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未眠》 第1页 [古装迷情] 《花未眠》作者:且醉风华【完结+番外】 文案 宁婉清从小到大都觉得自己是家里的长子, 身为栖霞城主唯一的嫡女,坐在少城主这个位置上, 她压力很大。 看到花二少笑弯了他的桃花眼唤她“清清”, 她压力就更大了。 阅读指南: 1、傲娇飒爽宁大小姐 VS 风流腹黑花二公子 2、本文一句话简介又为:论傲娇单恋纨绔是如何修成正果的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搜索关键字:主角:宁婉清,花令秋 ┃ 配角:见文中 ┃ 其它: ================== 第1章 标梅已过 春日多水,栖霞城里已连续下了两天的雨,瓦檐石路全都被雨水浸染成了湿漉漉的深色,街道上摆摊的小贩也少了很多,只有映霞湖上漂着的几艘画舫,于清寂之中隐约传来些丝竹声,方显得这片烟雨湖色间还有几分热闹可循。 宁婉清乘坐的马车自横跨湖面的七洞桥上驶过,她望着窗外,秀眉轻蹙,良久,淡淡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息虽然轻渺地像是错觉,但坐在她身畔的近身护卫兼侍女纯光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小姐,”纯光立刻关心道,“您怎么了?” 宁婉清放下帘子,语气微沉地说道:“我离城之前已告诉过二叔要把映霞湖这边的花棚凉亭修缮一下,但今日已是花朝节,你看外面,又和往日里的下雨天有什么分别?” 纯光掀起帘角往外远目往了一阵,果然看见外头行人寥寥,就连花朝节原本最应该热闹的地方——映霞湖这一带,也是少有人走动,远远地甚至可以看见有人刚进了凉亭,只抬头往顶上看了一眼便又打着伞走了出来,随后即径直离去。 好好的一年一度男男女女们借着踏青游玩来寻找有缘人的好日子,就这么被天气和亭子给耽误了,纯光也不由摇了摇头。 “二老爷怕是舍不得银子,”她不禁替自家小姐生起气来,“反正他自己有妻有子,哪里管得其他不相干的人下雨天要怎么过花朝节。” 宁婉清眉头蹙得更深,沉默了须臾,她隔着门帘扬声吩咐道:“先别回府了,直接去闻花城。” 驾车的人应了一声,旋即调转了方向,直奔城门而去。 闻花城与栖霞城多年比邻而居,中间仅隔着一个由双方共治的小县城,名叫“共城”,穿过共城后再经过一片河滩树林,就可以看见不远处在阳光下隐约金光闪闪的两个大字——闻花。 纯光虽然这些年拢共也没来过几回这边,但闻花城这种一看就不缺钱的模样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尤其是在她明白自家小姐做一件花银子的事有多受人掣肘之后。 说来也怪,栖霞城那边还在下着雨,可这头的闻花城却是阳光普照,春日一片灿烂。 城门前的九重葛花团锦簇,姹紫嫣红,煞是艳丽。 因正值花朝时节,城中熙熙攘攘,马车也不得不放缓了进度,随着人流慢慢走过了一条又一条长街,最后才在城东一座挂着“崔府”匾额的宅邸前停了下来。 宁婉清刚走下车,抬眸便恰巧看见崔府门前有个人正要离开,即出声唤道:“崔公子。” 崔振丰听到有人叫自己,循声回头,只见一个长身玉立,模样俊秀明艳的年轻男子正朝自己走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疑惑闻花城里几时又多了这么一号人物,但下一刻,当他看清楚了来人的长相,就知道这位并非什么新来的公子哥,而是大名鼎鼎的栖霞城少城主——宁婉清,宁大小姐。 要说起宁婉清,整个丰州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虽是女子之身,但却惯做男装打扮,且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市,并不在意他人眼光。她十四岁就正式得了少城主的位子,是宁家的半个家主,也是武林城六公子之中唯一一个女公子,论本事自然是寻常女子所不及,只不过也正因如此,她的婚事迟迟没有着落,如今标梅已过,听说就连宁城主也坐不住了,正私下张罗着要给自己的掌上明珠寻个如意郎君。 只是谁家敢娶这么个厉害媳妇儿?怕不是得像供个活祖宗,没准儿还得把家底给赔上。 崔家连想都没想过要去掺和。 于是,崔振丰对交情浅薄到几乎可忽略不计,如今却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门口的宁婉清不禁油然而生起了一丝防备。 但他毕竟出身于八面玲珑的商贾之家,很快便调整出了个迎客的笑容,开口道:“宁少主?这是哪里来的风,竟把您这位贵客给吹来了。” 宁婉清的目光自崔振丰这身装束上一扫而过,又飞快看了眼停在旁边的靛蓝色平顶香木马车,随后复又看向他,和缓道:“是我冒昧打扰。你要出门,那我便长话短说吧,我有个翻修的小活计,不知你可愿意让手下的人接了?” 崔振丰怎么都没想到她居然是来找自己谈生意的,而且还是为了个翻修的小活计?愣了半晌,才想起来回答:“要翻修什么?竟要您亲自来闻花城找人接手。” “映霞湖畔的花棚凉亭。”宁婉清道,“我知道你们有丰州最好的木材和琉璃瓦,尽管用就是,银子不会少你。” 崔振丰意外之余不由笑了:“这活计可不算小,既然是宁少主开口,那自然是最低价,我回头便让人拟个单子送去府上请您过目。”原本这只是个交给底下人去办的小事,但崔振丰却给了她十足的面子,决定亲自过问。 -- 第2页 谁知宁婉清却拒绝了他的提议:“一切照旧用市价即可。另外,收账的时候我希望是你亲自上门。” 崔振丰才刚放下的戒备心顿时倏地提到了嗓子眼儿,立刻下意识就要找借口推辞,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宁婉清淡淡瞥了自己一眼。 “你我隔着城池,又是初次合作,还是都在场算个清楚为好。”她又道,“想来崔公子也知道,宁家掌管账上的是我二叔,他可是习惯了事必躬亲。” 崔振丰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复笑道:“是,那在下就听凭宁少主安排。” 话音刚落,又有一辆墨绿色平顶马车驶来停在了门前。 宁婉清侧眸随意看了一眼,便回过来对崔振丰微微颔首示礼,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崔振丰正目送她离开,从那墨绿色马车里就探出来一张俊脸冲着他道:“你别忘了把那盏走香灯带着,待会给令秋瞧瞧。” 刚走了没几步的宁婉清背影倏然一顿。 崔振丰颇有些无奈地道:“我带别的不成么?” “不成,”那人呵呵地笑,“我怕他看不上,那就不好玩儿啦。” 崔振丰啐了他一口:“他的玩意儿我还看不上呢,要是我这灯被他给赢走了,你们可得赔。” 宁婉清在原地沉默地站了片刻后,回过头看向了说话的人:“花二公子……他回来了?” 崔振丰这才察觉她还没走,便笑着答道:“是啊,昨天刚回来的,我们正打算去给他接风洗尘。”又问她,“宁少主要不一起去?” 宁婉清自然听得出来这只是客气话,何况她也不是不知道这几个浪荡公子的脾性,说是接风洗尘,谁知道会洗到哪个温柔乡去? 她心里头渐渐氤氲出一团浊气,压的心口不大舒服。 不等崔振丰再问,她已摇了摇头,姿态端庄地微微一笑:“不了,我还要去拜访花世伯,两位请自便。” 言罢,再无停留,径自乘车而去。 *** 宁家和花家是世交,但关系却说不上远也说不上近,在公事上两家多年来倒是合作得很和睦,彼此有商有量,两位现任城主也都不是斤斤计较的人,在利益分配上也一直没有过矛盾。 但论私交,两家却实在有些格格不入。宁家祖上是读书人,原本也是耕读之家,若不是人才凋零,习文这条路走得险些连家门也保不住了,只怕宁婉清这一房的祖上也没有机会以武兴家,但即便是如此,宁家人到底也都是书香出身,骨子里都有着士人之风。 而花家却不同,他们的祖上本是走街串巷的小贩,后来天池十八部发生混战最后只剩下了十六部,传闻中花家先人在那场混战里捞了笔不小的油水,之后就举家从天池关迁到了闻花城,虽然根基浅薄,但却硬是凭着两代家主的打拼和积累,成功跻身为闻花城四大富贾之一。 可以说花家早些年一直在忙于发展家业和修习武学以立世。 一直到了现任城主花仕明当家,才开始有意识地向其他有积淀的世家学习,更有意想和宁家走得更近些。自宁婉清有记忆以来,两家几乎每年都会互相走动,但大概命里果然是少了些缘分,始终未能真正亲热得起来。 哪怕花家的当家少主是个很不错的人,哪怕她和他险些有指腹为婚之约。 而这趟来彩云坞,也不过是情面上不得不走的过场,她既然在崔振丰面前露了面,总不可能进城而不到花家拜访。 她便借着刚从外地回来正好遇上花朝节的由头,打算给花仕明送一坛陈年酒。 不过今日倒不凑巧,等她到了彩云坞,才知道原来花仕明一大早就带着他夫人上山游玩去了,少主花宜春和三小姐花飞雪也都不在府里。 宁婉清也不觉得意外,毕竟今天是花朝节,于是将酒交给了花府的管事,道过谢便转身走了。 回到栖霞城,依然是阴雨绵绵。 她先去了上院见自己的父亲。 宁承琎正在书房里欣赏他新收来的字帖,一见到宁婉清便眉飞色舞地冲她招手:“婉清回来了?快过来,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宁婉清早已习惯了这个场景,笑了笑,走过去往他手上的字帖一看,不由微讶:“怀山帖的真迹?” “是啊!”宁承琎很是高兴,“你二叔帮我找到的。” 得。宁婉清不用问都知道又是一笔大价钱,只是这其中有多少油水进了她二叔肚子里就不知道了。 她随意应和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宁承琎却把字帖给收了起来,含笑望了她片刻,说道:“不过我要跟你说的好消息不是这个。”他语气轻快地说,“花家托人来探口风了。” 宁婉清一愣,旋即皱了皱眉:“爹,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么?只招赘,不外嫁。” 然而宁承琎却笑道:“是招赘啊,我也很意外,花仕明居然要把他家二小子送给我做女婿!” 宁婉清闻言蓦地一顿。 她倏然抬头朝他望去,愣怔了须臾,才听见自己充满了不确信的声音在问道:“……花令秋?” 作者有话要说:  新篇章开始~ 第2章 最佳人选 崔振丰和尚祺赶到渡头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那艘扬着“关”字旗帆的画舫船,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甲板,由候在外头接迎的关家下人引着进了船舱。 -- 第3页 里面传来了琵琶乐声,是首江南小曲。 外头的人径自推门而入。 尚祺,就是崔府门前那辆墨绿色马车的主人,也是同为四大富贾的南城尚家的三公子,一进门就冲着正斜身靠坐在窗前的某人喊了声:“花二!” 对方轻抬眼帘,食指抵唇,示意他不要打扰自己听曲。 尚祺便向着他无声地笑了笑,随后又和这次做东的关景荣低声打了个招呼,这才与崔振丰随意落了座,立在旁边的美貌侍女立刻斟了酒送上来,幽幽香气扑鼻,捏着酒杯的纤纤玉指上涂着明艳的蔻丹,颇为吸引余光。 一曲毕,不等关景荣发话,尚祺已开口帮他把那乐伎给打发了下去,随后对众人道:“难得花二少终于从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回来了,咱们好好叙叙旧才是正事。” 崔振丰笑道:“两年不见,你倒是风采更甚往日啊。” 关景荣跟上调侃道:“这可不是好事,你们没见刚才那乐伎一双眼睛直往他这边瞟么?那可是我爹刚从江南收来的。”说着,冲花令秋笑骂了一句,“你小子真是越发祸害。” “物以类聚,祸害也不奇怪。”花令秋垂眸看着跪坐在自己身侧的侍女,笑笑将手中空掉的酒杯递了过去。 侍女含羞带娇地为他续上了酒。 其他三人反应过来他这句话,哈哈大笑。 “说到这个,”崔振丰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猜今天谁来找我了?” 尚祺坐在一旁但笑不语,花令秋和关景荣看了他们两个一眼,面露疑惑。 “是宁婉清。”崔振丰也不卖关子,知道他们一时半刻想不到那头去,便大大方方地解了惑。 “是她?”关景荣和尚祺很是惊讶。 花令秋也有些意外,不过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崔振丰又多说了一句:“原本我邀她一道来给你接风洗尘的,不过她说要去拜访你父亲。” 花令秋听着笑了:“你倒是真敢说,人家可是宁家嫡小姐,堂堂的少主,让她来给我接风,只怕再过两年我也不用回来了。” 崔振丰也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不大妥当,他们几个不介意和身为庶子的花令秋来往,一是觉得性情相投;二么,或多或少也有对方是花家人的缘故。 但宁婉清却不同,她和花令秋私下来往不仅没有必要,更完全属于自找麻烦。她在花家应该往来的对象,除了花城主本人,就是花令秋的兄长——同样身为少城主的花宜春。 尚祺打起了圆场:“宁少主与你毕竟也算是少年玩伴……” “打住。”花令秋抬手示意他赶紧闭嘴,“我跟她拢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她和我大哥还有小妹比较熟。” “那你说,她会不会是特意去你家和花少主议亲的?”关景荣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其他人默然,静静看着他。 “我说真的,”关景荣道,“今天可是花朝节啊!” 若是平日里当事人这样亲自上场自然是于礼不合,但今天是花朝节,但凡是有心寻觅良缘的,无论男女,都可以主动迈出一步,有些人甚至在花朝节上看对了眼,隔日就托了人去女家提亲的。 花令秋同情地看着他们,提醒道:“今天过节,我大哥要去巡城。” 关景荣恍然,讪讪地自罚了一杯。 崔振丰笑着陪喝了一口酒,又闲聊道:“宁少主身为女子,确实是太过与众不同了些,也不知要怎样的男子才能做得了她的夫婿。” 花令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操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心做什么,反正不会是你我这样的。” *** “是啊,就是花二公子,花令秋。” 宁承琎乐呵呵地看着自己的女儿,颇有些感叹地说道:“我记得这孩子的相貌倒是非常出众,虽是妾室所出……不过咱们家是招婿,以他花家二少的身份,也算得上是相配了。” 在他的心里,和花家结亲自然是好过和别人,但奈何女儿不愿外嫁,加上花宜春的身子骨到底是弱了些,所以早先原本双方家长都有些意思的那点小九九就被搁置了下来。 但招赘这回事一旦真的开始张罗,宁承琎才发现比寻常的谈婚论嫁麻烦许多。首先,他们要找的是能够帮着宁婉清支应门庭的,不说有多大本事,但绝不能是个不省心甚至是拖后腿的,否则媳妇儿在前面应付外人已是焦头烂额,他还要在背后挖坑,岂不是得不偿失? 其次,虽说是招婿,按照宁婉清自己的说法她本人只看重品性,但宁承琎却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的掌上明珠才貌出众,又是堂堂一城少主,身边的男人带出去自然不能太失礼,所以无论是相貌还是出身,他心里对未来女婿都一直暗暗地有那么点儿要求。 也正是因为宁承琎的“那么点儿要求”,所以他挑来选去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以至于消息都瞒不住,到底是传了些风声出去。 但招赘到底是招赘,一般人家的儿郎又怎么会愿意做上门女婿?宁婉清本来就已经是足以让男子自惭形秽的存在,何况她的婚事还要考虑到双方家庭背景,再加上招婿这个前提,选择面自然就更加狭窄。 而可供选择的对象缺点也总是十分明显。 就在宁承琎不得已打算把目光放在丰州之外再去寻找的时候,花家那边竟然主动来探了口风,这简直让他喜出望外。 -- 第4页 不过照例,他还是得问问宁婉清的意见。 然而宁婉清本人除了一开始明显不可置信地反问了那么一句之后,就若有所思地低着头,再也没有言语。 “怎么了?”宁承琎看她反应沉默,和以前态度分明的样子大为不同,不禁有些疑惑,又想了想,问道,“你是不是在意他那个风流的名声?” 宁婉清和花宜春身在六城少主之列,一个人称“栖霞公子”,一个则是“闻花公子”,这都是敬称。 但身为花家庶出之子的花令秋也有个公子名号,这个名号并非指寻常所称的花二公子,而是与他兄长听似相近,其实含义大为不同的——“惜花公子”。 这就是花名了。 据说丰州就没有什么秦楼楚馆的姑娘是不认识他的,而且他们几个公子哥爱玩儿,论三教九流的地方,只怕花令秋比他那个做少主的哥哥还要熟悉。 这些宁承琎自然也都知道,说起来虽有些不大体统,不过在他看来也并不是多么严重的问题,他自己也有好几个小妾,觉得男人风流是常事,何况花令秋虽然看似荒唐,但其实很有分寸——他至今未曾收过一个丫鬟在房里,更没有听说在外面养了什么人,是典型的“兔子不吃窝边草”和“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以宁承琎的眼光来看,这甚至是连自己都比不上的优点,就凭花令秋这种行事作风,也能看出他以后不会在女人这个问题上让宁婉清烦心。 想到这儿,宁承琎便又道:“我看花二公子并非没有分寸,他如今身边还不曾收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可见也是早就在为以后娶妻成婚做打算,他们花家的脸面还是要的。” 宁婉清眼波微动,却还是若有所思地想着什么,并未言语。 宁承琎看她这样,就问:“你是不是不愿意?别顾及着是花家的人就不好拒绝。我也是知道你的,性子向来端正持重,你若真不喜欢花令秋这样的,那我去回了就是。” “爹。”宁婉清突然出声,又顿了顿,才说道,“我是在想,花世伯既然肯让花二公子到宁家为赘婿,应该还另有所求吧?” 第3章 措手不及 宁承琎怔了怔,旋即失笑地摇摇头,叹道:“你啊,这种时候还尽想着这些煞风景的事。”但身为城主,他也不得不直面这些煞风景的问题,“有所求倒不至于,不过你也知道,花家的根基太浅,与我们宁氏联姻对他有利无害。至于这桩婚事,花家也只有一个要求——不改姓。” 宁婉清并不意外,微微颔首,表示这算是情理之中。 “那你的意思,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宁承琎仔细瞧着她,确认道。 她沉吟了片刻:“先别。”又顿了顿,才续道,“我们都很久不曾见过花二公子了,他去了天池关两年,谁知道如今他又是个什么样子。还是缓缓再说吧。” 宁承琎道:“这个好办,下个月就是你花世伯的寿辰,到时你去彩云坞便可亲自看看人,行或不行,心里也就有个底了。” 反正两家都还不曾给过什么明话,若是她不愿意,这事儿不提自然也就翻过去了。 宁婉清抬袖拭掉了鬓畔的细汗,面色平常地点点头,淡淡应了一声:“嗯。”随即便转开了话题,“我去看看平心。” 宁平心是她的同胞弟弟,姐弟两个自小关系亲近,宁婉清出门总会带些小玩意儿回来给他。 从上院出来,她就直接去了丹心斋。 宁平心正安安静静地坐在书房里练字,如果忽略掉桌上还未来得及完全清走的木渣碎屑,倒也看上去很认真。 宁婉清笑着走过去,屈指轻轻在纸上敲了两下:“装给谁看呢?是我。” 宁平心一怔,旋即惊喜地抬起了头,望向她的一双眼睛里也浮起了明显的笑意。 “在刻什么?”宁婉清朝他摊开掌心,“给我看看。” 宁平心就从一堆书册底下翻出了一朵刚雕了三四分轮廓的木头莲花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她的手上。 宁婉清仔细端详了片刻,笑着点头:“好看。”言罢,将木莲重新递回给了他,又道,“我也从青州给你带了个木雕花回来,不过这个有机关,花瓣可以收缩。” 宁平心听着眼睛都亮了。 “东西在我屋里,”她目光温和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含笑道,“待会你到我那边一起用午饭,我顺道给你。” 宁平心没说话,但微抿的唇角和顺从的态度已说明了他的默许。 宁婉清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而轻声说道:“平心,下个月花世伯的寿辰,你和我一起去闻花城吧?” 宁平心正在整理书本的手蓦地一顿,眉头微微蹙起,低垂了眼帘,显然并不愿意。 “等到夏天你也要满十八了,”宁婉清耐心哄劝道,“你是宁家的大公子,不可能永远不参与这种场合。但姐姐会陪你一起,别怕。” 宁平心的眉头皱得更紧,一张清秀的脸上写满了抗拒。这一次,他甚至明显地摇了摇头。 宁婉清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确定无人后,便又压低了些声音,说道:“那,算是你陪我去,好不好?” 他低垂着眉眼,神色间显得有些纠结,好像并不相信她需要陪伴的说辞。 宁婉清默然良久,望着屋檐外的绵密雨幕缓缓开了口:“有一个人我必须要去看看清楚,但我又有些怕看得太清楚……我从未想过竟然和他会有这样的可能。” -- 第5页 话音落下,室内一片安静,依然无人给她回应。 五年了,她已经习惯他这样,虽然她一直希望自己的弟弟能重新开口说话,但在这种时候,他的沉默反而让她安心。 “算了。”她看着他,释然莞尔,“你不想去便不去吧。说到底,这些事终是要我自己面对的。” 最后这句话,她像是在对宁平心说,也像是在对着自己说。 满是坚定。 *** 两天后,栖霞城里终于雨收云散,迎来了丽日和风。 趁着久违的好天气,宁婉清出门去了趟自家的盛兴银楼,然而进门一问,她二叔宁承珣并不在这里。 “大掌柜去东城那边查账了。”接迎她的徒监如是说道。 随同前来的纯光乍听之下,不禁面露讶色,下意识望向了自家小姐。 但宁婉清只是几不可察地略略一顿,便已神色如常地问道:“瓦市的税册已经都送来了?” 徒监低首垂眸:“是,五天前送来的。” 宁婉清又问:“二叔抽查的是哪家?” 对方犹豫了一下,回道:“极乐坊。” 极乐坊是这两年才在东城瓦市新开起来的赌坊,虽然堂面不是最大,但却是现在最受众人追捧的那个。据闻它背后的靠山,是丰州两大势力帮派之一——苍琊帮。 同三江十九寨那种至少还信奉着草寇豪杰之名的绿林门派不同,苍琊帮和黑水帮是没有什么侠义准则可言的,行事只看利益,作风全凭喜恶。它们明面上和其他人做着同样的生意,交应纳的税钱,可实际上却掌控着丰州的地下市场,就连官府都不得不礼让其三分,而宁家更是与它们保持着明面上的分寸,井水不犯河水。 它们看似比三江十九寨的人顺服可控,但其实不过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平衡罢了。 宁婉清点了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把报送的税册拿来给我看看。”随即也不再多言,便已当先径直走进了内堂。 少主亲自前来过问事务,众人自然不敢怠慢,几个管事的一路簇拥着她去了账房,刚坐下,便又有伙计送上了茶水点心。 宁婉清抬眸看了一眼面前这站了大半个屋子的人,平声道:“大家忙自己的去吧。” 管事们面面相觑,迟疑了半晌,才开始陆续告辞离开。 纯光斟了杯茶水奉给宁婉清,皱着眉说道:“小姐,以往去瓦市查账,不都是您打头带二老爷他们一道去的么,二老爷这回连个招呼都没跟您打,就自己跑去查了,还是去的极乐坊,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话里话外明显透着不满。 “许是觉得反正到最后仍要倚仗他,所以想去便直接去了吧。”宁婉清喝了口茶,慢慢翻阅着面前的税册,说道,“不过极乐坊的账就算查也查不出什么来,明面上该做的,人家一直都做得很好。” 纯光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不禁微怔,讶道:“二老爷竟然想打极乐坊的主意?他怎么想的!” “想打就打吧,”宁婉清淡淡笑了笑,“我不正好也想打他的主意么。”言罢,抬眸笑看了纯光一眼,“好了,别说这些了,你若有工夫,不如也坐下帮我看看。” 纯光一听,整张脸都皱了起来:“小姐,您也知道,我看见这些账目就头疼……实在是没有那个本事,我还是在旁边待着伺候您吧。” 宁婉清这趟过来其实本意也并不在此,只是一进门就听说了宁承珣未经她同意就擅自去了瓦市查账,众目睽睽下,她若就这么随便打道回府,只怕今后这些人和事就更没有必要让她知晓分毫了。 所以哪怕她事先并未有安排,但还是提出了要查看税册。 这是一种姿态,她身为少主,绝不能输于人前。 “到底是无人可用。”宁婉清看着眼前堆积的税册,不禁感叹。 为了当家,她打小也不是没学过看账,可自己在这方面实在天分有限,加上宁承琎培养子女的重点并不在此,所以她到现在也不过只是能看一看这些整理好的税册,至于查账时需要涉及到的各家往来明细的账目,对她而言就有些勉强了。 也正因此,所以她一直离不开宁承珣的辅佐。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留意想要拉拢这样的人才,可是小才易得,大才难寻。而她现在需要的恰恰是大才,但这样的人要么是早已扎根在了某个地方,要么就是根本不信任她这个连自家产业都握不住的年轻少当家,不愿意随她冒险,怕浪费时间。 宁婉清想起这件事就有些烦心,索性也就不去想了,重又静下心来仔细看起了税册。 这一看,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多时辰。 纯光端着新沏的茶推门进来,又重新给自家小姐续了一杯。 宁婉清捏了捏眉心,闭目养了会神,忽而道:“把东西都拿回府里。”说着,将面前的册子一合,丢到了手边。 纯光立刻上前将税册迅速叠放好,随后将这厚厚一摞抱在了怀中。 宁婉清起身便走了出去。 楼道口有管事的正候着,似在观望,又似在等着示下,一见她出现在视野中,忙迎了上来:“少主要走了?” 宁婉清淡淡“嗯”了一声,脚下未停。 那人来不及愣神,已快步又追了上来:“少主,这税册……” -- 第6页 宁婉清目不斜视地从容下着楼梯,语声依然平静和缓:“我还有事,带回府里看。” 对方愕然,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表情间难掩为难之色。 她只当作没看见,领着纯光径自出了大门扬长而去。 回程的马车上,宁婉清看着身旁的税册,若有所思。 “小姐,”纯光突然喊了她一声,“那好像是大公子——”说着忙提醒外面驾马的人,“快停车。” 宁婉清倾身过来,从撩起的帘隙间往外看了一眼。 “平心?”她很是诧异。 街对面那个人确实是她的弟弟没错,但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宁婉清回过神,目光微移,便注意到了那个正背对自己方向站着,在和宁平心说话的年轻男子。 她隐约觉得这个背影有点儿熟悉。 “大公子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纯光在旁边又满是疑惑地说了句。 宁婉清抬眸一看,那门前三个墨染飞扬的大字就映入了眼帘——“落仙斋”,这是城中有名的乐坊。 她眉头微蹙,正要出声喊宁平心,就见那背对着自己的男子转过了身。 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宁婉清倏地愣住。 下一刻,她陡然心头火起,起身掀了门帘便跳下车大步走了过去。 还不及走近,她已冷着脸扬声冲着那人喊了一声:“花令秋!”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4章 自甘堕落 花令秋乍然间听到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循声抬起了视线——接着他就看见了宁婉清,正肃着一张脸大步飒飒而来。 转眼她已来到近前,伸手将立在旁边的宁平心往身后一带,就隔在了两人中间。 花令秋微微笑了笑,仿佛并未注意到她这明显透着防备和排斥的动作,依然眉目舒展,从容翩然地施了个礼,道:“宁少主,这么巧。”他说,“我正打算……” “纯光,把大公子带回车里。”宁婉清直接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冷淡地吩咐道。 纯光低声应是,也不敢朝这两人多看,就伸手去拉了宁平心打算先把人带离。 谁知宁平心却有些犹豫着不想走的样子,还带着那么点儿眼巴巴的意思往花令秋这边望,直到纯光劝说他“别惹小姐生气”,他才低着头迈开了脚步。 但始终是有些失望的模样。 宁婉清这时才重新正眼看向了面前的人,沉声道:“你跟我来。”言罢也不等花令秋回应,便已从他身旁径直而过,往背离乐坊大门的方向走去。 走到不远处避开了往来有人进进出出的地方,她停下,等着身后的脚步声渐近。 花令秋闲闲走过来,停在了与她相隔几步之处。 宁婉清沉下气,容色疏淡地回过了身,对上他一如先前漾着笑意的目光,面无所动地说道:“花二公子,我知道人各有志,也从未想过要干涉他人的生活,但平心是我弟弟,他是宁家的大公子,我不希望他和别人一样不懂得自重身份。” 花令秋愣了一下,这才明白她是在生什么气,不由失笑着无奈道:“宁少主这可冤枉我了,是宁大公子自己跟过来的。” 宁婉清霎时冷了脸:“你张口就来也该看看编瞎话的对象,你觉得他是会偷偷去这些风月之地的人么?” 花令秋感到莫名其妙之余又有点儿好笑:“我和令弟不太熟,说实话,还真不知道他平时有什么爱好。” 宁婉清立刻怒目朝他瞪去。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么?”她说,“自甘堕落。” 花令秋顿了顿,旋即弯起唇角,半是恭敬半是随意地说道:“宁少主说的是,前日清早出门提了壶酒,扫街的阿婆也这么说过。” 宁婉清听出他在嘲自己管的宽,几乎是瞬间,一股热气直冲天灵,她想也没想地抬脚就朝他小腿上踢了一下。 下一刻,两个人双双愣住,好像彼此都没想到她会突然动手。 宁婉清霎时涨红了脸,也顾不上去看周围有没有人瞧见刚才那幕,沉声狠狠道:“再敢带坏平心,我一定不饶你!” 她说完便错身拂袖而去,留下花令秋在原地,愕然莫名。 良久,他才低头瞧着被踢到的右腿,轻轻一笑:“脾气还挺大。” *** 宁婉清回到马车上,迎接她的便是宁平心和纯光两个人震惊未褪的目光。 她顿时就明白这两个人一定是都看见了。 心里闪过一阵别扭,但她从容掩饰住,若无其事地重新落了座,然后平静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宁平心,叮嘱道:“以后不许再去那种地方。” 许是感觉到自己姐姐不悦的心情,宁平心没有反驳,只是望着她的目光里透着些委屈,然后默默低下了头。 宁婉清看他这样,不禁有几分不忍,便又和缓了些语气,说道:“我并非是想责骂你,但花令秋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浪荡,你身为宁家大公子,遇上花家的人固然不能不理睬,但也该有个尺度,怎能他说什么你就听什么,还被他哄着去了风月之地?” 纯光忙给这姐弟两打起了圆场:“兴许花二少也只是邀约大公子去听个曲子而已。” 宁婉清不以为然地轻笑出声:“他可是大名鼎鼎的‘惜花公子’,你当他是谁?” -- 第7页 纯光被噎了一下,自己也觉得这种猜测对于那位花二公子而言可能的确“纯洁”了些,于是顿了顿,又找了个安慰的解释:“那……也有可能大公子只是恰好在乐坊门口和他碰到了,并未打算进去呢?” 宁婉清想起了花令秋说是平心自己跟过去的那句话,本已平静下来的情绪登时又变得有些不平静,她没好气地说道:“平心素来只去那两家卖巧玩的店,路过不到他跟前,再说还有三宝跟着。” 三宝是宁平心的随侍兼护卫,说起来,当主子的被当街逮到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他却没了踪影,这已是失职。 宁婉清回到宁府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去把三宝叫到了自己跟前。 “少主,都是属下的疏忽,弄丢了大公子,请您责罚!”匆匆跑来的三宝满头大汗都来不及擦,一见面就跪在了宁婉清面前。 宁婉清既没让他起来,也没疾言厉色地说要罚他,只是态度平和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要说起来,其实她也觉得奇怪,“大公子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么?怎么又会单独和花二公子凑在了一处?” 三宝尴尬道:“这个属下也不知……原本大公子在天工坊里兴致勃勃地看中了一本图集,属下就去和老板确认挂账,谁知转头就不见了大公子的踪影,属下在周围的店铺酒楼找了个遍,却没想到原来大公子去了隔壁街。” 宁婉清听完,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 少顷,她摆摆手,示意三宝起身退了下去。 “花令秋说是平心自己跟过去的。”宁婉清突然幽幽说了一句。 立在旁边的纯光一听,讶然之余不禁恍然:“难怪,我说大公子这么认熟的人怎么会被花二公子给‘哄走’,还是去的他平时最不愿意去的人多热闹的地方。原来是大公子自己去的……可,大公子又怎么会跟着花二公子去呢?他们很熟么?” 确实,以宁平心的性情,要让他主动跟着谁走,那就已不仅是一般熟悉的问题。 宁婉清沉吟了半晌。 “平心六岁那年去彩云坞的时候差点被狗扑了,”她静静说道,“是花二公子救了他。” 纯光默默算了算,大公子六岁的时候,那么自家小姐应该是十岁左右,听说花家两位公子和小姐是同年出生,那也就是说花二公子当时也是十岁? “那么久的事大公子还记得,”纯光不禁竖起了大拇指,“大公子真是聪明又知恩义。” 宁婉清顺口说道:“他记得有什么用,别人什么都不记得了,还说和他不熟。” 不知是不是错觉,纯光总觉得自家小姐这句话说得带了那么一点点恼意,不过再看,又觉得对方面色平静并无波澜。 她正要说话,却听宁婉清又略有迟疑地开了口。 “先前……在落仙斋门口,”她说,“你都看到了吧?” “看到了一点。”纯光含蓄地回答。 宁婉清抬眸看了她一眼,心照而笑,又顿了顿,问她:“我是不是对他太凶了?” “小姐待人接物向来都是有礼有节的。”纯光立刻说道。 宁婉清半垂眼帘,淡淡一笑:“你的意思,是我今天在他面前失礼了。” “不是失礼,只是……”纯光斟酌了一下用辞,“只是,我还从未见过小姐对谁这样直白地发过脾气,可要说您把花二公子当对头,那一脚也太轻了些。” 想当初她家小姐为了大公子惩治那秦姨娘,可是直接一手废了对方那引以为傲的“百灵嗓”啊!哪会像今天对花二公子这样,与其说是打人,还不如说是……使性子? 使性子?! 纯光想到这里,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刻乍见当时情形的震惊。 宁婉清没有再说话。 事实上,她也对自己当时的行为觉得难以置信,不仅仅是那一脚,她觉得自己从在落仙斋门口看见花令秋的第一眼就不对劲,仔细想想,倘若当时是其他人和平心在一起,自己也会这么生气么?不,生气肯定是有的,但她绝不会就那么冲上去质问对方,这太有失身份了,实在不够体面。 若换了是其他人,她顶多当场把弟弟叫回来,然后私下叮嘱一番便罢了,却绝不会像对花令秋那样,不仅言语刻薄,而且还动了手。 那蛮横冲动的模样,简直都不像是她自己。 纯光看出了她隐约的懊恼之色,宽慰道:“小姐,您也别多想了,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花二公子要告状,花少主那么宽厚温和的人,肯定也不会和您较真的。” “别人如何处置是别人的事,我自行不妥是我自己应要反思的。”宁婉清正色道,“今日发生的事,你们谁也不许对外人多说一句,以免有损花二公子的声名。” 纯光笑道:“他还有什么声名啊,谁不知道他……” 话还没说完,就被宁婉清看了一眼。 纯光自知失言,忙息了音。 这时,下面的人忽然来报说宁承琎过来了。 宁婉清立刻从书桌后面站了起来,还未走到门口,眼前已闪过一片墨绿衣角,随即,满面含笑的宁承琎便出现在了她眼前。 “爹。”宁婉清端端向他福了个礼。 宁承琎笑着走进来,径自往椅子上一坐,然后从袖袋里拿出个手掌大小的雕花木盒放在了桌上:“过来看看,喜不喜欢?” -- 第8页 宁婉清走过去在他面前坐下,伸手打开了盒盖。 她看见盒中静静躺着的一枚花丝百宝簪,怔了怔,有些莫名。 却听宁承琎道:“这是你母亲特意为你选的,让你到时去彩云坞参加寿宴的时候戴。” 宁婉清看着指间冰凉的发簪,沉吟未语。 “说来也是我的疏忽,”宁承琎轻轻叹了口气,“这些年见你穿着男装,也就渐渐忘了你到底是个姑娘家,终身大事不比寻常,我想,你一定也希望用最好的模样去面对。” 宁婉清浅浅笑了一下:“我从来便是这样,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好。不过您来的正巧,我也有件事要跟您说。” “花世伯的寿宴那天,我恐怕有事去不了。”她说,“您还是带平心去吧。” 宁婉清说着,将簪子放回盒中,“啪”地一声,重新合上了盖子。 第5章 少主难为 几天后,宁婉清正在准备出远门的事,忽而有管事前来禀报,说是二老爷和三老爷来了。 她想了想,让人在池心水榭上备了茶席,然后又兀自在房中做了会自己的事,最后看时间差不多了,才略略一整仪容,步出了屋门。 隔着水廊,她远远就看见自己的二叔和三叔正背靠栏杆在喝茶叙话,看上去就像是闲来无事随意到她这霜兰院里来看看风景的。 宁婉清漫步走近,直到踏入水榭,他们才先后若有所感地转过了头,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婉清来了。”她三叔宁承瑛含笑说着,站起了身。 宁婉清浅笑,垂眸颔首:“三叔。”说完,视线微移,看向了旁边依然端着茶盏大喇喇悠悠坐着的宁承珣,亦唤道,“二叔。” 宁承珣笑着点了点头:“还以为你忙得脱不了身,我正和三弟商量着要不要去大哥那里问问他也是一样。” 宁婉清回身走到主位前坐了下来,接过了侍女双手奉上的茶盏,揭开盖子垂眸慢慢撇着浮在汤面上的茶叶,这才浅笑着缓缓说道:“不知两位叔父是想问什么?” 说着,她慢慢啜了一口茶。 “听说落霞湖那边翻修重建的活儿是你亲自交给闻花城的人在做?”宁承珣问。 宁婉清闻言,抬眸:“是。” 宁承珣似乎没料到她回答地这样干脆,顿了顿,才皱着眉头,颇为严肃地说道:“咱们城里又不是没有人了,这样的小事还要让少主亲自去闻花城找那商贾合作,说出去让人怎么想?” 宁婉清眉间微露讶色:“原来这是件小事么?我看二叔迟迟没有动作,还以为这件事很麻烦,刚好那日去闻花城时碰见了崔公子,想起崔家于园林屋舍建造上颇有经验和实力,便顺道提了提,恰好崔公子又乐于助人,很给我栖霞城面子,这才把事情给定了。” 宁承珣脸色微滞,顿了须臾,才道:“但你把人当君子,却不知那商人就是唯利是图的,闻花城的人我们又不便出面管,我看还是终止合作的好。” “这不大好吧?”宁婉清为难道,“怎么说我也是一城少主,岂有出尔反尔之理?若说与我面谈的只是崔家一名掌柜也就罢了,但对方可是崔振丰,这事关两家颜面,知道的明白我是为了宁家,那不知道的……”她说到这儿,目光朝对方轻轻一瞥,“怕不是以为我心疼银两,又斤斤计较,舍不得为栖霞城出力呢?” 宁承珣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凉声一笑,语气也变得生硬了几分:“既然你不方便出面,那就由我去说,我就不信,栖霞城有能力自己做的事,不想交给别人代劳竟还成了错处!” 宁婉清不急不缓地随手把茶盏放在了旁边,说道:“倒的确不是什么错处,只是侄女担心二叔会因此受人非议罢了。” 宁承珣一顿,蹙眉道:“什么意思?” “落霞湖畔的建筑破损失修已不是一两日之事,”宁婉清平静地看着他,说道,“今年花朝节还不巧碰上了多雨的天气,大概二叔忙着查账所以未曾注意到,同样是过节,闻花城那边可是比我们热闹太多,往年就算遇上下雨天也从未曾有过这样的差距。二叔现在去找崔振丰,就算说再多的豪言壮语,于外人看来也不过是打肿脸充胖子,说不定还会引起他人不好的猜测。” 宁承珣一时语塞。 宁承瑛见状,便呵呵笑着打起了圆场:“其实你们两个只是思虑不同,二哥说得有道理,婉清说得也有道理。我看,这事还得从长计议。” 宁婉清笑了一笑,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其实二叔的担心我也能理解,这样吧,既然此事因我而起,那就由我来监督收尾,这笔账目我会亲自和崔振丰算,待会我就让纯光跟您过去拿公库的账本,两位叔父放心,婉清一定不让崔家多沾油水。” 宁承珣和宁承瑛对视了一眼,后者随即默默转开视线低头喝了口茶,宁承珣皱了皱眉,又旋即舒展,然后转头重又看向了宁婉清。 “照理说此事由你出面自是最好,”他笑道,“但你对算账一事还不熟悉,那崔家可不是寻常商人,二叔担心你会反被他们算计。” “凡事总要做了才能熟悉嘛,”宁婉清微笑道,“我如今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只怕往后还会遇到更多需要我这个少主亲自出面的事,若每回还要长辈替我挡在前头,未免让人看轻了我栖霞城宁氏。” -- 第9页 宁承珣道:“一族一家同心协力,本就是世道常理,管他外人说些什么?难道其他门派家族就无人替当家分忧了?”又神色松弛地笑了笑,宛若闲聊家常般续道,“不是叔父想揽着那些伤眼费神的东西不放,只是你年纪尚轻,连一府中馈都未曾主持过,更遑论外头那些经商往来的账目,你也知道,宁家的账册那可是事关整个家族,就算二叔放心让你拿来练手,可你其他叔伯兄弟却未必能那么安静啊。” 说完,他目光微瞥,不着痕迹地朝旁边的宁承瑛看了一眼。 后者接收到他的目光提醒,顿了顿,略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说道:“婉清,你二叔说的也有一些道理,大哥他这些年一直是将你作为继承人在培养,所以内宅之事你也不曾学过,你不知道,你三婶平日里主持中馈,安排家用开销已是十分伤脑筋,这外间柜上和公库的账目更是麻烦,我看这事也不必操之过急,你现在不是在看税册么?若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我们就是。” “是啊,”宁承珣接过了话,安慰道,“反正来日方长,慢慢学就是,不着急。” 宁婉清静静看着他们,含笑未语。 “那税册待你看完我再让人来取吧,”宁承珣说着,拍拍衣摆站起了身,“崔家那边到时还是我陪你一道应酬,这样面子里子都有人撑着,也不信那崔振丰还有话说。” 宁婉清淡淡笑道:“有劳二叔了。” 宁承珣点点头,和宁承瑛转身去了。 看着那两道身影出来水榭后渐渐走远,宁婉清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敛入一片淡色。 她随手将茶盏搁在了案上,发出“哒”一声闷响,洒出了些许茶水。 纯光立刻示意旁边的侍女将茶席收了下去,又自己忙掏了帕子凑上来给宁婉清擦手,关切道:“小姐你没烫着吧?” 宁婉清抽开手,沉沉兀自言道:“说什么未曾主持过中馈,他们不过欺我是女子罢了。男人不也一样从未学过如何打理后宅,怎么他们就能直接主外?说来说去,还不是觉得我迟早会嫁人相夫教子,同他们耗不了多久。” 纯光安慰道:“就算嫁人也不打紧,反正是上门的姑爷,小姐照样能同他们周旋下去。二老爷再不想交权,日子久了总是名不正言不顺,小姐如今也长大了,再等到嫁人成了家,二老爷还有什么借口?总不能非要等到小姐继位做了城主吧?” 宁婉清凉凉一笑:“只怕他们正盼着我找个容易被他们拿捏的丈夫。” 要说她打算招婿而不是外嫁,其他人想不到,宁家人却不可能猜不到,尤其是她的亲叔父。 “那……”纯光也有些拿不稳了,想也知道,小姐绝不可能招个强势的夫君上门,否则招婿还有什么意义?“那要不,还是直接跟老爷说吧?” 宁婉清闻言皱眉:“那我这个少主还当的有何意义?” 她花了这么多年让自己成为连宁家儿郎也无法取代的继承人选,可不是为了让人看笑话的。 “既然他们都在等着看我如何处置终身大事,”她目光微敛,淡淡说道,“那我就让他们看看好了。” 她起身便回了书房,提笔书下一道令纸,封好后递给了纯光。 “把这个给董穹。”宁婉清吩咐道。 董穹是她的得力下属,专门负责消息刺探。 纯光见宁婉清并没有解释这道命令的意思,便也没有多问,收了信就准备离开,然而刚走了没两步却又被她叫住。 “帮我准备一份贺礼,”宁婉清道,“我要送给花城主。” 纯光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您不是说不去了么?”还说改了主意要去澜州看看江月城的情况呢。 宁婉清神色淡定地看着她,从容道:“我改主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宁少主:你们都看到了,我是被逼的,不是我放不下那个浪荡公子。 →_→ 第6章 锦绣临心 到了四月十六这天,闻花城里因为城主花仕明的寿辰又热闹了一回,街头巷尾早早地就挂上了花灯,就等着夜幕降临后点上开市。 宁婉清跟随自己的父亲宁承琎在白天的时候进了城,乘着马车一路直奔今日宾客盈门的彩云坞,眼见还在码头就已停驻了不少车马,人来人往喧哗不止,她不由转头朝坐在自己身旁的宁平心看去。 原本那日平心表现出抗拒的态度,她也没再想着非要带他同行,但谁知他却把她当时说的话都听了进去,今天临行前,竟自己乖乖站在门口等着他们来会合了。 宁婉清想起继母当时的眼神,还有对方后知后觉想要把亲生儿子从学堂里叫回来也让宁承琎带着一起走的念头,头一回有了种近乎于拔苗助长的迫切之心。 但她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平心的心病,只能慢慢来。 想到这儿,她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却泛起微微笑意,伸手轻轻拍了拍宁平心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安抚着他因面对这种场合而略显紧张的状态。 踏入花府大门,更是一片花团锦簇。 隔着人堆,宁婉清看见了正在那里接迎来客的花府大公子——也是闻花城少主的花宜春。 或许是幼时体弱多病的缘故,虽经过多年调养身子已无大碍,但花宜春的身上还是有一种和别人不同的柔和气质,再加上性情温润,所以在外间的风评也天然带着优势。 -- 第10页 宁婉清看着花宜春含笑朝他们走来,忽然想起了一句从闻花城流传出去的话——“春花若月,锦绣临秋”。 外头许多人都以为这句只是用来形容闻花公子花宜春的,只有少数人才知道,其实这句话说的是花家两位公子,论相貌,花令秋足以担得上“锦绣”二字。 但这半句也仅仅只是形容他的外貌了。 身为庶子,他最有名的也不过是花名,无功无德,又哪及得上“春花若月”四个字描述的完美无瑕。 可不知为何,她第一次听说这句话时就只记住了后半句。 “宁世伯。”花宜春款款走到了近前,朝着宁承琎拱手施了个礼,随后看向宁婉清,微笑唤道,“婉清世妹。” 宁婉清浅笑回礼:“宜春世兄。” 宁承琎往四周围看了看,突然问了句:“听说二公子从关外回来了?” 宁婉清没想到他会主动问起花令秋,还来不及调整好心绪反应,一口气便没憋住,连扑带爬地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让她禁不住接连咳嗽了两声。 好在花宜春并未太在意这略显突兀的状况,只是关心了两句她的身体,便笑着回道:“是啊,二弟这趟出去,人倒是变得又稳重了几分。” 宁承琎微笑颔首。 宁婉清客气地弯了下唇角,心里却不大以为然,想也知道是花宜春在给那浪荡公子脸上贴金。 三人正说着话,忽然有个活泼的声音顺着风飘了过来。 “宁姐姐!”一个穿着身粉色裙衫,模样清纯俏丽的少女蹦蹦跳跳地跑到了宁婉清面前,伸手拉住了她,“我等了你好久啦。”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花家的大小姐,也是花宜春的同胞妹妹,花飞雪。 “等我?”宁婉清有些意外,她和花飞雪隔着年纪和性情,虽然因为两家世交的缘故自小相熟,关系也不错,但要说亲昵却算不上,她实在没想到对方会在这样的日子特意等着自己到来。 花飞雪却点点头表示她并未听错,又说道:“我和几个小姐妹正在开茶话会,诚邀你参加。” 她说的一本正经,语气间却明显带着几分期待。 宁婉清不由笑了笑:“既是你与几个小姐妹的私下聚会,我就不去了吧。” 花飞雪连忙一把抱住她的胳膊:“不行,你一定得去!”随即撒起娇来,“好姐姐,我都跟她们夸了海口了,说我一定能让她们跟你说上话,你可千万千万给我个面子。” 花宜春见状笑道:“哪有你这样蹭着非要人帮忙的,没有规矩。”话是这么说,可言语间却半点斥责之意也无,反而颇为宠溺。 宁婉清犹豫了一下:“那我去见过了花世伯再去找你吧。” 花飞雪见她答应了,立刻精神一振:“哎呀没事的,让大哥和爹爹说一声就是了,你要是落在他手上,他非得拉着你和宁世伯说个没完。” 这话听在其他人耳中都知道她是有些夸张,别说花仕明和他们于闲事上并没有那么多共同语言,就算有,今天这样的场合怕是也抽不出什么空来单独拉着他们父女两个说话。 但宁承琎向来也是个宠小辈的,见此情景便笑着对自己女儿说道:“你就陪飞雪去吧,你花世伯那里晚些宴席上再正式拜见也不迟。” 花宜春也道:“以我们两家的关系也无需如此在意那些礼节,父亲那里我告知他一声就是了。” 宁婉清这才点了点头,但她旋即又想起什么,望向宁承琎,斟酌道:“那平心他……” 花飞雪原本瞧着宁平心就觉得眼熟,此刻听她开口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当即大大咧咧说道:“平心哥哥若是也不想去凑热闹,那就去找我二哥玩儿吧?反正他闲着。” 宁婉清心绪蓦然微动,顿了顿,转头看向了自己的弟弟:“你想去花二公子那里么?” 不出她所料,平心很是干脆地点了头。 宁承琎把儿子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禁大感意外。 “那,”宁婉清回眸,复又看向了花飞雪,“就这样吧。” *** 花飞雪带着宁婉清姐弟两穿过后院花林,先去了花令秋所住的洗翠轩,一问伺候的小厮,才知道先前尚家公子和关家公子来找他,这会子三个人正在观鱼台那边煮茶叙话。 花飞雪一听就帮着激动了:“真是择日不如撞日,平心哥哥你有口福了,我二哥煮的茶可好了,跟别人煮的味道都不一样。走走走,咱们赶紧过去找他,免得晚了他又犯懒劲儿。” 说完,她拉起宁婉清的手就一拖二地带着两人往观鱼台的方向大步走去。 远远地,隔着一池莲花,宁婉清已看见水桥那头的凉亭水榭里正坐着三个人,随着脚步渐近,花令秋那半倚在靠栏边,含笑闲闲捏着杯茶在指间的悠然身影便清晰地落入了她眼中。 “二哥!”花飞雪已迫不及待地朝着他喊了一声。 三人闻声转眸,花令秋看见宁婉清时明显于眸中闪过了一丝讶异,随即起身向她微微而笑,垂眸示礼:“宁少主。” 尚祺和关景荣也随着他向宁婉清姐弟告礼。 宁婉清正要说话,就见花令秋视线微移看向了站在她身旁的花飞雪,随即眉眼轻弯,笑意加深,透着沉沉温和。 “何事这么着急?”他问。 花飞雪把宁平心拉到了他身旁,说道:“婉清姐姐要去我们的金兰茶会,平心哥哥就交给你招待了,你可要好好照顾他哦!” -- 第11页 花令秋一愣:“我?”随即笑了笑,“我们这里也没什么可玩儿的,无聊得很,怕是宁公子不习惯,你还是跟大哥说一声吧。” 花飞雪正要再说话,宁婉清已看着他平声道:“无妨,平心向来也喜欢安静,只需二公子给他一杯茶水一本书即可。” 