加恼怒,他眉头紧锁,再不愿看对方,只厌恶叱道:“滚!” 山蜘蛛精闻言,喜形于色,顾不上身上疼痛,便要翻滚着逃之夭夭。然而她刚翻了两圈,便听得常恒忽又道:“等等。” 山蜘蛛精忐忑道:“您还有何吩咐?” 常恒道:“你既已在此修炼千年,家里总藏着些灵丹妙药吧……” 山蜘蛛精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谄媚道:“您是想为您那位昏迷的朋友医治吗?这简单,请随我来。”说着,撑起身子。 随着撑身的动作,她已幻形成一位妙龄女子。此女被常恒揍得鼻青脸肿,想是方才摔得疼了,起身时动作缓慢,一瘸一拐地领着常恒向祠庙走。 这座祠庙此时却已与方才大不相同,窗扉华丽,帏帐低垂,熏香阵阵,门面上书三个大字——“圣女祠”。常恒抬眼看见,冷嗤一声。 山蜘蛛精讪讪道:“容小女进陋室为您取药。” 少时,她手捧一只小罐而出,奉与常恒道:“这是小女以山精灵芝所炼,还请您笑纳。” 常恒点头,接过药罐,打开盖子,略嗅了嗅,脸色稍缓,点评道:“聊胜于无。” 山蜘蛛精强颜欢笑,一挥绮袖,面前的富丽装潢即刻消失,祠庙又复归破败萧索。扶桑兀自倚坐在柱边,双颊潮红,身子只蜷缩成一小团。 常恒原地踟蹰许久,在山蜘蛛精不解的目光中,吩咐道:“你,把这药给他喂了。” 山蜘蛛精暗自撇嘴,却还是依言拿过药罐,刚欲举步走向扶桑,手上的药瓶却又被常恒劈手夺走。 常恒不耐烦道:“你可以走了。” 山蜘蛛精登时无语,她一边暗自腹诽,一边一屁股坐到地上。被常恒踹过的腰窝犹然疼痛不已,她含泪化回原身,四仰八叉倒地,织起丝来。 山蜘蛛丝有止血化淤的奇效,她将蛛丝贴上伤处。扭身间,正瞥见常恒给扶桑喂药。 只见他动作轻柔地掰开扶桑的嘴,小心翼翼地将瓶中灵药斟进对方口中。 咦,山蜘蛛精看得暗自称奇:这人好生怪异!喂药罢了,缘何目光躲闪,始终不肯停留在那病人脸上? 常恒只觉心内乱糟糟的,他仿若置身云中,恍恍惚惚下沉着,却始终落不到个实处,晕眩、难堪、不可置信、不知所措。他拿着白玉药瓶的手都在微微发着抖,瓶沿磕上扶桑的牙齿,发出嗒的轻响。 而捏着扶桑下巴的另只手,则仿佛要被对方肌肤的热度灼伤。 终于喂完这瓶药时,常恒赶忙松开扶桑。似乎有汗沿着他的鼻骨淌下,常恒抬手去擦,却摸得一脸潮湿。他蓦然想起,此时正值寒冬腊月,哪里出得了汗? 常恒这才记起自己先前掉进水中、湿了半身,觉出衣裳的湿重,冷冰冰黏在身上。他拧拭几下,突然又懒得再管,只管呆呆坐在那里,望着火堆出神。 呜呜咽咽的风声混着枯枝败叶的燃烧声响在寂静的深夜。扶桑在这夜声中悠悠转醒,他面上的潮红渐褪,显露出病弱的苍白,缓缓睁眼,入目的便是怔忡凝望着火堆的常恒。 扶桑缓了一会儿,发觉自己嗓间一片沁凉,竟不复初时的疼痛,唇舌间还弥散着丝淡淡的清香,他试探着开口,问道:“这是……在哪?” 常恒下意识转头看来,却在与扶桑对上视线的一刹,神色一僵,迅速又转回脸去,垂下眼帘,嗯了一声。 扶桑迷茫地眨眨眼,疑心自己是在迷迷糊糊间,漏听了关键,刚欲再问,就听见祠庙门口传来一声娇呼:“呀!” 扶桑与常恒俱回头看去。 看清来人,常恒蹙眉。只见那金玉不知何时换作一身村姑装束,手提挎篮款步而来,笑语嫣然道:“这位郎君醒啦?” 常恒冷睨她眼,口形警告“慎言”。金玉笑容一僵,收敛了些,温婉道:“小女给您二位煮了吃食。” 扶桑看向常恒,疑惑道:“这位是……” 常恒接过金玉递来的挎篮,从中取出碗甜羹,放至扶桑身前,坦然道:“她住在这附近乡野,来上香时碰巧遇上我们,我便托她送点吃的过来。” 金玉眼珠一转,从常恒的话里听出他不愿让同行伙伴知晓自己身份,遂应道:“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扶桑听罢,连忙就要起身致谢,可乏力已久,才半撑起身,便又歪倒回去,只好就势拱手道:“深更半夜,还劳烦姑娘奔波,扶桑在此谢过了。” 金玉摆手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她边答边用目光在扶桑脸上乱瞄,一时有些心旌荡漾,冷不防却听常恒道:“大姐来时可是摔了一跤,怎地脸上……” 扶桑闻言,立时歉然看来。 金玉这才想起自己现下尊容,羞愤交加,咬牙切齿道:“勿需二位郎君担心,小女子好得很咧。” 扶桑饿得极了,几口吞咽下那碗甜羹。刚欲放下碗,便见常恒已不声不响将自己那碗也推了过来。他从方才开始视线就始终垂落在那碗羹中,似乎十分垂涎。 扶桑心中触动,反又将碗推回去,道:“你吃吧。” 常恒摇头道:“我不用。” 二人又僵持了一会儿,扶桑见他坚持,只好拿起碗,浅尝几口,复又搁回常恒面前,低声道:“我吃好了,你也吃些吧。” -- 第85页 常恒迟疑良久,才特意避开扶桑嘴唇触碰过的位置,喝下羹汤。 扶桑问道:“此处是何所在?” 金玉受冷落已久,闻言立即殷勤介绍道:“此处距慧州约摸还有四十余里,因地处平原最西,丘陵最东,故而山名‘首阳’, 意即最初见到太阳的山。又因为中土那边改朝换代,听说有两个节士,叫什么伯夷、叔齐,不食新朝粟米,饿死在一座山上,那座山也叫首阳山。估摸真算起来,世上叫首阳的山,没有几百,也有几十……诶,说到哪了……” 她一拍大腿,愤慨道:“结果这附近的村民,不奉自己的山灵,反倒在山下给这什么劳子伯夷、叔齐立了座高士祠……” 扶桑勉力站起,在金玉的絮叨声中,走近祠殿,见那里果真供着伯夷与叔齐的牌位。牌位历久斑驳,在袅袅香烟后,愈显惨淡。 扶桑沙哑道:“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也。” 金玉猝然被打断,不明对方所云,疑惑道:“啊?” 扶桑道:“这是伯夷、叔齐所作的《采薇歌》,意思是用暴力击垮暴力,却不知道这种做法是错的。” 金玉不解道:“不用暴力打败暴力,那用什么?” 扶桑道:“是啊,不以武止戈,那要用什么呢?……可用血债报复血债,并不会使伤痛相抵,只会令更多人陷入仇恨的泥淖。或许伯夷与叔齐所言,确实太过不切实际、不合时宜,但……” 他久久凝视着伯夷叔齐的牌位:“……为信念生,为信念死,我殉我道……” 金玉听了会儿,越发不懂,压低声音问常恒道:“他在说啥呢?” 常恒委实烦她,见扶桑不曾注意这边,便冷嘲热讽道:“圣女祠?” 金玉尴尬道:“小女这也是因地制宜、废物利用……” 常恒不再睬她,转而望向扶桑的背影。对方大病初愈、形容狼狈,整个人都灰黯黯的,却依旧有些令他移不开眼。常恒心头冒出种奇异的感觉,这感觉甚至盖过了那些始终沉甸甸压在他心上的罪孽,让常恒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 扶桑祭拜过后,回过身来,他的脸色仍然苍白,神色却有复燃之势:“我们不去慧州了,我们去定州。” 常恒意外道:“定州?但那徐方……” 扶桑道:“徐将军当然不会欢迎我的到来,可若让我现在回大后方、甚至魁城,那我这个大祭司于昭彰而言,又有何用?” “所以,”他道:“我们隐姓瞒名,从军西征。” 第38章 从军行 营帐之中,鼾声与鼻息深深浅浅,连绵一片。 常恒这些天始终纠结于那场迷情幻术制造出的幻象,有些寝食难安,他放任自己放空了一会儿,睡意只减不增,下意识地翻过身时,就正对上了扶桑的眼睛。 黑暗里,对方的眼睛湿濡濡的,像含了眼泪。常恒在闭眼装睡和若无其事地翻身回去间左右权衡,还没下得决定,就见扶桑眨了眨眼,主动搭话道:“你也睡不着吗?” 二人相对侧卧,距离虽不算近,但以这样的姿势交谈,还是让常恒略感别扭。他索性半阖上眼,含糊其辞道:“就要睡了。” 假寐了少时,常恒再睁开眼,却见扶桑仍维持着方才的姿势,怔怔望着虚空。 常恒不觉攒眉,犹豫半晌,还是轻声道:“怎么还不阖眼?明晚便要出援淆阴了,你本就大病初愈……” 他顿了顿,有些懊恼于自己言辞间不经意流露的责备,于是又放柔语调,问道:“在想什么?” 扶桑目光环顾营帐,见其他兵士皆已睡熟,才又朝常恒凑近一些,压低声音道:“我这样不声不响地失踪,妞妞他们若是得到消息,一定很担心。算算日子,后天便是拜日大典了——我总觉得不踏实。” 常恒道:“你平安回去,那便只是虚惊一场,不碍事的。” 扶桑抿了抿唇,哑声道:“妞妞还能等到我回去,可与我们同来的士兵,还有昌平的兵将,他们的亲人……” 常恒打断他道:“古来征战几人还。你活着并非是有罪,也并没有辜负于他们。” 扶桑哽咽良久,才道:“我知道。” 常恒叹了口气,好声劝道:“就算是为了少祭司,你也要好好活着。你不是说,你们从小就没了双亲,二人相依为命至今,谁也不能没有谁么?若你真出了什么事,你要教她怎么办?” 扶桑颔首,应道:“好。” 忽地,他又道:“阿碧,你很少谈起自己的家事,你呢?尚还有亲眷在人世吗?” 常恒默然半晌,才答道:“我同你说过,我是个庶子。而且,还是个……生来就带有罪孽的孽障。”他说完这句,又沉默下来。 扶桑突然伸手,轻轻握住了常恒的手,郑重道:“你不要这样想,你没有办法选择自己的出生,就算是真地有什么错误,那也不应该怪到你身上来。不管是谁向你灌输的这样的想法,你都不要当真。” 他的手相较于常恒,显得小而柔软,肌肤相抵,温软的触感让常恒不由自主地倾诉了下去:“我的嫡兄,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但是我的出生,却不可避免地给他带来了威胁,”他转而自嘲道:“其实,以我的资质、心性,难敌他万一,又怎可能有资格与他争辉呢?就像月亮,它只有仰仗太阳的光,才能发亮,可与烈日相比,那点光实在是微不足道。” -- 第86页 “但我的母亲并不这样认为。她希望我能比肩、甚至超越我的嫡兄,为她争气,也为她的母族争光。我幼时很笨,被逼着学些不喜欢的东西时又极不情愿,这样的愚钝与不求上进常常惹怒我母亲。于是我动辄便会挨罚,现在想想,若我那时可以努力一点,靠近她的期望一点,或许能让她生前死后都多出一点慰藉……” 他声音渐渐变低,而扶桑也渐渐酝酿出睡意,慢慢阖上了眼。 常恒的目光落到扶桑握着自己的手上,他几次想要抽手,但犹豫良久,最终还是维持着这姿势睡去了。 翌日傍晚,夜色渐稠。 定州军整顿兵马,赶赴淆阴。 前日淆阴传来军报,淳化大军已从昌平出发,想来今日便应兵临淆阴城下。故而定州守将徐方急调一队先锋军衔枚夜奔,突袭淳化兵营。自己则亲率大部队压阵,力图与祝子梧里应外合,共退来敌。 这场战斗自四更始,至日中犹未尽。 扶桑已记不得自己杀过多少人,他的身体在渐渐失去感觉的能力,血溅上他的脸,他却不知道那属于敌人还是战友。 喊杀声逐渐暗哑,扶桑挥砍、躲避的动作变得机械,他受得伤并不致命,却总预感着自己下一刻便会力竭倒地,再不能起。 不行,他强撑着想,我绝不能死在这里,若我以一个无名小卒的身份死在这里,那么妞妞甚至不能为哥哥收尸。 可下一瞬,他又茫茫然地想道:在眼前的血海尸山里,哪一具躯体没有生身父母、亲眷家人?自己又比他们多出些什么呢? 扶桑挥刀砍向一个向他冲来的淳化敌兵,那人半边上身已尽染鲜血。扶桑一刀砍去,他另半边身子也蓦地喷出血来。那人双目圆瞪,死死地盯着扶桑。在那仇恨的注视下,扶桑拿刀的手突然乏力,眼泪不受控地涌出。 杀人,他想,我是在杀人,每一个终结在他手中的生命,都是如此地鲜活。 一柄刀自扶桑身后飞出,格住了那人临死前的一击。常恒猛地将扶桑推开,焦急道:“你怎么了?” 扶桑说不出话,只流着泪摇头。 常恒皱眉,翻刀再挑,击倒了名最近的敌兵,转身对扶桑道:“你躲我身边。” 扶桑看向他身后,忽然惊呼道:“小心背后!” 常恒侧身格挡,截住长矛攻势,持矛的敌人双目赤红,对着他们啐了口血沫,骂道:“两个小白脸!”说着,矛头一转,矛杆别住常恒的刀,矛头则直刺向扶桑心口。 雪刃与铁杆剧烈摩擦,发出刺耳的呲啦声,常恒生生用力劈扁了那矛。赤红矛头将将擦着扶桑的铠甲而过,他却忘了躲避,只脸色苍白地盯着天际—— 正午的太阳高悬于头顶,此刻,白日已被侵损得只剩下一轮光圈。 扶桑呆呆望着那黑色的太阳,手上的刀险要脱手。 常恒猛推了把扶桑,叫道:“回神!” 扶桑蓦地一哆嗦,握紧了刀柄,偏头时正目睹那持矛敌兵再次来袭,刺向常恒后心,近在咫尺间,扶桑来不及思量,便伸臂揽住常恒,将他护在了怀里。 敌人的矛尖顺势转向扶桑,在他背上划过凶悍一笔。 常恒反应过来,纵身一跃,直挑偷袭者面门,对方躲闪不及,顷刻被他一击毙命。 常恒架起扶桑,焦切道:“伤口深吗?” 扶桑摇头,却忍不住嘶了声,连忙又抽气补充道:“还好,伤在了皮肉。” 常恒架着扶桑,一边挥刀,一边忍不住责怪道:“你替我挡什么挡?我……” 扶桑强白道:“我自然知道你厉害,可眼见他就要伤到你,下意识就拦了下。” 常恒心道:他怎可能伤我?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被侵蚀的日轮渐渐地恢复,而地面上信仰太阳的人也终将迎来胜利。 晚风细细地吹,腥臭的血气不断被刮过来。常恒感到一阵阵恶心,他最讨厌血,无论这血属于仇人、陌生人,还是他自己。 扶桑已宽下内衫,他赤着上身坐到常恒面前。那道伤口确实算不上深,但却一直蜿蜒到脖颈下,若是再上移寸许…… 常恒垂眼,挑了创药,往伤口上抹。 扶桑一个激灵,他本来用双手反撑着地面,此时下意识便握住了常恒的脚踝。 常恒为他擦药的手蓦地一顿。 扶桑连忙收手,道:“抱歉。” 常恒轻轻道:“痛吗?” 扶桑斟酌着道:“还是有一点痛的……”他的话蓦然止住—— 常恒突然凑近他的伤口,在未及涂药处,轻柔地,舔舐了下,然后又极快地起身。 咸咸的,还有点甜,他想,他的血居然也是甜的。 扶桑整个人都僵硬了,涂药的地方还在火烧火燎地疼着,被舔舐过的那处,却更为烧燎,他僵直着背,半晌忘了动弹。 常恒遂为他轻轻披上衣裳,伸手道:“起得来吗?” 扶桑这才抬眼看向对方,他们寻的是个林僻处,四面只有沙沙林叶在不断私语。 常恒垂着眼看向他,神色依旧淡淡的,仿佛方才被舌尖舔过时所感受到的湿润与柔软,只是他的错觉。 常恒见扶桑仍旧没有反应,又将手朝他递了递,嘱咐道:“慢一点起,小心别弄到伤口。” -- 第87页 扶桑将手放到常恒手心,借着他的力道站起,明明不是第一次牵手,他却从未有过地赧然。 于是,甫站稳,扶桑便不自在地抽回手。 常恒仿若未察,自然道:“走吧。” 扶桑大窘,磕磕巴巴应道:“行,行,走。” 他二人缓步出林,迎面正撞个兵士,急吼吼对他们喊道:“怎么还在这儿?进城了!祝将军要摆酒犒劳兄弟们呢!” 飨军宴上,旌旗高展。 祝子梧与徐方对坐台上,下望练武场。场中士兵团团围坐,正传酒分炙、不亦乐乎。 忽一声号角奏起,众人都下意识向声源望去。 但见角声吹尽时,一行红衣士兵列队而上,走至战鼓前,各自取下腰间鼓槌,猛敲向鼓面,奏响三声整齐的鼓点。 紧接着,红衣士兵们擂舞起来,急促的鼓点响成战乐,练武场中的兵士伴乐而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乐声与鼓声回荡在武场,徐方举起酒樽,对祝子梧道:“贤侄,老叔来敬你一杯……”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祝子梧抬手打断。 只见祝子梧神情极为严肃地指向一个击鼓的兵士,语气森然道:“世叔,你可认识他?” 徐方一怔,随着他的指向看去,就见那人正击鼓成舞,身若惊鸿,卓乎不群。 他仔细辨认片刻,道:“这士卒是个本月才入伍的新兵,但在作战中,表现英勇,我正准备拔他为百夫长。” 祝子梧的神情却未松懈,只吩咐左右道:“一会儿,你们去把那人叫来。” 徐方奇道:“这卒有何不妥吗?” 祝子梧冷哼一声,含混解释道:“我最近一直在找个人,他本应去往慧州城,却无故失踪了半月有余。” 徐方更奇,纳罕道:“什么人,还要劳动你去大费周章地找……” 祝子梧神色复杂地瞥了他一眼,恰这时,扶桑已远远朝这边走来,红衣招展,朝祝子梧咧嘴一笑,依稀还是年少时的模样。 祝子梧冷声道:“你倒教我好找。” 扶桑走近,吐了吐舌,主动道歉道:“不是故意失踪教你难做的,实在抱歉。” 祝子梧冷冷道:“大祭司既不肯自己老老实实回魁城,那子梧便专门遣人送尊驾回去。” 扶桑边往前走,边回头朝常恒笑道:“阿碧,你刚才看没看到徐方的脸色?又青又红的!哈哈……” 常恒嗯了声,忽抬眼道:“那是他固守偏见,不是你的问题。” 扶桑脸上的笑容倏忽淡了下去,神色落寞了瞬,道:“祝子梧说得其实也对,我留在这里,不仅于大局无益,还得让他们为我的安全负责,我确实不该因自己的私心给他添麻烦,失踪这样久……” 常恒道:“你从未给谁添过麻烦,倒是因为你从来习惯先替别人考虑,反而招致了那些人的责怪。” 扶桑一哂,插科打诨道:“没想到啊,阿碧,原来我在你心里形象这么高大呀!” 常恒直视他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见他目光清澈,神色坦然,扶桑反倒先不自在了起来。 他偏头躲避常恒专注的注视,目光恰好落到了路边树丛中一只怯生生探头的小猫身上。 扶桑俯身,逗弄那小猫道:“你怎么在这儿?你娘呢?” 那小猫喵了声,竟也不怕他,反往他身边凑。 常恒也蹲下来,低头去打量那猫。 一人一猫对视时,扶桑忽笑言道:“阿碧,你和它长得好像啊!” 常恒抬眼,有些不解地看向扶桑。 ——冬至大节,便是淆阴这样的边壤,家家户户也都竭尽所能地置办饮食、欢聚一堂。是以他们这一路行来,街巷间皆是寂寥空落,唯见万家灯火绵延。 而天色渐沉,边境的傍晚独有一种苍凉,让人心头涌起悲哀—— 扶桑只觉这一瞬在被无限地拉长着,他仍能听见风扑簌簌拍打头顶灯笼的响,仍能闻到邻家院落里传来的酒饭香,但这些于他而言,是如此地不相干。他两只脚还陷在半月前的血海尸山里,半身都仿若被沉冻于莽莽冰原下。 可他的心,却还是不合时宜地,轻轻地悸动了。 常恒生得一双杏眼,此时茫茫然抬眼,别有种清纯的气质,但他的脸部轮廓又生得很是凌厉,薄唇削鼻,俊得料峭,自阑珊的光下看,教扶桑心头滋生出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扶桑盯着他的脸,许久没再说话。 常恒便也一直直视向他。 被遗忘的小猫左瞄右瞅,犹豫着探爪,见无人理会,又不甘地喵了声。 而回应它的,唯有剧烈摇摆着的大红灯笼。 第39章 好事近 泰平四年,即昭彰覆国前三年,大祭司扶桑上罪己表,自请革职幽闭。 次年二月,戍边将军祝子梧回都,继续统率禁军。 暮春,花事将尽。 丁香花褪,珠雨廉纤。 向晚时候,风过林梢,铃铎飘荡作响。 团圆站在檐下,翘首盼着院门方向。她生得人如其名,圆墩墩的。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尚未长开,小小的五官被挤在鼓鼓囊囊的肉团里,像坑洼深陷的瓜果。 -- 第88页 她这会儿正急得乱转,一会回身看看紧闭的房门,一会转头望望虚掩的院门,圆脸纠结成一团。 身后传来吱哑一声轻响。团圆惊喜回头,来人一袭白衣,擎伞入院。 团圆压着嗓子,朝他抱怨:“你可算回来了!” 青伞被抬起,常恒道:“有事?” 团圆忙道:“宫里派人来传王上口谕,宣大祭司入宫觐见,但大祭司在闭关,你又不在,我怎么敢闯进去啊!” 常恒颔首,道:“知道了,你去罢。” 他几步跨过院落,来到檐下,收伞进入小楼。 扶桑幽闭之所,乃是位于祭场角落处的一座三层阁楼。常恒径自寻上二楼,只见四遭空荡,唯有清风自梯间涌上,徐徐翻阅桌上书卷。常恒便又循梯寻上顶楼。 顶层的窗扉大开着,任寒风与细雨斜斜灌入。扶桑正倚在窗台边,双目闭阖,如在小憩。 常恒放轻脚步,走至窗前。扶桑像是睡熟了,许久都未曾醒来,一滴雨正落上他的侧颊的红痣,常恒抬手替他拭去,既而,他只觉仿佛受到了蛊惑,情不自已地俯身,凑近扶桑的脸颊—— 就在他们相隔只剩寸许之时,扶桑睫毛微颤,睁开了眼。二人在咫尺间对视——扶桑眨眨眼睛,神情有些茫然。 常恒顿了下,随即面无表情地起身,禀道:“大祭司,王上宣您入宫。” 扶桑滞了片刻,才应道:“好。”又停了半晌,他才直起腰身,补充道:“那…走吧。” 扶桑与常恒入宫之时,雨已经停了。晚云积沉在天际,盖住了月亮。 宫门之前,十数个平民打扮的女子以袖掩面,列队而入,泣涕声远远传入扶桑耳中。他皱了皱眉,快步上前,对押送这些民女的禁卫道:“怎么回事?” 那禁卫回首,见是扶桑,忙行礼恭敬道:“卑职给大祭司请安。” 扶桑抬手示意他免礼,再度问道:“这些女子是怎么回事?” 那禁卫支吾道:“这是新近被选入宫的宫嫔。” 扶桑闻言更是蹙眉,语气也严厉起来:“若我所记不错,上月王上刚从民间纳来几个妃嫔,算算日子也才过了二十几天。”他又来回打量几眼那些啼哭不休的女子,忍着怒意,继续责问道:“她们神色举止都不似情愿,莫非还是由你们强掳来的?” 那禁卫闻言,跪地惶恐道:“大祭司恕罪!卑职也只是听命办事,还请您……” 扶桑凛声道:“祝子梧呢?” 那禁卫嗫嚅道:“将军现应还在永昌宫中。” 扶桑不再理会他,大步直向永昌宫去。他边穿过重重宫阙,边偏头对常恒道:“如今边境犹有外敌窥伺,王上却仍旧每日酒池肉林,甚至越发荒唐起来。祝子梧为讨他欢心,这些年来屡屡助纣为虐;祭殿那边更是向来乐于见他昏溃……” 他说得愤愤,一时不慎,竟要迎面撞上根槛杆,常恒抬手摁住扶桑肩膀,提醒道:“小心。” 接着,又道:“祝子梧就在前面。” 扶桑抬头,果见祝子梧正匆匆朝这边走来。对方身着常服,面带倦容,却依旧飒气不减,与十四五岁的少年时代模样大乎不同。 扶桑周身气焰忽就消退几分。他犹豫片刻,终是迎上去,唤道:“祝将军。” 祝子梧亦早已远望见他,停步拱手道:“大祭司。” 扶桑沉吟半晌,字斟句酌道:“我入宫之时,在宫门前遇见几个新晋的宫嫔,却是被禁军强征来的,祝将军可悉知此事?” 祝子梧道:“大祭司误会了,那都是些贫家女,被家人卖入宫中,并非由我强征而来。” 扶桑不觉锁眉道:“便是如此,王上此举也实为不妥,一国之君,乃国之根本,长此以往地耽溺酒色,无疑会动摇国本。祝将军身为天子近臣,不仅不直言相谏,反倒还听之任之……” 祝子梧垂眼,不耐烦地打断他道:“大祭司既有这样的觉悟,那便亲自相劝吧。子梧还有要事,便先行告退了。” 扶桑不由被他这敷衍的态度激怒,冲口质问道:“你这般所做所为,是想要架空王上吗?” “扶桑,”祝子梧深吸口气,抬眸,厌恶地直视他道:“你是以什么立场质问我的?” 扶桑闻言一怔。 只听祝子梧继续道:“每当我看见你这副惺惺作态的嘴脸,我都觉得恶心。而不论你是真愚蠢还是假慈悲,这都和我没有关系。别再来烦我。”说罢,祝子梧径直越过他离开。 扶桑怔怔立在原地,神色不觉黯淡下来。 常恒上前道:“何必在乎他那种人的评价?他不过是习惯把无处发泄的怨恨清算到你身上。” 扶桑涩声道:“可我也确实有愧于他。”他顿了顿,在常恒又要开口之际,摇头道:“不说了,走吧。” 当今王上生曜,乃是先王承王之侄、庸王遗腹幼子。少年失怙,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而承王又怜其孤弱,多予宠溺,故而养成了副骄奢淫逸的性子。二十二岁继位后,在祭殿有意纵容下,越发穷奢极欲起来。边关的战报从来唤不醒永昌宫的醉生梦死,冻死的路骨分毫扰不乱万寿殿的朝歌夜弦。 扶桑踏进万寿殿时,数以百计的美人正在殿中靡靡乐舞。而生曜手举夜光杯,醉卧美人膝,正叫嚷道:“不堪视听!不堪视听!” -- 第89页 嘭地一声,酒杯被他自王座摔下,歌舞的美人们刹时噤如寒蝉,跪倒一片。 扶桑穿过香粉堆,上前行礼道:“参见王上。” 生曜半醉半醒间犹在哼哼唧唧地骂着,而他头枕的美人见状,俯下身来,对他软语温言几句。 生曜听罢,勉力睁开眼,侧头向座下望来,一双迷蒙醉眼寻觅方时,终于捕捉到扶桑。他笑着抬手挥退左右,恩赦道:“今天饶了你们,都下去吧,本王要同大祭司说话了。” 美人应喏,依次而下。 狼藉喧闹的大殿终于清净下来,扶桑叹了口气,道:“王上,您还是要多加注意身体,频繁饮酒作乐,总于圣体无益。” 生曜大手一挥,浑不在意道:“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扶桑还待再劝,生曜却已抢先道:“小扶桑,听说我给你送去的侍从都被你送到了祭殿,怎么着,你还真要苦修思过啊!” 他说着话,艰难坐起身来,脸上的肥肉立时由横流改为下垂,油光映着烛灯,闪烁在大半张粉面上。 生曜道:“你可教我说你什么好!何苦为难自己!” 扶桑低声道:“我带了那么多人去昌平,结果回来的总共只剩二个,实在……” 生曜欸了声,道:“你这就是作茧自缚了,人固有一死,这更提醒我们,人生苦短,须及时行乐啊!” 扶桑自永昌宫而出时,已近傍晚,天色昏灰。 常恒随着扶桑下阶,见他面色淡淡,一言不发,不由问道:“如何?” 扶桑苦笑道:“还能如何?无非就是老一套,他劝我好逸享乐,我劝他克己修身,鸡同鸭讲上一阵,最后不欢而散。” 他接着又自嘲道:“不过现今,我那些话,于王上而言,恐怕连苍蝇嗡鸣都称不上,故而这回散得也没那么不痛快。”扶桑长舒口气,勉强笑道:“真不知道是该觉得庆幸,还是无奈!” 常恒道:“你既已劝过,他听或不听,便是他的事了。” 扶桑叹道:“话虽如此,可他的事毕竟关系着昭彰的国运。” 他们说话间,已步下百十阶。永昌宫下,建着座大花园,此时月色朦胧着花色,仿若氤氲的粉雾。 扶桑忽道:“不过这次倒也不全是老生常谈。” 花径上乱堆落英,彩色绚烂,有若霞斓。扶桑回首,朝常恒一笑,道:“王上似乎有意磋合我与幽篁。” 常恒抬眸看向扶桑,对方背倚花丛,神态散淡,难辨喜恶。他停下脚步,若有似无地应了声,静待扶桑下文。 扶桑道:“他虽未明确表态,但言语之间几番暗示,我这才想起先王后在时,似乎也有意让我同公主结下娃娃亲,而这些年,二长老也有意无意地和我提过几次这事……” 常恒蹙眉,硬梆梆打断他道:“所以你是如何回的?” 扶桑一愣,随即才道:“王上尚未明言,我如何能挑破?只好佯作不懂,将这事揭了过去。” 常恒语气缓和,应了声嗯,又状若无意道:“若他下次挑明,你要怎样回他?” 扶桑停下脚步,站定在花枝树影间,轻声问道:“你觉得我该怎样回他?” 常恒默然良久,方道:“兹事体大,属下如何能替大祭司做主?” 扶桑凝视着常恒,徐徐道:“我若应允呢?” 常恒亦望着扶桑,月光和树影交互晃动在扶桑脸上,斑驳了他的神色。常恒心中纷繁,他努力压下那股浮动的躁意,尽量克制着道:“那属下恭喜大祭司好事将近——” 他的话戛然止住,常恒呼吸几乎一窒——扶桑突然凑近了他,鼻尖几乎挨到他的右颊。伴随开口,气息搔在他的面上,有若细羽:“方才来前,你想做什么?” 常恒道:“我……”他一个“我”字讲得气息不稳,颤了几颤,又迟迟接不上下文。 扶桑微微转过脸,下一霎,常恒的嘴唇被含住,扶桑轻轻吮啮了下他的唇珠,旋即倏地退开。 常恒只觉面上腾地灼烧起来,被咬过的地方酥酥麻麻,直连着心尖。 扶桑却已转身朝前行,从背后看过去,他步履凌乱,耳廓通红。 常恒下意识便追,二人亦步亦趋穿行园中。直跨过大半庭园,扶桑的脚步才渐渐稳下来。 他缓下步子,伸手拈起一朵白槿的薄瓣,转头对常恒细语道:“那我不应允,好不好?” 常恒哑声道:“好。”他伸手欲要牵住扶桑,却被一阵由远即近的脚步打断。 扶桑的耳尖仍是红的,他并未察觉那人的到来,收回拈花的手,垂眼看着花枝摇晃,坚定道:“无论什么人,我都不应允。” 随即他偏过头来,直白地看向常恒,问道:“好不好?” 常恒悄悄伸手,握住扶桑的手指。对方指尖微凉,同他一般,细细地发着抖。他用力攥紧,哽咽道:“好。” 他们的对话却在此时不期然被打断。 来者的脚步声极重,常恒又悄然松开手,扶桑则循声回头。一个面貌模糊的宫装女子正站在花前月下,见他看来,怯怯唤道:“扶桑哥哥——” 常恒闻言,亦注视向她。那女子走近几步,轮廓清晰起来,她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身形单薄,姿容清秀。 扶桑有些意外,唤道:“幽篁?” 幽篁咬唇,面色古怪,半晌不言。 -- 第90页 扶桑上前几步,关切道:“你现下身子可好些了?” 幽篁这才回过神来,笑答:“早已大好了,只是自扶桑哥哥回来起,我们便一直未能见面,我这才想着跑来看看你。” 扶桑道:“既已大好,便多到处走动走动。你小时性子顽皮,长大了却文静下来,整时拘在这宫里。得了空不如去看看若华,你们应也有许久未见了吧。” 幽篁笑应下来,又扭捏道:“听说扶桑哥哥如今也还住在祭场周围,我若去了,是否打扰?” 扶桑道:“若你不嫌我那边冷僻,只管让妞妞带你来。” 常恒有一搭儿没一搭儿地听着他们闲话,思绪渐渐飘忽。 夜风起兮,云破月来。 凉津津的月光沁着花色,铎铃声隐隐从更遥远的地方传来,清悦悠扬。 ——足足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只铎铃,常恒恍惚地想。 第40章 一霎天 常恒与扶桑沿祭场小道漫步。不知谁的肩膀无意蹭过了对方,错身的刹那,常恒自然地执起了扶桑的手。 春夏交际,树木葱茏。微风拂过,林梢间所悬铎铃铿锵起鸣。 扶桑脸颊泛起粉红,手心也微微沁出汗水。他强作淡定,指着树间一只金铎,问常恒道:“阿碧,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常恒神色一动,语调却波澜不兴:“铃铛?” 扶桑笑道:“这不是一般的铃铛,是祈福铃。数百年前,当今的天君身受重伤,避祸下界,恰巧为羲和公主所救,二人日渐生情。天君隐瞒身份,留在昭彰,协助公主父兄理国。当时,昭彰饱受瘟疫困扰,天君便作主,将那些死于瘟疫的灾民尸身埋入祭场地下,又亲自率人在梢间悬上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只铎铃,为那些不幸的亡灵祈福,佑其来世无厄。” 恰逢一阵斜风吹过树梢,铎铃齐声和鸣,常恒神色凝重。 扶桑并未注意到他的异样,又笑着道:“因这铃声是神明对昭彰的恩赐,故而在魁城,历来有闻铃祈愿的习俗。阿碧,我们也向上天许个愿吧!” 他说着,将二人交叠的手抬到了胸前,握着常恒的力道也骤紧。 常恒神情倏变,想要开口阻止,扶桑却已径自阖眼,祈祷起来。 常恒不觉苦笑——要怎样告诉扶桑,所谓的上天恩赐,实则却是残忍不仁? ——昔时郎夋以林木为藩篱,以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只铎铃结锁,铺就森森牢狱,锁困住地底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只亡灵,使其不得投生、亦不得涅灭,只能被永无止尽地拘禁在此,供他驱役,从而以这些亡魂的怨气铸成邪阵。 而每逢此阵开启时,受鼓噪的怨气波及,魁城都会有生灵涂炭之祸。 扶桑的生身父亲就是……常恒眉间紧攒,扶桑瞧见,关切道:“怎么了?” 常恒摇头,正想搪塞过去,忽听见一阵渐近足音,不由诧异道:“有人到这边来?” 扶桑亦是一怔,祭场周边戒备森严,闲杂人等绝不能轻易进入,而他们散步的地方又甚是幽僻,平素鲜少会有人踏足。 足音渐近,混杂着一个女声的喝斥,她不耐烦道:“你能不能走快点!” 扶桑认出这声音,了然道:“是幽篁,前些天她说过要来探望我的……” 常恒一下子收敛了表情,闷闷地应了声。 扶桑见他不快,慌忙解释道:“我……我同你说过的,我只把她当作一起长大的妹妹……” 常恒抬眼,轻声细语道:“可你们现在已经长大了啊!” 扶桑一怔,讷讷道:“我,我以前没想到这点,你说的对,幽篁已是大姑娘了……” 常恒又垂下眼去。 扶桑连忙道:“你说得是,我既无意于她,确实不该再同她多接触……走,”他拉起常恒,“我们上树去避一避,她找不见我,自会回去了。” 旋即,就见幽篁与常松萝一前一后地出现。幽篁健步如飞,不时回头催促常松萝。常松萝则双手叉着腰,一边追她,一边叫苦不迭道:“公主,奴婢真地再也走不快了啊!” 幽篁甩袖:“那你便一个人慢慢走吧!”说罢,再不等她,径自快步向前。 常松萝被她落在身后好一段距离,气喘吁吁地停步,擦拭额头的汗水。她正暗自抱怨着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前方的幽篁突然止步,恶声恶气地问:“应该怎么走?” 常松萝只得拔腿,应道:“公主,还要往前!” 枝干间,可立足的地方狭小,故而扶桑几乎是被常恒搂在怀里。对方湿热的鼻息不断喷上他的后颈,扶桑实在觉得瘙痒,忍不住略略向外靠。却不想,他只是稍稍移动,树梢便摇晃起来。 一时之间,叶影婆娑,铃声叮咚。 幽篁听见响动,不由循声望来。 树梢晃动几遭,渐渐平复如初。扶桑与常恒的身形全然隐在层叠的碧叶间,幽篁狐疑地张望了会儿,终是没觉出异常,准备迈步离开。 见她举步,扶桑暗暗松了口气,僵直的身体渐渐放松。 常恒察觉到扶桑的紧张,微微翘起嘴角,故意凑得更近,朝他脖颈吐气道:“大祭司,她们走了吗?” 扶桑猝未及防,猛地一抖,低声抱怨道:“别闹!” “啊!”常恒歉然,听话地偏头,转而将气息吹向扶桑的耳廓,辩解道:“我不是故意的,从我这里,看不见她们呀!” -- 第91页 扶桑下意识躲避,动作过大,惹得树梢又是一阵剧烈摇撼。 铃声之盛,引得树下的幽篁喝问道:“是谁在那里?” 扶桑忍不住嗔视常恒,恼道:“都怪你!” 常恒眨眨眼,以示无辜。 而幽篁又往前几步,叱道:“谁鬼鬼祟祟地藏在树上?” 扶桑只好一跃下树,借拍打身上灰土的动作掩饰尴尬,同她示意道:“幽篁。” 幽篁的声音顿时软糯起来,甜甜唤道:“扶桑哥哥,”又疑惑道:“你,你怎么到树上去了?” 常松萝也已跟着跑近,见着扶桑,讶然道:“大祭司?”她一出口,立觉失礼,连忙补救道:“少祭司忙于准备拜日大典,无暇他顾,故命奴婢陪公主来这里寻您。” 扶桑还是有些不自在,颔首道:“嗯,好。” 常恒也在此时跃树而下,从容落定在稍远处。 幽篁显然未料到还有人在,惊异地瞪向常恒。 常松萝也觉奇怪,目光在常恒与扶桑之间转了几遭。 常恒瞥了眼幽篁,才淡淡致礼道:“参见公主。” 幽篁瞪向常恒的目光顿时由惊转怒,她恨恨道:“怎么又是你,”她越过扶桑,径直走近常恒,冷声斥道:“你屡次三番目无尊者、傲慢跋扈……” 扶桑愕然,打断她道:“幽篁,你在做什么!” 幽篁转身,委屈道:“扶桑哥哥,这贱奴罔顾尊卑,几次怠慢冒犯我……” 扶桑不自觉换上责备语气,严厉道:“幽篁!你莫要无理取闹了。我不允许你那样称呼他。” 幽篁瞬间红了眼眶,她强忍着泪意,拔高声音质问道:“你居然为一个奴仆训我?你,”她凄楚道:“就连你也欺负我……”说着,一吸鼻子,朝外跑去。 常松萝叫道:“公主,您要去哪里啊?” 幽篁边哭边嚷:“别管我,你们都别管我!” 常松萝咬牙,暗骂自己倒霉,却也只能再追了上去。 一场闹剧稀里糊涂地收了尾。 扶桑缓缓吐出口气,复又看向常恒。 常恒自幽篁骤然发难起便一言未发,此刻垂着头,仿若是浑不在意,扶桑却能看出他暗藏的落寞。 扶桑只觉心疼,他握住常恒的手,恳切道:“阿碧,真地抱歉。” 常恒摇头。 扶桑更加心疼,道:“幽篁自小性子便娇蛮了些,近几年,又因为生病,变得更爱逞骄使性,动辄就会打骂人……但无论什么原因,她这次无端发作,都是她的不对,若你心中实在不快,我……” 常恒反握扶桑的手,强颜欢笑道:“我真地没事。” 扶桑愧疚更甚,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表达,只能词不达意道:“阿碧,你,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补偿你……不是补偿……” 常恒打断他道:“我什么都不要,现在这样,我已知足。” 扶桑心头一软,柔声道:“那我们四下随便走走吧,好久都没出去了。” 常恒温软地笑:“好啊,陪你做什么,我都愿意。” 扶桑与常恒乔装一番,离开祭场时,魁城正值上灯时分。 他们穿行于大街小巷间,恰目睹许多家户正往门楣上悬灯。那些灯样式相似,都以四面环绢,白绢如雪,暖黄的烛光辉映其上,暗影随风幢幢摇摆——正是永昼灯。 昭彰百姓为祈求东君福佑,会在拜日节前十五夜开始供灯,使人间永昼不歇。 扶桑趁四下无人注意时,悄悄勾了勾常恒的小指,小声道:“你看!” 常恒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女孩儿正踩着梯子悬挂永昼灯。 扶桑的手指在空中虚画,一朵花符随即无声地飞向绢灯。灯上的暗影霍然走马变化,演绎出连贯的情景——原本的豆蔻少女渐渐长大,出落得窈窕娉婷,与一良人…… 挂灯的女孩突然“啊”地惊叫出声,下意识慌张四顾。确认没有旁人窥见她心底的隐秘,才松下口气。而再看向绢灯时,却只见晃晃灯影,哪还有那方才所见? 扶桑一路画符,花符落到永昼灯上,立即便投影出供灯者的愿景。偶尔被路过行人瞧见,引得惊呼连连。 常恒摇头,无奈失笑:“顽皮。” 扶桑这才合掌,道:“你终于肯笑了!” 常恒拉住他手,道:“好了,别闹了。” 扶桑听话地收手,感叹道:“这一路看过来,倒真像是幅万家合乐的长卷,平民百姓的愿望,也不过就是在太平盛世里过上有滋有味的寻常日子罢了!” 常恒应道:“看似简单,实则不易。” 扶桑认同道:“确实不易,所以昭彰国人才会岁岁年年向东君祈福,希望神君能帮我们得偿所愿。” 常恒闻言,举目望向虚空,想象着那只静静笼罩在魁城上空的无象金乌,真挚道:“他始终都在守护着他的信徒,庇佑着魁城。” 扶桑也微笑道:“当然,在我心里,东君不只是昭彰的守护神,他更代表了信仰本身的力量,是慷慨,是守护,是献身,呀——” 扶桑猛地拉了拉常恒袖口,示意他道:“你看那糖人,是小老鼠形状的!” 一旁卖糖人的汉子听见,拔出老鼠糖人,远远朝他们招手道:“郎君可是要买?” 扶桑征询常恒:“你要吃吗?” -- 第92页 常恒矜持着点头。 扶桑于是举了二个老鼠糖人回来,一个递予常恒,一个仍拿在手里,笑道:“原来你喜欢吃甜的啊。” 常恒颔首,道:“甜的、软的,都很喜欢。” 扶桑失笑,道:“怎么口味和妞妞小时候似的!” 常恒几口就吃完了老鼠糖人,有糖渣沾上下巴,他伸舌去舔,难得露出些孩子气的痴态。 扶桑忍不住上手挠了挠常恒的下颌,逗他道:“小猫咪。” 常恒瞪他,杏眼圆圆。 扶桑安抚地摸了摸他发顶,将另一只糖人也递过去,哄道:“乖啊,不生气——” 常恒果然不再与他计较,接过糖人,一口咬下去。 在他咬碎糖老鼠的那一瞬,头顶正绽开一朵烟花,缤纷下落,璀璨绚烂。 周遭路人纷纷驻足,抬头仰望。常恒也下意识想抬头看向夜空,不料扶桑突然张臂拥抱过来,常恒猝不及防被他抱了满怀。 浓稠的糖浆在嘴中融化,常恒听到扶桑附到他耳边轻轻道:“生辰快乐啊!”包裹住他的身体那么温热,常恒只觉自己也要融化在对方的怀里。他有些不知所措,哽咽道:“你,你怎么知道?” 扶桑松开他,笑道:“我问过你的呀,去年我们去昌平的……”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可惜那时已错过了你的生日,我便下定决心,下一年一定不能再错过了!怎么,没想到我还记得?”他嘿嘿笑道:“我是故意假装忘记,想给你个惊喜!” 常恒低头,怔怔望着那只被他咬掉一半的糖老鼠,许久过后,才闷闷道:“我很久没过过生辰了。” 扶桑听得不是滋味,抬手覆住常恒手腕。 常恒抬眼,扯起嘴角,道:“你是除了娘和……外,唯一会记得我生辰的人。 扶桑柔声道:“没关系,阿碧,以后每年,我都陪你过生辰。” 常恒点头,忽道:“叫我阿恒吧。” 扶桑念着:“阿恒?这是你的小名吗?” 常恒嗯了声,补充道:“我幼时唤作这个,后来的名字是父亲取的,我其实不大喜欢。” 扶桑笑眼弯弯,亮闪闪的,歪头唤道:“阿恒,”又笑道:“这名字真好听!” 他们回到祭场时,月已中天。 二人携手徐行。月光稀薄,扶桑一时不慎,脚下一滑,趔趄进池塘的浅滩,鞋袜顿湿。 常恒亦被他拽得身子一歪,刚稳住身形,欲要拉他上岸,就见扶桑忽然松开与他相牵的手,俯身掬出捧水,笑着朝他泼来。 常恒偏头躲闪,水珠还是不可避免地溅上他的脸。 扶桑又掬了一捧,朝天上散去,笑道:“好凉快啊!阿恒,你会游水吗?” 常恒应道:“嗯。”也随着扶桑涉入池中。 扶桑边往深水渡,边回头招手道:“快来!” 他二人渐渐浮游至池中央。池塘因连日的雨水而格外饱涨,在透明的月色与晃动的水影中,常恒忽然觉得,此刻的自己,也是澄净的,那些躁动的隐忧、压抑的负罪感都被他剜剔出来,他在无穷尽的痛苦过后,终于迎来一个喘息的机会。 常恒俯身,温柔地吻上爱人的唇瓣。 ………… 月光缱绻地抚过水波,交融起伏。 -- 若华和幽簧这次会面的一段小插曲: 篁:若华,如果有天,你知道自己一直喜欢的人其实并不会喜欢你,那你会怎么做? 若:(思考)那我会……永远也不让她发现吧。 篁:(重复)不让他发现吗……(呓语)不,就算求不得,我也要强求…… 第41章 欢情薄 五更,常恒被阵凉意袭醒。 他迷迷糊糊地起身,看向身侧把衾被完全夺走的扶桑。 常恒凝视了半晌他安恬的睡颜,困意渐消,索性起身,步至窗前,将窗子轻轻推开条缝。 窗外,天色微蒙,春雨潺湲。连绵的树色在雨雾中隐绰,而铎铃的和鸣声却较往时更显清晰。叮叮咚咚,混在淅沥的雨声里。 常恒深吸口气,距天君渡劫仅剩一年有余——他们不可能再放任自己耽搁下去了。常恒垂眼,打量向自己手背上的血管,自嘲地想:最差不过就是一死,他已偷生了这样久,与其再沦为受血咒控制的杀器,倒不如一了百了。他已活过、爱过、痛苦过、亦如今般快活过,还有何可奢求? 常恒阖上窗,蹑手蹑脚躺回床榻。 扶桑恰在此时翻过身来,嘟囔道:“几时了?” 常恒低声回他:“还早,睡吧。” 扶桑仍闭着眼,闻言,含糊地应了声,摸索着寻到常恒的手握往,道:“你也再睡会儿吧。” 常恒应了声,反拢住扶桑的手。他指尖微凉,扶桑蓦地清醒了些,半睁开眼,自责道:“都怪我,把被子都抢走了。” 他掀开衾被,示意常恒道:“你过来点,我这儿暖和。” 常恒靠近,与他相抵。扶桑又揽臂将对方搂进怀里,无意识地拍着他道:“睡吧,睡吧……” 清晨时,雨便歇了。 庭院中落花狼藉,败叶凌乱。常恒挽了裤脚、衣摆,蹲在院里莳花。 扶桑倚在门边,闲闲地看着他。檐上的积雨偶尔滴下,落到扶桑身前的芭蕉叶上,噼啪声脆。 -- 第93页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扶桑便回头,对正下楼来的团圆吩咐道:“一会你去常薜荔那走一趟,再去拿些她上回送来的那种粟子糕。” 团圆道:“啊?”她有些迟疑,又确认了遍:“上回薜荔姐姐送来的栗子糕?大祭司您不是嫌太甜太腻,都给了——” 扶桑理所当然道:“是啊,我看他蛮喜欢吃的,你便再去要些吧。” 团圆闻言,向常恒瞟了瞟,见他并未注意到这边,遂放轻声音,揭发道:“大祭司,我刚收拾房间时,发现昨晚沈哥哥仿佛未宿在房里。被褥还是我前天整理时的样子,不会是通宵未回吧……” 扶桑轻描淡写道:“那倒没有,他昨晚睡在我房里了。” 团圆张大了嘴,惊骇道:“什,什么?” 扶桑纳罕道:“就是我们昨晚聊着聊着天睡着了的意思——你那么惊讶做甚?” 团圆喃喃道:“想不到啊,外面风传他媚主恃宠竟不全是假的……” 扶桑一个爆粟弹上她脑门,团圆“啊呀”声,泪眼汪汪地捂住额头,告饶道:“大祭司息怒!婢子马上就去拿粟子糕!” 常恒抬头时正看见团圆夺门狂奔而去,不禁狐疑道:“她怎么了?” 扶桑沉吟半晌,岔开话题道:“阿恒,我有册《中土风物志》,找了好些天都不见,你可知道放到哪里了?” 常恒思量道:“我记得是在书架三层正中,”见扶桑仍一副茫然神色,常恒放下花铲,起身道:“我去给你拿。” 扶桑翘腿趴在软塌上,一边哗啦啦地翻着书简,一边啧啧叹道:“这个叫卞和的,可真是个痴人!” 常恒端着碟子坐在他对面,闻言,拈起块粟子糕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完,才慢吞吞应道:“世间至人,多少会沾点痴气。” 扶桑掩卷,拍手称是:“这倒确实!太聪明的,便爱讨巧;太识时务的,往往容易通达。这样的人,固然能成一时之俊杰,但比起那至情至性的超凡之人,总还是差了点东西。” 常恒嚼着糕点头,他的两腮鼓鼓囊囊的,扶桑忍不住上手戳了戳,笑道:“你现在不像小猫,倒像只偷吃东西的小仓鼠了!”说完,嘿嘿笑个不停。 常恒咽下粟子糕,睨一眼笑倒在榻的扶桑,摇头道:“真傻。” 他吐字极轻,却还是被扶桑捕捉到。扶桑笑容一敛,作势要夺常恒的碟子,威胁道:“你说谁傻呢?” 常恒淡定道:“自然是说你。” 说完,他迅速拈起碟中最后一块粟子糕往嘴里送,扶桑气急败坏:“说我傻,你别吃了!”说着,向栗子糕咬去。 常恒下意识地躲,这一来,竟使扶桑不意间含住了常恒的小指与无名指。 二人俱是一怔,四目相对。 扶桑脸腾地燎烧起来,他蓦然退后,慌张拿起书简,挡到面前。 过了一会儿,扶桑悄悄抬起书简,拿眼角余光偷瞄常恒。 常恒若有所感,抬眼回视,扶桑慌忙瞥开视线,脸上的红晕一路扩散到了脖颈、耳根。 常恒勾起唇角。 又安静了会儿,扶桑拿手掌扇起风,欲盖弥彰地抱怨道:“这天气好热啊!都害我看不进书去了!”他风风火火跑到窗边,朝外探头,大喊着:“团圆!团圆!” 小团圆正躲在树荫下啃着西瓜,闻言下意识抬头,满脸还都是瓜汁。 扶桑嫌弃地咦了声,示意她擦擦脸,又道:“中午我们要吃凉粲,你快去让厨房准备下。” 团圆囫囵抹了把嘴,转身刚要走,就听扶桑又叫住她道:“哦,对了,还有我一早吩咐他们做的那份冰镇酥酪,记得也给你沈哥哥端来啊!” 午日易倦,用罢中饭,扶桑便有些困恹恹的。他靠在塌上,手上的书简要落不落。 常恒本在收拾桌上的散卷,一回头,正见扶桑一副强撑着眼皮的样子,便推他道:“去床上歇。” 扶桑一个激灵,被他推醒,黏黏糊糊扒着他胳膊道:“我不困的。” 常恒便道:“我陪你睡。” 扶桑立刻放下书简:“好。” 然则一番折腾下来,真正躺上床时,扶桑反倒不觉得困了。 入暑后,晌午愈显安静。扶桑聆听了会儿蝉躁、鸟鸣,只觉越发清醒,有意识地,他将身子向常恒那边挪动,与常恒肌肤相抵的一刻,扶桑不由奇道:“你身上怎么一直这么凉快啊?” 常恒已快要睡着,闻言,撑开眼道:“大概是因为我属阴吧。” 扶桑闻言,借故一通乱摸,而后惊讶道:“阿恒,你真是冰肌玉骨欸!” 常恒抓住他作乱的手,扶桑却已整个人都已贴了上来,笑道:“这下好了!我和你靠近点,夏天便不用怕热了!” 常恒把下颔搭上扶桑肩膀,轻柔道:“那冬天怎么办?你岂不是要离我远远的。” 扶桑想了想,道:“到那时你便靠近我,我身上暖和,你便也不会冷了!” 常恒不由笑起来,颔首应道:“好啊。” 他这一笑十分温软,扶桑只觉心尖烫烫的,也拿下巴蹭了蹭常恒,又就着这姿势双手双脚扒上去,嘟囔道:“我睡啦。” 他将脸全埋进常恒颈窝,只露出赤红的左耳。 常恒偏头,亲了亲他耳垂,扶桑立时将头扎得更深,加重语气重复道:“别闹了,我要睡了!” -- 第94页 常恒捏捏扶桑脖颈,安抚道:“睡吧。” 新雷迢迢,一声接踵一声,追赶而至。 常恒蓦然张眼,雷动无间,常恒神色几变,终还是轻轻拿下了扶桑挂在自己身上的手脚,闪身出楼。 白雨如泼。常恒在雨中飞掠,听雷而行。 至雷发处时,常恒止步,隔着冰冷的雨幕,望着来人寒声道:“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再来干涉我的事吗?” 凌霄快步上前,单膝跪地道:“殿下,七星阵瑶光位有变,那之下关押的乃是上古骊龙,似乎不日便将破阵。小臣恐力有不殆,无法镇压下他,还请殿下出手相助。” 雨势磅礴。常恒沉默良久,缓缓吐出口气。那气在雨中凝成白雾,如一声经久萦绕不散的太息。 凌霄急切道:“殿下!您迟迟不行动,君上已生出不满之心。您难道真要与君上作对吗?这对您能有什么好处……” 常恒打断他道:“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在雨水冲刷下渐渐低微下去,“我会去的。” 扶桑翻身,手砸上枕簟。他下意识将头脸也附过去厮磨,这才觉出不对,睁眼唤道:“阿恒?” 这一看,使他蓦地清醒过来,连忙坐起身,惊道:“这是怎么了?” 常恒正默默跪在他床下,全身湿透。水滴滴哒哒自他衣裳、发间下淌,越发衬得他面如白瓷。常恒抬眼与扶桑对视,乌灵灵的眸子仿佛也被雨水濡湿了。 扶桑心头一揪,膝行过去,双手捧起常恒的脸,催促道:“说话啊,到底怎么了?” 他方才骤然惊醒,直至此时,才听见窗外连绵的雨声。他掐了掐常恒柔软的脸颊,放轻语调,道:“好好的,干嘛跑去淋雨,还跪在这里?” 常恒垂眼,任由扶桑揉捏他的颊,半晌,嗡声嗡气地道:“你相信我吗?” 扶桑不假思索道:“当然。” 常恒抬眼看向他,眼神闪烁。 扶桑也直视他,真挚道:“我们朝夕相伴、同生共死,我甚至比信任妞妞更信任你。” 常恒微笑了下,道:“那我想要离开一段日子,我不想骗你,但也不方便同你说明原因。多则旬月,少则数日,我就会回来,好不好?” 扶桑怔了怔,他松开捧着常恒脸的手,犹豫道:“去哪里?做什么?都不方便讲吗?” 常恒闻言,耷下脑袋,像只可怜兮兮的落水小狗。 扶桑便抬手搭上他双肩,道:“没事,不想说就不要说了。去吧!我等你回来。” 常恒瞟着他,小心翼翼地:“那你不问了吗?” 扶桑失笑道:“都说了无条件相信你,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你若想说,自然会同我讲。不过,这次你要离开这么长时间,必须得补偿我点什么——”他思量片刻,爽朗笑道:“不如你在走之前,陪我喝场酒好了,就当是为你送行!” 薄暮时,扶桑与常恒并肩坐在木香花架下饮酒。 五月末的木香花开得沸沸扬扬,花香浓烈。一阵细细的凉风拂过,香气浮动,吹淡了清甜,使人嗅见了其中的辛与苦味。 扶桑抿了口酒,他琢磨着借此机会灌倒常恒、行些不轨之事,于是故意道:“太久没喝,好像有点不习惯这味道了,你尝尝,是不是怪辣的。” 常恒从扶桑手中接过酒坛,酌饮一口,评价道:“是有些烈。” 扶桑道:“但比起我们在昌平喝过的酒,还算温和。”他说完,自哂一笑,摇头道:“你说我又提这做甚,来,我们划拳喝!” 二人行拳五轮,四轮都是常恒胜出。 扶桑猛灌下四口酒,有些头昏,但还不想气馁,晕乎乎地想着对策,走神间,嘴里已经瞎喊出了:“六!” 常恒原本还未出拳,见状,一把握住扶桑的手,笑道:“六什么六?” “啊!”扶桑赧道:“上头了,出的臭拳,我自罚!” 说着,又灌下一口,头更晕了,扶桑摇晃着见底的坛瓶,忍不住控诉道:“都是我喝的!这叫什么陪我喝酒!”再这样下去,他要怎么实施计划? 常恒耸肩,无奈道:“我也想喝啊……” 扶桑被激起斗志,一撸袖管,愤愤道:“再来!” 又几轮过去,两坛酒几乎都被扶桑饮尽。 他双眼迷蒙地打开坛新酒,舌头打结道:“不行,再来,必须让你喝。” 常恒不知他所想,但见他已是意识混沌,便夺过他手中的酒,痛饮下半坛,道:“好了,我喝了,但你不能再喝了。” 扶桑被他哄得受用,嘿嘿傻笑道:“阿恒,再喝……” 常恒哭笑不得,却见扶桑笑着笑着,竟往后软倒下去。 常恒连忙扶住他,顺势将人抱起,穿过庭院上楼,安置到床榻。 仅这一会儿,扶桑便己睡熟。常恒蹲在他榻前,凝望他良久,才恋恋收回目光,平摊开右手。 屋内并未燃灯,唯月光皎皎,照进床帏。流光洒在常恒指尖,渐渐凝聚成一对双栖光蝶。 其中一只光蝶拍打翅膀,飞离常恒指端,停落到扶桑额间。 光蝶的触角吻上扶桑眉心的一瞬,又散落作明月流辉,融入了他的皮肤。 常恒拢住扶桑的手,低低道:“就让我再听命于他们一次,就只有这一次。我实在还舍不得死,就允许找再贪生一次,让我再陪陪你……” -- 第95页 他痴痴睇向扶桑睡颜,呢喃着:“等我回来。” 第42章 珠有泪 海上明月,不谙离苦,兀自团圆。 常恒盘腿坐于海滩,抬手拾起一只贝壳抛向退潮的海浪,无聊地数道:“二百二十四……” 他身前还堆积着小山包一样的各色彩贝,常恒叹口气,又捡起一只,朝夜色下的大潮掷去。 光蝶围着那堆贝壳旋飞一阵,又栖落回他的指节。他神色柔软下来,举手抬高那只光蝶,微笑道:“你也想回去了,对不对?” 光蝶恹恹振翅。 常恒道:“十四天了,我也很想他……” 下一刻,他面色倏变,抬头望向海面—— 黑夜沉寂,宏大急促的海浪声囊括席卷,弥漫四合。 无边无际的海水尽染阴森夜色。而停潮到来之际,海面的汹涌暂时稳定平息,愈显莫测诡谲。 常恒合指,萃雪刀蓦然现于他掌间。 与此同时,海水骤然翻腾搅动,中心渐渐凹陷出一个巨大的涡漩。月光之下,溅起的碎浪如乱飞的白花,而黑漩白浪间,渐渐升起一个衮衣男子—— 披头散发,手足被锁。 随着他缓缓升起,那缚于他手脚之上的铁链哗啦而鸣,与漱浪之声相齐。 他眯起细长龙目,审视常恒良久,忽地嗤笑一声,猛然腾体。腾空的刹那,玄铁锁链亦反向发力,将他向下拖拽。 衮衣男仰首嘶吼一声,身形顷刻化作骊龙,硬生生拖着链锁飞上天际。 十二道惊雷随着夜云急速掠至,劈头袭向骊龙。而玄铁锁链也即刻镀上电光,电流闪烁着自下往上镀向骊龙。 上下夹攻,那骊龙竟也不避不惧,生生挨下了轰顶之雷与过体之电,当即肉绽皮开。片片黑鳞飞花般打着转镖向四周。 常恒挥刀阻挡,那鳞却是坚硬胜铁,挥斩不断。常恒皱眉,只得腾挪躲闪。 携雷而来的夜云却无处可躲,被龙鳞尽数削散,露出其间凌霄的身影。他头面被疾镖而来的鳞片划开十数道伤口,深浅不一,不断有血珠渗出。 凌霄脸色阴霾地盯着血龙,恨声道:“遗珠君竟不惜玉石俱焚吗?” 骊龙通体浴血,惨声道:“我乃上古龙族,却为尔等宵小算计,拘禁于沉渊三百余年,日夜忍受筋脉俱断之苦,生不如死,只盼有天能亲手将郎夋小儿千刀万剐,以解我心头之恨!” 凌霄讽道:“就凭你也配与天君自恃身份?便是那烛龙嫡系子孙宵烬,亦不过是我君上座下走狗!你一介失珠断筋的野龙,也敢造次!” 水光反射在凌霄遍布伤口的脸上,愈发衬得他面色阴森。他说着,右手已探向腰间,抽出软剑,飞袭向骊龙。 骊龙剧烈摆尾,束缚的锁链反被他狂舞起来,甩向凌霄。 一人一龙空中相搏。龙身每一摇摆,血滴便坠如珠雨,几将海面与凌霄的黄衣尽染成殷红。 常恒神色复杂地袖手观战,即便心硬如他,面对此情此景,也略生出不忍。 蓦地,他侧头看去——月色将海滩沁成银白,滩水交际,缓缓步来一个孝服女子。 她赤着脚,双手捧珠,而那颗明珠在暗夜之中熠如朗月。 常恒认出来人,这是南海海若女君——孙氏。 孙氏驻足于常恒十步之外。酣战搅起海浪滔滔,漱水声中,孙氏缓缓开口道:“昔年,妾为采珠女。为夺此骊珠,妾父母、兄弟、丈夫皆身殒龙口。妾与骊龙遗珠君,可谓有血海深仇。”她言及此处,泣下泪来。泪滴滑落于珠上,亦如明珠也为她悲戚动容。 她继续道:“当年妾意外窃珠,得道成祇。遗珠君失珠,被擒受难。天君以困龙之怨铸阵,妾虽心知肚明,但因执着私怨,还是选择坐壁上观。可妾从未料到,七个怨灵阵同时开启时,会给天下苍生带来那样的浩劫!” 她摇头悲泣,泪落加雨。 常恒拧眉,上前一步,道:“难道你想……?” 孙氏打断他,道:“昔年妾曾与您、殷怀殿下都有过几面之缘,妾实在难以想象,以二位殿下的人品,为何会如此包庇纵容乃父?他如今欲再演当年祸事,”孙氏倒退二步,决声道:“难道在殿下眼中,天下苍生的苦乐还抵不过一己之爱恨?” 她说罢,也不待常恒作答,便将捧珠的双手高举过头顶,喝道:“还珠予君!” 凌霄与骊龙俱动作一滞,偏头看来。那颗骊珠已自孙氏掌中升起,飞向骊龙。 凌霄大骇,怒斥道:“孙氏!你竟敢——”说着,霹雳剑已向那骊珠劈去。 骊龙却先他一步,闪身叼珠。骊珠重入龙颔的一霎,血龙身上可怖的伤口奇迹般迅速愈合。龙身明光大盛,遗珠君重新化作了那衮衣散发的男子。 男子一抖手足,铁链刹时崩断。 凌霄脸色登时惨白,他咬咬牙,再次挥剑斩向遗珠君。 遗珠君双掌合什,海波立时大涌,将凌霄掀得踉跄止步。 凌霄回首喊道:“殿下,他脖子上悬的锁魂铃还未破开!还有机会!” 常恒面朝他们,踯蹰不前。 凌霄嘶声道:“殿下!他若脱困,一年时间,万万来不及再造出一个怨灵阵!七星罡斗阵当真就要作废了!” 身后,系在遗珠君颈间的锁魂铃激烈自鸣,仿若不堪。眼见那遗珠君就要冲破法铃束缚,而常恒仍在原地迟疑不动,凌霄面露戾色,收剑回腰,旋身一转,化作只黄鹂。 -- 第96页 那黄鹂向天高歌,歌声回啭。 常恒身体不受控地发起抖来,他霍地抬头,脸部血管狰狞地凸起,随即他双目圆瞪,擎刀飞身攻向遗珠君。 孙氏不可置信地喃喃道:“天君老儿,竟丧心病狂到给自己亲生儿子种下血咒……” 她的话戛然中断在此,一柄软剑已无声无息地卷上了她的脖颈。 凌霄断然抽剑,锋利剑刃扫过,孙氏的头颅当即旋转着飞离她的躯体,血喷如迸。 凌霄抬手擦拭被鲜血淋湿的侧脸,转头看向海中。 常恒正以萃雪刀压制着遗珠君缓缓向漩涡中心陷去,遗珠君双臂交插格挡在胸前,龙珠正在他臂前流辉,光华之盛,几同满月。 但常恒手中的刀却蕴着分毫不输龙珠的明光,那亮光使刀刃剔透如雪,甚至隐隐胜过珠光。 果然,下一刻,龙珠周围的纯白光晕便被刀刃划开一个缺口。常恒挺刀再进,刀锋逼近珠身。一线蛛丝般的裂纹隐现于珠顶,逐渐扩走—— 遗珠君哀嚎一声,衔珠入口,再度化龙,下跃向涡心。 海波四面涌来,吞没深渊入口。 凌霄提剑踏水而来,催促道:“殿下,赶快帮我加固封印。” 常恒眼神浑噩,闻言下意识颔首称是。 他抬起手,血咒犹在他体内澎湃,青黑的血管仿佛要破皮而出,他浑不在意地翻手结印—— 就在他即将落印的一刻,停在他指节间的光蝶兀地猛振羽翅,随即化为光粉,碎落入海。 ——蝶殉,花凋。 常恒倏地睁大双眼,他皮肤上的血管竟在这瞬间平息,凌霄愕然。 然而,还不待他出口询问,常恒便已飞掠远去。 常恒一路急驰,赶回小院门扉前时,天方破晓。 林风摇铃,树鸟啼晨,一派安谧。 院里,也静悄悄的。常恒推门的手拿起又放,放罢再举,三番五次,竟开始发起抖来。 他正欲鼓足勇气推门时,门忽被从里打开。团圆抬头看向他,随即哇地一下痛哭出声。常恒感觉体内沸腾翻涌的血液在那一刹那彻底冷了下来,他张开口,却发不出音节。 团圆一张小肉脸哭得通红皱巴,她一边抽噎,一边道:“大祭司……有东西……留给你。”说着,颤颤从袖中取出封手札。 那手札以扶桑花符封合,常恒接到手中,眼泪滴到符印上,那花即刻凋萎。 常恒展信,上头赫然是扶桑龙飞风舞的亲笔,写着: “阿恒: 见信如晤,虽则我们已然是死生两隔。 我回忆此生,若说有什么遗憾是至此时仍不能释怀的,那便是失信于你,未能如约等到你归来。阿恒,抱歉。 你可能听到了些消息,但为防你知晓得并不完全,我还是从头道来。 你走后的第三天,边关便传来消息,淳化意欲再次整兵东犯。祸不单行,王上在当晚遇袭身亡。国内中空无主,边壤大敌来袭,昭彰之危,前所未有。 王上诸子尚幼,祝子梧兵辖禁军、手揽大权,又与祭殿有灭门深仇,中空之际,他势不会眼睁睁看着祭殿扶植幼王,夺他权位。王位之争,势如水火。 可内耗只会加剧外患,更何况祭殿养出的精锐兵力已尽折于昌平。祝子梧夺权成功,只是时间问题。而他一旦上位,决不会放过妞妞与祭殿。 想必我讲到这里,你已大抵能明白我的选择。阿恒,这世间如有人能知我、谅我,我想这人只会是你。” 常恒读至此处,深吸口气,强捺下胸中起伏,擦了把眼泪,继续看道: “我自小失父失母,对于双亲的印象,全来自于旁人的讲述。在那个故事里,父亲自愿走上祭台,母亲无怨饮下毒酒。这是我的来历,阿恒,也是一直以来我所接受的关于信仰的教育。 大长老对我说,国之祭司,沟通神人,我既高于千万人站在最接近神明的位置,便也要先于千万人为奉、为献、为牺、为牲。 更何况,终归是妞妞和我亏欠了祝子梧。如果血债只能用血来抵消,那么我自愿站上天平的另端。 我和祝子梧达成了交易,以我的死来结束这段罪孽和仇恨。我死之后,他若继位,便会放过其他人。这样,昭彰也能一心一意抵抗强敌,过去的错误也终于可以在酿成不可挽回的结果前悬崖勒马。 一想到这儿,我便觉得欣然。唯独令我生出不舍之心的,便是阿恒你。 我已另写有一封认罪书,认下弑王谋逆的重罪。妞妞与世人都不会知道我赴死的真相,她以后便也能没有负担地生活。 迢迢泉路杳,茕茕孤另人。此一别后,便永无复见之期,但下泉路上,想到人间仍有你知怀于我,亦能略感宽慰吧。 请君兀自珍重。 扶桑绝笔 最后一行落款字迹潦草,“扶桑”交互,“绝”字横生,“笔”字分散。 常恒久久抚摸着那行字,视野渐渐朦胧不堪。忽听团圆惊骇叫道:“你脸上!” 常恒看向自己的双手,血咒失去遏制,青黑的血管再度野草一样争相自他皮肤上冒头而出,耳畔传来天君轻柔蛊惑的低语:“毁掉这里,毁掉这里……” 常恒凄惨一笑,再无抵抗心力,任由那血咒操纵着自己提刀飞向天际…… -- 第97页 往后的事情,他已记不清了。他木然地放任自己成为一具躯壳,护送着淳化的军队一路凯歌东进,攻城掠地。只用了五个月,便兵临魁城都下。 直到那时,他才又清醒了些,颓然提着酒前往故人坟前祭悼。 不过半年光景,那人坟上便已遍生萋萋碧草。他凝伫片时,忽觉一阵扶摇风来,抬头望去,只见那只神识金乌终于现身,在硝烟战火之上,拍打翼翅,绝尘而去。 常恒闭了闭眼,魁城,终是在他手里,气运绝尽了。 他蹲下身,为坟垅填酒,苦涩道:“对不起,”他哽了哽,又吞声道:“我……我……”他说不下去。偏头之间,一双金履正步入他的视野。 来人语调轻柔,与往时无异,却字字诛心:“常恒,这便是你送给久别重逢的故人的见面礼吗?” …… 常恒只觉头痛欲裂,他仿佛又回到被血咒操纵之时,身非己有、痛苦万状。他的血液似乎又躁动起来,喧嚣着跳闹,恶毒地嘲笑,他渐渐无法控制自己…… “常恒?”恍惚中,他听到祝槿在唤他,道:“你究竟怎么了?” 他询声焦切,与扶桑轻柔的呢喃不期而合——那时,他尚躺在恒常潭里,形魂俱碎成万千光影,摇曳在细碎的水波中。 扶桑一寸寸剔下魂身,为他黏补形魂。常恒渐渐恢复着意识,他能感觉到对方在逐渐虚弱。肉身可以再生,魂身却不能新长,他感觉到自己的形魂碎片正被温柔地包裹起来,他被一股柔软的力量围拢住,一点点地被修复。 水波荡漾,仿佛母体。 直到粼粼的碎光成为圆满的水月,他终于被修补完好。 常恒有些急迫地想要睁开眼看看对方,却只听到那人叹息一声,声音渐远,飘散离去。 扶桑道:“阿恒,我恐怕,没有力气,唤醒你了……” 他想要流泪,想要抓住对方,想要随他而去。但他终究只能徒劳地躺在水月里,听任对方魂散音消。 祝槿忽地用力握住他的手,道:“你再不回答,我便睁开眼了。” 他的手柔软却有力,将常恒从回忆里拽出。 常恒惊醒过来,悔尤花瓣自祝槿颊边荡落,回映目前的诸相惊心动魄,却只发生在一瞬之间。 常恒顿觉怖然,他勉强定神,解释道:“阿槿,此境诡奇——”他忽然住口。 祝槿不由追问道:“发生什么了?” 常恒抿唇,望着梅林中心突兀出现的大泽,良久后,才答道:“是虞渊。这个幻境,能窥探人心底的秘密。” 千年前,天凤、地龙决战于西方。天凤走火入魔,远走昆仑闭关,后便不知所踪。地龙重伤遁地,欲往幽冥而去,却在半途身陨。烛龙死后,龙血化为赤水,便是虞渊,血水因龙怨剧毒无伦,可消解世间一切有形、无形之物。 百许年前,东君身没虞渊。常恒曾自此在渊水畔枯坐数十年,这地方,至今仍是他如蛆附骨的心魔。 幻境的变化仅在俯仰之间,那虞渊赤水的水波如烈焰肆虐,转瞬漫向四遭。水面瞬息扩大数倍,水过之处,悔尤梅株碎成乌有。 常恒带着祝槿疾飞而起,掠向上空,纵目下览,幻境已成一片汪洋赤海。 祝槿下意识睁眼,便见身下红水正向上涌来,常恒抱他飞驰而上,但那水的速度极快,竟隐约要赶上他们,距离愈来愈近—— 仿若凶兽张开血盆大口,咆哮着欲要吞噬一切。 水面丈余上,一只青鸟哀啼着闪躲水波,却眼见难逃巨口,惊惶之下,鸣声更加惨厉,将祝槿的心也重重拖跌下去,这回大概真地难逃一死吧?他想。 下一刻,他胸前的合欢鉴倏然破怀而出,罩上他们头顶。 祝槿只觉眼前金光一逝,随即,诸相全消。 -- 1、本章主要连接楔子和《摽有梅》章,扶桑用魂体拼接常恒后,他们两个的灵魂间有了一种特殊的感应,这使祝槿落入恒常潭的那刻常恒苏醒,也使祝槿失踪后常恒凭着感觉找到了旨酒宴上。 2、下一章是幽簧的番外,因为是疯子视角,所以使用了一些通感、隐喻和象征。 第43章 番外 不见天 红绣鞋两点足尖履地,如蜻蜓吻水,倏地翩跹而起。金丝凤耀光,嘴衔着那微许黏上鞋面的湿泥,也随之向上—— 幽篁的身形蓦地随秋千高高荡起,艳红嫁衣鼓飞,流动的朱色招展在她目前,她忽然就想起第一次目睹别人穿嫁衣时的艳羡。 那时她甚至忘记了与庶长姐的龃龉,只呆呆地看着对方在一众宫嫔的簇拥里袅娜地登上十二人竿抬的金檐。 歌吹如沸,却远比不上繁复的金线在丹缎上游走出的鸾凤,悠然而倨傲地舒展脖颈,栩栩凤翎,让她的血腾地燎烧起来。 她飞快地转身回跑,不顾身后侍从的急呼狂追,一口气奔至母妃榻前。 母妃靠在软榻上,夹白的长发垂地,嬷嬷正在为她梳理。见着自己,含笑道:“王后您瞧,公主这急得!小脸儿都红扑扑的了!” 母妃轻笑了一声,黄白素淡的脸上难得泛起些笑,可那笑意,自她那眼角眉梢淌过,不知不觉就染上了愁苦滋味。 她未语先咳,咳了几声,才点了点自己额头,斥道:“平素教你的端周稳重,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 第98页 自己当时答了什么呢?幽篁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嬷嬷听罢不屑撇嘴,向她描述起母妃出嫁时的盛状。 是啊,公主再风光,又怎能比得来王后呢?她听得发愣,忘记了方才的激动,安静地坐到母妃身边,仰头看着她,却怎样也想象不出甚至不愿去想这样一个渐老的妇人凤冠霞披的模样,仿佛她天生便只可以是自己的母妃,而不能有除此以外的身份与时光。 母妃没有搭腔,任由老嬷嬷续续叨叨地追述,手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发顶,一下一下。 她的目光很温柔,潜藏着一些哀楚,良久之后,低低说道:“我们阿篁,将来要嫁个良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 幽篁被她话里暗涌的东西硌得难受,别扭地别过眼去,不再看她。 其实她一直都懂得那些母妃不曾明言的东西,虽然她也一直视若无睹。 只要她一直是父王与母妃最疼惜的小公主,这一切便都不再重要,不是吗? 幽篁乘着秋千,被极高地向上抛起,她的目光自然地越过宫墙,落向院外。 纷洒的纸片如雪花,同鼓噪哀乐一和一唱,正声势浩大地横穿过宫廷。幽篁的嘴角不禁挑起一个讽刺的弧度,婚丧嫁娶、一轮红白,她想,这就是女人短浅的、一望即涯的一生,即便是这些王后,也无法逃脱,不是吗? 于是,她再度想起了自己的父王与母后,那对互相怨憎了半辈子的侣偶,生从不愿同衾,死却落得同穴。 纸钱翻墙而入,扯上她的裙摆,也随她一同乘秋千下落。 她想起她的父王,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面如纸色、气息奄奄地卧在床上,而她则无助地守在父王的病床边。 十余岁的女孩已经不再无知,她看着母妃端着药走近,坐到父王身边,豁开他的牙关,将一勺药灌入父王的嘴里,浓黑的药汁从他的嘴角流出,淌进颈窝,母妃拿起帕子,拭去药渍,再重新舀起一勺,凑近父王的嘴唇。 她就是在这时突然发难的,她猛地站起,抬手挥飞了母妃手中捧的金碗,药泼洒在地上,滩渍就像父王咳出的黑血。 周围的宫侍都因这变故惊呼出声,她有些慌、有些怕,却强撑着绷紧了身子,酝酿出最决绝的表情瞪向母妃。 可母妃甚至没有看向自己,她只是俯身捡起滚落于地的碗,递给宫人,平静地吩咐他们再去熬一碗来。 新的药很快就被端了上来,母妃接过碗勺,自然地搅拌着。幽篁的身子绷得很紧,对于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而言,她知道自己没有勇气再挥手打飞第二碗毒药。 她开始轻微地颤栗,而母妃已舀起一勺药,然后——她瞪圆了眼睛——母妃面不改色地喝下了这勺药,复又舀起一勺,灌进父王的嘴里,如此反复。 母妃喂完了这碗药便起身离去。她的脊背渐渐松卸下来,这一碗没有毒,她想,父王的病或许渐渐会好转吧。 母妃就这样为父王喂下了一旬的药,可父王的病不但没有好,反而急剧地恶化起来。 她太害怕了,以至于忘记了那天无声的争执与长达半月的冷战,慌慌张张地去找母妃哭诉。 她跌跌撞撞闯进门时,正撞上母妃扶榻咳血,她骇得大退一步,不可置信地望着母妃佝偻的、上下颠簸的背影。 地上的黑血就像她那天打翻的药,浓稠、深重、黏腻。我该怎么办啊,幽篁那时想,我可怎么办啊。 秋千再一次荡起,带着幽篁飞上高墙。她看到常薜荔的棺椁渐渐去远,鼓乐也渐渐声弥,唯有仪仗一路洒抛的纸花仍在寂寂地飞。 她想起国葬那日,父王和母妃相并躺在她两侧,未曾合盖的棺椁里,他们被覆在缀玉下死白的脸竟奇异地有些相似。而她茫然地立在中间,感到一种绝望的窒息,宛如也要被他们一起带进王陵。 似有黄土纷纷而落,而她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活埋。 她想,掩埋我吧,让我腐烂在土里,连同我的懦弱与不堪,连同我的痛苦与秘密。 幽篁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刚刚仿佛被扼住了咽喉,此刻猝然从回忆中挣脱,又兼秋千下堕,大口的凉风灌进气嗓,她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 泪水随着身体的起伏自然地泛出,她想,若我那时真地也随着死了,而不是选择自私地遗忘父王的死仇与母妃的苦难,那么报应是否也就不会再来找上我。 她也开始缝嫁衣,自出服那天起,她便开始一针一线地手缝嫁衣。嫁衣是鸾凤朝阳的绣样,光是鸾凤修长的脖颈,她就缝了整整一季。 梅子肥了,莺雏老了,樱桃红了,芭蕉绿了,宫外诸事她一概不知,墙外之事她从来不想。 银针穿透柔软的红缎,她渐渐地淡忘了过往,淡忘了痛苦,也淡忘了现实。 她唯一偶尔会记起的,是母妃的遗言——她说,她知道自己恨她,但她希望自己往后能安康顺遂,她将自己托付给了她的父亲——二长老,幽篁那时想,她的弑父仇人之一——她对父亲说,请他给自己寻一门好亲事,不要让她的孩子再同她一样。她还说,扶桑那孩子,性情纯良,又与幽篁一同长大,幽篁很喜欢他,若将来两个孩子两情相悦,还请父亲从中促成。 幽篁走了神,银针刺上食指,钻心地疼。她看着血珠一粒粒渗出,却忽然展颜笑了起来,忘了吧,她想,恨也好,爱也罢,全都忘记吧。 -- 第99页 栀子花香浓郁得像鸠酒,她被毒辣的香气熏得头昏脑胀。 夏夜的寂静总是蒸腾在庞大的虫鸣之上,稀薄而虚无。她的灵魂仿佛在追着这静升起,茫茫然颤栗着。 红嫁衣上的彩鸾只绣了一半,半只彩鸾被随意地团卷揉踢,变得褶皱,脖颈扭曲,暗哑失声。血落在朝阳上,迅速将天日吞没,使其泯于原始的、野兽鲜血一样的赤红之中。 旋转、倒置、分裂、撞击、颠狂、错乱,这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在蠕动,妖物纷纷长出了手足,忽而狂欢交-媾,忽而又执戈相向,突然它们同时放下武器,手足并用地拉扯住她。 她拼命地逃,鞋子、裙裾、钗鬟不断被怪物们揪住,她便逐一弃之不顾。纠缠中,一只张牙舞爪的妖兽冲过来抱住了她的腰,大喊大叫招其同党,她拳打脚踢地摆脱了那制住自己的妖物,踉踉跄跄地亡命。 赤裸的双足陷进泥淖中,暴雨砸袭着她的通体,她被绊倒,彻底摔进泥浆里。湿凉的雨水将她与泥垢混在一起,她感觉到了归宿,笑着在泥里打起滚来。 她终于累极,停下翻滚,仿佛听见有人在叫自己,她茫然地抬起眼,看着那倒悬在自己面前的头颅,头颅的嘴在开合,叫她:“公主?公主?” 她如临大敌,这些怪物,这些要侵害她的怪物,她想。她决定静观其变,抿紧了唇,攥起双拳,绷起身背,伺机而动, “公主,”那头又叫了一声,试探着问:“您可还认得臣下?”见她一言不发,那头继续道:“臣下禁军统领祝子梧,奉王命带您回宫。” 眼前事物漩涡一样转了个来回,那头低俯下来,再度唤道:“公主?”幽篁的意识清明了些,她睁大双眼,猛地抓住了祝子梧的靴筒,借力朝他爬动了几尺,凄惶道:“救救我,子梧哥哥……救救我……” 祝子梧有片刻的怔忡,随即他矮身半搀起她,柔声道:“公主莫怕。” 幽篁整个身子都软绵地下堕,上半身勉强靠着祝子梧的扶持脱离了泥浆,被凉风一扫,哆嗦着蜷起,她双手抓着他的前襟,急切道:“带我,带我去找,扶桑哥哥,带我走。” 祝子梧的眉心不自觉攒起,吩咐左右道:“将公主送回无虑宫。” 立刻有禁军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幽篁,强硬地挟着她回走。幽篁揪着祝子梧的前襟,歇斯底里地哭闹起来。 祝子梧猛地后撤了一步,前襟猝然逃脱指爪,犹凸胀而褶皱,还嵌上了一枚沾血的断甲。祝子梧垂眼拔掉那枚甲片,没有再看向大哭大闹着被拖走的幽篁。 公主疯了,先是千方百计地寻死,继而殴打叫骂阻止她自戕的宫侍,最后甚至赤脚披发地狂奔在雨里,试图跑出宫门。流言蜚语传遍宫闱,无虑宫的周遭设起森森守备。 祝子梧踏进殿门时,幽篁正站在窗前。身后不远处,一个宫人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她被梳洗打扮过,衣裙整齐洁净,绾发一丝不苟,面色漠然地望着院里的秋千架。 祝子梧上前几步,沉声道:“公主。”见幽篁充耳不闻,他自顾自继续道:“王上很担忧您的状况,故而才命臣看顾无虑宫,但若公主不喜这番安排,臣便禀明王上,撤去守卫。” 幽篁依旧毫无反应,祝子梧见状,盯着她的眼睛,压低声音,道:“王上得知公主思念大祭司,虽体谅您与他自幼青梅竹马,但到底顾着礼数,不好让您出宫去见他,臣听着王上的意思,许是要筹备着给您和大祭司议亲。” 幽篁的眼神闪烁了下,祝子梧将声音放得更轻、更柔,缓缓道:“只是兹事体大,还需慢慢规划,公主也要耐心等待才是。” 幽篁又开始绣起嫁衣,原本被蹂躏糟塌的旧衣被她一剪剪剪碎,她缝起了新衣裳,熟练地穿针走线,依旧是旧的式样,绣纹的太阳却比从前大了一轮,她缝得格外细密,像在织就天光。 这一缝,就是二载。凤羽斑斓,仰天长唳,新的嫁衣终于绣成,而她的熹光也终于刺透杳杳长夜,落在她的身上。 月光像是夏季一场透明的骤雨,她迫不及待地在月色里奔跑,宫裙曳地,扫过花园小径上的落红,像在同它们私语心头窃喜。 她跑得气喘吁吁,终于不得不停下,弯腰稍事调息。一抬眼,她便看见了花径尽头处的人,隔着几重花阴,那人微笑着托起一片花瓣,扭头示意给身侧的人。 她直起身子,忘记了喘息,扶桑哥哥,她在心里默默唤了声,身体却倒退半步,嘴唇嗫嚅开合,发不出声音。 他还是那样好,剔透如一把她握不住的落雨,而她只是条从污泥里挣扎而出的蚯蚓,肮脏、形秽、卑劣,她震颤着伸手,却连隔空牵动他衣角的勇气都不再有。 扶桑身侧的人忽然侧过脸,向她这里望来。那人身量与扶桑相近,眉目极为凌厉锋锐,像裹着料峭的春寒。看向她时,先下意识地蹙了眉,再轻飘飘拂过,仿若无睹,视线又落回扶桑脸上。 她愣了下,一阵出离的愤怒忽然驱散了胆怯,她扬起下巴,朝二人所在走去。 扶桑犹在同那人说笑,神色柔软,眼睫微垂。那人低头听着,表情平淡,目光时不时扫过扶桑的脸颊,二人似乎都未曾注意到她的临近。 幽篁咬了咬嘴唇,脚底踩过凹凸不平的地面,用力地搓磨着。 -- 第100页 扶桑闻声看过来,她心跳漏了拍,抢先开口道:“扶桑哥哥——” 扶桑面上一闪而过迷茫神色,一瞬过后,才犹疑叫道:“幽篁?” 她的喜悦突如其来地被淋头浇下一场冷雨,他没认出我,她想,他刚刚没有认出我。 她被雨砸得有些眩晕,眼前的花、月、人开始晃动,她看到站在扶桑身边的那人,朝着她讥讽一睨,恶意、嘲弄、轻忽。 她感到受雨后的忽冷忽热,病热与湿冷,交替着蹿动,她却不敢流露出分毫,因为扶桑朝她走近了几步,亲热道:“之前听说你一直抱恙,现下可是大好了?” 她笑答着无碍,心里却暗暗着急,世界又开始颠沛撕扯,隐隐要超脱原本的秩序,她头重脚轻地僵立其间,若无其事地撒着谎,“都好了。”她含笑颔首道。 花影摇曳,像交横招展的藻荇,漂着荡着,就变幻成婆娑的树影,扶桑自枝叶深处一跃而下,笑意盈盈地向她踱了二步,招呼道:“幽篁。”他衣裳之上沾了碎叶浮灰,一边同她说话,一边还自然地拍拂前后裳摆。 枝叶再颤,一道人影紧接着跃下,落在扶桑身后。 她则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那人看,这个贱奴,她想,这个一而再、再而三冒犯她的贱奴。 她的身体不受控地颤栗起来——又是这样的夏天,沸腾的空气里蔓扩开栀子花的腻香……黏腻的挥之不去的感触……油腻的肥肉贴在身上……她身体深处难以抑制地涌起一阵阵恶心和眩晕。 杂乱的万千相如骚动的虫鸣甚嚣尘上,在她眼前频闪过咸湿腥臭的纠葛。 她站在帘幕之后,仿佛有层层密竹正从两面压下,遮掩住那微许倾泻的天光。 扶桑的声音淌过来,潺湲的,澈亮的,低徊道:“我,我从没想过……承蒙王上与公主的厚爱,只是,我已有了心上人,还请王上为公主另觅佳婿,扶桑恐不能……” 她耳畔开始乱哄哄地响,绣鞋探出帷幕,她缓缓步出幔帐,扶桑噤了声,错愕又歉然地望着她,她却已完全看不见他了。 殿内并无侍从,那头肥豕专为此事禀退了众人,他在笑,笑得意味深长,弯起的嘴角边肉褶积堆,仿佛在欣赏她的狼狈,她恶心地呕吐起来,那豕走近了她,浮夸地捏住她的手腕,做作道:“王妹?王妹?” 幽篁看向他捏着自己的那只浮肿的猪手——夏天栀子花香里潜藏着强烈的石楠腥臭、咸腻的汗味与人肉的味道,她挣脱不开的噩梦—— 她突然猛地抄起手边的烛台,刺向豪猪的心口,扑哧一声,血迎面喷了她满脸。 电光石火间,她清醒过来,撤手倒退一步,那猪尸轰然砸地。 她骇得正欲惊声尖叫,嘴却猛地被人捂往,冰凉的、纤长的手指。 咸湿的眼泪落下,揭开她无法宣之于口的丑陋伤疤,随即便是令她难堪的愕然,以及漫长的沉默。 她几乎在这沉默里积蓄起了对眼前人的仇恨和恶意——你怎么可以置身事外?她愤愤地想,你怎么可以无辜清白?你怎么可以袖手旁观?你也是个落井下石的共犯。 “你走吧,”扶桑终于开口,她突然觉得他无比陌生,他脸色苍白,吐字艰难道:“我不会让人查到你身上的,我会帮你,隐瞒一切。” “你在做些什么?”幽篁微笑着上前,望着那惊慌回首的婢女,俯身凑近,甜蜜道:“你在做什么?” 婢女犹蹲伏在槐树下,没入泥土的十指隐隐发抖,脸上血色尽褪,眼神犹疑游走,磕磕巴巴道:“没、没什么。” 她直起身,冷漠地审视着她,缓缓拔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婢女弹跳起来,转身欲走,高呼:“救命!救命!” 幽篁毫不留情地捅向她的心窝,那婢痛叫一声,扑倒在地,血如泉涌,她走上前几步,豁地拔出匕首,鲜血再次喷溅,那婢女的哀号声渐渐低弱了下去。 树后,忽转出一个人影,那人在幽簧惊惧的注视下下蹲,将染血的外裙抛在那婢眼前——她昨天逃离现场后匆匆埋下的外裙。 祝子梧俯视那婢,问道:“你刚在树下挖的可是这个?” 那婢子点头,又奄奄道:“子梧将军……公主……昨天……血裙……埋……凶手……” 祝子梧抬头,看向幽篁,和善道:“原来公主那天撞上了刺杀王上的凶徒吗?” 她倒退一步,祝子梧意味不明地笑道:“哦,所以是谁呢?” 他重重咬着“谁”字,幽篁一愣,随即在他满含深意的注视下,艰难道:“是,是扶桑。” 秋千渐渐停摆,她木然呆坐着。 院门猛地被人一脚踹开,祝子梧带着侍卫横闯进来。他面色冷硬地盯着幽篁,一字一顿道:“公主幽篁,痴癫疯傻,自今日起,押禁‘不见天’,此生此世,不得出放。” 二侧侍卫领命抬架起幽篁,她任由他们动作,再无挣扎。嫁衣随风蹁跹,空空荡荡的,像烈火燎着干柴。 她目光无神,像在望着他,又像没有,嘴里却一直哼着曲,唱道:“天生更一段红白,便丹青妙手怎画?” 浮光掠影,猝然闪过祝子梧眼前的,却不是幽簧哀哀向他求助时绝望的戚容,而是更早以前,她放逐纸鸢时回首的笑靥。 日光照耀,有一瞬,祝子梧恍了神,随即,他漠然转身而去,且再未曾回头。 -- 第101页 -- “天生更一段红白,便丹青妙手怎画?”改自《西厢江诸宫调》 几点说明: 1 本章故事发生时间是在常薜荔出殡时。因为怨忿幽篁故意将若华之死泄露给常薜荔,祝子梧将她彻底囚禁。 2 幽篁是因为受侵犯疯的。 3 幽篁最后的结局是在鬼君放火烧三十三宫时,被宫人遗忘在不见天中,最终活活困死。 第三卷 :下泉 第44章 镜花缘 祝槿只觉眼前景象忽地散去,唯余白茫茫天地。 他四顾唤道:“常恒?” 无人响应,他似乎孤身迷失于一个朦胧世界,周遭除去氤氲白雾,竟是一无所有。 祝槿犹疑着前进,边走边试探唤着:“常恒,你在这里吗?” 依旧没有回声。 祝槿加快脚步,但即目所见仍只有缭绕的郁郁雾气。 他茫然地立定,低头的瞬间,脚边凭空生出数朵扶桑花,一路翩跹向前。祝槿循着鬼花生处抬望眼—— 花影婆娑,连缀成海。有一人立于其中,正俯身拾花,察觉到他的注视,猝然回顾。 黑袍金面,瘦骨伶仃。 是鬼君! 那鬼君直起身子,从容缓步,向祝槿踱来。 或许因为眼前场景太过虚幻,祝槿竟未觉出恐慌,只愣愣看着对方走近,动作轻柔地将朵新摘的扶桑花簪上他的发髻。 就在鬼君垂下手的一刹,雾、花、魂俱成虚影。祝槿只觉自己被股不可抗力猛地一推,破镜而出,随即跌滚在地。 祝槿撑着身子站起,便见常恒与另个女子亦先后从合欢鉴中跌出。 常恒站起,四顾道:“这是……地君府邸?” 祝槿亦四下打量,他们置身之处,乃是方布置极为清雅的后院。院角有座池潭,池中有眼清泉,泉眼正汩汩冒着水。潭中植红莲、养异兽。此时,正有只斑斓游鱼用鱼嘴推弄着浮于水上的合欢鉴。 祝槿走近,捞起镜子,颠倒打量,回想着方才在镜中所见到的鬼君,不觉皱眉。 常恒见状,不由关切:“怎么了?” 祝槿刚想同他讲述方才经历的幻象,那与他们一齐被抛出镜子的女子忽一阵猛咳,吐出几口血来。 祝槿与常恒一时都止住话头,朝她看去。 那女子粗喘方时,摇晃着起身,朝常恒行礼:“云中君殿下。” 常恒颔首:“雨使可还好?” 祝槿这才恍然认出,眼前这个绾发散乱、衣裳染血的女子,原就是旨酒宴上的雨使明媚。 明媚闷咳几声,勉强道:“属下…无碍……多亏二位出手相助,才使我暂时逃过一劫。这里是……”她回顾四遭,显然也认出了所在,疑惑道:“我们怎会到了幽冥?” 常恒只道:“四处看看吧。” 他拉起祝槿,当先一步,离开后院,穿越回廊,推开一间屋门。 明媚跟他们身后,见状,迟疑道:“不经主人允许,直接出入人家房间,是否不大妥当?” 常恒懒得理她,径自迈过门槛。 这房间显然是座画室,即目处尽是各色画卷,或悬挂于墙,或平置在案,画中有人间山水,亦有虫鱼鸟兽,但更多的则是一位美人。 作画者笔法高妙,使得图里那位或凭栏或倚墙、或浅笑或愁睇、或罗绮粉黛或素衣淡妆的女子形神兼俱,如临目前。 祝槿奇道:“给同一个人,精心画了几十……不,足足上百幅画?” 常恒“啊”了声,迷惑道:“这些画,都画得是同一人吗?” 祝槿无语,指着东面墙上并排悬挂的四幅画像道:“你看,这是春、夏、秋、冬四季,这女子身着不同衣裳,背景则是不同季节的景色,”又指着旁边案上摊开的几幅卷轴道:“这几幅画的则是这女子描红、读书、绣线的不同场景。” 常恒无所谓地应了声,脚尖无意踢着只卷轴,他弯腰拾起。 画卷展开,祝槿恰瞥过来,随口道:“这幅……咦,”他不由凑近细看:“这幅好像与别幅画得不是同一人诶。” 常恒闻言,也瞩目向手中卷轴。不同于这间画室中另外人像的工笔细描,此幅画挥洒得十分写意,只见一美人坐于水上,身后莲花过头,她则低头置红莲怀袖,神情含愁。作画者以寥寥数笔水墨,勾画出美人的淡漠眉眼,与背景大片渲染的红莲碧叶用色对比鲜明,别具韵味。 常恒不甚在意道:“主要是画法的不同吧。” 祝槿却摇头:“绝不是同一人,不说气质的差别,你看,”他指着那幅莲叶美人图,道:“这女子生了双丹凤眼,眼型细长,带着媚态。但其余画中的女子则生得双荔枝眼,作画者画了百余幅一样的眼睛,难道会突然画错吗?” 常恒刚要回话,祝槿忽然纳罕道:“这莲盖下的美人,我怎么越看越觉得眼熟?” 常恒眉尖一跳,胡乱将画团卷几下,丢回案上,不咸不淡道:“你盯着看得越久,自然越觉得眼熟。” 祝槿攒眉,想要辩解,一直等候在门外的明媚忽然探头进来,见到满屋满墙的画卷,不由惊奇:“这是宵烬君的画室? 常恒颔首。 明媚跨步而入,四下打量片刻,感慨道:“早就耳闻宵烬君喜好风雅,不像个幽冥之主,更像个游戏人间的闲散文士,这样看来,果然不假。” -- 第102页 常恒道:“既有宵烬君的画室,那这幻境所营造出的时空,便应是在宵烬既位后、陆离篡位前。” 明媚经此提点,方才领会他的用意,不由自惭:“是属下方才太死板了,还望殿下勿要放在心上……” 她的致歉被三声有节奏的敲门打断,三人一齐朝声源看去—— 只见门前不知何时立了个白罗衫、长方帽的青年,见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彬彬拱手:“抱歉,打扰到几位了。” 这人眼眉都朝下耷,嘴角却在努力地往上挑,如是忽略掉脸上那一青一紫两个眼窝和嘴角两边淌下的血迹,倒真当得起温文尔雅的形容。 他说话的速度也与敲门声一般温吞:“几位可是宵烬君的客人?下官有要事急禀君上,转了一圈,阖府上下似乎只有诸位在此,这才冒昧相询。” 明媚主动上前几步,介绍道:“我是天界雨使明媚,这是云中君殿下与他的朋友,阁下要怎样称呼?” 那白衫青年听闻,惊惶地连行大礼:“见过尊使、殿下与……”他朝祝槿拘谨一笑:“与这位贵客,下官乃是幽冥闭谷中的五灵之一,本职属衰,各位只管称呼在下‘倒霉’便是。”他边说边不忘举起腰际缀的那枚玉牌自证身份,就见上头篆着“否极泰来”的符文,果是衰官。 ——人间有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并称为五行。而幽冥闭谷因羁押千万鬼魂,久而久之,酝酿出灾、衰、病、厄、煞五种气场,分别代表着祸灾、噩运、疾病、困厄、凶戾,气场久炼成形,化作五位谷灵,被古地君烛阴提拔为“五官”, 负责辖管鬼魂,维持谷中秩序。 常恒道:“宵烬现不在府,你有什么急事要找他商量?” 倒霉面露难色,从袖中拈出张红帖,吐吐吞吞道:“是这样……不日前……闭谷里冒出个很厉害的家伙,不仅一统谷中阴灵,自封为君……还……还把我们五位谷官暴打了一顿,然后……我就很倒霉地被他挑中来给宵烬君送请谏,请君上来谷中坐客。” 他挠挠头,愁道:“虽然听起来很荒唐,但那邪灵确有几分真本领,让下官不得不委曲求全,被他差遣……” 他举起请柬,动作忽是一顿,既而瞠目结舌:“这……这……这……这不对啊!我拿来的明明不是这份!上面的字变了?” 常恒皱眉索要:“给我看看。” 倒霉一边递帖给他,一边连比带划地解释:“我拿来的请帖上面原本写的是请宵烬君前往晚照台一叙,怎么被谁调包了吗?” 祝槿与明媚闻言,也好奇凑近来看,只见那请谏上赫然写着: 送呈镜外诸来客: 敬迎各位莅临幽冥,某已于晚照台具备酒馔,恭候列位大驾。 明媚看罢,倒退一步,脸色变幻,朝倒霉厉声道:“这请谏是怎么回事?可是你做了什么手脚?如何会……” 倒霉连连叫屈:“尊使冤枉!下官哪有那样的胆子!”他指指自己的青紫眼窝,委屈道:“难道下官还嫌吃得苦头不够吗?再说,请柬被掉包,我又要怎样同君上交待啊!君上怎么还不回府,这该如何是好……” 常恒将请谏递给祝槿,见倒霉还在愁容满面地长吁短叹,微笑劝道:“灵官不必忧心,此事其实很好解决。” 倒霉愕然。常恒继续道:“这请谏上所请的所谓‘来客’,不正是指我们几个?你既已将帖送到,只需带我们前去见那鬼君,自然也就算是完成了任务,想那鬼君必不会再为难你。” 倒霉听得有些意动,却还是犹豫着推辞:“这,这怎么好意思?……几位客人乃是君上的客人,下官怎好让您几位随我犯险,去会那邪灵?” 常恒道:“无妨,”又通情达礼地补充:“——是我们自愿要随你前往。” 倒霉领着三人出府,一路都在感恩戴德:“殿下…下官实在…实在难以言表对您的感激!” 明媚却远没他这般轻松,她趁倒霉不注意,朝常恒低语:“殿下,属下觉得此事诡异非常,倒像是个请君入瓮的圈套,还请殿下三思而后决定。” 常恒却未睬她,见祝槿一直若有所思地,便问:“这么专心,在想什么呢?” 祝槿下意识脱口回答:“想你为何愿者上钩。”言罢,他才反应过来不妥,飞快瞥了眼在旁脸色难看的明媚。 常恒却笑眯了眼,柔声道:“那你问我呀,你问我,我自然会把心思一五一十都告诉你。” 祝槿略觉尴尬,轻咳了声,努力让自己自然地问出:“为什么?” 常恒不答反问:“你认为,在这些幻境里,真实与虚幻的边界是什么?” 祝槿闻言一怔,迷茫地眨眼。 常恒解释:“我们身处之处,是镜子造就的一场虚影,好比水中月像,空幻难以捕捉,所以让我们无从下手应对。但投影终究来源于真实的月亮,换言之,我们所经历的这些幻象,都有着或曾有过真实存在的主体作为依据。而一旦确认了幻境的主人,便就找到了破境的关键线索——这次又是谁坐在了这面镜子前?” 祝槿随他默念道:“这次是谁坐在镜前?谁……”他正凝神思量着,忽听倒霉惊呼:“啊!别闹!” 祝槿回过神来,循声看去,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跨出地府正门。 地上以山为棱骨,水为血脉;地下则以山为穷极,水为世界。这穷极山脉,绵亘于天之涯端、海之角落,阴森峥嵘,名曰“极山”。幽冥地府,正背靠极山而建,故而甫一出府,祝槿便已远瞭到千里外景。只见: -- 第103页 脚下之水滔荡周流,白浪自极山半腰下倾,徜徉无所倚,卷成迅疾的九曲洄流,于千里外深陷出幽邃漩涡。头顶之天翻滚澎湃,黑云自极山山顶上抬,广大无所止,行至漩涡上时,洞开出光明孔窟。 祝槿不由心头一荡:“‘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落而无天’ ,这便是幽冥景色!” 下刻,他才注意到身前手舞足蹈、哇哇怪叫着的倒霉,原是有几只半人大的白鸟正用翅膀胡乱拍打着他,倒霉哭笑不得:“别再闹了!有客人在!” 那几只白鸟如通人性,闻言回头张望向他们,随即扑腾着翅膀围过来,嘴里叽叽喳喳叫道:“百花残,鬼花开。送请谏,迎客来。迎客来——” 明媚躲闪不及,被一只白鸟撞个满怀。另几只鸟则热情地扑向常恒与祝槿,被常恒毫不留情地挥袖扫退后,呼啦啦列队飞上远天。 倒霉整整被弄歪的衣冠,叹口气,介绍道:“这是泉鸥,回翔于极山与下泉之间,连通二地,我们正可骑着它们前去闭谷。” 他说罢便以指结环,放进口中,吹起哨来。 三声吹罢,不但旋飞天上的泉鸥毫无反应,就连方才撞上明媚的那只白鸥亦停下了对她的纠缠,奋翅高飞向天。 倒霉搓搓手,尴尬笑道:“有点调皮哈……不给面子……” 明媚拍打落到身上的细羽,没好气道:“你靠不靠谱啊?” 倒霉脸色涨江,鼓起口气,猛地再吹了声哨,嘹亮清扬的哨音终于引得四只泉鸥离群,向他们滑翔而来,缓缓下落至地。 这一次引来的几只泉鸥格外乖巧,倒霉得意地骑上泉鸥:“各位请随我来。” 祝槿也有样学样地摸摸落在他身前那只泉鸥头顶柔软的毛发,跨坐上去。泉鸥抖抖脑袋,振翼起飞。 幽冥天地,黑雾白浪相荡,祝槿几人驾鸥翱翔其间。倒霉回首,扬声道:“闭谷在下泉的涡心,须得再飞上个一时半刻,不如趁此时让下官给各位说说那鬼君。” 他手指天上光明洞窟道:“死魂因背负有生前的欲望、罪孽与记忆,会变得格外沉重,因此会自动下沉,从人间坠入幽冥下界,落入下泉水中,此为‘抱水’。一般的魂灵被下泉涤荡,会重新复归澄澈轻盈,干净的魂气又会自动上升,再在现世凝聚,此为‘向生’。但还有些魂灵,因其肮脏冥顽,承载了过重的欲、罪和怨,甫一入水,便会被吸进泉心漩涡深处的黑洞里,那里便是幽冥闭谷的所在。” 倒霉俯向水中深洞,语气转沉道:“堕入这里的亡魂,因其所载而拥有了大小不一的力量,以强伏弱,互相吞啖,以此存活,他们贪婪、愚蠢、邪恶、残忍,为了更好地管理,烛皇订立了一套秩序和规则,即同品相序、转轮相食。 “所谓‘同品相序’,是指将同一渊源的鬼魂归于同境、同域管辖,再将同一能量的魂灵归入同一品级序列,按品级排列区分主奴。所谓‘转轮相食’,则是指鬼域一年一期的飨宴,上级鬼魂会以转轮的方式随机抽取下一品级吞噬,而我们五官也会定期筛选幽冥最顶级的鬼魂上贡给地君,再由君上分送给手下祇君分食。在这样的秩序里,大部分鬼能够延长生存时间;也因为大多数鬼的顺从,秩序常年稳定运转。我们五官便是规则的维护者。” 随着泉鸥载着几人飞至水心,距离头上的亮光愈近,水上那些或升或沉的魂气也愈发分明。祝槿怔怔望着周遭,恍觉置身于云气之间。 倒霉继续道:“只是这鬼君横空出世,一统鬼域,使秩序停摆,他还试图以此要挟我们与君上……到了!” 祝槿闻声低头,只见漩涡深处幽邃异常,仿若黑瞳,犹在缓慢翕动着。 倒霉摘下腰间玉牌,掐诀道:“开门大吉!” 玉牌应声放出一道白芒,刺入黑瞳。黑色即刻搏动起来,一股非常的吸力传来,祝槿不自觉身形一歪,而座下的白鸥突然仓惶唳鸣,直冲云天。 祝槿顷刻便被那鸟掀翻,堕向黑洞之中。 --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落而无天” 语出《远游》 第45章 富贵里 祝槿只觉一阵眼花缭乱,下意识扶向即手处,触手是一片冰凉。祝槿撑着缓了会儿神,眼前的昏花渐渐淡去,他这才惊讶地发觉,自己所扶乃是方石桌。而这石桌立于凉亭正心,随着四面风来,遍植亭周的牡丹玉笑珠摇。 天香袅袅,教祝槿一时痴怔,他怎么到得这地方? 不远处的花丛间,隐约传来细弱的啜泣声,犹若花颤。祝槿犹豫着朝声源走去,那处姹紫嫣红,花团犹盛。他小心拨开花丛—— 啼哭之人也正揉着眼睛朝他看来,四目相对,祝槿悄然松下口气:原是个只有五六岁大的白胖小子! 这小孩生得珠圆玉润,粉嘟嘟、胖乎乎、香喷喷,见着祝槿立刻忘了哭啼,只知道张着嘴巴发愣。 祝槿俯身,对他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又见他哭得双眼通红,鼻头也泛着赤粉,不由关心:“谁欺负你了?教你哭得这样伤心?” 男孩怔怔地盯着他,喃喃:“哥哥,你是小狐仙吗?” 祝槿费解:“什么?” 男孩伸手,向他扑了过来,祝槿下意识接住对方。这孩子模样虽小,身子却很有些重量,他拱进祝槿怀里,兴奋道:“你长得可真好看!突然出现在我家,还簪着朵好奇异的花!一定就是姐姐给我讲的故事里,那种跑来人家专门吸食男孩子精气的狐仙!” -- 第104页 祝槿失笑:“我不是狐狸精,也不吸食精气,你叫什么名字?这是什么地方?” 男子孩却不答,只张手朝他发间伸去,嘴里叫着:“花!花!” 祝槿有些疑惑,什么花?然而还未等他想明白,那男孩便痛呼一声,收回胖手,哇哇哭叫起来。 祝槿不明所以,手足无措地拍着男孩的背安抚对方,但他却哭声不减,哭闹声响遏行云,回荡在午后寂静的花园中,想必很快就会引来注意。 少顷,果就见一个乡绅打扮的中年男子步履匆匆地赶来,神情焦灼,看见祝槿和小胖子,“啊呀”高呼一声,脚步更快。 祝槿皱眉看着来人,心头警惕。那男人却未将注意力放到他身上,一面往这边赶,一面连声抱怨:“小胖儿!你可教为父好找啊!” 听见父亲的声音,小胖身体明显一僵,蓦地止住啼哭,自动脱离出祝槿的怀抱。 那男人几乎是狂奔过来,到近前时,兜着大肚腩艰难地下蹲,平视着小胖,半是嗔半是喜道:“在哪儿都找不着你,可急死为父了!” 小胖蔫头耷脑地,小小声说话:“我想姐姐了,就来这里看牡丹,然后遇上了这个狐狸眼哥哥……”他说着,伸手指向背后的祝槿。 中年男人这才分神留意祝槿,疑惑着:“你是谁……怎么跑到我们家的牡丹园里来的?”他将小胖护到自己身后,警惕道:“莫不是拐子想来偷我家孩子吧!” 激动之下,这男子脸色涨得通红、愤愤挥舞拳头,小胖连忙拽父亲胳膊,焦急解释:“不……狐狸眼哥哥不是坏人……” 祝槿尚还搞不清楚状况,一时竟也不知该如何辩驳,手下意识探进袖中,想摸出那张鬼君的请谏自证清白,可等掏出时,他不禁愕然—— 那大红底色的请谏不知何时竟已变化成了一封素白的照身帖,上写: 姓名:祝槿 籍贯:无所拘 身份:野鬼孤魂 刚刚还疾言厉色的父亲看见他手中的照身帖,态度一下变得缓和:“原是访客呀!看来是场误会,”他说着,亦自袖中取出封帖,递予祝槿道:“是李某方才言行过激了,还望小兄弟见谅,来,小兄弟,咱们来互相认识一下。” 祝槿还来不及反应,手里的帖子就已被对方抽走,他只好耐下起伏的心绪,也接过对方的照身帖,只见上撰: 姓名:李富贵 籍贯:富贵里 身份:饿鬼 祝槿盯着“饿鬼”两字,缓缓咽下口唾液。 李富贵此时也已检阅完毕,恭敬地将祝槿的照身帖递回,态度又殷勤了几分,热络地打听:“小兄弟怎生会孤身游历到我们这里啊?可还有同行的伙伴?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吗?” 祝槿收回帖子,心情复杂地打量向眼前这只饿鬼。他形貌同常人无异,更兼衣冠楚楚,看上去不仅毫无凶恶戾气,甚至还称得上和善可亲。李富贵始终挂着微笑,仿佛对祝槿的审视毫无所察,只耐心等待他的回答。 祝槿斟酌着道:“我还有三个同伴,刚刚失散。李先生可见过他们?其中一个正是闭谷的衰官,名唤倒霉。” 他边说边观察着李富贵的反应,却见他神色、举止皆无异状,只是摇头道:“我们富贵里是个小地方,一共就五十户人家,邻里走得极近,亲如一家。但凡有生人到这里,很快便会一传十、十传百。可惜直到我来找小胖前,都没听说乡里有来什么生人,更何况其中的一位还是衰官大人。想来,您的朋友并未寻来此处啊!” 他叹了口气,又拍了拍小胖的头,似乎是对祝槿的境遇感到唏嘘。小胖则始终睁着双懵懂的小眼睛,好奇地盯着祝槿,见他也朝自己看来,立马露出个甜笑。 祝槿心念电转,他现今只身落入幽冥鬼域,对这里的状况完全两眼摸黑,面前这一大一小的父子双鬼,外表看上去友善,但未必没有包藏祸心。 李富贵似是看出祝槿的烦恼,主动提供方便:“小兄弟想来也是奔波了一路,不如先在我们这儿落个脚?李某正可委托乡亲四下打听你同伴的下落,也省得你们无头苍蝇似的互相寻觅,反倒错过相见的机会。” 当务之急确实是与常恒他们会合,至于这鬼是否别有用心,祝槿倒觉自己可以趁此机会、静观其变,想到这儿,他拱手笑道:“那就多谢李先生好意了。” 李富贵大手一挥,十分豪爽:“举手之劳,小兄弟先随我到客房歇脚吧。” 二人穿行过牡丹园,小胖儿蹦蹦跳跳跟在他们身后,追捕流连在花间的戏蝶。 李富贵主动介绍:“这花园是我特意为小胖所造,小胖与他姐姐最是姐弟情深,可惜他姐姐现已嫁去了外地,两人难得机会见面——姐姐闺名唤作‘软玉’,正与这种粉牡丹同名。为解小胖相思,我才在花园遍植下这种牡丹。” 祝槿望着那株株香砌雪堆的粉白牡丹花,捧场道:“李先生一家的感情,着实令人艳羡。” 李富贵笑谦道:“惭愧,惭愧。” 祝槿就势问道:“不知李先生对那鬼君知道多少?” 李富贵闻言,微微变色,小心环顾四周一遭,才压低声音道:“那可是鬼域新主!岂是咱们这般身份的人可以妄加议论的!” 祝槿道:“我与同伴正是在前往拜会鬼君的途中走散的,先生可知晓从此处出发,该如何赴往鬼君的晚照台?若我介时寻不到同伴,便想去目的地碰碰运气。” -- 第105页 李富贵道:“这李某倒是清楚,鬼君的晚照台在四方之央,你只须自这里出发,一直朝南走,沿途自然会碰到同去的信徒。听说近来鬼域的八方魂鬼,都纷纷前赴晚照台皈依鬼君呢!” 说话间,李富贵已领着祝槿走进客房。嘱咐过对方好生歇息,又详询了祝槿同伴的样貌特征,李富贵自行飘然离去,独留下祝槿面对着高阔的屋宇发呆。 时值午后,李宅静得令人心头发沉。 祝槿兀自坐了一会儿,确认屋子里还算得上安全后,从怀中掏出合欢鉴察看。翻看之际,忽觉有异,祝槿连忙将镜子举至面前,赫然便见一朵扶桑鬼花正招摇在他发髻间。 祝槿心头一震:是鬼君簪在他头上的那朵花!他下意识便想将其取下,指尖碰到花瓣时,他又心念一动,停下动作。 那鬼童适才本想要摘花,却被其所伤,莫非这花对这些鬼物有什么防御作应?祝槿思量片时,决定暂且不管,起身巡视起这间客房。 李家大抵当真是户大富大贵之家,仅是间客房,也装设精良,不乏些古物摆件。祝槿仔细过目,并未发觉到什么异样,不由放松下些。 这一放松下来,便觉出身心的疲乏。祝槿见客房西北角处置着架面盆,盆中水清澄澄的,便想要借净面醒醒神。低头之前,他下意识将合欢鉴挂上了面架后的粉墙,那处钉有枚铁钉,原先挂的镜子却已不见了踪影。 祝槿俯身,掬出捧水,沁在脸上。清凉的水打在他面上,祝槿心中忽然没来由地一紧,猛地抬眼,正看到挂在墙上的合欢鉴,与镜中映出的李富贵的脸——这饿鬼正舔着嘴唇,紧盯着他的目光里尽是无可掩饰的垂涎。 祝槿猛地回过身去,他站的地方,正对着扇大敞的轩窗,李富贵立在窗外,脸上还是一贯的和善神色:“小兄弟歇得如何了?在这里呆得可还舒服?” 祝槿抹去脸上还在下淌着的水珠,也借这动作掩饰胸膛的剧烈起伏。方才的场景宛如是他的错觉,但祝槿清楚,那绝非错觉,李富贵这只饿鬼确在悄无声息地偷窥着他,他想要做什么? 放下袖子的一瞬,祝槿面色也已恢复如常:“多谢先生的安排和关心。”他表现得犹如丝毫未生出戒心:“先生这么快就折返回来,可是有了我同伴的消息?” 李富贵笑道:“非也,非也,李某只是怕客人呆得无聊,想带小兄弟你四下去逛逛。” 祝槿也朝他笑:“好啊,我也正有此意。” 二人相视而笑,祝槿跨出房门,由李富贵引着,步出李宅,兜行于里巷之间。目之所即的宅第,皆是门面弘阔,庭院幽深。 祝槿不由感叹:“富贵里果如其名,尽数住着富贵之家啊!” 李富贵同个迎面走来的邻人打过招呼,闻言,笑道:“这里自古就是鱼米之乡,又兼邻里和睦、互帮互助,代代累积,如何不富?” 突兀地,他话锋一转,手指向里弄中央一块空场道:“小兄弟来得巧,正赶上我们举办一年一期的飨宴,若有意,可以明天随我同来围观。” 祝槿心下微沉,面上却未显,轻松应道:“飨宴这种大场面,李先生肯带我来开眼,我自然却之不恭了。” 李富贵微笑颔首,并不多费口舌,仿佛当真只是随口邀约一般。他快步向前,遥遥指向处院,道:“此处是我们的族学。” 祝槿抬头看去,果见那门匾上书“育幼书院”四字。 李富贵推开条门缝,朝里张望片时,压低声音对祝槿道:“既已到了这里,正好可以去检查下小胖有没有在认真读书。” 祝槿便随着李富贵蹑手蹑脚潜进书院,窗扇未关,有朗朗书声自房中传出。他二人悄悄凑近后窗,只见里头坐的学童尽是半大稚儿,此时正齐声念诵:“夫孝,德之本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李富贵听得频频点头,慈爱地望着自家小胖的后脑勺,对祝槿解释:“《孝经》是族学所授的第一课,富贵里的孩子都对此篇熟读成诵。” 他虽已刻意压低声音,但还是引得学堂中的学童们纷纷停下诵读、回头望来。小胖坐在最前一排,便也是最后听到动静转头的学童,见着父亲与祝槿,他咧嘴笑开,露出满嘴七零八落的乳牙。 教书先生见状,嗔怪地睇了眼李富贵,拿戒尺叩着桌子示意他们回神,但学童们显然已无意课业,眼见教室快要乱成一锅粥,教书先生只得无奈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他话音未落,门已被邻近的孩子撞开,学堂里的学童们一哄而出,顷刻便四散出书院。 小胖被落在最后头,一个瘦高些的孩子边跑边回头朝他招手:“孙珍馐,来玩数肥羊啊!” 小胖跑得粗喘如牛:“那你等等我啊!” 祝槿愕然:“小胖他怎么姓孙?” 李富贵也紧跟着小胖出门,在后头嚷着:“珍馐,走慢点!别摔了!” 既而,他才轻描淡写回答祝槿:“我们富贵里有个风俗,为使各家各户亲如一家,会交换孩子教养。小胖并非我的亲子,实乃是寄宿在我家的义子。” 祝槿心中越发狐疑,嘴上却应道:“倒是个挺不错的办法。” 李富贵嘿嘿一笑,带着他往回走。路过空场时,正遇见小胖和他的那位朋友在拍手唱歌,两个孩子一对一句地唱道: -- 第106页 “一只肥羊,虎口逃亡。 二只肥羊,入对成双。 三只肥羊,魂葬故乡。 四只肥羊,失伴仃伶。 五只肥羊,惊鸿照影。 六只肥羊,昧昧冒名。 七只肥羊,碌碌空忙。 八只肥羊,险些遭殃。” 数完第八只肥羊时,小胖恰好瞥见笑呵呵盯着他看的李富贵,连忙放下手,对小伙伴道:“不玩了,我爹来了!我要回家去了!明天再见!” 瘦高男孩也瞧见了李富贵与祝槿,他有些畏缩地收回目光,应了一声,随即转身跑远了。 李富贵对小胖招手:“走了!跟为父回家吃饭去吧!” 不知是不是祝槿的错觉,小胖听到“吃饭”二字时,身子明显地一抖,却还是乖乖任李富贵牵着向李宅回返。 祝槿只觉疑窦重重,一路心不在焉地听着他们父子俩闲话。李富贵一一问起今日先生课上所授,小胖逐个回答,一派父慈子孝的温馨模样。 他们步行回到李宅时,已近酉时,李富贵遣家仆为祝槿上了桌丰盛饭菜,又派人传话说自己有要事在身,晚间不方便陪客,请祝槿一切自便,只是最好早些安寝,以便明日晨时一同前往空场参加飨宴。 传话的家仆告退之后,祝槿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他看着那桌大鱼大肉,又想起李富贵无意间露出的垂涎神情,不由一阵恶寒,食欲全无,只盼着时间快进,自己好借着夜色的掩盖逃出李府。 好不容易捱到夜深人寂,祝槿悄然溜出客房,择了个偏僻的墙角翻墙而出。跨越墙头时,他隐约觑见,空场之中,许多壮汉正来往忙碌,架锅点火。 那锅足有镬鼎大,被架在红融融的烈火上,沸水涌动,如怒如忿。 祝槿落地,辨认方位,预备朝南向晚照台走。 正这时,他适才翻越的墙头上,响起一个稚嫩清脆的童声:“狐狸眼哥哥,你要到哪去啊?” 祝槿心下一紧,抬头看去,正见孙珍馐艰难地跨上墙头,对他道:“你怎么走啦?多亏被我瞧见,这里又恰好有梯子,”他一只腿踏着墙那头的梯子,另一只小短腿在墙这边来回悠荡,“你是不是知道爹爹他们想吃了你,所以想跑掉?” 祝槿吞咽下口唾液:“你不要声张,放我离开,好不好?” 孙珍馐不答,原本在墙那头的一只腿也跨过来,随即身形急坠而下,向祝槿扑来。 祝槿下意识接住了他,突如其来的负重让祝槿几乎站立不住,紧急连退数步。 孙珍馐双手环楼住他脖颈,惊奇道:“呀!狐狸哥哥,你头上那朵很厉害的花,怎么,怎么……在枯萎啊?” 祝槿一怔,孙珍馐却已在他愣神的间隙抬手摘下了他发间的扶桑花,那朵朱花果已枯凋,孙珍馐手指轻碾,枯花瞬间碎为齑粉。 孙珍馐忽然笑了起来,未换完的乳牙呼呼地漏着风。 祝槿心中一跳,脊背生凉,顿时想撒手将他扔丢出去。 孙珍馐两只胖胳膊却早已盘蛇一样缠绕住祝槿,他亲昵地凑近祝槿,惋惜道:“可是我也想要吃掉哥哥呀!” -- 肥羊歌也是根据剧情编的 第46章 温柔乡 祝槿被缚魂绳五花大绑着,由五个壮汉分抬四肢、腰背,运送到富贵里的空场正中。 夜色深沉,烹锅下的火苗旺旺燃着,映亮了一众聚拢来的鬼面。祝槿闭了闭眼,心中一片萧索。 ——“里正驾到!” 原先拥挤在祝槿四遭、馋涎欲滴的众鬼闻声立马作鸟兽散,各自缩回角落,只敢遥遥向这边观望。 这声音有些耳熟,祝槿不由得循声看去,果见李富贵躬身侍奉着一座抬架小轿,朝这头行来。 那抬轿极为小巧,由两个八九岁大的鬼童前后担着,高坐在上面的,正是小鬼孙珍馐。 抬轿后头,还乌泱泱跟着一众鬼童,大的不过十余岁,小的仅有三四岁,手牵着手,聚拢在孙珍馐座后。 李富贵作为队列中唯一个成年人,始终折腰俯首,恨不能将七尺肥身缩成一团,战兢兢地随侍。 小轿悠悠晃晃到了近前,孙珍馐懒懒抬手,做了个翻转的手势。祝槿立刻被那五个大汉头朝下、脚朝上地竖杵到地上。 祝槿几乎被这一下砸得眼冒金星。 孙珍馐自轿上一跃而下,负手踱到祝槿面前,低头与他面面相觑。 如此近的距离,使这小鬼眼里不假掩饰的歹意愈发清晰毕现。孙珍馐用目光恋恋不舍地在祝槿全身上下描了一遭,强咽下一大口口水,这才扭头吩咐道:“李富贵,你把他连夜送去温柔乡,给阿姐作明天飨宴的加餐!” 李富贵赶忙行礼,唯唯应喏:“是,里正大人,小的定在明日飨祭前将这祭品给乡正大人带到。” 孙珍馐颔首,又语气和缓地补充:“还有,带我的话给阿姐,她太瘦了,一定要多吃点。” 祝槿于是又被那五个壮汉手脚相并地捆上根粗木棍,由他们轮流抬着,连夜赶赴温柔乡。 他被吊着颠簸了一路,好一阵头昏目眩后,竟渐渐晕了过去。待被扔在地上时,才恍惚意识到抵达,勉强睁开眼,朝四下打量。 李富贵见状,冷笑:“你可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祝槿懒得与他逞口舌之快,眼前摇晃的虚影渐渐重合,交汇成一处华灯堂户。一女子手摇绢扇、懒倚朱栏,正自二楼下望,顾见几人,招呼道:“何事?” -- 第107页 李富贵恭敬回道:“里正大人遣小人来给乡正大人问安,顺便递送份大礼。” 那女子闻言,瞧着祝槿,以扇掩口,吃吃笑道:“呀,这可真是份大礼!你们上楼来吧。” 李富贵朝几个大汉摆手,其中二人担起祝槿,拾梯而上。 方才那女子已候在楼梯口,见他们上了楼,便施施然挪步,在前引路:“乡正大人正忙着呢!今日你们赶巧,她老人家心情还算不赖,你们又带了礼来,我估摸着她应不会为难你们。” 李富贵明显松下口气,谄媚道:“多谢清清姑娘提点。” 那引路的清清没再答话,径自进了间里室,不一会儿,又转了出来,打着帘子,笑道:“进去吧。”她朝李富贵等鬼眨眨眼,故作轻佻地:“不过你们可得做好准备,里面的场景可是精彩着呢!” 李富贵两股战战,却也只能带着人往里进。 里间十分宽敞,被打造成了刑室。十二座铁笼围成一圈。铁笼围成的圈子中央,一个花明雪艳的女子正在信信调筝,偶尔拨弄出二三声琴音。 而每座笼内,都囚着个全身裸赤的男子,或已奄奄一息、一动不动地趴伏着,或犹在持续用手边的刑具凌虐着自己的身体,无一例外地遍体粼伤、神志不清。 此起彼伏的呻-吟、哀嚎声与刺鼻的血腥、尿骚味,一齐摧残着李富贵脆弱的心脏,他哆嗦着路过铁笼,努力使自己无视笼中众男鬼的惨状,朝坐在上首的女子躬身行礼:“乡,乡正大人,里正大人着小的来给您传话,说您近来实在消瘦,须得努力加餐饭,故,故命小的给您带了补品来,在,在这儿。”他说着,手指向祝槿。 倚靠在座中的女子本正闲闲修着指甲,听到补品,这才抬眸看过来。她目光在祝槿身上打了个转儿,又转向李富贵:“哪来的啊?” 李富贵小心地回话:“乡正大人有所不知,这只孤魂野鬼昨日误入富贵里,正被里长大人逮着,大人舍不得自己享用,命我等连夜抬来孝敬给姐姐。” 那女子听了,浅浅笑着:“难得,这小鬼能这样系挂着我。” 祝槿原本又被晃得一阵头晕,听见她的声音,突然精神一凛,侧头朝那女子看去。 待看清那女子的形容,他不由吸了口气——孙珍馐这闺名唤作“软玉”的姐姐,不正是幻境外的东南方主袖招?更准确说,这是百年前犹身在鬼域的袖招主! 此时,还是孙软玉的袖招主对李富贵等鬼挥了挥手:“行了,礼既送到了,你们便回去吧。” 李富贵等如蒙大赦,立刻扔下祝槿,拔腿溜之大吉。 待他们走后,孙软玉又换了个姿势靠坐,打着哈欠,吩咐手下:“来新客人了,柔柔,换首曲子弹。” 调筝的女子含笑应喏,复又开始弹奏。 琴声悠扬,撩动人心,是典型的催情曲。 牢笼中的男子再度痛苦地呻吟、哭嚎起来,一声高过一声。随着曲子奏至高潮,他们开始难以自控地挥舞起笼中的铁棒、刺鞭,抽打向自己业已血肉模糊的身体,借以纾解难消的欲求。一时间,鲜血的腥咸与失禁的骚臭味更加浓郁。 孙软玉坐在高处,漠然地俯视着这些鬼翻滚、挣扎、丑态倍出、血肉横飞,她的嘴角轻轻挑起。但是不够,她犹觉得还不够,要再让他们痛苦上千倍万倍,才能稍稍平息她心头肆虐的恨意。 孙软玉的视线在刑室逡巡,忽地,她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难以置信地微微睁大了眼,既而缓缓起身,走近被丢在地上的祝槿。 与身后的情形迥乎不同,祝槿虽也已受到琴音的影响,却只是安静地阖着眼,眉头紧蹙,眼角不断渗出泪水。 孙软玉神色复杂地审视了他良久,忽然弯腰,摇晃他肩头道:“喂,你醒醒。” 祝槿猝然睁眼,就见袖招主那张姣好的故人面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后仰,警惕地看着对方。 孙软玉嗤笑了声,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问:“你哭什么?” 她语调十分冰冷,仿佛只要祝槿的答案不能令她满意,她便要立刻使他魂飞魄散。 祝槿道:“心里觉得难过,不知不觉便流下泪了。” “难过?”孙软玉看向他的眼神一时更为复杂,良久,终于移开目光,向外扬声道:“清清,你来把他带走。” 先前为李富贵他们引路的女子从门外探头进来,疑惑道:“啊,带走?” 孙软玉挥袖道:“给我看好了!若又出了什么差错,明天我就拿你顶上。” 清清吐了吐舌头,上前单手拎起祝槿,转进另间雅室,甩手将祝槿丢上软塌,关好房门后,忙不迭凑近他,好奇道:“怎么回事啊?你是我见过的唯一只死前不用遭折磨的男鬼,你做什么了?” 祝槿想起刑室中那些囚鬼的惨状,厌恶地蹙眉,别过脸去,不愿理她。 清清倒也不恼,从桌上抓起把核仁,边往嘴里送边道:“又不是我逮得你,你迁怒我做什么,要我说啊,这事还得赖你自己,没本事还在外面乱逛,可不得被居心叵测的抓了去打牙祭?” 祝槿不由道:“不是说鬼域中的飨宴都得按规矩办吗?怎么你们这里可以目无遵纪,随便抓鬼魂偷吃?” 不想清清听了,登时笑倒在塌上,拿手指一下下点向祝槿眉心,被祝槿偏头躲避开。 -- 第108页 她笑得喘不上气:“你怎么这么傻!飨宴要一年才举办一次,平时馋嘴了怎么办?就得逮你们这种四处乱跑的孤魂野鬼解馋啊!像你们这种鬼魂,就算无声无息地消失掉也无可查证,没了证据,又有谁知道坏了规矩?” 祝槿道:“可我是被贵谷衰官倒霉亲自邀请进来的,你们若真犯了一时的糊涂吃掉我,将来必会惹祸上身,不如现在放了我,权当无事发生。” 清清笑啐道:“呵,你这野鬼,成心欺负我们穷乡僻壤的没见过世面不成?你说你和衰官有故,我还说灾官是我老相好呢!” 祝槿无奈道:“我所言句句属实,姑娘你……” 他话没说完,门就被推开,那方才弹琴的柔柔探身进来,见清清与祝槿同窝在一张软塌上,不犹骂道:“小浪蹄子,又不学好!乡正教我来嘱咐你,把这加餐给看好了,别又像上次那样,被人套着套着近乎就猪油蒙了心——你还不起来!” 清清不情不愿地下塌,争辩道:“上次和这次怎能一样?上次我放走的是个可怜妇人,这次逮到的是个臭男人!” 柔柔重重拍她脑门,训道:“好好在门外守着!别同他说话!” 门很快被从外阖上,祝槿听得心惊,这些女鬼显然已非头一次偷食鬼魂,既是惯犯,那么临时心软、放他一马的可能性便极低。他暗自使力,想要挣断缚魂绳,只可惜,直至破晓,都没能成功。 祝槿颓然叹息,委顿在塌上放空,门霍然被推开,清清脚步轻快地进屋,一只手便拎起祝槿,蹦跳着往外走:“要开饭啦!我等了一年!” 祝槿苦笑,被她一路提到了后院,随便丢在地上。 院中,已摆好了香案,案前,是为飨宴准备的“祭品”——那些受折磨到皮开肉绽、唯一息尚存的男鬼被堆积在一起,像是屠夫案板上一条条横七竖八杂叠着的死肉。 祝槿一阵恶寒,只好又将目光投向那些雪肤花貌、粉黛罗绮的女鬼,正好对应十二位。 孙软玉点燃贡香,庄重拜后,将香插入炉中,随即微笑宣布:“开饭吧!” 其余十一鬼女脸上刹时现出与她一般森冷的笑容,十二道身影快成十二道残影,扑食向祭品。 吱咯吱的啃筋嚼肉声与茹毛饮血的冲击性画面让祝槿牙关不自觉打起颤来,他试图缩着身子往后躲,清清却正在这时抬头朝他看来,她整个人踞坐在尸堆血泊之中,一边动作不停地挖出只眼球塞进嘴里,嘎叭嘎叭地大口嚼着,一边对祝槿露齿一笑,满口白牙已尽染腥红血色,上头还沾了些眼球的残渣。 祝槿额间刹时沁出细密的冷汗,他用尽全力挣动缚魂绳,那绳却未松动半分。 就在祝槿心乱如麻时,孙软玉已率先享用完她那份祭品,起身朝祝槿的方向走来,笑道:“今日我可算有口福了。” 随着她的靠近,祝槿冷汗涔涔,正想要与她拼死相搏,就听得轰然一声巨响。 孙软玉与祝槿俱下意识朝声源望去,便是那十一个正挖心剖肝、狼吞虎咽的鬼女也不由停下动作,循声抬头。 地面竟被砸出了只大坑,李富贵半死不活地趴在坑底,四肢抽动,口吐白沫。 而西厢房顶之上,飘然立着个白衣男子,手中还抓着个胖小孩。 