花令秋有些愕然地朝她看去,却见对方神色端静,态度平和,倒也不像是故意来找麻烦的。 “那……既然宁少主不介意,”他弯了弯唇角,“好吧。” 宁婉清颔首:“偏劳你了。” 这判若两人的,又是唱哪出戏?花令秋一时没反应过来接话,等他再回神的时候宁婉清已经跟着花飞雪走了。 亭子里气氛静默了片刻,关景荣和尚祺面面相觑,两人偷眼打量着宁平心,犹豫着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花令秋邀了宁平心坐下,又亲手给他倒了杯茶递到面前,随后笑问:“宁大公子平日喜欢看什么书?戏本子可好?” 宁平心双手握着茶杯,低眸摇了摇头。 “那,”花令秋想着他的家世出身,“诗词,还是画册?”话一出口,又似乎想起什么,重新慢慢问道,“诗词?” 宁平心又摇了摇头。 他便又问:“画册可好?” 宁平心正要摇头,又忽地顿住,抬眸飞快看了他一眼,脸上闪过一丝赧然,顿了顿,点了下头。 花令秋见状莞尔:“你不必觉得麻烦,想看什么但凭喜好就是。”他想了想,再问道,“游记呢?” 宁平心倏然抬头,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花令秋笑了笑,转头吩咐自己的侍从:“去把我案上那本《顽石游记》给宁大公子拿来。” 侍者应声而去,宁平心满足地低下头喝了口茶,下一瞬,眸中便流露出惊艳之色,望向花令秋的目光里便又多了几分崇拜。 *** 宁婉清被花飞雪拉到茶话会上没待多久,就渐渐开始觉得有些不大自在了。 花大小姐的这几个小姐妹,都是些图新奇的,见着她时虽然都很激动兴奋,但多说上几句话之后就渐渐拘谨了下来,气氛也就变得没有一开始那样轻松随意。 宁婉清自然知道这都是因为自己性情板正的缘故,小姑娘们都是冲着她这六城唯一的女少主之名而来的,奈何自己实在无趣得很,既不能与她们在女子感兴趣的事物上有所交流,更无法以她们的意愿对某些不太方便多说的话题侃侃而谈。 她对于这样的场合委实无能为力,相较起来,也觉得还不如去应酬花仕明等人自在。 想了想,还是长痛不如短痛,为了大家都痛快些,她便寻了个时机,找借口先行离席了。 打算返回前,她顺着原路又去了观鱼台。 仍是隔着水桥,她看见了那凉亭水榭里的两个人,一个正抓着卷书趴坐在桌沿边,聚精会神地看着另一个不知提笔在画着什么。 随着脚步渐近,她隐约听见花令秋的声音在风中时断时续地飘来。 ——“……差不多就是长这样,漂亮倒是漂亮,不过在当地也不算稀罕。” 宁婉清顿了顿,走了过去。 花令秋抬眸看见她,放下了手中的笔:“宁少主是来接大公子的吧?” 宁平心依依不舍地把目光从画纸上收了回来,身子却连从坐垫上挪一挪的意思都没有。 再看另两个无关人士,也是一副听得意犹未尽的样子,她不由朝花令秋面前探了一眼:“你们在说什么?” 尚祺是个多事的,听见清高强势之名在外的宁婉清问了声“你们”,立刻受宠若惊地回道:“花二少正在给我们讲宁公子看的那本游记里提到的东西,挺有意思的,宁少主要不要也坐下来听听?” 花令秋飞快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随即神色不动地笑道:“不过是瞎扯了些闲篇儿,宁少主此时过来接大公子,应该是父亲那边有事吧?那我就不多留两位了。” 宁婉清看了他半晌,又看了他面前的画一眼。 “也没有什么事。”她忽然说道,转身靠着围栏坐了下来,“二公子继续说吧,我正好随平心凑个热闹。” 见宁婉清摆出一副果真要在这里久坐的架势,花令秋不由大感诧异,疑心她这反常的样子莫不是真的还在打着什么主意,要同他继续追究那日落仙斋外的事? 他颇感无奈,并不想与她多纠缠,心思一转就打算换个她不喜欢的话题好把宁家这两尊大佛给送走,谁知还未开口,旁边的宁平心就已经因为自家长姐的举动而高兴上了,立刻把翻开的游记又摆到了花令秋面前,还特意伸手点了点朝上的这页。 “花腰?”花令秋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但看着宁平心那副眼巴巴望着他期待求知的样子,顿了顿,终是重新提起了笔,“这是关外女子的一种衣着配饰,不同部族的在形制上会有些区别……” 他边说着,边抽出一张空白的纸,重又在上面勾画起来。 荷花池上吹来阵阵清风,混着些许微暖的淡香和浅凉的湿意,宁婉清倚身靠坐在鹅颈椅畔,目光遥遥落在花令秋身上,良久,不觉慢慢弯起了一抹笑意。 第7章 父母之命 从闻花城回来,宁承琎就把宁婉清叫到了书房。 “如何?”他意味深长地含笑问道。 -- 第12页 宁婉清心里早有了准备,听他这么问也不惊讶,只神色如常地分析道:“二公子性情随和,跟平心很处得来,而且他这两年被花世伯派去了天池关历练,就算于正经本事上没什么长进,但要说眼界开阔却是算得上的。” 性情随和,就代表不爱作妖;能和平心处得来,这更是缘分。 眼界开阔,则意味着这人不易囿于方寸之利,行事也相对会大气一些。 宁承琎对花令秋本也没抱什么了不得的期待,听见自己女儿能这样评价他,已经觉得是意外之喜了,于是立刻道:“那这么说,你是觉得满意了?” 宁婉清顿了一下,说道:“在给父亲答案之前,我还有件事需要查明。” “我们和花家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还要查什么?”宁承琎有些不解,“难道你想查他这两年在天池关是怎么过的?有没有结交什么妖邪之人?” 他心中颇不以为然,想这纨绔子弟连自家的本事都没学好,谁都知道花家这个名声于外的惜花公子在继承家学上几乎和个废柴没区别,就算要结交邪魔外道怕是也没那个心力。 宁婉清却轻轻摇了摇头:“我只是,不知他是否已有了心上人。” 宁承琎一愣,顿觉这个想法更是杞人忧天,不由笑了几声,说道:“他一个纨绔公子,能有什么心上人?至多不过在外头有一两个相好,等他娶了你,这些莺莺燕燕自然都要断了的,你又何必在意这些从前的事。” “我并非在意过去,”她顿了顿,沉吟道,“恰恰相反,女儿看重的亦是以后,只有知彼,才不会被蒙在鼓里。” 宁承琎正要再说什么,屋外忽然有侍从禀报说董护卫来了,宁婉清也不避着他,直接让对方把董穹给叫了进来。 “城主、少主,”董穹进门后向着两人施礼,“属下已查过了,花二公子在天池关并没有收纳什么姬妾,青楼乐坊那边也未曾听说他豢养过谁,二公子日常喜欢骑马游景,带着随从经常一出关就是十天半个月,连铺子里都很少去。” 宁承琎听着这表现和花令秋在丰州时差不多,也不知该觉得他靠谱还是不长进,虽然他果真没有去乱惹什么桃花债,但好好一个能磨炼些本事为将来成家分过做准备的好机会,也就这么被那小子白白浪费了。 奈何实在没有更好的人选了,宁承琎只得安慰自己心大也是个优点。 屏退了董穹,他转身对宁婉清说道:“这下你应该放心了吧?既然他连个需要让你费心的相好都没有,想来更不存在你以为的什么心上人,否则你手下的人不会半点痕迹也查不到。” 宁婉清垂下眼帘,沉吟未语。 良久,她抬眸,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说道:“诚如爹爹所言,女儿已没有什么顾虑,此事有劳父亲做主便是。” 宁承琎当即神色一振,满口应承:“好!” *** 这天早上,花令秋和平时一样照旧来到上院给花仕明夫妇两问安,一进门看见坐在那里眉头微蹙的自家兄长,就隐约有了点不大吉祥的奇怪预感。 “父亲,”他站定,抬手作揖行礼,“母亲。” 坐在上位的两个人正是他的父亲花仕明和嫡母姜氏。 “你昨天什么时候回来的?”花仕明却不像平日里随便应一声便罢,而是忽然关心起了他的日常。 花令秋颇感意外,本已准备好完成问安任务便退下的他硬是顿了那么一顿,才没有表现出惊讶。 “昨夜给朋友送行,”他从容地坦了一半白,“回来稍晚了些。” 姜氏道:“你如今也到了议亲的时候了,在外头应当多注意些言行举止,以免让人觉得孟浪,叫人看轻了我们花家。” 这话怕不是说得晚了些。花令秋左耳进右耳出,笑了笑,说道:“母亲教诲的是,孩儿以后一定注意。” 花仕明屏退了左右,看着他,沉吟道:“你母亲提醒你这些乃是用心良苦,为父给你看中了一门亲事,无论家世人品,都是上上之选,你不可再和从前一样任性妄为。” 花令秋一愣,不由轻声失笑:“哪家的姑娘这么想不开?” 花仕明双目一瞪,低喝道:“你说什么呢!” “爹,”花宜春忽然站了起来,“请恕孩儿多言,二弟和宁家的婚事,实在不妥。” 宁家?花令秋心下微愕。 “有何不妥?”花仕明不以为然,“婉清是一城少主,而且才貌双全,巾帼不让须眉,何况她出身书香之家,身上不止有闺阁女子难得的英姿飒爽,还有江湖女子少见的知书达理,若非你宁世伯不想在栖霞城内找女婿,哪里还有这个不成器的事。” 什么?……宁婉清?花令秋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正想开口问清楚,却听花宜春又来了句:“婉清世妹确实很好,可您让二弟入赘去栖霞城,将来他如何自处啊!” 花令秋闻言一顿,尚未出口的疑问便哽在了喉头。 姜氏柳眉微蹙,劝阻道:“宜儿,你父亲这样决定自有他的道理。” “宁家若不是招赘,”花仕明接道,“我自然要让我的儿子把婉清娶进门来。但现在她父亲许她不外嫁,足可见有多看重这个女儿,若非我洞悉先机,只怕等到他们家连庚帖都换了你我才会得知,岂非白白错失机会?” -- 第13页 许是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直白,他看了眼花令秋,又道:“这桩婚事我也是为你慎重考虑过,宁氏是知礼之家,就算你是赘婿,也一样会以礼相待,何况再怎样你也是花家二公子。我已和承琎兄说好了,虽是入赘,但不必改姓,将来从你们的第三个孩子开始也会重新随花姓——你觉得如何?” 花令秋静静听完,到这会儿终于轮到自己搭腔了,他笑了一笑,说道:“孩儿对宁少主无甚了解,谈不上‘觉得’。只是想来堂堂栖霞城少主挑选夫婿,竟连我这样的平庸之辈也看得上眼,怕是宁家也没什么多的选择了,既如此,父亲何不再等等?也许宁少主再过些时候便坚持不住,觉得外嫁也无损她的尊严了。” 花仕明却道:“你可别小看了宁婉清的韧劲。她若是如你所言那般容易放弃,就不会将那身男装一穿就是十几年,能够凭女子之身稳坐栖霞少主之位,自然手腕心志都不一般。” “既然如此,”花令秋浅浅一弯唇角,说道,“恐怕孩儿也没有那个本事能讨得宁少主欢心。” 花仕明神色微沉,略有不耐:“好了,你不必再诸多推诿。”他似乎并未觉得“讨欢心”的说法有何不对,只不以为意地道,“你就只管拿出那些风花雪月的本事就是,反正你不是很擅长么。” 花令秋看了看他,一笑,果然没有再说什么。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花仕明只当他是默认从了,便又缓缓道,“趁着两家过礼之前,该了断的也趁这些日子都断了,不要惹出什么事端来让宁、花两家蒙羞。” 花令秋微微颔首,淡淡而笑:“父亲说的是。” *** 入夜,庄子上灯影寥落,远远望去,只有星星点点数盏灯笼,还有几屋室光,于这天地暗色间勾勒着两分淡薄的暖意。 夜色寂静,佛堂里隐约传出阵阵诵经的低吟声,室内烛光昏黄,映出一张微闭双目,不施脂粉却美艳依然的脸,平静如古水无波。 诵经声停下时,她慢慢睁开了眼,沉默地望着面前的佛像。 立在身旁的侍女忽然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你先下去休息吧。”她仍是一副潜心礼佛的姿态,语声平静地说道。 侍女眼中闪过一抹喜色,随即半犹豫着道:“夜深了,要不婢子服侍姨娘早些安歇了吧?” 她又重复了一遍:“你去休息吧。” 侍女这才轻轻应声,转身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从外面被掩上的门又被人“吱呀”一声轻轻推开了。 她没有回头,只淡淡道:“我这里无需用人,你自去歇息就是。” 身后静默了半晌,忽而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许久未见,姨娘近来可好?” 她蓦地一顿,回眸望向来人,下一瞬已站起身来,停在原地,须臾,握紧了掌中的佛珠,愕然开口道:“二公子?你怎么会……” 花令秋慢慢朝她走近,说道:“父亲给我定了一门婚事,要我娶栖霞城少主,入赘到宁家去。” 女人闻言,眸中闪过一抹波动,但旋即归于平静,说道:“宁少主才貌双全,又出身高门,老爷为二公子也是费心了。” “费心?”花令秋扬唇浅笑,“难道不是因为他只有我这一个庶子可以用来送礼么?若非宁婉清要招赘,凭她的身份,再如何也不会便宜了我,这婚事又有何可不满的呢——姨娘是这么想的吧?” 女人微微蹙眉,欲言又止。 他静静看了她须臾,说道:“我来这里,只是想问姨娘一句话。事到如今,我若打算离开花家,您可愿意跟我一起走?” 第8章 恻隐之心 “我若打算离开花家,您可愿意跟我一起走?”花令秋问道。 闻言,女人赫然抬眸:“你要去哪儿?” “离开闻花城,离开丰州。”他望着她,说道,“只要您愿意,便再不回来了。” 她沉默了一下,却道:“我在这里待得很好,从未想过要离开。” “即便我将要被人当做礼物送去外城做赘婿,”花令秋目光沉沉,看不出情绪,“您也依然不肯抛下花家姨娘的名号,离开这里?” 她微微颔首,满是坚定:“是。” 花令秋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希望二公子你也不要冲动,”她说,“与宁家的婚事老爷一定下了很大的工夫才为你争取到,你若不管不顾弃婚出走,他一定会很生气。” 花令秋沉默地凝眸看着她,良久,忽而淡淡一弯唇角,转身朝门口走去。 “二公子。”她却出声叫住他,见他背对着自己停下了将要离去的脚步,斟酌着开口说道,“以后……若没有老爷和夫人的允准,你还是,别再来了。” 他轻声失笑,默然须臾后淡声道:“姨娘放心,以后我也没有机会再来了。” 说完,他便一把拉开虚掩的木门,头也不回地于月色下大步离去。 *** 此后一连几天,花令秋都没有回彩云坞,直到第五天上头,他才突然出现在了正身在共城办公的花宜春面前。 “你这几天去哪里了?”花宜春当即拉着他关心道,“爹正让人四处找你呢。” 花令秋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怎么,怕我逃婚啊?难得爹他这么看重我,若就这么跑了未免窝囊。” -- 第14页 花宜春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听他又来了句:“就算要跑也该等两家过了礼,保证以后宁家想起我就恨得牙痒,也才算是不辱没花城主的赫赫威名。” “不可胡说。”花宜春忙劝道,“虽是玩笑之言,但若让有心之人听去,对你却不好。” 花令秋笑着耸了耸肩。 花宜春无奈地叹了口气:“前日宁家已派了人来正式提亲,你和宁少主的婚事这两天已经在城里传遍了,飞雪知道你要同她的宁姐姐成婚也很高兴,事已至此,你也收收心,好好同婉清世妹过日子吧,她其实是个很好的姑娘。” “她好不好,对咱们花家来说有那么重要么?”花令秋意有所指地带着淡淡嘲意,笑道,“只要她是宁婉清就够了。” 花宜春顿了一顿,蹙眉低声道:“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还挂念着崔家大小姐?” 花令秋微怔,旋即弯了弯唇角,转开了目光:“多久的事了,你不说,我都想不起来。” “真的?”花宜春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花令秋握着茶杯懒懒往身后椅背上一靠,慵然道:“骗你可有好处?”说着抬手在身前虚晃了一把,“你看我周身上下,哪里像个情种?” 花宜春默了默,叹道:“没有就好,她已是有夫之妇,你若对她执念不休,只会伤害你和婉清世妹的夫妻感情。” 他低头喝了口茶,没接话,转而问道:“你明天有空么?叫上飞雪,我们一道去游河吧。” 花宜春总觉得他今天哪里有些奇怪,正要开口说什么,手下人却忽然敲门而入,说前来议事的掌柜都到了。 不等花宜春说话,花令秋已放下茶杯站了起来:“你忙吧,我先走了。”言罢笑了笑,忽视掉对方欲言又止的挽留,转身离去。 *** 从花家设在城里的彩云会馆出来,穿过半条街就能看见栖霞城的宁氏会馆,花令秋径自从门前路过,脚步未停,进了不远处的茶园。 这家茶园在共城很有名气,也不因别的,只为三点:茶好、水好,还有曲台子好。 花飞雪很喜欢这家特制的茶点心,花令秋也觉得不错,清新爽口,微苦而回甘,不会甜的让人发腻,也不涩的让人难以下咽。 他进了园子,发现今天来喝茶的人不少,池心上的曲台子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乐师,正在琴箫合奏,曲声清越悠然,加之其间又隐隐含着几分掩不住的含蓄缠绵,倒比寻常乐曲听着更为合耳些。 跑堂的很快注意到了他,忙热情迎了过来:“公子随同有几位?现在只剩下楼上雅间还有位置了,四人座的够不够?” 花令秋本意只想买些点心回去给花飞雪,但这入耳的曲声和眼前混着茶香的惬意景象却让他心血来潮,临时改变了主意。 “就楼上吧,”他笑了一笑,说道,“只我一个人,来壶春山雪芽。” 对方当即扬声应了下来,待将他引到楼上雅间安置好之后,便转身端茶去了。 花令秋推开窗,外面的轻风便潜了进来,这是个背街的房间,迎面映入眼帘的是某户人家院子里种着的一棵大树,也不知多少年了,长得枝繁叶茂,微风穿过枝桠迎面拂来,似有若无地混着一丝青叶香味。 他走到桌前坐下,随手拈起旁边青瓷罐里装着的棋子,开始一粒一粒往面前的棋盘上摆,约莫下了十几手的时候,门口的竹节帘子被人小心翼翼地捞起了半边。 “公子,”掌柜的站在那里满脸堆笑,小心翼翼地向着他说道,“实在不好意思,底下伙计忙中出错,这个雅间先前已被人订了,若您不介意……可否大家共用一间?我会让人在中间给两位竖个屏风。” 花令秋有些意外,但这种不凑巧的事既然遇上了也无法,他觉得这个主意还算不错,便点了点头:“无妨,请他们进来吧。” 掌柜如蒙大赦,赶紧偏头冲着走廊那头扬声唤道:“少主,您快请。” 少主?花令秋听得心中生疑,还未来得及多想,门帘便又是噼里啪啦一阵轻响,随即门口人影一晃,就多了个高挑飒气的身影。 气氛瞬间诡异地凝滞了须臾。 最后还是花令秋先微微一笑,坐在位置上若无其事地开了口:“原来是宁少主,这么巧。” 宁婉清站在门口,略一沉吟,侧过脸对掌柜淡声吩咐道:“不必加屏风了,我们坐一桌,这位公子的茶钱也算在我账上。” 掌柜见是熟人相遇,立刻大大松了口气,忙应着声退了下去。 她这才举步带着纯光走进来,在他旁边的位置上从容落了座。 “二公子这样看着我,”她直视着他似笑非笑的目光,平静道,“是有什么话想说?” 花令秋随手给她倒了杯水递过去:“没什么,我就是好奇,宁少主这回纡尊降贵又来与在下同桌品茗,可是上次在彩云坞的时候还没有观察够?不如您说说,还要如何验货,我也好有个准备,免得名分已定您却悔之晚矣。” 别说是宁婉清,就连立在旁边的纯光也听出来他话语里的不满,明显带着软刺。 宁婉清伸手从他指间接过杯子,凑到唇边垂眸啜了一口。 花令秋看着她,目光无波。 “自来婚姻结两姓之好,”她忽而缓缓开口说道,“据我所知,男女于议亲之前相看对方乃是常事,我不明白二公子为何会觉得受到侮辱,难道只有你们男子可以挑选未来妻子,而我身为女子相看自己未来的夫君人选,便是对你的折辱?” -- 第15页 花令秋被她这番义正辞严的抢白给气笑了:“这和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你也会说是‘相看’,但我事前并不知情,还以为你真是需要我帮忙照顾亲弟,谁知你不过是拿他当个幌子,自己却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在心中对我一举一动做着品评。宁少主这般行事作风,倒确实不愧为要做在下妻主之人。” “我没有利用平心来试探你。”宁婉清倏然沉声说道,语气里明显带着几分愠怒,说完这句,又顿了顿,方才重新续道,“还有,你事前是否知情,与我有关系么?既是我父要为我招婿,我只需管自己愿不愿意就行了,你若觉得被你爹瞒着不高兴,自然也有不答应婚事的权利,我并未逼你成婚,你在他那里受了气,又何必冲我发火。” 她坐在那里,口中说着不留情面的话,姿态却依然担得上沉静端庄,花令秋这才知道原来她与人争执时也并不是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 但真正令他感到意外的,却是她一眼看穿了他心中真正耿耿于怀之处。 沉吟了片刻,他意味不明地说道:“难道不是宁少主笃定了我无法反抗父母之命么?” “并不。”宁婉清伸手拿起瓷壶,往他面前的空杯里重新续上了温水,“我知道你若不想,一定有一百种办法破坏这门亲事。我如是你,可能还会把破坏的时机选在两家过礼之后,这样一来,就算花家想弥补,名分之下也无法粉饰太平——你也算是在我和花世伯身上都出了口气,宁、花两家也再无可能和从前一样毫无嫌隙。如此快准狠的招数,站在你的立场,不用甚是可惜。” “……”花令秋愕然地看着她。 宁婉清手握着茶杯,目光淡定相迎:“花世伯会如何想我不知道,但你这样做我倒是无所谓,或许这样一来,就此无人敢与我谈婚论嫁也是件好事,我也无需担心所嫁非人。” “你这就有点儿故意卖惨了吧?”花令秋不觉一笑,“刚才你还跟我说不愿意成婚是自己的权利呢,堂堂宁少主,巾帼不让须眉,还怕拒婚?” 宁婉清忽而抬眸,神色微正:“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般可以随心所欲?我也想知道,为何生而为女子就一定要囿于世俗婚姻,好像我若不嫁人便是罪大恶极,不合纲常,无论我做过什么,想做什么,对他们来说全不重要。你说,这样的世道,又是什么道理?” 不等花令秋说话,她已兀自续道:“总之,于这件事上我有我的立场,你有你的愿望,若实在不愿接受这桩婚事,你尽管拒绝就是,也不必在意我会如何,旁人的三言两语我听得多了,还不至于因此活不下去。” 说完这些话,宁婉清便平静站起了身。 “茶钱就不必与我客气了,”她说,“相识一场,权当令你苦恼的歉意吧。” 言罢,她也不再多停留,略略点头示礼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她下楼离开,径直踏出茶园大门,望着人来人往的长街,才终于停下脚步,缓缓舒了一口气。 “小姐,”纯光忍不住为她有些抱不平,说道,“明明不是您的错,花二公子若不愿成这个亲,自去和花城主说就是,您跟他道什么歉呢。” “你不明白。”宁婉清淡淡弯了弯唇角,“有时适当的示弱,才能以退为进。” 纯光呆了呆:“……可他都这样说了,您不生气啊?” “所以我不是给了他选择的机会么?”宁婉清微含笑意,言罢,顿了顿,缓缓说道,“我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不想再退而求其次。” “有些事,机会稍纵即逝。” 她说完,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茶园雅间所在的方向,沉吟须臾,慢慢敛起了笑容,旋身而去。 第9章 天下无双 宁、花两家过礼的日子定在了五月底,按照丰州当地女家招赘的习俗,在女方的喜礼送至之后,男方家需在九日后相应的吉时上门回礼,且男方本人需穿着女家送来的衣裳,亲自将回礼当中的一对合卺杯交到女方手中,方视为礼成。而陪同其前来的男家亲戚在其本家中的地位和资格也直接决定着男方的体面程度。 由于是宁、花两位家主亲自定下的婚事,所以宁家这边并不担心花家来的人会不够身份体面,一大早府里亲戚就来了一堆,只等着凑热闹助兴,下人们也天不亮就热火朝天地开始准备起了上门宴,就连宁府之外的地方也有不少人在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宁婉清坐在书房里,垂眸默读着手上这卷竹简,不时抬起头看看窗外的天色,翻开的竹简始终停在同一块,已经好一会儿没有挪过地方。 直到纯光端着新沏的茶走进来,唤了她一声,宁婉清才恍然回过了神。 “小姐,吉时快到了。”纯光笑吟吟地说道,“要不我服侍您更衣吧?” 她怔了怔,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好好的衣服:“更衣做什么?” “不是姑爷要来了么,您就穿这么素净啊?”纯光瞧着她这身靛蓝色的素衫,建议道,“前几日老爷不是让人给您新做了两件衣裳么,要不就穿那件月白色错银绣花的吧?” 宁婉清立刻拒绝:“又不是什么正式场合,我看还是自然些好。”言罢,又顿了顿,再开口时语气便清淡了几分,“再说花家来什么人还不知道,花令秋若想让我难堪,今日也未必会出现。” -- 第16页 直到昨日,手下人回报的消息依然是花令秋尚未回彩云坞,自那日共城茶园对话之后不久,他便消失了。 纯光听她这么说,不由也忐忑起来:“那若是他真的不来,小姐打算怎么办?” “日子照过饭照吃,还能如何?”宁婉清随意笑着,想了想,说道,“也许会借此让花家把共城的另一半辖治权让出来吧,东城那片茶岭我很喜欢。” 纯光却想到自家小姐会因此声誉受损,不禁感到不值,正要再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个清脆的女声在喊“婉清姐姐”,几声落毕,就见两个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宁婉清屋里的另一个大侍女彩鸢。 “小姐,”彩鸢走了上前,恭声道,“箫小姐和筝小姐说要来看您。”话虽这么说着,眼睛里却传达着些许无奈。 宁婉清心里就有了数,知道多半是这对姐妹“太过热情”。 宁箫和宁筝是她的族妹,出身宁氏长房,虽然宁家于从文一路上败落之后其他人不得已只能以宁承琎所在的四房马首是瞻,但多年以来四房与长房之间的关系都颇为微妙,似宁箫和宁筝这般,不知情的人看见这幕还以为她们和她关系多好,但实际上,这两人应该是来看她热闹的。 尤其是小宁婉清两岁,如今已然是外嫁女的宁筝,今日也是在打扮上很下了一番功夫,宁婉清余光瞥到她刻意露出来的手腕上那只品相极好的翠玉镯,就知道是传说中她那位身为紫霞山庄庄主的公公送给她的。 “婉清姐姐,”宁箫相貌甜美,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容易让人生出亲近之心,“你怎么还没换衣服啊?” 如果宁婉清不够了解她的话,一定会以为这是关心,但事实上,她太清楚这小姑娘有多刻薄。 她不着痕迹地拨开了宁箫巴在自己臂上的手,转而自然地开始收拾面前的竹简,含笑随口道:“自己人吃顿饭而已,随意些就好。” 宁箫戴着金镯子的手顿了一下,旋即不大自在地摸了摸耳朵上戴着的南珠坠子,然后扯着唇角又再笑了笑,说道:“话是这么说,可好歹是未来姐夫的上门礼,我们总不好太随便,倒是姐姐你,今天可是要见姐夫的,怎么还穿着这身灰扑扑的男装?”言罢还不等宁婉清反应,便已诧然道,“不会是婶婶忘了给你准备女装吧?那可怎么好!姐姐,要不你去我那边选一套,缺什么钗环首饰只管说就是。” 宁筝拉了她一把:“胡说什么呢,婉清姐姐还缺你那点儿东西?花家可是闻花城的四大富贾之一,就是放眼整个丰州财力也不弱,姐夫自然不会亏待姐姐的。” 明知花令秋是赘婿,花家的产业继承已和他没有半点关系,就算他不是,身为庶子,无才无能,将来也不过是只能仰仗掌管家业的兄长。她们一唱一和的,无非是在给宁婉清添堵,嘲笑她这自恃身份不走寻常路的宁少主到头来也不过只能找个这样没用的丈夫。 纯光听着都忍不住生气,可偏偏她又没办法还嘴,一是自己不能给自家小姐丢脸,二是有些话若现在吹牛说的满了,万一花令秋真应了小姐的话没有来,岂不是那嘲讽更要加倍反噬?那她可真是害了小姐了…… 纯光正纠结间,忽听宁婉清从容淡笑道:“那倒未必,礼物贵在心意,再说花家的财力如何,与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筝、箫两姐妹只当她是嘴硬,也并未在意这回答,宁箫还笑了一笑,说道:“婉清姐姐也别客气,若是花姐夫疏忽了,或是找不到好玩意儿送你,大可让我姐夫帮帮忙,别的不说,姐夫眼光还是不错的。” 她话音将落,外面忽然有人敲了敲门。 房间里的人俱是一顿,转头抬眸地循声看去。 “大小姐,”宁承琎身边的刘管事正含笑恭敬地伫立在门口,礼道,“人已经到了,老爷让我来请您过去。” 有那么一瞬间,宁婉清觉得自己恍惚了一下。 纯光反应飞快地问了句:“姑爷这么快就到了么?” 刘管事笑道:“吉时刚到,将将进门。” 宁婉清蓦地愣住,等她回过神时,已不知什么时候踏出房门走在了去前院的路上。 院子里还四处散着炮竹燃烧过后掉落的残屑,空气中仍漂浮着些许硝火味,隔着老远,宁婉清一行就看见了围站在院子里的众人。 身为少主的花宜春作为陪护送礼的领头人正在和宁承琎等人说话,花飞雪也来了,穿着一身玫粉色的裙衫,衬着她略显娇小的身型很是俏皮。 “那就是花二公子吧?” 宁婉清听见宁箫正压低了声音在和宁筝说话。 她的目光也落在了正背对她们方向站在花宜春旁边,穿着一身白衣蓝袍的那个人身上——那是她送到彩云坞的喜礼中赠给他的衣裳,他竟然真的穿了。 宁婉清突然就觉得心里头有些发飘,她不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着,在宽大的衣袖底下默默攥了攥有些汗湿的掌心。 随着距离渐近,站在院子里的人很快发现了她们。 “清儿来了。”宁承琎笑着望了过来。 随着他话音落下,花令秋回过了头,看见正款步走近的宁婉清时,他微扬唇角,眉宇间逸出了一抹浅浅温笑。 他本就长得极好,今日穿着这身月白蓝色的衣裳,果然更衬出风流倜傥,郎艳独绝。 -- 第17页 宁婉清被身边有人倒吸气的声音拉回了不觉有些走神的思绪。 “宁少主。”花令秋仪态端方地向她拱手施礼,含笑间落落大方。 宁婉清忙暗暗定了定神,沉着回礼:“二公子。” 双方见面之后,一行人便随后去了前厅,花家这边一一唱完了回礼单子展示于众人眼前,都是些传统习俗规定的东西。 最后,花令秋转身从花宜春手上接过了一方雕着并蒂芙蓉,系了红绸的乌沉木盒,双手递到了她面前。 宁婉清知道这里面装着的是合卺杯,单看这盒子她已知道里面的那对杯子一定也价值不菲,不过再好,也只是习俗所定的器物过场,何况这还是花家给准备的,她并不觉得这能够代表花令秋本人的真实心意。 宁婉清从容接过,垂眸低首以示还礼,然后转手将盒子交给了身旁的纯光,正准备返身回去坐下,却又被花令秋给叫住了。 她转身,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花令秋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水粉色的细长锦袋,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暗纹,袋口的扣合处缀着串了珍珠的流苏,整个锦袋从整体到细节都透着温柔缱绻的气息。 宁婉清忽然觉得心跳有些快,却又不知因何而起。 只见他已将锦袋打开,从里面拿出了一支造型特殊的金簪,含笑缓缓说道:“我在关外时曾见过一种花,长在高山悬崖,只有攀到峰顶才能见其绝艳姝容,形如凤翎,沐阳而金。即使是寒冬腊月它被冻在冰霜之中,也依然生机勃勃,光华无限,熠熠若宝石生辉。” 他说着,将簪子连同锦袋一起再次递到了她面前,续道:“这簪子虽不是什么珍贵物事,但胜在独一无二,是在下亲自掌图,亦如宁少主——天下无双。” 随着他话音落下,厅堂里安静了片刻,所有人都盯在了宁婉清的手上。 她不是个怯场的人,却偏偏在接过簪子时莫名紧张,好像若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自己就会被烫伤一般。 簪头果然是她从未见过的凤翎花型,而簪身的上半截却是凤凰羽翎的模样,随着越靠近簪头而渐变为越发完整飞扬的尾羽,最后成了凤鸟环花的图案,巧妙的是鸟喙里还叼着枚细若米粒,却赤色如火的红宝石。 隔着金器微凉的触感,她好像也能真切地感觉到那艳若炽阳的蓬勃生机。 鬼使神差地,她忽然脱口问了句:“你这些天就是在做这个?”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这么问岂不是就让他知道自己在暗中关注他的动向了? 她顿时就有些耳根子发烫。 花令秋唇边的笑容果然多了那么一丝心照不宣的深意,但随即便坦然回道:“是啊,在下想着这东西市面上买不到,能让宁少主赏着玩儿也是很好的。” 宁婉清低头抿了抿唇角的笑意,收起簪子握在手中,抬眸复又望向他,温声郑重道:“谢谢。” 第10章 流光溢彩 上门礼结束之后,为了给宁婉清和花令秋在开席之前留下些单独相处的时间,对准女婿今天的表现感到十分满意的宁承琎便让两人自去了逛园子。 说起来,宁、花两家虽是世交,但花令秋却从未来过宁府串门,因此当他随宁婉清来到府里名声在外的梅园时,不免兴之所至地赞许了两句。 “难怪别人都道宁家的梅花好看,”他说,“单是这园子,没有些祖传积淀也不会有这样的风韵。”又微微颔首,“这时节瞧着这些晚梅确实沁人心脾。” 宁婉清静静走在他身畔,忽然问道:“你今日为何要这样做?” 花令秋沿着蜿蜒的石阶,朝着高处的观景亭信步拾级而上:“你是问我为何会来,还是问我为何要送你簪子?” 她回道:“都问。” 花令秋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了她,轻轻一笑:“怎么原来宁少主也有想不通的事么?”他说,“我来这里,自然是因我答应了你的提亲啊。” 答应了她的提亲…… 宁婉清听着这句话,有些不大自在地转开了目光。 他看着她因想掩饰尴尬而微微低下的清秀眉眼,慢慢收起唇边的调侃笑意,不由想起了那日在茶园发生的事—— 她说完要说的话,一副洒脱大气的模样起身离去之后,他其实并不太以为然。原本这婚事也不是因他故意招惹而起,既然是宁家父女和他那个身为城主的父亲擅自替他做的决定,那由得他们自己去收拾残局有何不妥?反正宁婉清自己也说了无所谓,管她真话假话,他都实在犯不着心软。 他当时这么想着,打定了主意不改初衷,优哉游哉地又自顾自喝了会儿茶之后准备离开,谁知走到楼道上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从旁边的雅间里传出来两个男人声音。 ——“……还以为会选个什么了不得的夫婿,没想到竟然挑中了闻花城那个纨绔公子。” 话音入耳,他脚下一顿,不动声色地换了个更适合听墙角的位置。 ——“哎,要我说,少主也是自己想不开,好好的姑娘家,大好的年华,找个如意郎君嫁了享享清福多好,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你这就不懂了,咱们少主那是一般的女子么?你看她处处把自己当成男人一样,不愿落于他人之后就知道好胜心有多强,以前她还只是管管那些帮派相争、三教九流的,现在连账面上的事都想插手了,又怎可能安心相夫教子,想来城主也是担心她嫁出去会夫家不睦,你想想,寻常大户人家谁愿意娶个这么强悍的媳妇儿回去压自己一头?敢娶她的肯定就自信能压得住她。一个女人再强,嫁了人那命运就被握在了丈夫手里,少主哪能甘心呢,所以自然是要自己把丈夫给捏在手里了。” -- 第18页 ——“可男人没有不喜欢娇花的,似少主这样,一时贪图新鲜还可,日子久了谁能受得住成日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怕是迟早也要被夫君厌弃,我看啊,这段姻缘以后也未必能安生。” 之后那两人又八卦了一阵宁家的事,来来回回都是那些话,他听着无趣,径自走了。 第二天清早躺在床上睁开眼,毫无预兆的,他心里突然就决定了要接受这门婚事。 就当是积个善吧。后来他如是想。 “至于那枚簪子,”花令秋收回思绪,笑了笑,又续道,“你既然送了我这身亲手缝制的衣裳,我想我也不好空手上门吧。” 宁婉清蓦然微怔,却听他又用那一派随意的调调说道:“我仔细考虑过,作为一个绣花枕头,我若在和你的婚事上作妖,一定会被我爹赶出家门的,想想还挺凄惨,所以只好放弃挣扎了。” 她听着淡淡笑了笑,却道:“谢谢。” 这声道谢似乎包含着太多情绪,花令秋听着不由微微一愣。 “不过,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这件衣服其实,只有这个——”宁婉清看向了他身上的衣裳,伸出食指虚点了点他腰间的束带,“是我缝的。” 他愕然:“你们家来人送礼的时候不是说这衣服是你亲手做的么?” 宁婉清瞧他这个惊讶的样子似乎很是走心,不禁有些好笑:“不过说说罢了,你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怎么连这些过面子的客套话也信?” “若是别人这么说我自然不信,”花令秋道,“但你竟然也会吹牛,我是真没想到。” 他说着,一副很是难以置信的样子,又想起什么,颇感兴趣地问她:“反正吹都吹了,你怎么又要告诉我实话?” 宁婉清道:“若我顺了你的话默认下来,以后真让我给你做衣服怎么办?还是一开始说清楚得好,也免得你失望。” 花令秋闻言便笑道:“原来你还想着以后给我做衣服呢?” 她一顿,立刻板着脸否认道:“谁要给你做衣服?我可没那个空闲。只是以后你我既是彼此关系最亲近之人,我不想浪费时间遮掩这些芝麻蒜皮的事情。”说完,突然意识到什么,又赶紧补了句,“我的意思是,以后你我会长久相处在一起,若连这些小事都要费神圆谎,未免太累。” 花令秋等着她说完,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有道理,那我也跟你坦白坦白?”见她抬眸朝自己看来,准备认真倾听的模样,他弯了弯唇角,撇眸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两个侍女,微微倾身附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其实,那凤翎花的事是我编的。” 言罢,两人四目相对,一个微有愣怔,一个眼中戏谑。 少顷,她了然地失笑出声。 他也随之笑了起来。 清风拂过衣角,柔柔的日光从头顶上疏疏密密的枝叶间洒落下来,似斑驳跳跃的星辉洒落在石板路上。 不远处的纯光和彩鸢看着那两道相视而笑的身影,不由也露出了笑容。 *** 入夜,宁婉清躺在床上,就着从窗外渗入的微弱光影,有些出神地望着被阵阵轻风撩动出浅浅波纹的青纱帐,久久没有睡意。 不知为何,她脑海里总是会想起花令秋的模样,想他穿着那身白衣蓝袍以她未婚夫婿的身份赫然出现在宁家,想他毫无预兆地拿出一支簪子来送她,想他在梅园时和她说笑时的风流意趣。 一幕一幕,此刻回想起来都像是有些不真实。 在被子里翻了几次身,她还是没有半点困倦,反而思绪越发清醒。她索性掀被而起,穿上了摆放在床前脚踏上的鞋子,凭感觉走到妆奁台前,重新点燃了一盏烛灯。 宁婉清伸出手去,轻轻拉开了屉匣,花令秋送给她的那枚凤翎花簪就静静地躺在里面,和她素日里常用的发带束冠放在一起,显得突兀又格格不入。 她将这夺人目光的宝石金簪拿在指间细细看了一会儿,良久,抬眸看向了镜中的自己。 端详片刻后,她抬起手,缓缓把簪子簪入了发间。 烛光微照,溢彩流光自铜镜中一闪而过。 “来日你长大做了别人的妻子,记得娘说过的话——勿求一心,方得从容。” 遥远而熟悉的声音倏然回响在耳畔,宁婉清一顿,旋即像被火灼了似地一把将簪子从头上扯下来紧紧握在了掌中。 少顷,她缓缓长舒了一口气,神色渐归平静,然后重新将发簪装入锦袋,放回了屉匣。 第11章 血光之灾(上) 宁婉清和花令秋的婚期被定在了次年春天,远在京城休养的宁太夫人得到消息,心中大石终于放下,因惦记着这桩好不容易盼来的姻缘,再难安坐,收拾上东西便启了回程。 等宁婉清接到消息时,算了算,人已经都快到丰州城了。 一大家子便商量好了五天后去渡头接迎,又因祖母在信中特意提到了花令秋,所以她考虑之后还是让人去闻花城报了个信,结果得知花令秋昨日已经和尚祺他们出发去临城游道君山了,至少十天半个月才会回来。 “去把我前日买的那串念珠拿出来,”她略一思忖后吩咐纯光,“换一个正式些的礼匣,就说是花二公子送给祖母的。” 纯光答应着,却不免有些不解:“小姐何必这么急着给未来姑爷长面子,我瞧着他倒是没心没肺的,出去游山玩水这么久也不让人送个信跟您打个招呼,也不怕咱们有事找不见人。” -- 第19页 宁婉清似并不以为意,平平笑道:“他是逍遥惯了的,有些事需要时间适应,何况我们还没有成亲,他也没有义务向我报备。” 纯光撇了撇嘴,无奈叹息:“也就您这样大度的才包容得了他。” 宁婉清淡淡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过了两日,还在船上的宁太夫人又让人送了封信回来,说是要在春华镇那边耽搁两天,打算去月老庙还个愿再回来。 因春华镇郊不久前刚出过流寇打劫的事,宁承琎三兄弟自然不能放心由着老母亲一个人在那边,索性决定一家人乘船过去与宁太夫人会合。 翌日傍晚时分,一大一小的两艘船终于在春华镇东头的渡口前碰了照面,正在船舱里准备用晚饭的宁太夫人一听儿子媳妇孙女孙子全来了,意外之余不禁立即喜形于色。 之后欢欢喜喜地见了面,宁太夫人就让人把从京城带回来的糕点分给了几个小辈,然后笑眯眯地握了宁婉清的手:“听说这花家二公子一表人才,如此看来与我家清儿真是十分般配,祖母也总算是放心了。” 宁婉清的继母荣氏在旁边听着直笑:“娘您这说的就不对了,好像咱们未来的大姑爷只有脸长得好这一个优点似的。” 宁承琎眉头微微一蹙,脸色略显不悦。 宁承珣似笑非笑地弯了下唇角,低头喝着自己的茶。 宁婉清含笑端容而坐,神情平静地从纯光手中接过一方锦缎匣子,呈到了宁太夫人面前:“祖母,原本今日令秋也要随我一同前来的,只是不巧,他朋友那里出了些事需要帮忙,所以他便让我把这份礼物带给您以当赔罪。” 宁太夫人闻言,笑眯了眼睛:“这有什么赔罪的,又不是什么正式拜见的场合,这孩子倒是客气。”说着接过盒子直接打了开来,见里面是一串用碧玺石做的念珠,又笑了笑,“还知道我在念佛经,真是有心了。” 言罢,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宁婉清一眼。 宁婉清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待众人一起用过晚饭后换了船,天色已慢慢全黑了下来,灯影绰绰,倒映在河面上映出粼粼波光,衬着从岸上传来的隐约喧哗,显出几分别样清寂的味道来。 宁太夫人唤了宁婉清在房间里说体己话:“既然来了,明天你就随我一道上山去月老庙求个夫妻和顺的愿。你爹给你选的这个夫婿虽非什么大才,但听他说倒也算是个知分寸的,这夫妻么,都是互尊互敬才能过好日子的,你虽是他的妻主,可男人却没有不要面子的,他一个被追捧惯了的世家公子,现在被花家送给咱们做姑爷只怕心中已是意难平,你若再要自恃身份处处将他矮上一截,难保日子久了会有龃龉。就算你不在意他这个男人,可却要顾着自己的声名还有和花家的这份联姻之情。” 宁婉清微微颔首:“祖母说的清儿都明白,自我决定选他为婿之时起,便已打定主意好好待他,不会让他委屈。” 宁太夫人含着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道:“不委屈他,但更不要委屈你自己。” 宁婉清明白了她的意思,应道:“是,清儿知道了。”抬眸见太夫人眉宇间微有倦色,便又道,“祖母舟车劳顿,还是早些歇息吧,明天一早我再来服侍您起身。” 宁太夫人笑着点点头,让人送了她出门。 屋子里转眼又变得一片安静,宁太夫人端起茶凑到唇边,未饮先叹。 身边的心腹侍者安慰道:“大小姐这般体贴,太夫人还叹什么气呐。” 宁太夫人缓声轻轻叹道:“她自小便懂事的让人心疼,样样事都放在心里担着,只盼这花家公子能够真正晓得我清儿的好才是啊。” 话音落下,又是长长叹了口气。 宁婉清这边刚走出船舱,就看见纯光快步迎了上来。 “小姐,”纯光低声禀报道,“放在闻花城那边的人来了信,说花二公子在临城出了事。” 宁婉清赫然一顿,随即回神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具体情况还不清楚,”纯光道,“只知花二公子差人回彩云坞报了个信,说是被人袭击受了伤,要在那边多耽搁几日医治。” 宁婉清闻言倏地皱起了眉头。 “小姐,”身边的彩鸢不禁有些担忧,“花二公子此时受伤……要不要先派个人去他那里看看情况?” 言下之意便是担心花令秋受伤乃事出玩乐之故,怕消息传到宁家长辈耳中会让今天还在为他说话的宁婉清有损颜面。 宁婉清沉吟须臾,说道:“我现在去见父亲。”言罢又吩咐纯光,“收拾一下,明天早上我们出发去临城。” *** 翌日清早,宁婉清便借由宁承琎的吩咐,带着手下人离船上岸,走陆路启程去了临城。 听闻花令秋住在郊外的一家会馆别院里,她一路未停径自而去,直到晌午过后,终于在那名为“惊鸿小筑”的地方见到了他。 彼时,花二公子正坐在凉亭里优哉游哉和同桌的人喝着茶。 宁婉清过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他,视线随即落于他用托带吊挂着横在胸前的左手臂上——这样的伤势,可绝非皮外伤。 她心中忖着,迎着众人目光踏入了亭中。 “宁少主。”尚祺等人先开口同她示礼打了个招呼。 -- 第20页 宁婉清点头回礼。 花令秋似乎对在这里看见她这件事也颇有些意外,笑问道:“你怎么过来了?” 她神色如常平静回道:“父亲听说你在此地遇袭,让我过来看看。”然后略略一顿,看了眼他的手,“伤得重么?” 花令秋叹了口气,无奈笑道:“伤筋动骨,且得做一阵子独臂客了。” 宁婉清眉间沉色微深,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哦,对了,还未跟你引见——”他说着,示意她看向了坐在右首位置的一个年轻公子,“这位是织金巷沈家大公子,遇袭之时,我恰好与他在一起,倒是连累他受了些惊。” 织金巷沈家,是闻花城里除了四大富贾之家外最负有声名的家族,说起来,其实沈家反而和宁家更有做通家之好的积淀。沈家是真正的书香之家,光是其创办的白云书院多年来攒下的名气,就足以让丰州甚至其他州市的学子心生向往,更何况沈家大公子——沈长礼,还是丰州出了名的大才子。 不过也正因沈家自负文名,所以惯来和这些商贾之家走的不近,尤其沈长礼更是出了名的清高持正,又怎么会和花令秋凑到一起? 宁婉清不由有些意外。 再一看,果然沈长礼的脸色算不得自然,客套的神色间隐隐有些无奈和不耐,但都恰到好处地掩饰在了端方的举止之中。 “沈大公子。”宁婉清冲他拱了拱手,“那群歹人没有伤到你吧?” 沈长礼淡淡笑了笑,却并未正眼看她,只道:“那倒没有,花二公子跑得快,那些人尽追着他去了,我不过虚惊一场。” 他这番话一出口,就连沈家的下人听着也没忍住扬了下唇角。 纯光不免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了自家未来姑爷一眼,却见他好像全然没觉得有什么似的,还弯起唇角笑了一笑,接道:“不必客气。” 这不是丢小姐的脸吗!她差点被气得翻了个白眼。 然而被丢了脸的宁大小姐却神色平静,从容地点了下头:“没事就好。”然后也没有再去和沈长礼多话,复又回头对花令秋道,“此事来龙去脉你再细细对我说一遍,那些人既是特意冲你来的,恐怕还会贼心不死。” 花令秋看了她须臾,忽而微笑着问道:“你吃过饭了么?” 宁婉清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就听纯光在旁边接道:“小姐刚到临城就直接过来了。” “随波。”花令秋唤了自己的侍从,“你带纯光他们先去吃些东西。” 言罢,他又回眸看着宁婉清,莞尔浅笑若春风拂面,说道:“走吧,我也陪你去用一些。” 她脑中蓦地一热,心头霎时犹如鹿撞,待回过神来,已不知何时随他一道出了凉亭,如此并肩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12章 血光之灾(下) 因已过了饭点,会馆厨房里此时倒也空闲,宁婉清也不想麻烦,便让对方随意来了两个菜,花令秋又帮她加了一碗羹汤,很快都摆上了桌。 宁婉清先尝了一口花令秋给她点的翡翠羹汤,觉得味道很好,便又接着喝了两口。 他坐在旁边闲闲握了杯茶,凝眸含笑地打量了她片刻,忽然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受伤的?” 宁婉清随口回道:“昨天晚上。” “哦。”他略一沉吟,说道,“怎么原来从栖霞城到这里,比从闻花城出发还快这么多么?” 宁婉清握着汤匙的手倏地一顿,抬眸看向了他。 目光对视半晌,她说:“我是从春华镇过来的。” “春华镇?”花令秋略感疑惑。 “嗯。”宁婉清平静地看着他,“祖母听说你我已定下婚期,所以从京城回来了,半路停在春华镇那边说要去月老庙还愿,本来我们是去接她的。”又道,“对了,我跟她说你原本也要同我一起,但因此处朋友有事需要帮忙所以耽搁了,下回与她见面若是提起,你莫要说漏嘴了。” 花令秋有些意外,怔了怔才应下:“……哦,好,知道了。” “我知道你不是喜欢受管束的性子,”她收了目光,缓缓说道,“我也从未想过要约束你,但你是我订了婚约的夫婿,你受了伤,我却不能不过问。” 他听着笑了笑:“少主这么说,是在提醒我若是因为贪欢玩乐惹了祸,牵连到宁家的声名,可得小心被你算账是么?” 宁婉清没有回答,只问他:“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这伤到底怎么一回事?” “唔,说来话长……好吧,我尽量长话短说就是。”花令秋喝了口茶,慢慢开了口,“事情还要从那日我和尚祺他们在道君山上遇到的那个算命先生开始说起,话说那人倒是火眼金睛,一眼看出我近来红鸾星动好事将近,只不过,他又说这红鸾星被猛虎星所侵,所以这段姻缘只会兴旺女方,但对我却有凶相,近日便要显现,还说可能会有血光之灾。” 宁婉清蹙起了眉头:“然后你便遇到了来袭击的人?” “与其说是袭击,”花令秋回想着当时的情景,笑了笑,“不如说是寻衅更为恰当。” 他便大致同她讲了讲当时于路边茶寮休息,是如何遇到一群人上来便要抢座的。 宁婉清忖道:“那算命之人在道君山何处?” -- 第21页 “就在山腰的道观外头遇见的,”花令秋道,“事后我还让人去找过,你别说还真找着了,他还叹着气说这猛虎星来势凶猛,无法可破,让我好自为之。” 这摆明了就是在暗示他取消婚事。宁婉清心中思量着,问他:“那你是如何想,也觉得这无妄之灾是红鸾星劫么?” 花令秋笑了一笑:“我么,当然是依你的意思。少主不信,我自然不信;少主若信了,那我也便认了就是。” 宁婉清看着他的目光有几分复杂:“既然你也怀疑是有人想破坏你我的婚约,为何不直接告诉花世伯,或是让人通知我?” “人微言轻嘛,”花令秋眉梢微挑,淡淡笑道,“‘怀疑’这种事也是要看资格的,无凭无据,万一让我家老爷子或是少主你误会我别有用心,那可就冤枉了。所以啊,我还是听你的。” 宁婉清对着面前的饭菜已是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他说他听她的,可他说的每一句话在她听来都是疏远和试探,他根本就不信她会相信,或者说,他觉得她终不会去追究。 沉默了半晌,她说:“这件事我一定会查清给你个交代。” 花令秋弯了唇角一笑,没说什么。 宁婉清也没了心思再说话,推了碗便要起身离开。 “你不吃了?”他唤住她道。 她心头憋闷,连带语气也不由沉了两分:“我也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哪有闲工夫细嚼慢咽。我先去衙门了,待会你让纯光带人过来找我。”言罢也不等他再说什么,径自大步出了门。 随波从后院走进来,恰好看见宁婉清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说道:“公子,宁少主他们的住处还要安排么?” “备着吧,总不能让她觉得我有意怠慢。”花令秋说着,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左手。 随波见状,关心道:“要不我还是准备些药汤来给您热敷一下。” “无妨,”他随口道,“我下手有轻重。” 