孙软玉与祝槿几乎同时发声,孙软玉嘶心裂肺地叫:“珍馐!” 视槿则喜极:“——常恒!” 孙软玉听见他这声唤,一下明白过来,强作镇定,放软语调,好声好气道:“阁下原是来救朋友的。这实在是误会一场,都怪珍馐这孩子未同您说明白,阁下的朋友只是被暂时请来我们温柔乡做客。” 她一把揪起祝槿,以一种验货的口气道:“您看看,是不是毫发无伤?以一换一,阁下是否也能将我弟弟毫发无损地交回我手里?” 常恒的目光仔细在祝槿周身徘徊一遭,最终落到孙软玉拽着他的纤纤秀手上,微微攒眉。 业已吓傻的孙小胖这时才敢哭闹起来:“姐姐,救我啊!他好可怕!” 孙软玉调整面上表情,生硬挤出个笑来:“这样,为表诚意,我先放了阁下朋友,阁下再放我弟弟,如何?”她说着,当真撤手,连退数步:“可以了吗?” 常恒随手抛了孙珍馐,轻盈盈一跃而下,落至祝槿面前,随即掌中刀现,三二下便割开了缚魂绳。 断绳节节下堕,祝槿抖抖业已酸麻的手脚,长舒出口气。 常恒对他清甜一笑,柔声安慰:“没事了,不用怕。” 他话音刚落,接住孙珍馐的孙软玉便已携另十一鬼女团团围了上来,獠牙骤长,眼神阴冷,狰狞笑着。 孙软玉冷笑道:“又来个送死鬼。” 话音落时,十二名鬼女齐齐张口朝他们扑来。常恒一挥萃雪,刀风过处,女鬼们纷纷捂着伤处哀叫堕地。 孙软玉挣扎着抱起弟弟,意欲逃遁,常恒的刀尖却早已截住了她去路,萃雪直指向她眉心,常恒冷冷道:“老实呆着。” 孙软玉嘴角还沾有死鬼血肉的残渣,闻言,嘴唇颤抖,肩膀也垮塌下来。缩在她怀中的小胖哭得抽抽噎噎:“对不起,我知错了,放过姐姐和我吧,求求你们,”他一边揉着泪眼,一边可怜兮兮地唤祝槿:“狐狸哥哥……” 祝槿沉默地注视这姐弟良久,终是抬手握住常恒手腕:“先听他们说说,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 第109页 孙软玉见他态度缓和,立马配合道:“这里隶属灾境贪食域,我们这二处,一曰温柔乡,一曰富贵里,乡里同气相连,其起源皆要追溯到人界的一场饥荒。” 祝槿啧舌:“贪食域?所以你们这里的鬼才格外贪食吗?” 孙软玉苦笑摇头:“贪食哪是指什么鬼吃鬼。从来都只有人吃人!” 祝槿骇然:“什么?” 孙软玉凄楚道:“我们姐弟俩与这另十一个姐妹都出身于中土一处鱼米之乡。然不知怎的,有几年,我们家乡那一带气候严重异常,连年大旱,造成饥馑,大家囤的粮都吃完了,草根、树皮也吃尽了,越来越多的人被活活地饿死。” “这时,有一伙马贼劫掠到这里,他们没有饭吃,便四处搜刮掠夺女子,我和这十一个姐妹被他们掠至村外,轮流奸淫,最后剁碎分食。”她叙述至后来,语气渐趋平静,仿佛完全被抽去了感情,祝槿却听得毛骨悚然。 孙软玉继续道:“大概太久没能吃到东西,我们被吃剩下的骨头又被饿极了的乡亲敛去舔舐,他们太饿了,而方才发生的一切又太过诱人,几乎没有犹豫太久,大家便决定易子相食。” “小胖便是被我爹娘换给了一户姓李的人家。几十个孩子都被他们蒸煮分食掉,得以换来一阵苟延。” “可他们最后也还是死了,吃掉了那么多孩子,也终是没有捡回命来。这些饿死的人死后化作了饿鬼,而那些被他们交换吃掉的孩子,则化成了厉鬼。位置调换,按照鬼域的规矩,每个孩子每年可以抽选一名饿鬼享用。我那爹娘,到鬼域的第一年,便被抽中吃了。” “至于温柔乡里,则住的是化为厉鬼的娼女和残忍虐杀了我们的盗男,今天被我们吃掉的这十二个畜牲,便是那伙马贼中的成员。” 孙软玉说完,祝槿与常恒无言沉默良久。 常恒最终收起萃雪刀,道:“我只问你,从这里出发,怎样寻得鬼君?” 孙软玉愕然:“什么鬼君?” 祝槿道:“我们要去鬼君的晚照台,昨日我问李富贵时,他说要直向南走,”他向孙珍馐求证:“是不是?” 孙珍馐迷茫地眨眨眼:“可我也从未听说过什么鬼君啊,狐狸哥哥,你是不是记错了?” 祝槿诧异道:“怎么可能?你们昨天明明还知道……那衰官倒霉呢?要往何处去寻他?” 孙软玉道:“衰官的下落小女实在不知。不过五官同气相连,贪食域隶属灾境,由灾官霍祸管辖,若二位要通过灾官大人打听衰官大人的下落,倒可去余辜城碰碰运气。我听说城主食肉靡要在今日飨宴上为灾官进贡,特请了他到场呢!” 常恒道:“余辜城?那是何地?” 孙软玉答:“温柔乡北行三十里,便是余辜城,城中恶鬼横行、伥鬼为祸,正是贪食域中最十恶无赦者与其走狗的聚居之地。” 第47章 余辜城 祝槿与常恒离开温柔乡,北上余辜城。 沿途所见,尽是旱景。 祝槿想起孙软玉对贪食域的描述,不由叹了口气,见常恒闻声看来,便问:“你是怎样找到我的?” 常恒道:“我见你落下去,便想要跟上抓住你,却还是慢了一步。我落进鬼域时,那群孩子正在广场上煮食大人,我擒住了为首者,与他打听你的下落,幸好,来得还算及时。” 祝槿忧心忡忡道:“想是我较你下堕得早了些,进来得便早上许多。说起这个,实在是太奇怪了,包括李富贵,所有鬼都矢口否认鬼君的存在。但在昨日,我还同李富贵打听过此事,他那时明明告诉我,近来八方有情众鬼都纷纷前往晚照台皈依鬼君,可我看他们方才的神态又不似在说谎,还有,你看这个……” 祝槿从袖中取出那份照身帖,递予常恒:“我刚进来时,倒霉给我们带来的那份请谏就变成了这东西,另外,我头上还多出了朵扶桑花,但在今日子时,那朵花又突然凋谢了……” 常恒接过那封照身帖,端详片时,亦蹙起眉。 祝槿见了,反来宽慰他道:“没关系,我们先设法联系上倒霉,再做其它打算。咦,”他用手肘拱拱常恒,示意道:“前面。” 常恒闻言,朝他所示的方向看去,就见一个步履匆匆的草绿背影正被渐渐放大。对方作穷酸书生打扮,背着只行囊,似乎也是去往余辜城的方向。他那青草绿衫招摇在黄土沙尘间,十足显眼。 常恒道:“走,跟上去看看。” 草绿衫的步伐忽然一顿,察觉有异,他默默将手伸进行囊,掏出卷帛书,霍然回首时大喊道:“谁?” 悄无声息地尾随他的,是两个青年男子,俱生得清俊非常。 其中一个拱手笑道:“在下祝槿,与友人一同前往余辜城。兄台此去何处?若是顺路,倒可结伴前行。” 草绿衫警惕道:“不同路,你们别跟着我。”说完,便欲快步离去。 却被祝槿拽住袖子:“兄台……” 不待他说完,草绿衫便遽然抖开帛书,帛卷上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草绿衫挥舞帛书,那些字顷刻便化作千万毒蚊、臭蝇,飞出帛卷,嗡鸣着攻向祝槿与常恒。 而草绿衫则趁此间隙,拔腿狂奔而去,转瞬已驰出百丈远。 可跑着跑着,草绿衫忽觉出不对——自己怎么两手空空?帛书呢?他慌忙止步回望。就见常恒正挥舞着不知何时从自己手中抢走的帛卷,而蚊、蝇则乖顺地列队飞回其中。 -- 第110页 待最后一只苍蝇嗡嗡飞归卷内,常恒将帛书横展在自己与祝槿面前。 只见其标题书曰《朝献余辜城赋》,常恒粗略扫了眼,瞥见“睦里亲邻,共乐融融。软玉温香,堪消情障。歌舞升平,盛世瑞祥”云云,懒得再看,索幸直接推与祝槿:“什么狗屁文章。” 草绿衫气势汹汹地杀回来,迎面正撞见这句评语,立时气急败坏,跳脚骂道:“你们这些偷我文章的贼子! 祝槿一目十行地看完全篇,目光落在赋尾的落款处,惊讶念道:“弄墨?” 草绿衫挺胸应道:“叫我做甚?” 祝槿上上下下打量他几遭,才堪堪认出了这位在百年后威风八面、跋扈魁城的西北方主。时势有异,此刻的弄墨还是副落拓文士模样,形容潦倒,神色失意。 他虚张声势地恶声恶气道:“还我!”劈手便要夺卷。 祝槿避过,笑道:“弄墨兄原是要往余辜城去献赋?既如此,为何不愿与我们一道?” 弄墨烦躁道:“我听说余辜城主手下的近臣庖献喜纳伥鬼,所以来碰碰运气,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祝槿与常恒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见些微笑意,弄墨也倏地意识到了危险,警惕着后退道:“我警告你们,啊——” 祝槿动作利落地反剪住弄墨双手,在他行囊中一阵搜刮,找出照身帖,递给常恒道:“从现在起,你便可冒名弄墨了。” 常恒接过帖子,从袖中取出被他割断成几截的缚魂绳,分缚住弄墨的双手、双膝、双脚。 弄墨悲愤大叫道:“你们这些强盗!” 祝槿忽想起什么,问道:“我看你籍贯不属于灾境,在你原籍可有个鬼君?” 弄墨呸了声,恨声道:“君君臣臣,你们这些不懂礼法的乱臣贼子,居然敢大逆不道称鬼作君!被五官听见,有你们的好看!幽冥唯一的君,只能是地君!” 祝槿将他踢倒在地,弄墨又咿咿呀呀地痛骂起来。 常恒收好帛书与照身帖,继续与祝槿北上。 又行过一段,城墙渐渐在望,祝槿道:“据弄墨赋里的介绍,这余辜城亦曾是人间的一座城池。” “城主食肉靡,原是一个小国的国主。饥荒暴发之后,民不堪命,许多百姓开始食人,就像在富贵里、温柔乡曾发生过的情况,易子相食、劫人杀食靡然成风。” “国王听闻此事,亦跃跃欲试,对左右道:‘海味山珍我已吃厌,既然流民百姓如此爱食人肉,那么人肉定是我不曾吃过的美味。’为讨他欢心,大臣竞相给食肉靡进贡人肉,攀竞之下,不少大臣为表诚心,竟杀妻杀子,以之烹献,这些人现今都随食肉靡堕落成了城中的恶鬼。” “而其中有一位宠臣,因不甘人后,竟将自己庖献给了食肉靡。这人死后,果然如愿以偿成为城主身边第一近臣,就是弄墨提过的庖献,他专爱招揽同自己一般身份的伥鬼,故而弄墨才会千里迢迢前来献赋,以期得其青眼。” 二人说着,已渐行至城门前。余辜城城门十分冷落,守门的唯有八个阿婆,她们盘腿坐在门前,身前满地狼藉的瓜子果皮。 一个阿婆抬起眼皮看向祝槿与常恒,随即吐掉嘴里的瓜子皮,问:“干啥来的?” 祝槿笑着掏出自己与弄墨的照身帖,客气道:“听闻庖献大人广纳伥鬼,小的特意陪主家前来自荐。” 那阿婆拍打着衣摆站起身来,接过那两封照身帖,拿远了些,觑看半晌,又盘问道:“你们是拿什么来自荐的?” 祝槿道:“我家公子写得一手锦绣文章,为来觐见,特作大赋一章,”说着,舒展弄墨的帛书。 在那阿婆查看之时,他又笑问:“来时路上,听说城主要在今晚举办飨宴,特意延请了灾官大人到场,不知这传言到底是真是假?” 那阿婆正皱眉端详着那赋,闻言轻轻哼了声:“你们来得是时候,确实有这事,行了,“她将帛卷还给祝槿:“进去吧。” 却在这时,身后响起声怒吼,来者嘶心裂肺地叫:“抓小偷啊!” 祝槿动作不由一顿,连另七个还在磕瓜子闲聊的阿婆也都寻声望去。 就见一卷黄沙包自远方滚来,边滚边叫着:“有小偷偷鬼东西啦!” 来者正是弄墨,他解不开缚魂绳,竟是顽强地一路滚翻至此,草绿衫尽沾黄土。 阿婆狐疑道:“你要干什么?” 弄墨激动吼道:“别放他们进去,那文章是我的!我才是弄墨!他们偷了我文赋!那文赋字字皆是我的心血,我能倒背如流!这俩强盗能吗?” 阿婆随即看向祝槿与常恒,刚想和他们对证,便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常恒忽对她抿唇一笑,紧接着,动作利落地抖落帛书。 成千上万蚊、蝇顷刻从中飞出,八个阿婆俱是反应极快地跳起,弹出长舌,长舌卷过,那漫天飞舞着的毒虫竟转瞬就被她们吞下了大半。 可常恒早已在对方跃起时便拉着祝槿飞快越过了城门,待守门八婆收拾完蚊、蝇寻他们时,哪还见这二个的踪影? 常恒甫一入城,便携祝槿几个起落,跃上一处屋脊。二人趴在房檐上,遮掩好身形,稍稍探出头,下望余辜城景。 只见城门连通长街,长街南北向伸延,东西两侧尽是闳阔第宅、相竞豪奢。而与朱门绣户的金玉气象格格不入的,是道边堆积的饿骨。 -- 第111页 城门处的骚动渐渐平息,未多时,四个阿婆便簇着被解绑的弄墨雄赳赳、气昂昂走进城内。弄墨东张西望、四下打量,那四个阿婆则一直摇晃着脑袋倾听。 祝槿对常恒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待对方走远后,才小声解释道:“我在魁城时,读过本叫《幽冥录》的小说,是时人张判根据一些鬼魂对幽冥的追述所撰写。其中便记了这种伥鬼,她们因生前搬弄是非,恶意挑事伤人,死后便成了这种耳力极佳、善使长舌的伥鬼。” 常恒道:“那这书里,有没有记哪一种鬼,在死后会变成瞎子? 祝槿道:“正所谓:痴鬼无明,生前犯过痴罪的鬼到了幽冥就会成为瞎子。” 常恒沉默片刻,又问道:“书中有讲与鬼君相关的事吗?” 祝槿道:“鬼君是魁城之主,作者哪敢对其着墨过多?我记得《幽冥录》中只记了小段鬼君渡化有情众鬼的过程,也都是些虚构的情节,没什么价值。” 常恒应了声,似乎有些失望。 房瓦之下,忽响起阵说话声,由远即近。常恒轻轻掀开片琉璃瓦,一股浓郁的臭味随即直冲他们而来。祝槿险些控制不住地干呕,他连忙屏息。 屋内,一对华服男女款步走近。眼下这屋被打造得金碧辉煌,却只是间庖厨。 那女子走近摆在屋正中的一口大铁锅,掀起盖子察看,随即转头对那男子道:“便要好了。” 那男子道:“再炖烂些吧,飨宴还得有半个时辰才能进场呢!” 女子又往锅里加了几味调料:“这余辜城里,论炖人肉,我称第二,没鬼敢称第一,你就等着一会儿出风头吧!” 男子环住她腰,夸赞道:“娘子厉害。” 祝槿实在难以忍受,蓦地干呕出声。屋内的男女即刻警觉抬头,道:“谁?” 常恒挟起祝槿,飞跃离开。发出的动静引来那四名尚未走远的鬼婆的注意:“在那儿!” 常恒搂着祝槿一路急驰,不知不觉就流蹿到了城北。 祝槿忽然唔了声,指着前面道:“那是血泊吗?” 靡烂的肉臭味自家家户户传出,萦绕在空气中,挥之不散。而长街尽头,竟又出现了弯月牙状的暗红水泊。 祝槿一直屏着气,已经快要窒息,却听常恒道:“好像……是葡萄酒?” 祝槿这才缓过些神来,定晴看去,只见长街向北,连通一座高桥,桥通往座漂泊在酒池中的小岛,岛上宫阙耸立,美轮美奂,显然就是食肉靡的宫殿。 眼看追兵在即,祝槿灵机一动:“不如我们偷渡过去,藏身在宫殿中,到宴上再见机行事。” 两人便潜入酒池。 他们泅游方时,忽见水上有艘画舫。祝槿与常恒在水下对视了眼,旋即尾随上去。 那画舫游湖一阵,便停泊在池畔岸边。 常恒与祝槿悄然冒头,但见这方岸上,遍植绿树花草,环境幽僻避人。他二人交换了个眼神,蓦地翻身上船。 画舫上,仅载有名华服女子并两个长随,此时,正准备弃舟登岸。 常恒与祝槿一登上船,便利落两个手刀劈晕了那两名长随。华服女子见状,惊慌四顾,常恒拔刀向她,警告道:“别出声。” 那女子全身颤栗,两只手在空中比比划划,祝槿勉强看懂,意外道:“你听不到,也说不了话?” 旋即,他又反应过来,换成打手势示意:“你既听不到,又讲不了话?” 那女子点头如捣蒜,又比划了什么。 常恒道:“她什么意思?” 祝槿道:“她说请我们不要伤害她,她愿意配合我们做事。” 一只长随鬼恰在此时挣扎着转醒,睁开了那双白瞳黑仁眼,瞧见祝槿与常恒挟持着那女子,立马叫道:“勿伤夫人!” 常恒一脚便踩上了他喉头,随着他脚上使力,那鬼渐渐咽气魂飞。 华服女子目睹这幕,抖如筛糠,支撑不住地软倒在甲板上。 常恒收回脚,对她微笑道:“夫人,请随我们进船舱一叙吧。” 第48章 饕餮宴 常恒在入舱前,果断抬脚解决了另一只长随鬼。 那夫人被吓得全身发软,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了船舱。 画舫舱内,摆设俱全。祝槿坐至小案前,倒了杯茶,手蘸茶水,在案上写字道:“你是食肉靡之妻?” 华服女子惶惶点头。 常恒皱眉:“这食肉靡娶了多少个老婆?她有没有资格参加晚上的飨宴?” 祝槿摇头失笑:“据弄墨赋中所写,这食肉靡耽溺食欲,脍不厌细,于女色一事,却不怎么热衷,只娶了一位夫人,与其伉俪情深。” 常恒这才仔细打量向这位城主夫人,城主夫人见常恒看来,一下忐忑至极。 祝槿又写道:“你是‘装聋作哑’鬼?” 城主夫人小幅度地点点头。 祝槿再写道:“那两名长随呢?” 城主夫人抖着手指蘸水,在案上写下“颠倒黑白”四字。 祝槿了然点头。 常恒道:“什么意思?” 祝槿解释道:“世间有两种类型的小人,其中罪行极为严重者,会在死后分别化作两种伥鬼。一种如这位夫人,对近在面前的罪行装聋作哑、助长极恶,死后便会彻底失去听觉与语言能力。另一种小人则在生前颠倒黑白、指鹿为马、混淆是非,死后便会成为一种叫作颠倒黑白的伥鬼,生一双黑仁白瞳眼。” -- 第112页 “这两种伥鬼本身本领不强,但通常环伺在穷凶极恶的恶鬼身边,为其差遣。” 常恒颔首,也蘸了些茶水,在案上写下“鬼君”二字。 城主夫人茫然看着他,摇了摇头。 常恒未置可否,又在旁写下“晚宴”二字。 城主夫人觑着他的神色,哆哆嗦嗦伸出手,在底下写下“进贡”、“灾官”,另在“贡”字下划了道线,写道:“野鬼”。 野鬼,即无籍贯与无身份之鬼的统称。据富贵里、温柔乡那一众鬼魂所述,贪食域中众鬼经常捕食过境野鬼打牙祭,又因余辜城城主食肉靡常年为灾官霍祸进贡鬼魂,霍祸便也就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纵容。 祝槿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由蹙眉:“会不会是阿明姑娘?” 常恒摇头:“说不好,我们按原来的打算,扮作那两只长随鬼,跟着这城主夫人前去赴宴,到宴上再见机行事。” 他一甩袖袍,登时变作了刚刚那只长随鬼的模样。 祝槿有些惊讶:“幻形术?” 常恒颔首:“俗语云:‘止水如镜’,幻形是种高阶的水系术法,我略通些皮毛。” 祝槿忽然灵光一现:“那旨酒宴上的傅文与彭商——” 常恒抿唇,却没答话,似乎不欲谈及此事。只抬手抚过祝槿周身,刹那间,祝槿也换作了颠倒黑白鬼的形容。 常恒转而看向城主夫人,手指点了点“晚宴”两字。 城主夫人不敢违逆他的命令,颤颤起身,低伏着出船,为他们带路。 城主夫人步入宴席时,特有鬼女为其拉起青绫步障,两侧衣冠楚楚列坐的王宫大臣,身影映上青绫,被摇曳的烛光扭曲、放大,如同形色各异的怪物。 鬼女卷起珠帘,城主夫人走进间特意为她隔开的雅座落坐,常恒与祝槿则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 珠帘下落,隔断里外。 祝槿悄悄朝主座望去,只见那里坐着个同倒霉一样打扮的青年。有个华服锦衣的中年男子特意起坐为他斟酒。 那青年目光巡视殿下,似乎察觉到了祝槿的注视,忽便侧头看来。 祝槿赶忙收回视线。 想来,这神情倨傲的青年便是灾官霍祸,而那为他斟酒的男子,便应是余辜城城主食肉靡了。 见食肉靡坐回了原位,殿下,坐于最上首的大臣连忙出列,谄声道:“城主,霍祸大人,下臣今日新纳了位才子入麾下,趁着还未到飨宴的时辰,不如宣他觐见,来为灾官大人与城主解解闷?” 食肉靡朗声笑道:“庖献卿好主意!就宣他来宴前助兴!” 不一会,便有侍者领着行头一新的弄墨入殿。庖献与他一唱一和,轮番溜须拍马,将食肉靡哄得哈哈大笑不停。 霍祸则一直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际那枚篆有“避祸趋福”的玉佩,忍耐了许久,弄墨却仍在滔滔不绝地吟他的长赋:“良主贤臣,共享长夜之饮;贵宾高朋,同欢饕餮之宴……” 霍祸忍无可忍地打断:“何时开宴?” 食肉靡连忙以眼神示意一旁近侍,那近侍立马扬声宣布:“吉时已到,开宴——” 殿下诸鬼早便蠢蠢欲动,听得这一声令下,俱都迫不及待地打开自带来的食盒,大快朵颐起来,贪食丑态毕露。 祝槿厌恶地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忽略那熏天的臭味。 所幸包括城主夫人在内的一众“贵鬼”尚未开餐。只见食肉靡对左右吩咐道:“快将贡品抬上来。” 祝槿精神一振——终于等到了“上贡”! 霍祸也终于打起了些精神。眼见架小轿被长舌八婆稳稳抬至殿下,为首婆妇一掀轿帘,露出那被上贡的野鬼,霍祸却腾地一下从座上弹起,下意识便想逃窜。 轿中人起身,笑吟吟道:“怎么见了面,不打声招呼就要走啊?” 这变故猝未及料,包括食肉靡与祝槿在内,所有鬼都难掩愕然。 那人说着话,款款下轿——面容妍丽,彩扇粉裙,一副女子样貌,说话却是男子声音:“霍祸,好久不见啊。” 霍祸皮笑肉不笑,勉强挤出寒暄:“陆离大人怎生在此?” 陆离轻打鸨扇,仍端得是旨酒宴上那副矫糅娇媚神态:“我到处找宵烬不得,只能退而求其次,来这儿等着逮你了,不如你老实告诉我宵烬的去向,我兴许能大发慈悲,留你一命。” 霍祸面色变幻不定,倏地从腰间抽出把折扇,横在身前。 陆离眯起眼:“既然灾官不吃敬酒,那就别怪我不肯手下留情了——”话未说完,他便挥扇向霍祸袭来。 霍祸扫腿,将食肉靡踢向陆离,自己则径直朝后殿而去,并不恋战。 孰料,他才迈出几步,就在虚空中碰壁,那撞他的无形之物轰然嗡鸣,霍祸惊道:“罩魂钟?” 祝槿与常恒亦是面色急变——这罩魂钟竟不知何时出现,将所有鬼魂纳入其中。 霍祸撞上钟壁,被霍地反弹回来,仅这眨眼间,陆离便越过了食肉靡,使扇刃直刺霍祸后心。 霍祸连忙以折扇相挡。 二扇相持,霍祸咬牙抵住,额间沁出豆大汗珠。 食肉靡见状,大叫:“霍祸大人,我来助你!”张嘴便朝陆离吞来。 陆旁对他粲然一笑:“倒是急着来送死!”身形一闪,便化作了只细长粉蛇。 -- 第113页 粉蛇张口,上下颔骨脱臼、变形,吸裹着阴风。食肉靡尚不及反应,便已被它吞食入腹。 猎物入腹,蛇腹被撑得突起一块,那突起之物沿蛇身游走一遭,竟就被消化完全,随即,蛇尾增长出一截,蛇身则平复如初。 原本就惊惶失措的众鬼见状,更为恐惧,四下奔逃,乱成一团,但又有哪里可逃? 粉蛇刚消化完食肉靡,便又张开了巨口,迤逦摆尾,游曳一遭,所有恶鬼都被它吞食下肚。 伴随消化,粉蛇蛇身转瞬便长长了里许,粗长蛇躯盘踞在空荡荡的宴厅中央,陆离嘶嘶吐着信,回望向霍祸。 而趁此间隙,霍祸已用折扇在虚空中划开了半道豁口,有北风寒雪自其间灌出。 粉蛇冷笑:“还想要跑?”它呲牙吸气,带起猛烈的腥风。 霍祸强撑着稳住了身形,划开的豁口却开始闭合。 正这关头,一柄锋刀旋飞而来,倏然便将蛇口刺穿。 粉蛇吃痛,嘴猛地张大,那刀被它生生剔出,又原路折返回常恒手中。 粉蛇双目充血,蛇尾剧摆,将霍祸击扫到一边,蛇头则直向常恒而去。 业已划出的半道豁口则在迅速地弥合,眼见就将消失。 常恒猛将祝槿抛向其中,自己则反身拦截陆离。 粉蛇嘴上的伤口犹在淌血,见那凶刀袭来,下意识换用蛇尾抵挡。 常恒被蛇尾一扫,也飞向那豁口。那豁口连吞下二人后,终于完全弥合。 一直趴在地上的霍祸见此,忽地吊诡一笑。 陆离血涎齐流,不得已化回人形,见状冷笑:“你倒还笑得出来!” 霍祸却一改方才的紧张、狼狈,从容自地上爬起,展开折扇,笑容散漫:“长明宫门,不见不散!” 陆离尚未来得及反应,眼前的霍祸便消散成了一缕白气。白气散尽时,一只竹签啪地落在地上。 陆离快步上前,捡起竹签查看,就见签头红线已断,签上则刻有个“灾”字。陆离怒道:“宵烬!你竟敢戏耍我!” 祝槿与常恒一前一后摔到雪地里。祝槿从雪中爬起,却见常恒始终一动不动。 祝槿连忙扶起常恒,唤道:“常恒?你还好吗?” 他二人自穿越过那豁口后,便恢复了原貌。 此刻,常恒眉目染雪,面色苍白,紧紧闭着眼,无知无觉。 祝槿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他轻轻拍了拍常恒脸颊,触手一片冰凉。祝槿一惊——生魂温热,死魂冰冷。他们虽被纳入合欢鉴中,但仍属生魂,常恒怎么会是这个温度? 祝槿又凑近常恒耳畔,叫道:“常恒!不要睡,快醒醒!”他连唤数声,常恒仍旧毫无反应。祝槿无法,只得背起他,向南跋涉。 他们现下身处之处,是一片雪域冰天。 北风苦寒,裹着簌簌飞雪,下落不歇。夜色渐尽,东方,一轮朝日正自渊冰素雪间升起,却难以温暖他背上的人。 祝槿背负着常恒,冒雪行进了一阵,四遭仍只见白茫茫大地。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背上的重量好像在一点点地流失着。 而雪越落越大,连缀成灰白的珠线,几乎使他看不清前路。不能再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了,祝槿想着,得先带常恒找个地方避雪,再生点火。 雪地湿滑,祝槿一个不慎,摔倒在地,常恒也被他一下摔出老远,祝槿连忙起身去扶常恒,却见白袍变得宽大空荡,而袍子里裹的常恒,赫然又缩小回了沈碧的模样! 此时,这孩子脸色惨白、嘴唇血色尽褪。祝槿用手心去试他脸颊温度,竟是令人心惊的冰凉! ——只有死魂才会如此地冰冷。 祝槿的心直直沉堕。天地皆白、皆冷、皆空旷,祝槿没有办法,只能紧紧拥住他,试图以自身微末的温度温暖对方。 小沈碧被他完全拥覆在怀,却依旧没能回温,祝槿似乎能感觉到他在像冰雪一样地消释。 祝槿心急如焚,蓦地,他想起怀中的合欢鉴,连忙拿出镜子,放上小沈碧心口。 他病急乱投医,开始对着镜子胡乱祈求:“显显灵吧,保佑他安然度过这劫,求求你。” 镜面忽地一闪,祝槿倒映其上的脸如水波动,竟变幻成了扶桑的面庞,他从彼端注视着镜子,鲜血自眼孔中蜿蜒而下,那双善睐明眸迅速变得黯然。 祝槿受惊,合欢鉴脱手,砸到冰面上。 他缓了一会儿,才小心地翻过镜子。 这次,镜面只反射出了他自己神色恍惚的脸,没再出现异状。 祝槿实在无计可施,只能复又将小沈碧覆在身下。 吹不尽的风卷起刮不完的雪,冰天雪地,仿若无涯。身下的人却依旧未能回暖。 不知过了多久,祝槿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已僵麻,肩上忽被重重地拍了下。 祝槿勉强抬起头,就见四只冻鬼正环绕着围住他们,全身赤裸,脸上尤挂有临死前僵硬的微笑。 祝槿眼前一黑,彻底昏厥过去。 这四只冻鬼茫然地互相看了看,刚要凑近察看祝槿的状况,便被斥退。 倒霉粗暴地拨开他们:“别挡在这儿!阿嚏!” 他这声喷嚏打得无比响亮,更引起涕泗横流。倒霉搽了搽鼻涕,转头问明媚:“现在就把他们带去见君上吗?” -- 第114页 明媚嫌恶地退开几步,离他远了,才应道:“嗯。” -- 贪吃蛇大作战! 第49章 孽海记 祝槿感觉得到,自己正陷在场梦里。 梦里的他抱着块瘦小硌人的坚冰,在一片海域中漂流。周遭是无际的黑暗,他随着水波浮浮又沉沉。 两艘灯烛晃耀的华船自他身侧驶过,左边那艘船的船头人影绰绰、笑语莺莺,载的竟是温柔乡中的十二鬼女。 清清看见祝槿,热情地朝他招呼:“呀!是你!” 祝槿连忙问:“这是什么地方?你们要去哪儿?” 他的声音因距离而变得飘忽,清清不停朝祝槿挥动着手帕,却不回话。 倒是那并行的另艘船上,小胖子孙珍馐踩着护栏朝他招手:“狐狸哥哥,你也要去晚照台吗?那你得快点了,再见啊——” 还不待祝槿再开口询问,那两艘华船便已去远,欢声笑语亦随红灯宝炬渺茫了去。 祝槿只能继续漫无目的地漂浮,陆续又有大小船只载着形形色色的鬼魂驶过他身侧。祝槿茫茫然地想:晚照台是什么地方?他怎么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蓦地被只浮水的猪笼撞及,那猪笼被拴在条破旧的渔船后,祝槿一不小心,便带着那猪笼漂到了一边。 “哎呦——”本在划船的渔女见状,赶忙丢下木桨,跑过来拉猪笼。她的头较常人要大一些,五官倒很秀丽,连声抱怨着祝槿:“你怎么回事!小心点啊!” 祝槿赶忙借这机会问:“姑娘,这是何处?” 那渔女奇怪道:“这是孽海啊,你怎么这都不知道!” 祝槿老实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得这里,仿佛在梦游一般。” 渔女笑道:“就是!你怎么抱着块冰就来了!小心日暮前漂不到晚照台!” 祝槿道:“晚照台是什么地方?你们怎么都往那里去?” 渔女道:“你真糊涂!晚照台是鬼君的受难地啊!鬼君在那里接受万鬼朝拜,从日出时刻一直到日暮时分。大家都争赶着前去,你倒好,还在这里磨叽!” 祝槿听闻“鬼君”,心中一动,急忙道:“姑娘,你载我一同去吧!” 渔女却大惊失色:“这怎么行?孽海浮沉,信者得渡。你得靠自己才能渡过孽海啊!好了,不说了,我急着赶路!” 她不再逗留,奋力划桨。小船晃晃悠悠,渐行渐远。 祝槿只能抱紧他怀里的坚冰,继续随着水漂流。 日自东方升、打西头落,直到水天交际仅留一线残照时,祝槿才望见了那座石台。 石台建在座汀洲上,汀洲遍植扶桑鬼花。鬼君高坐台上,消瘦身影几乎隐没花间。他没有带金面具,故而祝槿一下便认出了他那张脸——扶桑的脸! 鬼君便是扶桑,不晓得为何,祝槿对此并不感觉诧异,仿佛这极为顺理成章。 是的,顺理成章,常恒在面对扶桑幻影时的失态,以及身在君囿多年的事实不正好相互印证出这结论? 祝槿蓦地一震:常恒!他猛然记起了常恒那冷冰冰的魂身,顾不得再多想,便朝鬼君喊道:“快!救救常恒!他出事了!” 扶桑睁开双眼,他甫一睁眼,便有鲜血自他眼孔中涌出,他仿佛没听见祝槿的话,兀自喃喃着:“痴愚谁似我?” 祝槿心急如焚,重复道:“常恒真地出事了!你一定得去救他!” 扶桑恍若未闻,犹在絮絮自语,只听他道:“我生前自诩聪明,从不知自己的盲目,不只盲目,而且偏执地自负,活像个玩笑。可玩笑何该无伤大雅,如何会这样教人痛彻心扉!”说到这里,他既哭又笑,血流更甚。 祝槿见他始终对自己的话不闻不问,又急又气,出口不免带了些指责的意味:“他那样在乎你!你却如此待他!” 扶桑终于止住哭笑,他默了瞬,忽然反问道:“那你呢?你既喜欢他,怎么不救他?” 祝槿羞恼道:“我若救得了他,何须来求你?” 扶桑用那双失去了焦距的眼对向祝槿,像在审视,像在估量,忽地,他绽出个微笑,那笑唇弯在两道蜿蜒的血泪痕迹间,显得叵测。 只听他语调温柔地道:“可我就是你呀!” 祝槿猝然从这场冗梦中惊醒。意识回笼,他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搂在怀里的“坚冰”,原就是沈碧。 祝槿一骨碌从对方身上爬起,抚摸小沈碧的脸颊,温热的触感令他放下心来,他轻轻唤道:“阿碧?你怎么样?” 但连唤过许多声,小沈碧依然毫无反应,像在深眠。 一阵咳嗽声骤然响起,祝槿这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人在,环顾四遭,发觉现下他们身在之处竟是个幽深的石洞,洞里点着篝火,篝火边围坐着三个人——倒霉,明媚与另个陌生的男子。 那男子捂着胸口,好似要咳断了气,倒霉小心地陪侍着他。 明媚第一个发觉到祝槿醒来,朝他招手:“来这边坐。” 祝槿走近他们,那陌生的男子终于停下咳嗽,朝他歉然一笑。这人生得普通,举止却有种儒雅的气度,令人见之难忘。 明媚介绍道:“这是地君宵烬。” 宵烬彬彬有礼道:“小友请坐。” 祝槿依言坐下,按捺不住地问倒霉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只一夜过去,闭谷里的鬼魂就都不记得鬼君了,还有那请谏——” -- 第115页 倒霉连连摇头、摇手,迭声打断他道:“别问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啊!别问我——”他边回话边觑着一旁明媚的脸色,似乎十分畏惧对方。 祝槿循着他的视线望向明媚,只见她对着倒霉翻了个货真价实的白眼,叱骂道:“真是人如其名,和你认识,算是倒霉透了!” 倒霉讪讪噤声,心虚地看向地面。 祝槿无法,只得又询问明媚道:“阿明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明媚一脸晦气地道:“我和这货今早一入鬼域,便落到了这里,我想先找到你们汇合,再一起商量去见鬼君的事,结果,这货却突然给我装失忆,说他不知道什么鬼君,我再问他之前发生的事,他也推说不记得了……” 倒霉弱弱辩解道:“可雨使姑娘,你说的事我确实不知啊!” 明媚狠狠剜了他一眼,继续道:“我们吵着吵着便动起了手……” 倒霉无辜道:“那是你单方面殴打我,我躲闪逃命吧!” 明媚完全无视他,径自说下去:“不期然,便遇上了宵烬君,他作主带我们来到了这里,后来我又和那货一同四下去寻你和殿下,正好便捡到了你们。” 宵烬接话道:“我一入合欢鉴,便撞见了陆离,被他所伤。为躲避陆离追杀,我一路潜逃到这里,恰好遇上各位。” 祝槿道:“是了,我同常恒在贪食域撞见了陆离围堵霍祸逼问你的下落,也不知后来是个什么结果。” 宵烬道:“无碍,霍祸做事向来灵活变通,他既已掩护我藏在这里,便势必有接下来的对策。此处应该还算安全。” 祝槿听了,却愁容不减,投向倒霉的目光十分复杂。 倒霉苦着脸道:“真和我没关系啊!你们一个二个,别总抓着我不放了!” 宵烬温言宽慰道:“几位都别着急,我想,困扰你们的问题,很快便能有答案了。” 几人立时都炯炯望向他。 宵烬起身,弯腰拾起根燃烧着的木枝充作火把,举步道:“几位请随我来。” 三人便跟着他走向洞口,路过沈碧身前时,祝槿驻足。 宵烬见状,微笑道:“小友不必忧心,我们去去就回,云中君殿下只是体力不济,不碍事的。” 祝槿捕捉到话中关键,忙上前几步,与宵烬并肩而行,追问道:“他这样忽大忽小,是由于体力不济吗?” 宵烬道:“也可以这样讲吧。” 祝槿还待细问,宵烬却已另起话头,道:“我们现在所在,乃是灾境的冰雪域,此地属民皆是因雪灾受冻而死的冻死鬼,他们因生前渴求温暖,死后便习惯聚居,因此打造了这处石窟群。” 说话间,他们行至洞口。 洞外风雪如故,夜色稠深。 宵烬举着火把率先下阶,还体贴嘱咐道:“诸位小心脚下。” 他们沿盘旋的石阶下行,借着火光,祝槿看清了眼前所在:这原是一座陡壁峭崖,如今被开凿出万千洞窟。洞窟大小不均,横竖有致地密布着,远远看去,蜂巢一般。 每一处石窟里不知窝居有几只冻鬼,而这样成千上万的洞窟,估算下来,当初受灾的人口数目又该怎样动魄惊心! 祝槿心下恻然,不免感叹:“天灾祸人!” 宵烬笑道:“小友此言一语中的,确是‘天’灾祸人哪!无论是这冰雪域,还是小友已见过的贪食域,乃至整个灾境,甚至可以说半数鬼域,都起源于这场‘天灾’——小友可曾听过七星罡斗阵?” 祝槿皱眉道:“我于奇门遁甲一道,只是略通皮毛。传闻此阵神奇,运用得当,小可消灾解难,大可改命逆天。但对其中细节,便不大晓得了。” 宵烬颔首道:“确是如此,当年天君郎夋与其兄帝旺争夺权位。郎夋惨败,假死下界。他当年根基尽毁,卧薪尝胆数年后,改修坤道,利用邪术,在人间布下七个怨灵阵,摆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借这罡斗阵法之力反杀帝旺,顺利篡位。” “但这七星罡斗阵的邪气极大,开启之后,亦会波及地上的气运,破土而出的怨煞戾气会化作无穷灾祸肆虐人间。于是在阵启的那几年,天灾之频,前所未有,不只大雪,还有大旱、大涝、寒冻、酷暑、地动……且这些天灾又引起无数战乱、人祸……来,这边走。” 祝槿听得瞠目结舌,宵烬却还是那副淡然的模样,下尽石梯,便领着他们往最底层的主洞踱去。 来到主洞深处的石壁前,宵烬高举起火把,示意他们:“请看。” 火光映着破败的石壁,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刻满歪七扭八的字迹。可以想见,是由那些冻死鬼用僵直不可屈伸的手艰难刻上去的,雪泥鸿爪般。 宵烬解释道:“冰雪域的冻死鬼有个习惯,会以文字记录下每年飨宴的情形,你们看,”他指着石壁最左一列字道:“这是今天刚刚刻上去的字,不过,很快就会变成昨日旧题。” 祝槿迷茫地看着他,完全没能理解他话中深义。倒霉与明媚也俱是怔忪。 宵烬却笑而不语,沉默方时,又提醒道:“将近正子时了。” 说完,他示意几人注意石壁。祝槿三人随着他的视线看去,面色同时一变。 明媚惊道:“字怎么在消失?” 她话音还未落尽,便已有数列字迹彻底消失不见。原先刻字的地方完好如新,了无划痕。 -- 第116页 他三人面面相觑,目光交接的一刻,倒霉忽对着明媚大叫道:“哎呀!我怎么在这里啊!” 明媚额头上隐隐浮现起青筋,她劈手便要打倒霉,叱道:“你装失忆还演上瘾了!” 倒霉抱头躲闪,叫嚷着:“抱歉!雨使姑娘!你别和我计较!我刚刚是不知为什么恍惚了下,别打了!” 宵烬也劝道:“雨使姑娘息怒,他确不是有意如此。” 明媚皱眉,显然不信,却还是收了手。 倒霉连忙躲到宵烬身后,宵烬失笑摇头。 祝槿道:“这字,好像总共消失了四列。” 宵烬颔首:“在现在的闭谷里,时间仿佛仍与平常一样,一日一日地向前,但实际上,却在四载四载地倒退。” 祝槿与明媚闻言,皆惊疑看向他。 宵烬道:“倒霉也好,其他鬼魂也罢,他们本身非实为虚,乃是这个幻境的一部分,故而也会受到其影响,虽对前一日发生的大多事还依稀存有印象,但对于被幻境所剔掉的那一部分,则记忆全失——比如说,鬼君的宴请。” “因为在请柬送出的四年前,幽冥还没有鬼君。” 明媚讶然道:“即便是亲眼目睹,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但若按照这样推演,倒可以解释得通了,我和……衰官大人落入鬼域时这里已是翌日夜半,时间已经向前回溯了四年,所以他虽还认得我,却说不出领我来这里的原因。” 宵烬笑道:“他不过境中幻灵,并非真的闭谷衰官,雨使姑娘实在错怪他了。在这幻境之中,真实非虚的存在从来都只有我们这些入镜者。想要离开这里,首先便得区分虚实,莫要被幻影迷惑了心智啊!” 明媚抱拳:“受教。”又转向倒霉,痛快致歉:“先时是误会一场,多有得罪之处,还望灵官见谅。” 祝槿则从方才开始,便走起了神:原先他以为鬼君的请谏应是钓他们入局的饵线,可如今看来,这想法大错特错。从他入局伊始,饵、线、垂钓者便依次消失,只剩下空无一子的棋盘,没有对手,没有排布,只有飞速倒流的时间…… “小友?”宵烬体贴唤他:“我们回去吧,云中君殿下还独自昏睡在洞中。” 回程路上,大家各怀心事,不约而同地沉默着。返回石窟洞里时,小沈碧仍熟睡着,气息均匀,确像累极后的安眠。 祝槿这才放下些心,总归是有好事的,他想,常恒没事就好。 四人又围坐回火堆边,祝槿犹豫着开口:“接下来……要怎么办?” 明媚和倒霉都缄口不言,只有宵烬苦笑着答道:“我身上带伤,得安静调养些时日才可完全恢复,而陆离正四处追踪我……只能说,现下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祝槿道:“说起来,当年鬼君当真递了帖子邀祇君您前往赴会吗?” 宵烬叹道:“是有此事,我也确实去了,这才谈下合作——我放他与万千羁鬼离开闭谷,他阻止天君重启七星罡斗阵。话说,谈及此事,我还能记得那帖子为投我所好,特引了句诗,‘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晚照台,便应是因此得名的。” “晚照台,晚照台,”祝槿念了二遍,霍然想起之前的梦境,不禁略感不安。踌躇片时,还是问道:“那孽海又是什么地方?” 宵烬颇有些意外:“小友竟还知道孽海?正所谓‘情孽如海’。这孽海,乃是当年鬼君坐地悟道之时的心象所化。他原本只是厄境情困域中的一介痴鬼,也是机缘巧合,在闭谷招魂四十九天后,竟将合欢鉴招了过来,鉴照心事,如开天眼,鬼君由此契机洞彻了自己的痴愚,从而了悟了坤道的真义。” “坤道本便是炼化苦痛之道,他心中涤荡不尽的苦痛在炼化期间便具像成了那汪洋孽海。据说,孽海可纳百罪,会包容所有虔心悔过的亡魂,朝圣者只要能渡过孽海,便能得到鬼君的宽恕与赦免。他们皈依在鬼君麾下,而鬼君则替代他们受难,从无尽苦难中摄取更多的力量。” 祝槿这还是第一次听说鬼君得道的详细经过,不免好奇,追问道:“这是以心象造物象?” 宵烬耐心解释道:“小友以为鬼域为何要划境、划域而治?正是因为这些怨魂的心象会制造出不同的幻景啊!就好比这冰雪域中的寒风、硕雪、石窟,其实也是这里万千冻死鬼集体记忆的映射!闭谷本空荡,真正存在其中的,唯有谷内魂灵的执迷不悟罢了。” 祝槿沉吟良久,突然问道:“晚照台距此还有多远?” 宵烬闻弦歌而知雅意:“晚照台位于四方之央,原是烛皇地宫大门的遗址。若小友有意,我便让倒霉领你去那里看看。” 他这样体贴周到,反倒教祝槿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推辞道:“不用,无须劳烦衰官大人,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宵烬笑笑,对倒霉挥手:“左右待在这里也是山穷水困,你便先带几位客人去寻那晚照台吧。待我再调息些时日,便也去那儿找你们会合,说不定,那儿当真藏有使我们出境的机缘。” 第50章 祝家寨 乌篷小船轻快驶进在水上,祝槿坐在后艄躅桨,倒霉则调控着手桨更改航向。 他们此行借道衰境,经水路前往晚照台。 这会儿,船沿河直行,倒霉便抛了桨,手舞足蹈同他们介绍起辖区:“鬼域中鬼,以死因和罪行划分,统共有百十八种。衰境里居住的,大多属冤死鬼和枉死鬼,前者沉冤难洗,后者白 白枉死,都是因怨化鬼,较之于其他境、域那些恶、厉凶鬼,着实算得上良民,故而我们衰境的治安,从来都在五境中首屈一指!当然,”他得意扬扬地晃着脑袋:“这也是我御下有方的结果!” -- 第117页 “呀,”倒霉忽地止住话头,招呼坐在船头的明媚:“雨使姑娘,就近帮我摘个莲蓬呗!” 明媚恼道:“你这倒霉催的,自己有手,怎么不摘?” 他们此刻正途经过一处荷花浦,浦中菡萏香销,莲蓬正盛。 倒霉无奈,只能自己起身,去够距他最近的那只莲蓬,然而目测距离极近,实际动手时才发现不然,倒霉整个身子都前倾过去,下一刻,明媚发出惊呼—— 船蓦地翻覆,船上四人一齐被掀入水。 甫一落水,祝槿便游向沈碧,小沈碧掉进水时仍在深眠,无意识中被水波裹着,竟漂往荷花深处去了。 祝槿赶忙追上,旋即抱着他浮出水面。 时节所致,浦水渐涸,水上的荷叶越发显得高挺。从外面看去,密如乔林,将藏在其中的小渔船遮得严严实实。 渔船上,有名头略显大的渔女在搬着猪笼,猪笼的笼口被死死扎着,她眼神闪烁,紧咬着嘴唇,手上使力,便要将猪笼投入水里。 却忽听得哗啦啦一阵出水声——祝槿揽着沈碧从不远处冒出头来。渔女受惊,猛地推猪笼入水,激起偌大的水花。她神色惊恐地瞪着祝槿,全身都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祝槿一怔,一来是奇怪这渔女的反应,二来,却是因认出了她赫然便是昨日梦里那个同自己介绍过孽海的姑娘!祝槿有些惊喜,主动搭话道:“姑娘,你怎么了?需不需要帮忙?” 而这时,倒霉与明媚也互相责怪着游了过来,倒霉拨开田田莲叶,招呼祝槿:“船翻回来了,咱们走吧!” 那渔女霍然看见倒霉,脸色肉眼可见地一分分苍白下去,终于,仿佛濒临极限,她突然难以自抑地号啕大哭起来。 她边哭边发疯一样地尖叫,声音之凄厉,使得明媚忍不住蹙紧眉头:“她这是怎么了?” 倒霉也是一脸莫名,他堵住耳朵,朝崩溃哭叫的渔女吼道:“别哭了,你哭得我脑袋疼!” 渔女立即噤声,抽抽噎噎着:“衰……衰官大人……”没说出个所以然,又泣不成声。 祝槿见她如此,忽然回想起方才落水的猪笼——沉甸甸的,装着东西。 他神色一变,将沈碧安顿上渔船,自已则迅速潜入水中。 片刻后,才又浮出水面,手里还拽了个男子。 祝槿帮那男子取出塞口的巾布,男人咳出几口呛水,随即怒向渔女痛骂:“你这谋杀亲夫的贱妇!” 渔女仿佛被抽去了力气般,身子一软,伏倒在船上。 待他几个依次上了岸,那险些被浸了猪笼的男人当即狠狠向罪魁祸首甩出个耳光。渔女被他打得摔倒在地,男人又一脚踹上她肚腹。 渔女没有反抗,瘫倒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呜呜地痛哭。男人犹嫌不解气,又愤愤补了二脚,渔女被他踹得吃痛,身体竟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眼看男人还要对她施以拳脚,祝槿忍不住制止道:“别打了,她好歹也是你的妻子……” 男子听了,却更气愤,斥骂道:“忘恩负义的破鞋!亏我当初救你,还不计前嫌地娶了你这毒妇!你便是这样恩将仇报!”他双目充血,呼吸间,喷出强烈的酒肉臭气,显然宿醉初醒。 倒霉挥手道:“行了,有本官在此,还轮不到你用私刑,说说,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子这才整顿神色,恭恭敬敬道:“衰官大人容小人禀,小人祝子龙,家住在距此半里的祝家水寨,在家排行老二,大人唤我祝二便是。” 倒霉想了想,恍然道:“祝家寨啊!我知道,我知道,寨里住的全是枉死在淆水中的亡魂嘛!那这只大头冤鬼,对,就你,”他指着勉强撑起身的渔女,道:“你又是什么身份啊?” 大头渔女声泪俱下:“妾姓元,名贞贞,是只冤死鬼。三年前受其他鬼魂欺凌时,被恰好路过的祝二哥相救,带回祝家寨疗伤,后来便嫁给了二哥。” 倒霉道:“啊呀!既如此,你怎地还要杀他?这委实不该呀!” 元贞贞泣道:“大人容禀,妾自嫁入祝家寨后,一直恪守妇道,夙兴夜寐服侍夫君,可夫君他……他频繁酗酒,醉后便时常打骂于妾。妾开始还强自忍受,却不想二哥他越来越过分……昨天飨宴结束后,二哥喝得烂醉回来,又扬言说要将妾打死,妾实在无法忍受,便趁着二哥酒醉无力时将他放倒……想在今日早间,大家都安睡时悄悄将二哥沉水……再伪装成……”她再说不下去,脸色灰败如土。 祝二听了,恨得咬牙切齿,又要拳脚相向。 祝槿实在忍无可忍,斥道:“男子汉大丈夫,却频频对个妇道人家施暴,成何体统!” 倒霉也帮腔道:“是啊是啊,你既救过她,又娶了地,为何要在婚后这样待她?” 祝二脸上青红变幻,却不答话。 还是元贞贞抽噎着回道:“夫君怀疑妾……妾与寨子里的其他人有染,动辄便打骂逼问妾,是否背着他同人私会……” 祝二辩解道:“你曾有前科,还怪我生疑吗?” 倒霉吃惊:“前科?” 元贞贞摇头悲泣道:“妾何曾有过前科?妾生前乃是被强人所迫,后来又被他诬蔑蓄意勾引,最后受浸猪笼刑而死。不想死后化鬼,依旧要受丈夫的怀疑猜忌。生有何欢,死有何乐!” -- 第118页 说着,她竟以头抢地:“衰官大人现就依律处治了民女吧!” 祝槿不忍看她,别过眼去,质问祝二:“她含冤而死,冤死鬼的身份就是她生前清白的最好证明,这还不够让你打消疑虑吗?而你若不信她,何必还要娶她?你难道在娶她前不知晓她的过去吗?” 祝二讷讷。 明媚冷声道:“人心不就是这样?怀疑的种子一旦被播下,就时不时要冒土,铁证如山又怎么样?人还不是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便是此番已做了鬼,也没半分长进!” 祝二嘴唇嗫嚅,似乎还想分辩,却被倒霉不耐烦地打断:“行了,她虽想杀你,但到底未遂。而你也确实屡次三番殴打过她,便判作两清了吧!从今以后,你俩桥归桥、路归路,各不相干就是!我看今天就是个黄道吉日,你们赶紧和离了吧!” 祝二讪讪道:“大人,祝家在人间也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家中向来只作休妻,没有和离的先例。再者以这贱妇的恶行,都足够您判小人同她义绝,如何能和离了事……” 明媚忍不出冷笑嘲讽:“怎么,倒霉,这就是你口中的老实良民?也对,一个喝醉了只会对女人撒气的窝囊废,想来也没有那作奸犯科的胆量。” 祝二敢怒不敢言,气喘如牛。 倒霉拍板道:“行了,你别那么多废话了,赶紧带我回你们祝家寨,本官今日还就要将此事一管到底,走,我亲自去主持你们的和离仪式!” 祝家水寨坐落于一条急湍大河上,河的外观与当年祝家军殉身的淆水基本无差。祝槿几人分坐两条船,划水半里,折返回水寨。 寨子里犹静悄悄的,想是宿醉的寨民都还在沉睡。 倒霉与祝二、元贞贞同坐一条渔船,接近水寨时,倒霉忽道:“祝老二,你可知病境中住的都是什么鬼?” 祝二脱口道:“应都是病死鬼吧。” 倒霉笑道:“是,也不是,他们确实有病,却是魂体上的病,僻如有一种病,便叫作疑心病。病境里住的,便都是各种魂体病入膏荒、药石无医的鬼魂,你若有意,哪天病官凑活兄路过衰境时,我托他带你去病境周游一番……” 祝二面上的那点不忿终于消散,惶恐道:“大人,小人知错了,您莫要发配小人……” 倒霉啧啧道:“玩笑而已,你当什么真,哎,到了!” 祝二被倒霉敲打得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领他们敲响了户扉门。 连叩许多声后才有人回应,门里的男人道:“谁啊?” 祝二道:“哥,是我。” 门里随即传来一阵窸窣走动声,又过了会儿,应门的男人才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他赤着上身,只披了件外袍,露出健硕而伤痕累累的胸膛。 未料到门外乌泱泱这许多人,男人动作一僵,旋即,他看清了祝二身后站的倒霉,连忙行礼道:“祝子骁参见衰官大人。” 祝槿原本缀在最后,闻言,不禁特意打量向那祝子骁——他较祝二更年长些,面部轮廓也更为刚硬。 祝槿看了半晌,遗憾地收回目光。这应是阿爹的嫡亲曾祖父,他想,可他与阿爹外貌上的相似处极为寥寥。 倒霉此时已三言二语说清了来意,祝大听罢,严厉地瞪了眼祝二,随即恭敬道:“大人公正严明,祝氏听凭安排。只是小人祖父、父亲皆年岁已高,若让他们得知二弟如此荒唐,定会动怒伤心,不如瞒住他们,由小人打开宗祠,给二弟和弟妹主持和离。大人意下如何?” 倒霉首恳,一行人便又浩浩荡荡转至祝氏祠堂。 祝槿与明媚等在门外,和离仪式很快便走完程序。 祝大一路送倒霉出寨,朝他絮絮地解释:“子龙生前也是大好男儿,只是因为淆水之战枉死,心中郁忿难平,从此性情大变。再加上他为人骄傲,死后再没了施展抱负的可能,只有日负一日地重复品尝枉死的冤屈,又无处发泄才会……” 明媚嗤道:“可真是苦衷连篇!” 祝大连忙闭嘴,几人正要告辞离去,忽听有人叫道:“大人请留步啊!” 循声望去,只见一只小船划来,船上载着名年近古稀的老人,朝倒霉行大礼:“不知大人来访祝家寨,祝笙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祝大意外道:“祖父?” 祝笙叱他道:“大人光临小寨,你却这样失礼慢怠!”又对倒霉热情道:“大人,小老儿已备好酒宴,请您赏个脸!” 倒霉实在推脱不得,被他们簇拥着盛情请走,祝槿与明媚也只好跟上。席间,倒霉被祝氏族人轮番敬酒、吹捧,很快便忘了身上的差事。 祝槿纵然不愿逗留,也别无他法,烦躁地望着天色,却正瞧见元贞贞独自背着猪笼离开水寨,她没有驾船,竟举身涉水,朝深处渡去。 祝槿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心中略觉不安。趁左右无人注意,离席尾随了去。 元贞贞负着猪笼的背佝偻着,说是和离,其实与净身出户也没什么区别,她背笼里的行装只得几件旧衣与一块巨石。旧衣,是祝二念及曾有的情分施舍与她的;巨石,则是她捡来自沉的。她一无所有地来,又无人问津地走。 从背后看去,元贞贞的大头与背笼显得那么笨重、滑稽。 祝槿快步涉水追上她,叫道:“贞贞姑娘——” -- 第119页 元贞贞迷茫回头。 祝槿急道:“贞贞姑娘,你不要想不开啊!肉身死去,魂魄却还在,可魂身陨去,便真的是一了百了了!” 元贞贞轻轻道:“是啊,这不是很好吗?我已经因冤堕鬼,再无轮回路可言。而幽冥鬼域,又是这样一个弱肉强食的所在,没了祝家寨作倚靠,我又能去哪里呢?又能有什么出路呢?我没本事保护自己,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要被拐入黑市、当作盘中餐买卖。与其那时候毫无尊严地死,倒不如现在自行作了断。” 祝槿听得心酸,想也未想,便脱口安慰她道:“贞贞姑娘,你要相信我,在不远的未来,你将会被拯救,苦海有涯,只要你捱过去,就能重获新生。” 元贞贞凄凄道:“谁会救我?谁能救我?” 祝槿话已出口,便只得继续,他照着宵烬的叙述对她描绘:“有一只鬼,拥有很大的能力,他愿意用自己所经历的苦难、所感到的痛苦去渡化其他受煎熬的鬼魂。只要你皈依他,他便会占有那些使你痛苦的记忆,他会代替你去承担所有罪与罚,而你将忘却、将宽恕、将宁息。” 祝槿担心元贞贞未被打动,又补充道:“他还会带着百万被他渡化的鬼魂离开幽冥,重回人间,建立一座城,在那里,鬼同人一样地生活,那里没有战火,也没有幽冥弱肉强食的法则……” 直到元贞贞怔忡地离开,祝槿才长出一口气。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执着地劝说这只幻灵。进入幻境越久,他越分不清真与假的界限,即便明知眼前的一切只是场海市蜃楼般的重演,即便真正的元贞贞可能在百许年前早已洗冤得救,他还是忍不住去阻止她自裁。 或许,是因为这些幻灵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怨都太具像鲜活了。 可在这个幻境里,时间在不断地倒退,鬼君已被抹杀,他给元贞贞的承诺,不过是虚妄的希望,她注定只能做场没有结果的等待。 祝槿有些怅然,回忆着方才自己说的话,忽觉无比荒诞。 “神不垂爱世人,鬼要拯救苍生。是非混淆,乾坤颠倒。这都是什么胡话,亏得元贞贞竟信了……”祝槿摇头失笑,转朝乌篷船走去。 小沈碧仍安然躺在船舱里,祝槿坐到他身侧。晚风经过,搓揉起豰波,漾荡起浮萍。 祝槿的意识渐渐变得朦胧…… 他又在梦中了,只是这一次,他的魂身飘飘荡荡,竟是回到了芜宫。 祝槿下意识往家中走,这路他走过十七年,太过熟谙,毫不费力地,他便又推开了那扇殿门。 灯烛跃动,将安坐稻草垛上的一老一小的影子拉得极长,他们并肩坐着,手交叠在一起。 桌上还残留有未吃完的冷炙,较平常的伙食而言,实在是丰盛。于是祝槿便明白,此时应正值祈安夜。 小祝槿大概只有七八岁的模样,悠荡着小腿,抬脸看向祝老爹,不解道:“阿爹,为什么我们不同别人家一样,也去街上拜祈君安啊?” 祝老爹没有回答,虚握着他的手却紧了紧,手铐的铁链亦细细颤动起来。 小祝槿犹仰面凝望着养父,一派天真不谙世事。 祝槿却看懂了老人神情的晦暗,他心里泛起酸涩,忍不住举步上前。 就在他迈入门槛的刹那,身上的青衫忽变幻成了黑袍。而祝老爹闻声看来,神色倏变,挺身而起,朝祝槿吼道:“你怎么还敢回来?” 祝槿愕然止步。 祝老爹恨恨盯着他,手指着门外,嘶哑道:“没想到这十七年,我竟是在抚养仇人!你给我滚!永远别再来见我!” 祝槿怔怔看着他,还想要辩解,下一刻,却张口结舌——他看见了祝老爹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黑袍金面,赫然乃是鬼君! 祝槿骤然从噩梦中惊醒,他坐起身来,只觉胸中翻沸、冷汗涔涔,而身边的船板凉津津的,不知何时竟已空了。 祝槿下意识地抬眼,背向他坐在船头的人也恰在此时回眸,对他温软一笑,甜甜唤道:“阿槿。” 第51章 共舸眠 祝槿喜出望外:“阿碧,你醒了!” 沈碧旋身爬进船舱,跪坐回祝槿身旁,郑重道:“阿槿,你又救了我一次。” 祝槿慌忙摆手:“哪有,我没做得了什么。” 沈碧道:“我感觉得到,那时你抱着我,温暖我,”他抿唇而笑,道:“我都知道。” 祝槿有些不好意思,沈碧望着他,咬了咬唇:“阿槿,你还怪我吗?” 祝槿疑惑道:“我何时怪过你?” 沈碧小心翼翼地瞟他一眼,垂眸道:“那时,在淆水边,你说我在君囿里是故意戏耍你……”他越说声音越低,及至最后,甚至染上了哭腔。 祝槿有些尴尬:“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不提起我早便忘记了。我那也是一时生气……” 沈碧闻言,猛地抬起脑袋,惊喜道:“阿槿,你的意思是,我们和好了吗?”他眼睛晶亮,仿傅只要祝槿点头称是,就要立马飞扑过来。 祝槿被他看得头变发麻,又觉得有些好笑,曲指弹上沈碧的脑壳。 沈碧也不躲避,只是紧盯着他追问道:“是吗?” 祝槿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又想糊弄过去?我虽不再生气,但你难道不应该同我说说一直隐瞒的事吗?比如,你这身体是怎么忽大忽小的?” -- 第120页 沈碧委屈道:“阿槿,我从未刻意瞒你骗你,只是形势使然。当初,我们在君囿见面时,我刚刚从沉睡中苏醒,法力、体力都不济事,没办法直接带你离开,只能暗中佐助你。再说,我那时要是表现得太厉害了,你肯定就不会允许我一直跟着你了。至于隐瞒身份,也是出于相同的考虑,而且,那也不重要,不是吗?”他迫切地注视着祝槿,睫毛忽闪忽闪。 祝槿妥协道:“你说不重要,那就不重要吧!” 他不欲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又问道:“我们出逃失败,重新落回君囿之后,是你一直在保护我吧?那几次莫名其妙的退敌,并非真是因为我学会了什么法术,对不对?” 沈碧觑着他神情,小心点头。 祝槿吐出口气,追问道:“还有呢?你自己坦白。” 沈碧想了想,老实交待道:“还有那柄刀,”他说着,摊开手掌,那柄光华流转的萃雪刀便又重现在他手心。“刀是我自己埋进土里去的,当时,我在边上看见你挖着了合欢鉴,灵机一动,便效仿着这手段埋了刀进土里……” 祝槿了然总头,道:“我想也是。” 沈碧急道:“但合欢鉴真不关我的事,在你挖到之前,我本也忘了这镜子的原身还被埋在地底。” 祝槿皱眉道:“可据宵烬君所言,鬼君在鬼域招魂四十九日招来了合欢鉴,这又是怎么回事?” 沈碧默了刻,才道:“他招来的,是合欢鉴的法身,也就是,合欢本人。” 乌蓬船篷忽传来三声轻叩,明媚俯身探头,道:“倒霉醉倒了……殿下?” 沈碧朝她微微颔首,明媚很快收敛起意外神色,继续道:“倒霉被被抬去休息了,我们也只能明日再动身,祝家给安排了客房,我现在带二位过去……” 沈碧道:“不用,我们今夜宿在船里。” 祝槿与明媚俱一脸莫名地看向他,明媚率先恍然,道了声是便火速撤离。 祝槿来不及叫住她,只得无奈转头问沈碧道:“有好好的房间不住,干嘛挤在一只小船上?” 沈碧有些羞涩道:“我觉得和你挤在一起暖和。” 祝槿想起他那时冷却的体温,仍觉心惊,便也不再执意反对,只忧心忡忡道:“怎么会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且,”祝槿迟疑道:“你现在的性格也和变大那时迥异,总让我恍惚觉得是两个人一样。” 沈碧避重就轻道:“之前我在日神庙一觉醒来,发觉阿槿你不告而别,心里着急,就强提境界,循着感觉去找你,这次乃是体力到了极限,维系不往成年的形态,再加上受到反噬……总之,无甚大事。至于性情的区别,阿槿你不提起,我自己都未曾注意,大概是,”他想了想,措辞道:“我的心性大概也会受到外形的影响,换言之,会更接近于外形所表现出的年龄。” 祝槿道:“那你……” 沈碧打断他,撒娇卖痴道:“阿槿,你已经问了太多问题了,下次再问,好不好?我又有点累了,我们赶紧歇息吧!”说着,便要拉祝槿躺下。 祝槿笑睨他道:“你当我还会吃你这套装乖卖巧的把戏吗?”他嘴上说着拒绝,身体却任由沈碧摆弄。 两人相并躺下,沈碧笑嘻嘻地依偎过来,环抱住祝槿胳膊,衷心道:“阿槿,你真好。” 祝槿失笑,忍不住道:“便是年龄不同,你这性情也堪称大变了。” 忽有淅淅沥沥的小雨落上船篷,点点滴滴的雨声里,沈碧的声音也变得沉静而细弱,他讲述道:“我幼时与亡兄失散,多年后重逢,他已不认得我了。我那时候出于一些原因,想要留在他身边,便照着他的喜好扮演成乖巧可人的样子,讨他欢心。至于后来,遭逢巨变,我整个人也都面目全非了。” 提及东君,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沈碧似在回忆过往,祝槿则浮想起外间关于他兄弟二人恩怨情仇的猜测与捏造,思绪翩跹间,竟渐渐阖上了眼。 雨伴清梦,一夜好眠。 梦雨缠绵月光,斜洒入静水,直延续到天明。 天明时,倒霉撑着懒腰走近小船,昨夜正子时一过,祝家水寨与祝家众鬼便已一同消失,倒霉蓦然从床榻摔到地上,竟也就势睡了一夜,登船便撞见舱内一幕:小沈碧手脚并用地扒着祝槿,二人头抵在一处。 倒霉骇得连退几步,回头结结巴巴问明媚道:“你……你知道他俩是这种关系吗?” 明媚剜了他眼,恶声道:“别再废话了!去划船!” 倒霉讪讪,跳上小船后艄,任劳任怨躅桨,道:“知道了,姑奶奶!” 小船便这样悄无声息地驶进了清晨的雨雾里。 祝槿在睡梦里听见浆声,有节奏地拍打着水波,他意识清明了些,沈碧毛茸茸的脑袋恰在这时蹭上他的耳廓,又撩拨起他的睡意,祝槿沉进更深的梦里。 梦里他像一阵灵风,轻盈地上升,飘过漻漻水泽,穿过蒙蒙白雾,又远眺见了那座坐于水中央的高台,扶桑仍盘腿坐在台上,这一次金面罩住了他的形容,祝槿犹豫了片刻,还是探身靠近石台。 他落上台的刹那,挟来的水风扬起扶桑的散发,扶桑开口道:“你来了。” 他的语调平和、熟稔,祝槿自觉奇怪,便没有应声,只戒备地审视着他。 -- 第121页 扶桑轻笑一声,不以为意道:“你选好了?” 祝槿迷茫道:“选什么?” 扶桑道:“要不要承认我,”他顿了下,又理所当然道:“你既来到这里,想必已有了决定,说吧,我尊重你的抉择。” 祝槿皱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扶桑默了瞬,反问道:“不想知道,还是不敢知道?你在害怕吗?” 祝槿警惕道:“你想哄骗蛊惑我,然后利用我做甚?”他后退一步,决绝道:“我不会相信你说的任何话,我就是我,也宁愿永远都是我,你许我再优厚的条件,我也不会出卖自己。” 扶桑颔首,平静答道:“我知道了。” 下一刻,晚照台忽然剧烈摇撼起来,紧接着,轰然崩塌,扶桑坐在台央,随着塌陷的石台一同摔落向下,而祝槿脚下的石台也在震晃不已—— 他猛地坐起身来,乌蓬小船在身下摇啊摇,沈碧正站在后艄,同倒霉一起与岸上的老伯讲价。 那老伯带着孙孙,在岸边摆了烤摊卖货,二只鬼都是头重脚轻的冤大头模样,讲起价来也糊涂。 沈碧举着只烤玉米,边啃边道:“五钱。” 那老伯却坚决道:“三钱。” 倒霉无奈劝和道:“折中,四钱行不?” 老伯摆手,讳莫如深道:“不吉利,不吉利。” 祝槿看得啼笑皆非,沈碧有所感应,回头惊喜道:“阿槿,你醒了啦!”说着,便从倒霉手中夺过一众烤鱼烤虾,钻回船舱,殷勤地递予祝槿。 祝槿接过只烤虾,将剩余的烤串推回去,仅这眨眼工夫,沈碧已风卷残云地啃完了玉米。 祝槿纳罕道:“你这样饿吗?” 沈碧看向被他推回来的烤串,也疑惑道:“阿槿,你不饿吗?” 祝槿怔忡道:“我似乎在进入幻境之后,便从未觉出饥饿……” 沈碧笑嘻嘻道:“我们以魂体进入合欢鉴,所能感受到的饥饿、困乏以及冷暖,其实都是心理的需求。就像这些堕入鬼域的魂灵,不再受肉身的制约,按理讲,应当更加自由才是,但你看,”他指指船外,道:“他们所构建出的社会,还同人间一样,作为魂灵,他们还是需要衣、食、住、行、聚居生活,他们幻想出这一切,本质只是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定位仍然是‘人’。人心,真地很有趣,对吧?” 祝槿听他讲起鬼域,想起正事,忙将宵烬关于幻境的推测同沈碧细细描述了遍。 沈碧听着听着,渐渐停下咀嚼,眼睛睇着祝槿,若有所思。 祝槿被他盯得略不自在,迟疑问道:“怎么了?你觉得有哪里不对吗?” 沈碧摇头笑道:“没有哪里不对,我只是觉得这镜中世界,每一个都很有意思。最初那个幻境,境主是若华,据我推测,合欢鉴当初吞噬了她的灵魂,以此为交换,答应帮她报复所有魁城人——那些拥堵囚车唾骂她的看客,可惜,在现实中,这报复还没来得及实施,合欢鉴便被扶桑召到了鬼域,于是合欢鉴只能兑现给若华一个虚假的幻境世界,在那里,参与烧死巫女的人都得到了惩罚。” “还有悔尤梅林,在那个幻境中,合欢鉴借助悔尤梅探察到入境者的弱点,再将对方的心魔原样奉上,它不只是一面镜子,它还有知觉、有意识,它在暗中观察着我们,等候着时机出动。” 祝槿不禁打了个寒战。 仿佛有双眼正在暗处肆无忌惮地窥视着他,他猛地记起了扶桑,记起梦里他那些诡异的言行,不禁脱口道:“那你说,我们是不是不该去找晚照台?” 沈碧朝他眨眨眼,狡黠道:“阿槿,既然有人一再推着我们前去,我们也只好客随主便啦!”他声音放得极轻,在摇桨声中几不可闻。 祝槿下意识脱口道:“谁?”问完,他蓦地反应过来,前后瞟瞄,见明媚与倒霉都未留意,才做口形道:“你怀疑他们?” 沈碧继续啃起另一只烤玉米,含糊答道:“我不是怀疑谁,而是除了阿槿你,我谁都不信任。” 祝槿还欲再问,便听倒霉高声唤道:“我就说走水路比陆路更快吧,看,那不就是!” 明媚、沈碧、祝槿俱朝他所指望去,便见距岸里许处,立着座荒台,台座依稀与祝槿梦中所见无异,只是四周并无扶桑鬼花,只杂生着野草。 乱乱草间,一人粉裙彩扇,独立台上,闻声回眸,巧笑倩兮,美目流盼。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只听那伊人笑道:“这是……衰官大人?许久未见,一向可好?” 倒霉僵硬回复道:“陆离大人……别来无恙……” 陆离呵呵假笑二声,不再与他寒暄,只挥扇击来。倒霉“啊呀呀”叫着蹿上船顶,陆离身形奇快,眨眼已踏上船板,绣鞋碾舷,飞身朝倒霉心口刺去。 倒霉呆滞张嘴,欲呼不能,鸨羽彩扇直穿过他胸腔。 下一瞬,倒霉便化成一缕白气,消散不见。一只刻着“衰”字的竹签落上船篷,签头犹穿着条断了的红线。 陆离整顿形容,拾起那签,冷哼一声,随手抛入水中,道:“便知道,又是只傀儡。” 傀儡术,祝槿心头一凛,一路相随的衰官倒霉竟非境中幻灵,而是受他人摆布的傀儡分身!当真是有人设计引他们到此! -- 第122页 陆离这时已低俯下身,探向船舱,娇媚道:“何人在此?”他本娉婷扭动着腰肢,当真看清舱中人的一刹,身子蓦地定住。 半晌,陆离才咬牙切齿道:“是你?” 沈碧淡然回视他道:“早知你能侥幸脱逃,我当时便应亲手补上几刀才是。” 陆离怒极反笑道:“还要多亏你设局,若非在那泥淖中受困百余年,我又怎会有如今的修为?只可惜,百年后,海枯石烂,东君已没,我更无处去寻你报仇。” 沈碧悠闲将烤串塞入祝槿手中,柔声道:“帮我拿好。”人转瞬便己急掠出舱。 陆离紧追他飞掠出去,二人在半空中迅速过招。 萃雪刀甫亮,陆离即惊道:“在余辜城伤我的人是你?你究竟何人?” 沈碧不答,提刀便刺,二人又过了几招,但沈碧身体缩小后,明显不济,陆离见势,挑唇紧攻。 明媚喝道:“陆离君,大家现今一齐被困在合欢鉴里,想办法出去才是要紧事,你何必本末倒置,对云中君死缠烂打?” 陆离一怔,收扇讶然道:“你是常恒?”旋即又笑道:“原来如此,听说是你手刃东君殷怀,想当年他那样护你,可真是拿真心饲豺狼啊!” 沈碧面色一变,手中刀忽地化以百计,齐齐向陆离挑去。 陆离挥扇,扇风将数百锋刀刮得变换走向,落入池中。 沈碧使出刚才一击,握刀的手都在隐隐打颤,陆离再次袭来时,他便只剩力气横刀阻挡。 陆离笑唇更翘,手上加力,近距离欣赏着。沈碧的脸一分分惨白下去。 祝槿只觉自己呼吸都凝滞住,眼见沈碧力将不敌,一条银蛇旋飞至近前。 那银蛇一晃,便化作通体晶银的轻薄浪子,他曲指弹向陆离扇羽,没正形道:“娘娘腔,你怎么越活越没品,还欺负起小孩子来了!” 陆离见状,从容收扇,调笑道:“参差君说得哪里话,云中君这等蛇蝎小美人,奴家爱都来不及呢!” 参差啧舌道:“那他估计更想你恨他……等等,你是常恒?”他惊讶过后,很快高兴起来,四下寻觅道:“那小槿呢?” 祝槿朝他挥手,唤道:“参差君!” 参差也高兴朝他招呼道:“小槿,又见面了!”他随即便瞥见同在船上的明媚,喜色一敛,震惊回首,目视岸上,夸张叫道:“哈?” 众人也因他向岸上看去,只见那处,赫然站着容与,以及另个明媚。 第52章 夜归人 夕阳沉潜,着色水面。船头的明媚与岸边的明媚各踞一处,遥遥对望。 晚风吹起她们的衣袂与束发,二人竟连神情、举止都别无二致。 岸上的明媚冷嗤一声,率先发难道:“竟敢冒充我!”说着,飞身袭来。 船头的明媚亦不甘示弱,冷笑道:“你倒是恶人先告状!”脚下使力,身形轻飘飘向后,避开掌风。 另个明媚换掌再攻,后撤的明媚反手抓住一截苇秆,借力悠荡一圈,转至那个明媚身后,劈掌朝她后心打去。 那明媚连忙踏水后仰,反脚踹去。 二人掌脚相接,各自被震开数丈,转瞬又纠缠在一处。 祝槿趁众人围观她们厮打之际,赶忙将船划向沈碧。沈碧落回船上,脸色仍十分难看。 祝槿关切道:“你怎么样?” 沈碧摇头。下一刻,船被水波一荡,沈碧不由趔趄了下,单膝跪地。 祝槿赶忙将船靠岸,扶他上岸。沈碧用力回握住祝槿手腕,目视战局,问道:“我们当初是何时同明媚重逢的?她那时可表现出什么异样?” 祝槿也看向水心,仅这一会儿功夫,那两个明媚便已各自唤雨相斗起来。零落的密雨如珠跳玉盘,将水面搅得翻溅。 祝槿将自己同倒霉、明媚与宵烬的会面向沈碧细细讲述了遍,才问道:“一般的幻术能做到如此地步吗?” 除去外形,就连性情、法术都与原身毫无区别。 沈碧皱眉,摇头道:“便是合欢鉴,怕也不能在与真身相较时仍无破绽。” 眼见那两个明媚仍斗得难解难分,参差忽呐喊道:“阿明姑娘,本相造不得假!你快变出原身来!” 两个明媚齐齐退开几尺,继而各自身形一晃,化作两只青鸟。 两只青鸟互相盘旋,形同款款比翼。这次,便是一直置身事外的容与都不由微微变色。 参差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怪叫出声。 一只青鸟荡了几个来回,忽然哀啼一声,飘叶般摔回岸上,变回人形模样。她瑟瑟地抖着,眼里流出泪来,怯怯朝另只青鸟看去,嘴中念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另只青鸟也幻回人形,落回船头,冷冷看着她。岸上的明媚接碰到她的注视,猛地移开目光,狼狈瑟缩起肩膀。 参差奇道:“呀!那到底谁是真?谁是假?” 两个明媚都没有开口。 祝槿道:“参差君有所不知,常恒君、我和雨使姑娘一同从上个幻境被传送到这里,在地府遇到了衰官倒霉大人,我们随他来赴鬼君的邀约,进入鬼域时失散。常恒君与我再遇到衰官和雨使姑娘时,他们互相为彼此的身份作了证。故而我以为,一直同我们在一起的才是真正的雨使姑娘……” 沈碧忽然轻声提醒他道:“阿槿,可那倒霉也只是傀儡幻术造出的分身,他说的话不知是否来自操控者的受意……” -- 第123页 祝槿住口,锁眉不言。 岸上的明媚忽爬起身道:“是我,是我同你们一起从悔尤梅的幻境被传送到地府的,我们一起乘泉鸥进入闭谷,可因下落顺序不同,我一进入闭谷,便与你们失散。我落入煞境嗔域,遇见参差君和云使时,同他们讲述过此事,他二人可以为我作证!” 参差接话道:“确实,我们两天前遇见阿明姑娘,她就是这样同我们讲的,正巧赶上煞境暴乱——不知为何,每过一晚,之前被吞噬掉的下序列鬼便会大批复活,上下秩序不稳,嗔域变成了杀戮场,所有鬼魂都只知互相残杀——煞官乖张在平叛中殉职,死前指路我们来晚照台找鬼君。我们想着,到这边没准还能遇见云中君你们,便一路杀来。可把我累坏了!” 容与点头。 祝槿与沈碧交换眼色,站在船头的明媚忽开口道:“难道倒霉是假的,你们就要连坐认定我也是假的吗?” 她迈步下船,冷声道:“岂有此理!” 参差拊掌笑道:“这位阿明姑娘说得也有道理,那只能暂且权当两位都是真的了!先不论这个,鬼君在哪儿?” 祝槿呼出口气,艰难开口道:“没有鬼君。” 宵烬孤身跋涉在风雪里。月上中天,四下安寂,唯有风呼啸着卷起他的袍袖与衣摆,簌簌作响。 宵烬忽地停下步子,扶着腹部缓缓下蹲。他的面庞霜雪一样素白,两侧鬓发被涔涔冷汗濡湿。他忍耐良久,几乎在雪中凝成了座静默的冰雕,紧攒的眉心才缓缓舒展。 宵烬起身,继续踉跄跌撞着前行在雪风中。 在众人的注目下,祝槿只好又将这些天的见闻一五一十从头道来,直讲至宵烬向他们说明时间回溯一节,一直笑眯眯摇着扇子打量沈碧的陆离蓦地回神,面色渐变。 参差喃喃道:“怪不得那些本来已经死掉的低级鬼会大批量复活……可长此以往,其他区域也迟早会响应这场暴乱……到时候,整个鬼域都会成为杀戮场……” 他话音未落,便已有喊杀骚乱遥遥自远处传来,参差听闻,不由嬉皮笑脸道:“瞧我这嘴,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陆离却面色一整,停下从容摇扇的动作,转头对参差道:“傀儡幻术,时间倒溯,长明宫门……” 他每说出一个词,花容便失色几分,及至最后,几乎是尖声叫道:“宵烬到底想做什么?” 参差茫然道:“宵烬?” 陆离恨声道:“不想我自以为占据上风,却是中了这小子的算计!五官皆是他以傀儡幻术操纵,他将所有人引来这里,究竟还留有什么后招……” 他语速奇快,与其说是对参差解释,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众人还未听个分明,便有道声音自背后迢迢传来,笑言:“宵烬来迟,怠慢了客人,还望诸位见谅。” 众人一时都回首向声源处望去,沈碧本一直静坐在祝槿身侧疗伤,此时也豁然睁开双眼。 只见来人广袖兰衫,外披貂裘。他略一拱手致礼,裘上便籁簌雪落,应是从风雪正盛处连夜赶来。 见所有人都警惕注视向自己,宵烬温雅一笑,解释道:“来时正赶上雪崩山塌,故而耽搁了些时候。” 祝槿一惊,这才意识到正子时刚过,想必冰雪域已然在上一刻崩塌成虚。 宵烬说着,撩起厚重裘衣,从怀中取出一只木制的奇门罗盘来,那罗盘由内向外排作神、天、地、人,此时天、干地支二盘正缓缓转动着,而神人二盘则隐隐放着红光。 祝槿定晴看去,才发现并非盘在放光,而是那盘上的文字乃是以鲜血写就,犹未干涸。在月照下,如在流淌。 一直状况外的参差突然猛地手推容与,暴喝道:“不对,快走!” 陆离浑身一震,想也不想,率先纵跃向后,转身便想逃离。 宵烬微笑,平置罗盘。 那方才还岿然不动的罗盘,忽然放出八道血线,直冲在场众人而去,转瞬就牢牢缚住了包括宵烬自己在内的八人。 陆离挣脱不得,跌落回地,低头细看,不由破口大骂道:“你疯了!竟然斩断自己的龙脉作引线!” 他此时已然气急败坏,风度全失。宵烬却气定神闲,因被缚着,他只得动作缓慢地一寸寸下蹲,将奇门罗盘放置地面,站起时他环顾一周,朝大家笑笑,平和道:“请各位帮某一个小忙。” 视槿直觉这“小忙”绝非好事,下意识偏头看向沈碧。沈碧的脸色缓和了些,嘴唇却依然毫无血色。察觉到祝槿的视线,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祝槿意会到他的安抚,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仅这刹那,红线便已甩起八人。宵烬在半空操纵罗盘,神盘迅速自转起来,连带将空中八人旋成转轮。 天盘与地盘的转速也瞬间加快,祝槿被甩抛得头昏脑涨,晕眩之中,恍惚竟见地上浮现出八道光门。 起先,他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那八道光门随即愈发显形,竟是八道白玉阙门。 祝槿眯眼细察,只见这些阙门正对分布在奇门罗盘八方,门扉正中镌有圆形铜饰,铜饰上各撰“开景、休、生、伤、惊、杜、死”文字。 随着八门的现身,神盘的转动速度渐渐降下来,眼见就要停下—— 空中的八人也正要一一转到正对八门的位置,祝槿身下,赫然便是“死门”! -- 第124页 沈碧见状,突然蓄力向右,砰然撞开了祝槿。他这动作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宵烬来不及重新操纵罗盘,门心刻字的铜饰便霍然向后,露出幽幽八个黑洞,霎时便将八人吸入其中。 祝槿掉入开门,跌向黑暗的甬道,他就势在地上一滚,猝然回首时,白玉阙门迅速黯淡,眨眼消失,四周归入深不可测的黑暗。 祝槿循着记忆,摸索上刚刚那道洞开门扉的石墙,触手的石壁却毫无裂隙。 祝槿又摸向两侧的坚壁,一样只摸到了完整的石板。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手种捏诀,想要燃火照明,可捏了数次,都毫无效用。祝槿暗暗心惊,只得摸着后壁,循直觉前进。 他不知走了多许,兜兜转转了多少次,眼前依然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入耳也极静,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响动。 祝槿不觉有些失神,杂绪万千,他的视觉、听觉仿佛都失了效用,唯有心中纷纷扰扰的念头,野草一样离乱。 他想起沈碧,对方撞偏了自己,打乱了宵烬的排布,却也孤身落入惊门,他那样的状况…… 祝槿鼻梁一酸,思绪被霍然打断——他一时走神,竟迎面撞上了石壁。他凝神片刻,又重新摸索着前进。 这是一处岔路,左右都可转弯,祝槿随便选了个方向,转身前进。又走了会儿,甬道变得越来越低窄,及至最后,缩至半人高、等身宽,祝槿又弯腰趴行须臾,终于摸到块截路的石板。 果然是条死路。 祝槿爬出那狭小的石洞,原路返回到岔口,换另条甬道前行。令他意外的是,这条岔路的情况竟同上条一样,行至最低窄处,又逢着绝路。 祝槿不信邪地推搡、按压三围的石块,试图从上面找到什么机关、暗门。 可他仔仔细细搜罗了遍,依旧一无所获。 祝槿长叹口气,他蜷在这牢穴一样的甬道深处太久,身体不觉有些僵麻,此时强拖着身子朝外爬,腿脚都是酸酥地疼,针扎一样。 但也好过无知无觉,他想,在这黑暗的隧道中呆得越久,他越感觉不到外物,仿佛五感尽失,仿佛他也已溶化在这无象无形的幽邃中 祝槿只能强迫自己记忆方位,一遍遍穷尽歧途,又原路折返。最后,他又回到起点,只是那里,不再只有毫无破绽的石壁,而是立着道半开的门。 门里,透出微许火光。 祝槿毫不迟疑地推门而入,他自以为这是出口,却不想入目乃是间囚室。 囚室正中的刑柱上,绑着鬼君扶桑,他依旧没有金面覆脸,是以祝槿看见了他那满脸的血污。 刑柱极高,上绘图纹,纹样是伏羲女娲交尾图,只是下部蛇尾亦已被血脏污——从扶桑眼孔中汩汩流出的鲜血。 他似乎极尽痛苦,犹在仰头嘶吼,吼声凄厉、尾音喑哑,祝槿被吓得倒退了步,转身便想夺门而出。 可他转身的一刹,却瞪目愣住。 那道门竟已幻化成了与他等身高的黄铜镜,镜中正映出常恒惊骇地自另一个青年男子心口抽刀,血一下子喷迸出来,常恒呆滞定在原处。而被他所杀的男子则急速飘坠入赤红虞渊中。 这镜正对着扶桑,常恒手刃东君一幕发生时,扶桑再次嘶心裂肺地痛呼起来。祝槿下意识转头,只见扶桑眉间竟开出一只天眼,那眼中,竟也滴出血泪,顺着他的鼻骨蜿蜒而下。 祝槿身子一抖,猛地清醒过来,眼前仍是无边无际的纯黑,哪有过囚室和门?他缓缓爬起来,四下摸寻,发觉自己原来还身在最初迷途的岔路,刚刚所见的一切,不过是意识打盹造成的幻觉。 他想到这里,再不敢懈怠半分,在这幽暗无明的世界里,感觉主载一切,真实与幻觉的边界被无限混淆,只要稍不小心,就会被黑暗吞没。 祝槿紧咬嘴唇,借疼痛保持清醒,继续寻觅出路。 他无法计量时间的流逝,只好在心里默念着数字。 直数到十万八千多,甬道的尽头,忽现出点微弱的明光。 -- 伏羲女娲交尾图象征背德,产生自扶桑潜意识、祝槿无意识,这个意象后面还会详细交代,这里埋一个浅浅的伏笔。 第53章 参北斗 祝槿不敢置信地快走了几步,奔向那处光源。 那光自甬道的弯角间泄出,祝槿霍然转身,入目的景象令他心弦一颤。 与他走过的狭窄幽暗不同,隧道至此,开阔高耸了十丈不止。穹顶之上,夜明珠连缀成串,明光下澈,照见地上流动的白沙,两相澄明,如若共影。 祝槿呆了半晌,才敢一只脚小心踏上那流沙,沙粒柔软温暖,却也深不见底。祝槿试探着下踩,直至沙漫涌上膝盖,他依然未探到底。 祝槿皱眉收脚,正在原地犹疑间,一叶扁舟忽从隧道另头漂了过来。 这舟随流沙漂泊,很快便荡至祝槿面前,祝槿踯蹰了下,还是任船漂流掠过。 他又等了会儿,便又有艘船摇摇荡荡着漂来。这条船的形制要比上艘大些,还配了桨,只是船夫并不曾劳力划桨,只任由小船悠游。 等等,船夫——祝槿一惊,打起精神,盯紧那仰面躺在船上的人影,对方平视穹顶,架翘着腿,摇摆鞋尖,似乎十分怡然。他鞋上的亮片随着动作一闪一闪,祝槿霍然认出来人,脱口唤道:“参差君!” -- 第125页 参差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跳,顺势坐起身,诧异望来。见是祝槿,神色转喜,招手道:“小槿!站在那儿坐什么?上船来!” 恰逢那船驶近,祝槿纵身一跃,跳上舱板,顾不上寒暄,便急急问道:“参差君可见到了其他人?” 参差盘腿,示意他下坐,答道:“不曾。”见祝槿面色失落,又问道:“怎么?” 祝槿忧心忡忡道:“常恒他状况不好,不知现在究竟如何了……” 参差忙安慰道:“小槿,你先不要着急,我们按着现在的路线一层一层地找下去,总会遇到云中君的!” 祝槿听他语气笃定,不由稍放下心,这才想起询问眼下处境,焦切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参差默了瞬,笑问:“小槿对古地君烛皇了解多少?” 祝槿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答道:“烛皇与凤皇本师出一门,后来反目成仇,烛皇便下遁幽冥,在这里潜悟坤道,最终身死在龙凤决战后,龙血化作虞渊。” 参差点头,继而道:“世人都晓得烛龙已死,却不知在地祇之间,还流传着另一个传说:龙族历来擅专奇门遁甲之术,嫡祖烛龙犹精此道。他在大战之前便觉出凶兆,是以在闭谷地心深处,修建了一座地下宫殿,将复活的契机藏进这座长明地宫里,并给后代龙族留下遗言:待时机到时,他必将回归。并警告后人,无事不得擅闯他的安眠之所,未来自会出现有缘人将他唤醒。” “烛龙耽淫术数,他所修建的地宫,自不同于寻常人间帝王——他将长明宫建成了一座螺旋状的心形迷宫,迷宫的出入口只有一个,就是我们在外间所看见的那座石门。只是二百多年前,石门被永久封锁住。自此,长明宫便算是被废弃了。” “宵烬以奇遁之术强开的那八扇门,并非是长明宫的宫门,而是烛皇当年设在迷宫中的八道移动暗门。这八座门就如迷宫中的幽灵,在各处游荡,打乱迷宫内的空间。宵烬借我们八人之势唤出八门,我们分别由八门进入地宫,又因八门开设在迷宫中的不同所在,故而我们也被传送到了不同地界。” 祝槿抓住重点,追问道:“出口被封?那我们岂不是要被困在这里?宵烬君想做什么?大家难道不该齐心协力逃脱幻境吗?他为何要让自己陷入更深的囚牢?难道……他是这里的境主,想要借此将我们一网打尽?” 参差摊手,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祝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喃喃道:“不错,他是境主,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他与鬼君、合欢本关系匪浅,想必在旨酒宴前就签定下什么契约,宵烬君帮助合欢鉴吞噬我们的魂魄,自己也能从中牟利……所以,他以傀儡幻术制造出五官,千万百计引我们入套。常恒早就有所察觉,才会对我说出那样的话……我们得赶紧找到其他人!” 参差笑道:“你别急呀!我们不正是在找?我刚刚还没说完,长明地宫构造大略形似螺旋迷宫,只是更复杂些,有更多歧途和暗门——就像那八道移动门。迷宫由外向内,总共可以分为四层,一层层包裹着正中的内殿。最外层,便是小槿你的来处,叫作‘无相’。目之所见、耳之所闻、心之所想,皆是谓‘相’,而一旦人所惯常依赖的视、听受阻,心相就会更加纷乱,长久处于黑暗中的人,最终会被内心的黑暗吞噬——说起来,小槿,你能在这样短的时间走出那里,说明你是个心思顶顶纯净的人啊!” 祝槿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道:“也没有很短时间,我记得我数了十万八千多下,换算下来,也有一天一夜了。” 参差伸出根食指,左右摇晃道:“非也,非也,你在那里完全摒除外相,自然而然,你度过的只是你在穿越黑暗时的心理时间,可对于我们这些不受影响的人来说,不过经历了小半时辰而已。” 祝槿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冷战,他想起黑暗里的煎熬时光,重复道:“心理时间和真实时间,永恒与瞬息……” 参差看出他的惊怖,笑着打岔道:“小槿,别想过去的事了,你抬头看看,顶上是些什么?” 祝槿被他引开注意,仰头看去,只见七颗夜明珠相间缀在穹顶,绕着一只更璀璨的紫晶,照亮流沙银河。 他看看那熟悉的形状,脱口道:“北斗拱辰?” 参差道:“外三层,名叫‘天河’,仿照九天悬河所造,以流沙为河、穹顶作天,罗列日、月、星象,我刚才观瞻了一路,却只认出七星连珠、日月合璧这二种。” 祝槿笑道:“珠联、璧合,参差君认出的,都是大吉之兆。” 参差也笑,抬首上望,轻叹道:“是啊!天象有如卜筮,寓意吉凶。烛皇善于测命,‘天河’环中列序的天象,正是他对未来预算的结果。而今证实,他算得极准,海清河宴的时代一过,天下便要乱了。这‘北斗拱辰’,便象征厄难。” 祝槿记起宵烬所言,又联系头顶的北斗拱辰图,脱口道:“这里是暗喻七星罡斗阵?” 参差意外道:“小槿,你居然知道这个!这可称得上是天家绝密,这世上没几个人晓得……”随即他恍然抚额,道:“我真少见多怪,想必是云中君告诉你的吧!也对,这是他的家事,肯定会跟你交待。” 祝槿有些羞赧,又隐隐有些受用他对两人关系的误解,便只心虚地唔了声,不再多作解释。 -- 第126页 在他的放任下,参差继续唠唠叨叨:“不过,小槿,你可千万别因为他这烂爹误会他啊,讲良心话,虽然他爹万恶不赦、坏得你难以想象,但东君与云中君这对兄弟,还都挺不错的……” 祝槿听到这话,忽地忆起梦中所见:在那面庞大的合欢镜里,常恒那样痛苦地拔刀,他从未在沈碧或常恒脸上看到过那样极致的表情——扭曲、抽搐、濒临撕裂。这应该,便是常恒口中致使他性情大改的遭遇吧! 祝槿不了解内情,对东君也不曾怀有什么深刻的好恶,是以在他看来,常恒绝非他人嘴里那“因狼子野心而弑兄”的庶弟,他一定有自己不能为外人道的苦衷。 “……其实我私下里也和容与讨论过,我们都觉得啊,东君和云中君,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都更像他们各自的母亲……”参差说着说着,想必也想起了这对兄弟的结局,转而摇头唏嘘:“欸,可惜投错了胎,真是家门不幸啊!” 他两人只顾着闲谈,一时都忘记看路,小船撞上面绝壁,猛地一震,发出砰然闷响。 祝槿赶忙去划浆,小船又循着原道返回,行至岔口时,巧遇见另只木筏,木筏上端立着个少年,著天蓝衣裳,持碧玉洞箫。 参差朝他笑道:“容与,那边是条死路,你只随流沙漂泊,恐怕是不行的!要不要到我们船上来?不用你划船哦!” 容与见到他,却没露出喜色,只对祝槿略略点头致意。 祝槿忙问道:“云使可见着了常恒?” 容与又摇摇头,随即足尖一点,掠上他们的小船,回首对祝槿道:“我始终走不出这片流沙河,除去你们,也没见过其他人。” 参差又凑过来,嬉皮笑脸道:“嘿!遇到困难了吧!你求一求我,我便给你指路。” 容与瞥了眼他,不屑道:“你?” 参差咂嘴道:“怎么?这里可是我老家!我当年也是偷看过长明宫地图的人!” 祝槿喜道:“这可太好了!参差君你来指路,我来划船!” 小船疾驶在流沙上,重复碰壁几次后,祝槿迟疑问道:“参差君,你真地还记得长明宫的地图吗? 参差理直气壮道:“我确实记得一部分啊,但那么久远的事了。你们还要求我记着细节不成!更何况,我虽知道个大概,但这也不妨碍我……是个路痴啊!” 容与显然早就料到了事情的走向,只叹了口气,淡定地坐到船头,背向他们,奏起箫来。 他所奏之曲乃是《行云流水》,随着曲至中段,船下的银沙渐渐停下乱流,驻足不前。容与阖眼,继续吹奏,流沙复又涌动起来,推着他们的小船向前驶去。 容与驱遣着流沙引路,小船兜转过几个岔口,速度又缓下来。容与的气息也明显开始紊乱,他勉强吹完最后一段,忍不住停下大口喘气,祝槿担忧道:“云使可还好?” 参差摆手,道:“不用担心,他就是太缺锻炼,气息不够,”接着他手指穹顶,笑问道:“这画的是日月薄食吗?” 祝槿也循着他手指的方向仰首,只见穹顶正央衔着枚圆形白璧,璧石外侧衔着圈金箔,显然意寓日为月蚀。 祝槿再向前望去,下一幅天象图紧邻“日月薄食”,图中,白璧在天,金轮在地,尽染赤红,大概是象征“血月值夜”与“落日西堕”。 祝槿还没来得及仔细观瞻,船速蓦然加快,载着三人乘奔如风地跌下千尺断崖—— 原来,流沙河至此戛然成瀑,飞流直下,注入一片水银河中。而隧道蜿蜒至这里,又陡然宽阔出百丈。穹高千尺,河宽百丈,使得这片水银河看上去格外浩渺。 小船随流沙瀑下堕时,参差高喊道:“这是外二层——泉心!”他的尾音还盘旋在半空,小船便已轰地砸进水银流域里。 千层浪起,参差倏然变回银蛇,卷起祝槿和容与,朝穹顶飞去。 银蛇倒挂上顶壁,探头下望,忽惊讶道:“呀!那是……常恒君?” 祝槿立马循声看去,只见陆离正与沈碧在半空恶斗,沈碧明显力有不敌,被陆离逼得左飘右摇、晃晃欲坠。 祝槿急道:“参差君,云使,拜托帮帮他!” 参差应道:“好咧!”说着,已用蛇身裹着二人,曲行向战场。 祝槿注目战局,陆离似乎终于厌倦了这种猫抓老鼠的游戏,攻势陡然变得凶悍非常,眼见沈碧已被他逼至水心,陆离蓦然化作蛇身,粉蛇同时张口摆尾,二面夹击向沈碧。 沈碧刚格挡住粉蛇利齿,便被从背后曳来的蛇尾拍飞,他身形如坠雁,直直砸向水心小丘,背部好巧不巧地撞上座石碑,转瞬又被碑反弹出去。 陆离正欲乘胜追击,一口吞下沈碧,却忽见那石碑开始开裂。裂纹起先如蛛网,附在莓苔上,及至后来,越发扩大。 陆离瞳孔剧震,顶壁上行进的参差也倏地鳞片竖起,嗖地加快速度向外潜逃。 祝槿忙叫道:“参差君!你搞错方向了!” 参差慌张喊道:“大难临头!管不了你的小情郎了!” 祝槿不明他的话义,挣开蛇的束缠,反踩壁顶,借力向水心土丘落去。 就在他几个翻滚落地,抱住沈碧的一瞬,石碑碎裂成块,而水银波浪翻涌,万千阴魂从中破印而出。 沈碧反搂住祝槿,越过对方肩膀朝周遭看去,一张张嗔怨、悲愤的脸正自头顶俯视向他们,万千阴魂,万千面孔,却无一例外地,生着蛇眼——蛇的冷眼。 -- 第127页 -- p.s.写到这里,想解释一下,因为身份的原因,截至这里,很多出场的人物都知悉七星罡斗阵的存在,但实际上,真正知道这个阵法的人还是很少的,郎夋做坏事也不会大张旗鼓,这也是第二卷 他想重启魁城阵法时让常恒不留痕迹地去做的原因,他只能信任凌霄和常恒,也不愿落下口舌。 第54章 辟地功 这些阴魂的视线却只是在沈碧与祝槿身上轻飘飘掠过,既而定格在那座破碎的石碑上。 沈碧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只见石碑底座正缓缓向后挪动,未许,露出个梯形开口,隐隐有火光从中透出。 阴魂因这石穴的出现纷纷颤栗躁动起来,可依旧只敢游荡在半空,表情狠戾却又畏惧。 祝槿见他们不曾发动攻击,略松口气,放开沈碧,仔细检查他周身道:“你伤到哪了吗?” 沈碧开心环住他颈子,略略贴了贴祝槿脸颊,安慰道:“没有大碍,我抱抱你,就全好啦!” 参差也在这时载着容与折返回来,见他们这样姿势,不由嘻嘻笑道:“呀!呀!情郎见情郎,两眼放光光!” 祝槿却对他方才的行径有些介怀,他倒不是不理解参差不愿为救人涉险,趋利避害毕竟是人之常情,可对象换作沈碧,祝槿便没自觉没办法如此通情达理。 他心中生了隔膜,便不愿再去接话。 倒是沈碧,遽然回首,问参差道:“这是什么地方?” 参差将目光投向那处洞开的石穴,神色瞬间变得肃然,凝声道:“这里是地宫‘泉心’层,造着烛游君的衣冠冢,这下行的石梯,应通往他的墓室。” 容与难得露出疑惑神情,确认道:“烛游?不是烛阴?” 参差摇头道:“长明地宫的中心在复活殿,烛皇怎会再在外环给自己立冢?烛游君乃是烛皇堂弟,也是当年协助烛皇开疆拓土、占据幽冥的头号功臣,烛皇将他的墓安置在水银海中心,也是褒扬烛游君生前平定下泉的功绩。” 参差边说边踱向墓门,道:“据我的记忆,‘泉心’这层三面皆环石壁,外表有进无出,要通往里层‘问道’,需借助暗门。地图未标暗道所在,但八成是被隐藏在了烛游君的墓室里。” 祝槿的目光循梯下探,墓道幽深,二侧石壁上皆燃着长明不灭的烛灯,火光在阶间一蹦一跳。 参差回视三人道:“怎么,要下去吗?但我得事先提醒一句,烛游君并非善类,下面很可能非常凶险。” 祝槿看向沈碧,征询道:“看样子,宵烬君便是幻境的主人,我们想离开这里最好的方法还是找到他。据参差君所言,这迷宫大制是螺旋形状,这样的迷宫有一个特点,只要我们一层一层从外向内走进去,就会经过所有地方。所以按理说,我们还是该下墓看看。但……” 他盯着倚靠在自己身上的沈碧,忧心道:“你真地没事吗?要不还是先别去冒险……” 沈碧细声答道:“没事,阿槿,就按你的想法做,不用担心我,我只是,有些乏力……” 祝槿皱眉,还想反驳,沈碧便将头也歪在了他身上,撒娇道:“你要是还不放心,就背着我走,好不好?我们要是一直留在这儿,保不齐那个大坏蛋找不到出路,又折返回来,我现在这样子还打不过他。” 祝槿想到陆离,亦觉得不安,便转头同参差和容与商量道:“那我们要下去吗?” 容与无可无不可地抬了抬下巴,示意参差。 参差摊手道:“行啊,那下去吧!”说着,率先踏入墓道。祝槿背起沈碧,跟在他们身后。 这墓道十分邃长,足走了一刻钟,还未见底。祝槿忽然记起,自从到达幽冥幻境,他就一直在被动地下堕,下堕到闭谷,再到地宫,再到烛游君的墓冢…… 仿佛要一直堕落到最深最深的黑暗深处,噩梦才可以结束。 伏在他背上的沈碧呼吸渐渐由细弱变得粗重,祝槿努力将步伐放得平稳,忽然,沈碧轻轻唤道:“哥哥——” 祝槿步伐一顿,侧头看去,对方似在睡梦中神伤,眼角泛泪,呓语道:“对不起。” 在前引路的参差忽然回首招呼道:“到了,前面便是!” 祝槿精神一振,连忙别过脸,快走几步下阶。只见墓道延伸至尽头,转为平铺。他们又行过三个过洞,来到真正的墓门前。 石门上绘着一条金龙,衔“火精”游于幽微泉海。而门的最左侧,则有二行用朱砂写就的小字:“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参差没有犹豫,抬手便推开了石门。 墓门开启的刹那,墓道中闪烁的烛光顷刻入泄。 时隔千年,使其重明。 借着火光,他们打量起前室:出乎意料的是,前室空空荡荡,只于正中立了块墓碣。参差随手取下只通道中的烛灯,走近几步,烛光摇晃,照映出墓铭上的刻词。 祝槿逐字读来,疑窦愈重,忍不往请教参差道:“这墓志文所写,都是真的吗?但若烛游君真有此赫赫功勋,为何又青史无名?” 参差目光沉沉地注视着眼前的埋铭,默了半晌,才缓缓吐出口气,耸肩道:“当然都是真的,只是这篇铭文只记了一半,正是那未写的另一半,让他的名字永远见不得光。因为烛游不只是开疆辟地的功臣,同时还是恶贯满盈的战犯。” -- 第128页 “或者这样说更恰当一点,他是龙族心中的英雄,蛇族眼里的恶鬼。” “龙众在烛阴得道成神前,位置其实十分尴尬。龙之九族,唯蛇繁育,久而久之,蛇族独大,渐渐与其他龙众离心。烛阴在蛇众的排挤下离开下泉,率其族众前往昆仑问道。那时的昆仑山上,住着二只与时间共生的神鸟——千秋、万岁。”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详,烛阴如愿拜入千秋、万岁门下,皈依天道,成为昆仑弟子,龙族亦随之飞天。” “龙族重返下泉是在百年之后,蛇族虽对这些叛宗者心怀鄙夷,但还是隆重招待了这位昆仑来客,席间有一小辈对这来客出言不逊,惹恼了那人,竟使他当场掐死了这名小辈。在场蛇族无不惊怒,欲讨回公道,却又被那人连杀几名族众。” “——这来者正是烛游君,在蛇众的围攻下,他分毫不惧,一声龙吟便招来数百埋伏在暗的龙众亲兵,蛇族这才明白,烛游此次归来,不为做客,而为夺权。” “百年过去,强龙之威,远压地蛇,遑论地蛇毫无准备。到了最后,战争成为一场屠杀,烛游率部众杀光了反抗者,使下泉为天威臣服。” “烛游收服下泉,使下泉的属民亦成为天道的子民。这消息传到昆仑,连预备涅槃的千秋、万岁也为之震惊。于是他们做主,将小徒弟芳菲许配给烛游,以此犒赏他的功勋——芳菲是只鸾鸟,按血缘讲,可以算做凤皇的表妹。” 祝槿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参差的叙述,惊讶问道:“那不就是合欢的生母?——等等,你是说,这烛游君是合欢的生父?” 参差颔首。 沈碧忽道:“那她岂不是龙和鸾的后裔?却为什么长着蛇尾、蛇脸?”他不知何时苏醒过来,下巴搭着祝槿肩膀,看起来相当文静乖巧。 参差咧嘴笑道:“这就是故事的关键了,烛游屠杀过后,犹觉兴味,便用水银和秘法将被他残杀的死蛇的肉与灵都完整地保存和封印下来,以便日后随时观瞻回味。哦,你们刚刚看到了,就是外面那些阴魂,他们的尸体现在还被埋在水银海里。当年烛游命殒后,烛皇便按他的癖好将水银海搬进地宫,让这些战俘为烛游守灵。” 他一笑起来,露出满口森然蛇牙,祝槿霍然打了个哆嗦,忽觉出墓穴中阴冷非常。沈碧见状,拿下巴蹭了蹭他肩膀,祝槿紧绷的身体这才慢慢放松下来。 参差继续讲述道:“人间有句土话,造孽太多,总会遭报应。烛游最先受到的报应,便是妻子生下了只怪物。龙与鸾的后代,本应是美丽的天女,合欢出生之时,确实貌美非常。只是从她降生的第二天起,她原身上金色的龙鳞便开始脱落,后来她的皮肤也开始溃烂、生疮,最后甚至长出了一片片蛇鳞。她变得奇丑无比,连生身父母都厌恶恐惧,烛游更是再不敢看见他的独生女。他开始惶惶不安,开始疑心是他封存在密室里的蛇尸在作祟,但他同时又很愤怒,他变得暴戾、狂躁、多疑、胆怯,酗酒无度的几年后,死于突发心疾。” 参差说完,不再看那墓铭,转而举着烛火,步向后室,祝槿也随之跟上。 后室比前室要大上许多,却也很空旷,正中辟着一池静水,后壁挂着面镜子。 那镜子倾斜挂悬,恰倒映出水中一把宝剑,宝剑半身埋入池基里,而那池座基底,似乎还撰着几个以剑气划出的字,祝槿努力辨认着念道:“汝为灵魂,多过肉体?” 参差点头道:“这八字题文,是烛皇亲笔。此冢严格来讲,不应叫衣冠冢,而该叫埋剑冢。烛游死后,肉身在三日之内便已腐烂成一滩臭水,无法被安葬。烛皇便作主,以剑代身,为其造冢。” 他话音刚落,便有道娇媚男声自前室传来:“参差君不愧是幼艾公主亲子,好多事情,陆离都闻所未闻哪!” 陆离说着话,婷袅步入后室。祝槿立时戒备向他,背着沈碧倒退了二步。 陆离却完全忽略了在场几人,他目光定定锁着水中古剑,语速奇快道:“这是烛游君的定泉剑?相传此剑以昆仑赤铜铸造,剑芒可以灭魂绝魄、掩日蔽月……” 参差语气不善地打断他道:“怎么,陆离君对这剑有兴趣?你该不是忘了,这剑下的千万亡魂里,亦有你的祖宗,他们现在仍不得脱生,只能千年一日地为仇人守陵!” 陆离被他说得面色一冷,反唇道:“千年已过,旧日恩仇,与你我何干?参差君可别忘了,你就是蛇龙之子!” 祝槿听不懂他们话中机锋,沈碧在他耳畔轻声解释道:“龙族占领幽冥后,蛇族就成了他们的家奴,一直到参差君的上一代。参差君的父亲便是以奴身迎娶了烛龙嫡系公主幼艾,后来谋权篡位,杀死了妻兄——也就是宵烬君的父亲……” 祝槿犹听得云里雾里,参差和陆离却已一言不和交起手来。 二人交手几招,陆离忽虚晃一扇,飞身跃向池心。 参差瞠目,叫道:“拦住他,容与!” 容与的碧箫擦着陆离后脑扫过,陆离一手挥扇格挡,一手探向定泉剑柄。 参差掠来,按住剑柄,质问道:“你真拔出来又有什么用?这又不是真的定泉剑!娘娘腔,我们只是呆在幻境里,要拔你也等出去再拔!” 陆离绽开笑靥,甜蜜道:“我要在这里就杀了宵烬,以绝后患。”说着,手上发力。 -- 第129页 参差更用力地摁压剑柄,怒道:“可你若真拔出这剑,万一引发什么不可控的事,我们现在都得死在这里!” 陆离翘唇道:“那也正合我意呀!” 参差被他这话说得一愣,不觉卸力,陆离趁机握紧剑柄、奋力一拔—— 容与叫道:“不好!”碧萧直捅向陆离心口。 陆离竟也不躲,碧箫贯穿他心口的一瞬,他已咬牙拔出了定泉剑。剑尖出水的刹那,陆离身体便如纸片,飘然下落。 容与愕然,而参差突然醒悟过来,大骂道:“这只是他皮相!皮影术!” 仅这须臾,墓穴便已剧烈动荡起来,紧接着三面墙塌,水银灌入,无数蛇尸亦蜂拥而入,凶性毕发,无差别啮咬墓中四人。 祝槿勉强拍飞几具蛇尸,载着沈碧蹿上唯一那面未塌的后墙,脚下水银漫室,眼见便要淹没这里。沈碧突然一推祝槿脊背,借反作用力跃向高处,双掌合什,坐于虚空。 水银之上,他的倒影渐渐波动变幻,最终凝固成一轮圆月。 蛇尸竟停止了攻击,怔怔望向他。 参差等到空隙,忙握住定泉剑剑柄,将其直插回原处。 然而,拔出时容易,再插入却极为困难,那剑仿佛心有不甘,抵死挣扎。 参差感受到定泉剑的反抗,化回原身,银蛇盘旋缠绕上剑身,生生逼得那剑就范。 就在剑颤抖着嵌回池底的一刹,水银忽而后撤,石壁竟又垒起,蛇尸争先逃蹿。 祝槿呼出口气,抬手擦拭落上睫毛的汗珠,甩手间,不意碰上那面倾斜悬挂的镜子,而他的手竟轻易探了进去! 祝槿惊奇,试着伸入手臂、一条腿、半具身体……直到整个身子都进入镜子,见着镜后隧道,祝槿才惊喜地探回头,叫道:“出路在这里,快进来!” 沈碧飞身扑向他,容与也抬脚欲走,却忽地停步回头。 本已重埋入池的定泉剑再度反戈,疯狂震颤着升起,银蛇强硬压制那剑,蛇皮竟开始绽裂,他痛苦道:“容与,你…快走!” 容与纵身入镜,又探回身看向参差,祝槿也喊道:“来这儿……” 他的话音未落,定泉剑霍然放出白茫,银蛇顷刻魂飞魄散。 第55章 四方门 定泉剑放光的一刹,沈碧猛然拉起祝槿与容与,三人一齐倒向镜后。 就在他们入镜的一瞬,剑光四射,将石冢连带镜面都碾为齑粉。水银汹涌扑来,定泉剑跃动在其中,搅起翻腾的波浪。 一墙之隔,三人都脸色极差。澎湃的水声犹响在耳畔,容与伸手触墙,却发现镜道已然消失。 沈碧沉默半晌,才低声道:“这迷宫墙体上留有烛皇的法印,坚固程度远胜铜铁。暗道一消失,这里就变成了条死路,如今之计,也只能继续往前走了。” 祝槿固然心下难受,却也知道沈碧所言属实,只好闷闷点头。 容与对着那墙怔怔站了良久,方才回过身,对他们淡淡道:“你们先走吧,我想再留一会儿。” 沈碧与祝槿又默然朝前走了一段,便听得有箫乐自身后响起,哀而不伤、幽咽婉转。 待那箫声渐远、微不可闻时,祝槿才开口道:“陆离为何不惜牺牲性命,也要拔出定泉剑?害得参差君……”他戛然住口,不愿再说下去。 沈碧摇头道:“那不是陆离,是他所蜕下的一层皮相。传说蛇族有种秘术,可以远距离操控所蜕之皮,这术法被唤作‘皮影’。恐怕,真正的陆离早在宵烬发难那刻,便舍皮逃走了。 祝槿默然半晌,又问道:“那陆离为什么想杀你?” 沈碧道:“为报仇。许多年前我想杀他,但碍于东君也恰在周围,我怕闹出太大动静暴露身份,就只是设下圈套,将陆离诱骗进去。若我那时做绝,也就不会有今天的祸事了。” 祝槿再也忍不住鼻间的酸涩,别脸抹去眼泪。他与参差相识未久,也谈不上深交,但一路走来,对方几次关照自己,祝槿早已将其视为共患难的朋友。他又想起自己不久前还在苛责对方,更觉悔疚不忍。 沈碧轻轻握住祝槿的手,关切望着他。 祝槿察觉到他的注目,偏回头来,余光正巧瞥见对方略显奇怪的走路姿势。他定睛细看——原来沈碧变小之后,始终还穿着常恒的衣装,袖口和裤角固然可以被扎起,但鞋子却余出绰绰一截,是以他只能趿着鞋贴在地面拖行,走得十分艰难。 祝槿见状,蹲下身道:“还是我背你吧!” 沈碧慌忙摆手,连连道:“不用,阿槿,我真地没事。” 祝槿坚持道:“等我累了,就会放你下去,上来。” 沈碧这才犹豫着伏上他背。祝槿背起对方,又前行了一阵,便见平直的通道尽头,兀地升起一条天梯,覆盖冻土,盘旋向上,陡峭异常,足有万仞之高。而天梯两侧壁上,则覆有连环的冰雕图像。 祝槿的目光循左壁向上,只见上面浮雕着烛皇率部众离开下泉、前往昆仑,至山脚下独身赤足攀山的二幕场景。 而右壁上的冰雕似应自上而下看,从祝槿的角度也只能看见最后二幅:刻的分别是烛皇叛逃,狼狈投奔堂弟烛游;烛游让位,龙族再返下泉。 祝槿若有所悟,喃喃道:“这就是参差君所说的‘问道’层吧。” -- 第130页 见沈碧抬起脑袋张望,祝槿又向他解释道:“你看,左面冰雕与右面的冰雕恰好组合成烛皇向天问道、后又离天叛道的故事。” 沈碧还在四下打量,祝槿便已背着他快步上梯,沈碧见状,忙挣扎道:“阿槿,你快放我下来。” 祝槿脚踏上冻土,被冰得一震,嘴上却道:“没事。” 沈碧急道:“不行,你别把我当成需要被照顾的小孩子,我自己可以走。”说着,便要强行从他背上滑下。 祝槿环紧了他,肃声道:“你别扭,这里滑,一不小心我们都得摔倒。” 感觉沈碧果然乖乖听话不再乱动,他才缓和语气,解释道:“我没真把你当成小孩子,但你因我元气大损,我多照顾你些也是应该的。” 他们说着话,已步上二十来阶。祝槿踩覆着冰渣与碎石,只觉冷疼交加。 而越往上走,冰层就越厚,祝槿走得越是小心。加之他的双足连着小腿开始感到一阵阵僵麻,充塞着别样的肿胀感,使他不觉越爬越慢。 他不愿让沈碧看出端倪,便假作欣赏墙上浮雕,闲话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这些记述上古昆仑史的连环冰雕,若是放在外头,可都是一眼万金的宝贝。若袁有道也在这里,恐怕非要拓上几幅带走不可。” 沈碧听他提起魁城故人,忙安慰道:“阿槿,你放心,我们一定可以出去的!等我们出去,就呆在魁城不走了,好不好?” 祝槿未置可否,示意他右壁的一幅雕画道:“这雕的是龙凤反目吧。” 沈碧瞥了眼画,无甚兴趣地嗯了声,还想重提刚才的话头,却见祝槿已然将全幅注意力都投注在雕画上,只好老实趴回对方背上发呆。 他柔软的脸颊紧紧贴着祝槿的后颈,被挤压出猫似的发腮。 祝槿本来只是佯装观赏雕画,可看着看着,竟也渐渐入了迷,连带身体的不适,都有所减轻。 关于昆仑古史,后世亦留有只言片语的记载。可鲜少能有资料将其描绘得如此详尽,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雕画以烛皇为主角,讲述的皆是他的问道心路。 一路走来,左壁上的浮雕所展现的,无非是烛阴登峰跋涉时的艰险,相对单调;而右壁上的雕画较之则丰富得多,交待了烛皇叛道的前因后果。 昔年,千秋、万岁预感大限即至,计划涅槃复活,需要将天地共主的位置暂时传予一位徒弟。昆仑门下,共有师兄妹四人,其中大弟子烛阴最堪大任,而他手下龙族又新建平泉之功,较之当时已有走火入魔征兆的凤皇丹阳,明显更合适继任。 但千秋、万岁思量再三,还是决定将君位传予丹阳。 他们将烛阴叫到面前,最后一次向他传道,所传之道却是:他们以为,烛阴的身份终究与天道相悖,不宜入主九天。 烛阴愤恨于千秋、万岁的偏心,竟当场欺师,杀死千秋、重伤万岁,携千秋神性结晶叛出昆仑,率部众下遁回幽冥。 凤皇领同门一路追杀烛阴,龙凤这对旧日同门从此反目成仇。 祝槿早已知晓故事的走向与结局,正因为此,一路倒溯看来,更生出命运弄人的唏嘘。 在凤皇初现血相、露出入魔征兆的那一幅冰雕正上,题着几个以鲜血写就的潦草大字:“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那血字淋漓地狰狞在雕画上,像忿火开在冰壁,让观者也能轻易觉出冷与热的冲突。 沈碧见祝槿驻足稍久,便也好奇抬头,看了几眼那画与字,忽然语出惊人道:“看样子,烛皇对自己当初的选择,也多少觉得有些底气不足啊。” 祝槿反复确认他同自己看的是一幅字画,奇怪道:“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沈碧打了个哈欠,答道:“他专门造这样一道冰雕天梯,又写了这样一行血字,意在向自己以及后人展示他的无辜,重申他行为的正当。这恰恰说明,从始至终,他心里并没有所表现出的那么坦然。” 见祝槿仍似懂非懂,沈碧又耐心解释道:“人心的复杂程度,胜过最精巧的迷宫。爱恨、恩怨有时候并非单纯此消彼长,也可能相互依存。亲者成仇,同门相残,其中滋味,最是复杂,而得到和失去,也往往不像结果所呈现出的那么单纯。” 他这番话,乍听似乎是在谈论烛皇,可若细细咂摸,更像是在剖白自己。祝槿想起他的身世,心里忽然酸涩起来,再没有心情去研究那些冰雕,只埋头攀登。 又走了一段路,沈碧觉出不对,抬手去摸祝槿的脸,竟沾上满手水渍。他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惊道:“阿槿,你,你怎么哭了?” 祝槿擦拭眼泪,略有些不好意思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完你刚刚的话,我心里也突然一阵难过,就好像自己也很有感触似的。” 沈碧为他拭泪的动作蓦地一滞。 忽一阵朔风扑来,灌着旋舞的雪花,洒了他们满头。 不知不觉间,已上了千来阶,脚下的冻土已完全被渊冰覆盖,加上两侧冰雕,三面皆呈现出琉璃一样的通透。 祝槿与沈碧的身影倒映在三面冰上,便仿佛有四对他们在同时行进着。 沈碧凝望着冰砌上祝槿的倒影,突然紧了环搂住对方的臂膀,探身贴上祝槿的侧脸。 祝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惊到,下意识偏头躲避,目光自然地扫过右壁的冰雕,既而凝滞—— -- 第131页 呼吸出的热气凝成白雾,在空中缓缓散去,又慢慢聚拢。白雾之后,是锲着千秋、万岁为烛阴、丹阳布道场景的浮绘冰雕。 而冰雕画后,是已然死去多时的明媚。她与祝槿隔着厚厚的冰层相望,清丽的面庞上犹遗有恐惧神色。整具尸体水平悬在冰后,四肢怪异地蜷曲着,像是只伏在冰壁上的甲虫。 祝槿被她的死相震惊,他骇得倒退几步,结巴道:“阿明姑娘,怎么会,会被钉在冰里?” 沈碧从他背上滑下,走近仔细端详冰中浮尸,片刻后回过头来,他回头之际,本还面色如常,瞥及祝槿身后的左壁时,却神色一变。 祝槿循着他的视线回看——在那透明的冰雕画后,竟又出现了两个明媚的身影,她们像是误入雕画的游魂,兀自后追前赶着斗法,并没有注意到隔墙的祝槿与沈碧。 沈碧拍打隔断的冰雕,喊道:“喂,听得见吗?” 冰中的那两个明媚却始终无知无觉,只行色匆匆地踩着冰壁你追我赶。 祝槿和沈碧对视一眼,不由蹙眉道:“究竟怎么回事?她们为什么会进入雕画里?又为什么会又多出一个雨使姑娘?” 沈碧却突然转身看向另一面壁中的尸体,若有所悟道:“照左壁中的情形推测,或许,她不是被钉在冰壁里,而是趴倒在地面上。” 祝槿微微睁大眼睛,旋即也明白过来,震惊道:“你是说,我们的左侧和右侧,同时存在着两个和我们这里方位不同的空间?” 沈碧眉头紧攒,道:“或许是这样,又或许现在我们看到的只是些迷惑人心的幻象而已。” 而仅这一会工夫,左壁中的两个明媚便已杳然去远。 祝槿和沈碧也继续前进。 雪一直在飞,扑朔朔地,迷离了视野。 他们终于爬到了阶梯的尽头。那里,立着道被由内向外推开了小半的冰门,而风雪正自门内源源灌来。 左壁最末的冰雕画里,烛皇正姿态虔恭地推门而入。 而右壁最始的冰雕画里,烛皇跨门即见煌煌昆仑神界。 门就立在丈外,祝槿反而踟蹰了,皱蹙眉尖,对沈碧道:“依参差君所言,这已经是迷宫的最内一层,推开这门,便应是‘复活殿’了。宵烬君……可能现在就在里面。” 沈碧感觉到他的不安,温声安慰道:“阿槿,没事,我会保护好你的,不用担心。” 祝槿失笑道:“我不是担心自己,而是怕他伤了你……” 沈碧摇头道:“他为入地宫自断龙脉、以身饲盘,现在的状况,怕是比我还要糟得多。” 祝槿听他这样说,才稍稍放松了些,主动拉起沈碧,道:“走吧。”。 两人携手登至梯顶,祝槿忐忑地抬手拉门。 门被拉至完全敞开的一瞬,风雪骤止,眼前一片虚无。 沈碧和祝槿几乎同步跨入门中,而入门的刹那,世界蓦然颠倒、旋转、翻折。沈碧只觉手中一空,再看时,身旁的祝槿已然消失无踪。 四顾间,沈碧愕然发现,自己竟又置身在了地君府邸中,他立在回廊下,仍能听见后院泉池的汩汩流水声与女子的软语温言。 沈碧没有犹豫,举步朝后院走去。 小院清雅如故,只是这时石桌上摆的不再是棋盘,而是些家常菜肴。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坐在桌前,他身旁另坐着个美貌妇人,正殷勤为他布菜。老人抖着手去接妇人递来的羹汤,却不慎将小半碗羹尽数洒在身上。 妇人连忙掏出手绢为他擦拭,起身时注意到默立在一旁的沈碧,笑道:“阿烬,来客人了。” 若祝槿亦在此处,定能一眼认出这妇人正是地府画室中那百来幅美人图的主角,但沈碧并未分给她半分注意,只仔细观察着桌前坐的老者。 那人一副龙钟老态,听得这话,反应了会儿,才缓缓抬头,用双浊目望向沈碧。 沈碧颔首示意道:“宵烬君。” 宵烬终于艰难地辨认出他来,转而对妇人道:“姑姑,我得同他说会儿话。” 被他唤作姑姑的妇人闻言,慈爱地抚上宵烬头顶,替他捋了捋苍然的白发,应道:“好,那姑姑先到一边去,阿烬要好好招待客人。” 她待宵烬的方式宛如对待稚童,可对方如今已是垂老的模样,这画面怎样看去,都诡异异常。 沈碧却视若无睹,只冷冷睨着宵烬,直到目送那妇人走远,宵烬才依依回首,对沈碧示意道:“云中君请坐。” 沈碧不应,反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宵烬默然半晌,答道:“这里,是过去门后的门厅。” 沈碧道:“过去门?你是指位于‘问道’天梯顶端的那道门?” 宵烬叹了口气,道:“是,也不是。不知常恒君有没有发现,‘问道’天梯的左、右两壁中,都好像各有一个空间。”见沈碧点头,宵烬继续道:“但其实,这只是视觉上的假象,真正存在于壁中的,是两种时间。” 他用筷子蘸了些汤汁,在石泉上写下“过去、现在、未来”,随即,轻点“现在”,道:“这是你走过的天梯。”又点“过去”、“未来”,道:“这是二侧冰壁中的倒影。 放下筷子,宵烬又道:“古昆仑设有四方门结界,朝圣者只有跨过结界,才能真正走进昆仑。烛皇建长明宫时,为防止有人擅闯复活殿,便也效仿其师千秋、万岁,在殿外布下了四面结界之门。永恒门设在显处,而另三面门则被隐藏在冰内——便是那永恒门在三面冰中的三个倒影,分别代表:过去、现在与未来。” -- 第132页 “而当你打开永恒门时,另三道影门便也被打开了。四道门同时开启,推门者究竟会走入哪道门中,落进隶属于何时何地的心灵陷阱里,便像是投骰一样,听凭你的运气了。” “哦,适才忘了问,”宵烬面上忽又浮现出那种随和亲善的微笑,只是这笑容挂在他如今松松垮垮的老脸上,不免有些丑陋,且显得不怀好意。 他徐徐道:“云中君是独身前来的吗?你之前舍命相救的那位同伴现在又在哪呢?” -- “凤兮凤兮”语出《论语》 第56章 眼中人 沈碧面无表情地回视宵烬,并不答话。 宵烬见他如此,忽然诘诘怪笑出声。那笑声鸮啼一样,自他嗓子眼咕咕冒出,像在咽气。 沈碧道:“你费尽心思设局,到头来却把自己搞成了这幅样子,倒教我不明白你之所求了。” 宵烬停住笑,抬手为自己斟了盏茶,小酌一口,理顺了气息,才眯眼叹道:“若非常恒君趁我不备、突然发难,搞乱了我的布局,我也不至于阴差阳错由伤门进入长明宫,既而沦落到现在这副样子……现在你还不允许我对罪魁祸首略逞口舌之快吗?” 沈碧不与他争辩,只道:“过去门的门厅通往哪里?另外三扇门呢?” 宵烬道:“这四扇门殊途同归,全都通往地宫中心——烛皇的复活殿,也叫作‘昆仑墟’。传说烛皇将他遗留的力量藏在了那里。不瞒常恒君,我之所以强开长明宫,便是想拿到那力量。只是没想到,阴差阳错,还是没能衬意……不过知道你那同伴现在估计也是凶多吉少,我也算略觉欣慰……别那么看我,常恒君,你若是实在不忿,就动手杀了我吧,左右我如今也再无抵抗之力。” 沈碧漠然道:“你看起来已然没几晌活期,何需我再动手呢?而只要你一死,这个幻境便会自然崩塌,我们所有人都能脱困了。” 宵烬意外道:“常恒君如何会这样想?”随即他审慎打量沈碧,向他确认道:“常恒君是以为,我是造出这幻境的境主?” 沈碧挑眉道:“难道不是吗?” 宵烬摇头道:“你也看见了,左右我已是如今这状况,多活一刻都算勉强,又何必再来骗你?这幻境的一切,并非由我的心象所化,所以,就算我死在这里,你们也依然不能离开。” 祝槿跨入门槛的一刻,门便蓦然消失。门内虚无的空白突然就变成了流动的深黑,而与他几乎同时入门的沈碧也不见了踪影。 祝槿前后走了几步,直觉这里空间不大,似乎是间密闭的黑屋。 他正要仔细探查,忽瞥见几个白点在脚下一闪而过,随即那些白点又溜到顶壁上,准确来说,是一些成对相背的白色三角。 这些三角越闪越多,越闪越频繁,渐渐游走扩散到六壁,它们总是成对出现,又成对消失,像往来翕忽的白鱼。 祝槿借着这些频现在墙上的白色三角,估量出这黑屋大概仅有丈高、丈长、丈宽,确是间斗室。 那成双的白色三角形渐渐出现得越来越密集,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及至最后,几乎密铺满整间屋的六壁。而每一对同时出现的三角形相接处,都有抹略粗的黑边。祝槿起先没有注意到那些黑边的特殊,直到它们慢慢外扩出弧度—— 祝槿猛然一惊,这些竟不是什么连着黑边的白色三角,而是一只只近乎菱形的眼睛! 沈碧道:“之前听说你以时间倒溯向阿槿解释幻境怪象时,我便觉得有些奇怪。有些事情,顺演下来固然显得理所当然,可若要是逆推与验证,就会变得十分困难。我那时便想,你为何会对这幻境如此了解?后来你费尽心机的布置更是印证了我的猜想——你就是这幻境的主人。” 宵烬苦笑道:“云中君所言倒算不得错,可你也确实只猜对了一半——时间的倒溯确是我对这幻境所施加的影响之一,我借此抹除掉这幻境中的鬼君,免于自己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但我与合欢鉴达成这份契约的时间却是在入境之后。我确实并非此境的境主。” 沈碧蹙眉追问道:“怎么说?” 宵烬长叹一声,讲述道:“几个月前,陆离联合冯夷夺权,我逃到魁城避难,不想,旨酒宴上,又被殃及进天鬼恩怨里,我进入到这幻境中后,不仅要面对一个来者不善的幻灵鬼君,而且再次遭受陆离的追杀,受伤逃遁到那冻死鬼的石窟中疗伤。当时夜深人静,我独自面壁而坐,回想起这一生中的诸般得与失——往日里汲求的一切竟都已失去,那一刻,我忽然生出无限悔恨:若我从前能预料到后来的结局,定然不会答应与你父亲合作,害死姑母了。” “可我已经为此付出和失去了那样多东西,如何能再将所得拱手相让?我甚至决定饮鸩止渴——我对合欢鉴许诺:若它能使我还有机会反败为胜,我愿意献出一切,甚至是我死后的魂身……” “与合欢鉴达成交易的一瞬,我面前石壁上的文字,突然少去四列,接着我渐渐发觉,时间竟开始逆流,幻境里的鬼君就这样轻易被合欢鉴抹除了,我的敌人只剩下仍在穷追不舍的陆离。” “我略松口气,想着既然自己同合欢鉴的契约已经在不意间达成,便再没有退路,不如放手一搏。我想起了长明地宫,想起了传说中被烛皇隐藏在那里的力量。于是,我开始布局设计,利用你们进入被封存的长明地宫。” -- 第133页 成千上万只眼挤满斗室六壁,这些菱形眼毫无间隙地密排,随着每一次开阖,眼中的瞳仁都显著变圆、变宽,渐渐由竖线增长至正常形状、大小。 它们瞳仁涨大后,便不再眨闪,只直勾勾地盯紧祝槿。祝槿骇得倒退,那些眼便也跟着他转动。 成千上万只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成千上万个祝槿的身影,转瞬却全都变成了鬼君的模样。祝槿乱步倒退,鬼君却从容向他走近。 一万个鬼君,同时迈近,同时放大,同时走出那些眼瞳,在走出的一瞬又汇成一个。 他站在祝槿面前,摘下面罩,朝他微笑。 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 可惜,他是魔鬼。 果然,他一开口,就在蛊惑祝槿了:“你看,无论你把我囚禁在多么隐蔽的幽深里,无论你有多么不愿意承认和面对我,我依旧会与你如影随行,因为在旁的眼里,我就是你。” 宵烬在垂危时,讲起了刚刚离去的女人的故事。 那是他的姑母、参差君的母亲,她的闺名唤作幼艾,人如其名,是个极为美貌善良的女子。而她一生的不幸,也根源于这种善良。 平泉之役后,蛇族丧权,沦为龙族的奴隶,世代为龙族驱役。参差君的父亲商略君,便曾是地府的家奴之一。 商略君自小在地府为奴,时常受龙众打骂欺凌。幼艾公主无意撞见几次后,对他生出怜悯之心,便央了哥哥将商略调到身边当差。 幼艾先天便有不足之症,父母兄弟都因此对她溺爱非常。当时的地君玉珂——幼艾公主的长兄——轻易便同意了妹妹的要求,但他没想到的是,幼艾竟与这个家奴日久生情,甚至暗结珠胎。 当妹妹与商略一同跪在他面前、请求他的赐婚时,玉珂君是震怒的,但他最终还是妥协了,几代过去,龙蛇间的世仇渐渐被后代龙族所淡忘,况且商略说,他愿意与妹妹结下死生契,替妻子挡厄消灾,与她同死生、共运命,以命吊命,来延长她的寿数。 玉珂君被打动了,于是幼艾公主就这样下嫁给了家奴商略,他们的孩子也在半年后顺利出生,被取名叫作参差。 玉珂君既已接受了这个妹夫,便不愿他再在地府为奴,转而对商略提拨有加。商略从此成为地府最受重用的家臣。 也在这时,郎夋,也就是云中君你的父亲,谋逆失败,身受重伤,前来地府寻求庇护。他手掌天河,擅长占星,与玉珂君是兴趣相投的好友,玉珂君见其落难,更是竭诚相待。 沈碧皱眉打断宵烬,怀疑道:“他当时不是避祸下界、去了昭彰吗?” 宵烬勉强笑道:“那已是几年之后的事了,那时的郎夋,早已在地府重筑好根基——他是为了制造七星罡斗阵才去往魁城的。至于东君父母那场听起来十分浪漫的邂逅,据我揣测,恐怕也是由郎夋蓄意制造的。” 他继续讲道,玉珂君欣赏郎夋的才华,延请他为自己儿子、外甥启蒙,却不想郎夋早已暗中同商略合谋,意欲取他性命。 “长明地宫是龙族朝圣之地,烛皇生前曾留有遗言,警告后人少去打扰他的安眠,是以我和参差都从未进到过地宫。” “郎夋利用小孩子的好奇心,言语教唆我和参差去父亲的书房偷窃长明宫地图,熟悉其中的机巧,以便找机会偷偷溜进去玩耍。结果还没进门,就被父亲逮到,痛打了一顿,参差抗不住打,便交代说是郎夋指使我们来的。” “我父亲自然不信,又觉得外甥冒犯了挚友,十分尴尬,郎夋作势体贴他的窘迫,说他确实对烛皇地宫有些仰慕与好奇,怕是在授课时无意间对小辈造成了暗示。 想起烛皇在长明宫外层顶壁上留下的不知其解的天象图,玉珂君突发奇想,主动邀郎夋前往长明地宫一瞻。 “他就是在长明地宫里被商略和郎夋联手杀害的。之后,他们又唯恐此事败露,便永久封印了宫门。” “商略回地府之后,只道玉珂君意外命殒,就这样光明正大地了继任了君位。幼艾明知兄长为夫所杀,却只能忍气吞声——她还要保护、抚养兄长留下的独子。你能理解那种始终岌岌可危的家庭关系吗?” 宵烬对沈碧露出个笑容,他的牙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落,又被他吞咽下去。 他继续道:“每个人都隐藏着自己的恨意与杀机,同仇敌虚与委蛇。大家都清楚,这平衡迟早有天会被打破,迟早会流血——自己的或仇人的血。” 平衡的打破源于郎夋的又一次到访,他来请商略帮他制造七星罡斗邪阵,商略拒绝了他的要求,两人不欢而散。 临走前,郎夋悄然塞给宵烬一只锦囊。 “那锦囊里,装着可教神、祇魂飞魄散的毒药。我那时已经十六岁了,每天都活在会被姑父斩草除根的恐惧里。拿到那锦囊时,我又紧张、又兴奋、又激动。可商略向来极防备我,况且,他与姑姑结了死生契,若他死了,姑姑也不能独活……” “我这时才后知后觉打了个冷战,明白了郎夋的用意,他哪里是让我这个还不成器的毛头小子对付商略,他是教我,谋杀自己的亲姑姑……” 扶桑继续道:“人通常没办法靠自己的眼认清自己,在这一点上,人人都很盲目,你只能通过别的眼睛了解自己,”他随手一指那些乱转的眼,道:“它们眼里的你或许比你以为的自己更接近于本我。” -- 第134页 祝槿警惕地盯着对方,努力不让自己露出怯意,质问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扶桑席地坐下,随意道:“别那么紧张,我只是想和你谈谈。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或许能够和解。” 祝槿下意识皱眉。 扶桑无视他的抵触,自顾自继续道:“你以为这世间最深的羁绊是什么?” 祝槿不答。 扶桑笑道:“我想,应该是亲缘。”他顿了顿,用那双坏死的眼朝向视槿,低低道:“你也是因为你的养父,所以才不愿意承认我,对不对?” 祝槿觉得他十分莫名其妙,忍不住重申道:“我和你说过了,这一套对我没用的,我不可能把灵魂出卖给你。” 扶桑摇头道:“你错了,我从没想过和你争夺主动权,只是,如果你再不被唤醒,你和他迟早都会死在这里,死在你的浑噩和愚蠢里。而我只有在永恒门内,借助这里具现轮回执念的力量,才拥有了和你面对面接触的实体,我不能错过这唤醒你的唯一机会。” 他说这话时,表情异常严肃、凝重,祝槿直觉不对,连退几步,而扶桑则站起身来,朝他步步逼近。 宵烬不怀好意地笑道:“我最终把那毒药下到了菜肴里,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这或许就是报应吧,我被传送到过去门里,被迫去面对自己过去最不想面对的往事,被它察觉到心灵的弱点,再设下陷阱,就在刚刚,我的姑母也喂我吃下了毒,我明明知道,却没有办法抗拒——现在,云中君,就要轮到你了,没有人的心是没有破绽的……”他话犹未说完,身躯便轰然倒塌。 幼艾听见动静,急急忙忙奔过来,她身形孱弱,扶不起宵烬,只得把他的头抱在怀里,哭得伤心。 宵烬大瞠着眼,瞪视着她,不断倒气,嘴角却缓慢、艰难地扯起。他似乎还想同幼艾说点什么,最终却只唤出句“姑姑”。 幼艾捧着老人的头,泪落如雨,但她的身形却在慢慢淡化,连带着地府的一众陈设,终于随着宵烬最后一口气咽下时,一齐归于虚无。 只遗留下宵烬僵死地上的尸体。 沈碧冷淡地瞥了眼,跨步向前走去。 祝槿被扶桑逼至死角,惊怖道:“你要对我做什么?” 扶桑伸出食指,轻柔触上他额间,冰冷的手指游移摸索,最终定格在祝槿的眉心。 扶桑微笑,喃呢答道:“我来帮你,打开天眼,透视命运。” -- “有一伟大的男子站在我面前,美丽,慈悲,遍身有大光辉,然而我知道他是魔鬼。” 语出鲁迅《失掉的好地狱》。 第57章 有情痴 扶桑话音即落,祝槿便感到被他抚过的皮肤迅速灼烧起来,一瞬剧痛过后,祝槿眼前场景剧变—— 黑屋、眼壁、扶桑皆已不见,他看见一片时间的水,缓慢地流淌,形成一座相对静止着的涡旋,五色的情欲从中升腾而出,进入空中时,具象成了倍受情欲折磨的万千魂魄。 他感觉自己也变成了其中的一只,被另一只魂魄牵引着上升,他们手牵着手,飘过荒芜、饥饿、绝望,纵身下跃的一霎,天空降下大雨…… 既而,他看见了扶桑的一生。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他明明只是旁观的看客,却能感受到扶桑的喜、怒、哀、痴。对方的这些情感,就像宿雨过后的池塘,就快要满溢出他的心间。 祝槿感觉到隐隐的欢喜,和莫大的悲哀。 扶桑学步那年,与妹妹若华一同被送入王宫,他们手牵手坐在轿上,身子一同跟着抬轿人的步子晃。 轿子停在宫门口时,帘子被霍然打起。 一个怀抱孩子的华服妇人从另个檐子中走出,见着他们,对怀里的女娃笑语道:“幽篁,这是扶桑哥哥和若华姐姐,以后你便和哥哥姐姐住在一起,好不好?” 那女娃嗦着手指看向他们,呆了片刻,忽然毫无预兆地嚎啕大哭起来,喊叫道:“不,不要!” 王后无法,只得拍着她背耐心安抚。待幽篁终于止住啼哭,王后又小心地将她安放在小扶桑身边。幽篁大概是哭得累了,任由母妃动作。 小扶桑却有点害怕这个会突然大哭大叫起来的女娃,本能地向妹妹那边瑟缩。 王后强行按住他肩膀,将幽篁与扶桑的手盖在一起,谆谆道:“这也是妹妹。扶桑是哥哥,你要照顾妹妹们,知不知道?” 小扶桑似懂非懂地点头。 轿子再次起架,被摇晃着抬进了宫门。 扶桑渐渐长大,很快便到了要识字、读书的年纪,大长老特意延请来昭彰最渊博的先生为他开蒙。 第二年草长莺飞时,扶桑趴在案上临写大字,一个比他略高些的小男孩被先生带进门来,给他作伴读。 这男孩比他长了几岁,名叫祝子梧,乃是大将军祝笙的嫡幼孙。 祝子梧在家里无法无天惯了,初来宫中时很是消怠。只可惜,本性难移,没过多久,他便和扶桑打成了一片。自此,两人便开始带着若华和幽篁,狗跳鸡飞。 起先还只是爬树逗狗这种寻常捣蛋活动,后来却渐渐探索出新的玩法。 事情的起因是祝子梧丢了只爱鸟。他在宫中豢养了二只漂亮的相思鸟,喂鸟的宫人一日不慎,打开了鸟笼,将思思放走了去。祝子梧为此大为怏怏,课上频频走神,被先生痛批“不可教也”。 -- 第135页 扶桑趁先生愤愤转身之际,朝愁眉苦脸的祝子梧做口型道:“下学看我的。” 扶桑的办法是在王宫的大花园正中演奏《百鸟朝凤》,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初学术法,尚还不得要领,总之一曲奏罢,失踪的思思未曾现身,倒是花园里停栖的其它鸟雀纷纷屁滚尿流着惊飞,一时之间黄黑泄物零落如雨。 四个小孩都被这场面惊呆了。 幽篁抹了把沾在脸上的鸟屎,崇拜道:“扶桑哥哥,你好厉害啊!” 这结果虽然糟糕,但小孩们却有了新的玩法,并跃跃欲试。 他们的第一个整蛊对象是幽篁的庶长姐。长公主正值豆蔻年华,自矜教养,素来不屑与王后身边的这几个小屁孩为伍,是位喜欢对月吟诗、对花落泪的风雅才女。 一日,才女穿着素雅新装,袅娜赴往诗会,不幸被扶桑几人埋伏,途经大花园时,遇见雀鸟落下屎雨,新装与丽容立马“狼藉卧风雨”,长公主两眼一黑,当即昏厥倒地。 第二个倒霉蛋是幽篁的堂兄。生曜与他们素无恩怨,要怪只能怪他少年时便已具备肥豚的雏形,小孩们觉得这胖子胖得十分滑稽,一路不怀好意地跟踪生曜到了个僻静无人的所在。 小孩们排排站在殿座下,借着地势遮掩探出脑袋朝林子里看:生曜正往脸上涂粉,他那油头粉面的猪鬣样子逗得孩子们一阵偷笑。正这时,林间钻出来个女官打扮的妇人,二人见了面,也不言语,便抱在一处,胡乱解着彼此衣襟,滚倒在草地上。 正待他们即将进入正题时,一阵细弱笛声响起,生曜吓得一激灵,那女子也腾地坐起身来,惊恐看向四周,——不见人影,却见树间鸟雀都如醉酒一般,接二连三大头朝下砸落下来。 两人怔怔看着落雀,再顾不得亲热,草草系好衣裳,各自匆忙离去。 小孩们这才大笑出声,击掌欢庆。 不过这一段插曲过后,祝子梧的鸟儿还是被找了回来,它误闯进昭罪司,被一个叫常薜荔的宫女逮着饲养了段日子,又辗转送回。 祝子梧见思思被照顾得极好,十分开心,央了王后将那叫作常薜荔的宫女调到身边当差,专门饲养相相、思思。 相思鸟的羽翼日渐丰满,祝子梧这只笼中鸟也终于在五年后飞离了王宫。 他离开那天,扶桑为他送行。碧柳依依,扶桑猛地抱住祝子梧,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哽咽道:“子梧,要平安回来。” 祝子梧笑道:“当然,等我回来,我们还要继续打马游京、逍遥快活呢!” 扶桑于是也笑,这是他少年时代第一次经历离别,他的朋友翻身上马,朝他告别一声,马蹄便踏春而去。扶桑又远眺了一会儿,直到祝子梧的背影完全融入明朗春色,才转身离去。 便或许,他们生来注定,只会是陌路人。 扶桑十三岁那年,彻底从王宫搬出,回到祭殿。随着年步渐长、继任在即,长老们对他和若华的要求越发严苛,尤其是若华。在扶桑的衬托下,若华显得平庸乃至愚钝,扶桑学一遍就能轻松掌握的东西,她却要学十遍、百遍才可以勉强完成。 在长久的训斥中,若华渐渐变得寡言,很多时候,她与扶桑即便整日呆在一处,也能始终一言不发。扶桑觉察到妹妹隐藏在沉默下的怨言,主动示好几次,若华的反应却不咸不淡。 扶桑便也赌气,又觉得委屈,索幸不再自讨没趣,两人心昭不宣地开始冷战。 起先,是互相含着怨气;后来,则是没人愿意低头,承认自己理亏。总之,这冷战旷日持久地开展了下去,二人互不理睬,关系反而和谐了不少,而在他们冷战的这段时间里,若华就像突然开窍了一般,进步一日千里,到他们十五岁继任之时,已能差强人意。 有权斗的地方便有党派之争,祭殿内部也存在着二股抗衡的势力,以大长老为首一派一力辅佐扶桑,而以二长老为首的一派则更偏爱听话乖巧的若华,这二股势力的倾轧争斗也使得扶桑与若华之间裂隙日大。 乾德五年,祝家军渡淆水、拔榣阴,正欲乘胜西进时,接到来自魁城的加急军令,称少祭司拜神通灵,得神灵下谕,令祝笙撤军,否则将会给昭彰招致大劫。 祝笙只好率军东撤,不想途中遭遇淳化伏击,疲怠状况下仓促应战,万死一生。 战报传回魁都,祝府妇孺哭声响彻全城。 扶桑闯进若华房间时,常薜荔正在给对方上药。若华转过脸来的一瞬,扶桑的腾腾怒火霎时被浇灭,他惊赅地看着若华那张布满溃疮和蛇鳞的烂脸,下意识地倒退了步。 这一步明显刺痛了若华,她猛地站起,戴上面罩,夺门欲出。 扶桑一把拽住地,手和声音都抖得厉害,他朝常薜荔低吼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少祭司的脸怎么会变成这样?” 常薜荔遽然下跪,慌张道:“奴婢,奴婢不知……” 扶桑怒道:“你们每天贴身服侍少祭司,竟也敢说不知道?” 常薜荔泣道:“奴婢真地不知道,请大祭司息怒……” 若华挣开扶桑束缚,颤声道:“何必为难下人?哥哥想知道什么,问我就行了。” 扶桑盛怒,叱道:“原来你还当我是你哥哥!” 若华倒退几步,摔坐回榻上,哭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是,是祭场那棵神树,它,它告诉我……它会说话,它……” -- 第136页 若华颠三倒四地讲出了这一年来的遭遇:每年生日,她都会独自前去拜祭昭彰祭场中央那株古树,向这棵传说可以沟通天人的神树许愿。她每年的愿望都大抵相似,只是没想到的是,在她十四岁生日这年,在她又一次祈祷过后,这棵从未回应过她的神树居然开口说话了—— “它对我说,它可以答应我的要求,但这世上没有白白的好处,我必须付出一样东西,作为交换。” “我问它,它想要什么,它却咯咯发起笑来,那笑声极为邪异,让我有些害怕,它却仿佛能看穿我的想法一样,告诉我,勿需担心,我要的东西不多,故而也只需要拿出微不足道的一点偿付。我忐忑地离开,一夜过后,脸便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后来,那神树告许我,我脸上的东西是个无法破解的诅咒,它威胁我,必须所从它的吩咐,否则,它加诸我身上的,将不只是这样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这次,要求祝笙撤兵,便是它怂恿我做的……” 若华边讲述,边痛苦地抱头,哭诉道:“东君已有许多年未曾降下过神谕,我原以为,这神树的树灵就算够不上神格,但总归也有千年灵性,不想它却是包藏祸心……” 扶桑精神恍惚地离开,若华的痛苦、狼狈、自责犹历历在目。他有多久没有关心过胞妹了?竟连她为何整日金面覆脸都未曾过问,他有多么愧为人兄! 扶桑感到难堪的晕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走到了祭场中央,古树依然挺立在那儿,这棵曾给昭彰带来过无上祥瑞的神木,当真如若华所言,意欲给昭彰降下灾厄吗? 扶桑把手放上树干,尝试与树通灵。 树猛然枝摇叶颤,扶桑闭目凝神,侧耳细听。 就在他闭眼的一瞬,祝槿清晰地看见,扶桑眉心位置金光一现。紧接着,地面风起,神树根下,赫然现出只金乌图腾,那三足鸟兀地一抖翅羽,蓦然睁开双目。 扶桑被鸟翼刮起的狂风扫得踉跄后退几步,茫然睁眼时,那金乌图腾己然黯淡下去,耳畔却忽地响起杀猪似的惨叫,道:“你居然能唤醒封印——!啊!杀千刀的殷怀!我日你祖宗十八代——!” 扶桑凛然,高声喝问道:“你就是树中邪灵?你到底想要做甚?” 那物仿佛忍受着极大的痛楚,却仍在锲而不舍地咒骂:“我日你娘羲和!我日你爹郎夋!我日你——啊!” 扶桑咂摸了会儿它这些污言秽语,忽地反应过来,小少年眼前一亮,兴奋道:“你在骂东君?是东君殿下把你封印在这里的?” 那声音并未理会他的问话,犹自絮絮辱骂,却越来越低微,直至彻底沉入地底。 十五岁的扶桑一整夜都伫立在树下,仰望着从枝叶中透出的星空,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然而,不管生活变得怎样糟糕透顶,他也只能硬着头皮面对,一夜过后,少年扶桑长大了很多,他试图修补自己与若华之间的裂隙,试图担起一国祭司的职责,也试图向祝子梧赎罪。 他做得跌跌绊绊,总是踌躇满志着规划,又灰头土脸地受挫,失意过后,小醉一场,便又恢复了精神奕奕。 他在十七岁这年,遇上一个人。 那人对扶桑而言,就像一掬水月。扶桑珍而重之地将对方掬在手心、捧在心口,却终其一生,都未醒悟,他所痴迷和贪恋的,只是场虚化的幻影。 他说他叫沈碧,后来扶桑才知道,这是个假名字。连同假的身份,和假的来意。 他又说他叫阿恒。阿恒,扶桑咀嚼着这个名字的时候,祝槿胸腔里突然溢出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他说不清这是种什么滋味,仿佛背后蕴有深沉的隐痛,简直教人想要落泪。祝槿直觉,这酸涩不属于自己,可也不该属于扶桑——他仍旧处于巨大的欢娱之中,拉着爱人的手徐行在夜林里,对即将发生的厄难一无所觉。 扶桑与常恒潜游到水心,夏天的池水很凉,他们厮磨的肌肤却滚烫。 下弦的月亮劈开饱满的云层,常恒一下下吮吸着扶桑哭得通红的眼尾,像猫在吮水。 扶桑的眼里不断渗出泪水,他的身体在水波里起起伏伏,肌肤上泛起大片的靡红,像是从他血肉里开出的妖花。 他双臂勾着常恒脖颈,痴狂地啜吻着对方面颊。那些吻细密地覆遍常恒的轮廓,他们急促的喘吸交织在一起,盖过了蝉鸣与月色。 有道是:“人生自是有情痴。” 人生自是有情痴,这合该成为他的罪与罚。 -- 本文设定,前世的记忆、感情会形成潜意识,隐藏在表意识下。 就推了个婴儿车,还被锁了,只能删减,大家自行想象吧QAQ p.s.在古代各文明里,树木崇拜和太阳崇拜总是联系在一起的。 第58章 身内身 牢狱的门被打开,扶桑猛地抬起头,对走进的祝子梧急切道:“子梧,不是我做的,我……” 祝子梧出打断他,平静道:“我知道。” 扶桑愕然重复道:“你知道?” 祝子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命人抬来座小案,案上分置着各色酒具,他主动为扶桑斟了杯酒,递到他手边,随即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平置在案上。 沉默了半晌,祝子梧才开口道:“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对饮过了罢。上一次,还是我被诬陷下狱时,你带着酒馔来看我,我还以为你是要来给我送行——扶桑,我那时就明确与你说过,你救下我,将来是会后悔的。” -- 第137页 扶桑蹙眉,追问道:“你刚刚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祝子梧双手交叠在案,挺身凑近,低声道:“就是你理解的意思,若你肯此时反悔,指证幽篁才是凶手,我便将她带来同你对峙。” 见扶桑震惊地注视着自己,祝子梧坐回原处,低低一笑,饮尽了自己那杯酒,放下酒杯,才继续道:“你以为如何?” 扶桑干涩开口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祝子梧摇头道:“你看,扶桑,你自以为对她仁至义尽,她却反过来出卖构陷你,难道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愿意供出真凶吗?幽篁是个疯子,如果是她精神错乱失手弑上……” 扶桑猛然打断他,道:“子梧,你恨若华、恨我,这都可以理解。可幽篁从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便是看在幼时的情分上,你也不该说出这种话。”他沉下声音,道:“子梧,不要再借题发挥了,眼下情形,一致应对外敌才是正事,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帮你……大局为重,昌平的祸事,不能再重演一次。” “我想要什么……”祝子梧拿酒杯一下下叩击着桌案,玩味道:“你以为我想要什么?或者说,在你眼里,我宁为佞臣,也要不择手段地往上爬,究竟是想得到什么?”他的目光阴沉沉的,不待扶桑开口,便自问自答道: “你想得不错,我就是要爬到至高的位置,掌握住生杀予夺仇人的权力,我要给那些枉死的英魂一个公道,也给祝家失去至亲的老幼妇孺一个交待!” 扶桑痛苦地闭了闭眼,刚想开口,便听祝子梧又道:“你现在和我说要一致对外,那五年前的时候,你可曾对你妹妹说过同样的话?我这一次又怎么可能再放心将后背裸露给你们这些害死我全家儿郎的凶手?” 扶桑苦涩道:“我解释过很多次了,淆水之战前,祭殿有主战和停战二派,长时间的拉锯后,停战派站了上风,但他们也没有料到,这纸调令会带来这样惨烈的后果……我知道我对你而言说什么其实都没有意义……” 他忽然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一直说,你要妞妞为这次决策失当偿命,那我问你,我作为她的哥哥,可以代替她受罚吗?” 祝子梧凝视着扶桑的面颊,忽而挑唇笑道:“哦?怎么代替?” 扶桑痛苦道:“我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你非要取妞妞性命,那让我来代替她好不好?你现在兵权在握,祭殿早已没办法再撼动你,你现在便处决了我雪恨报仇,可不可以?” 祝子梧寒声道:“扶桑,你是以在什么立场说出这种话?以好兄长的身份替若华受死?还是以大祭司的身份替国替民考虑?扶桑,你永远摆出这副牺牲自己成全别人的伪善姿态,真教我觉得恶心!难道是我对不起你嘛?” 扶桑眼眶微红,颤声道:“是我德不匹位,对不起所有人,无论是对你、对若华、对幽篁,还是对那些信任我的昌平战士和百姓,我都做得不好,你们怨恨我,都是应该的。” 哽了哽,他又道:“子梧,一直以来,我都是真心忏悔于你,但你失去了那样多,我的悔过对你而言确实显得虚伪,如果真地只有流血才能偿付血的伤害,我希望你能允许我,用自己的血结束这一段错误。” 祝子梧审视着扶桑,好半晌,才问道:“你想要怎么结束?” 祝槿清楚地看见,扶桑写下认罪书和绝笔时,手在剧烈地发抖,他不停地擦着眼泪,脸上却没有露出分毫悔意,祝子梧神色莫测地望着他,眼神有些游离。 祝槿朦朦胧胧地想,扶桑真是个很矛盾的人,他如此眷恋着人世,又要如此自我逼迫地走上绝路。 直到最后一笔落完,扶桑将认罪书交予祝子梧,又将另封绝笔封好,郑重道:“帮我交给我身边的侍者,让他们照着我的要求处理后事。” 祝子梧应了声,只草草扫了眼那封认罪书,便胡乱收到袖中,吩咐道:“端上来。” 立刻有侍卫端着盏新酒入内,酒被供在托盘正中,奉上时,那侍卫不自觉有些发抖,低垂着头,不敢直视扶桑。 扶桑没有犹豫地接过酒盏,一仰而尽。 祝子梧看着他动作,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又像是叹了口气。 随即他决然站起,俯视着扶桑放下酒盏、缓缓后仰、七窍出血。 在扶桑死不瞑目的注视中,他突然抽出配剑,割断袍袂,冷声道:“这可是你自己的选择,日后休要怪我。” 扶桑眼睛微微瞠大,不安道:“你……你……”他终究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便仓惶咽气。 祝子梧移开目光,宣判道:“扶桑谋逆弑上,引咎自尽,草葬了罢。” 扶桑又变回了一只魂魄,却不复当初的清白无垢,他变得满身污秽,因为沾满欲望,全身都被烙上了孽印。又因为虽死不改、执迷不悟,瞎了一双鬼眼。 他堕入了幽冥地狱。 情困域里,住着各色困情之鬼。扶桑的新邻居,是只投缳死的女吊,她家只设房柱和房梁。女吊将白绫缠在梁柱上,做成吊床,整日舞着绫在柱间旋飞,高歌着未了的痴和怨。 那样子,远远看去,活像只冲不破茧的缚虫。 但扶桑看不见,他只能听。有时候,黄昏时分,女吊歌舞累了,倒挂在吊床上休息时,会主动向扶桑搭话,问他的来历。 -- 第138页 其实不单女吊,情困域中的其他鬼也都对这位新来的邻居保有几分好奇。毕竟,这世间怨女有许多,痴男却罕见。 不过每逢被旁的鬼问起,扶桑都只回以很羞赧的抿唇一笑,并不多作解释。 便有谣言四起,猜测他罪涉邪淫,否则,一介痴鬼,怎会身载那样肮脏的欲孽烙印? “天哪!”晚饭过后,一只生前被流言逼着殉了节、死后家住在距情困域三十余里的枉死鬼对着邻居八卦道:“你知道他身上有多少记孽印吗?几乎满覆住全身的皮肤!他黑得像条泥鳅精!” 传闻中的泥鳅精会在黄昏时候拉琴,女吊则悠荡在她的白色吊床上听,万籁俱寂中,扶桑的琴声凄咽寥远、娓娓低徊。夕照映在他苍白俊秀的面庞上,照进他再无焦距的眸子里。 女吊突然有所触动,她扒着床,问道:“你拉得是什么曲子?真美啊!” 扶桑微微笑着回答:“是《夕柳》,传说这曲子乃东君所作。”他说完,顿了顿,才又小声补充道:“东君殿下一定会庇佑他的子民。天道昭昭,其德彰彰,昭彰不会有事的。” 女吊没听清他后面的自语,探了探身,高声道:“你说啥呢?” 扶桑摇头道:“无甚。”又拉起琴来。 女吊随着琴音高高扬起白绫,唱和道:“色丝谁续恹恹命,花不醉下泉人……” 远天夕阳无限好,融融暖晖抚慰着拉琴和唱歌的亡人。 扶桑是在半月后决心要走的。某一日的黄昏,他不再拉琴,而是站起身来,对女吊交待道:“我要走了。” 女吊吃惊道:“你要走?去哪儿?你知不知道,流浪鬼经常会遇到危险啊?” 扶桑迟疑了下,还是答道:“我听过路的鬼讲,这几日,嗔恨域来了许多战死的新鬼,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想要去那里问一问。” 女吊还要再劝,扶桑手中已变幻出节竹杖,点着地,径自离去。女吊望着他的背影恍了会儿神,突然意识到,扶桑半月来始终都只席地坐在一棵枯死的老树下,不由喃喃道:“原来他始终没想过留下吗?” 原停在树上的乌鸦恰在此时哗啦啦群起,驮着夕照旋飞一周,又落回树端。 扶桑餐风露宿跋涉到了嗔恨域,这里举目只有荒寒的戈壁,被陈旧与新鲜的血染成深浅不一的赤红,聚居的鬼众则被一一关押在刀山剑树铸成的囚笼里——他们嗔恨心太重,一旦被放出,就只会操戈、只会杀戮,不辨友与仇,难分爱和恨。 扶桑看不见,他只能听。他听到厉鬼的嘶吼、恶鬼的喘息,听到他们挣动镣铐的铿锵声,听到他们扭曲着身体探出刀剑时发出的呻吟。 扶桑拄着竹杖,一一走过他们身边,询问他们的来处,打听故国的消息。 然而,这些鬼众大多浑噩无觉,只知痛苦、嗔恨,无论扶桑问他们什么,他们都只回以野兽一样的低哮。 扶桑只好再往前问。 直到问到一个枯瘦的老者时,对方才恍惚地抬眸向他看来。这老者半边颈子已被割断,却仍旧兀自舞着剑挥向自己脖颈,浊目定睛向扶桑片刻后,他忽然激动异常,不顾手臂被刀剑刺伤,执着地向扶桑够去。 但扶桑看不到这场景,他等了半晌,见依旧没有回音,便又举步朝前走去。 那老人看见扶桑离开,顿时泪如泉涌,可惜他气管破损,无论如何也发不出人声,只能嗬嗬抽气。 但他这里的响动显然惊扰到了隔壁的囚友——那也是个老者,撞得头破血流,正趴在地上,闻声怔怔抬头。 扶桑也恰走近他,例行问话道:“请问知道昭彰的消息吗?” 这老者突然发疯一样扑过来,哀嚎道:“扶桑!” 扶桑吃了一惊,连忙问:“你是谁?” 对方显然忽略了他的问话,只顾歇斯底里道:“报仇!报仇!为若华报仇!都怪你!都是你阻拦祭殿斩草除根,让那个畜牲活了下来!是你的妇人之仁最后害了你妹妹!害了我们所有人!所有祝家人都该死!” 扶桑摸索着蹲下身,颤声问:“妞妞她怎么了?……”他这时,也认出了说话者的声音,吞声呜咽道:“二长老?” 二长老已陷入癫狂,身体痉挛,不断重复着:“是你害了若华,都是你害了若华……祝子梧该死,所有祝家人都该死……” 扶桑焦切,将手直接探进刀山剑树的缝隙中,抓住二长老,道:“妞妞究竟怎么了?” 二长老双目赤红,猛地一口咬上扶桑小臂,生生啮咬下块血肉,扶桑却没有松手,而是更剧烈地摇撼对方,急道:“回答我!发生了什么!” 二长老却又完全失去了神智,只知生啖扶桑的血肉,使他二条小臂很快见骨。 这痛却仿佛缓和了扶桑的焦虑,他没有再质问二长老,而是任由对方啃食完他两条臂上的血肉,才缩回骨手,沉默着重新站了起来。 扶桑苍白的面容上再没有了表情,他重又执起竹杖,踉跄着向前走去。 祝槿看着他漫无目的地乱走,成为了一只真正的游魂。 他大概走了半日,忽然被绊倒在地,扶桑趴伏在长明地宫荒废的石门上,过了很久,才勉强站起。 起来的一刻,他突然发力,撑着竹竿跃起,身形飘上半空,宛如一面黑幡。 -- 第139页 祝槿一惊,旋即明白过来,扶桑这是在以魂身作幡,招魂若华!据传,凡双生子,灵魂间皆有感应,扶桑用己身引幡,可以最大限度地利用这种感应招魂。 招魂仪式持续了整整四十九天,扶桑的魂身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着,仿佛真地成为了一面幡旗。就在扶桑快要消受不住时,一个女童突然从天而降—— 扶桑蓦然松手,摔回地上,匍匐着爬向女童,摸到对方身形的一瞬,他由喜转惊道:“你不是妞妞?你是谁?妞妞呢?” 女童用一双森冷蛇眼上下打量他几遭,拍拍屁股站起,随意道:“原来是你在招魂,真是死了也不安生,把老娘招到这么个鬼地方来。” 她声音太过特别,扶桑一凛,道:“你是那被封印在神树下的邪物?你又想害谁?妞妞呢?” 女童不耐烦道:“你不提醒我倒忘了,之前就是你唤醒了东君的封印,索幸你这个短命鬼死后,那封印便又松动了……你问你妹妹呀,”她咯咯一笑,摸着肚子道:“被我吃啦,还没消化呢!” 扶桑惨白的嘴唇抖动片时,才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女童嘻嘻笑道:“她在临死前向我许愿,愿意贡献自己的灵魂给我,以换取所有给她带来痛苦的人遭到惩罚,我答应了她,便将她的魂吞噬掉啦!”她言语欢快,丝毫没有注意到扶桑因为她的话全身都发起抖来。 正在女童四下环顾,自语着“什么鬼地方”时,扶桑突然扑身向她,十指几乎嵌进女童肉里,咆哮道:“还我妹妹!你还我妹妹!” 女童双眼一眯,抬臂便要将他震飞,不料扶桑此时如有神力,竟牢牢锁住了她,女童有些气忿,冷冷道:“既然你找死,那便不怪我了……” 说话间,她的身体便幻化成一面铜镜——祝槿心中一沉,果然是合欢鉴。 合欢鉴显形的一瞬,扶桑眉间金光再现,随即大盛,金光过后,他眉间竟开出一只天眼! 那天眼望着镜中景象,缓缓渗出泪来。 祝槿连忙也朝镜中看去,只见里头映出个俊逸的青年。 那青年臂挟二只酒坛,高飞在云间,一袭青衣白裳,生得爽朗清举。而九只金乌正盘旋在他身周。 ——是东君! 沈碧刚跨出一步,四周虚无的空白便变成了纯然的深黑,随即成千上万只眼睛次第睁开,六壁顷刻便布满眼瞳,一齐观察向沈碧。 沈碧脚步一滞,只见那些菱形的眼睛突然开始扭曲,像是在……弯起笑的弧度。 紧接着,这些叵测的笑眼淡去,出现在沈碧面前的,是坐在水面上的扶桑,而他身下破碎的水月影中,躺着沉眠的自己。 扶桑眉眼低垂地吹奏着柳叶,在舒缓的摇篮曲里,恒常潭中月影斑驳晃动,聚拢又分散。 沈碧听着那曲子,眼眶渐渐变红。 一曲终了,扶桑抬起视线,看向站在他面前的沈碧,良久之后,才轻轻叹道:“阿恒,你一直都那么聪明,其实也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沈碧脸色瞬间变得死白。他咬着嘴唇,不受控制地退后几步,因步伐紊乱,竟不慎摔倒在地。 扶桑的声音轻而柔和,却教沈碧牙齿打颤,只听他道: “这是他的愿望,要是可以,他希望换取你无怨无恨地长大……” -- “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色丝”两句出自《活捉》。 虽然这个副本还没结束,但本卷正文到这里就结束啦。 本章结尾扶桑吹的曲子是《月出》,画个重点。 番外过后的下一卷就是第一世时候的事啦。 p.s.下一章虽然是参差番外,但讲的却是本质世界和郎夋,不建议直接跳过=3= 第59章 番外 异乡者 参差渐渐又有了知觉。 最先记起的便是方才魂飞魄散的痛楚,真地太疼了——等等,他不是应该彻底死了吗? 可他现在又感觉到自己正随水漂流,而他业已碎裂的魂魄则在缓慢地聚合着。参差逼迫自己撑开眼,模糊的视野里,浮现出一把直立在水涡正央的长剑。 起先,他还以为是烛游君的定泉,而自己仍置身于剑池中。可渐渐地,随着意识的回归,视野更加清晰,参差惊觉不对。 水涡中心的剑,无象无形,仿佛只是水以吊诡的流向打造出了一具剑模。 可这把没有实体的剑,却拥有无以计数的倒影——周遭水波潋滟,亿万浮光就像亿万面大小、形状不同的镜,同时倒映着剑影。 参差的魂魄融在其中一片光影里,只觉自己小如微尘,而那片光却无垠如宇宙。这让参差几乎难以理解——又该要怎样去计量那柄贯穿漩涡的剑的体积? 水在流动,使得亿万光影在亿万的瞬息间生成和破灭。参差的神魂也在随着这种生灭倏忽地聚散,几乎在同时完成着破碎和凝聚。 参差又重生在另一片光影中,既而再次碎裂。无限的重复使他渐渐适应了刹那的生死,他恢复知觉的速度显著加快,得以在生灭的间隙看清更多—— 他看见了一个趺坐剑柄上的人影。 但参差实在不知道那应不应该被称作是人——他从头到脚只剩下了左半具身体,像是活生生被从中间劈开。但他被劈开的地方却是完好的,不见创口,且覆有齐整的皮肤。 -- 第140页 这个只有半具身体的人脖颈细长,柔软地蜷曲,只有半张面孔的脸低俯向下,皮肤上游走着变幻的黥痕,眼帘半开半阖,似睡而非睡。 仅是惊鸿一瞥,参差的神魂便又经历了一轮破灭。碎成亿万光点的刹那,他认出了那人影,叫出了那就算他肉身枯朽、灵魂消散,也无法忘怀的名字: “——郎夋?!” 黄鹂鸟足足在窗外叫了半刻钟,小参差才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穿戴整齐打开门时,表弟已经在外头候着他了。 参差打了个哈欠,黄鹂又开始啾啾啾地叫,好烦!参差暗骂了句死鸟,这才跟着它,不情不愿地往西院去。 幽冥地君府背靠极山、面临下泉。一年到头,都凉浸浸的。 但西院里住的客人显然受不得这凉。他屋里永远燃着炭火,可即便这样,依旧咳声不断。 听娘说,这位客人来自天家,是舅舅的至交好友;爹则说,考虑到他伤重未愈,又无别处可以避难,舅舅便好心收留他在此长住。 刚巧家里两个小捣蛋鬼都到了启蒙的年纪,舅舅便请好友为他们授业。 这可苦了参差!他是龙和蛇的孩子,天性喜欢阴僻,郎夋的屋里却热比酷暑。他耐不住,跑去和舅舅闹,却被舅舅骂吃不得苦,狠狠揍了一顿,只得作罢。 宵烬也受不住,但他从小就比参差滑头得多,同姑姑抹了几次眼泪,姑姑便着人送来了凉簟、玉把。 但尽管如此,小时候的参差也从未讨厌过郎夋,因着他的脾性是很温和的,与谁说话时都含着笑,既会纵容参差偷懒,又总是耐心解答他所有稀奇古怪的问题。 参差觉得不只是他,当时的宵烬,应该也是很喜欢和钦佩郎夋的,就连后来的伪善性格,也有七成是受他影响。 小参差一进门,就同郎夋抱怨他养的鸟叫声实在难听,教他赶紧将这破鸟给赶了出去,地府什么奇珍异兽没有,不如换只讨喜的来养。 黄鹂气得啾啾啾一阵乱叫,郎夋抚摸它的羽毛,拒绝的话也说得平和:“它并非一般的小鸟,与我有着特别的渊源。” 参差果然被转移了注意,不再与黄鹂鸟对叱,好奇道:“怎么不一般?” 郎夋解释道:“它虽生作小小黄鹏,却有凌霄志向,妄图登天。被天网结界困住,依旧不改痴心,宁受网上电击,也要拼死向外闯,恰好被我撞见救下,后来便收养在身边。” 他咳了咳,将身上的貂裘拢得更紧,既而翻开书册,继续昨日未尽的课程:“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宵烬正襟危坐、听得认真,连双手摆放的位置都力求与郎夋一致;而参差则又在念书声里犯起了困,干脆四仰八叉躺倒在凉簟上,不一会儿,便睡熟了。 他是被陆离的说话声吵醒的。娘娘腔来归还郎夋手帕,他是舅舅的房里人,因着身份不便,故而只是隔着门帘道了声谢。 陆离走后,参差忍不住捂着鼻子,抱怨道:“好难闻的脂粉味儿!” 宵烬也不大乐意看见自己尊敬的师长同这种身份的人接触,欲言又止地道:“先生怎么与他有往来……” 郎夋笑笑,自然地收起手帕,不以为意道:“昨日我在花园闲步,不意撞见他被叱骂,看他哭得实在伤心,便随手递了帕子过去。” 尽管商略已被拔为家臣,但龙蛇世代延续下来的主奴关系并未从此作废,陆离虽是玉珂君的男宠,但在地府,依旧是人尽可欺的存在。 参差了然道:“你可怜他啊?” 郎夋却摇头:“我从不怜悯弱者,不过,” 小院里春光正好,黄鹂鸟停在梢头唱歌,郎夋闲闲翻着书页,漫不经心地道:“力量是永恒流动的,有强烈欲求的人,注定不会永远弱势,我比较欣赏这一种人吧……” ——因为他们能被你操控。 很多年后的苍狗洞中,参差默默地回想起当时。 郎夋设计毒杀商略、扶植宵烬上位后,参差就被软禁到了这里。其实他不大明白郎夋为何不直接杀了他,但转念又想,郎夋的种种想法又岂是他能明白的。 负责看管着他的,是郎夋手下的神使容与。苍狗洞就是容与在他的白云洞窟里为参差随便收拾出的一方囚牢。 参差勉强住了半个月,每天都绞尽脑汁地揣摩着郎夋的用意,心惊胆战之余,着实无事可做,头上无聊得就快要长草。于是参差干脆开始作死,以求能早死早托生。 他开始频繁尝试越狱,跑不了多远便会被容与察觉,捉回狗洞。如此周而复始,第九十九次落跑时,前来捉拿他的人换成了许久未见的黄鹂鸟。 凌霄对他礼貌地微笑,说出来的话却凉飕飕的:“参差君,君上有请。” 悬在头上的剑终于要落下来了,参差却觉不出丁点的开心。 郎夋果然在等他。阳春三月,崇山顶上的雪将化未化。参差到时,郎夋刚刚煮好一壶热茶。他分别为自己与参差斟满,又示意凌霄给参差看座。 参差搓了搓手,难得显出紧张,不停吞咽着口水。 郎夋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到欣赏够了参差僵硬的表情,才慢悠悠道:“放心吧,我只做对自己而言有意义的事,并不喜欢多此一举。” 参差立马听懂了对方的言下之意:杀你毫无意义,我便懒得去做。 -- 第141页 参差眉开眼笑地捧起茶碗,刚要入口,便听郎夋又淡淡道:“但我也不喜欢麻烦,”他叹了口气,仿佛很惆怅似的,“所以,不要让我觉出麻烦。” 再次回到苍狗洞的参差终于消停下来。得了郎夋的亲口应允,参差没了再作死的打算,老老实实地做起了囚徒。 倒是容与,惊诧于他的变化,皱眉审视他道:“我还以为,你屡次三番逃跑,是要想办法复仇……” “啊?”参差比他更惊讶,“我找谁报仇?是我爹杀了我舅舅,使我娘憎恨他,连带也不喜欢我,结果又被她最疼的外甥害死,我找宵烬报仇吗?” 他啧舌:“还是算了吧,我没兴趣加入这死循环。我现在只想好好活着,亲眼见证郎夋遭报应的那天。” 百年世事,白云苍狗。 参差没能如愿等来郎夋的报应,只等来东君和羲和女君相继命殒的传闻。 不过死了儿子又死发妻,也足够令参差幸灾乐祸一番。是以他借口吊唁,专程来到崇山,意在欣赏郎夋失意、痛苦的模样。 参差到来时,郎夋正撑着下颌,眺望渐渐落下远山的夕阳,被他冒昧打扰,也没露出任何不快的神色。 他同参差记忆里的样子相较,并没有太多变化,依然温和、清俊,眼神里总蕴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被他用这样的眼神打量时,很容易便会自觉无所遁形。 参差只是被他笑睨了一眼,那点看笑话的心思就散光了,他搓着手臂,用惯常的嬉笑怒骂掩饰真实的情绪变化:“太阳落山后,山顶还怪冷的哈!” 郎夋没有搭腔,仍是望着坠日,直到日落将尽时,才收回目光,对参差笑道:“突然就想起在地府客居的那段日子,拜你们关照,我当真受益很多。” 参差听他提及往事、故人,脸上的笑有些挂不住,他勉强控制着表情,若无其事地应:“哦?是么?” 郎夋颔首,道:“那是我第一次介入到一种家庭关系中生活,我感觉,”他难得拙舌,似乎是在斟酌着用词:“困惑,以及苦恼,那是我第一次切实感受到情感对人行为的影响,比如你的父母,我能看出他们很相爱,也都很爱你……” 郎夋接下来的话很出乎参差的意料,“当我发现情感几乎能与欲望对人产生同样强烈的趋动力后,我努力尝试去理解,却总是很难感同身受。所以,在魁城时,我特意换了一种迂回的方式来达到目的,我那时是想要模仿着你们,建立起一些亲密的情感联系,既而理解一下这些关系究竟意味着什么。只可惜,”郎夋叹了口气,仿佛真地在惋惜,“我后来发现,这并非是我在追寻的东西,甚至,会成为我追寻路上的负累。” 参差匪夷所思地瞪着他。有一刻,他几乎想要脱口问出——所以,你的家庭、孩子,只是你一次失败实验的多余产物吗? 但他最终只是笑嘻嘻地问:“所以啊,你在追寻什么呢?” 郎夋认真地思量了会儿,然后认真地回道:“不知道啊。” 见参差几乎要克制不住翻白眼的冲动,郎夋忍俊不禁,他眨眨眼,故作神秘地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为之流离周辗、苦苦追寻的东西,其实并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这才致使我无论如何都找不见它。” 参差心道:放屁吧你!面上,却配合地露出个极受震撼的表情。 郎夋也宛如真被他逗到,大笑起来。 参差又回到苍狗洞,力行他“比郎夋活得久”大计。 可惜,“祸害遗千年”这句话好像是专为郎夋定制的一样,他那两个“失败的试验品”儿子都死光了,郎夋依旧还在活蹦乱跳。 当得知云中君折在魁城天鬼之战中、而他那老子毫发未损时,参差捶胸顿足、悲从中来、哀莫大于心死,足有三天滴水未进、粒米不沾。 好在第四日时,参差又恢复了信心,大吃大喝,誓要等到他大计达成的一刻。 白云洞窟门前的雪化了又落,苍狗洞里的人几乎都要忘了自己在等待的是什么。 故而当旨酒宴的消息传来时,参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死皮赖脸地求容与带他同往,容与却不答应,道:“很危险,你不是惜命吗?” 参差恨铁不成钢:“跟亲眼见证郎夋倒霉相比,命算什么!” 容与依旧不肯松口,参差更从他的态度中觉出蹊跷,一路死缠烂打了去。 当仇恨成为生命的意义、而实现意义的方式只剩下等待的时候,活着就仅止于苦熬。是以在魂飞魄散的一刻,参差甚至感到了解脱——他十几岁时家破人亡,之后的二百多年里,一直在被无处安放的仇恨所折磨。 可他没有死,他正以一种他不能理解的方式存在着。 参差怔怔注视着剑柄之上,那只有半边身体的郎夋,喃喃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怪物啊?” -- “灵魂,大地上的异乡者” 本文世界观下,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一种生命形式的转换。 愿每个经历苦难的灵魂都有美好的未来。 第四卷 :碧落 第60章 蜉蝣遇 殷怀坐在崖上,举目朝天上看去——圆月的淡影隐现于翻滚的云海之间,满盈、透亮,像是一只清泠泠的白玉珰。 连崖之下,一水横陈。一簇簇跳跃的火苗绵延成摇摆的赤练,盘亘在水边。 -- 第142页 此时黄昏将尽,薄暮四起,使岸上的人影也灰绰绰的。 人群中间稍稍豁开一个口子,一伙壮丁将一口船棺小心翼翼地搬抬到了岸边。 周遭响起一片窃窃私语,为首的老人蹒跚着走近船棺,朝里面打量片刻,吩咐几个抬棺的汉子:“丢进河里去吧。” 船棺被用力地推入河中,随着水波徐徐往下游漂去。 然而,船棺尚未去远,就听得人群之中有人惊诧地道:“那是什么?” 岸上诸人纷纷因声看去,只见河水上空渐渐升腾起一大片蓝褐色的烟云,低压着水面飘来,转眼将至。 那为首的老者擎着火把靠近河渚,定睛细看,而后沉声道:“是蜉蝣汛!” 人群骚动起来。 蜉蝣汛常涨在春夏之交,如今好巧不巧冲撞上河伯的祭典——若是不慎“玷污”了船棺中的“祭品”,既而触怒了河伯,只怕会给他们招致灾祸! 此时,成千上万只出水的蜉蝣已密密麻麻布满了河面。蓝与褐不断地升起、碰撞、交-媾、坠落,再一起眷眷地飞向更上游。它们掠过的水面上,无尽的卵与尸残浮着,随着闪烁的波光涌动。 这景象本身过于缠绵、诡异,以至于岸上的注目者竟渐渐忘记了顾虑和恐惧,呆呆地凝望着异象。 眼看蜉蝣潮汛就将与船棺相遇了,目送的人群中,有少女难忍地发出了声细弱的哭吟。 即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对面的悬崖上急坠而下,翩跹跹掠过河岸,又几个起落踏水而去。 眨眼的间隔,船尾就多了个举着火把的男子。 他著一身青衣白裳,此时风动袖袂、襟带飘飘,显得超逸绝尘。 那男子侧身,朝岸上这边注目,手中的火把在黑夜与暗水之间耀眼地燃着,周遭的蜉蝣就像是收到了他的指示,纷纷绕开船棺前行。此情此景,倒像是蜉蝣撒开了一张铺天盖地的虫网,席卷兜护住了漂摇的船棺。 殷怀举着从岸上捎来的火把,遥遥向人群展露笑颜,却只换来数声激动、恐惧的哀嚎:“灵君现身了!灵君来迎亲了!” 话音落即,那边便已乌泱泱跪倒一片,霎时间,抢地叩头者众,呜咽啼哭声不绝于耳,殷怀的微笑不由僵在了脸上。 民间传说,河伯冯夷常常白日游河、暮夜晚归,自己此番便被误认成是那跑来迎接新妇的老匹夫。 殷怀无语,索性转身,向船棺中看去,这一看后,又是一口气噎住—— 船棺中人,着素衣、施泪妆、钗白骨,确是河伯新妇惯常做的打扮。然而,却赫然是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郎!火光映着他巴掌大的莹面,小孩子正安沉地睡着,睡容恬淡,煞为好看。 殷怀的脸色却并不好看,冯夷偏好女色,民间素有以女子为献祭祀河伯的习俗,不想这老匹夫如今突然换了胃口,像属民索要起娈童来。 船棺渐渐驶远了河岸。月色下,蜉蝣盛大的交-媾仍在继续,无数的蜉蝣坠落、死去,更多的蜉蝣拖着奄奄的虫体起舞。而铺满虫尸的河水表面始终平静,黑夜中,只能听到横波往复拍打船棺的声响。 殷怀叹了口气,随即足尖一点,轻盈跃至棺头下坐,从袖中掏出片新摘的柳叶,凑到嘴边吹奏起来。 清亮而悠扬的曲子飘散在暮色里,伴随着小船,摇摇荡荡驶向远方。 天应当是亮起来了,然而河面被浓雾封锁,三丈之外皆不可视。 殷怀正发着呆,忽听身后响起个声音,惊恐地:“你、你是谁?” 殷怀回头,就见那原本熟睡的男孩儿正瑟缩在船尾。他本就生得清秀,又施了泪妆,此刻双眸蕴泪,更备我见犹怜之态。 殷怀啧了一声,并不作答,又转回头去,看向雾霭。 小孩原本戒备、畏怯地紧盯着他,却不料遭此无视,当即一怔,犹豫片时,又嗫嚅道:“你就是河伯吗?” 船头坐的人闻言,道:“我只是过路人,顺路搭个便船。” 原本龟缩在船尾的小孩听了,飞快地爬到了他身后,期期艾艾道:“那,你能不能,带我走,我害怕……” 小孩说着,低垂下头,潸然下泪,大颗大颗的眼泪砸在殷怀衣袂上,殷怀扫了一眼,不觉头疼:“我也没说不救你,男孩子,怎么说哭就哭啊。” 男孩听罢,愈发抽泣起来。殷怀被他哭得理亏,只好放柔声音,哄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一会儿便送你回家。” 男孩强抑住眼泪:“我叫沈碧,家在,住在村子中的神庙里,你,你真能带我回去吗?” 殷怀道:“只要你乖乖的,我查完正事,便送你回去。” 几番安抚之下,沈碧终于停下哭泣,却打起了哭嗝,他羞窘地瞟着殷怀:“谢,嗝,谢谢恩公。” 他们说话间,一座河心洲的轮廓已渐显现。船缓缓泊上了浅滩,一众白衣小使早已候在岸边,她们各自手执一盏深红九瓣莲花灯,花心处有诡丽焰火闪烁跳动。 为首的小使上前迎了几步,待看清船棺上坐了两个人,不由皱眉:“怎的还有两个?” 她身侧的一众小使闻言,也好奇张望,只见那船棺前头坐的男子一跃而下。落地之后,转身从棺中提起个小孩,往岸上渡来。 待渡到岸上,他把那小孩放下来。孩子立即怯怯地捏住了他的袖摆,躲到他身后。 -- 第143页 一名小使见状窃窃道:“咦,怎的这孩子还带着人陪嫁?”她这话惹得女使们都娇声哄笑起来,其中几个偷瞄着殷怀的容貌,两颊微微着了莲灯颜色。 为首那使却不苟言笑,她狐疑地打量着殷怀,见对方一直似笑非笑,不由怒从心起,叱道:“大胆狂徒!竟敢来河伯府邸寻衅滋事!” 殷怀挑眉笑道:“灵使何必动怒,晚辈不过是路过此地,前来府上拜会冯夷君,碰巧搭上贵府接人的便船而已,并无冒犯灵君之意。” 那灵使收敛怒容,勉强和颜道:“既是前来拜会我家祇君,可有名帖?今日伯君外出,府上另有喜事要办,不便接客,你将名帖递上来,择期再来吧。”又命令身边小使道:“你们将他送走!” 一众女使齐声应下,便要一拥上前将殷怀打发走。八名小使八方聚来,还未至近前,手中的灯便倏地熄灭。灯灭之际,八道身影消散一尽。 为首灵使大惊,倒退二步,喝道:“你!” 殷怀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客气道:“劳烦灵使带路。” 那灵使只好咬牙道:“请随我来。”说罢竟自转身,手护莲灯,快步而去。 殷怀拂袖跟了上去。沈碧则亦步亦趋跟在殷怀身后。 走了许久,周围的烟雾才渐渐消褪。忽听那引路的灵使道:“前面就是了。” 殷怀极目眺望,就见一条光波熠熠的河流出现在了视野的尽头。 河水盘旋,萦绕着一座妆楼。烟水茫茫,妆楼青翠,楼间艳晶晶遍饰紫贝、银鳞、青玉、琉璃、明珠,又高悬起一盏盏九瓣红莲灯,辉映的光晕让整个楼阁皆泛起一层淡淡的绯红,仿佛是被红纱缭绕。水风轻拂,引得莲灯摇荡,水中倒影也飘忽不已,清丽缥缈,有如梦幻之境。 那灵使回首朝他们衅然一笑,随即身形一闪,没入河中,消失不见。 一个矫糅造作的男声随即飘来:“好娃娃,快到为夫房里来!” 沈碧打了个寒战,想往殷怀身后躲,不料一阵馥郁暖风已打着旋儿袭来,沈碧只觉一阵目眩神迷,即刻就要被风裹着卷走。 殷怀伸手覆住沈碧颅顶,稍一用力,便将他定住。 妆楼的珠帘被霍地挑起,一个高挑的女娥以扇掩唇,倚门而立,嗔道:“这位俊俏小郎君,怎么不请自来呢?” 她着一袭霓裳羽衣,手持一柄小巧的七彩羽扇,虽作女娥打扮,开口却是娇媚的男声,正是那隔帘招唤沈碧之人,只见他掩口笑道:“小娃娃,快到我这儿来,哥哥疼你。” 沈碧闻言,立时拽着殷怀衣袖挡住了自己的脸。 殷怀拱手道:“原是陆离君在此,久仰久仰!” 陆离昔年曾做过先任地君玉珂的男宠,后才被现任地君宵烬提拔为家臣,许是因为少时经历的缘故,此人酷好男风,尤喜娈童,又与冯夷私交甚笃。 看样子,这回献祭,便是冯夷专为陆离拉的皮条。 陆离用细长的指甲隔空点着殷怀,斜睨着眼,和他调笑:“怎地,小郎君也想自荐枕席?” 沈碧躲在殷怀袖后,小声嘟囔道:“好可怕的老妖怪!” 殷怀听见这话,一时不忍,扑哧笑出了声,笑罢忙敛容,寒暄道:“早便闻陆离君大名,却是今日才得一见,晚辈途经此地,本是前来拜访河伯,不料巧遇府上喜事,着实叨扰。” 陆离跺脚嗔道:“你个登徒子,竟偷偷惦记人家!可惜小郎君你来得不是时候,冯夷许多日前便已前往东海,不知归期。不过,小郎君若是愿意,倒可留下来吃个喜酒。” 殷怀道:“既是冯夷君不在府上,那晚辈还是不多叨扰了,只是,”他拱了拱手,笑道:“晚辈还有个不情之请,望陆离君成全。” 陆离道:“哦?说来听听。” 殷怀道:“喜事还须讲你情我愿,我看这孩子不太乐意与您亲近,您不如卖晚辈个面子,放他回去吧。” 陆离笑睇着殷怀,忽道:“小子,想要我卖你面子,且看你有没有那本事!”话音落即,运扇如叉,直向殷怀刺来。 殷怀拂袖格挡,袖中放出潋滟白光,削扫过鸨扇羽尾,竟使那刚硬彩翎瞬间变得如落汤鸡毛一般。 殷怀拱手:“陆离君,君子不以武凌人,晚辈是客,更不愿与主人家兵刃相向。” 陆离几乎恼羞成怒,也不愿再做姿态:“想不到竟是殷怀殿下微服亲至——既是殿下开口,陆离也不敢不从。您自行带着这孩子原道返回吧,恕陆离不能远送了。”说罢,退后几步,身形一晃,曳入河中。 他入水的刹那,波滔乍起,漫涌而来,殷怀与沈碧顷刻间置身水间,周遭水波凛凛、蘋花漂摇,文鱼粼粼、白鼋摆尾。 而下一刻,河水泄去,他们又回到了方才泊舟的滩涂。 殷怀对沈碧笑道:“好了,走吧,送你回家。” 沈碧怯怯道:“回程逆流,是不是要划船?我可以划,我力气很大的!只是不太认识路……” 殷怀率先上船,朝他解释道:“你所来之时,并非只是一味顺流漂行,能至河伯府邸,主要是因为浮在了‘不尽水’上,归程只要复施此术,自可随水返航。” 沈碧也翻身上船,殷怀留心观察着他,暗忖自己也未免太过疑神疑鬼——这不过是个恰巧被献祭去的凡人罢了,如何能和他追缉的凶手有关? -- 第144页 殷怀想到这里,不觉皱眉,他一路追踪瑶光的魂魄到了河祭的起点,却难以明白这线索的指向。是与冯夷有关吗,或者是陆离?况且,冯夷当真不在府上吗?还是故意对他避而不见? 再说,北斗七星君同冯夷……殷怀不禁费解,这两者间的交集他闻所未闻,为什么会是河伯呢? 舟随水动,沈碧不复来时的拘谨,活络起来:“我们来时,暮发朝至,现在回去,是不是傍晚便能到达?” 殷怀颔首,继而问道:“你先时说自己住在神庙里,怎么,不回家住吗?” 沈碧敛眸道:“我自小便无父母教养,故而寄居在村中的神庙里,时而得村里人一点救济,多数是自己在山林里觅食吃。” 这样的身世,遑怪会被献祭了去。 殷怀又追问道:“你们村子的神庙里,供奉的是谁?河伯吗?” 沈碧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殷怀笑道:“怎么讲?” 沈碧红了脸,讷讷道:“我们村毗邻黄河,水患频发,确是供奉河伯,但那神庙却不属于河伯,我也不清楚究竟属于谁。” 殷怀挑眉道:“你也不清楚?” 沈碧道:“据说,神庙距今已有千年,那里面供的 ,是位古神。” 殷怀沉吟道:“那你一会儿带我去庙里看看。” 白日尽时,二人所搭的船棺泊回了来时的河岸。 他们下了船,沈碧在前为殷怀领路,走过一段,就见路的尽头,山脚位置, 坐落着一座荒败的石庙。 两人举步朝石庙走去,忽听得嗷嗷几声叫唤。紧接着,一道黑影蹿来,瞬间扑了沈碧满怀。 沈碧被扑得踉跄倒退几步,他怀中那物,则抬起毛茸茸的脑袋看向殷怀——一只小果然兽。 小果然探爪抓向殷怀,沈碧立刻拦住它,教训道:“不许抓恩公!” 小果然生了气,一头扎进沈碧怀里,乱甩着尾巴,它尾巴只剩了一小截,短短的,却意外显得很俏皮。 殷怀笑道:“这小东西,倒是听话。” 沈碧抚摸果然兽的后脑,安抚它的情绪:“我在山里与它认识,后来常常一起玩耍,前些日子它和同族打架受了伤,我便把它接到庙里来照顾。” 殷怀目光瞥及那截断尾,评价道:“小小年纪就如此烈性,将来没准能做猴王。” 神庙无门无墙,只立着几根擎柱,庙顶也塌了一角,四下大敞,殷怀远远便眺见了那石像。 石像因为雕塑的年代过于久远,上面的线条大多都已模糊,只辨得出蛇尾和鸟翼。而那张似人非人的石脸上,镌刻有许多鳞纹。 殷怀皱眉打量着那石像,小果然则拉着沈碧在庙里戏耍。 殷怀见他两个玩得不亦乐乎,笑问:“你自小便是一个人住在这儿吗?” 沈碧道:“我六七岁以后就一个人住在这儿了,之前的事情记不大清了。” 一道闪电忽划过空中,电光照彻小庙,霎那间照亮了石像的半面,让她嘴角处开裂的石缝显得异常讥诮。 雷声轰轰,风雨骤起。 果然小兽停止了嬉闹,安静地趴在沈碧怀里。 沈碧朝殷怀走近:“下雨了,你今夜还要走吗?”他瑟缩着肩膀,似乎是在畏怯着雷雨。 殷怀见状便道:“雨这样大,便留宿一夜吧。” 沈碧立时欢喜起来。 庙外的风雨声里,忽夹杂了人声。 殷怀回眸,就见一个通体青色的妖姬正化作把树伞,撑起的碧盖之下,身着深紫螭龙袍的冯夷朝他遥遥拱手:“听闻东君驾临,而府中怠客,冯夷特来给您赔罪。” 殷怀连忙回礼:“冯夷君客气了。” 冯夷道:“夷数日前预感天火劫将至,故前往东海,寻海若兄庇护,昨夜劫渡过后,方启程归来,恰与殿下错及——只是不知殿下此番前来,意为何事?” 殷怀沉默,冯夷往东海渡劫一事极易查证,作不得假,可如果线索指向的凶手不是冯夷,又会是谁呢? 殷怀仔细回想昨夜的情形:自己专程携美酒访故友,却只见到七具惨死在刀下的残尸。他还魂追凶,一路随着瑶光的魂魄飙过迭山重水,眼见它最后扎进一片河域,入水刹那,又碎成无数光点。 殷怀停在水边高崖上,向下俯瞰,就见一个男孩正乘着船棺漂向远方。 想起沈碧,殷怀忽觉身后过分地安静,猝然回头,却见石庙已空,沈碧与果然兽俱已不知去向。 --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上一卷结尾处,祝槿看到殷怀臂携两坛酒在天上飞,其实就是去赴北斗七星君的酒会。 这一卷的故事其实就是合欢镜里接下来映出的画面,也就是扶桑看见的第一世的故事。 即{祝槿打开天眼看到【扶桑在合欢镜里看见的(第一世)】} 第61章 哗山变 山雨不知何时停了,天色却已黯尽,风从石庙颓塌的东南隅灌入,又穿堂而过,阵阵拍起殷怀的衣袂。 他不由得微微攒眉,却听背后忽响起个脆生生的女声,含笑道:“殿下可是在找那孩子?” 殷怀回眸,出言的妖姬见状,立马摆动起曼妙身体,朝他揖道:“奴名青姬,乃是山中之魅,适才奴瞧见那小孩子追着只小兽,从塌口跑出庙了,只是碍着二位尊君交谈,不便提醒,依照脚程算,这会子怕是已经去远了。” -- 第145页 殷怀眉间更紧,问道:“你可看清他的去向?” 青姬掩口,吃吃笑道:“奴家虽不曾看清,只是今夜既望,那小兽又急吼吼地,想必是往山里去了。” 殷怀一凛:既望之夜,月最圆时,山阴气重,亦生哗变。魑魅魍魉,山精鬼怪,竞相出动,逞凶斗狠,相残相杀,是谓“山变”。 那孩子竟在此时孤身入山…… 风吹林动,幽微异响无止无休。殷怀极目眺去,只见山雨过后,层峦之间,弥漫开湿重的夜雾,几乎遮住了月亮。 山雨打湿了月色,使今晚的月亮像盈满的泪珠一样,沉甸甸的。 月明的夜晚,通常见不到繁星,而在这片泥泞的山沼中,萤火的光点连缀成星河,淌过寂静的山谷,与明月竞辉。 沈碧深一脚浅一脚地趟行在泥沼之中,不断惊惶地后望,而在他四遭的黑暗里——竟又现出一簇簇幽绿的荧光。 沈碧的额间早已渗出一层薄汗,喉咙里发出抽噎。但这声音太小了,被完全淹没在野兽的粗喘声里。 沈碧的肩膀颤抖起来,他想要向前跑,身子却不听使唤,骤然摔陷进深泥中,且他越是挣扎,便越往深陷。 而环伺的豺狼正朝他逼近。 山岭之间,一声狼嗥响起,引起百声附和,枝头的鸟群骤然惊飞,踏过的树枝震颤不已,木叶纷纷摇落。 殷怀蹙眉回眸,本在悠闲踱步的赤豹触及他不耐的目光,吓得豹尾高高竖起,原地化回了一块磐石。 安坐在豹背上的青姬见状,也连忙把扶着石尾跪落地面。 青姬卑躬道:“请殿下不要着急,奴马上便去寻觅。”话音落即,她的四肢便翕动着伸长,瞬间化回藤蔓,延展开去。 一直窝在她怀中的文狸也倏地一跃,绕开殷怀,没入林间。 殷怀缓缓吐出口气——横死的故友、不明指向的线索、突然出现洗脱嫌疑又主动同他示好的冯夷,还有那可能遭遇危险的孩子……如此杂乱,教他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面前的草丛间传来窸窣声,刚刚消失的小花狸竟又去而复返。 它两耳不住地颤动着,栗色的瞳仁紧盯殷怀。 殷怀与那花狸对视半晌,笑眯眯蹲下身来,搔了搔它的下巴:“乖,你也帮帮忙,去找找那孩子——他先时跟着只小果然兽入山了。” 花狸细吟一声,身形掠向丛林深处。 沈碧几乎是在泥沼里仰着面浮游,他的整个身子都被埋没进泥中,只能高抬着脸,使下颌保持在泥面之上,以这个姿态,正巧可以看清近在咫尺的群狼,绿幽幽的眼,黑幢幢的影。 沈碧大口呼吸着。眼泪滑入鬓角。 “别怕,”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响起,重复安慰道:“别怕。” 狸猫再次去而复返,蹿至殷怀脚边,扒他足靴,似欲引他同往。 殷怀举步跟上。 那花狸灵活穿行于林间,蓦地,动作一滞,毛发也紧跟着炸起,殷怀循着它的视线看去,脸色霍地变白—— 只见十步之外,一只白蟒正同一只黢黑树精抵死相缠。 蟒身不断地拉长,扼紧挣动的树干,而那棵三人合围的古树,则在向外用力,枝叶随着它的动作摇晃拂动,簌簌扫过蟒头。 淤泥已没过沈碧耳际,他平仰着脸,忍着泪意,伸手去够那只垂落在他面前的手。 沈碧竭力地向上去抓,挣扎的动作却使身子更快地下陷,眼见即将被泥淖吞没,那手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腕,陆离略略使力,沈碧大半个身子便离开了淤泥。 沈碧刚松下口气,陆离却又蓦地松手,沈碧立时又向下坠去,忍不住惊叫出声。 陆离扑哧一笑,再次握紧沈碧的腕子。他笑盈盈地打量这孩子的形容:沈碧本就生得单薄纤瘦,此时,身体更是不断地发着抖,越发显得可怜,眼中含泪,凄楚地望向自己。 陆离饶有兴味地欣赏了一会儿,笑道:“刚是和你开个玩笑,别怕,哥哥便救你出来。”说着,再度使力,上拉沈碧。 沈碧闻言,始终颤抖的苍白嘴唇忽地抿紧,似是含羞带怯地弯了一弯。 陆离看得心头发痒,而就在他心驰神荡之际,这孩子竟蓦地张开双臂,用另一只手握上了陆离的手肘,既而重重发力,向下堕去。 原本浮在半空的陆离反抗不及,被他拽着,跌沉向翻滚的淖泥。 僵持的一蟒一树在刹那间决出了胜负—— 树干猝不及防地暴涨,瞬间粗壮了一倍,而盘曲其上的白蟒来不及遁逃,躯体霎时间被爆成数段,血肉登时喷溅开来。 狸猫骇得惊呼一声,飞身朝殷怀蹿去,却不料,对方的动作比它更为迅速。 殷怀瞬间蹿上高空,脸色极其难看。 在他脚下,树精摇动着枝叶汲取蛇灵,荡漾的绿意,正如它此时摇曳的心旌。 沈碧立在峡谷的坡壁上,冷眼望着脚下。 缓缓流动的瘴气之下,泥沼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搅动着,最终陷成了一个圆月形状的漩涡。 文狸又行了阵,再度止步。 殷怀拧眉看去,只见桦树梢头,果然群兽幢幢而立,神情肃穆。 而树下的草丛中,慢慢虚浮起绰绰鬼影,竟是一众持刀佩剑的壮汉,怒目圆睁,嗔视群兽。 果然群兽不约而同地啼叫起来,起伏连绵,响彻山间。 -- 第146页 地上的鬼见状,纷纷拔出刀剑,为首一鬼喝道:“凶兽害人,务必尽诛!”随着他的一声令下,众鬼争先恐后举起兵器,攻击果然。 树上的群兽亦亮出利爪,跳树袭击众鬼。 一时之间,鬼影、兽影乱作一团。 殷怀看得眼花缭乱,问那狸道:“小果然也在这附近?那孩子呢?” 文狸应了声,往桦林中奔去。 眼见着脚下的泥涡越流越快、越陷越深,沈碧遗憾地收回了目光,让陆离没怎么受折磨地葬身泥底,倒是便宜了他,沈碧冷笑,若不是顾及殷怀在这附近,不愿让对方怀疑、追查到自己,自己必不用以亲身作饵,更不会这样轻易地放过这变态,总得万剐千刀、一刀刀剐下他那恶心的皮肉、让他极尽痛苦又求死不能才是…… 想起殷怀,沈碧回望向山际,只见山体已尽被藤蔓覆盖,青白的小花间或开在藤上,漫山遍野地摇荡着。 沈碧神色一动,随即身形一闪,掠向云间。 引路的文狸忽地止步,昂首望向天际,轻轻啼唤了声。 殷怀若有所感,也下意识看去。 天央,皓月无垢,他抬眼时,恰见一粒黑影奄忽划过月轮,一逝而西。 文狸嗷嗷叫了几声,扑腾着前爪去够岩壁上密覆的藤蔓。 殷怀俯身掀开青藤,便见岩壁之间,深藏着一只幽深穴洞。洞口极小,仅能容一人纵身。 殷怀搓指,一道白光霍地射入洞中。 洞底,正躺着一身泥浆的沈碧,似已不知人事。 而他的前襟间,猝然一动,钻出个兽头来。 小果然坐起,揉着眼睛看向光源所在,待看清了来人,激动地连连叫唤起来。 殷怀曲指,叩了叩青藤枝蔓,那藤蔓婆娑摇荡,霎时间,又幻化回青姬的模样,随即,满山遍野的青藤倏地便撤回了青姬体内。 绿意收束,她身子一颤,神智回笼,慢慢张开了眼,待看清了洞底的形容,青姬笑道:“原来躲进了这里,难怪奴遍寻不得。” 她双手下探,穿过洞口的瞬间,手臂化作二条绿蔓,轻轻巧巧便沈碧和小果然兽提了上来。 青姬小心地安放他们,又仔细检查过沈碧伤势,对殷怀笑道:“殿下不必忧心了,这孩子无甚大碍,只是受了些皮外伤。” 殷怀颔首:“劳烦了。” 青姬惶恐摆手:“殿下说得是哪里话,能为您效劳,是奴的荣幸,遑论这一次,还是这狸怪立的头功。” 她说着,摊开碧叶手掌,文狸会意,跃上她膝间。 青姬抚弄着它,注意到殷怀始终在留意桦林间的动静,便也朝那边看去。 果然群兽与持兵鬼士的打斗犹在继续,鬼兵显然占据了上风,横死之人操纵阴兵屠戮着果然兽,一片血肉横飞的惨象。 青姬看了一会儿,又回顾殷怀,见对方面露不忍之色,便劝道:“殿下,弱肉强食,是为天理,您又何必动恻隐心呢?” 殷怀问道:“这些鬼魂因何羁留人间而未入幽冥?” 青姬道:“这是桩旧案,大概几百年前,这些义士进山,想要剿灭果然凶兽,为民除害,反却被果然杀尽,死后化为厉鬼。河伯以为,这事着实是桩孽债,便禀了地君,将这些鬼魂封印在这里。每月山阴日时,封印得以松动,鬼魂会被释放出来,与果然兽族相杀,戮业相抵,互为制衡。” 她话音刚落,林间又响起一声濒死果然的惨叫,这声音回荡在旷远山间,凄厉而恐怖。 原本一直趴在沈碧怀里的小果然闻声,再也按捺不住,一跃便要向同族方向奔去。 沈碧却在此时悠悠转醒,下意识抱紧怀中的小兽:“不要过去,你打不过他们的!” 果然小兽在他怀中剧烈地挣扎,沈碧却格外执拗。拉锯了会儿,小果然终于放弃挣动,只用一双蕴泪的兽眼怔怔望向桦林。 殷怀见了,手探进里衣,摸出个贴身佩戴的玉环吊坠,解下递给小果然。 小果然懵懂地伸爪接过,包在掌心。 殷怀对沈碧道:“放它去吧,那里才是他的归宿。” 沈碧只好不情不愿地松手,小果然几个纵跃,身影融于树色之间。 下山之时,沈碧坐在赤豹背上,昏昏欲睡,青姬护在他身旁,不时伸手替他稳住摇晃的身形。 殷怀信步跟在后头。 长夜将明,哗变渐止,打斗声渐渐平息,腥臭的血气反倒上涌,浓重的臭味中,殷怀另嗅见些泥浆的气息,他不由问道:“今夜山中除去哗变,还有其他异动?” 青姬回头笑道:“殿下明鉴,群山谷中,有一块泥沼之地,今夜竟被山变所搅,生出了个圆月形状的涡漩。奴变回青藤时,触感敏锐,能觉出阴阳之气的流动。方才远远地探,便觉凶险异常。索幸这孩子没有意外跌进山谷中,否则现在焉能还有命在?” 殷怀道:“今夜既望,是月盈之时,阴气尤重,那涡漩大概是借月阴之势形成的。” 青姬觑着殷怀神色,旁敲侧击地问:“殿下恕奴多事,那小果然拿了您给的法宝,必然会怀璧其罪,这山中本就不太太平,介时若反倒因福得祸……” 殷怀却道:“无碍。” 青姬还想再问那玉环的来历,身侧的沈碧却身子一歪,险些倒栽向地,青姬连忙将他扶稳,再想开口时,却听前方有人笑着招呼道:“殿下。” -- 第147页 只见山道尽头,现出冯夷的身影。 青姬连忙快步上前,恭敬施礼道:“冯夷君。” 殷怀亦朝冯夷拱手道:“今夜之事,还是要多谢冯夷君相助。” 冯夷摆手道:“区区小事,不值一提。只是殿下去得匆忙,还未来得及详谈之前的来意,若是有冯夷可效劳的地方,尽请道来。” 殷怀沉吟道:“此事还要从前日说起。我前去赴北斗七星君的酒约,不想到时,他们已经被人使刀卸作尸块……” 冯夷若有所思地听着,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到沈碧的身上。 就见他正倚靠在青姬的肩上,倦倦地打着盹儿。 -- 殷怀:真男人,也怕蛇QAQ 陆离被困在那泥沼里百许年,一直处在一个(死了、但又没完全死)的奇特状态,反而功力大增,出去就造反了。 其他人不知道他贼心不死跑去找沈碧反而落套的事,只当他失踪了。 第62章 凌霄峰 沈碧醒时,天已大亮,他一睁眼便看到了坐在一旁的殷怀,对方的目光正落在神庙的石像上,像在若有所思。 白天的石像同夜间相比,失去了那种可威慑人的阴森鬼气,只剩下凶恶和丑陋。 殷怀见沈碧醒了,便要开口慰问,却闻得一阵有规律的拄杖声,由远即近。 殷怀遂止住话头,朝外扬声道:“来者谁?” 拄杖声止,一枯槁男声遥遥回应:“老叟奉河伯命,前来为殿下差遣。” 随即,拄杖声再度响起,不多时,便踱来一个佝偻老者,须发苍苍,而面皮黎黑,泛着油光,见了殷怀,喜气洋洋地招呼:“殿下可还认识老夫?” 殷怀一怔,这才仔细打量他,因为佝偻的缘故,这老者的身形显得格外矮小和粗硕,浓密的胡须垂至脚边,他捋捋须,露出了身上穿的那件崭新蛇皮白袍! 殷怀当即面色一变,老者见了,眼冒精光,嘿嘿贼笑道:“殿下是记起老朽了?” 殷怀勉强笑道:“你是昨晚那株老树精?” 老者拄杖道:“正是老夫!伯君说,殿下还要再在这一带调查些时日,故而派老朽来为殿下做向导。” 他说着,便想迈进神庙,身上蛇皮衣散发的腥臭也随着他的走近愈发浓烈。 殷怀忍不住连连后退,对老树精摆手道:“你别动,别过来!” 老树精莫名其妙。 殷怀一把提起沈碧,挡在自己身前,道:“替我谢过冯夷君美意,只是,不用劳烦了,我自有计较。” 老树精不解,但也不敢置喙,只得应道:“是,那老夫便将这一带的地图呈给殿下过目。”说着,撩开白须,探手入腹。 他腹间即刻现出个树洞,老树精从洞中取出地图,奉向殷怀。 殷怀推了下沈碧,沈碧立即会意,上前接过。 待那老树精彻底走远,殷怀嫌弃地瞥了眼沈碧手中的地图,道:“你佐着这地图,领我四下走走。” 说是由沈碧领着,可一路行来,多是殷怀当先,沈碧小碎步追在后头。 这样迤逦沿河行过半日,后者已是大汗淋漓。 殷怀见状,便道:“停下歇一会儿吧,你也取些水饮。” 沈碧疲累地应了一声,踱至河浅处,俯身掬水,小口啜饮起来。 殷怀立在他身后,远望对岸起伏的群山,随口问道:“这片山可有称呼?” 沈碧抬首,辩认片刻,答道:“这片山隔水望时,有峰峰相连之像,只在中处,有个缺口,”他说着,遥指向对岸一处,道:“故而名为断山。” 殷怀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云气浮冉,纡谲的群山中段,确然有阙,他不甚在意地应了声,又向两旁的青山看去,忽地,动作一滞。 风缥渺拂过耳际,带来游丝般细弱的叮咚声,殷怀阖眸侧耳,敛神再听,那声音却稍纵即逝,仿佛已随着山风去远。 许久过后,山风再起,那声果真又来,空灵如河冰相撞,连绵似玉珠串线,清脆之余,竟又有些凄楚的味道,像是不绝如缕的幽咽。 殷怀辨出声源所在,睁眼之时,霍地飞起,展开左掌,摊开的掌心里,白光聚拢,现出一柄长弓,殷怀竖弓张弦,弦挽如圆日时,一束光箭即刻出现,随即脱弦而去,直射虚空。 光箭过处,光明大盛。沈碧下意识抬袖遮眼,待他落下衣袖,再去看时—— 对岸连山的缺口处,竟赫然矗立起一座直耸入云的险峰。 缭绕的云烟散尽,眼前景象倏地焕然。 青山群拱绝峰,众翠环围橙红——那突然现形的山峰间竟不见蓊郁草树,唯有凌霄花一路高歌,从山脚放至绝顶。 而原本平展在群山前的河流竟也河道一改,蜿蜒至山中,弯成曲涡,将这座凭空出现的山峰与周遭峰峦隔绝在此彼两岸。 随着云障破开,先前微不可闻的清泠之声也瞬间大作。殷怀登时一悚——竟是金铎之声。千万只系挂于凌霄藤上的金铎铿锵和鸣,声及百里,引得山兽踊动,河鱼跃起,惶惶恐恐,奔走竞告。 殷怀心下凛然,吩咐沈碧道:“呆在那儿别动!”紧接着,身如孤枭,直掠向那峰。 殷怀落至山脚时,更觉离奇。山地不毛,他所过之处,除了遍开的凌霄,竟再无一物。 -- 第148页 殷怀拨开离披的花叶,看向花下土壤,却见一枝藤蔓穿过一只头骨的眼窟向上伸展——是一只兽头。而兽头之下,壤土之间,又半埋半堆着几条腿骨,骨体残化严重。 殷怀俯首,想要看得更清。低头的瞬间,余光让他扫见了片白。 他下意识地向上眺去——漫山的藤叶仿佛撑起了一片黛天,而其覆盖之下,是一望无际的骸骨,幽白映着森森冷绿,像是正纳着彻骨阴凉。 殷怀背后亦是蓦地一凉。他深吸口气,举步涉山,边走边用脚拨开花团。 一路行来,一路惊心,这座荒山,几乎可以被称之为骸山。白骨积堆于寸寸黄土之中,掩埋于丛丛凌霄之下,死气沉沉与繁花锦簇近在俯仰之间。 殷怀心跳地有些快,正同那激烈的铃声相应,他四顾寻找音源,恰见到几步之外,一只花苞大小的金铎被悬挂在扬展的花藤之上。在它周遭,无数阴魂的碎片正以残躯拼命撞叩着铎铃。每一次撞击,又使那些阴魂掉落下少许残渣。 殷怀皱眉,探手去摘那只金铎,就在他即将触及铎铃的刹那,一道天雷轰然劈来,落到殷怀头顶时,霍然化为一道身形,堪堪握住了殷怀的手,截住了他的动作。 殷怀惊道:“凌霄使?” 凌霄默然片刻,才后退行礼道:“凌霄见过殿下。” 殷怀不可置信地紧盯着他,连声追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凌霄同他相视,却只回以默然。 殷怀审视着他,咄咄道:“这里的死骸同你有关?” 凌霄朝他勉强一笑,苦涩道:“殿下请恕臣无可奉告。” 殷怀怒极反笑:“好。”抬手再欲去摘那铎铃。 凌霄又要阻止殷怀:“殿下不可!” 殷怀嗤笑一声,撤身飞至半空,掌中亮出光弓,对准摇曳的铎铃,张弓贯矢。 凌霄再欲阻拦,已然不及,光箭与金铎在电光火石间相撞,激起不绝于耳的水声,下一刻,光箭砰然破碎在铎上。 殷怀的脸色登时难看起来,凌霄见状,跪地叩首道:“请殿下恕罪。” 殷怀自嘲一笑,道:“想不到这铎上竟有父君加持的法印,看来雷使确实无需同我交代什么。”说罢,转身便走。 凌霄在他背后低声道:“殿下,这座山原是我得道之地,后因变故,化作荒山,我心有留恋,这才央了君上,将这山的死灵封印在原地,又担心他们孤寂,便遍植凌霄花,聊以陪伴……迟迟不敢开口告诉殿下,是害怕殿下的责罚。” 殷怀淡淡道:“你因为一己私愿强留这一山的亡魂,使其不得脱生、也不得寂灭,这样的荒唐事,父君居然也纵容袒护你。” 凌霄面现愧怍之色,再次跪地叩头。 殷怀俯视着他,突然问:“你可知道我为什么会到这一带来?” 凌霄一怔,随即老实答道:“听说殿下正在缉拿残害北斗七星君的凶手,君上昨日也知悉了此事,正要亲自派人督办,还命我等务必配合殿下追凶。若殿下有差遣凌霄处,敬请吩咐。” 殷怀颔首:“知道了。” 言罢,他纵身掠向远方。 凌霄望着他闪逝而去的方向,长长太息一声,又低头看向脚下一只出藤的断骨,许久之后,他缓缓下蹲,轻柔地拉起两侧的凌霄花藤,盖覆住断骨,动作温绻,如在为恋人暝眸。 殷怀飞身从凌霄峰上驰骋而下,回到来处。 沈碧果然乖乖呆在原地等待,见他回来,双眼发亮。 殷怀觉得他乖巧可人,不自觉便放柔了声音:“我还有些事情要办,现下便要离开,你自行回去吧!” 沈碧闻言,眼神一黯,又急忙从怀中掏出那张地图,捧给殷怀。 殷怀皱眉道:“这东西你就拿着吧,我若是想要,再寻你去取。” 他本是随口应付,不料沈碧一听,又欣然起来,喜道:“神君还会回来找我?” 殷怀对上对方亮闪闪的眼睛,哽了哽,反问道:“怎么?你有什么事吗?” 沈碧期期艾艾道:“我害怕那老妖怪趁您走了,再来找我……” 殷怀反应过来道:“你说陆离吗?”他想起陆离的身世、僻好与个性,也有些担心,便道:“那你先跟着我段时间吧,左右我也要再回这一带,到时再将你送回来就是。” 沈碧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目中蕴泪:“真的,真的可以吗?” 殷怀莞尔,抬手打了个响指,六匹天马驾光车从天奔驰而降。 殷怀提起沈碧,跃身上车,吩咐道:“走,先去下泉一趟。” 灯花爆落,愈发削瘦。宵烬捻起一枚黑子,在棋盘上敲了敲,淡笑道:“殿下,承让了。” 殷怀一愣,看向棋局,随即亦一哂,拱手道:“怀棋艺不精,得宵烬君赐教,受益匪浅。” 宵烬摇头,边收拾残局,边道:“殿下心有旁骛,不同于我,闲散惯了,懒得过问俗务,整日里玩物丧志。” 殷怀亦帮他收敛棋子,闻言手上动作一顿,立刻接口:“宵烬君好眼力,怀确有烦恼事,正要和宵烬君讨教。” 宵烬却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他起身整理了下形容,又吩咐左右道:“去取酒来。”然后,才示意殷怀随他移至酒案前,入坐道:“早就听闻殿下好酒,今日来我府上做客,定要尝尝我这里自酿的清酒,虽称不上是什么绝品,但胜在是取我这潭中冽泉所酿,味道清醇。” -- 第149页 殷怀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小院的正后方,辟出了一池深潭,潭水正中,泉眼汩汩,四周种有八瓣红莲,莲叶如举,莲花过头,不少奇珍鱼兽穿梭其间,从殷怀的角度看去,只见五光十色浮浮沉沉。沈碧趴在潭边,正好奇地朝里打量。 侍者呈上酒与盏,宵烬为殷怀斟了一杯,又自斟了一杯,朝殷怀抬手道:“殿下,请——” 殷怀举杯抿了口,赞道:“好酒!”说完,便放下杯盏,正色道:“怀此次前来,是为请教宵烬君凌霄峰一事。” 宵烬道:“殿下应知我自上任以来,便每日里摆弄些琴棋书画,花鸟虫鱼,若殿下问我这些,我自能对答如流;可若问正经事,就是在为难我了。” 殷怀道:“宵烬君可必如此自谦?怀素知地府对鬼魂的去向有极为严苛的规定,若有鬼魂未入幽冥必会入簿登记,宵烬君可否帮怀查阅,黄河流域一带凌霄使的得道之山可上了名册?” 宵烬笑笑,遣人拿来名薄供殷怀翻看,殷怀查阅良久,才皱眉掩卷。 宵烬自饮了杯酒,对殷怀道:“殿下,可有了头绪?” 殷怀摇头,道:“名簿上确实未录此山,故而我也无从得知更多消息。看来,这次注定要无功而返了。” 宵烬遗憾道:“这千百年来地府权力频繁更迭,想是混乱之际未来得及调查、录入,殿下现在要查几百年前的旧事,更是难上加难了。” 殷怀拱手道:“既如此,那殷怀便不多叨扰了,多谢宵烬君款待。”说完,便带沈碧告辞离去。 待两人走远,宵烬才慢悠悠起身,步至石桌前。 桌上摊着幅未作完的画,画中叶盖出水、红莲狼藉,有一美人正垂首采莲、置莲怀袖。 宵烬看过这画,脚步不由一转,踱向那方潭池。池心,红莲半残,正如画中景象,而莲叶之下,渐渐凝聚出画中那女子的魂影,极为薄弱,隐隐绰绰。 女子朝着宵烬行礼。 宵烬颔首,兀地开口道:“生杀予夺的父亲,悲天悯人的儿子,这可真是太有趣了。” 他说着,自顾自低笑起来。 -- 凌霄峰位于七星罡斗阵天权位,当初凌霄为帮助郎夋造阵,主动献祭了此山,而宵烬由郎夋扶持上位,被他手握把柄,成为受他操纵的“傀儡”,也参与了制造和遮掩七星罡斗阵,所以殷怀找他去问,只能看到他做的假账。而冯夷因为活得久,黄河流域又属于他的辖地,所以对这些事都略知一二,不过他是个人精,所以只管装聋作哑。 第63章 贺新郎 殷怀与沈碧出了地府。 天马候在百来步外,见到主人,欢腾奔驰而来,羽翅抖动,带起疾风。 沈碧被扫得连退几步,畏怯地看向殷怀。 殷怀道:“别怕,马其实极有灵性,能感知到人的情绪。” 他示意对方靠近几步,引导道:“你把手掌贴在它身上试试。” 沈碧依言,小心翼翼地上前。左侧的天马见他动作,立时呦鸣一声。 沈碧一时又不敢妄动,犹豫着瞟向殷怀。 殷怀轻轻捋弄着马鬃,柔声鼓励道:“来试试。” 沈碧应了声,试探着靠近,模仿着殷怀的动作,在马鬃上轻轻蹭了蹭。 见那马似乎不以为意,无视了自己的动作,沈碧才将整个手掌贴上了马头。 肌肤相抵,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掌下的温度和起伏,不禁有片刻的失神。 就在他失神的刹那,天马眸子蓦然一动,马头一歪,马舌舔舐上沈碧的手背。 沈碧回过神来,慌忙缩手,羞赧道:“干嘛舔我。” 殷怀见状,轻拍马首,叱道:“别闹。” 又对沈碧道:“不用怕,它是想同你亲近。” 沈碧怯怯点头。 殷怀又拍了拍马背,那六匹天马立刻乖顺地低俯下身。 殷怀踏上光车,又回身拽起沈碧,待对方坐稳,才一催车辔,驾天马高飞。 日驾转瞬便驱至三界之交—— 幽冥暗涌的下泉与九天坠落的银河俯仰相入、暗明各别,交汇在一线浪间。 天马踏蹄振翅,仰冲进那线白浪中。 沈碧只觉全身一湿,紧接着,马车便已跨过交界,重返人间。 月之精生水,月盛而潮大。 十七的月亮尚还圆融,挂在寂寂天际,俯瞰着东海跌宕的海潮。 漱漱的海浪声里,殷怀回忆着这些天来的遭遇,不觉放慢了速度。海风扬起他的发丝和衣带,长短交错,一如他此刻的无绪。 等他终于回过神,想要催马离去时,耳畔忽传来声嘤咛。 殷怀侧目,只见沈碧两颊酡红,歪倒座上。 殷怀愣了愣,才难以置信地摸向他的脸,触手一刻,不由脱口:“怎么会……这么娇弱啊?” 夜半叩响人家柴扉,总是失礼的。 从门缝间外觑的男主人家唬着脸,语气不善道:“做啥的?” 殷怀客气道:“大哥,我们是过路的旅人。同行小童今日落了水,又吹着风,半夜高热不褪,我没办法,只能就近借宿到村里来。” 男人仔细打量他半晌,又瞅了瞅他怀里昏迷的沈碧,终于缓下脸色,张开大门,只是嘴里却还含糊埋怨着:“这大半夜的……” 殷怀歉然道:“实在叨扰。”又朝从里屋探头出来的妇人道:“大姐,家中可有治风寒的汤药?” -- 第150页 那民妇应声道:“有,有药,俺去煎。” 晨光透过窗纸泄入,院中传来压抑的对话声。 殷怀起身,推门而出,朝那主家夫妇笑道:“承蒙收留,一副药下来,热已退了大半。” 夫妇循声看来,阳光下,得以清晰见着殷怀形容,不由怔住。 还是男人率先反应过来,讷讷应道:“该的,该的。” 妇人闻言,也醒过神来,慌忙道:“俺再去给小公子煎副药去。” 殷怀对夫妇道谢。 熹光已明亮了小院,殷怀见院子里杂堆着大大小小许多木块,便笑问道:“大哥原是做木刻的吗?” 男人憨笑,答道:“俺家世世代代都是木工,这村子里,所有木头活计,都是俺家做的。” 殷怀随手拾起被搁在花盆边沿的半块木像,称赞道:“确实好手艺。” 那木像约莫已经历不少年岁,齐腰断过一次,边沿也屡遭磕碰,刀砌的棱层已不再鲜明,但依旧看得出操刀之人纯青的技艺。殷怀本是随便一扫,待看清木像形容时,目光不由一凝。 这竟是尊木雕天女像,天女生着一双羽翅,眉慈目蔼,而她脸上驳刻着熟悉的龟裂鳞纹,丑陋的纹路像是撕破了天女含笑的面容。 殷怀道:“可惜,只剩下了半身,想必完整时定然更为精美。” 男人挥手道:“唉,可不是!这是俺祖爷爷留下来的东西。俺娃前些天在家里翻找,又把这东西给捣了出来。娃娃看着稀奇,喜欢得紧,俺便跟他说,这是你祖爷爷刻的神女像,听俺爷说过,这像全身才好看,那尾巴跟鲤鱼似的,上面的细鳞一片一片层叠着。” 殷怀追问道:“这神女如何称呼?是何来历?” 男人思忖片刻,答道:“这嘛,俺也不太清楚,俺爷说过,这神女是东海这片儿很多年前供奉过的神灵,好像是管刮大风的。但到了俺们这辈,就没人拜祭了。” 殷怀沉吟片刻,对那男人温煦一笑,道:“劳烦大哥帮我照顾一会儿那小童,我稍后便回。” 旭日升于海天,照鉴风浪如擂起的鼓点,白波涌向二侧,而海水被劈开处,一披发渔父划桨而来,永啸歌曰:“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泊如四海之池,遍观是耶谓何?吾知所乐,独乐六龙。六龙之调,使我心若訾,黄其何不俫下!” 歌毕,舟己泊至近前。 渔父罢浆,起立拱手道:“东海海若老儿见过殿下。” 殷怀还礼道:“海若公有礼,怀此番造访,是想同若公打听件事。”说着,从衣袖中取出木像,递给海若。 海若撑篙下船,接过木像。一看之下,有些惊讶,随即递还给殷怀,笑答道:“不想殿下竟是问这个。不过您倒是找对了人,这世间还知晓此事者,恐怕已寥寥无己。小祇阴差阳错,既生长于千年前的东海之滨,又听闻冯夷君聊起过几桩旧闻,这才勉强拼凑出来龙去脉。” 殷怀道:“还请若公明示,这位羽翼、蛇尾的天女究竟是何来历?” 海若沉吟半晌,忽转过头,望洋叹道:“殿下应知我当年成祇的机缘。那日我出海东渡,想要往深水捕鱼,却不料忽逢电闪雷鸣、飓风大浪,我溺毙水中,碰巧葬身鲸腹。那白鲸修身百年,已成仙体,容纳了我的死魂,使我在其中得道。我成祇后,便受封于东海。听闻海滨人言,我身死那日,有人曾见得一蛇身、鸟翼、人首的怪物自飓风中破出。那怪一出,风浪便止。于是,东海渔民从此信其为宁风息浪的神女。这信仰最盛时,还曾沿黄河传入内地。我知晓此事后,疑心我悟道的机缘同哪位神祇得道历劫相关,便去请教了河伯。他委婉向我透露了桩旧日秘辛。” 这小老儿说到此处,神秘兮兮凑近,压低声音道:“殿下可知龙凤两族昔年曾经联有一姻?男方是古地君烛阴的堂弟,女方则是古天君凤皇的表妹。后来,这段婚姻因为龙凤之战破裂。两族都以此为丑事,不再提及。更加鲜为人知的是,他们曾育有一女,名叫合欢,这女孩生下来就是受到诅咒的怪物……” 殷怀听着他的话,有些怔愣地看向自己手中的木雕——那只余下半身的合欢像,正睇视着他,浅浅噙笑,娴静清婉,同石庙中的形容判若二人。 沈碧自沉睡中转醒,睁开眼时,便看到朦胧的春宵夜景。 殷怀问他:“感觉如何?” 沈碧道:“感觉睡了好久,有些不得劲儿。” 殷怀道:“你睡了一天一夜。” 他说着,自座后摸出个小布包来,递给沈碧道:“饿了吗?我带你去访药,临行前主人家塞过来的,尚还温着。” 沈碧接过布包,层层剥开——是块酥油饼。他试探着咬下小口,入口的滋味竟还不赖。一口入肚,沈碧才觉出饥肠辘辘,便再也顾不得斯文,狼吞虎咽起来。 殷怀扫了眼他,道:“吃东西要咽完才能咬下一口。” 沈碧听话地照做。 六匹天马由缰缓行,羽翼轻拂。 殷怀忽笑道:“到魁城了。既是路过,便带你看看这里的夜景。”他一拉车辔,天马陟行,日驾从低空升至高天。 沈碧向下眺去,只见万家灯火星星点点。 殷怀解释道:“昭彰乃是我的母氏国,魁城则是昭彰的国都。自我出生时起,每年夏至与冬至,这里都会举行拜日节。而拜日节前的十五夜,则是‘永昼节’,家家户户都会在日落后供灯一盏,彻夜不灭,使魁城良宵如昼、光明不歇。” -- 第151页 依稀有细细的歌吹声随着春风泛夜而来,而那盏盏灯火也随风摇曳,将尘世映得缥渺迷醉。 忽地,爆破声响起,一朵烟花乍开在夜幕里,转瞬即凋。烟火的余烬尚未落尽,又一朵烟花绽开。较之先者,更为璀璨盛大,瓣萼在空中划出数道流光,眩人眼目。 沈碧的面容被烟火照得倏明倏灭。 殷怀问他:“喜欢吗?” 沈碧点头,又怕对方没注意到,甜滋滋补充道:“喜欢。” 说完,他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抿唇而笑。恰逢二朵烟火绽放,将他的笑颜衬得清澈纯然。 突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殷怀的意识深处轻轻蜷动了一下,恍惚之间,他竟有种同这孩子相熟的怪诞错觉。 烟火从盛放及至成为烬灰,总共也不过经历了片时,呛人的火药味很快弥漫开来,殷怀便撇开那股荒诞感觉,打马离去。 天马飙忽驶向远方,踏过一程山,一程水,一程春宵。 蓦地,有鼓铙声自下喧天而来,惊得为首天马长啸一声,狂奔起来。其余五匹天马亦受惊匪浅,纷纷效作。倚靠在车背上打盹的沈碧一时不防,摔下车去。 在他快要堕地之际,殷怀赶了上来,拽起沈碧衣领,两人缓缓落在山谷中。 偌大山谷此时已被红烛照彻,成百上千的妖女正在烛光照映下娉婷起舞。而那穿云裂石的乐声,正是发自这里。 声光缭乱中,殷怀走近最边上一个身着大紫襦裙的妖女,道:“大姐……” 他话还未说完,那妖女便拂袖后退,勃然大怒道:“小子,你叫谁大姐呢!” 殷怀只好换了个称谓,继续道:“各位大婶,深更半夜如此喧哗,难免扰及四邻……” 群妖闻言,纷纷愤愤。 又一个穿大红襦裙的妖女忍不住冲上来骂道:“哪里来的混小子,关你屁事……” 群妖附和,唾星横飞,齐声叱道:“关你屁事!” 殷怀额角一跳,飞身而起,一挥衣袖。 昭昭白光霎那漫没山谷,妖女们鲜妍的沃颜极速地枯萎,稍纵便由二八少女衰槁成为半老妇人。她们张皇地四望,瞧见彼此的变化,身体簌簌而抖,原地化回了一株株齐人高的月季株。花枝有人臂粗,花冠足人头大,无风自摆,花雨零落。 乐声终于消殆。殷怀落地,又一挥衣袖,红烛的火苗倏尔熄尽,恢复成高树的原貌。 月季花妖虽化回了原形,却依然人语人言。 距离殷怀最近的那株花妖委屈泣道:“小女们有眼不识尊君,方才多有冒犯之处,还请您见谅。” 殷怀道:“以后莫要再如此行事了。” 一株小妖只有沈碧身量,躲在众多高挑壮硕的妖大姐身后,闻言,哭道:“可你,可你把我们变成这个样子,明天我们可怎么去参加湘灵君的婚宴啊!” 殷怀愕然,问道:“湘灵新婚?修姱那厮聘到了夫人?” 方才回话的妖大姐回道:“听说,几日前,灵君偶遇一女子,惊为天人,一见倾心。故而昨日广发请谏,说要与这佳偶成婚,就于明日,于湘山洞庭成礼,请五湖四海、八方山林的亲朋故友都来做个见证。可我们如今这个样子,要怎么去赴宴啊!肯定会被那些涂脂抹粉的妖艳贱货给笑话死的!” 殷怀无语凝噎半晌,一时也不知是为眼前的局面,还是为损友的喜事。 湘灵者,湘山之地灵也。名叫修姱,别号“娥眉君”,可谓是三界中头一号奇葩,其人其事臭名远播:此君极重仪姿,一日之中,要以椒、桂、兰、芷、辛夷、杜若等香草独家秘制迷魂汤,洗浴三次。沭浴之暇,便会临水自照,修饰形容。 如此度日百许年,忽有一夜,湘君惊梦而醒,醒来之后,便神叨叨念着要娶一位绝色女子为妻。后遍寻三界求索一匹偶者。然千余年,犹未得遇,为此愁肠百结,衣带渐宽,还闹出许多荒唐笑料。 以殷怀对他的了解,此君之所以屡屡碰壁,究其原因,无非是太过挑剔——这修姱无论见了怎样的美人,都要横挑鼻子竖挑眼,贬上几句,最终结以一句“不若吾美也”,方才能满意离去。 这样一号奇葩,却在几日之内,就定下了千年未决的婚姻大事,殷怀有些惊诧,但无论如何,于情于理,他都该亲去恭贺友人一番。 殷怀想到这儿,抓起沈碧,拂袖而去。 随着他拂袖的动作,一片阳春之光流泄开来,德泽过处,万物重焕青春。 -- “日出入安穷” 一诗出自汉乐府。 湘君、湘夫人解取赵翼《陔余丛考》湘山神夫妇说。 第64章 湘夫人 殷怀领着沈碧行走在山林之间。 春暖花开,桃红柳绿,山色本应极为可观,然而,此时的湘山已被各路纷至沓来的精怪妖灵占满。 天南地北的妖怪们操着各自的方言呼朋引伴,竟使偌大山林再无可立锥之地,比之人间庙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直至挪步到湘山祠的大门口,前后左右的簇拥者才松散开些。 殷怀刚一侧身,便听身后传来道激动的男声,压着嗓子吼道:“恩君!果真是您!我看了一路您的后脑勺!却不敢贸然相认!您怎会出现在这里啊!” 殷怀和沈碧俱是一怔,下意识双双回头看去,就见出言者是乃个麻衣男子,相貌温良,脖颈略长,眸如沁水,清澈灵动。 -- 第152页 他见殷怀看向了自己,连忙放下手里二个大麻袋,拱手作揖:“小灵司无相,拜见恩君,实在想不到,去岁一别后,小灵竟还有幸……当真……”他说到后面,竟激动到哽咽。 殷怀连忙伸手搀扶他:“令堂可还好?” 司无相闻言,更是感激涕零:“劳您挂心,家母一切安好,若是她老人家知道您还记挂着她,可得高兴坏了!” 殷怀笑道:“那就好,你这袋子里装的什么?我看一路上大家都提着东西,难道是今日参宴的讲究?” 司无相忙道:“正是,湘灵说他得娶倾世佳人,此乃极乐之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今日前来证婚的朋友们不要寻常随礼,只需带些土产过来,交给他从饕餮府上请来的庖厨师傅,给大家现场庖制成珍馐美味,使来宾各得其乐。” 殷怀笑道:“怪不得如此多的来客啊!” 司无相略赧。 殷怀又道:“我正好有一事相托,我现要出席内宴,不便带这仙童同去,便送他来这里。这孩子年岁尚幼,劳烦你稍后对他多加照料,待我宴后再将他领走。” 司无相忙连声应道:“恩君尽管放心,无相定不辱命。” 殷怀朝他道谢,又低声嘱咐沈碧:“内席之上,恐会撞见陆离,你先躲在这里,若有事,便呼我。”说着,拉起对方左手,食指点画,在沈碧掌心勾勒出一只金乌鸟,交代道:“事了以后,我再来找你。”言罢,身形一闪,消失在林际。 沈碧跟随司无相在祠门口排队等候。有小厮正抬着箱子从前往后收着来客的随份,不时报出名目,再由旁边的小厮记录。 收到司无相这里时,报目的小厮问:“袋子里装着啥?” 司无相答:“九斤荔枝,九斤杨梅。” 计统小厮运笔飞快,又将目光投向沈碧,却见沈碧二手空空,不禁讶异道:“你的呢?” 沈碧求助地看向司无相,司无相连忙解释道:“这是我路遇的一位小友,事先并不知随礼之事,这、这、这……”他还没说出个所以然,脸便涨得通红,手足失措。 报目的小厮正把荔枝和杨梅搬往箱中,闻言抬头瞟了沈碧一眼,道:“算了,放他进去吧,就这小身板,能吃多少。” 计统小厮果然不再为难他们,往后去了。 司无相拭汗,拱手道:“多谢这位虾仁兄。”河虾仁兄回以摆手,推着箱子走了。 沈碧小声问道:“你是如何知道他是虾的?” 司无相亦压低声音回道:“他们脑门儿的右上方,都有个小小的黑色文绣,方便大家辨认,你看,堂外发放燃香的,就是只蝎子精。” 蝎子女侍将燃香递予二人,笑意晏晏道:“二位对新人说句吉利话,上柱香,再往殿后去。” 主殿之上,相对供着二尊泥像,男左女右,含情相望,互如照镜一般。而泥像身后,殿门大开,可见往来熙攘,酒宴正酣。 司无相举香恭身,贺道:“祝贺湘君与夫人天成佳偶,恩爱不疑。” 沈碧有样学样,学舌道:“祝贺湘君与夫人地设良侣,同心永结。” 二人说完,将燃香插入香炉,便向后殿去了。 蝎子女侍则正忙着为下位宾客奉香,故而,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湘君夫妻像前所供的香炉中,已有大半燃香中段摧折,扑倒在厚积的香灰上。 湘君大婚的内宴,设在洞庭湖中洲。 飞水化龙,引木兰舟,载着殷怀,驶向北渚。 尚离得远,就见一人伫在岸上,佩缤纷其繁饰兮,美要眇兮宜修,望见殷怀,惊喜道:“小殷怀!你竟来了!” 殷怀笑问道:“怎么?原来新郎官不欢迎我吗?” 修姱闻言大笑,发带随动作飘逸,当真是春风得意:“我遣人去汤谷送请柬时,听说你已许久未曾归家,又行踪无定,便以为你定无法赶来了,还同夫人叹惋了几遭。没想到,殿下竟来了!” 殷怀弃舟登岸,抱拳赔罪道:“只可惜乍闻喜讯,来得实在匆忙,没能备份厚礼,来日,一定给修姱兄与嫂嫂补上 ,”既而,又忍不住调侃他,“说起来,来时路上,小弟一直在想,该得是如何品貌的佳人,才能够入湘灵法眼啊!” 修姱闻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既而压低声音,神秘道:“世无其二。” 他们交谈着步入水殿,冯夷见了殷怀,忙从客座站起,拱手寒暄:“殿下几日不见,可还安好?” 殷怀亦还礼,奇道:“陆离君竟没与河伯同来吗?” 冯夷道:“我也几日没见他了。因他一直暂住在我府上,故而湘君的请柬也一并发到了我那里,这次他恐是要阴差阳错,错过湘君喜事了。” 修姱摆手道:“这都怪我,婚事操办得太急,多有不周之处,怪不得陆离君。”说着,请殷怀入席,自己亦坐回主位。 水殿左右列席,冯夷居左首,殷怀坐右首,正相对望。 而殷怀自入殿伊始,便注意到,主位与左席间,另设有一隅,以绢纱与水晶帘围拢而成。 隔着纱与帘,可以隐隐约约窥见一道曼妙身影正倚坐在软塌上,满头钗环,裙袖广长,正低头摆舞着团扇,应便是湘夫人。 纱幔那头的女人察觉到他的视线,抬头朝殷怀的方向看来,殷怀便略略颔首示意,随即移开了目光。 -- 第153页 殿内,前来贺礼的使者络绎如云。殷怀不由一哂,修姱这厮胡闹了近千年,家中有过待嫁女的神仙祇灵,都被他折辱了遍,故而此番大婚,大多神祇只派遣使者代往,而不愿亲至。 半日过去,水殿之中仍只坐着冯夷与殷怀二位宾客。 修姱喜眉笑眼地亲自送走宵烬君遣来的使臣,回来时,兴冲冲朝殷怀与冯夷招呼:“东海若公来了!小殷怀,我来给你引见!” 渔父打扮的海若公朝殷怀拱手笑道:“叟日前便已见过殿下了!” 又朝冯夷摆了摆手,径自坐到殷怀下席,觑着纱席里的人影,压低声音问:“那便是湘夫人吗?听闻殿下与湘君知交莫逆,可曾见过夫人真容?” 殷怀摇头。 海若公又偷偷往纱缦中窥视了几回,悄声与殷怀说:“殿下,老儿来时路上,特意跟仆役打探,结果呀,大吃一惊!” 殷怀挑眉:“哦?” 海若公正欲大谈,却被蟹仆的通传声打断:“南海海若女君驾到——” 随即,一孝服女子踏入殿中。她容貌普通,神情严肃,身着素麻衣,颈佩夜明珠,那明珠熠熠流光,乃是她通身上下唯一的活气。此女前来与人贺婚,打扮、举止、神态却无一不似前来奔丧。 修姱却毫不以为意似的,起坐相迎。 海若公看出殷怀的疑惑,低声解释:“南海女君孙氏,因戴孝在身,故惯常深居简出,殿下可曾听过她的事迹?” 殷怀恍然大悟:“她颈上所系,便是那颗龙珠吗?” 海若公点头称是。 殷怀叹了口气。 昔年南海九重渊下,有一骊龙,骊龙颔下,有一宝珠,珠蕴机缘。相传得此珠者,即可得道。人间帝王知之,亲临岭南,威逼采珠户下海取珠,使采珠人纷纷葬身龙口。惟一女子,趁骊龙寤时夺珠,捧珠予王时,泪流道:“妾父母、兄弟、丈夫,皆因此珠丧命,若奉珠与大王,其魂魄何以安?”言罢,抱珠纵身入海,无所觅踪。 海若公见缝插针,又重提旧话:“那仆役居然说,除了湘君,他们这儿没谁见过夫人真容!” 殷怀有些吃惊,讶然道:“为何?” 海若公又凑近了些,神秘兮兮道:“据说,这位夫人不喜生人,连伺候她的丫鬓都不得近身呢!” 殷怀沉吟道:“兴许是性子孤僻了些。” 他们这边说着,仆役已纷纷摆上酒菜,喜宴随即开始。 酒过一旬时,场面话也说得将尽,孙氏便起身,告辞离去。修姱挽留不及,只好相送出殿。 不苟言笑的寡妇一走,宴场上总算有了喜气。 冯夷自斟一杯,朝海若公举盏,道:“兄请。” 海若公遥遥举杯,也向他示意:“弟请。”仰头,便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几杯下肚,海若公便已醺醺半醉,摇头晃脑着:“此等乐事,怎可无管弦?怎可无歌舞?湘君何在——” 恰逢修姱送罢孙氏归来,听到海若公大呼小叫,笑问:“公唤我何事?” 海若公嘿嘿笑道:“老夫早闻湘君善使瑟,曾珍藏一宝瑟,命其名曰‘思美人’,意为思慕美人而未得一遇。今美人已在身侧,湘君心愿得遂,何不御瑟一曲,也教我等聆听一下名瑟清音。” 修姱爽快应道:“好!”又吩咐左右:“取我那瑟来!” 又几番觥筹交错后,鲶鱼仆侍小心翼翼地捧上了一台锦瑟。瑟体朱红,绘花蝶纹,饰白玉柱,精美无伦。 修姱接过思美人瑟,手指轻抚过琴弦,笑道:“千许年前,我生一梦,梦中与一女子结缘,醒来后,怅然若失,为此寻逑千载,今朝得以愿遂,才觉大梦彻醒,便以此心境,为诸公献上一曲吧!” 随即,他便抱瑟于怀,席地坐下,闭目抬手,撩动琴弦。 颤音自弦上泻出,如从幽深洞穴深处的回音。 紧接着,是蝴蝶的振翅,那蝶从黑暗的茧内破出,又飞出岩穴,既而欢欣鼓舞,翩跹盘空…… 乐曲忽而空灵如御水乘风,忽而磅礴如登天遁地,周游至远,又归初始。 水殿之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将视线投注在修姱的身上。冯夷听着听着,蓦地化形蛟龙,和着瑟乐,入水起舞。 海若公则拍手称快道:“好!好!好……”话音未尽,便醉倒在地,微微打起鼾来。 殷怀摇头失笑。偏头之际,却见微风摇摆水晶帘,吹起了纱幔一角。殷怀的目光不期然同坐在榻上的湘夫人相撞,随即,幕帘下落,殷怀也挪开视线,重新看向修姱。 他的目光落到修姱脸上时,蓦地一顿,刹时间,泌凉的水风仿佛吹透了他的外衫,让他霍地清醒过来。 刚刚那一瞥,因对方脸覆薄纱,故而,殷怀只看到了新妇的眉眼。 湘夫人的眉眼极美,却没让殷怀觉出惊艳,只因太熟悉了,熟悉到让他可以视若无睹。直到他瞥及修姱,才猛地惊觉——这湘夫人的上半张脸赫然与修姱如出一辙! 心惊过后,殷怀又冷静下来。 这世间长相相似者,虽不至于比比皆是,但总归还是有的。以修姱此人的德性,寻个与他容貌相近的女子为妻,实属正常,自己应当早就想到才是。虚惊一场,他暗自摇头,纳罕自己何时这样敏感起来。 矫矫紫蛟戏水,铮铮瑟乐淌流。殷怀却有些神思游离。 -- 第154页 他不自觉地回想着方才宴间的一幕幕场景,总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妥。一切表象明明都很正常,宾客衷心地祝贺,说着千篇一律的场面话,主人则答谢敬酒,并为夫人不能露面委婉致歉。 殷怀捻了捻手指,余光下意识地瞄着纱帘,究竟是哪里让他觉得不安呢? 湘夫人的倩影隔着纱幕映入殷怀眼帘,她正懒懒倚榻,徐徐摆扇。 突然,殷怀想起了什么,心头蓦地一紧——那湘夫人在起坐行礼时,正立在湘君身侧,那身形足有九尺高,竟与修姱齐平! 女子固然有生来高挑者,但若说九尺高的,却属罕见。这位湘夫人,不但相貌,连身量都与湘君酷似!殷怀越想,越觉得奇怪,心绪不宁间,甚至未察觉乐、舞是何时歇的。 直到冯夷举杯,向殷怀劝酒,殷怀才豁然回过神来,连忙举杯回应。 修姱见此,笑道:“冯夷君你可要当心了,小殷怀可是真正的海量!我还没见过他和谁拼酒输过。” 宴饮至白日将尽,终是散了。 殷怀犹自面不改色,冯夷却已歪歪倒倒,嘴里还胡乱叫着:“殿下,我喝了,您自便。” 海若公昏睡了大半日,此时倒清醒了不少,抚着冯夷踏上木兰舟,又挥手与殷怀道别。 水龙吟啸,随即渡去。 随侍殷怀的水草精见殷怀久不登船,不由好奇问:“殿下在等什么人吗?若是有人接您,也应该是候在彼岸湖畔。” 殷怀沉吟道:“方才告别得匆忙,想起还有要事没来得及告知湘君,须得现在回去一趟。” 水草随侍一边领他往回走,一边道:“灵君这会儿怕是正在沐浴更衣,殿下恐要等待片刻。” 殷怀道:“无妨,说与夫人也是一样。” 水草随待为难道:“这……并非小人怠慢,只是我们这位夫人,素来不喜生人被打扰,小人不敢贸然通禀啊!” 殷怀朝他微微一笑,道:“无妨,你下去吧,我自行说与夫人便是。” 水草精一愣。 殷怀微抬下巴,向他示意:“喏,你家夫人。” 蔷薇花架边,一女子头戴幂篱,立在斜阳下,黄昏的夕照将她修长的影子投在深深浅浅的蔷薇花上。她听闻动静,回眸向这边看来。 殷怀上前几步,拱手道:“夫人这是要出门吗?怀正巧无事,可送嫂嫂一程。” 湘夫人掩嘴笑道:“殿下真是糊涂了,妾身是要与夫君去行‘成婚礼’啊!” 殷怀诧异道:“还要去哪里成礼啊?” 恰巧湘君已重整了衣冠过来,听见殷怀此问,笑答道:“我们啊,要去我先前得道的山洞订立死生契,契成才算真正礼成。咦,小殷怀,你怎么还没离开?” 湘夫人挽过他的手臂,笑着奚落道:“殿下好像有些醉了,认不得路,这才绕了一大圈,最后去而复返呢!” 修姱拍拍殷怀的肩膀,笑道:“那小殷怀你继续兜圈,我与夫人先行走了!”说着,果真挽着湘夫人径自走远。 殷怀拧眉凝望着那二道倚靠在一起的背影,修姱不知同那女子说了什么,对方笑瘫在他怀里,蜜意浓情,稠胜花香。 殷怀皱眉收回目光,恰见一只彩蝶停在身侧的蔷薇花架上。 他略一挥手,那蝶便被他这动作惊飞,却在绕了圈后,仍落回花架。 殷怀不由自哂一笑,亦举步离去。 第65章 蝴蝶梦 白日依山时,外宴场上陆续有酒足饭饱的宾客告辞离去,留下一片杯盘狼藉。 坐在沈碧那桌的客人却还没走,他正对面的胖大叔犹在胡吃海塞,间隙还嘬几口果酒解渴。 而胖大叔右手边,司无相正兴致勃勃地对沈碧讲述道:“那是个严酷的寒冬,我母亲偶然失群,踽踽独行。她大着肚子,即将生产,体力不支倒在雪地里。风雪刮得很紧,她未察觉的是,一匹饿狼正循着她的足迹缓缓靠近。母亲在雪中诞下了我,当她勉力睁开双眼,想要看一看刚出世的孩儿时,却看见了从不远处踱来的狼兽。她拼尽最后一分气力,将我压护在身下,而那匹饿狼嚎叫一声,凶恶地朝母亲扑来——” 胖大叔吃得起劲,不知不觉间竟化回了原形,长须随着咀嚼的动作一抖一抖的。 而司无相则讲到了关键处,激动得面红耳赤,只听他抑扬顿挫道:“——就在这危急关头,一道白光如刃般劈来!那狼一惊,停住动作,向光源看去。风雪如晦,一位少年神君遍体金光地立在不远处,照亮了暗昧雪夜。他温和地对那匹狼招招手,狼犹疑着上前,少年神君低俯下身,从袖中取出个食盒,打开盖子放到地上,示意狼道:‘孤儿寡母实在可怜,你吃饱了这餐,便放过它们吧。’那狼虽不情愿,但也只好听命。少年神君见他乖乖上前啃肉,笑道:‘本是带给弟弟的,现在倒便宜了你……’” 沈碧拿取桑葚的手指陡然用力。下一刻,左手手心一热,沈碧摊开手掌,只见上面的金乌正在流烁振羽,鸟喙开合,随之响起殷怀的声音:“我便要到了,你可以出来了。” 沈碧敷衍地应了声。 那头忽又唤道:“司无相?你可在?” 司无相立马探身近前,恭敬道:“殿下,小灵在此。” 殷怀道:“司无相,你可听说过‘死生契’?” -- 第155页 司无相意外道:“殿下怎么突然问这个?”旋即他便又恍然道:“啊,殿下想必是在宴上听到了些风言风语吧?不过那也只是传言罢了,谁知道到底是真是假呢?” 殷怀追问道:“什么传言?” 司无相迷惑道:“殿下不是听了宵烬君毒杀姑父姑母的传言,才有此问的吗?” 殷怀道:“具体说说。” 司无相压低声音回道:“宵烬君的上任地君,是他的姑父商略君,想当年商略君为得娶幼艾公主,曾在婚前与她订下‘死生契’,这契约一成,二方就相当于共用一命,而且无法反悔。幼艾公主的兄长玉珂君便是被商略君这份诚心所打动,才最终点头答应了这门亲事……总之,商略君和幼艾公主之间存在一种共命的关系,而百来年前,商略君的死又太过突然和……额,便有人猜测说是宵烬君为了夺位,设计了自己的姑母,使得一计二命……” 殷怀沉默片刻,蓦然道:“你们留在原地等我。”他话音落即,金乌鸟便不动了。 司无相迷惑道:“殿下这是又离开了吗?” 沈碧阖起手掌,淡淡应了声,继续百无聊赖地捏着看盘里的桑葚解闷。 良久,他终于大发慈悲,放过了那些果子,对司无相粲然笑道:“然后呢?发生什么了?” 司无相回过神来,赶忙继续讲道:“哦,东君殿下一路护送着母亲和我……” 他的话音猝然被淹没在迭起的惊呼声中。有人甚至一跃而起,带翻了酒桌。 残羹冷炙洒了满地,却没能引来任何宾客的在意,大家全都瞩目望向天际—— 一把巨大的光弓正缓缓张开,弦张如轮时,一只光箭赫然搭上了弓央。紧接着,弦倏然一松,光箭脱弓而去,射向山岫。 瞬间,地动山摇,石落桌塌。还在惊怔的众宾客猝然清醒过来,赶忙竞相流蹿。 约莫是嫌弃人形跑得太慢,他们个个幻化回了真身。宴场之中,立时飞禽东奔,走兽西顾,践踏不断。 司无相在事发的瞬间便已双手伏地,恢复成麋身。他叼起沈碧,颈子一甩,便将对方安顿到了自己背上,片刻不殆地狂奔起来,边跑边同沈碧道:“你快问问殿下,他现在在哪里?这是发生什么了?” 沈碧摊开左掌,顿时一怔,那只刚刚还在流光的金乌鸟,竟在稍纵之间黯淡消失。 山岫的洞口轰然被光箭破开,原本封住岩穴的法障失效,洞中景象立时暴露在殷怀眼前。 两个一模一样的修姱正相向而立,还维持着先前誓盟的姿势。只不过其中一个作女娥装扮,正惊怒、阴戾地看向殷怀。 而另一个男子装扮的修姱双眸紧闭,面露痛色,他的肩胛处生出了一双等身大小的蝶翼,底色斑斓,上著黑纹。他背后这双蝶翅同本人一般僵硬不动,上面的黑色花纹却在疾走,宛如无数只眼在惊惶顾盼。 殷怀飞身直取湘夫人的咽喉。 对方慌忙撤退几步,但洞穴狭小,几步后便至尽头。她咬咬牙,面上一闪而过怨毒神色,随手拽过修姱抵挡在身前,随后身形向上一飘,贴着岩顶飞快地滑了出去。 殷怀接住修姱,抬手去探对方灵脉——触手的瞬间,他心中一悸,不可置信地再次抓起对方手腕确认,却再一次探了个空——修姱通身灵脉尽断,现下已同行尸走肉无异。 殷怀强行将一抹灵气注入对方身体,沿着他爆断的灵脉向内游走。越往里挤,便越困难。殷怀只觉自己宛如在横渡千里流沙,而有一股力量正在沙地中央卷起巨大的风暴。 他催动灵力,强迫着那股灵气往前一探究竟,而旋风也裹挟着沙尘迅速逼近——交锋一刻,殷怀蓦地睁开了眼,他的灵气竟被那股力量扫成了齑粉! 殷怀震惊地收回手。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将湘君千年的修为尽数碾碎,那湘夫人引至修姱体内的,究竟是股怎样强大的力量?这力量来自何处?她又是何许来历?殷怀心乱如麻,再不及细想,转身追了出去。 山岫所在之地,位于一片峡谷之间。因谷中蝴蝶翩跹,集飞如瀑,故名‘蝴蝶谷’。 殷怀的身影化作光束穿谷而去,眨眼间便追上了逃逸而去的湘夫人。 她霓服飞展,一如蝶翅。 似乎感知到了危险,湘夫人回眸看来。 殷怀伸手向她抓去。 湘夫人见状,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殷怀心中登时升起股不详的预感,他的手却已拽住了湘夫人的霓服。 刹那间,面前的湘夫人砰然炸开,化作了万千纷飞的蝶片,朝四面八方溃散开去,隐没不见。 殷怀茫然四顾,随着湘夫人与蝴蝶的消失,周遭景象亦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两侧山丘陡然拨高了百丈,暮天高远,晚云渺茫,一轮极小极淡的上弦月,藏在云天间,若有似无,细得如同才冒的指甲边。 而就在他恍惚的一瞬,二道身影自他身后走出。殷怀侧目看去,面色陡然生变。来者二人,一大一小,大的那个面容清秀,赫然便是凌霄。 而被他牵引的小孩,大约五六岁年纪,生得伶俐可爱,正扬着脸发问道:“父君说,你要带我去看常姨,她刚刚生下一个弟弟,我以后可以和弟弟一起玩儿,对吗?” 凌霄低头,意味不明地打量着他,小孩子的眼眸天真澄澈,倒映出他复杂晦暗的神色。 -- 第156页 凌霄低低嗯了一声,嘱咐道:“但殿下要记得,务必不能让你母妃知晓此事,她会不高兴的,知道了吗?” 那孩子懵懵懂懂地应了声。二人对话之间,已越过殷怀,渐行渐远。 殷怀怔怔立在原地,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忽然置身于这样一个幻境中,而境中的幻灵之一竟是幼时的自己!殷怀不受控制地举步跟了上去。 夕日沉潜,山景幽昧。 凌霄领着小殷怀沿山路徐行,殷怀远远缀在他们身后,听着他们时断时续的交谈声。 凌霄一直是父君最为亲信的下属,在殷怀幼年乃至少年时代,都是由凌霄亲自接送来往于汤谷与九天之间。这段幻境给殷怀的感觉熟悉又陌生,他正茫茫然回想着少时经历,便被叩门声打断了思绪。 殷怀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竟已随着两个幻灵登顶山巅。黑暗里,云雾涌动,依稀可见怪石嶙峋、暗影森罗,环着陂深潭,潭边坐落着个简陋的小木屋。 屋门内,传来一个女声,试探问道:“谁?” 小殷怀听闻此声,兴高采烈地挥起粉拳,在门上急急擂敲几下,大喊道:“常姨,我来看你和弟弟了!” 门很快被人打开,一个女人手持烛灯探出半身,她苍白、憔悴、消瘦,目光落在小殷怀脸上时,嘴角微微抽搐,勉强克制住表情,道:“殿下怎么来了?” 女人恐惧的神色清晰地落入殷怀眼底,他不由得一愣。久远经年的记忆死而复苏,在壤土的埋葬里轻轻拱动。他认出了这女人——常娣,母亲的陪媵侍女之一,幼时曾贴身看顾过他一段时日。后来因私通外男、怀上身孕,被母妃驱逐出汤谷,在榣山诞下了一个孩子…… 他猛地记起什么,心间一颤。 而就在这时,凌霄开口解释道:“君上令属下带着殷怀殿下来看看常恒。” 仿佛有一只手轻柔地拂去了陈年的积灰,让那被埋藏的记忆霍然出土。殷怀不自觉地倒退了一步,懼然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不是普通的幻境,这是一段本应属于他的记忆,却不知为何仿佛被他遗失了很久很久。 