随波不由感叹:“您这样也真是送了宁少主一个大礼了,有人在她背后想搞黄她的婚事,她现在正好借着您受伤把事情闹大好好清算一番。” “不过顺水推舟罢了。”花令秋淡淡笑了笑,“我也很好奇,她到底会如何处置。” *** 临城知县收到底下人来报说栖霞城少主到访的时候,着实是吃了一惊。 在他的印象里,辖界之内还从未发生过什么需要武林城介入的案件,更别说还要劳动少主亲自登门,莫非……是有江洋大盗流窜到此地作案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他整颗心都提起来了,觉得脑袋上的乌纱正丝丝透着凉风,当下也不敢耽搁,让人将宁婉清迎到了内堂来。 他抬手便先冲着对方施了个礼:“宁少主专程前来,可是有什么要务?” 宁婉清还了礼,便也开门见山地问道:“闻花城的花二公子前日在游览道君山时遇袭受了伤,此事请问大人可知晓?” 临城知县愣了一下,不禁有些纳闷:“花二公子并未来过县衙报案……他伤势如何,没什么大碍吧?” “伤了手臂,需要时日疗养。”宁婉清只简单地回了一句,并未多说,“婉清此来正是为了这件事,其实当时与花二公子一同遇袭的还有个人,大人想必还不知道,此人正是沈维芳。” “沈大公子?!”临城知县大惊,忙问,“他没事吧?” “皮肉之伤倒没有,但是受惊不小,此刻花二公子正带伤陪着他。”宁婉清不动声色地瞥了眼对方的表情,缓缓道,“只是光天化日之下便发生有人针对世家公子结伙寻衅的事,只怕这后续的麻烦才更让人头疼些。” 临城知县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疼,他冲着宁婉清拱了拱手:“此事发生在我临城境内,本官自然责无旁贷,只是临城一向治安良好,突发此事,恐有外力作祟,花二公子既是宁少主未婚的夫婿,还请少主莫要推辞,主办此案。” 虽知道这是对方的卸责之言,但宁婉清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下便故作犹豫了一瞬,随即颔首道:“既如此,那婉清就僭越了。还请大人先派两位稳重得力的手下去惊鸿小筑将沈公子请来问话,就说是我相邀便可,如此也好免了大人为难。” 临城知县简直求之不得,闻花城沈家在丰州甚至是整个大楚都享有文名,沈家族学培养出过数位朝廷命官,深受士人学子崇敬,何况沈长礼还是出了名的大才子,属于随便现身在任何一个文人聚会的场合都会被追捧的存在,倘若他在临城被地痞流氓寻衅的事传出去,只怕明日那些文人士子就会联名上书要他这个父母官给说法,消息随时都可能传到上级耳中,这里里外外的压力他光是想想都头疼。 现在宁婉清要为了她的未婚夫把事情接过去,他自然乐得全力相助,反正查不出来也有栖霞城在前头担着,就让沈家去和宁、花两家闹好了。一念及此,他压力骤然间就小了许多。 随后果然如宁婉清所料的那样,临城知县对于这桩案子的态度表现得相当积极,得了她的指示后立刻就吩咐了两名年纪稍长的捕快去惊鸿会馆请人,没多久沈长礼就被他们给带了回来,在府衙里见到宁婉清的时候,他显得颇有些莫名其妙。 在经受了临城知县好一番言语关怀之后,沈长礼径自朝她发了问:“不知宁少主找在下来府衙,所为何事?若是有关于在道君山遇袭的枝节,在下也知之甚少,恐怕少主还是详问花二公子为好。” -- 第22页 宁婉清颇为歉意地微微笑了笑:“我也知道沈公子突遭无妄之灾,心中必是惊怒难消,只是为了尽早抓获那为害一方的团伙,婉清有一事不得不请沈公子帮忙,希望阁下见谅。” 她这番话说得漂亮,沈长礼起初听着隐约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只是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被她下一句给带跑了,为害一方的团伙?怎么原来如此严重么?那就是说这件事和花令秋在外面如何行事作风无关了? 得知不是被某人的私德牵连,沈长礼的脸色终于也和缓了一些,点点头,问道:“什么事?” 站在旁边的临城知县一看他这反应,顿时对宁婉清又感激了两分。 “我想那些人既然敢光天化日之下结伙针对你们寻衅滋事,想来以往也不会是个安分的。”宁婉清道,“早听闻沈公子一手丹青妙笔冠绝丰州,我想请你将所见作恶之人的样貌画下来,然后请衙里经验丰富的捕快看一看,是否是城中挂了名的地痞。” “……”沈长礼看了她片刻,发现她脸上的表情居然是认真的,顿时心生无语。 “你让我给嫌犯画像?”他简直好气又好笑,她到底知不知道他一幅画值多少钱?知不知道他沈维芳是什么人? 谁知宁婉清竟然还真地认认真真点了下头:“为了给两位讨个公道,也为了临城百姓免受其害,有劳沈公子提笔相助了。” 沈长礼猝不及防地被她一顶高帽子扣在头上,连挣扎都不能挣扎,噎了半晌,只能硬邦邦给自己找补了一句:“我怕记忆不清,会误了官府的事。” “这倒无妨,”宁婉清好像早就准备好在这儿等着他似的,当即接道,“当时花二公子不是与你在一起么?他经常在外行走,见的人多,想来记性应该不差,就请他帮你回忆一番好了。” “……他帮我?”沈长礼觉得自己快被这对奇葩搞得没脾气了,这事儿到底谁帮谁啊?而且她居然还说他记性差?! “若是沈公子能凭一己之力完成画像自然是最好的,”宁婉清一脸就事论事的态度看着他,“你可还有什么难处?” 敢情到头来还成了他能力有限了?沈长礼一口闷气在胸口憋了又憋。 “没有,”他咬了咬牙,“我画。” 第13章 诚意之邀 一炷香后,沈长礼黑着脸放下了笔:“我看见的大概就长这样,只是事发突然,不知是否有特征遗漏之处。” 临城知县忙伸手把画像接了过来,一看之下不由大为赞叹:“好画啊好画!沈公子不愧妙笔,就凭这画像,化作灰都能认得出来。” 化作灰还有这画像什么事?沈长礼腹诽,不耐地撇开了目光。 宁婉清也觉得临城知县这马屁拍地有点儿过,并不想配合,便当即唤了经验丰富的捕快上前看画:“画像上的人你们可见过?” 沈长礼的画确实画得很传神,几个捕快看了都不用过多琢磨,便肯定地道:“从未见过。” 临城知县一听,立刻说道:“那这些人应该便是从外地流窜至此的了?” “我看不像。”沈长礼忽然道,“他们的衣着打扮并没有丝毫狼狈和不修边幅的迹象,而且一出现便是指责花二公子挡了他们的位置,我想至少应该也是游客才对。” “既然如此,我看不如兵分两路好了。”宁婉清伸手把画像接了过来,沉吟道,“若他们是临城县内之人,想必当日闹那么一出必会留下痕迹,但若是从外地而来惹是生非的,那此刻多半已经在惹了祸后潜逃了。所以临城境内排查之事就继续由大人负责,至于临城之外——” 她一点点把画纸卷起,收在了袖中,说道:“便交给我吧。” *** 沈长礼被官府的人送回惊鸿小筑的时候,花令秋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换药,就在半个时辰前,花家派来的人也到了。 来的是花飞雪和一个管事,照花仕明的吩咐给他送来了些外用的药膏。 “宁姐姐也来了?”花飞雪得知宁婉清也来了临城,不禁大感意外,“那她人呢?我怎么没有瞧见?” 花令秋松了松重新包扎好的左手,随口回道:“去衙门了。” 花飞雪眨了眨她那双大眼睛,醒过神来,嘿嘿笑道:“她定是去帮你查凶手了。二哥,宁姐姐待你可真好,你才受了点儿伤,她竟然就急急地赶了来,比我们来得还快呢,而且人一到就立刻为你主持公道去了!” “她是刚好在春华镇那边收到消息,所以顺道过来的。”花令秋看见桌上还摆了个油纸袋,“这又是什么?” 花飞雪凑过来把东西拿在了手里:“来时半路上饿了,在路边买的葱油饼,你要不要尝尝?”一边又道,“那她也是为了你的事操心嘛,否则她何必亲自来这一趟,还特意去衙门管这件事?你可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哦!” “小心吃坏了肚子,回头母亲又找我算账。”花令秋虽是这么说着,却并未拦着她偷食,只是笑了笑,又道,“在你眼里怕是没有不好的人,你宁姐姐和你可不一样,她说话做事都有自己的考虑,得失计较皆建立在利益自保之上,绝不会像你这般莽撞。” “我哪里莽撞了?”花飞雪很是不服气。 “你敢说这趟不是你吵着闹着要同何管事一道来的?”花令秋眉梢微挑,笑看着她,“明知父母对我受伤一事心有不满,你还偏往刀口上撞,当真不怕被他们教训么?” -- 第23页 花飞雪愣愣看着他,简直佩服地五体投地:“你怎么知道爹娘不高兴,啊,不是,我是说,你怎么知道那个……哎呀!二哥,人家就是担心你嘛!” 她自知说错了话圆不回来,索性冲着他撒起了娇。 花令秋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还未再说什么,从屋外就传来了一阵喧哗——沈长礼回来了。 “那不是沈大公子么?”花飞雪推了窗户往楼下院子里打望,“他怎么也在这里?诶……好像他张罗着要走啊。” 花令秋意外之余问道:“宁婉清没和他在一起?” “宁姐姐怎么会和他在一起?”花飞雪觉得他这个问题问的有些奇怪,“她不是去衙门了么?” 花令秋没有回答,略略一忖,起身便出了房间,下楼朝着院子东边沈长礼所住的屋子走了过去。 沈长礼正坐在屋里等着仆从收拾东西,看上去脸色不怎么好,心情应该颇为糟糕。 花令秋不禁有些好奇宁婉清到底是如何把个自恃身份的沈大公子得罪到七情上面的,想到这儿,他还真有了两分兴味,站在外头轻轻叩了两下门板,然后扬起一抹笑意,举步走了进去。 “沈公子这是要走了?”他随意往周围一瞥,故作讶然道,“不是说还要参加两日后的诗会么?对了,宁少主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沈长礼本来不想多说什么,可听见花令秋提起宁婉清,顿时气就不打一处来,话语出口不免有些冷冷:“想来宁少主正忙着替临城县令主持大局,脱不开身,我住在这里也是多有烦扰,兴致已扫,再参加诗会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打算早些回去。” 说话间,仆从已将随身的细软都收拾了妥当,沈长礼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便不等花令秋再说话就草草作别,很快领着人走了。 尚祺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了过来在外头探头探脑地看热闹,见花令秋随后步出,立刻一脸八卦地凑了上来:“我还从未见过沈维芳在别人手底下吃瘪,你那厉害媳妇儿到底怎么他了?去了一趟县衙竟然把向来仪态端方的沈大才子气地拂袖而去。” 花令秋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兴许,是气不过人家穿男装比他俊俏吧。” *** 入夜,风起。 宁婉清刚一踏入惊鸿小筑,散了手下的人自去歇息,花飞雪就不知从哪里忽然冒了出来。 “宁姐姐!”她像只小麻雀似地飞奔到面前,一把拉住了宁婉清的手,“你怎么才回来,用过晚饭了么?” 宁婉清笑了笑:“已经在外面用过了,你是特意来看你二哥的?” “是啊,还是你明白我,哪像二哥那个没良心的,还说我跟过来是莽撞。”花飞雪皱着脸冲着未来嫂嫂告完了状,转眼又是眉开眼笑,“宁姐姐,我们走,二哥也在等你。” 宁婉清不由自主地一顿:“……他等我?” “是啊,”花飞雪也没察觉她瞬间的情绪微变,欢欢喜喜地拉着她兀自往前走,“茶都煮好了。” 话音入耳,宁婉清沉静了一天的心突然就像是有阵微风拂来,泛起了浅浅涟漪。 她没再说什么,任由花飞雪拉着自己大步而去。 不多时,两人就已可看见不远处的亭中早已摆好的那方茶席,灯影中,花令秋和尚祺正饮茶而坐,不知在说些什么。 “二哥!”花飞雪人还未至,就迫不及待先出声吸引起了注意。 花令秋看见她,温眸微微一笑,而后才视线微转落在了宁婉清身上,含笑示礼。 花飞雪也不客气,自顾自倒了两杯茶给宁婉清和自己,随后仰头喝了一口,蹙了眉:“这茶煮的也太一般了……” “你看我做什么?”见她说着话目光还往自己身上瞥,花令秋便笑道,“可别想着使唤我这个伤残人士。” 花飞雪撇撇嘴,回过头来安慰宁婉清:“姐姐你就将就些,等二哥伤好了再让他亲自煮个十回八回给你尝尝。” 宁婉清莞尔笑笑,没有言语。 “对了,宁少主,”旁边的尚祺开口说道,“我正和令秋说起待会到前面山谷里的水溪边赏月,你要不要和我们一道去?” 在山中赏月?宁婉清还从未有过这种体验,心中不由一动,朝花令秋看去。 他这回并没有像上次在花府时那样表现出抗拒来。 “我去,合适么?”一念及此,她望着他,忽而脱口问道。 花令秋没想到她会突然指明征询起自己的意见来,微微一怔,才颔首回应道:“不过赏月而已,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好。”她不觉泛起一抹笑意,看着他,应道,“那我也去。” 第14章 山中月景 花令秋他们要去的那片山谷离惊鸿小筑并不算太远,乘坐马车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到谷口,之后下车步行个半盏茶的时间,伴着潺潺流水声渐渐清晰,已是豁然开朗。 熄了灯火,入目间便是月华流转。 宁婉清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色,那溪边草木间不知道开的什么花,一朵一朵如碗口那么大,净白无瑕,银色的月光洒在上头,竟像是淡淡泛着光,丝丝缕缕的花蕊又长又密,蓬松舒展,于微风中带着点点荧黄轻轻颤动着。 清澈的溪水里跳动着粼粼月辉,如梦如幻。 原来在这山间月景竟然如此美妙。宁婉清暗叹着,不禁有些出神。 -- 第24页 “这些花天亮之后就都谢了,”她听见尚祺在提醒花飞雪,“花大小姐若喜欢,趁此时开得正艳多摘几朵赏着玩玩儿就是,但带回去却是养不活的。” 他说话间,已伸手帮着摘下两朵递给了对方。 花飞雪闻言虽有些遗憾,但还是高高兴兴地接过花往发间戴了起来,转眼间已是簪了满头,衬着她肆意的笑脸,光华满身。 宁婉清望了她良久,回过眸,犹豫着要收回自己想触碰花朵的手。 斜刺里却忽然压来一道气息,有人干脆利落地摘下了与她近在咫尺的这朵花,而后手腕微倾,便将花送到了她面前。 皎皎月光下,花令秋侧身立于她身旁,用刚好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道:“不过刹那芳华,其实留住半刻也无妨。” 宁婉清抬眸定定望了他片刻,天色黯然,光影朦胧,她其实并不能将他的眉眼看得太真切,可却有些挪不开目光。 强迫自己垂下眸,她看着他指间的花,轻轻笑道:“芳华难得,只是没有安放之处。” 花令秋顿了顿,回手又折了一段柔韧的枝条,也不知怎么弄的,没几下就被他编出了一个花环。 “手伸出来。”他说。 宁婉清一派镇定地把左手递了出去,强自忽略着陡然间变得紊乱的心跳。 “你好歹照顾下伤残人士,稍微抬高些。”花令秋的语气里多了两分无奈。 她险些失笑出声,所幸及时抿住了唇角,才得以保住自己的稳重,反正是依言把手抬高了些,几乎凑到他面前好方便行事。 花令秋将缀了花的手环系在了她腕上,随后一笑:“好了,这样戴在手上用袖子遮住,别人也看不见,明早花谢了你便摘下扔了就是。” 宁婉清收回手,看着夜色下仿佛盛开在腕间的月光花,不着痕迹地轻抚着枝环,状似无意地问道:“看不出你手工还不错,经常编这些吧?看着很熟练。” “闲人干闲事嘛,”花令秋随口玩笑道,“这种一看就会的东西小意思。” “一看就会?”她不由纳闷喃喃,“我怎么觉得好像挺难的……” 花令秋听见了她的嘀咕,笑道:“你若想学,我回头教你也行,不过你要先帮我解个惑。” 宁婉清其实未必真的想学这些她一看就觉得头疼且大概永远都用不着的技能,但花令秋有惑于她,她却愿闻其详:“什么?” “你今天在衙门里到底对沈维芳做了什么?”花令秋好奇道,“竟把他气的连诗会都不参加了要回去。” 宁婉清这才知道原来沈长礼已经被她给气走了,这倒没什么,她并不在意。 “我也没做什么,”她回答起来就有些淡淡,“只是请他帮忙画了幅嫌犯的像而已。” “……让沈维芳给官府画嫌犯的人像?”花令秋大为诧异,旋即失笑出声,由衷叹道,“你可真是厉害啊!” 宁婉清对待沈长礼的态度全然是按照自己以往的行事作风而为,本来并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笑的地方,不过不知为什么,当花令秋用这样赞叹中带着几分随性调侃的语气说她厉害的时候,她突然就有点儿想笑。 “他走的时候很生气么?”她兴之所至地打听了一句。 “怕是你的名字从此要成为他的禁忌了。”花令秋笑意未褪地说道。 她弯了弯唇角,回敬道:“我看你在他心里也差不多。” 他轻轻笑了笑,并未反驳。 “二哥,宁姐姐,你们快过来看!”不远处,花飞雪正站在山溪边冲着他们招手。 她和尚祺正在岸边往水里不知兴致勃勃地在捞着什么。 “你们看这小鱼,”宁婉清和花令秋两人还未走近,花飞雪便已捧着双手跑了过来,“通身都是透明的,可背鳍这里有条蓝色的线,还发着光,好漂亮!” 宁婉清讶道:“还有这样的鱼?”说着低头看去,忍不住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好像是比一般的鱼柔软些。” 花令秋看她们两个小心翼翼的样子,笑道:“这是黑背鱼小的时候,等再过些时日长大就不漂亮了,肉也不好吃,你们且看且珍惜吧。”言罢,径自错身朝另一边正在喊他的尚祺走了过去。 “啊,怎么这里的东西尽是只能看一时的……诶,姐姐,你这手环好漂亮啊!”花飞雪一把将掌心间据说以后会长丑的鱼抛回了溪水里,拉住宁婉清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艳羡地道,“是二哥做给你的是不是?” 宁婉清陡然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被人抓到了小辫子似的,顿了顿,才含糊着低低应了一声:“嗯。” 说完就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烫,她想还好这里光线暗。 “我就知道,二哥真的好厉害。”花飞雪不由赞叹道。 宁婉清想到外头那些人对花令秋的评价,还有沈长礼态度间对待他的轻慢,心中不禁有些感叹,笑了笑,温声道:“你真的很喜欢你二哥吧?” “喜欢!”花飞雪大大方方笑着伸手过来揽住了她的胳膊,“宁姐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二哥其实是很温柔的人?” 宁婉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正想转移话题,却听她又轻缓着声音开了口。 “二哥他真的很好,否则他也不会这么疼我,毕竟……娘对他也不算关照。”花飞雪说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但他好像总是会有意无意在和别人的关系中间竖起一道看不见的墙,就连我和大哥也常常猜不透他,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好比他今天虽然在跟你把酒言欢,但若是明天他就不辞而别你也不会感到惊讶。” -- 第25页 “像风。”宁婉清忽然淡淡道,“永远握不住。” 花飞雪愣了愣,点头:“对,像风。宁姐姐,其实我跟你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二哥他真的不是外面那些人说的那么没出息,我知道他们都在笑话他是要‘嫁’去你们家了,但我知道他答应和你的婚事,一定一定不是因为怕爹爹或是宁伯伯,所以你千万不要看轻他,好吗?” 她说得认真又恳切,宁婉清不由微微笑了笑:“我怎么会看轻他呢?不会的。” “那你和我拉勾,”花飞雪立刻伸了小指头过来,“我把二哥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他啊。” 月光下,宁婉清远远看了眼岸边那道翩然身影。 “好,”她朝花飞雪伸出手,含笑道,“我答应你。” *** 从山间赏月回来,宁婉清一夜无梦地睡了个好觉,翌日早晨,她神清气爽地收拾妥当后便去了花令秋那边找他,打算启程一道回去。 谁知他却说打算留下看看诗会的热闹,只让她把花飞雪给一并带走。 “你才受了伤,不回去好好休养么?”宁婉清颇有些觉得他不大省心。 “不过是伤了手而已,腿又没瘸。”花令秋不以为意地笑道,“既然行程都决定好了,总不能半途而废。” 花飞雪难得出门玩一趟,也是根本不想走,闻言忙道:“那我陪你一起去,也好有个人照顾你嘛。” “谁照顾谁还不知道呢。”花令秋不吃她这套,语气虽温和,却透着不容反驳的坚决,“玩了一天也够了,你早些回去,别让父母担心。” 花飞雪只得悻悻作罢。 宁婉清犹豫了一下,从身上摸出个小圆盒放在了花令秋面前:“这是专治筋骨损伤的药。”她说,“来时匆忙,外间到底不比家中便利,暂时只有这些了。” 花令秋也没去问她为什么昨天没给自己,礼貌性地一笑,接过盒子向她道了谢。 “那我走了。”她说。 他点点头:“慢走。” 宁婉清顿了顿,想再说些什么,又觉得无从开口,最后到底是将那莫名涌动的心绪给按捺下来,面色平静地带着花飞雪转身出了大门。 因受了花令秋的嘱托,她便先绕道将花飞雪一路稳稳当当地送回了闻花城,还特意请对方吃了顿好的安抚了一番心情,最后把人亲手交到了花宜春的面前,这才又打道回府。 收到消息的下属早已在霜兰院中等候,见宁婉清回来,立刻便迎了上去。 “少主,”董穹前来禀报道,“您昨日让人送回来那副画像上的人已经找到了。” 宁婉清停下脚步,转眸问道:“是谁的人?” “紫霞山庄。”董穹略略一顿,“准确来说,是筝小姐。属下追查过去的时候,她果然正担心花二公子受伤的事情闹大而急着想把那些人打发出丰州。” “宁筝?”宁婉清轻轻一笑,凉凉道,“她可真是长本事了。闹事的人呢?” “顺藤摸瓜已经都扣了,一共七人。”董穹敬声道,“等您示下。” 宁婉清点点头,唤了纯光上前:“帮我更衣。”然后又对董穹吩咐道,“把画像带着,备车去紫霞山庄。” 第15章 针锋相对(上) 若要论宁家在栖霞城最大的竞争对手是谁,那毫无疑问便要属紫霞山庄冯氏一门。 据说当年择选栖霞城主,黑白两道都有人脉且与绿林联盟还有些交情的冯家其实赢面很大,但最后不知为什么,朝廷却选了宁氏。外间猜测纷纭,后来从官府内部传出一个说法,宁家当初不被人看好和最后得胜的原因其实是同一个:耕读之家出身,霸气不足,斯文有余。 于是自这城主之位旁落之后,紫霞山庄和宁家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非敌非友,却几乎没有私下往来,而因紫霞山庄的这份资历,宁氏家主又需要冯家在中间平衡调和武林城与绿林联盟的关系,因此对他们也一向礼遇有加,这便让两家的关系又更多了一重微妙——从属关系从未戳破那层窗户纸正式明确过。 尤其紫霞山庄的现任庄主冯存义在宁婉清看来更是个不好相与的,不说别的,单是他居然打破了一向与宁家不咸不淡的交情,为自己的次子求娶了宁氏长房之女,就足以见得其城府。 当初为了冯玉林和宁筝的婚事,宁婉清所在的四房和长房那边还发生过不小的争执,后来还是被指杞人忧天、坏人姻缘的宁承琎退了一步,两家这才结了亲。 所以在宁婉清的婚事上,宁承琎才坚决不想在栖霞城内招婿,站在了花家这边。 黄昏时分,挂着宁府名牌的马车行至紫霞山庄门口,缓缓停了下来。 当值的门房得知是宁家少主来访,立刻禀报了管家,没过多久,冯家大公子冯玉堂就亲自迎了出来。 冯玉堂人如其名,长得倒是相貌堂堂颇为靠谱的样子,不过在宁婉清眼中他却少了些主见,所以她并不打算和他说太多。 “宁少主。”冯玉堂在礼数上并未怠慢,冲她拱了拱手,说道,“今日怎么有空突然前来?”因差不多正是饭点的时候,他还客气地问了句,“用过晚饭了么?” 宁婉清还礼而笑:“叨扰府上了,婉清此来其实是有些事要找筝妹妹。” 冯玉堂眼中微讶之色一闪而过,旋即点点头,说道:“那我让人去请弟妹过来。” -- 第26页 “不必了,”宁婉清微微笑道,“冒昧来访,我还未和冯庄主打过招呼,就让筝妹妹一道过去就是,不过说几句家事,很快便说完了。” 冯玉堂也没有多想,听她这么说反而觉得这是对自己父亲的尊重,于是颔首之后便转身亲自引着宁婉清往后院走去。 冯家的人正在偏厅里用晚饭,冯玉堂带着宁婉清径直走了进去。 “宁少主。”庄主冯存义端坐于上位,朝她遥遥一伸手,“请随意坐。” 宁婉清轻轻点了下头以示礼节:“冯庄主,冒昧来访,叨扰了。”言罢,却并未转身落座,而是看了眼坐在冯玉林身边低眉敛眸的宁筝,又道,“婉清来此是有句话想问问筝妹妹,说完便走。” 冯存义看了眼她身后跟着的随从,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媳,略一沉吟,没再说什么。 感觉到其他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宁筝在桌下攥了攥有些汗湿的掌心,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含笑抬眸:“婉清姐姐难得来看我,哪有这样站着说话的道理,还是移步去花园喝杯茶吧。” 她说着便起身准备离席。 “不必了,我只问一件事。”宁婉清笑意浅淡,说道,“那个冒充相士的神棍在哪里?” 宁筝一愣:“……什么神棍?”又牵了牵唇角,“我不太明白姐姐的意思。” 宁婉清凝眸看着她,说道:“你可知为何今日我没有召你回本家,而是在这里同你说这些?” 此言一出,不仅是宁筝脸色微变,就连冯家其他人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不要浪费我给你的机会。”宁婉清说。 宁筝从小到大都没遇到过这种场面,不禁憋红了脸,一时没有说话。 冯玉林见状,起身说道:“不知宁少主说的神棍到底是怎么回事?筝儿她从来不好这些相卜之术啊,这其中是否有什么误会?” 宁婉清也不和他多说,直接用目光示意了候立在旁的董穹。 后者便从怀中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展开,递到了冯玉林面前。 “你知道这张画是谁画的么?”宁婉清看着宁筝,问道。 冯玉林接过画,不禁狐疑地转头看了眼自己的妻子。 宁筝难掩紧张地探眸朝画像上看去,只觉得画上之人有些面熟,但却想不起是谁:“我不知道,这画上的人我不认识。” “那我来告诉你。”宁婉清说,“这幅人像,是沈维芳亲笔所画。而画像上的人,便是当日在道君山袭击他和花令秋的其中一个歹徒——如此,我说的够清楚了吧?” 她一番话说下来,让冯家人听了个恍然大惊:原来竟是有人同时得罪了闻花城两大世家。而现在宁婉清却为了此事来找她自己的从妹要人,也就是说…… 冯家兄弟两个几乎同时醒过神来,蓦地朝宁筝看去。 “姐姐,我、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宁筝像是急得快哭了,边说着,边瑟缩着往冯玉林身边靠了靠。 冯玉林见她这样,心中不禁大感疼惜,忍不住就对宁婉清道:“宁少主,筝儿是你的从妹,好歹也是堂堂的宁家人,难道就因为一个沈维芳的片面之词,你便要为了他清算自家人么?何况筝儿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内宅妇人,根本就没有理由要让人去伤害他啊!” 宁婉清无波无澜地看着他们夫妻,缓缓道:“我若不是还顾念她是我的从妹,今日此时,她便不是在冯家听我说这些话,而是在宁家的祠堂。” “宁少主年纪轻轻,倒是好大的气派啊。”冯存义的夫人康氏眼见对方当着冯家长辈的面又是逼问儿媳,又是不给自己儿子情面,终是没忍住开了口,不悦道,“那沈公子和花家公子到底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伤,让您连同宗姐妹的情分都不顾,竟要开祠堂?难道还要把筝儿从她的娘家宗谱上给除了么?” 冯存义坐在她身旁,依然没有说话。 “康夫人,”宁婉清从容而立,平静道,“婉清敬重冯庄主和您两位长辈,所以这件事才并未背着二位处置,宁筝是你们的儿媳,你们自然也有权利知道她到底做了什么险些让宁、冯两家都下不来台的事。不错,我的确动了想除去她宗名的心思——她身为宁家人,却指使他人中伤少主,还妄图挑起栖霞与闻花两城不睦,毁我宁氏根基,陷冯家于不义。如此种种,称一句‘不忠不孝’,想必夫人不会反对吧?” 康氏脸色微变,倏然语塞。倘若儿媳妇被以“不忠不孝”为由从宁家除了名,以后他们冯家岂不是也要被人指指点点?那这个特意从宁家长房娶来的儿媳还有何意义? 而宁筝听到宁婉清说想要开祠堂将她从家族中除名,更是早已吓得面如白纸。 “反正行凶之人已在我手上,既然筝妹妹不愿意家中事家中了,那我也没办法。”宁婉清说,“只好把人交给闻花城,让沈家的人自去找官府讨公道,待供词一出,我们宁家也绝没有护短的道理。” 说完便转身要走。 “姐姐!婉清姐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她拉着宁婉清的手,禁不住腿脚发软,哭得泪如雨下,“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只是、只是想帮你考验一下花令秋,你也知道他那个花花公子的名头……我不敢有损宁家,真的,我真的不敢!” 宁婉清神色冷静地伫立着,并未正眼看她,只等她哭着求饶完,才重又问道:“人呢?” -- 第27页 “人……”宁筝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忽地打住,泪光未褪间,犹豫地支吾着道,“我,我找不到了。” 宁婉清垂眸看了她一眼,沉吟须臾,俯身将对方从地上扶了起来,而后就着与她双手交叠的姿势,似平静和缓地说道:“你以为我为何这么快便能查到你身上?” 宁筝没想到她会突然话锋一转,愕然与好奇之下,不觉倏地愣住。 “整个丰州,什么人最可能在我的婚事上作梗,你以为我心中没有数么?只是我没有想到,追着别人,竟会查到你头上。”宁婉清说着,意味深长的目光似有意无意自冯存义身上一扫而过。 “旁的乌合之众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罢了。但这个冒充相士的神棍,一手策划意图毁我声名,挑起两城矛盾,若不让他为此付出代价,我这个少主怕是也白当了。既然你下定决心要维护他,”她抽开手,淡淡对宁筝说道,“那我也只能送你一句‘好自为之,多多保重’了。” 第16章 针锋相对(下) 听见宁婉清说出如此冷情的话,宁筝不禁苍白着脸又要再去拉她,却忽听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喝—— “够了!”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之前一直沉默未语的冯存义突然发了怒,正黑沉着脸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儿子冯玉林:“你媳妇做出这种事,你还傻愣着做什么?” 冯玉林呆了呆,一时没领会自己父亲是什么意思,冯玉堂到底是少当家,也更为了解冯存义,一愣之后很快便反应过来,忙冲着宁筝道:“弟妹,你就说了吧,到底是谁做出了这种陷你于不仁不义的事?有父亲和我在,一定会为你做主,你又何必让宁少主生气呢?” “我、我……”宁筝得了冯家的态度,终于放下那颗担心里外不是人的心,咬了咬唇角,一闭眼,说道,“是邓管事!” “还不去把人带进来?”宁婉清的目光刚一转过来,冯存义便已厉声对立在旁边的次子说道。 猛然回过神的冯玉林连忙应了一声,当即快步出了厅门,不消片刻,就押着个形貌普通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宁少主!”邓管事一进门就“咚”地重重跪在了宁婉清面前,“小的知错了,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小的一回吧!” 她不置可否,只看着他,平静问道:“在道君山上时,你曾对花家公子说与我结亲会有血光之灾。如今他的臂膀受了些伤筋动骨的伤,你以为那血光在何处啊?” 邓管事被她沉深的目光这么看着,脑中倏地便是一顿,不由愣住,然而下一瞬,他就看见了站在庄主身边的大管家朝自己递来的眼神。 他低头咬了咬牙,又四下看了一眼,旋即蓦地站起身,三两步跨到了立柱旁,回头向着不远处的宁婉清说道:“宁少主,是小的不知轻重,信口胡言,莫说这血光之灾只是无稽之谈,就算真的有,也该是应在小的这等信口雌黄之人身上!” 言罢,他忽地抬起右手臂发狠地撞向了柱子。 伴着“嗙”一下重重闷响,众人清晰地听见了骨头“咔擦”错断的声音,几乎是瞬间,那邓管事的右手臂就倏地耷落了下来,而他面色铁青,冷汗淋漓,想咬牙忍痛却终是没忍住将呻丨吟逸出了喉咙。 “请……请宁少主大人……不计……小人过。”剧痛难当,他磕磕绊绊地才勉强成言。 宁婉清毫无波澜的目光自他面上淡淡扫过,然后转而抬眸兀自向着冯存义夫妇点了下头以示礼节,说道:“多谢二老对筝妹妹的照顾,叨扰了,告辞。” 言罢,她既没有再多看那邓管事一眼,也没去和宁筝多说什么,广袖一拂,便径自带着下属旋身离去。 一如来时那般飒气利落。 冯家的偏厅里寂静了片刻。 “把人带下去。”良久,冯存义开口吩咐道。 管家立刻应声,将已然疼得说不出话的邓管事从地上扶起,搀着快步退出了厅外。 宁筝紧紧攥着裙边,只觉浑身发冷。 冯存义看了她一眼,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旋即平静说道:“方才宁少主那样说了,便是不再与你计较,闻花城那边自有她帮你补救。只是你身为冯家儿媳,又是宁家长房女,以后做事之前还是要思虑周全。” 宁筝恍然回神,如蒙大赦,几乎激动地哭出来。 冯存义看她根本就没明白自己的话,也懒得再多说,草草打发走了他们夫妻两个,便坐在位子上皱着眉沉默不语。 康氏向来对自己的丈夫是又敬又怕,见此情景不免有些小心翼翼:“老爷,你方才饭也没吃好,要不再让厨房重新做碗羹汤吧?” “还吃什么吃?”冯存义没好气道,“没看见宁婉清方才那出戏是演给我看的么?这些成事不足的愚蠢东西,连点到即止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我气都被他们气饱了!” 冯玉堂闻言不由一愣,后知后觉地道:“爹,这件事不是弟妹勾结邓管事所为么?与您有什么关系?” 冯存义抬眸看着他,不禁有些恨铁不成钢:“所以说你拿不住宁婉清啊!她一眼就看出来宁筝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些事我绝不可能一无所知,你却还以为邓管事真的是为宁筝所用么?从一开始宁婉清就猜到以往你与她那些相逢偶遇都是我们有意为之,所以这次花令秋一出事,她立刻就有针对性地派人盯梢,就宁筝那个又蠢又怂的,怎么可能玩得过她?” -- 第28页 他说着就不免被气地有几分头疼。 冯玉堂骇然道:“……难道是您示意邓管事怂恿弟妹的?莫非,您还没放弃想让孩儿娶宁婉清进门?可她都和花令秋定亲了啊,再说……再说我其实也不想娶她。”话说到最后,已是小声嘀咕。 康氏以前也不敢在这事上多嘴,但刚才和宁婉清正面交锋过之后,大开眼界的她也终是没忍住道:“老爷,就算你不计较宁婉清被花家毁婚再嫁,可看她今日这般遇神杀神全然不留情面的作风,哪里有半点像是个宜室宜家的女子?若是真进了咱们家的门,难道还要让我和玉堂看她的脸色吗?” “不必你们说。”冯存义冷声道,“今日她已摆明了态度要给我警醒,若冯家还惦记着她,那便是自损颜面。”言罢,他忽而对妻子吩咐道,“明日起,你正式开始为玉堂议亲,务必要找个真正的大家闺秀为我冯家长媳。” “我倒要看看,”他凉声一笑,说道,“她和花家那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能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 宁婉清走出紫霞山庄大门,正准备上马车,忽而想起什么,顺口对纯光吩咐道:“把宁筝的事透个风给长房那边,免得他们这几年过得太顺,越发得意忘形。” 纯光含笑应是。 之后她便乘着车随董穹一起去了关押那七个打手的地方——位于城西的一个小田庄,那是她母亲留下的资产。 庄子上的人全是宁婉清的嫡系,就连管事也是她生母的陪嫁,而或是出于对亡妻的尊重,宁承琎也从来不会干涉这边的人事,默认了这一片都是宁婉清自己的地盘,不会过问她的任何安排。 宁婉清进了门坐下,也没让上茶,直接命下属把七个人都带到了面前来。 “时间宝贵,我还要送你们去官府投案,长话短说吧。”她看着眼前被狼狈束缚着的一干人,平静缓声道,“我只问一句,花家公子的手是谁打伤的?” 七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也没有人站出来承认。 董穹见状便喝道:“少主在此,你们还不老实交代?!” 这几人显然都是被董穹给收拾过了的,听他这么一喝便是浑身一抖,接着不由纷纷表示冤枉,说自己绝没有也不敢真的对花二公子动手,因晓得他这样的公子哥儿最是经不起吓,所以也只是想吓一吓他。 宁婉清极浅淡地弯了下唇角,说道:“你们谁都没有动手,那他的手如何伤的?莫非还是他自己伤了自己么?” 话音落下,隐约有道灵光自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不禁倏然怔住。 自己所伤…… 他?……会么? 如果是,那又为什么? 她不知不觉开始越想越多。 “少主?”见她突然走起了神,董穹便在旁边轻轻唤了一声。 宁婉清恍然收起了乱飘的思绪,重新定下神来,看向了那七个人。 少顷,她收起打量的目光,淡淡说道:“打断他们的左手,送去闻花城官衙。” 不等董穹领命,那七人已开始鬼哭狼嚎地乱叫求饶喊冤。 “到了官府你们最好一口咬定事情起因皆是你们一时兴起,寻衅生非,如今投案自首又自伤己身便是为了真心悔改,向沈、花两家赔罪。”宁婉清静静说道,“否则若惹得你们背后之人想要灭口,那便只能自求多福了。” *** 傍晚,阴了一日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花令秋正坐在窗边喝茶看棋谱,随波端着新沏的茶水走进来轻轻放在了案上,随后从腰间摸出来一个小小的竹制信筒,说道:“公子,闻花城来了消息。” 他落在书册上的目光未移,随口道:“打开看看。” 随波便依言而行,拆了信筒上的封线,取出里面的密报信纸,展开来一目十行地迅速扫了一遍,旋即不由愣了愣。 察觉到侍从意外地愣怔,花令秋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 随波忙回过神,说道:“宁少主那边把人都抓到了,七个,不多不少。” “哦,”花令秋似乎并不意外,兀自继续循着书谱往棋盘上落下一子,说道,“都送到闻花城官衙去了?” “是。而且……”随波略略压低了些声音,续道,“他们的左手都被人打断了。” 花令秋执棋的手倏地一顿,愕然抬眸,少顷,才又轻声一笑,说道:“倒是够利落。”又问,“栖霞城那边呢?” “宁少主当日回城后便去了紫霞山庄,”随波道,“之后第二天山庄里就把一个折了右臂的管事送去了庄子上,名义上是干活的时候受了伤,主人体恤,让他去疗养。” 花令秋不以为然地勾了下唇角:“果然是冯家。” 随波佩服道:“公子,原来您早就猜到是冯家人干的?” “若是看不惯我娶宁家大小姐的,自然会想着在她面前如何中伤我,或是给我使个绊子令她心生厌弃主动毁婚就是。”花令秋淡淡说道,“但这样不过是让我这个纨绔子弟的名声差上加差而已,却不能让宁婉清的婚姻前途受阻——所以,想得之,就必先毁之。” 随波一愣,旋即恍然大悟:“您是说,冯家想娶宁少主进门?!” “不然你以为就凭冯存义给次子求娶宁家长房女的那个劲头,何以冯玉堂至今还尚未议亲?”花令秋说着,眸中笑意轻屑,“放眼整个丰州,也只有冯家敢如此自以为是,想把她贬低到尘埃里,自己再以施恩者的姿态站出来笼络宁城主。” -- 第29页 “所以,宁少主一定也都看出来了?”随波点点头,“难怪她这次以雷霆手段教训了那群家伙。只是……我看她这般行事作风颇为狠辣,万一以后公子与她之间有了什么龃龉,岂不是麻烦?” 花令秋看着窗外绵密的雨幕,若有所思地沉吟了须臾,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他放下了手里的书,“你去告诉尚公子一声,明天我们便启程回去。另外——” 他顿了顿,吩咐道:“帮我准备一样东西。” 第17章 不期而至(上) 这天,宁婉清正在自己名下的米铺里看账,突然听到下面的人禀报说沈大公子来了,她略感意外,随后便让掌柜出去亲自迎人。 不多时,沈长礼就从外面大步走了进来,因他腿还比较长,这大步大步地走着,倒还把紧赶慢赶的米铺掌柜给甩了半步在后头。 身为来客,这其实是比较失礼的举动,而大名鼎鼎的沈长礼竟然会有这样沉不住气失仪的时候,这才是真正的稀罕。 宁婉清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想起那晚在山谷赏月时花令秋说她的名字会变成沈长礼的禁忌,不由弯了唇角又有些想笑,于是端起茶杯凑到嘴边,恰到好处地掩饰掉了一泛而过的笑意。 沈长礼很快走进里屋来到她面前,站定,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目光沉沉簇着暗火,看着她似笑非笑地开了口:“宁少主日理万机,沈某冒昧,打扰了。” 语气微嘲,明显压着怒火。 宁婉清知道他来者不善,也不急着接话,只先微微笑了一笑,然后示意左右:“我与沈公子有话要说,你们先退下吧。” 屋子里陪侍的众人当即应声领命,很快鱼贯着退出了屋外。 转眼间室内便只剩下了宁婉清和沈长礼两人,她这才又看向他,礼节性地伸手示意:“沈公子请坐。” 沈长礼也不跟她客气,衣摆一抖,就坐在了旁边的凳子上。 之后气氛便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沈长礼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宁婉清再开口,不由皱了皱眉,转头朝她看过去:“你怎么不说话?” 宁婉清淡定喝茶:“不是你有话要对我说么?” “……”他一股浊气哽在心头,顿了顿,气笑道,“宁少主好一派沉着啊!难道在你眼中,我沈长礼居然连你一句道歉都担不起么?你竟目中无人至此!” 宁婉清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不急不躁地说道:“婉清愚钝,不知沈公子说我应该对你道歉,指的是什么?” “你还装?”沈长礼想起她做的那些事就禁不住恼怒,“到底是我不及宁少主会玩弄人心,直到今日听见外间传言,才晓得原来道君山之事不知从何时竟然就成了我遭遇的不幸,就连我给临城官府画的那么画像也成了我势要追究那些人的证据。我这才明白过来,难怪当日宁少主偏要敲锣打鼓地让官府的人把我找去,言语间尽是遗憾我被人得罪,还偏要我协助办案。当时我还以为你只是想在临城县令面前出风头,现在才知道是我小看了你——原来你是在拿我当幌子,好在这件事里尽量淡去花二公子的身影,以免其他人对他的私德多有猜测,为了保全他的声名,也为了维护你这个做未婚妻的面子,是也不是?!” 宁婉清静静听他质问完,才缓声从容道:“沈公子这么说,也对。” “……也对?”沈长礼见她居然厚颜无耻地承认了,便道,“所以我被你如此利用,你不该道歉么?” “意图分析固然没什么大错,”宁婉清看着他,说道,“但不知哪一桩不是事实,竟让沈公子觉得被人污蔑受辱而大发雷霆?莫非在道君山遇袭的人不是你?又或是你并不想我拿住凶徒?” “你强词夺理!”沈长礼一腔辩才不知为何到了她跟前却总像是秀才遇到兵,全然派不上用场,只觉得她歪理甚多还惯会偷换主旨,“明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自然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宁婉清说道,“你无非是觉得这桩事皆因花二公子私德不堪而起,而你沈大公子高风亮节,绝不会与人结怨,那些人一定都是找了借口专程来报复花令秋的,可却不仅连累你受惊,还白白替他担下了这茶余饭后的议论,是么?” “难道不是吗?”沈长礼也梗着脖子毫不相让,冷哼道,“我又不是瞎子,那些人分明就是冲着他来的。” 宁婉清看了他须臾,忽而轻轻一笑:“冲着他来的便是因为他先做了不好的事。那若是我现在打断你的右手,沈公子也觉得是因为你私德不堪才引起我的报复么?” 沈长礼微微一怔,旋即冷笑道:“宁少主觉得这个原因说出去有人信么?” “试一试也无妨。”宁婉清端庄道,“实不相瞒,其实那天在惊鸿小筑与你见面时,我就已经很烦你了。” 沈长礼:“……” 宁婉清微敛了笑意看着他,语声清淡地说道:“当天的你,待花二公子态度傲慢,看我的眼神也多有轻屑。我当时就在想,怎么似你这般恃才傲物的人还能被那些文人士子如此追捧,难道他们都不知道读书求青云,要先学会做人么?” 沈长礼气极反笑:“宁少主难道没有听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话不投机半句多么?我与你和花二公子本就是两种人,若非当日他非要拉着我,而我碍于情面不好推脱,也不至于遇上那倒霉事,更不至于今日被你如此蛮横地缠上。”他说到这儿,忽然反应过来什么,愕然地看着她道,“所以你就是为了当时我待你态度冷淡,才要刻意如此报复我?” -- 第30页 宁婉清还没说话,他已经嘲笑出声:“好个人人都说巾帼不让须眉的宁少城主,原来竟是如此小肚鸡肠,睚眦必报!” 她淡淡而笑,从容回道:“不及沈大公子见识短浅,自以为是。” 沈长礼突然就觉得自己找上门来算账是个相当错误的决定,他一个读圣贤书的世家子弟,同一个既不守世俗规条又不讲理的女人说这么多有什么意思?果然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虽然气愤未消,但也实在不想再和她逞口舌之利,冷哼一声,当即便要拂袖而去。 “慢着。”宁婉清却出声叫住了他。 沈长礼莫名脚下一顿,旋即没好气地背身说道:“宁少主还有何指教?” “你不是想听道歉么?”宁婉清从身后走了上来,经过他身畔,略一停驻,说道,“跟我来。” 看着她径自错身而过款步出了门,沈长礼沉吟须臾,终是举步跟了上去。 *** 坐上马车,宁婉清便吩咐了下属去东城瓦市。 沈长礼虽有些好奇她葫芦里卖什么药,但考虑到自己若是现在开口询问便会显得落于下风,于是端着脸坐在一旁,既未看她,也并未言语。 于是两人一路无话,直到马车到达目的地停了下来。 还未掀开帘子往外看,沈长礼就已经听到了外面传来的阵阵嘈杂声,间或还夹杂着肆意的叫骂。 他平时从来不曾涉足这些三教九流的地方,下车时不免有几分犹豫,但见宁婉清一副泰然从容的模样,他皱着眉咬了咬牙,到底还是跟着走进了那座花牌坊下的长街。 “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走着路,先前一直没有搭理他的宁婉清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沈长礼漫不经心地走在一旁,闻言随口轻笑道:“瓦市有谁人不知,宁少主带沈某来此,该不会是想炫耀一番自己的势力吧?如此招数恐吓别人或许有用,但抱歉,我不吃这套。” 宁婉清一边径直款步往前走,一边平静说道:“这里是宁家担负的责任。” 沈长礼一顿,不由转头朝她看去。 不远处的街道中间,有一群人正围着在吵架,听上去像是因为抢客人引发的冲突。 宁婉清止住了正准备宣报她到临的纯光,而后站在围观的人群里凝神静静听了一会儿双方争执的内容,眼看着那些人矛盾升级,推推搡搡地就要打起来,她忽然转过脸给纯光使了个眼色。 后者见状,当即趁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一把将沈大公子给推了出去。 沈长礼猝不及防地打着趔趄飞扑而出,正撞在个撸袖子要动手的高壮大汉身上,竟倒疑似成了个挺身而出拉架的。 “你干什么的?!”高壮大汉抬手就把人往旁边用力一推。 沈长礼还从未有过在大庭广众下如此狼狈还被人呼呼喝喝的时候,当下一张俊脸便涨得面红耳赤,傲气伴着怒气瞬间冲上了头顶,立刻反唇相讥道:“此处是栖霞城,不是什么山野小道,莫非阁下刚从土匪寨里下来,还未曾见过世面么?既是乱吠的狗挡了路,自然人人都赶得。” 高壮大汉见他竟敢嘲讽自己是没见过世面的狗,戾气顿显:“老子就是山大王,今天专门来教训你这个小白脸的!”话音未落,抬臂一记铁拳就朝他面门袭来。 沈长礼虽说是个威武不能屈的性子,但到底是个读书人,守的是读书人的斯文,从未与人动过手,就连那天在道君山他也不过是当了把陪衬,见此一言不合立刻上手的情景,他脑子里瞬间有点儿懵,几乎是凭本能下意识抬手护住了头。 劲风疾至。 然而下一瞬,那预料中的剧痛却并未到来,身侧一缕清香随风拂过,他睁开紧闭的双眼,视线微转,便看见了不知何时已来到身旁的宁婉清。 她仍是那一身他看不顺眼的男装打扮,眉宇间透着不甘示弱的要强冷色,半点不像个大家闺秀应有的样子。 她就这样站在他身边,伸手帮他接住了那记原本应该落在他身上的拳头。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节日快乐~谢谢砸雷的小伙伴(づ ̄3 ̄)づ╭ 第18章 不期而至(下) “山大王?”沈长礼听见宁婉清淡声反问,“不知阁下是投的哪个寨子?结的哪方绿林联盟?来我栖霞城做瓦市生意可曾和自家盟主打过招呼,到督城处备过案?” 她话音落下,顺势一掌拍开了对方被自己钳制住的手腕。 高壮大汉被她打中了麻穴,顿感手臂酸软使不上力,只能软软垂落在身侧,又听见其他人称呼眼前这扮着男装的女子为“少主”,不由愕然道:“你就是栖霞城少主?” 宁婉清没有回他,只道:“我不管你原先是什么山头的,既然到了栖霞城就要守这里的规矩。”她说着,唤了纯光上前,吩咐道,“让人带他去督城处查底备案。” 对方闻言立刻松了一脸横肉赔笑道:“别别,不必那么严重吧?宁少主,都是我口无遮拦,刚才是吹牛哈大气吓唬这位公子呢,我哪能是什么绿林道上的人,我家原先就是一杀猪的,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围观众人见他认怂,纷纷大笑。 宁婉清倒是没有笑他,只神情如常地让对方给沈长礼诚恳道了个歉,又劝导了冲突的另一方和气生财,最后再次敲打了那高壮大汉几句,这才放了人离去,然而出于谨慎,她还是不动声色地私下叮嘱了手下人去查底。 -- 第31页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回过头来,沈长礼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你说的让我听道歉就是指这个?”他问。 宁婉清微含笑意,走回来停在他面前,说道:“堂堂沈大公子,若是到现在只有这等程度的感悟,那或许我确实高看了你。” 沈长礼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知道在你眼中,我和花二公子都是离经叛道之人。”她说,“但不知沈公子有没有想过,何为经,何为道?” 沈长礼正要开口,她却笑笑摇头道:“我不是要同你比学问,只是想告诉你,在我看来,不按照别人的意愿生活并不是错,带着偏见识人才是问题。” “你是想说,我对花二公子有偏见?”沈长礼说着,弯了弯唇角,淡淡笑意间似颇不以为然。 宁婉清缓缓道:“古人有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圣人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沈公子可知道黑背鱼小时候长什么模样啊?肉质如此粗糙的鱼想必连你的饭桌都未上过,但你可知它幼时却长得极美?” 