常娣应了声喏,退开几步,哑声道:“殿下请进。” 小殷怀欢天喜地地跑进了屋,一进屋便注意到室内摆放的摇篮床,“呀”了一声,凑近去看。 他未曾留意,殷怀却注意到了常娣的异常。她紧抿着嘴唇,盯着小殷怀的动作,手指不自觉绞在一起,似乎极为紧张。 小殷怀的个子不够高,踮起脚也看不见摇篮中的婴儿,索性爬上了旁边的大床,上身前伸,探近摇篮。 小摇篮中,一个出世未久的婴儿正双目圆睁,好奇地打量着他。 四目相对,小婴儿朝他伸出一只手,那手虚握成拳,稚嫩,幼小。小殷怀犹豫着伸出右手食指,试着将自己的指尖插入婴儿湿润的手掌中。 婴儿的五指很轻易地被他挑开,小殷怀将食指完全塞进了婴儿的掌中。 小殷怀笑眯了眼,一边逗弄他,一边放轻声音,试探着叫了声:“弟弟?” 常恒躺在摇篮里,眼睛晶亮,皮肤柔软,见他温声笑语,也咧嘴笑了起来。 小殷怀举起摇篮床中的拔浪鼓,边摇边逗常恒道:“弟弟、弟弟、弟弟……” 小常恒咯咯地笑,伸手去够鼓柄。小殷怀作势躲避,谁知小常恒只是拢住了自己的手,轻轻晃动起来。但他晃得不得章法,摇了半晌,拨浪鼓都不声不响。 小常恒着急起来,小殷怀忙反握他的手示范道:“你看,要这样……” 玩了一会儿,小常恒便有些累了。常娣上前,摇着小床,轻哼起曲子,哄婴儿入睡。 小常恒在睡梦里吐出泡泡,小殷怀看得惊奇,想要伸手去戳,却发觉自己的手指还一直被弟弟攥在手心里。 他突然很有些触动——原来这个会吐泡泡、软乎乎的东西就是弟弟。 那时候的殷怀,并不懂得这个简单称谓所代表的实际意义,不懂得它将要带来的残忍与缱绻。 常娣还在温柔地唱着小调:“月出皎兮,佼人僚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月出照兮,佼人僚兮……” 窗外,月色皎好,静谧安然。 第66章 雪满刀 自此之后,凌霄便时常带着小殷怀来榣山峰顶看望弟弟。 几乎每次来前,凌霄都要仔细叮嘱小殷怀,勿必对此事守口如瓶,绝不能透露一星半点给他的母亲。 小殷怀被告诫得次数多了,便也有了意识:母妃不喜欢常姨,也不会喜欢弟弟,他只能偷偷地来去——这大概是六岁的小殷怀拥有的第一个秘密。 他再去探望常恒时,对方正在学步。 小殷怀远远跑过去,喊:“弟弟,弟弟——”小常恒瞪圆了眼看他,显然已不记得这个哥哥了。 小殷怀不免失望,但他很快便大度地原谅了弟弟,还领着他学步。 小孩子蹒跚的步速未免太慢,小殷怀扶着他走了几步,便有点耐不住性子,于是他撤手倒退,朝小常恒拍掌道:“到哥哥这儿来。” 小常恒摇摇摆摆向他迈近一步。 小殷怀欣喜,高声表扬道:“好,不错——” 话音未落,小常恒已脸朝地面栽倒在哥哥面前,抬起头时,扁着嘴巴,要哭不哭。 小殷怀尴尬地挠挠头,趁着弟弟还没哭出来,一把搬起对方,安慰道:“不疼,不疼,哥哥给你吹吹——”说着,举起常恒两只小爪子,作势朝上面吹气。 -- 第157页 许是被吹得痒了,小常恒一下忘了疼痛,咯咯甜笑起来。 小殷怀也松口气,不死心道:“再来!” 小常恒于是又伸着两条短胳膊,咿咿呀呀地朝哥哥扑来,小殷怀赶忙在弟弟摔倒前接住,无奈道:“不是这样的,是迈腿。” 小常恒又扑了几次地,小殷怀便要离开,临走前还依依不舍地朝小常恒招手,喊着:“弟弟,我下次再来看你啊——” 这一句“下次”时隔月余才得兑现。一月过去,小常恒已能蹒跚自行,只是每走二步,都要摔上一跤。许是摔得多了,他也不再觉得疼,只呆呆趴在原地等着旁人来搬。 小殷怀就像遛狗一样遛着弟弟,还教他“汪汪汪”地叫。小狗弟弟索性满地乱爬,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常娣看见,匆忙赶来,一把抱起小常恒,斥责他道:“做什么呢!脏不脏你!”话是对着常恒讲的,眼神却意有所指地瞟过小殷怀。 小殷怀手足无措极了,他后知后觉到自己的过分,灰溜溜随着凌霄回了汤谷。 再被接到九天时,郎夋问起他上次探望弟弟的经历,小殷怀沮丧地低头,半晌才闷闷不乐答道:“阿爹,我都给搞砸了。” 郎夋摸着他的小脑袋,笑道:“怎么?和我说说,我给你想想办法。” 小殷怀带着哭腔道:“我把弟弟当小狗玩,常姨生气了,他们肯定都不想再见我了。” 郎夋蹲下身,直视殷怀道:“阿怀喜欢弟弟吗?” 小殷怀抹了把眼泪,重重点头,眼圈通红。 郎夋拍拍他肩膀,温声安慰道:“没关系的,孩子,他们肯定已经原谅你了,不信,你让凌霄哥哥再带你去榣山看看,弟弟还有没有在怪你。” 小殷怀怔怔道:“真的吗?” 郎夋笑道:“自然是真的,你是他哥哥,他是你弟弟,你们的亲密关系永远也不会改变。‘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但阿怀以后不要再把弟弟当作小狗了,好吗?” 小殷怀生平第一次品尝到失而复得的滋味,惊喜极了,连声应道:“阿怀知道了,阿怀以后,要做对弟弟最好的哥哥!” 从那以后,无论小殷怀得到什么,总想着要分享给弟弟。 他学会骑天马驹后,便迫不及待地载着小常恒飞上天河,去捡星星。 小常恒那时已有四五岁大,却从来没有离开过榣山,天马驮着他们翔飞的时候,小常恒瞪圆了杏眼,又新奇又惧怕,僵着脊背,紧紧握住哥哥的手腕。 小殷怀同他道:“人间的水里有石头和贝壳,天上的水里没有这些,但有很多星星,会闪光,我们可以捡着,拿回去玩。” 星河水浪回湍。 小殷怀择了处浅滩,将常恒抱下天马,替他褪去鞋袜、挽起裤脚,又简单拾掇好自己,这才牵着弟弟的手踱进水中捞星星。 星子有大有小,小常恒只能摸起些小的,牢牢攥在手心。小殷怀却总能捡到那些大而漂亮的星星,他举起那些蕴着蓝、白光晕的石头,朝弟弟显摆道:“看,这个是不是很漂亮?” 小常恒羡慕地点头。 小殷怀马上慷慨地将星星塞进弟弟怀里,笑眯眯道:“送给你。” 小常恒不敢置信地张大嘴巴,结巴道:“是给我的?” 小殷怀小大人似地点头道:“当然,你是我弟弟,我对你最好!” 小常恒喜滋滋道:“谢谢哥哥,阿恒也对哥哥好。” 小殷怀把小常恒重新抱上马驹,牵马涉水道:“水越来越深了,你坐在上面,哥哥给你捡。” 小常恒的怀里很快就塞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块,亮晶晶、凉沁沁,他就快要抱不住了。 小殷怀一直专注地挑拣着星石,一抬头才发现弟弟怀里的星星超了载,连忙道:“你把小个儿的、不喜欢的都丢掉。” 小常恒马上把怀里的星星抱得更紧,拒绝道:“不,我都要带回去。” 小殷怀眼珠一转,换了策略,哄他道:“那你分几块给哥哥,好不好?” 小常恒犹犹豫豫,好半晌才把几块最小的挑出来递给小殷怀。 小殷怀见他如此不甘不愿,突然赌了气,猛地拂开小常恒的手。他力气用得略大,小常恒被他这样一推,怀里的星星大半掉进星河里,不由哇地痛哭出声。 小殷怀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但他心里还生着弟弟的气,只横眉冷对地睨了小常恒一眼,径自趾高气扬地走开,假装继续捞星。 他的手胡乱搅着天河水,耳朵却留意着身后的动静。小常恒的哭声逐渐变小,微弱成幼猫一样的细吟。后来,细吟声也渐渐消弥。 小殷怀冷着脸,偷偷朝他瞟,就见弟弟正垂头抹着眼泪,样子十分可怜。 他遂摸起块星星,沉默地走近,递向对方。 小常恒立马抬头,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脸色接过。 小殷怀冷语道:“我本来就没想和你抢大个儿的,我不喜欢这个,就是喜欢,我也会让你的。” 小常恒嗫嚅道:“我,我是想把我自己捡来的,送给你。” 小殷怀一怔,看着哭得抽抽噎噎的弟弟,突然眼圈一红,猛地揽臂抱住对方,哽咽道:“阿恒,对不起。” 小常恒伸手环住哥哥颈子,细细道:“哥哥,没关系。” 小殷怀后来又给弟弟捡了数不胜数的星星,涉回河边时,小常恒开心地手舞足蹈,发髻都因此散乱了一半。 -- 第158页 小殷怀踮起脚尖,重又给弟弟束发。他第一次给别人束发,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最终的成品却像两个歪斜的堕马髻。 他有些心虚,小常恒却全无知觉,还在开心地把玩着那些新捡到的星星,见哥哥盯着自己左看右看,便抬头傻笑。 常娣仿着淳化的风俗,给小常恒拴了只头坠。泠泠的白玉坠挂在他额间,配上垂髻、笑眼,使他漂亮得像个小姑娘。 小殷怀上马催辔。天马驹振翅滑翔,踏过大片大片赤红的火烧云,载着两孩子赶赴回榣山。 不想黄昏将近,却落起了雨。小殷怀只好先放弃送弟弟回家的计划,转而就近寻了个山洞避雨。 这雨竟一直落到子夜还未歇止。小殷怀和小常恒靠着石壁紧挨在一起。四周一片昏黑,雨声窸窣,洞穴深处不时飘来湿冷的潮味。 小殷怀突然抖着声音问小常恒:“弟弟,你怕吗?” 小常恒道:“和哥哥在一起,不怕。” 安静了一会儿,小殷怀才又开口道:“可,可我有点怕。”他努力使自己显得镇定,尾音却还在打颤:“在山里,我,我怕蛇。小时候,我……差点被蛇吃掉……” 小常恒握住小殷怀的手,坚定道:“不怕,没有蛇,如果有,我打死它。” 小殷怀的手沁着汗,凉凉的,被弟弟紧握着,恐惧消散了些。 他便又有些抹不开面子,匆忙转移话题道:“好了,你该睡觉了,常姨说,不按时睡觉的小孩会变傻!等雨停了我再叫醒你。” 小常恒一直是听话的乖孩子,闻言,立刻闭上了眼睛,手却还紧攥着哥哥,叮嘱道:“要是有蛇,你叫醒我,我保护你。” 小殷怀被逗乐,伸手拧弟弟的脸蛋:“得了吧你。” 小常恒却睁开眼,郑重重申道:“我不怕蛇,我会保护你。” 小殷怀哄他道:“好啦,知道了。太晚了,你赶紧睡。” 小常恒这才又阖上了眼。 小殷怀抬手,隔空摘下片柳叶,放到嘴边,回忆着常娣唱过的小调,吹奏起来。 小常恒在熟悉的摇篮曲中沉沉入睡,梦里的他也像现在一般,枕着哥哥的臂弯,像倦鸟在依巢。 仲夏夜的雨尽兴下过几场,榣山的早桂便沁了芳香。 常娣摘桂花酿了蜜糖,舀在红豆莲子羹里,分盛给小殷怀和小常恒。 他们草草吃过桂花羹,又追跑进山里,捡拾地上的枫叶,折下叶梗,比赛拉皮勾。 秋叶也落尽时,榣山下起了雪。 小常恒扒着窗槛看雪,常娣经过,训他道:“关上窗子,小心着凉!” 小常恒应了声,却半晌未动。 常娣有些动怒,径直走近,啪地一声阖上窗子,斥道:“怎么那么不听话,早晨起来就无缘无故哭鼻子,这会儿又傻站在这儿受冻!” 见常恒耷下脑袋,她又缓和了神色和语气,揽过对方,柔声道:“和娘说,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小常恒抹着眼泪,抽泣道:“我……我梦见哥哥……出事……从天上摔下来……所以害怕……” 常娣愕然,旋即安慰他道:“梦都是假的,别难过。” 见小常恒渐渐停下抽噎,常娣便又问:“那你呆在窗前吹风又是想做什么?” 小常恒细声细气道:“我想哥哥了,盼着他能早点来。” 常娣酸涩道:“这么喜欢哥哥吗?喜欢哥哥,还是娘亲?” 小常恒想了想,道:“哥哥不打我,也不骂我。” 常娣滋味复杂道:“你这没良心的小东西……你就想着吧,今天下了这么大的雪,他不会来了!” 她话音落即,就有喊声遥遥传来:“弟弟,快出门啊!你看,下雪了!” 小常恒猛地回头,大声应道:“哥哥!” 门外,又传来小殷怀兴奋的叫唤声:“好厚的雪啊!把我靴子都没过去了!” 小常恒再按捺不住,拔腿便要朝屋外奔。 常娣按住他,无奈道:“先加几件衣服再去!” 小殷怀带着小常恒在山顶玩闹,比赛似的往对方脸上呵着白气,笑作一团后又堆起了雪人。他们各自砌了一个自己的雪孩,以木枝为臂,两个一高一矮的雪孩手拉着手。 小殷怀又分别砌了个羲和和郎夋,立在自己的雪孩身后。 小常恒看了,很是羡慕:“我也想有爹爹,可娘亲说,我爹爹现在没办法认回我,我也从没见过他。” 小殷怀听了,赶忙蹲下,拥抱住弟弟,轻轻拍抚他的背,安慰着:“没关系,我听人说,长兄如父,你没有爹爹,可有哥哥呀!” 小常恒一下便忘了难过,反抱住小殷怀:“阿恒最喜欢哥哥啦!” 他们俩都穿着厚厚的棉裘,脸蛋儿贴着脸蛋儿,抱在一起时,像两只臃肿的小熊崽。 朔风卷着凄雪,灰云隐蔽黄日。 在相拥的两个孩子头顶,云松不堪积雪,末梢微微抖动。 而冰天雪地交际,急急走来个一身红衣的女人。 她手中,提着把如水的锋刀。 雪萃集在刀刃上,随着她不住颤抖的手簌簌而坠。 她死死地盯着那两团抱在一起的孩子,乱发狂舞,面色惨白,眼却血红。 小殷怀率先看见这个持刀而来的女人,诧异唤道:“母妃?”他没能意识到羲和的异常,松开弟弟,跑近几步道:“你怎么来了?” -- 第159页 羲和没有答话,只是紧盯着小常恒,一字一顿道:“你是谁?” 小常恒被她阴毒的目光吓到,求救似地唤小殷怀道:“哥哥……” 小殷怀陡然一惊,下意识便想要冲过去护住小常恒。 可羲和的动作却比他更快,这二个字仿佛对她造成了莫大的刺激,让她的神色蓦然濒临疯癫,她提刀直向小常恒刺去—— 雪犹在细碎地落,天地一片昏蒙。 常娣的声音隔着门板被风送来,显得忽近忽远,她道:“殿下,阿恒,进屋吃饭吧!常姨做了鱼汤……” 可等了许久,都没人回话,常娣无奈,只得推门而出,叫道:“怎么……” 她脸上的神色下一刻便被眼前的画面冻僵—— 羲和所持的刀刺透了小常恒的心口,她就这样高高挑起那可怜的孩子,仰天大笑。 纯白的雪地上,乱洒着鲜血,可怖的鲜红色一如羲和此时的狞笑。常娣惨叫一声,朝小常恒扑去。 而小殷怀始终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目睹着这一切的上演。 弟弟的血也溅到了他的脸上,殷红的血渍越发衬得他面无人色,如同雪砌。 -- 羲和不是激情杀人,她这样做有她的理由;她杀常恒的刀就是萃雪刀。 羲和的动机和萃雪刀的来历都关涉本文一个比较核心的设定,在后文会一一展开,先交待下,避免误解,不是为狗血而虐,剧情需要! 第67章 遣情伤 殷怀自看到羲和提刀出现的那刻起,便头痛如炸。他紧咬牙关,牙齿却仍在不自觉地打着颤。 他痛苦地抱头,想要抑制那股在他身体里横沖直撞的力量,却又无力抵抗。 他只能同小殷怀一样,看着羲和发狂、用尖刀穿透弟弟的心脏,看着常娣凄号着夺过小常恒的死躯,胡乱地去摸他的鼻息,终于她失声痛哭起来,抱着小常恒的尸首狂奔向悬崖,一跃而下—— 殷怀再也无法忍受脑内剧烈的颠簸和随之而来的疼痛,长啸一声,身形化作一道金光。 随即,眼前的一切突然雪崩一样离析,碎成万千雪片,割裂了癫狂的羲和、错乱的常娣、失魂的小殷怀,以及死去的小常恒—— 他被娘亲抱在怀里,胸腔被捅出了一个大而深的破口,还在涌喷着血。 他维持着看向小殷怀的姿势,懵懂的杏眼里尽是恐惧和依赖。 他只有五岁半。 金光骤盛的瞬间,幻境崩塌。 殷怀顷刻又回到了现界,他一只手还紧拽着湘夫人的裙裾,另只手已不由分说地扼住了对方的喉咙。 随着殷怀五指的收紧,湘夫人挣扎的幅度渐渐减小,面貌也发生了剧变,她的脸上不断冒出脓疮和蛇鳞,身体缩短,成了少女纤细的豆蔻模样。 殷怀一怔,手劲放松,不确定道:“你是……合欢?” 怖相的少女猛咳一阵,哑声道:“你认识我?” 殷怀眯眼,冷冷道:“你为何要加害湘君?给我看的东西,又是什么?” 合欢尽管被掐住要害,却仍要出言挑衅,她艰难道:“怎么,你看见了什么?原来外表光风霁月的东君殿下,内心深处也有见不得光的东西吗?” 殷怀骤然提起合欢,再次收拢手指,严声道:“我再问一次,你给我看的是什么东西?” 合欢被他掐得面色紫涨、蛇鳞竖起,她大张着嘴,试图吐字。殷怀见状,猛地松手将她摔在地上。一摔之下,合欢的身形再度变小,赫然成了个只有八九岁大的女童。 她趴在地上,咳得嘶心裂肺。间隙抬眼,见殷怀正漠然睥睨着自己,合欢忽地古怪一笑,残喘道:“东君殿下何必迁怒于我?我从来就只是一面镜子,你想知道你看到的是什么,不如扪心问问自己。还是说,你已经知道了,但却不敢承认?” 殷怀从半空中降下,一步步走向合欢。细看之下,他面色苍白、双目充血,竟比合欢更显狼狈。 合欢目视殷怀逼近,不惧反笑,且逐渐由压抑低笑转为放声大笑,她笑得涕泗横流,毫无形象地捂着肚子在地上打着滚。 殷怀蹲身,平静陈述道:“如果我没有打断你的计划,你应该是想把修姱做成件容器,用来盛放那股神秘的力量吧。然后再自己假扮成修姱,从此借湘君的身份生活,是也不是?” 见合欢不答,殷怀继续道:“你这幻形术可真是精妙绝伦,想来是与你那件法器‘合欢鉴’有关吧?听说你当年便是凭借这法器挑弄起昆仑一门内部的纷争,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你又想重演旧事、为非作歹?” 合欢抹了抹笑出的眼泪,无甚情绪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说罢,她又幸灾乐祸起来,“修姱已与我订下‘死生契’,现下我二人已是同生共死的关系,你杀了我,他也活不成。” 殷怀淡淡道:“不错,所以,我只要封印你。” 合欢微微瞠目,三角形的蛇眼刚刚张大,殷怀的手印便已同时下落。 炙痛之下,她惨叫道:“殷怀,我日你祖宗——” 司无相正载着沈碧在原野中飞驰,头上忽划过道灼目金光,一逝向东。 他急急勒蹄,回首对沈碧确认道:“刚刚那束光,是殿下吧?” 沈碧向自己手心看去,方才黯淡的金乌重又流光,振翅开喙间,殷怀的声音从中传来,道:“去榣山等我。” -- 第160页 沈碧面色一变,而司无相已抢先应声道:“好嘞!”后腿一蹬,掠向天空。 沈碧只得抓紧麋角,由它载着驶向榣山。 榣山峰顶,云雾缭绕。 怪石、深潭、木屋、松柳都与殷怀在合欢鉴中所见无别,只是在正中多了座坟茔。 坟前立着块石碑,却没有刻字。 殷怀站在不远处,凝望着那坟,踯蹰良久,才迟疑着靠近。 他的颧骨乃至眼皮上,都泛着病态的潮红,眼神也显得迷离。潮热的感觉在他周身回荡,让他晕眩。 殷怀伸手,想要抚摸那无字的石碑,未及触到又缩回了手,他闭了闭眼。 常恒临死前的笑貌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那孩子很瘦,浑身上下只有脸颊是圆润的,所以笑起来时,总是肉嘟嘟的。他是个很乖的孩子,很喜欢笑,但他那时没有笑,只是无助、乞求地看向自己。殷怀发起了抖,病热的感觉传遍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控制不住地颤栗。 他想起自己十一岁那年,似乎也发过这样一场高热,据父君后来讲,病情极凶,他险些就因此而丧命。 那病过后,他便觉得自己同旧时不大一样了,但细究起来,又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他是因为那场病才忘记了过去吗? 可殷怀只是稍稍这样一想,头就痛得发木,如车轮转碾。 殷怀扶着墓碑,缓缓软倒。 沈碧自司无相背上跨下,对方扬起前蹄,再度变回人形。 觑着闭目靠坐在坟旁的殷怀,司无相小声道:“殿下这是在……打坐?” 沈碧此时心烦意乱、自顾不暇,闻言只敷衍地嗯了声。 又等了会儿,见殷怀始终不曾睁眼,沈碧忽然转头对司无相道:“你先走吧,殿下想是方才打斗耗了心神,一时半会不会调息完毕,你不如先行离开。” 司无相脱口便道:“没事,小灵可以……” 他话未说完,沈碧脸色便蓦地沉了下来。 司无相心头一跳,接下去的话临时打了个转,变成:“……可以走了。” 沈碧颔首,待对方离去,他才深吸口气,举步走向殷怀。 可直走到对方面前,殷怀仍紧闭着眼,浑然未觉。 沈碧皱眉,近距离打量,对方的异常便更加明显——他仿佛在持续地低烧,皮肤泛着病态的红晕,不住地惊颤、呓语,而在殷怀额心的位置,出现了道金色的竖痕,隐隐的闪烁如在挣动。 沈碧犹豫了片刻,还是抬手去触那线竖痕,但在他指尖点上殷怀眉间的一瞬,那竖痕便扭身缩回了殷怀的体内。 几乎同时,殷怀眼睫颤动,睁开双眼。 沈碧若无其事地收手,退后半步,审慎观察着他。 殷怀视线渐渐聚焦,他怔怔凝望着沈碧,忽而唤道:“阿恒?” 沈碧刹时青了脸色,身体紧绷,死死盯着殷怀,沙哑开口道:“你……” 殷怀却突然目光一动,低语道:“哦,是你啊……”他呼出口气,肩膀随即垮塌下来,撑着墓碑,摇摇晃晃地站起。 沈碧茫然地眨了眨眼,半晌才措辞道:“怎……怎么回事?” 殷怀歉然道:“一时糊涂,把你错认成了……我弟弟。”他沉吟了会儿,又补充道:“你和他眼睛那里,生得有些相似。”他后半句话说得极轻,如是自语。 沈碧意味难明地“嗯”了声,随即也错开了目光。 时值夤夜,夜风拂动着云雾徘徊,把凄惨惨的月光融在其中。 心思各异的两人,一个抬首仰望月轮,另一个则始终低着头,垂眸向地上的流照。 许久之后,殷怀突然开口道:“你说你无家可归,那你以后,愿意跟着我吗?” 沈碧兀地抬头,不可置信道:“殿下说什么?”他因为太过惊讶,甚至忘记掩饰自己早已通红的眼圈,直直盯着殷怀。 殷怀道:“我以后会常驻在这里,你若愿意,也可留下来,随着我修习道法。” 沈碧皱眉道:“常驻这里?” 殷怀没再同他多作解释,只道:“你好好考虑。” 沈碧也就不再追问,利落应声道:“我考虑好啦,我要留下来。” 殷怀颔首,道:“好。”话音却完全泯没在从天而降的天雷声里。 霹雳落处,赫然现出凌霄的身形,他惊讶地看着眼前场景,几次张口,才找回声音,迟疑道:“殿下,您……” 殷怀道:“我召你来是有一事相询。” 凌霄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沈碧,谨慎道:“殿下请讲。” 殷怀对沈碧道:“你先回避下吧。” 沈碧乖巧应是。 眼见对方去远,殷怀才开口道:“我的记忆为什么会有一部分缺失?” 凌霄打量着殷怀神色,答非所问道:“那孩子是……” 殷怀不耐烦道:“半路捡着的,你回答我的问题。” 凌霄微不可察地吐出口气,反问道:“殿下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个?又为何……来到这里?” 殷怀沉吟道:“这是……他……阿恒的墓吗?” 凌霄默了半晌,终不再顾左右而言它,低声道:“是,当年是属下亲手收敛的尸骨,从万丈高崖摔下来,已经……” 殷怀又闭了闭眼,睁开眼时,他再次问道:“我的记忆是怎么回事?” -- 第161页 凌霄道:“殿下您目睹小殿下死后,就发起了高烧,昏迷之中一直在流泪,药石无医。君上为此焦头烂额了好一阵,最终决定封存殿下您的这部分记忆,以及情窍,殿下您这才渐渐好转起来。” 殷怀静静听着,面上神色尽敛。 凌霄继续道:“殿下病愈后,君上不是还给了您一只白玉环吊坠让您随身佩戴?那吊坠正是小殿下的遗物,封存特定记忆需要与之相关的物媒,您那部分记忆便被封印在了那只头坠中……可殿下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些?是那头坠出了什么问题吗?” 殷怀下意识摸向自己领口,却忽然记起那头坠前些日子已被自己交给了小果然兽。他有些烦躁,头脑又彷佛在灼烧,岩浆一样地翻搅着。 他于是颠三倒四答道:“不是,是合欢鉴——我把她封印在了建木的根下,她想加害湘君,被我阻拦——和她斗法时在幻境里看到的场景,我直觉非常熟悉,应是属于我的记忆碎片。” 凌霄斟酌着道:“殿下既是因缘巧合知悉了旧事,便就到此为止吧,莫要再同您父君和母妃提及了,这事致使他们彻底失和——再说,将近百年时间过去,您又能追究什么呢?况且,羲和女君也是……” 殷怀的嗓音因发热而沙哑,他打断凌霄道:“你不要再说了。” 凌霄无奈地叹了口气,还是好言劝道:“无论如何,那都是您的母亲。” 沈碧在下山路上奔跑,他轻盈地跃跨过沼泽,手掌拍拊过临近的树干,所过之处,树影摇撼,山鸟惊飞。 直到跑下半山,沈碧才气喘吁吁地停步。林间空气飒爽,他酣畅跑过,大口吸气时,只觉肺腑都被浸润。 沈碧缓缓抱膝下蹲,把脸埋进臂环里。半晌过后,他再抬起脸时,不自觉微笑的神情彻底被冷漠取代。 他站起身,掸掸衣袂,举步回走。 才抬步,便有道白光闪至沈碧身前,霎时化作跪地的凌霄,截住他去路。 只听凌霄低声下气道:“属下斗胆一问,小殿下为何要来到殷怀殿下身边?这恐怕并非是君上的授意?” 沈碧嗤笑道:“你倒是一心想护着他,只可惜了,他是个没有心肝的人,恐承不了你的情意。” 凌霄恳切道:“常恒殿下,俗话道‘冤有头债有主’,您已手刃过制造出这一切事端的罪魁祸首,何必要再来找大殿下寻仇呢?他……他彻彻底底对所有事一无所知啊!” 常恒勾唇,嘲讽道:“一无所知?你看,其他人都在脏泥里摸爬滚打,他却生得清白无辜,怎么能不让人讨厌呢? 凌霄嗫嚅。 常恒径自越过他,寒声道:“放心吧,他可是父亲的心肝,我怎么敢随便动他呢?而我既不杀他,便是父亲,也管不着我的动向,遑论是你。” 凌霄急急道:“小殿下,大殿下还在追查北斗七星君的死因,您长久呆在他身边,万一露出马脚……” 然而,常恒充耳不闻、脚步未滞。 春山空寂,月光流动其间,如同薄雾,朦胧了常恒的背影,让凌霄也觉对他看不分明。 -- 因他情窍受封; 为他情窦初开; 还他三世情债。 p.s.想不到吧!是双?伪替身orz 第68章 慈悲怀 春山多雨,故而整日氤氲着荡然的湿雾,像是层层被风搓揉的面纱,遮掩着榣山的真正面目。 湿雾停留在柳叶片上,凝成一滴滴露。 缀着凝露的柳叶被殷怀随手摘下吹奏,他吹的曲子杂多,有些只是没有名字的自度。 他吹得次数最多的,还是《月出》。 时隔经年,熟悉的悠缓曲调再度响起,常恒静静地聆听,却再难以因它沉眠。 两月后,湘君专程来到榣山答谢殷怀。 那一夜过去,修姱半数青丝染白,气质也一改骄矜,变得颓唐。 殷怀也未多加安慰,只是给他斟酒。 酒过三巡,修姱微曛,紧绷的肩背渐渐松垮,殷怀这才和他交待起合欢的事来: “她引注入你体内的那股强大灵力,已被我重新渡回她身体,一齐封印在魁城地下,我猜想她应该是吞噬掉了什么难以消化的力量,既不能化为己用,又倍受其折磨,这才想到祸水东引……” 修姱颔首,给自己斟酒,酒盏却空了。 常恒见状上前,为他们换盏。 修姱这才注意到他,奇道:“这是你哪里找来的小仙童?长得可真不错,只是干嘛冷着张脸?” 殷怀笑道:“这孩子平素倒不是这样,只每逢十五,就恹恹的,也不爱搭理人。” 修姱又仔细端洋常恒两眼,玩笑道:“你这样形容,倒引人歧思了,不会是个小女娥吧?” 常恒闻言,白他一眼。 修姱不由哈哈大笑。 殷怀斥道:“不得无礼!” 常恒委委屈屈退下。 修姱逗弄完常恒,郁气稍减,酒足饭饱后,他还旧话重提,对殷怀道:“他若真是小仙子,可着实对了我胃口,待将来他年岁稍长,我便提聘来求亲。” 殷怀听出他话中的自嘲意味,真诚劝道:“修姱兄修炼坤道千年,应比怀更加明白,痛苦与磨难既可以摧毁人,亦可以淬炼人。以兄的资质、阅历,就算根基尽坏,重塑再造也非不可能之事,但若从此一蹶不振,才是真正的毁灭……” -- 第162页 修姱纾出口气,叹道:“理虽如此,但做到谈何容易?” 殷怀道:“所以,更当自勉。” 修姱离开后,常恒才再度出现,收拾起杯盘。 殷怀见他还是副不情不愿的模样,失笑道:“怎么,说你几句,你就不高兴了?” 常恒不答话。 殷怀无奈道:“湘君说得不错,你可真是个小姑娘脾气,时阴时晴不说,还受不得半点闲话。” 常恒立马反唇道:“呵,两个大男人当面调戏`小姑娘’,可真是男子汉行径。” 殷怀被噎了下,也不着恼,只是笑笑。 反倒是常恒,意识到自己的口无遮拦,频频瞟向殷怀,留意对方的反应。 这些日子里,殷怀消瘦得厉害,他的两颊早已深陷,眼下常带乌青。有一次,常恒无意触到殷怀的手,顿觉对方体温远高于常人——他似乎还在低烧着,常恒心想。 殷怀忽而开口道:“我教你的身法动作,你练得如何了?” 常恒随口道:“还行吧。” 殷怀皱眉,道:“还行是什么?既选择修道,便不能懈怠。你先过来,我检查你功课。”说着,他跃上柳梢,折下节柳条,扬手朝常恒抽来。 常恒慌忙侧身闪开,殷怀又反手一记柳鞭,直向他面门打去。 常恒下腰躲避,来不及直起身子,柳鞭便抽中了他腰肢。 力道不重,却带得他站立不稳,侧倒在地。 殷怀跳下柳梢,严厉道:“月旬过去,你却毫无进益,若日后仍如此懒散,我必要罚你。” 常恒应是,刚爬起身,殷怀的柳条便再度抽来。 常恒措手不及,腕间直接被鞭出道红痕。 杨花飞尽时,常恒已能在殷怀的柳鞭下走过十招。 第十一下霍地抽中常恒左脸,发出一道响亮清脆的鞭声。 常恒捂着伤处,眼圈泛泪。 殷怀坐在细柳间,见他不再动作,啧了声,淡淡道:“技不如人受了打,有什么可委屈的。” 常恒落手,仅这片刻,他左颊便已红肿一片,听了这话,更加委屈,泪下潸然,小声嘟囔道:“你也就知道欺负我。” 殷怀瞥过他颊上的血痕,放柔语调,哄道:“将来有一日,你能胜我时,自可打回来解气,我必不还手,怎样?” 常恒气道:“骗子,我打不过你。” 殷怀笑道:“自然是哄你的,便是你真地有一日技过于我,难道还想欺师不成?” 常恒垂眸不语。 朝霞无限,细柳低徊。 殷怀自树上跃下,好言道:“不逗你了,这样吧,今日我要下山一趟,正好可以给你捎带东西回来。你日后想用什么样的兵器?我去给你物色物色。” 常恒道:“我要用刀。” 段怀不自觉皱眉,命令道:“换一种。” 常恒却没被他这不容分说的语气劝退,固执道:“我只要用刀。” 殷怀压着郁火,问道:“理由?” 常恒道:“没有理由。”他平静地回视殷怀,罔顾对方难看的脸色,火上浇油道:“殿下为何不许我用刀?” 殷怀沉默,两人僵峙。 良久,殷怀哑声道:“修道以修心为本,刀性凉薄、凶戾,而你性情未定,容易受到影响……” 常恒硬梆梆道:“但凡兵戈,都要染血,殿下的说法实在立不住脚。” 殷怀不料他敢如此出言忤逆,怒道:“是我平素太纵容你性子了,我最后问你一次,你换哪种?” 常恒遽然下跪,抬头时直直回视殷怀,面无表情道:“我要同您学刀。” 殷怀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转身拂袖便去。 常恒缓缓低下头,盯着膝前的泥土发了会呆,脸上忽现出讥嘲的神情,他自然能猜出殷怀为何不令他习刀——他只觉得可笑,为对方的惺惺作态。 这就是他的好哥哥呀!幼年时的记忆相隔过远,已渐渐变得模糊。他只隐约记得,在那时自己的眼里,哥哥是值得被他仰望的存在。直到如今重逢,他才发现这印象的荒谬。 ——殷怀光鲜的外表下,有颗软弱的心。 他连揭开真相的勇气都没有,仅仅是直面过往,便让他变得如此脆弱、不堪。 常恒觉得有趣,于是他发起笑来。他笑得肩膀抽动,捧腹落泪,可渐渐地,笑声止住,常恒恢复了面无表情。 他用力抹去泪渍,眼泪却越擦越多,他的皮肤甚至因为搓揉而发红。 常恒最终捂着脸痛哭起来。 ——常娣的坟就那样静静矗立在他身后,仿佛在凝睇着他。 娘生着一双很温柔的杏眼,她对自己说过,这传自她的母族。她说,常氏在昭彰地位显赫,所以她才有资格作为羲和公主的陪媵婢女随嫁入汤谷,每当她说到这里,都会戛然而止。 然后,她就会对常恒不厌其烦地重复:“你是神之子,阿恒,你生下来就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神力,等你长大,也会成为神明,介时你要记得,你的母亲出自昭彰常氏,你要给予常氏族人无上荣光。娘会看到那天的,对不对?” 小常恒听不懂她的话,但大概明白她是在说自己的爹也是个了不起的神,和他了不起的哥哥一样。他从没见过他的爹爹,而对方也从来只在娘亲的话里若有似无地存在着。 -- 第163页 常恒第一次见到这个传闻中的父亲,还是在很多很多年后,他茫然地睁开双眼,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沉在碧潭深处。 头上,月影摇晃。 隔着水与月,他依稀看见了那个清癯、温雅的男子。他生着与殷怀相仿的轮廓,让常恒初见就觉得亲切。但他似乎体虚多病,瘦骨伶仃、未语先咳。 常恒张了张嘴,却没能如愿说出话来。 那男人朝他柔声道:“阿恒,我是你父亲,我叫郎夋。” 常恒惊讶地张目,眼睛涩涩的,嘴里吐出连串的水泡。 郎夋微笑,继续道:“你已算死过一次,如今新生,为父便再给你取个名字吧。” 他凝视着常恒,缓缓道:“从此以后,你便叫沈碧吧,沈乃深仇沈恨之沈,碧是恨血成碧之碧。阿恒,你要永远记住这种仇恨,这样你才能掌控你身体里的萃雪刀,将自己煅成无双的利刃,你明白吗?” 常恒那会儿还停留在六岁的心智,自然不明白他话中含义——他体内怎么会有把刀呢? 郎夋似是看出他的疑惑,他叹了口气,解释道:“世间道法有双,曰乾曰坤,这两种道都是敞阔的大路。但在它们之外,又另有一条蹊径——当年,凤皇的义女合欢剜心为镜,将自己的身体贡献给合欢鉴,两者相融共生,她也因此得道。这道被称为至道,至道无己,为父已将你的生命交付给刃杀你的那柄锋刀——只有这样,你才不至于真正死去,只是从此以后,你与这刀便是一体共生……” 常恒恍惚地听着父亲的话,忽然他想起什么,朝自己心口看去——那里的破洞已然不见,他被修补完好了,只是,不再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成了一柄刀的刀鞘。 为一柄刺穿过他心口的刀作鞘,以此偷生。 其实,殷怀刚刚的话,虽是搪塞他的借口,但却并非虚言,刀性乖煞,操戈者长期与之相伴,难免会受影响,更何况是成为一柄至凶刀器的鞘。 常恒自复活那刻起,就开始了同萃雪刀的交锋,刀与人的融合,说直白些,便是将人同化成刀。 常恒在流失着自己。 他能感受到自己潜默的变化,但他无能为力。且每逢十五,月阴盛时,萃雪刀对他的影响就会加大。 他开始渴血,这无疑是刀的本性。可他同时又是那么厌恶着杀戮本身,每当萃雪因饮血而亢奋时,常恒都会想要作呕。 可见得多了,到底也会习惯,常恒渐渐感到麻木,放任自己为刀所控,听凭那刀主载自己的心性,犯下杀业。 “真地是这样吗?你真地是被萃雪刀所控制才会在那天残杀北斗七星君的吗,阿恒?” 常恒激灵一下,从回想中惊醒。 刚刚的念头毒液一样蛰在他心里,明明是他在自己问自己,但在那一瞬间,他仿佛感受到了常娣的凝视,那躺在坟墓中的女人早已看透了他,常恒仿佛看见娘用那种讥诮、失望的目光看着自己,字字诛心道:“那天是十五,你控制不住想要以杀戮解渴,可你为什么要在那样一个特殊的时间点选中他们几个?真地是出于无心吗?引起殷怀注意后,你明明应该远离他,可你为什么一直跟在殷怀身边?你真的是像凌霄所想那样在伺机报复殷怀吗?还是你只是想打着这幌子再次接近他?阿恒,我真是白白养育你一场——” 常恒只觉冷汗涔涔而下,他连声否认道:“不,不是的,我没有……” 渐黄昏时,峰顶飘起细雨,落照将积云烧红,依依柳条抚过殷怀衣袂。 他提着酒,步行上山。 踏上峰巅,便见常恒仍直挺挺跪在原处,与他离开之时姿势无别。 殷怀驻足,看了他会儿。 常恒垂着眼,神情淡淡,小小年纪,却似有无限心事。 殷怀没有料到,这个在他看来有些柔弱和畏怯的男孩,内里竟拗硬、尖锐,有如刀锋。 殷怀缓步走近常恒,将右手中握的刀横示在对方面前。 常恒惊讶地抬眸,不可置信道:“给我的?” 殷怀淡淡道:“路过南海,向南海女君孙氏求来的水月刀。” 常恒怔怔,半晌才想起伸手接刀。 殷怀却将刀鞘握得愈紧,沉声道:“今我赐刀予你,日后你修习刀术,须得时刻谨记:要警惕以武凌人产生的快感,绝不能沉迷于生杀予夺的擅专。你修武术,当以慈悲为怀、恻隐作刀,不可造下无端杀业,听到了吗?” 常恒脸色极白,捧刀的手几乎退却,他沉默半晌,才开口道:“若有一日,我犯禁呢?” 殷怀道:“如有那天,我必折刀。” 常恒嘴唇紧抿,殷怀淡然回视。 常恒咬牙,从殷怀手中接过水月刀,叩首道:“是,谨遵殿下教诲。” 夕照晕天,细雨横斜。暮春的晚峰,仍有料峭寒意,是以殷怀并未在意,常恒回话时那不自觉的战栗。 -- 羲和拿萃雪刀挑着常恒心口的那一幕,成为了殷怀的心魔,所以他开始不想让常恒习刀。 常恒和合欢都修“至道”,因为将身体献祭给了法器,所以被物化,不再算是真正的人,他们身体的大小变化与法力值呈正相关。所以之前常恒可以“忽大忽小”。 第69章 桂枝香 常恒开始在殷怀的指点下习刀。 -- 第164页 练刀时,殷怀往往坐在高树间,遥望着远方,只偶尔回瞥一眼常恒。 常恒在动作间隙偷眼瞄他,多数时间里,殷怀仿佛都在失神。 月落、日沉,蝉寂、叶坠。 无论人心是真地平静如无波的水面,还是在深处汹涌着暗潮,时间都一样地流逝。 近冬时候,山里的迟桂花开了。 早桂开时,殷怀特意下山走了遭,捎了两坛桂花酿回来。只是那酒味道十分一般,殷怀乘兴而饮,喝到一半却败了兴致。 迟桂花的香气比早桂更浓,充盈在呼吸间,又钓起殷怀的谗涎。 殷怀便简单交待常恒好好呆在山中练刀,自己要去往魁城。 常恒意外道:“今日才是十五,离冬至足有月余,你要那时才回来?” 殷怀莫名道:“谁告诉你我要去参加拜日典的?” 常恒困惑道:“那你去魁城做什么?” 冬至将临,魁城正如火如荼地准备着拜日节,想来也早已备好了祭酒,殷怀此去,便为尝鲜——魁城的桂花酒,可称一绝。 但他自是不好意思同常恒明说,便胡乱找借口搪塞:“山里太无聊了,我呆得厌烦,去那边逛逛。” 常恒当即面色一变,冷然道:“哦。” 接着,也不管殷怀的反应,自顾自转身练刀去了。 殷怀早已习惯他在十五这天的异常,便也不以为意,道过声别,便驾车而去。 天马嘶声渐远,常恒兀地停下挥刀,重重将水月直插入一块磐石中,金刀的铮鸣与石身的碎裂声震耳欲聋,惊得远处山涧间的栖鸟也成群哗飞。 常恒却只面无表情地拔出水月刀,劈手朝另座石块斩去。 他觉得无聊了,常恒想,他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所以他对那可怜的弟弟的愧疚和悼念,也只够他在这里驻留半年的时间,常恒冷笑起来。 果然是被封住情窍的人,又或许就算他还是以前那个“哥哥”,他的弟弟在他心里也只有这么一点分量——或许会多换来他几次叹息。 他还会回来吗?像他那种没有定性的人,说不准就不会回来了吧——他连“弟弟”的坟都可以弃若敝履,离开得毫无留恋,又怎么会在乎这个随手捡来的自己?他也许还会回来,只是会更快、更频繁地离开。 到头来,这座坟茔,只立在自己心里,也只会绊住常恒自己。 落日渐渐西沉,而同一时刻,月出东山。 常恒感觉,这几个月来被他拼尽全力压制住的萃雪刀又开始作祟,它在渴血。 常恒自报自弃地想,算了,反正殷怀也不会回来了,他再也不用担心在殷怀面前露出马脚了,不用担心对方发现他其实是个似人非人的怪物,因此厌弃他、远离他——他已经厌弃了自己,在知晓自己做过那些的恶事前。 常恒不知不觉就松开了握紧水月刀的手,而他的掌间,另现出把锋刀——刀芒森寒,如萃冰雪。 萃雪刀带着常恒在月下狂舞起来。 望月升时,殷怀独步上行。他两手空空,却走得异常缓慢,足足半个时辰,才步至山腰。 殷怀驻足,长吁出口气。既而望着明月,怔怔出神。 昭彰虽是他的母氏国,但殷怀去往魁城的次数却并不算多——他幼时在汤谷长大,只偶尔地前往九天和榣山,见一见自己的父君和弟弟。少年时代,父君也会带着他四处游历,但从未到过魁城;而在他独当一面后,虽偶尔会亲临拜日典,但也并不会多加停留;封印合欢鉴时更因六神无主而来去匆匆……以至于他在今天才偶然发现那些挂在魁城祭场梢间的铎铃的异状——那些铎铃,分明与他在凌霄峰上所见无别。 殷怀这些日子,本已渐渐淡忘了凌霄峰上的插曲,他虽在那一刻短暂怀疑过凌霄,但事后想想,实在找不出他杀北斗七星君的动机。 而他虽厌恶对方困住山中死灵的行径,却也终不能越过父君去惩治责罚,只能将这事暂时搁置。 可魁城为什么也会系有这样的铎铃?上面为何又持有父君的法印? ——难道这事又同母妃有关吗?她曾是昭彰的公主兼祭司…… 殷怀越想越心神难定,有那么几时,他简直想回到汤谷,当面质问羲和。可最终,他还是畏缩了。他又能怎么去面对自己的母妃呢?就算明知对方残害阿恒,就算怀疑她身上还背着更多债业,他难道要大义……后面的两个字,他连想都不敢想下去了。 还有父君……殷怀正向着天出神,霍然被唇间化开的凉意打断了思绪。 半峰以上,竟续续飘起碎雪来,落地即化,打湿地面。 这是今年榣山落下的第一场雪。 厚重的云层低压着密雪,让月色灰惨惨的。 殷怀被榣山雪勾起创伤,更绝烦恼;索幸不愿再想,直急急上行。 可快要登顶时,殷怀猛然觉出异常。山顶为防凡人、走兽误闯,特设有结界,他这才放心将常恒独自扔在山上,但适才行来,却见无数碎石、断枝,显是打斗留下的痕迹。殷怀一凛,飞跃向顶。 月白似雪,雪密如织。 而坟茔前,常恒遍体刀伤地倒在血泊里,生死不明。 殷怀恍惚觉得自己心跳歇了几拍,相似的场景重现在他面前,直教他头昏脑涨。愣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去探常恒的情况,辨出那些刀伤的位置、深浅都未伤及要害,殷怀松出口气。 -- 第165页 他避开常恒伤处,小心翼翼抱起对方,往屋中去。 仅这几步路,殷怀的青衣便被染得血迹斑斑。他将常恒放至塌上,除去衣物,处理伤口。粗略算下,常恒至少挨了十刀。殷怀皱眉,山顶的结界未被破坏,他会是被谁所伤? 殷怀包扎完毕,便为他摊开被衾盖好,撤手时对方却突然被他握住手腕,道:“不要……” 紧接着,常恒张眼,眼神迷离望向殷怀。 殷怀皱眉,问道:“何人伤你?” 常恒迎上他凌厉目光,稍稍偏头避开,眼中渐渐蕴出泪意。 殷怀又追问道:“谁伤得你?” 常恒慢慢松开握住他的手,用掌心盖住自己双眸。好半晌,才嗡声答道:“是我自己弄得……我练刀不慎发了狂。” 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常恒猛地将覆住眼睛的手掌拿开,冲口而出道:“你要赶走我了吗?”他语气恶狠狠的,却在吼完一刻,落下泪来。 殷怀完全没能理解他这过激的反应,下意识蹙眉,反问道:“赶走你做甚?” 他语气略显生硬,常恒听了,更加伤心,扭过脸去,径自垂泪。 殷怀一怔,常恒别过头时,侧脸的某个角度与记忆里的小常恒几乎重合,他下意识地伸手为对方拭泪,指尖触及常恒脸颊的一瞬,对方啜泣一声,将整张脸埋进殷怀手掌。 湿热的泪水顺着殷怀指缝流下,常恒呜咽道:“那你还走吗?” 殷怀在持继的茫然中终于捕捉住他一直在重复的“走”字,这才有些明白,不免好笑道:“当初我劝你不要习刀,你执拗不改,现在走火入魔,倒知道害怕受罚了?” 常恒把脸完全埋在殷怀掌间,只袒露着个毛茸茸的头。 殷怀摸了摸他发顶,他做起这个动作时,有些别扭和笨拙,显然并不习惯如此温情的表达。 迟疑了会儿,殷怀才斟酌着道:“你最近修行进益太快,出现这种情况,虽说极端了些,但也有迹可循。日后,我会对你更加留心,你只要乖乖听话,便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所以也不用太过担惊受怕。况且你这是无心之失,我不会追究,更不会赶你走。” 殷怀自忖这安慰已算十分体贴入微,孰料,常恒听罢他话,却蓦地一口反咬住他手腕。 殷怀吃痛,恼道:“你干嘛?” 常恒松口,看着他手腕内侧被自己咬出的一圈齿痕,有片刻的失神。不过旋即,他抬起眼时,已换上了副严肃神情,正色道:“我听你的话,但你以后,不许再说和我呆得厌烦。”他腮边还挂着泪滴,脸颊因为失血显得格外苍白。 顿了下,常恒又补充道:“你也不许再因为烦我离开。” 殷怀简直被他气笑,难以置信道:“你就是因为我一句随口说的话和我闹脾气?还突然发疯咬人?你这孩子,怎会如此偏激!我不过是……算了,”殷怀摆摆手,叹息道:“你还是安静养伤吧。” 他站起身时,还是忍不住老生常谈,道:“和你说过许多遍了,你这样的性格,于修行无益,须得养性清心,不要徒生杂念……” 常恒却道:“你要去哪里?” 殷怀默了瞬,才答道:“下雪了,我要到外面去看看阿恒。” 直到《月出》的调子再度细细响起,常恒才缓缓躺倒,面上的神色也渐渐转为冷戾。 一场雪后,迟桂也落尽了。 唯化开的雪里,还残存着些桂花的余香,被殷怀装在坛中,沏茶招待访客。 桂花又开过四遭时,榣山迎来了位稀客。 东海若公脚踩芒鞋、身缚腰舟,笑呵呵徐行山道间。 山中刚落过场秋雨,润湿了月色。 空山桂雨中,走出个白衣少年,他大概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清冷,气质出尘,穿桂而来,广袖上沾得许多落花。 海若公见了这少年,热情招呼道:“沈仙!沈仙友!” 常恒听闻他唤,笑答道:“若公怎地来了?” 海若公上前几步,热络道:“嗨!这不是去西边办事,路过榣山,想起殿下好饮,便想着,将从那里讨来的瑞露酒献给殿下尝尝。”他说着,掀开腰舟,从里面取出只酒葫芦,递给常恒道:“天色已晚,我便不登门叨扰殿下了,劳烦沈仙替老儿给殿下带句好。” 常恒接过,谢道:“那小仙也替殿下谢过若公。” 海若见他手中另握有一串竹牌,竹子牌上写有种种地名,纳罕道:“这是?” 常恒解释道:“这是各地信众向殿下供的请愿牌,其中有些确是非殿下亲自出马不能解决的疑难,就会被下头的神官呈供上来,殿下定期会下山一次,替他们排忧。” 海若公瞥见最上头那只竹牌上所写之地,忽然暧昧一笑,贼滑道:“那看来,这次殿下头一处要去的地方便是巫山呀!” 常恒不解道:“是啊,怎么说?” 海若公狎昵地朝他眨眼,故作神秘道:“沈仙有所不知,这巫山祇女高唐可是同殿下……嘿嘿嘿……” 海若离去后,常恒皱眉打量着那撰有“巫山小儿夜啼异事”的竹牌,嗤笑一声,抬手摘下,就要掷入山涧,却又蓦地顿住,末了,又将其系回原位。 常恒提着竹牌与酒葫芦,继续上山。 刚踏上山巅,便有柳条横空抽来,常恒轻松下腰,又在那柳条反向回抽前,点地跃起,将手中的酒葫芦拍向殷怀。 -- 第166页 殷怀接住,开盖饮过,评道:“好酒!”说着,一仰而尽。 常恒落地,刚要开口,殷怀已将空了的葫芦反拍向他,人也飞身袭来。 常恒只好拔刀,葫芦在刀刃下四分五裂,水月刀继续前劈,正对向殷怀足尖。 殷怀一脚踏上刀刃,一脚踹向常恒面门,常恒想要撤刀抵挡,却被对方死死踩住,只得眼见着殷怀的靴尖朝他下颔踢来——却又堪堪停住。 殷怀隔着些距离,虚虚抬了抬脚,模拟了个挑起常恒下巴的动作,满意笑道:“最近长进不少。” 他跳下水月刀,从常恒手里接过那串请愿牌,随意翻了翻。 常恒留意着殷怀的表情,却见他似乎并未特别在意那块写有巫山异事的请愿牌。 殷怀翻阅罢,又将请愿牌丢给常恒,问道:“你最近可还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常恒摇头。 殷怀颔首,道:“你最近修炼已小有所成,是时候该去试炼番了,此次下山,你便和我同去吧。” 常恒挑眉,明知故问道:“去哪?巫山?” 殷怀道:“是啊,怎么,你不愿意去?” 常恒沉吟道:“您……愿意我去?会不会打扰到您和……” 殷怀眼皮一跳,打断他道:“哪里听来的闲话?”说罢,又气不过,敲他头道:“给我收拾东西去。这事不许再提!” -- 美少女?恒,变身成功! 第70章 枉断肠 倾城坐落于巫山祇女峰下,背倚秀峰,面朝湍江。 时临重阳,秋水幽寒,翻涌的雾雨流荡在枫林间,给孤城平添肃杀气象。 晓旦刚过,卖花女的歌叫便由深巷传来,一声声唱着:“万龄菊——桃花菊——木香菊——金铃菊——喜容菊……” 而倾城最大的客店也已开张,店家正亲自在二楼接待两位外地来客。 他两人虽衣着低调,但容貌不凡、气质清贵,一眼见去,便知定非常人。 “两位贵客自哪儿来?可是头一回来咱们倾城?先尝尝本店自制的菊花茶——” 常恒闻言,将用绢布细细擦拭过的一只茶杯递过去,待店家斟满,又推向殷怀。 殷怀笑道:“我二人自江下游坐船来,确是头一次到此地,还要劳烦店家介绍一二。” 店家笑道:“共饮长江水,也算是半个老乡了。咱倾城这地儿背靠巫山,以产盐著称,故而外人多叫这里‘盐城’。叫得多了,倒少有人知道‘倾城’‘巫山’之名的掌故了。说起来我们这里呀,千百年前也算个传奇地呢!” 殷怀道:“哦?” 常恒又用绢布拭过自己的茶杯,递到那店家面前。 店家斟茶,殷勤道:“小郎君请!要说巫山的全名,应唤作巫咸山。几百年前,有批巫觋自中土迁居到这里,筑城建国,号称‘巫咸国’。因国民皆是通晓法术、沟通天人的巫师,故而也曾繁盛一时。只是巫咸国的最后一任君主无淫,有日在深山中射猎,竟无意间射杀了高禖女君一子,惹得女君盛怒,诅咒巫咸国,使其在一日内倾覆,‘倾城’之名便自此而来。” 殷怀道:“原来如此。我二人在来时路上,还听闻最近倾城发生件异事,某日夤夜,巫山之中竟传来万孩同哭之声,心里好奇得紧,店家可否同我们细细说说?” 那店家闻言,先是“哎呀呀”叫了声,继而才讳莫若深道:“这事可真是诡异得很哪!况且这也不是头一遭了。我记得几年前,也发生过一次。据城里老人说,在他们年轻那会儿,这异象更曾频繁上演。” 殷怀道:“或许也并非孩啼,只是幼猿嚎哭,听说三峡一带,野猿极多。万孩同哭,只是诳传罢了。” 店家摇手道:“不是,不是,我亲耳听过两次,那声音跟我家崽闹时一样一样的,绝不可能是小猿小猫一类野兽的叫唤!从寂静山中传来,犹为可怖……” 他们说话这会儿,卖花女的吆喝声已渐至窗下,叫道:“金光菊——” 店家听到这声音,突然止话,冲到窗前,高声唤道:“花仙子——花仙子——” 殷怀和常恒也朝窗下看去,那卖花女驻足抬头,答道:“干莫子?”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髻间插满各色彩菊,形容却已是半老妇人,脂粉下皱褶纵横。 店家对她道:“花仙子,我这儿来了二位外地客人,打听那天晚上山里小儿夜啼之事,你就住在祇女峰上,知道的定比我多,你上来跟人家说说呗!” 不料花仙子听罢,蓦地撂下脸,硬梆梆道:“晓不得!困瞌睡了!” 店家不防在客人面前被她下了脸面,忿忿道:“这个老把把!”骂完,还想叫住她,花仙子却已挎着马头竹篮扬长而去。 殷怀连忙道:“不妨事,我也只是好奇一问,当不得正事。这老人家是山户吗?” 店家转过头来时,又换了副颜色,客客气气道:“客人有所不知,这花仙子在祇女峰半山间辟出了亩花田,播种各季花卉,平日里就靠卖花营生。她就住在山上,一准听到那哭声,但这刁婆却故意不说……” 殷怀道:“这事听着不祥,许是老人家不喜欢提,”他说着,站起身道:“天光大亮了,我二人先到城中四处逛逛,午间再回这里用饭。” 店家忙连连应声。 -- 第167页 殷怀便领着常恒走出客店,行至门口,猝然被只橘猫崽绊住了脚。那猫崽只有月余大,瘦得可怜,额间还有块新月形的秃斑,见人经过,便扑向对方足靴。 殷怀抬脚,轻轻将橘猫放回地面。橘猫喵喵细吟几声,许是看出郎心似铁,索性放弃纠缠他,转而扑向常恒。 殷怀走出客店,等了会儿,身后却依然悄无动静。他诧异回眸,就见常恒仍直挺挺立在原地,垂眸盯着那只橘猫,而猫崽正用两只前爪反复扒着常恒的靴。 一旁的伙计见状,笑道:“这崽儿出生没多久就没了娘,咱店里怕它就这么死了,就抱过来养了阵,倒养得它黏人得紧。小郎君要是喜欢,就抱着它四处走走吧,左右也要回来用饭,饿不着它的。” 常恒听罢,眼睛发亮,向殷怀道:“可以吗?” 殷怀无奈摇头道:“随你吧。” 常恒马上抱起猫崽,举步跟上殷怀。 他二人沿街徐行,常恒一路都在低头顾弄小橘猫,连殷怀的问话都不曾留意,过了会儿,才猛然道:“殿下刚刚说什么?我没太听清…….” 殷怀叹息道:“我说,这回主要是带你历练,种种线索须得你自己留心,若非万不得已,我不会帮携你。” 见常恒又开始同小猫嬉闹,殷怀加重语气,道:“你现在有何想法?” 常恒想了想,道:“要说,巫山这带有两位祇女,”他边说边观察殷怀神色,“听刚才那店家所言,高禖女君比较……嗯,寡恩薄义,所以这一带属民对她大概是畏多过敬,但总还有她的女儿高唐啊!这桩事虽然听起来诡异,但应该也没太大危险,他们为何要舍近求远,告到殿下这里来?” 殷怀皱眉:“你言下之意是……” 常恒道:“我只是猜测,既然这万孩同哭的异象在几十年前曾经频繁发生,那肯定有人在那时就向巫山祇女求助过,只是这事一直没能彻底被解决,故而他们这次才会转而求到殿下这里。” 殷怀颔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常恒于是道:“所以呢,这事要么非常棘手,导致高唐拖延了几十年还无法根除;要么就是她玩忽职守,或是百无一用,这点小问题都处理不好。殿下既与高唐女君相熟,以您看来,是哪一种呢?” 殷怀哽了哽,道:“我们不熟。” 常恒了然道:“那定是她百般纠缠于殿下,这才使得您与她的韵事传遍神祇二界。东海若公先前跟我信誓旦旦地保证,二位其实早已暗通款曲。只是碍于些原因,才不能将这段关系公之于众。” 殷怀震惊道:“什么原因?不是,等等,我和她话都没说过一句!” 常恒淡然道:“先时,殿下与高唐在一酒宴上初遇。席间,有人向殿下求取美人丹青。殿下寥寥几笔,便描绘出一白衣美人,含睇兮宜笑,表独立兮窈窕,而那日宴上,唯高唐着袭白衣,又有殊色,于是大家便都明白殿下是在借画传情。没过多久,高唐的母亲高禖便上门为女儿提亲,只是不知为何,天君婉拒了这件好事……” 殷怀怔怔听着,半晌才蓦地反应过来,急道:“不是,我那天画的,乃是副水墨丹青,本身便不著颜色呀!” 常恒垂眼撸猫,不再作声。 而殷怀还在自顾自懊恼:“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高禖女君怎么会突然…这可真是误会,该说清楚才是,只是要如何开口啊……” 他只顾着难堪,竟忘记看路,迎面正撞上那花仙子,她正提着空了的马头竹篮自户深宅步出,回头与相送的婢女道别,不意被殷怀这一撞,立时跌倒在地,头面上的彩菊也散落了满地。 殷怀猛然回神,连忙上前搀扶花仙子。 那婢女也关切扶她:“没事吧?” 花仙子咬牙恨恨骂:“你个眼睛吃了窝麻菜……” 殷怀连连致歉:“这确是某的不是,大娘可摔疼了哪里?” 花仙子却不领情,一把挣开他,愤愤捡起花篮,嘟囔叱骂着走了。 殷怀自是听不懂她那些土话,那婢女却羞得满脸通红,啐道:“老不正经!”随即扭身,跑进宅院中。 殷怀与常恒逛过西城,回至客店时,店家立马迎上来道:“两位贵客可是在云府门前遇上了那花仙子?” 伙计从常恒怀里接过小橘猫,抱到一边喂食,常恒注目着那猫崽。 殷怀则答道:“店家怎么这都知道?怪我走路不小心,冲撞了那大娘。” 店家笑道:“是云家老爷把晚间赏菊会的帖子送到店里来了!说家里下人不懂事,怠慢了两位外地的客人,请二位郎君不计前嫌,晚间去他府中赏菊呢!” 殷怀挑眉道:“哦?” 店家一边将他二人向里引,一边解释道:“郎君有所不知,倾城以产盐著称,而这云家便是倾城最大的盐商,富可倾城。但这云家老爷丝毫没有豪绅脾气,不但乐善好施,而且特别知书达礼,犹其喜与读书人结交。每年重阳云家都会举办赏菊诗会,邀请文人雅集。往年啊,他家小姐还会献琴一曲。只可惜,两位郎君这次恐没这个耳福了——云大小姐再过二月便要远嫁他乡,怕不会再在诗会上献奏了。” 殷怀却明显对花仙子更感兴趣,追问道:“这云家老爷怎会说花仙子是他家下人?” 店家笑道:“今年云府自种的菊花开得不好,云老爷唯恐诗会败兴,便从花仙子那里购置了批野菊,是以她最近几月频繁出入云府,也算是府上半仆了!” -- 第168页 殷怀与常恒用罢午饭,又去东城走了遭。 城东有座面阔六间、进身四间的巫山二女祠,殿内左右各自供奉着高禖与高唐母女的彩塑像,奇怪的是,高禖的香火远盛于高唐。 殷怀看出常恒的疑惑,主动解释道:“在民间信仰里,高禖主理胤嗣,高唐则为姝好,所以就算高禖性格残暴、行事狠辣,百姓对她的崇拜也远胜过高唐。” 他二人出得祠来,又向西徐行。 天色渐晚,陆续已有人家上灯,常恒道:“我们真要去参加那赏菊会吗?我最不喜欢什么诗词歌赋,实在觉得无聊。” 殷怀道:“这种宴会,人多口杂,我们去了,正好打听下小儿夜啼一事,若无甚收获,便寻个理由离席,晚间直接上山去看看。” 常恒打了哈欠,道:“我光是想想那场面,就觉得困倦极了。” 殷怀笑道:“那你便同你怀里的小橘猫玩,只是要记着,看顾好它,万万别跑丢了,或搅了人家的诗会。” 常恒这才打起些兴致,抱在他怀里昏昏欲睡的猫崽,应道:“好。” 殷怀再携常恒登门云家时,云府已张灯结彩,往来翕然。 管家验过他二人的请谏,匆匆入内。少顷,一个发须斑白的锦衣老者亲自前迎,隔着段距离,便拱手道:“今日敝府下人无状,云某特此致歉。” 殷怀忙还礼道:“丈人客气,是怀失礼在前。” 不料,这云老爷走近,看清殷怀的形容后,竟倏尔冷淡下来,只道:“二位今晚务必尽兴。” 说完,便越过他们,招待新客。 常恒皱眉,不满道:“这云老爷好生奇怪,没见你时热情备至,见了你反而这般怠慢。” 殷怀不在意道:“我们不过来随意坐坐,打听些消息,何必在乎他是前倨后恭,还是前恭后倨?” 常恒冷哼道:“我看他是有眼无珠。” 殷怀敲他头道:“为人处事,不可如此睚眦必报。” 云府宅第弘阔、楼舍参差,殷怀与常恒随人流行了一柱香时,才至花园。 园中红烛高照,各色菊花烂漫,人头攒动其间。 有人高吟“枝头抱香”、“把酒黄花”一类的句子,赢得喝彩隆动。 常恒怀里蜷缩着的小猫不知是被这动静吓到,还是对新地方充满好奇,突然一跃蹿出常恒臂弯,在人裾下钻走几番后,便没了踪影。 常恒只得拔开人群追赶,不料小橘猫横穿过花间,径直往内院去了。 它人小体轻,自是跑得飞快。常恒却要小心避开仆从追踪,等到终于抓住这猫时,它已带着常恒探入内宅深处,花园那边的鼓躁已变得几不可闻。 常恒捏住小猫身子,同它道:“谁教你乱蹿的!若一会回去,他教训我,我便拿你抵罪。” 小猫丝毫没有意识到错误,还开开心心地舔着爪子。 回廊里忽传来阵脚步声,常恒蹲在树丛间,对小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想等脚步声远去再起身回走。 却不意瞥见那经过之人满头簪花、衣装惹眼——是花仙子? 而她身后,另跟着个女子,怀中紧抱着个包裹,始终低头行路。 常恒皱眉,又多看了她几眼——云府大富大贵,来往婢女小厮无不着锦缎衣裳,这女子却打扮得朴素至极,且行为鬼祟,故而显得十分奇怪。 小橘将猫爪子舔得开心了,喵得吟叫了声。 花仙子和那女人尚未走远,这一声过后,只听那女人突然小声央道:“它刚刚好像又哭了声……我不敢抱着它,求求你……” 花仙子没好气道:“给我。” 那女人连忙把怀中的包裹扔给花仙子,哆哆嗦嗦道:“快走吧,再多一刻我都受不了了。” 待她们打开后门,相继出府,常恒才从树丛间站起,他皱眉打量着那扇再次被女人锁好的小门,半晌过后,身形急掠,追向两人。 -- 常恒的一些奇怪心理:只有我可以讨厌这个人!其他所有人通通都要喜欢他! 第71章 游仙窟 殷怀久等不到常恒归来,略感奇怪,正欲自往相寻,便听得周遭人声忽而沉寂。 有婢子笑语道:“今日能得诸位拔冗莅临,是我云府之幸。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我家小姐为增雅兴,在此献琴一曲,盼能引玉。” 殷怀循话声望去,只见园心亭中,一女子幂篱遮面、抱琴而坐、起手拨弦,应便是云家小姐。而她身旁随侍的婢子,则正是午时送花仙子出门的那位。 云家小姐既已起奏,殷怀便不宜再在此时离场,只得聆听起琴音。 斜月方出,满园菊放。 云家女的琴声婉转柔媚,让殷怀微感诧异——这演奏虽精湛无伦,却不似出自大家闺秀之手。 一曲终了,云家女一揖离场。殷怀则趁着混乱,悄然出园,向常恒离开的方向寻去。 林月依微。常恒一路缀着花仙子二女,出城攀山。 身后的女子忽地惊呼一声,花仙子停下脚步,警惕回头道:“啷个回事?” 那女子指着处高树枝杈,战战兢兢道:“那里,我无意回头,好像看见那里站着个人影。” 花仙子朝她所指处望去,夜风习习,木叶震颤,枫林之中,时而有鸮影飞过。 她狐疑顿消,催促道:“别磨叽了,快走。” -- 第169页 女子这才缩了缩肩膀,快步跟上她。 二人直上到半山花圃,方才止步。 幽白的月光浮动在大花园中,将姹紫嫣红的菊色也衬得冷森森的。 常恒潜在棵长叶女贞的树影里,观察那二人。 只见花仙子从篱下取出锄铲,在菊花丛中精挑细选中个位置,奋力刨挖起来。那女子则捧着包裹站在一边,拘谨地等待着。她似乎很害怕包裹里的东西,始终在不自觉地发着抖。 花仙子终于挖出个深坑,她丢下锄具,对女子扬手道:“行了,给我吧。” 那女子忙不迭递过包裹,花仙子絮絮道:“云小姐,你是脑壳灵光的,不像有些傻撮撮,这时候还死抱着不撒手咧。” 被她唤作云小姐的女子勉强笑笑,紧张道:“埋进去,就行了吗?” 花仙子道:“不是埋,是种咧。”她说着,便动作麻利地拆起那包来。很快,一直裹着的东西露出真容—— 云小姐脸色倏然惨白,连连倒退几步。 ——那是条娃娃蛇。 常恒眯眼看去,只见那东西胸腔以上是人形,胸腔以下是蛇身,故而有手无足。此时那娃娃蛇正伸出二条婴儿状的手臂,抓向花仙子。 可惜,它手臂太短,根本够不到对方,只得任凭花仙子将自己栽进坑里。 花仙子一边埋土,一边唱道:“月光光,睡觉觉;蛇娃娃,不哭闹。花仙仙,把窟填;从此后,暂沉眠。”她填窟的速度极快,没过多久,那娃娃蛇就仅余两只拳头还未被彻底掩埋。 一旁的云小姐见状,终于松出口气。 常恒挑眉,吹了声哨。 哨声完全被花仙子的儿歌声盖住,花丛中二人皆未听清。 但那娃娃蛇显然有所觉察,两只幼臂忽然奋力向上,抵抗挣扎。 云小姐又开始战栗,花仙子也惊疑道:“怎么回事?” 云小姐哭吟道:“它,它要爬出来了吗?” 花仙子鄙夷地睨她一眼,碎碎道:“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东西,还怕成这样。”说着,自怀中取出个小瓶子,拧开瓶盖,倾倒出里面琉珀色的浆液。随着那浆液浸入土壤,娃娃蛇挣扎的幅度渐渐减小。 云小姐惊异道:“这是什么东西?” 花仙子得意道:“这是花仙子自酿的花蜜,可以安神。” 她话音未落,又一声哨音响起,刚刚平静下来的娃娃蛇顷刻又躁动起来。 这次,花仙子将哨声听得清清楚楚,她一边四下张望,一边虚张声势地叫嚣道:“谁?谁在捣鬼?” 回应她的,是一声更为清亮的口哨。哨声过后,娃娃蛇彻底破土而出,随即张口,发出婴儿声嘶力竭的哭啼。 花仙子与云小姐齐齐变色,花仙子背上蓦然生出双透明的翅膀,她一把拽起云小姐,振抖双翅,向枫林中飞去。 常恒急纵而起,而就在他掠过菊丛的一刹,脚下的土地猛然震动起来,一股强撼的音浪自地底迸出,穿云裂石——千万婴孩的齐哭声。 哭声自祇女峰上传来时,殷怀正抱着小橘同云老爷辞别。 殷怀当即一怔,云老爷则直接仰面倒在管家身上,两眼翻白。 管家惊叫道:“老爷?老爷?” 云府立时一阵鸡飞狗叫。 殷怀匆匆将小橘托给个过路的婢子,转至无人处,一跃飞天,向声源寻去。 待他落至花圃中时,哭声已然消弥,只有个月余大的婴儿,半身支楞在外,半身被掩埋在土里。 殷怀下意识便要将婴儿拔出,他双手放在婴孩腋下,稍稍用力一提——下一瞬,殷怀猛地缩手,娃娃蛇砰然落地。 它被摔得疼了,嚎啕痛哭起来,哭声再次惊动地底,引起千万回音一样的哭啼。 殷怀紧盯着因疼痛在地上盘曲的娃娃蛇,脸色微微发白。 正在他踯蹰不敢动作间,有女声邈然自身后传来,不确定道:“殿下?” 殷怀回首,花前月下,一白衣美人飘然而至,姿容绝丽,体态绰约。 殷怀颔首道:“高唐女君。” 高唐神情复杂地走近几步,抱起地上的娃娃蛇,默然良久,才低落道:“我早就同母亲说过,这事终是瞒不住的,迟早有暴露的一天。只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是殿下亲自揭开这块遮羞布。” 殷怀蹙眉道:“到底怎么回事?这是什么东西?和高禖女君有何关系?” 高唐嗫嚅,终难启齿。 殷怀不再直接逼问也,转而旁敲侧击道:“这是那花仙子的花圃?她和这事又有何关系?” 高唐道:“那花仙子是只蜂精,受我母亲授意,表面在这里辟园种花,实则借卖花女的身份做些见不得光的勾当。这里外表看,只是寻常花圃;但实际上,却是她的花仙窟。土下千窟百孔,沉眠着无数这样的蛇娃娃。但花仙子毕竟法力有限,虽能催眠它们,却不能完全消除娃娃间奇特的感应,是以每当有娃蛙蛇新诞而啼,祇女峰上的其他娃娃蛇便会被山下同类的哭声唤醒,这就是传言中的万孩齐哭声。但只要蛇娃娃初啼过后,花仙子便能成功催眠它们,等时机合适,再种进这里。不知这次是出了什么意外,蛇娃娃竟一直啼哭不止,还惊动了殿下,花仙子也不见踪影……” 枫林深处,忽惊起一声凄厉鸮啼。 -- 第170页 高唐闻声,面色剧变,急急道:“殿下此行还有同伴吗?恐怕他己闯进结界中去了!” 她话音未落,殷怀已几个起落,掠向林中。 急促的鸮啼一声未尽,一声又起,响彻深林。 殷怀追着那声音来到处山壁前,鸮声已近在咫尺,周遭却仍不见打斗迹象。 殷怀停下脚步,借着稀薄的月色,举目四望,就见山壁之上,有一天然洞窟,窟上以朱红字镌“巫山灵君府”。 殷怀一怔,他只听过巫山二女,却不知,此地还另有位灵君。 但既是他人府邸,总不好贸然撞入,且刚刚顾念着常恒安危,一时情急,竟忘记追问高唐情况,现下,既已确认并非常恒出现意外,殷怀便欲再回花圃找高唐问清来龙去脉。 可他转身,才走了几步,身体便僵硬在原地。 来时仓促,未及细看,殷怀这时才发觉,枫林中大半树干都在如水藻般漂摇招展,树皮泛着月光闪烁不已——哪里是树皮,分明是近处百来棵树干上,蠕动着的一条条足有树宽的玄黑巨蟒! 殷怀呼吸猛地一窒,而就在这时,肩膀上似有东西轻轻拂过—— 他一下从原地弹了起来,如临大敌反身——却意外对上一脸愕然的常恒,常恒自枫梢间倒吊着,与殷怀面面相觑片刻,才犹豫着开口:“殿下……您还好吗?” 殷怀只觉脚下一阵发虚,但又不愿在常恒面前露怯,遂强作镇定道:“怎么了吗?” 常恒微微歪头,以使角度更适合观察对方神情,既而,忍俊不禁道:“殿下,您脸色怎么有点发绿呀?” 殷怀勉强挤出个难看的假笑,刚欲辩白,梢间的少年便一跃而下,掠过他身侧时,轻轻道:“别怕。” 殷怀愣住,常恒旋即又道:“我把它们引出了洞府,殿下稍后可以进到洞里去,花仙子和云小姐也在里面。” 他说话间,水月刀便已出鞘,直朝最近一条玄蟒下腹而去。 殷怀不敢细看,却又忍不住问道:“你砍那里做甚?” 常恒回头,对他粲然一笑,道:“断它孽*。” 那条巨蟒骤遭重创,痛翻倒地,其余玄蟒则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意图夹击常恒。 常恒飞旋在蟒围之中,手起刀落间,又一只腾体而起的巨蟒被他轻松剁去男*。 那蟒哀叫一声,身体弓起,蜷缩堕地。 这近百只玄蟒体型过于粗长,合围之时,反而限制了彼此的攻击范围,常恒脚尖蹁跹在诸蟒身上,这些巨蟒便只顾向他落脚处进攻,蟒头不时冲撞在一起。 常恒便借着它们相撞的空隙向它们下腹间袭去,仅这一会工夫,小半玄蟒都已被阉,在地上痛苦打滚。 幸免于难的玄蟒见此,隐隐生出畏怯,其中几只转身欲走,却被常恒眼疾手快截住去路,利落几刀断了念想。 殷怀见常恒占尽上风,再不愿多呆一刹,扭身便钻进灵君府洞。 踏进山洞的一霎,他蓦然反应过来常恒那句“引蛇出洞”的话外音,不由眼前发黑,抬脚就想离开蛇洞,却听得熟悉的骂叱声自洞深处漏出。 殷怀挣扎再三,还是捏着鼻子,向里探去。 山洞越向里进,越是空阔。花仙子的叱骂声回响其间,异常清越。 殷怀寻到她时,她正与另个女子相向而坐,两人的手脚被常恒用腰带捆束在一处,只能大眼瞪小眼地对望。 花仙子见到殷怀,破口大骂道:“杀千刀的外地佬!” 殷怀懒得答理她,他捏着鼻子,对她对面的女子嗡声嗡气道:“你是云小姐?云府老爷的独女云小姐?我上山前,你爹听见万孩哭声,还以为你出了事,直接昏死了过去。” 云小姐看向他的神色不自觉由戒备转为悲戚。 殷怀又道:“若你不曾害人,只是为人所迫,我们定会帮你隐瞒今夜之事,把你安全送回家中,只是你须得原原本本将事情始末交待清楚。” 云小姐闻言,落下泪来,泣声道:“小女闺名云容,是倾城云家独女。父母爱若掌上明珠,是以养成了副娇纵性子,最终自食恶果……” 去岁重阳诗会上,云容与一位外地来倾城客居的白面书生一见钟情,却遭父母强烈反对。云老爷认为,这书生空有副好皮囊,内里却是个不中用的。云容见此,便约了那书生私奔,想待生米煮成熟饭后,再回家中逼父母就范。 二人黄昏出城,夜奔上山,想在山上露宿一夜后回城。 谁知,就在两人宽衣之际,一条足有三丈长、三尺宽的巨蟒凭空出现。书生骇得顾不上云容,转身就逃,被那蟒一口吞下…… 翌日,云容魂不守舍地回城,她本想对那夜的遭遇绝口不提,却在三个月后发觉自己怀上了身孕。 惶惶之际,花仙子登门,告诉云容,她必须要生下这孩子,因为那巨蟒,并非凡物,而是高禖女君的亲子,如若不将这孩子诞下,便会惹怒女君…… “什么?”殷怀因为震惊,甚至忘了憋气,难以置信道:“你说外面那些是……” 外间的打斗声渐渐歇了,常恒提着染血的刀走进洞中,对花仙子冷冷道:“你来说。” 花仙子吞咽下几口唾液,最终不情不愿开口道:“高禖女君曾在梦中与一蛇结合,感生诞下九十九条雄蛇。其中一条为巫咸国末代君主无淫所杀,女君受丧子之痛影响,对剩下九十八条加倍溺爱。这些蠢物不堪教化,迟迟修不出个人身,还生性好淫,犹喜与人间女子交-欢,经常……女君害怕这事走漏风声后,会给爱子招来责罚,便命我将那些女子诞下的娃娃蛇暂时潜藏起来……近些年来,高唐女君掌事,她看不惯这些异父兄长的恶行,将它们封印在洞穴中。但高禖女君终究是心疼儿子,经常趁高唐女君不备,偷放它们出洞……这才偶尔会有云家小姐这类事件的发生……” -- 第171页 高唐不知何时倚靠在了洞口,她凝望着殷怀的背影,有些痴怔。 常恒率先注意到她的到来,悄然走近对方,欲言又止。 高唐见状,勉强一笑,道:“你不需要安慰我,我早便知道,我和殿下是没可能的。” 常恒颔首,坦率道:“姐姐知道就好。你家这个状况,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希望了。” 高唐黯然道:“慈母多败儿,殿下那等高风亮节之人,断断眼里容不下这等沙子。” 常恒沉默。 殷怀恰在此时回头,见常恒正与高唐相对而立,不由皱眉,担心高唐报复,殷怀扬声道:“阿碧,到我身边来。” 常恒怜悯地瞥了眼因他此言愈发泫然欲泣的高唐,微笑转身。 -- 有考证《山鬼》所祭者,巫山女也,所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高唐与殷怀正是堪怜祇女有意,可叹神君无情。 另本章部分灵感来源于《聊客志异·青城妇》“其中妇女多为蛇交”,但这个小故事给我的感觉不是很舒服,所以就尝试着做了一个反写。 第72章 青丝缠 殷怀与常恒乘舟离开倾城时,晓月正在西沉。 风急,故而浪涌,将水中星河与斜月的倒影动摇、搅碎。 殷怀倚坐船头,翻阅余下的请愿牌。常恒则坐在船尾拭刀,他的动作温柔、仔细,绢布反复擦过如水的锋刃,最后留连在刀尖。 殷怀觑鼻,嫌弃道:“再多擦几遍。” 常恒抬眼,眼神中隐带笑意,却不点破。 殷怀被他看得微赧,恼道:“怎么?” 常恒摇头,再憋不住,笑道:“殿下刚刚……好生有趣……” 殷怀额角一跳,探身便要敲常恒脑壳,却被常恒半途截住。 几年过去,那个弱质纤纤的孩子已然长成劲力不下于殷怀的少年,他仅用手掌就轻松包握住殷怀手腕,指腹用力间竟隐隐捏得殷怀发疼。 常恒继续笑道:“跳起来时……好像僵尸……” 殷怀乍被他制住,还有些怔忡,听罢此言,当即恼羞成怒,顾不得再端他的师父架子,飞脚朝常恒踢去。 常恒早有防备,踏舟借力,向后急掠。 殷怀飞身紧追。 二人凌江一阵,常恒还是被殷怀追上,殷怀气道:“你这小子,没大没小,今日务必给我长个教训。”说着,猛地将常恒掼向水中。 常恒落水前紧拽殷怀前襟,生生将他也带入水里。两人对峙着直扎进河底,才双双放开对方,相继浮出水面。 两人对视,忽一齐大笑起来。 拂晓之际,水中的星影、月影都渐渐浅淡,常恒那双新月形的笑眼便更加明亮、夺目。 殷怀看着他,突然止住了笑,神色转淡道:“阿碧,我有没有同你说过,你和我弟弟,容貌有几分相似。” 常恒的笑僵在脸上,半晌才道:“殿下这是在……睹我思人?” 殷怀摇头,他的神色在那一刻近乎悲伤,低落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他如果也能长大,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常恒没有回应殷怀,而是径自游过他,追逐顺流而下的扁舟。 殷怀又在原处发了会儿呆,这才也浮游向小舟。 两人这回乘船,都没了闲聊的逸兴,气氛大不如前。 殷怀在请愿牌中挑挑拣拣,最终选中一只丢向常恒。 常恒接过,只见上头写着“彭泽渔民湖上失踪异事”。 殷怀道:“你初次下山历练,我本该完整陪你走完一趟。只是我这些天感觉不大对,像是劫期将近,大概只能看顾你到彭泽这站了,余下的地方,我会托付凌霄……” 常恒蓦地打断他,难以置信道:“你要渡劫?可你不是已经渡过……”他太过震惊,甚至忘了敬称。 不过殷怀向来对这类事粗枝大叶,闻言颔首道:“这是第二劫。” 常恒蹙眉。 殷怀见状,反而宽慰他道:“不会有事的。短则数月,长则几年,我便会回榣山了。”他说着,从船舷下取出个大竹篮——篮子里盛的是临行前殷怀托店家置办采买的酒菜。 殷怀揭开篮布,笑道:“榣山上空寂,我不在的时候,就让它陪着你吧。” 常恒眉间更紧,下意识反驳道:“什么不在啊……”下一刻,他瞥及篮中之物,余下的话便忘了脱口。 哪有什么酒菜?篮里只有团熟睡的小橘。 殷怀见他张口结舌,笑着解释道:“我同店家买下了这小猫,给你作伴。它以后就要为你背井离乡了,你须得好好照顾人家。否则,没准哪天,这小猫便又自己跑回家了。” 常恒沉默良久,才道:“榣山与巫山相隔那么远,它这四条短腿,跑不回去的。” 殷怀抚摸着熟睡中的小橘道:“小动物同孩子相近,最能察觉真心。你若对它好,它不远万里也会来找你;你若对它不好,再难再苦,它也会跑得离你远远的。” 常恒凝视着他,忽呢喃道:“是啊,所以我才……” 殷怀诧异道:“什么?” 常恒道:“我会乖乖等你回来的。” 殷怀被他的措辞逗笑,顺手揉上常恒头道:“行,乖。” 船驶在不尽水上,只用了三个时辰,便至彭泽。 殷怀交待常恒道:“你昨晚表现不错,索幸这次我便全权放手,你只管自己去查,若遇到实在棘手的麻烦,再来寻我。” -- 第172页 常恒被他赶下了船,怏怏不乐,懊丧自己昨夜何必大展身手,如今倒好…… 旋即他又想起殷怀即将渡劫的事来,心中更乱,全然不愿调查什么沉船异事。常恒打定好主意:在周遭随便逛逛,消磨掉些时间,便回去找殷怀复命。 他围着彭泽走走停停,半个时辰后脚步一转,晃进浔阳城中。 浔阳城比之倾城,还要更大些。只是时值未时,正当午眠,街道行者寥寥,商肆茶馆亦门庭冷落。 常恒漫步了会儿,只觉无聊至极,然则现在便回去,恐会惹殷怀怀疑。他正盘算着,忽注意到几步远处,有个渔女打扮的姑娘在同个老妪闲话。 那妪道:“你说的那个,叫青丝缠,需得你剪下缕发来,给我编进手绳里,你再拿给你那情郎。这以后他打渔,便不需怕什么水怪吃人了,你这缕青丝自可替他挡灾消厄……” 渔女还在犹豫,却听身后有人出言:“给我打一条。” 那妪道:“小郎君想要什么款式?” 常恒递过缕发,淡淡道:“就要你方才说的那青丝缠。” 渔女离开后,常恒便蹲到了老妪身边,看着她打手绳。他最后选定的款式是种用黑线打成的宽手绳,编起来颇有些耗时。 妪便同常恒搭话:“小郎君这是要送给心上人吗?其实,女孩家用这黑线有些太硬气了,不如用红线鲜艳。” 常恒道:“不是女子。” 妪手上动作一停,惊讶道:“小郎君,这东西可不是能随便送的!你这缕青丝能帮对方挡灾避劫,却也会反噬自身,寻常人送不得这个的!” 常恒道:“不是寻常人…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 他唯恐妪再追问,连忙转移话题:“婆婆,你刚刚说的彭泽水怪吃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常恒找到殷怀时,对方把船泊在了落星石边,自己则侧卧在石上酌酒。 小橘已然醒了,在船板上频繁起跳,殷怀正看着它傻笑。 见常恒此时回来,他显然略感意外:“解决了?这么快?” ——距离常恒离开,只过去了二个时辰。 常恒垂眼:“没。” 殷怀见他神情沮丧,便也不疑有他,反而安慰起来:“很棘手吗?需不需要我帮你?” 常恒小声反问:“可以吗?” 殷怀笑道:“这有何不可,你并非能力不足,只是缺乏经验,多历练几次,便会得心应手的。” 常恒立即喜笑颜开,自然地将手里的青丝缠递给殷怀:“这个给您。” 殷怀接过,问:“这什么啊?” 常恒道:“我想同个婆婆打听消息,便照顾了下她的生意。她说这种手绳,会给佩戴的人带来好运。我想着殿下便要去渡劫,便买来讨个吉利。” 殷怀失笑,但也不愿拂他好意,遂戴上,调侃道:“真孝顺!” 又问他:“打听到什么了?” 常恒道:“彭泽一带,并无正统神祇辖管,他们这里的人多拜两位水灵,唤作大姑、小姑,不知具体来历……” 殷怀道:“大姑是鹬,小姑是蚌,都在彭泽修炼得道,不合已久。” 常恒惊讶:“您怎么知道?” 殷怀笑道:“我闲着也无聊,便召来只过路鲫怪聊天。你继续说,还打听到什么?” 常恒道:“此处渔民出船前通常都会祭拜水灵,以求平安。据说,这几次出事的渔船祭拜的都是大姑,不知究竟是巧合还是……” 殷怀挑眉,常恒继续道:“所以我想,可以以身作饵钓那吃人的水怪。” 落霞孤鹜,秋水长天。 殷怀与常恒泛舟彭泽,一路遇上许多回返的渔船。 有渔夫看见他们,高声问道:“拜小姑了吗?” 殷怀笑答:“拜了大姑。” 那渔夫爽朗道:“大姑、小姑,都要拜的嘞!” 他们正说着话,几丈外的渔船上忽暴发一阵惊呼,惹得附近渔民皆停船观望。 殷怀与常恒亦循声望去,只见那船上的渔民正奋力收网。渔网出水,竟兜着个井口大小的河蚌,还在微微开合。 其中一个收网的渔民忽停住动作,惊喜道:“你们看,这只蚌里有好大一颗珠啊!” 他话音落即,那蚌便唯恐其余人等未曾看清般,缓缓张开蚌壳。而它口中,果真含着颗明珠,明珠周遭,还缭绕着云雾一样的白气。 旋即,那白气化开,河蚌无踪,收束的渔网反向罩来,将所有人笼入其中—— 渔网罩下的刹那,夕照便被黑夜取代,天际悬着枚圆月,殷怀与常恒所乘的小舟独游于水上,周遭渔船、渔民皆已不见。 殷怀道:“蚌与蜃类,这应是它以珠气造出的幻景。” 常恒冷冷道:“雕虫小技。”说罢,提刀朝水心刺去。 被他刺中的地方陷出个深涡,深涡的尽头,河蚌大张着壳口,那百十渔民已被它吸入,正流转在珠间,宛转游荡,痛苦呻吟。 常恒的刀尖直向蚌珠而去,河蚌见势不妙,紧急闭口,常恒的刀却先一步嵌入它壳间。 河蚌用力闭拢,水月刀硬生生被夹出个弧度。 常恒两脚踩入蚌壳内壁间,咬牙劈腿,对抗蚌力。 殷怀皱眉看着僵持的战局,正在他犹豫是否援手常恒时,常恒已探够向蚌珠。 -- 第173页 河蚌惊恐至极,从水底一跃蹿空,蚌壳剧张,想要甩出常恒。 常恒却已握住那珠,蚌壳大开的一瞬,他带着蚌珠飞跃而出,幻境亦在珠离蚌体的一霎消散。 却在这时,斜照之中,飞出只鹬。它快如疾电,冲锋而来、一喙啄向常恒握珠的手。 常恒吃痛,蚌珠脱手,那鹬看准时机,一口便吞下了蚌珠。 蚌珠进入鹬身体的刹那,它长鸣一声,翼足伸展,通体的羽毛焕发出灵光。 然而,下一刻,一只金箭直入它腹部,鹬惨叫着跌向水面。 殷怀收弓,对浮在水面上的鹬道:“吐出来。” 鹬奄奄张喙,血水涌出,漫红船周,随即蚌珠滚出。 殷怀拾起那珠,毫不怜惜地一捏。天上的蚌见状,顿觉生无可恋,也扑通一下跌入水中。 蚌珠碎裂的刹那,被那蚌摄入的一众渔民再度回到了船上。 他们呆愣片刻后,蓦地反应过来,朝殷怀与常恒感激叩首道:“多谢恩公搭救,多谢恩公搭救。” 常恒落回舟上,朝他们颔首道:“这是东君殿下。” 一时,渔民更加激动,对殷怀礼拜不已。 殷怀嘴角一抽,责备地瞥了眼常恒,挥手将众渔民迷晕过去。 常恒无辜道:“怎么啦?” 殷怀无奈道:“我们行事,不为施恩,何必留名?” 常恒道:“殿下不愿留名,难道要让这些渔民继续祭拜这什么劳什子大、小姑吗?” 殷怀这才又将目光投向水中的一鹬一蚌,正色道:“尔等身为一方水灵,却只知为害、恶斗,实在可憎。我今日废去你两个修为,以示戒惩。日后修行,万不能再行这等歪邪门道。” 那一鹬一蚌恹恹答是。 却这时,二道霹雳劈空降下,直打在它两个身上,使它们当即命毙。 霹雳过后,凌霄也落至他们所乘的小船上,对殷怀啧声道:“殿下行事,还是太心慈手软了些。” 殷怀默然片刻,对常恒道:“之后的行程,我拜托了雷使照顾你。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不可松懈修行,但也不能贸然涉险。尤其是巫山的事,高唐虽保证会隐瞒你我的身份,但保不准高禖还会抓住蛛丝马迹按图索骥找你寻仇。总之,遇到危险,不可逞强,必要时候,就找凌霄帮忙,明白吗?” 常恒乖巧应是,殷怀又交代凌霄多为照拂常恒云云,自忖无所不及后,才飞身而去。 直至殷怀背影已远望不见,常恒仍怔对着他离去的方向出神。 凌霄见状,微笑道:“小殿下,您虽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很挂心大殿下安危的嘛。亲兄弟,确当如此。” 常恒看向他时,脸上浮现出讥消冷笑,道:“他的命,自然只能由我取走。你倒也无需如此屡次三番出言试探。” 凌霄连忙垂眼,避开他的注视,良久才讷讷称“是”。 第73章 候人兮 “沈仙郎,你可真真薄情,好不容易来人家家洞府一趟,都不坐坐便要走吗?话还没说几句,真是好伤人家家的心呀!” 说话之人是个同常恒年纪相仿的少年,杏腮柳眉,身段窈窕,生得风流。一身绛粉衣裳,遍悬银铃为饰。他边说话边拉常恒袖口,动作间银铃叮咚作响。 常恒拂袖,避开他拉扯,淡淡道:“有话便说。” 少年嘻笑道:“阿碧,你听没听说,巫山二女前些时候决裂了,高禖离开巫山,不知远走去哪了,这事传得沸沸扬扬,却也没人清楚具体缘由。” 常恒敷衍地嗯了声。 少年继续道:“说起来,这高唐同东君殿下还有过一段情呢!也是不巧,殿下渡劫去了,而我又是这段时间才认识得你,不然,我跑去榣山那么多次,怎么着也该能见到他一两次了。真想知道,这传闻中的天之骄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他兀自念叨着,直走出一段路,才发现常恒犹定在原地、神情怔忡,不由也顺着对方的视线朝山下望去。 涂山山脚下,有株女娇嫁给夏禹时亲手植下的桃树。而今四百多年过去,这树已木干粗硕如擎柱,分枝散开,几乎蔽下半座山底。 现下,正是桃花盛时。 花雾之下,有个正在倚着树干喝酒的男子。一壶仰尽,他自然地垂落视线,同下山人相视,随即莞尔一笑—— 与常恒同行的少年不期然对上他的视线,蓦地捧心叫道:“阿妈,我这回子真要恋爱唠!” 殷怀挑眉,就见那少年倏然化作只九尾白狐,朝他扑来。 还未靠近,白狐的一只尾巴便被常恒捉住,白狐前进不得,只能四爪乱挠道:“郎君来涂山做甚?阿绥是此处山灵,郎君有何需要,尽管同阿绥道来……” 殷怀笑道:“候人兮。” 随即他看向狐狸身后的常恒,道:“这是你新交的朋友吗?” 常恒松开九尾狐尾,介绍道:“他是涂山苗裔,单名一个绥字。” 又转头对涂山绥着重道:“这是东君殿下。” 小狐狸顿时吓趴在地。直到殷怀与常恒相携离去,涂山绥才回神,喃喃道:“阿妈呀——” 半载未见,乍然相逢,殷怀与常恒都略有些不自在。行过段路,两人忽同时开口—— 常恒道:“殿下怎会到涂山来?” 殷怀则道:“你与那个朋友,是如何认识的?” -- 第174页 殷怀一笑,那点生疏的错觉散去,他答道:“我昨夜劫过,本想直接回榣山,半路碰见东海若公,他同我讲你正在涂山做客,我便改道来这里候你。” 常恒道:“不是做客,只是恰巧来这里处理事情。我不知道殿下会今日回来,若是知道,定会在榣山等您。但殿下能……第一个想到来找我,我还是,”他嘴角上翘,强调道:“特别惊喜。” 殷怀见他步伐都轻快起来,不由失笑道:“原本我听东海若公说,我不在的这段时日,你已能独当一面,还以为你当真已长大了,不想还是这副孩子心性。早见一会儿与晚见一会儿又有什么区别?” 常恒抿唇。 殷怀道:“不过我先前一直忧虑你性子孤冷,现在见你结交了新朋友,终于可以放心。我看那孩子挺活泼的,倒正好与你性格互补。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常恒道:“与殿下彭泽别后,我便来涂山附近解决请愿牌上的异事,遇到了点麻烦……涂山绥帮了我。” 那日正逢十五,常恒体内的萃雪刀又开始作祟,他控制不住,险些大开杀戒时,涂山绥路过,用药迷晕了常恒,阴差阳错帮他渡过了望日。 殷怀听罢,不由皱眉道:“凌霄呢?我不是让他跟着你?” 常恒自不能说对方早就被自己打发走,只好沉默以对。 殷怀便将他的沉默自动理解为凌霄阳奉阴违,气极笑道:“好,我回头找他算帐。” 又道:“你那朋友既帮过你,便要好好答谢人家。择日请他来榣山做客吧,我也好亲自同他道声谢。” 常恒应下。 两人乘天马车回到榣山。 常恒跳下马车,声调上扬道:“小橘,你看谁回来啦!” 正把脸完全埋在盆中的橘猫闻言抬头,“喵”了一声。 殷怀震悚,难以置信道:“你说它是谁?” 常恒已跑过去,抱起橘猫,向殷怀展示,闻言莫名道:“是小橘啊!殿下不记得它了吗?” 殷怀神色复杂地望向那只庞然大物,对方被常恒提抱起来,垂成长而宽的一条肉毯,正一脸呆滞地注视着自己。 殷怀默然半晌,又低头打量小橘身前的食盆。五只盆整齐排成一线,每只盆里都堆积着小丘状的鱼干。 常恒解释道:“小橘每天要吃五顿饭,有时候我不在家,会像这样提前给它备好,它饿了就会来吃……” 殷怀嘴角抽搐,打断他道:“它从今以后,每天只可以吃三顿,每一顿饭量都要减半。” 小橘自此开启了惨绝猫寰的减肥历程。 涂山绥应邀来榣山做客时,就见它一脸“生又何欢”地四仰八叉躺在食盆边,往日盛满小鱼干的食盆里现下只得一点清水。 涂山绥奇道:“这猪怎的了?” 常恒不满道:“它叫小橘。”旋即又道:“殿下勒令它节食。” 涂山海闻言,立马笑得眉眼弯弯,称赞道:“殿下当真英明神武,你看,我早就说它肥吧。” 常恒不理他,自顾自撸着小橘。 涂山绥又兴奋道:“殿下以百年身渡二劫的事现已传遍了神祇二界,大家都议论说,殿下这等天资,实属千年难遇,是凤皇之后的第一人呢!” 常恒继续垂眼撸猫。 涂山绥突然神秘兮兮凑近,压低声音道:“阿碧,我们从今以后就做好朋友吧。实不相瞒,我先前还对你存过几分妄想,不过现在呢,我已经移情别恋。倒不是你不好,只是你毕竟年岁还小,比不上……” 常恒眉间紧蹙,打量着涂山绥脸上妖异的桃花妆,心中突然警铃大作,寒声道:“比不上什么?” 涂山绥羞涩一笑,低头捋发,半晌才不答反问道:“阿碧,你可知金乌何故三足?” 常恒咬牙道:“何故?” 涂山绥笑睇他道:“自是因为两腿间夹……由此想见,殿下那物一定特别……啊!” 常恒不待他说完,已忍无可忍,拔刀刺去。 涂山绥慌忙躲避,花容失色道:“是殿下邀我来的!你怎能如此对我!救命啊!殿下!杀人啦……” 常恒一路挥刀,将涂山绥赶下了榣山。 回到顶峰,迎面便遇上凌霄与殷怀,常恒正琢磨着要如何解释涂山绥被自己打走的事,便听殷怀道:“那个狐狸精,你以后少和他来往。” 常恒惊讶道:“啊?” 殷怀唬着脸道:“你心思单纯,不明白世情险恶;他居心叵测,不宜为友。” 凌霄在旁忍俊不禁。 常恒依着礼数送凌霄下山时,实在忍不住,问他道:“你同殷怀说什么了?” 凌霄笑道:“殿下找我问责,我推卸不得,只好移祸于涂山绥,告知殿下他当初迷晕小殿下您,并非为救人,而是心存不轨,一次不成后,还屡屡纠缠,想要自荐枕席。殿下听后,大为震惊,仔细询问我细节,自然便忘记追究我未陪同小殿下历练之事了。” 常恒满意颔首,又道:“你此来,只为这事吗?” 凌霄道:“这是其中一件。另外,则是君上派我来给大殿下传询,明日,君上要为大殿下在汤谷设宴庆功;君上还嘱咐属下给小殿下您带个话,明日的庆功宴,请您务必也要到场。” 常恒面色微变,紧张道:“父亲找我,有什么事?” -- 第175页 凌霄微笑道:“属下不知。只是为人父母,哪有不惦念孩子的?君上许久不见小殿下,自是牵肠挂肚。” 常恒心事重重回返峰顶。 殷怀彼时正坐在崖端饮酒,斜阳绾尽杨柳丝,隔着依依夕柳,常恒伫视着他的背影,竟觉出些寂寥。 他走过去,坐到殷怀身边。 二人沉默着观赏千山落照,不知不觉间,便至月上柳梢。 殷怀喝尽了手中的酒,这才转头对常恒道:“怎么闷闷不乐的?因为我不许你再同那只男狐往来吗?” 常恒摇首,不答反问:“殿下呢?修为境界又上一层,难道不应该很高兴吗?” 殷怀默然片刻,道:“没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旁人口中的溢美之词,我若当真,那才是糊涂。” 常恒轻轻道:“可总有人会当真的啊。” 殷怀没能理解他这句意有所指的感叹,吁出口气,缓缓道:“我这些年,一直避免回汤谷,因为实在不知道要怎样面对过去的事,就像一块烂疮,我甚至不想触碰到它的边缘,但我也同样知道,我逃避不了,只是在无谓地拖延着时间。” 常恒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殷怀道:“凌霄对我说,那毕竟我的母亲。他说,为我自己考虑,我不应该再去重提旧事,或许他说的没错。可阿恒,他也是我的弟弟,他什么都没有做错过,却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 常恒眼圈泛红,他压抑着哽咽,道:“有些人的存在本身,对另外的人而言,可能就是一种错误。” 殷怀仰头,望着明月,道:“我不这样觉得。我最少,也得为阿恒讨一个说法。我知道这没什么用,甚至会让人更加难过,可如果不把一切弄清楚,我实在良心难安……” 常恒吸了口气,忽然道:“殿下,您看,月亮又要圆了。” 殷怀霍然被打断思绪,一怔过后,也叹道:“是啊,消消长长,又是一轮。” 常恒望着月轮,忽有些释然—— 他觉得自己对殷怀的感情,就像这天上的月亮,因着种种人事,或盈或虚,时消时长,但最终,或者说,至少在这一刻,常恒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他还是那样纯净地爱着殷怀,他暂时剔除了那把刀的影响,他对他的爱,依然是清澈无垢的。 虽然,可能,只有这短短一刻而已。 十里汤谷,今日五里都载满客筵。 天君为骄儿摆宴庆功,四海八荒但凡有些身份的神祇都受邀来此赴宴,殷怀到时,汤谷正值此宾客盈门、沸反盈天的场景。 前来为殷怀牵马的喜鹊精喋喋道:“殿下可好几年都没回家了,女君可是日夜都想着您呢,尤其是您去渡劫那段时间,女君天天祈愿您平安,这次殿下平安归来,女君更是喜不自胜,十天前就开始张罗这些宴筵了……君上也早就来了,正在谷中招待宾客呢!” 殷怀听他说起羲和时,始终表情淡淡,直到听闻郎夋也已到场,才微微笑道:“父君闭关己久,我也有段时日未去九天向他问安了。” 喜鹊精旋即牵着天马车离去,另有布谷鸟引着殷怀向谷中去。殷怀前走几步,霍然回首,对仍在原地踯蹰的常恒道:“怎地还愣着?” 见常恒脸色有些苍白,殷怀皱眉道:“怎么,不舒服吗?那我让它们领你先去休息——” 他的话蓦然被前来相迎的凌霄笑着打断,凌霄道:“小孩子,没见过这样的大场面,许是怯了。” 殷怀未予理会,只温声道:“还好吗?” 常恒咬唇半晌,终于颔首道:“走吧,我没事。” 几人行至客筵,殷怀便开始不迭声答谢起各方恭贺,应酬间隙,常恒忽然靠近,小声道:“殿下,我可以,再拉一次你的手吗?” 他语调近乎乞求,落入殷怀耳中,却格外突兀。 殷怀责声道:“大庭广众,你搞什么?” 常恒垂首,不再言语。 殷怀压下怒火,低声道:“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此时,已近前席,座客皆为贵宾,殷怀不敢怠慢,遂不再理会常恒,转而一一向众人问好。 云使容与身边,坐着个生面孔的青年,见到殷怀,嘴里含的瓜果还没咽下,就热情同他招呼道:“东君殿下,恭喜恭喜呀!” 殷怀拱手笑道:“是……参差君?” 参差囫囵咽下果肉,口齿一下清楚起来,开始滔滔不绝:“是我是我,这不是你爹郎夋让容与寸步不离地监视着我嘛,我这才不请自来,蹭顿饭吃,别介意哈……” 殷怀略窘,下意识向首席看去。 郎夋正站在席间,同地君宵烬交谈,察觉到殷怀的视线,他亦朝这边看来,随即挥手笑道:“阿恒,到为父这里来。” 殷怀一怔。 郎夋发话,使得前席的宾客一时都安静下来。 于是,郎夋的声音便更为清晰毕闻,只听他重复道:“常恒,到父君这里来。” 第74章 掇明月 一阵鸦雀无声后,骚动不受控制地爆发。几乎在场所有人都开始交头接耳:“怎么回事?” 而众人关注的焦点处,殷怀犹在怔愣。常恒立在他稍后,面色惨白,却终是僵硬迈步,朝郎夋走去。 在他目不斜视越过殷怀身侧的一瞬,殷怀猛然侧首,惊骇看向他。 -- 第176页 窃窃私语声竟也随着常恒的举步不觉沉匿,宾客中的不少人都认得东君身边这个初露头角的小仙,正因此,更觉惊异。 阗寂之中,郎夋揽过常恒,扬声笑道:“今日宴客,主要是为两件喜事。一者,便是迎贺吾家大儿这次平安渡劫归来。此事众所周知,我便也不再赘言。” “这二来,则是要向大家介绍一下——吾家小儿,也已长成。原本我想在常恒受封后再将此事广而告之,却不想这小子竟在我闭关之时独身闯出了些名堂。既如此,我这做父亲的,也不便再对他的身份遮遮掩掩。” “吾之双骄子,如日月合璧。故而常恒,为父便封你作云中君吧。” 短暂的安静过后,恭贺声潮浪一样迭起,蜂拥向郎夋父子三人。 郎夋一如既往地和善笑着,常恒与殷怀面上却都没什么表情。 殷怀只觉自己头脑里乱糟糟的,他努力想要牵起其中一个线头,最终却什么也捡不起来。 头脑的麻木却换来感觉的灵敏,殷怀敏感地捕捉到那些潜藏在恭维里的窥视、揣测,兴奋、猎奇,甚至奚落。这些或有心或无心的恶意细针一样争先恐后扎刺向他,殷怀只觉一生从未如此难堪过。 首席上,羲和缓缓站了起来。她今日盛妆华服,极富威仪,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使热闹的场面再度冷却;又或许,这热闹本身就只是片一戳就破的假象。 羲和死死盯着常恒,她的目光淬着明显的恨意,使众宾客不自觉噤声。 殷怀看见她这神情,下意识上前几步,挡在她与常恒之间。 常恒这才侧目看向羲和,旋即他轻轻嗤笑了声,偏头错开目光。 他的态度,仿佛并未将对方当作深仇血海的缔造者——她只被看作一颗无意黏上他袖口的剩饭粒,虽则恶心,却不值一瞥。 常恒的神情落入羲和眼中,使她胸膛起伏的幅度骤然加大,羲和的面目在这一刻近乎扭曲,她咬牙道:“孽畜……” 殷怀猛地拽住羲和手腕,近乎恳求道:“母亲,不要……” 他身后,郎夋的声音响起,这是殷怀第一次知晓,自己父君的话也可以如此缺乏温度。只听他平静道:“殷怀,你母亲身体不适,你先扶她去歇息一阵吧。” 義和高扬着脖颈,定定注视向郎夋。她眼睛生得很美,总熠有种明亮的神采,只是现在,那种神采渐渐被泪意模糊,可直到她泪湿妆面,郎夋也没有再看向她一眼。 羲和颤抖着吸气,随即决然转身,快步离场。 殷怀赶忙跟上她,突如其来的变故与一路行来的注目令他脚步都有些虚浮。直行至无人处,羲和霍然转身,发难道:“那孽畜,为何会和你一同前来?” 殷怀默然垂首。 羲和见状,更为愤怒,走近几步,责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殷怀吁出口气,依旧沉默以对。 羲和突然崩溃道:“你小时候,就瞒着我同他往来;现在长大了,依旧这样伤我心。你和你那父亲,当真是一脉相承……”她吼着吼着,便泣不成声。 殷怀闻言,忽地抬眼直视她道:“难道父亲不应该怪您吗?” 羲和震惊道:“你说什么?” 殷怀勉强压抑着语气中的怨怼,慢慢道:“当初,您,您戕害常恒。做过这样的事,难道还要求父亲若无其事待您吗?” 羲和难以置信道:“你想起来了?” 旋即她又摇头失声道:“你也责怪我?” 殷怀闭了闭眼。 羲和突然冲上前,一把揪住殷怀衣领,状若疯癫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居然也反过来怪我!这世上,只有我一心为你着想,你却句句都在回护你那人渣父亲和孽障弟弟!今天,他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踩你脸皮,你还嫌不够,还要把心口露给他们,让他们捅,对不对?” 她说到最后几句,双目血红,不断伸手掐挠殷怀的两腮,在上面划出一道道血痕。 殷怀忍无可忍,一把推开羲和,道:“母亲,你不要再胡说了。常恒没死,这是件好事,你没能杀得了他,这对所有人而言,都该是个宽慰。父亲这次认回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你不该因迁怒而诋毁父亲……” 羲和被他推得踉跄后退几步,闻言,崩溃狂笑道:“我在诋毁你那个好爹……哈哈哈……殷怀,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蠢货!不提那些你不知道的腌臜事,便是今天,你还没看明白吗?他为什么要选这个场合认回那孽畜?他在忌惮,打压你!一个父亲,居然会嫉妒和制衡自己的亲生儿子!哈哈哈……” 殷怀退步摇头道:“不,父君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母亲,你不要再这个样子了……” 这一刻,羲和看向殷怀的眼神忽而充满憎恶,她切齿道:“傻子!你以为那孽畜为什么会出生?他不过就是你父亲用来……” “女君!”羲和的话蓦然被快步赶来的凌霄厉声打断,“您在和殿下说些什么!” 殷怀深吸口气,对凌霄道:“母妃精神似不大好,你遣人送她去休息吧。” 又对羲和道:“我改日再回来探望您。” 凌霄意外道:“宴筵未毕,殿下要到哪儿去?” 殷怀并未回答,飞身便去。 羲和遥望着他渐远的背影,忽而掩面哭啼道:“诅咒……那个诅咒,就快要应验了……” -- 第177页 凌霄面色倏变,严声道:“女君,这话绝不可再提,更万万不能教大殿下听见。” 羲和置若罔闻,犹自念道:“生生相克……以致绝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殷怀走得太急,甚至忘记驾车。可他实在是一刻也不想多在汤谷停留了。殷怀直到现在仍然难以理解方才发生的一切——父君对他突如其来的冷待,母妃那些耸人听闻的指控,还有他的弟弟,他的弟弟竟死而复生,并且这些年来,一直同他朝夕相对——这些究竟都是怎么回事啊? 可正如他同羲和所言,常恒没有真正死去,这实在是最出人意料,也是最好的结果。殷怀觉得,即使是现在这样令他尴尬的局面,他也真切地为对方感到高兴。但殷怀不明白的是,常恒为什么要向他隐瞒身份呢? 在他们重逢的这五年里,常恒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向他吐露真相,可他甚至都未曾给过自己分毫暗示。 殷怀忽然想起常恒适才的反常,想起他哀哀乞求着牵自己的手。殷怀蓦地打了个寒战——他是知道的,常恒在那时就已知晓即将发生的一切。 羲和的疯言疯语不受控制地再次回响在他耳畔。殷怀开始感到恐惧,他不愿意相信母妃的那些非议,他宁愿她是出于嫉妒、怨恨才捏造出这样可怕的诽谤,但常恒的行为举止又的的确确印证了她的话—— 这是一场有预谋针对向他的难堪。策划者和参与者则是他至亲的父君和弟弟。 殷怀牙关打颤,那种病热的感觉又一次袭卷他的身体。他无头苍蝇似地乱飞,落地一刻,才发觉自己竟下意识回到了榣山峰顶。 小橘见他回来,喜悦奋起,叼起饭盆,蹿至殷怀脚边,全无平时在常恒面前装出的萎靡。 殷怀没有理睬它,他挥手撤去四面的结界,随即摘下片柳叶,凑至唇间,阖眼吹奏起来。 小橘见状,放下食盆,不甘地喵喵叫了几声,得不到回应,它只好愤愤扭身,一屁墩坐到盆边,视线牢牢锁定殷怀。 落日渐渐沉入云海,像是胭脂入水,迅速散开,而后变淡,最终被夜色完全渗透。 十四的月,已经圆了。圆月取代了夕阳,接受着群山膜拜。 而不远处的一座峰顶上,连绵化开的云雾间,常恒静静地伫立,望着明月,聆听了一夜的叶笛。 黎明时分,殷怀才停下吹奏,上前几步,抱起小橘道:“不必等了,他不会再回这里了。” 小橘正在沉眠,骤然被惊醒,它不满地嘤咛了声,一歪头,又在殷怀怀中舒睡过去。 殷怀见状,嗤笑了声,垂眼道:“你可真是,心宽体胖。”他笑容极淡,倏尔散去后,殷怀匆匆四望一遭,便飞身离去。 时隔半年,倾城那家客店的店家显然还对殷怀印象极深,见他登门,十分惊喜,热情招呼道:“客人又来倾城办事?” 殷怀笑道:“不错,可有酒菜?” 店家忙不迭张罗,注意到他怀里抱的橘猫,有些惊讶道:“这是……?” 殷怀将小橘放回地上,轻描淡写道:“家里出了些变故,没人能照顾它。我想着索幸顺路,便将它送回这里吧!” 店家连声应道:“没问题,没问题。这样以后客人来倾城,还能时不时看望下这猫。” 殷怀这才真心笑道:“那可真是多谢了。” 酒菜上桌,店家殷勤,在一旁同殷怀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大谈客店经营之道,放言要将袁家客店开至五洲四海。 一顿饭罢,殷怀放下颗金珠,起身笑道:“那怀就拭目以待。” 店家大惊摆手道:“呀,呀,哪里需要这么多?” 殷怀道:“余下的,就当酬谢您照顾小橘了。我不能常来探它,还需店家日后多多费心。” 店家千恩万谢,送他出门。 殷怀信步走出倾城,正犹豫要往哪里去时,就听对面有女声唤他道:“殿下——” 殷怀循声,便见高唐微步翩跹而至,她小心觑着殷怀神情,关切道:“殿下,您还好吗?” 殷怀只觉刚刚酝酿出的那点轻松心情顷刻土崩瓦解,他勉强笑着,谢过对方,随即道:“我有事要往湘山洞庭去,便不在此多留了,改日再会。”言罢,身形一闪,向东而逝。 高唐千言万语还未出口,殷怀便已离去,她只能怅然凝睇着东方,良久,咬紧丹唇。 洞庭湖中,碧螺洲头。 修姱为殷怀斟酒,调侃道:“我们难兄难弟,可真是失意人对失意人。” 殷怀自嘲一笑,道:“湘君近来调养得如何了?” 修姱摇头道:“我根基毁于一旦,再想重筑便要耗费上千万倍时间。我近来急功近利,遭受反噬,又惹得旧伤复发,只得先静养段时日,再作打算了。” 修姱也正是因这场大病,未能亲至昨日汤谷的宴筵,反倒阴差阳错成了殷怀现下唯一不惮见到的人。 两人对酌,几盅酒后,修姱见殷怀始终望着湖心的月影出神,不由笑道:“怎么,又在想你弟弟?” 殷怀未置可否。 修姱忽若有所思道:“我今日回想起那孩子的样貌,忽觉得你们兄弟二人其实也有几分相似。” 殷怀一怔,下意识道:“是吗?” 旋即又道:“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人。” -- 第178页 修姱见他未有反感,遂解释道:“我阅美人无数,眼光如何能与那些凡夫俗子并论?你们俩单看皮相,诚然全无相似之处;但你们脸部的骨相,却如出一辙,大概……是肖同天君吧。” 殷怀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少顷之后,才搭腔道:“他五官生得像他母亲,温婉……”殷怀顿了顿,似乎觉得用这措辞来形容常恒并不大合适,又改道:“清纯。” 修姱闻言,颔首道:“确实,他外表蛮具欺骗性的,可惜,表里不一。” 殷怀猛地侧首,蹙眉道:“你为什么会这么以为?” 修姱意外道:“什么我这样以为,难道不是人人如此觉得吗?连我这样足不出户的,近来都听到些风言风语,说他常恒狼子野心,专在这样一个场合抢你的风头,将来某日,必然欲要以庶夺嫡云云……” 殷怀眉间愈深,打断他道:“人言可畏。阿恒他并非是你们所说那种人。再说,我和他都是父君的儿子,父君重用谁、喜欢谁,都有他的理由。什么以庶夺嫡,更是胡乱编排。常恒若真地想要什么,我必不会同他争。” 修姱上下打量殷怀半晌,才叹道:“殿下,若不是你我相交日久,我自诩对你存有几分了解,恐怕真要怀疑你这番话是言不由衷了。只是,你既如此想,还烦心什么呢?” 殷怀缓缓道:“因为我,不理解。” 修姱疑惑道:“什么?” 殷怀苦笑道:“我突然发现,我仿佛从未看清过一些东西——那些我自以为熟稔亲近的人和理所当然的事,仿佛并不像我从前所想的那样……这一切都令我费解,但面对突然陌生的至亲,我又无法将我的困惑宣之于口。” 修姱忍不住道:“小殷怀,我知道你一片冰心,但你这样,不知道为什么,倒教我觉得不大舒服。你那弟弟,”他缓缓摇头,道:“以我旁观的感觉,他并非善类。” 殷怀默然片刻,还是忍不住为常恒辩解道:“阿恒他从小就是个特别乖巧的孩子,后来突遭大难,险些夭折,他有所怨恨,也是人之常情。但我能感觉出,他本心还是个很善良的孩子。至于他对我,”殷怀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呓语道:“无论他对我做什么,隐瞒也好,欺骗也罢,我都难以真正责怪他。阿恒,他是我的弟弟啊……” 修姱讶然看向殷怀,在他的印象里,从未见过对方的情绪有如此外现的时刻,一直以来,他给人的感觉都像个深涡,无论内里究竟是否藏有什么,都教人无从窥探。唯在这一刻,谈起常恒时,殷怀的神情是近乎温柔的。 天上的圆月明澈、满盈,映在他眼里,像是沉甸甸的珠泪。 殷怀便这样暂时客居在洞庭,直到—— 云中君常恒虐杀高禖的消息传至此处。 -- 本章中殷怀吹的曲子,就是《夕柳》(传奇版小故事在《乐嬉游》章) 常恒伫立的山峰,则是君伫峰(传奇版小故事在《度关山》章) 客店老板就是袁有道的祖辈 第75章 断血刃 天地寂岑,唯雪落纷然。 密雪声如碎玉,在月照之下,愈显盛大。 一道金光破空而来,直插入雪山壁中。 积雪顷刻崩析,骤然下落—— 雪崩使常恒遁走的身形一滞,他下意识向后闪避。 然而,未及他转身,前方落雪中,已走出个人来。 那人枉顾砸落与扬起的雪尘,手提光弓,步步向常恒逼近。 常恒神色几变,最终脚步未动。只是他紧抿着唇,直到对方停步在丈外,仍未开口。 雪尘渐渐平息,殷怀的形容也终于清晰。将近一年未见,他似乎与分离前没有太大分别,常恒怔怔地想。 殷怀也定定望着他,在月与雪的衬映下,殷怀的面色格外沉郁。 常恒任由他打量,半晌,他歪头轻笑道:“好久不见啊,哥哥。今天真巧。” 他叫出哥哥的一瞬,殷怀握弓的手明显一震,良久,他才缓缓吐气道:“不巧,阿恒。你知道的,我找了你很久,有几次险些就能堵到你了,但还是被你逃了……这一次,我也是特意在这里等你的。” 他语调的轻微颤抖明显取悦了常恒,让常恒的语气都欢快起来:“你很冷吗,哥哥?你看,你又在抖了,还是你很紧张?或者别的什么?激动?你好像很在乎这个称呼?不要这样,哥哥,这让我觉得好像在欺负你一样。” 殷怀深吸口气,以使自己平静。在未见到对方前,他有无数质问就快要冲破胸膛。可当真面对常恒时,它们反倒沉寂下来,拥堵得他更加难受,殷怀竟一时不知要同对方说些什么为好。 常恒便静静等待着他。 殷怀哽塞良久,才道:“四月十五那天,你在巫山一带残杀高禖、重伤高唐。对于此事,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哦,”常恒了然点头,“哥哥是想问我这个啊。我没什么可解释的。” 殷怀不由语气加重,道:“常恒!” 常恒嗤笑,道:“事情就是你了解到的样子,我真没有什么好解释的啊,难道哥哥是想听我编瞎话吗?那我来想想……” 殷怀终于被他这种轻佻态度激怒,他忍不住朝对方逼近半步。但下一刻,殷怀又强压住怒气,道:“是她们设下埋伏,想要找你复仇,你不得不反抗自保,失手才杀了高禖,对不对?” -- 第179页 常恒疑惑道:“高唐这么和你说的吗?但以她试图借高禖之手除掉我的打算来看,她应该不会说这种话吧?还是哥哥你自己猜的?” 殷怀抓住他话外之音,急急追问道:“果真是她们母女找你寻仇,你才……” 常恒摇头打断他道:“准确说,是她们上赶着来找死,所以我就顺手成全她们心愿。至于高唐最后侥幸留得一命,只能说她运气太好——本来我没打算让她活着的。” 殷怀张口结舌,似乎不敢置信。 常恒见状,耸肩道:“我回答完了。哥哥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我要走了。” 殷怀这才回过神来,他哑声道:“你是什么意思?” 常恒不耐烦道:“你到底还想听我说什么?高唐告知了高禖是我当初阉了她儿子,她找我来报复,扬言要让我偿命。恰逢当时我心情不大好,听见这话,自然不爽,便将她大卸八块——哥哥应该看到了?至于高唐,她没想到高禖反会被我所杀,当即受了刺激,要同我你死我活——她能活下来,这确实是个意外,我刚刚同你解释过了……不要对我露出这种震惊、失望、痛心、愤怒的眼神,哥哥,”常恒主动上前几步,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拍打殷怀的脸颊,讥嘲笑道:“是你非要追着我问出个所以然的。” 他现已同殷怀等高,如此动作、神态,极具挑衅意味。 殷怀彻底被他激怒,他一把攥住常恒试图收回的手,沉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传你刀时教导你的话?‘若有一日,你以武犯禁,我必亲手折刀。’” 常恒亲昵凑近他耳畔,轻声道:“那哥哥又记不记得,当初你说,若有一日,我技胜过你,便可随意欺辱于你?” 殷怀冷笑,道:“你尽可一试。” 常恒目光流转,微笑道:“欺师辱兄,这事我已期待很久了。” 他说着,身形一闪向后,瞬间与殷怀拉开了距离。 后撤之际,常恒拔刀,水月刀光反射于他眉目间,凛寒森意,更胜冰雪。 殷怀同时张弓,箭出弓央,直射常恒。 常恒横刀格箭,刀箭相击一霎,光箭爆开,热浪迫使常恒向后空翻。 然则一箭方过、一箭又至,殷怀拉弦之声不绝,光箭接连射出。 常恒提刀击砍,那箭却算准他腾挪时的破绽和落点,连续向他肩、足射来,却无一不避开了常恒身体的要害。 常恒甚至衣裳未乱。 常恒再次削断一只光箭时,不由讽道:“哥哥,你心太软啊。” 殷怀却已收弓。 常恒纵刀直刺向对方,几至近前,殷怀却仍不躲避,常恒不由稍稍一滞。 就在这一滞间,殷怀已直接用手掌握住了他的刀刃。 常恒惊愕,下意识便要从他手中抽回水月,殷怀的五指却在同时收紧,血立时从他指间渗露出来,染红白刃。 常恒忘了动作。 殷怀突然发力,手腕一拧,竟这样赤手折断了钢刀。 水月断裂,一声脆响。 常恒骇然后退几步,刀柄脱手。 殷怀摊掌,将手上的另截断刃也掷到地上。 常恒紧盯着他那只因折刀而血肉模糊的手掌,脸色霍然变得苍白。 ——常恒始终知道,这只手所拥有的力量。在他很小的时候,殷怀便时常牵着他的手带他玩耍。在那些始初的岁月里,他没有父亲,只有哥哥。哥哥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于娘。 殷怀那时也只有十岁左右,个子却已经生得高挑。每次他都会俯下身平视弟弟,然后牵起他的手。这让常恒觉得,只要有哥哥在身边,世上就不会有可怕的事。 后来重逢,殷怀偶尔也会指摸摸他的发顶。每每此时,常恒都会感到一种隐秘的窃喜,仿佛他们之间那种奇特的联系从始至终未曾中间断过。 常恒不清楚,这是否就是血脉相连的感觉。在这世间,除去殷怀,他未曾在任何人身上体会过类似的感觉,包括父亲。 常恒一度曾以为,自己已在许多方面不逊于哥哥。可直到此刻,水月刀被殷怀徒手掰断,他突然又重新获得了小时候那种不由自主仰视哥哥的感觉。 殷怀淡淡收手,沉声道:“教养不严,为师之过。从前我还是疏忽了对你性情的打磨,竟不知你何时变成了这个样子。” 适才那些浮夸的轻慢神情尽数敛去,常恒微抬下颔,羁傲道:“我本性便是如此——所以你想拿我怎么办?废去我的修为,还是把我关禁起来受罚?” 他下颔的棱角锋利,从殷怀的角度看去,常恒此时的神态有种孤绝的脆弱感。殷怀竟有些走神,他想起修姱说过的,弟弟轮廓肖似自己的话,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殷怀慌乱地意识到,他是没有办法对常恒做出任何处治的,即便对方已亲口承认是有意犯下错事,即便他的弟弟于他而言,可能只像那把被他掰断的刀一样不堪其折。 殷怀下意识握紧伤掌,疼痛使他声音极为嘶哑:“我会一直跟着你,管束你,再不令你行差踏错。” 常恒漠然道:“随你。” 随即转身,衣袂招展,急掠而去。 殷怀纵身便追。 雪势愈甚,常恒的身影几乎完全泯于雪色中。 殷怀不由跟得更紧,同时暗暗纳罕,常恒缘何要来昆仑雪域?他躲了自己这样久,这次却不顾行踪暴露,甚至不惜直面自己,他有什么非到这里的理由? -- 第180页 殷怀正漫无边际地猜测着,前方的常恒突然停步,他站在座冰崖之上,抬望眼。 殷怀也跟随他的目光眺去,但唯见孤月长天,晦雪霭空。殷怀收回视线,正待开口询问,一道霹雳忽而照彻目前,直劈向冰崖。 常恒迅捷跃起,躲过雷击。 下一刻,九道天雷齐下,围劈向常恒——殷怀大惊,天雷劫! 殷怀断未料到,常恒劫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否则,自己焉会在此时折断水月? 电光之间,常恒仍旧分神,瞥了殷怀一眼,既而才点足上跃,避开天雷。 又九道天雷接踵劈下,竟造成上下环围之势。常恒不想在殷怀面前亮出萃雪,但此刻,他实在无其他兵刃可傍。 正犹豫着,殷怀已贯弓执矢,连发九箭,半途引爆了那九道天雷。 常恒悚然道:“你做什么?” 替他人挡劫,无异于引劫上身,会给截劫者招致更大的劫厄。殷怀一年前才渡过他的第二劫,远未到能承受新劫的修为境界。 常恒咬牙,暗恨自己方才未及时拔刀,可现在为时已晚,天雷直调转方向,劈向殷怀。 与此同时,狂风大作,几将常恒刮离原处。 雷劈过的焦土上,倏忽燃起火苗——常恒瞠目,竟是雷、火、风,三劫同至! 殷怀吼道:“走远点!” 常恒不动。 殷怀失去耐性,叱道:“你留在这,想害死我吗?” 常恒这才连退开百丈。 殷怀的身影已融入燎原的烈火中,声音却被风送至,只听他道:“再远些!” 话音落即,焚风更盛,冰上的火焰随之飘摇,流火如坠曜,将冰雪琉璃世界烧成血海一样的鲜红。 火势的中心,一只法相金乌鸟奋而展翅,流光烁金。 ——殷怀竟已初步炼出身外法相!无怪乎他的第三劫会如此可怖! 常恒再次急退,一跃上冰川之巅,俯瞰眼下火海。 刚风劲猛,不断将火势集中。 金乌鸟在烧灼下逐渐浅淡,露出法相下的真身—— 殷怀双目紧闭,眉间紧攒,痛苦非常,而在他眉心稍上的位置,那道常恒见过的金色竖痕再度剧烈挣扎,仿佛将要破壳而出。 烈火烧身,雷击竟然也始终未断。 道道天雷直劈金乌法相,将法相表面劈出蜿蜒的裂口。 裂痕迅速扩走,第九道天雷劈中乌顶时,法相砰然破裂—— 金色的碎片四散迸炸,招展成千万条眩目的火星。 而其中的殷怀仰天长唳一声,彻底涅没于火海。 殷怀身形隐灭的一瞬,方百丈外,地陷冰塌。 常恒飞跃而起,绝望下览—— 雪尘静后,原本殷怀所在之处竟下陷成万丈冰渊。 他踉跄靠近,既而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 冰谷深处,热风依旧在狂卷,且越向深入,风漩越盛。 常恒下至谷中百丈时,便几乎被沸风卷得无法下行。而风中,还夹带着强烈的腥气,常恒被这腥味呛得眩晕,他从未如此恐惧过血的味道,他感觉胃里一阵阵抽搐,干呕中,眼泪不受控地糊了常恒满脸。 但他四肢冰凉而僵硬,常恒甚至没有气力抬手拭泪,他任由风旋着他在深洞里乱撞。那腥气熏得他开始窒息,常恒眼前渐渐被黑暗所取代。 纯然的黑暗里,意识涣散前的最后一刻,常恒问自己:我终于还是害死他了吗? 噩梦终于成真,他感到体内那把刀的蠢蠢亢奋,与隐隐失落。常恒从没有哪时,像现在这般,渴望剖刀。他宁愿自己只是一个空洞的壳具,他宁愿自己已经死了,而不是被迫成为他者复仇的锋刀,而不是…… 他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第一次杀人那天,他甚至握不住萃雪刀。 郎夋站在他的身后,温声鼓励着他:“好孩子,勇敢一点,不要害怕。杀了他,你和你母亲的大仇便得报了,他就是制造出这一切的凶手。