好端端地怎么说起鱼来了?沈长礼正纳闷,却听她已又续道:“原本我也不知道,这些都是花二公子告诉我的。大概你觉得他知道这些闲杂小事不过是因为他自己贪玩好乐的缘故,压根不值一提。但你又可知道,他曾经被花城主派去天池关历练了整整两年,那个地方,但凡是看过一两本地志的都知道对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来说环境有多糟糕,不止风沙大物资匮乏,想出关远行一回还可能遇到响马——但他这个你们口中的纨绔公子,却既来之则安之地一待就是两年,还看遍了那里的风光,装了满腹的阅历。人生在世,纷扰诸多,如此旷达的心怀试问又有几人能及?” “原来他在你眼里连消极度日纵情享乐也是优点,所以你才选了他做夫婿?”沈长礼忽然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话音落下也自觉有些失礼,但莫名的好奇心驱使下,他顿了顿,终是没有将这句话收回。 他以为她会生气,而事实上她听见他这么说,只是浅浅弯了下唇角。 “我们是互相选择。”她说到这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意微深,清冷的眉眼间似不自觉泛出一丝暖意,“他的眼界与寻常人不同,从不带着世俗偏见看我。” 沈长礼看着她的眼睛,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宁婉清见他默然不语,也觉得有些话题点到即止便罢,毕竟一个人的观念根深蒂固,要消除实在不易,她也早就习惯了不与这些偏见费口舌。若非沈长礼对待花令秋的嫌弃态度实在让她不喜欢,又自己上赶着来要她给说法,她也不会多此一举。 总之,言尽于此,日后遇事该如何还是如何。她这么想着,也就不去多说,径自唤了身后随从近前,吩咐道:“好好把沈公子送回去,不得怠慢。” 沈长礼闻言讶然忽道:“你不走么?” 宁婉清礼节性地一笑:“我还有些事。” 他点点头“哦”了声,也没再多言语,转身跟着她的随从往回走去。 直到从花牌坊下走出来,看见不远处正等候在路边的宁府马车,沈长礼才停下脚步,回过头远远望着长街深处看了一眼。 熙熙攘攘间,他其实不知自己想看到什么,而那里似乎什么也没有。 他沉吟良久,片刻后,默然旋身,大步离去。 *** 宁婉清打发走了沈长礼之后就顺道去了趟极乐坊,前脚刚一进门,后脚这间分坊的老板就亲自带着左右副手迎了出来。 “宁少主。”对方含笑冲她客气地拱了拱手,“不知今日您亲自前来可是有什么吩咐?” 极乐坊的人从上到下言行举止都很讲究,尤其这些能管事的,更是个个看着大气知礼进退有度,若不知情的人看了,一定想不到这里是掌握丰州半边地下势力的帮派地盘。 论看人用人,宁婉清一直都觉得苍琊帮高出黑水帮实在太多,也难怪前者明明是新生帮派,却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已有了超越后者之势——苍琊帮主其人在她看来实在是个经商和谋权的天才。 想到这里,她开口时便更添了两分客气郑重:“今日来此并非为了公务。”她礼笑道,“实不相瞒,婉清有事想求见苍老先生,有劳你给李、云两位副帮主禀报一声。” 苍老先生,便是苍琊帮真正的主人,多年来除了这个似真似假的姓氏之外,无人知晓他长什么模样,也不知其真名和来历,只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消息说他是个高深莫测的老人家,因此无论是敬他还是怕他的,都会尊称一声“苍老先生”,渐渐地这也就成了个惯用的称呼。 分坊老板闻言不禁面有讶色,似乎没有想到她今天是被哪里的风给吹了居然破天荒提出要见自家大主子,顿了顿,才似颇有无奈地笑道:“原本您开了口,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该给个准话的,但您也知道帮主他神龙见首不见尾,就连素姑娘和云公子想见他老人家都得先传书带个信,恰巧他两位近日又都不在这边,这一时半刻恐怕还真回复不了您。” “无妨,我等得。”宁婉清并不着急,很是客随主便的样子,“若有了消息就让人去乐天米铺报个信,时间地点都由他做主。” 对方微微欠身,恭声应是。 之后宁婉清从极乐坊出来又在瓦市大致巡视了一番,眼见日落西沉,这才乘了马车回到宁府。 -- 第32页 她刚进了霜兰院还未来得及更衣,彩鸢便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眉眼含笑地跟她禀报:“小姐,令秋公子来了。” ……他回来了? 而且还主动来了她家? 宁婉清一愣:“几时来的?人在哪里?” “半个时辰前,”彩鸢笑道,“说是刚从临城回来就直接过来了,这会子正在青松院陪太夫人说话呢。” “怎么也没人来给我送个信?”宁婉清随口说着,回身更衣的速度也不觉加快了些,脱下外衫便丢在了屏风上头挂着。 “是令秋公子说您在忙正事,让太夫人和老爷不必着人去请您的。”彩鸢忙解释道,“他说这趟过来是专程跟太夫人赔不是。” 宁婉清脱衣服的手一顿,语气里就带出几分淡淡不悦:“虽然他觉得我在不在场都无所谓,但在祖母面前我和他若连个面子都不做,又如何让长辈放得下心?”言罢,冲着对在一旁暗自忍笑的纯光道,“笑什么?快帮我更衣,我要去给祖母问安。” *** 宁太夫人正吩咐身边的掌事嬷嬷去交代厨房准备晚饭,忽听门外侍女禀报说大小姐来了,当即便笑眯了眼睛,说道:“清儿回来的可真是时候。” 宁婉清打帘而入,恰巧听见了自家祖母的这句话,便笑道:“祖母正惦记我呢?” 这样略显轻快的语调,花令秋还从未自她口中听到过,闻声不由抬眸多看了宁大小姐一眼。 宁婉清的目光也正好落在他身上,视线相迎,她看见他眸中隐约带着两分兴味的浅浅笑意,突然就觉得心里头顿了一下,不禁想起了在临城山谷的那个夜晚。 “宁少主。”花令秋含着笑,向她微微欠身示礼。 宁婉清回了礼,视线随之落在他的左手上,问道:“你的伤可好些了?” “用过你给的药,”花令秋道,“感觉好了许多。” 原来他已用了。宁婉清心底微喜,点点头:“那待会再带一些回去用吧。” 花令秋正要说话,宁太夫人已笑着道:“这些该给令秋的药你父亲一早已让人准备好了。你回来的正好,就给我们凑个牌搭子吧,趁着令秋今天也在,你们都陪我老太婆玩玩牌。”说着似乎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问了问,“令秋,你可会打叶子牌啊?” 听着祖母开口闭口地唤他“令秋”,宁婉清有些诧异,不过第一次见面,短短半个时辰,他竟然就能讨得了长辈如此欢心? 只听花令秋微微笑着回道:“略懂些。” “那就够了,婉清也是略懂些。”宁太夫人毫不留情地揭了自家长孙女的短,笑道,“你正好同她搭着,帮她看着点儿牌面。” 宁太夫人开口,牌搭子自然三两下就凑了起来,除了本就在场的宁承琎的继室夫人荣氏,宁承珣的夫人唐氏也很快被她差人给叫了过来,因有未来女婿在场,宁承琎也没有回避,端了杯茶表示自己中立,只管看个热闹等吃饭。 趁着下人们摆牌局的时候,等在一旁的宁婉清低声对站在身畔的花令秋说道:“待会我们不要吃祖母打出来的牌,你若见了机会可别声张。” 他听她叮嘱地认真,笑了笑,也低声道:“听你这么说,似乎牌技了得胜券在握?” “了得什么,不过是哄哄她老人家高兴罢了。”宁婉清道,“其实祖母的牌技也未见得多好,就算我们不吃她的牌,她也不一定能赢的。” 花令秋听出她言下未尽之意是说荣氏和窦氏之中有牌技好的,便笑道:“那你喂牌给她不就好了?” 宁婉清无奈道:“我若有这个本事算得出来她们手里的牌,还会被她将咱们两个半罐水凑作堆么?” 花令秋看着她,意味深长地弯了唇角,笑而不语。 宁婉清怔了怔,突然回过味儿来,讶道:“你不是说你略懂吗?” 花令秋食指抵唇,示意她小心被旁人听见,末了,轻轻扬眉一笑,说道:“你没听过谦虚是美德么?” 她无语失笑,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着斜前方的两个雍容妇人,眉眼轻弯地说道:“那不如……试试找人帮我们哄祖母开心?” 他顺着她目光看去,瞬间领悟,于是唇角微勾,偏头低声道:“尽力而为。” 言罢,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第19章 十里相送 花令秋从青松院里用过晚饭出来的时候,天已全黑了,宁婉清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盏灯笼,回头对他微微笑道:“走吧。” 他点点头,与她并行着踏入了夜幕。 “这个给你。”宁婉清伸手递了个荷包过来。 花令秋认得这是她先前在牌桌上用来装银子的,于是问道:“你给我钱做什么?”说着,眉眼间便浮起了一丝调侃的笑意,“不至于这么早就拿零花了吧?” 宁婉清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拿零花”是什么意思,脸上顿时一烫,飞快瞥了眼身后跟着的侍女们,脱口道:“你胡说什么。”随后才又续了下去,“这些钱既是你赢的,自然要给你。” 知道她脸皮薄,花令秋笑了笑,也不再逗她,只不以为意地说道:“不过就这点儿小钱,图个乐子罢了,你若不想留着,下回再尽数输出去哄太夫人高兴就是。” 说着就要径自往前走。 宁婉清却一把拉住他,就着他的手腕一翻,便将荷包放在了他掌心里。 -- 第33页 “这叫彩头,你不懂么?”她微蹙了眉头,似颇为无奈地看着他,如是说道。 他这才明白了她是什么意思。 “那好吧,我就却之不恭了。”花令秋便笑笑,把荷包收了下来,然后对她道,“放心,经过你这回敲山震虎,我想以后应该也不会再遇到这种倒霉事了。” 宁婉清听他这么说,不免就有几分歉疚,心想若不是有人想打她的主意,他又怎么会受这无妄之灾?说到底,还是因自己而起。 想到这儿,她开口时语气不免又温和了几分,说道:“嗯,以后一定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两人像是自有默契地将道君山发生的事就此翻了过去,谁也没有再提,一路随意聊着闲话,并行着出了府门。 马车早已候在了外头。 花令秋转身刚走了半步,又停住,顿了顿,似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对宁婉清说道:“对了,过几天我要去天池关一趟,有个朋友家中有喜。” 宁婉清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给自己提前报备去向,于是立刻点了点头:“好,知道了。那你几时回来?” “一去一回……大概秋天的时候吧。”他说,“等我回来再探望太夫人。” “嗯。”她听着,不由一笑,“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法子哄的祖母?我还从未见过她这样亲近别家晚辈的。” “我若说我本就花见花开你信么?”花令秋想到这场宁太夫人特意安排来考验他牌品的局,笑道,“她老人家不过爱屋及乌罢了。” 宁婉清莞尔道:“我信。” 温然话音随风自耳畔拂过,他倏然微怔,须臾,才重又缓笑道:“时候不早,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嗯,”她说,“路上小心。” 花令秋点点头,带着随侍转身走过去上了马车。 车轮缓缓开始滚动,他从袖中拿出宁婉清给的荷包,轻轻捏了捏,发现自己刚才一闪而过的感觉没错,里面除了银钱之外果然还放了什么东西。 他打开荷包,将里头的玩意儿倒在了摊开的掌心上——随即,一颗系了佛结的檀木珠便伴着几粒银钱滚了出来。 “咦?”旁边的随波见了,不由奇道,“怎么这钱袋里还放了颗檀木珠子?” “这叫定福珠。”花令秋将珠子拿在指间,说道,“丰州有个习俗,送这种珠子给人能帮对方祛厄运,定福气。不过,”他说到这儿,略顿了顿,续道,“一般都是大人给小孩子讨吉利的。” “噗!”随波没忍住笑出了声,“宁少主怎么会送您这种给小孩子的玩意儿?就算给个正儿八经的平安符也好啊。” 花令秋看了他一眼,随后自己也笑了:“她确实有些与众不同。”又道,“大概是觉得送平安符显得太过郑重其事吧,可是居然能想到送定福珠,也真够稀罕的。” 但这却是他头一回收到这样的礼物。 忽然间,毫无预兆地,他就想起了十二岁那年收到的那份生辰礼。 沉吟须臾,他垂眸笑了笑,将指间的木珠重新放入了荷包。 *** 当天晚上送了花令秋离开宁府后,宁婉清再回到青松院,才从自己祖母的口中得知了他确实只是来正式拜访宁家长辈的。 更意外的是,他送给宁太夫人的礼物竟然也是一串念珠! 她还记得当时祖母那种含笑打趣自己的目光,对她说:“这念珠是用木患子菩提盘的。”宁太夫人毫不掩饰自己对这份礼物的喜爱,说道,“光是晓得投我所好不算什么稀奇,不过他竟然知道送这样的念珠给我,可见是个用了心的,你瞧瞧这每一颗的品相,就是金银玉器也无法与之相媲美。” 宁婉清那时才晓得,原来送念珠也有这么大的学问,照祖母所言,花令秋就算没有读过佛经里关于木患子菩提的传说记载,也一定下了些工夫去琢磨。 有些东西并不是越贵重越好,而祖母就是因为看见了这份礼物中所含的心意,所以才对他生了好感。 原来还真是个花见花开的。宁婉清如是想着,不觉失笑。 她想到他很快就要离开丰州城再去天池关,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并没有说临走前会不会通知她去送行,那自己到时候是问还是不问?去还是不去? 宁婉清有生以来头一回体会到这种纠结。 要说起来他不过是去参加个喜宴,又不是和两年前一样久居不回,她若是还巴巴地赶去送行,好像也太夸张了点儿……但若是不问也不去,她心里又总觉得不大得劲,两年前他走的时候她没有立场和理由去送他,所以只是在城郊的山坡上远远看了他一眼。 而现在,她是他的未婚妻,却仍在为应不应该送他远行而犹豫。 她为何还要犹豫呢? 这明明是她当年想做而没能做到的事啊。 一念及此,她忽然就有些坐不住了,放下手里头的书就把纯光给叫到了面前。 “你去问一下花二公子几时启程去天池关。”她吩咐道。 纯光领了命,没过两天匆匆来禀报道:“打听到了,说是明天早上就走。” “这么快?”宁婉清很是意外,想了想,说道,“帮我把霜兰院的平面图拿来。” 纯光虽不明就里,但还是很快把她要的东西从书房里找了出来。 -- 第34页 这是宁家大宅初建时就有的原版图纸,因收藏日久,纸面已有些微微泛黄。 宁婉清看了一眼后便将它重新卷好,放进了可随身携带的锦囊里。 翌日上午,花令秋带着自己的两个随侍轻装简行地出了闻花城门,一路向东而去。 初夏的阳光透过被微风撩起的帘隙斜照而入,徐徐间已带了几分轻悄的热意。 随波一边端了新沏的茶水给正在看书的花令秋,一边问道:“公子,早上外头递了信进来,说陆姨娘的风寒已好的差不多了,昨夜晚饭时还喝了一碗鸡汤。” 花令秋接过杯子轻轻啜了一口,温度正合适。 “嗯。”他眼不离书,回得随意。 随波观察着他的神色,问道:“要不要让马车从前面绕到庄子上看一眼?” “不必。”花令秋淡淡道,“直接走吧。” 深知自家公子的脾性,随波听了便也不再多言。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不知过了多久,门帘外忽然传来了另一个近身随侍逐流的声音:“公子,前面是宁少主。” 花令秋闻言微愕,抬手掀开窗帘往不远处的山坡上望去,果然看见宁婉清正带着纯光驻马候在十里亭外,似乎正等着他们靠近。 马车驶上缓坡,在路边停了下来。 宁婉清翻身下马,与相向而来的花令秋会于亭前。 看出她呼吸尚未完全平复,他知道她才刚到不久,于是好奇问道:“你有事找我?” 宁婉清点点头,从身上拿出锦囊,打开后把图纸抽出来递给了他:“霜兰院的新修工程秋天便要开动,你看看可有什么意见,我回头与二叔商量一下是否可行。” 照俗例,他们婚后的住处会在婚期之前进行一番修缮,一般是漆新,但也会视情况做一定程度的改修新建。 花令秋看着手里泛黄的原纸:“你追得这么急,就是为了这个?” “额,我是担心等你回来的时候再要改已是来不及,正好今天我有空。”宁婉清貌似镇定地解释道,“也不是太急,刚好转到这条路上就看见你们的马车了。” 花令秋忽而笑了一下。 宁婉清瞬间觉得脸上有点儿发烧,忙伸了手要去把图纸拿回来,边说道:“那我照自己的意思了。” 他却轻巧地一晃手腕避开了她的动作,微低了声音含笑问道:“哪个是我们的房间?” 宁婉清顿时觉得耳根子跟蘸了辣椒水似的烫地发疼。 “……这里。”她伸手飞快在图纸上点了一下。 那也是她现在的闺房。 花令秋的目光在她所指之处略略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在临窗边加一个卧榻吧。”他微微笑道,“下雨的时候可以靠坐在上面听雨饮茶。既是休憩室,大可装设的随意些。” 宁婉清拿图纸来给他看本就是个借口,现下他所提的又不过只是一桩小建议,她立刻二话不说地点头应了:“好,我来安排。”然后暗暗吸了一口气,才回归主题道,“你一路平安。” 花令秋含笑颔首:“放心。”又把东西递还给她,说道,“这原版图纸珍贵,你以后最好还是不要随便拿出来用,复制两张给人看看就是。” 宁婉清见他竟然会帮着她珍惜家传之物,不由弯了眉眼,也不去告诉他内情,只应道:“好,我知道了。”她望着他,心中陡然涌出阵阵不舍,就连自己都觉得矫情,又想着他若早去便能早回,于是忙道,“你快走吧,别耽误了行程。” 花令秋便笑着与她作了别,然后转身回到了马车上。 宁婉清看着车轮重新开始滚动,载着车里的人渐渐远去,和当年一样终于消失在她视线尽头。 但这一回,她心里没有半点遗憾,有的只有对秋天来临的期待。 “走吧,”她笑意飞扬地转头对纯光说道,“我们去崔家铺子选木料。” 第20章 各凭心意(上) 沈长礼的近身侍从近来发现自家大公子有些不太对劲。 自打上回他怒气冲冲地去了趟栖霞城见过宁少主之后又一言不发地回来,这两个多月以来就一直显得有些心事的样子,不仅时时爱沉思,还破天荒地喜欢上了看地志,甚至似乎开始对鱼的成长史也有了兴趣,吃饭的时候见到桌上有鱼就会问一句“你可知道它小时候长什么模样?”总之皆是诸如此类异于寻常的表现,就连那一年一度丰州才子云集的思辨会举行在即,他也显得兴趣缺缺,似乎并不想去。 身边的侍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沈长礼自己却很清楚。 他少年成名,一路顺风顺水,直到遇见宁婉清之前,都未曾遭遇过任何挫败。 而他甚至不知道这挫败感是因何而起。 只是因为她利用了他?不,那是愤怒,不是挫败;还是他偏偏让她看见了狼狈的时候?不,那是窘迫,不是挫败。或者,是她明里暗里言指他不及花令秋那个纨绔?不,那是不甘,不是挫败。 他始终没能想明白原因。 这天,他又坐在案前看着新搜来的一本地志,翻着翻着,越看越不是滋味,他忽然想自己为什么要看这些东西?难道看了这些便能学富五车么?小鱼长什么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反正长大了不是拿来吃就是拿来看的,他管那么多作甚? -- 第35页 他看着自己满满的书架,觉得自己近来真是没事找事,当时就把手里的地志杂书往旁边一丢,准备把收藏的诗集再翻出来看。 这时,正好他家小妹沈婳派了身边的丫鬟来请他过去吃点心,沈长礼立刻抛下了那点儿莫名其妙的心浮气躁,起身便出门赴了约。 沈婳平日里除了琴棋书画,最大的爱好就是下厨钻研各种有巧思的菜肴点心,只要沈长礼在家,她总是会先把他拉过来头一个品尝。 今天她做的是橙花栗子糕,沈长礼刚踏进门口就已闻到了淡淡的橙香味。 “大哥。”沈婳正在把手里装点好的盘子往桌上摆,“快来尝尝,刚刚出锅的。” 沈长礼笑了一笑,走过来正要坐下,就见沈婳身边的大丫鬟急急从门外跑了进来,乍然见到他也在,顿时生生压下了满面急色。 “大公子。”对方忙屈身施礼。 “看你行色匆匆的,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沈长礼随口一问。 谁知对方却一副欲言又止略有为难的样子,他不禁起了几分疑心:“到底怎么了?” 沈婳见状也道:“兄长不是外人,你直说就是。” “是。”那大丫鬟也就不再迟疑,只略略低了些声音,说道,“方才紫霞山庄那边来人给小姐提亲了。” 沈婳到底是个闺阁女子,闻言不由一怔,随即羞红了脸。 “紫霞山庄?”若是在以前,沈长礼未必知道这是哪户人家,但他最近鬼使神差地留心翻出了些和宁家有关的往事来打听,所以恰好知道来提亲的是何许人也,“栖霞城那个冯家?” 他皱了皱眉:“他们不是武道世家么?怎么会来向小妹提亲?”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丫鬟道,“只是听那媒人说冯大公子久仰小姐贤名,所以……” “久仰贤名?”沈长礼嗤笑道,“我看他们冯家是想借我们沈家的名跟别人显摆吧!” 否则怎么早不来提亲晚不来提亲,偏偏就在宁婉清和花令秋的事情定下之后,何况他家小妹也不是今年才及笄,而是父母因为舍不得所以才打算留到十八岁再议亲,但若有心的也一早就让人来说项了,这冯家未免“久仰”地也太过迟钝。 “这事儿没戏。”他径自冷冷道,“不过一介鲁莽武夫,竟然也敢来打婳儿的主意。”说着便对沈婳道,“你放心,我这就去和爹娘说,为兄倒要瞧瞧那冯家脸皮有多厚。” 沈长礼虽然多少知道父母近年一直对自家在丰州本地缺乏有根基的姻亲助力有些担虑,但他向来反对为了联姻壮势而自降格调,就冯氏这样的人家哪里配得上他们沈家? 深知自家兄长倔脾气的沈婳见状忙急急拉住了他:“大哥,你先别着急。”随即屏退了左右,才又温柔劝道,“大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若这样跑出去给冯家难堪,让爹娘面上如何挂得住?倘若父母不想我嫁,自然会婉拒对方,否则……你就是去了又有何用?反倒白白累你被训责。” 沈长礼闻言就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怎么什么都听爹娘的?难道他们说的就一定对么?愚孝亦非真孝!” 他自己就是个叛逆的,所以一直没有参加科举,反倒是他那个听话的二弟沈长贤,三年前被送进了京城念书,至今没有归家。 沈婳听他这么说不由诧异:“大哥,这话可真不像是你说的。” 沈长礼一愣。 是啊,他怎么会对小妹说这样的话?若是过去,他一定不会认为女子在家从父母有任何问题,在他心里妹妹不一直是丰州大家闺秀的楷模么?如此说来……难道竟是他一直对待男女的准则不同? 沈长礼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复杂,沉吟了半晌,他问:“那你自己呢?你愿意嫁给冯家大公子么?” 沈婳越发愕然:“大哥,你今日到底怎么了?” 沈长礼若有所思地将视线从房中的书案、绣台、古琴上一一扫过:“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们好像从未问过你想要怎样的如意郎君。或者说,从未问过你想过怎样的生活……” 沈婳怔了怔,莞尔浅笑道:“我是女子,又怎能和兄长相提并论。” “女子又如何了?”他心中一动,果断道,“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沈婳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他拉着出了沈府大门。 等到坐上马车一路来到了栖霞城,沈婳才知道,原来沈长礼想让她见的居然是那位宁氏少主。 得知对方不在府里,沈长礼便又带着自家小妹去了乐天米铺碰运气,结果正巧遇上了刚刚从里面出来的宁婉清。 见到沈长礼兄妹两个,她很是意外。 “宁少主。”沈长礼居然还很客气,冲着她端端正正地抬手做了个揖。 沈婳极少见自己的长兄对人有这样诚恳敬重的态度,尤其对方还是他最看不惯的那种女子类型,于是心中不免暗讶,但她到底是言行举止挑不出错的大家闺秀,面上并不太显,也冲着宁婉清微笑着施了礼。 实际上宁婉清看着沈长礼这个态度也觉得像是他撞了邪,不然这太阳打西边出的也实在太诡异了点儿,不免有些疑心对方的来意,于是说道:“沈公子今天是带令妹来栖霞城游览?不如我派个人带你们去吧?” 言下之意便是说她自己没空。但沈长礼也不管她是不是想打发自己,径自说道:“我来是有些话想跟你说,关于你们栖霞城的。” -- 第36页 宁婉清看他眉宇间神色认真,又想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把妹妹也带过来,毕竟沈长礼是出了名的傲气,在她手里吃了两回瘪这种事估计就连家里人也不会告诉。 想到这儿,她便也认真了两分,点点头,带着沈氏兄妹两人转道去了不远处的茶坊。 “你可知道冯存义想为他的长子求娶我小妹?”沈长礼坐下后也不废话,直接开门见山把事情说了。 宁婉清闻言微讶,旋即看了眼双颊微红显得有几分尴尬的沈婳,问道:“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个?” “你还不明白么?”沈长礼道,“冯家这是摆明了要给宁家厉害看。” 宁婉清不以为意地一笑:“倘若一桩婚事就能让人立于不败之地,那如此说来,我们宁家也不差啊,毕竟我的从妹也是冯家儿媳,这个光无论如何也是我先沾的。” 沈婳听出她言语间的自信从容和有意无意帮自己化解尴尬的善意,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截然不同透着满身飒飒英气的女子,不由微愣。 而她的兄长竟然也出乎意料地没有与对方辩驳,而是扬了唇角一副“我就等着你这么说”的表情,说道:“那你倒是说说,我们家是答应这门婚事好,还是不答应好?” 宁婉清见他在跟自己使眼色,顺着他眼角意味深长的余光往沈婳那边看了眼,心下微惑之余隐约了然了他的用意。 “这个么,”她笑笑道,“还是要看沈小姐自己的意思。” “你这就不够诚恳了,”沈长礼道,“明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我家小妹可不是你这样不守规矩,还自己给自己选丈夫的。” 宁婉清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若选错了也不会让人为我负责,自己担得起后果,你操心什么?” 沈长礼却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颔首道:“言之有理。宁少主想要的便凭本事争取,若是连自己都不敢挺身而出,又能指望谁为你做主?” 宁婉清没想到沈长礼居然还能说出让自己顺耳的话,颇感意外之余便也礼尚往来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有些事虽然不那么容易,但也不是不能尽力。” 沈长礼听她这么说,双眼一亮,端了茶杯礼道:“对,但求尽力。纵有遗憾,亦无悔恨。” 宁婉清含笑举杯还礼。 沈婳见状再也难掩惊讶,愣怔须臾,转而陷入沉思。 从茶坊里出来的时候,沈长礼特意寻了个单独说话的时机对宁婉清道:“今天这件事过后,你我便算是两清了。” 宁婉清这才晓得原来他打的是这个心思,难怪跑来找她帮忙也找地如此理直气壮,她虽然并不觉得自己欠了他什么,不过对方这副幼稚的态度却着实让她无奈又好笑,于是点点头算是认了他的说辞,也没有过多计较。 沈长礼见她竟然没有与自己争辩,不禁心下颇喜,一改连日来颇为提不起劲的状态,只觉仿佛骤然间填补了心底某处空虚,他莫名感到神清气爽,低迷了多日的情绪也好了许多。 “我难得来一次,还带了我家小妹,”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说道,“你也不尽尽地主之谊,请我们吃顿饭么?” 宁婉清诧异地看着他,正要说话,一旁忽然传来了个清朗男声道:“看来我倒是正赶上了沾光的时候。” 语调悠然,笑意微漾。 宁婉清蓦地一顿,倏然转头看去—— “你回来了?”她心中一阵惊喜。 “嗯,”花令秋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看着她,微微笑道,“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花二少:我仿佛听见有人想和我老婆约饭? 第21章 各凭心意(下) 花令秋走过来,向着沈长礼兄妹两含笑施了个礼,然后对宁婉清道:“少主今日可得空闲?正好我知道共城那边新开了家素食馆,不如我做东,大家一道去尝尝鲜?” “好啊,”宁婉清笑道,“不过还是我来做东吧,既是为沈公子和沈小姐一尽地主之谊,也正好给你接个风。” 说着,她便邀了沈家兄妹,打算动身带路。 谁知沈长礼却道:“宁少主不必客气了,我不过开个玩笑而已,父母那边还等着我们回去有事交代,就不多打扰了。” 他说要走,宁婉清自然也不会留他,只客气道:“那下次有机会再补上。” 沈长礼随意点了点头:“告辞。”而后又朝着一旁的花令秋拱了拱手以示礼节后,便转身带着沈婳走了。 看着沈家兄妹两离开,花令秋才又转头对宁婉清道:“临城的事他还没放下么?”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以为沈长礼是来找茬的,于是问道:“难怪你偏要提议去共城的食馆,是猜到了他不会去吧?” 沈长礼对花令秋一向有成见,若是不仅出席了对方为主的饭局还特意跟去了共城,只怕以他的性格会担心传出去跌份,更何况他身边还带着沈婳。 见花令秋笑着默认了,宁婉清摇了摇头,笑意中透出些无奈来:“放心吧,不管他想做什么我都能应付,你无需特意示好于他。” 虽然道理她都明白,但她就是不太愿意看到别人对花令秋那种避之不及的样子,好像与他凑在一处就有多么跌份的样子——哪怕这是花令秋想要的效果也不行。 她想到就颇有些忿忿。 -- 第37页 花令秋不置可否地一笑,转了话题说道:“我带了些红瑚花回来,你拿回去给大家分一分吧。” 红瑚花是长在天池关附近山壁上的一种植物,既是花也是药,因形似红珊瑚而得名,因性温味甘,口感有种特殊的鲜甜,所以其实用来做食材是相当之好,尤其是炖鸡汤。但又因其产量较少和采摘不易,故而在丰州也算是较为稀有的药材,通常只有大药铺里才有,再不然就只有从被苍琊帮所掌控的地下市场采购,当然后者的价格也会更昂贵些。 花令秋给了她拳头大小的一袋,在丰州的市价便已近百两,更何况实际上药铺为了保证制药的用量和以备下次进货前的不时之需,在售卖的时候也会有所控制,一般根本不会一次性卖出这么多给同一个人。 他随意大方的样子像是分了些刚买的白菜给她:“朋友给的回礼,我也留了一些。” 宁婉清接过袋子的时候心情有几分复杂。 按理说,花令秋出了远门回来还想着亲自来栖霞城找她,给她带礼物,她应该为他这份记挂高兴才是。可她却偏偏不是个迟钝的,回头细想,他对她的记挂更像是一种礼尚往来——无论是当初主动送礼上门给她祖母赔罪,还是这次的红瑚花。 都是她先有往,而后才有他的来。 倘若她不曾见过他当初对另一个人执着追求的样子,也许她会真以为这便是他对待自己的心意吧…… 宁婉清一念闪过,迅速在心里摇了摇头,告诫自己不要再去想从前的事。 “好,谢谢。”她收下了东西,弯出一抹深深的笑容来,“那共城的素食馆我们还去么?还是我就在城里安排了?” 花令秋似乎有些意外她竟把这事当了真,略一顿,笑道:“不必那么麻烦了,我只是顺道过来打个招呼,你忙你的事,改天再说吧。” 她却道:“择日不如撞日,既然来都来了,那便听我的吧。” 宁婉清也不给他机会再拒绝,转头就吩咐了纯光去安排宴席,后者见自家小姐态度如此果决就知这事儿耽误不得,忙应了差事就快步去了。 花令秋不着痕迹地默默挑了下眉,果然没再说什么。 倒是宁婉清不知突然想起了何事,忽而冲着他问道:“对了,我看你很会打叶子牌,那可还擅长牌九什么的?” 花令秋讶然失笑:“怎么,你该不会要带我去参加什么应酬的牌局吧?”又调侃道,“就不怕我沉溺于此果真败了家么?” 宁婉清并不顺着他胡说八道,只径自转了身示意他跟上来,边走边微微正色地续道:“我想让你跟我一道去趟极乐坊,我听说苍琊帮的李副帮主今天过来了。” 花令秋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是想去踢馆?” “与其说是踢馆,”宁婉清说,“倒不如说是去露脸的。” 他闻言轻轻一笑:“堂堂宁少主,你这张脸栖霞城里还有人不认得的?” 她眉间微凝,说道:“原本我让人递了话去说想见他们帮主,但前两日我收到回信,被拒了。” “哦,”花令秋道,“所以你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宁婉清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便也随之停下来,转过头,迎上了她的目光。 “我有事要找他,”她眉宇间满是认真,“以后你就会明白。”说完,也不再多跟他解释,又再继续举步而去。 两人一路行至极乐坊,还未进门,就已听到了从里面传来的阵阵声浪。 宁婉清掀开门帘,当先跨了进去。 每张赌台前都或坐或站地围了不少人,她四处看了看,最后将视线锁定在了其中一张桌前,偏头对旁边的花令秋说道:“牌九和骰子,你更擅长哪个?” “说实话,”他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歉意地笑道,“跟这些职业的比起来,我都不太行。” 宁婉清想了想,决定道:“那就赌骰子吧。”说着把钱袋往他手里一塞,“你只需负责下注,其它的交给我。” 花令秋听她这么说,忽而直觉意识到什么,一把在底下拽住了她的腕子,狐疑道:“你不会想出千吧?” “放心,”她竟反过来安慰他,“我只是用内力稍微改变一下骰子停留的时机。” 这有什么区别?花令秋无奈道:“你何以要如此挑衅他们?” “不是挑衅,”宁婉清说,“我只是要他重视。” 两人站在不显眼的门边角落拉拉扯扯地说着话,谁也没注意到二楼上有人正居高临下饶有兴致地瞧着他们。 “哟,大佛来了。”身着玄衣的美艳女子站在靠栏边,笑意盈盈地言道。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苍琊帮的两位副帮主之一,李素。 毕恭毕敬地站在她身旁的分坊老板闻言往她视线所及的方向看去,只见宁婉清和一个相貌出众的年轻公子正站在那里不知在说些什么,他下意识便道:“您说宁少主?诶……那不是花家二公子么,莫非今儿宁少主是陪她未婚夫婿来找乐子的?这也太贤惠了吧!” 李素不置可否,只兀自望着楼下那两人——他们似乎在争执了几句后达成了共识,男的跟在女的身后往赌骰子那张台桌走了过去,人头攒动间,男的突然回眸往自己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挑眉一笑,低声吩咐了旁边的下属两句,然后转身下了楼。 -- 第38页 *** 宁婉清刚走到赌大小的台桌前,还未来得及掏出银两下注,就忽听有个柔媚的女声自身后乍然响起。 “宁少主,这是哪里的风把您也给吹来光顾了?” 宁婉清回头就看见个千娇百媚的年轻女子朝自己走了过来,她自然是认得对方的,于是微微一笑,从容抬手示礼道:“李副帮主。” 李素回了礼,笑道:“我竟不知原来宁少主也会对这些有兴趣,正得了巧,不如我来陪您玩两把?” 宁婉清当即点头应了:“好。”然后转而对花令秋道,“你在外面等我吧。” ……这算是过河拆桥么?花令秋只觉无奈想笑,却也没多说什么,浅笑着颔首道:“嗯。” 李素倒也待客周到,主动接了话,吩咐下面的人:“带花二公子去内室休息,上杯好茶。” 安顿好了花令秋,宁婉清这才随着她一道往后院走。 极乐坊的前厅和后院如同是两个世界,前者和一般的赌场没什么区别,装潢低调气氛也热闹,但后者却不同,一跨过那道如同分界线般的红木雕花圆拱门,迎面而来的就是极为雅致幽静的环境,宁婉清早就听说过一些有身份或是有资财的大客户就会在这里的雅间里开赌局,不仅能享受到到高高在上的阶层感,又能得到极有品质的服侍待遇和难得的私密性,因此丰州不少富人对极乐坊趋之若鹜。 宁婉清眼见于此,不由再次加深了决心。 “宁少主就这样把花二公子给撂在外面,”李素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瞧着她,“就不怕他觉得被冷落么?” 宁婉清不想顺着她调侃自己的私事,只淡淡问道:“李副帮主想赌什么?” 李素弯起唇角笑了:“宁少主真是客气,咱们还是到里头喝杯茶,好生叙叙话就是。” 果然是个通透人。宁婉清本来也猜到了她的用意,方才不过略一试探,此时见对方这么说,就也顺下去默认了。 两人走进了一间位于庭院最深处的屋室,房门是推拉式的,檐下还挂着风铃,开门的时候风吹来便叮铃铃地一阵响,声音煞是清脆好听。 宁婉清扫了眼屋里的陈设,看出这像是自用的屋子,就知道李素对这次私谈也算是颇为看重。 既然如此,她也就用不着弯弯绕绕了,坐下后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李副帮主,我有事想见一见苍老先生,还请你再向他禀报一声。” 李素似乎对她的请求并不意外,笑了笑,说道:“宁少主误会了,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我已回信跟你说过了,帮主他此刻身在远方有很重要的私事要办,实在抽不开身回来。” “是么?”宁婉清平静地看着她,从容淡笑道,“那不如就请李副帮主告诉我,苍老先生身在何处远方?既然他老人家没空回来,那婉清为表诚意,就过去找他好了。” 李素一口茶水险些喷了出来,似乎颇为头疼:“……你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事,非要见他不可啊?” 宁婉清想着左右绕不开她,索性大大方方坦了白。 “实不相瞒,”她说,“我想求师。” 第22章 姻缘我定(上) 宁婉清随李素离开之后,花令秋就去了偏室里用茶,因此处与外间只用了一面珠帘隔开,照他自己的意思来说,还能看看场子里的热闹,也挺有意思。 分坊老板便让人送了上好的雨前龙井和专供后院客人的茶点过来,自己亲自陪坐叙起了话。 两人都是擅长与人打交道的,聊天这种事完全不在话下,在没有任何提及苍琊帮、极乐坊、宁家或是花家相关的情况下,居然也话题不断,花令秋总是能及时带过话题,既能专心听对方说,自己接话时也可侃侃而谈,分坊老板不由暗暗对他打从心眼儿里多了些赞赏。 两个人就这么聊了好一会儿,外面忽然有人来报说云副帮主过来了,分坊老板立刻起身出去迎接,没过多久又返回来恭恭敬敬地撩了帘子,随即一个身着白色锦衣,相貌英俊的高大男子便跨入了门内。 花令秋起身含笑示礼:“云副帮主。” 云锦一向是出了名的不仅相貌冷峻,就连性子也冷峻,好像泰山崩于前也激不起他半点汹涌的情绪,无论笑还是怒,表情都不那么明显。 因此见到花令秋的时候,旁边的人也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依稀仿佛好像看见自家云副帮主的额角倏地抽了一下。 “花二公子这里我来招待吧,”他转头吩咐道,“你去忙你的,回头李副帮主和宁少主若是出来了,你让她来找我。” 分坊老板向来知道这两位副帮主之间不是你克克我,就是我克克你,反正谁找谁都一样,闻言也不多说,恭声应了是,便转身退了出去。 云锦又回头看了外间一眼,然后才走过来在花令秋对面落了座。 但他坐下后也不说话,就这么陪着一口一口喝着茶。 花令秋看着他实在好笑,说道:“云副帮主,你好像有话想说?” 云锦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默然半晌,开口问道:“您真的要和宁家结亲么?其实若您母亲不愿意离开,不如强行把她带走也好,等去了江南住下她自然慢慢就习惯了。” “人能带走,心带的走么?”花令秋微微一笑,神情间很是淡泊,“我从不做这种强人所难的事,也不想成日里看着别人苦大仇深的脸埋怨我为何如此不识趣。既然她放不下,那就由得她好了。” -- 第39页 “可您到底还是不放心所以留了下来。”云锦叹道,“不过宁少主这边……您真的觉得她很快便会厌弃您么?” 云锦怎么看都觉得不像,这还没成亲呢,宁婉清就已如此地维护他,道君山的事发生之后人家可是连半点猜忌或是嫌弃的态度都没有,二话不说转头就把搞事的人给狠狠收拾了一顿。 现在又私下把人带到了极乐坊陪着一起办正事,很明显就是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花令秋不以为意地喝了口茶,随口道:“她是比我想的更有耐性,不过这都是因为宁家现在给她的婚姻压力太大,作为目前最好的结亲人选,她对我多了些包容也是正常,等这种压力解除之后,她自然也就能更随心所欲些。” 所以,他想,和宁婉清的这桩婚事,其实也算是各得其所吧。 花令秋所坐的这个位置正好能看见外面的动静,话音刚落,他就看见门外衣角一晃,随即宁婉清和李素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边。 外头声音喧哗,云锦并没有担心他们刚才的对话会被谁听到,起身从容对宁婉清拱了拱手,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我恰好过来,正与花二少做了个伴,”云锦道,“两位要不留下一起用了饭再走?” 宁婉清虽然想向他们帮主求师,但却并不想私下与苍琊帮走得太近,于是含笑婉拒了,说道:“我们还有事,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花令秋倒是从头到尾没发表什么意见,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她说要走,他便也二话不说地转身随她出了极乐坊大门。 “你见到人了么?”他还关心了一下她的正事。 “哪有那么容易啊,”宁婉清轻叹着,苦笑了一下,“得等李素的回音。” 花令秋便又问她:“若他还是避而不见,你打算如何?” “也不能如何,”她回地坦然,“虽有些失望,但有些事也是勉强不来的。”言罢深吸了一口气,洒脱地冲他笑道,“别说这些了,走吧,我给你接风!” 他笑了笑,倒也果真不再多问,顺着她点点头,莞尔应道:“好。” *** 晚上,沈长礼靠坐在阅江楼二层的雅间窗畔,一边吹着从江上拂来的夜风,一边醒着有些上头的酒意。 坐在对面的友人已是耳酣面热,正兴致上头地兀自续着未尽的话题,说是谁谁谁的诗文潇洒不羁狂放豪迈,可沈长礼渐渐地好像什么都没能听得进去。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又定眸看了再看了看,确信自己不是眼花,他瞬间一股热气冲上了头顶,丢下句“你在这儿等我”就起身跑了出去。 大步跨出酒楼门口,沈长礼只觉胸中燃着一把怒火,恨不得烧了眼前这个不知检点的人。 “花二公子。”他保持着最后的风度,沉沉道,“怎么宁少主给你安排的接风宴不够有趣么?刚从栖霞城回来就急着与佳人相会。” 不止是花令秋感到有点儿愕然,就连旁边的李素都觉得沈长礼可能今天脑子被门夹了。 “沈大公子怕是误会了吧?”李素笑了笑,道,“我是半路上遇见花二公子回城,恰好我的马软了脚,这才请他搭了我一程。” 沈长礼看也没正眼看她,嗤笑一声,说道:“鬼话连篇。” 李素相貌长得很是艳丽,和宁婉清那种明艳中带着几分冷冽的端庄不同,她浑身上下都流转着妩媚的风情,即便身着黯淡的玄衣也无法掩饰,沈长礼虽然不认得她,但一见之下便已打从内心笃定其非良家女子,觉得花令秋此时与她单独凑在一处,而前面不远就是瓦市的花牌坊——就凭他那个惜花公子的名声,肯定是有猫腻。 见他想歪了自己和李素的关系,花令秋倒也不生气,只是客气地含笑道:“这位是苍琊帮李副帮主,今日宁少主也见过她。” 谁知沈长礼却冷笑道:“看来花二公子深谙暗度陈仓之道啊!”说着伸手朝李素一指,对他道,“这样的庸脂俗粉,到底哪里比得上你未婚妻?你竟如此不知好歹!” 李素:“……”太他妈有勇气了这小子! 花令秋看了一眼不远处稀疏的往来人群,又再不动声色地压低了一些声音,说道:“沈公子,你喝醉了,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说着也不想和他纠缠,转身就准备回到车上。 沈长礼一把用力拽住他:“你把话说清楚!” 花令秋被这耍酒疯的给气笑了:“我跟你有什么可说清楚的?我要娶的又不是你。” 言罢他正要抽了手离开,却听沈长礼忽然气急地低斥了一句:“你配不上她!” 花令秋脚下一顿,慢慢回过身来,若有所思地朝他看去。 沈长礼丝毫不惧与他对视,只觉一股灼灼热意从心口一直烧到了天灵,让他头脑阵阵发热。 少顷,花令秋看着他,笑了。 “我配不上她,我承认。”花令秋说道,“那沈公子觉得谁才该与她相配呢?” 话音落下,他笑容倏然微敛,直直凝着沈长礼。 “你么?”然后,他如是问道。 第23章 姻缘我定(下) 花令秋幽深的目光像是这秋夜里的透骨凉风,倏地吹了沈长礼一个激灵,让他脑中热气骤然尽散,那些所有在心头盘旋的呼之欲出瞬间都成了欲说还休。 -- 第40页 他愣了半晌,忽然感到一阵羞恼:“你胡说什么?!” 花令秋平静地说道:“倘若你真心觉得自己可与她相配,为何不去表明心意?如果她也觉得你更适合,我自然愿意成人之美。” 沈长礼只当他是在揶揄讽刺自己,愤怒之余又深感羞耻,攥紧着拳头就连手指关节也泛起了白,咬牙道:“你休要侮辱她的名节!” 花令秋闻言,一勾唇角:“只怕是沈大公子纵然有心,却没有这样的勇气吧?堂堂织金巷沈氏公子,丰州无人不知的大才子,却要抛下身上的光环和家族荣耀去给人家做上门女婿,你——做得到么?” 沈长礼紧咬着牙关,死死盯着他,没有接话。 花令秋神色未动地迎着对方的目光,说道:“有些事,不是靠嘴上白白说几句就能解决的。相配这两个字,也从来不是如你说得这般简单。” “今日之事我权当不曾发生过,”他说,“若是沈公子想明白了,大可凭心而为,但我希望阁下不要再如此鲁莽,以免累己累人。” 沈长礼沉默不语地看着他,良久,一句话没说,转身走了。 不知何时回避到了一边去看风景的李素又装着若无其事地转了回来,看着沈长礼在夜色下离开的背影,她语带调侃地冲着花令秋说道:“您这是要把到手的媳妇儿拱手让出去?也未免太大方了吧!” 花令秋没接她这茬,只道:“若是沈长礼真的愿意为她放弃那些身外之名,那这个人也值得她托付了。” “可我看宁少主对他没什么意思吧,”李素道,“否则当初何必拉他出来为您当挡箭牌?”说到这儿,她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嘴角一抽,呵呵道,“难怪您要让他自己去表白心意,敢情是猜到了他会被拒绝吧?” 花令秋转过目光看着她:“你们女人的心思,与我有什么关系?” 李素已然把他的用意都给看透了:“是是是,我们女人的心思是我们自己的事,自己的选择,所以您老人家就怂恿那个傻子上赶着认清现实呗,若是宁少主真的答应了他,那您就算是找了个好男人赔给她,自己顺理成章解脱了;若宁少主不答应,就他那性子怕是要钻到地底下去了,那以后您面前也少了个来惹麻烦的——总归左右都是不亏。” 花令秋半笑着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回走去。 “这老狐狸……”李素站在原地,啧啧道,“我可真好奇他哪天栽在谁手里的样子。” *** 雨夜,宁婉清忽然从梦中惊醒。 她睁开眼,有些发怔地望着映在窗户上的婆娑疏影,身下黄花梨木卧榻的触感是这样真实,她缓缓轻抚,心中一点点慢慢平静下来。 她竟然梦到了崔蓁蓁。 不,应该说,是梦到了花令秋和崔蓁蓁。 明明这么久了,她都已经不大记得崔蓁蓁的模样,可梦里那个模糊的人影却像是无比清晰,甫一出现,就让她心底一沉。 难道,是因为自己犹豫着要不要送出去的这份生辰贺礼? 她这么想着,便摸到了入睡前随手放在枕畔的木雕笔枕——十二岁那年,她也曾送过他一份生辰礼,但却没有收到他任何回应,就连一句道谢也没有。 “偶尔”见面时他仍然避着她,她自然也不会上赶着讨好,但心中却不免对那份礼物送到他手里之后的结局始终有些耿耿于怀。 直到后来有一天,她意外得知向来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的花令秋竟然向花仕明提出想求娶崔家大小姐崔蓁蓁,就算被父母嗤笑责打,他也对此坚定不移。 她那时才知道,原来他看崔蓁蓁的目光,和看别人的不一样。 年少时的那点儿心思就这样无声无息被了断在他的另一份坚持里,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一切早已被掩埋在了时光深处,就连自己都再也记不得当年那短暂的悸动。 她准备好了成婚,想过无数遍将来与自己共度余生的人是什么模样,就连最坏的结果也早就在心里有了预设,其实不是没有过忐忑。 但就连做梦也不曾想到过,她未来的丈夫,竟然会是他。 而再见到他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她又一次动了心。 所以不想再退而求其次。 所以,她想试一试。 那些前尘往事,流言蜚语,通通都不重要了。 待嫁随心,姻缘我定。 *** 秋日过去,栖霞、闻花两城在又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冬季之后,次年春天,宁、花两家的联姻大事终于提上了日程。 因花令秋虽然是入赘,但到底身份特殊,所以两家在制定婚仪流程时也在传统风俗上稍做了一些修改,譬如女家不再迎亲,而是由男方自家用马队送新郎上门,新郎到了之后也无需跨火盆,直接进了喜堂和等在那里的新娘子会合拜堂就是。 总之所有流程都在弱化赘婿这一印象,对于宁承琎这样的做法,自觉到底是送了个儿子给人家的花仕明表示非常满意,而为了花家的面子,他在送亲马队上的安排也相当慷慨,最后竟然弄出来个比一般人家迎亲还大的阵仗来。 至于宁婉清,照理说除了不必被夫家牵着走之外,其他都和传统的新娘子没什么两样,但因她身穿男装多年早已不以女装示人,所以她自己做主,把凤冠霞帔和独坐新房这些规矩都给改了,成亲当日依然是一袭英气的男装,又因她自己的少主身份,所以也并不打算在喜宴开始的时候避去新房,而是要和花令秋一起招待客人。 -- 第41页 吉时快到的时候,花家送亲的马队准时到了宁府门外,花令秋刚一翻身下马,宁平心就高高兴兴地跑上来拉住他,一个劲想把他往里头带。 花令秋笑着还未说话,旁边又冲出来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一把撇开宁平心,自己伸手拉住了他:“我才是引路郎官!” 这小孩子不是别人,正是宁婉清姐弟两的异母弟弟,宁平志。 跟在他身边的乳母看了一眼,又像是没看到似地转开了目光。 花令秋见过宁平志两次,知道他骄纵任性的脾气,见状便笑道:“是你长姐要你来做引路郎官的么?” 旁边的乳母一听,犹豫了一下,上来便准备把他拉开劝走。 宁平志却犯了浑:“我要做引路郎官!我就要做!” 宁平心为难地皱了下眉,就准备退开让他。 花令秋不动声色地拉住了他,边对宁平志含笑道:“不过你年纪小了些,怕是气势不够压不住我们,你最好再请一位身份高过你的长辈来助阵。” 他也没说是要请哪个长辈,但宁平志一听能压得过自己的,除了自家爹娘还有祖母也就没有旁人了,闻言立刻道:“好,那你等着我啊!” 花令秋微微笑着:“趁吉时未到,你快些。” 宁平志转身就往喜堂的方向飞快跑了过去,他乳母在后头边追边喊,愣是没能追上,只是还没跑到一半,这头吉时就到了,喜炮噼里啪啦地一阵乱响过后,宁平志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错失了机会,顿时就气急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耍浑。 而这个时候,花令秋已经随在身为引路郎官的宁平心身后从前院回廊穿行而过,从宁府大宅的整个最中最正的路线一路去到了位于二进院的喜堂。 远远地还未走近,他就已经看见了立在堂前的宁婉清,她也是一身大红喜服的男装打扮,加上她本来身材就高挑,这么英姿勃勃地往那里一站,花令秋还真有些错觉自己是来嫁人的。 他想到这儿,自己就先忍不住笑了。 “新郎到——” 随着傧相一声高喊,花令秋迈步踏入了厅堂。 堂上坐着的是笑花了脸的宁承琎和他一脸端庄微微笑着的继室夫人荣氏,而在宁承琎的另一边,则端放着宁婉清生母章氏的牌位。 花令秋走到宁婉清身旁,站定。 一身红衣映着她面带粉霞的脸庞,更添了几分明艳,花令秋突然想:她果然很适合红色。 “你来了?”宁婉清好像有一些紧张和不自在,竟在拜堂前同他说起了话。 话音未落,傧相已又再高喊道:“吉时到,行礼——一拜天地!” 两人转身向着门外广阔天地,正要躬身行拜礼。 “嗯。” 宁婉清忽然听到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回道: “我来了。” 唇边不觉弯起一抹笑意,她低头,深深拜了下去。 第24章 新婚之始 等到婚宴结束,宁婉清和花令秋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回到霜兰院的时候,已是深夜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两人也没有说话,只默默穿过挂着喜绸和大红灯笼的廊道,走进了燃着龙凤烛的新房。 花令秋扫了一眼四周的陈设布局,然后视线落在了摆放在窗边的那张雕花卧榻上,旋即又似不经意地收回。 纯光和彩鸢两人一个端着合卺交杯酒,一个捧着盛了红枣莲子的盘子,笑吟吟地分立在喜床两侧,说道:“请小姐和姑爷上坐。” 宁婉清挺着背脊走过去,端端正正地在床沿边坐了下来。 花令秋看她绷着张红彤彤的脸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觉得有些好笑,掩袖轻咳一声,走过去隔着咫尺之距坐在了她身旁。 纯光就把交杯酒送了上来,彩鸢抓起干果往两人身上和床上撒,便唱着那些“早生贵子”“多子多福”之类老掉牙的祝词。 花令秋觉得成亲真是不容易,还好他这辈子也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不过酒却是好酒。才一抿入口中,他就尝出来这起码是二十年的女儿红——他之前便已听说,这是宁承琎在她小时候亲手为女儿埋下的。 不得不说,宁婉清这个父亲对待子女倒是真的不错。他这么想着,就着与她交臂而饮的姿势,将杯中醇香微凉的酒液一饮而尽。 喝完了交杯酒,纯光又道:“洗漱的热水已经准备好了,请小姐和姑爷早些安歇吧。” 宁婉清却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我们自会看着办。” 纯光和彩鸢偷偷抿着笑,低头恭声应“是”,然后便转身退了出去,从外面关好了门。 屋子里转瞬安静下来,只剩下兀自燃烧的烛火偶尔在劈啪作响。 两人就这么沉默地在床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烛花响了第四次,他开了口:“我……” “我有话想跟你说。”宁婉清也同时说道。 花令秋微微颔首:“好,你说吧。” 宁婉清侧身而坐,与他目光对视着,慢慢说道:“从今日起,你我便是夫妻了。有些话,我以前不便对你说,但现在你我夫妇一体,这些事你还是知道为好。”她说,“我们这一房虽然是当家的,但长房那边一向自诩正统,爱摆些架子,对他们,你也不必太过在意,只需面子上过得去就是。至于我们家,父亲就不必说了,二叔和三叔他们你也都见过,他们两位之中,三叔为人圆滑,喜欢和稀泥做和事佬,二叔精明,管着外间柜上和公库的账目——我以后可能会和他有些冲突,为免你受波及,你最好都不要与他们走得太近。还有母亲那里,她向来护短又好虚荣,平志又被她宠得骄横霸道,你若能离他远些是最好,实在不行被他缠上,你就把他带到青松院去,当着祖母的面他不敢胡来。” -- 第42页 “还有……平心的病。”说到这里,她不觉微微蹙了下眉头,沉吟道,“你应该也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自从他发病之后,我还从未看见他这样愿意亲近别人,你闲来若有时间,可以多带他出去走一走见见人——不过要记得,他很怕见血还有吵闹。” 花令秋想起她当初因为见到自己和宁平心在落仙斋外说话大发雷霆的样子,不由笑道:“你不怕我带坏他啊?” 宁婉清自然也知道他的意思,垂下眸浅浅笑了笑:“那时是我不对,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如此坦然地提起当初误会,还诚恳向他道了歉,花令秋实在没有想到。 “除了这个,”他沉吟地看着她,说道,“你对我还有别的期许么?不妨都说一说,看我能否做到。” 宁婉清与他目光相对,才知他问出这句话的意思,于是心头滋味不禁有一丝复杂,她说:“我同你成亲,并未想过要望夫成龙让你去披荆斩棘,我自己的事我都会看着办。家里的事,你这个人也用不着别人来教你做什么,若真要说对你有什么期许,我只希望……往后在我身边,你能够做回自己。” 花令秋蓦地一愣。 “做回我自己?”他喃喃重复了一遍,忽而一笑,看着她,说道,“少主就不担心会有损你的颜面么?” 宁婉清知他有意回避,也就不去多说,只道:“以后你可以叫我的名字。” 她是他的妻主,其实他称她少主并没有错,但宁婉清却很想听他叫自己的名字,就像那时比起花二公子这个称呼,她更期待唤他“令秋”一样。 “好啊,”花令秋这回答得爽快,笑道,“那叫你婉清?”不等她点头,他已似不大满意地琢磨道,“好像太普通了,我若和别人同时这么叫你,岂不是分不出来?不如——” 他慢慢倾身凑到她耳畔,低笑道:“还是叫‘清清’好了。” 宁婉清耳根一烫,只觉从心头泛起的麻意瞬间涌遍了全身,骤然起了层鸡皮疙瘩,她还来不及想什么,已下意识倏地站了起来。 “……”她后知后觉地觉得有点儿尴尬,“我先去洗漱。” 言罢她也不去看花令秋,迈开大步便朝后屋走去。 他回眸看着她的背影,缓缓敛起了唇边的笑意,若有所思。 *** 等到宁婉清洗漱完又换了衣服出来的时候,发现花令秋正闭目躺在临窗的那张卧榻上,脑后还枕着个喜枕。 她愣了愣,刚走过去,他就睁开了眼睛。 “你回来了?”他笑笑,坐起身来,“那早些休息吧,夜已深了。”见宁婉清的视线落在自己身后的卧榻上,他便说道,“哦,晚上酒喝得有些多,我怕睡得不安生会碍着你休息。” 说完,他就径自去了后屋盥洗间。 突然之间,宁婉清就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当日他说的临窗听雨,其实只是一个顺水推舟的借口。 她站在原地静静看了眼前这张雕花卧榻良久,终是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径自回到床上,自顾自侧身背对向外地躺进了被窝里。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花令秋刻意放轻脚步声走了回来,而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过,便再也没了其它声音。 少顷,一直闭着眼睛背身躺在床上的宁婉清忽然开了口:“柜子里有干净被褥,春寒料峭,当心受了风寒。” 她语声平静,听不出有什么别样的情绪。 “无妨,”花令秋合衣躺在卧榻上,慵然道,“明日再说吧。” 宁婉清沉默下来,没有再说什么。 后半夜,春雨再次绵绵而至,屋里一室寂静,只有龙凤烛仍在兀自燃烧着光华。 无声无息,终到天明。 翌日清晨,不等侍女进来服侍,宁婉清已经起了床,自顾收拾妥当后便换上了平日里穿的短衫劲装,出门练功去了。 等到半个时辰后她再大汗淋漓地回来,花令秋早已起了身,换了件蓝色的直裰,正站在书架前从脚边一个打开的箱子里把书拿出来往上面摆。 “回来了?”转眸看见她时,他还极其自然地笑着打了个招呼,而后又继续从容地拣着书。 半点也没有尴尬或是不自在的模样。 宁婉清默了默,走过来停在了他身旁两步之距,似随口问道:“怎么没让纯光她们帮你?”又道,“你初来乍到,若有什么不熟悉或不方便的,尽管吩咐她和彩鸢便是。” “没事,”花令秋不以为意地笑着回道,“她们不知道我的习惯,放了我还要找,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来就行了。” 随波逐流身为他的侍从,却因都是男子,所以并不方便进到他们屋里侍候,花令秋就将两人安置在了霜兰院的外院里。 宁婉清之前也没想过原来他比自己以为的还更喜欢看书,竟然带过来好几大箱子,有些他收藏的字画甚至一进府就直接被放在库里了,剩下的这些书本看来就算是想摆在这屋里,怕是也不够放的。 她想了想,说道:“不如,我在书房里再辟一块地方给你放书吧。” “不用,到时让随波逐流去库里找就是。”花令秋道,“你常在那里处理公务,我若时常进出也不太方便。” 宁婉清知道再说下去他也只会婉拒自己的好意,便也不再坚持,点点头随他去了,只顿了顿,又说道:“今天我们一起在家里盘一盘昨日婚宴的礼单吧?” -- 第43页 这都是俗例,方便记人情还人情的,何况她还是一城少主,从谁家送了什么礼这件事上,往往还能推测些深意出来。 花令秋似有些意外她会让自己也参与,不过讶然一瞬即过,他笑着应了:“好。” 她便又忖道:“还有,明天我想去趟铁弓门看看师伯他们,你也陪我一道去吧。” 新婚后同进同出本就是本分,花令秋早就做好了准备,便也随口应了。 至于再往后一天,那就是她要和他一起去花家……严格来说也算是回门的日子,他也觉得没什么所谓,没准还要沾沾自己这位妻主的光当一回花家的座上宾呢,想想倒也挺有意思。 他就笑了笑,对她说:“随你安排便是。” 话音刚落,纯光就带着两个小侍女提着水从屋外走了进来,跟他们两个示过礼就朝内室去了。 花令秋看出来她这是要沐浴更衣,便随手放下书,回头对她微微笑道:“我出去散散步,待会儿早饭前回来。” 宁婉清也不留他,由他去了。 等到她这边收拾妥当,热腾腾的早饭摆上桌之后,才唤了侍女去请姑爷回来用饭。 两人用过饭之后又一起去了上院和青松院给长辈们问安见礼,等晃完了一圈回来已是上午,纯光他们已核对好了礼单,正等着请她过目。 花令秋就坐在旁边拿了本书看。 宁婉清看着看着,忽然“咦”了一声:“沈长礼居然让人送了礼来。” 花令秋闻言就看了她一眼,心想:你怕是有些迟钝吧? 不过说起来,沈长礼那天听完他说的话却没有跨出那一步,他同情的倒不是沈长礼本人,而是宁婉清。 “其实他这个人倒也算心胸广阔。”她还认认真真地称赞了一句。 花令秋知道她这是在对自己说话,又看了看她,才附和道:“嗯。” “对了,小姐,”纯光捧出来一个长方形的木匣,看了眼坐在旁边的花令秋,说道,“这是先前有人刚送来的,说是青州城百叶巷的苏家少夫人送给姑爷的新婚贺礼。” 青州城,百叶巷,苏家少夫人——崔蓁蓁?! 宁婉清不觉握了握手指,也没转头去看花令秋此时的表情,只平平说道:“既然是指明送给姑爷的,就交由他处置吧,不必入库账了。” “是。”纯光应着,就要转而走过来把东西呈给花令秋。 “为何不入库账?”却听他忽然似随意地说道,“这礼物是别人送来贺新婚的,自然就是送给我们两个的,你一并收置了就是。”说着还笑了笑,“莫非清清还要与为夫分个你我不成?” 宁婉清:“……”到底是谁在跟我分你我啊! 看见纯光她们在偷笑,她顿时有点儿烧心,皱了眉低声说他:“你正经些。” 花令秋笑着耸了耸肩:“虽不知这话哪里不正经,不过——谨遵妻令。” 宁婉清实在拿他没办法,索性也不去理他,回过头来再看到纯光手里捧着的这方木匣,心情却不再似先前那般沉郁。 “那你就收起来吧。”她唇边微微弯出一抹笑意,如是对纯光吩咐道。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前两天身体不舒服实在没有精力,迟来的一更,早早放上来,祝大家节日快乐,假期愉快~ 第25章 手足之情 对完礼单后已差不多到了饭点,宁婉清就让下人去丹心斋把宁平心请了过来一起用午饭,结果派去的小丫鬟没过多久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急急禀报道:“大公子和二公子在梅园里打起来了!” 宁婉清和花令秋匆匆赶了过去,在梅园门口还碰上了也同样着急着赶来的荣氏。 但这回宁婉清和荣氏彼此打了照面,两人都没顾得上那些表面的礼仪,径直地又奔着园子里去了。 “平志!”荣氏大老远地就已经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 宁婉清的动作却比她快了些,早已大步到了宁平心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的弟弟,见他周身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痕,才暗暗松了口气,问道:“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指给我看看。” 宁平心被荣氏那声嘶吼给吓得怔住了,愣是呆了呆才回过神,仿佛惊魂未定地紧紧攥着腰间的配饰,僵着脖子朝宁婉清点了点头。 谁知旁边的荣氏听着却没了好气:“大小姐这说的是什么话?难道平志这么小的孩子,还能把平心给打伤么?”说着又心疼地揽着自己亲儿子,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你有没有磕着什么地方啊?要是受了伤流了血可别忍着,一定要告诉娘。” 荣氏不问还好,宁平志本来还跟个炸了毛的斗鸡似地气鼓鼓跟兄长对峙着,结果这一问,宁平志突然就掉了眼泪哭起来,指着宁平心道:“大哥欺负我!” 荣氏顿时就红着眼睛瞪向了宁平心。 感觉到弟弟瞬间的瑟缩,宁婉清将他往身后护了护,也没搭理荣氏,只平声问道:“平志,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我想借他那个福头结来看看,”宁平志吸着鼻子,控诉道,“他不给,还把我推到了地上。” 宁平心的随从三宝听不下去了,直接对宁婉清道:“少主,先前大公子在游园,二公子突然跑了过来,说想要您成婚时大公子做引路郎官佩的福头结,两人拉扯的时候,大公子不小心失了手将二公子推到了地上,当时属下也吓了一跳,还好二公子并未受什么伤,又抓了石头站起来了。” -- 第44页 在场的人都听的明白,宁婉清眉头一皱,朝宁平志瞥了过去:“你拿石头砸人了?” 宁平志被她肃然的眼神和语气慑地缩了一下,但母亲的怀抱却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于是下意识脱口否认:“我没有!” 荣氏立刻抱着他嚷了起来:“你们这是在欺负志儿年纪小么?分明是平心先动的手,他这么大个人了,手劲得多大啊!平志哪里经得起他这么一推?没有磕着脑袋也是万幸,竟还反过来指责污蔑他,别说他没有拿石头打人,就算真丢了石头,那也是被平心给吓到了,又能有什么准头?你看他不是好好的么?!” 两个孩子都没有受伤,若是别人,宁婉清大概也就大事化小地算了,但她看见宁平心被荣氏咄咄逼人的样子逼的都不敢抬眼,只能紧紧攥着腰间福头结的样子,她顿时就觉得又心疼又生气。 娘亲临死前把弟弟交给她,她不仅没有护好他让他着了秦氏那个女人的道变成了现在这样,现在还要被荣氏和她那个霸道的儿子欺负,这么下去,平心将来还如何在这个家立足?他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人要和他争,和他抢,不过为一个福头结也能欺负到他只能躲在自己身后。难道她当初拼了命地要坐稳继承人的位置,就是为了委屈自己的弟弟么? 什么兄友弟恭,见鬼去吧! 她凉凉一笑,开了口:“那依母亲的意思,只要人最终没有受伤,谁先动了逞凶的意思都无所谓了?来人,”她吩咐道,“拿把刀来。” 三宝飞快地就去了。 荣氏一惊:“你想干什么?” 宁婉清没理她。 荣氏见状,就拉着宁平志要走:“我不和你们在此纠缠,这件事让老爷来做主。” 说着便要带着自己的人转身离开。 宁婉清看也没看地唤了一声:“纯光——” 纯光等人立刻拦住了荣氏:“夫人,稍安勿躁,少主还有话没说完呢。” 称的是少主,而非大小姐。荣氏一听就知道这是在拿宁婉清的身份在压自己,顿时有些恼羞成怒,回头喝道:“宁婉清你到底想干什么?!就算你是宁家的少主,可我还是你的母亲,难道你还想对长辈不孝不敬么!” 恰此时,三宝正好取了把匕首过来,双手呈到了宁婉清面前。 “母亲多虑了,婉清只是对您方才那番话的深意有些不解,所以需要您解个惑罢了。”她边说,边淡淡瞥了目光看向宁平志,有意无意地冲他晃着手里的匕首,续道,“您刚才说,就算平志真丢了石头打人,但对方没有受伤,所以便也不该追究对错。我想试试看,这个理,是否放之四海而皆准——哦,您稍微站远些,我们平辈之间活动活动手脚,可不敢冒犯了长辈。” 荣氏看她竟然真的拿着刀走了过来,顿时吓得脸色苍白:“……救、救命!救命啊,有人要弑母了,救……” 宁婉清手腕一动,眼看着下一瞬匕首就要飞过来,荣氏紧紧抱着宁平志闭上了眼睛。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之后长达片刻,母子两人没感觉到有任何的痛楚。 仿佛突然之间周遭就没了动静。 荣氏惊魂未定地回过身看去,却见宁平心正用力抱着宁婉清拿刀的那只手,好像在阻止着她的动作。 “母亲看到了?”宁婉清一脸平静地看着她,说道,“就连平心也知道这样不对,我想,平志既然一向是我们之中最聪明伶俐的,总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您说是么?” 荣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气得口不择言地脱口而出:“你就是因为这样狠毒刻薄,所以才没有像样的男人愿意要你!” 宁婉清也不是不知道有人在她背后说的那些话,但今天荣氏竟然当着花令秋的面言指他不是个像样的男人,她顿时火气就又上来了,正要开口说话,余光却忽然瞥到身旁走上来一人。 随即,她的手就被人给握住了。 宁婉清垂眸看了眼花令秋牵着她的手,心头蓦然一顿,突然就忘了自己原本想干什么。 只听他礼貌地向着荣氏道:“夫人说的有道理,都是小婿不懂事才让两位公子为了这么点儿小事闹出这样的风波,想来若岳父他老人家知道了难免也要动气。” 提到宁承琎,荣氏的脸色瞬间又变了变。 但花令秋像是没有看见,只兀自含笑唤了跟在一旁的两个随侍:“随波、逐流。”然后吩咐道,“再多准备些福头结,给各房各室的公子小姐都送去一个,就说是少主与我新婚之喜,希望各位同族手足都能沾一沾喜气。” “是。”两人当即领了命。 原本孩子眼里只有一个的稀罕物顿时成了兄弟姐妹人手一个的寻常玩意儿,偏偏荣氏还不能说不要,否则这就是她在动摇宁家的手足之情。 更何况她已经在为刚才那句脱口而出嘲讽宁婉清的话悔青了肠子,想着要如何挽回才能不让宁承琎动怒。 她只好趁着宁平志还没有扁嘴之前,赶紧拖着这小祖宗走了。 打发走了荣氏母子俩,宁婉清和花令秋这才带着宁平心一起回了霜兰院,拿了件衣服给他换上,之后三个人刚坐下来准备吃饭,从上院那边就传来消息,说宁承琎把荣氏给禁了足。 宁婉清似乎并不意外,闻言只随意点了点头。 “大小姐,还有件事……”来报信的是宁承琎身边的仆从,说起话来颇有些顾虑的样子小心翼翼瞧着她,“老爷说,从明天开始,二公子就交给您亲自带着了。” -- 第45页 宁婉清:“……”这是还嫌她不够烦么? 对方又道:“老爷说,您身边以后不能没有亲兄弟帮忙,二公子长大了迟早要帮着您独当一面,所以教养他的事儿您还得多费费心。” 她恍然间明白了宁承琎的用意,不由转头看了眼仍在默默喝汤的宁平心,顿时有些涩然。 “知道了。”她淡淡回道。 *** 到了夜里,宁婉清和花令秋仍是一个床上一个榻上的各自睡了,谁也没多问多说什么,好像彼此都有了这样的默契。 只是床上的人翻了几次身,突然开了口:“你睡了么?” 花令秋很快回应了她:“还没。” 宁婉清沉默了须臾,说道:“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他单手枕在脑后,侧身躺在卧榻上,看着床帐里她朦胧的身影,应道:“何事?” “爹把平志交给我来带,我想让他搬去丹心斋和平心一起住,你觉得如何?”她说话间有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犹豫。 大概是关心则乱吧。花令秋想着,回道:“岳父此举本就是希望你们手足能多些相处,重建关系,你这样决定他应该会很高兴。” “我倒不是为了让父亲高兴,”她说,“只是……我也算同意他的想法。虽然我并未想过要强求什么关系和睦,但若有这样的机会,让他们兄弟两个尝试一番也无妨,平志倘若真能了解平心的好,待兄长多些善意,改掉身上被他母亲宠溺出来的毛病,往后对他和对这个家也都是有好处的。” 花令秋听她的意思是真心想教导宁平志一番,微感愕然,顿了顿,不由问道:“你对他当真能没有芥蒂么?” “若说芥蒂,多少也会有些吧。”宁婉清坦然地在黑暗中轻轻叹了口气,“我每次看见他们母子都会觉得上天很不公平,明明平心才是宁家的嫡长之子,可现在不仅是旁人无视他,就连父亲也觉得他没了希望,将来只能靠平志来帮我……不过算了,这样也好,由得平心去过他自己想过的日子吧,不管平志教不教得好,我在一日,总能护着他。” 花令秋想起当年自己的嫡母姜氏,把年幼的他抢到了身边抚养,也是说要把他视如己出,和兄长放在一起教养,可实际上却是担心他成才,暗地里不知使了多少绊子。 还好他自己觉悟得早,这才终于过了数年的安生日子。 “平心他……”心中一动,他忽而问道,“是怎么生病的?” 她默了默,说道:“娘亲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平心自小身体偏弱,性子也很内敛,他十三岁那年,爹有个妾室正受宠,但因一直无所出,日子久了心态就有些失衡,有一回她屋子里有个新来的小丫鬟不小心打翻了她求子的汤药,她大发雷霆动了鞭子,小丫鬟受不了疼就跑了出来,正巧撞上了平心。” “那妾室追上来要绑人,平心就拦在了中间为小丫鬟说情。结果……”宁婉清说到这里,明显深深吸了一口气。 花令秋听出了她时至今日依然愤懑的心情。 “那妾室竟然骂起了平心,”她冷冷道,“还说他是灾星克死了娘,绘声绘色地跟他描述他如何破肚而出害得母亲鲜血横流。” “平心情绪激动昏了过去,高烧不退睡了整整三天三夜。”她说,“之后再醒来,就十分怕血和畏惧见外人了,起初连房门都不肯踏出去一步,这几年我们用心照顾着,他才有了些好转。” 花令秋想起外头有个关于她的几年前的传闻:“你说的那个妾室,就是被你废了嗓子的那个刀马旦出身的戏子?” 宁婉清从不畏惧承认自己做过的事,外间说她身为女子却太过心狠手辣的话她都知道,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敢面对的,于是她仍是坦然地应了一声:“嗯。爹把她赶出了丰州,我觉得这样不够,所以半路截住人废了她那所谓的‘百灵嗓’,她用那嗓子如何哄男人我不管,但那嗓子既然还能杀人,我自然要将它当做凶器废了。” 花令秋却听出来她言语间的未尽之意:“你其实,也挺埋怨岳父的吧?” 这一回,宁婉清许久没有说话。 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回应,这场夜谈就此结束的时候,她却忽然闷闷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爹对子女确实很好,可是……如果他能珍惜娘亲,不纳妾就好了。” 花令秋愣了一下。 而她却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这话不大妥当,心中一阵纷乱,随即找补道:“我的意思是,我们姐弟的情况……” “我明白。”花令秋于暗色之中似浅浅笑了一笑,“你不必解释,我本是妾室所出,这是事实。” 宁婉清想再说些什么,又担心越描越黑,但现在这样看不清对方的容貌神情,她实在拿不准他到底有没有介怀,她不禁有些懊恼自己忽略了他的感受。 有些事,有些话,她既然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就更不该对他说才是。 可偏偏,她听着他的声音一点点在融入她的生活,还有她的心,就不自觉渐渐失了言语的分寸。 但说出去的话如覆水难收,她若再多说下去,反而显得自己好像很在乎他庶子的身份,既然已经这样……她想,只能以后慢慢再让他明白了。 但饶是如此,她仍难以抑制地觉得心中阵阵沮丧。 “清清,”花令秋却在此时忽然唤了她一声,“你若不介意的话,明天我们去你师伯那里的时候,把他们两个也带上吧?”他说着,又意味深长地一笑,“男孩子,还是要出去见见天地才好。” -- 第46页 宁婉清虽不知他葫芦里想卖什么药,却已忍不住笑了。 “好,”她隔着薄薄的纱帐看着窗前临光的那道朦胧身影,有种与他目光相迎的感觉,须臾,她温声回道,“听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总觉得这两已提前进入了父母模式,大半夜的不睡觉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 第26章 山中留宿 铁弓门是宁婉清生母的娘家,论起历史资历,和紫霞山庄可以说是不分伯仲,然而不知是地处偏远还是当家人太过低调不善经营的缘故,其实在宁婉清的外公当家时,铁弓门在声势上就已经差紫霞山庄许多了。 到如今门下弟子渐稀,铁弓门这一代的当家人倒也不急不躁,仍然在山上过着闲适随意的日子,上上下下几十个人的日常开销主要依靠的是山上自给自足,山下两亩薄田的租金,还有当初宁家给的聘礼——两家铺面的收益。 宁家的马车沿着山路蜿蜒而上,沿途不时有林中鸟惊飞,偶尔还会传出一些疑似小兽在远处的嘶鸣声,宁平心以前也跟宁婉清一起来过,所以倒不觉得有什么新奇,但宁平志却不同,他被荣氏保护得太好,这里怕磕着那里怕绊着,又怕他被人带坏,每日里上下学堂都要管送管接,最多只能在城中心逛一逛。 要不是身为宁家的孩子不学武说不过去,只怕在她心疼儿子的软磨硬泡下,惯来也爱护子女的宁承琎也会真由得他再逍遥几年再说。 但饶是如此,他启蒙的时间比起宁婉清当年也算是晚了些了。 因此当他眼见车外这片真实的崇山峻岭,看见林子里偶尔奔过的山鸡野兔时,不禁大感新鲜,连自己本来是不情不愿才上的车都给忘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外面不断划过的风景,有时好像一激动回头想问什么,但看见宁婉清神色清淡的脸又生生给憋住了。 他不找自己说话,宁婉清自然也不会主动去问他,于是余光收入眼底,只当是没看见。 坐在旁边的花令秋把这两人的小心思都看在眼里,笑了笑,转头对宁平心道:“你长姐生辰快到了,要不我们一起做个礼物送给她可好?就像上回你们送给我的那个笔枕一样。” 宁婉清听着,心头微动,不由朝他们看去。 那个木雕笔枕她最后还是送了出去,用平心和她的名义,他那时收到后还特地派了人来回礼道谢——她还记得他回礼的那一小坛子桂花酿,说是他当年去天池关之前亲手埋在洗翠轩的院子里的,她分给平心后自己只尝了一点,便没再舍得喝。 宁平心听着他的提议,立刻积极地点了头。 “你们想做什么?”宁婉清笑着问了句。 “哪有人事前打听自己收什么礼物的,”花令秋道,“到时你可别跑去丹心斋偷看啊。” 她失笑着转过头:“谁要偷看了,你们可别送我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才是。” 花令秋就笑着对宁平心做了个保密的手势,说道:“不告诉她,让她着急。” 宁平心也偷着笑。 “二公子,”花令秋忽然又朝正望着窗外的宁平志唤了一声,后者听见有人叫自己,立刻回过了头,“你也是丹心斋的人,可千万守口如瓶,别向清清告密——” 宁平志就偷偷瞥了眼宁婉清,见她对自己没什么不良反应,才冲着花令秋飞快点了下头,然后又转头看风景去了。 又过了差不多半柱香的时间,马车终于行至一座古朴幽静的山庄门外,一行人下了马车,在门主邹正和夫妇的亲自接迎下进了正厅落座。 打过招呼简单寒暄了一番,花令秋就打算带宁平心一起去林子里找木料,宁婉清见他跟自己使眼色,随即顺着看过去瞧见了宁平志眼巴巴的样子,想了想,问他:“你是想和我留在这里,还是想让姐夫带着你跟平心哥哥一起出去?” 宁平志想说什么,又泄了气,道:“爹说让我听长姐的。” “你先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宁婉清端坐着淡淡道,“我听了再看是否可行。” “那、那我能跟他们一起去么?”宁平志总算是说出了口。 “跟谁一起去?”宁婉清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宁平志咬了咬嘴唇:“跟姐夫,还有平心哥哥。” 宁婉清就“嗯”了一声:“那你去问问哥哥愿不愿意带着你,他如果不愿意,你就回来陪我坐着跟师伯还有师伯母说话。” 宁平志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到宁平心面前,磨磨蹭蹭了半晌,刚开口别别扭扭地叫了声“哥哥”,宁平心就已经拉起了他的手。 宁平志呆呆朝他看去。 花令秋在一旁瞧着,便冲宁婉清笑道:“他们两个就交给我吧,放心。” 她莞尔,浅浅颔首。 随即告过礼后,他就带着人随了邹正和的一个弟子出门去了。 “婉清,”坐在上位的邹正和笑着看了她一眼,说道,“你这个新婚夫婿可不简单啊,我还从未见过平心除了你之外,还会这样贴服人的。” 他的夫人谢氏也在旁边笑道:“要不说是缘分呢。倒是平志那个小霸王,今儿是哪里吹来的风?竟把他给吹到咱们这儿来了,还规规矩矩地跟着她长姐和姐夫,也不作妖。” 许是觉得公然这样说宁家的公子不大好,邹正和忙抬手轻咳了两声。 -- 第47页 谢氏却大喇喇的,不觉得这样说哪里不对:“原本就是如此,婉清那个继母也太过溺爱孩子了些。”又好奇道,“不过你怎么会让这小子跟在身边同进同出了?你继母也同意么?” 对宁婉清来说,邹氏夫妇就是她生母娘家的亲戚,纵然没有血缘关系,可在她看来就是亲舅舅和亲舅母,所以当着他们两人的面,她也没有多掩饰什么,直接把昨天在梅园发生的事还有宁承琎的决定都说了。 “原来如此。”邹正和恍然大悟地道,“我就说你向来不太管你继母那边的事。” 宁婉清虽然不太喜欢荣氏,但就宁家后宅里这些女人之间七拐八拐的小心思,她还真没什么闲工夫去搭理,所以无论是荣氏也好,宁承琎的其他妾室也罢,她都很少私下来往,她也早知道荣氏为了府中中馈的事一向和她二婶也有些龃龉,但她根本懒得掺和。 她要做的事太多了,所以只要没有触及到她和平心的利益,她从来对这些人如何作妖的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是她爹招惹回来的,自然应该自己去伤脑筋。 也因此,她向来不怎么管荣氏如何溺爱宁平志,毕竟那是她继母的亲儿子,她不想插手给自己找麻烦,于是大多数时候都是见了如同不见,所以宁平志也从来不知道她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加上小孩子总是比较会看眼色,觉得只要自己母亲在就没人会拿他怎样——直到昨天在梅园,他结结实实被她给吓到了。 “其实爹说得也对,”宁婉清淡淡笑了笑,“平志毕竟也是我的弟弟,我试试捞他一把也无妨,但以后的路如何,还要看他自己。” “我看你相公倒是个会带孩子的,”谢氏笑道,“有他帮着你,你也不必太费心。” 会带孩子?他?是么……宁婉清后知后觉地表示有点儿怀疑,不过想到他左手拉一个心思敏感的平心,右手要牵一个嚣张惯了的小霸王,还真觉得有点儿好笑,于是冷不丁就“噗”地果真笑出了声。 邹氏夫妇心领神会地互相看了一眼,满脸安慰地点了点头。 宁婉清佯装没瞧见自家师伯母略带调侃的眼神,不自在地咳了两声,转了话题说道:“对了,前日婚宴上客人多,也没好好和您两位喝两杯,我今天专门带了几坛子百花酿,庭筠妹妹最喜欢喝了,晚上我们正好畅饮一番。” “庭筠啊,出门玩儿去了,明天才回来呢。”她师伯母笑眯眯地看着她,“你先前进门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了。” 宁婉清:“……” 所以干嘛要提带孩子这件事啊! *** 下午,天空渐渐聚起了阴云,眼看着就快要下雨,宁婉清正想出门去找花令秋,就见他带着宁平心、宁平志两兄弟回来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宁婉清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弟弟,愕然道,“去泥坑里滚了一圈么?” 宁平心还好,只是衣服上蹭地有些脏,但宁平志就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出门的时候还是干干净净白白嫩嫩的小公子,现在么…… 宁婉清看见就忍不住想笑,从袖子里拿了方素帕出来递了过去:“把脸擦一擦。”言罢,转头吩咐随从,“去准备些热水让两位公子洗洗。” 她不禁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又动手了,于是下意识抬眸朝花令秋看了过去。 却见他微微笑着,说道:“二公子不小心摔了两跤。” 宁婉清瞧着宁平志一脸生怕他出卖自己,连擦脸的动作都慢下来不走心的样子,就知道花令秋一定没跟自己说真话,便半笑着看了他一眼,也不戳破,只对宁平志道:“以后小心些,跟哥哥一起去洗洗吧。” 后者如蒙大赦,忙点头乖乖跟着宁平心去了。 说话间,雨点也大颗大颗地从天上落了下来,邹氏夫妇便劝他们在山里住一晚。 看这雨的架势估计一时半刻也停不下来,加上宁平志如果就这样回去怕是传到荣氏耳中还以为自己有意苛待,宁婉清想了想,也就没有坚持要走,只对邹氏夫妇道:“只是我有些怕冷,还要有劳师伯母多给我一床被子。” 山中本就比外面更加湿冷些,谢氏也不觉有异,当下便二话不说地应了这桩小事。 宁婉清寻了个私下说话的时机,对花令秋道:“我并非有意打算要留宿,只是……” 他却突然笑了一笑。 她不解地看着他。 “你这样特意跟我解释,倒好像是——”他故意拉长了语调,一顿,说道,“欲盖弥彰?” “……早知道真该多给你要一床被子。”宁婉清很是无奈。 他还颇有些闲情地追问:“为何啊?” “脸大啊,怕你着凉。”言罢,宁婉清眉梢微挑,失笑着推了他一下,错开身径直走了。 花令秋看着她的背影,不由笑出声来。 第27章 夫妇一体 或是因为许久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下放松过,晚饭席间时,宁婉清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不少酒,花令秋见她面不改色还能十分有条理地和邹氏夫妇说话的样子,不禁有些佩服她这少有的好酒量。 他想起那天婚宴上在场无人敢灌她这个新娘子的酒,就连尚祺和关景荣他们这些人一顿饭都吃得规规矩矩的,不免遗憾大家小看了宁少主,心想就凭她这个海量,估计那天坐在席上就没怵过谁。 -- 第48页 谢氏也算是能喝的,不过比起散席时依然姿容端庄的宁婉清,她就明显醉意已经上了头,说话和走路都有些迟钝,邹正和扶着自己的妻子,颇有些抱歉地看着花令秋:“内人好酒,见笑了。” 花令秋笑笑还没说什么,倒是宁婉清已先帮着他回了话:“师伯客气了,夜深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 邹正和也怕再待下去自己妻子会当着花令秋的面失态,忙道:“好,那你们也早些休息。” 这顿饭没吃多久,酒倒是喝到了深夜,宁平心和宁平志两个早就坐不住了,喝到现在,围着一桌子残羹冷炙的也只剩下了他们两对夫妇。 目送了长辈先行离席,宁婉清这才回了身,端正着一张脸对花令秋道:“我们也回去吧。” 他略略一忖,还是问了她一句:“要我扶你么?” “不用。”她飒气地一摆手,“我清醒得很。” 花令秋看着她转身大步朝廊檐下走去的背影,不知怎地,总觉得不大对劲,她好像…… “咚!” 他一个念头刚闪过,宁婉清已经摔趴在了台阶边,却连哼都没哼一声。 花令秋忙跑上去将她扶了起来:“怎么样摔疼了没?让我看看——”他边说边看了看她的额头,见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才松了口气,又拉过她的手臂试探着捏了捏,“疼不疼?” 宁婉清摇头:“没事,我反应快,手撑住了。”还皱着眉道,“这个台阶怎么突然变高了?” “……”花令秋看她还一本正经觉得自己特行的样子,无奈又好笑,说道,“你醉了。” 难怪他刚才觉得那里不大自然,敢情是她喝醉了之后反而会尤其在意言行举止,所以显得端庄地过了头。 花令秋笑着扶过了她的肩:“走吧。” 宁婉清忙回身挣开,瞪大了眼睛低声说他:“还没回房呢,你这样成何体统?!” 花令秋:“……我只是想扶你回去,怕你再摔了。” “我没醉,”宁婉清强调道,“是这台阶被人砌高了,我要去跟师伯告状。” 她说完,竟然真的要朝邹氏夫妇所在的院子那边走。 花令秋一把伸手捞住她:“好好好,我陪你去告状,不过这么晚你师伯他们都睡了,我们明天再去吧。” 宁婉清就点了点头:“好吧,那你明天记得提醒我,我怕他们晚上走路也摔了。” 你醉酒倒醉地清醒。花令秋好笑道:“好,我提醒你,走吧,我们先回去。” 许是见周围没什么人,宁婉清这回也没有太抗拒他扶着自己走路,加上她自己有意要保持清醒,所以后半程回房间的路倒也算走的安安稳稳。 等进了门把宁婉清安置好,花令秋转头就去唤了纯光准备热水,又私下问她:“你们家小姐喝醉了可有什么讲究和忌讳?你先告诉我。” 纯光想了想:“没有啊,小姐一向很注意举止,就算喝醉了也不会失仪的,只要上了床都是倒头就睡,而且她已经很久没醉过了。” 花令秋听见“倒头就睡”这四个字就安心了,之后遣走了纯光,就一心开始考虑起“要怎么让她上床”这个问题。 宁婉清自打进门就一直端端地坐在桌边盯着蜡烛发呆,劝她一句休息,她总是摇头说还不困,要先坐一会儿。 花令秋拿不准她这个非同一般的醉后表现,只能试探着一点点来,于是先倒了杯水递过去:“喝点水吧?” 这招奏效,宁婉清果然伸了手来拿。 结果下一刻,花令秋就发现她伸过来的手从他手背上径自擦过,抓歪了。 他只得把杯子塞到了她手心里握好。 宁婉清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仰头喝了,然后又把空杯子一递,示意还要。 “真不愧是宁大小姐啊,”花令秋边重新把装了水的杯子放到她手里,边叹笑道,“喝醉了还这么有架势。” “我没醉。”她近乎本能地立刻抬眸蹙眉反驳道。 “好,没醉。”花令秋微微俯身,与她目光平视,笑着说道,“那我数十声,你保持眼神不涣散和我对视,若是输了,你就乖乖上床睡觉去,如何?” 宁婉清一听他要挑战自己,便把手中茶杯一放,侧身正对着他:“好。” “那我开始数了——”花令秋慢慢朝她凑近,一点点缩短着目光对视的间距,“一,二……” 宁婉清忽然抬起双手“啪”一声捧住了他的脸。 花令秋:“……” “花令秋,”她直直看着他的眼睛,说道,“你不准跑。” 他不禁哭笑不得:“我跑哪儿去啊?” 她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花令秋笑着把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了下来,说道:“清清,这样破坏规则可不对,我算你输了。” 言罢他也不等她反应,俯身径自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宁婉清一惊,瞬间僵住了身子不知如何是好。 花令秋抱着她几步走到床边,把绷地直挺挺的人给放在了床上,本以为这下她应该老实了,谁知宁婉清又倏地坐了起来,涨红着一张脸道:“我还没洗漱。” 他生怕她一下床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于是立刻将她按住,说道:“我给你打水过来,待着别动。” 她果然就乖乖坐着没有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去,又盯着他回。 -- 第49页 花令秋伺候着她漱了口,又拧了帕子给她擦脸擦手,见宁婉清盯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挪都没挪一下,便随口笑道:“是不是困了?那赶紧睡吧,明天我们也不去闻花城了,你这个样子怕是明早起来会有宿醉头疼,还是先回家好好休息。” 谁知她却毫不犹豫地回道:“不,要去。” 他也不以为意,玩笑道:“那你更要早些睡了,若明日精神不济,只怕我们去了也是被人编排。” 宁婉清转身就爬进了床帐里。 花令秋笑了笑,端起水盆便回避开了。 等到他洗漱完估摸着宁婉清应该差不多已经睡熟了,再走回来撩起床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她折腾的能力。 宁婉清确实已经背对着他向着里侧睡了,可她睡之前不知怎地把他那床被子给睡到了身下,于是现在两床被子一床垫在她身下纹丝不动,一床盖在她身上严严实实……总之,都被她给占了。 这个时辰再去惊动铁弓门的人也不好。 花令秋想了想,只能先侧身在外边躺下来,然后伸手拽住她身下的被子,试着往外一拖—— 宁婉清忽然就翻了个身,与他面面相对,呼吸可闻。 花令秋愣了下神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她喃喃地说了声:“我的。” 他听了两次才听清,不禁有些哭笑不得:“好,都是你的,你睡吧,我不和你抢。” 宁婉清闭着眼睛蹙着眉,又说:“你也是我的。” 他只当她是在说醉话,也顺着应了:“是,都是你的。” 话音刚落,她突然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把他给抱住了,盖在她身上的被子也自然而然地分了一半到他身上。 花令秋怔了怔,少顷,回手抽出了垫在自己脑后的枕头,轻轻塞在了被子里他和她之间仅剩不到的咫尺之距。 *** 翌日清早,宁婉清倏地睁开了眼睛。 身旁的另一半床上已经没了花令秋的身影,只有身下被她睡得凌乱皱起的被子在提醒她昨晚记忆的真切。 天啊…… 宁婉清懊恼地捂住了脸。 她居然对他上了手?她居然主动……对他上了手?! 宁婉清简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着头疼起床、出门,然后还微笑着和铁弓门的人打招呼的,等到她终于见到正在和邹氏夫妇说话的花令秋时,就觉得头更疼了。 但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神情语气都似乎和平时无异,还给她递了解酒汤,反倒搞得她只能躲躲闪闪的,生怕他下一句便要笑着调侃她“昨夜借酒行凶”,没办法,为了不给对方和她说私话的机会,回去的路上她甚至和宁平志聊起天来,把个从前的小霸王硬是搞得受宠若惊起来。 因昨夜在山上留宿耽误了些时间,宁婉清和花令秋再到闻花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路上她也一直在闭目休憩,一是因为确实宿醉未完全消解,二么,还是有些“做贼心虚”。 到了彩云坞,两人刚下马车,管家就迎了上来。 “二公子,宁少主。”管家客气地笑道,“老爷和其他人都在里面等你们。” 宁婉清忍着头疼,笑了一笑。 随后两人走进前厅,她才发现原来里面坐着的不仅是花仕明他们几个人,而是花家的一些长辈和有资历的得力部下都来了。 这倒真是像她来认亲的。宁婉清虽有些意外,但也没太在意花家这种要面子的行为,但当她顺着花令秋的目光看过去,发现花飞雪下方坐着的那个美貌妇人时,不由微微一怔。 作为平辈长兄,花宜春理所当然地站出来迎了他们,一一给宁婉清介绍这些她或多或少知道些的人物。 “宜儿,”坐在花仕明身旁的姜氏似有责怪地看了眼自己儿子,“你怎么还漏了长辈。”言罢,也不等花宜春去说,自己便温柔地看着宁婉清含笑道,“婉清,这位是陆姨娘,你应该未曾见过,她今日听说你们要回来,是特意从庄子上赶来的。” 宁婉清闻言,转眸看向了身边的花令秋,又看了看这厅里坐着的众人,忽然间就明白了姜氏的用意。 第28章 暗中计较 陆氏是花仕明的妾室,按身份,应该是她先向宁婉清和花令秋行礼。 宁婉清心知姜氏虽一副温婉大度的样子言指陆氏是长辈,但其实不过是在当着众人的面提醒自己这位才是花令秋的生母——她是想在自己面前削一削花令秋的面子。 “宁少主,”陆氏已起身向着他们微微低首福了个礼,“二公子。” 声音和人一样都透着相当柔婉的气质。 花令秋在她施礼的时候不动声色地让开了身,与此同时,余光不经意瞥到身旁,有些意外地发现宁婉清也略略侧身让了礼。 她垂眸颔首,回唤道:“陆姨娘。” 语气如常,和对待其他人并无什么不同。 他不由侧眸看了她一眼。 “哎呀,令秋,”一旁有个身着锦衣,腰缠玉带,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抖着一脸的肥肉乐呵呵地说道,“我看你成了亲之后气色倒是越发地好了,看来宁少主把你照顾得很好啊!” 宁婉清认得眼前这个人,实际上因为宁、花两家的关系,她和对方之间也并不陌生,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姜氏的娘家长兄姜坤。他在花仕明手下管着不少生意,当初花令秋被家里派去天池关“历练”,就是经由他名义上的这个舅舅安排的。 -- 第50页 他这番话明显就是在调侃花令秋的赘婿身份,明晃晃的意图就连花宜春兄妹两都听不下去了,花飞雪直接开口道:“二嫂和二哥新婚燕尔,感情当然好了!难道舅舅想看二哥愁眉苦脸才觉得正常么?” “飞雪。”姜氏立刻蹙眉低声喝止,“怎么能如此和长辈说话?你近来是越发地不懂规矩了,还不向你舅舅道歉?” 花飞雪不情不愿地认了错。 姜坤笑呵呵地说道:“没事没事,小孩子嘛,我哪能见不得你二哥好呢,我这是为令秋高兴啊。”话说到最后,意味深长地戏谑着看了花令秋一眼。 花令秋微微笑了笑:“有劳舅父挂怀了。” 宁婉清转眸往四周扫了一圈,问花仕明:“爹,今日只有您与夫人在么?” 围坐的姜家众人:“……” 姜氏听见她称花仕明为爹,却只将自己唤作夫人,当下面色已是一僵,随即流露出不悦。 但向来会与人打交道的宁婉清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只兀自和花仕明说着话。 “可惜二叔父外出云游多年,也不知哪日才能得见。”她含蓄笑着,唤了随从将带来的礼物呈上,“那只能有劳爹您先帮二叔父把这见面礼收着了,等下回有机会,我与令秋再当面拜会。” 花家这一代,不,应该说是历代,最得天独厚的人就要数花仕明的亲弟弟花仕昭。他这个人天分极高,年纪轻轻就已经是青出于蓝,可惜一心崇道无心俗务,所以早年间只是帮着花仕明把花宜春培养到了十八岁,然后就外出云游去了,起初每年年关时还会回来,这几年说是要追求人生境界,除了报平安的信之外更是连家都不着了。 花仕明当初想让他再归家辅佐花宜春两年,结果也只得了封回信,说花宜春天赋有限,再要强求超越于人,只怕对花家和对他本人都没有好处。那时姜氏得知这封信里的内容还气地倒了床,非说花仕昭这是在咒她儿子,就差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求自己丈夫把花仕昭从家族中除名了,好在花宜春自己也是个心怀宽广的,帮着他爹劝了好久才给劝好。 这些都是家事,花仕明自然不会往外说,他知道宁婉清此时提起花仕昭,还特意做出一副很是尊崇的样子,无非是在借花家的名义打姜坤的脸。 言下之意便是:想自认作她的长辈,姜氏的人还不够资格。 花仕明有些无奈,姜家这些姻亲仗着姜氏在他心中的分位多少有些这样那样的毛病,他不是不知道,但姜氏是他最爱的女人,他实在不想让她难堪,所以即便是这种他明知姜家人有些过分的场面下,他也不想轻易开口斥责谁。 反正以他对自己次子的了解,花令秋既然接受了现实就不会对姜家人的调侃太当回事,而他对陆氏这个生母的态度也一向有分寸,所以也并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但他却没料到,宁婉清的反应会这样强烈,花令秋还没说什么,她居然就直接四两拨千斤地废了姜氏和她亲人在宁家面前的亲戚名分。 偏偏他还不能说什么,毕竟严格说起来人家也不是他们花家的儿媳妇,连长辈茶都可以不敬,更何况一句称呼。 最终,他也不过只能尽量掩饰住尴尬地笑了一笑,点点头,说了声:“好。”又忙打圆场似地说道,“你们车马劳顿一定都累了,不如先回房稍作休息,晚些大家再一起用饭。” 好在,这回宁婉清没有多说什么,从善如流地应了,和花令秋一起去了洗翠轩。 花飞雪没听出来他们这些大人的弯弯绕绕,见有了机会和二哥二嫂私下说话,还高高兴兴地跟到了洗翠轩去,拉着宁婉清就不撒手了,就好像和她二哥几百年没见了一样,打听他在宁府生活的这样和那样。 宁婉清很喜欢她这个妹妹,也不忍拒绝,便一直打起精神陪她说着话。 最后还是花令秋把花飞雪给提溜出了门:“你二嫂昨天宿醉未消,头还疼着,你别吵她,自己玩儿去。” 宁婉清愕然地看着他关上门返身回来,笑道:“她难得见你一回,要不你去陪她说会儿话?我稍微躺一躺就好了。” 她确实头疼得厉害,原本回来花家她是想着还能陪花令秋跟他的手足兄妹叙叙话,也算是自在惬意。谁知姜氏却自以为是地摆出了这种阵仗,让她身体不适之余还要费神应付一通,太阳穴更是突突地疼,她实在有些烦姜家这种不识趣的作为。 搞出这种场面,除了让她和花仕明都不高兴之外,并没有什么意义。 “你先别管她了,她自有乐趣。”花令秋走回到她面前,伸出手要扶她,“我有个办法消宿醉很有效,你要不要试试?” 她也没多想就把手递了过去:“好啊。” 花令秋半扶半牵地把她带到了窗前的躺椅边,示意她躺上去。 宁婉清依言而行,放松全身,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她便感觉到从头上传来的柔韧指力,触及肌肤的瞬间,她忽地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你……”她惊讶地涨红了脸。 “别动。”花令秋一边帮她按摩着头部的穴道,一边微微低笑道,“咱们关上门做自己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宁婉清嘴硬道:“我才没有不好意思呢。”她尽量忽略掉脑海里闪过的昨夜自己“醉后行凶”的画面。 -- 第51页 可偏偏一阵阵酥麻的感觉沿着颈椎不断涌上头皮,她觉得心里胀胀的,有些慌,有些甜,有些……让她无所适从。 “哦,”花令秋也不和她争辩,只道,“那你别挺得这么僵,放松些,不然会疼。” 她只好暗暗深吸了两口气,说服自己一点点重新松下来。 他瞧着她红晕未褪的脸,弯了弯唇角,须臾,忽然说道:“你刚才其实没有必要让姜夫人难堪。” 宁婉清的注意力终于从他的手指上转移开,闻言想也不想便道:“是她想让你难堪。” “旁人说两句我也脱不了皮,”他笑笑,说道,“倒是你,这样不给她面子让她生一通气,以后都要不受欢迎了。” “我还生气呢。”宁婉清觉得先前又痛又沉的脑袋这会子越发舒服起来,脱口便道,“她当着我的面都这样不拿你当回事,以前想必只会更过分。” 花令秋微微一顿,淡淡笑笑,没说什么。 宁婉清沉吟片刻,说道:“我知你一向大度,不爱计较这些,但我却不希望有些人把无礼当做了习惯。” “你又知我大度不爱计较?”他眉梢轻挑,语气间带着几分戏谑。 她却回得认真:“你若与她计较,早就和宜春世兄争个长短了,不会由着父亲如此忽视你的天分。” 花令秋一愣,垂眸看着她,心中蓦然又再涌起几分异样的情绪。 她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四目相对,眼睛里仿佛仍有未尽之语。