还记得我教过你的吗?握紧你手里的刀,用恨意充满自己,靠近他……” 他颤栗着照做,短短几十步路,常恒的刀脱手四次。 郎夋没有流露出任何的不耐,只是蔼声安慰着他。常恒只好再捡起刀,继续他未走完的路。 “好孩子,抬头,看他。记住这个人,他是我们不幸的促成者,他是害你死掉的罪魁祸首。” 常恒依言抬头,竟看见的,是一株非常美的红梅树,梅瓣零落,坠至那被剑钉在树上之人的白发间,哀凄、诡异。 那人生得可称清丽,在男子中,犹属罕见。可他的神情却异常疯癫,看向常恒的眼神极为狂热、错乱,让常恒握刀的手再度不稳,见状,那男人忽然大笑起来,邪戾道:“诅咒之所以被称之为诅咒,便是因为,即便你奋力挣扎,还是会落入命运的圈套中……生生相克,以致绝灭……你们都逃不过,相杀而死的下场……” -- 长佩没有内容提要这栏,所以在这里提下,写这章的时候想到一句很有意境的诗,“大雪满弓刀”,有一种既平静又紧张的对峙感。 第76章 渡鹤影 常恒的刀再度脱手,他蹲身去捡,却直接瘫软在地。 他能感觉到郎夋的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常恒咬牙,匍匐前爬,握住萃雪刀柄,却迟迟难以蓄力站起。 -- 第181页 然而过了很久,郎夋都没再开口催促常恒。父亲是对自己失望了吗?常恒几乎想要落泪。 “阿恒,”郎夋的声音很轻,甚至不含任何情绪,他只是陈述道:“他都在可怜你了。” 常恒惊讶抬头,几步之外,那白发的男子果真注视着他,目光隐含怜悯和讥讽。闻言,他冷冷道:“郎夋,真想不到,你的小儿子会生性如此软弱,竟一点也不像你。” 郎夋颔首,道:“你很失望吧,寒棠,”他语调依旧温和、平静,“即便一切都如你计划一般发生,却还是有了变数——他根本掌握不了萃雪刀。” 被叫作寒棠的男子摇头失笑道:“不会,我了解你,郎夋。既然事已至此,那你便决不会放任这样的变数发生,你只会物尽其用。而我期待着那一天,郎夋。” 郎夋若有所思道:“确实,只可惜,你注定看不到了。” 寒棠的目光重新落回常恒脸上,他狞笑道:“那有何要紧?现在我的刀已衔着恨意嵌入他的身体,未来也将代替我参与你们之间的残杀。你的大儿子、甚至你,总归有天,会死在我的刀下。你们这条肮脏的血脉合该就此绝灭!” 郎夋遗憾道:“看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寒棠,这也多亏你这些年疯得更加厉害的缘故——” 寒棠突然激灵一抖,警醒惕视他,厉声道:“你做了什么?” 郎夋含笑道:“我既已明白你的居心,如何能猜不到你会在萃雪刀上暗动手脚?虽则我不知你究竟用了何种法子,但我却清楚你的目的——你无非便是要我们父子、兄弟相残相杀,而想要解决这隐患实在再简单不过,只需要让常恒完全为我所控,只需要一道血咒。” 寒棠立时狂躁起来,他挣动着手足的锁链,朝常恒咆哮着:“杀了他,你要杀了你的父亲!仇恨他,然后杀掉他,听到没有!用我的刀,终结这一切!” 常恒听不懂两人的对话,却被他那模样吓得牙关打颤。 郎夋走近常恒,俯身拍拊他肩际,安慰道:“孩子,不要害怕,来,握紧你的刀,是这样,让父君教你该如何做。” 常恒被郎夋半搂着持刀走向大叫大笑的寒棠。他仍旧极为害怕,但却因为父亲的怀抱而微微分神。 这是常恒第一次离父亲这样近,郎夋的手很凉,和哥哥的感觉完全不同——殷怀的手掌总是温热的,把常恒的手紧紧捏在里面,时常会沁出汗来,却从不会因此放松——而郎夋只是虚握着他,引导着他向前,但他施给常恒的,是种完全不可违逆的影响,常恒只能由着父亲。 刀尖靠近寒棠心口的一刹,郎夋后退撤手,吩咐道:“杀了他,阿恒。” 寒棠的腰腹被钉在树间,手足也被铁链缚着,此刻却仍奋力地挣动,咬牙切齿地咒骂。 常恒却已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抖着手将萃雪刀往前送,不断对自己说:“他是该死的,我是在报仇,是他害死了娘……” 萃雪刀没入寒棠身体的同时,鲜血喷溅出来。常恒呆呆地,忘记了避闪,被血污了满手满面。腥咸、湿臭的血泉里,寒棠那恶意而揶揄的神情也终于定格,仿佛在说:“你会得知一切。” 常恒恐惧地撤手,萃雪还颤颤插在对方心口,可常恒却感到了自己的身体同它的共震,这把刀,在悲鸣着。 常恒只觉耳鸣晕眩,他似乎瞬间被抽入了一种巨大的悲怆中,跟着一同震动。 许久过后,这震动才渐渐平息,他眼前的画面也随之平静,常恒再度看见了那株红梅树与被钉在此间的寒棠。 那时的寒棠较之现在,神情还称得上清醒,他正垂眼凝视向手中的雪刃,而常恒恍惚地发觉,自己正是在从这把刀的视角看到这一切。 有脚步渐近,寒棠没有抬眼,只发问道:“你可考虑好了?” 常恒讶然发现,来者竟是郎夋。郎夋没有回话,只默立在稍远处。 寒棠便也不再开口,只徐徐用手指拭过刀锋。 良久后,郎夋道:“那是我的孩子。” 寒棠饶有兴味地挑眉道:“哦?” 既而他又问:“你说的是哪一孩子?” 郎夋意有所指道:“两个,都是我的孩子。” 寒棠轻轻笑了声。 郎夋继续道:“我的两个儿子,诞自两个不同的女人。我的大儿子,天真、烈性肖似其母;小儿子,则和他生母一样,有纤细的慧心。” “但我实际上,还从未见过他,只是从其他人口中听闻。作为一个父亲,我不大敢去见他。” 常恒头一次从父亲口中听到这样温情的话,一时竟有些怔忡——原来父亲也是念着他的吗?可他为什么不愿见到自己呢? 寒棠淡淡道:“郎夋,在我的印象里,你从不是如此妇人之仁的人。你心里明明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赋予他生命——你那小儿子,不过是你用来防备大儿子的一把刀,一把为他哥哥量身定做的刀——他只有这个用处,不是吗?” “况且,”寒棠直视郎夋,不讳道:“你从不去见你的小儿子,不就是担心自己会在关键时刻心软?虽然我并不认为你会对任何人心软。” 郎夋默然半晌,道:“可我还是……有些不忍。确如你所言,我给予他生命时,只将他当作筹码和工具,但现在,他已长成了个活生生的孩子——听说,还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 第182页 寒棠讥笑道:“谁说的?你的大儿子吗?” 郎夋面色复杂道:“是的,阿怀很喜欢他弟弟。” 寒棠挑起唇角,似笑非笑道:“郎夋,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对话吗?你那时说,其实你在幼时也曾崇拜、依赖过你的兄长,正如你那小儿子一样。这是一种命运的循环,或者可以称之为‘诅咒’。它源于你们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所以永远也无法被破解。或许在现在的你看来,他们是两个很可爱的孩子,但在未来的你看来,他们会觊觎你的权力、甚至夺去你的生命。就像你的父亲、你的兄长以及你一样,在无用的感情与权欲的野心之间,你们一家人永远只会选择后者。这不能怪罪于你们本身,是你们身体里肮脏的血脉决定的。你的父亲——原丁——他虽死了,却永远将一部分神力和秉性里的卑鄙烙印了在他的后代身上。” 郎夋蹙眉道:“彼时,千秋、万岁相继命殒,烛龙叛门,凤现血相,有入魔初兆,便非我父,你昆仑一脉也已是气数将绝。” 寒棠冷笑道:“可昔年若非受凤皇提携,尔父不过是一采药凡夫,怎可能有班列昆仑外门、蒔花悬圃的造化?他却所图窃位,在龙凤决战时临阵反戈,恩将仇报……不但将我封印在此,甚至还为了给自己正名,向世人污蔑凤皇乃是德衰化魔——我有什么理由不对他深恶痛疾?” 郎夋颔首道:“想来,对于他的儿子,你也同样厌恶和憎恨——只是你终究需要利用我。” 寒棠道:“我白鹤一族昔年几乎尽折于龙凤决战中,只剩下容与那一个孩子。我此生已然了结,却希望你能恪守承诺,对他多予照拂。” 郎夋笑应道:“这是自然。你既如此尽心帮我,我如何能不报偿?” 寒棠冷不防道:“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郎夋默然,良久叹道:“阿恒才只有五岁。” 寒棠摇头道:“我和你说过,至道修行,譬如冶铁淬器,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将他献祭过后,并不能立刻得到一件宝器,而是要经过不断磨砺和淬炼。你的大儿子在一天天长大,郎夋,他是冉冉初日,可你这些年却因倍受反噬一直在走下坡路。你明白的,他取代你,这是必然。若到那天,你的刀仍未煅好,那等待你的,必是同你父亲、兄长一样的结局。” 郎夋突然脱口道:“可若那天根本不会到来呢?如果所谓的诅咒,不过是你夸大其辞诳骗我的危言,”郎夋眯眼审视他,道:“那我对这两个孩子所做的一切,将会给他们带来可笑而不可挽回的灾祸。” 寒棠嘲弄道:“郎夋,可就算我所言虚假非实,难道你便真地不会再进行下去了吗?你向来是个怀疑一切的人,对你这样的人而言,真相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你所要的,不过是掌控一切而已,你绝无可能允许失序。” 他说着,将萃雪刀向前一掷,微笑道:“我随时恭候你,来这里取它。” 萃雪落地,刀身震鸣。 常恒只觉自己的感识也跟着颠簸、鸣震,仿佛有什么东西已在他体内彻底地碎裂,既而,巨大的恨意突破封锁、释放充盈。常恒只觉自己的躯壳竟要束缚不住这种仇恨,他猛地攥住萃雪刀柄,霍然拔刀,对着寒棠的尸连捅百十来下…… 常恒开始在每月望日濒临失控,而即便在免于失控的常时,他也时刻倍受着那股与萃雪刀共生的恨的煎熬。 痛苦、挣扎和无望反而加剧了刀对人的同化,他开始理解那股横冲直撞的仇恨,他在里面沉沦,他知道自己将永无得救之期,于是他憎恨这世间一切的幸福与不幸,他势要报复所有旁观与免难者,他提刀杀戮。 但他时而也能从这种沉沦中醒来,这每每会成为常恒最绝望的时刻。他厌恶为仇恨趋同的自己,厌恶生,怨恨赋予他生的父母——他们的自私,更怨恨他的哥哥——常恒已知晓了自己生的来由,在这场“诅咒”所制造出的家族惨剧里,他是父亲用来对付哥哥的一把锋刀,他命中注定将要杀戮自己的长兄。 在常恒清醒的时候,他又无时无刻不在为这种恐惧所折磨。他明明是爱殷怀的,却又被萃雪刀的本能影响着恨他;他渴望殷怀给他带来的光与热,废尽心机地制造机会再次靠近他,却在与殷怀的相处中发觉,自己更加渴望的,却是对方的鲜血—— 他的爱和恨都如此扭曲,每种渴望又都如此真实,全部糅杂在一起,以至于连常恒自己都难以区分它们。 噩梦的边缘,常恒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小时候。 他和殷怀漫步在雪地里。 一场大雪过后,松林格外静谧,他们脚下鹿皮靴的踩雪声愈显清脆。 十岁的小殷怀已有很高的个子,扎着高高的马尾,发带随着走动飞扬。因为冷的缘故,小殷怀鼻头通红,眼睛也泛着水光,像哭过的样子。 常恒很久很久没有过这样清晰的梦境,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去拉哥哥的手。 可殷怀回头的一刹,霍然竟变成几十年后的模样,他皱着眉,疾言厉色道:“大庭广众,你做什么?” 面对哥哥的责斥,常恒第一反应是无助。他害怕地缩手,既而惊慌发现,周遭的雪松变成了一个个向他们注目的宾客,而郎夋正站在宾客的簇拥中,向他招手—— -- 第183页 常恒猝然从幻觉中挣脱而出,他大口大口地喘息,只觉一阵阵心悸。 风声重又响在他耳畔,常恒努力拔开沉重的眼皮。四周一片黢黑,只有风如鹤唳,不绝地哀鸣。 这似乎是冰渊的洞底。 常恒逐渐适应了黑暗,半撑起身,环顾一遭。回头时,他愕然发现,殷怀正一动不动地静坐在自己身后。 他其实只能勉强看清殷怀的轮廓,但不知为何,常恒能感觉到,殷怀也正在注视着自己。 常恒先是喜不自胜,刚想开口询问殷怀的状况,又记起他们先前的对峙,不由觉得尴尬。 两人便一齐沉默着。 有细细的凉零星沾上常恒皮肤,他抬头上望,又垂下眼,轻轻地道:“又下雪了。” “你冷吗?”殷怀哑声问。 常恒不冷,但还是凑过去,像小男孩时那样,依偎向他的哥哥。 方才的噩梦抽空了常恒的暴虐和邪戾,这一刻,他感到平静,这让他觉得,仿佛世上只剩下他们这最后两个人——最亲近的两个人。 在深渊底,依旧有稀薄的月色艰难地渗落,照着渐渐消融的微雪,就像常恒生命里的那点黯淡的欢悦。 -- 萃雪刀对常恒的影响大概就相当于一种意识植入,会主导他的行为。 寒棠想利用常恒杀郎夋全家。没想到郎夋早已识破并且更加心狠,为防止萃雪伤害自己,给常恒种下了血咒。 第77章 身饲虎 渐渐地,常恒觉出异样来,殷怀自上次开口后,再未发出丝毫声响,就连呼吸都变得极为微弱,头颅似乎还在不断地惊颤。 常恒手触他的脸颊,被高热烫得一凛,抬手想去碰殷怀额头时,被对方霍然制住。 殷怀嘶哑道:“我没事。”随即他轻轻放开常恒,道:“让我自行调息即可。” 常恒便守在他身边。 这渊应极纵深,是以直至晌午,才有少许日光下澈到底,常恒才得以借此看清殷怀的形容。 他皮肤上泛着赤红病潮,眉间稍上的位置,那道金色竖痕又在蠕动、挣扎,在常恒印象里,他从未见过殷怀有如此孱弱的时候,但这一刻,殷怀的神情却出奇地平静,甚至可以称之为木然——将死者的木然。 常恒死死盯着他,不敢错过任何一眼。 但殷怀的情况显然并无转好的趋向,他惊颤的频率愈来愈高,甚至开始无意识地呓语——尽是些缺乏意义的单字,连贯起来,更不成句。 常恒焦心,却又不敢出言打扰,只有眼巴巴地瞪着殷怀。这一盯,便盯到了日暮。 渊底又重归黑暗,而在他们不能视及的地上,血月正缓缓升起。 常恒只觉身体里渐渐浮出种躁郁,这感觉于他而言,已算熟悉,他试图同往常一样,强自按压下这种冲动,却惊讶地发现尝试的徒然——与从前潮水一样漫涌的失控感不同,现在占据常恒的,是种枯旱般的干渴。 常恒手中不觉现出萃雪,他紧紧捏着利刃,害怕自己动作,但他望向殷怀的感觉却已悄然生变——哥哥在高热,所以他那晕红的、薄薄皮肤之下的血一定比平时更为汹涌。常恒本能地渴求着被这样的鲜血灌溉,又为自己这种原始的冲动而恐惧,整个人都痉挛起来。 常恒阖上双眼,不愿再看殷怀。可他越想遗忘,对方的存在便越是鲜明。一步之隔,殷怀那细微的、断续的呼吸被无限放大在常恒感官里,让常恒如坐针毡。 他的哥哥,此刻就如同一只引颈受戮的软绵羔羊,只待他扑上去一口咬下,就能从对方修长白皙的脖颈中吸出潺潺血来。 或者是用他的刀,那便更容易。只需轻柔地在他颈间一拭,那么哥哥的血就会立马喷溅出来,濡湿自己的嘴唇;而哥哥的嘴唇,将永久地灰白—— 常恒被自己这突然冒出的想法吓得一凛,周身随即落下细密的冷汗,人也开始眩晕,却犹记着死死捏住刃锋,唯恐自己突然真地发疯暴起伤及殷怀。 那是他的哥哥,这世间唯一个还会揽他入怀的人。他却想要杀了哥哥。常恒胃里翻腾起一阵阵恶心,他悲哀地想,我或许还不及一只畜生。 常恒在干呕中落泪,他细细的啜泣声终于惊动殷怀,殷怀沙哑道:“怎么了?” 常恒摇头失声道:“没,没事。”他此时最畏惧哥哥的关心,畏惧着被对方发现自己的罪恶和堕落。 殷怀却一语中的道:“今日是十五吧,你又发作了?” 常恒霍然一惊,脱口道:“你,你知道?” 殷怀默然片刻,嘶哑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了。” 常恒顿觉万劫不复,萃雪刀脱手,他嘴唇嗫嚅,懼然重复道:“你知道……你都知道……” 他自觉再无法直面殷怀,飞身便走。 殷怀艰难起身,唤他道:“阿恒,你要去哪?” 可常恒再不愿回答,径自跃石走壁而上。 殷怀只好强撑着追逐常恒,他动作迟缓,踏回平地那刻,勉强提着的一口气泄去,殷怀身形摇晃几遭,终于体力不支,踉跄摔倒在冰雪里。 过了很久,殷怀才蓄回些气力,抬起头远望:风雪正晦,冰原苍莽,常恒的身影早已消失其间,遍寻不见。 殷怀深吸口气,又颤颤地吐出,在冷风里,热气被凝成氤氲的白雾。 -- 第184页 身后忽然响起踩雪声,脚步渐近,那人蹲下道:“哥哥都知道了,还找我做什么呢?” 他语调已染上明显的乖戾。殷怀睫毛微颤,犹豫了下,才扭脸看向去而复返的常恒。 常恒也正垂着眼打量他,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常恒神情蓦地阴郁,他低哑道:“这就是你说要跟着我、管束我的原因?你担心我再次大开杀戒、伤及无辜?可哥哥,你现在这样子,还是先关心下自己为妙。” 耳畔风声骤紧,常恒的声音又绷得很沉,殷怀其实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他甚至看到四周徘徊着无数常恒的虚影分身,在围着他乱晃,而所有常恒的头上,都悬着枚血红月轮,深暗的锈红像是陈年旧疮,溃烂、腐臭,挥之不去地萦绕着他弟弟。 殷怀抬手驱赶那些月亮。 常恒微微偏首,避开他的巴掌,冷冷道:“哥哥是怎么知道的?断不会是父亲告诉你的,也不可能是凌霄——那还有谁?是你母亲吗?也对,她既已知道我未死,定要再想办法斩草除根,以免危及她孩子的性命,可她又如何获知萃雪刀对我的影响?寒棠断不可能告诉她这些,这也不可能是你自己猜出来的。” 他捏紧殷怀下巴,强制对方仰面正对自己,恨恨道:“你究竟是怎么得知的?” 这明明是常恒在殷怀面前隐藏最深的秘密,他从前宁愿是死,也不想被殷怀得知的丑恶、肮脏、阴暗的真面目,却如此猝不及防地被揭发,常恒几乎经历了整整一刻比死更痛苦的毁灭——自内而外的毁灭。他现在只想将那彻底毁掉他的人千刀万剐,不,还不够……他要…… 殷怀艰难道:“没有谁,我自己知道的。” 常恒眯眼,嗤笑一声,放开殷怀,站起身道:“哥哥既不想告诉我,那便算了,我迟早也会知道。”说罢,抬步便走。 殷怀猛地握住常恒脚踝,涩声道:“阿恒,答应哥哥,别再去伤害其他人,好吗?不管是与你有仇的人,还是无辜的……” 常恒霍地回身,咬牙切齿道:“你果真都知道了。” 朔风狂舞常恒的乱发,他的面色比周遭的冰雪更显素白,神色邪戾扭曲,状若厉鬼恶煞。 殷怀收紧五指,又唤道:“阿恒——” 常恒恍若未闻,目眦欲裂地瞪视着殷怀,语速极快道:“你不但知道我残杀高禖,还知道自己一直追缉不到的那个凶手就是我,你知道我杀害你的朋友只是出于一时兴起,我根本同他们素无瓜葛……” “不,阿恒,”殷怀打断他,道:“你是身不由己……” “不!”常恒突然嘶吼道:“我不是,我是嫉妒他们,所以我就要他们永远消失!我想要杀谁,他就一定要死!” 殷怀沉默,只是目光复杂地凝视着他。 常恒再度被这目光刺激,咬牙切齿道:“所以你明知道这一切,为何还不处治我?你在可怜我吗,哥哥?收起你那无意义的同情,我不需要你的怜悯!更不需要你来拯救!别再跟着我!” 殷怀却更紧地环握他脚踝,拖住常恒脚步,摇头道:“不是,不是……” 常恒被他牢牢锢着,躁郁更甚,他再次矮身,低俯凑近殷怀,恶毒道:“哥哥既然知道一切,为什么不知道要离我远一点呢?你再靠近我,我怕我可能无法自控,动手杀了你,毕竟现在的你,与一只兔子也没什么区别……” 殷怀涩声道:“阿恒,如果你一定要见血杀人才能好受一些,那你不如真地来对我动手。” 常恒猛地揪住殷怀衣领,将对方提起,讥诮道:“我的好哥哥,你可真是无私啊!” 殷怀抿唇注视常恒,眼神像在悲悯。 常恒顿时失去理智,循着本能的欲望一口咬上了殷怀的下颔。 殷怀闷哼一声,竟然未予反抗,只蹙紧眉头,默默承受。 殷怀的下颔线条凌厉,常恒一口便隔着血肉咬中了哥哥的骨,他用力啮齿,却在几要咬破殷怀皮肉的一瞬清醒过来——殷怀用他那只血肉模糊的伤掌轻拊上了常恒的侧脸——常恒立时想起了哥哥为自己受过的伤,霍然一惊,仓惶后退。 癫狂冷却,常恒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所做所为,身体又发起抖来——他这次真地无法自控地想要伤害哥哥了,那下次呢?下次他还能及时清醒并停手吗? 常恒恐惧地看着殷怀左侧颔骨上被他咬出的牙印,以及对方下巴上被自已捏出的红痕,难以抑制地又朝后连退数步。 殷怀却强撑着摇摇晃晃地向他走近。 常恒叫道:“你别再过来!” 殷怀脚步一顿,常恒的心登时急坠,呼吸也为之一滞。 可停顿一瞬后,殷怀还是朝他迈步。 相隔丈远时,常恒急道:“你别再靠近我了,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求求你……”末尾二句,已带哭腔。 殷怀仍旧坚持向常恒走来,因为高热,殷怀眸中尽是血丝,使他看起来,像在难过。 殷怀道:“我不怕的。” 常恒手中再度现出萃雪,他抖着手持刀,边退边摇头道:“可我害怕,别逼我了……” 殷怀持继前进,常恒连连倒退,他咬唇,挥动萃雪,刀风扫及殷怀,将他衣裳削得零落。 常恒高喝:“听到没有,你别再过来了!也别再管我!” -- 第185页 殷怀却对这虚张声势的恐吓无动于衷,常恒终于忍无可忍,将萃雪掷向地面,崩溃哭道:“你为什么还要来管我啊!我这样糟糕、恶心……”他接下来的话尽数被吞进痛哭声里。 殷怀将常恒轻轻揽进怀里,一只手抚摸他的发顶,另一只手则拊在他背后。 常恒哭得忘我,如同未谙世事的稚童,完全未曾注意到哥哥微偏过头、将嘴唇贴上他鬓的动作。 雪很凉,殷怀的唇却滚烫,是以落在常恒发间的那点微雪转瞬便消融在殷怀唇间。 殷怀侧回头,淡淡道:“阿恒,你是我的弟弟,你永远可以倚仗哥哥。” 顿了顿,他才问:“你明白吗?” 常恒哭着点头。 殷怀却觉得,弟弟并不明白,可他自己又从来不善表达这些,他不习惯、也不愿意诉说,于是,他只是又摸了摸常恒的侧颊。 殷怀昔年曾旅西方,听闻过一个名为“舍身饲虎”的故事,故事里,圣徒献身于饥饿、痛苦的虎,以生命拯救素昧平生的受难者,从而得道。 殷怀初听这故事时,倒也未动于衷——或许他也并非真正胸怀无私之人,终究不能慈悲至斯。只是现在,他却正因为自己包藏的私心,从另个方面,体会了这故事。 殷怀幼时捡到了一只可爱乖巧的小猫,他爱这只小猫,是以当小猫长大、长成只猛虎时,他也一样地爱它。只是虎并不像猫一样温驯无害——虎啮人食,是它的本能。殷怀看着这虎饥饿、痛楚;看着它压抑、蛰伏,像还是小猫时一样蜷缩在自己身边,流露出害怕被离弃的哀楚神情,他便觉得,就算有天,自己真地为对方所食,那也是他的心甘情愿。 拥抱一把为他量身打造的锋刀,这听起来,天真地像个白痴。 殷怀知道,在许多人眼里——包括他的父亲与母亲——他就是个彻底的傻瓜,甚至殷怀自己此刻也觉得,可能确实如此。 过去百年,他都活在光鲜的花团簇拥里,蒙蒙昧昧,直到劫火焚身,他在劫中死而复活的一瞬,竟意外地打开了天眼,打开天眼的一刹那,现实诸相泡影般破灭,露出其后的一片透明水域,他看见有银色的微光不断自上升起,使那水似静,又似动。 殷怀的神魂仿佛被这片神奇的水域所慑,战栗着,悸动着,而在那水的无限光影中,他恍惚地又看见了斑驳现世。 这次他是以旁观的视角,俯视见了现世中发生过的一切。 弟弟的遭遇、父亲的秘密……所有他从前不曾知晓却又苦苦寻觅的真相都在天眼张开的这一霎历历在目,水上的光影模糊了,仿佛与他隔了另一层水。是他的眼泪。 这样迟,又是这样猝未及防地,他看清了花团锦簇的假相下残酷又污秽的命运的真实。 而常恒,他的弟弟,与他生着相似轮廓、迥然面孔的弟弟,是这残忍命运里唯存的温柔。 -- “原始的猎人和猎物的关系,虎与伥的关系,最终极的占有。”——张爱玲 偶开天眼觑红尘,关于每次怀打开天眼所见到的那片能够映射出轮回现世的水,还要等到后面交代。 第78章 渐黄昏 自那天后,常恒再度被殷怀驯服。 那些相悖的欲与爱、畸形的情感和想法,都被他不动声色地隐藏起来。他又变回乖巧的样子,毫无保留地依赖、仰仗着哥哥。 他们一路走停,从不在一个地方长久留驻。常恒从未问过殷怀的打算与接下来的去向,甚至不再问起殷怀究竟如何得知他的秘密。仿佛只要能和哥哥呆在一处,就算下一刻即被处决,他也能感到莫大的满足。 常恒收起獠牙、利爪,只瞪着懵懂的圆眼睛、瘫着软乎乎的肚,任殷怀宰割。 殷怀曾就此许多次地想过:或许从审判的角度,常恒确该被判处。可如果,连自己都不再宽谅他,那么这世间还有谁会宥免他的弟弟?——而阿恒就只能继续被遗忘在孤冷的长夜里。 殷怀想,至少,自己可以牵着常恒走完他所能及的这段路程。 他们像两个仓惶出奔的逃犯,甚至未曾预先规划好路线、终点,只记得沿途小心掩藏行迹,却能从这种笨拙、慌乱的奔逃中汲取到久违的自由。 他们从极北南下,一路冰消雪融,从严冬涉进仲夏。 望日夤夜,短松冈林。 一只獾猪东奔西顾,横冲直撞,扬起阵阵尘灰。 只是每当它就要逃蹿出林时,便会有把锋刃先一步钉入它面前的壤土中。獾猪只得急刹前蹄,转而向相反方向狂奔。 常恒落地,拔起萃雪,身形急纵,朝它追去。 獾猪惊慌回顾,见常恒又已尾随上来,连忙奋蹄加快步速。然而它再无谓努力,也快不过常恒。 獾猪只觉眼前一花,那白衣人便已横刀截在路前。 它只好调换方向前奔,第九十九次路过松林中央时,它忍不住喘着粗气,朝一直安坐在树上的人吼道:“狐假虎威,算什么能耐!” 殷怀倚在梢间,乐颠颠地晃着腿,闻言,笑道:“这怎么不是能耐?” 獾猪气吼吼,还待再骂,常恒已提刀赶至,萃雪刀锋贴着它油滑皮毛飞过。獾猪只觉身上一凉,它惨叫一声,一跃蹿远。 殷怀支着下巴观看,见状,莞尔道:“你说你都快要修成精怪了,怎么还时时跑去山下偷农人菜吃?真是没追求,”他啧啧道:“该受点教训才是。” -- 第186页 常恒闻言,手上动作更快,连削下獾猪数缕毛发。 獾猪边躲闪边撕心裂肺地哀嚎道:“怎么偷个菜都有人管啊!你们是哪里来的疯子!我在这一带纵横数十年,从没听过你们这号人!啊!别剃了!我的毛!” 殷怀笑眯眯指指自己和常恒,道:“喜欢多管闲事的路人甲、乙——据我们调查,你这些年统共曾伤人十九名,祸及菜蔬百余斤,可谓地方一害。” 獾猪呲牙,蛮横道:“是又怎样?我从未取那些农人性命。况且若不是他们非要围捕我,我又何至于弄伤他们?偷菜更是我凭本事做的……” 殷怀颔首,似笑非笑道:“阿恒,那你也凭本事把它剃秃吧。” 常恒飞身,刀刀贴着獾猪膘肉掠过,割下大片黑毛。 殷怀恍然想起什么,又补忘道:“啊,对了,见点血没关系,只要别弄死就行。” 獾猪上蹿下跳的灵活身影明显一僵,悲愤交加地号道:“恶毒歹人!” 常恒闻言,也匆匆向树间回瞥,笑眼有如弯月,亮闪闪的。 殷怀怀则朝他眨眨眼。 这獾精虽则野蛮凶悍,但遇上常恒,只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半宿过去,它全身发毛尽失,被剃成只小豕模样。干脆放弃反抗,伏在地上,呜呜哭泣起来。 殷怀自树间跃下,打量它几遭。 獾猪察觉到他的注视,身形明显瑟缩了下,恨恨抬眼,猪鼻抖动,哼唧唧道:“你还想做甚?” 殷怀短促地笑了声,赞道:“刀工不错。” 又道:“你觉得怎样?” 常恒收刀,道:“还成。” 这几个月来,每逢十五望日,殷怀便会寻找机会帮常恒纾解萃雪刀带来的杀戮欲。而由于常恒的配合,失控也再未出现。这虽只能聊作权宜之计,但总归算好的兆头。 殷怀颔首,满意道:“阿恒,你做得很好。” 常恒浅浅地微笑,略有些含羞地低头应道:“嗯。” 獾猪不明所以,只以为他们竟还当面讨论欺辱自己之事,羞愤非常,两腿一蹬,气昏过去。 而等它醒来的时候,那两个狗男男早已离去。 为祸乡里数十年的獾猪一朝一毛不挂,还发了疯一样在山间奔号,这消息被恰巧撞见的猎户传播开来,成了乡间人人喜闻乐见的谈资。 殷怀与常恒听闻此事时,正在茶寮里吃茶。邻桌人谈兴极盛,他两个除害者则不为所动,深藏功名。 常恒在用手绢给殷怀拭杯,殷怀则专心钻研着张附近的地图。 常恒将擦好的茶杯递过去,觑着殷怀的神情,犹豫开口道:“此处离巫山不远……” 殷怀头也不抬,只“嗯”了声作应。 常恒见他神色无异,忐忑继续道:“我能不能把小橘接回身边?” 殷怀收起地图,淡淡道:“不行。” 常恒咬唇,盯他半晌,犹不死心,嘟囔着道:“我那次去巫山就是为了看小橘,高唐一直等着我自投罗网,我没设防备,才会中招。现下我已与她结下大仇,我怕她对小橘做什么……” 殷怀打断他道:“我知道,但高唐再怎样,也不会报复到只猫身上,你尽可放心。” 常恒懊丧垂眼。 他自然知道这点,况且小橘是被殷怀送去巫山的,以高唐对殷怀的心思,她断不可能做出这种败坏对方好感的蠢事。常恒只是想借此托辞将小橘接回身边——它是哥哥送给他的猫。 常恒内心其实非常介意殷怀将小橘送回袁家客店的做法,这仿佛意味着,殷怀对他的关心、照顾都可以轻易地被撤回。而自己,则是个孤注一掷的乞怜者,不知餍足地索取,随时都有被剥夺一切的可能——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未平等过,常恒一直明白这点,可还是忍不住一次次试探、确认。 他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毫无流露。 殷怀见他久久不语,只当对方还在挂心小橘,便道:“那店家答应过我,定会好好照顾它的。” 常恒闷闷应声。 殷怀沉吟,斟酌道:“其实,主要还是,我们去那里,太容易暴露行迹,我暂时不想被他们找到。” 常恒霍然抬头,这是殷怀第一次在他面前谈起潜藏行踪的事,虽则两人对此心照不宣。但以往常恒不问,殷怀便从来不曾道破。 这维系着他们间微妙的平衡——常恒与殷怀都不愿主动提起所有涉及对立的敏感话题,尽可能地搁置可能被挑起的矛盾。 常恒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正在被延期执行的死囚,所以他下意识规避着思考很多事,以至于直到几个月后,他才对殷怀的一些诡异表现感到不安。 他皱眉道:“你之前说,你知道所有事,这是什么意思?” 殷怀敷衍道:“就是字面意思。” 常恒眉间更紧,逼问道:“所有包括什么?除了我的事,还有……” 殷怀抢白道:“等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他不待常恒再问,便起身道:“走吧。” 两人步出茶寮,沿街徐行。 常恒显然对殷怀的回答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冷着脸一言不发。 殷怀则急于揭过这话头,路过方编织摊时,他主动示好道:“你送我的那串手绳,上次被劫火烧断了。早知道会有天火劫,那时就不应戴它。” -- 第187页 常恒的神色瞬间柔软下来,道:“那我再送你一串。” 说罢,便回身去摊前挑拣。 殷怀懒懒等在原地,却见常恒和摊主交涉过几遭后,空手而返,遗憾道:“没有那一种。” 殷怀笑道:“没有就算了。你当初说,那手串代表好运,就当它帮我挡过一劫吧。这种东西,有第二件反而不好。” 常恒深以为然地颔首,继而又道:“我送你别的。” 殷怀想了想,笑道:“行啊,但你总不能送东西前便教我清楚是什么吧,这样,我们分头走,晚一点,在西郊见。” 两人分道,一个时辰后,常恒提着一壶酒步至西邻。 殷怀已在等他,见他手上酒壶,不由挑了挑眉,笑道:“给我的吗?” 常恒郁闷道:“这里穷僻,我没看见什么好东西,只是听说这花椒酒尚算不错,别的下次我再补给你。” 殷怀不以为意,接过酒壶,道:“投我所好,不是挺好的?也不用补什么。” 常恒坚持道:“一定补给你。” 殷怀一笑,未置可否。 他们继续向西而行,路上,殷怀打开酒盖,灌了口酒,由衷赞道:“确实不错,好久没喝了。” 常恒这才想起他身上带伤,急忙道:“你身体是不是还没好全?那你不能多喝,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殷怀又灌了一大口,不在意道:“早养好了,”又笑道:“怎么,想和我打一架检验下吗?” 常恒默然半晌,道:“我那时说错话了,你是哥哥,总要比我厉害的。”又垂下眼,轻轻道:“对不起,哥哥。我以后不会再冒犯你了。从前是我不好——” 殷怀开始时并没有回话,只伸手揉了揉常恒后脑,直到听他后来染上哭腔,才叹息道:“没关系,我没有怪过你。” 常恒听了这话,反倒更加难过,眼圈泛江,几乎要垂下泪来。 殷怀弹他额心,哂道:“都多大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 常恒下意识就要矢口否认,却觉面上一湿,愕然抬头—— 黄昏时分,山间竟下起小雨来,点点滴滴,越织越密。 殷怀与常恒又行过一阵,那雨势愈大。而山陇中,梨花林里,竟现出座园舍。 殷怀道:“走,我们去避避雨。” 雨打梨花,使本就殆尽的残花更加摇曳不堪。花林深处的园舍扉门紧闭,静谧非常。 殷怀叩门数遭,才有男声自里姗姗应道:“客人稍后。” 又过少顷,门被打开。 开门者著白纱衣,撑把纸伞,对两人笑道:“让客人久等了。” 殷怀与常恒见他俱是一怔,这人皮相生得极美,却是副油尽灯枯的病态,说话声都奄奄的。 殷怀回神,拱手道:“打扰主人家,我们山行遇雨,想借贵舍暂避片时。” 那主人笑道:“两位请进。” 殷怀与常恒随他入内。前厅摆着局残棋,却并无对弈者,想是这主人在他们到访前正在独坐手谈。 见殷怀注目棋局,他便请道:“客人可有兴趣陪我下完这局?” 殷怀笑应,执起黑子。 两人直对到黄昏将尽、该要掌灯时,主人才弃子认输,道:“迟某技不如人。” 殷怀拱手:“承蒙相让。” 迟姓主人笑着摇头,目光转向厅外,恍然道:“啊,雨已停了——” 殷怀也向外望去。 暮色渐起,雨势已收。 晚风拂过,梨落如雨。 一场雨后,残花终于难免香销玉殒的结局。 而随着下一阵风来,他们所在的园舍连同园舍的主人也被瞬间吹散。 常恒愕然看着满地梨瓣,道:“他这就……死掉了?” 殷怀替常恒拂去肩上的落花,叹道:“梨花能开至此时,本就属苟延一息。他虽已能聚灵、化出人身,但到底修为不够,还是逃不过命期。或许等来年花开时,他还能再生吧。” 常恒哦了声,有感道:“也不知道他明年重生时还是不是现在的样子,又还记不记得过去的事。” 殷怀又为他摘捡落入发间的梨瓣,有些花瓣嵌得深了,殷怀索性替常恒重新绾发,闻言,道:“在我看来,只要灵始终如一,那他便是同个人。” 说着,殷怀已将掌恒的发髻重新束好,他从袖中取出只白玉簪,插入常恒髻中,笑道:“阿恒,今日是你生辰吧。” 常恒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转过头来,两手慌乱摸索着那只簪,磕巴道:“好……好像是……” 殷怀道:“不知道要怎么算你的年纪,但无论怎么算,我们阿恒,也都长大啦。” 月光将梨花枝木的疏影横斜在常恒面上,他垂着眼睫,有些羞涩地笑,笑容安恬。 殷怀静静看了他半晌。 常恒更加局促,没话找话道:“这簪子是从方才那里买的吗?我怎么没找到那地方……” 殷怀轻轻牵动嘴角,其实他笑得有些勉强,但语气还尽量保持着自然,道:“对啊。” 接着,他又状若随意地叮嘱道:“既然长大了,以后便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常恒乖巧回应道:“好。” 殷怀忍不住长叹口气,常恒不明所以地看向他。 殷怀取下片梨树叶,道:“你想听什么曲子?” -- 第188页 常恒道:“什么都行。” 两人便倚坐在棵树下,殷怀吹起《月出》,一遍复一遍,常恒渐渐靠着他的肩膀入睡。 月光照彻落梨,更衬出花瓣的纤薄。 殷怀停下吹奏,扭头看向常恒的睡颜,不由恍惚地想,自己的弟弟,其实比这花还要薄命。 朝阳升起时,常恒醒来,殷怀便道:“阿恒,我要走了。” 常恒还有些懵怔,打着哈欠起身,应道:“那我们走吧。” 殷怀默了刻,才道:“我今日是要回汤谷探望母妃。” 常恒揉眼睛的手蓦地顿住,身体瞬间变得僵硬。 殷怀继续道:“我之前答应过你,若有机会,会告诉你我如何得知得那些事。这句话现在依旧作数……” 常恒只觉耳畔嗡嗡的,已听不清殷怀在讲什么。 直到对方离去,他仍未反应过来,殷怀仅用一句话,便残忍地撕碎了常恒所有的幸福,他呆呆站在原地,几乎怨恨起殷怀来。 他抛弃了自己的一切,奋不顾身地投奔哥哥的怀抱,可对于他的哥哥而言,弟弟却并非是他的唯一。 其实殷怀也并未做错什么,他没有资格要求殷怀给他对等的感情,但此时此刻,他不由自主想起常娣,既而羞愧地意识到自己对母亲的辜负和背叛。 ——他和殷怀来自不同的母体,所以永远不可能共享同一个家,这是他们间天然且永存的壁垒。 常恒无所适从地呆坐在梨树下,从日升到日落。 ——所以殷怀是彻底不要他了吗? 忽然地,常恒心中一紧,他后知后觉地想起,哥哥只和他郑重道别,却没有约定再见。 他适才一直沉浸在惶恐和无助中,直到现在,才稍稍可以思考。一夜之间,殷怀对他的态度怎会如此天差地别? 他想起殷怀对他说:“如果有机会……” 常恒喃喃念着这话,几遍过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随即一跃而起,直朝汤谷追去。 远天,夕阳正好;可惜,终近迟暮。 第79章 莫须有 崇山顶上,朝日冉冉。 光辉刺透缭绕的云雾,映照上郎夋苍白的面颊,愈发衬得他面如金纸。 他睫毛微颤,缓缓张开双目。 入眼一人立在崖边,背向着他,青衣白裳,发袂飞扬。 郎夋愕然一瞬,随即笑道:“阿怀,你怎地来了?” 殷怀闻言,回过身来。 他背光而立,周身都被镀上淡淡金边,宛若即是光源,但面庞、神情都显得非常模糊。 郎夋微微眯眼,试图将对方看得更清。 两人默然对视一阵,殷怀手中现出光弓,开口唤道:“父君。” 郎夋神色倏冷,他摇晃着起身,险些就要站立不稳,殷怀则始终静静注视着他。 郎夋叹息道:“许久未曾听闻你的近况,为父一直牵挂着你。虽说孩子大了,很难再承欢在父母膝下,可你总该时而传讯给我们才是,你也很久没回汤谷了吧?” 殷怀沉默片刻,道:“是孩儿不孝。”随即他话锋一转,道:“父君,我都已知道了。” 郎夋温和道:“哦?知道什么?” 殷怀手握光弓,向他走来。 郎夋脊背霍地绷紧。 殷怀站定在距他丈许远处,郎夋这才发现,殷怀额间稍下的位置,竟现出只金瞳,正漠然凝睇向他。 郎夋凛然道:“天眼?”既而,他短促笑了声,苦涩道:“传说,远古神生来便具智慧通明之眼,可祛除一切痴、昧蒙蔽,使诸物、象无不能照——阿怀,你的天资确实强过为父,竟能仅靠自身修持出一只天眼——看来,你确已知晓了一切啊。” 殷怀道:“父君还有什么想分辩的吗?” 郎夋摇头道:“孩子,我了解你的性子。你既已决心这样做,我便是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殷怀颔首,淡淡道:“好。”随即他贯弓执矢,瞄准郎夋。 郎夋一动不动,任他动作。 殷怀持弓的双手不自觉发起抖来,他咬咬牙,欲要放弦,郎夋却在这刻唤道:“阿怀。” 殷怀动作一僵。 郎夋略带伤感道:“我从很久之前就一直担心、恐惧着这一天的到来,可它终归还是来了。这便是诅咒的真正含义吧——一种不可抗的必然,就像一个圆环,越想远离,越是在奔赴向原点。我独自被困在这闭环里太久了,今天终于能够和你吐露一二,我觉得舒畅很多。” 殷怀眉间紧蹙,嘴唇嗫嚅,却没发出声音。 郎夋轻柔道:“阿怀,你想对父君说什么?” 殷怀深吸口气,复杂道:“父君,我发现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您……我从没了解过。我实在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因为那样一个子虚乌有的东西便将自己的小儿子……那不过是寒棠利用你的弱点捏造出的谎话。这世上哪有什么必然应验的诅咒?它充其量算是片统罩在人心上的阴霾,你却任由自己被阴影占据,残害你的至亲骨肉……”他再说不下去。 郎夋善意提醒他道:“阿怀,可现在,诅咒不就应验了吗?它所指向的,正是这种无法被规避的最终结果。你再不想承认,也必须要正视,你、我、常恒,我们都为自己血液里原初的冲动所支配;况且,我当时迟迟没有下定决心——是你的母亲受到寒棠的蛊惑对常恒痛下杀手,她则是为了保护你……” -- 第189页 “阿怀,常恒可以恨我和羲和,但你却不可以。你没有资格这样做。你指责我被人利用弱点,或许你说的不错。可我的弱点不只有欲望,还有你。做儿女的,总不能体会为人父母的苦衷。阿怀,即便我对诅咒将信将疑,可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不愿意伤害你。你是我的孩子,第一个孩子;我们做了这样久的父与子,你不可能不清楚我对你的感情吧。为了不错伤你,我才创造了常恒,他为你出生,又为你受难。阿怀,其实算起来,你也是罪恶的根源——” 郎夋的语调十分平静,却教殷怀倏忽惨白了脸色,握弓的手抖得愈发剧烈。 郎夋继续道:“我诚然是罪大恶极,但阿怀,我自问对你,还算尽心。”他牵扯嘴角,苦笑道:“你现在用弓箭瞄准我,却引起的是我对送你这把弓的回忆,那时候你还拉不动它,得由我暗暗发力——你还记得吗?一晃眼,你已这样大了。” “父君,”殷怀艰涩开口,道:“您生养于我,确实对我恩重如山,可我不只是您的孩子——我不能在明知道您做过那些恶事后,还推聋作哑……可我不明白,您从前对我的教导是什么?为什么您可以一边教会我善、美、崇高,一边又对世人犯下那样的滔天恶业?” 郎夋淡淡道:“我教你辨的是非,只是世俗领域的绝对准则,是庸众必须信奉和践行的规范。可阿怀,我还没有告诉你的是,这世上的阴与阳、罪恶和正义、堕落和崇高,它们本就是一体共生的。而当你站到至高的位置、拥有绝对的力量时,芸芸众生于你而言,便与熙攘蝼蚁无异,怜悯还是践踏,只在一念之间,这就无所谓善和恶了——世俗的陈腐规则早已不能够定义你的行为,因为你凌驾一切,凌驾于所有对立之上,你可以随意主宰新的规则,可以超越道德重估一切存在的价值——你只看到那些凡夫俗子受苦、受难,却没有意识到,这其实就是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他轻蔑道:“是我赋予这些凡者的生和死一些可被利用的价值,他们当然很难懂得这意义,可阿怀,作为神之子的你,应比他们更能明白才是。” 殷怀猛地攥紧光弓,天眼瞠大,不可置信道:“父君,便是因为你的非凡,其他人便何该为你的欲望受难吗?放任你这样的神明存活,不知还要给人间带来多少无必要的灾殃!” 他说罢,再不迟疑,张弓放箭,直射郎夋。 郎夋广袖招展,化出潋滟水波,淹没那箭,他一挡过后,猛地咳嗽一阵,哑声道:“让为父看看,我家大儿如今的修为究竟到了什么境界。” 殷怀再度贯弓,三箭齐发,掠向郎夋。 郎夋飞身闪躲,却明显力不从心——他现下正在承受怨灵反噬,殷怀又是骤然来袭,仓促应战,甚为勉强。 殷怀却并未因此留情,连发数箭,箭箭直向郎夋命门而去。 郎夋闪避之余,不由哂道:“阿怀,你可真是……铁石心肠。不过,这也属我自作自受。” 他言罢,竟直朝殷怀飞掠而来。 殷怀拧眉,向后急退,又发数箭。 郎夋堪堪避开光箭,人已向殷怀扑来。 殷怀虽则不解,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引弓,一箭直向郎夋心口。 郎夋竟也不闪,生生受下这箭,口中喷出鲜血,食指却去向不改、点上殷怀眉心。 殷怀额间天眼本已急急闭合,却不想郎夋并非为它而来,又懵懵然地张开。 下一瞬,郎夋便卸力落地,他重重摔跌在石间,想是碰到伤处,连吐几大口血。 他边呕血边抬眼,见殷怀漠然向他走来,扯动嘴角,惨笑道:“当初,我为挽救你,特意封住了你的情窍,”他粗喘咳道:“阿怀,我一次次给过你机会,可你真地太令为父失望了。” 殷怀面无表情地走近郎夋,俯身向他。 郎夋奄奄伏在地面,见状竟低笑起来。 殷怀攒眉,还未待他觉出奇怪,身体中,便似乎有道闸门被缓慢地转开,旋即,令殷怀陌生的、汹涌澎湃的情*翻捣、泄溢,殷怀面色几变,霍地痛仰倒地。 郎夋半撑起身,俯视殷怀——他像是遭过致命一击,全身都痉孪、抽搐,双目涣散、失神,只源源不断地溢出眼泪,而那只天眼,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金瞳冲撞顾盼,似在努力召唤主人,但殷怀却已完全失智,只泣声重复念着:“阿恒……母妃……父君……” 郎夋看向殷怀的目光夹带着怜悯、悲哀和嘲弄,良久后,他哑声道:“阿怀,在某些意义上讲,你是个无辜的孩子;但从根本的意义上讲,你是有罪的。” “你和常恒,是我创造了你们。我给予你们生命,又赋予你们生命的意义——你们的存在就像是我的两面,我的两个部分。你们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由我一点点亲手细细打磨出来的作品。但你却不知感恩,”郎夋愤怒道:“你的一切都源自、继承于我,你却生出自我意识,甚至还想反过来对抗我。既然如此,我便只有毁掉你,阿怀,你就是存在于我身体中的一块腐肉,我再垂爱你,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也只能像这样,”他匍匐前爬,将手伸向殷怀脖颈,咬牙切齿道:“把你剜出去。” 可在他手探向殷怀的一瞬,殷怀额间的天眼蓦地瞋视向他,目眦欲裂。 随即殷怀竟又摇摇荡荡地站起,他额上的金瞳怒视郎夋,而殷怀则泪眼朦胧,痛楚哀恻地望向对方,他面上的神情也反复交替变换,时而呈现出理性,时而又沉湎于狂乱,极为可怖。 -- 第190页 郎夋有些恐惧地仰视向殷怀,就见他猛然举起光弓—— 羲和凭栏远眺,望着逐渐西沉的落日发怔。 落日尚会给她余温,可她自己诞下的孩子,却吝惜地一次也不再回家。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是六年前,她想起他兴冲冲离家去赴北斗七星君酒会时的样子,竟然觉得,对方的面貌在自己的记忆里已有些褪色了。明明是她的孩子,明明他生得那么像自己。 羲和感到惶恐,又开始怨恨夺走她孩子的人。她一想起那个孽障,就忍不住想起他娼妓似的生母。笑话!那娼妓既想通过这种方式帮助常氏一族再往上爬,那她就要她满门世代都作娼妓!羲和从回想中感到丝快慰,只是下一瞬,她又想起那婊子生出来的孽畜,竟还存活在世间,便怒由心生——是他,夺走了她的孩子! 他不仅仅要从她这里抢走她的孩子,他还要加害他!他为什么没有死呢?他不可能没有死啊! 羲和永远记得那一天——天上刚飘起雪屑时,有下人来报,云使容与求见羲和女君。她急急前去相迎,朔风卷着苦雪,汤谷门口,天蓝衣裳的少年对她说,他的义父差他来为女君送样东西。 羲和知道容与出身高贵,乃是昆仑白鹤后裔,是以未敢怠慢。可她不知道对方还有个义父,况且他给自己的东西太奇怪了——竟是把一尺五寸的古刀,她讶然询问缘由。 容与只道:“义父对我说,女君只要拔它出鞘,便能明白他的用意。” 对方走后,羲和久久持刀伫立、犹豫难决。 小殷怀驾着天马飞离汤谷时,她甚至忘记询问对方要往哪去。这刀仿佛蕴有种让她心神难定的奇特力量——羲和就像受到蛊惑一样,缓缓拔刀。 这是把锋利的宝刀,出鞘一刹,刀光浮掠过羲和眼前,让她看见了一株红梅树——白发似雪的男子被把剑钉在树间,而他的对面,立着她的丈夫。 男子道:“郎夋,想不到你还会再来找我。我原以为你继任天君后,便难有用上我之处了。说吧,这次是为了什么?” 郎夋道:“为了我的儿子。从前你对我说,在我们这一脉的血液里,流淌着一个原初的诅咒,你还记得吗?” 男子道:“自然——生生相克,以致绝灭。我当时对你说,你想要篡位夺权,这不仅没有做错,而且你一定会获得成功,这是命运。”随即,他了然笑道:“怎么,你的儿子让你想起了这个诅咒?” 郎夋道:“我本来已遗忘了这东西,只是,我昨日教导阿怀时,他突然对我说,若有一日,他做了天君……我忽然就想起你同我说过的话。” 男子道:“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们的血脉里天生流淌着对权力强烈的占有欲,无人可以幸免。不过你的孩子应该还很小吧?你若是担心,可以趁他还未强大时下手除去他。” 郎夋皱眉道:“我怎能因为一句童言稚语就戕害自己的亲儿子?我来找你,是想问问你,若这个诅咒当真要在某天应验,有没有什么保险的破解之法?” 男子笑道:“这很容易啊,你只需要再拥有一个孩子,培育、控制他,如果有天,你的大儿子当真对你不利,那么你的小儿子,便会成为你用来自卫的刀。” …… 后面她又看到了什么,羲和已记不大清了,似乎也是些琐碎的光影,有常娣、常恒,还有她的孩子,她看见自己的孩子一无所察地跌进父亲为他布置的陷阱,毫不迟疑地敞开怀抱去拥抱那个不祥的孽种——就像在亲眼看着一把刀刺穿他的胸膛,她被厄运所慑,举着刀追往榣山…… 羲和至今仍觉得,自己做了无比正确的事——她守卫住了她的孩子。可是那孽种怎么会死而复生呢? 一想到这儿,她便觉一阵心慌,可现在的她,已经没法再奈何对方了。她再也守卫不住她的孩子…… 落日正自西沉,脂红的圆日中,有人背光飞来。羲和心头一喜,只以为那是殷怀。 可当那人飞近,停在不远的梢头时,她才认出不是。 对方睥睨她,冷然道:“殷怀呢?他到没到过这里来?” 羲和下意识摇头,那人见状,又头也不回地飞掠离去。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认出来人——他是常恒吧?是那孽种。 羲和手心沁出层冷汗,只觉死里逃生。但下一刻,她记起自己的错认,忽然悲哀地意识到:那夺走她孩子的孽种,确是他的弟弟。 她始终以为自己是被剥落孩子的母亲,可这时,她突然动摇地想:或许在脐带被剪断的那瞬间,她的孩子便已不再属于她了。 他会奔赴着前去热烈拥抱一颗属于他自己的月亮。 -- 本章虽名“莫须有”,但关于这个命运的诅咒具体的存在与否或者施用形式,正如每个相关人物对此都有自己的见解一样,读者也可以自行去判断。 羲和的恐惧迷信,郎夋的宁信其有,常恒的讳莫如深,殷怀的绝对否认,每一种态度都推动了他们各自的行为,进而才形成了这个故事。 就像莎翁说的:“错不在命运,在我们自己。” 第80章 锈锋刀 殷怀猛地举起光弓,再次对准郎夋。 郎夋仰面向他,边呕血边艰难道:“阿怀,你当真意欲弑父吗?” -- 第191页 殷怀脸上的神色犹在不断颠覆,忽同天眼一般怒目,忽又与泪眼一般迷离。闻言不禁摇着头崩溃道:“父君……” 郎夋凝视着他,眼底也渐渐渗出泪来,他长长吐气,颤声唤道:“阿怀——” 殷怀没有再回应他,只是摇头的幅度愈大,边退后边抽噎、落泪,手中的弓不堪战栗,却始终瞄准着郎夋。 郎夋则仍趴俯在地,簸着身体,不停地咳。他当年为求速成,修炼邪术,这些年来,本就倍受怨灵阵的反噬,江河日下。 殷怀想起父亲常年冰凉的手和嘴唇——他一直在承受报应—— 殷怀记得在早些年,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还没有病得这样重,偶尔也看会亲自前来汤谷看望自己。 有次夜深,常姨照例在给他唱着小曲,而他昏昏欲睡时,脸颊旁忽被片冰凉轻轻贴过。殷怀迷茫地张眼,就见父君正俯在他床边,见他醒了,又为他掖掖被子,微笑道:“睡吧。” 他那时穿着厚氅,一身寒意,像是刚从极寒之地赶赴回来。殷怀在睡着前还朦朦胧胧地想:父亲既然身体不好,还跑去那么冷的地方做什么呢? 殷怀痛苦地想,这是他应有的报应——他已遭受了报应,或许不需自己……那千万为他驱役的怨灵,那更多被七星罡斗阵殃及、不明不白死去的亡者已在竭力报复他了—— 殷怀下半张脸上的表情忽然接近扭曲,他蓦地阖上双眸,只余一只天眼愤怒瞠目。 郎夋嘴唇张合,似还在诉说着什么,可那只金瞳天眼对此毫无触动。 下一瞬,殷怀急退几步,飞跃而起,翩如惊鸿,张弓放矢—— 光箭出弦,破空一刹,雷鸣电闪,骤雨狂风。 一道惊雷乍落,迸于光箭镞上,光箭颤颤锵鸣。随即支离破碎。而截住它的霹雳则化回凌霄的身形。 他摔跌地面,顾不得自己,慌忙爬向郎夋,关切道:“君上可还安好?” 郎夋由他搀扶站起,眯眼瞧向半空——风、雨、云三位君使此时亦已接踵赶至。 黑云之下,风雨之中,三人合围住殷怀,剑拔弩张。 凌霄见郎夋瞩目战局,又朝自己摆手,恭敬应了声“是”,也掠向云端,朝殷怀高声喝道:“殿下!您断不该如此的!” 殷怀对此置若罔闻,他犹闭合着双目,仅用天眼环视周遭。 暴风雨间杂着雷电,使天地晦蒙阴森。但殷怀的金瞳却在其中放出灿烂盛明之光耀,配上他冷漠神情,有种庄严肃穆。 他环顾一遭,道:“你等阻我?” 其他三人皆不言语,只凌霄道:“殿下现在收手悔过,还来得及。” 殷怀淡淡道:“该悔改的,可不是我。” 凌霄蹙眉,顾忌还有风、雨、云三使在场,不便提起罡斗阵,只能隐晦劝道:“说到底,那些人,和殿下能有什么干系?可君上,他却是您的生身父亲……” 殷怀根本不待他说完,便已再度挽弓,光箭离弦,直向郎夋。 凌霄抽出腰间软剑,甩向那箭。 霹震剑方才割断目标,便又有九只光箭接连射出。 凌霄应接不暇,只得大呼:“拦住他!” 雨使明媚最先动作,她本就位于殷怀身后,闻言扬袖挥出密雨。 容与和肩吾亦见机而动,容与执萧,击阻光箭;肩吾舞剑,带起回风,将他二人来不及拦下的数只箭矢都裹挟其中。 一时之间,风雨大兴。明媚在上降雨,肩吾在下舞风。 抟风急雨宛如洪流,上天入地骤摆飘摇,刹那间吞没殷怀。 凌霄抖霹雳剑导向水柱,点起细细麻麻的电光。 白雨,紫电,黑云,阴风。 风声,雨声,雷声,箫声。 弘阔天地,再不见其他颜色,再难闻其他音响。 九天仿若漏泄,大地为之惊战。 郎夋立在撼震的山头,一直颦蹙的眉尖终于有稍稍的松动。 可就在他将要吐出胸中积郁浊气的一刻,旋风与雨流中,雷声与箫声间,忽现出种搏动—— 这搏动仿若心跳,愈来愈强烈,越来越庞大。竟让那声和色都为它黯然。 郎夋神色一凛,辙身后掠。 下个瞬间,金光破风碾雨地炸开。 风、雨、云、雷四使无不被劲力掀飞—— 一只通体赤金的法相乌鸟舒展翼足,仰颈而唳。 而法相正中,殷怀披头散发、衣裳破碎,几近间裸。他额间那只金瞳天眼此刻已被血色覆盖,像记纯红朱砂。 尽管如此,郎夋依旧能够肯定,它还在死死瞪视着自己。 这种注视使郎夋的面色一分分变沉,但他却没再后撤,任由着殷怀一步步自虚空中朝他踏来。 金乌鸟在他身外奋翅,荡起圈圈灿然光晕。殷怀满弓,一只金箭霎那离弦,化作怒飞金乌,直取郎夋。 然而在它尖喙啄上郎夋眉心的一瞬,郎夋勾唇,笑道:“自投罗网。” 下一刻,他的身形便溃散为浩淼洪波,结成天网,张扬着朝殷怀兜去,将他连同金乌法相一齐罗在网中。 水性至柔,以柔克刚,殷怀被捕网中,无的放矢,突围不得。他的法相金乌在其中扑楞楞乱撞,又被水网束缚弹回。 郎夋又现身在方才消失处,对重新围拢回来的风、雨、云、雷四使吩咐道:“先剔去他的法相。” -- 第192页 四使领命,行诛金乌。 金乌受刑,凄厉哀啼,它遍体的金光一寸寸被刀剑剔剐。痛绝之时,殷怀颠仆翻滚,唯一张着的天眼瞠裂出血来。 凌霄不忍,暂停雷击,恳切劝道:“殿下,您同君上求个饶吧。最起码,不须再受这粉骨碎身的折磨。” 风、雨、云三使闻言,也停下戕击,等待着殷怀表态。 郎夋未置可否,神色无动地凝望着殷怀。 殷怀勉强扒着水网爬起,用那双浸血的天眼回视,一字一顿道:“宁为玉碎,不与合污。” 郎夋挑眉,微笑颔首:“好,那为父便成全你这份贞烈。” 他说着,屈指成拳,水网遽然收缩。网上还流走着的电流亦骤然增强,包裹向殷怀,刹时结成个电球。 殷怀发出声惨绝长啸,金乌法相蓦地灼烧起来,竟逼得水网扩开几寸。 热浪与火光同时漫开,凌霄等人也不得不退开少许。 此时,日将坠兮西方,长天尽染落照,像是焚烧着殷怀的烈火径自行远。 火光与落霞之间,急掠来个人影。 常恒未近,便听见殷怀那不似人声的惨叫,顷刻泪盈,身形更快,几乎是向火间扑去。 凌霄认出他,大呼:“云中君殿下,您要做什么?” 常恒根本看不见四周的人,更听不到他的叫唤,直接劈刀朝水网斩去。 然而,抽刀断水,水网不断,且与他的刀反复纠缠,如团乱麻。 常恒只觉五脏六腑都被随着水网翻搅,来不及再细想,他将全部灵力凝注向手中的萃雪刀。萃雪刀刃竟瞬间化冰,散发出透骨寒意。 常恒再次举刀,向水网劈去。 这一次,冰刃过处,水网也结成冰丝,被殷怀周身火焰燎烧,砰地爆开。 常恒收刀,不假思索地扑向殷怀,抱着已然昏迷过去的哥哥掠向地面。 变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是以竟有一瞬的静默。 常恒那一刀过后,云间竟开始下飘起鹅毛般的大雪。 六月飞雪中,一身寒意的常恒紧紧抱着通体燃火的殷怀下落。 他搂得那样用力,仿佛他们的血肉原本就是相融一体。 落地之时,殷怀周身的火焰终于熄灭。他身上的衣物已在连番的摧残中殆尽,只能堪堪蔽体,袒露出大片绯红的肌肤。 常恒呜咽了声,小动物一样把脸贴在哥哥心口。 雪还在纷飞,殷怀感到胸前的凉意,竭力睁开眼睛,看向常恒。常恒也正垂眼看他,雪落在他颤颤的睫毛上,像奄奄僵坠的蝴蝶。 殷怀勉强笑了下,想帮他擦去那些落雪。但常恒依旧死死地锢着他,让殷怀难以抬起手来。 殷怀笑着笑着,眼角淌出泪来。 常恒蓦地浑身一僵,殷怀婆娑的泪眼、哀婉的笑和灼热的身体,给他带来了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又感到躁郁,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身体中突然蓬勃的凌虐欲。 常恒面色倏变,霍地起身,连退数丈,拉开自己同殷怀的距离。 常恒粗重地喘息,在一众愕然的注视下,萃雪再度出鞘,这一次的刀尖,却直指向殷怀。 郎夋率先反应过来,他笑得咳了两声,既而才道:“阿恒,你想杀他?” 这一句后,常恒与殷怀之间气氛骤变。常恒咬牙切齿,却怎么也收不回刀,而殷怀则神色复杂地望着常恒,许久未曾开口。 常恒突然崩溃大吼:“走,你快走啊!” 殷怀没有动作。 常恒哭道:“求求你,快点,远离我。” 他能感到手中萃雪的异常兴奋。它蛰伏了这样久——几乎让常恒以为他能够掌控它,这才会在情急之下放下戒备,将身心托付给它——似乎便是为着这一刻,为着彻底占有常恒的这刻,为着吮饮哥哥的血、完成寒棠复仇的一刻。 殷怀艰难地站立起身。 雪落愈紧,薄雪萃在刀锋上,旋即消融。 殷怀凝视着那滴水的刀尖,一瞬间,竟不再觉得它可怕。 常恒不受控制地朝殷怀走近两步,哥哥的天眼在看着他。常恒绝望地想,他会看到自己的那些可耻、肮脏的欲望吗?他会知道自己恨他吗?哥哥已经那样尽心地拯救过他,但他还是再次堕落了——在他面前。他会对自己失望透顶吧! 常恒感到一阵阵乏力,他将灵力全部灌入萃雪的一瞬,便失去了抵抗对方的力量,只能任由它带领着自己滑入罪恶的深渊。 常恒终于明白,从被献祭给这把刀的那刻起,他就失去了全部的意志和自由。他只配作没有生命的工具,没有任何人能够拯救他,就算是哥哥——他曾以为可以把一切黑暗照亮的哥哥,也无法做到。 可他还是不能任由自己伤害哥哥啊!常恒嚎啕痛哭起来,边无助抹泪,边擎刀迫近殷怀。 忽地,常恒耳畔响起郎夋的声音,低低道:“既然你想,那就杀了他吧。” 常恒失声道:“不,我不想!”可他的身体却像受到诅咒般,不由自主地提刀刺向了殷怀。 殷怀后掠,两人飞出崖端。 隐隐有细弱的箫声响起,伴随着郎夋的声音,传到常恒耳畔,他道: “阿恒,你真地不想杀他吗?你不要把这种念头全部归结为刀的影响。” “其实你自己也是恨他的。不是吗?你的一切痛苦都根源自他,你的生命本身只是他的附属,他从小便是命运的宠儿,可你呢?你却被命运遗弃、捉弄。他的父亲为他创造了你,他的母亲为他戕害了你,你看,与他相较,有谁在乎你呢?” -- 第193页 “而他对你的那点在乎,也不过是既得利益者假惺惺的谦让,他只要分给你一点点温暖,便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感激涕零。” “可阿恒,难道你生来便要做向他乞讨的丐人吗?他所有的那些东西,你就不该得到吗?你明明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若位置调换,你先于他出生,是不是就该换作他承受一切不幸,转而向你摇尾乞怜?” 常恒反驳的声音逐渐低弱,虽还喃喃念着“不是,没有,不会……”但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是在替谁作辩,手里的萃雪刀在风中急唳不休,似是狂喜渴血,又似大悲哀鸣。 他两个一前一后,急掠出百丈远。 崇山之下,便是虞渊。相传这里,便是烛龙陨处。此时,沸沸熔浆正自澎湃,活像搅动着的血盆兽口。 殷怀天眼中所映出的常恒,满手血污,满身脏泥,正满眼憎恶与怨恨地提刀刺来。 可他用那双属于凡人的眼睛看到的弟弟,不是什么邪神恶祟,更没有沾上那些丑恶脏污。 他正在无助地哭,面色因为害怕而白得剔透,就像他们小时候一起堆出的那些雪孩,那样地容易化释…… 他想起冬天的时候,榣山也会下起很大的雪,一如现在这样——六月飞雪是极罕见的——但榣山那时是腊月。 雪下得盛时,一切都被埋进冰雪的素白里,只有松柏和一种浆果是例外。那浆果长在灌木丛中,是一粒一粒血珠一样的鲜红色,入口酸酸甜甜的。常恒非常喜欢,于是殷怀会摘很多包在手里,再在回程路上一颗颗分发给常恒。他弟弟自小就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孩子,每次只会乖乖等待殷怀主动递给他,从不会向哥哥索要。 殷怀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不合时宜地回忆起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或许是因为他还没能适应情窍的打开,这让他总是想哭。 他之前是从不流泪的——常恒会因此怪他无情吗? 他记起上个月时,常恒又一次握着他的伤手发呆。他那只手上,因为折刃,留下了两条长且纵深的疤,常恒时常便要拿来盯着。 那一次,他突然对自己说:“哥哥,你是断掌纹呀,”他抿了抿唇,又道:“听说,长着这种手纹的人,通常理智果敢,不易为感情左右。” 他过去确实难以共情常恒。很多时候他并不明白弟弟在想些什么,更给不了他想要的回应。他知道他已变成把凶器,却只想让它还鞘,让弟弟变回个“好孩子”。 常恒会怪他吧,是自己逼着他走条“正途”, 他本就受了那样多的折磨,自己还要强迫他改邪归正,还要加重他的苦难…… 父君说:“他为你出生,又为你受难。” 殷怀迷茫地想:如若命运当真是可咒诅的,那成为他的弟弟,便是常恒不幸的开始。 殷怀忽地厌恶起了自己那些宁折不弯的条框,他额间的天眼开始缓慢地、疲倦地闭合。 但下一刻,殷怀惊讶地发现,常恒的刀停止了前进。他面目扭曲、狰狞,像正与萃雪做着外人难悉的殊死搏斗。 刀在他手中兀自震颤,不满地唳鸣。可常恒还是咬牙控制住了它,尽管表情狂乱,常恒的眼中仍存留着最后一丝清醒——他被仇恨同化、沉沦在深渊里的弟弟,因为害怕杀死自己,而管控住了凶刀! 深渊的尽头依旧只会是深渊。常恒艰难地徒手上爬,原来并不是厌恶堕落本身,他是在爬向自己。 殷怀凝视着他癫狂迷乱、极致痛苦的表情,又回想起父君的话:“他为你受难。” 霎时间,殷怀突然不知道要怎样对待他了,就像小时候看着弟弟委屈大哭时一样,他感到前所未有地惊慌失措。 他于是又想笨拙地示好,想要稍稍减轻一些对方的痛苦,更想结束这被设计、报复的“诅咒”。他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使对方明白,其实他不再需要常恒活成自己曾经要求的样子了,过去的一切在他心中已然开始变得无谓。 ——即便是常恒要杀他,那也是无所谓的。 殷怀忽然不再后撤,而是循着本能伸手向前,再度握住了常恒的刀锋。 常恒瞳孔震动,熟悉的场景重现,他心底油然生出种解脱:这一切总算是要结束了,他总算可以逃过最残酷的命运——只要哥哥折断萃雪,他就能彻底结束这非人的生命了。他要解脱了。 常恒闭上了眼睛,预想中被折断的剧痛却迟迟没有出现。他又疑惑地睁开,入眼却是殷怀两手握着刀刃,正将刀尖一点点戳进自己的心口。 常恒感觉心跳和呼吸都随着哥哥的动作消失了,只难以置信地看着刀尖轻易地穿透了殷怀的胸膛。 殷怀却仍旧没有松开萃雪,而像是在拥抱着它。 血急速浸染了他的青衣。 常恒撕心裂肺地大叫出声,下意识拔刀。 于是,血在他抽刀的一瞬迸溅开来。 殷怀既而在漫天血花中急堕而下,他两臂仍旧张着,维持着最后拥刀的姿势,嘴唇翕动,似乎轻轻说了句什么,但很快,便彻底落入虞渊水波中。 萃雪和常恒身上都沾满了从殷怀心口喷薄出的鲜血,像斑斑的锈迹,钝且沉重。 常恒再也握不住那刀,人连同刀一齐向下堕去。 郎夋飞身赶来,一手接住常恒,一手截住萃雪。 -- 第194页 日薄西山,夕阳如血,残忍而缱绻。 落日终究无法将晖光融入长夜,却还是将最后一点余温,留予了他的月亮。 -- 第一世的结局,常恒完全被萃雪刀主导,到了这地步,再没有折中的选择,殷怀不愿折断弟弟,所以选择了遵从“命运的诅咒”。而哥哥的血唤醒了常恒的神智,使萃雪自此锈化二十余年,被常恒压制住凶性,再未染血。 但常恒其实是宁可自己死去的,他不能理解殷怀的选择,甚至为此憎恶上他,后面会详写。 在第二世的对峙中,郎夋以血咒控制常恒,常恒不愿再重复前世的命运,强力反抗,爆体身亡。 人与刀的相拥,结局似乎只剩下杀戮、死亡,但这种杀戮和死亡本身,却带有缱绻的意味。 “月亮,是恒久的日落。” 第81章 特辑番外 爱之死(上) 殷怀从一伙猎户的孩子手中救下只虎崽。 它被欺霸得遍体粼伤,奄奄倒在雪地里、白的雪与红的血间。 它大概只有一两个月大,还未出哺乳期,却因为母亲刚刚伏诛而被迫断奶。 殷怀把它抱进怀里,小虎感到温暖,用头不断拱着殷怀的前胸,又嘬咬他的衣襟。 殷怀把它带到处山洞中,为它包扎、疗伤。 没有母乳,虎崽呦呦吠哭,却因为虚弱,像猫在吟叫。 殷怀只好给它炖种松茸肉汤作为代餐。出乎他意料的是,小虎崽喝得很痛快,餍足之后,又趴在殷怀膝间,倦倦入睡。 小虎崽的伤好得还算快,也迟迟没有对松茸汤表现出厌倦,这让殷怀微微松了口气。但令他忧心的是,外伤虽已痊愈,更深层的创伤却未能根治。 失去母亲的小虎变得格外胆小,且极度依赖殷怀。它整日整夜地黏着殷怀,用柔软的毛发蹭抵他,又用浅棕的口鼻舐舔他,像只长了虎纹的温驯大猫。 殷怀起先还不以为意,直到带着小虎到林中散步时,亲眼目睹它被只野兔跳起来捶打头部、却只知道抱头痛哭,这才发觉事情似乎有点不对。 于是殷怀找来只犬教小虎狩猎。可孰料猎尚未狩成,小虎又被恶犬凌霸,不仅被咬得浑身是伤,夜里还吓出高热。 殷怀连夜就将大狗扫地出门,又惆怅地给小虎熬起肉汤。 要是实在学不会猎物,那就被他喂一辈子汤好了。殷怀想着想着竟觉出欣慰,摇头失笑起来。 外头又飘起了雪,柔软,纷然。 小虎在他怀间嘤咛着扭身,殷怀随手为它梳理毛发,小虎感到安抚,呼吸又变得均匀、绵长。 从此后,殷怀放弃了拔苗助长,只把小虎当成大猫养着。 他们会在森林里玩闹追逐,小虎的体型渐渐变大,四肢开始显出强劲,奔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在追逐游戏里表现得愈来愈游刃有余。 它会先伪装成从前那样焦急迫切却又追赶不上殷怀的模样,等对方心软放慢步子时猛地加速,一跃而起扑向对方。 殷怀猝不及防被它扑倒在蔷薇花丛中。挣动之间,被蔷薇茎上的钩刺划破脖颈,勾出浅浅的血口。鲜血很快淌下,殷怀压根没有发觉这丝疼痛。 小虎却受了刺激一样将头埋进他的颈窝,迷恋地嗅闻。 湿热的鼻息一下下打在殷怀颈部,他忙地推拒:“别闹了,好痒……” 闻言,小虎不自觉地吞咽下口唾液,而后惊醒,倏地弹开。 回程的路上,小虎反常地沉默着。回家后,更是第一次没有将殷怀熬制的肉汤喝完。 殷怀真正注意到小虎的异常是在又一个月后。 深夜里,他听见窸窣异响——小虎故意将动作放得很轻,从他怀间立起,而后缓慢地步出山洞。 殷怀起先还以为它去小解,可等了许久,都没见它回来。 初秋的夜,细微地冷。 失去小虎毛茸茸的温存后,殷怀有些难以入眠,索性披衣到洞外寻它。 月亮升起来前,刚落过一场秋雨。 洞外泥土潮湿,又被覆上层白霜样的月色,让小虎留在泥上的爪印更加清晰,它们径自排列向林的深处,匆忙,迫切…… 殷怀蹙眉,循着足迹寻去。 今夜是圆月。圆月里,仿佛驻有群狼,此起彼伏地嗥啸,催促着他完成这场宿命般的夜奔。 ——他找到了小虎,在最黑暗的林深处。 它正嘶咬着白山羊柔弱的颈。那山羊四蹄激烈蹬动、抽搐,最终归于平息,只双眼瞪向殷怀所在的树丛。 血,到处都是血,从山羊脖颈与虎口的交合处漏出的血,四溅在雪色一样的月色里,像是古老、血腥的献祭仪式,显出残忍的圣洁。 殷怀忘记自己是怎样走回山洞的,他连思考都遗忘。 锅中还盛着已冷掉的肉汤,那是小虎没有喝完的。耽溺于饮血食肉的野兽,怎么还会对松茸肉汤有兴趣呢?殷怀泼掉了剩汤,躺回垛床。 涌动的黑暗里,殷怀张着眼发呆。 直到洞口又传来窸窣的响,他才慌忙合眸。 小虎放轻步子,走进山洞。 踱到殷怀近前时,它停步,打量向他。 殷怀的身体绷得有些紧,他能感受到小虎的目光始终徘徊在他身上,最终留连在他脖颈之间。 殷怀只觉被它盯着的部分血脉贲张。虎食山羊的一幕里,山羊那临终的抽搐、绝望的凝视,让殷怀的呼吸渐渐变沉。他不知道小虎是否也会吃掉他,黑夜给了它黑色的眼睛——野兽的眼睛。 -- 第195页 小虎俯下身,将脸凑近殷怀的颈窝,贪婪地嗅闻,鼻息一下下喷在殷怀肌肤上。 这是它常做的动作,可殷怀却再猜不透原因——对于野兽而言,食欲和爱欲的渴望是同种本能、同种兽的激情。 小虎开始拿它的牙齿轻轻啮咬殷怀颈间的肌肤。它的动作十分温柔,让殷怀几乎感觉不到疼,却给他带来一阵阵心悸。 他迷茫地想——或许爱与死也会给人带来同样的高峰体验——他和小虎,都已分辨不清。 殷怀几乎被这啃咬啮噬掉所有理智,他感到晕眩,呼吸变重,喉头哽咽,不自觉地泄出声呜咽。 小虎被他这声低哭慑住,停下动作,而后又用毛脑袋不断蹭着殷怀,像在撒娇。 殷怀终于控制住情绪,他尽量自然地翻身,背对小虎。 小虎并没觉察出异状,踱步到殷怀另侧,挤进他怀里,满足睡去。 小虎醒来时,殷怀正静静望着它,满眼血丝。 小虎跑近,拿收起尖爪的肉垫拍打他,又在他身上乱拱。殷怀按住它,它就用长满倒刺的舌轻舔他的手心。 真像只大猫啊,殷怀想。可山羊的死状历历目前。 殷怀叹了口气,一边为小虎顺毛,一边道:“每只虎长大,都会离开家独自生活,你现在也已长大了。” 小虎惬意地眯眼,又用舌去濡殷怀手指。 “所以我现在放你离开,从此以后,你便独去生活吧。” 小虎自然依旧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还在对他摇摆虎尾。 殷怀狠下心,将小虎驱赶出洞。 开始几次,小虎又以为殷怀在同它玩闹,很开心地反扑上来;可被殷怀疾言厉色地驱打后,它才意识到对方的情绪,只当自己同当初那只欺负它的猎犬一样犯了大错,哀哀地守在洞口,再不敢踏进,一瞥一瞥地注目殷怀。 月亮再升起时,暴风雨便来了。 小虎仍趴在洞外,任风吹雨淋,一动也不动。 殷怀直等到三更天,才抬步向洞外,却意外发现,小虎竟还没有走,它伏在泥里,毛发又脏又湿,因为淋雨,整只虎都恹恹地。 听见殷怀脚步声时,却仍第一时间抬脸向他,弱弱地叫了声,像在讨饶。 殷怀的心瞬间疼起来,像被很多只虎嘶咬下咽。小虎天真懵懂,甚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但它本来就没有错啊,它不是温驯的猫,这是他们俩必须分离的宿命。 殷怀将小虎抱回了山洞,在哄睡对方之后,连夜离开了这片山林。 月照山林,广袤却也孤独。 殷怀收回回望的目光,加快赶路的脚步。 雪落如月色的时候,殷怀回到过这里,悄悄探了次他的大猫。 大猫消瘦下不少,殷怀找到它时,它正趴在山洞外流泪。 雪下得细密。 外间那么冷,它却不肯进洞躲雪,只是蜷缩着身体、默默地哭。 殷怀叹了口气,犹豫半晌,还是选择悄然离去。 可在那一次后,他不知怎地,总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总感觉在暗处有双黑色的眼正窥视着他。 春天来了,蔷薇开了。 殷怀随手摘下一朵时,无意被蔷薇花刺刺伤了手指,他轻轻地“啊”了声。 随即挤压指尖的伤口,喃喃道:“好疼啊。” 这声之后,果如预料,不远处的丛间,又传来窸窣异响。 他不由失笑,转头朝声源处高声道:“还不出来吗?崽。” 过了好一会儿,草丛中才探出只缩头缩脑的小老虎。它身上的毛发因长期流浪而沾满枝叶,神情惶惶,小心地看着殷怀,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 殷怀走近它,将新撷的蔷薇凑到它鼻间。 小虎紧张地嗅了嗅,大概不习惯这香气,它哈啾一声,小小打了个喷嚏。 而随着它抖动身体的动作,嗅闻蔷薇的大猫霎时竟变成了个全身赤裸的少年。 他睁着双清纯的杏眼,愣愣看向殷怀,面容竟比殷怀指间的蔷薇花,还要好看。 ——记殷怀的一场仲夏夜之梦 -- 本章属《特辑番外:仲夏夜之梦》中的上篇,这个系列一共三篇,可以当作是那年恒怀各自所做的梦。 两个人的梦反映的是他们各自的潜意识。 p.s.在中国神话语境里,月亮和白虎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第82章 特辑番外 爱之死(中) 殷怀将全身赤裸的美少年带去河中洗浴。 草木春深,空气中尽是柔软的湿土和蔷薇花香。 殷怀在野蔷薇丛间褪去衣物,期间小虎一直呆呆地瞪着他。 这让殷怀多少有些不自在,于是他快速入水,又朝岸边的少年招手道:“阿恒,下来。” 脱口的瞬间,殷怀心头一跳,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叫出这样一个陌生的名字。但来不及细究,那被他唤作“阿恒”的少年便已入水,向他涉来。 他的皮肤极白,在月光与水波的照映下,几乎泛着层泠泠的莹光,呈现出种半透明的质地。 他毫不犹豫地朝殷怀飞扑而来,用四肢缠上对方,将脸埋进殷怀的颈窝嗅闻。 殷怀慌忙地推拒,几乎是将他的头掰离自己的肩膀。 痴迷的神情尚未从少年脸上全然褪去,他懵懂地望着殷怀,困惑地“呦唔——”了声。 -- 第196页 殷怀窘道:“你现在变成人形了,不能再向从前一样……” 少年小巧的鼻子微微耸动,他听不懂殷怀的话,但能意会到对方语气中的冷淡和拒绝。 殷怀用力扒开四脚并用缠上自己的少年,哄道:“乖,你会洗澡吗?” 他想起对方兽形时毛发间沾上的枝叶,努力比划道:“崽,你可以变回去吗?我给你洗干净。” 少年眨眨眼睛,又锲而不舍地四脚扒上殷怀,在他怀里用力磨蹭。 这是小虎撒娇时惯用的伎俩,但现在做来,未免让殷怀感到羞耻。他只好按住对方发顶,强行令他转身,帮他揉搓起长发来。 小虎是个男崽,殷怀仿佛头一次意识到这点似的,搓发的动作时停时顿。 囫囵洗过,殷怀将少年带回岸边,用自己外衫罩住他的胴体,示意他躺下后,又自行更衣。 少年乖顺地蜷缩在外袍里,像还是虎时那样趴伏,视线紧随殷怀。 这让殷怀着衣的动作再次慌乱。他安慰自己,相似的场景在他和虎崽间已发生过很多次。但变成人形的小虎目光更有实质,让殷怀错觉自己是只山羊,正被他剥落羊皮。 可当殷怀胡乱套好里衣转回头看他时,少年的眼神却只是柔柔软软的,他长着张巴掌脸,温驯地仰面回视他,像讨好主人的猫。 殷怀忍不住轻轻戳了戳他两边的嘴角,大猫这次终于懂了他的心思,弯唇笑起来,两眼也弯弯的,像乱扫的尾巴。 殷怀枕臂躺倒在他身边,轻轻拍拊他的手,道:“睡吧。” 少年倾覆过身,把尚还湿漉漉的头依靠在殷怀胸前,喉咙中发生满足的喟叹。 天上的银河舒缓地淌,发出冰块碰撞的交响。野蔷薇的香气弥散进殷怀的梦里,使他梦中的少年打了个喷嚏,又变回猫似的小老虎。 小老虎用牙齿轻轻啮咬殷怀的肌肤,从颈侧到锁骨,渐渐,那温柔的啮咬变成亲吻,落及他的脸颊、全身…… 殷怀忽地惊醒,黑暗里,他遍身都是冷汗,平缓了阵呼吸,才挣扎着撑起些身子。阿恒沉甸甸的小脑袋还枕在他身上,睡颜安恬,无忧无虑。 殷怀摸了摸他的毛发,已半干了。他一下下地用手为对方梳头,回想着那个让他心悸的梦——梦里,阿恒竟不是他养大的虎崽子,而是,他的弟弟…… 那个颠倒、晦涩、幽暗的梦,就像黑暗森林里滋生的荆棘葛蔓,摇摆着狂欢,交错着觊觎,像毒蛇吐信,彻骨地悚然…… 殷怀打了个冷战,意识回笼间,竟在正对的草丛中瞥见条嫣红的蛇,身体细长、瞳色晶绿,蛇嘴阴沉地下抿,嘶嘶吐信,盘旋蠕动。 人蛇相看,殷怀只觉身躯刹时僵麻,而那蛇已在他怔愕间飞身袭来—— 原本趴伏在殷怀胸前的少年忽地两耳颤动,随即四脚立起,化回虎形,吼啸出声。 毒蛇去向霍地一偏,扎进身侧草丛,很快消没不见。 可凶猛的虎啸还在山林中层层回荡,像在相告奔走——虎归山林。 小虎载上殷怀飞驰在林间,回往他们的家。 山中百兽都为迎接他们的归来狼狈奔逃,只有月光一路同行,跟随着小虎的步子跳跃。 殷怀在颠簸中眩晕——他感到自己正在奔往一种他生命难以承受的,引诱他堕落的欢娱,可他无法阻止,也不想回头。 这一夜后,山下的猎户也获悉林中再度出现了猛虎。每逢月圆之夜,便会有人看到猛虎游行,只是在它的背上,似乎总驮着个人。还有人声称,自己看见与虎为伴的那人自解衣襟,为虎所狎…… 山下人说,那便是它的伥。猛虎恶伥,横行为祸,天理难容。 围猎除害,势在必行。 深秋过后,林中可猎的鸟雀愈少,殷怀决定将些小虎没吃完的候鸟做 成腌制肉罐,以备过冬。 小虎在这已能稍解人语,殷怀还是习惯叫人形的他“阿恒”,虽然他自己也说不清这名字的由来。 阿恒见殷怀腌制肉罐,兴奋地朝他比比划划,殷怀笑道:“你是想喝小时候那种松茸肉汤了?” 阿恒用力点头,眼睛亮闪闪的。 殷怀思忖道:“不是不可以,只是好久没做了,家里已缺了许多种调料,我现在又抽不开身下山采买……” 阿恒又一阵比划,殷怀翻译道:“你说你去?你可以吗?你知道哪种?” 阿恒拍拍胸脯,以示包在他身上。 殷怀乐得见他融入人类,又仔细嘱咐了番,便放他离开。 阿恒挎着小竹篮,蹦蹦跳跳下山采买。 他逛了好些圈,直到有些昏头转向,才想起正事,待到置办好各种调料,已近黄昏。 夕照晕黄,像殷怀熬出的松茸汤,暖融融的。而在这样的晚间,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雪片柔软而庞大,像白天鹅的绒羽,只落了片刻,便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素白。 阿恒加快脚步,想在雪盛前赶回家中。 被晚照占据的东方,一轮孤月悄然升起。今夜,月圆。 阿恒跑到山脚时,正撞见伙猎户,他们大概有二十余人,每人都带着刀叉箭戟,其中一个一边调置弓弦,一边炫耀道:“三年前,就是俺用这张弓,一箭射中了那母老虎的心脏--” 他说着,还虚发一箭,弓弦鸣声中,猎户纷纷大笑。 -- 第197页 阿恒只觉耳边乱哄哄的,那虚发的一箭仿佛穿射时空,最终射中幼崽小虎的心脏,他觉得心口很疼,脸色立时变得死白,小竹篮也因脱力掉落地上。 有名猎户率先发现了阿恒,狐疑地打量向这个怪异的少年,常年狩猎的猎户往往具备辨别野兽的直觉,这种敏锐让更多猎户也向他注目。 阿恒的脊背猫一样地躬起——他也觉察到危险。 方才虚发一箭的猎户出言问他:“你什么人?”但这一次,他的手已摸向真正的箭矢。 阿恒盯着他,盯着他手中的弓、箭,忽地,一种复仇的冲动攥紧了他,他蓦地张口,发出声虎啸—— 月光与雪色中,阿恒化成小虎,朝那猎户凶猛扑去。 殷怀腌制好所有肉罐,却迟迟没等到阿恒回来。 他担心对方迷路,索性下山去寻。 走到山脚下时,暴风雪正在肆虐,一如地上凌乱的血脚印。 殷怀怔怔循着足迹前望,白雪已被红血和纷杂的脚印脏污,血泊之中,倒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他身上中了几十只箭,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刀、叉、乾伤。 奇迹般地,他狰狞的伤口间,竟开满了密密麻麻的血色蔷薇,秾艳有若仲夏。 殷怀发癫一样朝他奔去,跪倒在他的身前。 他抱起阿恒的一瞬,少年眉眼似乎弯了弯,而后艰难地举手,向殷怀比划着什么。 可这一次,殷怀没能读懂。 阿恒似乎有些失望,于是他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 据围猎凯旋的英雄们讲,他们没能逮住那只伥,不过他们已成功剿灭了对方的老巢——山洞中人骨堆积,可见这对虎与伥的深重罪恶。 “吹牛,”功劳最大的猎户家里,小儿子不屑道:“我们去看过了,都是些兔啊、羊啊、鸟啊的骨头,那老虎可能根本不吃人吧。” 他说这话时,手里正玩着只用草绳编成的逗猫球——也是他的父亲从洞中剿获的战利品之一。 -- “在我心里,也有一个冬天,一片绝无人迹的雪地。”——顾城 本篇依旧是殷怀的梦,反映的是他的一些潜意识。 譬如他总觉得自己有天会间接害死常恒,就像小时候那次一样,这也是他最后做出那样选择的心理原因之一。 再譬如对他们之间特殊感情不容于世俗的隐忧,尽管他们并没有伤害任何人,但还是会被山下人赶尽杀绝,原始野蛮和文明秩序间本就存在天然的对立。 第83章 番外 暗相济 阿昧从差池中打捞到一团魂絮,洁白、无瑕,像捧软云。 她惊讶之余,连忙用聚魂灯收拢,使其免于继续消散。 它日渐变得浓稠,也有了些许形状。 阿昧日日守在灯前,时时观察着它的细微变化。尽管灯焰距离真正转红,还要耗费许多时日。 有次,宵烬竟也踱至池边,打量向这片残魂。忽地,他玩味笑道:“你知道,这是谁吗?” 阿昧有些吃惊——宵烬向来对此事不闻不问。 她恭顺垂首,如实答道:“不知。” 宵烬笑容未减,却也没再多言,又径自踱走了。 阿昧并未把此事放在心上,于她而言,这魂属谁,都没何所谓,她救它,只是出于一点怜惜——她知道从虞渊一路到这里需要历经怎样的灼痛。 但很快,她便获悉了答案。 冯夷来地府朝觐时,同宵烬闲谈起东君的死讯与各种不胫而走的蜚短流长。 冯夷道:“……据传羲和女君难以承受丧子剧痛,在汤谷引火自焚,听闻这把大火已将整座汤谷都烧作了飞灰……而郎夋则始终对殷怀之死秘而不宣、讳莫若深,致使其中细末难为外人悉知,不过参照当时崇山、虞渊一带的地裂山崩,想也是经历了场鏖战的……” 阿昧本在一旁随侍剪烛,闻言,剪刀脱手,乒乓砸地,她慌张去拾。 响动引得冯夷、宵烬同时向她看来。 冯夷笑道:“阿昧姑娘,小心伤着自己。” 宵烬则淡淡皱眉,吩咐道:“下去吧。” 阿昧应声退下,离开时冯夷正续着方才的话茬:“其实殷怀若能处心积虑筹划,未尝不可取郎夋而代之,但他这人,行事向来鲁莽,有些可惜了呀……” 阿昧并不知道冯夷在遗憾什么,她没真正见过这位东君殿下,直到他身殒、变成团模糊虚弱的白气,他们之间才算有了这点交集。 阿昧走到聚魂灯前,灯火正在由青转黄,她莫名松了口气,替他觉出些庆幸。 这天之后,阿昧时常感到忐忑——宵烬依旧对此表现得漠不关心,不知将会做怎样的处置——殷怀毕竟不是她,无论怎样,都不会沦为只无人问津的鬼影。 可她还没等到宵烬的表态,就先等来了凌霄的到访。 彼时她正守着聚魂灯发怔,身后忽响起个男子的问话:“阿昧姑娘这是在为谁聚魂?” 阿昧回身,凌霄便在距他们几丈远处,背手而立,含笑相询。 她不动声色地挡在灯前,尽量自然道:“是位有缘人。” 随即又恭敬道:“宵烬君现在画室作画,不知您会前来,婢便去为您通禀。” 凌霄微微眯眼,颔首道:“劳烦。” 将凌霄引至画室归来,阿昧愈发惴惴——他会认出这是谁吗? -- 第198页 阿昧垂眸打量聚魂灯,青橙色的火焰轻轻摇晃,火心在渐渐向红。 她犹豫良久,还是执起了灯。 ——她决定送他往生。 但殷怀未被修补完全的魂体尚不具备意识,无法自行向生。阿昧只好擅作主张,为他牵线套上另一只魂。 她望着两只魂体牵连着上升,像是一只拉拽着另只的手,悠悠荡荡地向人界飘摇而去。 一回头,凌霄正驻足在她身后,拧眉眺向天际。见她回看,收拢目光,含笑示意。 阿昧手心沁出薄汗,连忙揖礼问好。 凌霄却没再多问,客套过后便径自离去。 晚间,冯夷到访,与宵烬共馔。 席上,两人玩笑,冯夷忽道:“臣下有一不情之请。” 宵烬挑眉,为他斟酒道:“冯夷君请讲。” 冯夷目光转向跪侍一侧的阿昧,笑道:“阿昧姑娘虽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但体态、姿仪,都绰约非常,料想必有殊色……” 宵烬不甚在意道:“你若喜欢,带走便是。” 阿昧与冯夷同时怔住。 冯夷率先回神,笑道:“如何能教君上割爱?” 阿昧则仆倒于地,颤声哭求:“君上……” 宵烬无动于衷,漠然道:“谈不上割爱。” 阿昧闻言,身子抖动更甚,几乎泣不成声。 冯夷见状,连忙道:“君上误会,夷不过好奇姑娘真容而已,并无亵玩之心。” 宵烬轻笑了声,讽道:“你倒是怜香惜玉。” 又睨了眼匍匐在他脚下的女子,轻忽道:“摘下你的幂篱吧。” 阿昧缓慢照做。 她确有殊色,更兼梨花带雨,分外惹人怜惜。 冯夷见了,倒抽凉气,失态道:“这,这……” 宵烬笑道:“我说过,你若喜欢,尽可带走。” 直到冯夷告辞,阿昧仍跪在原处垂泪。 宵烬起身时,才不咸不淡对她道:“冯夷是个明白人,不会同人声张,你大可放心。” 阿昧拭去眼泪,卑恭道:“婢子僭越,擅作主张放走东君殿下的魂魄,现已知错,愿领一切责罚,唯望君上勿要再打发婢走。” 宵烬呵了声,未置可否。 这件事便算轻轻揭过,唯独的影响,便是河伯到访的次数渐增。且每每前来,都要与阿昧言语纠缠一阵。 冯夷好色之名远扬,旁人只当他是相中了阿昧。可阿昧却明白,冯夷屡屡旁敲侧击,只是由于好奇而已——好奇她为何同雨使明媚长着张一模一样的脸。 阿昧自不肯多说,冯夷也并不着恼。相处日久,他们甚至生出种无言的默契。两人往往只是站在一处,阿昧忙着手头的杂务,冯夷就静静地注视着她。 阿昧心里多少感念着他这份体贴,冯夷是除宵烬外唯一知晓她秘密的人,无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替她隐瞒,她都真心感激对方。 他们原本可以维持这种交谊,直到—— 陆离联合冯夷叛乱,宵烬遭受重创,由她护送着潜逃。为了顺利离开,阿昧用暗器击中了冯夷的右脚。 ——他其实是可以躲开的,却不知为何,动作稍滞。 于是他们再在鬼君旨酒宴上碰面时,冯夷已成为跛足。 他一跛一跛地向她走来,如常地问好。阿昧突然惊觉,她其实从未想要了解过对方,自然,便对他毫无了解。 在这场宴会上,她还见到了她久违的孪生姐姐。酒宴上纷纷攘攘,没谁注意到她在对方入殿的一刹便开始浑身颤栗。 她听见冯夷意有所指的调笑,也看到宵烬向她投来的告诫一瞥。 世有比翼鸟,款款比翼飞。鲜少有人知,明媚本是两个人的名字——她们是一对孪生姊妹。可如今,姐姐阿明依然风光无限,妹妹阿媚却只能作道若有似无的昧影。 阿昧兀自想着心事,发觉变故时,酒宴已陡然变成圈套。 在场所有列宾,无一不入套中。 她追随宵烬,却在入镜伊始便遭遇陆离的劫杀。宵烬伤势未愈,自不敌他,只能利用主场便宜东逃西蹿,还要时时防范境中那似敌非友的幻灵“鬼君”。 抵达冰雪域时,宵烬已成强弩之末。他凝眸望着壁上的题字,忽而边咳血边笑道:“坐以待毙,我岂甘心?” 阿昧抬手为他擦拭嘴角血污,却被宵烬侧头偏开。 他此时形容狼狈,全然不复平素文质彬彬的雅态,神情中充满乖戾和偏执。 阿昧俯首,不敢再细看。 宵烬冷冷道:“当年我为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惜谋杀亲生姑母,如今又怎能甘心将自己辛苦谋求到的东西拱手让人?” 阿昧想起那一画室的美人图,忽有些胆寒。她深吸口气,平复心绪,下巴却蓦地被宵烬捏着抬起,他眯着眼,阴沉道:“你愿意帮我吗?” 阿昧道:“君上救婢一命,又收容婢至今,如此大恩,婢愿意倾尽所有偿还。” 宵烬这才松手,缓缓吐气,颔首道:“好。” 洞外风雪声紧,篝火噼啪而响。 这一切的嘈杂都将宵烬的声音衬得愈发幽深,他沉沉道:“奇门遁甲之术,若调度得当,可改命换运。我现在似已全盘输尽,但焉知不可置之死地而后生?长明宫殿最内层,藏有千秋遗留下的力量,我会利用进到这幻境中的人,开奇门进入长明宫,拿到千秋的神性结晶……但若万一中途发生不测,我未能成功,你且记住,一定要利用我的布置,进到复活圣殿,完成我未竟的事……” -- 第199页 阿昧叩首道:“婢定不辱命。” 宵烬从怀中取出奇门罗盘,他凝望着神盘八位,忽地一扯嘴角,嘲讽道:“陆离那个蠢货。” 他说话间,袖中飞出四只竹签,幻化出闭谷四官的形容。四官齐齐向他一揖,既而闪现而去。 布置完这一切,他转头向阿昧,定定注视她半晌,意味深长道:“明者显,昧者隐。你做了这样多年的鬼影,可想过有朝一日重新夺回一切、彻底取代你的姐姐?” 阿昧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揭下幂篱,做回原来那个明媚。 她同“倒霉”一唱一和,一路引鱼咬饵,这于她而言轻而易举,甚至不需要刻意的伪装。 ——没有谁需要假扮她自己,她终于感到久违的放松,像影摆脱了形。 而姐姐见到她时的惊惶,更让她快慰——阿明认出了自己,她本该魂消魄散的孪生妹妹。 这是多么有趣的一幕,杀人凶手被缠上自己的鬼影恐吓,照镜的人骇然看向镜中的自己。 听说合欢鉴可以照映人心种种幽微、深邃的隐秘,阿昧从胞姐颤栗的瞳孔中窥见了同样的东西——从小到大,她们就像彼此的镜像,形影相随、毫发无爽,她们不需要镜子便能看清自己,另个自己。 比翼鸟一族,幼时不比不飞,她们也像所有同类那样经历过亲密无间的幼年,可在成年之后,这种完全无私的亲密却成了哽刺,每个人都需要秘密、都不愿彻底地袒露在另个人前,她们开始仇视如镜中人的彼此。 这也是比翼鸟的宿命,只有杀死另个自己,它们才能真正学会飞翔。 镜子最终被阿明砸碎——她将阿媚重伤,推入虞渊。 从此以后,阿明独自占有了明媚的身份,又青云直上,成了天君座下 的雨使。 可阿媚却没有如她所愿那般彻底死去,地君府邸后院,辟着方清池,名叫“差池”,差池之中,有泉汩汩,名曰“虞泉”,正是虞渊赤水流淌向的归所。 阿媚的残魂一路漂流至此,为宵烬所救。 他对她恩同再造,她自愿为他蹈火赴汤。 一切都按照宵烬的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却不料,八道奇门现出时,云中君忽然发难,强行扭动了罗盘,所有人的位置都因此发生了变换,未及反应,她便代替宵烬进到了生门当中。 生门和死门相对洞开的一刹,阿昧与阿明同时滚落冰梯——旋即,两人同时抬头看向彼此,目光对上的瞬间,阿明奋起,阿昧急奔。 两人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在问道阶梯间,很快便见着了尽头的四方门,阿昧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在她旋身关门的霎那,阿明赶至,霍然推门。 那扇冰门却在她大力推开的瞬息骤然变幻成白玉“死门”,阿明来不及后撤,身子便因惯性跌进其中。 死门在她身后迅速消失。她再抬头时,看到的是同方才一般的问道冰梯,只是其间再不见阿昧的身影。 第84章 特辑番外 爱之死(下) 枯瘦枝桠间,衔着枚满月。 殷怀为追捕条食人恶虎,孤身探入山林。 月光洒进最幽深黑暗处,照见个昏迷的少年。他胸口破开个血洞,血肉外翻,像朵溃烂的蔷薇。 殷怀心头一跳——同样被挖去了心脏,这是第九名受害者! 殷怀走近,想就地掩埋少年的尸首,却意外发现这少年尚有浅浅的呼吸——他胸口的创伤未及内脾! 他不由得惊喜,连忙为少年止血、包扎。未几,那人眼睫震颤,缓缓张目。 殷怀这才注意到,他生得很是漂亮,杏眼薄唇,即便此时面无血色,仍旧精致得像个琉璃假人。 少年启唇,却因虚弱难以吐出完整字句。殷怀细看他口型半晌,才勉强辨出他在问着“你是谁”。 殷怀道:“我来这里追捕一条掏人心吃的恶虎。山下人说,每逢月圆夜,它便会下山猎人,如今算上你,统共有九人遇害。” 少年艰难摇头,神情焦灼,像在竭力劝阻。 殷怀见状,放柔声音,宽慰他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又道:“你可看清那虎的去向?” 少年像已累极,没再回应他,便倦倦阖眼。 他再醒来时,殷怀还守在他身边。 月光罩上殷怀的侧脸,温柔地描摹着他的轮廓。 少年好奇地打量他,眼神干净、懵懂,带着显而易见的探究。 殷怀便解释道:“我怕我离开后,那凶兽折回来伤你。” 少年侧撑起身,身体因疼痛而微微发着抖,他轻轻道:“谢谢哥哥。”又道:“我叫阿恒,我带哥哥去找那只虎吧,我认得它的穴。” 殷怀背起阿恒,道:“你指路给我。” 阿恒安静地伏在殷怀背上,只偶尔弱弱地发出一两个音节提示殷怀。 他们走了一柱香时,面前果真出现了处洞穴。 阿恒道:“就是这里。” 殷怀抿唇,将阿恒安置在一簇远离山洞的树冠里,随即放轻脚步,悄然入洞。 这处穴极深,越向里探,越加幽静。 经反复确认,恶虎此时绝不在洞内,殷怀于是点燃火夹。 火光耀起的刹那,殷怀看见了堆积如山的白骨碎块,上面还锈有早已干涸的血渍。烛火轻轻摇曳晃荡,在骨堆上投下殷怀的影,以及另个庞大的阴影。 -- 第200页 ——那阴影的主人现就立在殷怀背后,毛发蓬松,四脚伏立,脊背微弓,正用鼻尖嗅向殷怀裸露的后颈。 恶虎!殷怀骇然回首,但还没等他看清面前这只虎的形容,手中的火夹就被它一爪拍飞,碰上湿漉漉的洞壁,倏地熄灭。 殷怀急急倒退几步,入目只有不息涌动的黑暗。在同样的黑暗里,野兽能分毫毕现地观察猎物,但殷怀却只能感受到对方审视的目光,他不由握紧了手中的利矢。 下一刻,洞中响起轰隆巨响。 殷怀愕然惊觉,自己与恶虎中间,竟落下栏铁栅。 而在铁栅下落的同时,有什么东西被抛丢进来,撞在身后的白骨堆上,发出闷响,以及一声痛哼——是个人! 殷怀反应过来,但犹不敢妄动,只低低唤道:“阿恒,是你吗?” 那人隔了会儿,才气若游丝地应道:“哥哥——” 殷怀松了口气,急奔过去,关切道:“你怎么样,伤口有没有崩开?” 阿恒努力坐起身,轻轻嘶道:“有一点儿,但不碍事,那只虎呢?” 殷怀始终侧耳细听着栅栏外的动静,闻言答道:“不知道,我没有听到脚步声。或许它已经走了,或许还守在外头。” 阿恒若有似无地应了声,便又没了声息。 殷怀猜测他是因失血过多再度昏迷,遂小心将他放平,重新摸索着替他包扎好伤处,才坐到一边,警惕地留意着栅栏另侧。 不知是因为高度紧张而产生错觉,还是冬天的夜确实格外漫长,总之,殷怀只觉时间几乎停滞,连带着他的感官也渐渐地失灵。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恍惚,恍惚觉得自己已被囚禁在这里累月经年。 他忍不住呼唤自己的同伴:“阿恒,你醒了吗?” 阿恒迷蒙地回应他:“我在——”可转瞬,又浅浅地睡着。 天光终于渐渐亮起时,殷怀眼中已密密结了层血蛛网。他稍梢松下口气——栅栏外根本没有恶虎,而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整齐地摆放着些野果。 殷怀挑拣了番,唤起阿恒,与他分食。 阿恒的脸色仍旧苍白如雪,啃食完野果,便又靠着洞壁休憩。 殷怀熬过整夜,也有些困乏,不知不觉地,他也闭上了眼。 ——他是被强烈的危机感唤醒的。猛地张目,正对上双近在咫尺的澄碧兽瞳,在流淌的夜色里,像两泊秋天的湖水,灵动、清澈。 这只恶虎竟无声无息地穿过了栅栏,来到自己近前! 殷怀遍体生寒,手已摸向身侧利镞,伺机而动——他务必要一击毙命! 狭小的洞穴间,一人一虎紧张地对峙,却都没有轻举妄动。 微妙的平衡最终被虎打破,它纵身一跃,自栅栏缝隙间钻了出去。 殷怀看不清细节,但能猜出它柔软的身体在钻过缝隙的一瞬定然变得细长无比,像猫。 殷怀轻蹙眉尖,觉得自己这个类比太不恰当。猫不会掏人心吃,也不会囚禁猎物。他正想着,便有凉凉的硬物滚贴到他的手背上,殷怀迅速摸出是枚野果,且和昨日他与阿恒分食的品种有所不同。 他不动声色地凝聚感观,又有枚野果顺着缝隙滚入栏内,殷怀不由苦笑——这老虎当真是将他们圈养起来,还定时来投喂食物。 翌日,殷怀与阿恒分食野果,阿恒道:“我觉得这果子比昨天的好吃。” 殷怀失笑摇头,不知是为他过分天真的话语,还是想起了那只在黑暗里不声不响用肉爪推果子进来的老虎。 夜间,那虎再度钻入栅内,向殷怀步步逼近。殷怀手握尖镞,蓄势待发。 但它却停步在几丈外,黑暗里,只有那双澄碧的兽眼在放光,疯狂,但狡黠。 一人一兽又开始长时间地对峙,殷怀手心沁出一层层薄汗,被他一次次抹在岩壁上。 但老虎始终未再靠近他毫厘,它只是沉默地静坐在殷怀对面,同他无声地对视。 殷怀的身体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颤抖着,落在猛兽的眼底,像垂死挣扎的羔羊。它忽然动了——收敛爪指,用肉掌轻轻贴覆上殷怀的脸颊。 热烘烘、毛茸茸的掌垫拂过殷怀的侧脸,他几乎在虎伸掌的同时也动了起来——殷怀猛地挺身,以箭尖刺向虎的胸口,这个动作在他心里演练过太多遍,是以殷怀出手未有丝毫停顿。 箭尖穿入虎皮肉的一瞬,它惨厉地哀嚎出声,伸向殷怀的虎爪一下攥紧,擦着他的侧脸收回,既而一跃钻尘栅栏,奔出洞穴。 殷怀愣愣地,抹了把溅在他脸上的血,他不敢置信这虎竟然毫无防备和反抗,故而异常地沉默下来。 阿恒应还在睡着,殷怀唤了他两声,并没有得到回应。 天快亮时,那虎竟又回来,它的伤口还在淌血,走路也不再像从前一样悄无声息,步伐变得沉重而缓慢。 殷怀绷紧身子,但虎却没有靠近他,而是从距离他最远的栅栏外,向里推递果子。 殷怀复杂地看它完成这一整套动作,又拖着伤躯离开。 但那股血腥的气味却未随着它的离去消散,而是始终萦绕在殷怀鼻端。 他于是更加沉默。 阿恒整夜整日的昏睡终于让殷怀觉出些不对,他检查对方的伤势,发现伤口恶化严重,原本已快要愈合的地方再度皮开肉绽。殷怀只好再为他擦药、包扎,将野果一口口喂食给他。 -- 第201页 阿恒的肌肤温度烫人,殷怀不确定,如果他们再不离开这里,他会不会因此死去。 日落的时候,阿恒睁开眼缝,觑视殷怀。 殷怀正对着那堆果子发呆。 见对方没有留意自己,阿恒默默将身子朝远离他的方向挪动。 夜色渐起,朗月初升。 暮霭蔓延至穴洞,即将蒙上洞中人的眼睛。 殷怀突然开口道:“阿恒。” 阿恒挪动的动作停滞,耳朵颤了颤,像在犹豫是否要给出回应。 殷怀没等到他的回答,便自顾自道:“你伤还很重,不要乱动,也不要……” 殷怀抬头,努力在黑暗里寻找对方的身影:“……再跑进跑出了。” 阿恒霍地起身,直视着殷怀,殷怀这才发觉,他的瞳色更近于暗碧,像幽深的黑森林。 阿恒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沉声道:“你……” 殷怀道:“我昨夜刺向你前,就嗅到了你身上的血腥味,还有果子,”他垂眸,苦涩笑道:“我昨天和你说,这种果子好吃,你便摘了来给我。” 阿恒脸色蓦地变沉,他两手着地,瞬间化回虎形,踱向殷怀,冷冷道:“我们这样不好吗?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 殷怀淡淡道:“不好,再这样耗下去,我们两人都得死在这里。这很不好。” 闻言,阿恒野兽的眼眸里渗出泪水,他不断重复着:“为什么,为什么……” 他在发着高烧,那种来自身体最深处的灼热使他饥渴、癫狂,他感到眩晕和恶心,但同时又狂热而兴奋。 动物的欲望本能驱使着他向殷怀靠近,他扑上去嘶咬,衣片破碎纷飞,像下着场大雪。 大雪过后,是殷怀温热、柔软的肌肤,在月光下,献牲一样圣洁。 冷硬的白骨就躺在他们四遭,如同坚固的祭台。 阿恒颤栗、痉挛,随即倒下,他只觉自己正躺在一片雪地里,心被掏空,像朵绽开的蔷薇。 他感到无与伦比的餍足。 他紧紧抱他,幸福地流泪。 (…略…) 洞外,北风支流破碎地呻吟,有非常细微的雪末被风卷入,落到他们身上——竟真地下雪了。 “你病了,阿恒。所以我不会怪你。” 殷怀抚摸他胸前的的伤口,轻轻道。是他的母亲挖去了阿恒的心,使他成为野兽,所以合该让他来承受这份报应。 血不断从殷怀身体里涌出,很快,便积成血泊。 阿恒慌张极了,拼命地堵,但无济于事。 殷怀又露出那种含令他恐惧的殉难的笑,他说:“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阿恒大哭大叫地紧紧抱他,但殷怀却像雪人一样,迅速崩析、消融在他的臂间。 于是只剩阿恒狼狈地四脚趴在血泊中,无声地嚎啕。慢慢地,他脸上的悲痛扭曲成恶毒的憎恶,他嘶声低哮道:“你可以原谅我对你做出这些……你可以原谅我……可我多么恨你,恨你这种审判和宽恕……殷怀,你凭什么自以为是,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真地好恨你……” “……我好恨你。”常恒惊战、呓语,又猝然从梦中惊醒,夜风吹彻长衫,他下意识地蜷缩身体,随即感受到下身冷冰冰的狼藉。 他打了个哆嗦,回忆起方才的梦,瞬间被惊恐和绝望袭卷,常恒瑟缩着,胡乱地去捂眼睛、嘴巴、耳朵,最终埋头,失声痛哭起来。 他哭得太过忘我,直到郎夋的手轻轻拍抚他发顶时,常恒才意识到对方的到来。 郎夋柔声安抚道:“别哭了,孩子,父君还在。” 常恒却连瞥及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噩梦时的种种知觉还遗留在他体内,他不敢令任何人发现一星半点端倪。 索性郎夋并未多问,只是径自交待道:“阿恒,我需要你代为父去魁城做件事。二十五年了,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 “只剩下渴望、渴望、无法满足的渴望。它不断涌起,憔悴、饥渴。” 本篇关于常恒的内心世界——他的双重人格和潜意识里的隐秘情欲。 本来已经补了mengyi的具体内容,但被锁了(叹气,想看完整版的宝可以去[email protected]放乎中流666 第85章 (补)爱之死 阿恒扑上来嘶咬殷怀衣裳的一刹,殷怀下意识便要反抗。 他推拒的手随即触及对方胸前的创口,那里,外翻的血肉是软绵绵的。 殷怀一下卸去气力,而这少顷的纵容间,阿恒已剥落掉他全部的衣裳,两人赤裸地纠缠在一起。 阿恒滚烫的下/体在殷怀腹间磨蹭、 冲撞、头也埋入他颈窝里嗅闻、啃啮。 ——阿恒长着双小虎牙,舌间又生着细细麻麻的倒刺,即便是温柔地舔舐,也让殷怀刺痛、不适,但更刺痛殷怀的,是种莫大的羞耻感。 湿软的触感流淌至他胸前时,殷怀再无法忍受,猛地捏住阿恒肩膀,试图阻断这过分亲密的贴合。 可被他桎梏住的阿恒没做出任何挣扎,只是迷茫地望着他,脸上泛着痴痴的潮红,苍白、干渴的唇嗫嚅颤抖,喉咙里呜噎出幼兽的哀唤,殷怀紧握着阿恒的肩膀,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的僵硬及至麻木,而他胸前那块永不能痊愈的烂疮,像朵鲜血淋漓的花,妖异地丑陋,所以格外美丽。 -- 第202页 殷怀突然松开了手,于是阿恒倒到他身上,很温热的泪水,淌过殷怀的侧颈,像融化进雪地里。 灼烧催促着阿恒持续吃语,他越发紧地拥住殷怀,两人的腿深嵌着打结。 赤裸的肌肤相接,热度直接地传递,殷怀感觉自己也开始发热,他听不清阿恒在低语什么,只能听到对方的哭声一压抑的抽泣,低卑,如在乞怜。 或许因为发热,殷怀的头脑也开始浑噩、昏沉,他渐渐觉得再看不见眼前的人与流动的黑暗,只感到室息、绞痛的窒息、如千万条吊绳同时绞动的窒息。 他像盲人一样摸索向阿恒的腿间,颤抖也会传递,真正握上阿恒下体的一霎,殷怀的手抖得更甚,指甲不慎划上硬烫的铃口,阿恒剧烈地抽搐了下,马上更紧地拥搂殷怀。 殷怀迟疑了下,还是继续包裹住他,哥哥的手温软、滑腻,覆盖他时,让他仿佛浸在水波里。 阿恒低哮出声,他在灭顶的爱欲里浮沉、痉挛,只觉即将溺毙,他的眼前快速绽开雪地一样的纯白,鼻间一下酸涩不已,不由仰头绷直身体—— 这种强烈的痉李持续了整整一刻有余,彼时,阿恒的世界里只剩下片寂静的雪地,他赤条条躺在其间,抽搐、沉沦。 释放的瞬间,阿恒彻底地兽化,眼神涣散、微微喘息,胸膛上下起伏,伤口也随着颤粟。 他为这灭顶一刻的快感抛弃了感官外的所有知觉,完全沦作野兽,生命被重新定予意义。 殷怀稍稍向后,拉开两人的距离,他手上仍糊着令他难以容忍的黏腻,但还是了强行忍住了擦拭的冲动。 他闭上眼,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冷淡地道:“阿恒,你病了。” 爱欲可在瞬间转化为仇恨,兜头迎面向高热患者泼下桶冰水,只会让他病得愈甚。 阿恒在他话音落即便飞扑过来,疯了一样地咬食殷怀。 殷怀任他动作,于是他身上也有了同阿恒一样的溃烂,斑斑驳驳,百孔千疮。 阿恒可耻地感到畅快,,哥哥终于也要同他一样无可救药了——一样地堕落、一样地 肮 脏 、 一 样 地 见 不 得 光 , 那 么 从 此 以后,他就只能陪在自己身边。 他们会安静地腐烂在他画的牢笼里,以吞食对方的骨肉,来延续彼此的生命。 阿恒前所未有地痛快着,过去与未来在他心里尽数灰飞烟灭,他毫不犹豫地挺入,彻底打碎他们最后的隔阂——血缘的隔阂。 他们终于完全融为一体。 鲜血从交合处淌下,他们都为此流血。 疼痛稍稍减缓了阿恒的狂躁、暴虐,他奇异地平静下来,依恋地靠在被他贯穿的殷怀身上。 洞外,北风支流破碎地呻吟,有非常细微的雪末被风卷入,落到他们身上。 竟真地下雪了。 “你病了,阿恒——我不会怪你。” 殷怀抚摸他胸前的的伤口,轻轻道。是他的母亲挖去了阿恒的心,使他成为野兽,所以合该让他来承受这份报应。 血不断从殷怀身体里涌出,很快,便积成血泊。 阿恒慌张极了,拼命地堵,但无济于事。殷怀又露出那种令他恐惧的殉难的笑,他说:“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阿恒大哭大叫地紧紧抱他,但殷怀却像雪人一样,迅速崩析、消融在他的臂间。 于是只剩阿恒狼狈地四脚趴在血泊中,无声地嚎啕。慢慢地,他脸上的悲痛扭曲成恶毒的憎恶,他嘶声低哮道:“你可以原谅我对你做出这些……你可以原谅我……可我多么恨你,恨你这种审判和宽恕……殷怀,你凭什么自以为是,你凭什么这样对我…….我真地好恨你……” “……我好恨你。”常恒惊战、吃语,又猝然从梦中惊醒,夜风吹彻长衫,他下意识地蜷缩身体,随即感受到下身冷冰冰的狼藉。 他打了个哆嗦,回忆起方才的梦,瞬间被惊恐和绝望袭卷,常恒瑟缩着,胡乱地去捂眼睛、嘴巴、耳朵,最终埋头,失声痛哭起来。 他哭得太过悲哀、忘我,直到郎夋的手轻轻拍抚他发顶时,常恒才意识到对方的到来。 郎夋柔声安抚道:“别哭了,孩子,父君还在。” 常恒却连瞥及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噩梦时的种种知觉还遗留在他体内,他不敢令任何人发现一星半点端倪。 索性郎夋并未多问,只是径自交待道:“阿恒,为父需要你代我去魁城做件事。二十五年了,你不能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这是殷怀死后二十五年时,常恒做的一场梦,关于隐秘情欲和禁忌对象。在对方死后的这段时间里,情感经历膨胀、发酵、变质,常恒自己也无能为力。 第五卷 :黄昏 第86章 恶之花 沈碧刚跨出一步,四周虚无的空白便变成了纯然的深黑,随即,成千上万只眼睛次第睁开。 六壁顷刻便布满眼瞳,一齐观察向沈碧。 沈碧脚步一滞,只见那些菱形的眼睛突然开始扭曲,像是在……弯起笑的弧度。 紧接着,这些叵测的笑眼淡去。 出现在沈碧面前的,是坐在水面上的扶桑。而他身下破碎的水月影中,躺着沉眠的自己。 扶桑眉眼低垂地吹奏着柳叶。在舒缓的摇篮曲里,恒常潭中月影斑驳晃动,聚拢又分散。 -- 第203页 沈碧听着那曲子,眼眶渐渐变红。 一曲终了,扶桑抬起视线,看向站在他面前的沈碧。 良久之后,才轻轻叹道:“阿恒,你一直都那么聪明,其实也早就猜到了,对不对?” 沈碧脸色瞬间变得死白。他咬着嘴唇,不受控制地退后几步,因步伐紊乱,竟不慎摔倒在地。 扶桑的声音轻而柔和,却教沈碧牙齿打颤,只听他道: “这是他的愿望,要是可以,他希望换取你无怨无恨地长大……” ——《身内身》结尾 扶桑那双无明的眼,在“注视”人时,总有种静默的悲哀。 他望向沈碧,温柔开口道:“阿恒,你向来如此难以捉摸。明明通晓一切,却什么都不肯吐露。” 他在微笑着,却像是垂泪:“他并不懂你,我想我也是。你到底是什么时候猜到的呢?” 沈碧艰难道:“我还沉睡着时,听到了你吹奏《月出》,再加上从恒常潭醒来时,我看见自己的样子,一下便想明白了。” 扶桑呢喃道:“是这样吗?” 沈碧急急道:“当然——只有他会吹这曲子,会把我塑造成这个模样,我们最初重逢时的样子,而你只见过长大后的我。我便是在那刻确定了你就是他,只会是他……” 扶桑却摇头道:“不。” 沈碧一怔,莫名道:“什么?” 扶桑道:“阿恒,我是在问你何时猜到,而非何时确认。” 他随即怅然叹道:“你总在骗我。” 闻言,沈碧脸色煞白,嘴唇颤抖,激动地连声否认道:“没有,至少这次,我没再骗你。” 见扶桑又是缓缓摇头,沈碧更急,哭嚷着道:“真地,我若早先知道,怎么会敢……” 他掩面泣道:“我怎么可能敢对你……” 扶桑起身,向他走近。 沈碧慌乱揪他衣摆,断续着抽噎道:“……对你犯下……淫邪大罪,我早些时候,真地同你一样,全不知道……” 扶桑俯身,拍他背脊,为他顺气。 沈碧抬起泪眼,哀哀问道:“我要怎样才能向你证明……” 他后面的话蓦地止住,沈碧不可置信地瞠目——他眼前的扶桑竟霍然变幻成了常恒的模样! 这常恒赫然是他稍大几岁后的形容,面上爬满青紫的血管,嘴角勾起丝讥嘲笑意,正似笑非笑地睥睨向沈碧。 沈碧下意识地后缩,却被常恒捏着肩周拽起,提至与自己平视的位置时,他嗤笑道:“你想向他证明什么?证明你早就存有的非分之想?” 沈碧眼圈依旧通红,面上的委屈神色却已在顷刻间荡然无存,他咬牙道:“我不明白你在胡说些什么。” 常恒松手,沈碧砰然摔跌落地。 常恒垂眼,奚落道:“你想不起来?好啊,”他蹲下身,语调放柔,轻蔑道:“那我们便一起来回忆下那场美妙无伦的梦吧,你还记得自己在梦里是怎样意/淫哥哥的吗?” 沈碧猛地捂住耳朵,尖叫道:“别说了!你别说了!” 常恒置若罔闻,自顾自道:“你其实一直都清楚自己心里藏有怎样龌龊不堪的秘密,但你恐怕不知道吧,殷怀也对此一清二楚,你说,他会怎么看待你?” 沈碧崩溃,抱头嘶声道:“别再说了!你闭嘴!” 常恒冷笑道:“他原以为贞洁、冷冽的月亮,他的弟弟,实则却是毫无廉耻心的畜牲。不,畜牲哪会生出你的那些恶心肖想?”常恒掐住沈碧脖颈,恶狠狠提起道:“果然是娼妇生出的儿子啊,合该烂死在娘胎里的货色。” 沈碧用力掰他的手,从喉咙里挤出字音道:“你……怎……能……这……么……说……娘……” 常恒挑眉道:“我说得不对吗?若她当初不爬郎夋的床,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烂东西?况且,你每每做足姿态骗取殷怀同情时,真是像极了她那样子。” “也对,”常恒手间更紧,冷笑道:“你就是我为取悦殷怀捏造出来的‘假我’,当然要按照他的喜好定制——乖巧、可怜、软弱可欺……” 沈碧手中猝然现出萃雪,刀尖直挑常恒心口。 常恒撤手,飘然闪身。 沈碧得以喘息,踉跄落地,横刀咳道:“幻觉再是精妙,也休想以假乱真,你才是那个产自我的幻觉。” 常恒歪头,轻笑道:“这样说好像也没错——我是你的幻觉,或者说,你的梦魇,你所一直刻意回避的真实的自我。” “总而言之,”他眨眨眼,语调放柔,蛊惑道:“我是比你更了解你的人,了解你的一切虚伪和卑劣——比如,你刚刚说,直到从恒常潭醒来,才猜到扶桑即是殷怀。我就知道,你在避重就轻,你又撒谎骗他。” 沈碧忽然失去自制,惶惶叫嚷道:“你胡说!我没有!” 常恒阴森一笑,低沉道:“你这样一遍一遍地重复强调,试图将自己也欺骗在内,以获心安。可我却知道,你内心深处的隐秘,嘘,”他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直到沈碧终于安静下来、眼神飘忽地瞟向他时,常恒才满意颔首道:“这才对,别再虚张声势,要由我来说。” “你对凌霄强调,也对自己强调——殷怀和扶桑很不一样,我们姑且先相信你这次说了真心话。” 沈碧立马争辩道:“他们确实,无论外表还是性情,都相差太多了。没人会无故将他们联系到一起。” -- 第204页 常恒若有所思道:“哦?那这样说来,祝槿也和他们全不相同,你为何会一醒来就对他死抓不放?” 见沈碧抿唇不语,常恒了然点头道:“又不小心戳穿你一个借口。你明明就非常明白,即便是同个灵魂转世,性情也会因遭遇的不同而迥异。殷怀活着时,被封情窍,他的残魂就算重新投胎作人,也必然不再会是前世那个冷清性子,你用来否定的所谓证据,根本就立不住脚。” 沈碧面上忽青忽白,半晌,才驳斥道:“可我也确实不能确认啊,我能认出阿槿,那是因为扶桑为修复我,用魂身黏合萃雪碎片。我们之间,存在魂体的感应,于是我被他唤醒——可我初见扶桑时,与他还没有这样的感应。我那时也以为殷怀已——” 常恒不耐烦地打断他道:“你那时以为殷怀已神魂俱灭,所以你曾一度非常憎恨他——憎恨他最后的擅作主张。在你眼里,他无情、自以为是、不可理喻,你明明宁愿自己去死也不会伤害他,可他却非要为你牺牲,这让你比死还痛苦上千万倍。在那二十余年里,你无时无刻不经受着良心上的折磨,你在长久的孤独、绝望和自我厌弃中逐渐失控,竟对他生出不可告人的渴求……” 沈碧浑身颤栗,谵语道:“我恨他,对,我实在恨他,绝不会生出那样的想法……” 常恒恻恻道:“郎夋对你交待过魁城的异状后,你怀着某些自己都难以道明的妄想来到了那里。你压根没想完成郎夋交待你的任务,你只是浑浑噩噩地度日。你不敢期待、不敢验证,却又忍不住期待、忍不住假想:殷怀会不会没有死?他或许只是像郎夋一样,重伤逃遁到某处……” “你在隐姓埋名呆在魁城的那段日子里,结识了扶桑。那个在传说中带着东君神迹降生的少年,天真、热烈、还有些痴气,确实同殷怀全不一样。可在与他的相处中,你不知不觉地被他身上某些气质所吸引,那是你生来就缺乏的温度,赤诚、直率、执拗。你甚至在他身上看见了神性,温柔而慈悲的神性。即便你一而再地强调,你从未将他当成过殷怀,但实际上,这种直觉上的相似依然打动了你,你对他生出情愫,却又恐惧这种情愫的来由,更恐惧对他的亵渎,你逃避、挣扎、心存侥幸,但别忘了,真实的你有多么龌龊、卑劣。” 常恒朝他步步逼近,沈碧仍在无知无觉地谵语:“我恨他……我不知道……” 常恒俯近他耳畔,低语道:“是啊,你恨他,你想要报复他,你表面上假装不敢对他做什么,以此欺骗着自己。可在内心最深处,你不但渴望玷污和亵玩他,还希望他同你一样堕落,只是堕落到人间,这远远不够,你要他落入地狱万劫不复之处——于是你引诱了他,你设下陷阱,让他毫不知情地落网。” “——他飞蛾扑火般地主动同你示爱,而你也成功推卸掉悖|德的罪罚。” “他到死后很久,还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变作痴鬼的。多可怜啊,被自己奋不顾身扑向的人设计成了欲望的主犯。” 萃雪脱手,掉落于地。 沈碧浑然未觉,泣不成声道:“我不是故意弄脏他的……我没想害他……若我能预知后来的事,绝不会先行离开魁城……” 闻言,常恒脸部凸起的血管邪异地扭曲、变幻,他切齿道:“是啊,你完全没想到,你只是离开了几天,他就会自寻死路。又是这样,不假思索地离你而去,这种愚蠢、自负的牺牲让你又一次变得一无所有!你再度想起殷怀,也是这样残忍,你被激起双倍的痛恨,你要报复他们的遗弃——” 他瞳孔剧震,语速极快道:“月亮是谁?