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看不懂她,不,应该说他从未有过这种看不懂一个人,又突然很想看懂这个人的感觉,她到底知道什么?又想要什么? “差不多了。”他倏然抽回思绪,笑着转开目光,站了起来,“你好好休息会儿,我去给你煮些茶煨着。” 言罢,他顺手拿过一张薄毯帮她盖在了身上,然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随波正在院外等着。 两人说着话,往水榭拐角处走。 “公子,都问清楚了。”随波禀报道,“陆姨娘是夫人一大早派了马车从庄子上接回来的,说是让陆姨娘帮着做个送给宁少主的绣活儿。事前她并不知道今天您要和宁少主回彩云坞。” 花令秋并不意外,淡淡轻笑了一声:“她搞这一出,无非是想告诉宁家我的生母有多趋炎附势,竟不顾身份自己出现在这种不该出现的场合。”说着,很是不以为然地说道,“不必管她。” 随波看他心情似乎还不错,不由有些意外,但旋即一想,便了然地笑道:“公子,是不是宁少主并没有将夫人的这些伎俩放在心上啊?” 花令秋回想起先前发生的事,还有宁婉清说的那些话,不觉莞尔失笑,少顷,忽而问道:“对了,我记得上次宁承珣一个人跑去栖霞城极乐坊那边,暗示想入伙?” “是啊。”随波心想这都去年的事了,您怎么突然想起这茬,不是说晾着别管么。 花令秋沉吟着,缓缓扬唇而笑,说道:“让阿素去见他,许他入局,不过——他自己手头上那点儿银子,我看不上。” 随波若有所悟地试探着道:“您是说……” “诱他去动宁府外柜上的公账。”他说,“一有动作,立刻回报。” 作者有话要说:  假期最后一天,预祝周一愉快哇~ 第29章 攻彼之长(上) 在洗翠轩留宿的这一晚,宁婉清睡得很是踏实,整夜连个身都没翻过,第二天清早还是花令秋把她叫醒的,夫妻两人在花家用完早饭便动身启程回了栖霞城。 过了新婚头几天之后,宁婉清就开始忙了起来,她一心想在成家之后名正言顺地从她二叔宁承珣手里接过财政大权,所以在成婚前就已经将目光放在了六月的大盘点上,算下来其实时间已经所剩不多。 苍琊帮那位传说中的苍老先生一直没有音讯传回来,她早已隐约感到这是对方的拖延之策,强扭的瓜不甜,她只能转而倚靠自己手下现有的人才,虽然进度慢了些,但好歹也一天天在熟悉那些往来进项的事。 日子转眼不知不觉离宁婉清的生辰越来越近,这天她抽了个空打算去丹心斋看看,半路上遇到她那位掌管府中中馈的三婶窦氏特意来找她,说是想把她今年的生辰宴搞得热闹一些。 “以往你也太简单了些。依我看,今年索性就办成个游园宴,把梅园那边装置一下,湖上不是还能泛舟么?到了晚上就在戏楼那边听堂会,若是喜欢还能在湖里放花灯。”窦氏笑着劝道,“大哥的意思也是说今年是你成亲后的第一个生日,意义又有些不同,大姑爷新到咱们家来,他又是个喜欢热闹的,还能多请些朋友来陪他乐一乐。” 宁婉清却觉得这样不大妥当:“之前我成亲的时候已经铺张过一回了,现下又要搞这么大阵仗,我看还是算了,若是为了让令秋高兴,还不如等到秋天他生辰时再来操办,那时他也能更尽兴些。” 窦氏知道她这么说也就等于是心意已决了,为难之下索性直言道:“二哥说,大姑爷出身名门,他那些朋友也多是身家丰厚、交游广阔的,总不能因为他做了咱们宁家的女婿反倒和那些人疏远了,这年头身边有一两个这样的朋友对他都是助力,没得说成了婚反而做了笼中鸟的,让外人笑话他畏妻。” 宁婉清微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问道:“所以,这是二叔的提议?” -- 第52页 窦氏拿不准她的态度,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只能干干地笑了笑:“你若觉得实在不可行,那我再去和大哥说一说。” 宁婉清想了想,说道:“既然爹已经同意了,那就这么办吧。只不过有些话还是要事前说明白的好,这生辰宴么,无非是家人友人借着由头聚上一聚,倒也没有别的意思,令秋那边请不请人,什么人来,都是他们朋友间自己的事,咱们家的人就不必过多关注了。” 窦氏了然,忙点头道:“婉清说的是,放心,我省的” 见对方没再说什么,她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去了。 宁婉清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 等到晚上回了自己屋里,她便把这事跟花令秋说了。 他的反应倒是很寻常,只笑了笑,说道:“那我就让尚祺他们几个过来吧,宁府梅园名声在外,他们一直无缘得见,如今倒算是沾了我的光。” 宁婉清被他这不以为意间带着几分故作炫耀的样子给逗笑了,又听他继续道:“至于别的,我看还是让飞雪多邀几个她的姐妹,到时也好给咱们家的亲戚小姐们做个伴,你正好省事些。” 这样一来,既可堵了某些人的嘴,也显得自然。 宁婉清却注意到他说“咱们家”,心头不禁微动,泛起一丝柔柔软意,浮于唇角含笑。 她知道他心中自有分寸,便也没有多说其他的。 倒是花令秋见她似乎还没有安歇的打算,于是问道:“你还要看账本?” “嗯。”她点点头,喝了口新沏的浓茶,“我看二叔今日这番动向,想来还并未打算放手,只怕到时要正面相迎——论经验我自是差他许多,所以只能多下点苦功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好像已然接受了事实,亦做好了一往无前的准备。 花令秋看了她半晌,笑了笑:“就你名下这几间铺子规规矩矩的账目,够你看么?” 她也没深思,随口回道:“没办法,总不能到处宣扬我能力不济,否则二叔又要借题发挥了。”说着自我解嘲地轻轻一笑,“好在我底子本来就浅,这几家铺子的账也够我学了。” 他顿了顿,忽而似含笑地问道:“那你就不怕我去通风报信,说你每日里都在下苦功?” 宁婉清只当他是在调侃自己,便抬了眸望着他,亦微微一笑:“我还真没想过,堂堂‘惜花公子’也会愿意屈尊给人当细作。若有这等好事,你不如先便宜便宜我?” 花令秋看着她,缓缓一弯唇角:“好,那就便宜你。” *** 宁婉清的生辰在春末之日如期而至,庆宴在窦氏等人的操持下果然办成了一场游园会,不仅宁家的平辈齐聚一堂,花令秋那边邀请的崔尚关三人也悉数到了场。 嫁去了紫霞山庄的宁筝身为宁家女儿,这天也带着贺礼和冯玉林一起回来了。 一坐下,往日并不太多话的冯家二公子就打开了话匣子:“原本小妹也是要和我们一道来的,不过她帮着母亲准备大哥的订婚礼,所以无法亲身前来,特意让我跟姐姐赔个不是。” 这显然就是当着众人的面来通知宁婉清:冯玉堂要成婚了。 果然接着就有人问了句:“玉堂大哥定了哪家的闺秀?” 宁婉清看了眼在旁边一唱一和的宁箫,笑意依然,神色未动。 “秦城方家的三小姐。”宁筝微微笑着回答道。 “秦城方家?”好八卦的尚祺听着,也搭了句腔,“是葫芦巷的那个方家么?” 冯玉林轻轻扬起下颔,含笑道:“正是。” 当日沈家婉拒了他兄长的亲事之后,家里人都憋着口气,此后更是打定了主意要娶一个书香世家的姑娘,于是最后相中了秦城葫芦巷的方家——秦城比起丰州主城虽是个小地方,方家也不及沈家的声名。但在当地,这家亦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若要将丰州的读书人家一个个都数起来,方家至少也该位于前列。 宁箫也越发有兴致的样子:“尚公子也知道方家么?” “知道啊,去年他们家四公子还找令秋借了一百两银子呢。”尚祺忽然冷不丁说了句,“到现在也没还。”说着还自己在那儿琢磨了一下,“若是算利滚利的话,也有不少了吧。你借据还留着么?” 水榭里静默了半晌,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了正慢条斯理在剥桔子的花令秋。 “好像还在吧,懒得找了。”他随意地说着,把剥好的橘子一分为三,顺手给了坐在旁边的宁平心和宁平志之后,又回过头,笑着把剩下那块最大的递到了宁婉清面前,“清清不会嫌我败家吧?” 大庭广众的,又来了…… 宁婉清顿时感觉如芒在背,强自淡定着把果肉接了过来:“想不起便罢了,谁都有为难的时候。”然后暗暗瞪了他一眼。 花令秋眸中笑意更深。 而冯玉林的脸色却更难看了,之后再说话也是心不在焉的,没坐多久就找了借口先一步告了辞。 或是有人察觉到了宁筝独自留下后席间微妙的尴尬,便提议着去划船,因窦氏一早已准备好了三条装饰过的小舟在湖边,其他人也没反对,就成群结伴地去了。 尚祺他们对划船没什么兴趣,就由花令秋作陪,去了园子里闲逛。 宁婉清看两拨人都安顿好了,就趁着这个空隙去了青松院陪长辈们叙话。 -- 第53页 梅园里很大,花令秋几人逛了一会儿,刚寻了个凉亭坐下让随从摆了文房四宝和茶炉,就见一个满脸含笑的青年从花林间穿出来走进了亭中。 “见过姐夫。”对方拱手施礼,很是亲和恭敬的样子。 花令秋自然是认得他的,这位刚刚还在水榭那边的茶席上——他不是别人,正是宁婉清的二叔宁承珣的独子,宁平德。 “你没有去划船么?”花令秋亦笑着问道。 “划船什么时候都能划,却不如今日正巧撞见姐夫和几位兄长聚会,”宁平德道,“还是此间更有趣味些。” 崔振丰听着笑道:“宁公子不如一起?我们来画‘锁梅图’。” 所谓的“锁梅图”,便是几个人同在一张纸上作画,同一根树干,同一丛花冠,不同的墨色,不同的笔触,最后谁画的花朵能够连成一个完整的图案,谁就算赢。 这其实是个挺风雅的游戏, 宁平德却笑着婉拒了,说自己并不擅长,自告奋勇地担当起了煮茶的任务。 崔尚关三人看他这么说也不强求,兀自拉着花令秋比赛起来。 结果这画还没画完,那头宁婉清就派了人过来通知他们,说是戏班子来了,问要不要也点一出戏来听。 于是众人便出了亭子准备往戏楼那边去。 宁平德有意无意地落在了最后头,忽然低低叫了花令秋一声“姐夫”。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对方似乎有话想说,便嘱咐侍从先把崔振丰他们带到过去,而后才又笑看着宁平德,问道:“怎么?” “刚才听姐夫说之前借银子给方家四公子的事,”宁平德道,“整整一百两银子啊,姐夫若是不要回来,就不怕婉清姐生气么?” 花令秋似无奈地笑了笑:“没办法,都这么久了,现在再去找人家要,怕是不知情的还以为宁家有多苛待我呢。” “那姐夫就不想自己攒点儿银子在手上?”宁平德往四周看了一眼,又压低了些声音道,“婉清姐虽不是一般的女子,但这世上的女子成了亲都是一样的,男人手里不握着些自己能动的银钱,实在寸步难行。你也不想以后和崔公子他们来往,不是在家里画画,就是出门蹭吃蹭喝吧?” “听你这意思,”花令秋颇感兴趣地瞧着他,“是有让我赚私房钱的门路?” “有,而且绝对保险。”宁平德好像就等着他问一样,闻言立刻说道,“姐夫平日里也是交游广阔见多识广的,想必一定听说过极乐坊吧?” 花令秋微微一笑:“听过啊,我还去过,怎么?” “我现如今有条门路,”宁平德神秘兮兮地道,“咱们可以凑些本钱,在他们场子里放印子钱,你也知道极乐坊那种地方,想插只手进去可不容易,尤其是这种稳赚的生意。” 花令秋想了想,摇头:“还是算了吧,极乐坊这种地方,稳赚的生意就是块肥肉,就算有门路,也要有比一般人更多的本钱,否则如何让对方愿意高看你一眼?” “你不是和崔公子他们关系很好么?”宁平德通过刚才的观察已经可以放心地得出这个结论,“不如找个借口跟他们借点银子,但万万别说实话,否则就得多三个人来分羹了。” “借银子啊……”花令秋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最后,在宁平德充满期待的目光中下定决心般点了头,“也不是不行,不过我和他们一向也是亲兄弟明算账的,而且彼此之间有个规矩,写借据要找担保人来写,免得到时仗着交情耍赖账——这个,你可能担保写得?” 宁平德愣了一下:“我……” 花令秋倒是干脆:“不行就算了,我看也不靠谱。” “诶诶——”宁平德忙拉住他,顿了顿,咬牙决心道,“没问题,我来写!” 第30章 攻彼之长(中) 观戏台这边,宁平志正坐立不安地东张西望,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人来,还不时地拉着宁平心耳语,而后者总是用手势示意他稍安勿躁。 不止宁婉清,就连其他宁家长辈也看出来这两人藏着什么猫腻。 宁太夫人向来疼爱孩子,尤其见宁平志经过这段时间明显性子有了好的变化,和兄长相处之间也多了亲近,更是打心眼儿里笑了出来:“你们兄弟两个在嘀咕什么呢?平志,你可别拗着哥哥陪你淘气。” 这本是玩笑话,但听在宁平志耳朵里就觉得有点儿委屈了,立刻昂起头辩解道:“我没有。” 宁承琎笑道:“那你就老老实实坐着,马上戏就要开锣了。” 宁平志一听,忙道:“姐夫还没来呢!” “你倒是惦记你姐夫。”宁太夫人笑着朝自己孙女看了过去,“也不知平德拉着令秋说些什么,要不你亲自去瞧瞧?” 话音刚落,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就笑着插了进来。 “男人之间的话题女人就不必样样追问了。”姗姗来迟的宁承珣从后头走了上来,笑道,“娘,婉清自有分寸的,您就等着和大家伙一起高兴就是了,何必操心人家小两口的事。” 宁太夫人微瞪了他一眼:“你若再来晚些,这宴席是等你还是不等你啊?” “我这不是铺子上的事儿没处理完么?”宁承珣红光满面,似乎心情很好,挨着跟母亲还有兄嫂行过礼打了招呼,便转手让侍从呈上来了一个锦盒,“婉清如今也是成了婚的人了,我想,也可以先试着接手几间铺子,看看能否适应了。” -- 第54页 宁婉清蓦地愣住,不等她回过神,那锦盒已经被打开送到了她面前。 ——里面端端正正躺着三把形制不同的钥匙,只看花纹,她就知道宁承珣放手给她的这三家铺子确实不是什么小门面。 最后还是宁承琎笑着提醒她:“清儿,你二叔这是要先让你受一受历练,还不谢谢他么?” 宁婉清这才压下满腹狐疑,面上半分不显地从容接过盒子,礼貌含笑地道了谢。 宁承珣还语重心长地样子点了点头,说道:“这就算是叔父送你的生辰贺礼了。” 坐在荣氏身旁的宁平志一听“贺礼”两个字,顿时又坐不住了,一个起身脱口冲着宁婉清道:“长姐,我们也有礼物的!” 从早上到现在,眼睁睁让他看着其他人拿着这样那样的生辰贺礼在宁婉清面前露脸,简直是种抓心挠肝的折磨,他早就心痒难耐了,偏偏姐夫说什么要当着长辈和大家的面把礼物拿出来,那才能显得他们做弟弟的对待这份礼物的重视,所以就让他忍到了现在人都聚齐的时候。 可现在呢,戏都快开锣了,人却没了影子。他焦急的同时恨不得自己跑出去把花令秋从宁平德面前给拽走。 听见宁平志按捺不住的话语,宁承琎不由开怀失笑,问他:“哦?你要送什么礼物给长姐?拿出来让我们都瞧瞧。” 宁平志正想说话,忽然目光不经意瞥见不远处正走过来的两道人影,立刻精神一振,大喊道:“姐夫!” 花令秋还没走到跟前,他已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拉住了对方,提醒道:“二叔刚刚送了长姐礼物。” “寿星嘛,今天自然是要大丰收的。”花令秋笑着,抬眸朝宁婉清看了一眼,然后又问宁平志,“那你有没有告诉长姐,你们也有礼物要送她啊?” 宁婉清是知道他们三个前些日子在丹心斋里捣鼓东西的,便压抑着心中的好奇,平静温笑道:“你这些日子带着他们两个到底在准备什么呢?” 花令秋但笑不语,眼神示意了随波和逐流两人把东西呈了上来。 在场的人都是大户人家出身的,一看这雕花木盒的规制和大小,就基本猜到了里面是什么。 待随波把盒子一打开,里面果然是张琴。 宁婉清不由愣了愣。 “这琴的制法……”向来喜欢风雅之物的宁承琎最先察觉到了不同,“好像和市面上的不大一样。”他说着,已忍不住走上前来细细看了看,还试了下弦音,“好东西!用料虽普通却能化腐朽为神奇,这制琴师傅的手艺可谓绝佳。不过这上头的雕花么,就显得稚嫩了些——这到底是哪家铺子做的啊?” “我知道了,”尚祺突然搭了句腔,“令秋,这琴是你亲手做来送给宁少主的吧?” 宁家众人讶然地朝花令秋看去。 “爹,”宁平志忍不住骄傲道,“这是我们和姐夫一起做的。” 那就毫无疑问了。难怪这制琴的手艺好,雕花的技艺却显得青涩稚嫩,原来是不同的人所做,至于宁平志,一个小孩子,想也想得到不过是帮着打个下手而已。 宁婉清慢慢走过来,伸手轻轻抚过琴弦,不觉莞尔:“谢谢你们。” 荣氏也很高兴,笑着说道:“婉清不如试试这琴吧?也让我们饱饱耳福。” 自己已经很久没弹过琴了。宁婉清忽然有些紧张,面上淡定地微笑道:“戏马上要开锣了,还是下次吧。” 宁箫忽然站了起来,笑道:“难得的日子,何必改天呢?若是姐姐觉得一个人在台上太冷清,不如我在旁边为你合个音吧。” 宁箫是长房养出来的女儿,琴棋书画自然是少不了要认认真真下苦功学的,而整个宁家上下都知道她的琴艺最好,宁婉清一听就知道对方这么说是另有目的——她是想反过来拿自己衬托她罢了。 但此时此刻,宁婉清若是直接拒绝了,难免显得有些扭捏。再说,看着宁平心和宁平志期待的眼神,她也不大忍心让他们失望。 而宁箫那边,已不等她回话,便已吩咐侍女去取琴了。 既然如此,宁婉清想,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这么想着,她便已开始迅速在心中筛选起可以压制宁箫的曲子来。 “我看还是不必麻烦箫妹妹了。”却听花令秋突然微微笑着开了口,说道,“难得大家如此高兴,今日又是清清的生辰,就由我来献丑,与她琴箫合奏一曲吧。” 他说完,右手随意往旁边一伸,随波就像是早已准备好似地从身上抽出来一支竹箫放在了他掌中。 宁箫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僵,而后干干扯了下嘴角:“姐夫说的是。” 宁婉清意味深长地看了花令秋一眼,伸手大大方方地抱了琴,微顿,然后转身准备往台上走。 花令秋随在她身后,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低说了句:“放心,你怎么弹,我怎么跟。” 宁婉清抿了抿唇边的笑意,回眸微一扬眉:“夫妻同心,理应如此。”又问他,“这琴底部怎么还有剑槽?” “配你啊,”他略略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道,“带刺。” 宁婉清脚下一顿,垂眸看着琴身上雕刻的玫瑰花纹,心头不禁微动。 她默了默,终于无奈失笑。 *** 花令秋与宁婉清的这一曲十分和谐悦耳的合奏让宁家众人可谓刮目相看,就连宁承琎都没想到原来自己这个女婿居然还是个真正擅音律的,而且听音识人,他在合奏的过程中完全是在配合着宁婉清来衬托她的乐音,可见是个有内秀却不爱显摆的,当下越发欣赏起来。 -- 第55页 等到戏台上的戏班子开了锣,宁承琎便迫不及待趁机把花令秋给叫到了自己身边坐着,拉着他从制琴开始聊到了古物藏品。 聊着聊着,花令秋总觉得身后有道目光在盯着自己,于是谈话间隙佯作不经意地回眸看去,正好见宁婉清在跟自己使眼色,他旋即了然,寻了个时机往身上泼了杯茶,然后借口回去换衣服,总算是从宁承琎跟前脱了身。 他出了园子,在水廊上等了一会儿,果然见宁婉清自远处款款走了过来。 “什么要紧的事,”他笑问,“不能等到晚上回房再说?” “我心中总是放不下。”她说,“先前平德找你说什么了?他平日并不与你套近乎的。” 花令秋似不以为意地一笑:“没什么,他就是好奇我借给方家的那一百两银子是不是真不打算要了,随意聊了聊,我看他的意思好像是可以帮我去要回来的样子,但我觉得没必要。” 听上去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 “嗯,你说得对。”宁婉清沉吟道,“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刚才二叔居然主动交了三间店面不小的铺子给我,照理说他应该没有那么容易放手才对。” “他既然给了你,那你收着便是了。”花令秋笑道,“何必如此忐忑?莫非你以为他是让平德到我这里来刺探军情的?” 宁婉清忖道:“只因实在不像他的风格。这么看来,他既然能松手给我,可能这三间铺子里还另有隐情。”又道,“你不与平德走得太近是对的,他有可能是想借着帮你要账的事与你结交,说不定真是打算刺探军情的。” “放心,我省的。”花令秋笑了笑,语气里就带了几分宽慰,“今天是你的生辰,这些煞风景的事就不要费心思了,有什么疑虑都明日再想,快回去吧,寿星怎能不在场?” 宁婉清本来下意识想问要不要她陪他回去换衣服,但转念一想他们两个的关系,尚未出口的话就咽了回去,转而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那我让人重新给你沏杯茶。” 花令秋眸中含笑,应了一声:“好。” 随后目送她离去,直到她身影渐远重新消失在院门里,他才转身回了霜兰院。 等他换了衣服再回来的时候,就看见宁箫正站在水廊上抹眼泪。 因这是必经之路,加上身边带着随侍,他也就没有回避地直接走了过去。 “姐夫。”倒是宁箫看见他的时候像是有些受惊之余有些窘迫的样子,忙后退两步,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垂眸微微屈膝行了个礼。 花令秋应了声“嗯”,直接错身径自走过。 “……”宁箫万万没料到他是这个回应,愣了一瞬,直接回身三两步赶上来又喊了一声,“姐夫!” 花令秋这回停下了脚步,礼貌含笑地看着她:“有事么?” “……我,”宁箫顿了顿,泪光未褪的脸上面带乞求地说道,“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哭的事告诉婉清姐姐?我,我只是一时没忍住,不是故意要给她添堵的。”不等花令秋说话,她又兀自续道,“我知道婉清姐姐一向对我们有成见,但我真的没有半分要让她不高兴的意思,我娘常说我年纪小性子直,怕是自以为亲近,其实得罪了人也不晓得,我都会改的,真的,姐夫,你千万不要告诉婉清姐姐,好不好?” 话说到最后,像是很害怕宁婉清生气的样子,她浑身都有些微微发抖,肩头轻轻颤动着,很是我见犹怜的模样。 “你想多了,”花令秋微笑道,“谁没有些心酸事,你婉清姐姐不会在意这些。” “我也知道婉清姐姐是女中豪杰,”宁箫捏着帕子又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是我失仪了,但我听说她上回对着平志都动了刀,所以才……其实我姐姐嫁去紫霞山庄也是长辈的意思,我们做女儿的又能如何呢?若可以选择,谁不希望平平淡淡,安稳喜乐地过完这一生?什么荣华富贵,争权夺利,我真的半点也不稀罕的。” 花令秋微微颔首:“你说的是,父母之命,确实不好违抗。” 宁箫立刻像是找到了知音:“姐夫你也明白这种感受吧?” “我看见你就明白了。”花令秋道。 原本还想再说什么的宁箫顿时停住,不解地望向了他。 “你方才不是说你不稀罕荣华富贵吗?”花令秋淡淡一笑,伸指虚点了点她捏着帕子的右手腕间,“但我看你这个赤金镯子的分量,想来应该也是父母逼着戴上去的,负重如此,确实可怜。”说着,又话锋一转,说道,“但你们家的家事旁人也不好多言,我还是不打扰你自我纾解了,若是需要换一张干净帕子,我倒是可以帮你通知侍女出来给你送一张。” 言罢,他扬唇轻笑,也没去看宁箫瞬间变得一阵红一阵白的脸色,转身径自而去。 第31章 攻彼之长(下) 宁婉清生辰宴过后的次日一大早,宁承珣就派了人把三间铺子的花名册给她送了过来,说是便于她尽快接手好指挥人事调度,为此还特意都是让铺子里的大掌柜亲自送来的。 也是到了此刻,宁婉清才明确地知道了自己将要接手的到底是那三间铺子——一家布庄,一家文墨馆,至于剩下的那家则是宁氏茶行的其中一间分铺。 而这三间铺子,都不在栖霞城内,而是位于丰州西边的益城。 -- 第56页 宁婉清虽然没有经手过家里的生意,但却知道益城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以往为了处理那些龙蛇混斗的事也去过好几次,以宁家在商界的实力,能够在那里安安稳稳开三间不大不小的铺子已算是借了栖霞城主之名的光,再多的生意,宁家也没有那个财力和能力插的进去手了。要知道,那边的人,与其说仰仗栖霞城主,倒不如说是在看着苍琊帮和黑水帮的脸色,就算是闻花城里那些知名的大商贾在那边行商,也要先经过这两帮。 而苍琊帮的总舵就在那里。 她不禁又想起了那位传说中的苍琊帮帮主——这个人,当初居然就在这种连黑水帮都做不到一手遮天的地方起了家,可见手段不凡。可看他在栖霞、闻花两城里谨慎有礼的文雅面孔,和他在外面时的虎狼之风却完全是两样,连带着整个帮派都是这种让她感觉笑里藏刀的作风。 相比之下,黑水帮就显得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了许多,与之打交道时她反而并没有太多顾虑。 现在宁承珣就这么把益城的生意都交了出来,宁婉清实在不能不多想,她不禁怀疑,难道是益城那边出了什么变故?可她却并未收到任何信报啊,而且看苍琊帮的人近来在栖霞城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何况这也不像是苍琊帮主那个疑似并不太想和他们有过多交集的作风。 想得越多,她就越有些不安,当即就决定还是要尽早亲自去益城走一趟,看看那三间铺子的情况。 “你打算去多久?”花令秋得知后只问了她这一句。 “现在还不能确定。”宁婉清道,“若是一切顺利正常当然最好,万一有什么问题,可能就会在那边多待几天。”她见他面有思忖之色,便道,“我自己去就可以了,你若是有事就自去忙你的,不必有顾虑。” 花令秋想了想,一笑:“也好,正巧我刚答应了尚祺要陪他去趟锦州,原本还想着过两天等他确定了行程再和你商量。” 她听着不免有些无奈想笑,心说你都答应人家了难道我还能让你不去么?不过就他原先那种自由如风的性格,现如今出趟门还想着要与自己商量,已经算是好的改变了。想到这儿,她笑意中便不觉又多了几分柔和,问道:“只有你们两个人去么?打算去多久?” “嗯,就我们两个。”他说,“要不了多久,我只是帮他引见一个藏家而已。” 宁婉清瞬间了然。她就知道,他和尚祺他们关系这么稳固,除了能玩在一起,多半还有别的什么联系。 她也无意多干涉他们朋友间的交往,问这些也不过是出于关心,知道了他大概的安排之后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两天后,宁婉清安排妥当了手头的事,就带着随行的下属先一步离开了栖霞城。 丰州地域广阔,益城所在的方位已差不多接近边关,这也是当地情况较为复杂的原因之一。从栖霞城出发到达益城,宁婉清足足用了三天的时间。 一进城,她就先直接去了距离最近的茶行。 因事先已熟记了花名册,加上又已经见过了大掌柜,宁婉清进门后倒是没花多少时间在收揽人心这上头,很快便进入了主题,大致看过店里的情况后,就又先后去了仓库和供货的几个茶园看了看,等巡视了一圈下来,太阳都已经下山了。 得到消息的另外两家店铺的管事们这会儿也特意赶了过来,说是大家要一起给少主接风。 宁婉清是常与人打交道的,知道有些事不能急于一时,更不能因此疏忽了人心的重要性,她明白这些管事对于她的到来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于是也越发地表现出不急不躁的样子,笑纳了众人的好意。 一顿饭吃下来,她虽然没有喝醉,但仍是有些头疼。 也不为别的,只因这种饭局她全程都在动脑子,不仅要看人,还要套话,更要识别他们的话,根本没有片刻是放松下来的。 到了深夜里,她独自坐在陌生的客栈房间里挑灯夜战,翻看着之前从茶行里拿走的账本和进货单,不知怎地,就越发想念起花令秋来。 奇怪。她想,明明在家里的时候两个人也是各做各的事,当时自己也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可现在却怎么就觉得如果他也在身边就好呢? 她不禁晃了下神。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叩门声,将她的思绪倏然拉回。 宁婉清回过神后不由有些奇怪,这么晚了,谁会来找自己?她一边想着,一边已走到了门口,问道:“谁?” “李素。”门外传来一个微微含笑的女声。 宁婉清微愕,旋即拉开门闩,一把打开了门。 “李副帮主?”她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宁少主难得来一回益城,”李素笑道,“搞得大家伙还以为这里又出了什么需要您亲自出面的大事,这不,我这劳碌命,可不得来关心一下。” 原来如此。宁婉清笑了笑,侧身让了她进门,说道:“我只是来看看宁家在这边的铺子。不过李副帮主在栖霞城时都不曾如此关心我的动向,如今这样深夜来访,倒是让我有些好奇,难道益城最近出了什么我不知道,而李副帮主却很关心的事?” 李素已自来熟地走到桌边坐了下来,自顾自倒了杯水,颇为豪放地咕嘟咕嘟灌了下去,然后才抹着嘴角,笑道:“宁少主就别来套话了,你就算不问,我这趟也是来传话的。” -- 第57页 宁婉清这下是真有些奇怪了:“传什么话?” “我们帮主回来了。”李素笑得云淡风轻,“他答应见你。” “……”宁婉清愣了片刻,看着对方认真等着她回复的样子,才确信自己刚才没有听错,“苍老先生回来了?但他怎么突然答应要见我?他此刻也在益城?” “等等等等,”李素无奈地笑道,“别急别急,我慢慢回你。是,我们帮主快要回来了,现在他还不在益城,原本我是打算到时送个信去栖霞城给你的,不过你却正好来了这里——至于他老人家为何答应见你,这个我也不知道,男人心也是海底针啊!你不如见着他时亲自问问?” 宁婉清虽然直觉这事儿有些巧,但她此刻也无暇去思考那么多,立刻问道:“他想在哪里见面?什么时候?” “这个暂时还不知道,”李素道,“得等他老人家到了之后示下,宁少主若能在益城多待几天自然是最好,到时定好了时间地点,我便立刻通知你。” 宁婉清点点头:“好,我这边也还有些事,暂时不会离开。” 今天巡视了茶行之后她就已经明白,要理顺这三间店铺的事绝非三两天能做到,她若能在大盘点之前把这边的事做到游刃有余地掌控,那也算是对正式收回大权开了个好头。 “那我就不打扰宁少主休息了。”李素笑着说完,起身准备告辞,走了两步,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回头说道,“对了,刚才我来的时候,好像看见你们那个茶行的大掌柜被黑水帮的人带走了。” 宁婉清猝不及防地顿了一下:“……黑水帮?” 既然李素已经知道她来了益城,那黑水帮应该也知道才对,可还在她眼皮子底下把她的下属给抓走了? 送走了李素,她立刻转身就要带人亲自去黑水帮,结果还不等她出门,黑水帮那边倒是先送了封他们帮主的亲笔信过来。 宁婉清一目十行地迅速扫了一遍,越看到最后,神色越冷。 “小姐,”纯光了解她的脾性,一看她的神情,就知道自家小姐这会是动了怒气,“那姓岳的说什么了?” 她口中那个姓岳的,便是黑水帮的帮主,岳松。 宁婉清没说话,把信递给了她。 纯光几个赶紧看了一遍,不由纷纷愕然。敢情是那张掌柜和岳松手下一个吃里扒外的人勾结,动了岳松的货物——一批从关外运来的茶叶,张掌柜借着宁氏茶行在益城特殊的地位,偷偷接了赃之后利用茶行用比黑水帮更低的价格销售出去,这笔钱并没有进茶行的账目,而是被他们两个私分了。 “……这个张掌柜的胆子也太大了吧!”纯光又惊又气,“小姐,那我们怎么办?” 去兴师问罪?那宁婉清未免有护短的嫌疑,黑水帮直接这么大喇喇地送了信过来说明了前因后果,就是吃准了她丢不起这个人,倘若她为了掩盖这件事去和岳松正面冲突,消息传出去,别说是外面的人,光是宁承珣就多了个借口说她经验不足云云,更别说还有觉得她凭女子之身坐在这个位置上本就有些勉强的其他人。 可若是去跟黑水帮大事化小地和解,那保不准那个张狂的岳松会不会趁机刁难,这事若传出去,一样也有损她身为少主的威名。 这下子,就连纯光等人也不得不怀疑二老爷是不是早就知道张掌柜的这些破事儿,就等着东窗事发让自家小姐来背锅了。 宁婉清沉吟了片刻。 “不去了。”她忽然说,“回房,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哇~ 第32章 久闻大名 岳松让人把那封信送出去之后就一直在等着宁婉清上门,结果等了大半夜也没个人影,前去打探的手下人回来一报,他才知道人家根本就没踏出过客栈。 岳帮主当时心里头就有点犯梗,要不是考虑到那姓张的家伙到底是宁家的人,过场总要走,没准还能从宁婉清那里拿到点儿好处,他真的很想立刻把人给收拾了。 于是他只好说服自己,等到了明天白日里再正儿八经让人去跟宁婉清说一声,倘若对方明确表示不来,那就怪不得他不给栖霞城面子了。 好在,到了第二天上午的时候,宁婉清总算不紧不慢地来了。 岳松面上客气地请她上座,她也不婉拒,从善如流地受了,坐下之后也不急着问张掌柜的状况,就从容淡定地喝着茶与对方寒暄。 最后还是岳松先没了耐性,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关于张掌柜的事,不知宁少主打算如何处置啊?” 宁婉清喝茶的动作一顿,似有微讶地抬眸望向对方:“我还以为昨夜岳帮主已有了论断,出过了气,所以今天才过来带人走的。” “……”岳松冷笑一声,“宁少主这么说,是要耍赖护短了?” 明明彼此都心知肚明,她若不到场,黑水帮便不可能先动人,可她安安稳稳睡了一觉,今天一来就说要带人走,简直是根本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岳帮主此言差矣,”宁婉清倒是平静,“若此事来龙去脉如帮主所言,那我们宁氏茶行也是受害者,这个张仲,我原本也是打算带回去之后还要再行处置的。至于岳帮主这里,我身为宁氏半个家主,下面的人犯了这样的事,我自然也不可能置身事外,所以本想着等过了昨夜帮主消了气,我再来提一个赔礼和解决的法子,不知帮主愿不愿意听啊?” -- 第58页 岳松这才缓和了些许面色,微微颔首:“宁少主但说无妨。” “那还要请岳帮主先把张仲和贵帮那个吃里扒外的叛徒都先带上来。”宁婉清端着茶盅,淡定地撇着浮在面上的茶叶,说道,“此事归根结底因他们而起,断没有让他们置身之外的道理。” 岳松只当她是不相信自己的说辞所以才想让那两人当面对质,也没有多想,直接吩咐了手下把两个人给带了上来。 经过一个胆战心惊的夜晚,昨天看着还容光焕发的张大掌柜此时看着竟像是换了个人,变得狼狈又憔悴,好在多少还有点儿自觉,知道宁婉清在这里,他更不能丢了宁家的脸惹她不悦,因此举止倒还算得体。 而且没有对比就不知道,比起黑水帮那个早已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叛徒,他已经算是被礼遇了。 “人都来了,宁少主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岳松不以为意地淡淡说道。 宁婉清也不废话,只看着张仲,言简意赅地问了一句:“你可有什么辩解?” 张仲心思飞转,有那么一瞬间很想否认,好让宁婉清能救他出去,但一想到她不可能在此地久留,等她离了益城,黑水帮还是有许多办法能够收拾他,便只得心下一横,期望坦白从宽地道:“少主,我知错了,我也跟岳帮主说了,愿意把分得的不义之财全都还给他。” 岳松冷哼了一声:“动了我的东西,还回来就能罢了?你当我黑水帮是什么地方?” 他这话自然也是有说给宁婉清听的意思在里头,谁知后者听了,不过微微一笑,还赞同道:“是,的确没有这样的道理。”而后她回过头,看着岳松,又续道,“所以我想过了,除了张掌柜把所得财物尽数归还之外,我还会多出一百两银子作为御下不严的赔礼。至于我们这边的损失,岳帮主就不必在意了,这个小子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也不打算再追究别的,如此,也算是一来一往,都有了个交代,你说呢?” 岳松愣了愣,气笑了:“你的意思是,你还有损失要找我赔?” 宁婉清毫不避讳地直言道:“你我都是做领头人的,按岳帮主的意思,我宁婉清应当为了下面的人做出这种不义之举而戴责赔礼,那岳帮主不是也一样应该为御下不严,忽视了下面的人坑害了我们宁氏茶行的利益和名声而负责么?” “……”岳松找不到话来辩驳她,但当着其他人的面被她这么反将一军,又觉得十分下不来台,顿时有些恼羞成怒,“既然是各打五十大板,那我就该先把这家伙的手也卸了才对!来人——” 张仲面色大变,宁婉清立刻道:“慢,岳帮主先听我说两句话,再要打也不迟。” 岳松没好气道:“你还要说什么?”别说这里不是栖霞城,就算是,他黑水帮也未必要听宁家的指使。 宁婉清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微微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岳帮主可别忘了,你这批茶叶走的是苍琊帮的门路,据我所知,这银子是苍老先生让给你赚的,原就是无本的生意,你还不依不饶,莫非不记得那售出的货款,苍琊帮可是要提大成的——张仲退回多少货款给你,还不是我说了算?面子我给了你,至于银子你要不要,那就要看岳帮主自己了,不过一个非我嫡系的大掌柜,我也不是折不起。” 张仲等人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只是看见岳松的脸色几度变化,渐渐略带微妙的平静了下来。 片刻后,他忽然笑了起来,从略显干涩的轻笑,到故作豪爽地大笑,哈哈哈地笑了一阵,最后点点头:“既然宁少主为了下属可以这么有诚意,那我又有什么不能让步的呢?好,就依少主所言,此事就此揭过,放人!” 宁婉清淡淡一笑:“岳帮主大人大量,婉清谢过了。” 言罢,她也不多停留,直接转身看了张仲一眼,旋即带着手下众人径自出了黑水帮总舵的大门。 张仲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大气也不敢出。 宁婉清这时才停下脚步,神色微凉地看着他,说道:“若非我现在需要用人,今日绝不会保你。” “是,小的知道。”张仲只觉得额上的冷汗又控制不住地冒了出来,“多谢少主救我一命,从今往后,刀山火海,少主只管吩咐!” “刀山火海倒用不着你,”宁婉清淡声说道,“茶行的大掌柜位置你也继续安稳坐着,我只要你做一件事。”她说,“我时间不多,益城这边的账目我要尽快理顺,你来帮我。” 张仲满是惊讶地猛然抬眸看着她:“少主你……还信得过我?” “信不信得过,要看你的表现了,我从不会亏待自己人。”宁婉清侧过脸,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说道,“但你也要记住,我可以把你从黑水帮手里捞出来,下一次,也可以不必他们动手。懂么?” 见对方毫无怀疑地立刻应了是,她才点点头,转身去了。 *** 之后有了张仲的帮助,查账的事果然也变得事半功倍起来,进度大大提升了不少。 而且从对方的口中,宁婉清也打听出来了两件事:第一,宁承珣把这边的生意交给她,并非是一早就有的打算,按照他的行为时间来看,应该是不久之前才决定的。 其次,除开张仲这件事不算,茶行的生意并没有她之前以为的隐藏问题,算是无功无过,所以就连宁承珣也很少到这边来视察,一般都是三间铺子的大掌柜定时去述职汇报。 -- 第59页 若是茶行没有问题,那难道是另外两间铺子有什么情况?宁婉清始终不能完全放心,但张仲毕竟也不可能了解其他铺子的内部情况,所以也只能帮着她从账面上来查看。 这样到了第七天上头,李素那边终于又给她送了消息过来,说是苍老先生约了她次日巳时在西郊的竹林小筑见面,还说明了他老人家不喜欢露面,要她独自前去。 收到消息之后,宁婉清立刻将次日的事情妥善安排了一通,最后寻了个借口也没让纯光等人跟着,第二天早上就出了门径直往西郊竹林而去。 越往竹林深处走,四周便越发的清幽,隔着一弯从江上分流蜿蜒而来的小河,宁婉清远远地看见了桥对面掩映在林间的那座竹篱小院,再看一路行来也没有别的相似屋舍,心想按照李素的描述,应该就是那里了。 她过了桥,在阵阵清脆的鸟鸣声中走到了小院前,轻轻叩响了门扉。 里面很快有人来开了门,是个打扮朴素的年轻女子,一见到宁婉清,她便笑了。 “请问,苍老先生在么?”见此情景,宁婉清反倒有些拿不准了,莫非这只是普通人家? 正疑惑着,却见对方已侧身让了门,做了个“请进”的手势,然后又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摇了摇手。 这是……不会说话?宁婉清微愕。 女子很是热情地把她迎到了后院,然后指了指东边那间挂着纱幔的屋子,示意她那里有人。 宁婉清旋即了然,定睛看去,果然微风轻拂间,隐约见那纱幔上映着淡淡的人影轮廓。 “有劳你了。”她微笑着对女子道谢。 那女子笑着摇摇手,又示意她就坐在院子里摆好的这方案席前,随后,向着那方纱幔恭敬地低头行了个礼,这才又转身离去。 宁婉清便已基本确定了那纱幔后所坐之人的身份,顿了顿,仪态端方地一拱手,开了口:“婉清久闻苍老先生大名,冒昧求见,是有一桩私人买卖想和前辈谈一谈。” 她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决定先发制人。 清风微拂。 少顷,那纱幔后响起了一个浅浅含笑的声音:“宁少主连家业都未曾真正接管过,不知想拿什么来与老夫谈买卖?” 宁婉清蓦地一怔。 这声音……怎么听上去这么熟? 第33章 恍然大悟 这个声音很耳熟。 宁婉清乍然听到这位苍琊帮主开口时,心中瞬间便划过了这样的念头。 她可以明显听出他刻意对声线做了改变,而且对方的年纪绝不如她事先所想的那么大,只是这刻意掩饰的程度却不好判断。最奇怪的是,他说话的语气和腔调竟然让她觉得有些熟悉,并不像她原先以为的那般深沉阴鸷,反而温和中透着几分轻松闲适,让她莫名心生亲近。 “宁少主?”见她没有反应,苍老先生略带疑惑地唤了一声。 宁婉清恍然回神,佯装歉意地道:“晚辈没有想到苍老先生原来这么年轻,失礼了。” “哦?”对方似笑了笑,“宁少主谬赞了,在你面前,老夫还不敢担这‘年轻’二字。”随后,又半带玩笑地道,“不过么,倒也确实不至于是百岁老人。” 她说这话本意是为试探,不想对方竟然如此坦然地认了,明明伪装过的声音却连一丝不自然的停顿都没有。 倒不像是在说谎。 算了。她想,自己本也不是为了与他作对来的,倘若试探过了头,让对方误会了自己的用意,反而多事。 想到这儿,她便直入主题地再次开了口:“苍前辈,想必李副帮主应该跟您老人家已经提过了我想求师的事,今天这场会面,不知婉清是否可以理解为——您答应了?” “宁少主想要求师,”他不答反问,“不知打算拿什么诚意来求?” 宁婉清早有准备,闻言不急不缓地回道:“求师,自然是拿束脩来表达诚意,我打算拿我名下三家铺面的两年收益来换前辈指点一桩迷津。” 纱幔后默了几息。 “这就是你说的‘私人买卖’?”他问。 她颔首道:“是。不知前辈觉得这样可够诚意?” 他忽然笑了起来:“宁少主虽然打算盘打得不精,可是算人心却精明得很啊!两年收益,多少由你说了算;一桩迷津,牵连多大,也由你说了算——你若问我如何才能成为一个看账高手,那老夫岂不是还要手把手地从打算盘开始教?” 被看穿了意图,宁婉清也不觉得窘迫,亦是笑了一笑,坦然道:“前辈大可不必担心,婉清虽然很想这么问,但,也怕您气恼了反悔。” “那你想问什么?说来听听。”他语气间已颇带了几分兴趣。 她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开了口:“请问前辈,身为宁家的掌匙人,我二叔的弱点是什么?” 不等对方回应,她又道:“前辈若担心我在店铺收益上作假,我也可以把近几年的账目都给您老人家先过目一遍,然后您在里头定个数,往后两年就算铺子里生意萧条,那差了的银子我也一定想办法给您补上。” 纱幔后的人含笑说道:“宁少主好生犀利啊。你如此一说,我反倒有了兴趣,既然宁少主诚意求师,那老夫便答应了你,只是——”他话锋一转,说道,“这条件得改一改。” -- 第60页 “那三家店铺的收益我不要,我只要你名下那座庄子在西山上的那块地,放心,我只要前五年的收成。”他说,“五年之后,那块地上种的东西若你还打算留着,那我只提两成,剩下的都归你。” 宁婉清愣了愣,下意识问道:“你打算在那里种什么?”那块地她自己也不是没想过要用,但是这几年试了好几种作物都收效平平,那里的土质实在是不适合种东西。 “放心,总不会是什么不好的玩意儿。”他说,“你若同意,回头自会有人来找你签契约,面上的事总要做得到位,也免得大家为难。” 宁婉清略一沉吟便下了决定,说道:“那我也要再加一条,你要教我看账。” “好。”他干脆利落地回了一个字。 这桩原以为会很难谈成的买卖竟然就这样谈成了?宁婉清突然有那么点儿不真实的感觉。 “不过,”却听他又意味深长地忽然开口说道,“我恐怕你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吧?宁家一年一度的大盘点近在眼前,宁少主却还在益城这三间铺子里的账本中苦苦浮沉,难道是已经打算放弃这次机会了么?” 随着他话音落下,宁婉清蓦地一愣,旋即脑海中倏然闪过了一道灵光。 难道是…… 她恍然回神,立刻飞快地说道:“前辈,我想起有些公务还亟待处理,求教之事,是否可以在栖霞城另约时间地点?” “到时我让人送信给你。”他似早有预料地回道。 宁婉清冲着那方纱幔拱了拱手,转身便大步离去。 少顷,从那纱幔后突然钻出来一个娇艳的女子,瞧着她背影消失在门外,回头冲着正坐在案席前喝茶的人笑道:“宁少主这性子可真厉害啊,半点不肯吃亏,又聪明得很,说什么怕您反悔,可下一句就问了个更精明的问题。” “不过您也是的,”李素眸带调侃地看着对方,“既然想帮人家,干嘛不接受她的条件?还要占西山那块地的便宜?” 他兀自续了杯茶,不知想到什么,莞尔一笑:“她戒心重,只有这样,才不会怀疑。” 李素了然,旋即好笑道:“我怎么觉着您乐在其中啊?” 他唇角微扬,沉吟须臾,吩咐道:“找个合适的地方,方便我和她在栖霞城会面。” *** 宁婉清当天回到客栈把面前的这种账册草草翻了一遍之后,便决定要尽快返回栖霞城。 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她面上不显半分急色,从容地将益城诸事安排了一通,还特意又给张仲提了个醒,让他照看着这边的生意,若有什么异常情况可以直接密信向她禀报。 第二天,宁婉清就带着手下的人出发离开了益城。 等到回到宁府,第一件事,她便是直接去找了宁承琎,说了一通理由之后,提出要在大盘点之前预先查阅宁家在栖霞城内的各家商行账目。 宁承琎自然没有什么异议,依她所愿地应了亲自去给宁承珣打招呼,宁婉清紧跟其后,不仅是栖霞城,就连共城那边的各家掌柜也都给发了查账的令信,还专门派了人去挨家敦促,就守在旁边把账册给抱了回来。 宁承珣得知消息的时候很是意外,当场就表示反对,说这么做不合规矩,可能会让人心恐慌,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传到外头去只怕也会多有猜疑。 但宁承琎却不以为意,只笑笑说道:“哪有那么严重,清儿只是这次去益城对自己的能力多有审视自省,所以想预先多做做功课罢了,毕竟她头一回辅助你主持大盘点,心中有些忐忑也是正常。” 话说到这份上,宁承珣也就不好多言,只得理解地叹了口气,颔首道:“那好吧,婉清有这份上进心也是值得赞扬,既如此,那我便帮帮她,希望在大盘点之前她能尽量多掌握些铺子的情况。” 宁承琎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 这头宁家兄弟两达成了共识,那头宁婉清对着面前一堆堆的账册,正在冥思考虑。 “小姐,”纯光带着两个下人又抱着几摞册子走了进来,“二老爷那边又让人送了这么多过来,说是先前我们漏了的。” 宁婉清见状,沉吟道:“放下吧。” 纯光依言而行,等摆好了所有的账本和单据册子之后,她望着书房里这壮观的场景都不由有些咋舌:“小姐,您这已算得上是半场大盘点了吧?这……一时半刻怎么看得完啊?” 毕竟宁家主要的产业都在这里了。 “你们筛选一下,”宁婉清道,“我只要从我定亲之后到现在这几个月的账目。”又想了想,说道,“二叔拿来的那些不用管,大的店面也暂时不看,你们把那些小一些的,平日里我们都很少关注的铺子的账找出来。” 纯光等人领了命,也不多话,当下就埋头干起了活儿。 有了宁婉清给出来的筛选标准,需要看的东西瞬间就少了一大半,但即便如此,最后挑出来的册子算上账本和各种进货单据还是有几大摞,但宁婉清像是铁了心要和这些纸较劲到底,拿了个算盘往书案上一摆,就开始看了起来。 一连几天,她看着那些往来记账的明细,渐渐有些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这天夜里,灯影轻摇,她翻着手里又一本似乎干干净净的账册,越看越觉得困倦,到后来也不知怎地,打算盘的手指也不听使唤了,眼睛也睁不开了,她努力想打起精神思考,却始终没办法集中思绪,无奈,只得放任那困倦奔驰,索性趴在了书案上小憩,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第61页 半梦半醒间,她隐约感觉有人给自己身上盖了件衣服,还轻轻抽走了她按在手下的算盘。 熟悉的气息,让她心里很清楚这个人是谁,可极度的困倦却让她无法睁开眼睛仔细看清他的脸,朦胧间,她只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他坐在旁边,从容而快速地翻阅着面前的账册。 之后她便再次沉睡了过去。 一夜困顿过去,她在一阵药膳米粥的香气里慢慢睁开眼,隔着熟悉的纱帐看着近在眼前的人,终于再次恢复了清明。 昨夜……他回来了。 “你的事还顺利么?”她开口第一句话便是如此问道。 花令秋微顿,顺手将盛着早饭的托盘往桌上一摆,笑道:“还惦记我的事呢,昨夜可睡好了?”又道,“放心,我那些不过是个呼朋唤友的小事,不过你以后可不要在书房里过夜了,就算要睡,也要睡在榻上。” “嗯,知道了。”她温温一笑,“也不知怎地昨夜那时困得厉害,谢谢你带我回来。” “那是你心里揣着太多事,又劳累过度。”他说,“若非如此,恐怕你也不会那么老实地让我一路抱着回屋。” “……”还真是!宁婉清后知后觉地想起了这事,顿时不知该怎么接茬了。 好在花令秋也没继续调侃她,只道:“快起来吧,我让厨房给你做了些药膳粥,你近日精力耗损地多,补一补气血。” 宁婉清心头微暖,应了一声,便穿了外衫从床上走了下来。 走近一看,她才发现桌上不仅摆着早饭,还摆着一摞账册——再一看,都是同一家店里的。 “这怎么在这儿?”她记得这个铺子,自己之前已经看过这家的账。 “你说让我帮你带回来的啊,”花令秋边给她盛粥,边随口回道,“说是有问题。” “……我?”宁婉清有点儿懵,她有说过么? “是啊,昨天抱你回来的时候你一直在嘀咕。”他说,“我还好奇看了一眼,这家的掌柜倒是挺有干劲的。” 她下意识问道:“怎么?” “连续两个月进了三百两的货,”花令秋说到这儿,似随意一笑,“看来是找到大客户了吧。” 宁婉清一愣,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就要去换衣服:“帮我叫纯光备马。” 花令秋伸手一把拉住她:“急什么?和尚又不会跑。”言罢,他微一使力,便将她拉着在自己身旁坐了下来,然后把碗筷往她面前一放,说道,“吃饭,不许饿肚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了点儿,来不及回复留言的小伙伴了,爱你们(づ ̄3 ̄)づ╭ 第34章 一击即中 宁婉清一向都很了解自己的短处在哪里,原本并不想操之过急,但这段时间她不得不每天都在和自己不擅长的东西较劲,疲累感确实也更加深重。直到今天,花令秋那句看似无心的话却提醒了她,她虽然有短处,但亦有长处——有些东西,如果只是单纯地去算进项支出,其实是看不出什么来的,但如果换一个角度去看,往往便能豁然开朗。 虽然心里头有些迫不及待的小激动,但在花令秋的强势监督下,她只得无奈地喝完了满满一碗粥,并再三表示自己早上真的只有这么大的胃口,绝不是因公废食,这才被他放出了门。 去共城的路上,宁婉清坐在马车里翻看着手中的账册,脑海中越发地有了个清晰的念头。 马车进了城后直接奔向城东一家文墨馆,在门前停了下来,宁婉清甫一出现,店里头正在准备开铺做买卖的管事和伙计一众人等都差点惊掉了下巴。 “少主,”有管事回过神后立刻迎了上来,“您今日怎么亲自来了?”边说着边回头去吩咐伙计泡茶,“孙掌柜还没到,我这就让人去路上看看。” “无妨,他慢慢来就是。”宁婉清目光随意在店里一扫,走过去状似无意地挨着看了看摆在外头的笔墨纸砚,说道,“带我去仓库看看吧。” 那管事不敢怠慢,立刻便引着她一行去了后院,加上自己也想表现一番在少主面前留个好印象,更是十分热情。 于是,等到孙掌柜进了门,冷不丁听说了宁婉清这会儿正在铺子里的时候,他连手里的点心都没顾得上安置好,随手一丢,就急忙去了仓库。 “少主,”孙掌柜大步走了进来,笑眯眯地拱手礼道,“您来了怎么也没让人事先通知一声。” 宁婉清很是随意地看了他一眼,摆摆手示意其他无关人退了下去,而后,才淡淡笑道:“孙掌柜把账册交上来的时候,难道不曾想到此刻么?” 孙掌柜一愣,神色间闪过两分不自然:“属下不太明白,少主此话何意啊?” 她目光微瞥,示意纯光把怀里的包袱塞到了对方怀里。 孙掌柜隐约有些不祥的预感,但在宁婉清的凝视下,他不得不硬着头皮把包袱给解了开来,随即,那些不久前才从他手上交出去的账册就又重新出现在了他眼前。 “你来解释解释吧。”她说,“是在这里说,还是在外面说,我都可以。” 原本她只是怀疑,但在看见孙掌柜瞬间变得僵硬的表情时,她立刻就知道了自己的方向并没有错。 “少主,”孙掌柜勉强地笑了笑,“不知少主是哪里看不明白?属下可以为少主详解。” -- 第62页 宁婉清是在和人心交战中走到今天的,又哪里会看不出来他的心虚?当下便是冷冷一笑,说道:“往日里你都是跟着二老爷在办事,大概不太了解我的脾气,我这个人其实并不介意给人机会,但我很不喜欢有人浪费我给他的机会。”言罢,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随口吩咐道,“去把外面的管事都叫进来,跟他们说,我想换个大掌柜,这些账本他们谁能看得懂,我就用谁。” 侍从立刻应了声就要往外走。 “少主!”孙掌柜心知她这招一出,那些人就算不想上位,但为了自保也多半会出卖他,更何况谁不想在未来的城主手底下受重用?一件事解释清楚或许还有救,但如果是欲加之罪,那就真是百口莫辩了。 他暗暗吸了口气,攥了攥有些发凉的掌心,认命又无奈地说道:“少主,您就算给我天大的胆子,我也不敢动宁家的银子,这些钱……是二老爷需要周转,所以才,才暂时借去了。” 心中隐约缭绕的预感被证实,宁婉清心情复杂地一顿:“他做了什么需要这么多银子去周转?” “这个属下真不知道。”孙掌柜道,“其实之前二老爷已经小额地借过几次,后来很快都还了,每次……每次还会额外赏我些银两,也就是这两个月,还得慢了些,大盘点的日子又快到了,我没办法,只能照二老爷的意思,进了些次货,然后做高了进货款。” 不到一千两的银钱,宁婉清想,如果她二叔有心偿还,想一想办法也不是凑不齐,但竟然出了这种作假贪污的主意,看来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不想还,要么,是还不上。 若是后者,只怕她二叔还不止在这一个铺子动了手脚。 一念及此,宁婉清不禁皱了皱眉,正要开口说话,随波忽然来找她了。 她很是意外,立刻丢下孙掌柜去见了人。 “少主,”随波恭恭敬敬地给她施了个礼,“平德公子惹了些麻烦,尚公子亲自找上门来了,公子让我来跟您一声。” 宁婉清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宁平德惹了麻烦,和尚祺有什么关系?而且以花令秋和尚祺的关系,会有什么事还需要专门喊她回去处理的? 她正疑惑间,随波已低声说道:“平德公子前阵子不知何故在外面借了一大笔银子,如今利滚利已有七八千两,当时走的是尚公子的人脉,现在那人说没收到平德公子许诺的利息,径自找尚公子要账来了。” 宁婉清瞬间恍然。 略一思忖后,她问道:“令秋是什么意思?” 随波一本正经地道:“公子说,平德公子是通过他的关系才走了尚公子的门路借到的银两,如今尚公子被人家下了面子,他夹在中间也实在是无颜面对老友,希望您能为他做主。” 让她给他做主……宁婉清有点儿想笑,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假模假样的呢? “好,知道了。”她抿起唇边的笑意,正了正色,说道,“我这就回去。” *** 于是,等宁婉清回到宁府刚踏进正厅,看见的就是这幅场景—— 尚祺坐在下方右首的位置,她的父亲宁承琎坐在上位,面色沉静地看着局促中带着几分惶然的宁平德,而花令秋,亦正站在他的旁边。 宁平德确实有些抑制不住地慌乱,他万万没想到尚祺居然这么不留情面,竟直接找上了他大伯父来要账,至于么?!不过是晚了些时候,没有及时把银子送去,居然就毫不犹豫地在他背后捅了一刀,哪有这样一言不合就耍疯癫的? 还有花令秋。他看了眼这个没用的姐夫,忿忿心想,连这点事儿也拦不住,难道还以为他自己能置身事外么? “婉清,”宁承琎示意女儿坐到自己身旁的副座去,“平德欠了尚三公子朋友一大笔银子的事,你可知道了?” 宁婉清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正含笑瞧着自己的花某人,应道:“刚听说。”又问,“二叔呢?” “我已让人去通知他了。”宁承琎道,“不过他不在家里。” “宁城主,”尚祺开口说道,“其实我也不想惊动您老人家,但无奈,那就是浑人一个,我今日若不来,只怕改天他就能自己上门闹得满城皆知,他那个人,性子倒是豪爽,就是不喜欢人家骗他。” 宁承琎喝了口茶,缓缓说道:“欠债还钱,确实天经地义。但我有件事很好奇,不知尚三公子那位朋友何以对平德如此有信心,竟然初次见面就能借出这么大一笔钱给他?”话音未落,话锋已陡转,“平德,你说。” 宁平德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所以然:“侄儿也不知道,或许,或许是看在尚公子和大伯父的面子上吧,我原本也没想借那么多银子的……” “那你还敢许诺别人十日一结利息?”宁婉清忽而问了句,“而且还是高利。你和别人做的什么生意,如此有把握?既有这样的门路,为何不跟我们说一说?” 宁平德一时噎住,没能接上话。 “令秋,”她又转向某人唤了一声,“你当日帮他走尚公子的门路时,可有问过他这些?” 花令秋似为难地笑了一笑:“这个,我不过举手之劳,哪里知道他会借这么多。” “我看就这样吧,”宁承琎沉吟了片刻,说道,“平德到底是我侄子,他在外头欠的账,自然要由他父亲来定夺如何处理。若尚公子信得过我,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敦促我二弟尽快把这笔钱还上。” -- 第63页 宁平德一听,大伯父这是不打算帮他啊!现在极乐坊那边的钱迟迟收不回来,若是把这笔账都算在自己头上,那他们家岂不是要狠狠脱层皮? 偏偏这中间又夹了个尚祺,就算是父亲出马,只怕也是软硬都无用。 他立刻就慌了,脱口说道:“这银子也不是我一个人借的,还有姐夫呢!” 宁承琎和宁婉清闻言,愕然地看向了花令秋。 谁知他也是一副初次听闻的样子,讶道:“我?” 尚祺在旁边摇摇头:“宁公子你这就不厚道了,令秋好心帮你介绍借钱的门路,你怎么反倒把他给拖下水了啊?” “真的!”宁平德见此情形,越发的感觉到不祥,话也说得慌乱急躁起来,忙不迭就把当日自己找花令秋凑本钱,然后他又是如何说自己不能出面写借据的事都给说了。 谁知话音落下,花令秋先笑了,很是无奈的样子:“我倒从未听过借据还有人帮着写的。” 宁婉清险些没能绷住,忍着笑转开了目光。 尚祺也笑了,而且毫不掩饰:“宁公子,人要讲道理,你和令秋连熟识都算不上,他若不是看在宁少主的份上,又哪里会帮你这个忙?说了你怕是不信,他想赚零花,可用不着什么本钱,我贴着他赚红利都来不及呢。” “我……”宁平德脑子里嗡的一声,断了弦,“你……你们是一伙的!” “你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了,”尚祺冷了脸,“敢情是我们逼你去借的银子?你赚的什么来路的钱我还不知道呢!” 宁平德正要再说什么,宁承琎派出去的人忽然回来了,进门后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点点头,眸光微沉地示意自己知道了。 不多时,外面就有人来禀报说宁承珣来了。 他进门就看见了自己儿子自乱阵脚又大失分寸的样子,只当他是太年轻经不住吓,生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也顾不上别的,直接便道:“尚公子,这是七千八百两银票,你点点吧。” 尚祺一听,扬眉笑了,接了银票也没数,往怀里一揣便罢:“早知二老爷这么爽快,我也不必腆着脸跑这一趟了,不必点,我信得过您。” 说完,果然很干脆地告辞走了。 “令秋,”宁承琎忽然道,“你去送送尚公子吧。” 花令秋知道这是要自己回避,了然地微笑着应下,转身出了门。 宁承琎又屏退了左右,让人从外面关上了门。 宁承珣打算先说些什么:“大哥,我……” “你刚才去哪里了?”宁承琎说着,抬眸沉沉看了他一眼,“怎么去了一趟极乐坊,就多了七千八百两的银票?” 宁承珣一愣,正想说话,宁婉清却又唤了他一声:“二叔,早上我听共城那家文墨馆的孙掌柜说您这两个月也缺钱,所以让他以次充好,在账上扣了七百两银子下来,不知您和平德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如说一说吧。” 第35章 心有微澜 花令秋陪着尚祺出了院子,往宁府大门走去。 “下回有这种好玩儿还能轻松赚银子的好事,你可得再把我叫上啊。”尚祺笑嘻嘻地对他说。 “放心吧,不会再有了。”花令秋淡笑道,“经过这回,他们不敢再来打主意。” “真可惜啊,早知道宁二爷给钱给的这么爽快,你何必让我这么早来要账?”尚祺颇为遗憾地道,“再过个十天半个月,我可又能躺赚一笔利息了。” 花令秋笑了笑:“他们两个到底是清清的叔父和堂弟,不好让他们太过心如刀割。” 尚祺挑眉瞧着他,啧啧道:“左一个清清,右一个清清,我原还以为你只是当着宁少主的面才这么喊,谁知却是早就叫顺嘴了啊?”又笑着调侃道,“一直没好问你,看来你和宁少主婚后的感情还不错嘛?” 他说着,越发地好奇:“她在家是不是和平日里那副飒气清傲的样子完全不同?” 花令秋半笑着瞥了他一眼:“与你有什么关系?” “哼,你不说我也瞧得出来。”尚祺一副小爷是火眼金睛的样子,说道,“宁少主一看就是对你真上心,只要她的目光落在你身上,顷刻间百炼钢成绕指柔,你说话的时候她眼睛里就带着笑,和看我们时那种客气的捧场完全不一样。” 花令秋蓦地一怔。 “我那天还在跟振丰他们说呢,”尚祺完全没注意到他骤然的失神,兀自说着自己的,“就你这外温内刚的性子,原以为到了宁家来定是要和宁少主针尖对麦芒的,谁知现在看来竟是天作之合——你们两可得白头偕老才是,我看这世上找不到第二个能匹配她的,也找不出这样合适你的了。” 花令秋知道他的德性,闻言便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说道:“承你吉言了,你该不会是拿这事还打了赌吧?” 尚祺一口气没憋住,止不住连咳了好几声,末了瞪大了眼睛讶道:“你也太敏锐了吧?!”又忙赔笑辩解道,“那时候我们也是为你担心嘛……哥们儿随意了点儿,别当真,别当真啊。” 花令秋笑着摇摇头,懒得搭理他。 等把个喋喋不休的尚祺送走之后,他返身回来,正好看见宁婉清和宁承珣父子从厅里出来。 宁承珣的脸色很难看,宁平德更是一见到他眼睛里就噼里啪啦地冒着火星子,两个人都没跟他打招呼,便径直离去。 -- 第64页 宁婉清的样子倒是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站在原地端庄含笑地看着他走近。 一瞬间,花令秋耳边突然就回响起了尚祺说的话,不由地看向了她的双眸。 即便她脸上平静地看不出什么情绪,但眼睛里却是温和若水,浅波微漾。 奇怪,他想,为什么自己竟不觉得她这样的目光有什么特别呢?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是这样。 “你给平德挖了这么大一个坑,是意欲何为啊?” 她的声音将他从瞬间的失神中骤然拉了回来。 “唔……”花令秋故作忖思状,笑了笑,“我应该怎么回答才不会被你骂?” 宁婉清一愣,瞬间就绷不住了,“噗嗤”一声低头笑了出来。 “令秋,”她明显地克制着激动,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二叔把钥匙交出来了。” 花令秋并不意外,却看着她如此高兴的样子,不觉也笑了起来:“恭喜你。” 宁婉清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可这样的心情一旦开了口子想要都涌向他,就好像很难控制住了。 她想起先前二叔他们先走一步,自己的父亲意味深长地在她身旁说道:“婉清,为父给你选了个好丈夫。” 那一刻,她心中一阵冲动,想要奔向他。 “令秋。”她忍不住又唤了他一声。 “嗯?”他很快回应了她。 宁婉清笑了:“没事,我就是太高兴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花令秋没想到她开心起来也会有这样傻气的一面,亦笑道:“让你管银子就这么高兴啊?早知你这么好哄,过生辰的时候我就直接用银票折朵花给你好了。” 她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也不争辩,反而难得轻松地笑道:“那得看是多大一朵花了,什么桃花、杏花这么小的,我可不要。” 他说:“那送你一整棵好不好啊?” “好啊,要一人高的那种,我还能摘着送人呢。”宁婉清说完,自己就先笑了,“不扯这些没边的了,晚些时候叫上平心和平志,我们一起去外面吃饭吧?我知道佛寺山下这两天有个灯会,正好带他们过去玩玩儿。” 花令秋知道她心情正好却又碍于身份和一家人的情面不好表现,便顺着她应了:“好,我跟他们说。” 之后两人有说有笑地一路同行回了霜兰院,花令秋这才从宁婉清口中知道了那场谈话的细节。 宁承珣借着自己宁家人的身份想要插手极乐坊的生意,可对方又怎会是好相与的?虽然宁承珣并没有具体说是怎么个情况,但宁婉清从他欲做掩饰的话里已大致猜了出来前因后果—— 总之就是极乐坊看不上他那点儿本钱,只许了他可以参与其中一样庄家生意,不管是牌九、骰子还是别的什么玩法,任选一种,投了钱入了庄家份子,就可以共负盈亏。 刚开始他们也确实只赚不亏,渐渐地越发觉得这点本钱实在不够看,原本谨慎的贪念也就终于被撕开了更大的口子,接着不知是他们父子两的那一个先动了在场子里放印子钱的念头,所以才找上了尚祺的门路,结果后者又不大愿意借,就给宁平德介绍了一个在外地开钱庄的朋友,这才有了后续的事。 谁知当庄家也有不测风云,这两个月就跟倒了血霉一样,放出去的印子钱多的收不回来,入了份子的生意也迟迟分不着利润。 眼看大盘点就要到了,估计宁承珣也是知道她婚后卯足了劲想在这上面和他较一回劲,所以就故意以退为进,让了三间地处偏远,当地情况也比较复杂的铺子出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可谁知她却很快察觉到不对返回了栖霞城,接着又提出要抽查主要商行的账目,宁承珣都还来不及深思,尚祺就找上了门。 为免事情闹大,宁承珣只得亲自去了趟极乐坊找李素,想把剩下的份子钱要回来,之后余下不够还债的,都是他亲自立了字据从李素那里借的银子…… “爹说二叔找极乐坊借的银子,我们也帮他们还一半。”宁婉清说起这事还是有些忍不住想叹气,“剩下的一半,让二叔自己去盘一间他名下的铺子凑上。极乐坊的债,比尚三公子那位朋友的还不好欠,拖是拖不得的,二叔这一步真是走得急了些。” 花令秋有些意外,但又觉得他们父女两这个决定算是情理之中,于是略略一顿,问道:“那他们父子两个,你以后打算怎么安置?” “我想从二叔手里把钥匙要回来,并非是嫉妒贤能,”宁婉清道,“只是我作为当家,有些东西丢不得。但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却少不了要人辅佐,二叔毕竟管了这么久柜上的事,我还是想把他留下来。” 他微微颔首,看着她笑了一笑,又问:“那平德呢?” “平德……”她想了想,说道,“我想让他去共城的铺子做事,他心浮气躁,之前仗着二叔在宁家商行的地位也颇有些飘飘然,那边的环境比较适合他。” 宁平德去了那边,要打交道的不是花家就是在闻花城有些地位的商贾,就算他想作妖,也没那个底气和胆子。 宁婉清说到这儿,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尚三公子说连他都要贴着你赚红利,你在跟他一起做买卖?” 花令秋坦然地承认了:“我没跟你说过么?我就是捣鼓捣鼓那点儿人脉,赚点中间人的小钱。” -- 第65页 她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多问。 “小姐,”彩鸢从门外走了进来,见他们两个都在,便又对花令秋行了个礼,唤了声姑爷,而后才向着宁婉清禀报道,“沈公子求见。” “沈公子?”她一时没太反应地过来。 “沈维芳?”花令秋不觉微一蹙眉,破天荒地代她问了句,“他来做什么?” 第36章 不速之客 见花令秋似乎不大欢迎沈长礼的样子,宁婉清不由有些意外。 要知道当初在临城时沈长礼那样轻怠他,他都没有放在心上,倒是她看不过眼在心里记了沈大才子一笔,可现在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怎么他却好像反倒对沈长礼有些意见了? 彩鸢正回着自家姑爷的问题:“前院来禀报的人没问,只说是要求见小姐。”她心里有点儿纳闷,像沈长礼这种身份的人,一般走到哪家去也不会有下人先把他给挡了问来意吧?但出于本分,她还是恭恭敬敬地问了句,“要不我过去看一眼,问了再来回报二位?” 花令秋正要点头,就听宁婉清含着笑开了口。 “不必了,”她笑容中带了那么几分不以为意,“请他到水榭稍候,我待会就过去。” 彩鸢当即应喏而去。 花令秋眉毛一挑,等侍女前脚刚出门,他立刻便道:“你也太好说话了,好歹也是堂堂的栖霞少主,怎么来一个人说要见你就见了,连点儿门槛都没有?” 宁婉清怔了怔,疑惑中不禁有几分失笑:“……沈维芳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吧?” 花令秋不想驳她的话,但心里又实在有点儿烦沈长礼这种拎不清的行事作风,明知自己已经晓得他心中对宁婉清有情愫,当初给他机会他自己也放弃了,现在又跑来套近乎是想干嘛?说些不该说的话来撬墙角?事到如今,除了为了一己之快连累她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他又不是栖霞城的人,既然特意来找你,想是有什么事。”他平静了一下心绪,复又神色如常地说道,“要不我陪你一道去见他吧?也许还能帮得上忙。” 宁婉清就更意外了。 这人突然之间是怎么了?以往遇到这些事从来都是主动回避,就算像今天这件事在暗地里帮了她也闭口不谈的,居然一改前一刻还嫌弃沈长礼来访的样子,说要帮忙? 但他这样主动,她却不免有点儿为难了:“可是……他好像没说要见你。” 花令秋:“……”这家伙未免也太明目张胆,真当他这个宁家大姑爷是死的么? 宁婉清难得见他露出这种尴尬无语的表情,不禁大感稀罕,四目相对中默然片刻,她忍了忍唇边的笑意,声音也不自觉又温和了许多:“别担心,若真有需要帮忙的事,我一定告诉你。” 花令秋怕她起疑,也不能多说,只好随意点了点头,说了句:“他这个人太麻烦,你以后若能避着他还是避着些比较好。” 宁婉清听了,忽然低眉垂眸轻笑出了声。 他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当初你一定也觉得我这个人很麻烦吧?”她微笑着说,“所以每次见面都避着我,这么说来,我倒是更应该同情沈公子才是。” 花令秋蓦地一愣。 宁婉清看见他愕然愣怔的神情,霎时回过神来,觉得自己这话说得有点儿多,忙掩饰般地咳了一声转开目光:“开玩笑的。”又佯装淡定地飞快道,“那我去了。” 说完她也没去等他的反应,转身便出了门。 *** 沈长礼负手而立地站在水榭围栏前,看着池中含苞的莲花和远处青天之下的白墙黑瓦,目光平静而悠远。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即一个微微含笑的声音响起:“沈公子。” 沈长礼回过身,就看见了迎面走来的宁婉清。 她还是一身男装打扮,深蓝色的细布长衫,除了束发的同色布带和腰间的香囊之外,全身上下就再没有别的饰物。沈长礼忽然觉得有几分奇妙,谁能想到几个月前他还嗤之以鼻的这个人,如今再见,他心中却只剩下绵绵遗憾。 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 “宁少主。”他缓缓扬笑,拱手向她施了个礼。 宁婉清一顿,笑道:“你今日不会真是来给我出难题的吧?如此有礼,可不像你。”又道,“还是随意些好。” 她说着,伸手示意他落座。 “怎么茶也没喝一口?”宁婉清瞥见他面前的茶盏,玩笑道,“沈公子不是嫌我这里的茶不好吧?” 沈长礼笑了笑,也没多说什么,只默默端起面前的茶盏从善如流地啜了一口。 宁婉清看他这么顺从的样子,更觉得奇怪了。 “你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她微敛了笑意,认真问道。 沈长礼沉吟了须臾,淡笑道:“我从来没有跟人说过,其实我一直有个理想,哪怕穷尽此生也好,我想写出一部能够赶超先贤,流传百世的论著。你说,我这样的想法,算不算是不切实际,用张狂在掩饰自己的不负责任?” “怎么会呢,”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自己说这些,但宁婉清仍是诚恳道,“相反,我很佩服你有这种抱负,做官的历朝历代能让人记住的有多少个?可随便一个读书人都能张口数出那几位大家的名字。平步青云固然不易,能抛开世俗杂念做学问却更为难得。”又笑了笑,说道,“将来你若写成了这部传世巨著,一定要通知我。” -- 第66页 沈长礼的目光深深望进她眼中,须臾,缓缓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明白。” 不等宁婉清说话,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有件事我想拜托你。” 她闻言一笑,满脸都写着“原来如此”四个字,问道:“何事?先说来听一听。” “不知宁少主可不可以派两个亲信随我进京?”他说,“只需办完这一件事,我就送他们回来。” 宁婉清先前就发现他眉宇间颇有些沉色,不似以往那般轻快洒脱,现在又听他说想跟自己借人进京城,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太简单。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 既然要借人,沈长礼原也不打算瞒她,只是到了真要开口的时候,他才发现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默然了片刻,他才忍住内心羞耻地开口说道:“子善他……在京里出了事。” 沈长礼口中的子善,便是他那个在京中读书备考的同胞弟弟,沈长贤。 “我过两天就会先进京,”他似乎并不想多说,只又道,“但是京城那边沈家没有可用的人,亲戚朋友也不好插手去管。所以我想找你帮忙,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我一定要查清楚,怎么可能这么久都正常得很,刚新交了朋友就能变了个人……我想知道,到底是谁想害我弟弟和我们沈家。” 宁婉清看出他的为难,便也没有多问,点点头道:“好,那我就给你一个擅长打听消息的人,再给你一个护卫,你看可好?” 见她答应得这么爽快,沈长礼不禁有些微愕:“你,不怕我是骗你借人给我为非作歹么?” 宁婉清笑了:“为非作歹,这四个字怕是还不大可能出现在你沈大公子的辞典里。再说我手下的人,这点儿是非判断的能力还是有的,你可得小心,他们若看不惯你的行事作风,再不告而别地跑回来也不是不可能。” 沈长礼被她这么一打趣,心情反而好了些:“宁少主教诲的是。” 言罢,顺手将放在旁边的一个香樟木锦盒拿过来送到了她面前,“这是谢礼。” “敢情还是有备而来。”宁婉清也不客气,打开盒子将里面的卷轴拿了出来,解开系带后展开一看,微讶道,“这是……” “新画的。”他微微笑道。 沈维芳的一字难得,一画就更是难求,就连当初宁承琎想搜罗一副他的画来收藏都费了很大的劲,要不是那会儿给临城县衙画的通缉人像实在寓意不好,只怕也是抢着有人要的。 沈长礼的这手画技,最出名的就是于意象中将特征传神地描绘出来,而此刻在宁婉清手里的这幅,更一看就是他精心绘制的作品。 她一眼就喜欢上了,叹道:“我从未见过有人把朱砂墨用的这么漂亮。” 满目画色由浓及淡,炽烈如人间灼焰,缥缈又似九天玄幽,唯有那似泛着金光的涛涛赤色云海中一抹人影从容伫立其间,回眸望着远处朝自己而来的人。 宁婉清一眼就认出来这回眸的是自己,自然也认定了另一个背对着画面的人影是花令秋——毕竟她和他都融于红云间,一个指尖栖红鸾,一个肩头落丹凤,不是他们两个还能是谁? “这次我去了京城,可能就不再回来了。” 她正欣赏着,忽然冷不丁听沈长礼说了这么一句。 “我可能会参加明年的春试。”他又平静地说道。 宁婉清一愣之后旋即了然,心情顿时就有些复杂起来。她突然心生同情,又不禁有些惋惜,但她到底不擅长安慰人,末了也不过只能于沉默片刻后说了句:“你哪天走?我去送你。” 沈长礼嘴角微翕,含笑道:“不必了,你若当我是朋友,不如初一十五去上香拜神的时候顺道帮我祝祷一下金榜题名,那我便谢过了。” 她浅浅笑了笑:“放心吧,就冲你这份礼物这么贵重,我也会帮你多供两炷香的。” 两人又随意说笑了几句,沈长礼便起身要告辞,宁婉清把画交给彩鸢让她先带回了房里,随后亲自送了他出门道别,这才又回了霜兰院。 一进门,她就看见花令秋站在书案边正展着那幅画在看,于是快步走过去,边笑道:“如何,这画好吧?” 花令秋转眸看着她。 “我以前也不太喜欢他的画,”她笑着说,“可这幅我却觉得很合眼,孤高而凛冽,热烈又温柔,和他以前的画很不一样。” 花令秋静等着她夸赞完,也没附和,末了,才似随意地问了句:“那画和银子,你更喜欢哪个?”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停了一天电,晚了点儿,见谅哈~ 第37章 各生欢喜(上) 宁婉清乍然听见花令秋问自己更喜欢画还是银子,第一反应就是他在评估沈长礼这幅画的价值,旋即不由笑道:“沈公子的画固然值钱,但若用钱去买却未必买得到,我可没那么想不开,把这能当传家宝的绝版之物拿去换银子。” “呵,”花令秋闻言抽了下嘴角,“你对他的评价倒是高,不过依我看,无事献殷勤必有妖,他找你做什么?” 她隐约觉得他这句话有些没好气,于是好奇问道:“他到底怎么你了,你突然这么烦他?” “没什么,”他略略一顿,说道,“我就是觉得奇怪罢了,你也知道沈长礼这个人,突然巴巴地上门来送亲笔画给你,难道不反常么?” -- 第67页 这倒也是。宁婉清便笑了笑,解释道:“他来找我借了两个人陪他进京办事,这算是谢礼。”又道,“原本只是举手之劳,我也没想图什么报答,但这画我实在喜欢,所以才没有客气。” 花令秋越听越觉得这像是沈长礼找的借口,眉头微蹙,说道:“他不是一向自诩文人清高,不爱和我们打交道么?遇事怎会跑来找你帮忙?” 说到这个,宁婉清也有些自己的想法,她把沈长礼欲言又止的那些话大致说了一遍,末了,猜测道:“我想沈长贤在京城出的事应该是让沈家觉得面上无光的,所以也不想宣扬。他来找我帮忙,大概是觉得我不会太过在意这些,是他求助的好对象——如此说来,其实也算是种信任。” 她又想起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想不到沈维芳有朝一日也不得不去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她说,“我打算在他离开丰州那天去送一送他,赠些程仪聊表心意,也当是谢谢他送我这幅画了。” 花令秋听她这话怎么听怎么觉得不是滋味,心说难不成她对沈长礼还真生出了些怜惜?他向来觉得“怜惜”是一种非常暧昧的情绪,这样谢来谢去怕是没完没了,难道下回沈长礼归来又要借着来答谢她送礼么?更加不妙。 “好,送吧。”他当机立断地说道,“这个程仪我来准备,你就不必管了。” 宁婉清微讶,笑道:“看来你私房钱确实不少,那我就不与你客气了。” 花令秋一笑:“既然清清喜欢银子,为夫自然需要努力。” 说什么为夫,装的跟真的一样。宁婉清无奈地弯了弯唇角,正要说话,彩鸢忽然来禀报,说宁平心和宁平志两个听说要出门吃饭看灯会,已经迫不及待地来了,这会儿正在前院等候。 她点点头,对花令秋道:“你看看这幅画挂在哪里好,我去换件衣服就走。”说完,转身便去了内室。 花令秋在书案边站了片刻,末了,伸手把画拿起来一卷,关上盒子递给了彩鸢:“放到库里去存着。” *** 到达佛寺山下时,已是日落西斜。 那小镇上虽没有什么大酒楼,但食馆却不少,好在花令秋向来对这些风物之事了解甚多,也无需宁婉清费神,就已经带着他们去了一家位于小巷深处的馆子。 这家食馆挺特别,门脸很小,而且没有店招,只在门边挂了个写着“食香迎客”的小木牌,顺着墙角攀延而上的蔷薇花于掩映间又给它增添了几分幽雅。 宁婉清一眼看到就已心生好感。 “藏得这么深的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她颇感兴趣地问道。 “以前来这里游玩,无意间遇见过老板。”花令秋说,“这是用私人院落开的铺子,能接纳的客人不多,若是里头没了位子,老板就会把木牌翻到写着‘留香送往’的背面。” “哦,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又道,“这里还可以住宿,不过只有三个房间,得碰运气。” 说话间,他们走进大门,跨入了小院。 “花公子?”有个约莫五十来岁的男人正挽着袖子从屋后走出来,抬眼乍见,立刻惊喜地唤着花令秋,迎了上来,“您来了!”随即注意到了他身旁的宁婉清,又试探着问,“这位姑娘……便是宁少主吧?” 宁婉清微笑着点了下头,以示礼仪。 “我带她和两个弟弟来尝尝你的手艺。”花令秋道。 “快里头坐,您那张桌子我一直留着呢,从不接受预定。”老板边说着,边亲自引了他们到东边的雅间里坐下。 花令秋熟门熟路地张口便点了几道菜,老板点头应声而去,没过多久让妻子先送了盘淡黄色的糕点过来,说是今儿个自家新蒸的松糕,正好送给几位尝尝。 宁平志偷眼敲了下宁婉清,见自家长姐微微点了下头,便立刻高高兴兴地夹了一块,但他自己也没吃,而是转手先给了宁平心,随后才又重新夹了块送进嘴里咬了一大口。 花令秋也夹了一块放到宁婉清的碗里,含笑道:“尝尝吧,他家的糕点平日可不容易吃到,因为工序多,日常嫌麻烦懒得做。” 她笑笑,说:“我还从未见过这样随性的老板,这样做生意能赚得到钱么?”言罢,从善如流地咬了一口松糕,果然觉得松软细腻的口感中带着些回甘清香,和以往吃到的很是不同,咽下后更觉意犹未尽,舌尖蠢蠢欲动,不禁接连又吃了好几口,很快就吃完了一块。 “当然赚啊,”花令秋又给她夹了一块放进碗里,“尚祺他们几个早就把这家食馆当做显摆自己品位的地方了。” 宁婉清了然地一笑:“……难怪老板对你这么热情。”尚祺那几个人要是把这家食馆看上了眼,肯定会在自己圈子里带动不少人跟风,何况老板的手艺确实不凡。 这人该不会也收了老板的红利吧?她兀自好笑地心中如是想。 “令秋,”她忽而很想问他,“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做生意?我是说,做产业。” 花令秋笑了笑:“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没什么,”她说,“我就是想,这世上有些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你若有这个机会,其实可以试一试。” ……她不是又在说沈长礼吧? 花令秋顿时就没了打趣的心思,随意点了下头:“我知道了。快趁热吃吧,待会菜上来就顾不上了。” -- 第68页 宁婉清见他不想聊这个话题,也就只得打住了没再继续。 没过多久,老板果然便就将菜给上齐了,还多送了一壶桃花酿给他们。 “这松糕是加了什么材料啊?”宁婉清感兴趣地问道,“你这手艺实在太细致,连点碎渣末都没有,我想寻个蛛丝马迹也寻不到。” 老板呵呵地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加了些栗子,提了提口感。” 宁婉清:“……” 正在吃菜的宁平心也一愣,表情瞬间变得有点儿古怪。 “怎么了?”花令秋看出他们的不自然,疑惑问道。 “……没事。”宁婉清摇了摇头,牵了下唇角,“我就是有点儿意外。”说完,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问老板,“请问店里还有房间么?”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便道:“我都要了。” 花令秋有些意外,但既然是她决定的事,他也就没有当着外人的面多问,只是对老板又嘱咐了些注意事项便罢。 谁知宁婉清在这之后再吃饭就显得有些着急了,草草吃了几口,就说有些困,想到房里睡一会儿,让花令秋带宁平心他们两个出去逛逛灯会。 花令秋还没说什么,宁平心倒是有了想主动留下来陪她的意思,结果被宁婉清一个眼神给阻止了。 “我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她说,“你们好好玩儿。” 花令秋看了看她,没有多说。 宁婉清姿态从容地离席后一路进了客房,反手刚关上门,双肩立刻一松,忍不住抬手捂住心口缓缓平复着呼吸,但即便如此,那种阵阵心跳加快的感觉还是在清晰的从胸口传来。 她已经感觉身体有些不正常的发热了,皮肤也隐约开始有了瘙痒感。 事到如今,她也只能默默安慰自己,还好老板做的糕点不多,她也只吃了两块,不然这回怕是麻烦。 她走到床边,也顾不上许多,掀开被子就倒了上去。 一开始她本想着睡着了没准就能迷迷糊糊不知不觉地挨过去,谁知睡意还没来,身体的烫热和瘙痒感却一阵比一阵汹涌。 她终于忍不住抓了一抓,谁知这下就跟点了火似的,顷刻间燎遍了全身,加上脑子已经被烫地有些晕忽忽的,她更是意志力薄弱了不少,抓抓这里,又抓抓那里,直到有了痛感才又换个地方抓。 渐渐地,人也有些累了。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忽然从外面被推开,接着她听见有人快步走近自己,抓住了她正在挠脖子的手。 “别抓。” 她心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果然是他回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她竟然还能打起精神问话。 花令秋看着宁婉清满脸通红还冒了不少疙瘩的样子,不禁皱起了眉头。 早知就该把纯光或是彩鸢也带上,这样也能有人贴身照顾她。他想了想,说道:“我去让老板娘来照顾你。” “别……”她忙一把抓住他,“别让人知道。” 花令秋一愣,随即恍然,像她这样的身份,掩饰自身与生俱来的弱点想来早已是习以为常,这些防备几乎已成了融在她身上的盔甲,无论何时,都丢弃不得。 他心里忽然有些钝钝的闷感,说不上为什么。 “你帮我弄点热水来,”她半睁开眼睛看着他,勉力说道,“我泡一泡会好很多,撑过今夜应该就没事了。” 稍烫些的热水可以止痒。花令秋当即应道:“好。”又叮嘱她,“不许再抓了,已经破了皮。” 说完,他立刻起身走了出去,还从外面掩上了门。 花令秋很快便端着一盆热水又回来了,见宁婉清还想挣扎着起床,他忙上前一步放下水盆按住她:“别动,你这样泡在水里怎么行?就算不着凉我也怕你溺水。先躺回去,”他说,“我有别的办法。” 她觉得他说得有理,加上自己也确实有些精力不济,索性便从善如流地又躺了回去。 花令秋就用帕子在水里浸湿了,拧干后开始给她在痒的地方热敷。 烫感袭来,宁婉清瞬间长出了一口气,觉得通身舒畅。 他帮她撩了袖子,又稍稍替她松了些领口,一张张帮她贴着,隔一会儿就用手去探一探帕子的温度是否合适,见她不乱动就知道是起了效,反之就是该换水了。 宁婉清不知不觉睡着了,迷迷糊糊中,觉得好像他在给自己涂药膏,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半夜,她好像做了个梦,忽地睁开了眼睛,发现屋子里的蜡烛还燃着,但是自己的心口有点儿闷,垂眸一看,一只手臂正抓着她的腕子横亘在她的身上。 宁婉清:“……” 她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近在身畔的气息,慢慢转过头,下一瞬,花令秋安静沉睡的脸就映入了她眼中。 或是因为入睡后松了力道,他抓着她的手已经不那么紧了,她稍稍用了些巧劲就把手抽了出来。 轻轻侧过身,她有些出神地静静看着他的眉眼。 良久,她慢慢倾身过去,闭目在他眉上轻轻落下了一吻。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38章 各生欢喜(下) 翌日清晨,宁婉清在窗外一阵清脆的鸟鸣声中睁开了双眼,醒过神后第一件事便是侧头看向了枕畔——身边已没了人。 -- 第69页 像做梦一样。她想,却不由轻抚嘴唇,浅浅而笑。 然后起床照了照镜子,她发现脸上的疙瘩倒是都消的差不多了,只是皮肤还有些发红,昨夜她忍不住抓过的地方也明显还没有完全消肿……宁婉清不由叹了口气,这个样子若是走出门去,只怕更引人胡思乱想。 房门被人“吱呀”一声从外面推开。 她回过头,看见花令秋端着饭菜走了进来。 视线甫一对上,宁婉清就感觉自己的心跳像是瞬间停滞了一下,随即猛然回过神来,立刻下意识转开了脸:“昨天谢谢你了。他们两个呢?” “在楼下吃饭呢。”花令秋把饭菜放在了桌上,又瞧着她略显僵硬的侧影,笑道,“你不会以为我早上出门之前没有看过你的脸吧?” “……”宁婉清默然须臾,暗暗叹了口气,回过身来无奈地看着他,说道,“我这样出门不行,只怕人家瞧了还以为咱们两个打过架。” 花令秋没想到她会冷不丁冒出这句话,险些笑出声来:“你想太多了,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 但她也不能一直在这里待着不出门,无论如何今天也是要回去的,否则反而引人注意。 “这样吧,就说我上山游玩的时候被跳蚤咬了。”宁婉清和他串起了说辞,“其他人也不会多想。” 样子丑了点儿就丑了点儿吧,她想,左右不过走几步被人多看两眼罢了。 “那得多会认人的跳蚤才能干出只咬你不咬我们这事儿啊?”花令秋笑着打趣完,说道,“行了别纠结了,我都帮你想好了,就说你近来劳累过度有些上火,难得出来游玩,许是心情一放松所以反而内热就趁机发作了出来。” 宁婉清怔怔地眨了眨眼睛:“厉害啊……” 花令秋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道:“强项嘛。” 她扬唇失笑,摇了摇头:“有时真不知你哪句话是真那句话是假。” “总之不会害你。”他笑笑,又招呼她,“过来看看,我还给你准备了这个。” 宁婉清好奇地走了过去,见他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红色绣金线的纱巾,不禁有些疑惑:“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花令秋微微一笑,抖开纱巾,覆在了她的脸上。 “这样既不影响你走路,别人也看不清你的脸。”他隔着挡在她面前的薄纱,莞尔道,“嗯,不愧是宁少城主,遮着脸也这么漂亮。” “……”宁婉清原本还有些奇怪他怎么会买红色这么惹眼的面纱,但现在突然就有些庆幸,还好,脸红他也看不见。 “怕是有点儿夸张吧?”她定了定心神,提出了个实际的问题,“我这身衣裳也不太合适……” 花令秋胸有成竹地道:“这你就别担心了,我送给你的东西,谁敢说不适合?” 宁婉清笑了笑,又忽而想起什么,问道:“昨天夜里,你没有睡好吧?要不你再休息一会儿,我们晚些时候走。” “不要紧,”他说,“我原本睡得就不多。”言罢,唤了她好好吃饭,自己转身出门去让人备车了。 她看了眼桌上还冒着热气的粥,又垂眸看了看手里握着的红纱,忽然之间,就觉得昨夜红疹发作残留的那一点不适也烟消云散。 *** 结果宁婉清刚一出门,就引发了一阵惊呼。 “婉清姐姐,”有个清亮的少女声音突然传来,“你这面纱好漂亮啊!是姐夫送你的么?” 宁婉清听着这声音有点耳熟,抬眸刚望过去,旋即脚下便是生生那么一顿—— 这不是她师伯邹正和的女儿么? 她顿时就涌起了浑身的不自在,含糊地应了一声“嗯”,随即立刻转移了话题:“你是几时来的?我都不知道。” “昨晚在灯会上遇到的,今天一大早我就过来找你们啦!”邹庭筠是个很有朝气的姑娘,举手投足都透着风风火火的气质,一见到宁婉清立刻就跑了上来,附在她耳畔低声说道,“姐姐,姐夫对你可真好啊。” 对于旁人看自己夫妻两个的目光,宁婉清其实挺矛盾。一方面她自然不希望别人觉得她和花令秋感情不好,但另一方面,又有些心虚别人当着她的面称赞他们两个的感情“太好”——花令秋确实对她很好,然而,她和他却还算不得真正的夫妻。 所以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只能笑笑,算是模棱两可地附和了。 “姐夫,”邹庭筠忽然冲着花令秋道,“我借婉清姐姐一步说话,你不介意吧?” 他笑了笑,说:“你若是个俊美公子,我可能还会介意一下。” 邹庭筠哈哈地笑,拉着满眼无奈的宁婉清便走到了一旁。 “姐姐,我想问你件事,”她神秘兮兮地说,“孟绍扬这个人……你可了解?” “玉城孟家的公子,孟绍扬?”宁婉清有些意外,“还行吧,不过你怎么突然问起他?” 玉城,位于丰州西北部,因出产玉石而得名。虽然从地域上属于栖霞城协管的范围,但孟家可以说是由紫霞山庄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向来和冯家同气连枝,宁家因此也很少和他们有来往,偶尔在场面上见到,也不过是走走面子过场,并不算熟识。 但职责所需,宁婉清对孟家父子还是有些了解的,孟绍扬这个人素有“玉郎”之称,仅从这个名号就可以想见他的俊美温润——想到这儿,她不由转头看了眼站在不远处正在和宁平心兄弟两个说话的花某人。 -- 第70页 “……我告诉你,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哦,连姐夫也不行!”邹庭筠还特意叮嘱了一句,见宁婉清颔首应了,这才又顿了顿,往下续道,“我有个好友,她有一次随兄长去玉城办事,无意中见过孟绍扬一回,就、就有些心动——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而已!”她强调完了,才又接着说道,“昨天原本她也是和我一起来玩儿的,结果在寺里头求签的时候居然无意中看见了孟绍扬跟一个姑娘走在一起,我……哦,我是说她就心生好奇跟了过去,谁知看见那两人拐去了个僻静处,那姑娘没说两句话就开始抹眼泪,孟绍扬好像安慰了她几句,然后还把挂在身上的玉佩给了她。” “姐姐,”邹庭筠犹犹豫豫地说道,“我看那姑娘虽然穿着绫罗,但却不像是大家闺秀,你说……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啊?” 她一说玉佩,宁婉清立刻就想起来孟绍扬腰间挂着的那块,上好的羊脂白玉所做,还嵌了金丝雕花,听说那是他行冠礼时孟夫人送的。 连这东西都给了人,可见对方与他关系之亲近。 但这些她却不好多说,只道:“这是人家的私事,我们也不好妄加揣测,你若回头再见了你朋友,倒不如劝劝她别在孟公子身上放心思了。据我所知,孟公子的婚事他父亲早有安排,她打听的再多,也不过徒增伤感罢了。” 邹庭筠有些失落地应了一声,没再多说。 她是个藏不住事的,宁婉清早从她的表现里猜出了那所谓的友人就是她自己,却也不点破,只转移了话题逗她开心,说道:“你急着回家么?不如随我回栖霞城住两天吧,我让平心他们陪你玩儿。” 邹庭筠一脸心乱如麻的样子随意点了下头。 回程的路上因多了邹庭筠和她的丫鬟,所以花令秋又多雇了一辆马车,之后三个小的就索性凑到了一辆车里去作伴,剩了他和宁婉清两个人同乘一辆。 “回家还要一会儿,你若想睡尽管借我的肩膀用就是。”花令秋对她说,“昨晚折腾了这么久,累也是正常的。” 宁婉清很想问他是不是以前对别的姑娘也这么体贴,否则怎会又不拿她当真正的妻子,却又不介意她依靠? 但她默了默,终是没有问出口。 “孟绍扬这个人你知道么?”她转了话题问道。 花令秋似也有些意外她提起这个人,稍微反应了一下,才点点头:“知道啊,怎么?” “你的圈子里消息多,”她越说越觉得这件事问他还问对了,“可知道他这个人私下是什么样的?我与他接触不多,场面上看着倒是正常。” “他啊……”花令秋只当她是有事要和孟家人打交道,也没有多想,闻言忖了忖,笑道,“不就是‘玉城郎君’么?” “我知道他的雅号,”宁婉清想他是在调侃自己,便顺道解释了一句,“不过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除此之外呢?” 花令秋听着一笑,微微倾身凑近她,笑问:“宁少主连堂堂玉郎也看不上眼,不知在你眼中谁才特别啊?” 他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让她不禁倏地攥紧了手指。 宁婉清气笑地撇开脸:“反正不是某人。” “你怎么都不哄哄我。”花令秋佯装怅然地叹了口气,“天可怜见,我怎么就嫁了个如此不解风情的女人。” “……你好了你,”宁婉清忍无可忍地抬手锤了他一下,“说正经的。” 见她快要恼羞成怒,花令秋也不再逗她,笑着应道:“我不是说了么,如玉郎君——人如其号,倒是没什么不良嗜好。”又道,“不过他这个人太顺从他父亲,略显无趣。” 她闻言一笑,调侃他道:“你现在倒是承认自己惯会阳奉阴违了?” “清清夸奖了,”他一本正经地道,“不过生存之技能也。” 宁婉清笑着摇摇头,忽而打了个哈欠。 花令秋往她身边坐近了些:“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她扬起脸望着他,须臾,眉眼轻弯,偏头靠在了他肩上。 花令秋垂眸,看见她红润的嘴唇,不自觉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头。 马车越山而过,终于在下午时分一路驶入了栖霞城,在宁府门前停了下来。 “姑爷,”管家一见到他就迎了上来,“您回来得正好,崔公子来找您。” 花令秋已经看见了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崔振丰,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朝着向自己走来的朋友笑问道:“怎么事先也没说一声?” 崔振丰走过来先是向着宁婉清示了个礼,而后便转向他,欲言又止地说道:“我有点事找你。” 花令秋看他神情就知道他是有急事,而且是不便当着宁婉清的面说的,正要说什么,同样看出来崔振丰为难之色的宁婉清便笑着打了个招呼,带着邹庭筠和宁平心他们先进了门。 崔振丰还不待她走远,就已迫不及待把人给拉到了一旁。 花令秋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不免略感讶异:“什么事这么急?” “令秋,”崔振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顿了顿,终是开口说道,“你可不可以……帮帮蓁蓁?” 第39章 自远而近 宁婉清回到霜兰院后等了一会儿也没见花令秋回来,心想他多半是和崔振丰去外面找地方说话了,便也没有让人去看,换了衣服后便独自到青松院陪宁太夫人说话去了。 -- 第71页 太夫人刚睡完午觉起来,听说自己的宝贝孙女回来了,立刻急急穿了鞋子就出了内室,乍见宁婉清戴着面纱的样子还以为她是在同自己玩笑,之后听说她是昨夜误食了栗子,又担心得不行,关怀了好一会儿才作罢。 随后,太夫人又问起了她和花令秋的事。 “你们成亲也有一段时间了,”太夫人道,“怎么还没有动静?要不要找个大夫抓几服药来调理调理身子?” 宁婉清摘了面纱正在喝茶,闻言一口茶水硬是生生在喉头哽了一下,才勉强咽了下去。 “我们成亲还不到一年呢,不急。”她颇有些尴尬地瞥了一眼正眼观鼻鼻观心立在太夫人身边的掌事嬷嬷,扯了下唇角,又回道,“何况我才刚接手柜上的事,哪里忙得过来顾这些。” “这有什么顾不过来的?你尽管生,若没时间带就送到我这里来,”太夫人皱着眉毛道,“趁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一定让你没有后顾之忧!” 这……您老人家也不至于把生孩子这事儿说的跟吃饭一样简单吧?宁婉清有些哭笑不得:“十月怀胎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您现在都这么急,若我真有了身孕,你们还不一个个把我按在床上不许动弹啊?我现在可没那闲暇。” “你这丫头!”太夫人有些急了,“怎么净说浑话?当初说要招婿来帮着支应门庭的是你,你爹倒是帮着你把人家花家的公子给招来了,你倒好,这不急那不急的,难不成要等到岁数真大了不好再怀上才说要生么?再过几年平志都该到议亲的年纪了,你该不会真以为那花城主白送个儿子过来——是为了陪你养没有花家血脉的下任少主吧?再说,你丈夫难道就愿意?” 宁婉清原本是想哄着老人家随意应了的,但太夫人这番话一出口,她突然间就觉得有点儿不是滋味,倔脾气顿时也拱了上来,张口便道:“他们若是等不得,不如自己去生就是,也没人拦着。我招婿就是为了不被夫家绊手绊脚,若要这样多事,还不如我自己过,反正已经成过一次亲,料想那些长辈族老也没理由再指摘我年轻不经事了吧!” “你……”太夫人瞠目结舌地望着她,片刻,无奈叹道,“你这性子做宁家少主倒是出类拔萃,可在这男女婚姻里,却是极容易吃亏啊!” 见宁婉清不以为然的样子,宁太夫人又长长叹了口气:“你可知道闻花城崔家那位嫁去了青州城的大姑奶奶?” 崔蓁蓁?宁婉清一愣,颔首:“她怎么了?” “我昨日听一个从青州来的友人说起那百叶巷苏家的事,才知她这半年来因为无所出的事和夫家闹得极不愉快。”宁太夫人道,“据说她婆婆这回铁了心要给自己儿子纳妾,而且根本没有经过自己儿媳同意就已经把人给抬进了门。那位苏少夫人因此气得心绞痛,隔天就挣扎着要去官媒衙门告状把她丈夫的这门小亲事给废了,半道上苏家人追了上来要拦她,争执间她丈夫居然当着外人的面斥责她不识大体——且不提她婆婆这么做到底对不对,但你说,这一顶帽子扣下来,她往后在青州城的大户人家中间还能立得住脚么?只怕这场姻缘是不能善终了。” 宁婉清听得一阵愣怔,脑海里瞬间闪过的,是先前崔振丰一脸急色又回避着自己要和花令秋私谈的情景…… 崔家这是什么意思?她心中不由一阵纷乱。 之后宁太夫人用崔蓁蓁的例子来劝告她还是要早点和花令秋开枝散叶让夫妻两个更多些羁绊,又说什么夫妻缘来不易,让她不要太一心扑在外头之类的话,她几乎都没有怎么听得进去,只知道自己随意应了几声,然后又心不在焉地陪坐了一会儿,就草草告辞离开了。 