他是娼妇的儿子,怀有最肮脏的欲孽;他是沉沦的黑暗,永无得救的可能;他是复仇的刀刃,将要身染所有爱者与不爱者的血——他走下神坛,对祭台下拜月俯首的淳化信众许诺:东方,再不会升起太阳;魁城,马上将沦亡在他们的铁蹄之下。报复!这是借郎夋之手的报复!” 沈碧泪眼朦胧地怒视着他道:“你疯了,你那时已全然疯了,你毁了他的国度,毁了他的信仰,一切都被你毁掉了,他永远不会原谅你——你也毁了我!我要杀了你!” 沈碧说着,哆嗦着拾起萃雪,毫无章法地朝常恒挥去。 常恒还沉浸在情绪中大哭大笑,对他不躲不避。 可沈碧连对他挥砍数遭,常恒仍毫发无伤。 沈碧见状,动作更乱,他红着眼,癫狂着道:“去死!你去死!” 常恒这才回神,皱眉不悦道:“你想杀我?” 忽然他又怒极笑道:“你以为你杀得掉我?我活在你的内心深处,除非你……” 他话音未落,沈碧已决绝反刀,向自己心口捅去。 常恒眉尖一跳,条件反射地握住萃雪刀柄,但刀尖还是先他一步刺入沈碧的胸腔。 常恒面上一闪而过惊恐神色,旋即化作团黑气,收束入沈碧伤口中。 沈碧心上的伤口便在转瞬愈合、结痂,他愕然低头,只见那里,痂色深黑,像耻辱的黥疤。 六壁的眼睛再度显形,沈碧通过他们瞳孔中的倒影,看见自己的身体在迅速抽长,最终长成常恒的模样,又从他们的眼孔中倏地消失无踪—— 常恒眼前忽然闪过片刺目的明亮,他下意识眯眼,而花香鸟语也已随即撞进他的感官。 -- 第205页 片刻之后,他终于适应,打量向面前之地——只见一座悬于半空的无边花圃,芳草萋萋无际,间植芝兰、异葩,缤纷、馥郁。而在花圃中央,立着株百仞高树,枝间坐落着座树茧状的坟墓。 常恒怔了怔,随即瞪圆眼睛:这难道是……昆仑悬圃? 他竟就这样通过了四方之门,进入到长明地宫最内层的昆仑圣殿! 而下一刻,一只青鸟径自飞越常恒头顶,直向悬圃中心的高树而去。 -- “采撷恶之花,人的最卑劣的情欲” ——波德莱尔 这一卷主要就是捋一下三世的线头=v= 常恒的双重人格,或者说是真我、假我,接受彼此共存局面的一刻, 他就走出了过去门厅的法阵。 第87章 罪与罚 扶桑话音即落,祝槿便感到被他抚过的皮肤迅速灼烧起来,一瞬剧痛过后,祝槿眼前场景剧变—— …… 既而,他看见了扶桑的一生。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他明明只是旁观的看客,却能感受到扶桑的喜、怒、哀、痴。对方的这些情感,就像宿雨过后的池塘,就快要满溢出他的心间。 祝槿感觉到隐隐的欢喜,和莫大的悲哀。 ——《有情痴》 就在扶桑快要消受不住时,一个女童突然从天而降—— 扶桑蓦然松手,摔回地上,匍匐着爬向女童,摸到对方身形的一瞬,他由喜转惊道:“你不是妞妞?你是谁?妞妞呢?” 女童用一双森冷蛇眼上下打量他几遭,拍拍屁股站起,随意道:“原来是你在招魂,真是死了也不安生,把老娘招到这个鬼地方来。” 她声音太过特别,扶桑一凛,道:“你是那被封印在神树下的邪物?你又想害谁?妞妞呢?” 女童不耐烦道:“你不提醒我倒忘了,之前就是你唤醒了东君的封印,索幸你这个短命鬼死后,那封印便又松动了……你问你妹妹呀,”她咯咯一笑,摸着肚子道:“被我吃啦,还没消化呢!” 扶桑惨白的嘴唇抖动片时,才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 女童嘻嘻笑道:“她在临死前向我许愿,愿意贡献自己的灵魂给我,以换取所有给她带来痛苦的人遭到惩罚,我答应了她,便将她的魂吞噬掉啦!”她言语欢快,丝毫没有注意到扶桑因为她的话全身都发起抖来。 正在女童四下环顾,自语着“什么鬼地方”时,扶桑突然扑身向她,十指几乎嵌进女童肉里,咆哮道:“还我妹妹!你还我妹妹!” 女童双眼一眯,抬臂便要将他震飞,不料扶桑此时如有神力,竟牢牢锁住了她,女童有些气忿,冷冷道:“既然你找死,那便不怪我了……” 说话间,她的身体便幻化成一面铜镜——祝槿心中一沉,果然是合欢鉴。 合欢鉴显形的一瞬,扶桑眉间金光再现,随即大盛,金光过后,他眉间竟开出一只天眼! 那天眼望着镜中景象,缓缓渗出泪来。 祝槿连忙也朝镜中看去,只见里头映出个俊逸的青年。 那青年臂挟二只酒坛,高飞在云间,一袭青衣白裳,生得爽朗清举。而九只金乌正盘旋在他身周。 ——是东君! ——《身内身》 合欢鉴中映出东君身殒一幕时,扶桑眼孔与天眼中同时淌下血泪。他惊战、呓语道:“不可能……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然而,接下来的镜象更加离奇。 祝槿惊讶地看见,殷怀所剩无几的残魂涌出虞泉、在差池中漂游,又被鬼女阿昧打捞而起、用聚魂灯聚拢着放生——它被另只转生的魂魄牵引着,缓缓升上现世,飞越干涸与饥馑,落向魁城祭殿…… 扶桑的身形已然僵硬,额间那只金瞳天眼目眦欲裂、血泪如同泉涌,一眨不眨地瞠视向镜面。 那里正下着场漫天卷地的大雨。婴孩清亮的啼哭随即响彻雨夜。 殿门被砰地推开,夺门而出的婢子激动叫嚷道:“是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 雨声弥盖四合,仿佛能将所有苦厄与痛楚淹没。 小扶桑自降生日起,便接替了亡父的祭司之位,成为王国冉冉新升的希望。 他在悉心的呵护和栽培下渐渐长大,长成株琼花玉叶,绚丽而烂漫。 还有颗又软又烫的心。 ——注定将会供谁采撷、予谁柔情、为谁沸腾。 那人骤未及防地降临在扶桑十六岁时的某个仲夏夜晚,像场不期而至的幻梦。 他们之间,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吸合,于是自然而然地贴近、亲密。 十六岁的扶桑,还未全然褪去年少时的古灵精怪。一板一眼地履职,于他而言,实在枯躁乏味。 于是,极偶尔地,他也会装病旷工,逍遥悠闲上几日。 常恒端着药碗走近时,扶桑正趴伏在床榻上,翘脚翻阅本画册,听见他的脚步,头也不抬道:“倒掉吧,没病喝什么药。” 常恒依言行事。 扶桑又拍自己身侧的床褥,催促道:“快来,你看过这个没有?” 常恒犹豫再三,才慢吞吞脱靴上榻,与他肩并肩挨在一起,眼神却始终飘忽不定,迟迟不肯落在册页上。 扶桑啧啧道:“上次你说不喜欢那一种,我便找小舅要了新的来,但看上去也没什么区别嘛!” -- 第206页 常恒闻言,淡淡垂眼,视线在触及到页间两个耳鬓厮磨的男子的一瞬,又飞快掠开。 扶桑又草草翻过几页,扭头对常恒狐疑道:“你原来喜欢这个吗?” 常恒稍稍别过脸去,并不应声。 扶桑眨眨眼,突然伸手捏上他通红的耳垂,促狭笑道:“呀!你不会是在害羞吧!” 常恒挣脱,道:“不是……” 扶桑凑近观察他难得一见的窘态,忍俊不禁道:“你眼皮都羞红了哈哈!” 常恒终于难忍,勉强启齿道:“我……我觉得,脏。” 扶桑一怔,常恒意识到自己话含歧义,恐他误会,又补充道:“我不是说……我是觉得自己……” 扶桑正色,强行掰过他肩膀,郑重道:“你不要这样想自己,你喜欢男子,这虽比较罕见,但也算不上怪事啊!我小舅他就……再说,喜欢什么样的人,这也并非你自己能控制得了的,你没做错什么,我不许你因为这个就这样辱没自己。” 常恒依然低垂着眉眼,神情与平日无差。但不知为什么,扶桑总觉得,他就快要哭出来了。 常恒嗡声嗡气道:“不该喜欢的,这很脏……会脏了他的眼。” 扶桑小心地问:“你喜欢那人不能接受吗?”想了想,他愁着脸,挠头道:“要不……你换个人喜欢?” 常恒轻飘飘飞过记眼刀,冷淡改口道:“我没喜欢谁。” 扶桑尴尬笑道:“我就瞎说,你别生气,来,”他一股脑将春宫册子团卷,塞进常恒怀里,“这个送你,当作赔礼。” 他那时候懵懵懂懂,尚未尝过情爱的滋味,只是心疼常恒为此自卑,也难以理解究竟是怎样的人能让常恒神伤至此。 若是他,绝不会……扶桑在意识模糊前朦朦胧胧地想着。 谁料,一句一闪而逝的梦话也能被上天垂听;既而,常恒心悦的对象竟真地被调换成了他! 扶桑心头又慌又乱,还夹带点小小的窃喜—— 嘿!原来这就是情爱!像声清脆的响指,可以凭空召唤出心想事成的奇迹。 被奇迹一下砸中的扶桑欢喜得有些晕眩,甚至手足无措。他还记得常恒对自己取向的压抑和厌弃,唯恐又伤害到对方,于是,他先行小心翼翼地剖开自己的胸膛,将那颗又软又烫的心呈交给对方。 月下花前,身遭的景物都灰黯黯的,只有扶桑漂亮的眼睛在闪烁着亮光,诉说那些不再秘密的情愫。 他虔诚地献吻,贴上常恒冰凉、颤抖的嘴唇时,难以言说的心悸让他下意识地探出柔软、温热的舌尖,勾舔常恒的唇珠,像在吻吸一颗沉甸甸的泪滴。 他竟同时觉出苦涩与甜蜜。 ——甜蜜太过,竟也使人心内煎熬吗? 十七岁时翻过的那些画页突然就具有了联翩的意义,水波的环抱中,不知是谁先停下了嬉闹的动作,静默片刻后,常恒拉起扶桑的手,想要游回岸上。 扶桑却环住他脖颈,轻轻道:“你还觉得脏吗?” 常恒冷不防听他此问,竟打了个哆嗦。 许久之后,他才反问道:“你呢?觉得脏吗?” 扶桑用啜吻代替回答。他闭着眼睛,盲目地亲吻着对方的颊骨、鼻骨与眉骨—— 他一直对常恒的面部轮廓有种近乎痴狂的迷恋。在不间断的安抚性的吻中,两人的呼吸变得同样粗重。 常恒压抑地低吼了声,撕裂开身披的人皮—— 他急不可耐地啮吻扶桑,像兽饥渴着血肉,却仍不敢进一步动作。 扶桑褪去衣裳,肌肤在月光下纯净如雪。 常恒红着眼,哀哀地望着他。 扶桑将额头抵上他的,捧起他的脸,温柔道:“如果你仍觉得脏,觉得恶心,那就让我们一起……沉沦……” 真正被劈开的瞬间,扶桑因疼痛而不自觉地落泪。两人相扣的十指蓦地紧攥,十指连心,他们的心尖也开始因此酸涩、发疼。 月照如雪,因落进人间,而染上污秽。 他们孤独地相拥,像在紧抱着浮木,却难以抵抗地,在欲孽里一点点下沉。 合欢鉴里的镜象仍在上演,但扶桑已彻底看不到了。 祝槿惊骇地看着他在交欢一幕发生时颤栗着拔下发簪,毫不犹豫地直直戳进天眼瞳中。 鲜血从中迸出,扶桑惨叫着倒地。因为痛极,他身体克制不住地痉孪,在地上反复颠仆打滚,不时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吼。而他原先面部的那三只眼,俱已成为空洞的窟孔,源源不断地喷血。 血浇溅在石台四周,斑驳地浸染了周遭的土壤。旋即,染血的土开始动摇,一朵朵鲜红妖异的鬼花破土而出、摇曳绽放。 ——血,到处都乱洒着血,仿佛流不尽的血。 而血泊当中翻滚着的扶桑周身渐渐散发开浓郁的黑气,他既哭且笑,三只窟洞因他不断爆发的哭笑迸血更甚。 他却像丧失痛觉一般,又将金簪从被他刺瞎的天眼中拔出,不断地戳进另两个眼洞中,边戳边哭号道:“瞎子!我是瞎子!” 祝槿的情绪不受控制地跟着扶桑颤栗,就在他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种心悸时,扶桑突然停下了自残,侧耳分辨起合欢鉴中传来的声响。 祝槿也勉强凝神,望向镜子。 镜子里,常薜荔正在服侍若华进药——是医治她脸上溃疮的药汁,尽管没什么效用,若华还是会在每日睡前例行口服——常薜荔总是劝她做这些聊胜于无的费事,若华也从不愿拂她的好意。 -- 第207页 她喝过药,便沉沉睡去,毫不设防地将头枕在常薜荔膝间。 当夜,祝子梧兵变。 禁军的火把从包抄祭殿到点燃刑场,只花费了二夜一天。 这是昭彰最史无前例的一场大火,不仅将供奉太阳的巫女燎烧至死,还使屹立数百年不倒的祭殿化为烬灰。 这场“燎祭”发生在不见天日的暗夜,地面上雄雄燃烧的烈火却将魁城照得亮如白昼。 昭彰新一代君主祝子梧站在火势中心的至高处,睥睨向脚下的血海和焦土,戾声切齿道:“一千只窟,可惜只能在你身上挖出一千只窟,还远远不够供奉淆水之役中死去那些国士的长明灯,更难解我心头之恨……” 扶桑面部,那分寸未被血污的肌肤呈现出渗人的死白,他微微张着嘴,倾听着从镜中传出的各色声响,像彻底失了魂。 ——囚车边的谩骂和咒诅声;刑场周的抽气和痛哭声;以及千灯齐燃那刻,若华魂身嘶心裂肺的惨叫…… 他听到妹妹的呼救和祈语,起先的对象是东君,可在成百上千遍得不到回应的颂念结束后,她只得绝望祝祷道:“无论是谁,无论让我付出怎样的代价,求求你,帮我报仇!我要所有人,为此付出代价!” 从听到妹妹不间断向东君祈求的那刻起,扶桑便缩着肩膀颤栗起来。而当若华无望地喊出最后一声祝诅时,扶桑终于崩溃,失声长嚎—— 在那野兽一样跌宕的嗥叫声中,扶桑身周的地面开始崩塌下陷,溢出滔滔的黑水,澎湃周流,激荡向他所在的石台,旋即退开。 合欢鉴镜身一抖,慌忙要逃。 扶桑飞身而起,握住镜鼻。 合欢鉴猛烈反抗,却被对方死死把住。 渐渐,它反抗的动作变得无力,镜背的纹样开始扭曲变形成五瓣花状。扶桑控制镜鼻的五指间也开始渗血,血染黄铜,为扶桑花著色。 下一刻,扶桑将合欢鉴用力掷向地面。铜镜砸在石台上,霍地变化成女童合欢的模样,她抖着手指,不可置信地指向扶桑道:“你……你竟敢和我订契,你算老几……”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扶桑按着头扭身四顾。孽海汪洋,而在这汪洋四际,正有五道身影飞速闪来。 合欢幸灾乐祸道:“呀!他们来找你麻烦了!” 扶桑指爪搭上合欢颅顶的一刻,仿佛又重获视觉。 只眨眼间,五官便已赶到,为首煞官乖戾眯眼道:“阁下何人?为何不守闭谷规矩?此处乃长明地宫入口……” 扶桑语气无波地打断他道:“我要找宵烬,让他来见我。” 霍祸冷笑道:“直呼君上名讳,你好大的胆子!”说罢,以折扇为刃,朝扶桑刺来。 扶桑抡起合欢抵挡,合欢怒而大骂道:“操你祖宗啊!” 折扇与合欢相接的一瞬,霍祸直接被震飞出去。 其他四官相视一眼,一拥而上。 待他们五人都鼻青脸肿地倒地不起时,扶桑才两指一捏,凭空化出张红纸请柬,丢向倒霉道:“带给宵烬,去告诉他,我在此恭候。” -- “他迷失在血脉的迷宫里”——《百年孤独》 终于完成了扶桑这个人物,写完这章时,想起句诗:“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感觉很适合他 第88章 红与黑 翌日黄昏,宵烬赴约而至。 孽海潮打石台,庞大回荡的水声愈发衬出晚照的静谧。它沉默地临降,安静照着摇曳的鬼花与独坐其间的男人。 他身周环绕着阴郁沉重的黑气,眉心处留有块异常丑陋的创口,怔对着落日出神,仿佛并未发觉客人的到访。 宵烬抬手示意阿昧留步,自行上前,笑道:“阁下如何称呼?” 扶桑这才循声“注视”向他。 阿昧未予留意他们的谈话,她驻足在岸边,很快便被这里遍生着的扶桑花吸引。 这花生得特别,花瓣那红自在流动,故而能无风婆娑。 阿昧不觉看得痴了,她俯身拾花。 一朵扶桑被连茎拔起,却在离土刹那,花瓣迅速蜷曲、腐烂,烂成黏腻的黑血,重又滴落回土中。 阿昧愕然举着手中的茎叶,却听身后有人嗤笑出声。 她回头,见是个垂髫女童蹦跳着走近。这孩子脸部生满蛇鳞、烂疮,阿昧一惊,下意识退后半步。 见阿昧被自己形容吓着,女童有些得意,眼睛弯起,歪头晃脑道:“姐姐,你干嘛一直戴着幂篱呀?” 这女孩明明笑语嫣然,眼中却闪烁有森冷的恶意。 她见阿昧不答,又靠近几步,拉扯她袖口,撒娇卖痴道:“姐姐可以摘下幂篱让我看看吗?” 阿昧身体僵直,只觉像被毒蛇缠上手腕。 正在她踯蹰无措间,扶桑走近,轻叱道:“合欢!” 女童闻言,不情不愿撒手,慢吞吞挪回扶桑身侧。 宵烬挑眉,不动声色地打量向她。 合欢白了他眼,嘟囔骂道:“看屁看呀!” 扶桑将手搭上合欢颅顶,借着合欢鉴的“照明”,他俯身拈起一朵扶桑花,递予阿昧,有些腼腆地微笑道:“多谢姑娘。” 那只花经由他递来,鲜活如故。阿昧惊奇,不明白他缘何言谢,迟迟不敢伸手去接。 -- 第208页 离近了看,不再受压抑的黑气阻隔,阿昧竟发觉,他脸上并无想象中那种死气沉沉的绝望或者悲哀,只是格外地消瘦、苍白,便显得眼睛也格外地大而失神,纤长的睫颤颤的,总像正在怔而无助地注视着人,使他同时兼具着纯真与毁灭两种矛盾气质。 有一瞬间,她几乎为他病态的美所打动,未假思索便接过了那只秾艳鬼花。 旋即,阿昧回神,惊慌看向宵烬。 索幸宵烬似乎并未在意,还好心情地对她颔首,又向扶桑告辞道:“既如此,某便先行离开了。” 扶桑道:“请恕扶桑不能远送。” 直到重回府邸,阿昧将扶桑花插入棋盘边的梅瓶时,才犹豫着试探问道:“君上答应他什么了?” 宵烬正把玩着棋子,闻言随口道:“放他出闭谷,去给郎夋找些麻烦。”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斜眼乜她道:“你之前见过他?” 阿昧摇头,也疑惑道:“从不曾。” 宵烬用云子一下下点着棋盘,喃喃道:“能收服合欢鉴,又悉知七星罡斗阵。”顿了下,他笑着落子,意昧深长道:“有趣。” 扶桑在晚照台坐法十日。 十日之内,前来孽海接受洗礼的有情众鬼皆可被剥除苦痛,为鬼君所宽赦。 而众鬼身上因情而生的欲与孽则归入到洗涤过他们的孽水之中,纳进鬼君的心相,使他承受起万千众的苦痛,进而得到万千众的力量。 十日之后,谷门大开。 鬼君率其信众离谷,重返魁城。 天鬼交战,使山无陵,江水为竭。 地覆天翻,明月落陨。 常恒破裂成落雪一样的碎片,再次丧生在他面前。 扶桑惨伤地哀号:“阿恒——” 黄昏依旧静默,将四十余年的轮回变迁尽收眼底。 然后它黯去,又继以黑暗的长夜…… 扶桑在水月的幻影里,拼凑起他破碎的执念。他凭着记忆,一遍遍描摹常恒的眉眼—— 他真该在那时好好看他,可惜他是瞎子,或者,他至少可以同他认真说几句话,而不是一味地指责。 扶桑没办法复原常恒死前的模样,他也想象不出,只好循着记忆向前追溯,溯洄那些令他痛楚的欢娱和无法弥合的歉疚,以至原初…… 他想起他们的重逢,虽则那时候,他并不认得他。 透明的月光里,蜉蝣在交/媾,本能地为一刻的爱结合,而后死去。 他举着火把,在虫的天罗地网中捕获了他——火光照映出常恒的轮廓,有些绰约和渺茫。 那一瞬间,自己或许就已被命运射中,从此只能坠落。 可在沉没于欲孽深处之前,他至少希望能托举起他的弟弟,让他免于同垢。 如果可以成全当时的月亮,他愿意尸骨难收、万劫无复。 扶桑低头,轻轻地吻上常恒子庭,同对方道别,也同令他沉溺的痛苦道别。 他的魂身已被自己剔得千疮百痍,他连叫醒常恒的力气都不再有,只得虚弱地散去,被一阵风吹着飘起,经由合欢鉴的引渡,重又下落向魁城…… 临冬的时候,天像是结冰的湖面,非常冷硬。于是魁城人据此说,接下来几日会有场极寒。 果真就落起了雪。 干冷的朔风扬着飞絮一样的雪片。风越刮越紧,雪也愈落愈密。 不断有行道树不堪雪负,连枝带叶地突然砸下。再一个时辰过去,街上的行人便极少了。 雪盛的时候,往往极安静。黄昏时,整条街上,只剩下树枝会偶尔发出被摧折的碎响,是以那人叮叮当当的行走声显得格外突兀。 他是个约摸有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干枯、瘦扁,只叠穿着两件单衣,所以一直在紧缩肩膀、搓手跺脚地御寒。那叮当声正是缘于他的动作——这老头手脚间都戴着镣铐。 他尽量地快走,直走到处烬墟前停下。 这里显然在不久前才着过场大火,雪落上残墟,又被夕照重新着上火的颜色,像有了些温度。 可黄昏总是很短暂的,弦月已经迷离在晚霞间,用不了多久,寒夜即至,魁城便会更冷。 老头艰难地弯腰,从地上抱起只襁褓。襁褓里是个被冻僵的婴孩,只有足月大,呼吸微浅。 老头小心地触了触婴孩凉而柔软的肌肤,旋即解开衣襟,将他紧紧捂在胸口,在黄昏的最后一刻,冒雪急步离开。 他手脚上所束的镣铐铿锵而鸣,利锐的碰撞声持续刺着祝槿耳膜,他痛苦地捂住耳朵,尖叫道:“不!这是假的!我不是你!” 眼前的画面在尖叫声中崩然破碎,祝槿重又看见站在他面前的扶桑。 他跌撞着倒退,含恨道:“你骗我!你在骗我!” 扶桑无奈摇头,平静道:“一切都如你额间天眼所见,我从不曾骗你,也无法骗你。” 停顿少顷,他又残忍补充道:“我重复过多次了,是你在骗着自己,你不敢正视真实。” 祝槿狠命摇头,眼泪不断地下掉。 扶桑叹息道:“因为魂身上承载过太多怨气,所以转生一世时,你的命极硬。这是轮回的因果。只是没想到,你会被祝氏子孙带走养大。” 他忽而一笑,刻毒道:“或许,这也是一种因果——由你亲手钉死最后一个祝家人的亡魂,让这种邪恶永恒地终结,这实在是引人拍手叫绝的结局!祝子梧,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血债血偿!这是你要的报应!你要的报应!” -- 第209页 祝槿忍泪,憎恶瞪他,咬牙切齿道:“可阿爹有过什么错?祝子梧登基时,他都尚未出世!却要为先祖犯下的错一生受苦。你们这些叱咤者何曾在意过他?你们只知道宣泄自己的私愤!你到头来还是被仇恨同化成为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扶桑的笑容不住抽搐扭曲,他似笑似哭道:“愚蠢!你当所有人都是同你一样的傻瓜!我难道没有给过他们机会吗?我难道没有求过祝子梧吗?可他是怎么对妞妞的?他有想要放过她吗?他有想要放过其他人吗?善在恶面前,只会显出软弱!我从前不懂这句话,在任时,一次次力排重议,保下祝子梧,废除人牲祭,赦免常氏女,我尽我全力地施行仁政……可都换来什么呢?只有幻灭,幻灭!背叛!仇杀!甚至连我一片真心付给的爱人,都在我身后毁灭了我的故国……到头来,没有人理解我!所有人都怨我……” “所有人都怨我,”扶桑失神的眼仿若干涸的井,再淌不出泪,“甚至包括我自己——你也怨恨我连坐祝氏子孙,不愿意承认自己陷入淤泥里的根。” 扶桑狂笑起来:“现在你姓祝,你居然给自己冠上仇人的姓氏!这真像诅咒,最恶毒的诅咒!命运的圈套!” 他声嘶力竭地吼,既而又嘶心裂肺地咳,边咳边断续道:“没有那样的本事,却偏要逞能救世,殷怀,你这自不量力的德性害了多少人!偏偏还牵连的是那些你最不愿伤害的人!” 祝槿下意识向着扶桑“怒视”的方向回头,殷怀的虚影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自己身后。 ——他胸口处破了个血洞,鲜血漫出,将他一身清白的衣裳漂成赤烈的殷红。他怔怔望着一身黑气的扶桑,忽然嘴唇翁合,轻轻地道:“不要恨……好不好?” 殷怀的声音低微,若有似无。祝槿一愕,本能地向他靠近,想要细听。 他移步的霎那,三人间微妙的等距被打破,空间霍然扭曲旋转,殷怀与扶桑一上一下,同时伸手拉拽住祝槿。 扶桑用力,拽他下沉;殷怀竭力,拉他上升。 两人较量间,同时爆发,殷怀身周亮起金光,而扶桑身周则漫开黑气。 拉据中心,祝槿只觉殷怀的力量在渐渐流失,显然已有所不殆。而身下,扶桑周身的黑气翻涌澎湃,他猛地使力,意图将祝槿一齐拉进深渊。 祝槿未假思索地上引,双手回握殷怀。几乎同时,扶桑不甘地撤手,再一次堕落。 跌到底处,粉身碎骨。 而周遭的黑暗竟也随之龟裂、粉碎,连同牵引着他向上的殷怀,一并消失不见。 祝槿随即发现,自己竟来到了间无限镜室。 青鸟飞越常恒,直向悬圃中心的高树。 常恒一凛,提刀起跃。 萃雪直挑青鸟左翼,青鸟惨叫一声落地,变回明媚的模样。 她捂着还在流血的左臂,惊惧道:“云中君,你要做什么?” 常恒走近也,笃定道:“你不是明媚。” 明媚抿唇。 常恒又道:“你是宵烬身边那名鬼女?他交待你接下来做什么?” 明媚迟疑片刻,还是幻化回阿昧的形容。 她摘下幂篱,轻轻道:“我也是明媚——阿明的孪生妹妹。” 常恒蹙眉,道:“你杀了她?” 见阿昧面露意外神色,常恒又补充道:“我进入四方门前,曾见左右壁中各有平行空间。左侧空间里,你们正在缠斗;右侧空间里,阿明已经死了。” 阿昧缓缓开口道:“那是与四方门对应的过去、未来墙。我并未亲手杀她,要怪就只能怪她从死门进到长明宫。” 常恒漠然道:“我对你们的事毫无兴趣。” 随即他横刀驾上阿昧肩膀,“宵烬到底在谋划着什么?” 常恒难抑焦躁,又接连逼问道:“他都已死了,为何这里还没塌垮?” 阿昧一颤,流泪道:“君上真地已……” 常恒冷冷道:“他都已死在过去门厅里了,你还不肯全盘托出吗?” 阿昧垂泪道:“既然殿下已见过君上,自当知道他并非境主,否则,他焉需如此机关算尽地谋求生机?”哽了哽,她又道:“君上如此安排,初衷也只是为了自保,并没存刻意加害常恒君的心思。” 常恒不耐烦道:“若你们真没有害人之心,何必到现在还遮遮掩掩?我只想快点带阿槿离开这里,如果你现在肯合盘托出所有知道的事,我便饶你一命。” 阿昧犹豫道:“婢实死不足惜,却不敢不完成君上遗命,若是殿下肯答应,在婢合盘托出后不再阻挠婢行事……” 常恒道:“你先说吧。” 阿昧四顾道:“这里是烛皇叛出昆仑后所打造的圣殿,一花一草都与千年前真正的悬圃无异,为做到这点,烛皇剜下自己的一只龙眼,以眼中所载复活旧日时光,承载千秋的遗体。而烛皇在悬圃中心的建木上造了座墓穴——也就是那只树茧,在里头放着千秋的遗骸,更准确说,是千秋的力量结晶……云中君应知道关于烛龙之眼和千秋、万岁的传说吧?” 常恒颔首道:“相传烛龙成神后,目之所及,再无幽渺。而它的眼可保存、再现世间万象——想来四方门厅里那专攻人心破绽的法阵,也是烛龙以眼中神性所造。” 他顿了顿,收刀道:“而千秋、万岁乃是不死之鸟,拥有着死而复生的神性——看来,宵烬已料到自己难逃一死啊。” -- 第210页 阿昧摇晃着站起,道:“来到这里,腹背受敌,君上自知恐难渡过这一难,只能想出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法子——陆离并非合规继任,没能得到关于长明宫中机关、设计的隐秘细节。进到长明宫,君上不只能摆脱他,而且能尝试取得烛皇藏在复活殿的力量。况且,君上嘱托过婢,若他横遭不测,婢就一定要帮他拿到千秋神性结晶,以其中留存的力量助他复活……” 她话音未落,周遭幻境忽然开始碎裂。阿昧直扑向建木梢间的茧,而就在她探手之际,一股气浪砰然迸开,将常恒与阿昧分别掀向两处。 常恒翻滚着落地,再爬起时,他不由一怔——面前的古旧壁画上,伏羲、女娲各举规、矩,揽臂相拥,而他们的蛇尾,正紧紧交缠在一起。 -- 红与黑,理想与幻灭。 幽冥副本结束,境主其实就是扶桑。更准确说,坐在镜子前的人是祝槿,映在镜面上的倒影是扶桑。因为这种不对称,两人在意识里无数次地交锋,扶桑想要得到祝槿的认可,但祝槿一直拒绝承认扶桑,他的每一次否定,都在削弱扶桑对幻境的掌控权,这才给了宵烬机会,宵烬反客为主的一瞬,合欢鉴开始通过时间倒溯限制扶桑对幻境的影响。 永恒门里,前两世轮回中的扶桑和殷怀以执念的方式具现,扶桑彻底被否定,主动权完全被剥夺,幻境因此瓦解。 p.s.在昆仑神话体系里,悬圃位于昆仑山顶,四面有门,是天地正央日月出没之处,距天最近的地方。建木则是位于天地中心的神木,登天之梯。两者搭配考证见《神话中之昆仑山考述》 第89章 流放地 这座村庄,坐落于高峰,因此空气稀薄。 四维断绝,由深渊环抱,显得摇摇欲坠。 月光下落,狼嗥抑扬,常恒倚着交尾墙绘,只觉头脑忽然一阵昏沉,意识渐渐模糊,只能无从抵抗地入梦。 第一夜,第一场梦—— 梦里,常恒投宿在村中一户兄妹家里,这家的哥哥名叫阿晖,妹妹则叫阿魄,都只有十几岁的年纪。 他们对常恒说,这座村落从未接待过外客——因为这里是块流放地,村民世代被放逐在山顶,外头环伺有狼群和深渊,不得通行、与世隔绝。 常恒醒来时,太阳已升至头顶,他竟一觉睡到正午时分。 这处幻境实在诡异,常恒蹙眉,循着梦里的记忆,敲开了阿晖和阿魄家的大门。 来开门的是妹妹阿魄,她见着常恒,毫不意外道:“你来啦!”随即自然又熟稔地领他入内。 常恒奇道:“你认得我?” 阿魄笑道:“我们不是昨夜才见过吗?”见常恒怔愣,她便补充道:“梦里,你来到我家。不记得了吗?” 常恒更加疑惑,道:“你也做了同样的梦?” 阿魄抿唇笑道:“不只是我们,这里所有人,都做同样的梦。”她示意窗外的天色,道:“时候不早了,要准备去参加婚礼了,”又问常恒,“你要一起来吗?” 常恒外望,这一晌时候,竟便已过黄昏。他来不及再问什么,只迷糊应了声,就再度入梦。 第二夜,第二场梦—— 暖昧的暗夜里,常恒跟随阿晖和阿魄朝村子中央走,常恒问起阿魄这里光阴的奇怪流速,阿魄解释道:“我们这里,冬天的时候,昼会极短,夜会极长,所以只有正午前后那一晌才能见着阳光,并非是时间流逝得更快的缘故。” 常恒注意到由四面八方接连不断向中涌动的村民,又记起阿魄的话,问道:“参与到这梦里的所有人都保有自己的意识?你们还要在梦里举行婚礼?” 阿魄抬首,冬夜的下弦月细窄、明亮,像一抹能刺透人心的冷笑,她望着月亮,虔诚礼拜道:“这是月神的恩赐。” 常恒更加拧眉,略感不安道:“你们信仰月亮?” 阿魄道:“我们这里接近天空,也毗邻深渊。所以同时祭拜日、月、星辰:日神东君、月神云中君以及带给我们厄运的天狼星。” 常恒还待再问,阿晖却在此时示意他们噤声道:“婚礼开始了。” 接着,他从怀中取出三只傩面,分递给常恒和阿魄,叮嘱道:“戴好。” 常恒这才留意到,包括阿晖、阿魄在内的所有村民的面貌都模糊隐绰,仿若覆盖有一层月光,直到他们纷纷戴上傩面,才具备上容貌——一众和那副壁画上的伏羲、女娲两兄妹相仿的脸。 月光将梦境照得亮如白昼,白夜里,狼嗥连绵起伏,像群的深渊。 一圈“伏羲”、“女娲”拥拥挤挤围住场央——这里是位于村落正中心的高地,安放着块形如墓穴的石床,床上钉有座青铜制的十字形架,架间绑有用人头发拧成的绳,石床在月照下泛着银白的冷光,而那青铜十字架则锈有斑斑的污迹,像干萎的花瓣,更像,凝结的血渍…… 人群肃静而又扰攘,所有参礼者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只以目光致以狂热献礼。 嫁娶乐队吹奏着走来,唢呐锣鼓乱响,却是在演哀乐。凄怆、鼓噪、不祥。 常恒眉尖一跳,而乐队恰在此时散开,现出原被他们围拢在当中的新郎、新娘。 新郎著红,簪金发簪,新娘衣绿,钗白骨钗。 两人十指交缠地依偎在一处,常恒仔细打量着他们,发觉这双新人也同所有村民一般,面貌如被磨灭,只有惊颤的身体暴露着他们的紧张和恐惧。 -- 第211页 ——是的,常恒直觉感到,他们的颤栗并非源自兴奋,而是本能的怖惧。即将进行的仪式有什么引他们怖惧? 巫婆乘着轿舆紧随其后,她穿着艳俗花哨的异装,脸上涂满红白脂粉,一开口却是苍老的男声,拖着调子唱:“请阴阳神——” 连狼嗥都在这期间低弱下去。 被请上场的是座神龛。正、反两面各奉有一座神像。 巫婆一跃跳下轿舆,对前后神像均庄重稽首,嘴里不断念念有词,如同只聒聒蹦跶的花蛤。 随即她趴伏在地,嚎啕痛哭起来,哭声有如鸦啼,喑哑、悲凉,引得周围村民也开始低低哀泣。 空气亦随着哭声微微地震颤,像泫然欲雨。这里的冬天,总是多雨。 巫婆开始唱祷,向神明请罪,同时哭诉他们的不幸。 唱辞表明,他们因祖先的罪孽被放逐到这里,堕落流淌在他们的血脉里,让他们一代代继续重复着祖先的命运。 ——伏羲、女娲,既是夫妻,又是兄妹。 “这是最自然也最悸逆的结合,”巫婆拉过那对新人,痛哭流涕道:“来自您最虔诚的信徒,我们乞求并服从您最公正的审判——” 绿衣骨钗的新娘被巫婆推到神龛前,跪倒重复道:“我祈求并服从您最公正的审判——” 神龛诡异地开始旋转,几遭过后,复又停下。 正对新娘的那座神像,白衣飘扬、面容皎美、腕悬桂环,神色冷淡 而邪戾。 巫婆见状,振臂高呼道:“黑夜愿庇佑你的罪孽!” 新娘当即瘫软,泣声颂念道:“感激云中君殿下的恩典。” 接下来,便轮到红衣金簪的新郎。 这一回,神龛轮转得格外漫长,像在犹豫难决。 停下那刻,人群哗然。 新郎抬头,看见面前青衣白裳、贯弓执矢的东君神像后,蓦地惨叫出声。 巫婆宣判的声音随即响起,威严漠然:“你将得到公正的处决——绞缢以戮,剖心去脏!” 立即有数名傩面人上前架起新郎,将他绑缚上十字架石床,新娘哭着匍匐到新郎身上,巫婆用镰刀切割下她的长发。 一名傩面人接过长发,拧结成绳,套上新郎脖颈,用力勒紧—— 新郎挣扎、挺动一阵,渐渐不再动作。 巫婆将镰刀交给新娘,新娘颤抖着手剖开新郎的胸膛,剜出他的心脏, 奉于手心,低头亲吻。 巫婆喜笑颜开道:“礼成——” 人群瞬时爆发出欢呼,所有参礼者一齐歌舞。然后大吃、痛饮。 新郎的尸首被抛出村落,于是守在外沿的狼群也喜嗥、一拥而上、分食饱腹。 只有新娘和阿魄,全然没能融入进这场血腥、野蛮的原始婚礼中。 回家路上,阿魄格外魂不守舍,阿晖几次叫她,她都未予应答。 常恒又在正午时醒来,这次醒来,他只见着了阿晖,阿晖告诉他,阿魄自昨晚回来,便发了热病。说完,他便忧心忡忡地回屋照料阿魄,无暇再理睬常恒。 常恒独自坐在院里发呆,不一会儿,便眺望见夕阳,随即他的头脑又开始麻木,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又进入到梦里。 第三夜、第三场梦—— 借着长梦,常恒出门巡视起四周,他在伏羲、女娲交尾壁画前驻足过一阵,又继续向前,来到村子正中央的行刑地。 他看到了昨夜的新娘,她仍趴在石床上痛哭,手里捧着爱人的心脏。喜筵散去,宾客散去,只剩下她发裳披散地守着自己的婚床、丈夫的墓地。 常恒不知怎地,忽觉一阵烦闷,一刻按捺地转身离开,朝悬崖边踱去。 狼嗥此起、彼伏,空气湿冷,潮意使天上的月亮更加透明,像一只弯起的泪眼。泪眼弯弯,那样哀切地向他凝眸。 常恒深吸口气,略略移开目光。 既而他注意到一旁天狼星与弧矢星的对峙。阿魄说,这里同时祭祀给村落带来厄运的天狼以及守护和惩戒之神东君…… 常恒漫无边际地联想着,只觉这个幻境世界中的一切人、事、物都太过暖昧不明,缺乏必要的逻辑联系,就仿佛真地只是一场晦暗的梦…… 月亮果真落起泪来,起初只是零星的雨滴,后来迅速变得磅礴,以至常恒也不得不回返避雨,当他走过村子中央时,披头散发的新娘正迎着暴风雨狂舞。 这场雨,直到常恒再度入梦,仍未停歇。 雨势太大,于是在第四场梦里,常恒没再外出,转而想向阿晖再询问些情况。 他走到阿魄的房门前——她病势汹汹,阿晖始终衣不解带地照顾,守在她床前——房里灯影幢幢,阿晖的剪影映在窗上,他正低头为阿魄拭去额角冷汗,那样子令常恒心中一动,下意识地,缩回了叩门的手。 常恒在门外踯蹰了一会儿,雨已落得更紧、更密,如同字句凌乱的诅咒念词。正在他决心抬手敲门之际,房内传来喃呢语声。 在密切的雨声里,像被摧残的柔弱花苞。 常恒只听到阿晖惊喜的呼声:“你醒了!” 窗影里,阿魄被阿晖温柔地搀扶坐起,她倚靠着阿晖,在他耳畔轻轻说了句什么。 阿晖默了瞬,握住她手道:“别害怕。” 阿魄似乎抽泣起来,阿晖揽她肩膀,宽慰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 第212页 “不!”阿魄突然尖叫,挣扎出阿晖的怀抱,歇斯底里道:“下一对,下一对就会是我们!我不要!我不要你死……” 他们随即一同颤栗,在颤栗中情不自禁地越靠越近,双手攀附上彼此肩膀,又在脸庞即将交叠的一刻,惊惶分开。 常恒没再叩门,转而默默离开,走进雨幕之中。 月光和雨水将夜冲刷得彻亮,常恒无所适从地乱走,为自己应做点什么而感到迷茫。 在这个混淆的幻境中,所有既定的规则都被打乱,常恒甚至觉得,自己的思维和行动都受到某种无形的限制,他仿佛只剩下感官还在正常地运转,只剩下感官…… 而他正感到强烈的窒息。 常恒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临崖的位置,几天过去,山峰似乎又拔起了许多,空气因此更加稀薄,常恒低头俯视无极的深渊,一阵岌岌可危地晕眩。 他强迫自己回走,只行过几步,便看见刑场。 不对!常恒心头一凛,艰难地思考,这不对劲。 他前夜来时,明明走过一刻有余,道路并没有变…… 常恒随即意识到,是这里的空间在变化!它在不断地向内缩紧。 常恒抬眼,努力让视线穿过雨幕向前距焦,果然在不远处,找见了阿晖和阿魄的家门。 他跌跌撞撞地推门而入。恰巧迎面撞上阿晖从阿魄屋中走出,常恒朝阿晖大喊:“怎么回事?你们这里变得越来越逼仄——” 阿晖却对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常恒不管不顾地冲进阿魄居室,摇撼她肩,对方却始终安恬沉睡、呼吸绵长。 常恒至此,终于不可置信地发觉,他在这些幻灵的梦里,竟然已变得透明。 常恒心事重重地返回自己房间,等待着梦境的结束。 正午时分,他幽幽睁眼,即刻翻身下塌。 打开房门的一瞬,院门同时被从外破开,乌泱泱的村民拥挤在门外,巫婆喜眉笑眼地同阿晖、阿魄道贺:“今晚,我们要为你们兄妹举行婚礼。” 阿晖与阿魄的面色瞬间变得惨白,黄昏的雨声里,他们沉默着握紧了彼此的手。 常恒刚想开口,薄暮即至,他不受控地进入到第五夜、第五场梦—— 梦里的他又变得透明,宛如月光和雨帘。他走进阿晖与阿魄的房间,看见他们在更衣——换上新郎新娘的喜服。 他们在褪去自己的外衣、穿著上喜服的前一瞬,突然无法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两人原本模糊的面貌也在这一刻如水波动。 常恒瞳孔剧震,连连倒退数步,惊颤地看着阿晖的脸庞渐渐变幻成殷怀的模样,而阿晖那双美丽、哀愁的眼睛里,同时倒映出阿魄的容颜——柔美、恬静,赫然正是常恒自己! 两人的唇一触即分,但在分离的那刻,他们青涩、纯真的眸中同时爆发出炽烈的激情和欲望。 常恒没敢再看,他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却在出门一刻,被人群围堵。 每个人脸上都戴着千篇一律的傩面,重复提醒着常恒他的罪恶。而刑场,已被紧缩到咫尺距外。 换好衣装的阿晖和阿魄牵手步出家门,平静地接受审判。 常恒无法干预这一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神龛在阿魄面前转至阴像,又在阿晖面前转至阳像。 ——“云中君会庇佑你的罪孽,尽管你勾引了自己的哥哥。” ——“东君将给予你最严厉的处罚,你作为兄长,理应为此负责……” “不!”阿魄和常恒同时嘶吼道:“这不是他的错,应当受罚的人是我,他是被迫的……” 可没有人理会他们的叫喊。 阿晖执起阿魄的手,温柔道:“我愿意受罚。”又说:“我的心属于你。” 阿魄泣不成声,拼命摇头。 雨下得那样大,常恒注视他们时,像隔了婆娑的眼泪。 山体似乎又升高了些,天因此更低,窒息和压抑让常恒痛苦又麻木,他无意识地走向石床。 前任新郎的血还未完全凝固,这把青铜十字架一下让他想起自己的刀,常恒这次真地淌下了泪,他缓缓躺倒在石床上,引颈阖眼—— 他才合该受到这样的处决。而不是哥哥。 常恒躺上石床的一刻,浮在夜雨里的弧矢和天狼突然同时星光大盛,随即一道霹雾划过—— 第五场梦轰然破碎,而霹雳虽撕碎了夜空,却未能撕碎大雨,连日的雨终于酿出滔滔洪水,瞬息漫至天际…… -- 晖,阳光;魄,月亮。 这个幻境是合欢鉴对殷怀梦魇的重现。当年,他已隐约意识到常恒情感的异常。殷怀性格有部分近乎道德完美主义,对这种感情他负有强烈的不安和罪恶感,并把弟弟的问题无缘由地归咎给自己,这也算是殷怀最后会选择自我毁灭的又一个心理因素吧。 这个幻境就是殷怀自罚意识的具象化。因为它本身以梦作为存在形式,所以常恒也只能在梦里展开行动。 而常恒自进入这个幻境起,就一点点受到同样的心理暗示影响,最后才险些“被处决”。 打断这场处决的,会在下两章作呈现。 而伏羲女娲之所以是人身蛇尾的形象,源于母系氏族记忆在集体无意识中的遗留,相关内容会在最末一个副本重点写。 -- 第213页 第90章 父与子 …… 祝槿随即发现,自己竟来到了间无限镜室,被数以千万面镜子所包围。 是以他在镜中看见数以千万个自己——分布在他生命历程中数以千万个节点上的自己,都同样地头笼神光、脚缠鬼影。 像是阿爹带着他在穿城河上放灯时所见到的场景,无数红灯漂浮于水上,也倒映在水面。随着水波,上下起伏。 于是,水上与水下,远处与近处,都摇晃着缥渺的灯影。 阿槿也把自己的灯点燃,放入水中,不舍地看着它渐渐漂远—— 但他仍能在一众类似的河灯里一眼找见它,因为它由阿爹亲手削竹片制成,与旁的灯模样皆不相仿。 它独一无二,只属于祝槿。 阿爹有双巧手,所以尽管年事已高,仍能以打草鞋赚些零钱——除去祝槿刚被他捡来时,他不得不求复来楼楼主袁有义出资为祝槿寻医看病,其他时候,他并不接受救济。 虽则除了袁有义,也没有其他人愿意救济他们。 可祝槿的童年,远没有大多数人所想象得那样糟糕,即便现在回想,他仍觉得幸福。 年纪小时,并不懂得穷困,也不会为生计担忧。他从记事起,就常陪阿爹打草鞋,阿爹会教他起头和收口。小孩子通常没什么耐性,但祝槿仿佛是个例外,他天生就很安静,每每都乖乖坐在祝老爹怀里,看他动作。 稍大些后,他便学会帮忙。白日里,他同阿爹一起作活,到午间,趁着阿爹休息,祝槿会独自跑进芜宫玩耍。 芜宫对于外人而言,只是拘禁祝氏子孙的流放地,但对祝槿来说,却是座无边无际的大花园。 这里有比他还高的花花草草,未经人栽培、修理,野蛮蓬勃地疯长。小祝槿穿行在其中,拈花拾果,像在原始丛林中探险。 他幼年缺少玩伴,却并不孤独,因为这里还住有许多野兔、野狐。小祝槿成日与它们为伴,模仿它们的动作、神态。有段时日,竟以喈鸣代替语言。 他玩得不亦乐乎,竟常常忘记阿爹不是动物,而对他也展露狐的神态、兔的语言。 祝老爹每每见此,都会流露出难过的神情。 阿槿不明所以,仍用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盯着他,小动物一样地观察。 晚间时候,他家通常都不上灯,所以只能早早就寝。阿槿睡不着,祝老爹便给他讲故事。内容通常都与祝家的先祖有关,从最古老的时代一直讲到昭彰覆国—— “子梧叔祖登基那年,也就是昭彰灭国前一年,淳化再度出兵东犯……” 每个孩子最早形成的善恶观念,几乎都继承自他的父辈。祝槿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便源自于这些只能在黑暗中被偷偷讲述的故事。王国的兴亡,家族的盛衰,与之相伴而来的荣耀和耻辱,成王与败寇…… 阿爹在讲述中极少置评,也不会包私。他个人的爱恨情感都被掩藏在更深的语意里。 小时候的祝槿当然听不明白,只有一次,祝老爹说:“阿槿,魁城律法公文里说得没错,阿爹是余孽。我这一生,从未为现在和未来活过。但你与我不同,你不是生来就姓祝的,是我以自己的苦难,赋予你这个姓氏……” 他讲到这里,又沉默下来。 并且随着祝槿长大,这种沉默越发频繁。 祝槿全未察觉阿爹的变化。孩子的天性里或许都有种深深扎根的英雄情结,当最初的“丛林冒险”再不能满足祝槿时,芜宫破败荒凉的背景便成为他幻想的底色,他开辟出新的故事天地—— 祝槿想象自己是流亡的前朝贵族,被驱逐到这片荒野,时时刻刻怀揣着复国的决心,在此放牧。他举起树杈,训练跟随他的狐兔,率领他们对敌人发动进攻——他的假想敌理所当然便是鬼君。 在那个令他沉迷的古国故事里,祝子梧与鬼君势如水火的对立引发了祝槿的同仇敌慨。在孩子的世界,有罪与无辜呈现出非黑即白的对抗。作为倾听者,祝槿自然地将情感偏向于祝子梧那边——他们之间,毕竟存有精神上的血缘关系。故而他武断地给对立者判罪,他要惩处对方,为祝氏复仇。 这种复仇,还以拯救阿爹为目的。在祝槿的想象里,自己出现,暴君伏诛,于是他成为王国的新主,上任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赦免他的养父。这样的情节,使他巨大地满足,故而乐此不疲。 为了丰富自己故事中的细节,祝槿还要经常性地翻阅祝氏族谱,他通过辨认那些熟谙的姓名识字。 阖上族谱后,祝槿便会开始闭眼幻想,当他成为其中的某一人…… 他七岁前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 祈安节前日,阿爹如期带他前往复来楼拜访袁有义,答谢对方一直以来的帮助。 袁有义叫自己的独子袁有道带着弟弟去吃点心,袁有道闻言撇嘴,咕囔道:“他才不是我弟弟。” 然后他便领着小祝槿来到间猫舍,使靴子点猫盆里的剩饭,施恩似的道:“小叫花子,吃吧。” 他原以为小祝槿会着恼,或者扭头走掉,或者哭起鼻子。不想,对方只是蹲身,好奇地看向独居一舍的橘猫。 这猫被养得很肥,颈间还缀着条金珠项链,它与祝槿对视片刻,“喵”“喵”地讨好吟叫起来。 袁有道不忿叱道:“橘子皮!” -- 第214页 橘猫立即识趣噤声。 祝槿没觉察出袁有道的恶意,伸手抚摸猫头。 橘子皮惬意眯眼。 袁有道气道:“谁许你摸它!这是我家祖传的猫奴!你知道它什么来头吗?” 祝槿摇头。 袁有道得意道:“它的嫡亲曾、曾、曾、曾、曾祖父——侍奉过太阳神东君!” 祝槿见袁有道说完始终紧盯着自己,像是在等他的答复,终于领会到对方的意思,应道:“哦。” 又问:“那是谁?” 祝氏自祝子梧始,便不信仰神,是以祝老爹从没向他介绍过东君。 袁有道被他气得直接夺门而出。 祝槿便又专心撸猫。 不一会儿,袁有道折返回来,阴阳怪气道:“小叫花子,你爹要把你送人啦!你这回可要走运了……” 他话还没说完,祝槿便猛地起身,大叫道:“胡说!”随即撒腿便往外跑。 袁有道怔了下,意识到对方怕是折返回去找祝老爹,急忙紧追道:“你别去,你爹正在和我爹谈事呢!你别闯进去!” 祝槿全然不理会他地前冲,他奔跑时,有小动物似的灵巧,袁有道几次擒抓未遂,直追到会客室门口,才逮及对方。 袁有道一把提起祝槿,强捂他嘴道:“别出声!被我爹发现你就完了!小心我弄死你!” 门内,袁有义咳道:“你真地决定了?” 祝老爹道:“不瞒楼主,这事我早就反复想过不下百次了。这回既决定开口麻烦您,自然不能反悔。我实在是老了,这孩子以后若还跟着我,只会受更多苦……” 袁有义道:“你救过他,又养大他。他以后赡养报答你,也是应该的。” 祝老爹沉吟道:“……阿槿是个好孩子。我当初捡他,确实存了为将来死时找个依靠的心思——总得有人给我钉棺吧。但这想法太自私了,他叫我一声‘阿爹’,我便该真心实意为他打算。阿槿很聪明,该去读书、识字,将来一准能有大出息。” 袁有义叹道:“你既坚持,我便也不再多劝。只是向来‘过继不为儿’,以后,你的生老病死,他便再无法管了。你知道的,你家的情况,没人愿意沾腥……” 祝老爹高兴道:“是,是,我知道,就请您给他寻个好相与的人家。顺便澄清那克父克母的谣传……” 袁有义这时又是一阵咳嗽——他这几年病得愈重。 祝老爹见状,转而关心起他的病情。 袁有义只道:“放心吧,放心吧。过几天,就给你消息。” 果然,没过几日,祝老爹便说,今天不打草鞋,他要带祝槿去城南。 阿爹风湿害得厉害,平素很少会走去那么远的地方。 祝槿抿唇,只背过身去。 祝老爹看出他的不情愿,遂又哄道:“李先生家有戏班子,表演傀儡木偶戏,你不是一直想看吗?阿爹带你去看。行吗,小槿?”他说着说着,自己倒先哽咽了。 祝槿偷偷抹泪,祝老爹没看见他这动作,还在不住乞求道:“可以吗?阿爹送你过去?” 祝槿颤颤应了声:“嗯。” 祝老爹一路都在给他讲李先生家的事,说李先生命里无子,快五十岁了,还只有七个女儿,又说他有一整套傀儡戏班子,阿槿去到那儿,可以天天看戏…… 祝槿突然道:“那我还能回家吗?” 祝老爹不作声了,又走了段路,他腿疼得紧,不得不停下。 这是段坡路,祝老爹不断走走停停,分外吃力。 阿槿站在他几步前,看着他额间疼出的冷汗,忽然哭了出来,他问:“我们不去,行不行啊?” 祝老爹不太理解祝槿为什么哭,他眼里的祝槿始终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哪会懂什么过继嗣子?他只当祝槿在耍脾气,遂又开始念木偶戏班子的好。 祝槿见他执拗,只得退而道:“那阿爹,我自己去行不行?” 祝老爹这回更是生气,骂道:“使什么性子!一会儿耽误大事!” 于是,他们艰难跋涉半日,才至李先生家。 李先生夫妇亲自出门相迎,祝老爹推他给两人问安,把他货物样地展示给李氏夫妇看。 那李氏夫妇便也货物样地上下左右打量起祝槿,仔细询问他年龄、喜好。 祝槿低头,闭口不答。 祝老爹只好一一代他回应,末了打圆场道:“这孩子腼腆,怕生。” 那李氏夫妇又留他二人用饭,祝老爹马上摆手推辞,唯恐再与祝槿生出半点多余的联系,匆忙地离开。 他这一走,明显让李氏夫妇松下口气。他们这才真正张罗着布菜,席间又一样一样地夹给祝槿,观察他的反应。 祝槿安静地扒饭。不得不说,他生了副招人的好相貌,因为脸的瘦、小,更显出那一双眼睛的大和清澈。 李氏夫妇相顾一眼,俱读出对方的满意,遂在用过饭后,直接领祝槿来到早为他备好的房间。 李夫人带人给他量体,告诉他后日便会有新衣裳穿。 祝槿还是低着头,李夫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祝槿右脚的草鞋拇指处已破开了洞,祝槿也察觉到她的注意,拇指不安地后缩。 可李夫人已叫了起来,有些大惊小怪地嗔道:“呀!怎么忘了还有鞋!这鞋都坏了,还教孩子穿……” -- 第215页 她适时地住嘴,没再继续责怪祝老爹的疏忽。但她的眼神和指摘都已极大地伤及祝槿。 他再呆不下去,在李夫人走后不久,便爬墙逃出李宅。 可阿爹已不要他了,况且祝槿从未违逆过养父,如果被阿爹知道自己如此不听他的话…… 祝槿害怕起来,他不敢回芜宫,又不愿再回李宅,只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失神间,险些被辆马车碾轧,多亏马夫及时勒绳,对方心悸之余,未免急怒,大骂道:“兔崽子,看路啊!” 马车车帘被人打起,袁有道探头问道:“怎么回事?” 他话刚出口,便瞥见祝槿,立即动作极快地放下车帘,催促马夫道:“行了,快走吧。” 他这反应反倒引人怀疑,车厢中随即传来袁有义的问话声:“小道,怎么了?” 袁有道还在嘴硬,阻拦道:“没事,爹,您别动啊——” 然而袁有义已自行掀开了车帘,一眼便扫见手足无措的祝槿,不由错愕道:“小槿,你怎地在这儿?” 这场过继最初经袁有义牵线,最终又由袁有义调停。 李先生倒也大度,不仅没有苛责祝槿,还收他做了学徒。 他上手极快,教他的师傅都夸他聪明,相应地,也爱调侃他:怎么就从承继戏班子的少爷沦落成耍傀儡的伎童? 祝槿每每回以抿唇一笑。他从未为放弃那另种生活而感到遗憾。 袁有道针对此事,曾这样评价过祝槿——他像自己最讨厌的那种蜂蜜麻糖,脏兮兮地剔透,又齁人地甜腻,天生就是廉价的劣等点心,不配被盛上人家精致的托盘。 他讲出这话时,只有十六岁年纪,而祝槿当时九岁。两人都还没有真正品尝到生活的苦味。 同年,袁有义病逝。 翌年,祝老爹在外出为祝槿送伞的途中,撞上酩酊大醉的傅氏兄弟,被这两人乘酒兴打断双腿后,随意丢弃在路边。 于是,老人只能徒手、一点点爬回芜宫。 无限镜中,十岁的那个祝槿看见这幕,崩溃地大哭,扔下伞跑向自己的养父,可他又瘦又小,刚刚背起老头儿,就承受不住地摔倒在地上。 祝老爹的腿已经断了,又经这一摔,直接疼晕过去。 小祝槿吓得发抖,却也不能任由阿爹昏迷在雨里,只得咬咬牙,再度艰难地扛起养父。 镜室中的祝槿脸色苍白地看着这幕,他已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样背着阿爹走了那么远的,他看着镜里的自己反复地跌倒,双膝陷进泥淖,无助地哭嚷:“救命啊,谁来帮帮我……” 可惜他姓祝,所以不会有谁来帮他。无论是人,还是神与鬼。 祝槿忽然自心底涌起阵无力,从他记事起便是这样,因为他们姓祝,所以始终孤立无援,四周永远窥伺敌意,无论多么沉重,他都只能靠自己来背负—— 祝槿随即感到一股非常的吸力,伴随着耳畔突然响起的雷声和雨声。旋即,他愕然发现,自己竟从镜室穿越进了镜中,身形也完全缩小到十岁时的样子——他又回到了阿爹被打断腿的那一天! 但这次,他却已能毫不费力地扛起阿爹! 祝槿一阵欣喜,背负着阿爹朝复来楼急奔。 可他才走出几步,便觉出不对。 ——路正前方,大雨幕中,正走来两个撑伞的人。 祝槿步伐一顿,在他的记忆里,从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场景。 况且,下着这样大的雨,有谁会在此时踏足芜宫呢? 而那两人已在眨眼间走近,形容也渐渐清晰起来,祝槿脑内嗡地一响——他认识这两个人,彭商和傅文! 雨拍落在他身上,祝槿只觉浑身发冷。 傅文撑伞,而彭商微微俯身,直视向祝槿眼睛,笑问道:“小家伙,你认得我们吗?” -- “无限镜室”视觉效果可参照草间弥生《灭绝永恒的后果》《数百万光年的灵魂》。 间隔太远,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彭商和傅文这两个马甲QAQ 第91章 射天郎 彭商的语调温和,一如从前,却教祝槿抑制不住地牙关打颤—— 彭商明明是于七年后由自己引渡入魁城的,又怎会出现在此时此地? 而傅文,祝槿感觉脑内乱糟糟的,只能强迫自己回忆—— 据当年的目击者声称,傅氏兄弟撒过酒疯后便直接打道回府——傅文也不该出现在这里! 除非,祝槿紧张地舌头打结,除非这两个人也根本不是境中幻灵,而同自己一样,都是被合欢鉴强纳进此间的镜外来客! ——那个在旨酒宴上与“鬼君”大打出手的“傅文”和行事诡秘的“彭商”! 可他们如何得知自己的穿越?又为何对他出言试探?他们想做什么? 念头急转间,祝槿努力调整神情,只流露出十岁孩童面对陌生人时应有的戒备,退后半步道:“不,我不认识你们。” 彭商笑笑,柔声安抚道:“别怕,小家伙。我们只是想请你指路,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祝槿皱眉道:“这里当然是魁城。” 彭商微笑道:“但这里并不是真实的魁城,准确地说,在这里,空间的叠加取代时间的绵延,数以千万个时间点上的魁城彼此连通组成了一个封闭的回环,我们已绕着这首尾相距十七年的闭环来回走过三圈,却始终没能找到脱困的办法,所以只能求助于你。” -- 第216页 祝槿听得暗自心惊,面上却不露声色,只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又道:“我还急着带阿爹去看大夫……” 彭商却突兀抬手,捏上祝槿的左耳耳垂,轻轻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没等祝槿反应,他便自顾自笑答道:“在夜航船上。” 祝槿立时全身僵硬。 彭商缩手,微笑道:“我在观察人时,向来有记忆对方细微特征的习惯。在那时我便发现,你左耳垂上生有一颗红痣,非常容易辨认。” 祝槿只觉方才被他捏过的地方火辣辣地发疼。 彭商继续道:“可你知道吗?自我们入镜伊始,曾有意、无意地撞见过许多个你,他们的痣都生在右耳垂上。” “这源于镜相的对称——而面前这个你,明显没有经过这种翻转。你是真实的。” 祝槿面色苍白地紧盯着他,一步步朝后退,艰涩道:“我,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更不知道你说的什么脱困、见面……” 彭商轻笑了声,呢喃道:“其实,不需你提醒,我已想通离开的关键——既然围困住我们的空间以时间作为存在的形式,那么只要抹除时间,这里自然便会倒塌。” 祝槿下意识地重复:“……抹除时间?” 彭商颔首道:“其实就是,杀死这段时间的主人。” 祝槿面色剧变,可来不及动作,一柄匕首即已穿透他的前胸。 彭商平静地注视着他大睁着眼下倒,缓缓补充道:“我已找你很久了。” 而随着祝槿的下倒,四周空间也果然如彭商所言,骨牌一样倒塌、翻转…… 顷刻间,滂沱的白雨便被浓郁的黑夜所取代。 彭商与傅文显然未料到这变故,讶然四顾,而始终蛰伏在小祝槿尸体下的黑影看准时机、悄然逃窜,融进杳然夜色之中。 ——本体死亡一刻,鬼影相应复活。 寻找到身体的扶桑猛地张开眼,随即愕然发现,自己竟恢复了视觉。 这是一处假山后的亭榭,几个宫人打扮的妙龄少女正敲盏嘌唱着时调小曲,见他突兀地自软榻间站起,立时惊惶跪倒,颤声道:“君上息怒……” 扶桑道:“今日属何年何月?” 一个宫人低声禀过。 扶桑蹙眉——这距他转世的日子已过去十七八年,旋即他豁然醒悟——他现在所占据的,并非是自己当初的躯壳,而应属正假扮作“鬼君”的合欢!也正因此,他才能复明。 扶桑没再管一众匍匐发抖的宫侍,径自走出君安宫。 祝槿的意外死亡,使扶桑始料未及地复活,他竟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时值夤夜,街景寂然。 扶桑漫无目的地在魁城中乱走,认真打量着这个由他一手创造出的“理想国”。 可他走着走着,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直到踏足芜宫边沿,才猛地回过神来。 夜风吹来,荒草飒飒地响,招展在扶桑裾前。他僵硬地立在原地,很久都没能动作。 他应该马上转身离开的。扶桑怔怔望着乱草出神,忆及那把同样燎乱的大火,张狂地烧燃着,仿佛他的愤怒和怨恨,永远不可熄灭。 这是他还给祝子梧的报应,也是他唯一能给妞妞的慰藉。 他从不悔恨自己的作为,此刻也该毫无犹豫地走掉,而不是在这里久久停驻。 扶桑终于迈步,却是向着与理智全然相反的方向——他怀着难以言喻的心情,推开了祝槿的家门。 门被真正打开的那一瞬间,扶桑只觉心高高升起,又重重地下堕。 祝老头躺在草垛上,孱弱地呻吟着。 黑暗中,扶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能听见他奄奄的鼻息,想也是命不久矣。 ——和祝槿记忆里的情况相差不多。 扶桑迈进,很缓慢地,靠近草垛。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点灯,祝老头是祝子梧的嫡亲侄孙,祝家最后一个生者。清楚地看着仇人死去,尤其是痛苦地死去,对他来说,应该算件欣慰的事。 但扶桑最终还是没有选择点灯。 他沉默地站在将死的老人床前,黑暗同样遮蔽了他的情绪。 就在扶桑失神间,祝老头突然唤道:“阿槿?” 扶桑一怔,下意识便应了声,可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懊恼地蹙眉。 不过扶桑很快发现,祝老头方才只是在无意识地呓语。事实上,他病得厉害,昏昏沉沉,根本未发觉他的到来。 而他一直在口齿不清地念着祝槿的名字。 扶桑不安地搓动着手指,彭商谋杀了那个真正的“十岁的”祝槿,所以在这个幻境里,所有十岁后的祝槿倒影便也再不复存在,而自己正是借祝槿之死偷生…… 他忽然有种说不清的感觉,使他点燃了烛火,落坐到祝老头的身侧。 眼前的人枯瘦、苍老,两颊干瘪下陷,呈深青色,与祝槿记忆里的模样全然重合。 扶桑努力回想祝子梧,想要积攒起对祝老头的恨意,却气馁地失败。 他又回忆起这个老头对自己的种种微词,以及他潜移默化传承给祝槿的对自己的怨怼。 扶桑心下复杂,最终叹了口气,伸手抚上祝老头皱褶的额。 冰凉的掌心很快驱散了烧热,祝老头缓缓睁眼,而扶桑已在他睁眼一瞬幻化成祝槿的模样。 -- 第217页 祝老头怔忪地盯着他,神色恍惚、不可置信,双手却已先意识一步,紧紧攥住了扶桑意欲收回的手。 扶桑挣了挣,却不想一个垂死之人竟能生出如此大的力气,扶桑没能挣开,只得作罢,他沉吟道:“你有什么……未竟的心愿吗?” 祝老头却对他的问话置若罔闻,只激动地一连唤他名字:“阿槿,阿槿……” 扶桑被他唤得心烦,彻底失去耐性道:“你再不说,我便走了。” 祝老头神情惶惶,似乎被他吓着。 扶桑瞥眼,不再看他。 “钉棺,”祝老头最终颤抖着道:“帮爹……钉棺。” 扶桑直到走出芜宫时,还有些浑浑噩噩,他甚至因此忘记变幻回扶桑的样子。 ——这明明是他想要的结果,就像他曾对祝槿说过的那样,由他亲手终结这一切,由他钉死最后一个祝家余孽,这马上便要达成,他为什么却开始感到不安? 他不能感到不安,否则他怎么对得起妞妞——妞妞全部的不幸都源自于他,如果她没有那样恰好地被阿昧套中,如果她没有成为自己的妹妹,那便将不会发生后来的一切……他没有资格感到不安。 扶桑沿着绵亘的夜之国狂奔,赶赴向他命运里注定要经历的那一天—— 他刚刚答应了帮祝老爹钉棺。 停在殿门前时,扶桑又变回了自己。他站了好一会儿,才推门步入—— 祝老头依旧躺在草垛上,奄奄地呼吸。 扶桑知道,他马上就要死了。 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变成祝槿的样子,了却对方最后的遗憾。 但他还是没有。 扶桑走至草垛前,俯视向即死的老人。 老人张开缝目,视线聚焦在扶桑的面上,旋即很轻地牵扯嘴角,叫道:“阿槿?” 扶桑怔忡,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还能认错,下意识向老人瞳中求证,可他的眼太浑浊了,还泛着层泪光,扶桑根本无法在其间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没来由地心慌,祝老头却又伸手向他,颤颤地问:“是爹的……阿槿吗?” 扶桑鼻间一酸,别过脸去,硬梆梆道:“我不是他。” 老头握住了他的手,哽咽道:“阿槿,爹的阿槿……爹还以为,把你丢了……”他又悲又喜,涕泗横流,“你来看爹,最后一眼吗?” 扶桑只觉心乱如麻,下意识摇头道:“不,不,他已死了,我不是他……” 他突然在此刻无比清楚地意识到,祝老头和祝子梧是两个不同的个体,可自己因为迁怒,对这个无辜的弱者施加了怎样残暴的惩罚啊…… 扶桑痛苦道:“不……对不起……不应该是这样的……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祝老头却笑起来,他款款道:“爹便知道,你一定会来到这一天的。爹已在这儿等你很久了。” 随着他话音落即,一柄匕首穿刺过扶桑的心口。 扶桑踉跄后退,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那柄熟悉的匕首,猛地意识到什么,转身欲走。 可傅文,早已静静横踞在殿门口,见扶桑回身,微笑着朝他颔首。 而本应瘫痪在床的“祝老爹”亦在此时施施然起坐下垛。 扶桑前后回顾,蓦地咬牙,从胸间拔出匕首,朝自己身体一气乱切。 傅文不由呆住,眼见扶桑已将自己切得四分五裂。 “祝老爹”忽喝道:“截住他!” 扶桑被切割的身体化作数道黑影,四面八方地向外突围。 傅文亮剑,软剑只来得及削散其中几道鬼影,扶桑便已趁乱逃逸。 傅文不由面现愧色,自责道:“属下一时不慎……” “祝老爹”变回彭商模样,挥手打断他道:“无事,他受了重伤,逃不了多远。” 又皱眉道:“他竟会变作鬼君……不过也正好在这幻境里除掉他……” 扶桑连逃过数座魁城,才敢操控着鬼影合聚,随即无头苍蝇似地撞进某处所在。 他靠在墙上,缓了许久,眼前才重现出事物的轮廓,扶桑四下环视,认出了这地方——是魁城城北柳林中那座废弃已久的日神庙。 而他正靠着壁龛,同无头无手的东君像相抵而坐。 扶桑嗤笑了声,东君像上落满陈旧灰土,他却浑不在意,将一只胳膊随意搭上石像小臂,揶揄道:“又见面了。你说我们两个,究竟是谁一直缠着谁阴魂不散啊?” 他说完,自己先觉得可笑,捂着心口伤处,不住地笑,伤口随着身体的颠簸大量出血,脏污了石像的半身。 扶桑看着那血污,抱怨道:“你说你,怎么喜欢穿这种颜色……清白,你越想要清白,那就会被弄得越来越脏……” 他之后的絮语完全被滚滚雷声淹没。 那雷声一道紧追一道,几乎无间。随之而来的,是几乎倾覆天河的大雨。 扶桑还在和石像说话:“他们要追来了,他们在逼我出来,好把我弄死,我死后魁城就又能任他祸害,他们便是为这个来的……其实,你也早就认出他们是谁了吧……” 在如乌云般快速掠来的雷雨声中,魁城持续地颤栗,雷电竟引发地动! 扶桑撑着石像起身,向外挪动,凡所走过处,皆留下血痕。 他闪身进雷雨幕中。 方才他逃逸来的路线上,魁城正在一座座地垮塌,被雷电引爆,又被洪水淹没。 -- 第218页 二道人影挟雷雨迅疾赶至。 见着主动现身的扶桑,彭商没表现出任何意外的神色,傅文却面露警惕,闪身绕至扶桑身后,与彭商一前一后夹击围攻。 彭商纵匕,傅文使剑,两人出手皆迅捷凶猛。 扶桑的身影再度轰然崩裂,化作数道鬼影分身,袭向彭商、傅文。 彭商的匕首亦同时增多,各自刺向那些缭乱鬼影。 傅文举剑引雷,立时,数道霹雾齐下,将包围他的鬼影击得粉碎。 ——只剩下最后一个扶桑。 彭商和傅文同时动作,匕首、软剑相继刺、劈而来,匕首直入扶桑额心,软剑拦腰将他的身体一劈为二。 身体破开的瞬间,一道金光爆炸迸开。 彭商与傅文齐齐避挡,再睁眼时,却见无尽绵延于夜色中的魁城已然消失——他们所立之处,换作了夜航船的渡口。 暮霭天青,湖水苍白。 一叶小船正向他们驶来。船头站着个青年,发裳飘散,容貌隐绰。 随着渐近,越发清晰——却不是祝槿! 傅文认出来人,惊呼道:“东君殿下?” 殷怀没有看他,而是直视彭商,手中现出光弓,唤道:“父君,”又道:“我来杀你。” 彭商微微瞠目,而殷怀已贯弓执矢,光箭接连破弦,彭商急速后掠,傅文仓惶执剑击挡,却明显招驾不住箭雨。 流矢乱落如雨,霎时划破幻境。 -- 这个幻境的主人是祝槿,但因为他、扶桑、殷怀这种特殊的自我、本我、超我关系,所以多出了两次读档机会=v= 郎夋:这合理吗? 父与子,不只指祝氏父子,更指郎夋父子。 开头是郎夋和祝槿父子相遇场景,第一卷 是以这对父子间隐藏的对抗作为主要矛盾推动得故事情节。 郎夋假扮彭商潜入魁城,破开结界,被合欢察觉,于是合欢将计就计举办旨酒宴,设局请君入瓮。 而郎夋之所以杀傅氏兄弟,则是因为早些年时,傅斯和真·彭商有过交情,见面时隐约察觉到了假·彭商的异常,以致被郎夋灭口,殃及了路人甲祝槿。 后来郎夋干脆也杀掉傅文,给凌霄也找了个能近距离接触鬼君的假身份,又被路过的小槿目击。 第92章 天已许 洪波浩大,黄昏闳阔。 常恒兀自在水中浮游,抬望眼一霎,蓦地大惊失色。 夕照之中,光箭坠如流火,纷纷射向郎夋与凌霄。 这两人俱已被光箭撕破伪装,郎夋犹在后撤闪躲,而凌霄虽则身中数箭,但仍坚持挡在郎夋身前,挥剑相护。 而光的来处,赫然驻着殷怀。 ——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在常恒朝他望去的那一刹,殷怀恰正收弓,旋即身形突然下堕。 常恒瞠目,毫不犹豫地掠去,接抱住哥哥。 他的手克制不住地颤栗。而他怀里的殷怀,似乎已陷入浑噩,且不断地轮番变幻成扶桑、祝槿,在神、鬼、人的状态间持续地切换着。 郎夋尚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脱口便问道:“阿恒,他怎么会变成殷怀……” 常恒对他的问话充耳不闻,只伸手缱绻抚摸怀中人的面颊。 电光石火间,凌霄反应过来,再不敢隐瞒,俯首道:“君上,当年殷怀殿下的残魂或经转世,再生为人……” 郎夋猛地转向凌霄,凌霄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属下曾在地府亲眼目睹鬼女阿昧助殷怀殿下的残魂……”他后面的话却戛然被郎夋打断。 郎夋嘶吼道:“常恒,那是你哥哥!!!” 而常恒,再度罔顾父亲,俯身凑近怀里人的唇,虔诚地献吻。 这一个吻,却奇迹般地,令对方平息,最终稳定回祝槿的模样。随即眼睫轻颤,缓缓地张眸。 常恒仍紧闭着眼。他近在咫尺的面容苍白、颤抖,仿佛为这吻积攒过全部的勇气。 湿凉的泪从他眼缝间滑落至他们紧贴的嘴唇,祝槿轻轻用舌尖舔舐,尝见其中咸涩的苦味。 ——这段感情所带给常恒的,似乎总是苦涩多过甜蜜,不安大过幸福。就像他们现在,四片没太多温度的嘴唇反复摩擦在一起,疼痛远胜过快感。 祝槿突然捧起常恒的脸,用力咬啮上他的唇珠。下一瞬,血味在他们口腔中同时漫开。常恒蓦地张眼,祝槿也在注视着他。他们从对方的瞳孔中看见各自的倒影。于是在这一瞬,里里外外,他们全部地占有彼此。 常恒喜极地泣。两人的唇舌相互追逐,很快变成凶狠的噬咬,像两条正在激烈交尾的蛇——伏羲和女娲罔顾伦理的结合。 祝槿的下唇也被咬破,使血腥味更胜,混着泪的苦味,刺激他们的味蕾,让他们愈加躁动、饥渴,无法餍足,只有更耽溺地吞噬对方血肉。 ——于他们而言,血与爱永恒纠缠无休。缘于血的爱与因爱流的血掺杂、循环、轮回,最自然的吸引、最悖逆的结合。爱本身就是痛苦,极致的痛苦与欢娱感受类似。 他们浑然地忘我,不再畏怯凝视和罪罚。 郎夋已是气极,连咳出数口鲜血。随即他一把夺过凌霄的霹雳软剑,朝他二人挥去。 剑意凝成天雷,直劈向两人相拥处,欲迫使他们分开。 -- 第219页 可这两个孩子却仿若未觉,只顾交缠得更紧,有如不可剥离的骨和肉。 就在霹雳将落至他们头顶时,天忽雨雪。 绵绵的细雪笼罩在两人身上,使他们身形倏尔变得透明,转瞬消失在郎夋眼前。 祝槿只一晃眼,便流落在异地的街头。 黄昏为黯然扑簌的大雪叠加上种壮阔的意境——无法言喻的、有若命运般的美和震撼。 祝槿的心还在急促地跳着——两块肩胛骨仿佛都为之微微震颤,他犹觉得浑噩、劫后余生地惊喜,以及摧毁旧有一切的疯狂…… 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体验,失控却新奇,晦暗而绚烂,醇苦但甘美。 他微微喘息着,打量手中始终持握的光弓。它在夕照中闪烁不已,祝槿强制自己握弓的手不再颤栗。 他抬头打量四周。 这似乎是座空城,没有人,没有景物,只有东西走向的道路,以及黄昏与雪。 而极目道路的另端,正有道纤细的黑影,自尽头朝这里疾奔。 祝槿完全看不清那影的样子,心却怦怦跳得更甚,不知不觉,他也由走转跑,急急奔向那人。 ——是常恒! 他们终于再度相拥,得以继续方才那个被打断的吻。 只是这一次,嘶咬变作温柔的舔舐。他们不约而同伸出舌尖留连在对方伤处,抚慰疼痛与激荡。 因为闭着眼睛,所以触觉和味觉更加细腻敏锐,柔软的刺痛和热烈的甜蜜千回百转、丝丝入扣,比之最初的激情,却更觉出绵远、深长。 黄昏的暮霭就如同道间的积雪——雪已积了一尺来厚。 同样地,也落在两人的发与睫间,落在相抵的弓和刀上。 暮雪落时,天地静谧,人心静谧。 他们耳畔万籁俱寂,只剩下细小的吮吸。直到晚钟的鸣声持续地奏响,两人才被拉回现实。 若即若离地分开又本能地再次贴近。半晌过去,祝槿才彻底被声揶揄的哧笑惊醒,迷蒙地张眼,循声向侧看去。 却见丈外,不知何时起,立了对擎伞的白衣少女,正边围观边捂嘴偷笑。 这双姝姊妹花俱生得明丽,见他们相继望来,其中一个主动上前递伞,笑道:“好啦,够了没?若是够了,便随我们来吧。” 另个少女闻言,又噗地轻笑出声。 祝槿面上微燥,有些不敢再看常恒,呆呆问那双姝道:“要去哪里啊?” 常恒则前进半步,将他护在身后,皱眉问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又是什么人?” “这里是天启城,现今唯存的神迹之地,”还是方才出言的少女笑着答道:“我们是少司命君座下的神官,我唤灵芝,她叫瑞露,我们奉女君的命旨带你俩到神殿去还愿。” 灵芝说着,稍稍侧身,祝槿和常恒俱朝她身后眺去,竟真地望见座恢宏巍峨的青铜神殿,静伫在黄昏雪色之中。 祝槿喃喃重复道:“天启城?” 旋即又震惊道:“是上古传说里那个坐落于昆仑雪域的虚幻孤城?” 见灵芝、瑞露俱笑着颔首,祝槿转头对常恒道:“经书对天启城只有过只言片语的叙述,想不到它原隶属于上古少司命神。只是,”他不由困惑,“我们是怎么突然又到了这里的?” 常恒抓住他话中关键,道:“昆仑雪域?传说伏羲、女娲兄妹正是在雪山之巅祈愿,得到那里神明的宥谅,而后结成侣偶……” 祝槿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及伏羲、女娲,疑惑地蹙眉。 常恒刚要同他解释,便被瑞露打断道:“是啊,但凡真正的有情人到雪域许愿,都会得到女君的庇护,”她呵出白气道:“快同我们进来吧,这天可真冷,把我脸都冻冰了。” 灵芝调侃道:“你自然比不得人家热情如火。” 瑞露作势便要打她,两人共擎一伞、嘻嘻哈哈在前笑闹着领路。 常恒也为两人撑伞,此刻终于得空同祝槿交待上个幻境的情状:“那是伏羲、女娲后代长期生活的流放之所,想来也在昆仑境内,所以我们刚刚……” 祝槿咬唇,脸颊泛红。 常恒瞥见他害羞,垂眸浅笑道:“……亲热的时候,应被少司命君听见了心愿,故而才被传送至这里。” 少司命君,乃是上古神女,与大司命君并称作司命神君,两者分别司掌命运和婚恋。只是在龙凤的两次决战中,诸神纷纷落陨,这两位司命神君也在战后再无音讯,因此渐渐为世人所遗忘,只于古史典籍中偶尔还能见到寥寥数语的记载。 想到此处,祝槿小声对常恒嘟囔道:“刚才神官灵芝说,天启城是现今唯存的神迹之地,据她这话不难推测,少司命君此时应还尚未陨落,那或许是,千万年前……” 他越说越觉惊奇,不由微微张口,咕叨道:“我三辈子加起来,也才活过几百年……” 常恒原本还在失笑,为他拂落睫毛上的落雪,听到他最后一句,动作蓦地一僵,好半晌,才找回声音:“你都,想起来了?” 祝槿眼神飘忽地嗯了声。 常恒沙哑道:“那你……” 他忽然不知道要再说什么,落雪寂寂,就像那年月光下落英缤纷的梨花树。前事缤纷缭乱在常恒的目前,让他一下哽咽难言,持伞的手甚至轻微颤栗起来,他有太多想问和该问的话,此刻却没有一句敢于出口。 -- 第220页 祝槿注视向他,忽地伸手覆握住常恒撑伞的那只手,朝他柔柔地笑,道:“走吧。” 常恒傻傻地被他拉着前走,随双姝神官踏入神殿。 殿堂空阔,未曾上灯。东西两壁挂满琉璃晶珠,每只珠内都变幻着缩小的场景。 祝槿和常恒借着夕阳的余晖看向高处的神像。 ——那是名曼美的神女,姿容清丽,目光幽眇。着一袭透明纱裙,层层薄纱随风扬起,勾勒胴体的轮廓,像棠花与雪色。 祝槿不敢细看,目光稍稍垂落。 这少司命神像,奇迹地兼具纯贞与堕落,既像圣女,又如…… ——而且她那张脸,让祝槿隐隐生出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算起三辈子的经历,他明明都从未接触过与少司命君相关的人、事啊…… 他和常恒由两位神官引着,向神女祷拜。 祝槿踟蹰道:“我们两个,同是男子……” 灵芝笑道:“男子与女子,有什么分别?” 祝槿继续道:“况且我们,还曾是兄弟……” 瑞露打断他道:“少司命君只在乎你们间是否有情,那些所谓的规矩和禁锢,在这里都不足挂齿。我们不知见过多少亦亲亦爱的侣偶。别啰嗦了,赶紧和女君还愿吧。” 祝槿和常恒这才恭敬参拜。 三拜过后,只听灵芝合掌笑道:“女君有谕,世间所有正与反都相互成全。她既给予过你俩恶意的诅咒,当然也要送上善意的祝福。” 常恒和祝槿均未解她话中含义。 而瑞露已转身从神坛下搬出匣鏨花对雁香奁,她问道:“你俩谁是献,谁是渎?” 常恒与祝槿对视一眼,俱是茫然。 灵芝摇头叹息道:“真是两个呆头鹅!这都不知道!” 瑞露将香奁置在坛上,打开奁盖,闻言意外回首道:“那可该怎么分?” 灵芝眼珠乱转,来回打量跪地的两人,忽拍手道:“我知道!” 旋即,不待他们反应,灵芝已反身从奁间取出块大红绸缎,不由分说地兜头朝祝槿盖去。 那绸缎四角系铃,随着一阵清脆铃响,被红缎罩头的祝槿消失在原处。 常恒急急起身,刚要开口,瑞露便出其不意地举起如意秤,迎面直击常恒额心。 秤杆敲响的一刻,常恒也一同消失在殿中。 而灵芝和瑞露,俱已同时化回石雕,矗立于神坛的两侧。 祝槿只觉眼前飘过片红,既而便是天旋地转的眩晕。待他稍稍回缓过来时,竟已凤冠霞帔地端坐在喜轿上。 喜轿摇摇晃晃,祝槿头上的红盖头也跟着飘荡。他还来不及反应,轿子便突然停下。 随即有人掀开轿帘,朝他笑道:“夫人,到了,下轿吧。” 祝槿尚还晕晕乎乎的,闻言,下意识紧张道:“到,到哪儿?” 那女声笑意更浓,道:“桃花源啊,当然是到您的夫家了!” -- 献,牺牲;渎,亵渎。本文设定中爱的两面,后面还会重点提及。 第93章 桃花源 祝槿一愣,随即便欲掀开盖头。 可他手指方接触到绸缎,就被一把制住,那女声笑道:“红盖头只能由新郎来揭哦。” 祝槿迷迷糊糊地应了声,隐约觉出些不对劲来,但又怎么也抓不住问题的关键,且只要稍一思考,头便开始裂开似的疼,这使他只能顺应说话者的安排,做出些最基本的反应。 那女声又道:“我叫灵芝,是送夫人前来出嫁的侍女。夫人,请下轿吧。”说着便来搀扶祝槿。 祝槿顺从地动作,红绸四角系的金铃随着他的脚步铿锵作响。 这稍稍提醒了祝槿,他于是想起来询问:“我是要嫁给谁啊?” 灵芝吃吃地笑,道:“您的夫婿啊,名唤作常恒,是个顶俊俏的郎君呢!桃花源中,敢保没有比你们更般配的一对了。” 祝槿这才听见喧攘的人声,故而问:“这里的居民都来参加婚礼了吗?” 灵芝道:“是啊,都应邀来吃喜酒啦!” 说话间,灵芝已扶着祝槿来到堂室。 她将红绿牵巾的红端交给祝槿,低声嘱咐道:“快拜少司命君,感谢女君为你们赐婚。” 祝槿唔了声,感觉到牵巾的另端正在缓慢下移,忙也依言跪拜。 三拜过后,灵芝将他扶起,轻声细语道:“夫人,我送您进洞房。” 祝槿像提线傀儡一样由着她摆弄,直到行过合卺礼,周围人声才终于消弭。 这难得的安静使祝槿的头痛稍稍减轻了些——从坐上喜轿到现在,他的头一直在木木地发疼,仿佛凝固住一样,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一旦思考,更是会引起剧烈的疼痛,只有像现在这样,什么也不想,才渐渐觉得不再那样难受。 身边忽响起窸窣声,似乎是有人朝他挪近了些。 祝槿一凛,旋即意识到什么,确认道:“常恒?” 那人果真答道:“嗯。” 祝槿瞬间有些紧张,捏紧了袖口,小声道:“你怎么没去招待客人啊?” 常恒道:“瑞露刚刚说,我可以留在这儿陪你。” 默了少顷,常恒又道:“我能……看看你吗?” 祝槿感觉脸颊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烫,迟疑了会儿,他才道:“好。” -- 第221页 常恒小心翼翼地用秤杆挑开盖头,祝槿的目光跟随着如意秤上移,盖头完全被揭开的一刹,两人四目相对。 俱是一怔。 灯烛荧煌,香烟袅娜。绛罗床帐被风吹起,上面金银交错的悬铃叮当而鸣。 穿著喜服的新人怔怔望着彼此,最终还是常恒先垂下视线,紧张又有些羞赧地抿了抿唇,轻轻道:“哥哥,你眼睛生得好美啊。” 祝槿恍惚地望着他,只觉这人的眉、眼、轮廓、身量,仿佛都是照着自己最喜欢的模样打造的,甚至比他所能想象到的更符合心意。祝槿心头忽然泛起说不清的情绪,像热,又像酸胀,在常恒开口叫他哥哥的一刻,祝槿难以自控地别过了脸。 常恒见状,慌忙俯身,关切问道:“哥哥,你怎么哭了?” 祝槿吸鼻,刚想开口掩饰自己的失常,眼泪便又涌了出来。他抬手抹拭,却被常恒攥住,他攥祝槿的气力极大,俯身的动作却温柔,嘴唇克制地贴上祝槿眼皮,旋即离开少许,气息吐在他的额间。 常恒的声音因羞燥变得沙哑,他道:“哥哥、娘子,你别哭。” 两人都懵懵懂懂地,故而常恒放开祝槿后,也没有进一步地动作,只同他相对坐下。 风摇曳红烛,也摇曳帐铃。烛光飘忽在他们面上,外头的人声渐渐渺远了。 祝槿打破沉默:“要休息吗?” 常恒应道:“好。” 于是祝槿起身,吹熄高烛,又摸索回床榻。 常恒已爬进里侧,似乎在脱外袍,衣料簌簌地响。 祝槿也为自己除服,可身上的喜服有些过分繁缛,再加上昏黑,他蹙着眉解完整排盘扣,才发现它们只用作装饰,不由有些郁闷。 常恒突如其来地欺身近前,问:“脱不下来吗?” 祝槿结巴道:“脱得……得下。” 常恒微凉的手指却已探进他的后领,祝槿下意识瑟缩着躲,常恒再度膝行半步,道:“扣子在后面,我帮你解。” 祝槿不动了。常恒认真为他解扣,温热的呼吸一直打在他耳廓边缘,痒,但他忍着没再躲避。 终于结束的时候,祝槿不由轻轻舒出口气,而后辅展被褥。 常恒却没有马上躺回原位。 直到祝槿蜷缩进喜被里,他仍直挺挺地傻跪在那儿。 祝槿迟疑道:“怎么了?” 默了良久,常恒才犹豫着开口道:“我想亲一下你。”又急急补充:“请问可以吗?” 祝槿失笑,有点不好意思,只弱弱嗯了声回应。 常恒马上趴伏,在黑暗里莽撞地寻找他的嘴唇,以致一路从祝槿的脸颊碰到下巴,又从下巴上移,柔软的唇瓣相触过一霎,常恒便很自觉地撑起身,道:“好了。” 祝槿眨眨眼。 待他回神时,常恒己翻滚回床榻里侧。祝槿听见他的声音隔着被子响起,对他说:“哥哥,梦里见。” 但祝槿在梦里并未见着常恒,他梦见自己捡到面镜子…… 那面镜子叫做合欢鉴,他站在镜子面前,看到镜里映出自己与常恒三世的纠葛,直到他们被动到达天启城,见到少司命君座下的两个神官,被她们抹除记忆、限制力量地丢进了这座“桃花源”中—— 他猝然惊醒。 月光流进绛罗帐,铃铛叮零零地被风敲响。 祝槿的冷汗几乎湿透中衣,他的头更加疼了,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醒,他推常恒肩膀唤道:“阿恒,醒醒,你醒醒。” 常恒揉着眼起身,张哈道:“怎么?” 祝槿脱口道:“你……” 随即他打了个激灵,仿佛感受到了黑暗里四伏的危机,压低声音道:“阿恒,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我梦见自己……我梦见一只蝴蝶,它对我说:‘你才是我的梦,你周围的一切是虚假的,你身处的一切也都是我的想象。’它叫我赶紧醒来,不要滞留在陷阱里太久……” 常恒笑道:“蝴蝶还会说话嘛?这有什么可怕的,不过娘子你真可爱。” 祝槿心下着急,索性咬牙,更加直接地问道:“你说,万一它说得是真的怎么办?我们会不会如它所言,正身陷别人制造出的陷阱而不自知……” 常恒却完全没有领会到他话中深意,只道:“那也挺好的呀,蝴蝶做了场美梦。哥哥你还怕吗?你如果怕,我们可以牵着手睡。” 祝槿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叫我哥哥?” 常恒被他问住,思索片刻后纳罕道:“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应该叫你哥哥。” 祝槿声音压得更低,怕惊扰什么人似的,问:“那你有哥哥吗?” 常恒沉吟道:“我不知道,好像忘了。” 祝槿心下更沉:“什么都忘了?” 常恒老实点头:“好像有些东西,记得不太清了。”见祝槿脸色愈差,常恒担心道:“到底怎么了?” 祝槿却只闷闷回道:“没什么,”又牵着他下躺,道:“睡吧,阿恒。” 一觉醒来,娘子似乎对他亲密了许多,却也更加心事重重,这让常恒既雀跃又心忧。他在园里种豆种菜,娘子到圈中喂鸡喂猪。 可直到日上中天,常恒仍没见祝槿回来,他不由扔下锄具,匆忙赶往禽圈。 看到祝槿还安静蹲在圈里喂猪,常恒松了口气,但很快,当他听清祝槿絮絮同猪所说的话时,常恒那口气又再次提了起来—— -- 第222页 祝槿道:“你呢?在我们昨天到来这里前,你存不存在?这里又究竟是个什么地方?还有那些村民……这里越平静,反倒越让我觉得危险、没有头绪。” 猪当然不能同“蝴蝶”一样说话,只会哼哧哼哧地粗喘,于是祝槿叹道:“怎么才能逃走啊……” 他后面的念叨霍然被常恒打断,常恒叫他:“哥哥!” 祝槿显然被吓着,饭盆脱手,惊慌着回头,瞪大眼睛望向常恒。 常恒压下情绪,只如常道:“是时候该回去吃饭了。” 祝槿连忙起身,局促地拍打衣裳,应道:“好。” 午间休憩,祝槿忽问常恒:“家里有没有大概一尺五寸的长刀?” ——他试图唤起常恒和萃雪刀相关的记忆。 常恒却自然道:“没有。” 祝槿沉吟片刻,又道:“那有没有弓、箭?我想打猎。” 常恒思索道:“或许可以造副,不过需要些时间。” 祝槿紧盯着常恒,慢慢道:“我从前似乎有过一副,但来这里的路上,好像被人偷走了,现在怎么也找不到。” 他看向常恒的目光亮闪闪的,隐含希冀。 常恒遂爽快道:“那我快一点学,尽早再制一副给你。” 可祝槿闻言,却十分失望,兴致缺缺道:“再说吧。我现在又不想要了。” 常恒莫名其妙,只觉得娘子性情略有些反复无常。 但久而久之,常恒发现,情况恐怕比他想的还要糟糕。随着时间的推移,祝槿的郁郁寡欢和疑神疑鬼非但毫无好转,反而愈发严重。 他整日不事劳动,只和常恒重复一些意有所指的话,话里话外,都指向他那个荒诞不经的梦,而且,他仿佛一直在恐惧着某种无形之物——某种无孔不入的力量,或者说,监视。 这当然只会是祝槿的臆想,常恒觉得,既然自己没办法帮他摆脱这种妄念,那就只能顺从他,来减轻他的不安。 祝槿表现得非常惊喜,常恒猜测,他应该是以为自己也感觉到了“那种力量”的存在,故而才对他隐含深意地眨了眨眼,意即他们已达成联盟。 还在睡前,常恒照例亲吻他“一下”时,张开嘴作回应。 ——那是常恒第一次知道,原来亲吻并非只可以嘴唇相贴,于是他也伸舌勾缠祝槿,撷取他的甜蜜,反又被对方翻身按倒…… 月光像在水流里不断摆尾的鱼,游进罗帐时,撞得周遭铃铛叮叮咚咚地响。 桃花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是以流言传播的速度也格外迅疾。没过几日,新来那户的娘子是个“疯的”的消息便传遍了桃花源。 常恒为此愠怒,祝槿却乐见——这方便了他做些异于“常人”的举动。 于是白日里,邻居便常见到这小娘子不去劳动,只顾在周遭的桃花林间跑动。起初,他们还要同彼此叹惋几遭,后来,便也见怪不怪。 “只是可怜他家郎君喽,一个人又要种地又要喂猪、喂鸡……” 黄昏时候,常恒正蹲在猪圈里,看着自家猪进食,而祝槿也终于晚归回家。 他找到常恒时,还在轻微地喘息着,脸上因兴奋弥漫起红潮,像头顶一日将尽时的落照。他悄然将小指探进常恒手心,搔痒一样地写字。 常恒分辨了半晌,才解出他写的是“我找到出路了”。 常恒一怔,脱口问:“你是想……” 祝槿急忙伸出食指抵在唇上,示意他噤声。 常恒便静静地看着他。 祝槿又用小指在他掌心写道:“晚上,我们悄悄走。” 常恒仍旧沉沉地注视着他,祝槿等了许久,才见他缓缓颔首。 祝槿彻底放下心,朝他眉眼弯弯地微笑庆祝。 这场在猪圈里仓促定下的出奔实行于夤夜。 月亮像鱼一样游向西天,桃花源中人此刻都在沉眠。 祝槿拉着常恒,沿着标记在桃花林里狂奔。 在他们终于奔至山洞一样的出口时,桃花林里亮起了火光,将鲜妍的桃花照成灼烧的血色,祝槿急道:“快走,村子里那些幻灵追上来了!” 他把常恒推进山洞,不断催促他快行。 山洞越来越狭窄,他们前进的速度只得放慢。而人声又愈来愈近,身后的桃花林仿佛在燃烧。 常恒突然停步回首,欲言又止地看向祝槿。 祝槿急道:“别再磨蹭了,快来不及了!” 常恒这才道:“可前面已经没有路了。” 祝槿一惊,伸手前探,果真触及坚壁,他不可置信道:“不对啊,白天的时候,我明明看见有光从洞口透进来,怎么会走不穿呢……” 可就在这瞬间,火光已燃烧至洞口。 借着这前来捕捉他们的火光,祝槿惊骇地发现,阻挡在他们身前的坚壁竟是由琉璃制成,而透过这层澄明的琉璃,他看见了神殿背景下,灵芝与瑞露的笑眼…… 被放大的、凑近观看的笑眼…… ——他们被困在的桃花源,原只是灵芝、瑞露手中的一颗琉璃球! -- “爱很短,遗忘很长。” 他是他的流放地,也是他的桃花源。 第94章 命之司 灵芝手捧琉璃晶珠,指着里面比她指甲盖更小的常恒与祝槿,转头唤瑞露道:“你瞧,他们还想跑出来呢!” -- 第223页 瑞露闻言,也凑近来看。 两人观赏了会儿绝望拍打着珠壁的祝槿,瑞露忽纳罕道:“真奇怪,按理说被抹除记忆后,应该会老老实实在里面生活才对呀!他们怎么想到跑呢?” 灵芝嘻嘻笑道:“不知道,但他们好有意思,我们得给这珠子挂在显眼的位置上,方便时时监视、把玩才是!” 瑞露四下寻觅,终于找见块尚未悬珠的空壁,示意给灵芝道:“要不然,我们先挂到那里。” 灵芝仰头端详,道:“好。” 又抱怨:“我们未免也收集太多了,得找时间整理下,把那些不喜欢的都丢掉。” 她说着,便踩上瑞露肩膀,往青铜墙壁上挂珠。不防瑞露突然踉跄了下,灵芝顿时身子一歪,摔倒进她怀里,琉璃珠亦随之脱手。 灵芝惊叫道;“啊!你做甚!” 瑞露同时叫道:“你又胖了!好沉!” 灵芝恼羞成怒:“你没站稳!反倒怪我?” 她俩这厢忙着争吵,一时竟都顾不上捡琉璃珠,任由那珠子越过神像,竟自朝南殿滚去。等灵芝和瑞露有暇分神去找时,它已被个白衣少年弯腰捡起。 灵芝和瑞露俱是面色一变。 整个桃花源忽然急速地翻滚,祝槿和常恒也随之旋转、颠仆,洞外的人因站立不稳,火把纷纷堕落,桃花源很快便燃烧起来。 祝槿下意识抱紧常恒,将他紧抵着琉璃护在身下,不断有火把坠入他们所在的山洞,或被潮湿的岩壁熄灭,或直堕入底,落在他们身侧。 常恒不知道祝槿是否有被火焰燎及,着急地想要反转体-位,可祝槿压得他很紧,回旋的火光中,他听到对方在他耳畔说:“阿恒,我爱你,甚过一切。” “从来都是。” 灵芝和瑞露沉默着互相推搡,以眼神怂恿对方行动。最终还是瑞露败下阵来,犹豫着上前,对少年道:“可不可以,把珠子还给卑职?” 少年抬眸瞥她一眼,又低头打量起珠中情形。 瑞露回头求助灵芝,灵芝却东张西望,装起鹌鹑。 瑞露无法,只得硬着头皮唤道:“大神官……” 少年又看向她,淡淡道:“失火了。” 瑞露一怔,下意识看向琉璃晶珠,而少年就在她眼睁睁的注视下合掌。 下一霎,晶珠爆开。 祝槿抱着常恒摔落在地。 他们出珠一刹,即刻恢复了身形。 常恒一怔,唤道:“……阿槿?” 灵芝和瑞露俱目瞪口呆地看着眼下这幕的发生,随即蓦地反应过来,相视一眼,拔腿便跑。 祝槿和常恒相继站起,不约而同地没再理会她们,而是看向面前助他们脱困的白衣少年。 祝槿试探道:“容与?” 容与颔首,对他们道:“久违。” 祝槿确认他并非幻灵,不由松下口气,笑道:“真是你。刚才多谢了。” 常恒则皱眉四顾道:“这神殿……”他目光触及神像背面时,话音猛地顿住。 祝槿发觉异状,也回眸望去,随即惊讶脱口道:“寒棠?” 晚钟再度响起,夕日衰微的余照落入殿中。 少司命君神像的背面,赫然是另一尊男神像。他同少司命君像一体共生,形容也极其相仿,只是轮廓更显刚硬,气质更显庄严,一眼即知其为男身。 而他们这才发现,神像所立之处,乃是神殿正央,而南北向的神殿据此分划布置——他们先前来到的北殿二壁悬满琉璃晶珠,而此时身在的南殿二壁则挂满蚀刻彩绘。 容与蹙眉,说出了他们见面以来,最长的一句话:“这里是司命神殿,不可直呼神的名讳。” 祝槿捕捉到他用词的细节,确认道:“司命神殿?” 容与点头,道:“我曾在此任职大司命神官。” 常恒猛地扭头看他,祝槿也惊讶道:“你义父从前执掌命运权柄?等等,这神像同体而生,你义父其实是阴阳同体之神?” 容与颔首,又强调道:“那时司命神君尚未认我为义子。” 祝槿没理会他对称谓的纠正,转而觑着常恒神色,避重就轻道:“想不到大司命君与少司命君竟指向同一位神。” 郎夋同殷怀讲述上古神话时,曾提到过,在那时期,许多神祇天生就是雌雄同体者,但却从未提起寒棠其人,更未说明他从前曾执掌命运权柄…… 祝槿忆及往事,心下苦涩:既是如此,也无怪乎郎夋会如此忌惮所谓的诅咒,它是从寒棠口中吐出的——它是从执掌命运的大司命君口中吐出的,它确实乃是“命运”的诅咒…… 常恒应也思及关键,脸色霍地变得苍白,虚握的双手蓦地攥紧。 神殿一时变得寂静,唯有落照无声,映在神像面上,点亮了寒棠那双冷漠洞察的眼,仿若聚神,正凝视向他们—— 祝槿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随即背过身,安抚性地握住常恒右手,问容与道:“那他当年为何会被钉在悔尤梅树间?” 容与默然片刻,方开口道:“义父当时身受重伤,无力抵抗,被原丁封印在了那里。” 祝槿猛地想起寒棠口中的“复仇”,豁然醒悟道:“和龙凤之战有关?” 容与颔首道:“义父恨原丁——也就是你们祖父,便是因为在此战中,他伙同肩吾临阵倒戈,造成凤皇重伤、走火入魔,最后不知去向。” -- 第224页 他顿了顿,又道:“他便也是在那之后,一昔头白。” 祝槿和常恒对视一眼,他们对上古昆仑史最深入的了解几乎都来源于郎夋的讲述……据郎夋言,最后一战中,天凤因众叛亲离而化魔,与地龙两败俱伤,追随他们的上古诸神在这一战中纷纷落陨。既而,便是他们的祖父、原本的悬圃“蒔花侍人”原丁易代称君。 至于那些更早的昆仑秘辛,也随诸神的凋敝而渐渐亡佚,乃至今日,只留存下些零散而泛泛的记载。故而在来到司命神殿之前,他们都只晓得寒棠乃是凤皇旧部,而对其旧时所掌的权柄一无所知。 晚钟声将尽,北殿又传来灵芝和瑞露欢快的笑语:“两位请跪拜少司命君,感谢女君为你们赐下的良缘。” 祝槿锁眉,刚欲出声示警,便听得一个女声与一个男声先后响起。 那女声道:“不必了。” 那男声则道:“两位妹妹,真是不巧,我同寒棠旧日里有些罅隙,恐怕——” 瑞露不满道:“你什么人?敢直呼司命君名讳!” 那男声笑道:“在下冯夷,少时浮浪,曾出言轻薄过你家女君几次……” 那女声打断他道:“冯夷君!” 灵芝、瑞露则已怒极,却也知道凭她们之能难以奈何冯夷,只得齐声呼救道:“大神官!” 冯夷挑眉,便见神像身后转出三人,为首的容与神色冰冷,继而是常恒和祝槿。 祝槿见他们,略显惊喜地唤道,“阿昧姑娘!” 阿昧讶然看向他。 祝槿这才想起,对方不知自己前二世的身份,也自然不明他们间的渊源,一时不知该从何解释,只得局促地笑笑。 冯夷则对容与笑道:“既有贤侄在此,想必很快便能想出破境的法子。” 容与抬手,挥退灵芝、瑞露,道:“几位同我来。” 他说着,径自回走。 走过之处,烛灯燃起,方才黯然在暮色中的南殿顷刻明亮如昼。 东西两壁上,原隐于阴影的蚀刻画霎那鲜活,扑面而来的亮色与惊心动魄的内容几乎使祝槿呼吸骤停。 这是一座琦玮诡谲的画廊。 东壁挂有一幅等墙长宽的蚀刻画,绘有天地、山川、日月、众生,栩栩欲活;西壁则自上而下,以众多蚀刻画像阶梯状排列出神的谱系。 祝槿一瞥即注意到最下一排的郎夋、殷怀与常恒,其中郎夋立在星河之中,正低头凝视向自己的倒影,殷怀与常恒则分别捧有日与月,日圆满如挽弓,月细长似弯刀。 在他们左右,还列有容与、明媚、肩吾、凌霄、冯夷、陆离、宵烬、参差、扶桑等的画像…… 祝槿一怔,竟还有扶桑? 画面中的扶桑未佩金面,双目紧闭,唇间衔着枝大红鬼花,微微含笑,神态温柔而平静。 容与注视西壁,道:“整个天启城,只有命运之墙上的神谱与我记忆中迥异,千年以前,尚无‘泛神’位阶,而原丁、肩吾与冯夷君你,那时还排在‘属神’位阶……” 冯夷听得容与提及自己,才恍然回神,偏头回望神谱——在此以前,不同于在场诸人,他所怔对着的,是东壁那整幅彩绘。 随即,他再度回首,喟然叹道:“这就是命运神殿吗?掌握有过去、现在与未来的隐秘细节,直至今天,我才得以借寒棠这手笔窥见最初创世纪的样貌!” 除容与外,其余三人皆面露不解。 阿昧犹豫再三,还是对着东壁画开口问道:“这幅画藏有何奥秘吗?” 冯夷正色道:“‘上下未形,何由考之?’这幅画画的乃是天地的始初、万物的始初、光明与黑暗的始初、美好与丑恶的始初、崇高与堕落的始初……一切力量的源头。” “也是神谱的源头——我们都来自于这里。” 见阿昧仍旧懵懂,冯夷叹道:“所谓神话,究其根本,其实就是种‘解释神圣的话语权’。远古据今的神史,被有意地层叠加密和篡改,及至今天,已难辨其中的真与伪——这至少涉及到权威的两次变易。而无论是千秋、万岁的开宗立派,还是原丁的易代,他们想要合理化手中的权柄、塑造神的威仪,就必须要建立起自己的神圣话语体系。” “可实际上,他们与我们,都不过是神格的冒用者而已。真正的神性,在远古时代,便已失落。” “——传说,原初世界,混沌蒙昧,直至亿万年后,这混沌渐渐生出意识和灵智,成为最初也是唯一的主神——太一神。祂身载一切神性,在无比漫长的岁月里,逐步人格化,于是具有了名——在东方,有人以‘东皇太一’或是‘盘古’指代祂;在西方,祂被称作大梵天;而在北方,祂以巨人形象出现……真正塑成人形的一刻,太一反倒陨落,垂死化身万物:气成风云,声为雪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 “而祂陨落那刻,身上神性最为集中的两个部位,也是最柔软和坚硬的两个部位——心脏与体-尖——各自孕育出一位子神,从心而出的阳神名唤‘牺牲’,从体-尖出的阴神则名‘亵渎’,尊名分别唤作献和渎。祂们身载太一最精粹的神性,是真正的神之子,因此占有神谱的第二位阶。” -- 第225页 听得此言,众人目光皆由太一创世的彩绘移回神谱,果见最顶端的“主神”太一之下,相并列有两幅画像,左幅是从男性-生殖器官中破出的 渎神,右幅则是自血尽枯萎的心房间醒来的献神。祂们皆同太一绘像一般,全身赤裸,形容模糊,却自带无法言说的神性。 容与主动解释道:“真正的神的面貌不能被具现。” 冯夷继续道:“阴阳子神后来也因未知的缘由陨落,但在那时,祂们的恩眷和遗泽还大量存于世间。于是无数生物凭借祂们的遗眷获得神性、执掌权柄——就像黄昏时候的晚天,仍被沉没的落日晕染。” “譬如献神曾经的护法——不死鸟千秋、万岁。献神陨落后,永恒随之失落,千秋、万岁只得来到现世,他们在昆仑开宗立派。同处在神谱第三位阶的‘属神’中,有许多都与昆仑一派密切相关,烛阴、丹阳、芳菲、寒棠俱受千秋、万岁亲传,就连原丁、肩吾与烛游等,都曾是昆仑的外门弟子……而他们中的大多数,又陨落于龙凤末日决战前后,即便有侥幸未死者,也因重伤,降阶沦落作‘泛神’——现在神谱上,最低的层次。” “诸神的黄昏终结后,便是漫漫长夜,此后所有被称作‘神’的存在,其实都不过是如我们一般,借道法修炼、汲取自然中残存灵性的超凡者而已……” 众人的视线皆跟随他的讲述,徘徊到“属神”一行,看及雪域中手捧琉璃晶珠的寒棠、海飓里剜心献镜的合欢、盘踞深渊的金龙、浴血入魔的火凤以及不死之鸟千秋、万岁…… 常恒忽指着千秋万岁画像上的一行象形字道:“这写得是什么?” 容与道:“这是昆仑教义,意即‘命运是相同者的永恒回归’。” 冯夷道:“上古时代,不死鸟掌握‘复活’权柄——而龙凤黄昏之战,也正是为此最高权柄开展争夺……” 他话音未落,就见祝槿怔忡地朝幅神像走近。像中那女子满脸蛇鳞、笑容诡异,正是合欢。而在她心口位置,蚀刻镂空出一块横径二寸的窟孔。 祝槿指着那洞,回首问道:“这代表合欢鉴吗?” 容与颔首道:“合欢鉴来历非凡,据传是献神的遗物。合欢在机缘巧合下拥有它,从此成为执掌欲望权柄的属神。” 祝槿稍作犹豫,还是从怀中取出合欢鉴,尝试比对向蚀刻画中的镂空——果真可以严丝合缝地嵌入! 下一刻,合欢鉴中,漩起海飓,瞬间便将殿内诸人裹挟其中。 -- 少司命掌管姻缘、子嗣,大司命掌管生死、命运。司命双位一体的权柄,指向爱与死天然的相对和结合,正像一体之两面。 p.s.“永恒的回归”是尼采学说,在这里只取其字面意。 太一神话部分引用自《五运历年记》。 第95章 海仙女 入镜伊始,冯夷即化回蛟形,口吐蛟珠。 蛟珠瞬间将海飓吸纳,使风浪平息。 合欢鉴开启传送那刻,常恒下意识便扑向祝槿。此时,两人相拥着缓缓降落在海滨。 ——落日,海潮,银滩。 冯夷吞珠,幻化人形,与同样被传送至此的容与、阿昧相视一眼,随即默契地相继落向稍远处,尽力无视那二人道:“这里是……东海?” 容与颔首,示意他们回头。 只见那边,一熟悉的皂罗袍男子正与个打渔归来的渔父攀谈着。 阿昧凝眸,辨认半晌,不确定道:“风使和……东海若公?” 冯夷却道:“那确是肩吾,但却不是真的海若兄,”他示意二人:“你们看,海若兄腰间未佩腰舟,显然还未得道。” 这厢,祝槿和常恒也向他们走近。 听见此言,祝槿凝眉道:“东海若公曾言,他得道的机缘同合欢有关……诸位还记得我们是怎样来到这里的吗?” 阿昧道:“那幅画?” 祝槿颔首道:“那幅合欢献身合欢鉴的画——我们怕是正被传送到了当时的节点。换句话说,这幻境的内容正与合欢得道相应。”他看向冯夷和容与,道:“你们可有谁知晓合欢得道的详细经过?” 容与摇头。 冯夷也道:“龙凤首战前后,我还尚未知事,而合欢的身世,又被两方同时视为家丑,若非亲历当时之事者,也很难详悉。不过……”他话音一转,意有所指道:“肩吾那时尚是昆仑守护神兽,据传还和合欢的生母交谊匪浅……” 容与开口打断他道:“肩吾性情乖戾得很,冯夷君还是莫同他提及这些流言为妙。” 冯夷闻言,顿时想起前事,不免神情讪讪。 常恒与祝槿对视,俱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些深意。 索幸便趁容与去寻肩吾之际,祝槿问道:“冯夷君刚才所说的那些传言……” 冯夷嘻嘻哈哈道:“合欢的生母——鸾鸟芳菲,千年前可是艳冠三界,加之出身高贵,是昆仑一派最得宠的小弟子,其爱慕者之众,自当可想而知。听闻肩吾作为昆仑山开明神兽,也甘愿自降身份,充当美人坐骑……只可惜夷无缘一睹其芳容,真是君生我未生——阿昧姑娘,你不要误会,夷只是随口说说,对他人妇,我可向来不抱非分之想……” 阿昧垂着眼帘,无动于衷。 而容与已领着肩吾归来。不过后者显然不大愿意与他们同行,只停步在数丈外,背手而立,望向海潮。 -- 第226页 容与道:“风使刚刚说,他也不清楚事情的始末——只听说,当时凤皇是恰巧路过归墟一带,在座无名小岛的岸边捡着重伤昏迷的合欢,这才将她带回昆仑的。” 三界之水,交于归墟,于是方能不增不减。 冯夷皱眉重复道:“归墟一带?” 旋即他笑道:“这便容易打听了。” 言罢,冯夷再度化蛟,腾上半空,长舌吐出,托着蛟珠,无限伸延入海。 少顷,他蛟身一抖,随即长舌弹起,向内收缩。 随着他收舌,几万里外,一只背负蓬莱、咬饵蛟珠的灵鳖蓦地出水,不及反应地被他钓来,轰地一声摔入近海,激起万丈海浪。 冯夷重新使蛟珠入颔,对那鳖道:“蓬莱君,近日安否?” 祝槿恍然,传闻,归墟中有五只灵鳖,各载一座仙岛。只是到殷怀出世之时,这五只灵鳖早已陷入沉眠,而它们所负仙岛,亦因此失去连着,从此只能随潮波浮流往还于海上。 眼前这只,想来即是那五鳖之长——蓬莱。 这灵鳖显然还未从恍惚中醒过神来,喃喃道:“珠呢?我那么大一颗珠呢?” 既而他才注意到冯夷,怒道:“你故伎重施!” 冯夷笑道:“但也要蓬莱君自愿上钩啊!” 蓬莱君怒气不减,斥道:“你这小蛟,一而再,再而三戏耍老夫……” 冯夷打断他道:“蓬莱君误会,此番夷是有要事相询,不得已才使出如此计策——灵君自归墟中来,可知在那一带,有无什么不知其名但来历特殊的岛屿?” 蓬莱君沉吟道:“你是问‘海仙女的馈赠’ ?” 冯夷一怔。 蓬莱君哼了声,道:“告诉你也无妨,那是座靠近冥界的小岛。几年前,自幽冥下泉漂流至此。我们五兄弟都懒得靠近探查其究竟,只是时而能在打盹儿间隙,听到从那小岛上传来的歌声,美妙如同仙乐,便私下里唤那歌者作‘海仙女’。” 所有人闻言,皆是心下一动:从幽冥下泉漂来的岛屿? 冯夷道:“不知蓬莱君可愿载我们去那岛上看看?——作为酬谢,这一路上,灵君自可把玩夷这蛟珠。”他说着,拱手让珠。 蓬莱鳖眸一亮,既而强忍激动,矜持道:“上来吧。” 六人先后登岛。 旋即,灵龟便载着他们,背向落日,面朝海月,游往归墟。 祝槿和常恒立在龟背尾部。 鳖掌一下下拍打海浪,使更多的海潮涌上岛周。 他们弯腰,在沙滩间拾捡着贝壳。 那些贝壳颜色缤纷、花纹绚烂。祝槿和常恒将它们摊在手心观察。 夕阳的色泽融化在贝壳上,形成暖与冷的交汇。 祝槿仔细挑拣间,忽而道:“这紫色的真好看。” 说着,他自然地摘出那紫贝,递给常恒:“送给你。” 常恒接过,抿嘴笑起来,眉眼弯弯,和小时候的模样一样苍白、剔透,像细细的月钩。 祝槿盯着他看,突然开口道:“阿恒,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天河里捡星星?” 常恒一愣,想也没想便脱口道:“当然,和哥哥在一起做过的事,我都不会忘,”随即他又补充道:“适才一出桃花源,我便全都想起来了。” 祝槿默了瞬,忽然道:“阿恒,对不起。” 常恒疑惑:“什么?” 祝槿垂眼道:“从前我都没曾想过,当只有你一个人记得过去的时候,会感到多么孤独——我总是留你一个人守着那些记忆。在桃花源的时候,我便想,如果总是记得的人更苦一些,我倒宁愿你全部遗忘。” 这世间最难于忍受的孤独,毋宁是被那把你带离孤独的人所遗忘。 常恒哽咽着:“不,是我的错,是我的劣根作祟,害得你屡次……这是对我的惩罚。但我并不觉得苦,如果没有这些记忆,我……” 如果没有这些记忆,他甚至不会明白“孤独”何谓。 祝槿握着他的手,轻声安慰道:“别再想了,阿恒,都过去了。向前看,现在,离开这里才是最首要的事。” 他们执手沿海滩漫步。 祝槿同常恒讲起自己在无限镜室中的经历,最后道:“阿恒,如果我们真地能走出合欢鉴,我希望自己能亲手解除对所有祝氏子孙灵魂的禁锢。我与祝子梧的恩怨,就到此为止吧。” “扶桑恨祝子梧残害妞妞,祝子梧恨妞妞间接害死祝家军。而我作为祝槿,又恨扶桑祸及祝家子孙。这样的怨恨无休无止,像茧,缚困住我两世,也是时候该被终结了……” 常恒沉默着握紧他的手。 祝槿感受到他情绪的波动,柔声道:“我们往后,都不要恨,好不好?” ——阿恒,也别再怨恨自己,好不好? 常恒闷闷应了声,祝槿抚他发顶,笑道:“我们阿恒,怎么一直都这么乖呀?” 常恒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 他们行至北岛岸时,太阳已完全下沉。 海月高悬于天,俯视着盛大的浪潮。 灵鳖舒缓地伸展四肢曳游其间,使蓬莱仙岛亦摇曳在潮声与月色中。 阿昧独坐在座礁石上,愁眉不展地打量着手中一物。离得稍远,祝槿和常恒都难以看清她拿着的东西。而听到脚步声,阿昧迅捷缩手,循声侧头望来。 -- 第227页 见是常恒和祝槿,她略松口气,招呼道:“冯夷君说,大概需行二个时辰左右。” 常恒道:“你拿到了?” 阿昧吃惊,磕巴道:“拿,拿到什么?” 常恒淡淡道:“千秋的遗骸。你不是说,宵烬教你用这个复活他?” 祝槿见阿昧脸色瞬间惨白,连忙出声道:“阿昧姑娘不要误会,我们并无其他意思,更不想和你抢夺……” 阿昧深吸口气,苦笑道:“我确实拿到了东西,可我完全无法完成君上的嘱托。” 她摊开手掌,示意他们:“君上要我将他的一魄寄生进千秋遗骸中,使他借此复活。可当我拿到这东西时,才发现此物根本无法被寄生。” 祝槿向她手心看去,只见那里安然躺着只眼,却是黑底白瞳,正缓缓地蠕动着。 阿昧道:“无论是破坏,还是侵占,我都尝试过,却都没有效用。如今,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祝槿认真观察着那眼,忽指着白瞳道:“这好像一只虫茧。” 常恒突然道:“这是烛龙那只眼?” 阿昧道:“想来是。” 常恒沉吟道:“不死鸟死后会化虫复生,你要的东西恐怕已被烛龙封印在自己这只眼中,除非你能剥除烛皇的封印,否则恐怕很难得偿所愿。” 阿昧焦急道:“可我实在做不到,君上没同我交待过这点。” 祝槿安慰道:“阿昧姑娘,你别着急,先将东西收好,慢慢再想办法。” 他们说话间,蓬莱仙岛忽地颠簸起来—— 灵龟的游速显著加快,而海天交接的东极,平静的海波之上,隐绰现出一座孤岛的轮廓。 那孤岛上,似乎生有繁茂植被,正在月光下婀娜生姿,让人想起“海仙女”的名字。 随即,他们听见歌声。 在宁静的月夜里,这歌声尤为优美、荡漾。 祝槿和常恒相视一眼,都觉出些许忐忑——会和合欢有关吗? 灵鳖很快泊岸,一行六人相继登上这座“海仙女的馈赠”。 他们循着歌声向深处搜寻。 岛上确实生有婆娑的植被,尽是些足有祝槿小臂粗的淡黄须蔓。蔓上叶片足有巴掌大,须蔓游走仿若群蛇,而那些叶片也随之纷纷拂动,不断拍打上他们的面颊。 祝槿抓住一只作乱的藤叶,皱眉对常恒道:“有点奇怪。” 常恒捉住他另只手,挑眉以示问询。 祝槿放低声音,悄悄道:“我总觉得,我们这行,另多出人似的。”他默了瞬,又道:“但愿是我多疑了。” 缥渺的歌声愈近,那些交错杂乱的须蔓便越粗、越硬,游走的速度也越快,像海生多足生物的触角。须蔓上的叶片啪啪地抽打在一处,仿若鼓掌,与歌声诡异地交织。 他们一行六人此时都忙于回避着脚下乱走的藤蔓,皆未注意到,头顶明镜一样的圆月里,映出张丑陋的脸。她作少女打扮,满脸生有蛇鳞、烂疮,正狡黠地透过月亮向下窥视着。 常恒警觉抬头,祝槿发觉他停步,回头关心道:“怎么?” 常恒仰望着天际,澄明的圆月一如结冰的湖面。他蹙眉道:“没什么,”忽又改口,“还是小心。” 在弄清情况前,不宜打草惊蛇,是以他们都是徒步前进,尽量不伤害一木一草。 阿昧几次险些被藤蔓绊倒,冯夷索性便护在她身侧。两人速度最慢,被落至队尾,而肩吾和容与则行在最前。 但很快,他们便也驻足——前方的淡黄须蔓已密集到无从下足。 肩吾道:“这东西很像是变种的菟丝子。” 菟丝子,主寄生——无怪乎一路行来,他们没见过第二种生物,整座小岛皆被这种奇异的植被所寄生! 容与弯腰,用碧箫挑起一条须蔓,审视道:“而且这东西是有自我意识的。” 果然,他话音未落,那须蔓便一摆身体,打掉碧箫。 容与好脾气地重新拾起法器。但肩吾显然没他这份气度,一路的跋涉早已完全耗尽他的耐性——肩吾跃起,拔剑劈砍向拦路的须蔓。 那些须蔓果然有意识地后退,随即歌声骤歇,他们正前方的须蔓开始凸起,一条足有祝槿等身粗的巨蔓蟒一样地挺身竖起,直立在岛央。 ——足有十仞之高! 而那十仞高的巨蔓上,结有九朵井大的硕花,颜色各异,皆以花萼正对向他们。 此时,九朵硕花一同回头,露出自花蕾间探出的美人首。 祝槿只觉一阵汗毛直竖,这是他生平所见过的最美的女人,而九只一模一样的美人头摇荡在盛放的花间,更给这种美丽平添妖异和邪魅。 怪物看见他们,呵呵娇笑起来。 随着她的笑声,四周所有须蔓骤起,女怪操纵着须蔓无差别攻击向六人! 九头美人怪扭头的一刹,肩吾瞳孔骤缩。直到须蔓朝他袭来,他仍呆怔在原地。 容与见状,一脚踹开肩吾,自己则持碧箫迎击。 肩吾被他踹飞,避及关键部位,却仍被另条须蔓一下洞穿左腕。 被贯穿的疼痛刺激得他清醒过来,顾不及手伤,他嘶吼道:“芳菲,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喊出女怪名字的一刹,所有人都是一怔。容与更是连再次被打落的碧箫都忘记拾捡——这女怪竟是合欢的生母、凤皇的表妹,鸾鸟芳菲! -- 第228页 一怔之后,常恒再度劈刀,挥砍须蔓。而祝槿则亮出光弓,射向花冠中的美人头。 一只光箭直接没入最顶一颗美人额头,引得对方一声惨叫,攻击的动作明显一顿。 肩吾听到这声惨叫,双目瞬间腥红,挥舞回风反戈向祝槿。 冯夷见状,挡住他去路,大骂:“你真有病吗你!她都变成……” 肩吾却突地弃剑,化回开明兽形,嘶咬向冯夷。 人身的冯夷见敌不过凶性毕发的神兽,也摇身变回紫蛟,蛟虎再度争斗到一处。 而常恒也已提刀跃近花怪,连续斩首中箭的人头。他与祝槿一近一远,配合无间,很快便将九颗美人头全部砍断。 ——可就在那些脖颈的伤口截面,又陆续蜿蜒出新的人头! 射不完,砍不尽! 花怪再生,力量仿佛更盛,操纵着须蔓攻击向他们。 阿昧在其中左支右绌。力所不殆间,袖中的黑底白瞳“眼”掉落在地,被条须蔓击中,那白瞳一样的虫茧竟啪地碎裂开。 浓重的黑气自其间漫出,盘旋向上,化成一条巨形黑龙。 黑龙俯视向花怪,花怪九颗美人头面上竟同时露出惊怖的神情,张口欲呼—— 可还未及她发出声响,黑龙便朝她吐出口浊气。浊气自上而下扑来,花怪竟瞬间枯萎成尘,岛上覆盖的植被荡然一空,即刻变作荒原。 而荒原的中心,躺着具赤条条的女尸,尸身遍布受凌虐的笞痕,头颅被从脖颈中段割下,不知所踪。 可这次,连肩吾都再顾不得她,他与冯夷、容与皆惊惧望向黑龙,唤道:“……烛皇?” 阿昧向后急退数步,难怪宵烬那魄无法寄生进千秋茧中,有人已捷足先登——烛皇回魂! 烛龙庞大的身躯仿佛擎天,闻言,他眼珠转动,睥睨向在场诸人。 常恒咬牙,握紧萃雪,挡在祝槿身前。 祝槿却捏住了他持刀的那只手腕,阻止他的动作。 月亮倒映在海面,像面剔透的镜子。 海中的镜子忽然开始碎裂,彻底破碎的一刻,合欢破水而出。 她心口的位置空出一个被贯穿过的大洞,而自洞中飞出一只血凤。 血凤于空中展翅,与黑龙相峙。 黑龙开口,声如洪钟:“丹阳?” 容与则同时颤声道:“凤皇!” 血凤张喙,淡淡道:“师兄。” 祝槿一下认出这声音——当初在合欢体内助他脱困的清冷男声! 竟是上古凤皇! 黑龙没再回答,黑气凝成的身体瞬间瓦解,遁向四方。 而血凤也未追击,鲜血化作的身体亦溃落向地,血雨之中,现出个白袍昳丽的男子。 他几步上前,抱起地上晕迷的合欢,朝破碎的水月掠去。 即将落水那刻,他忽地停顿回头,对肩吾道:“我不知道芳菲究竟和你说了什么,使你后来如此痛恨于我,但当初是她自己想要嫁给烛游的。” 话音落即,他跳入水月,亦消失不见。 而与此同时,芳菲的尸体连同岛屿一并悄然地腐烂,只剩东海摇荡,倒映的星汉也瞬间与星穹融合。 一道霹雳骤至,近到咫尺间时,化为凌霄、郎夋,直取常恒、祝槿。 -- “海仙女的馈赠”是本短篇小说集的名字,不过本文引用和原著毫无关系,单纯是我喜欢这个名字=v= 出于剧情连贯需要,下一章是合欢的番外。 第96章 番外 照鉴纪 “镜子,镜子,你将照鉴谁的丑陋?” 合欢悄然溜进芳菲的闺房,踮脚够至妆台,取下架上那面铜镜。 自她出生不日起,烛游便下令,打碎她可能见到的所有镜子,唯独芳菲妆台上的这面铜镜得以获免,因为它是千秋、万岁赐予小徒弟的陪嫁。在更早以前,归属于远古献神。 以这面非比寻常的镜,祝福烛游与芳菲的结合,象征这场婚姻的牢固和荣光,当然不能被打破。 只是他们自然想不到,才豆丁大的小合欢会违逆父母的勒令,偷偷闯进母亲的闺房,取下这面铜镜。 然后,合欢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脸。 她自有记忆起,便被专门照顾,很少见到父母。而照顾她的侍婢,会在每次帮她洗浴前,蒙上她的眼。 再长大一些,她便被三令五申不可触摸脸颊、不可走出被规定的范围,甚至不被允许自行饮水。 她偶尔见到的母亲,对她态度极其冷淡,乃至偶尔还会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厌恶。而她的父亲,更避她唯恐不及。 合欢知道,这一定和自己不能触碰的脸有关。她在侍婢的闲聊中得知了这面镜子,于是,现在,它被她拿在手中照鉴。 镜子清晰地描绘出她的面容,倒映出上面密密麻麻的蛇鳞和仍在流脓的烂疮。小合欢惊骇地瞪圆蛇眼,镜子里那无比丑陋的女孩也同她一起张口瞠目。 ——她在对方的瞳孔里又照鉴举着镜子的自己。 黄铜镜蓦地脱手,哐当当在地面跳了二遭,落进妆台柜下。 小合欢麻木地爬近去捡。 她握住镜子的一刻,门被轰地撞开。小合欢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抚摸镜面——没有碎裂。她悬着的心刚要放下,视线里就出现了芳菲的绣鞋。 -- 第229页 “镜子,镜子,你将照鉴何种不堪?” 芳菲的绣鞋一步步后退,紧接着,映入合欢眼帘的,是一双男人的足靴,绣有游走的金龙。 芳菲边后退,边恐惧道:“烛游,你想干什么?” 合欢闻言,下意识后缩,她很畏惧这个未怎么谋过面的父亲。 下一刻,她所栖身的妆台便剧烈地一抖,烛游猛地将上面所有物品都拂至地上,瓷器的碎裂声里,合欢听见父亲阴鸷的声音:“你去哪儿了?” 芳菲强自镇定道:“你又喝醉了,不该来这里,该去醒酒。” ——生下合欢后,他们便一直分房而居。 烛游确实醉了,他脚步不稳地上前,一把拽住芳菲发髻,掼着她头向屏风撞去。芳菲前额砰地砸上画屏,立时见血。她激烈地挣扎、号叫,动作间,屏风被彻底推倒,卧室的摆件又因此碎落满地。 芳菲嚷道:“放开我,你放开我!” 她徒劳地踢打烛游,却被丈夫死死揪住长发。 烛游咬牙道:“贱妇,谁给你的胆子让你背着我通奸?” 芳菲犹在哭着挣动,合欢听见烛游用力扇母亲耳光的脆响。芳菲的哭声渐渐低弱下去,好似停止了反抗。 烛游还在连续地抽打芳菲耳光,同时也连续地咒骂:“贱妇,婊子,生下那种见不得光的怪物……” 谁知芳菲听见这句,忽地激动挺身,直迎他的巴掌,以一种合欢从未听过的,堪称恶毒的口吻道:“我生下那样的怪物?明明是你造下的孽,是你!是那一屋子的蛇尸对你的报复!烛游,我恨你!你不得好死!” 在芳菲吼出这席话后,屋内有一瞬诡异的安静,合欢不禁打了个哆嗦。 芳菲也后知后觉出恐慌,渗血的嘴角开始发抖。 烛游的嘴角也在发抖,神经质地。 他的表情可怖地扭曲起来,一字一顿道:“你再说一次?” 芳菲踉跄着后退,被足下的狼藉绊倒,仰跌到床上。 烛游缓步向她逼近,手中现出条刺鞭。 芳菲瑟缩着朝里躲。 烛游挥鞭,毫不留情地正挞她前胸,芳菲发出凄厉的惨叫…… 小合欢还蹲在妆台下,她的双腿因长久地蜷曲而僵麻,直到确定烛游不会再回返,她才敢四脚并用地爬出。 屋里所有的陈设尽数被毁,凌乱地杂堆。 芳菲奄奄地躺在床上,衣不蔽体、皮开肉绽、垢面蓬头。小合欢数过,刚刚烛游鞭笞过她七十八下。 她沉默地走至芳菲床前,芳菲察觉到来人,艰难地睁眼,她额间的伤还在汩汩地流血,泪和血糊了她满面。 待她看清来人是合欢,芳菲再无法自持,嘶哑道:“滚!滚出去!” 合欢从她眼中看见无限的忿恨,于是沉默着踱出母亲的闺房。 可出于她自己都不明白的原因,合欢并未走远。 她倚在桩柱后,借着稀薄的月光,照鉴自己的容颜。 镜中的小怪物,神色似在忧伤。 但尚未等合欢看清,芳菲便自她身侧一闪而过。合欢犹豫片刻,悄悄追了上去。 “镜子,镜子,你将照鉴什么污秽?” 合欢一路缀在芳菲身后,跟着她隐蔽地出府、奔跑下山,终至下泉岸边。 合欢躲在座礁后,看着芳菲剥除衣物、一跃入水。下泉水瞬间拥抱住她,她深深地吸气,平复着呼吸,同时张开身体,向泉水敞开她的隐秘。 合欢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仰头,身体随水波起伏,两颊渐渐泛起酌红,情不自禁地泄出呻吟,而她身体上的创伤,也奇迹般地开始愈合…… 芳菲与下泉水交-媾的结果,是她再次诞出了个怪物——一座小岛。 她偷偷生下这怪胎后,担心有天事发、丈夫报复,遂派遣一只冥龟推着她的孩子离开幽冥。 芳菲最终把岛安置在靠近东海的归墟一带,每隔一段时间,她会驾着冥龟前来探望它。 烛游愈发酗酒无度,无力再监管妻子的动向,于是芳菲来往愈发频繁,她在岛间遍植萱草,婆娑的花间,芳菲起舞、歌唱。 鸾鸟的歌喉空灵缥缈,回荡在海上,传进归墟五灵鳖的梦里,也传进尾随她而来的合欢耳中。 她注视着母亲忘忧地歌舞,肖蛇的眼里不含任何情绪。 “镜子,镜子,你将照鉴……” 烛游曾在酩酊大醉后放言,他总有一天,要亲手杀掉芳菲——这不贞的贱妇。 这话终于可以兑现。 烛阴叛门,龙凤决裂。 龙族重返幽冥,不再服膺昆仑,战事迫在眉睫。 烛游利落割下芳菲的头颅,高悬于竿上,充作鼓舞士气的战旗。 而她的尸体,则被烛游扒光衣服鞭笞泄愤。他终于不用再克制蠢蠢欲动的暴虐,不用再以酒精麻痹精神。战争、杀戮、血!烛游几乎因为激动而错乱,他急不可耐,只能先发疯一样凌辱这荡妇的尸。 合欢依旧注视着这幕,而她的父母向来习惯对她视而不见,是以烛游根本不曾留意到藏在角落里的她。 可合欢已经十二岁了。她有自己的思想、情感。 夤夜,她偷偷带走了芳菲的尸。临走前,合欢出于自己都说不清的原因,潜回芳菲闺房,取走了那面镜子。 回头时,她看见旗竿上芳菲摇荡的首,圆张着口,眼神空洞、哀愁。 -- 第230页 合欢漠然回首,随即把镜子揣进怀中,抱着女尸一路泅游至忘忧小岛。 这是合欢第一次踏上这座岛。 海风吹拂萱草,它们缓缓地飘摇,仿佛在依恋着母亲。 合欢冷然看了会儿,将芳菲的尸随意丢到花间。 既而她徒手剖坑,挖了会儿,又不耐烦起来,轻慢地将女尸踢进坑里。 合欢俯视她扭曲的躯体,嘲弄道:“你以后便能永远和它在一起了——和你偷情生下的这个野种。” 她说着,又漫不经心地朝女尸踢了几脚,使对方完全落进她刚挖的浅坑中。 而就在合欢抓起捧土,纷洒向女尸时,奇异的变化发生了——岛间的萱草瞬间全数枯萎,而女尸的脖颈断裂处,则迅速蔓延出植株,最粗一根茎间结出九朵花蕾,自下而上,次第花开,露出蕾间芳菲的头颅,九颗头颅同时对合欢怒目而视! 合欢再想要逃,已是不及。 女怪操纵着须蔓,猛地贯穿合欢胸口。 她被一下击飞,甚至来不及发出惊叫,胸前的铜镜便同胸腔里的心脏一齐碎裂。 合欢被惯性带向半空,又直直坠落,沉向海底。 在堕落的过程中,合欢仍保有着意识,却没有感到疼痛。 水波在她眼前晃荡,也穿过她空了的胸腔,合欢觉得自己胸口仿佛被海水灌满,也被她对整个世界的忿恨灌满。 她愤怒地想: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而就在同时,她胸前处,碎裂的镜片忽开始凝聚,随即放出盛大的光芒,海水围绕她身周急速地旋转起来,合欢驾着海飓升腾而起,乘风破浪、如御东海。 她抬手,召唤风浪,攻击向女怪。 女怪挥舞须蔓,顽强抵御。 合欢冷笑,胸中的空洞里飞出面镜子,镜子罩上女怪头顶,一寸寸压着她下沉。 而在女怪嘶心裂肺的惨叫声中,合欢鉴最终将她吞噬完全。 风浪随即平息,合欢鉴重新归入合欢的身体,下一刻,少女晕迷倒地。 太阳渐渐升起,朝日之下,一只丹凤叼着芳菲首级,自幽冥飞来。 历经忘忧岛时,它身形一滞,旋即徘徊降落到海滩,化作个形貌昳丽的白袍男子。 男子蹙眉,打量合欢形容,探试她的脉膊。 踯蹰片时,他还是打横抱起合欢,继续向西掠去。 “镜子,镜子,你将……” “镜子,镜子……” …… -- “谁是心里藏着镜子的人呢?” 合欢和合欢鉴融合的一瞬,掌握了镜中远古神明遗留下的神性,因此成神,不再受时空、形体等外在的限制。 至于扶桑当初为何能与合欢鉴定契,还没交代完全,会在后面补充。 第97章 黑月亮 霹雳与星河同时赶至,化作凌霄、郎夋,直逼常恒、祝槿。 常恒和祝槿迅速掠开,各亮出刀、弓。 容与和肩吾见状,互视一眼,既而归向郎夋身侧。 冯夷则拉着阿昧后撤,见阿昧略显犹豫,冯夷低声道:“这里是天河星幕——郎夋的主场,我们还是保身为妙。” 郎夋眯眼打量祝槿,许久过后,神色复杂地唤道:“阿怀。” 祝槿没有应声。 郎夋继续道:“为父先前并不晓得你身份——如今,我再最后问你一次,你便非要同我作对吗?” 祝槿道:“我所说过的话与做出的事,虽死而未悔。” 郎夋闻言,叹息道:“有时候,我不得不相信,你真是由命运专门派遣来克制我的存在,我最心爱的儿子,却也是我最顽固的敌人……” 随即他猛地话锋一转,道:“阿怀,这一次,我绝不会再留情。” 郎夋话音落即,容与、凌霄、肩吾便一拥围攻向常恒,意图限制他的行径。 而郎夋的身影则在顷刻间溶入奔涌的天河,与之同时,夜幕以圆月为中心开始扭曲成漩涡状,明耀的星群移动、旋转,排布成苍龙、白虎、朱雀、玄武,从天河水中跃出,四面攻向祝槿。 两处的战场被强制隔开,常恒被那三人合力围困在月中,不得脱身,只能焦虑地以余光关注另头战况—— 祝槿一跃而上,贯弓射矢。 光箭离弦,势如劈竹,划落间穿刺过星兽。 星象瞬间破碎,落入天河,只剩垂死际的吟啸仍旧在空中回荡。 然而,碎在天河中的星耀又在刹那间流动、重组,转瞬化作一只巨大的盾牌,郎夋挺盾,雷霆般破水而出。 银河之水在他脚下喷薄,牢牢托举住郎夋羸弱的身形。他手中所秉的护盾面上,再次呈现出浩瀚璀璨的星象。 那些星象变幻、游离,相继自盾中飞出,化作麒麟、雄狮、水蛇、孔雀、猎豹、鹰犬、巨蝎、大熊……成千上万种凶恶星象接踵攻向祝槿,又被他以箭矢击溃,重新落至盾面,再度聚合成新的星座。 祝槿九箭齐发,连发九次,方才抵住最后一轮星象的进攻。 这一回后,一时未再有新的星象从盾中升起,而盾面上的流光极致闪烁,几将夜幕照彻。 最为眩目的一刻,祝槿忍不住阖眼,一股强风正在这隙袭来。祝槿凭直觉避闪,再睁眼时,正见一把弯刀自自己身边掠过,又回旋着收入个男子手中,那以星象塑成的男子冷冷抬眸,瞥及祝槿一瞬,毫不犹豫地挥刀刺来——是个星象“常恒”! -- 第231页 祝槿边娴熟张弓贯矢,边下意识侧头朝月亮间望去,看见真正的常恒平安无事,他心下略松,继续全神应对郎夋。 然就在这分神的霎那,星象“常恒”已轻巧避开几只光箭,闪至祝槿近前,劈刀砍来。 祝槿下腰,顺势倒旋,脚尖点上萃雪刀锋,借力反冲,于下落中途连发数箭,射向星象“常恒”。 那星象灵活躲闪,一刻不顿地刺刀来袭。 祝槿自下向上挽弓搭箭,与对方相峙。 而在他背后,盾面之上,缓缓站起另个星象,与他同步拉弓上弦——星象“殷怀”! 祝槿察觉有异,于坠落中回首,身形急闪,堪堪避及那几道流星光矢,却也因此,手上动作稍滞,而星象“常恒”已利用这间隙提刀掠近。 常恒始终留意着祝槿一边的战况,见他此时腹背受敌,心中大急,不顾抵挡霹雳与回风的夹击,萃雪刀直戳容与。 容与慌忙避闪,顿时给常恒可乘之机,他生生挨下那两剑,身形快闪,自容与空出的位置突围而出,掠向祝槿。 凌霄、容与、肩吾见状,连忙紧随在常恒身后。 四道身影再度于半途纠缠到一处,而不远处的祝槿仍独自面对联手的星象“殷怀”与“常恒”,渐渐力有不殆。 他猛地后掠,收束光弓,仰天而唳。 随即,一只法相金乌在祝槿身周展翅,片片金羽绽放夺目金光,如同日照,使星象、天河顿时失色,迅速黯淡、崩塌。 就在星象“殷怀”、“常恒”与护盾同时溃落的一瞬,流星雨中,郎夋飞起,一只法相天狼随着他的瞬移现出,獠牙直取金乌脖颈。 祝槿下跃迎击,金乌的翅羽伴随他的动作凋落,华丽的法相金乌霎时铩羽成黑袍的法象鬼君,衔花的扶桑徒手搏击天狼,巨型的狼与鬼近身格斗起来。 扶桑出拳,直击狼头,天狼奋起张口,尖牙嵌进扶桑的指缝,鲜血溢出那刻,天狼双目瞬间变红,更加使力地收牙,牙齿与扶桑的筋骨较量,发出咯吱咯吱的咀嚼声。 扶桑的另只拳也在此时朝狼头挥去,天狼被这大力一击直接打飞,满口狼牙掉去大半,惨叫一声,既而又飞扑回来,嘶咬扶桑手臂。 扶桑也不避退,任由它啃啮,只另一手拽住狼的右后腿,猛地朝旁一扯,那狼脚竟被他这样生生撕下! 只剩下三只腿的天狼速度明显减缓,喷着浊气与血沫大口地喘息。而扶桑的左臂与左手也伤残惨重,没什么生气地吊在肩膀上。 他们对视一遭,又同时挺身出击。天狼凶悍嘶咬向扶桑右躯,而扶桑则挥拳重击向狼腹。 天狼咬上扶桑右股的那刹,再次被对方一拳击飞,咬下的肉与自己的血同时吐出,天狼奄奄伏在天河上歇息,恶狠狠看向与自己两败俱伤的对手。 扶桑却决意不给它任何喘息之机,瘸腿上前,一把抓起天狼,猛地掼向河水,再不经停顿地抡起,往复地摔砸。 天狼在期间挣扎、反抗,更有一次,甚至快要成功反扑扶桑,可就在它欲抬爪掏向对方胸腔时,扶桑奋力一脚,将它踹开。 天狼倒地,扶桑再度踉跄着逼近。 凌霄也一直关注着那端的战局,见郎夋落至下风,难免心浮气躁,而就在他错身、意欲施以援手之际,一柄碧箫猝未及防地洞穿了凌霄的咽喉。 肩吾不料这变故,震撼看向突然倒戈的容与。而就他晃神这霎那,萃雪刀已干脆斩断他持剑的右腕。 收刀霎时,常恒终于得以彻底脱身,飞掠向另端。 天狼勉强用三足撑起身子,却又轰然地倒下,见常恒掠来,他停下残喘,张口欲唤:“阿——” 可恒字尚未出口,狼头便被萃雪利落收割,法相天狼顷刻破碎,只剩下趴伏在地的郎夋。 郎夋侧眸,但常恒仍没给他须臾开口的时机,一刀捅穿郎夋的心口。 随即常恒转身看向扶桑。 法相扶桑也在战斗中身负重伤,不支地一手撑地、单膝跪倒。察觉到常恒的视线,他也抬脸。 扶桑看不到,但这诡异的氛围使他莫名感觉不安,他试探着唤道:“阿恒?” 没有回应。 于是他深吸口气,撤去法相,露出其中的祝槿。 祝槿睁眼,就见常恒正提着刀尖犹在滴血的萃雪,面色漠然地一步步朝他迫近。 他不由蹙眉,再度唤道:“阿恒?”这次的语气,已属严厉、急切。 可常恒仍麻木不仁。他的这种神态、动作…… 祝槿悚然一惊,扑上前摇晃常恒肩膀,疾呼:“阿恒!你清醒点!” 常恒眼神毫无波动,迟缓地再次挥起萃雪,向祝槿劈砍。 祝槿避及。一阵箫声在即刻响起,常恒在箫管的催动下,攻势忽然加急。 祝槿边闪躲,边震惊望向催箫者——容与那张惯常面无神情的脸上,现正挂着刻毒的歹笑,而他眼中所闪烁着的疯狂与邪戾—— 祝槿惊叫:“寒棠?!” “容与”微微弯眼,像在嘉奖他的敏锐似的,促箫更急。而常恒已完全为萃雪刀控制,在主人的号令下,攻势威猛。 祝槿起跃,九箭奇发,射向“容与”。 “容与”朝他微微眨眼,下一刻,常恒便纵身挡在“容与”的身前——不知回避、不知抵挡地横在“容与”身前。 -- 第232页 九只光箭因此无一例外地射中他身体,常恒中箭倒跌。 祝槿脸色霍然变得死白,几乎再握不住弓。“容与”仿佛觉出兴味,又一次催箫,常恒艰难地爬起。 祝槿死死盯着对面的常恒,适才的疼痛似乎唤醒了常恒一些神智,他面部开始扭曲、抽搐,现出那种会令祝槿极致痛苦的熟悉神情——绝望而无法自控的悲哀神情。 光弓霍地离手,祝槿闭上双眼,而常恒则大哭着扑身飞刀—— “容与”兴奋地注视向这诅咒一样的循环,甚至为此停罢下吹奏。 自郎夋死亡一刻起,星辰便陆续坠陨,天幕、云层皆被火光映成烧灼的红色,恢宏如落日黄昏。 故而全然无人留意,高处,那枚不知何时起,竟变得纯黑的月亮。 常恒的身体忽然开始极尽颤栗,仿佛有不可明状之物正于他体内萌动。 “容与”惊异地发觉,自己与萃雪刀间的联系突兀地中断了,而常恒的衣裳正在一寸寸破裂,长发邪异地扬起,卷住他的周身,他整个人都仿佛正在发间蠕动、膨胀,像一只流动的黑色水母。 “容与” 不可置信地尝试奏乐,乐声却顷刻被消弥在爆破般的巨响里。 这剧响使祝槿也霍然惊愕地张眼,就见一轮全黑的月在他咫尺前破裂,常恒自那月中坠落,眉心处多出了记新月形的银印,而双眸紧阖,像已全然丧失了知觉。 就在祝槿欲要下跳,接住向下跌坠的常恒时,一团黑气自天河中析出,凝聚成呼啸的巨龙,稳稳托住常恒,轰鸣着朝月相飞去。 一纵而逝。 祝槿拎起“容与”,追逐那黑龙,穿过黑色月亮的一瞬,他看见一片荒原。 电闪雷鸣,却不见落雨,四望皆是为冰所覆盖的、毫无生机的死地。 也不见黑龙和常恒的身影。 祝槿将“容与”摔在地上,疾言厉色道:“常恒在哪里?你对他做了什么?” “容与”撑起身,慢吞吞道:“我不知道。” 他平淡的神色与慵懒的语气瞬间激怒了祝槿,他将少年提着衣领拽起,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好,那我现在就杀了你,这样阿恒便再不用受你迫胁。” 容与垂眼,没有答话。 祝槿果真用力掐攥他的脖颈,容与的面部因窒息而涨红,痛苦地紧紧蹙眉,却未予任何抗争。 祝槿忽觉出些不对,霍地松手,容与大张开嘴,恢复喘息。 祝槿冷冷道:“你究竟是谁?” 容与平复了会,才道:“义父先前曾将一魄寄生入我体内,但从我们来到昆仑墟那刻起,他便又把身体归还给了我,殿下若想杀我,也一样可以斩草除根,容与必不会反抗——我有愧于您与羲和女君以及常恒殿下,当初我并不知道义父教我送萃雪刀的用意……” 他大概不惯于说如此大段的自白,讲到最后,又诡异地沉默下来。 祝槿讥笑道:“寒棠好算计,他当真就敢认定我不会杀你吗?” 容与没再出言,似已打定主意、悉听尊便。 昆仑荒原上,一时只能听到震耳欲聋的干雷声。 半晌过后,祝槿又冷笑道:“或者他以为这样,我便再无可奈何他了吗?” 他说着,覆掌按上容与颅顶。 万里白沙间,陆离慌乱流蹿,不时地回首,仓惶顾盼向那团追赶他的黑气。 可那黑气实在行得太快,转瞬又包围了他。 陆离挥扇,稀释缭绕的黑气,疾呼道:“来者谁?想做甚?” 盘旋的黑气之中,浑厚的男声传来,道:“你还不配称呼我的名。” 陆离嗤笑道:“阁下现在连凝聚的形体都不具备……” 男声威严道:“我马上便将占有。” 言罢,黑气迅速涌入陆离体内,陆离瞠目,羽扇掉落,旋即他的身躯化回蛇形,游走在空中,蛇鳞自尾向头地蜕化,蛇鳞落处,又另生出金色的鳞片。金鳞蜿蜒长至额间时,两只犄角凭空冒出! 随即,四只龙瓜也相继伸展,金龙游弋在夜色中,落到戈壁下时,化成跪地的人形。 戈壁之上,立着个白袍男子,正仰面望着全黑的月亮,几乎无光的暗夜里,他的面貌模糊不清,只眉间那枚新月印痕,散发着冷银的光。 跪地的男子虔诚俯首,颂道: “伟大的亵渎之神, 您恭顺的仆烛阴, 祝贺您终于醒来, 永恒为您所存在。” -- 本卷以“郎夋”之死结束,这一卷主要就是捋三世的线头。 然后开启最终卷,终于要写到一些真正的“神性”啦 =3= 第六卷 :盈虚 第98章 奥义书 祝槿抬手覆上容与颅顶,摄取寒棠那魄的力量与记忆。 容与也果真如自己所言,一动未动、任他作为。 是以祝槿轻易就捕捉到他体内所残余的寒棠,剖开对方那魄的瞬间,寒棠的全部记忆都为他所见。 旧日昆仑在祝槿眼前缓缓重现。 彼时,寒棠正倚着建木树干远眺。他视线的尽头,缤纷馥郁的花圃间,二人拂花而过。 寒棠瞬间站直身体,主动朝他们走近,有些拘谨地唤道:“师兄。” 被他唤作师兄的男子颔首,祝槿认出他正是凤皇丹阳。 -- 第233页 丹阳拍拍身侧少女的肩膀,示意她道:“这是你寒棠师叔。” 现也同他们一样作白袍打扮的合欢这才抬头看向寒棠,两人目光交错的瞬间,合欢咧嘴,做出个鬼脸。 她本就生得丑陋可怖,故意挤眉弄眼时,更加骇人。但寒棠对此却毫无反应,合欢未免有些意兴阑珊。 丹阳对寒棠道:“我不日又要往慈悲殿闭关,没办法顾及合欢。你和她年岁相仿,正可以彼此作伴。” 寒棠认真答道:“是,师兄。” 丹阳离开之后,合欢凑近寒棠,笑眯眯打量他道:“你就是他们口中那个特别聪慧的小天才师叔?我听说万岁师祖只把那什么书传授给你了?” 寒棠这时还分毫不见后来的疯狂与恶毒,他听了这话,甚至有些害羞地咬唇,犹豫片刻,小声问合欢道:“这些话都是谁告诉你的?” 合欢满不在乎道:“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说吗?”见寒棠似乎有些失望,她眨眨眼,拖长调子道:“啊——你希望是谁对我说的?” 寒棠慌忙摆手道:“我没有,就是随便问问……” 合欢笑了笑,主动转换话题道:“那什么书,有意思吗?我听说师祖什么都不允许你做,你只能成天研究那东西。” 寒棠道:“是《奥义书》,由献神亲笔撰写的神卷。旨在阐述关于爱与神秘的全部奥义,师父把这作为昆仑教义。” 合欢双手反抱着建木树干,灵活地向上踢着腿,闻言又道:“可我听说,别人,包括丹阳,都只能学到师祖们所做的注疏部分,只有你,可以阅读神卷的原文,还得到了师祖的真传……额,你说,如果你生得再早些,师祖的位置是不是就会由你来继承?” 寒棠蹙眉,不悦地打断她道:“你瞎胡说什么!” 合欢似乎只是信口一提,没料到他会动怒,连忙不正经地道歉,末了却又道:“可我也不完全是胡说嘛!否则师祖为什么不把‘什么什么书’传给烛阴、丹阳,还有我娘,却独独传授给你?明明你入门最晚……” “要我说,丹阳可能也是这样想的,我看他刚刚对你的态度……” 寒棠立马反唇道:“丹阳师兄性情便是如此,并非只对我冷淡。” 合欢怜悯地瞥他一眼,不再说话。 这一眼使寒棠惴惴不安起来,整日里都心事重重,晚间再受教于万岁之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为什么只传给我真义,却不传给师兄、师姐他们……” 人面鸟身的神兽万岁在烛阴叛门时遭受对方重创,如今命不久矣,因此说话总是恹恹的,他用枯爪缓缓摊开神卷帛书,静静凝视向上面以朱砂写就的文字。 直到寒棠以为他不会解答时,万岁开口道:“因为这上面的内容,不能被丹阳理解。” “至于烛阴,他非我族类,无法被信任。况且,我和千秋那时都觉得自己还有时间……” 寒棠第一次听师父主动提及这位禁忌的师兄,好奇追问道:“那师父当初为何还要收烛阴入门?” 万岁苍老衰弱的声音响起,吐出祝槿难以理解的言语:“龙族毕竟曾是祂的信众,深受祂的恩眷,我们没有理由拒绝他们的皈依。” 寒棠却已听懂,念出“祂”的尊名,小心试探道:“师父您似乎从不愿同我讲述‘渎神’ 的事迹。” 万岁冷笑道:“祂不值得提。祂是欺骗者、堕落者,更是引诱者……” 寒棠闻言,惊讶到抬头,万岁忽而意识到自己的失言,一敛怒容,转而改口掩饰道:“祂是所有不幸的诱因。” 旋即,他闭上眼,淡淡道:“我累了,寒棠,你明日再过来吧。” 寒棠讷讷告退。 祝槿这才记起冯夷在司命殿中的讲述:“太一陨落那刻,身上神性最为集中的两个部位——心脏和体-尖——各自孕育出一位子神,从心而出的阳神名唤‘牺牲’,从体尖出的阴神则名‘亵渎’,尊名分别称作‘献’与‘渎’,他们身载太一最精粹的神性,是真正的神之子……不死鸟千秋、万岁曾是献神的护法金鹏。献神陨落后,永恒随之失落,千秋、万岁只得来到现世,他们于昆仑山开宗立派……” 他正恍惚想着,寒棠已步至悬圃中心,而他头顶忽响起道脆生生的女声,叫着:“喂!” 寒棠被吓了一跳,赶忙抬头向上看,就见合欢正被捆绑住手脚、倒吊在建木梢头。 见寒棠看来,她又笑吟吟改口唤道:“小师叔!” 寒棠吃惊道:“你怎么……挂到这上面的?” 合欢道:“肩吾把我吊在这儿的,我都快吊了一晚上了,小师叔,你救救我呗!” 她说话间,打着结的长发摇摆,像满头蠕动的蛇。 寒棠飞上枝头,犹豫道:“你怎地惹到他了?” 合欢翻白眼道:“还能怎样,我是他情敌的孩子,他自然看我不顺眼呗!” 寒棠道:“芳菲师姐的死对他打击很大,你不要去招惹他了。” 合欢嘻笑道:“小师叔,我偷偷告诉你个秘密——有次肩吾来幽冥看我娘,我亲耳听到过她向肩吾哭诉是丹阳逼她嫁给我爹的,她很后悔那时没同肩吾私奔……” 寒棠受惊道:“你别乱说!” 合欢不以为然道:“你没见过我娘,自然不够了解她,她就是这种德性啦。为这缘故,肩吾看我也碍眼得紧。趁丹阳和你都不在,就来找我的麻烦。” -- 第234页 寒棠听她提及丹阳,果然就范道:“好,那我马上把你放下来。” 合欢甜甜道:“谢谢小师叔。” 翌日,寒棠又往万岁处听学。 仅一日的工夫,万岁又衰弱上许多,甚至无法坐起。他平躺在榻上,双眼凝视向虚空,简明地同寒棠讲述“轮回”: “神掌握有永恒,赐予众生轮回。” “命运即是相同者的永恒回归,既是祖先,又是子孙。” “轮回中的生生灭灭,是因果的必然,但这不是机械地重复,而是本质力量在积蓄与释放。” “而原本,我们无需经历轮回,经历这一轮轮的毁灭与死亡。” “因为先前的我们居住在献神的意识领域中,那是献神创造出的无垢世界、轮回里的静点,过去、现在、未来,一切的时间在那里同时发生。” “但神的陨落造成大部分神性的丢失,‘永恒秘境’也在那之后隐而不见,于是我们也只能无家可归,同众生一起,在轮回里流亡。” “我们始终都在求索着回家的路,我们盼望着有天能重回永恒之中,我们也相信伟大的献神一定会给后继者留下指引,故而推断,关于失落已久的‘永恒秘境’的线索,一定就藏在《奥义书》的最后,那段以不明文字写就的、全然无法被破解出来的神秘内容里。可惜,我和千秋没能完成破译……” 他说至此处,不得不停下来,费力地喘息。 寒棠含泪注视着师父,而万岁灰败的脸上泛起异常的红晕,他艰难地继续道:“千秋已入轮回,我却不能放心将丹阳独留在这世上——他最近的情况愈发恶化,只有被带回到永恒秘境,才有可能抑制住体内的魔性。寒棠,你是白鹤一族最灵秀的子弟,所以我选中你继承我的事业,你要答应师父,往后一定倾尽毕生心力破解《奥义书》最末的《天启录》,带着丹阳回家……” 寒棠神思恍惚地离开万岁住处,刚走经悬圃,便被迎面冲过来的合欢撞倒在地。 合欢撞了人,反而责怪对方,扶起他道:“小师叔,你怎么不看路?” 寒棠刚想回答,合欢就抢先道:“肩吾在追我,我先跑了!”说完,便一溜烟逃之夭夭。 果然她刚离开不久,寒棠就撞见怒气冲冲的肩吾,见到他,劈头盖脸骂道:“那小杂种呢?” 寒棠迟疑少许,还是给他指了相反的方向。 等到肩吾走远,他才转身去找合欢,对方正仰躺在棵海棠树下,见他来了,气喘吁吁地招呼道:“肩吾呢?” 寒棠道:“去另头找你了。”顿了下,他谴责合欢道:“我听说了,是你先拔光了他当年给芳菲师姐种的玫瑰花丛,他才会把你吊上树的。你骗我。” 合欢嘿了声,理直气壮道:“他骂我小杂种,我当然要报复回去。”她本以为寒棠还会就此事再教训自己几句,却不想对方没再开口,转而望着树下的落瓣发起了怔。 合欢奇怪地在他眼前摆了摆手,叫道:“小师叔?” 寒棠回过神来,看向合欢。 合欢奇怪道:“你怎么了?”迎着寒棠的注视,她没心没肺地弯眼笑起来,“怎么心神不宁的?” 暮色合拢,使合欢丑陋的脸庞隐没在黑暗里,只剩一双眼,亮得慑人,极具蛊惑意味。 寒棠道:“我……我感觉很迷茫,又没办法同人倾诉。” 合欢道:“你告诉我呀!我帮你想办法。” 寒棠踯蹰许久,或许是四周的黑暗给了他隐蔽的安全感,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对合欢说道:“师父对我的期望太高了,我觉得我一定做不到……” 合欢不可置信地掏着耳朵道:“你就是要和我说这个?” 寒棠老实点头。 合欢撇嘴道:“什么嘛!我还以为你要和我说你喜欢丹阳的事呢!” 寒棠整个人都仿佛被这句话冻僵,许久过去,才能够言语:“你……你怎么知道?” 合欢漫不经心道:“我知道的事可多了,你这点心思,我一眼就能看穿。” 寒棠却慌乱到带上哭腔,乞求合欢:“你可不可以不要说出去?求求你——” 合欢奇怪道:“你这么害怕做什么?”见寒棠甚至开始抹泪,她嫌弃道:“行吧,我谁都不说,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子吗?怎么,丹阳知道后还能把你赶下山不成?” 寒棠哽咽摇头道:“你不明白,师父说过,神应该无欲无求,而爱是怖惧,必须要被克制……总之,这违反昆仑教义,不能被知道。” 合欢道:“哦,我知道,那‘什么什么书’上写的,对吧?” 寒棠沉默片刻,才道:“其实《奥义书》上并不是这样写的,我也不明白师父为什么要作完全相反的解读。我记得这一段的原文明明是‘神爱众生,因为一切生灵都是祂的兄弟姊妹……’”他越说声音越低,与其说是在给合欢解释,倒不如说是在困惑自语。 而且显然,合欢对这“什么什么书”毫无兴趣,她转而兴致勃勃地追问道:“丹阳那么无聊,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呀?” 她皱着眉,极力思索着猜测:“不会就因为他长得好看吧?” 寒棠有些含羞地低头,避开她的注视,道:“师兄对我很好。去岁他亲自接我来到昆仑,那时我第一次离家,又来到的是这么远的地方,心里特别忐忑,师兄为哄我开心,送给我一片雪花……” -- 第235页 合欢不可思议道:“就因为片雪花?” 寒棠道:“师兄施法,让那片落在我刀上的雪花永远不会融化……”他的叙述戛然中止在钟声里。 是丧钟声。 寒棠面色倏变,再顾不及合欢,狂奔向万岁卧房。 他赶到时,万岁正在等他。他盘坐于榻,见到寒棠,前伸鸟爪。 寒棠几步上前跪倒,将自己的手搭在师父枯老的爪间。 万岁开口道:“寒棠,这会是你最后一次谛听师父教诲。” 寒棠强忍泪意,答:“是。” 万岁没再赘言,只道:“记着你的责任。” 而他的指爪间,渐渐凝聚出一枚光球,呈现琉璃的质地。 万岁道:“为师将所有神性遗留给你,记着你的承诺——带丹阳回家。” 寒棠接过琉璃光球的一刻,万岁原地坐化。 而寒棠手捧万岁神性,奉先师遗命,自此远离昆仑山,于雪域之中建造出一座蜃景之城。 直至末日黄昏战前,再未曾踏出半步。 可他到底没能如愿破解出那卷《天启录》,而天凤更是在那一战后彻底堕魔。 祝槿跟随着记忆里的寒棠再次来到这座司命神殿,他看着寒棠在大殿中一寸寸舒展卷轴,阅读上面以朱砂写就的文字。 只可惜,这些文字落在祝槿眼里,只是些缺乏意义的象形符号——他并不能看懂远古时的神文。 直到寒棠缓缓摊至书尾——那据说记录有“永恒秘境”下落的《天启录》时,祝槿才难免好奇地又瞥了眼。 与先前用朱砂撰写的段落不同,这一节是潦草的血书,但这样的形容也不算绝对准确,它更像是用血胡乱涂画出的线条,时断时续,由内向外,呈扩散的圆圈状,连构成符号的最基本的形状都未呈现——也难怪无法被破解。 可祝槿只是瞥了一眼,便震悚得无法自持,他居然诡异地能够读懂其中的内容! 那些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在他的视野里流淌,祝槿读出最外圈起始的那句话: “在第三遭的轮回里,阿怀又见到了祂前世的父亲。” 祝槿在这一瞬,几乎难以置信他此刻的遭遇,只能放任自己读下去: “阿怀被祂设计,误入一处禁地。在禁地里,祂与阿恒第三度重逢。” “在阿恒的帮助下,祂们逃了出去。” “横生枝节,阿怀被掳走。阿恒凭借祂们魂体间的感应找到了祂。但祂们又马上一起落进连绵的境里。” “在境中,阿怀第三遭打开了金瞳天眼,也再次见证了轮回的复数。” “可轮回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它永远在循环往复。阿怀始终在寻找破局的可能。尽管立场永远对立,阿怀仍希望能够同时保全自己和阿恒。” “机缘巧合地,阿怀得以浏览《奥义书》。在《奥义书》的结尾处,阿怀读到了万年前由自己亲手写下的对命运的干预,与由此造成的命运月相般的盈虚,在这一瞬间,祂想起了所有……” 祝槿的心绪随着阅读激烈地震荡,当他无意识地随着记忆中的寒棠抬起头时,额间的天眼自动地张开。 而神谱第二格的位置——那两位太一神之子的形貌随之具现,左侧的献神眉心悬有只圆圆的金瞳,形貌是糅合过殷怀、扶桑与祝槿后的模样;而右侧的渎神,眉心衔有只弯弯的银瞳,神态邪异冷漠,正是常恒! -- 终于写到最后的身份了——太一神之子献和渎。 没在文案标明这一层,一是我认为全说出来就没有阅读的乐趣了,二是主角这层身份属于真正的神,在轮回以外,不能概括进“人世”里。我作为文案废,真的不知道要咋写??? 最后解释一下天眼的来历:太一阳和阴的权柄分别落在怀和恒身上,就化成了祂们那两只蕴藏原初神性力量的天眼。 而相较于祂们主掌阳、阴的真身,东君和云中君就更多是一种比拟性的称谓。不过这种神奇的称谓对应,包括他们第一世相应的“恒”“怀”名字,都是冥冥间受到神性力量影响的结果。更多神性对轮回的影响,在后文解释。 第99章 失乐园 “阿恒趁我闭关疗伤时杀入了崇明殿。” “战后,我成了阿恒的俘虏。” 阿怀蘸着双眼孔中滴下的血泪,艰难地在帛卷上抹画,腕间的镣铐亦随着祂的动作锵鸣。 “为换取预言之力,我几乎戳瞎了自己的眼,既而用这血书写咒轮,使其成为能够干预命运的秘文。” “我要凭此,再次尝试驯化阿恒,封印祂的力量,阻止堕落神性在祂身上实现圆满。” 祂以指端在帛卷上似断实续地勾连,血痕歪歪扭扭,构成了一个圆圈。 阿怀的双眼半盲,听觉却更加敏锐,感到阿恒的靠近,祂胡乱将《奥义书》团卷,重新揣进怀中。 阿恒的脚步如因风摇晃的月影。 阿怀不动声色地听着祂停步在自己面前,既而俯身,定定地凝视向祂。 阿恒的指尖缓缓抚过祂的眼皮,压抑着怒气,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阿怀不予回应。 于是阿恒勾着祂的下巴,强迫祂抬起脸,嘴唇几乎贴到阿怀的眼睫上,重复道:“怎么回事?是不想看见我?还是不想看见这些尸体?” -- 第236页 祂被虏下崇明殿,随意地弃置在连绵、拥挤的尸山间,狼藉叠堆的尸体,几乎快要漫溢到天穹业已塌圮的崇明神殿里。 而这些尸主,都曾是阿怀最忠诚的的信众与属从。 ——阿怀是在这场大屠杀中,唯独得阿恒豁免的存在。因为阿恒对祂的兴致,在于别处。 见阿怀始终以沉默负隅顽抗,阿恒嗤笑了声,并不以为意,转而开始啜吻起阿怀的脸。 阿怀蹙着眉尖,平静地忍受。直到阿恒的吻沿着鼻尖向下,堪堪就要触到祂的嘴唇时,阿怀猛地别过了脸。 阿恒没恼,而是以拇指按压阿怀的唇珠,反复摩娑,玩味道:“生气了吗?” ——这样无关紧要的口吻,仿佛只将所作所为当成游戏。 阿怀难以忍受,终于开口道:“阿恒,你本性虽恶劣,却绝非无法拯救。我希望你能悔改。” 阿恒忍俊不禁,道:“哥哥,你知道过往、每当你做出这副要为我好而管束我的姿态时,我心里实际都在想着什么吗?” 阿怀没再接话,于是阿恒便凑近祂耳朵,自顾自地继续道:“我都想着,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为此付出承受不起的代价——我会彻底摧毁你。” 祂甜蜜地总结道:“让你再不敢说出这种话。” 祂边说着,边亲昵地拥住阿怀,附在祂耳畔,呢喃道:“这只是开始。” ——被欺骗、被背叛、被囚禁、被剥夺权柄,如果这些还“只是开始”…… 阿怀闻言,不由自主地颤栗,恐惧得微微瞠大了眼。祂额间的天眼早因被阿恒封印而陷入沉眠,只剩下一双失焦的眸子,因为黯淡更显得纯净、天真,像绽放在雪地里的黑色山茶花。 天真是种罪过,天真也是种诱惑。 诱惑会招致亵渎。 阿恒还是强硬地吻上了祂的嘴唇。 阿怀剧烈地挣扎、反抗,亲吻因此变成嘶咬,苦涩的血味充斥着口腔。 黑色的月光流动在阿怀隐忍的面上,像是为祂罩上了一层黑色面纱,痛苦由此显得庄严。 动荡的黑暗里,阿怀感觉自己正在被不可明状的野兽吞噬。 为兽所伤,是每个驯兽者必有的经历。 阿怀一直知道,祂的弟弟像只野兽。 祂们是太一的神性后代,继承有主神分析出的善性与恶性,在太一寂灭后,分别掌握有象征正和邪的所有权柄。 本源的力量使得祂们性格、想法永远大相径庭,但与此同时,祂们间仿佛也存在有某种致命的吸引,让祂们必须时刻紧紧依偎在一起。 阿怀想起从前,祂第一次直面阿恒的暴虐和嗜血时,对方正借着夜色的掩盖,化作虎形,生啖一只平素最受祂们宠爱的幼兔。 毛茸茸的虎球张口却也有血盆大,犬齿深嵌进兔头,迸出四溅的血柱。阿怀不可置信地盯着弟弟,应该就是在那一刻,祂具象地认识到阿恒的本性,决心想要驯化祂。 阿恒仿佛察觉到什么,猛地侧头,六目相对,白虎刹时瞪圆了眼,额间弯弯的银瞳都因惊骇睁成半圆,紧接着,祂回过神,仓惶蹿逃。 阿怀纵身便追。 阿恒慌不择路地跃入山林,横冲直撞间几次被树干拦路。 阿怀趁机从天而降,骑到祂背上。 阿恒惊叫一声,继续高速狂奔,试图甩下阿怀。 阿怀双手紧攥住祂颈间的毛发,身体低伏着驾驭白虎,严声责令道:“马上停下来!” 阿恒却已被吓出狂性,闻言,反倒大力地左右摇摆,想要挣脱背上阿怀的制锢。 阿怀面色更冷,伸臂环绕白虎脖颈,向内勒收。 阿恒呼吸不畅,更加癫狂地摇晃。两人较量间,一齐摔倒地上,随即相互反扑着翻滚起来。 翻滚中,阿恒不敌,化回人形,也停止了抵抗,喉咙间咕噜噜发出兽似的叫唤,神情惶恐又无助。 阿恒哀哀地求道:“哥哥,对不起,可我忍不住……” 阿怀有一瞬的心软,但下一瞬,祂看清阿恒嗫嚅的唇间新鲜的血色——是无辜者的血。 阿怀硬下心肠,不由分说地惩戒了祂。 阿恒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背部被阿怀笞得血肉模糊。 祂再不敢反抗,只默默地淌泪,哽咽着保证道:“哥哥,我再也不违抗你的话……”看着乖顺又可怜。 阿怀于是放下柳条。祂慢慢走近还在抽噎的阿恒,蹲身揽住祂肩膀,渐渐也红了眼圈。 阿恒泪眼婆娑地望着祂,哥哥也在回望向自己,紧绷的神色舒缓,又恢复了平素的温柔模样。 阿恒将头靠上阿怀的肩膀,阿怀一下下抚摸起阿恒的发。 可阿恒无法真正悔改,祂们在日后互相驯服的过程中彼此折磨、最后俱都伤痕累累,在惩罚和安抚的往复循环里,阿恒为哥哥拔下了自己的獠牙、利爪,好像真地被驯化成了一只乖顺的大猫。 但豢养一只野兽,不只需要提防它的凶悍兽性,更需要警惕的,是习惯它的假意温驯。 阿怀便是为此,付出了无比惨痛的代价。 令阿怀窒息的吻终于结束,阿恒气喘吁吁地放开了祂。 看着阿怀痛苦的神情,阿恒满足地笑弯了眼,神态愉悦地起身,哼着歌离开。 直到祂彻底走远,阿怀才摸索着爬起,自怀中取出《奥义书》,继续蘸着自己的血泪,写下新一环的咒轮:“暂时的胜利麻痹掉阿恒的警觉,使祂误以为真地主宰了我的一切,而我将要在祂松懈……” -- 第237页 细碎的风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异响,阿怀突然停下动作,不动声色地揣回帛卷。 等待少顷,那窸窣的响动更近。阿怀猜测,多半是只龙或者蛇。 它在数丈开外止步,迟疑着不敢再前。 阿怀冷冷问道:“谁?” 对方默然片刻,才答道:“卑职应龙,奉命来这里看守您。” 阿怀没再说话。应龙见此,反倒主动退开几丈,做俯首贴耳状。 被监视着,阿怀无法再书写咒语,只好阖目养神。 应龙的呼吸粗重绵长,像起伏的海风,阿怀的意识不知不觉变得模糊…… 祂仿佛又置身在了昨夜惨烈的残杀中。尸山血海间,阿怀不可置信地仰视向浮在黑色月亮间的阿恒,仰视着祂一步步走入崇明殿,那只仿佛总是含着叵测笑意的银瞳,让祂生平第一次感到噬骨的寒意。 阿恒似笑非笑地睥睨着虚弱的祂,嘲弄道:“哥哥,这一次,恐怕要轮到你来接受惩戒啦。” …… 阿怀惊颤着从梦魇中惊醒,应龙的鼻息声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阿恒同梦里一样凉薄的揶揄:“哥哥在害怕什么呀?”祂怀抱着阿怀,安抚似的拍打阿怀的脊背,就像曾经,阿怀常对祂做的那样。 颠倒的位置与迥异的境况都使阿怀恍惚,祂下意识脱口问道:“阿恒,你恨我吗?” 阿恒戏谑道:“哥哥说什么呢!我对你的感情,一如你对我的;而我爱你的方式,不也正模仿自你吗?” 祂说罢,又在阿怀的唇间落上一吻,像在戏仿哥哥每次惩罚过后的温柔以待。 阿恒做完,便毫不留恋地抽身,离开前吩咐道:“看好祂。” 被严格监管起来的阿怀失去了最后的自由,祂开始长时间的昏睡,在梦魇与梦魇的深渊间辗转。 等到应龙发现不对时,阿怀已在高热中彻底丧失神智。 阿恒无法,只得再度开启了阿怀的天眼。 天眼苏醒的一瞬,光明再度现世。白日冉冉初升,绮丽的朝霞映着阿怀酌红的面颊。 阿怀的热度迅速随之消褪,祂从浑噩中解脱。 阿恒拂手,再度封印住祂的天眼。黑夜顷刻代替白昼,而阿怀恰正在此时懵懵然转醒。 阿恒方才对着哥哥酝酿出个嘲讽的冷笑,那笑意便僵冻在脸上——醒来的阿怀一改这些日子里的冷淡,竟然主动攀附住阿恒的臂膀。 阿恒呆滞地瞪着反常的哥哥,看见祂美丽的脸上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脆弱神情,怯怯乞求道:“别离开我。” 一场大病使阿怀忘掉许多往事,同时性情大变,阿恒推测,这恐怕是阿怀先前闭关疗养时意外被自己打断所引发的走火入魔。 但阿恒还是审慎地观察着祂,野兽对于前科累累的驯兽者总有种天然的不信任。 祂不断挑衅阿怀,愈发过分地试探阿怀的底线,但祂很快发现,从前的那个强势的哥哥似乎真地在一夜间消失,阿怀质地坚硬的内里仿佛已彻底被阿恒击碎,祂竟对阿恒的所有无礼要求都百依百顺。 祂变成靡土之上独属于阿恒的黑色山茶花。 阿恒要祂取悦自己,祂便在腐烂的尸间、踩着虔信者的血泊舞蹈。 月光如纱罩面,模糊住阿恒如泣如笑的神情,靡丽彻底亵渎圣洁。 很快,阿恒便将失忆的阿怀视为玩宠,渐渐放松了对祂的监管。 阿怀终于又得以继续书写咒轮: “……在祂松懈的刹那间,”阿怀顿了顿,还是继续写道:“结果祂的生命形态,在祂最脆弱的一刻封印住祂的力量。而后我将带着阿恒,在一切灰飞烟灭中前往轮回。” 祂接着写道:“毁灭与新生同时发生。” 阿怀收起帛卷,手指点上眉心,被阿恒封印的天眼悄悄张开。 阿怀拿起面铜镜,看向镜子里,祂那黑色山茶花似的、因痛苦而逐渐枯凋的容颜。 祂阖上了天眼。 阿恒找到祂时,阿怀仍怔怔对着那面镜子。阿恒皱了皱眉,抽出镜子,将它随手丢到一边。 阿怀吓了一跳,摸索着够向祂,直摸到阿恒的头、脸,确认是对方后,方才舒出口气,安静地倚向祂肩头。 阿恒注意到祂为了取血再度受伤的眼,不悦地问:“你做什么了?我和你说过,你之前受的伤还未养好,又在做什么糟蹋身子?” 阿怀紧张地攥着阿恒的前襟,听见责问,舌头打结,磕磕巴巴,说不出所以然,最后急得潸然下泪。 血泪很快将阿怀的脸弄得脏污,阿恒见状,只当祂又神志不清,不再逼问,认真替祂擦拭起眼泪。 阿怀也安静下来,突然,祂开口唤道:“阿恒——” 阿恒动作停顿,疑惑地“嗯?”了声。 阿怀拿下祂的手,放至自己心口,让对方感受自己鼓搏的心跳声。 但祂没再说出下文。 夜间,他们如往常一样相抵而眠。 阿恒蜷在阿怀胸前,小动物一样安睡。 阿怀缓缓张眼,祂放空了一会儿,才动作极轻地坐起,为自己编发。 黑色的月光也被祂编进发丝——这将成为致命的绳索。而祂的怀抱,是阿恒柔软的坟墓。 发绳绞上阿恒脖颈的一刻,阿怀痛苦地呜咽出声,同时毫不犹豫地收紧。 -- 第238页 阿恒在窒息的刹那间醒来,震惊地怒视着阿怀。可阿怀已在祂挣扎前结印,此时一下便封住了对方的天眼。 银瞳闭合的瞬间,阿恒神性被封锁。阿怀流着泪俯身,用颤抖的唇为阿恒瞑眸。 抬脸的一瞬,阿怀额间的金瞳张开,璀璨金光照彻长夜,朝阳自地平线初升,却因为所照地上的荒芜,显出种凄凉的黄昏意味。 阿怀取出《奥义书》,写下最后两圈咒轮:“轮回之中,阿怀反复地与阿恒相遇,意图再次完成对阿恒的驯化,祂一点点消磨着阿恒的邪性,不断加固自己对他堕落力量的封印……” 祂越写越快,到了最末一圈,几乎不再受自己控制: “……在第三遭的轮回里,阿怀又见到了祂前世的父亲,阿怀被他设计,误入一处禁地。在禁地里,祂与阿恒再度重逢……” “……机缘巧合地,阿怀得以浏览《奥义书》。在《奥义书》的结尾处,阿怀读到了万年前由自己亲手写下的对命运的干预,与由此造成的命运月相般的盈虚,在这一瞬间,祂想起了所有……” 写到这里,阿恒流血的眼剧痛不已,祂实在无力继续,只好草草团卷《奥义书》,掷向一边。 阿怀用最后的气力一把抱起阿恒,紧紧搂住对方,眉心金瞳霎时大放异光。 统罩天地的合光之中,祂们的身体消解、融合。 完全融合的一瞬,绚烂炸开,无数神性碎片随之流星一样地华丽坠落…… 落到腐骨上时,竟奇迹般地使万物复生。 “……我将带着阿恒前往轮回。毁灭与新生同时发生……” 献与渎的形貌在神谱上具现的霎那,记忆纷沓而至。祝槿再也维系不住精神,猛地从寒棠记忆中撤出。 容与震惊地见祝槿连退数步,几乎就要站立不稳,赶忙上前扶他,唤道:“殿下?” 祝槿眉心的天眼犹自灼热,平复少许,他喃喃开口道:“封印被破除了……” 容与讶然道:“殿下说什么?” 祝槿面色苍白,痛苦地低语道:“我对阿恒神性力量的封印被破除了……祂也想起来了……” 而几乎同时,一段祝祷声传至祝槿的耳畔。 缥缈空灵、仿若来自虚无之中。 念道:“献身的主、造物的父,我已感知到您的觉醒……” -- 干预命运只是借助对命运的窥视和预言,对既定将发生的未来施加一定限度的影响,并不能全盘操控。 怀干预命运的目的是在轮回中不断去加固对恒神性力量的封印,反映在现世就是培养出了恒那个非常乖巧的人格,哪想到物极必反,恒反而因过度的压抑比怀更早觉醒了(?O?) 怀:做哥哥的小猫咪 恒:嗷呜嗷呜嗷呜!张大口次掉你! 第100章 旧日晷 慈悲殿中,丹阳跪侍着,朝面前的殉难圣子像祝祷。 念祷时,他向来平静淡漠的语调微不可察地颤抖,像是不堪承受其重。 他紧盯着圣子像,近乎卑微地祈祷道:“献身的主,造物的父,您的子臣丹阳,感知到您的复苏,乞求着您的垂听……” 丹阳的祝祷声在空旷幽寂的圣殿里反复回荡。而面前,那座与他默默相对了万年的玉像,似乎正随着他一遍遍的求祷,悄然地发生着从未出现过的变化—— 统罩在圣像周身的光晕慢慢变得柔合,圣子那无可具现的容貌随之朦胧地呈现。 祂阖着眼帘、微蹙眉尖,神情仿佛在隐忍着痛苦,但依旧称得上是平和。 丹阳的视线缓缓下移,聚焦在祂的双手间。那里,圣子一手结拳,按住胸口的伤;另一只手则摊掌向前,为信徒奉上一捧殷红的心脏。 随着那纯白的光华静静向内收敛,圣子的皮肤肉眼可观地温暖、柔软起来。圣像开始浅浅地呼吸,胸口处的血洞也开始汩汩向外冒血。 丹阳凝视着祂被鲜血浸透的衣裳,眼圈逐渐湿江,嗫嚅着唤道:“父亲……” 这称呼像是唤醒了圣像,让祂羽睫轻颤,既而缓缓张开了眼,视线垂落向坛座下跪拜的丹阳。 祂的双眸平静柔和,日瞳璀璨生华。 祂与丹阳相视,微微牵起嘴角。随即走下神坛,用未握心脏的那只手扶起对方,温言道:“我听见了你的声音,应你的召唤而来。” 丹阳哽咽着不知所言,只怔忡望向祂的面庞——觉醒后的“献” 同神谱上的画像大略无二,是融合过祝槿、扶桑、殷怀后的模样,只是更具备无法言传的神性和温柔。 祂目光流转,瞥及仍昏迷在地的合欢时,了然道:“向我求祷,是想要救她吗?” 丹阳颠三倒四着答道:“是,不,并不全是……” 怀走近合欢,俯视向她心口处、那块被母亲怀着忿恨贯穿过的大洞,现出动容的神色。祂抬起那只握有自己心脏的手,用力攥紧,仍在搏动的心瞬间被挤压出新鲜的热血,淌到合欢的伤口间,竟奇迹般地,使其迅速愈合。 随即,怀的另只手中,具现出合欢鉴。合欢鉴甫一出现,便有千万缕血丝从合欢新愈的伤口间冒出,缠绕住镜子。 怀额间的金瞳倏尔一闪,那些血线便齐丝被盛光斩断。合欢身体猛烈抽搐,再度疼晕过去。 怀向丹阳解释道:“当初,我将被沉封的永恒秘境藏进了这面镜中。现今,我与阿恒相继回归,如若再听凭合欢和这面镜子联系在一起,她定会因无法承载其中的力量而爆体。” -- 第239页 丹阳惊讶道:“祂也已苏醒?” 怀颔首,叹道:“祂冲破了我的封印,驾烛龙而去,想来是已部分复苏。” 丹阳深吸口气,颤声问:“那您要怎么办?” 怀默然片刻,抬首遥望向慈悲殿顶,那里,吊有一座极大的日晷。 祂表情平静地望着日晷,道:“我要去见他。” 丹阳急道:“可如果您还是……” 而怀的金瞳已在这时放出纯白盛光,倒推着日晷的针影逆时针急速旋转。 随着时间的迅速倒退,祂的身影也完全消散在日华之中。 也直至这时,丹阳才听到对方的回答,祂语带叹息地道:“无论会得到怎样的结果,我都该去面对他。” 烛阴犹维持着俯首贴耳的动作,朝常恒禀告:“自您陨落之时起,永恒秘境便随着失落。我们迫于无奈,只得另觅去所,最终定居下泉。龙之九族,唯蛇繁育。失去了您的统领后,族众众心难稳,再加上祖先龙相继命终,蛇众独大,自然地从我们之中分离出去……” “为探寻永恒秘境的下落,臣带领其余龙众前往昆仑,以问道为名皈依,期望获取更多线索,重回神域之中。可千秋、万岁表面接纳了我们,实则却处处防备……” 如果烛阴胆敢抬头,就会发现常恒此刻的异状。祂的神情正在急剧地轮换,时而紧张压抑,时而濒临疯癫。 但烛阴并未觉察,只自顾自交待下去:“献神陨落时,神性崩析散落。千秋、万岁这对共命鹏鸟,因首先获得献神的神性碎片重生,掌有了复活的权柄。属下在昆仑蛰伏千年,终于看准时机,趁他们命劫将至时猝然发难,夺走了千秋的神性结晶,最终凭此复活……” 头顶响起越来越急促、粗重的喘息,烛阴这才意识到不对,讶然抬头,入目即是常恒极度痛苦的神色——扭曲、割裂、变幻,像是两幅截然不同的面孔正在激烈地争夺领属。 这诡异的一幕使烛阴忘记了要说的话,只震撼地直视着对方。 常恒却已完全顾不得掩饰自己的狼狈,祂在拉锯中几近崩溃,终于忍无可忍地低吼着捂住自己的头,缓缓瘫倒下去。 倒下的一瞬,那种近乎撕裂祂的痛苦竟渐渐消失。常恒觉得自己仿佛正在被一只手极尽轻柔地安抚着,如此熟悉的感觉,让祂一下想起—— 哥哥!常恒猛地转醒,近乎急切地睁眼。 映入祂眼中的,是一株极盛的凤凰花木。在黄昏的风里摇曳,树影随之婆娑,花色如在燃烧。 花木之下,祂咫尺外,坐着阿怀。 落日的余晖穿过凤凰花木扶疏的枝叶,映在祂的白袍上,像是接住了一场花雨。 祂原本正为常恒擦着额间的冷汗,见对方醒来,自然地撤回手。 常恒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祂,察觉到祂的意图,动作极快地攥住了哥哥即将离开的手,将一侧脸颊贴上祂的掌心,依恋地蹭动着。 阿怀垂眸打量着祂,刚刚醒来的常恒眼神温驯而柔软,连嘟囔都带有明显的撒娇意味,祂道:“哥哥,我做了一个好长的噩梦啊。” 阿怀微笑,问道:“怎么?” 常恒大概是回忆起了梦中的内容,脸色又变得苍白,好半晌后,才支吾着答道:“我梦见自己有很坏很坏的过往……还好一切都只是个梦,”祂坐起来,与阿怀正对上目光,忽有些恍惚。 适才祂醒来时,下意识便以为,守在自己身边的应是殷怀。可直到此刻,祂才发觉,“殷怀”的模样、神态明显有别于曾经,反倒更接近于祂梦中所见——特别是祂周身那层日冕般的光晕…… 阿怀默然片刻,道:“如果那些都是真的呢?” 常恒显然还未从这似梦非梦的感觉中抽离,闻言,脱口道:“什么是真的?” 阿怀没有作答,只深深地睇视向祂。 这奇怪的眼神使常恒蓦地反应过来,面色倏然大变,既而慌张大叫道:“快逃!” 阿怀一怔,未及反应,便被常恒伸出双手,死死扼住了脖颈,猛地掼向凤凰树干。祂的神情在转瞬间变得癫狂而邪戾,额间银瞳几要眦裂,手间的力气奇大无比。 十指迅速收紧,常恒兴奋又咬牙切齿地道:“哥哥,你当初就是这么结果我的吗?” 阿怀徒劳地掰着祂的手,却难以真正使出力气,艰难吐字道:“阿……恒……” 常恒嘻嘻笑着,欣赏着阿怀在自己手间濒临窒息的模样,越发攥得紧了些,道:“总该也让你尝尝这滋味才公平,拧断你的颈骨,喷出那些白的、红的血肉……也让你死!” 阿怀被祂掐得说不出话来,面色转向青红,额间金瞳急闪。 常恒冷眼看着祂在自己手中挣扎,笑容越发乖张,两只手用力向侧一扭,仿佛真要如言拧下阿怀的头。 但祂却在阿怀堪堪难以承受的位置停了下来,手上的力道也同时一松。 阿怀立刻剧烈地咳喘起来,胸膛随着大口大口的呼吸而激烈地起伏。 常恒的手仍圈在祂脖颈间,未曾放开,身体却已完全倚靠上阿怀,随着对方的颠簸,自己也笑得乱晃。 直到阿怀眼前的重影渐渐聚合,常恒才勉强收住狂笑,凑至阿怀耳畔,轻柔道:“可我怎么忍心让哥哥去死呢?” 祂用牙齿轻轻咬着阿怀仍在颤抖的苍白嘴唇,款款道:“我怎么舍得让你这样轻松地去死呢?” -- 第240页 阿怀看向祂的眼,这样近的距离,能让他们清晰地在彼此瞳孔中照鉴自己。 常恒的瞳孔深而幽邃,暴虐也冷静,倒映出的阿怀却是苍白、柔弱的,像被野兽捕获的、毫无反抗能力的猎物——可事实上,祂们的地位恰正相反。 常恒瞬间被这念头激起凶性,祂一把揪起阿怀,将对方狠狠掼砸向凤凰树干。大树在剧烈、持续的撞击中摇撼,花叶、树枝凌乱地堕,树干间很快便落上血。 常恒额间的银瞳也已覆满血丝,有如象征灾厄的血月。 祂边动作边切齿道:“又是这样,这样悲哀的、怜悯的、为我痛苦的样子!仿佛很爱我的、我做什么都不反抗、甚至愿意让我随意蹂躏践踏的哥哥!毫无保留地爱我、甚至可以毫不犹豫为我牺牲自己的好哥哥!” 祂似哭,又似在笑,嘶哑道:“可实际上呢?你所表现出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控制我,为了把我打磨成那个符合你心意的、唯你是从的蠢货!你利用我对你的感情,一遍遍地折磨我,让我反复地生不如死,让我悔恨,让我自我厌弃,让我最终失去自己!你要彻底毁掉我!” 常恒终于完全失去自制,又哭又笑地哽咽道:“多么慈悲、救世的神啊!为了封印这世上最强大的罪恶力量,处心积虑、舍身为义,整整万年!制造出我所有痛苦又看着我在其中挣扎,再适时地施舍些怜悯,让我感念你、依赖你、信奉你,自愿按你的喜好重塑自己、向你讨宠!你只差一点就成功了,你制造出的那个蠢货已经在绝大多数时间里鸠占雀巢,完美的结局,只差了那么一点,你就可以永远封印真正的我,如愿以偿!本该大快人心地收场!” “但我还是醒了,殷怀,”常恒在错乱中,已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谁,祂像只穷途末路的困兽,只知道发泄、冲撞,“你没办法得逞了,我一定会报复你,千百倍地报复你,将你施加的一切痛苦奉还!让你也经受我所遭受的折磨,让你最害怕的事情应验,我要在你面前摧毁掉所有被你珍视的造物,我要它们都死,我要将你想保存的世界倾覆……” 祂竭力嘶吼着,却在同时潸然下泪。 阿怀始终静静地,注目着常恒,沉默地听着祂的控诉,终于在祂崩溃地大哭时,第一次开口道:“阿恒,你会吗?” 常恒咬着嘴唇,死死地瞪视着阿怀,眼泪越落越凶。 阿怀平静地回望向祂,又重复了一次:“杀掉我,折磨我,让我眼睁睁地看着珍视的一切毁灭,让我生不如死,这些事,你真地会做吗?” 常恒与祂长久地对视。恍惚中,仿佛祂们仍在轮回,场景在常恒眼前一一飞逝过去,又似乎从未真正存在。 祂攥在阿怀衣襟上的手指紧了又松。 常恒也在阿怀无波无澜的瞳中照鉴了自己,哭得狼狈、神情无措、还在不由自主地发着抖的自己。祂受不了地倒退,连退几步后,又被阿怀的质问牢牢钉在原地。 阿怀的声音依旧温和,却不容祂回避,祂问:“你真地会那么做吗?” 常恒露出个虚弱的惨笑,眼神却是锋利的,祂说:“怎么,你觉得我不敢吗?” 阿怀摇头,轻轻道:“我不知道。” 常恒定定地看着祂,看着祂身后凤凰树干上大片的血渍,忽然深吸了口气。 祂吸气时,整个人都在惊战,难以抑制地带出幼兽哀吟一样的哭腔,祂问:“你没有其他要说的吗?” 阿怀的瞳孔有细微地震颤,默然片刻,祂道:“这是我必须做的事。” 常恒的神情终于绝望、哀伤到了极致,祂难以置信道:“因为必须要做,所以罔顾我的感受,所以……没有任何余地,所以也从不后悔?” 阿怀没再作答。但这显然以代替回答。 从常恒落泪时起,神域便开始落雨。 凄风苦雨里,常恒的面色转为漠然。祂望着阿怀,再次一步步地向后退。 下一瞬,地面轰然裂隙,神域为之动荡,天崩地摧中,常恒的身影倏忽没入深渊。 凤凰花被暴雨打下半数,飘然坠地时,幻化成丹阳。 阿怀还怔怔站在原处。 风雨仿佛更甚。神域之中,只有献与渎的悲伤会引来落雨。 丹阳打量着怀的神色,却无法在那平静外表下窥得任何隐藏的情绪,他迟疑着试探道:“父亲,祂回往东皇陵中去了……” 怀被他唤回神来,却没有答话。 丹阳久久注目着祂,注视着祂那同慈悲殿中圣像一般无悲无喜的面容,良久之后,他脸上的关切、仰慕之色终于渐渐淡去。 丹阳轻轻开口,道:“祂永远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了。” -- 东皇陵,东皇太一的陵寝。 太一死后的存在形态灵感来源于郭店楚简《太一生水》,也就是之前几世,怀在打开天眼时所看到的那片和世界本质有关的水。 第101章 东皇陵 常恒在下堕中途抖动手腕,一直盘环在祂腕间的金龙倏忽化回原形。 常恒跃上龙背,驾龙往深渊尽头潜行。 越向深处,周遭越发黑暗和湿冷,隐隐有水声自地底传来。 渐渐地,烛龙鳞上结出一层冰霜。随着冰霜变厚,烛龙游曳的速度也开始减慢。常恒咬破指尖,喂血予龙。血入龙口的瞬间,冰霜倏忽消融。 -- 第241页 水声越发清晰。烛阴辨着水流的方向前行,忽听背上,常恒道:“你要去哪儿?” 这声音怯怯软软,极不寻常。 只听常恒倏忽又换作漠然的语气,自问自答道:“回东皇陵。” 那不同于往的声音再度响起,细声细气地:“你去那里做什么?” 常恒冷笑了声,嘲讽道:“你没有读取到我这部分记忆吗?我来自那里,从有意识起,便是太一的守陵者,直到……”祂顿了顿,含糊其辞道:“……祂带我离开深渊。” 尽管并未提及对方的名字,另一个“祂”仍听懂了祂的指代,声音一下子拔高,吵嚷道:“你不该刚才那样对哥哥!快回去找祂道歉!” 常恒蹙眉,不耐烦道:“闭嘴。” 另个“祂”显然有所忌惮,闻言乖乖噤声。却不过只安静了片时,又忍不住发问道:“下面那是什么?” 烛龙已下潜到地心,而在它身下,深渊的尽头,现出一片银光熠熠的水域。四周的崖壁满覆坚冰,而这片似真似幻的水域却丝毫未冻,水波自外向内,形成涡漩,潺湲地流淌。有银色的灵光,不时自水面升腾而起。 常恒淡淡道:“这是若水,也就是太一的本体,祂神性力量的具现——从这种意义上讲,太一并没有死亡,祂永不可能真正死亡。正是以祂灵性化成的这片不垢不净的若水,育出了一切时空。三千大千世界,或者称作永恒的轮回,其实都是若水的幻影,更准确地说,轮回世界乃是太一在沉眠时所经历的一场场梦境,其中的所有事、物,都处在太一的神性包裹之中。之前困住你的合欢鉴,便是阿怀以一捧若水所铸,正缘于此,它方能承载灵体、制造出种种幻境。” “——而东皇陵,就在水心。” 祂话音落即,烛龙已游至若水中心,停在了那座趺坐于水涡正央的庞然巨像面前,恭敬朝拜。 常恒亦跳下龙背,凭虚向像走去。 水波俯仰来去,光影摇晃,映上石像无相的面,刹那明灭。 而在那明与灭的间隔中,有声音唤道:“阿恒——” 常恒蓦然止步,警惕地举目四望,视线最终停在无动无静的石像身上,惊疑道:“太一?” 对方笑应,又道:“低头看。” 常恒不觉连退数步,俯首下看,遍著灵性的若水明如银河,太一石像的倒影随波晃动,渐渐变幻成一个熟悉的模样。 那清癯的男人朝祂颔首,再一次温柔地唤祂:“阿恒。” 常恒不可置信地瞠目,惊道:“——郎夋?” 已应死去的郎夋含笑与祂对望,解释道:“这是我在轮回世界里投注的一道倒影——你‘杀死’祂的那刻,我的主体便自这场梦中被唤醒。” 常恒的面色霍然变得苍白,祂喃喃道:“无怪乎郎夋可以控制天河之水,无怪乎我们生成你的孩子,无怪乎你会那样——” 郎夋颔首道:“如果把神性的存在看作本质,那么轮回世界即是相应的镜相投射,它的真实正表现在这种映照上。所以阿恒,我在现世曾说过的那些话也都是真的——你因阿怀而生,又为祂受难。你是失掉心的可怜人,这是祂永远亏欠和何该补偿你的。” 常恒阴沉着脸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郎夋叹息道:“因为你受教于阿怀,在离开深渊前,甚至没有生出正常的神智,自然无从知晓自己的身世——而祂也不会告诉你最关键的部分。可阿恒,难道你从没怀疑过吗?为何同为太一之子,你就生来欠缺智性?即便后来,除去这些只有靠饮你的血才能存活的深渊中物,你几乎没有信众,仿佛永远难以与祂争辉,可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何阿怀与你,或者说,崇高与堕落,是具备相同地位的神性呢?你难道就从没发觉过这些矛盾吗?” “——因为祂偷走了你的心,阿恒。” “别听祂胡说!”常恒忽然大喊大叫道,“祂在离间你和哥哥!” 可与此同时,常恒下意识捂住了心口的位置——从六岁起,祂便感知不到心跳了。 如果现世真地或多或少地投射了祂们之间的关系…… 郎夋并未受另个常恒的影响,继续道:“你长久地处在孤独、迷茫、痛苦和自我厌弃里,按阿怀的说法,是你的神性招致了这些不幸。可祂骗了你,事实正相反——是你的境遇造就了你的神性,阿恒,你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太古伊始,我自虚无中觉醒,”郎夋悠悠道,“在我的感觉之中,具象的世界诞生。我感觉到自己与周遭的环境,于是诞生了空间;我感觉到自己的种种变化,于是诞生了时间。我用感觉分辨出了最初的时空——也就是我自己的身体,更准确说,是我所有神性力量的总和。” “而世界,即是我的表象,是神性的表象。现象世界的永恒变化,根本上讲,是神性的绝对运动——力量永远在遵循着因果关系进行分离与聚合。我身体里最先觉醒、最精萃的那一部分神性率先做出了分离的举动,离开了尚未成熟的部分。与上升同时发生的,是被背离部分的下堕,自此,太一有了两个分身——崇高和堕落。” “崇高太一具有完备的神性,而堕落太一的神性仍未成熟。这种神性的不均分割产生了阳与阴的分化,从此造就了天穹与深渊。可与分离趋向同样强烈的,是聚合的趋向。我自撕裂自己之后,无一刻不想再次复原——可惜,神性一旦拥有自我的意识,就会从本体分离。” -- 第242页 “阿怀觉醒自我意识的一刻,代表‘崇高’的那一部分神性彻底从本体里分离。而因为阿怀的神性太过精粹,祂的诞生造成了我那个分身的死亡,我只剩余下堕落分身,一个尚未具备完全神性的堕落分身。造物是崇高的本能,但作为堕落,我不再拥有这样的能力,我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地失去了完整的神性和自我,在痛苦与绝望中将自己沉进若水,长久地沉睡其中,借助其神性造出一场场虚幻的梦境,在这些绵延的梦境里,没有目标地流浪着,以期能暂时忘却自己的痛苦。” “——我掌握有权力意志的神性,本应是世间至高也是唯一的主,却因为失去了一半的身体,只能恒久地忍耐境遇与神性相悖带来的痛楚。即便我以主体的沉眠作为代价抵御,这种痛苦仍随我周辗在梦与梦的深渊间。被背叛的孤独、无法改变境遇的茫然无措、灵魂深处被割裂的痛苦,以及长久处于这些情绪中最后催生的厌恶一切和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阿恒,你这下明白自己是怎样诞生的了吧?” 常恒紧紧抿着嘴唇,攥着前襟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在我遭受这些折磨的过程中,堕落迅速觉醒神性并具备了自我的意识,你诞生了。你诞生之初,受负面神性的反噬,不仅意识浑噩,而且外表只有六岁孩童大小。” “从我的崇高分身被迫死去后,阿怀便完整继承了我的神性,在自己的意识领域里创造出了这片永恒神域。当祂从天际俯瞰见你神智不清地久跪在这里时,祂起了怜悯之心,于是下到深渊带走了你。” “可祂是怎样对你的?祂不仅向你隐瞒了你的身世,还以一副救世主的姿态将你打成恶患。祂明明清楚你身载堕落神性,却逼你走一条与自身神性相悖的道路,无视你因此产生的痛苦,而再一次经历那灵魂不可承受的折磨。祂不但是你痛苦的根源,而且反复加剧着你的痛苦,祂把你推入深渊,反复地推入深渊,让你粉骨碎身,一遍遍重复地粉骨碎身,祂以牺牲你为代价巩固自己的地位……” “——不!”常恒突然大吼着打断祂,声泪俱下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可郎夋并未顾及祂的情绪,径自向下说着:“这世界的根本就是权力意志——控制和支配一切的力量,而你和阿怀,堕落和崇高,你们都是我的后代,你们虽然已经从权力意志中分离出来,但它仍根植在你们的神性最深处。因此你们不可避免地排斥、忌惮着彼此——你们必将永无止息地争斗,此消彼长,生生灭灭。而阿怀忌惮你体内与他对立的神性,祂担心你会帮我夺回我们失去的东西,于是祂故意隐瞒了你的身世。你一直以来都被阿怀蒙蔽了,你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使用由祂带来的痛苦造就的力量毁灭祂和祂的造物,走上权力的巅峰,这是你生就的权利,也是祂所亏欠你的……” 常恒捂着心口急促地喘息,郎夋的话仿佛带有莫可名状的力量,催动着祂体内涌动的堕落与毁灭之力冲破束缚、恣意妄为。 恍惚之间,祂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祂浑浑噩噩地跪在太一无穷高大的石像前,被其阴影所统罩。他觉得四周又冷又黑,身上一阵痛过一阵。痛得实在厉害时,祂连周围的水声都听不见,便也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那份灵魂被反复碾压的剧痛主宰着祂,也陪伴着祂,吞没着祂,也提醒着祂——祂正活着。 捱过最初的冷,又感到自内而外的热。祂被热得一阵阵发起虚汗,却也同时打着哆嗦。在不知第几次痛得晕沉、又在不自觉的惊颤里被迫转醒时,常恒突然挺身,猛地撞向太一石像。 ——轰地一声,深渊仿佛都在因此而摇晃。 嗡鸣声中,祂缓缓地软倒在地。 常恒再醒来时,正躺在血泊里,祂又是被痛醒的。 常恒艰难地撑起身,围在祂身侧、贪婪地舔舐着祂的鲜血的一众龙蛇连忙四散逃去,于是,又只剩下小小的常恒孤零零地匍匐在太一像冷漠的阴影里。 直到一只修长的大手温柔地执起了祂的手。 “……你们生就是彼此缺失的部分,也生就对立,所以以掠夺为手段的结合是你们唯一的归宿,夺走他的神性吧,”郎夋怜悯地望着咬紧牙关却抑制不住落泪的常恒,“祂就像是你遗失的那颗心脏,祂剜走了你的心,把你丢弃在黑暗里,让你经历万难承受的折磨,你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也只有杀死崇高,你的神性才能趋向最终的圆满……” 而常恒身体里的沈碧也在同时开口说话,他急道:“别听祂的话,祂一个分身死了,另一个分身受限,和你说这么多,显然是要蛊惑、利用你,你别被祂骗了!千万不要照祂说的做……” 郎夋还在说话,两个人的声音混和在一起:“……祂不仅是你痛苦的根源,还欺瞒你真相,甚至还利用你对祂的感情,控制、伤害你,让你只能长久地沦作祂的附庸,以此稳固自己的权力,理所应当地享受着由你痛苦供养的一切。取走祂的神性,让祂也尝尝那如被剥心的痛苦,也只有这样的报复,才能抵消你心头的嫉妒和恨……” “不,不,”常恒摇头,极力地否认,“不,不……”祂仿佛终于在这一次次的否认中说服了自己,重新找回了对体内力量的掌控,“……祂不是我痛苦的根源,是祂教我我明白…我可以爱……” -- 第243页 执起祂的手有些凉,应是耐不住东皇陵中的酷寒。此时,那来人将阿恒的小手握在掌心,让祂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舒服。 阿恒下意识地仰面,将滚烫的脸也贴向让祂觉出舒服的手,鼻尖擦过那人的衣襟时,祂嗅到一股萦绕其间的淡香。 那人将祂抱了起来,阿恒蜷缩在祂怀里,又在祂衣襟上闻见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清清浅浅,却是甜的,与祂自己身上的血腥臭气极其不投。 阿恒后来知道,那便是凤凰花木的味道。 -- 本文世界观灵感来自叔本华“世界是我的表相”“因果律”尼采“权力意志”“永恒轮回”。 三千轮回,一场大梦。 世界的根本/最高神性就是权力意志,体现为控制和支配一切的欲望。这种神性孕育了一切。 郎夋作为投影,就是这种神性在现世的投射,所以他身上几乎没有人性,只有对最高权力的追求和与生俱来的自大疯狂,是“人外”。不过不要完全相信祂说的话啊,狗东西又想pua! 轮回里的故事可以看作是高维到低维的意识投影,也是权力意志落进现世的表现,祝子梧、扶桑、若华、薜荔、幽篁、羲和、殷怀、郎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求,在追求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彼此碰撞,因欲望造就最后的毁灭。 而怀的理想主义较权力意志而言实在不堪一击。 第102章 孽之始 “……是祂教我明白……我可以爱……” 听清常恒断断续续的反驳,郎夋反而笑了起来。 祂并不与常恒争辩,只是顺着对方的话接着问道:“你既爱他,那为什么还要伤害祂呢?” 见常恒不答,郎夋径自说道:“——是因为你的神性,它使你表达爱的方式只有亵渎、伤害、乃至摧毁。你越喜欢什么,越会想要蹂-躏和吞噬什么。你在诞生前就丢失了对你而言最重要的东西——类似于心脏的那部分神性,所以你的神性永远饥渴、永远暴虐,永远不能得到满足……” “不,”常恒下意识地反驳,“不是你说的这样,我不是因为神性才屠戮祂的信众、将祂囚禁在身边……不是,虽然很痛苦,虽然不情愿,但我一直有听祂的话,压抑自己的本性,我以为我做得足够让祂满意,我一直都竭力地控制着自己……” ——不是为了夺取至高的权力,也不是被负面神性所驱役。 “哦?”郎夋的声音几乎与沈碧同时响起,都在问祂:“那你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呢?” 常恒流着眼泪,恍惚道:“因为我那时以为,祂不要我了……我那时不知道祂刚刚强行分离过自己的神性,在闭关养伤,只知道祂突然便不见我了。我找上崇明殿,千秋、万岁拦下我——它们从不准我踏进那里。我其实无所谓,但它们还对我说,我再也不能靠近祂了。它们驱赶我回深渊,说我的神性会给哥哥招致无可挽救的灾难,所有信徒也都无一例外地仇恨我、驱逐我,而哥哥也真地对我避而不见。” “……我等了很久,”祂哽咽道:“我这一次真地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明明已经……我怨恨哥哥,更怨恨所有阻挠我的人,我以自己的血召唤出了深渊中的龙蛇,既然他们这样对待我,我就真地如他们所愿堕落好了。而哥哥,我要祂为抛弃我付出代价,我要祂眼睁睁看着祂的造物毁在我的手里……” “祂不可能这样做的,”沈碧打断祂道:“你误会祂了!你总是把事情搞砸!” 常恒默了瞬,才道:“当我杀光所有哥哥的造物,闯进崇明殿内殿时,才发现祂受了重伤,可一切都晚了……而且,” 祂的表情突然变得阴沉,“祂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为什么默许部众的所作所为?即便后来,我质问祂的时候,祂也没有解释,祂无法解释……” “你猜得没错,祂确实又一次割舍掉了你,阿恒,”郎夋悲悯地注视着常恒,“祂那时已又一次决定牺牲你成就他的‘义’,你至今还不清楚祂当年强行分离出的神性是什么吧?” “那如果被放任长大,就势必会夺走祂生命的神性,是祂对自我的怀疑和否定,是他因你生出的心魔。” “那只血凤凰,其实就是金乌的非我相。” 阿怀踏出深渊的一刻,候在入口处的千秋急忙上前。 鸟面人身的护法金鹏皱眉看向祂怀里失血昏迷的阿恒,不赞同道:“您应当除去这孽障。” “祂什么也不知道,”阿怀垂眸,手掌抚过阿恒额间的血洞,为祂止血,道:“而且,这孩子本身是无辜的。” “祂身载由太一分离出的堕落神性,”千秋那双属于鹏的鸟眼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憎恶,“即便祂现在灵智未开,日后也会觉醒神性,走上一条注定与您对抗的道路,给原本祥和安宁的神域带来不幸。与其那时再解决掉祂,不如趁早铲除祸根。” “况且,”千秋鸟喙开合,冷漠道:“这令您心生怜悯的外表,这故作可怜的姿态,这伪装无害的本领,或许就是堕落来到世间展现出的第一种恶——欺骗。天性使祂无师自通地学会如何表现弱小、使忌惮祂的人卸掉防备,得以苟延残喘——祂无疑居心叵测。” 阿怀的手虚拢在阿恒的伤口上,指尖则无意识地摩挲着阿恒眉心的银瞳。那瞳在祂指下轻轻地颤震,像月光下蝴蝶拍打的翅膀。 -- 第244页 祂没有回应千秋的话,只是道:“我第一眼见祂,便知道祂是我的弟弟。” 千秋眉头紧攒,不认同道:“您与祂虽为兄弟,却有本质的不同。” 阿怀叹息道:“所以我更应该照顾好祂,监护祂正确地使用自己的力量,神性没有绝对的善和恶,只要我能帮祂约束好自己的行为,你所担心的事就不会发生。” 千秋沉默良久,才缓缓道:“您要明白,没有神性能恒久地忍耐境遇与自身相悖,您的慈悲对祂而言,或许无异于凌迟。” 阿怀没有将阿恒带上崇明殿,祂在凤凰花林里造了一间木屋。 神域中的凤凰木高逾十丈,花叶蔽天,阿怀自小木屋的窗里向外望,总像是看见了黄昏落霞。 他掩上窗扇,回身间发现阿恒竟已悄无声息地醒来,正用乌黑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盯紧自己,见阿怀回望过来,慌忙别过眼,似乎怯于与祂对视。随着阿怀的走近,更是蜷缩着身体、微微发起抖来。 阿怀连忙止步,放轻声音,安慰道:“别害怕,我是哥哥。” 阿恒仍垂着眼,不敢看祂。 阿怀走到床边,扶祂坐起,使祂靠在自己怀里,用脸颊试探祂额头的温度。 阿恒的身体绷得很紧,在阿怀贴过来的一瞬,牙关都在打颤,却又在阿怀直起身时,突然伸手抓上了祂的衣袖,像是沉默的挽留。 阿怀便把祂抱在怀里写字,阿恒很安静,一动也不动,但始终紧紧攥着哥哥的袖。 ——阿怀正在写作《奥义书》,祂用蔷薇花枝蘸着朱砂墨汁,在帛卷上工整书道:“……有道:‘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 阿恒也悄悄用指尖蹭了朱砂,在阿怀的袖子上胡乱写画一气。 阿怀按住祂的手,阿恒惶恐地抬起头,却见阿怀并未有动怒的神色,只是指着还未干涸的恒字,对祂道:“这,是你的名字。” 阿恒轻轻启唇,声若蚊呐。 阿怀便又耐心地教祂念:“阿——恒——” 阿恒却跟着念作:“哥、哥,哥、哥。” 阿怀一愣,望进阿恒的眼——祂有双小动物似的明眸,湿润、柔软、羞怯,与阿怀对视的一瞬,下意识便垂眼低眉。 阿怀忍不住抚上弟弟的发顶。这一刻,祂心里有百转千回,最后俱汇作一念:如果祂们能一直这样陪伴着彼此,度过这漫长而孤独的岁月,那该有多好…… 或许千秋的提醒是对的,许多年后的凤凰花雨中,手捧着小小血凤的阿怀悲哀地回想当时。提防和伪装是堕落生便具备的本领。而祂用一念恩慈,将原本必将与祂背道而驰的阿恒强纳进自己的怀抱,使两人都偏离了既定的命轨,踏上了一条万劫难复的歧路。 可彼时的阿怀尚不明白。 祂罔顾劝告,执拗地带阿恒离开深渊,将祂纳进自己创造的神域,教导祂爱与怜悯,带祂一起生活。 祂们会经常外出,到处去治愈受伤的动物,阿怀鼓励阿恒与它们亲近。 鸟啼喈喈,鹿鸣呦呦。风刮来梢间清澈的雨露气,阳光透过凤凰花木婆娑摇摆的枝叶下澈到阿恒身上,使祂也沾上同哥哥相似味道的草木花香。而因这气息,神域中的造物欣欣然接纳了祂的到来。 ——可它们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在阿怀所创造的永恒神域里,爰有百兽,相群是处,即便是最凶残者,也必须遵守既定的秩序,被驱逐出神域的恐惧使它们自觉地约束着自己的欲望——从未有过类似的情况发生。 而据目击者说,那残暴的凶徒是只白虎。在月色下,它的毛发如镀银光,极致残忍,而又美丽。 但作为神域的主人,阿怀从不知道这里有这样一只虎。 直到那天夜里,祂尾随偷溜出木屋的阿恒,亲眼见证祂化作虎形、茹毛饮血。 这一次,祂终于直视进了那只虎的瞳孔,也突然明白了阿恒为什么一直避免与自己对视。 祂想起阿恒白天时还怀抱着这只兔子,乖乖地对祂讲着“好喜欢它”。 而在夜晚,祂就毫无犹豫地用尖牙刺穿兔的脖颈,饥渴地吞咽下它的血肉。 ——那双非人的眼瞳中,只有漩涡一样深不见底的欲望、疯狂以及漠然。 祂很聪明,阿怀心头发冷地想,知道要化成兽体掩饰罪行,也知道在被捉住受罚时痛哭流啼地道歉、辩解、保证,使祂不由自主地心软。 阿怀走近,抱住阿恒,像抱住一枚落了水的月亮。沉甸甸的,让祂只能随它下沉,窒息在四遭涌来的冰冷水潮里。 这夜过后,尽管阿怀包庇了真凶,也竭尽所能地掩饰着阿恒业已觉醒的神性,却还是被有心者发觉到蛛丝蚂迹。 万岁特意自崇明宫而来,劝说阿怀莫要再养虎为患:“堕落的天性便是掠夺和毁灭。随着祂的强大,神性势必将逐渐圆满,到了那时,祂一定会觊觎您的权柄;况且,太一自沉睡后,一直在以梦境的方式自我扩张,创造新的时空,而您现在所能对轮回世界施加的影响还极其有限,一旦太一的力量积蓄到一定程度,祂势必要重返神域。到时您便将以一己之力,面对二方强敌……” 可无论万岁怎样苦口婆心地陈明利害,阿怀都只回以沉默。 万岁只能无功而返。 傍晚时分,绚烂的烟霞笼罩着凤凰花林,雾似的月影绰绰藏在高木间。而月影间,有道倚坐着枝干的身影正等待着他。 -- 第245页 那人看上去大概有十四五岁的年纪,与阿怀一般白袍、束发,手腕、脚腕都生得纤细,挂着新编的桂环,此时,一边荡着脚、一边自上而下地俯视万岁。 祂的容貌隐在阴影里,额间那只银瞳在万岁抬眼看来时倏忽闪过恶意的冷光。 两人一时都没有开口。 万岁戒备地紧盯着祂,不知不觉间,天色悄然昏黑,而阿恒身后的月轮已变得明亮。风簌簌拂过林叶,万籁仿佛都为这一刻沉寂。 阿恒终于动了,祂扶着树干站起,合掌于胸前,身后的明月仿佛与祂合一。下一霎,月轮骤然全黑,而阿恒的银瞳明光大盛,祂身周顷刻爆开浓郁黑气。 万岁迅速后撤,却仍是被这强势的神性力量所伤,金色翅膀铩羽而折,骨骼断处发出咯吱吱的呻吟。 万岁踉跄拄地,他望着那缭绕不散的黑气,冷笑道:“你果然业已觉醒堕落神性。孽障!” 阿恒却不与他多话,自梢间一跃而下,直掠向万岁。 而在这纵身之间,万岁的折翼已奇异地再生,金翅大鹏鸟兀地振羽,现大光明相,无量光明瞬间扫空黑气。 阿恒掠来的身形一滞,慌忙捂住被刺痛的双眼。万岁看准时机,猛地探爪掏向祂胸口。 皮开肉绽的一瞬本应痛极,但阿恒未及遮挡的唇却忽地抿紧,嘴角不易觉察地微微上挑,像在嘲笑着他。 万岁尚不及反应,便闻得一声破空尖唳,使天地为之剧烈摇撼。 既而,地裂天塌间,一只通体赤红的金乌抟风而来,周身燃烧的怒焰使所过之处皆成火海,将天地映得变色。 金翅鸟为其威所骇,仓惶连退数里,才敢跪地叩首道:“请您息怒。” 烈烈燃烧着的金乌转瞬即至,盘旋下落,在接住阿恒身躯的一瞬,化回人形。 阿怀看到怀中因重伤而昏迷的弟弟,双眸即刻血色更甚。祂抬眼,怒目视向万岁,沙哑着吼道:“在我的领地,杀我的弟弟,谁给你的胆子!” “——滚!” 怒火将整个凤凰花林都烧成了飞灰,万岁嗫嚅,却又无从辩解,只得眼睁睁地注视着阿怀小心捂住阿恒还在汩汩冒血的伤口,闪身离去。 “金乌魔相,便是后来的血凤凰身。所有当事者都只以为那是一场意外触发的神怒,”郎夋叹道,“就连阿怀自己都未能及时发觉——崇高自此杂糅了私心,神性不再纯粹,祂的心魔尚在那时便已生出了。” --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语出圣约翰 p.s.补上了番外《异乡者》,算是郎夋的故事,可以翻一翻 第103章 何以堪 阿恒醒来时,胸口的伤已经愈和——哥哥的神性使祂拥有“生死人、肉白骨”的力量,祂永远可以治愈阿恒的一切伤痛。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火势已然被浇灭了,房中没有上灯,黑魆魆的,阿恒只能看见哥哥坐在祂床边的轮廓。 祂坐起身,将头埋进哥哥的颈窝撒娇,额触及阿怀的脸颊时,竟发现上面湿热一片。 阿恒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哥哥,你怎么哭了?” 阿怀没有回答,只是垂眼看祂,看祂小动物一样清纯懵懂的神情,柔软的、被伤害也没有生出芥蒂的眼神,心里一阵阵地泛着酸。 阿恒没有等到哥哥的回答,遂仰起脸,舔舐祂的面颊,为阿怀拭泪,无声地安慰着祂。 神域的雨渐渐停了,风里的焦味越发弥散。小木屋外的凤凰花林被阿怀的怒火毁去大半,四遭一下变得空旷、寥落。 这一次后,再没有生灵敢轻易靠近祂们的家——完全成了阿怀和阿恒两人独有的家。 阿恒费尽心思,终于得以独占哥哥。 阿怀再没有往崇明殿中去,祂重新装点家的四周。遍植花、草,增添陈设,祂在小木屋后辟了一方清泉,又在紫藤萝花架下安放秋千。阿恒便整日里乘着秋千开心地荡。 藤萝花开了又落。 阿怀偶尔坐在秋千架上,看着风将紫藤萝的花苞吹落进泉水里,心少有地,会为花的凋落而生出涟漪。 ——祂以往从不会留恋于某一刻的时光,万物的盈虚、生灭于祂而言,没有特定的意义,祂是永恒的神之子,拥有没有尽头的生命。 可现在,阿怀开始贪恋起一个瞬间,祂不想让阿恒长大。 因为随着长大,阿恒身上的堕落神性势必会逐渐强大,对于堕落而言,作恶即是本能…… “哥哥!哥哥!”阿恒神采飞扬地跑过来,一下扑进阿怀怀里。秋千因为祂的动作骤然升起,又下落,阿恒拢着手掌,央阿怀:“你伸手给我。” 阿怀笑着照做,阿恒这才小心翼翼地张开手,两只月光造就的蝴蝶从祂掌间飞出,落至阿怀指尖的一瞬,又泻作流光。 ——阿恒最近在跟随哥哥学习有关创造和治愈的法术。可是创造本身与堕落神性相悖,是以阿恒的造物总不能长久留存,特别在遭遇阿怀的时候,哥哥周身那层纯白的日冕之力,总是下意识便将阿恒的堕落造物碾为齑粉。 光蝶消逝的霎那,阿恒神色也转为黯然。 阿怀刚想出言安慰,阿恒忽然一跃跳下秋千,朝虚空摊开手掌。 倏忽,月光变作成千上万只蝴蝶从祂掌心飞出。 阿怀还在随着秋千摇荡,那些用月色造就的蝴蝶就围绕着祂飞舞,朝祂衣袂间扑簌,触及日冕光晕的一瞬,便破碎成万千的光点,像是场盛大的落雪。 -- 第246页 阿恒终于由衷地笑起来,月牙眼弯弯的,有些小小的得意。就算祂与哥哥的神性相互排斥又怎样,祂总有办法,总会有办法和哥哥靠近。 月光碎落,又在祂掌心凝聚,再化回义无反顾的扑蝶——仿佛对粉身碎骨的痛楚也甘之如饴。 阿恒终于失控了,猝未及防地。在祂替阿怀往林深处去采蘑菇时,毫无征兆地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竹篮被倒扣,阿恒虚软地爬起,想要伸手去拢散落的菇,却只觉那些斑斓的色块在眼前飞晃,而祂身体里横冲直撞起一股强大的冲动,使祂甚至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方才站起便又跌倒在地。 天上的月亮已不知不觉满盈,像有泠泠的波光在其中急剧地晃动,几要将月轮搅翻。 蓦地,伏地的阿恒一声长吟,身周爆开黑气,衣袍碎裂的瞬间,祂洁白的胴体上泛起冷银色的月冕。阿恒缓缓地抬起头,失去了情绪的双眼间,天眼已被血色浸透。 伴随着祂发出的非人长啸,即刻有黑雾自地底腾起—— 小木屋里,正在为弟弟煲汤的阿怀与崇明殿中,正在打坐的千秋、万岁几乎同时被惊动,朝声源奔赴。 树林已完全为黑雾所笼罩,阿怀不得不使用天眼辨别方位。但很快,祂便不再需要天眼,就可以仅凭那浓重的血腥气味感知阿恒的位置。 阿怀的脚步不由更快,祂几乎是一头撞进了黑雾的最深处,然后一眼撞见正在嚼食着心脏的阿恒。 无数尸体匍匐在祂脚下,像在扭曲地膜拜。阿恒又掏空了只麋鹿的胸腔,那鹿轰然倒下,血淋淋的心被阿恒捏在手里生啖。 祂全身都赤裸着,肤色月光一样幽白,长发妖异地飞扬,水母一样飘荡,瞳孔也雾一样的黑,而天眼和唇则是黏腻的血红。 祂没有任何感情地注视着阿怀,还残存婴儿肥的两颊因咀嚼的动作嘟起,完整咽下鹿心的一刹,祂动作极快地袭向阿怀。 阿怀没有动作,只是怔怔望着阿恒矫捷地扑身,向着自己伸出指爪,却在五指碰上阿怀胸膛的一瞬,被自动抵御的日冕光环灼痛,踉跄着收手,连退开数步,跌倒地上。 这疼痛仿佛唤醒了阿恒的些许神智,让祂瞬间认出阿怀,不假思索地爬向哥哥,却在对上哥哥眼神的一刻,停住了动作,既而猛地意识到什么,仓惶四顾,视及满地的尸体时,下意识地吞咽下口唾液。再抬眼望向阿怀时,神色已转为惊惧和哀乞。 哥哥垂眼看着自己,既没有像上次那样发怒,也没有伸手拉起祂,这让阿恒心惊,祂想牵住哥哥的袍袖,像以往一样靠撒娇求得原谅,可手甫触及阿怀的白袍,就在上面留下了鲜明的血污。 阿恒的手一颤,而后倏然松开。 忽有扶摇刚风拂过,驱散了缭绕的黑雾,大金鹏鸟的法相有如蔽月之云,睥睨在林梢之上,转瞬落地,化回千秋、万岁。 鹰眼尖喙的千秋环视周遭,而后将视线牢牢钉在阿恒身上,冷漠的、憎恶的。 万岁则直接上前几步,对阿怀道:“这孽障造此杀业,绝计不可轻易饶恕。依照规矩,当上‘脱胎换骨’之刑,严惩不贷。” 阿怀没有应声,阿恒慌张地再要去拉阿怀的袖口,却一下被千秋掐着脖子提起,摔到一旁。 阿恒红了眼圈,再待朝哥哥爬。 千秋手中却已现出条九节骨鞭,这鞭以金鹏自身鸟翅打造,硬愈铜铁,千秋毫不留情地一鞭直抽上阿恒脊背,竟直将祂的椎骨生生抽断! 阿恒痛得嘶吼,几乎不近人声。可千秋手上的鞭却分毫不殆,又朝祂腿骨抽去。 ——施刑脱胎换骨,即是将全身骨骼尽数打碎,再生生剔出碎骨,只留下堆模糊血肉再生。 千秋三鞭下去,阿恒腿骨、脊骨尽折,但祂犹在一刻不停地朝阿怀爬行,祂两眼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哥哥,其中轮换闪过诸如怨恨、痛苦、希冀的复杂情绪。 而那只血红的天眼,则在缓缓渗出血泪。 就在阿恒再次伸臂够向阿怀衣袂的时候,千秋的骨鞭也打向了祂那只臂骨,骨骼碎裂声再次响起,千秋瞠目、惊呼:“您——” ——竟是阿怀用手生生扼住了那行将抽及的鞭子。 而千秋这才发现,阿怀握着鞭的掌在细细地发着抖——祂整个人都在发着抖,像马上就将支撑不住。 阿恒奄奄地伏在他脚下,手紧紧攥着哥哥的袍袂。 阿怀缓缓下蹲,从一侧小心地抱起了阿恒,祂的声音很沙哑:“理当还有一鞭,我替祂受了吧。” 千秋哪敢鞭笞阿怀,闻言,骇然跪地。可未待他开口言及剔骨,阿怀便径自抱着阿恒离去。 阿恒已痛晕过去,却还记得死死扒着哥哥,就像小时候一样。可祂比那时要重上太多,几乎让阿怀有种要抱着祂沉堕的感觉。或许,怀想,自己就像是个抱着月亮跳水的人,即便早已无法呼吸,却依旧不舍得放手,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仍沉溺在那令祂窒息的拥抱里。 阿怀极尽温柔地抱住弟弟,抵住地的额头,细细地颤抖,无声地落泪。 祂治好了阿恒的断骨,却没办法愈合两人的关系。 阿恒变得沉默,即便早已可以自如地行动,祂仍只是长久地躺在床上,望着顶板发愣。 祂外表已有十六七岁大,面容棱角鲜明,再不是从前那个清纯可人、只会黏着哥哥撒娇的小娃娃,阿怀看不懂他的心事——弟弟在怨恨自己吗?如果祂恨祂……那祂,还爱祂吗? -- 第247页 晚间,他们睡在床上。阿恒突然靠过来,将头倚上阿怀的胸口,像是在听祂的心跳声。 阿怀的心跳不受控地加快,祂猝然想起失控那晚的弟弟,啖食成百上千颗心、也觊觎祂心脏的弟弟,阿怀垂眼打量向阿恒,却见弟弟因这姿势,柔软的脸颊被压得变形,就像小时候那肉嘟嘟的样子。 阿怀只觉那一瞬,心疼得发软,祂情不自禁地轻轻抚上了弟弟的脸。 阿恒的眼睫颤了颤,吐字轻轻地:“哥哥,你还生我的气吗?” 阿怀没有回答,祂不能够回答,作为神域的主人,祂已经一次又一次地徇私,祂没有资格再回答这样的问题,祂也不敢直面自己的答案。 阿恒等不来哥哥的回应,眼圈渐渐泛红,祂颠三倒四地求:“哥哥,你不要生气了,我以后保证乖乖听话,如果我再,我再……你就把我关起来好不好……你不要讨厌我……” 阿怀仍旧沉默,但祂微微起身,吻了阿恒额间的天眼。 阿恒瞬间就变得柔顺,蜷在哥哥身边,睡着时,眼睛仍是弯弯带笑的,连眉心的银瞳,都显得甜美。 阿怀从此不敢再看月相的盈虚。 因为每到月圆,阿恒体内的力量就会爆涨。先时几次,还能被阿怀压制,可随着力量的累积,阿恒越来越难于自控,祂只记着不能伤害哥哥,也不能再惹哥哥生气。于是,祂便主动将自己关禁起来,发狂地自我折磨。 阿怀站在门外,听着祂在地上颠仆、打滚,不断用头撞击墙面、床脚,急促地喘息、痛苦地呻吟,直到一夜将近。 禁制解除,阿怀推门而入,抱起筋疲力尽的弟弟,吻住祂的天眼。 阿恒在得到吻的一刻,会露出餍足的神情,仿佛悖离自己的神性、封印自已本源的力量,于祂而言,并不是件极尽痛苦的事,因为祂会在这之后得到哥哥的一个吻。 祂只要这个吻。 能赐予祂强烈的痛苦和更多幸福的吻。 当然,祂还可以更贪心,如果祂肯为了哥哥忍受更多折磨,那么哥哥一定会更心疼祂,答应祂的更多索取…… 阿怀又一次推门而入时,入眼的便是遍体鳞伤的弟弟。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因为频繁的压抑,阿恒的堕落神性也极力地反扑,他渐渐地,只能靠自残应对…… 这一次,祂伤得甚至不比受换骨之刑时轻,阿恒倒在血水间,神智还是浑噩的,并没有觉察到阿怀的走近,只知道埋头拼命地嗅闻——祂怀里抱着的,是阿怀常穿的外袍,已被浸染成件血衣。 阿恒借着上面熟悉的花木香汲取着慰藉,身体紧紧缩成一团,像又变得幼小。 阿怀将祂抱上床塌,治愈祂的外伤。 阿恒渐渐清醒了些,祂扬起脸,向哥哥讨吻。 阿怀看了祂很久,才将唇附上祂的天眼,阿恒又扬起下颔,理所当然地,期待已久地。 阿怀遂吻上祂的唇,这吻太苦涩了,阿恒只能尝到自己嘴里的血腥味和哥哥不断落下的泪水,但祂还是感到从来有过地餍足,就连祂快要干涸的神性,都仿佛被浸润。 祂由衷地微笑起来。 阿怀的唇久久停留在阿恒苍白的唇上,祂几乎快要抑制不住自己喉咙里的呜咽。这是祂第一次清醒地意识到:祂自以为是的爱拯救不了祂的弟弟,只会让阿恒加倍地、却甘之如饴地受苦。他不敢去想下一次、乃至下下一次月圆时…… 祂这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千秋的劝告:“您的一念恩慈,对祂来说,无异于凌迟。” 堕落是阿恒生就的神性,掠夺、侵占和毁灭乃是祂的本能,而自己却用想当然的爱打造了诱引阿恒的陷阱。 祂用这陷阱捕获了阿恒,然后旁观着祂在其中受尽煎熬——以此换取整座神域的安宁……这样托词高尚、实则卑劣的爱…… 阿怀猛地起身。阿恒已经已经沉睡,嘴角犹微微牵起,像沉浸在美梦。阿怀却自觉再无法面对弟弟,夺门而出。 夜色已尽,朝阳日正自东方冉冉升起。 阿怀倚靠着凤凰花木,心一阵阵的搐痛,四肢百骸也不受控制地开始抽搐,阿怀惊讶地发觉,竟有赤红的魔气从祂身体里析出,渐淅地,完全掩盖了祂周身那层洁白日冕。 ——崇高被自我的怀疑和否定消解,神性岌岌可危。阿怀终究不是太阳,祂发了疯,却不是为着快要溺毙水中的自己,而是为那陪他殉了情的月亮。 随着阿怀的入魔,日轮渐渐侵损,大地剧烈摇撼,造物开始消亡,这片由崇高神性所支撑、创造的神域行将土崩瓦解。 金鹏鸟千秋、万岁自崇明宫中飞出,一上一下,以翅翼托固住天、地,却无法阻止造物们的迅速死亡。 凤凰花落如雨,阿怀在花雨中落下眼泪。 祂是无能的,既做不好一个哥哥,也庇护不了祂的信徒。 阿怀感到羞愧,祂决不可以让无辜者同祂一起承担苦果。入魔使祂神智都开始恍惚,但阿怀还是强撑着理智,一刀刀剔除着祂的心魔。 魔性已蚀入他心上七窍,阿怀只能生生剜下那一片片腐肉,剜心剧痛使祂几次快要晕厥,又只能强自坚持。四十九刀落即,神域止住崩溃,通身浴血的阿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捧起那团腐化的心头肉,注视着它在复又逐渐亮起的朝阳下化形成一只血红色的小鸟。 -- 第248页 “丹阳,”阿怀泪眼模糊地望着这只在漫天凤凰花雨中诞生的小鸟,为它取名:“丹阳。” -- 爱不纯粹,不只有甘美,也有痛苦,不只给人信仰和救赎,也使人沉溺、迷失,爱使人生出自私心、占有欲,爱使恶徒顾虑,也使圣徒动摇。 有句化用自鲁迅:“…自诩为太阳,光热无穷,只是给予,不想取得。然而终究不是太阳,他发了疯!” p.s.丹阳其实是怀的切片。 不知道大家发没发现,太一祂家有精神分裂遗传病(x 第104章 与君诀 千秋、万岁将阿怀、丹阳接上了崇明宫殿。 因是被强行剔除的神性,丹阳并未生出自我的神智,被千秋小心护在臂弯里,始终混沌地睡着。 回翔在崇明宫周的护卫都忍不住前来探视它,漫天赤粉的朝霞里,鸾、鹤围绕着新生的凤凰翩翩起舞,用柔软的覆羽摩娑小凤凰的幼翼。 千秋将小主人交给一只正经历孵化幼崽的鸾鸟照顾,而后径自去往崇明内殿。 殿内,万岁在为阿怀疗伤。阿怀的神性虚弱、浑浊,周身的日冕光晕几近于无,皮肤也呈现出半透明的苍白,眼神却很清醒,祂并没有主动开口言及丹阳的身世、解释神域的动荡,只是道:“我近些时候都要闭关修养,你们看顾好丹阳。若它生出意识,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告知于我。” 千秋、万岁应喏、下退。 初阳灿烂,朝霞绮丽。崇明宫因主人的归来又恢复到从前的祥和。 晚间,阿恒自昏睡中醒来,下意识地便摸向身侧,却意外地,没能触及哥哥。 祂打了个哈欠,半撑起身子,被阿怀治愈过的地方还隐隐约约地疼着,阿恒软着嗓子唤“哥哥”,却好半晌都没等来回应。 屋里一片黢黑,周遭也静悄悄的,让人没来由觉得发冷。阿恒揉着眼睛下床,摸索着上灯。 灯火曳曳燃起,阿恒四下打量,却见地上一片狼藉,仍是祂关禁自己时的样子,而门扇大开着,夜风灌入,吹起帷帐。 ——哥哥怎么没有整理房间,甚至没有合拢房门? 阿恒有些疑惑,但也没太在意。祂举着灯烛,坐到门槛上。月光凄惨惨的,在暗夜里流浪,烛灯被风吹得摇摇欲坠,阿恒支着颐,静静等待哥哥回家。 神域中,渐渐落起了迷蒙的小雨,廉纤的细雨落到草间,落到凤凰树叶上,也落到阿恒微凉的颊边。 祂已等了好久好久,月亮升起、又下坠,复再升起,可哥哥还是没有回来。阿恒的伤口因淋了雨,又麻又疼,祂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一团,却固执地不肯进屋,祂想让哥哥回来时第一眼便看到自己。 介时,祂便可以借着未恢复好的伤控诉哥哥抛下祂。抛下祂,哥哥怎么可能抛下祂呢?哥哥不可能抛下祂的。 雨落到第十日时,磅礡的雨势几乎要将天际的崇明宫殿淹没。 阿怀被这响动惊扰,睫毛颤颤,半睁开眼。 “在下雨啊。”祂轻轻地道。 千秋、万岁观察着祂的神情,不敢贸然接口——神域之中,唯有献与渎的悲伤会引来落雨,阿怀意中所指,不言自明。 可祂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垂着眼发怔。 万岁见状,试探着道:“祂一直在四处找您。” 阿怀默了瞬,没作回应——祂因阿恒生就的心魔险要殃及整座神域,祂不可能再任由这心魔再度滋生,祂不能再见祂了。 那四十九刀,每一刀都割在阿怀的心尖,可割舍的剧痛过后、丹阳剥离祂身体的瞬间,阿怀恍惚觉得,仿佛有什么不同了。 祂阖上了眼。先前几近消失的日冕光晕复又流转起来,虽仍旧稀薄,却已恢复圣洁。 千秋、万岁对视一眼,默默下退。 阿恒在滂沱的大雨中奔跑。 祂全身都被淋湿,瑟瑟地抖着,旧伤又开始作痛,面色在雨水的冲刷下愈显惨白。 祂找不到哥哥了。这些天,祂将神域里里外外都翻找了遍,仍没见到哥哥——哥哥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不告而别?祂从未离开过自己这样久,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恒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进屋的一霎,祂心怦怦地跳,期待着或许哥哥又在像从前一样等候他。 可小木屋同祂离开前未有改变,没有哥哥,也没有哥哥回来过的迹象。 阿恒抱膝坐回门槛,茫然地,不知所措地,祂埋头静默了一会儿,再抬脸时,眼圈泛红,阿恒吸了吸鼻子,想要抑制住眼泪,却无意瞥见了坐落于乌云上空的崇明宫殿。 阿恒怔了怔,整座神域,只有崇明宫和东皇陵是祂未涉足的地方。哥哥难道回去那里了吗? 闪过这念头的下刻,阿恒马上感到莫可名状的恐惧。哥哥为什么会回崇明宫?明明自万岁袭击祂之后,哥哥就再没回去过了——难道又是千秋、万岁同哥哥说了什么?阿恒抿了抿唇,神色倏地转冷,猛地起身,直往崇明宫去。 日己西沉,弦月东升,却为乌云所蔽。整座神域都灰蒙蒙的,唯云巅的宫殿明光灿灿。鸾、鹤等祥鸟盘绕其旋飞,共命金鹏鸟千秋、万岁则手持金枪,一左一右守卫在宫门前,见到阿恒,交互金枪,拦住祂的去路。 阿恒冷眼看着祂们。 万岁喝道:“孽障,这不是你能踏足的地方,滚回去!” -- 第249页 阿恒阴沉道:“我要见哥哥。” 千秋却道:“祂不会再见你。” 阿恒眉心一跳,哥哥果然在这儿!祂不愿再废话,双手攥住金枪,用力外掰,那两竿枪立时应声而折。 阿恒抛开断枪,便要硬闯。 千秋、万岁在祂掰断金枪的一瞬便身形急闪,自两侧攻向阿恒,而崇明宫殿周遭的护卫鸾、鹤见状,亦化出人身,百余众人亮出兵器、一拥而上。刀兵转瞬即至、直取阿恒,阿恒却顾忌着若是伤及它们性命又会引得哥哥不快,不敢强攻,被千秋、万岁率众护卫步步紧逼,直逼至神域边缘、深渊入口。 雷电闪过,千秋、万岁暂时停住攻势。雨仍在下,被风吹得横斜,阿恒站在深渊崖边,单薄的身体在风雨中不断摇晃着,像随时都要断线、坠落的风筝。 但祂仍努力扯着那条将断的线,遥遥眺望向崇明宫殿的方向,冰冷的神色破碎,露出一直潜藏着的期盼和脆弱。衪仍在等。 千秋、万岁显然也看出了祂的意图,同时冷嗤出声。 风雨大作中,一名鸾女上前,对千秋、万岁低声道:“护法,绝不能再放任祂接近主人,使主人又弃我们而去。不如就趁此时机,将祂永远放逐深渊……” 浓云被狂风豁开裂口,露出弦月浅淡的影——今夜正是朔夜,是阿恒神性力量最为薄弱之时。况且,祂还有伤在身……不容错过的时机! 千秋、万岁在对视的瞬间,手、翼相牵,合二为一,现出真正的金翅大鹏法相,法相金鹏倏尔振翅,那硕大无朋的金色羽翼抖落无限明光,直将阿恒掀下了深渊。 金翅鸟片刻不殆,以身结印,无量光明法印紧随阿恒而去,在触及祂的霎那霍然爆开,破碎成千万片细羽。 金色细羽纷纷零落,深渊深处却是一片阗寂。雨不知不觉停了,四下只闻得风声,风吹散了蔽天的黑云,使月光无声无息地流淌进渊底。 所有人都为这一刻屏息。 霍然间,此起彼伏的龙吟自地底响起,十众,百众,千众……大地为之颤栗,金翅鸟勃然变色。 深渊的入口仿佛被撑大,随着吟啸,无数条龙蛇自其间腾出,而黑暗犹在剧烈地翻涌、搅动,久久不可平息。 黑雾之中,渐渐缓步出个人。祂的肤色极白,通体焕发着冷银的光晕,愈发衬着祂皮肤上那快速游走着的黥痕——纯然的黑,不可解的楔形符文,莫可名状地变幻。大鹏鸟死死盯着那些流动的纹路,双目顷刻为血丝充满,惊颤着道:“堕落相!” 阿恒抬起了脸,面无表情地注视向月亮,弦月在祂的注视下迅速生长起来,盈满的一刻,倒映起潋滟的波光,倏忽间,所有光影寂灭,月亮完全虚缺成黑暗,而阿恒额心的银瞳光耀大盛! 盛光绽开的刹那,金鹏鸟向天长唳一声,周身燃起烈火,大光明身破碎,化回人面鸟身的万岁与鸟面人身的千秋,俱都七窍出血、昏死地面。其余护卫更是被这明光直接肢解成了尸块。 黑暗与血色同时炸开,龙众一哄而上,啃食起残骸。更多则分散往神域各处,开始大肆屠戮。 阿恒一径直上崇明宫。周围没了守备,内殿的封印轻易便被祂破开。 殿门轰然倒塌的瞬间,怀被惊醒,抬眼就撞进了阿恒漠然的瞳色里,黑色的月亮浮在祂的背后,阿恒一步步朝怀走近,瞠极的银瞳忽而弯起,顽劣地,不怀好意地。 祂一把便将虚弱的怀提起,甩手扔进了其信徒的尸山、血海间。 屠杀过后,神域里下起血雨,腥风拂过暗夜,像在哽咽。 阿恒独自站在业已塌圮的崇明宫巅,皮肤上的黥痕时而激烈地闪走,时而又为祂竭力地压制。 祖龙曳尾而上,跪到恒身前时,幻化成人形,俯首道:“卑职已遵从您的吩咐,将千秋、万岁的尸骸呈至献神面前。” 阿恒嗤笑,紧蹙的眉尖稍稍舒展,痛苦的神色少减。 祖龙见状,不由道:“请恕卑职斗胆相问,您的神性明明已趋于完全,距真正的‘大圆满’只有分毫之差,为何您却要在这行将功圆的时刻反向压抑力量?” 阿恒默然片刻,才道:“完成圆满需要掠夺至高。我不会做伤害祂的事。” 祖龙叹息道:“可当神性趋近满盈时,力量便拥有了自身运动的规律,就如潮汐的涨落,已不受海水意志的控制,您的坚持根本无济于事。而就算您真地强行做到了逆趋向而为,也势必伤及根本——盛满力量的容器,如果不顺应力量,迟早都会被打碎……” 阿恒却很坚持:“无论如何,我不会伤害祂。” 可真地见到怀的时候,阿恒发现自己根本全无自控的理智。祂只想要弄脏祂、撕碎祂、啖食祂的心肝、血肉。所有的信誓旦旦都成了飞灰泡影,阿恒只管扑上去,嘶咬祂的嘴唇、皮肉,像被原始的欲望主宰,像爱极,像恨甚,像情热不自禁,像痛不能自已,像无能为力地哀乞,于是凶狠的吻最终变成下落的眼泪、变成温存地厮磨。 祂感觉自己好像终于完全得到了哥哥,但祂仍觉得不够,祂想要祂们彻底地融合在一起,完全吞没掉对方的身体,灵魂紧紧拥抱着战栗。祂有懵懂的直觉,隐约知道该怎样做,但…… 阿恒对上怀的视线,看清了祂那不适的、带有淡淡厌恶的眼神,恒的血冷了下来,祂的心开始慌乱地跳,祂下意识远离了哥哥。 -- 第250页 可那彻底亵渎崇高甚至掠夺走对方神性的念头甫一冒头,阿恒的身体就开始饥渴,这种疯狂的饥渴胜过从前千百倍,杀戮、自残都不再有效益,恒杀光了神域的造物,甚至开始屠杀祂的下属,可就连把自己伤至奄奄一息都不再有用,那种缺失感始终如影随形,蚕食着祂的意志,蛊惑着祂:你知道该怎样做…… 祂知道该怎样做,暴虐突然平息,阿恒的呼吸间,尽是自己口鼻中的血腥味,想到哥哥,祂便能奇异地平静下来,或许祂确实难以和自己体内的神性力量相抗衡,可关涉到哥哥,阿恒知道,祂绝不可能让它得逞。 祂惊讶地发现,自己与神性之间并非是全然的统一,祂更像是乘纳着它的容器,祂想起千秋、万岁对自己的指控:堕落,邪恶,引起灾祸,不祥的神性,势必威胁到哥哥……祂忽然发自肺腑地觉得他们的质控可笑,又恍惚觉得可怕。 力量……容器……阿恒躺在地上,仰视着那全黑的月轮,它宛如一个具有无可想象的吸引力的深涡,轰隆隆地嗡鸣着,仿佛是在嘲笑他不自量的抵抗——究竟是祂承载了力量,还是那力量正在使用着祂? 阿恒忽然觉得冷极,祂好想哥哥,因为自身情况的恶化,祂已越来越不敢去见祂,但此时,情感战胜理智,祂草草用治愈术掩饰了下身上的伤,便来找哥哥索吻。 祂需要一个吻,只要一个吻。 祂不会再奢求更多了,所以哥哥能不能在这个吻里施舍祂一点宽恕… 痛苦让恒的精神时常恍惚,也只有在夜里和哥哥相抵的时候,祂才会觉得好些,蒙蒙胧胧地睡着,祂在梦里又梦见哥哥没有隔阂的温暖怀抱,他想多停留一会儿,却被脖颈的力道扼醒,哥哥真地在抱着祂,却同时结果了祂。 哥哥的怀抱,成了祂的坟墓。祂没怎么挣扎,就被埋葬其中。 恒被怀封印的一刻,虚亏的月重新亮起,快要满盈的堕落之力感知到情势有变,部分抽离出恒的身体。 怀紧紧搂着恒,在祂们神性完全融合的一瞬,金光爆开,神域消融,神性的碎片与复活的造物一齐落入若水造就的三千大千轮回中。 “两相权衡,必有割舍。”郎夋道:“在你与自身神性的抉择中,怀永远只会将你割舍,所以,孩子,何必还苦苦为难自己呢?你的封印业已破开,又已经知晓了一切,何必再为一个只会放弃你的人违逆你的力量呢?你的神性即将圆满,只要你按步就班杀死崇高……” “不,”常恒体内的神性显然又在郎夋的教唆下肆虐起来,祂还在徒劳地抵抗,“不可以……” 郎夋冷眼旁观祂崩溃,声音却极为柔和:“可至高的权柄是唯一的,你们间,注定只有你死我活的收场。” “不!”常恒的语气忽然变得怯软,是沈碧在说话,祂叫:“父君,你有办法的,对不对?你帮帮我,我不要杀哥哥……” 郎夋笑起来,慈爱的:“孩子,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回到你诞生的地方,你到了那里,自然能与阿怀相安无恙。”祂说着,向常恒伸出了手。 若常恒现在神志仍然正常,一定会发觉这话里的破绽,但沈碧太急切了,仿佛再多留在这里一刻便会对哥哥不利,立时拉上了郎夋的手,蓦地,便被对方拽进水下的漩涡中。 …… 丹阳久久注目着怀,注视着祂那同慈悲殿中圣像一般无悲无喜的面容,良久之后,他脸上的关切、仰慕之色终于渐渐淡去。 丹阳轻轻开口,道:“祂永远不会再回到你身边了。” 怀震惊地看向祂,自重逢以来,第一次认真审视对方。 丹阳笑起来:“太一会将祂带回堕落圣殿,你再也见不到祂了。” 怀终于变色,紧蹙着眉,诘问:“你怎么知道?……你参与了?!” 丹阳接住一朵坠落的凤凰花,放到鼻端嗅闻,笑容愉悦地道:“就在你回应我的祝祷前,堕落太一刚刚和我达成了交易。” 怀面色剧变,飞身便要往东皇陵去。 丹阳闪身拦住怀的去路。 怀愀然作色:“太一决未怀好意,阿恒有危险!你想做什么?” 丹阳却是忍俊不禁,随手将凤凰花一撇,轻快道:“我当然知道祂不怀好意,可对我而言,看到你终于半撕下这副伪善面皮,才是头等值得开心的事呀!” --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补充了《失乐园》缺失的恒视角,一无所有地爱着 下一章是丹阳的番外,丹阳的神性是对崇高的怀疑、消解和否定,更概括说,就是虚无。番外主要是讲丹阳的一些经历,填充正文没讲的部分。 第105章 番外 不信徒 怀用最后的气力一把抱起恒,紧紧搂住对方,眉心金瞳大放异光。 统罩天地的合光之中,祂们的身体消解、融合。 完全融合的一瞬,绚烂炸开,无数神性碎片随之流星一样地华丽坠落…… 落到腐骨上时,竟奇迹般地使万物复生。而随着神域的消失,复生的造物自动被若水造就的三千大千轮回容纳。 -- 第251页 复活的大鹏金翅鸟千秋、万岁悲鸣着怒飞,垂天之翼卷起飓风,激起三千里径的水涡。它们率领着怀的余部自南海中腾起,乘朔月的海风飞往昆仑雪域。 传说昆仑山巅,是现世最接近永恒神域的所在。可后来,每当丹阳抬头眺望那远不可及的天穹时,仍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师傅们所描绘的神域。 ——师傅说,丹阳诞生于凤凰花树下,所以被称作“凤凰”。那凤凰花树是一种遍生于神域的高大乔木,花色与丹阳的羽色相近,只可惜,在现在他们身处的这个世界里,不见这种树的存在。 师傅还说,丹阳是献神和一只鸾鸟的后代,所以有赤红的美丽羽毛和肖似父亲的人形轮廓。只是,在丹阳生出意识前,父母便已陨落,小凤凰是由母族的一只鸾鸟抚育长大的。 丹阳的养母在它生出意识不久后,也孵化出了自己的幼雏——是只小女鸾。鸾女出生之时,悬圃正值花落缤纷,是以千秋、万岁为她取名“芳菲”。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许多年后,芳菲的婚礼冠盖三界,盛大繁会的喜乐中,她英俊的丈夫欣欣然执起她的手,与她隔着花胜相看。芳菲却在那一刻恍了神,眼前忽然闪过自己诞世之初、甫睁开眼所见到的凤雏。 烛游牵着她走向銮驾,芳菲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回首遥望向丹阳,却只来得及匆匆一瞥。那是她出嫁前看向他的最后一眼,也是她此生所见他的最后一眼—— 而彼时,小凤凰的神智犹不完全,他趴在养母身边,听到啪哒一声异响,不由循声看去,正便与破壳而出的小幼鸾四目相向,芳菲误将养兄认成娘亲,朝他清脆地喈鸣,还亲昵地蹭他的羽毛。 他们度过了一段懵懂的幼鸟时光。 等丹阳和芳菲相继能化成人形时,千秋、万岁便将他们收入昆仑内门。他们还有个大师兄,是龙族的后裔,名叫烛阴,在十多年前率领族众皈依,亦被收为内门弟子,而其余龙众,只能在外门修炼。 芳菲是整个门派里年纪最小的徒弟,又是唯一的女弟子,加之从小就容貌出众,是以师父、师兄无一不待她宽厚、宠溺,就算她时常荒废课业,千秋、万岁也从不苛责。 与对她截然不同的是,师父们待丹阳极为严厉。娘说,师父这是爱深责切,期待越大,要求越高。芳菲知道,包括师傅和娘在内的所有长辈,都希望长大后的丹阳能继承父亲的能力,带他们重返永恒神域。 可不久之后,他们便失望地发现,除去容貌,丹阳无一处与献神相像。千秋、万岁每月都会集内、外门弟子讲经。经卷是由献神亲笔撰写的《奥义书》,师父会口述其中的真义,既而阐释,一课授后,再择弟子提问。 可连频频在课上走神的芳菲都能囫囵对答上几句的简单问题,该轮到丹阳发表见解时,他却每每以沉默表达抗拒,再二而再三后,千秋、万岁终于抑制不住地震怒,但他们还是有所顾忌,没有当场发作,而是挥退所有子弟,独留下丹阳。 济济千余人散去,讲经堂里一下子变得空阔。芳菲躲在门后,偷听着师父和师兄的对话。 丹阳这时才开口道:“我敬重父亲,也敬重两位师父。我也很想要让自己信服父亲和师父讲的真义,对其产生虔诚的信仰。但我发现——我做不到,我难以认同那些观点,我不能想象爱可以毫无偏私,就比如师父今天所讲的,牺牲小部分事物以换取更多的利益,用多少作为衡量对错的标准,这样的道德本身不就是一种自私的选择吗?” 芳菲屏住了呼吸,不敢相信师兄敢同师父说出如此大逆的言论。隔着这样远,芳菲都能听见千秋、万岁强压怒火、粗重急促的喘息声,而丹阳竟然还在往下说:“……而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本就是自私的道德,竟还要向世人强调它的价值——既得利益者要将这种行为归为正义,并要求被牺牲的那部分人或物心甘情愿地做牺牲,这难道不是伪善吗?” 千秋、万岁再无法忍耐,竟于原地化出嗔怒相,法相大鹏齐天之高、怒目圆睁,仇视向少年丹阳。藏在暗处的芳菲都被吓得狠狠打了个哆嗦,与金翅大鹏正面相对的丹阳却很平静,而随着对峙,他的周身竟开始满溢出黑色的魔气——竟现出走火入魔的征兆。 大鹏金翅鸟见状,一声尖唳:“去慈悲殿跪着!!向你父亲忏悔!!!” 慈悲殿是千秋、万岁为纪念献神,在昆仑山巅打造的圣殿,殿中,供有殉难圣子玉像。芳菲偷偷溜进去时,丹阳周身那层黑色魔气已经不见,他面朝圣像,端正而跪,低眉敛眸,神色淡漠。 芳菲小心地唤他:“师兄——” 丹阳抬眼看她,不知是不是芳菲的错觉,他的瞳色似乎变作了深暗的红,见到芳菲,丹阳蹙眉道:“你跑来做什么?” 芳菲在他身边蹲下,道:“我来看你啊,”她在师门受宠惯了,性子有些娇憨,完全不在意丹阳的异状,一见面就同他嘀嘀咕咕地抱怨:“我听说师父每日都来罚你,打在哪了?他们怎么这么狠的心!”她抬手就掀丹阳袍袖,一眼便看见对方胳膊上遍布的已经结了血痂的笞痕,不由抽气:“怎么下了这么重的手!还打你哪了?”她这才注意到丹阳动弹不得的脊背,一下明白过来,刹时红了眼圈:“怎么伤没好还罚你跪在这儿!我现在就去和师父理论!” -- 第252页 她说着便要走,丹阳却拦下她道:“没用的,你知道,师父最不能容忍异端邪说,更何况,我还因此走火入魔。若被他们得知你偷偷跑来看我,怕是会连你一起罚……” 芳菲急道:“那师兄你就服个软嘛!别再和师父犟了,这样有什么好处!” 丹阳打断她道:“你快躲到圣像后面去,别出声,师父来了。” 芳菲慌忙转至殉难圣子像后,万岁的脚步声同时响起。 脚步声停下时,芳菲听见万岁严厉道:“你可知错?可悔过?——对着你的父亲,说!!” 丹阳轻轻道:“我的生命来自于祂,我便要认同祂吗?” 万岁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丹阳道:“我不认为信仰祂有任何意义。” 万岁气得发抖,直接亮出骨鞭,狠狠抽向丹阳胸口。 皮开骨碎的声音让躲在圣像背后的芳菲瑟瑟发抖,咬紧嘴唇,不敢出声。 那一下显然抽断了丹阳几根肋骨,丹阳气息微弱下去,却仍坚持继续道:“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在我身上寻找着祂的影子,在希望落空之后,又想纠正我,一遍遍让我学习祂的精神。可我就是没办法如大家所愿,强迫自己效仿祂的样子,这让我感觉无比痛苦,祂在你们眼里完美无瑕,可只会让我觉出虚伪和讨厌……” 万岁恨道:“逆子尔敢!!!” 又三鞭下去,芳菲再也按捺不住,飞扑出去,想要拦住万岁,可她和万岁同时停住了动作——全身是血的丹阳缓缓撑起身子,随着动作,化回了血凤凰身,而在凤凰皮开肉绽的伤口里,竟不规则地生长出了一只只眼、耳、鼻、口,像是将无数张丹阳的脸撕碎、搅乱地拼接,那无数张嘴在不断地蠕动,无数只血红的眼则在乱转。 凤凰魔相! 万岁大骇,以掌结印,无量明光照耀下,血凤凰身上那无数张嘴同时发出凄叫! 丹阳再醒来时,头枕在芳菲怀里。万岁为剔除他的魔相,将他全身的皮肉尽数捣碎,丹阳身上再不见一块全肤。芳菲抱着他,泪落如雨,哽咽着道:“师兄,我给你擦药。” 千秋、万岁自此将丹阳软禁在慈悲殿中,以防他在外现出魔相。可凤凰入魔已成事实,千秋、万岁只能定期帮他清除法身上不时长出的眼、耳、鼻、口,但那些器官却像剔除不尽一样,越剔越多,越长越密,渐渐地,那些眼耳鼻口中又长出更小的眼耳鼻口,千秋、万岁上一刻将他们捣成烂泥,下一刻,那些器官又在烂泥里生出。 芳菲会在师父们离开后偷偷潜入,为丹阳上药。他们现在很少能见到面了,即便见面,丹阳也从来都是沉默,芳菲找不到太多话能同他讲,但她能敏锐地发觉,随着入魔日久,丹阳的气质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他从前也是冷淡的,但至少对朝夕相处的师父和同门尚有真情,可如今,芳菲同他讲起门中趣事,他却表现得漫不经心,像是毫不在意。芳菲只顾怜惜他的改变,而尚未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丹阳这个人根本就没有感情,”合欢给寒棠讲述起这段往事时,讽刺道:“他不爱任何人,包括他的父亲。我娘愚蠢地认不清这点,或者说,她明明知道,却总误认为自己是不同的,在错觉里越陷越深,最后由爱生嗔、痴、恨。” 鸾鸟生就美貌,芳菲更是其中翘楚。千年光阴,她渐渐出落成明艳动人的姑娘,兼之出身高贵,遣媒求娶的爱慕者络绎不绝,次数多了,千秋、万岁也不由认真考虑起小徒弟的婚事来。 “我娘是个没什么脑子又恋慕虚荣的女人,”合欢向寒棠挖苦着自己的母亲:“一方面,她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大方收下所有爱慕者的殷勤,享受着这种略使些手段就能将他们哄得团团转的优越感,但另一方面,她又打心底里瞧不上这些贪图她美色的男人,在她眼里,他们通通加在一起,都不及她表兄的一根头发丝,可她没想到的是,在她主动剖白心迹后,丹阳会拒绝她。” “菲菲,”丹阳还是像从前那样唤芳菲的乳名,说出的话却非常绝情:“你怎么还是小孩子的脾气?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便越想要,喜欢你、待你好的人有那样多,何必要强求一个不爱者呢?” 芳菲颊上的羞红一点点褪去,她显然没料到师兄会是这样的回应,怔怔地望着对方——丹阳昨日才被剔过魔相,今夜强撑着来出席这场专为烛游庆功的宴会,面色尚还苍白,但这种虚弱和他惯常的冷淡神情结合,竟在此时还能对她产生神秘的吸引。芳菲的心一瞬间被攥得很紧,又疼又涩,她眼前闪过很多他们还是幼鸟时的相处细节,在昆仑山上相互追逐的身影,再到后来一起求学时的经历,乃至凤凰入魔后自己每次抱着痛昏过去的师兄垂泪的画面……芳菲强忍住眼泪,快步转身离场,不想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下太过失态。 千秋、万岁为替烛游平泉庆功,特在悬圃中心的建木树下举行篝火晚会,昆仑内外门弟子环绕而坐,芳菲刚走出几步,就迎面被烛游拦下,年轻英俊的宴会主角在众目暌睽下缓缓跪倒,向头戴花环的美丽鸾女求婚。 芳菲的泪水还含在眼里,她高昂着脖颈,没有看向跪地的烛游君,而是遥遥同丹阳对上视线。丹阳也在望着他们,看见芳菲决绝的神色,不由微微蹙起眉,摇头示意她拒绝。 -- 第253页 芳菲定定地看着他,脱口而出地却是答应的话:“好啊。” 丹阳明显有些意外,烛游则是狂喜,篝火宴上爆发欢呼。 丹阳起身,追上径自离席的芳菲:“菲菲,你不要任性,烛游并不适合你的性子,你想成婚,也该选肩吾那样对你百依百顺的夫婿。” 芳菲停下脚步,恨恨望着他:“难道在你心里,我不仅配不上你,还只能够配一个那样只会给人做坐骑的孬种吗?!” 丹阳皱眉,还想再说什么,芳菲却已拂袖而去。 “……我娘就赌气嫁给了我爹,然后生下了我,如所有人知,这场婚姻很不如意。我娘后来成了怨妇,最怨恨的,就是丹阳负她。之前肩吾去幽冥探望她,我亲耳听到她撒谎说是丹阳逼她嫁给我爹的……” 寒棠忍无可忍,打断合欢的叙述:“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你胡乱编排这些,实在其心可诛!况且,我虽不知道过去的事,但却亲眼见过丹阳师兄在得知芳菲师姐死讯后孤身前去幽冥,那时烛阴叛门未久,丹阳师兄与他激战受的伤还没痊愈,却还是强撑着走了一趟,带回了你和芳菲师姐的首级。他们是你的娘亲和表舅,你怎么能这样诽谤师姐和师兄!” 合欢眨眨眼,对寒棠的愤怒不以为意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有一面镜子,透过这面镜子,可以看见很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哦。” 寒棠却不愿再理会她,没等合欢说完,便气鼓鼓地离开了。 合欢便只能自言自语:“……我告诉你的,可都是我在吞噬了我娘的魂魄后,从她的记忆里看到的过去。作为交换,我还答应了她,帮她报复丹阳呢。”她说着,不怀好意地嘿嘿笑了起来。 受合欢教唆、挑拨,原丁和肩吾在龙凤决战中倒戈,丹阳在绝境里彻底堕魔,被合欢看准时机、吞噬入体。 但合欢很快发现,自己做了绝顶错误的决定!丹阳的灵魂映照在合欢鉴上,竟没有任何强烈的情绪、欲求,完全不存在可以被合欢利用的弱点,根本无法被消化。而这无法消化的巨大魔性从此让合欢备受折磨,她只能想办法将魔性转移,却不料又阴差阳错地撞到殷怀手上,从此被他封印到魁城地下…… 而被合欢鉴吞噬的丹阳则利用这里能够制造幻境的特点,为自己打造了一座慈悲殿,他像从前上千年一样,枯坐在殿中,苦苦忍受着自身魔性的肆虐。他长久地与殉难圣子像对望,为自己不能够产生对父亲信仰、甚至沦作魔物而感到痛苦和无可奈何,他煎熬了将近万年。 直到忽然有声音自旷远中传来,唤他:“小凤凰——” 随即,空气如水波动,唤他那人的身影在他眼前具现——只有半具身体,遍身堕落黥痕。 丹阳记起师傅对这种黥痕的描述,惊讶地认出了来人:“堕落太一?” 堕落太一闻言,轻笑了声,祂的眼帘始终低垂,样子似睡而非睡,明显是力量受到限制,却仅一开口,就震慑住了丹阳:“你一直以来,都被蒙蔽了。凤凰,你并非怀的孩子。” 祂轻轻地道:“你也并非是因修炼不当而走火入魔,凤凰,你只是觉醒了自身的神性——你天生便是魔物。” 随着祂的娓娓道来,丹阳听到了一段与千秋、万岁所讲的截然不同的故事:“……凤凰花影婆娑……怀为了保全自身的神性,在凤凰花树下剔下了祂的心魔,你由此而生……” 丹阳沉默地听着,周身魔气越发浓郁,堕落太一讲完时,他的眉间已现出血红魔印,他冷冷看着对方,道:“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是想换取什么?” 堕落太一含笑:“阿恒和阿怀已陆续觉醒,我需要你帮我拦住阿怀,让我有机会带走阿恒。想来,能令怀痛苦的事,你一定不吝去做。” 丹阳却蹙眉:“以你现在的状态,恐怕很难带走渎。” 堕落太一笑道:“放心,祂会自愿同我走的,祂破开了阿怀的封印,又恢复到当初堕落神性即将圆满的状态,祂很快又将无法自控,到时,便只有杀死阿怀和被我带走两个选择,以我对祂的了解,即便明知是一条死路,祂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 丹阳冷嗤:“那我便拭目以待。” -- “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意译即:穿著美丽衣裳的舞者翩翩起舞,满堂都是馥郁的芳香,在座无不是出众之人,可我却为何只对你一眼难忘。 所谓虚无神性,就是对一切有价值的东西的否定,无论是世俗的情爱,还是大爱、责任、道德,丹阳都没办法使自己相信。 下一章开启终结副本啦! 第七卷 :她说 第106章 使女的故事(一) 深渊地底,忽传来澎湃的漱水声,若水仿佛在剧烈地搅动,使大地都为之战栗。 水声之中,又混合有千万人的颂歌声,古老而缥缈:“吉日兮辰良,穆将愉兮上皇;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瑶席兮玉瑱,盍将把兮琼芳;蕙肴蒸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扬枹兮拊鼓,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灵偃蹇兮姣服,芳菲菲兮满堂;五音纷兮繁会,君欣欣兮乐康……” 《太一降临曲》响起的一刹,怀再顾不上丹阳,直掠向东皇陵。 丹阳也没有遵照与堕落太一的约定,全力阻拦怀,而是随着祂跃往深渊。 -- 第254页 祂两个一前一后落上太一石塑像,就见若水正在激流,而湍急的水涡面上,隐约倒映出一座高大圣洁的白色神庙——堕落圣殿! 怀毫不犹豫地扑向那倒影,可倒影却在祂入水一霎霍然破碎。怀一下扑了个空,狼狈出水,神色怔忡。 丹阳见了,忍不住奚落:“你是失了智吗?你觉得堕落太一会允许你进入祂的圣所?” 怀闻言抬眼,眼圈泛红,脸色发白,没有应声。 丹阳看得勾唇,继续诛祂的心:“我给过你机会的啊,是你任由祂离开而没有挽留,才让堕落太一有机可乘——你方才是怎么想的呢?我猜,你其实又是想像从前那样放弃祂了吧?” “所以,明明是你自己想要求的结果,怎么得偿所愿后又惺惺作态起来?我最厌恶的,就是你这副伪善的德行——要我说,”丹阳蹲身,双手支颐,歪头俯视向怀:“被堕落太一带走总好过继续同你纠缠。最起码,堕落太一不会在施予祂刑罚的同时,还试图驯化祂的精神——祂至少可以保有最后的尊严。” 怀痛苦道:“祂当初将阿恒抛弃在这里不闻不问——显然对阿恒根本就没有感情,现在却在阿恒堕落神性将要圆满的时候带走祂,明显别有用心,我要救阿恒出来……” 丹阳那张与怀几乎完全相同的面庞上,满是恶意嘲弄的神情:“你怎么救祂出来?堕落神殿是堕落太一的本源意识领域,祂除非是疯了,才会允许你涉足——你连进入都做不到,还夸下海口要救祂出来,别再给自己找心理慰藉了,你这样这只会更让我感觉到恶心。” 丹阳说话间,不再刻意压抑自身的魔性,他的肌肤开始蠕动,无数的眼、耳、鼻、口不规律地从中冒出,组成密密麻麻的非人相。完全显露出魔相的一刻,丹阳放浪地大笑,那些像被撕裂又胡乱拼接起来的扭曲的脸也随着他疯狂地大笑,丹阳几乎快要笑出眼泪:“作为被你割舍掉的痛苦和私欲,我到底为什么要生出自己的灵魂,感受到这一切、看清你的卑劣啊?” 怀也悲哀地回视着他,祂和丹阳的神性本源相通,祂能感受到正在另一个自我胸中汹涌的痛恨和无力——丹阳是那样深切地痛恨着怀,可也正因为完全否定了自己,他的神性只剩下空虚。 “我给了你次机会,”丹阳周身的魔气急剧地动荡,眼神却是空洞洞的:“我居然还对你抱有过不切实际的奢望,奢望着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做出改变,可你又一次地让我彻底失望。你还是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不舍得放弃,因为有恃无恐,所以总是逼祂作妥协。终于,你的报应来了——你彻底弄丢了祂。而祂,又要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 怀胸膛起伏,沙哑着开口:“我没想到…我一定会救出祂来……” 丹阳却不再给怀辩解的机会,他一把将祂从水中揪起:“只会给最亲近的人招致不幸,你这样的神性,到底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他身上的非人脸在蠕动中迅速异化,渐渐生出脖颈,无数颗奇形怪状的头从他身体里伸出,有的长着八只平行排布的眼,有的则长着无数咒轮般排布的嘴……那些嘴突然同时开咧,嘶咬向怀。 怀的半个身躯几乎瞬间便被啃噬殆尽,而从丹阳身上探出的那些魔头则水蛭一样地往怀的伤口里钻,怀和丹阳的身体复又连接在一起,怀痛得几乎晕眩,丹阳则快意地狂笑…… 快要失去意识的一刻,怀听见了一段断续、低弱而渺茫的祈祷声:“掌握着……转化生与死的命运循环……的伟大母神……您的孩子感激您恩赐的生命……愿意奉还自己的身体……回归您的母源……” 怀睁开眼,正对上纯白色的石质壁顶。祂有些茫然,体内的神性和魔性还在激烈地对抗、不断地融合,祂的记忆也仍停留在丹阳吞噬自己的那刻。可祂现下身处的地方,却超出了祂记忆的范围——这是一间宽敞整洁的卧房,怀则躺在卧房正中的大床上。 房间的装设几乎简洁到单调,即目只有白色,怀坐起身,忽然发现枕边有鲜血凌乱涂画过的痕迹,仔细分辨,能看出所画是条衔尾的蛇,而由蛇躯构成的圆圈里,生有棵根、叶繁茂的树。 ——像是种图腾。 怀微微蹙眉,难以理解此刻的处境。四下打量间,瞥及面妆镜,借着那镜子,祂看清了自己现在的脸。 这张脸同祂生得很是相似,特别是眼睛,只是整体轮廓更加柔和、气质更显清秀。而那双很大的美丽眼睛里,盛满流光一样的神采……等等,怀震惊地看着镜中人——这张脸,分明应该属于祂在轮回中的母亲,羲和! 不是那个祂熟悉的业已成为郎夋大妃的羲和女君,而是更加年轻、也更显灵动娇俏的少女羲和! 祂怎么会突然成为羲和?这里难道是魁城的祭殿吗?祂回到了轮回的过去? 可还没等怀想明白,镜面忽然开始龟裂,裂痕组成了一句神文:“你被注视。” 门霍然被叩响,镜子上的裂纹即刻消失不见。与敲门声同时响起的,是通禀声:“兮大人,四十九天已过,是时候前去为堕落子举行安魂礼了。” 怀因为太过震惊,迟迟没有出声回应。 门外的人遂又唤道:“使徒大人?” 怀这才答话:“我知道了。”开口的声音柔婉、低哑,听见这声音的一瞬,怀猛然记起了自己在朦胧中听到的那段念祷——是这个身体的主人布置仪式、自愿献祭了自己的躯壳?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况且,她念的那段祷词明明指向位怀从未听说过的命运母神,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引来祂的灵魂降临?祂在被什么神秘力量影响? -- 第255页 而且,这里显然不是昭彰!——那么这副躯体的主人、这个肖似羲和的“兮大人”又是谁? 还有那句意有所指的“你被注视”……怀心念电转,抬手抹去了枕边那用鲜血画作的蛇、树图腾。 既而,祂深深吸气,起身推开房门。看清外面景象的瞬间,怀只觉自己的心一下被攥紧。 血月正自西落,压上神庙的尖顶,仿佛一颗偌大的、沉甸甸的心脏,使洁白的神圣建筑被覆上了层血红的月光。 环视着这些刚刚才在若水影中惊鸿一瞥过的建筑,怀几乎感觉无法呼吸——这里,居然是堕落圣殿?! 直到那候在门外的黑衣少女又唤了声:“兮大人?”怀才终于回过神,对她点头:“走吧。” 那少女径自引祂来到处墓园。 这座小小的墓园建在圣殿中心,怀到来时,外围已站了许多人,都同怀和那少女一样,作黑衣打扮。 人群有种压抑的安静,随着怀的临近,这种安静几乎成了死寂。 死一样的寂静里,怀走到堕落太一塑像下,看见了那个被围簇着的、还是十二三岁孩子样的、躺在地上的恒,他的胸腔被割开了个大口,全身都淌着血水,显然刚刚才被人从太一像前的净池里打捞上来。 净池中的血水已经浓稠得快要无法流动,而恒的皮肤却是水母一样的透明——他被彻底放干了血,身体也变得仿佛水母一样轻柔。 怀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幕,既而缓缓地,缓缓地跪倒在恒的尸体前,抖着手指去触碰他凉冰冰的脸颊——原本应该肉嘟嘟的地方。祂身体里来自丹阳的魔性急速地扩散,怀的四肢百骸都因入魔而控制不住地痉挛。 血红的月光洒落在净池水上,拂动起涟漪,变幻成文字:“你被注视。” 那字稍纵即逝,而怀悚然一惊,若这里真是堕落圣殿,那么祂便是置身在堕落太一的意识领域,一言一行都会为其所察,怀的脊背僵直,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祂很快意识到不对,祂怀里的尸身虽与阿恒生得一模一样,却没有阿恒魂身上的气息——祂曾用魂体黏和过阿恒,绝不可能认错,这不是祂要找的弟弟! 怀冷静下来。有人呈上了裹尸布。所有人都低下头,开始吟唱安魂曲。舒缓的曲调里,怀用尸布为那个恒擦拭着湿发。祂注意到,尸布上绣着密密麻麻的神文,竟全都是《奥义书》中的文字:“爱是恒久地忍耐,又有恩慈……” 安魂曲结束的一刻,裹尸布猝然燃烧起来,这个“堕落子”的尸身顷刻在火中化作乌有。 怀别过脸,努力掩饰着情绪,压抑自身的魔性。 先前领祂来到墓园的少女又在这时候上前,递上卷帛书:“兮大人,这是我们在若先前藏匿堕落子的洞穴里发现的手记。” 怀蹙眉接过帛卷展开,就见上面记着: “荔对我说:‘他的梦里,有潮汐声。’” …… “在那之前,我和荔几乎没有讲过话。在圣殿,使徒和使女天然对立。不过我很早就知道,她是第一个受我照顾的堕落子的胎母。荔告诉我,那也是第一个由她孕育出的堕落子。在他的安魂礼后,我第一次和荔交谈,她告诉我,她偷偷给他起名,叫作‘初’。” “这个名字不免让我想起,自己第一次走进育婴室时的心情,在那之前,我难以避免地将堕落子想像成模样邪异的怪物。可当真正走到他的摇篮前时,我才发觉,他和普通的婴孩无异,有柔软的皮肤和浅浅的呼吸。” “使徒的职责是在育婴室看顾新生的堕落子,直至百天后的献祭仪式。看顾初的时候,我很惶恐,害怕自己稍有不慎、弄出差错,会被兮大人责罚。” “但我很快发现,这担心毫无意义,百天里,初始终都在沉睡。后来,在照顾过越来越多的堕落子后,我渐渐明白,在刚出生的百天里,他们尚无法苏醒。” “我常常会想,这些长着婴孩的外表,内里却没有灵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而我们,所有的使女和使徒,不断在重复的孕育和杀死他们的循环,又究竟是在为着什么?这背后是否就藏着堕落主将我们一族掠夺来圣殿的目的?” “但我有时候又会想,对堕落子来说,没有灵魂实在是件幸福的事。这样,在被献祭的漫长过程中,他们就不会觉出痛苦——至少,我在旁观献祭初时,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可荔却对我说,他们是有意识的。她经常在孕育他们的过程中进入他们的梦。那些梦里,有潮汐的涨落,也有像月亮的水母在唱歌。” “那是些漂浮在海水一样的空中的透明水母,像是堕落子被放干血后皮肤的颜色——在荔同我讲述她经历的不久后,我也意外地进入到了堕落子的梦中。我不知道那满天的月亮水母与沉睡着的他究竟有什么联系,它们舒展、浮游,用凉而柔软的身体蹭过我的周身。直到我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地化出了蛇尾时,才忽然意识到那一夜是望夜。” “我和荔发现,每逢望夜,堕落子的力量都会加强,介时,还是沉睡着的他便可以用梦境制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意识世界。” “兮大人仿佛也知道这点,因为我发现,她也会选择在望夜布置献祭堕落子的仪式,她将那些只有百余天大的小家伙的胸腔划开道大口,将他们沉进净池,一直到四十九天后,堕落子的血全部流干,再打捞上来火化。” -- 第256页 “仪式总是很安静,堕落子也始终都在沉睡,但我不知道,在他们那四十九夜的梦里,那些会唱歌的月亮水母会不会痛得一直在哭。” “我和荔,大概是所有使徒和使女里,最疯狂的存在——我们居然对堕落子产生了感情。” “而更为疯狂的是,在荔的掩护下,我成功藏匿起了一个堕落子。” -- 掉落道具:若的手书 换用五字标题是因为语境发生了改变,“她说”这卷在书的整体结构里相当于一个外边框。 另外,最后一个副本了,不会再引入新人物,所有有姓名的配角其实都是大家的熟人=v= 第107章 使女的故事(二) “这要从头——也就是从我被兮大人提拔为监管待产房的使徒长——开始说起。” “我的前任使徒长,在主持生产仪式时,被因难产而变异的使女杀死。等到兮大人赶来控制住那意外获取堕落子神性的孕母时,所有参加仪式的使徒都已死在了堕落母无差别的攻击下。” “这场意外使兮大人只能重新选拔管理待产房的使徒队伍,很幸运的,我被她看中,成为了新一任领导者。” “待产房是全景敞式结构,环形建筑的中心是座白色的尖顶瞭望塔。我就住在瞭望塔的顶层——整个圣殿最高的所在,只要我推开窗朝外望,就能很轻易地瞧见那些被隔断在一间间小房子里的使女们。” “她们基本不被允许走出房间,永远在其中重复体验着受孕到生产的循环。而我们这些住在瞭望塔中的使徒,则负责保证这种循环的顺利运行,从主持受孕仪式,到监管孕期的使女、保证胎儿的健康,再到完成生产仪式,将新出生的堕落子送往育婴室,交给那里的使徒看顾,同时照料这些刚刚生产过的孕母,使其为下一年的受孕做好准备。” “从被堕落主掳到圣殿、成为神的使者、拥有不再轻易终结的生命,截至到现在,已过去数千年的光阴。在这数千年里,数十个使女,百千次孕育……上万堕落子的出生和死亡……我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都觉得不寒而栗。” “长久被控制和无限度的生产显然已让使女们失去了基本的感知能力。在每次受孕仪式前,作为使徒长,我都要例行为她们祝祷:‘就像花开花落,’我会说,‘这是主的恩赐。’我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内心其实是无法平静的。但所有接受祝福的使女却无一例外地平静,她们的眼神是流过太多血后的苍白。我不知道她们是否已经皈依向了堕落主,又或者只将自己当作了一件予存予取的器皿。但不论是哪一种可能,她们显然都已在无止境的生育过程里亲手埋葬掉了那部分可以被称为自我或者灵魂的东西。” “灵魂,灵魂的战栗……它不该出现于我们这些被使用者的身体……” “有时候,即便我紧紧阖上瞭望塔四面的窗扇,依然会觉得无法喘息,仿佛那些住在被隔断的小房间里的使女们全都正在透过她们巨大的窗子看我。用那漠然的、苍白的眼神,牢牢地锁定向我。我会时不时地想起之前那些惨死在异化使女手上的使徒,那些和我一样的、堕落主意志的代行者,那些可怜虫。” “想起他们,使我更加勤奋地修习。对我而言,晋升为使徒长,最大的益处是可以接触到更多的古老典籍。我贪婪地阅读这些典籍,学习其中的神秘知识,更重要的是,从伊族有记载的历史里寻找关于命运的线索。” “是的,我一直在试图寻找有关我、我们、伊族所有人命运的线索——我们究竟为什么会被堕落主俘虏至此服役?又为什么要无限重复这个孕育和杀死堕落子的循环?对于堕落主而言,我们和堕落子究竟意味着什么?以及,有没有可能,有天,我们,所有使徒和使女,都能结束这一切的苦难?靠着思考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坚持着捱过一场场令我痛苦的孕、育仪式。” “我是阿姆——也就是伊族第二十七代伊女——最小的孩子,来到圣殿时,还是懵懂不知事的年纪,千年过去,早已记不清故土的模样。唯独还留有印象的,只是些具象的画面:我们生活着的地方,似乎永远都处在草木葱茏的春天,溪水潺湲,鸟鸣啁啾,万物环绕着神树和居。不是这里,圣殿耸立的光秃秃的山巅,风都不来光临,一天之内所能见到的变化只有月亮的起落。” “可当兮大人第一次向我示范主持受孕仪式的程序时,我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都是大错特错的——兮大人引领着我们,押送着即将受孕的使女,打开位于瞭望塔底的暗门,穿过幽暗的地下通道,来到了一个弥漫着雾气的地下世界。到处都是死去植被腐烂的尸体,我们一路趟着那些腐物烂成的泥沼,走到了一座神庙面前——它是椭圆形状的,就像女人的肚腹,而它那敞开的菱形的门则是肚脐,将要进食的肚脐。我一下认出了它,同时莫可名状地战栗——这赫然是当初伊族用以祭祀大母神的神庙!” “兮大人带我们走进了神庙,我一眼便看见了庙中心,那座原本不该存在在这里的堕落母像——她的胳膊和双腿都上抬着,做出一个看上去十足屈辱的、等待分娩的姿势,而那凸起的圆形肚腹,正袒露在一旁堕落主像无感情的注视里,如是献祭。震惊过后,我后知后觉地认出了这被塑成堕落母像的女人——竟是第二十八代伊女、伊族最后一位部族首领,娣!” -- 第257页 “而在堕落母像的正上方,神庙的穹顶,还留存有大母神时代的伊族图腾——根叶繁茂的若木和环绕着它的灵蛇。壁画已经变得斑驳、黯淡,只能充作这场残忍仪式的背景。” “在这次受孕仪式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是恍惚的。我生出的那些幼稚妄想早已泡沫一样破灭——原来,我日夜思念着的故土早已被毁灭,而这千年来,我一直无知无觉地居住在它的坟墓上,在它坟墓上所建的囚牢里。” “那些使女,那些已经参加过上千次受孕仪式的使女,是不是也因为上千次地目睹过故土的结局,早已认清了现实,才只能埋葬下自己的希望和灵魂?而地上和地下这两个模样完全割裂的世界,又是如何被一条暗道简单连接在一起?我只觉自己对于整个世界的理解都被粉碎了,我这才意识到,奴役我们的堕落主所拥有的、我无可想象的神性——能创造和拼接世界的绝对力量。” “为了不使自己完全灰心,我转而研究起在神庙中见到的古老图腾。它们象征着给予伊族生命和力量的神——若木所指向的,是掌握有转化生与死的命运循环的母神太伊,而环绕着她衔尾的灵蛇,则是由受母神神性影响的原初之水化生的、掌握有欲望和梦魇之力的太伊属神,也就是那据说一直沉眠于神树树洞底的萨满祭司。而无论是不断推动水循环的树,还是不断自我吞噬和自我生成的蛇,最终都指向了母神循环自足的神性,这也是始终在伊族人血脉里流淌着的神性……我们用身体侍奉这循环,而灵魂将反复地临降……” 怀仔细阅读着这段有关伊族图腾、母神信仰和身体献祭的文字,脑海中迅速地闪过醒来时枕边的血痕以及兮所念过的祷词,可若的手书却没再在祂所关心的问题上耗费笔墨,只接着写道:“在此之前,我就曾意识到,母神掌握着的生、死循环和我们正在参与的孕育、杀死堕落子的循环,必然有所联系,但我始终没能思考出其所以然。直到看见堕落母分娩的塑像后,我突然想到,如果堕落主本身也参与进了这个生成、毁灭的循环呢?如果祂的目的是为让自己受益……” “我进一步大胆地猜想,那些被残杀的堕落子的血,可能已通过献祭仪式被堕落主所吞噬。祂在通过吞噬堕落子来增强自己的力量!也正是因为这样,祂才要在堕落子仅仅百日时就将他们杀死——祂不敢让他们真正觉醒、变得强大!——堕落子与堕落主相克!” “成为使徒长后,我拥有了更大的权力,比如,我可以获得单独和某个使女相处的机会,再比如,我拥有了能够打开那道前往地下世界暗门的钥匙。” “我利用这些便利,与荔达成合作,她在生产仪式前昔假作难产,我则宣称为预防她异化、伤及无辜,须得独自为她接生,在堕落子顺利诞生后,我使用障眼法,将他伪装成死胎,报备给兮大人,又避及所有耳目,将那孩子带到了地下世界,我们原本的故土,把他藏进了那里的一处洞穴中。” “这是次搭上性命的豪赌——而我赌赢了。无论兮大人,还是堕落主,都没有察觉到我的小动作。” “我当然不能再像还在育婴室供职时那样,日夜看顾着堕落子。为了不引起怀疑,有时,我甚至旬月才能找到一次合适的机会下到地下去探望他,我尽可能地将探视的时间挑选在望夜,以便进入他的梦,尝试与他沟通。” 在这之后,就是大段若对堕落子的观察琐记: …… “朔夜。已经一百天了,小家伙还在睡着,不知道有没有醒来过。这次,我没能进到他的梦里,不过,我戳破了一个他张嘴吐出的泡泡。” “既望。听说,兮大人又要在今夜举行献祭仪式……我顺利进入到了堕落子的梦里,又见到了那些透明的月光水母,仿佛比上次见时又多了许多。我不知道它们究竟是堕落子的本体,还是他的意识造物。我给它们唱了一夜摇篮曲,它们便跟着曲子醉熏熏地晃来晃去,甚至跌到我的怀里。离开前,我对它们说,下次,我会带故事书来念给它们听。” “下弦。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力量有所增强,还是受别的什么因素影响,总之,我能在非望夜时进到他的梦中了。我遵照承诺,带了书来念给他听,念着念着,忽然想起他还没有名字,便问那些蹭着我漂浮的水母,你叫什么?竟有一只水母伸出它湿哒哒的触角点上我的卷帛,落在一个恒字上。是恒久的恒。我问,这是你的名字吗?那触角便用力地拍了拍。我又问,是谁给你取的名字?这只月亮水母却好像听不懂了。我决定要在恒会说话后问个清楚——会是堕落主吗?恒对于他的父亲,到底了解多少?他会愿意帮我、帮我们吗?” …… “上弦。我在梦中,见着了醒着的恒。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也在做梦。他还很小,一个人坐在银白月光一样的沙滩上挖着贝壳。月亮水母在他头顶的夜空上哼着我唱过的摇篮曲。我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在他身边蹲下。他没有看向我,还在专心地刨着海沙。我看着他自顾自地玩了很久,才敢试探着将一只月光颜色的贝壳递给他。我忐忑地等着他的反应,恒看了一会儿,终于伸手接过。他的手凉沁沁的,柔软得同水母一样。” “残月。恒是个漂亮、通透、性情叵测的孩子,还是幼崽年纪,就已经具备了危险的气质。他从不回答他不想回答的问题,即便是对我,也有天然的防备心。我拉着他的手,再一次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他终于肯告诉我,这是他的梦,也是他的意识领域。他还告诉我,我们所在的堕落圣殿,以及业已腐烂的故土,都在太一的意识领域中。‘你能藏起我,是因为祂大多时候都在沉睡。不过你得小心那个兮,她可以动用一部分堕落主的力量,’恒对我说:‘而我现在的力量还无法影响到你所在的现实,我知道你想要让我帮助那个叫荔的使女和那些堕落子,但这得等到我变强大之后。’” -- 第258页 “望夜。我给恒梳了两个羊角辫,不太衬他——他的眼睛太狡黠了,特别是额心那枚月芽形的银瞳,有股说不出的诡邪——他自己也很不喜欢,说像小姑娘,还埋怨我是不是没给男孩子扎过头发。是啊,我说,我们的祖先原本只是神树的果实,是萨满祭司为伊族先祖画皮、还魂,使其能幻化出形似她的躯体,而每一代,都能有一位得到母神恩赐的伊女,褪去蛇尾,化出真正的双腿,迎来初潮,成为真正的女性,用她果实一样按时成熟的身体为部落孕育后代,代代延续。而我们这些没能成为伊女的人,则将继承灵蛇的力量,也继承它的事业,世代守护着部落的“伊”。等到死时,我们还会将躯体归还给母神,成为她的养料,报答她的恩赐——你知道母神和萨满祭司的下落吗?我趁机问恒。恒给我的答案却令我费解,他说:‘因为我并非是真正的我,所以很遗憾,不能帮你更多。’但我再追问时,他又不肯解释了。” “恒六岁大的时候,将自己的意识领域改造成了一座迷宫。在我没办法来陪他时,恒便无止境地在其中徘徊——他是个孤独的孩子。” …… “我大概会永远记得这天——从来一成不变的天空竟飘起了雪,所有使徒、使女都惊诧又新鲜,落雪一片片地累积,我知道这是恒按照约定向我传递来的信号:他已经强大到可以使用自己的意识领域覆盖住部分圣殿——原应属于太一的意识领域。” “兮大人又计划在明晚望夜献祭堕落子,我则决定在她之前行动。恒会拉兮大人进入他的梦,我们将在此间,向她行刺。” -- 待产房原型是全景敞式监狱;伊族图腾原型是苏美尔文明的宇宙之蛇和生命之树,安徽凌家滩遗址有出土相似设计的新石器时期文物。 第108章 使女的故事(三) 手书至此,戛然而至。 怀脑海中飞快闪过来到堕落圣殿后种种的所见所闻,心念也随之几转: 若利用那一个“恒”刺杀兮的计划显然已经失败——兮捕获并献祭了那个“恒”,也就是方才那样貌已有十二三岁大的堕落子。而若会有怎样的下场,也可轻易想见…… 怀更关心的是,若所提到的伊族母神,也是兮自我献祭的对象——那个祂从未听说过的“太伊”究竟是谁?那两次对祂示警的神秘力量是否与她有关?“太伊”引祂来到这里的目的会是什么?她与堕落主又有什么关系? 太伊……太一……怀正想得出神,祂身前的黑衣少女忽然唤道:“兮大人?”见怀看来,又恭敬道:“属下已照您的吩咐,连夜筛选出了所有符合条件的使女,只等您来主持受孕仪式。” 怀微愕:按照若手书中的记载,孕、育仪式从来都是逐个进行的。兮这次突然打破惯例,必然事出有因——会不会,与被掳来的阿恒有关?! 想到这里,怀颔首:“那便走吧。” 那约莫是若的继任者连忙应道:“是,早已为您安排妥当了。” 怀随她来到待产房,与若记录得一样,这里,每间使女的房都开有巨大的窗,环绕着尖尖的瞭望塔。怀仅匆匆一瞥,就看见了几个被限足在房间里的使女,正在靠着窗凝望祂,她们的肚小丘一样隆起,身体的其他部位则像被腹中堕落胎吸光了养分似的羸弱,幽灵一样的、失去颜色的白。 远远的,怀看不清楚她们的脸孔,却能感觉到她们黏在自己身上的那种视线,怀步伐顿了顿,还是选择跟上了那使徒长。 他们径直下到瞭望塔底。塔底是座小型的地宫,一路都有值守的使徒,使徒长引着怀来到座青铜大门前,插入钥匙,门便自动开启,露出间幽暗狭小的地室。十数个使女被囚在此间,正低声祷告着:“我们有罪了,姐妹们……” 通道里的烛光照映到她们脸上,清晰了她们的形容,让怀一下注意到其中一个受了黥面的特例,而那黥面的使女恰正在此时抬眼,目光冰冷地瞥过来者,又飞快地低垂。 ——这使女的模样,竟同轮回里的常薜荔几乎无差,就连脸上刺青的位置,都别无二致! 怀震惊地紧盯着她,一旁的使徒长见状,连忙解释:“燎刑若的当夜,荔腹中的堕落胎再度意外流失,属下这些天忙于处理若和堕落子一案的后续,分身乏术,忘记及时同您反馈,实在是属下的失职,但请兮大人责罚。” 荔?她就是若手书中提到的荔?!那个同若合作,参与藏匿堕落子的荔!——所以她才会在事情败露后受黥面刑! 形似羲和的兮、肖似常薜荔的荔、与常氏女命运如此相类的使女们……这些,显然无法用简单的巧合来解释……怀深吸了一口气:轮回世界乃是太一的造梦,故而,梦中所发生的一切,都有神性投射的影响,就像祂和阿恒间的羁绊和纠葛。那么,如果,不只有自己和阿恒是神的后裔呢?——兮,荔,这些母神太伊的子孙、堕落太一的侍者,是否也有影子投射于轮回世界……还有,那个若……那个因为藏匿堕落子而被处死的前任使徒长…… 等等,……若?! 这个名字,这样的猜想,突然使怀心弦一阵剧颤:那业已被兮处死的若,会不会与……妞妞有联系? ——不,不能这样胡思乱想下去!怀强迫自己稳住心神。无论如何,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想办法将阿恒救出来! -- 第259页 怀不愿再耽搁,以眼神示意左右使徒跟上,自己则率先走下地道。 起初,通道狭窄而幽邃,仅余一人纵身,直走了小半刻,那通道才开阔起来,及至后来,壁顶几有天门高。而随着深入,灌入的腥风越发猛烈,怀手提的灯在风里极尽摇晃,几欲熄灭,而风里所裹挟的腐臭味也越来越浓郁。 却不仅仅像若描述的那样,只有植物腐烂的气味,怀仔细地嗅闻:好像也有肉体腐烂的血臭味…… 走出地道的一瞬,灯苗又颠扑了几下,最终熄灭。可在失去灯照后,怀仍能清楚地打量这片地下世界的模样——天上高悬着轮血红的圆月,就像正在搏动着的心脏,不断散播出腥红的月照。而由这月光,一切都变得可见:到处都是死去的植被,已然烂成泥浆,正在缓缓地、缓缓地流动着,围绕着远方雾气里,那株与血月等高的枯死巨树下,寂静着的神庙。 怀静了片刻,才率领使徒,押送着那十数名使女,朝神庙跋涉。月光流淌,雾气流淌,脚下肉靡一样腥臭、黏湿的东西也在伸缩、流淌,而伴随着一阵阵间歇性的收缩,这些肉泥样的东西里又涌出血似的汁液,怀忽然不受控制地心悸起来,祂不由加快脚步,朝神庙疾行。 尚未踏进,祂便已看见了那所谓的“堕落母”像,令怀大吃一惊的是——这像竟坐落在片水上!更准确地说,神庙恰是圈水而建,那水灵光熠熠,水波聚散之间,无数如梦似幻的水影在瞬间便完成了破碎与重聚…… ——是若水?! 怀深呼吸,使自己冷静,更快步地走进神庙,那菱形的庙门始终在进食样的蠕动,在穿过它的一瞬,怀只觉身体忽然变得异样,而低头一看——自己的双腿竟在霍然间变成了条绿色的蛇尾! 怀强自镇定,曳尾前游,来到堕落母巨大的石像下,不动声色地打量她与一旁堕落主的形容,以及他们的上方,那已然褪色的蛇、树图腾。 这图腾较兮简笔画作、若文字描绘的都要细致上许多——生长在一片焕发着银色光芒的若水里、通体透明的若树正摇晃着繁茂的枝叶,降下雨似的青色落花,而纯黑的灵蛇环绕若树衔尾盘旋,一双晶红的冷眼定定目视向下,仿若能将观者洞穿。 怀收敛视线,转过身,就见紧随着祂进入神庙的所有使徒,都已变幻出青绿的蛇尾,正各自使尾巴盘上被押解的使女,沿边缘游行,同彼此分散开。 而随着她们位置的固定,方才才稍减的收缩又开始加剧幅度,若水急速地波动,水波漱漱而响,忽地,无数足有兮小臂粗的透明须蔓自水底腾出! 这些须蔓仿佛拥有神志,径自便朝那十数名被禁锢住的使女裙下钻去,几乎是稍纵,便摄取到了她们,随即飞快摆动起来,血红色的液体自下流淌而上,直灌入使女们的身体。而那些使女则不自禁地释放出痛苦的吟叫! ——这是些什么东西?! 一切都只发生在瞬间,而等怀反应过来时,那些透明的须蔓已将血源源不断注送进使女们的体内,使她们的肚腹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涨大起来——这就是能让她们受孕的东西?! 怀只觉心惊肉跳,随即毫不犹豫地纵身入水,寻向那些须蔓的来处。越向深游,祂越觉心惊,这十数条须蔓竟只能算作九牛一毛,水下有更多的、完全无法计数的透明须蔓!它们急剧地摇曳,使若水疯狂地搅动。怀逆着水流,努力拨开这些诡异茂密的植株,艰难地往下潜。 愈向深潜,愈发冷寒,怀的黑袍竟被冻住,不得已,祂只得褪下衣裳,赤_裸着下游,直到祂的蛇尾都僵硬得难以摆动时,总算才望见水底。 水底几乎被这些透明的植株完全地覆盖,植株的正心,置着座冰棺,而那些须蔓,正是自冰棺的缝隙中伸出。到了水底,它们摇摆的幅度有所减小,是以水波仍在舒缓地流淌,甚至为这里烘托出沉静的氛围。 怀小心翼翼地贴近了冰棺,朝里面打量。 冰棺里,静静躺着一具睡着的女体。但说是女体,实在不确切——她的全身,都已完全变得透明,而身体里的血管,则异化成了根茎,而后无限地延伸,从冰棺的缝隙里伸出,越发地粗壮,成为那些摇摆着的须蔓。 她的长发,则尽数长成了透明的枝叶,其间间或开有青色的花。这树女阖着眼睛,浅浅地呼吸,睡颜美丽而虚弱,怀注视着她的脸庞,呼吸几乎停滞——这个异化成若树的女人,竟然同阿恒轮回里的生母,常娣,生得一般模样! 电光火石间,怀回想起若记下的话:“……我后知后觉地认出了这被塑成堕落母像的女人——竟是伊族最后一个部族首领,娣!” 而更令怀无法呼吸的是——在常娣完全透明的胞宫里,蜷缩着一个刚刚具备出人形的胎儿,这胎儿正在她的胞宫里浮游,皮肤泛着月亮水母一样的光华,而上面,竟在急速游走着神秘变幻着的堕落黥痕——一个在胎儿时期就具备了堕落相的堕落子! 此时,娣的胞宫正在与外间土壤一样节奏地收缩着,而那些透明的根茎,每一条的终端都扎进了堕落胎的身体,她竟是在摄取堕落胎的血,使用自己的静脉输送向上! 堕落胎的形状因为血的迅速流失而渐渐变得模糊,显然正在被削弱着力量——怀隔着冰棺与娣透明的身体,震惊地紧盯着那个身体正在慢慢融化的胎儿,头脑仿若被炸开——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堕落子?为什么他们,甚至包括阿恒在内,在最开始时都缺乏必要的神智?为什么祂的阿恒,堕落神性天生不够纯粹、一直受到祂的压制?堕落太一把阿恒送到祂身边的用意是什么?堕落太一一直在进行的制造、杀死堕落子的循环究竟是为了什么? -- 第260页 这些从前怀想不明白,也不敢深入去想的问题忽然一下全都有了答案。 ——真正的堕落子,真正的恒,一直被堕落太一封印在神秘伊族最后一个部族首领娣的胞宫里!而为了阻止祂力量增长、破除封印,堕落太一甚至利用伊女独特的受孕方式,不停地削弱着堕落子的力量,搬运祂的血制造出无数的分身,再通过杀死堕落子分身的方式吞噬他们的力量,一点点地蚕食回业已从自己体内分离出的堕落神性。 所以无论是祂的阿恒——怀一时心乱如麻——还是那个被若藏匿起来的堕落子恒,其实都只是一个分身而已。 真正的堕落神性,从始至终都在被堕落太一牢牢禁锢! 所以,现在祂该怎么办?怀注视着那个还在融化的胎儿,心里乱糟糟的:如果自己现在释放祂,那么作为分身的阿恒会不会受到影响?是因为真身受到封印,所以堕落神性决定退而求其次,在最强大的分身,也就是阿恒的体内完成圆满吗?——而堕落太一之所以遗弃阿恒又将他带回,恐怕正是想通过这种实验,尝试收取到更多的神性力量!阿恒现在真的很危险! 怀望着堕落胎,迟迟难以作出最终决判——祂实在不敢用阿恒的安危作注!祂心神剧烈起伏,以至于竟没能注意到,竟有血在沿着条静脉倒流回堕落胎的身体!那融化的胎儿也因此渐渐重聚,甚至开始长大,而娣收容着祂的胞宫则收缩得越来越剧烈,她甚至开始急促而痛楚地喘息,摇摆须蔓的幅度也显著地增大。 伴随着那些须蔓的动作,若水疯狂地搅动起来,怀紧紧扒住冰棺,才勉强没让自己被水波拍远。 却是这时,娣发出声撕心裂肺的吼叫,猛地睁开了眼,与紧贴着棺盖的怀正正对上视线。下一刻,冰棺棺盖被她蓦地击碎,怀直接被巨大的惯性拍飞出去! -- “我们有罪了,姐妹们”——诺拉·尼高纳尔 先在这里浅浅解释下与轮回的对应:神的存在可以看作是高维的现实,而轮回世界是太一做的一些梦,根据弗洛伊德梦的原理,梦本身是通过凝缩、移置、戏剧化、润饰,对现实进行歪曲反映,所以这些神的存在和关系会被太一反映到梦里,促成轮回的故事。 第109章 寂静的春天(一) 怀被这力道直接掀出了水面,重重撞上神庙的穹顶。 神庙加剧地动荡,身下的若水则水浪湍搅,蓦地,那无数透明根须被大力甩出水面、击向四面的石壁,竟瞬间将神庙冲撞得四分五裂!若水失去结界的限制,猛然朝外四溢。 而原本被娣摄取住的使女,连同那些制箍着她们的使徒,都一早便被胡乱摆动的须蔓甩飞了出去,在水波的荡漾里浮沉。 那些须蔓更加疯狂地动作,发泄似地胡乱一通攻击,不断贯穿进使徒与使女们的身体,然后又毫无流恋地迅速抽出、再度出动。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若水很快晕染开血红。 怀在混乱里疾飞上半空,再俯视向下时,就见整片水域里,仅剩下唯一个幸存者——是荔! 她的衣裙已经破碎,袒露出只有肚腹处奇怪突起的瘦弱胴体,被湿发凌乱地缠绕着,正双手合十、低垂眼帘、念念有词,而奇异的是,那条捅进了她下_体的须蔓却在急剧地挣扎,像是想从她身体里逃脱却不得。怀定睛细看,这才发觉——那源源不断回流进堕落胎身体里的血,竟是来自荔的胞宫! 那竭力想退出荔胞宫的根须挣扎得愈发激烈,连带着其他根须也都在癫狂地摇摆,下一刻,娣整个身体霍地腾出了水面。她紧咬着牙关,压抑痛苦地喘息、呻吟,透明的身体大幅度地起伏、颤抖,胞宫则在迅速地成倍涨大——里面的堕落胎早已在鲜血的浇灌下再度恢复成形,正快速地浮游着,且伴随每一次翕动,在水母与胎儿间自如地切换着形态。 娣死死盯着荔那平静祷告着的脸,发出雌兽一样的粗喘和低吼声,继而猛地抽动根须。荔终于被她的动作惊扰,停下祝祷,抬起了眼,冷冷睨向娣,而随着神态的变化,她周身竟开始漫涌出黑森森的阴气,整个脸孔也开始奇异地发生改变,原本毫无血色的嘴随着唇角的上挑越咧越大,就快要把半张脸吞并,喉齿间不断冒出腥红的鲜血,口脂一样溢到厚唇上,红舌出吐,獠牙倍长——分明就是怀在幽冥时见惯的——饿鬼本相! 娣还在拼命揪动那根根须,伴随着撕心裂肺的吼叫,终于,艰难地将它完整从荔体内抽出。可令怀呼吸一窒的是,那根须的终端,竟牢牢黏附着数团模糊的血肉! 那团团被带出荔胞宫的血肉大小不一,都已腐烂得失去了基本的形状,柔软的表面遍生着刺针一样的丝囊,业已深深地扎刺进娣根须的管茎,任娣如何摇甩,都根本摆脱不掉——是些死胎! 且足足有——十只! 完全脱离荔胞宫的一刻,十只死胎竞相发出咯咯咕咕的鬼笑声——他们竟是被蓄意养成了鬼婴! 眼见这些鬼婴扒着娣的根须,不断将自己注入、输送向她的胞宫,回归往堕落胎的本体,使那堕落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生长起来,而娣却只能徒劳地甩砸着,荔的笑容愈发扩大,她甚至得暇,好心情地抬眼,同半空中的怀道:“没想到,昨夜没能成功捕杀了你,倒是让我意外收获到了更多。” -- 第261页 昨夜……捕杀兮……荔的意思是,她在昨夜刺杀了兮?!那么,那时,兮向母神献祭身体意为……那虚弱而断续的声音……是了,荔很可能没有失手!她成功了,所以兮才会在垂死之际遵循伊族世代沿袭的传统,将身体归还给母神!而那母神太伊,又不知使用了什么手段,引来自己的临降! 怀震惊地盯着荔那死白的皮肤上,饥饿蠕动着的腥红嘴唇,猛然回想起先前那使徒长的交代:“处死若的当夜,荔腹中的堕落胎再度因意外流失……” 再度因意外流失……不,绝不是意外!荔曾从若那里获知,曾有难产的使女因获取到堕落子的神性,变异成为了堕落母——所以荔,是在一次次有意地于腹中杀死堕落胎,再将这些鬼胎藏匿在身体里,蓄养、吞噬他们的力量!她利用这些鬼胎变成了现在这个——堕落鬼子母! 而仅这须臾,十鬼子便已完全融回本体,堕落子迅速膨大,使娣的树囊鼓胀到完全占据了整个躯体,而堕落子那水母一样柔软的身体还在伸展,隔着透明的胞宫外膜,一点点撑起了娣的面庞,使她原本因痛楚而扭曲的神色渐渐发生了变化,头颅整个伸出,眼珠更加地瞠大,一眨不眨地注视向怀,而后慢慢、慢慢地扯出了个生硬的微笑! ——娣俨然变作了这堕落胎的皮囊! 荔恨声道:“好孩子,她便是堕落太一的代行者——这些年不断在削弱和禁锢你的人,杀了她,报仇!” 操纵着娣身体的堕落子闻言,尝试着歪了歪头,调试了下这具树躯,下一瞬,蓦地操控着根须攻击向怀。 怀闪身躲避,可娣的身体无比柔软,竟能凌空折出首尾相叠的弧度,瞬间便紧跟上怀,两人你追我赶,于空中频频快速过招。 在堕落子成功主宰娣身体的那一刻,他们周遭——显然为娣意识领域的世界忽然开始坍塌,而身下的若水也在突然间暴涨,刹那席卷天地,怀忙于躲避堕落子的追击,无暇分神,只觉水浪自下而上猛地拍过身体,又飞快落去,就是这眨眼之间,四周便变作了俯仰相对的浩瀚星穹与明净天河。 星群熠熠,缓慢地围绕着一柄银色的剑旋转;而那柄竖直插在天河水中的剑,有着无与伦比的巨大外形,让怀都情不自禁心生战栗。 天河水水面澄静,银剑倒映在水中,投射出一株通体透明的树的影——不像娣化作的那棵、只有等人高的树,这株透明的巨树以其无上繁茂的根须、枝叶完全占据了整座银河,一株足以囊括宇宙的大树——是真正的若木! 在这株若木的树躯中,也隐隐绰绰浮现着一个睡着的人影,怀看不清那人的面庞,却凭着灵魂间的感应,一眼认出了那正蜷缩在她透明胞宫里的人——是恒! 是祂的弟弟! 那柄剑正正穿过若木的胞宫,钉在被封印其中的阿恒的心口。汩汩的血从阿恒的胸腔里冒出,使若木胞宫中的水赤红、翻沸,被那剑的剑尖战栗着贪婪吸吮——在娣的意识领域崩解之后,怀竟是自动落入了堕落太一的意识领域最深处,看到祂正以阿恒作祭品,铸炼这把剑! 看清眼前情形的一刻,怀根本忘记了还在追击祂的堕落子,不顾一切地朝阿恒奔去,而祂身后的堕落子一下抓住机会,操纵密密麻麻的根须自背后牢牢捆缚上怀。 怀至此时,再无意掩饰身份,脊背皮肤里霍然钻出金乌羽翼,法相羽翼嘭地一下展开,流溢的金光霎那割断了缠绕住祂的那些根须,怀猛地震翅高飞,使双臂环抱住了那柄剑的剑柄,用尽全力将其上拔。 而那剑的剑尖竟当真被祂一寸寸拔离出了阿恒的胸口。 铸炼被突兀打断,那剑不由忿然锵鸣,发出玉石撞击般的声响,使宇宙为之共振起来,怀被震得耳鸣目眩,七窍顷刻泵出血来,眼前一片模糊,完全难以觉物,却也是因此,祂终于确定了这剑的身份! 这是东皇太一的法相,也就是由天地万物元气所凝就的,宇宙最高意志——权力的化身,太阿剑! 太阿剑被从天河中拔出的一瞬,即刻掉转方向,剑挑向怀,直直刺来,一时之间,所有星光都凝聚在了这把无与伦比之大的剑上,化作祂无上锋锐的剑芒,宇宙之间只余下祂的剑气! 而怀五感尽失,此时更完全避无可避! 就在祂将被太阿斩坚之刻,夜空中,那些正在转动的星球忽然连缀,鳞片闪闪的身躯构成了蜿蜒的宇宙之蛇,比太阿剑更快地游曳而来,一大口吞下了怀的躯体,随即毫不停顿地又张大口,吞下了娣的树躯,在太阿剑反应过来转向前,一下扎进水影中、若木的胞宫里,将其中已然失去知觉的恒亦吞食入腹,继而盘旋着转动起来,蛇躯转轮一般地缩叠,最终蛇头向下,咬上了自己的尾。 若木摇撼起来,根晃似风,落花如雨,使天河水飞快地翻搅,而其中,灵蛇盘旋如漩涡的躯体也真地随之化作了水心的深涡,连同着被它吞噬进肚的恒、怀,一齐消失不见。 而失去了太阿钉束的若木也在天河泠泠的光影里迅速地变幻成了一个通体透明的白发女人,倏地,使那水做的身形一跃腾出,一把握住了太阿的剑柄! 握住剑柄的一刻,她忽然张开了眼,黑色从她那不见一点眼白的眼睛里迅速漫开,与夜空交融,而她则用自己水塑的身体包裹着太阿剑砰然落回到天河之中,水面波光在顷刻间散聚,重新落回水中的若木枝叶、根系迅速疯长起来,愈加繁茂,密密麻麻的白色须蔓蛛网一样占满了整座天河,而被那些须蔓割裂开的片片水波上,则映现出了正在变化着的三千大千世界。 -- 第262页 …… 一阵天旋地转过后,怀再次睁开了眼。祂的心还因刚刚的变故而砰砰乱跳着,可奇异的是,太阿剑造成的目眩神迷却已完全消失。 祂望着头顶的乌木,怔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又是躺在张床上。 怀循着感觉翻身下榻,懵懵地四顾,就发觉自己现在竟然身在方土下的洞穴里,无数粗硕的根茎撑起了洞天,有藤蔓下淌进洞穴,为其覆上厚厚一层叶帘。风轻轻地拂过,柔柔拂起一片片碧绿的叶掌,泄漏进帘外流淌着的日光。 怀被那难以言喻的力量驱使着,走近洞口,扶着裸露的盘根,打起了藤蔓的帘。 入眼是绿,到处的绿。绿的风,绿的柔软的草叶,绿的等天高的丛立的巨树,绿的连绵摇曳的沙沙的树影。阳光像清澈的风一样流淌,无数毛茸茸、或是湿淋淋的动物穿跃于绿林间。 怀很久都忘记了呼吸。祂站在树洞口,就见不远处,数株大树根系撑起的树洞里,也陆续钻出人来。无一不是女儿的身形,白衣散发,赤足耳珰,忙碌碌地拾掇,没有谁特意留意着祂,只有个女孩在朝洞外泼水时,同祂笑着搭了句话:“瞧把她野的!一大早就跑出去,现在才疯回来!哪像是马上就要继任做伊女的人喔!” 怀愣了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一只小象正载着人自林深处悠悠然踱步行来,坐在象背上的人被颠得轻轻摇晃着,越发显出少女身形特有的纤弱,阳光与树影斑驳在她的面庞上,少女慵懒地微微眯着眼,怀中,抱着一大捧新摘的百合花。 与怀遥遥对上视线的一霎,她忽然笑弯了眼,随即低伏下身子,对着小象耳语。那象便突然催快了步子,一边使卷鼻缠绕住百合花,一边欢快地朝怀这里小跑来,还没到近前,那捧还沾着湿露的百合便已被它抛落进怀的怀里。 怀下意识接住那捧香花,随即抬眸看向少女。 娣趴在小象头上,两眼弯弯,甜甜的月芽似的,不太明显地害羞着道:“姐姐,这个送给你呀。” 怀想开口,却意外地,发不出任何声音。祂惊愕,还来不及反应,便被跃下象背的娣拉着奔跑起来。 她们手拉着手,紧紧地,在绿林里急奔,衣裙飞扬起来,露出白皙的肌肤,阳光在上面极致地跳跃、舞蹈,使她们的皮肤也变成明亮的金黄。 娣回头,笑着唤她:“姐姐…”清澈的眼里倒映出兮于跑动间低头、悄悄嗅闻百合的侧脸。 风指尖一样,穿梭过她们蛇一样逶迤游曳的黑发……衔尾的灵蛇正再现着时间的循环。 而恍惚地,怀透过千年前兮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 吃孩子的鬼母神话原型是《述异记》记载的“南海小虞山中,有鬼母,能产天地鬼,一产十鬼,朝产之,暮食之”。 有句化用雨果:“星球鳞片闪闪的身躯构成蜿蜒的宇宙之蛇” 衔尾蛇吞噬了怀,将祂封印进时间的循环里。角色扮演告一段落,进入vr沉浸式体验,有一段视角上的转换=v= 第110章 寂静的春天(二) 月亮被森森的阴影覆盖时,天际开始落雪。 雪很快变得细密,寂寂地,月光一样,拂过送葬者哀哀的轮廓,落上阿姆衰老、安详的面庞。 同行者低声念着祷词:“掌握着转化生与死的命运循环与永恒轮回的伟大母神,您的孩子们感激您恩赐的生命,现将祝福伊回归到您的母源……” 娣的手面纱一样抚过,为她轻轻阖上了眼。 每一任伊女的葬礼,同时也将成为继任伊女的婚礼。阿姆在垂危的当年,选中娣作为她的继承者——伊族第二十八代“伊”。 娣将在送走阿姆的当夜,独自进入神庙,朝拜萨满祭司,接过作为部落的“伊”的责任。 祷告声里,阿姆的尸体开始燃烧,伴随着上一任伊女的死去,这里的春天也开始消亡。雪更盛了,积在神树的叶片上,草木开始战栗,动物惶惶不安地走动,有只老虎幼崽一直瑟缩在娣的脚边,不断地拿毛茸茸的头蹭动她的裙裾。 娣俯身摸了摸它,既而抬眸,看向人群里、抱着还在呀呀学语的若的兮,目光交接,兮向她点了点头,娣则垂下眼、站直起身,神情从未有过地庄重,举步朝那座坐落在神树树洞里的太伊神庙走去。 隔着霭霭的月光和雪,与正在燃烧着的红色火焰,自兮视角旁观着这段过去的怀目送娣走进了神庙。 神庙的环壁上绘有连环的壁画,记载着伊族的历史,绘有每一任伊女的人像,面庞无不年轻而温柔。而穹顶壁上,则绘有若木与灵蛇的图腾,萨满祭司以其法相静静俯瞰着祭坛。 祭坛之中,是无限逶迤、蜿蜒往下的台阶,娣执起祭坛边缘一只灯座上的烛台,缓缓拾阶而下。 走着走着,四周的石壁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地下树洞的原始形貌,烛光照明了那些比娣身量还粗的根系,使她的影子绰绰投在上面。 娣心跳得有些快。 根据伊族人世代口耳相传着的传说,喜怒无常的萨满祭司长年以其无限巨大的真身盘踞在这湿冷黑暗的洞穴中,静静沉眠着,只有在感应到伊女代际的交替时,才会短暂地醒来…… 而在娣走神这晌,台阶突兀地中断在了只狰狞、嗔怒的巨大玄黑蛇头前!——那蛇大张着口,吐出毒牙与长舌,鳞片横竖,泛着蓝紫的光泽,而两侧,如瀑的根系宛若它的披发,正在猛烈的阴风里徐徐地摇晃着。娣骇然惊呼出声,几乎没能拿稳烛台,紧接着,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不敬,吓得连忙匍匐倒地,浑身战栗着,向蛇神请罪。 -- 第263页 可很久过去,四周仍寂寂的。娣斗着胆子,边不断地磕头告罪,边微微抬起眼,悄悄朝那蛇首看,这才惊觉:那蛇首圆睁的怒目竟是镂空的!——这蛇头只是座由玄铁打造出的门嵌!而它的身后,是座紧闭着的石门! 两侧的根系还在阴风里摇晃,像结着疙瘩的、蠕动的发,娣鼓起勇气站起,抖着手去推那嵌蛇的眼。 石门在她的用力下缓缓向后打开,浓重的瘴气瞬间涌了出来,几乎顷刻,便扑灭了娣举着的烛火。 然而,烛灯熄灭前的那一瞬,还是让娣看见了这座石门后的大概——斗室的四面壁上,包括穹顶,都绘有灵蛇盘旋的躯体,黑色的漩涡一样,直蜿蜒到正对着石门的那面墙上,紧紧地缠绕上一个皮肤、连同长发都是雪白颜色的女人,她的面庞上不见眉、鼻、口,而唯有双不见一丁点儿眼白的眼睛,纯粹的、冷漠的黑,正低头俯视向那把插进自己肚腹的剑。女人流淌出的血在灵蛇的蛇躯上组成了密密麻麻的神文,满墙的红色血字里,娣只看清了那最接近她创口、因此血色也最为浓重的几个字:“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成伊,藏于水,以己为万物母,复相辅也,是为两仪……” 而在这方斗室的中心、疑似太伊的壁画前,趺坐着个人。 是个生有蛇脸的女童。 烛灯早已熄却,瘴气还在氤氲。娣身后的门复又缓缓地闭合。 黑暗里,两点晶红同时亮起——是那打坐的蛇童忽然睁开了眼。 娣慌忙跪倒,额头紧贴着地面:“伊族第二十八代伊女——娣,参见萨满祭司。” “我将给予你祝福,”短暂的静默后,开口的声音沙哑、苍老、雌雄莫辨,“因我的祝福,你将会进入梦境,潜进意识的最深处,抵达太伊的意识领域,也就是宇宙意识和力量的始点——那个被称作为‘无何有’的超验存在之境,你将会自母神的怀抱里醒来,去吧:去饮下一掬若水,获取母神的神性赐予,成为真正的伊……” 在这如梦如幻的声音里,娣只觉意识渐渐地模糊、昏沉,她的感觉发生了难以描述的改变,有一瞬,她听到了世间所有灵魂的喧噪,眼前掠过了很多神秘的意象,有围绕树曳尾的黑蛇,也有追逐着月亮的天狼……既而,又声消影沉——像是所有感官都被剔除,而只剩下灵魂。她感觉自己仿佛又变回了果实,从树的枝桠间醒来。 她张开了眼。 映入眼中的是一片水,水的尽头是一轮红日,正自缓缓地沉浸入水,入水的部分很快变得苍白,直到完全沉入水中时,已经变得剔透如一面镜子——变成了一轮银白的月亮。 天幕已经完全黯下来了,只有水中的满月澄净地亮着,波光闪闪,照进娣的眼底,映着若木摇曳的疏影,以及水底,那正在若木根系间浮游的灵蛇。 娣怔怔地,望着水中的月影在向着自己靠近,最终停泊在若木的树荫下,就像是受了蛊惑似的,她爬下了树干,落入水中的一刻,她的双腿自动变幻成了青绿色的蛇尾,娣游到月亮前。 她完全忘记了萨满祭司的指示,只是受本能驱动地,从水月的光影里掬出了一捧若水。 那若水在她的掌心,仍明月一样地亮着,倒映出个水影——是个背着长剑的男人,只有半具身体,因为皮肤布满流动的黥痕,故而全然地黑,在娣看向他的一瞬,抬起了一直低垂着的眼帘——这男人竟是天生的白瞳眼! 就在这白瞳怪人与娣对视上的瞬间,掬水中的光影无声地破碎,重新倒映出娣怔忪的脸。她看着那个水影中的自己,不知为何,忽然感觉出了某种奇怪和陌生,这才恍然记起了萨满祭司的交代,也为了驱散那股不明但强烈的不安,娣快速地饮尽了手中的水。 若水流淌进她的肚腹,娣的周身,包括脸颊,都开始冒出青色的鳞片,密密麻麻,覆盖了她的全身,她完全变作了一条美丽的灵光熠熠的青蛇,在若水中衔尾而游,游动里,她的那些鳞片又开始脱落,脱落地方的皮肤焕发出雪一样圣洁的冷光,她的蛇尾从中间裂隙,真正地化作了两条自由飘摇的腿,而随着裂隙,她的腿心,开始涌出血——是少女的初潮。 娣感觉自己的身体内外都有水潮在流动着,她的眼前再度变得虚幻,仿佛又看见了方才那个壁画上的女人,一柄银剑插进了她的肚腹,血流出来,变幻成咒语样的神文:“我诅咒你的灵魂将被切割……致使分离的趋势……不再完整……” 那些血字在娣眼前疯狂地扭曲,她努力地辨认,却看不清楚。忽然,女人张开了嘴,那柄插进她肚腹的银剑剑尖如影掠出,刺中了娣,使她仿佛开裂般疼痛,随即,身体的一半霍然化作了一只金色的鸟,飞离了她,金乌飞走的一刻,娣感觉自己剩下的身体开始沉没,落进水里,在水潮中渐渐地消失,灵魂与水潮融合,于是,她感觉到了月亮——缓缓地浮出水面,盈满她的整个灵魂。 …… 雪一直落着,迷蒙了天色,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月亮的亏虚。 兮一直紧张地注视着寂然的神庙,突然,她怀里的若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 兮慌忙地拍抚若的背,怀则趁着这间隙打量起孩提时若的形容,但还没待祂看个仔细,头顶乍然亮起电光,兮仓皇地抬头,就见一道闪电竟直直劈了下来,伴随着紧随而来的惊雷声,神树竟被拦腰斩断! -- 第264页 天地都为之震动! 然而,这竟仅是个开始! 下一道天雷很快接踵而来,再度劈向神树,使神树砰然着起大火! 风卷着火极快地扩散,使四周的草木也开始燃烧,而雷电仍在一道道接连不断地劈向神树,整棵擎天的巨树完全燃烧起来,并开始倒塌! 神庙的穹顶甚至被神树落下的枝干直接砸碎!而下一道天雷便直接劈向了神庙! 兮紧急将若塞入同伴怀中,不顾周遭人劝阻的哭喊,提起裙摆,飞快地跑下祭坛。 闪电不断劈上台阶,地下迅速地塌陷,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兮不顾一切地朝下跑,白电在她面前劈碎了石门上的蛇嵌,使石门也刹时崩裂成无数的碎块。 兮喘息着停了下来,震撼地看着眼前,被几乎无间的电光照耀明亮的石室。在那一刻,她与借她眼旁观着这一切的怀都感觉到了灵魂深处的战栗——他们同时看清了那满墙沿蛇躯游走的血字中心,通体雪白色、眼睛黑洞洞的母神太伊壁像,竟是以贫瘠的白骨入嵌墙体、拼就而成!看上去极其妖魅!而她的肚腹位置,竟真地插有把剑! 电光点亮了太伊纯黑的眼,冷漠地睥睨向下——兮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就见地上,正横躺着昏迷了的娣!她全身湿淋淋的,整个人痉挛似的抖动着,一道电光再次劈来,直向全无知觉的娣而去,兮见状,毫不犹豫地闪身,挡在了她的身前! 怀感受不到兮的疼痛,却能听见她皮开肉绽的声响,血色迸溅,连视野都瞬间被血和泪模糊,可还没待她有所喘息,下一瞬,整座石室都被雷电劈了开来,白电、惊雷四面八方地朝娣击来! 兮咬牙,从地上弹起,于空中化出蛇形,使蛇躯紧紧缠住了娣,将对方的头牢牢护在自己的蛇冠下。于是那雷、那电竞相袭向青蛇,兮撕心裂肺地惨叫,青色的蛇麟雪花一样飞出身体,血肉被炸得分崩离析! 但她仍没有放松,血肉模糊的蛇躯凄惨地转动着,将娣缠得愈紧。 ——又是七道天雷。 挨到第七道时,兮已连痛哼的力气都没有,奄奄一息地,只还记得缠紧娣。她拿巨大的蛇头搭在妹妹的肩上,依偎着她的脸,粗喘着,眼中不时渗出血红的泪水,冰凉凉的,落在娣脸上,竟渐渐,使一直昏迷着的娣有了知觉,喃喃地梦语:“姐姐,姐姐……” 兮一怔,狂喜之下,竟恢复出气力,化回人形,猛烈摇撼娣的肩膀:“醒来,快醒来……” “快带她走,”沙哑的声音自角落里响起,兮猛地循声抬头,这才发觉墙角位置,还趴着个人,只有垂髫女童的身形,声音却苍老如妪,连连呕出几大口血后,方才慢慢抬起下颌,露出那张恐怖的蛇脸来。 怀的心跳几乎在这一霎骤停——是合欢?!! 她没有再看兮,那对冷红的蛇眼死死盯着娣的腹部,又哭又笑地:“二十八…月亮的周期。伊的预言果真应验了……月亮……月亮将在她的胞宫里重生……” 兮猛然回看向娣,就见她的肚腹处,果真在渐渐地凸起,而有柔和的光晕,正自其中流出。 -- 应用了下感应受孕的概念。 无何有之乡语出庄子,这里用来指太伊的意识领域,它与每个人梦境的最深处联通,这是“巫术”与神秘世界联系的主要方式,用荣格集体潜意识理论解释就是去无意识最深层探寻神的存在。据闻一多推测,中国原始社会曾出现过一种本土宗教,他称之为古道教,这种宗教和巫术密切相关,并由此孕育出了道家思想。本文其实就是在通过《九歌》巫神话重构出这样一个宗教信仰下的世界。 如果还有读者有印象,合欢鉴是怀用若水铸成的,而灵蛇本体也是若水,这才促成了合欢和镜子奇妙的融合,包括合欢长着蛇脸、善于利用人心的欲望、被殷怀封印在树下、对若华施加影响,这些轮回中的事或多或少都受到了神性投射的影响。 第111章 寂静的春天(三) 合欢撑身,自地上一跃而起,双手交握住那柄插进太伊壁画中的剑,用力将它往外拔,同时冲兮大喊:“快拿上剑、带她走!” 兮全身都在淌血,闻言,咬紧牙关,想要将娣打横抱起来,却不受控制地脚下一软,连自己也摔跌倒地。 而合欢已奋力将那剑拔了出来——剑被抽离石壁的一瞬,太伊的形象也霍然被吸入了剑中,那柄剑的剑刃倏忽亮起冰雪般的银光,密密麻麻的血红咒语也在上面迅速游走,而忽就空荡无物的石壁轰然倒塌——兮眼睁睁就见合欢毫不犹豫地横剑、自刎!头颅断离脖颈的一刹,鲜血迸溅开来,尽数喷射到兮的身上,而合欢的断颈处,则迅速冒出了只巨大的蛇头!紧接着,粗长蛇身也自其中逶迤蜕出,灵蛇腾空直上——她竟是果断舍弃了人皮,换回了法相! 兮只觉自己被蛇血溅过的地方热辣辣、麻痒痒的,甚至渗进内里,使她血液里仿佛也扩散开了蛇毒。兮一阵阵地迷眩,所有感官都变得迟钝,内在的感觉却异乎寻常地敏锐,通体的伤口都在快速地愈合,她忽然焕发出气力,一把将娣抱起,同时拾起那把模样诡谲的短剑,越过倒塌的石壁,朝外奔去。 在灵蛇鲜血的作用下,兮的身体宛若灵魂一样轻盈,她将手指放入唇间,吹响了声口哨。 -- 第265页 一只黑豹随即应声赶来。兮抱着娣,跨上豹背,于肆虐的林火间奔跃起来。 火已迅速蔓延至整座森林,所有生灵都在惊慌地流窜。兮于豹背上回头,想要寻找其余姊妹们的身影,却只注意到灵蛇以其巨大的躯体直飞向空,而夜空中,那最亮的天狼星率先坠曜,紧跟着,无数明星也流火一样地坠落,于半空中化成了一只只通体银白的天狼! 天狼嗥哮着群起,嘶咬向灵蛇,灵蛇弯蜒摇摆着回击,却明显寡不敌众,很快便全身溃烂、浴血。 而随着外敌的来袭、异象的发生,大地也开始摇晃——周遭,萨满祭司以灵力设下的结界正在崩解! 兮不敢再细看、细想战况,抱紧了娣,催促着黑豹跨越过正在消解的结界,盲目地向远方亡命。 罹厄的故土渐渐被她们甩在身后,连同战火与喧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亡过后的寂静。 兮一无所察,犹在御豹疾行,借她眼旁观着的怀却马上意识到了不对——天上那原本已被阴影覆盖住的月亮不知何时化出了血相,腥红的月色照着四周腐烂的植被与横死的兽尸——这分明是怀曾在堕落圣殿地下见过的景色!兮这显然是带着娣自投进了堕落太一事先布好的罗网! 怀一阵心焦,却又只能袖手旁观,正这时,祂听见兮忽然痛叫出声!——竟有只天狼一路悄然尾随着她们,方才趁兮不备,直接咬上了她的脚踝!兮使剑与它相搏,却在身体晃动间,又四顾见了数十只围拢来的狼兽! 兮大悚,奋力斩首了那狼,一边挥舞着剑,一边试图驾豹突围,却反被那些狼追逐、驱赶着,逼近了座神庙——是座外观同太伊神庙极其相似的建筑,甚至也同样背靠着棵业已被烧焦的枯树! 兮明显迟疑了,却被狼群步步紧逼着,只能朝那座诡异的神庙越靠越近,也因此,她终于看清了神庙里波光晃动着的水面,与水面上坐落着的女人石像——那即将分娩的女人赫然长着娣的脸孔! 兮骇然,再不敢靠近,宁愿转身与狼群厮杀,可那些方才还凶性毕露的天狼,却忽然都乖顺地伏倒在地,像在虔诚地朝什么膜拜。 兮顺着它们恭迎的方向看去,就见绯红的月照下,有个人正拄着把长剑,单手单脚地向这里走来。 这来人以黑纱斗笠遮着形容,姿态、动作都无比怪异,却异常地从容。他手拄着的那柄剑,与兮手中的剑外观相似,只是更大、更长,剑柄上赫然栓着合欢刚被割下的硕大蛇头,正怨毒地瞪视向他,一路落下蜿蜒的血水。 伴随走近,这人解下了蛇头,往狼群里随意地一抛,群狼见了,立马争相而上,他则步履不停,继续朝兮迫近。 兮浑身发软,抱着娣踉跄跌下黑豹,横剑抵挡在身前,手和牙关都在激烈地打着颤:“你、你究竟是谁?……到底想要做什么?” 来人听得笑了,像是为了安抚她似的,刻意放低声音回答:“有人尊我为东皇太一,有人称我为盘瓠大帝。但我更愿意告诉你的,是我为自己取的名字,”祂将剑插到地上,微微俯身,伸出那只底色苍白而流动着黥痕的手,在兮与怀同样震悚的注视里,温柔地摩娑上兮的面颊:“——我叫郎夋。别怕,我并不会伤害你们。我只是来这里找回我被偷走的孩子。” 祂冰凉的指尖流连在兮的眼睑上,让她抖得再也拿不住手里的剑。剑哐当一声落到地上,兮紧紧抱着娣,滑倒在地,崩溃地失声痛哭:“我不知道什么孩子……你别伤害她……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郎夋收回手,像是很怜惜地叹息着:“是啊,你们知道什么呢?——若你事先能知道,断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对不对?” 兮显然没料到郎夋反会这样问自己,抬起泪眼,怔怔地看向祂。 “她们——你们信仰的母神和祭司,趁我沉眠时,偷走了我的力量——我的孩子,想要使祂借她的身体出生,”黑纱被风吹起,隐约露出郎夋只剩半张的脸,祂正在用那只纯白的眼打量着昏睡中的娣:“可凡俗的身体怎么能承受得起神性的转化?她现已与我的孩子融合了,一旦有一天,阿恒全然离开了她的身体,被霍然抽离出神性的她势必会立即死去——明明还这么年轻,明明并非是自愿的选择,却被迫沦为了神争斗中的牺牲品,多可惜啊,你说,是不是?” “不,不,”兮抓住郎夋的衣角,拼命地摇头:“求求您!救救她……” 郎夋低低地叹了口气,祂再一次俯身,捡起那柄被兮丢到地上的短剑:“……只要你愿意照我说的去做。” …… 怀亲眼见证着兮褪下了原本的装扮,换上了使徒的衣裳。她凝视向镜子里的自己,那凛冽的黑色瞳孔,忽然教怀记起了羲和——那在太一梦境里因妒与爱而面目狰狞的女人,在除去若水的扭曲作用后,终于变回了她原本的模样。兮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哀伤的神色,她颤抖着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开房间。 圣殿墓园的净池边,修有一座通向地下的秘道。 在每一次献祭过堕落子后的深夜,兮都会经由这里,悄悄进入到地下的石室,朝拜于沉睡中短暂醒来的郎夋。 ——净池水流淌向下,在石室里形成了一方剑池,作为祭品的堕落子浮沉在其中,而郎夋的太阿剑则插在血水里,源源不断地吮吸着堕落子不断流出的鲜血。 -- 第266页 郎夋就趺坐在池边,黑发披散,一身血衣,正垂眼擦拭着另一把剑。那把冰雪似的短刃上扭曲着密集的血字:“太一生水,水反辅太一,成伊,藏于水,以己为万物母,复相辅也,是为两仪……” ——是合欢从太伊壁画上拔出的那把剑! 短刃在郎夋的擦拭下泛起泠泠的冷光,不断闪烁到对面镂有太极、天象叠图的石壁上,照亮了角落里的文字:“易有太极,是生两仪。太极者,其理也,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吾不知其名,亦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反者,道之动也……” 兮跪倒在郎夋面前,卑恭地俯首,朝祂回禀:“娣…堕落母的神智越来越不完全了……她的身体正在明显地树化,皮肤变得越来越透明,原本乌漆漆的长发也开始褪色,还长出了青色的花和叶……”兮渐渐地哽咽,“明明我已经照您所说的,用最快的速度制造出了许多个堕落子的分身,还已经向您献祭了其中一个分身,为什么娣…堕落母还会变成这个样子……” 郎夋摇头:“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阿恒神性那强大的再生能力远远超乎你的理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给祂取名叫恒吗?”祂将目光投向血池中的婴儿,“蜕皮的蛇,增损的月,以及枯荣的树——祂们都是神性力量永恒特质的具现,即便不断被削减,阿恒也会再循环地生出。你所能做的,只有将祂的力量控制在一个无法冲破我封印的状态,但相应的,被祂长久寄居的堕落母的身体也会因承载其神性而发生改变——就如你所见,她会渐渐变成一株与太伊形象相仿的若树,怎么,”郎夋低头,看向兮无声下落的眼泪:“你是在为她感到难过吗?” 兮嘴唇颤抖,却不敢作答。 郎夋再度叹息道:“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天道不仁,即便是我,也无法改变它运动的轨迹,所能做到的,不过是循其道而行。在你看来,她是可怜的牺牲品,但其实,世间所有的存在,所有的有,都是如此。从这种意义上讲,神同芸芸众生也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就是,我能尽可能将它化作己用——” 祂边说着,边用短剑划破手指,在剑刃上快速地写下一行行与原先血字顺序完全颠倒的符文,字成的一瞬,郎夋用力一撇,那剑忽然生出意识般,向着血池里那堕落子心口被剖开的大洞刺去,既而一点点地插进了祂小小的身体,最终就连剑柄也没入不见。 而奇异的是,随着剑完全收鞘进那堕落子的身体,他胸口的血洞竟被填补上了!那本已死去的小婴儿惨白的皮肤渐渐变得红润,甚至开始浅浅地呼吸起来。 而池心的太阿剑忽然开始震颤,池水因此翻涌起来,形成了一个深邃的涡旋,小婴儿瞬间便沉没了进去。 池水平息的刹那,水面映出了那婴儿随着若水缓缓漂向东皇陵的光影,祂在漂流中渐渐地长大,直到被迫停泊在太一石像脚下时,已变成了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 祂懵懂地睁开眼,摸着心口的位置发了会儿怔,这才瑟缩着爬了起来。若水的光影晃动在太一隐含慈悲的石面上,小阿恒跪伏在祂的脚下。不一会儿,身体对剑的排异便发作起来,祂开始发热,迷迷糊糊地晕倒过去,全身一阵阵地痉挛着。 怀借着兮的眼,看着这熟悉一幕的发生,只觉心头一阵阵揪痛,魔性更是从未有过地翻江捣海——原来,这才是那段被郎夋有意美化、歪曲过的轮回故事所真正指向的实质!更加惨烈、血淋淋的过往!随着入魔,怀的意识渐渐变得模糊,眼前的景象竟开始淡去,而重现出太一用常恒祭剑的一幕,恍惚地,怀听见丹阳的声音:“……你的报应来了——你彻底弄丢了祂。而祂,又要为你的错误付出代价。只会给最亲近的人招致不幸,你这样的神性,到底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是你任由祂离开而没有挽留,才让堕落太一有机可乘…”怀的神智被魔性吞噬殆尽,祂几乎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还是丹阳正在说话:“你想放弃祂保全自己…致使祂因你而受难…你因占有欲和自私心长久地折磨着祂,又最终害死了祂……” 而在视野已经变得模糊的地方,若水中的景象仍在上演,小阿恒大概是太痛了,又挣扎着爬起身,开始反复拿头撞击太一像,深渊因此而震动,小阿恒也终于脱力地倒在血泊里。 地动引来了阿怀。郎夋用祂那只毫无感情的白瞳凝视向水影里,牵着恒手、将祂小心纳进怀抱的阿怀,微笑着道:“好孩子,不要辜负为父对你的期望,替为父将你哥哥带走的神性重新夺回来吧。” -- 终于写完了恒的身世…《东皇陵》那章里郎夋这个狗东西说的话三真七假,大多都在骗恒,其实阿恒就是郎夋制造出的第一个堕落子分身,祂是故意将阿恒送去怀身边的 郎夋这个人物原型综合了楚神话的东皇太一、东夷的帝夋、苗神话的盘瓠,祂披发纹身的形象也来自苗裔(苗楚神话有一定血缘。盘瓠是只狗,天狗和天狼是一个东西,和主侵略的天狼星有关 关于兮和娣,之前说过,郎夋的梦会根据他本人潜意识发生歪曲,其实前六卷都可以看成是祂所主导的父权语境,在这个男凝语境里,祂为美化自己建构了一个经典的妻妾相残故事,如李碧华说:“女人是彼此的情敌、仇人。汰弱留强的斗争,比战士惨烈。可她根本不是什么黑凤凰——男人们安排她演这个角色” -- 第267页 第112章 女巫的子孙(一) 无何有之境中,若木曳曳摇情,灵蛇衔尾游动。而太伊则抱膝,倚坐在树下,静静地睇视着手中那把犹在不断惊战的太阿剑。 而因体内怀魔性的四溢,灵蛇开始难以自抑地痉挛起来,持续狂躁地翻滚着身体,终于,再耐不住疼痛,变幻回了合欢的模样,一跃出水面,捂着肚子,跪倒在太伊的脚旁,顶着满脸的冷汗和眼泪,咬牙切齿地告状:“天杀的狗杂种,折腾死老娘了,恁——要封不住祂了——” 太伊见状,朝她伸出只手,合欢解意,连忙仰颈、张口,两道魂气即刻被她吐出,弥漫散开,落到地上,重新变作了怀与恒的模样。 怀浑身都缭绕着黑色的魔气,双目赤红,神志浑噩,却仍一眼看清了倒在地上的弟弟,祂不可置信地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敢小心翼翼的靠近、俯身,将阿恒抱进怀里。 阿恒始终闭着眼睛,就像安睡时那样,只是脸色极苍白,薄薄的嘴唇也苍白到透明,胸口被太阿剑插过的创洞早已不再流血,而是被另一缕月光颜色的魂气所填满,正在静静地流转着——是堕落子那一直被封印在娣身体内的神性。 怀一眨也不敢眨地紧盯着弟弟的面庞,犹豫了很久,才敢用指尖轻轻碰触祂的脸颊,冰凉凉的触感让怀霎时便涌出了眼泪。 祂不知所措地将弟弟死去的冰冷魂身越抱越紧,使两个人一起蜷缩成了单薄的小团,无声地痛哭,身体都跟着发抖。 合欢方才从剧痛里舒缓过来,本想再当面痛骂怀几句,却正见着祂这悲痛欲绝的模样,暗自啧了啧嘴,没再出声。 一时间,四遭唯余下太阿剑铮铮的锵鸣。 怀终于被这异动唤回了些许的理智,循声抬头,便正与一直安静凝视着祂们的太伊撞上了视线。 怀难掩惊愕,许久过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是……寒棠?!” 听见对方这样称呼自己,太伊纯黑的眼睛微微弯起笑的弧度,也用轮回里的称谓唤祂作:“师兄——梦里梦外,皆是久别。” 不同于她的平静,怀震惊过后,更多是苦涩,哑然半晌,才低低回道:“原来如此……我其实早就该想到的。” 太伊也默了片刻,她的形容同轮回里寒棠的模样十分相仿,白发披散,脸庞秀美,气质却是完全地迥然,安静时,透着忧郁。她望着怀,出了会儿神,既而突兀地开口:“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或许,我能解答你的疑惑,”顿了顿,她又贴心地补充道:“我是指,关于太一与我的渊源,以及,你和你的弟弟……” 听她提及阿恒,怀猛地抬起了头。 伊轻轻叹了口气:“壹阴兮壹阳,众莫知兮余所为……你们…其实是被我劈开的灵魂的两半。” 她说着,下意识地握紧了太阿的剑柄,目光也自然地垂落到剑上:“天地之始,乃是一片混沌,依循着那无象无形的神奥大道不殆周行,终于,分化成了至卑的大水与至高的星空,此即宇宙之始。而如大多数人所知道的那样,星空的意志凝聚成神性,化作了俯瞰一切的上皇——太一。” “而我现在要为你所讲述的,是这个故事里不为人所知的那些部分、有意被掩盖住声音的那些部分——” 她说:“——由星空凝聚出的太一乃是天盲,这就意味着,祂虽诞生,却始终无法看见一切,而最重要的感官缺失,使他无法具备完整的自我意识,祂的神性甚至也因此失去了存在的依凭。而就在祂长久迷失于浑噩之际,祂投射在大水水面上的虚影也渐渐凝聚成了意志,因为大道的作用,或者说,水的本性,这片虚影的一切正好与太一截然相反,所以,她有一对黑色的、能够洞察一切的眼睛,她的苏醒和注视给太一带来了新的生命。” “她是太一的第一道影子,是祂的反自我,也是祂神性的成就者。终于,太一在她的见证与讲述里得知了自己的模样,神性得以完备,幻化出了无上太阿法相。而就在祂成就法相的下一刻,太阿剑便毫不犹豫地捅进了她的身体。” “那一瞬间,她感到的甚至不是身体的疼痛与被背叛的伤害,而是无可遏的愤怒——那样近的距离,使她将祂脸上的蔑视看得那样清楚,祂正在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她——一介影子,居然也敢妄想成为至高的一部分?” “她被这高高在上的睥睨所激怒,傲慢令祂忘乎所以,甚至忘记了她可以反照出祂的一切,于是,她拼尽最后的气力,反射出了一把剑,盲目的太一根本来不及躲开,被她一下刺中,割成了两半。” “而那之后,就是你所知道的故事了——祂的神性被分割成了两半,还未及拼和,你便从一个分身里破体而出,祂没有能力夺回你的神性,只得将自己仅剩的那半具躯体沉没进若水里,通过沉眠抵御痛苦。” “而我,则一直被祂用剑封印着。在极漫长的时光里,我身体周围的水流在我神性的滋养下,幻化成了一条游动的灵蛇,我教她带着我的意志遁入轮回,在那里蛰服,等待机会。” “我指示她以我的果实繁衍子嗣,在堕落神性即将具有完备的自我意识、从父体内分离时,将其窃取。” “可我被封印住了大部分力量,无法及时施予她们援手,而郎夋又来得太快了。或许,祂早就注意到了我的动作,也猜到了我的打算,只是想要将计就计——祂无法改变道的运行,无法阻止神性从自己身体内流失,所以祂必须找到一件暂时安置、封存堕落子的容器。无论原因是什么,这次计划都失败了,既我之后,我的后人也被祂俘虏。而合欢的躯壳被毁,要再次生出需得耗费极漫长的时光。我只能选择等待。” -- 第268页 “第二次转机的出现,源于郎夋带回了这个堕落子的分身——我在祂的魂体上,捕捉到了属于你的部分,”太伊看向怀与祂怀里的恒:“而当时,兮恰好被荔杀死在她的意识领域中,临终前向我献祭出了自己的躯体,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以利用你与恒魂体间的感应,而不为郎夋所察地,引你降灵至此。” “值得庆幸的是,”太伊持剑立起,“在你的援手下,我终于得以脱困,暂时压制住了太一。而现在,师兄,我想请你以魔性助我封剑…作为答谢,我愿意帮你复活祂……” …… “之后呢?”少女样貌的兮与娣一左一右支颐坐在合欢身旁,正听到关键,不料合欢却忽然止住了话头,忍不住一迭声地催促起来:“之后怎样了呀?” 仍旧是女童模样的合欢正在为手中那小人儿形状的若树果实细细点睛,闻言,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敷衍:“之后就没了。随口瞎编的故事,哪有那么多后来?你们吵死人了!滚一边玩去!” 兮和娣却不怕她,争相缠上合欢的两臂,央求:“好萨满,好阿姥,你就讲完嘛……” 合欢本正要吐息,将灵魂渡至这小人儿的躯壳,被她们这样一闹,一口气卸去了大半,不由恼道:“别在这儿跟我捣乱!” 兮和娣嘻嘻地笑,互相推诿着打闹,合欢被她们吵得头疼,正要斥骂,却听得倏忽风起林涛,整座昆仑山麓的云杉、雪松都为这阵忽然而来的风倾倒,像是在朝雪山低伏,而昆仑山巅终年苍茫的云海也被豁出道巨大的金色裂隙,落照将天边的雪与云都晕染成了瑰丽的暖红色,而在那轮正在缓缓向下沉潜的落日之上,隐隐浮现出了一座金色的宫殿。 兮忽然指着半山一处,道:“诶,你们看!那不是……阿若和阿恒吗?” 合欢神色一动,蓦然站起了身,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见那雪山镶金的轮廓上,正有只白鹿驮着两个小孩往峰顶飞奔,山风吹扬积雪,簌簌拂过他们招展的白色袖袂,而散碎的夕光则随着白鹿的起跃泠泠击打上他们遍身的银饰——确是若与恒! 娣也看清了这幕,下意识呢喃道:“他们这是…想要往日月天宫去吗?可那里不是……”她说到这里,猛地回神,看向合欢。 然而,还未待她看清,合欢便已身形一掠,消失在林间。 昆仑山顶的日月天宫,乃是天女一族的禁地。 天女族人的来历要前溯到百来年前,该时,萨满祭司奉太伊母神之命,不远万里来到昆仑雪域,以自身的神性为母神恩赐下的果实“画皮”“引魂”,使其幻化成为天女族众,并在雪域定居至今。 光阴百代,倏忽已逝。 而这百年来,每逢落日西斜于昆仑之巅,天边被照彻的云雪间,都会影影现出一座煌煌宫殿,与日月兮齐光,故而被山下的天女族人称为“日月天宫”。 ——它是天女一族的圣所。 神秘,而引人向往。 恒和若到达山顶时,日已落尽,天色黯淡下来,而月出东焉,月光映照晶莹的冰雪,为天宫镀上了一层银霜。 阿恒率先跨下了白鹿,又小心扶着阿若滑下鹿背。夜风湿冷,两个小孩凑在一处,牵着彼此的手,以期取暖、壮胆。 但阿若还是退缩了,她拉着恒的袖子,小声道:“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吧,就同他们说,我们已来过了。” 阿恒唬着脸,冷冷道:“我不要被笑胆小鬼。你若害怕,就在这儿等我,我一个人进去。” 阿若咬唇,迟迟未作回应,握着恒袖子的手却越收越紧,显然不愿与他分开,恒见她脸色愈发地白,不由软了语气:“那你说,怎么办?” 阿若权衡过许久,终于妥协道:“那我们只看一眼,看完马上就走……也不要去正殿,就去偏殿看上一眼好不好……” 日月天宫整体坐南向北,由东西两座偏殿簇拥着正殿,即便有月华的流照,主殿仍显出阴惨惨的闳阔、幽邃,恒记起萨满祭司三令五申过的“决不可擅闯天宫”,心也不由得跳了跳。两个孩子打好商量,终于一同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西殿的殿门。 门姗姗而开的瞬间,月照随之淌入,朦胧地照见了墙壁上的画。 画得乃是个俯身飞天的男人,低垂着视线,唇角噙着浅浅的笑,明明看不真切形容,却能使人分明觉出他神态的温柔。 若和恒被拉长的黑影也被投射在壁画上,两个小小的脑袋并排挤在那人低垂的眉眼下,使他看上去,就像正在温柔地注视着他们。 而大殿里空落落的,除去这面壁画外,竟无一物。 恒见状,终于能将那始终提着的一口气长长吐了出来,他径自撇下若跨过门槛,在殿内巡视了一遭,轻快道:“明明什么也没有嘛!” 阿若见此,便也迟疑着跨进门来。 而阿恒则走近了那幅壁画,他个子太矮小,只能抬起下巴仰视,因而视线自下向上地描摩过那男人优婉的面庞——从他尖尖的下颌,到瘦削的两颊,既而继续往上,经过他的口、鼻,直到他的眼睛…… 恒与男人对上了视线,他仿佛从那双温柔注视着他的眼睛里看见了笑意,不由自主便踮起脚尖、伸手抚摸了上去。 而就在指尖滑过壁画男人眼睛的一瞬,阿恒仿佛忽然掉落进了水里,他仿佛被湿漉漉水草纠缠住了身体,完全无法挣扎,只能一路被拖拽进深水,溺水的惊慌让他忘了闭气,吐出一连串的气泡,而随着越下越深,周遭的环境也变得极暗。 -- 第269页 忽然,下坠停止。呼气停止。挣扎也停止。 他掉进了一个男人的怀抱里,眉心正碰上男人柔软的嘴唇。 那男人趺坐着,包括眼睛在内的大半张脸都被一条黑布所覆盖,只露出轮廓凌厉的颌和紧抿的唇。 恒微微移动,肩膀打到了个坚硬突起的东西——是只剑柄!恒一怔,这才注意到,男人的怀里,抱着一把剑。而那把剑,竟是由男人亲手,从肋骨间的位置完全插进了自己的身体! 阿恒不知道为什么,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说不清动机,只是凭着直觉,一把便将蒙住男人眼睛的黑布拽了下来。 可就在恒拽下那条黑布的同时,他也被人抓着脚倒提了起来。眼前的水、拥刃的奇怪男人都在倒转间倏忽消失,恒瞬间清醒了过来。 合欢两只手各拎着若和恒,怒不可遏:“敢擅闯禁地,你们两个狗崽子,都给我回去领罚!” -- 这里的恒是被太伊复活后的转世版,被抹去了前世记忆,更多具体的要慢慢交代 太伊的灵感来源有很多,比如楚简中和太一享受同等祭祀规格的大水;比如道典:太伊黑眼白体,太一白眼黑体,正好拼和成太极;这种反性别投射有点阿尼玛(荣格学说里男人女性化一面)精神体的意思,所以轮回里寒棠是双性,而她母神的神性其实就是大少司命神职(生死婚恋子嗣)的总和;学界对母神的一些共识性研究 世界观哲学支撑来自萨特:人只有在他者的注视中才能摆脱虚无,确认自己的存在;拉康:婴儿的自我认知形成自他看到的镜中自己,能确定自己的存在正因镜中他者性主体对自己的凝视;波伏娃:女人不是天生的,男人定义其为他者,限制其自由,使其成为第二性 第113章 女巫的子孙(二) 雪落过后,云杉林里终日飘荡的雾气也凝结成了晶莹剔透的寒霰,冰挂、雪晶覆满树梢,在一日尽头的余晖里闪烁不已。 昆仑的严冬实在寒彻骨髓,教乞鸠也忍不住紧了紧身上裹的毡皮——他们此行三十余人,以骏马挽车,装载着贡品,朝天女部落行进。 天女一族在迁徙到昆仑雪域的这百年里,几乎称得上与世隔绝,族众深居简出,从不与周边众氐羌部落互通有无,唯同山林间的野兽为伍。而每每有游牧的羌人误入密林深处,得以惊鸿一瞥见那些缠蛇、御豹的美丽少女后,都往往为其心迷意夺、神魂颠倒,久而久之,天女一族在雪域羌人的口耳相传里愈发显得诡秘起来。 ——有人说,她们世代侍奉着雪山之巅的神明,因而拥有不老不死的生命;也有人说,她们便是受日月精华诞生的山精妖魅,寻常人只要与她们对视上一眼,便会被这些“妖邪”轻易摄取走心魂。 可即便已经近距离接触过天女族人,乞鸠仍旧难以分辨这些流言的真假。他是羌乞部落年轻一代里的佼佼者,却也是在去岁才第一次获得资格,得以跟随自己的父亲——羌乞部落的现任领袖,前往天女族的属地做客。 羌乞部落与天女族人的渊源正源自乞鸠的父亲——在他那老父还是个少年人的时候,曾经因独身迷失于深林,意外为只雪豹所伤,被恰好过路的天女族人捡回族中救治,直到伤愈,才被送返回部落。感激于天女族人的救命之恩,自那以后的每岁冬至,这位部落首领都会往天女族朝贡。一晃数十年过去,乞鸠的父亲已到了行走困难的年纪,只好将这任务交托给小儿,而当时那救下父亲的好心人、那唤作“兮”的天女族人,却仍旧还是少女的模样——她们当真是得到了雪山神明的恩赐、可以永远不老不死吗?乞鸠茫茫然地想。 他随即又记起了那有关“天女摄魂”的传说,眼前自然地浮现出去岁这时的所见——篝火曳曳而燃,少女伴虎起舞,肌肤是冰雪一样的清透细腻,随着舞动的韵律,在月光下,焕发出柔缎一样的色泽。那白虎的动作刚猛矫健,正与少女曼妙婉转的舞姿相济,看得少年郎瞬间血气直冲颅顶,恰巧,那少女也在这时瞥眼向他。篝火映红了她湖波似的眼,像在雪水里点起了明火,乞鸠只觉那一刹那,自己全身的血也都随之燃烧了起来,他失态地站起了身。 少女的舞却在这时停了,她坐回到了同伴的身边,乞鸠久久凝望着她的背影,听着旁人起哄、拍手,唤她的名字——阿若,跳得真好!阿若…… 阿若,他又在心里默念了几遍这名字,只觉身上又烧起了火。他强迫自己收敛起种种莫可言说的心思,同来接引他们一行的天女族少女客套:“阿爹最近腿疼得实在厉害,这才只能由我代为前来拜岁——我却又不认得路,还得劳烦荔姑娘亲自来接。” 荔闻言,微笑道:“哪里的话?你们每年大节都愿意带着这样多的东西来看望我们,是我们的福气,来迎接客人,更是主家该做的——只是不知道,族长的腿疾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吗?这样,待会儿,我再添些药膏给你带上,回去以后,让族长每日早晚都涂抹在伤痛处,假以时日,便能见效了。” 乞鸠连忙拱手:“多谢荔姑娘赐药。” 荔笑着摇头:“友朋之间,这点小事,何必特意言谢?” 她虽生得秀美,但在天女族中,其实称不上出众,唯这柔和、温婉的气质,是若所不能及的——仅就这对视的片隙,乞鸠便已暗自将荔与若比较了番,又想起那汉人给自己的承诺,一时不由心摇神荡起来,脱口而出:“阿若姑娘……” -- 第270页 一叫出口,乞鸠马上便意识到了不妥,懊悔不已,着急想要着补回来,不料,荔却全然没注意到他这话,忽然抬高音量喊道:“娣姑姑着急给你们量个子、改冬衣,却四处寻不见你们人影,一直念叨着呢!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乞鸠便也朝她递话那方向望去,就见在株银装素裹的云杉树下,背立着个白衣、银珰的女孩子,闻言,笑回过身来:“我教阿恒站到树上去,看你是不是要回来了!” ——正是乞鸠所朝思暮想的阿若! 而就在若回话之际,她头顶的树梢蓦地震颤——一个少年人从梢间轻飘飘下跃,落到了若的身边。 乞鸠不由一怔:天女族人原来并非全都是女子,竟还有男人吗?! 这男孩子看上去也不过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和若、荔一样作白衣、银珰打扮,手脚腕间也都挂着细细的银链子,左右臂上则各戴着一条银蛇钏环,左臂蛇钏的银鳞尤其细密,乞鸠定睛注目,这才认出——那竟是条软刺银鞭!而少年的手里,还提着条业已僵冻的小蛇,落地后,他自然地将那蛇递给了若,若低头接过,又小声地同这少年说了句什么,两人肩挨着肩,举止、神态都亲密非常。 乞鸠见状,忍不住出言道:“阿若姑娘,小心!那是条毒蛇!你现在发善心救了它,来日却指不定要被它反咬上一口,恩将仇报了去!” 阿若恍如未闻,那少年却在乞鸠叫出她名字的一刻,蓦地看了过来——他神态如冰雪般冷淡,却偏偏生着双杏子样的圆眼睛,猫似的通透、浅淡,在夕照下,渌水一样静静地荡漾着。他显然不大喜欢乞鸠,在与之对上视线一刻,轻轻皱了下眉,却也没再作更多表示,便又淡淡移开了视线。 而乞鸠只是与这双眼对视了一刹,心间便陡然沸腾起诸多杂念,最后只剩下那传言中的评价:何其——“妖邪”! “周以仲冬月为正”,为庆祝一年伊始,每逢冬至年节,天女族人都会彻夜围火聚饮、歌舞达旦通宵。 若跳过曲韶舞,又拒绝过乞鸠共舞的邀请后,默默退离了还在喧哗的人群,在树林里来回兜转几遭,才寻到了正倚在树杈间出神的恒。 她连拍了几下树干,使积雪与树叶全都簌簌而坠,这才唤得恒低头看她。 若没好气道:“你一个人躺在这儿发什么呆?被兮姑姑发现,又要教训你不合群!” 恒却无所谓道:“没意思,不想去。” 若白他一眼道:“随便吧,我懒得再管你。” 恒忽然道:“你别搭理那些异族人。” 若皱眉:“我理会他们做什么?”她似乎觉得他这话十分莫名其妙,刚想再问,林子那边的人群忽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和口哨声,继之以突兀而异乎寻常的安静,以至于风拂过林梢的细微声响都变得清晰可闻,若马上意识到了异样,而恒反应更快,飞掠下树,便要往人群聚处奔去。 可才跑了几步,恒便发觉不对——他猛地回头,就见若忽然捂着肚子,缓缓蹲下了身,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冷汗,而她的腿,阿恒惊讶地发现,阿若的双腿竟无法自控地变回了青色的蛇尾,且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抽搐着!他来不及细想,便一把扛起阿若,飞跑到合欢闭关的洞穴前,猛踹那大树的根茎。 早已进入冬眠的萨满祭司终于在一通地动山摇里清醒过来,她一边狼狈地从仍在不住落土的树洞里钻身出来,一边愤愤怒骂:“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狗崽子!敢来吵老娘睡觉!看我不把你剥皮抽——” 她才爬出半身,就霍然看见了正在恒背上疼得不住痉挛的若,兀地止住了话头,紧缩眉道:“你把她放到地上。” 恒连忙照做,合欢握住若的手腕,探她的灵脉,眉间越蹙越深,忽而开口,问的却是风马不及的问题:“其他人呢?” 恒愣了下,还没来得及回答,便见合欢深吸了口气,飞身朝那篝火旺燃处掠去。 恒蓦地反应过来她的言下之意,手心瞬间一片湿濡,左右权衡,还是抱起阿若,追了过去。 篝火还在噼噼啪啪地烧着,原本围簇在火边载歌载舞的天女族人下半身却都已化回了一条条抽搐的蛇尾,她们趴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着身子,而那些来自羌乞部落的客人,则威仪地站在群蛇间,只有为首的乞鸠面色略显难看。 合欢见此,嗤笑了声:“这样大的阵仗,是想做什么?” 她的视线根本未在乞鸠的身上做任何停留,而是环顾四周,扬声道:“来都来了,还要墨迹到什么时候才肯现身?” 男人的笑声随即响了起来:“——是姬满不请自来,求见昆仑西皇母。” 随即,那装载“礼物”的车厢被人自内向外推开,一个身著良裘的青年男人从中施施然迈步出来,动作间,露出了腰上系着的一黑一白两把玉剑,他朝合欢拱手笑道:“相传,东方有东皇太一;而西方,昆仑水出之地,有西皇母,居住在那雪山之巅的神宫,掌握有生死轮回的奥秘。姬某这次不远万里,从中土来到雪域,正是想向西皇母娘娘求取那不死灵药。行事多少有些冒犯之处,姬某在这里好声赔罪了。” 合欢听得也笑起来:“我就说,往酒里下毒,这样阴损的手段,也只有你们中原男人才使得出来。” 那些跟随乞鸠而来的“羌乞族人”此时都不再作伪装,纷纷围拢到姬满身周,其中一人闻言,怒而斥道:“大胆妖女,竟敢对穆天子口出狂言!” -- 第271页 合欢却是捧腹大笑道:“你区区一个人间君主,也敢跑到老娘地盘,妄想骑着老娘脖子拉粪——” 她话音未落,箫声便响了起来,伴随着这呜咽的催命之曲,所有中毒的蛇女都开始七窍冒血,合欢面色终于一变,倏地止住了话头,也彻底冷下了脸。 姬满这才抬手,制止那御箫者继续吹奏:“既然灵使在乎这些族人的性命,那么就请不要再作无用的口舌之争,尽早送上不死药,介时,投桃报李,姬某也自会奉上解药。” 合欢面无表情地抹掉了方才笑出的眼泪,再答话时,已完全换了副口吻,难得好脾气地:“好啊!我们现在就可以启程,去昆仑山顶——日月天宫,面见母神。” 阿恒和姬满闻言,看向她的目光都是一变,合欢挑衅似地扬了扬眉,似笑非笑:“怎么?穆天子不敢随我去吗?” 姬满拊掌大笑:“姬某求之不得!只是,为预防灵使介时耍些防难胜防的手段,”他突然笑着转向恒,“姬某还得临时再添个人质。” …… 阿恒被绑着手,推搡上了姬满的马车。 无需再掩藏身份,姬满便恢复了惯常的用度,天马雕车,车厢里则燃香袅袅、铺毡悬铃,阿恒被推跌在那厚毡子上时,姬满正在悠哉游哉地啜茶,直到马车开始行进,铎铃叮当当地响起来时,才放下茶盏,笑吟吟地看过来:“听羌人说,你们天女一族,因为侍奉母神,得以永生不死,小孩儿,你今年多少岁了?” 阿恒皱眉瞧着他拿那极长的指甲一下下敲着杯沿,并不搭腔。 姬满笑了,指甲猛地一弹杯壁,只听“当”的一响,阿恒猛地打了个激灵,视野忽然开始模糊,而耳边姬满的问话声也变得飘忽不定:“你多大了?会不会法术?” 阿恒听见自己不受控制地回答:“十五岁半。否。” 姬满笑了笑,继续问:“那个生着蛇脸的小女孩呢?” 阿恒道:“我不知道萨满祭司活了多久,所有天女族人都是她用母神赐下的果实变幻出的,在这之前,她在哪里,活了多久,没有人知道,不过……” 姬满追问:“怎么?” 阿恒道:“萨满祭司曾告诉过我们,她的神性与循环、再生有关,对她来说,生与死就像蛇蜕一样自然往复。” 姬满未解地皱眉,却没再继续深究,转而问道:“那西皇母呢?西皇母究竟是什么?” 阿恒答:“母,目也,目成,万物有灵。她的眼睛延伸出万物,她的注视令一切具有生命。” 铎铃声渐渐舒缓,眼看山巅在望,姬满抓紧问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那日月神宫里究竟是否藏有能够使人不死的秘药?” 阿恒茫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我只在很小的时候进过一次偏殿,看见那里的壁画上画着一个奇怪的男人……” 姬满疑惑,再三确认:“男人?怎么会是男人?” 阿恒乖乖答道:“我也问过萨满祭司那男人是谁,她诳我说,他与我前世有些不清不楚的关系,故而都半死不活了,还心心念念着与我相见,这才会显灵在面壁画里——不过,她总爱编这样的瞎话诳我们取乐,小时候,每次我和阿若调皮惹她生气,她都会编些稀奇古怪的前世故事,拿些惨烈的死法吓唬我们……” 天马车终于停了下来,有人打着帘子回禀:“王上,已到山顶了。” 姬满点头,下车前吩咐手下:“这小孩被我施了迷魂术,一时半晌不会清醒过来,你们看好他,莫要让妖女将他夺了去。” 属下应喏,几个人架起迷迷糊糊的恒,亦步亦趋跟在姬满身后。 合欢已先一步上山,此刻,正候在正殿的门口。 殿门已被微微打开了条缝隙,漏出神殿里通明的烛火,被夜风吹得一闪一闪地跳动,蛇脸的诡异女童做出个邀请的手势,却很像是心怀叵测似的,幽幽道:“进来吧,皇母已恭候各位多时了。” 长夜将近,天色甚至有微许的明亮,使月轮也显得黯然失色,而日月神殿的轮廓正在变得模糊——合欢说过,这座神宫只会在日落后出现,一旦太阳升起,便又会隐匿不见。姬满来不及再细想,便当先一步跨进了殿门。 走进神殿的一瞬,他几乎为殿堂中的明光所目眩头昏,在那极致的闪烁中,他看见了墙壁上的那个女人,长睫低垂着,遮住了眼睛,烛光跳动在她如树般柔软的躯干和三千丈飘然的白发上,让这壁女仿佛具有了温度和呼吸——姬满受到蛊惑似的,一步步朝着她靠近,近到咫尺间时,那壁女的一根根黑色眼睫都变得纤毫毕现,甚至,在颤抖。 姬满下意识伸出手掌,盖在壁女的眼上,想确认她那睫毛是否真是在扇动。 于是,他的掌心,被挠起一阵瘙痒。 姬满一惊,霍然撤手,神智恍地清醒过来——接着,他眼睁睁就见那壁女张开了一双纯黑色的眼! 神殿的所有烛灯都在这一霎倏地熄灭。 风将殿门吹得大敞,闪电一闪而过,照亮黑暗,使合欢诡异的蛇脸也自他眼前一闪。 电光石火间,姬满只来得及一把抓住身后的恒。 -- 本文将太伊和西皇母的某些设定进行了融合,“王母”通“皇目”的相关考证见《神话昆仑到实际昆仑的转化与昆仑地理位置的西移》,本文在这时处于架空西周的时期,《穆天子传》记载周穆王“吉日甲子,天子宾于西王母,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而周穆王神话记载他本人即位时55岁,最后活到了105岁,在此处已经是个爱留长指甲的六十多岁老头,之所以长得年轻,是因为修了道。另外,他在历史上有一个很有名的薄命老婆,叫盛姬。 -- 第272页 第114章 女巫的子孙(三) 姬满一手拽住恒的前襟,另一手抽剑,直取向合欢。他身后的修士见状,也纷纷亮出兵戈,十数刀剑于半空交锋,金铁铮鏦,却无一例外地刺空——合欢的衣裳被搅碎成了无数条片,内中却空荡荡仿若无物,凌落的衣片轻飘飘拂过利刃,只一晃眼间,周遭的环境便似有了变化。 依旧是暗不见光,可空气已由寒肃变得潮湿非常,依稀能够听到幽幽的水响,伴随着细细的风,自地底刮来。 有手下率先回过神,试探着唤姬满:“大王?” 声音四下散开,竟产生了回响。 姬满定了定神,将手里抓着的恒提到面前,沉声吩咐:“取夜明珠,看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手下依次应喏,十数只碗大的夜明珠出匣,柔光月照一样朦胧淌向四遭,姬满定睛打量,发现自己这一行人此刻竟是置身在处溶洞底部的峡谷中。 这峡谷极为深邃绵长,他们所立的岩层,高地底河十数丈,静时犹能听见清泠泠的水流声,而距洞顶则有数十丈远,姬满抬头、暸望见那上开的洞口形容时,脸色不由蓦地一变。 只见那入口,竟鬼斧神工一般,形似两只巨大的、俯视向下的眼睛!天色将明,洞内阴暗,更衬得那双亮起无数晨星的眼,洞察、邪异!几乎是瞬间,姬满便由它联想起了天宫壁女那霍然睁开的纯黑眼睛,心头一慑,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半步,背一下便撞上了岩壁。 而这时,队伍里,忽有人倒抽了口凉气,惊呼道:“大王,那岩壁上的……是什么东西?!” 姬满一惊,下意识偏头去看,而周遭人听到这呼声也纷纷高举起夜明珠,光晕映照上岩壁,通明之中,姬满就见自己的身侧、滑湿的岩石上,竟密密麻麻停满了无数只蝶翼足有他手掌大的蝴蝶,正在轻轻地扇动着翅膀——而这些蝴蝶的四只翅翼,无一例外,竟都是人的眼睛!甚至,随着翕动,它们乌泠泠的眼珠还在眼眶里摇晃! 而突如其来的明光显然惊扰到了它们,这些妖异的蝶眼难掩惊慌神色,霍地集飞起来,蝶群如飞瀑、风旋一般急速掠过,姬满一行人都下意识抬袖护住了自己的头面。 待姬满再将袖扇落下时,蝶群已朝着谷深处去了,而就自蝴蝶消失的方向、那森森的蝶影间,袅娜走出了位红帔丽人。 蝶影层叠掠过她莹白的脸,使她的面容忽明忽暗。这女子的步履也像蝶影一样飘忽飞掠,几乎使姬满看不清她的行迹,而那双红绣履间挂着的金铃铛随娉婷叮咚作响,铃音在寂静的空谷里反复回荡,衬得那女子仿如自四面八方向他们走来。 姬满蹙眉横剑,厉声喝问:“是谁?” 铃声就此停了下来。随即有蛇一样凉而长的东西拂上姬满的后颈:“阴阳相隔这许多年,妾夜夜思念大王,大王却已不记得妾身了吗?” 姬满猛地回身拂手,打下那段攀附上他脖颈的腕子,却在看清来人的形貌一刻,神情一改凌厉,转为震惊道:“你是……盛姬?!你…你……你是人还是……” 面前的女子闻言,掩口吃笑不已:“大王真个糊涂,妾那生身不早便在您眼前入土了吗?——此处为昆仑山中玄都洞天府邸,乃是阴与阳之交合处。西皇母闻大王远道而来做客,已专程在神宫瑶池设下宴席,方才感应到您业已穿过那日月宫殿的‘玄门’,特命妾身赶来相迎。” 那些诡异的、翅膀为人眼的蝴蝶又随着盛姬飞了回来,纷飞的蝶眼在她身周乱转,足有一千只、一万只……姬满只觉眼花缭乱,盛姬那顾盼流光的美目在重重的蝶眼间仿若有鬼魅般的力量,令他的心智都被迷慑,满心满眼只余下她。 盛姬巧笑着,同姬满介绍:“这些是西皇母娘娘豢养在谷中的四目蝶,很美,对吧?” 姬满便恍恍惚惚地应了一声。 盛姬亲昵地挽上姬满手臂:“大王,快随妾身走吧,别让皇母娘娘等太久了!”约摸是嫌阿恒挡了路,她不耐烦地搡了下他的心口,将恒一下推倒在了岩壁上,霎时又惊起一片飞蝶。 阿恒的后脑陡然撞上坚硬的石块,瞬间,便被剧痛唤回了知觉,心口被盛姬一掌拍过的地方则酥酥麻麻的,他的眼瞳重新聚焦,一眼,正撞见盛姬挽着姬满打他身前走过,一只蝴蝶恰停在她的额上,蝶翼的阴影下覆,遮住了光,使她那半张隐在影中的脸刹时化作了白骨骷髅,另半张脸却对此毫无所察,仍是笑意吟吟的粉黛红颜,正向着姬满传情脉脉。 而觉察到阿恒的注视,盛姬也不着痕迹地侧目向他,两人对上视线那一刻,蝴蝶飞走了,白骨相瞬间被抹消,盛姬既而也淡淡地移开了目光。 阿恒却沁出了冷汗,久久没能回过神来。同行的修士皆未注意到方才那惊悚的一幕,也未曾察觉阿恒的苏醒,便又架起了他,随着姬满、盛姬朝前走。 他们直沿着曲折连绵的溶洞向深行进,渐渐地,洞窟愈发阔敞幽邃,十数夜明珠的光晕笼在一处,照着四目蝶在晶莹剔透的石层间翩飞,而暗河的水流声也明显清晰起来,安静了一会儿的盛姬忽笑语:“大王,到神宫了!” 她松开姬满的胳膊,清脆地拍了三下掌。溶洞中忽便应声亮起了通明的灯火,而随之映入他们眼帘的,是座石乳造成的恢宏宫殿!红灯宝炬相照,使那琉璃质地的洞府也染上了旖旎暖色。一众天女打扮的女孩打着石帘子鱼贯而出,嘴里喊着:“蝴蝶夫人,蝴蝶夫人……” -- 第273页 盛姬斥道:“皇母的贵客到了,你等还敢慢怠?” 女孩子们立马嘻嘻笑应:“贵客,里请!里请!” 说着,便一拥上来将队伍冲散,左右架着恒的修士被几个女孩子团团围住,一时都顾不得他,一直陪在穆天子身侧的盛姬却忽地落后两步,附到阿恒耳边,换回合欢的声音,叮嘱道:“记着,一会儿,你瞅准无人注意,就钻到皇母娘娘的香案下面去。呆好了,记住,千万别乱看乱跑,在我收拾他们的时候添乱——” 阿恒猛地看向她,还来不及开口,盛姬便又恢复了那言笑嫣嫣的模样,快步追上姬满,往殿堂里去了。 阿恒只得硬着头皮跟上。他个子不算太高,佝偻着背混在一众同样打扮的女婢里,倒也确不惹眼。 整座神殿坐西朝东布置,正西向的主座案几格外高阔,铺有垂地的喜字绸缎,上头供着香炉、长明灯与红枣、花生、桂圆、莲子等数盏香糖果子,背后是扇紧闭的黄花梨木雕窗。正对主座是方清池,池水通透,升腾着银色的微光,波光荡漾,使整座大殿的光影都倒映其上。而围绕着池水,设列有客座,一众女婢闹哄哄地引修士入席,而盛姬直缠着姬满介绍瑶池,阿恒便趁此机会,爬进了皇母的案几下,又悄悄将喜绸掀起丝缝,向外窥视。 就见姬满的足靴和盛姬的红绣鞋随即相依着走近。盛姬那故作娇俏的声音从上方响起来:“大王,请您燃香,请西皇母娘娘。” 姬满依言,借着长明灯火点燃了三柱香,又拜了三拜,就在他将香插进炉中的一瞬,一阵阴风忽然飙来,霍地便将主案背后那扇紧闭的黄花梨木雕窗灌得大开,露出窗后飘摇的七彩丝绦帘幕,与一个女人端庄趺坐的身影。 姬满大惊,又大喜过望,对着那女人隐绰在帘幕间的影子再拜,几乎是语无伦次地道:“中土姬满,特来昆仑山朝拜皇母娘娘,愿献以毕生之所有,换取不死灵药。” 阿恒耐不住好奇,又一次罔顾了合欢的吩咐,悄悄挑开了另一边的案绸,就正见一只握有紫檀木匣的女人的手穿过丝绦帘幕伸了出来,姬满失态地直接上前,接过木匣,毫不犹豫地打开—— 阿恒和他都同时惊讶地瞪大了眼——那打开的紫檀木匣里,竟源源不断地飞出了无数四目蝴蝶!那些蝴蝶一经飞出木匣,翅翼便长大到了人许高,扑楞楞地拍打着翅膀,直取向包括姬满在内的宴客。而这些宾客,在对上它们那些邪异的眼睛的瞬间,竟仿佛被夺魂了一般,完全忘记了反抗,直被那些蝴蝶以翅膀捉捕,强制穿刺,在激烈的媾/和里,意迷精丧,身体逐渐变化成了蠕动的虫!身周甚至开始结出虫茧!而那些四目蝴蝶的翅膀则渐渐地褪落,身体也开始膨胀,竟是变幻出了与之相应的人形! 阿恒完整目睹了蝴蝶夺舍这诡异一幕的发生,在那蜕变出姬满人形的蝴蝶丢开被它榨干的虫茧,无意低头、瞥眼向自己的一刻,被吓得一个激灵,仓皇着向后躲,径直便撞上了个极坚硬的物什,下意识回头看——七彩丝绦帘幕被撞开了个豁口,垂落在他的头上,阿恒终于得以看见这座隐匿在幕后的西皇母神像。 看清这神像形容的一刻,阿恒只觉脑中轰地炸开——这神像白玉砌的周身,竟也停满了那些妖异的四目蝴蝶!而在阿恒回头的一瞬,原本栖落的蝴蝶全部呼啦啦地飞离,裸露出了白玉王母像胸口处那面被镶嵌进去的寸许大的镜子,而更为诡异的是——阿恒与镜子对视——那镜中却没有倒影出他的脸,而是映现出了一株立在冰天雪域里的大树,那树的树身因冰封而透明,其中睡有一具冰胎,这冰胎的五官与恒十分肖似,而有血液正沿着那树的脉络从根部输送向它的心脏…… 阿恒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很快。他将目光缓缓移动向下,试图寻找那血液的来源…… 既而,他便在那树的根部,透明的冰层下,看见了那个他曾在天宫壁画里见过的男人。 只是这一次,他除去留意到了男人胸口所插着的剑外,还注意到了那些穿刺进他皮肉的透明树根——血液正是源源不绝地被这些树根摄取,既而输送向上,来为那冰胎塑造心脏。 而那颗已然长出心尖肉的冰心,搏动的频率忽然变得快了起来,就仿佛是在跟着…镜子外阿恒的心跳而跳动…… 镜子里的景象如梦似幻,镜子外满天飞舞的蝴蝶亦如虚似假,阿恒怔怔地环视四遭,最终又垂眼看向那镜子里的冰胎,而不知是否是由于他的注视,原本正睡着的冰胎睫毛竟颤颤而动,极慢地,睁开了眼!随着他的张眼,阿恒周遭的景象开始如水波动——纷飞的蝴蝶迅速褪去了翅膀,合欢气急败坏的声音也自耳畔潮水样褪去:“我日!一眼没注意到,就给我搞事情!这幻境怎么突然塌了……” ——阿恒渐渐从梦里苏醒了过来。 脑中的记忆乱糟糟的,阿恒首先感觉到的是冷和僵硬,他想要尝试着稍稍挪动下四肢,却恍然发觉自己现在这具冰做成的身体实在难于动作。接着,他便感觉到心口的暖和麻痒——他的心头肉正在热血的灌溉下一点点长出,但这熬人的过程却让他总是抑制不住想要抓搔的冲动,就在他想动又不能动的这片隙,一个女声霍然响了起来:“合欢!这么简单的差事,居然还能被你搞砸!” -- 第274页 另一个女声懒洋洋地回她道:“哎!我不是看那几个鳖孙太嚣张了,想拿他们解闷,谁想到,竟阴差阳错,弄出了纰漏,给这死孩子发现了不对,醒过来了?” 阿恒愣了愣,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但此时他脑中乱成一团,什么都记不起来。 最先说话的女声叹了口气:“算了,我再送他入梦罢,你还是要随他同去,但这一次,你千万得照顾好他,别再乱来了……这是我先前答应过师兄的……”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那懒洋洋的女声显然并没把她这叮嘱放在心上,“重复八百遍了,烦都烦死了!” 另个女声又叹了口气,这才道:“去吧,下一场梦再醒来时,你的心便会被塑好了,介时,你便也可以再见到他了……” 阿恒还未能真正理解这话的含义,那声音就已越来越远…… 他再次恍惚着,被送入了梦境。 -- 冰胎的原型就是“昆仑胎”传说。 所有的一切都会在下章解释清。 第115章 尾声 她说 在阿恒发觉了梦境的虚假、自行从中脱离出来的一刻,我实在忍无可忍,怒斥同样随他退出幻梦的合欢:“这么简单的差事,居然还能被你搞砸!” 合欢却不以为意,还自强词夺理:“哎!我不是看那几个鳖孙太嚣张了,想拿他们解闷,谁想到……” 我懒得再与她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只又不厌其烦地叮嘱:“算了,我再送他入梦罢,你还是要随他同去,但这一次,千万要照顾好他,别再乱来……这是我先前答应过师兄的……” 合欢则不胜其烦地抱怨:“哎呀,知道了,知道了,重复八百遍了,烦都烦死了!” 在我的祝福声里,恒再度入梦,而合欢亦随之离去。 无何有之境中,一时又静谧唯剩雪落。 我低下头,看向十丈冰层下,正以身体作炉鼎熔剑的怀,又像从前一样,自顾自地同祂说话:“师兄,为什么一棵树,也会觉得孤独呢?” 问完,我便觉得羞赧起来——因为我甚至不是一棵真正的树,我从前只是郎夋的一道影子,是在为祂所囚禁的这些年里,在若水的滋养下,方才成就了若木法相——索性,怀被封住了灵窍,并没法听到我这问话。 我便又发了会儿呆,然后又忍不住同祂讲话:“师兄,虚和实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祂当然不能回答我,我之所以这样问祂,只是因为忽然记起了轮回里,我们曾是师兄妹的那段时光,我情不自禁用树枝的梢头接住了一片雪花,只要我愿意,就可以使它永不融化,但它却终不是师兄所送我的那朵了。 我忽然有些难过,为自己拥有永不老去的无限生命,却只能一遍遍重温着轮回里这一个虚幻的瞬间。 ——那只是郎夋在以梦化的方式抵御痛苦时所经历的短短一段梦而已,我在别人的梦里做梦,又在梦醒以后,执着地记忆着那片早已消逝的浮光掠影。 可回归到神域的我再没能有过那样的感受,我的心如同是这里结冰的水面——所以,到底什么是虚幻,又什么是真实呢?为什么虚幻的东西反倒更让我留恋? 或许,是虚是实,根本就没那么重要。我想,师兄一定是这样认为的,所以祂才会要求我,在为阿恒重塑肉身的时候,将祂送入梦境,让祂可以少经历一些血肉长出时必受的不适,而被弥补上那些曾经缺失的快乐童年。祂没有讲太多,只是说:“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让阿恒无忧无虑地长大。” 祂鲜少直抒胸臆,更鲜少会露出讲这话时这样极度痛苦的神色。我看着祂那四溢的魔气,忽然恍惚了下,既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为我所留恋的“师兄”,其实是怀为恒所生就的心魔…… 而如今,因为自责于间接伤害了恒,怀的神性已完全为魔性所压制,祂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丹阳,怀究竟还存在吗?还是说,其实从未存在过的,是“丹阳”呢? 如果丹阳才是虚幻的,那么我曾心悦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怀对恒的私爱吗?祂愿意奉献自己的血肉给阿恒,这其实早便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我才会对祂提出交换,请祂帮我封印郎夋,而以帮祂复活恒作为报偿。祂曾说过,郎夋不配做恒的父亲,如果可以,祂一定是希望阿恒全然来自祂的身体,这样,祂才可以完全将祂所有。 困住怀的心魔是由恒而生吗?还是由祂自己而生呢? 阿恒是祂灵魂所缺失的那一半,也成了祂永远无法与之和解的缺憾,祂们一定要以某种方式结合,才能够感觉到完整。就像一个命定的循环,郎夋、恒、怀,祂们组成了闭环,郎夋赋予祂们的故事,是“生生相克”,用杀戮和掠夺来完成这种结合,而在我成全祂们的故事里,怀自愿献出了自己的血肉和神性,重塑弟弟的身体,弥补祂神性里那天然的缺失。 为了反抗郎夋赋予祂们的故事,怀还依照与我的约定,自封住所有灵窍,以身做炉鼎,用虚无神性熔炼太阿剑,而被祂所炼化的至高神性,则在通过根须,源源不绝地涌入我的身体,为我所吸收。 我占有了郎夋的神性,感官因此无限地延展,每一片熠熠的水波都变作了我的眼睛,随着眨动,瞬息万幻。而我的目之所及,则成为了三千大千世界。宇宙是我的梦,无何有之境是为所有灵魂的梦乡,芸芸众生都在我造的梦境里发梦。可作为代价,我的心也被冰封住了。 -- 第275页 大道周行而不改,独立而不殆,无有穷尽,天地万物,包括神明,说到底,都不过是盛放它变化的容器。 我比郎夋更明白这一点,所以得以取代祂,成为这世界的主宰。 而怀比我更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毫无留恋地舍弃了自己所有的神性,用以添补其爱者的空虚。 风吹着雪花飘落,我低头看向冰层下的怀,轻轻道:“再这一场梦醒来后,你便会见到那个已全然属于你的祂了。” -- 虚无杀死上帝,而爱拯救虚无。“蝴蝶”取代了“庄周”,作为成为新上帝的代价,太伊的心也在渐渐变得冷酷,体现在她意识领域被冰封。或许终有天,她会在神性影响下变得和郎夋一样,又或许她能永保水性柔和的一面,谁知道呢? 正文部分到这里就结束了,未来活过来的阿恒会和怀重逢,失去神性的怀将会成为芸芸众生里最普通的一只“蝴蝶”,经历无数的生死轮回,而阿恒也会一直陪伴着他,具体在番外里讲啊~ 还写了一个后记,大家如果嫌浪费时间可以不用看,简单概括下内容就是:会写一些高H番外hhh 一些赘述 最初想写一个有关爱情的故事,关于两个灵魂寻觅自己缺失的部分,最终通过对方完全了自身;同时也想写一个有关命运的故事,所谓“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命运的既定轨迹落到了每个人身上,当事者却因为自己的局限性而无力改变轨迹,只能盲目地向着那个指定意义的终点奔赴。整合起来,这是一个命运赋予他们“生生相克相杀”的既定轨迹,而因为爱,轨迹的走向神奇逆转,掠夺反倒成了心甘情愿的成全的故事。 故事大概就是这样一个故事,拖拖拉拉写了很久。第一次尝试着写小说,明显有诸多的不足,有些是源于经验方面的匮乏,例如第一二卷 的一些剧情设计、节奏把握,以及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一点——最初决定用这种镶嵌式结构写作,是为了制造一种命运漩涡裹挟着人使其身不由己的感觉,但写的时候发现,频繁使用倒、插叙其实并不利于读者体会情感的自然变化,这或许是适合剧情的写法,但并不太适合展现感情流动,所以尽管令现在的我穿越回去重新构思,可能出于剧情方面的考量,还是会选择现在这个叙事顺序,但在以后,至少在下本书里,我会更多注意到感情叙述的循序渐进吧。 还有一些,是受制于现实——在写之前,不知道仅仅是擦边的描述都会导致章节被锁,而一旦锁章或者挂外链,剧情又会缺失连贯性,所以不得已,只能删去最初写作简纲里最终副本关于“肉”的部分,而把“灵”的部分无限扩充,导致这个副本朝着种极其“玄幻”的方向发展了。说实话,这个改变,我个人不是非常满意,一来写文、看文肯定都是以轻松为主,这样写费力,效果也待商榷,二来,当初选择写九歌神话,就是因为喜欢其原始宗教感,就像闻一多说的“宗教和性/爱颇不易分,其中充满原始的情/欲冲动”,“肉”原应是文里占比非常大的一部分,却要被全部剜出去,我写的时候自然各种难受。所以快到结尾时决定,在正文结束后另写一个平行世界的系列番外,这里当然只能放删减版了,完整版大概会放到微博或者旧站。不会有复杂剧情,纯为搞颜色,以爽为主,弥补下正文的缺失。特别是看到有宝儿反映正文有些部分不太好懂的问题,我想说,懂不懂真没所谓,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不用求甚解,自己舒服最重要。况且我在下笔某些段的时候其实也有犹豫——这样写会不会不够照顾读者感受?还有一些因删情节,导致只能靠视角转换推进,使起承不够自然的地方,虽然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但还是争取在修文时调整下吧。反正番外肯定不会再有这些问题,它会比较还原我最初想写的东西。 最后想说的是,很感谢每个愿意阅读这个故事的读者,感谢你们包容它的诸多不足,但凡它能给谁带来一丁点乐趣,作为创作者,我都会感到开心。 鞠躬。 番外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