等到她回了霜兰院进门一问,得知花令秋刚才已经先一步进了屋,莫名烦躁了一路的心情突然又冷静了下来。 ……崔蓁蓁的婚姻如何,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也许崔振丰只是因为他自己的事来找花令秋帮忙,所以才不好当着她的面说,若是自己上赶着跑去求证些什么,反倒莫名其妙。 再说,她也并不想主动把崔蓁蓁这个已经过去的名字放在两人中间。 这么想着,她也就越发地平静,默默深吸了一口气,从容步入了内院。 “咦,这么快就回来了?”正在往身上套外衫的花令秋见着她,微讶之余笑了笑,说道,“我正打算去青松院找你。” 既然她都已经回来了,他自然也就没必要再跑一趟了。 宁婉清看了他须臾,含笑点了下头:“我还以为你会和崔公子在外面吃饭,他难得来咱们家做客,你就这么让人家回去了?” 花令秋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边重新把外衫脱了下来,边说道:“他不是来玩儿的,说完事就走了,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见他并没有主动提起和崔振丰谈话内容的打算,宁婉清也就没有追问,微一沉默后,她随意起了个新的话题:“对了,到时候你要和我一起去给沈公子送行么?” 花令秋倒茶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她:“好啊。” 她莫名从他这短短的两个字里听出来了点儿阴谋的味道。 “对了,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他突然说了一句。 宁婉清下意识地以为他要说崔家的事,不由屏住了呼吸,点头示意他往下说。 -- 第72页 谁知他开口时却道:“我发觉平心对音律很有天分。昨天在灯会上遇到有人用音律出字谜,他反应很快,上次他帮我做琴送给你的时候很多地方也是一点就透。你有没有想过让他往这个方向培养一下兴趣?” 她有些意外地一愣。 见她不说话地望着自己,花令秋渐渐也有点儿不自在起来,随意弯了弯唇角,说道:“我只是提个建议,你若觉得不好就算了。” 说到底这是宁家的嫡长公子,又是她放在心尖上看重的同胞弟弟,就算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好好读书习武,但也未必愿意接受他彻底放弃家学,转而跑去钻研音律乐器的?也不知她会不会很避讳听这些。 但就在他以为她会生气的时候,宁婉清却望着他笑了,眉眼弯弯,笑得煞是舒心。 “没有,”她摇摇头,笑着说,“我只是很高兴,你会这样为他考虑。” 她是知道他的,在花家这么多年早已练就了一套置身之外的本事,于他而言不掺和便是明哲保身——但也是疏远。 可他现在却主动跟她提了这样的建议,她回过神后几乎是瞬间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其实我也已经想通了,反正有我坐在这个位置上护着他,”她含笑道,“只要他开心,脚踏实地,七十二行想做哪一行都可以。他小时候受了这么多苦,没道理我还要逼着他做不想做的事——你尽管为他安排修习,父亲那里我会去说。” 花令秋默然地凝眸看了她良久。 “长姐如母。清清,”他说,“你以后一定会是个好母亲。” 宁婉清一怔,旋即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指,下意识地扬起一抹“轻松”的浅笑,说道:“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你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她想,他大概下一句便要对她说——“清清,你其实值得更好的男人”。 花令秋笑了一笑。 “没什么。”他却说,“我只是有感而发。” “有感而发?”她有些意外,但心绪平静下来的瞬间,她忽然就想到了什么,“你是说……陆姨娘?” 花令秋弯了下唇角,没有说话。 宁婉清看着他这副好像云淡风轻的样子,突然间心里就涌上了一阵软意,温声道:“你想和我说一说么?” 他看着她,须臾,淡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妻妾之间那点儿事,你应该也很清楚。” 宁婉清对花家的这点儿事倒也确实不能说毫不知情。 凡是认识花仕明的人都知道,他对他的夫人那是一片丹心,这么多年除了陆氏这一个妾室算得上是两人中间的污点,他们两的感情经历可以说是比最白的宣纸还白。 但陆氏的介入,却也只能归结为一句“天意弄人”。 花仕明和姜氏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少年情感刚刚萌动之际就已互相钟情,后来两人到了议亲的年纪,虽然花老城主和老夫人都不太看得上姜家这个稍显寒酸小家子气的旁支,但看儿子喜欢也就没有过多反对,早早地就亲上加了亲。可姜氏之后五年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花仕明又是花家的少主,长辈自然也就坐不住了,问了问儿子媳妇纳妾的意思,花仕明开始还反对,后来在姜氏的劝说下才勉强接受了父母的安排。 可谁知,陆氏进门后刚怀上了孩子没几天,姜氏也查出有了身孕。 原本那个时候花老城主和花仕明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倘若陆氏生的是儿子就当做继承人来培养,但姜氏怀孕的消息却打破了原有的安排——再后来,就是姜氏出意外早产,花宜春先一步落了地成了花家长子,而花令秋作为庶子,却顷刻间已处境大变。 再之后,便是花令秋在姜氏的“宽怀”之下被抱去了她身边抚养,而他的生母陆氏则因“感念老爷和夫人的厚待”去了庄子上潜心礼佛祁福。 但宁婉清却还知道一件事,据说当年姜氏出意外早产是和陆氏有关,当时花仕明心疼妻子所以发了很大的脾气,因此才果断决定把花令秋交给了姜氏抚养。 “你到现在还留在丰州,”她说,“是为了陆姨娘吧?” 他其实早就打算脱离花家了吧? 从他们成亲的那个晚上开始她就已经猜到了,他不想在这里留下一点点牵绊,所以他以前才能够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从未听说过有哪个女人拴住过他。 而和她成婚,不过是权宜为之。 花令秋目光深深地看了她许久。 “大概……”他忽而一笑,说道,“未必全是。” 宁婉清愣了愣。 “清清,”他似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我其实不是个会安于父母之命的人,我希望——你也不是。” 她不太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正想再问,他却已转开了话题。 “对了,”他说,“你之前不是说已经和那个苍老先生约定好了向他求师么,我看你从益城都回来好几天了,估计他也该联络了你吧?” “可能他还要处理些事情吧,”宁婉清说,“毕竟难得回来一趟。正好我这两天也有点儿事,而且还要去给沈公子送行呢。” 花令秋一笑,没说什么。 然而到了沈长礼要启程去京城的前一天,仿佛是为了印证花令秋的预感一般,这天早上宁婉清刚从练功房里大汗淋漓地出来,就从纯光手里接到了李素的来信。 -- 第73页 她展开来一看,瞬间无语。 第40章 真情流露(上) 花令秋正坐在窗边喝茶,打眼看见宁婉清捏着封信面带无奈地走进了内院,忽而有些想笑。 忍了忍唇边的笑意,他唤她:“清清,过来尝尝我刚煮好的茶。” 她颇显惆怅地点点头,然后径直走了进来。 “怎么了?”花令秋给她倒了杯茶递过去,“也不笑一笑。” 宁婉清接过茶,无奈地叹了口气:“苍老让李素送信过来,约了我明天在西郊见面。” “这么不巧?”花令秋讶道,“那明天你岂不是不能去送沈维芳了?” “是去不了了。”宁婉清有些感叹,“原还想着送他一程的,毕竟他此去前路难定……算了,你代我们两人去也是一样。” 花令秋微微笑着,颔首:“放心吧,程仪我已准备好了,还打算说两句祝词给他鼓鼓劲呢。” 宁婉清被他给逗笑了:“还是算了吧,我怕他以为你是在嘲讽他。” 就他那个明显不喜欢沈长礼的样子,就算把祝词说得再天花乱坠,对方肯定也感觉不到半分真诚,还不如少说两句,也免得刺激到对方那本就不大痛快的心情。 “不过有件事我倒是有些奇怪,”她忖着,说道,“照理说这位苍老先生难得回来一次,丰州和苍琊帮里的事他都不捋一捋近况的么?这才几天,就已主动来约我了。” 花令秋端起茶杯凑到唇边:“那你是奇怪?” “我在想,”她说,“他要么是怕我反悔,所以才急着与我履约。要么,就是他一直都很清楚这边发生的事,所以根本不需要花时间去了解这些……那他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会不会也是因为他其实常在丰州走动?!” “……咳咳!”花令秋一口茶水险些呛到了气管里,稳了稳,才又笑着道,“应该不会吧,若如你所言他这么惦记和你做交易,人又本来就在丰州的话,那为何早不出现在你面前?难不成他还能是神仙,算得到你有朝一日会三顾茅庐向他求师?” “嗯,你说的也有道理。”宁婉清也觉得自己是不是当少主当久了,遇到事情总会习惯性想很多,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以往苍琊帮行事低调跟她也并无冲突,何况至少现在对方跟她是合作关系,自己就算想知道什么也可以慢慢去发现。 也罢。她想,暂且也不必多去猜测了。 *** 翌日,宁婉清一早就出了门,比起信中约定好的时间提前到达了西郊的一处小院,这里看上去像是个专门制作油纸伞的作坊,除了门口挂着把画了绿梅的像是自我标识的装饰,进门后院里院外成堆摆着的成品和半成品也都颇为吸引眼球。 这回前来接待她的是个华发老者,将她迎进屋里后上了盏茶,就告辞转身离开了。 因是自己提前到了,宁婉清也并不在意等待,坐着喝了会儿茶后又走到窗前欣赏起了院子里那些被撑开正在晾晒的伞,忽然间意识到一件事:这种绘图风格的油纸伞,她从未在丰州市面上见到过。 宁婉清正若有所思间,忽听帷幔后响起一阵珠帘碰撞的噼啪声——有人从内室里走了出来。 “宁少主真是守时。”帘后传来的果然是苍老先生的声音。 “李副帮主说前辈向来不喜没有时间观念的人,”宁婉清道,“而且我又是求学,自然更该多几分诚意。” 他笑了一笑,说道:“听闻宁少主如今已正式成了宁家的掌匙人,恭喜。” “还要多谢前辈提点。”事关家丑,宁婉清并未点破,只心照不宣地道了个谢。 对方自然也听得懂她的意思,并不接话,只道:“话先说在前头,老夫脾气比较古怪,教学之法也未必和他人一样,宁少主若不能接受,大可直言。” 宁婉清想自己再辛苦的也不是没有经历过,学看账无非就是看看账册打打算盘,这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便立刻毫不犹豫地应了。 “那好,那老夫便给你留第一个功课。”他说,“往后若无意外,你只需每隔七天来一次这里,其他时候你就去宁氏名下的这几家铺子——每三个月换一家店,依次由进货、坐柜再到账房这三个岗位轮换。” 话音落下,一块纸团就从帷幔后飞了出来,被宁婉清准确地抓在了手中。 还未打开来看,她已是思绪飞转,心中禁不住冒出一个个顾虑来。 但那人像是完全猜到了她的心思,即便是隔着帷幔,彼此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动作,可他却一笑,说道:“放心,你来上课的时候我绝不会多问你一句有关你们家产业的任何情况,而且其实我也没什么可多说多教的,不过是让你自己检验一下自己的成果罢了。” 他这么坦荡荡的,倒显得好像自己有点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似的……宁婉清有点儿汗颜,但越发好奇之余,不由也有些别的顾虑:“进货和坐柜也必须要亲力亲为么?” “宁少主是放不下面子?”帷幔后的人笑了笑,“账本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连基本的东西都不了解,就算学打一辈子的算盘又有什么用?对那些会做账的人而言,不过是给了你几个凑得上的数字罢了。” 宁婉清一愣,旋即恍然,是了,当时共城那家文墨馆的账不就是这样么? “好,”她说,“我明白了。那前辈今天的课题是什么?” -- 第74页 “今天?”他语带笑意地说道,“不过是请宁少主先过来认认地方,看一看这作坊里的风景,喝一杯上好的茶。” 风景?宁婉清转头看了眼窗外那堆伞。 “然后——”他忽然话锋一转,说道,“宁少主回去不如就清点清点自己的藏品,挑一样东西,四天之后带着去极乐楼参加‘云端盛会’。” 极乐楼?! 宁婉清一时不由怔住。 这可是丰州鼎鼎有名的销金窟,和极乐坊这种上至富贵下至三教九流都可以去的地方不同,能够出入极乐楼的都是非富即贵,这些人里甚至还有从其他各州慕名而来的。 而“云端盛会”每半年会举办一次,光是入场费就是一人十金,仆从也要折半价算在内。如果想要参赛,又要多付十金,想参与投票也要多付十金——这便是所谓的正式名额。 许多人都把参与“云端盛会”当做一种身份的象征,就是友人聚会时也可吹嘘一二,在圈子里更是一种暗暗攀比。 而这场盛会具体的内容便是“比宝、鉴宝、投宝”,很简单的规则,来参加的人自带参赛的物品,先是自己定个价,然后把写了价格的木牌封存于盒内,等到所有的宝贝定价完毕之后,就由现场其他具有正式名额的入场观众投票,最后再由极乐楼的鉴宝师依次品评,写出自己认为这件物品的最高所值,倘若鉴宝师认定的价格高于参赛之人自己给宝贝定的身价,那极乐楼就要按照差价记录下来——这便是极乐楼赞助给这个人在当晚的“投宝金”。 反之,若是鉴宝师认定你的东西价值低于你自己的定价,那就要记下赤字金额,倘若这个人在当晚投宝环节竞价赢了,那也要把这笔赤字填补上,才算是真正的“投宝成功”。 而得到群众投票数最多的那个人,则会在原来的计算规则上多加一条:多出来的票数也会转换成“投宝金”。 至于参赛的宝贝,种类从来不忌,有人甚至把自己新得的姬妾都拿去比赛过。 自然,所投之宝亦不局限一种。 宁婉清每次听说这些,就有些庆幸这极乐楼所在之处是属于闻花城协管的范围,也免去了自己和那些不成体统之人打交道的机会。 但她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位苍琊帮主确实不简单。 “我去参加,不大好吧?”她忍不住又有些怀疑对方的用意,好歹她也是宁家的大小姐,怎么可能无端端跑去这种场合?就连她的父亲宁承琎碍于城主的身份都没有去过那里,何况光是入场费就要十金,如此奢靡的手笔也不符合他们这种人家的家训教导。 但是好不容易才求到师,她又不好直接拒绝,加上也多半明白些对方的用意,便忖道:“要不我让人代我去吧?” “那你上课也让人代替么?”他直接淡笑着讽刺了一句,又说,“我让你去是为了开眼界,不是让你去斤斤计较那些闲事的。你若担心别人把你认出来,不如就乔装成仆从好了,只是找谁来陪你去,你可要好好想清楚——那里的人都是人精,是仆是主,一眼便知。” “你小心反倒惹人注意。”他好心地叮嘱道。 宁婉清就有点儿犹豫了。 原本她还真是想着找自己的属下来冒充外地来的公子哥儿,可苍老先生这一番话却让她不得不谨慎地打消了念头。 可还有谁既合适出入极乐楼,又能方便带她进去而不泄密呢? 几乎是瞬间,她脑海里就浮现出了花令秋的脸。 “那地方……”她沉吟了良久,忽然问道,“真不是妓丨院?” 对方似笑着回了句:“当然。” “……”宁婉清默了默,“我再想想。” 于是她这一想就一直想到了晚上就寝的时候。 她洗漱完出来,磨磨蹭蹭地半天没有上床,花令秋像是没注意到她的踟蹰,兀自优哉游哉地靠在卧榻上看书。 过了会儿,宁婉清心下一横,走到了他身边。 “你去过极乐楼么?”她冷不丁问了句。 花令秋抬起脸看着她,像是有些意外地眨了下眼睛:“能说真话?” “……”算了,这还用问么?宁婉清在心里默默无语地叹了口气,又沉淀了一下心情,然后问道,“你能不能,陪我去一次?” 花令秋眉梢一挑,然后掐指算了算,笑了:“清清也对‘云端盛会’有兴趣啊?看样子你小金库还挺肥?” “既然是你陪我去,这二十五金自然是你出了。”宁婉清心情不大美好,索性敲了他一杠。 花令秋听了,眸中笑意却更深:“怎么不是四十金么?哦——我知道了,清清你抠门儿,想我假扮成你的仆从是不是?”又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是我这么显眼的,怕是一进门就被人家认出来了,多此一举啊!” “……”宁婉清红着耳根子低声说了句,“我做你的仆从。” 花令秋一副惊讶的样子看着她:“你行不行啊?” 宁婉清被他这么一质疑,好胜心立刻就上来了:“我怎么不行?难道这点儿戏都做不好么?”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我说什么你都能听?” “当然。”她想做仆从无非就是在人前顺从些,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好。”花令秋笑着点点头,“这二十五金,我出了。” -- 第75页 第41章 真情流露(中) 极乐楼位于闻花城以北三十里外的一处依山傍水的小镇近郊,靠山而建,山楼一体,宁婉清虽然从来没去过,但从听说的消息来看,光是从外观上看去,它已经很有些巍峨和神秘的气势。 为了不引起外人的注意,花令秋特意让随波去车行雇了辆马车事先安排在城外等候,然后他和宁婉清两个人看时辰差不多了,便做出一副随意外出走走的样子大摇大摆地出了门。 宁婉清一上马车就发现座位上放着个包袱,她心里猜测这便是花令秋给她准备的乔装衣物,于是自动自觉地把包袱抱在怀里给解了开来,随即,一套素白色的女装就出现在了她眼前。 她蓦地愣住。 “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带在身边的近侍向来只有随波和逐流两个人,”花令秋说,“加上所有人都知道宁少主惯做男装打扮,我若就这么把你带过去,人家只需多看一眼就能把你认出来了——所以,不如反其道而行。” “那你带个丫鬟在身边不是更显眼么?”她忍不住就把腹诽的话说了出来,“再说还是一身白的衣服,你是生怕人家注意不到我吧?” 花令秋笑着道:“等你到了极乐楼就知道,你这身还真算不上惹眼。这种雪白晃眼的颜色,不过只是比较方便万一走失了我好找你。” 貌似还真有点儿道理…… 宁婉清被他说服了一大半,但内心对于穿女装,而且是穿女装去极乐楼这件事还是有些抵触,犹豫着没有说话。 “放心,”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花令秋又适时地补了一句,“我还会帮你再稍稍点缀一下的。” 言罢,他微微挑了下眉梢,笑得意味深长。 之后两人寻了个僻静地方,花令秋下了马车在外头等候,眼瞅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宁婉清却迟迟没有叫自己,他便走到窗前问了句:“换好了么?” 过了半晌,宁婉清的声音才犹犹豫豫地从里头传来:“……好了。” 他便掀帘弯腰进了车厢。 抬眸看见她的第一眼,花令秋就愣住了。 宁婉清立刻有些窘迫地红了脸,蹙眉道:“你怎么不说话?有那么奇怪吗?” 她心想难道是自己的两条麻花辫把他给吓着了? “没有。”他回过神,莞尔道,然后坐在她旁边伸手拎起了她一条辫子,“我只是突然想起,好像很久以前也见过你梳辫子的模样。” 不必去细想,他也知道那必定是很多年以前的印象,那时候,她还是跟在亲生母亲身边的宁大小姐,小小的,大概还有些娇气。 她也曾有过那样随心所欲,想穿什么便穿什么,想梳什么样的头发就梳什么样的头发的时候。 他头一次觉得所谓的大小姐脾气是那样珍贵的东西。 “清清,”他心下一动,忽然问道,“你这些年一直穿着男装,是岳父的意思么?” 宁婉清原本正埋头不自在地扯着衣裳,闻言微怔,抬眸看着他,顿了顿,说道:“不是,是我自己要穿的。” 花令秋有些意外,他一直以为这是宁承琎想要培养女儿做继承人却又放不下对男丁的执着,所以才要求她像个真正的“公子”。 “那时娘不在了,我知道爹迟早都会续弦,所以我便当自己是和平心相依为命了。”她如今说起来这些事,语气竟是出奇的平静,“可平心的性子天生绵柔,为了把我们姐弟两个的命运攥在自己手里,我便决定要让所有人忘记我是个女儿身,想要抢在其他堂弟、从兄弟,还有那未来的弟弟占据优势之前争取到少主之位。” 她说到这儿,淡淡扯了下唇角:“可即便如此,这些年还是时不时会有人拿我女子的身份找茬说事,之前二叔一直不肯把钥匙交出来,也是用的这个借口。” “但你如今已靠自己证明了自己。”花令秋含笑看着她,说道,“无论你身上穿着什么衣裳,只要说一句你是宁婉清,无人敢小觑。” 他这是……在夸我? 宁婉清冷不丁被他这么认真的夸了一句,还有点儿不大好意思:“你别说这些转移话题了,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已不大习惯这身打扮,心里总觉得绑手绑脚的,你还是赶紧帮我遮一遮脸吧。” 花令秋笑了,拿出事先已准备好的画笔和墨盒,似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当真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啊,看也不能多看一眼。”说着,突然想到什么,笑意流转,说道,“我想好今日帮你这个忙要讨什么彩头了。” 宁婉清的注意力全在他手里的画笔上头了,闻言随口问道:“什么?” “我怕你不好意思,已经帮你想好了,下回找个没熟人的地方,”他说,“你再穿一次女装给我看。” 宁婉清:“……” 花令秋笑着提笔蘸墨,在她脸上点起了雀斑。 *** 等终于到了目的地,宁婉清下车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眼前这个华丽的门脸比她想的还要更气派,极乐楼——牌匾上这三个大字明显就是掺了金粉的,阳光照下来,熠熠生辉。 她后退半步,仰起头将这飞檐宝顶尽收于眼底,顺着紧紧与其相嵌的山壁轮廓,脑海中已下意识开始想象着楼里的深邃乾坤。 云端盛会果然名不虚传,来时路上她已听见不少车轮滚过和马蹄踏过的声音朝着这边而来,眼下更是看得真真切切,等到进了大门,她也终于明白了花令秋之前口中所说“你这身还真算不上惹眼”是什么意思。 -- 第76页 这里的男男女女就没有一个不是华衣锦服,放眼望去五颜六色,流金溢彩,就算是和她一样以仆从身份进来的,也都透着那么一两分富贵气。 这其实挺不合常理的。她见状,低声问身边的花令秋:“这些人是在摆阔么?我还从未见过有仆从还在腰间挂金叶子当禁步的。” 花令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笑,亦低声回道:“是,你形容地非常准确,就是摆阔,这也是这些客人之间的暗中攀比,其实那金叶子未必就能真的落到那仆从手上,只是能跟着主家来这里的,多半是现在最受宠信的——有时候从他们身上能知道的事情可多了。” 论交际这点她是自认不如他,只能乖乖做个学生,听着他的经验教诲。 楼里的空间果然又比起外面高阔了不少。 宁婉清仰眸看着那蜿蜒附在山壁上的四层布着客房的栈道,还有嵌在高处山壁上照明的夜明珠映出的头顶壁画,不禁暗暗赞叹,又不经意瞅见旁边有人正一口一个吃着用红瑚花和贵价鲜果做的蜜点,又不由抽了抽额角。 大概因今日盛会的缘故,他们一路行来还看见沿途处处装点着天蓝色的轻纱,各色鲜花也是仿佛原本就生在这里似的,随手可摘,花令秋便摘了朵百合别在她耳畔,说是应个景。 等到过了一道小桥,就算是进了内场了,花令秋在这里又交了十金,领了枚雕着浮云的小金牌挂在腰间,然后带着捧了盒子的宁婉清继续往里走去。 最后,隔着一群人山人海的景象,她看见了一座雕刻飞云工艺十分精致的汉白玉高台,加之石台两旁都有一条小瀑布飞流而下,从旁错穿而过的石阶都被绘出一副步步生莲的景色,远远望去,那里真的就像是流云飞彩的仙境。 “那是天宝台。”花令秋见她望着,便主动解释道,“待会比宝竞宝的地方。” 宁婉清点点头,感叹道:“在这种地方,真是容易让人有错觉以为自己能做神仙。” 花令秋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一旁有个略带惊讶的声音乍然响了起来。 “这不是花二少么?!”一个穿了身绣着大朵大朵玉兰花的锦衣公子摇着手里的小金牌走了过来,“哦,不对——如今是不是应该称你为‘宁大姑爷’了啊?” 他说着,已先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跟着他一道过来的两个人也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 “我还以为你如今有了那栖霞少主管着,这种场合是肯定不会再来的。”玉兰公子调侃地一挑眉毛,瞧了眼站在花令秋身边的宁婉清,轻轻撞了下他的胳膊,“你这选丫鬟的品位也是成了亲之后才新近有的?” 花令秋好整以暇地拍了拍被他撞过的地方,微笑道:“是啊,比起你一贯特殊的品位,的确发展的晚了些。” 玉兰公子不以为忤,说道:“那你论大方可不如我了,也不给人家穿好点儿啊,这么身打扮简直素的眼睛疼。”他说着,还示意对方去看自己身边人的穿着打扮,“要不是认出你这张脸,我打眼一瞧还以为哪个破落户冒充进来了呢!”言罢,还意味深长地问了句,“你今儿应该不参加比宝吧?” 宁婉清紧了紧自己抱着盒子的手,默默提醒自己:今天你是丫鬟,别生气,别生气…… “令秋!”尚祺不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瞧见花令秋,惊喜地“啪”一声拍了下对方,“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大家约着一道啊!” 在这种到处都是彩虹精的场合,宁婉清这身素白倒确实有些晃眼,就连向来不怎么注意闲杂人的尚祺余光瞥过,都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但这一眼也不过是看清楚了她是个女的。 花令秋来这里居然没有带随波逐流,而是带了个女人?这要是让宁少主知道了还得了? 他不禁闪过个念头,心想难不成自己是乌鸦嘴,前脚才祝人家白首偕老,结果后脚别人就要同床异梦了? “你胆子也太大了吧?!”尚祺惊讶之余,又忍不住仔细看了过去,想瞧瞧是哪个女人胆子这么大居然敢撬栖霞少主的墙角。 宁婉清躲不过,只得被他看了个眼对眼。 尚祺眨了眨眼睛:“……” “……诶?你,你长得好像,好像宁少……咳咳咳!”尚祺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花令秋一巴掌拍在了背心上,险些把五脏六腑都给他拍的移了个位。 “是啊,”花令秋笑眯眯地说,“她就是宁少主的丫鬟,我不把她带着,她回去告密怎么办?别大惊小怪。让让,我去前面登记去了。” 他边说着,边回手不动声色地把宁婉清换到了里侧的位置。 玉兰公子半眯着眼打量着两人离开的背影,问尚祺:“那真是宁少主的丫鬟?” 尚祺被呛得还在顺气:“有点眼熟,应该是。” 玉兰公子勾了勾唇角:“有意思……” 第42章 真情流露(下) 比宝快要开始的时候,花令秋和尚祺都上了天宝台,宁婉清站在底下围观的人群里,看着静静放在花令秋面前的那个木盒,突然有点儿紧张。 拿来参加比赛的东西是她自己选的,一幅几年前从锦州收来的字画,作者寂寂无名,画艺也算不得多么高超,但她却很欣赏其间透出的韵味,简简单单的墨竹图,却有着蓬勃的韧性。 -- 第77页 底价也是她事先自己定好的——按照花令秋的说法,这里没有人会为了算计差价而故意把价格定得过低,别说极乐楼还有个预选门槛,就算没有,既然是你自己拿来比宝的东西,若是自己都觉得没有价值,还比什么?不是看轻他人,就是明晃晃地为了打那笔差价的主意,前者得罪人,后者则让人取笑。 花令秋从头到尾都没有干涉过她的决定,宁婉清本来不觉得有什么,但经过刚才那个嘴巴很讨厌的玉兰公子那么一出,她忽然就忍不住有点忐忑起来,一会儿担心自己选的东西不好,一会儿又担心自己定价定地不对,总之就是有些担心花令秋会因为自己的决策不当而被人取笑。 她甚至都有点儿怀疑这幅画能过了预选,会不会都是因为人家看在花令秋的面子上才给过的? “云副帮主到——” 随着一声高呼,宁婉清的思绪被骤然拉回,她循着望了过去,果然见到苍琊帮另一位副帮主云锦正从另一边通道走上天宝台。 明面上,他也是极乐楼的楼主。 “诶,丫头。”忽然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 宁婉清生生克制住想要反手拧住对方腕子的本能,扯出一抹温和的浅笑垂眸低首,算是施了个礼。 “你知道我是谁么?”对方问。 她还真不知道这是哪根葱,于是微微笑着摇了下头:“主子常说我见识浅,还请公子赐教。” 他扬起下巴,挑眉道:“说来,我和你们家姑爷还算是亲戚呢——姜家,你可知道?” 原来是姜氏的娘家子侄。宁婉清心里有了数,越发地对他看不上眼,勉强给了个笑容,便准备继续关注台上的比赛。 谁知这自称在家里也是排行第二的姜公子还没完没了起来,缠着她问东问西,想要打听花令秋和“宁少主”的关系,见她不太搭理自己,索性掏了个白玉雕成的花形钥匙出来送到对方眼前晃了晃。 宁婉清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姜二公子笑眯眯地示意她抬头往上看:“我在楼上订了视野更好的雅座,今日我是陪尚三公子来的,和你家姑爷也不算是对手,咱们不如高高坐起,看个热闹便罢。” 宁婉清想也不想地就要开口拒绝。 “还有——”他却赶在她开口之前又得意洋洋胸有成竹地说了句,“楼上有很多好吃好喝的,我可比花二少大方多了,绝不让你站在旁边干瞪眼。” “谢谢姜二公子好意,”她淡淡笑道,“我们家小姐姑爷平日里从未短过我们衣食,早上出门我也吃了不少,现在一点不饿。” 姜二脸色一垮,盯着她沉沉说道:“你这是不给我面子了?” 若是在平时宁婉清自然不会把他当回事,但她想着今日自己有意乔装不引人注意,如果惹恼了这二世祖,只怕他会趁着花令秋此刻不在她身边而发难,反而多事。 想到这儿,她勉为其难地“歉意一笑”:“公子言重了,只是小女职责所在,还请见谅。” 对方没好气地深呼吸了一口,然后回头冲着他自己的随侍使了个眼色,很快,两杯装了葡萄酒的夜光杯就被送到了眼前。 “那你就喝了它,当是赔罪。”姜二侧身接过了随侍左手的那杯递给了她,还笑着冲她挑了下眉梢。 宁婉清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把杯子接了过来,像是忽而想起了什么似地,颇有顾虑地道:“那,要不我们换个地方吧?我怕站在这里,会被姑爷瞧见。” 他立刻恍然笑了起来:“好啊,那就……” 话还没说完,宁婉清忽然“哎呀”一声往他身前疾走了半步,像是打了个趔趄,手里一时不稳,杯中的葡萄酒便尽数泼在了他脸上,就连雪白的衣领内衬都被染上了颜色。 “哎呀,姜公子,实在是抱歉,不知道刚才谁绊了我一下。”她一副很是无奈的样子,“您看,我就说这里不方便吧?” 姜二挥开随侍要来为自己擦干脸的手,一把拽住她的领子把人给拉到了旁边。 “丑八怪你装什么贞洁烈女?”他咬牙切齿地沉声说道,“如果不是和花令秋有染,轮得到你陪他来极乐楼?宁婉清会独独让你一个丫鬟陪姑爷出入这种场所,你当我是傻子么?要不是看你这身子还有几分可取之处,你以为本公子想搭理你?我倒要看看,今天我搞了你,花令秋回去敢不敢跟他的老婆大人多说一个字!” 眼看着他一张布满了酒渍的扭曲脸庞就要朝自己凑过来,宁婉清不敢再装文弱,抬脚便往他小腿骨上用力踢去——然而脚尖才刚刚挨到,眼前的人就倏地摔飞到了一旁。 宁婉清:“……” “二公子!”他的随侍吓得够呛,连忙扑上去费劲地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姜二捂着自己的鼻子哼哧了几声。 前一刻还端端正正的人,转眼已是满脸满身的污遭邋遢,宁婉清看着他一脸酒一脸灰还有一嘴血的样子,忍不住嫌弃地抽了下唇角。 发现自己被打出了鼻血,姜二连忙半仰起脸,边止血边怒道:“花令秋你敢打我?” 花令秋一身清爽地站在宁婉清身畔,闲闲拍了拍袖子:“打你还需要多大的胆子?只是脸皮太厚,实在有些硌手罢了。”又淡淡一笑,缓缓道,“我倒要看看,姜二公子回去之后,敢不敢跟你们姜家的长辈多说一个字?” -- 第78页 周围的人已经自动自发地让开了一块空地出来,看着他们吵架。 “……”姜二深感羞恼,越发下不来台,气急败坏之下不禁口不择言地吼道,“你神气什么?一个花家不要的庶子,不过巴上了个母夜叉,整个栖霞城都没人敢要的女人,就狐假虎——” 花令秋反手一巴掌抽在了他脸上。 二次重创,姜二当场吐出了一口混着颗大牙的血水。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花令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缓缓说道,“刚才的话,你再说一次试试?” 从人堆里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尚祺见此情景,愣了愣,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拉架,照理说若是别的场子发生有客人打架斗殴的事情,场子里的打手护卫早就一窝蜂涌上来拉人了,更何况是苍琊帮的地盘?今天还是云端盛会这么重要的事。 可不知为何,直到现在,都没有一个极乐楼的人出面劝架,就连云锦也像是完全没察觉到这边的动静似地。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所有的人都注视着这块地方,却无人出声。 就连姜二自己也不知是伤的还是怕的,只穿着粗气涨红了脸直直盯着他,但一言不发。 “云副帮主——”花令秋忽然唤了一声。 假装自己不在了大半天的云锦很快就冒了出来。 “这是怎么了?”他好像刚刚到场一样,讶然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花二公子,你们这是……” “我怀疑姜公子服了寒食散,”花令秋看了云锦一眼,然后又自然地朝姜二瞥了过去,“所以才胡言乱语,言行不端,不仅想对我府中丫鬟无礼,还当众出言侮辱我妻子,有劳你亲自查验一番。” 极乐楼虽看上去是个极尽享乐的地方,但其实也有自己的规矩,比如:不许在这里服食寒食散。 苍琊帮的地下生意和明面生意向来泾渭分明,这是苍老先生的规矩,众人皆知。 一旦有人被查实坏了规矩,就会被立刻请出去,因来这里的客人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所以也用不着苍琊帮特意宣传,不用两天,那人这般“扎眼”的事迹就会被传遍他们自己的整个圈子,甚至还会传出丰州,而人家传来传去到最后丢的都是家族的脸。 因此花令秋此言一出,其他人都多少有些异样的神色。 云锦二话不说一个眼神过去,就立刻有人从人群里出来左右架住了姜二,任由他吱哇乱叫,云锦走过去在他身上一搜,没两下就把个纸包给搜了出来。 姜二目瞪口呆地连声喊冤枉。 “带出去。”云锦连个犹豫都没有就立刻下了命令。 尚祺看地眼睛都大了,半晌才回过神,感觉自己好像也差点被坑了,气得差点冲上去再多加几脚。 云锦很快把事情收了尾,又回过来安抚了众人几句,送上了些点心果酒聊表歉意,这才重新回去继续主持起了比宝赛会。 “你先上去吧。”花令秋对尚祺说道。 后者点点头,转身走了。 他这才回过头朝宁婉清看去。 却见她正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 花令秋微微一顿,说道:“你就算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也要说你的。” “你要说我什么?”她弯起眉眼道,“泼了那姓姜的酒?” “不是。”他说,“我是想说,你实在太给他面子。” 她噗嗤一笑,说道:“我是给宜春大哥和飞雪面子,若非他那杯酒做了手脚,我喝了也就罢了。” 花令秋眉毛一挑:“喝什么喝?男人给女人递酒能安好心才怪。你自己的酒量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在我面前喝醉了像个傻姑似的也就罢了,还想醉到别人眼前去?” 宁婉清还想辩解什么,却见他面色不善,到底是识时务地闭了嘴。 “你怎么还不上去?在投票了吧。”她想他刚才应该是趁着其他人投票的时候下的台。 “我托给尚祺看着了。”他说,“他会告诉我们结果。”又看了她一眼,“经过刚才那么一出,知不知道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不想穿帮的话就跟我回去。” 宁婉清有些哭笑不得,明明搞出这么大动静的是他本人啊……不过,她觉得挺受用。 “刚才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有寒食散的?”边往外走,她边有些好奇地问道。 “用不着知道。”花令秋淡淡说道,“他自己找死,我成全他罢了。” 宁婉清忖了忖,旋即恍然,忙又压低了声音:“……你栽赃啊?”语气间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笑意,“可是云锦怎么会帮你?” 他闻言,停下脚步,侧过脸看着她,浅浅一笑:“没办法,谁让人家是宁家大姑爷呢,嗯?” 宁婉清忍不住抖了抖:“冷。” 花令秋作势捂住自己的胸口:“休想行那孟浪之事。” 宁婉清倏地红了耳根子:“呸!”然后快步错身走了。 “你想什么呢?”他在身后笑着,“我是说让你休想扒我的……诶,等等!”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43章 焱焱之意(上) 极乐楼的云端盛会结束后没几天,宁婉清在栖霞城里便听说了当日从楼里因“服食寒食散而致言行无端”被请出去的那位姜家二公子回家之后就倒了大霉。 大概是觉得那姜二口无遮拦的一番话当众打了花家的脸,又或是知道那小子辱骂宁婉清这种事终是瞒不过宁家,花仕明在得知之后破天荒地对姜家人发了大脾气。 -- 第79页 他还特意把姜氏的长兄姜坤叫到了面前,很是淡淡地说了句:“你们家的人若是真的这样看不上我们这门亲戚,以后不如少来往吧。”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姜坤当场便再三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言指将会家法严惩那不成器的东西。于是他转头回到姜家就抬出板子把人给打的屁股开了花,之后便以姜氏大家长的身份把这亲侄子禁了足。 但从头到尾,姜家都不曾派人来过宁家赔礼。 宁婉清自然明白这是姜家人被花仕明惯出来的骨子里的傲慢,什么严惩,不过都是做给花仕明看的。 不过她对此早有预料,所以也并不太将这个结果当回事,毕竟当时花令秋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教训了那姜二一顿,又借极乐楼的手抽了姜家一巴掌,也算是毫不留情地给了难堪,对方甚至连哼都不能哼一声。 她对此是十分的支持。 其实她若是会因为别人嘲讽她几句难听的就暴跳如雷,那恐怕她早就气死了。在她看来,这些男人之所以对她口出这些酸话和恶言,不过是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自己比不上她罢了,所以比起姜二说她的那两句,她更生气的是对方暴露出的过去长久以来他们姜家上上下下对花令秋的轻视。 她也因此更不想搭理姜家,所以也根本不在乎对方来不来赔礼走过场,反而还劝宁承琎不要太动气。 宁婉清完全不打算浪费太多心思在这些闲杂人和事上,云端盛会一结束,她得知自己带去的那幅画虽然在竞宝的时候输了,可之后在投宝的阶段却有人出了比她预定的更高价买了下来,心情更是相当不错,觉得这也算是对自己眼光的一种肯定。 所以她并不觉得自己失败,一笑而过,转身便已投入到苍老先生留下的功课历练中去了。 如此一日日过去,随着盛夏将至,天气也渐渐越发炎热起来。 宁婉清的三婶窦氏掌管着宁府里的中馈,到了新的一季计划开销时自然要来同她商量,宁婉清一贯秉持着既然之前的规矩没有不妥,那自己接手后也就无需多此一举改变的准则,翻了翻这几年宁承珣划的公中开支,跟窦氏讨论了一番后便琢磨了个差不多的数给定了。 可谁知今年的夏天却出乎意料地炎热,原本给各院各房定好的冰例消耗地非常快,而市面上水涨船高,冰的价格也是一抬再抬,到后来走寻常途径根本就买不到,有些人便只能花更多的钱从苍琊帮手里买。 宁婉清却不能如此。 她如今正式当了家,自然知道柴米贵,但若死板的守着规矩当然也不行。所以她思来想去,最后定了个阶梯算法,家里长辈多的就多给一些,少的就少给些,总之一句话:年轻的自己多想想别的办法来降温解暑。但因价格原因,她加的冰例终归有限,为此,她还让窦氏派人去买了些梅子回来熬了酸梅汤给各院送了一些去,也算是表了点心意。 宁婉清这头刚解决了冰例的事,那头也被炎热天气搅得有些烦心的宁承琎又没跟她商量便叫了裁缝铺的人过来,说要给大家新做件夏衣。 裁缝来量尺寸的时候,还特意跟她说宁城主指明了要铺子里新进的一种江南丝绸,叫做“柔云”,比一般的丝绸更轻更薄,而且触手微凉。 宁婉清想也知道这又是她爹那怜香惜玉的心发作了,虽然做这些衣裳是在宁承琎自己的分例里扣,但她却不想助长那几个女人的小心思,于是就推说自己去年做的新衣都还没有穿,拒绝了。 打发走了裁缝,她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摇扇子,看着眼前的账册,却越看越有些烦躁。 “纯光!”她把手里惯用的折扇往案上一丢,唤了自己的掌事侍女进来,吩咐道,“去我库里另外找把扇子过来,要看着赏心悦目些的——不要折扇。” 纯光应声而去,过了半盏茶时间,给她拿回来了一把双面绣的团扇。 宁婉清抬眸瞧见的时候,就觉得这扇子很漂亮,阳光浸过窗纸打在上头,那层层丝线就泛着光,绣在扇面上的那仿佛随风翻飞的一朵朵合欢花栩栩如生。 她也不记得这扇子是从哪里来的,意外之余倒也欣喜,接过来又看了看另一面,发现上面绣的是蝶恋花的图案。 两边都是如此缱绻的绣面,她想,大概是当初谁送给自己的成婚贺礼吧。 一念及此,她用起这把扇子来时心情也就更为舒畅了些。 “清清。”花令秋拿着个包袱从门外跨了进来,看见她正坐在卧榻上打团扇,不禁微讶,一笑,“什么时候新买的扇子?这么有情致。” “刚从库里找出来的。”宁婉清笑看着他走过来坐下,顺手伸过去帮他扇了扇风,“我瞧这图案大概是谁送的贺礼,还挺好看的。” 花令秋听她这么说,就顺着看了一眼。 宁婉清看他瞧着扇面上的绣花,便主动送近了好让他看得清楚些,笑道:“你看这合欢花,多漂亮,蝴蝶也很美。” 花令秋看了这团扇半晌,淡淡一笑:“一般吧。” “……”宁婉清有点儿失望,撇了撇嘴,“话不投机半句多。”说着,自顾自喝了口凉茶。 他瞧着她,笑了笑,把手边的包袱往两人中间一放,说道:“比起我送你的,自然一般。” 话音落下,他已解开了系带,将包袱里的衣衫露了出来。 -- 第80页 “哎呀,”纯光立马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说道,“这不是那‘柔云丝绸’么?” 宁婉清有些诧异。 “我知道你不想穿着这绸子做的衣服在外面跑,让人见了眼红。”花令秋笑道,“所以便只给你做了寝衣,晚上睡觉穿着凉快些。” 居然送寝衣给她……宁婉清的脸上瞬间就有点儿发烧,但想着这毕竟是他的好意,便也没有多矫情,默默点了点头,含蓄道:“谢谢。” “姑爷,可巧了,”纯光在旁边笑道,“老爷刚才还遣了人来给小姐量尺寸说要用‘柔云’给大家做夏衣呢,不过小姐没要。” 两个人都听得出来她这么说是想让花令秋高兴,增进他们夫妻感情。宁婉清有点儿不自在地看了她一眼,把人给打发走了。 花令秋笑了起来。 “你可真是良苦用心,”他说,“用自己这少主身份压在母亲和几位姨娘头上,也免得她们再攀比。无妨,我偷偷给你多做了好几件,随意换着穿就是。” 又不是在做贼。宁婉清被他逗笑了,问道:“要不要小睡一会儿?我让灶上熬了酸梅汤,待会好了你再起来喝。” “酸梅汤还是要冰镇的才好喝。”花令秋说。 她想着他们院里那些冰也没多少,便打着扇子哄他:“将就一下吧,我让人用井水镇一镇。” 花令秋盯着她的眼睛,须臾,说道:“清清,你若发了大财,一定会把整个丰州的梅子都买光。” “少笑话我!”宁婉清就着手里的团扇拍了他一下。 他哈哈笑着顺手把扇子从她手里抽了过去,随意往旁边一放,说道:“这扇子俗气得很,一点也不称你,回头我重新给你买一把。” “我又不拿出去,在家里扇扇罢了。”宁婉清不听他的,“你别浪费钱,若有多的进项就自己攒着,留着需要的时候用。” 花令秋笑道:“我这才叫花在刀刃上呢。” 他话音刚落,纯光忽然又跑了进来,惊喜地喊道:“小姐,尚三公子让人给姑爷送冰来啦!” 尚祺?宁婉清愕然地一顿,朝花令秋看去,却见他一副未卜先知的样子冲着自己眨了下眼睛,然后便起身走了出去。 当着宁府下人的面,花令秋先是淡定地让尚家人转达自己的谢意,而后便吩咐随波逐流叫上两个人,给青松院和上院那边各送了一些过去,最后把剩下的冰全都搬进了霜兰院。 宁婉清根本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把花令秋拉进了屋里,问道:“你们搞什么呢?” “没什么啊,”他似乎很无辜,“你不是瞧见了,尚祺给我送了冰过来,真不愧是老友啊,够意思!” “你少装,”宁婉清失笑道,“若是他送你的怎么不亲自来讨你几句好话?”她对尚祺这个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爱凑热闹,也爱高调,在这种时候送这么多冰过来简直就等于是雪中送了一大筐碳,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只是让下人过来跑个腿便罢? “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冰的?”她有些担心地道,“不会是跟苍琊帮买的吧?” “怎么可能,”花令秋拍拍她的肩膀,“放心,我走南闯北认识的朋友还是挺多的,人情嘛,就是这种时候用的。” 两人说完话没过多久,忽然有下人来报,说是长房的璟大夫人过来了,要见宁婉清。 璟大夫人是长房老太爷的儿媳,也是宁筝和宁箫的母亲。 “一定是霜兰院骤然‘暴富’的消息传过去了,”宁婉清无奈地摇摇头,“来得可真快。” 要说不给,人家说你身为当家的只顾自己;要说给,那一房接一房的没完没了,难道还要花令秋用自己的人情和银两来贴补他们么? 花令秋看她眉宇间颇有些为难的样子,便笑道:“你只管去就是,她若开口向你借冰,你略微犹豫一番尽管答应,其他交给我。” 第44章 焱焱之意(中) 宁婉清虽不知道花令秋打算在葫芦里卖什么药,但出于对他打从心底里的信任,她也没有犹豫,从善如流地照着他的意思去做了。 这头璟大夫人先是在她面前描述了一通老太爷如何如何怕热,又说自己儿子近来读书也被热得无法集中精神,前者是自己得罪不起,后者是为了宁家的未来要尽力呵护,然后毫无意外地又倾诉了一遍自己的为难,也去找过窦氏,但窦氏说这一季的冰例只有这么多,她也没有办法,让大家都省着点用。 “我也知道你新近当家已经是尽了力,但我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的。”璟大夫人说。 宁婉清听着就淡淡笑了一下,敢情好像是因为自己才让这夏天这么难熬的?明明她一发现今年天气苗头不对就立刻找来窦氏商量增加冰例的事了,不过别人也不傻罢了。 璟大夫人又顿了顿,总算进入了正题:“我听说令秋姑爷的朋友给他送了些冰过来,你看……能不能借我一些?明年我再在份例里头扣出来还你们。” “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宁婉清笑了笑,“就是不劳璟大伯母亲自跑这一趟,我也正和令秋商量着呢。” 璟大夫人一听,喜悦之色瞬间溢于言表,正要开口道谢,却见对方又摆摆手,似有顾虑地含笑沉吟了片刻。 “只是,您也知道这些冰是尚三公子送给令秋的,”宁婉清说,“现在丰州的冰贵成这样,哪有人会无缘无故雪中送炭啊?这人情令秋可欠大了。您让我劝他把冰分出去,总不能只拿一句‘明年还他’来敷衍,毕竟明年夏天又是什么光景,谁知道呢?” -- 第81页 璟大夫人沉默了一会儿,问她:“那你想如何?” “这个么,”宁婉清半为难的样子笑了笑,说,“我不正在同他商量么?” 她话音刚落,彩鸢便急急忙忙跑了进来,都没顾得上给璟大夫人行礼,便直直冲着宁婉清说道:“小姐不好了,姑爷怕是中了暑症,忽然晕过去了!” “什么?”宁婉清本能地一慌,但旋即一想觉得不对,立刻反应过来什么,忙停住差点就要迈出去的腿,生生多加了一句,“还不赶紧把尚三公子拿来的那些冰用上?父亲给我说过他这个体质受不得热,不是让你们好生照看着么?!” 她口中说的父亲,自然指的是花令秋的父亲花仕明。 说完,她也没跟璟大夫人再多说,只道了声“失陪”便快步出了门。 “姑爷人呢?”宁婉清边走边压低了声音问彩鸢。 后者抿着嘴笑,亦低声回道:“在屋里等您回去喝冰镇酸梅汤呢。姑爷心情好,还赏了咱们大家每人一碗。” 这人倒是会收买人心。宁婉清忍不住笑意腹诽着,脚下的步伐却也不觉又再加快了些。 等她回到房里一看,花令秋果然正闭目躺在卧榻上,枕边放着盏造型小巧精致的风轮,嵌了青铜内胆的底座里托了一块冰,随着扇子不停动作,流动着沁人心脾的丝丝凉风。 宁婉清看着笑了笑,走过去在他身畔一坐,伸出手指去摸了摸那风轮上的小羽扇:“手艺真好,你哪里搜罗来的小玩意儿?” 花令秋慢慢睁开眼睛,一副很是虚弱的口气说道:“清清,我快热化了。” “你化一个我看看?”宁婉清轻笑道,“就我们两个人你还装,我看你躺在这儿倒是惬意得很才是。” 他笑笑,侧身支起头瞧着她:“我那不是以防万一么,若有人要跟着你进来‘关心’我,也不至于被抓个正着嘛。”又伸出另一只手把枕边的风轮递到了她面前,“好玩儿吧?给你了。” “给我?”宁婉清微讶。 花令秋就叹了口气:“原本暑热来的时候就找出来想给你用了,不过我看咱们宁少主如此节俭,想必给了也不会用,没准我还要挨顿骂,所以——现在连冰带扇,一并送你了。”说完又想起什么,叮嘱道,“哦,对,你夜间放在枕畔时不要正对着头,稍微错开些,免得吹凉了头疼。” 宁婉清沉默地把风轮接了过来,垂眸看了片刻,忽然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对你很好么?”他笑着反问。 她听着有点怪怪的:“难道你对谁都这样?关心她夜里睡觉凉不凉快?还给买这买那的。” 花令秋一愣,须臾,笑了笑:“我没想那么多,想给你就给了,怎么还必须有个理由么?”他微微一顿,看着她,微微笑着问道,“那你呢?你又为什么对我好?” 宁婉清没想到话题突然就拐到了自己身上,她猝不及防地涌起一阵慌张,不自在地清了下嗓子,转开目光说道:“我也并没有对你特别好吧……我也没给你做这么贵的寝衣,风轮是你送我的,就连那么多冰也是你想办法弄回来的——” “是么?”花令秋淡淡含笑地反问了一句。 她心中猛然一跳,下意识转眸朝他看去。 两人默默无声地对视了半晌,宁婉清嘴唇动了动,正想说什么,他却已浅浅勾了下唇角,又再开了口。 “等你想好了再说吧。”花令秋言罢,坐起身,悠悠伸了个懒腰,“明天让纯光彩鸢她们把消息放出去吧,就说我最多只能拿一半的冰出来分给大家,僧多粥少,让他们自己考虑,拿其他的份例来换。” 所谓其他份例,无外乎是其他的开销项。宁婉清只花了一瞬便明白过来,他这是在帮她坐地起价,名正言顺不动声色地削减那些人长期以来的过度开支。 她只是跟他抱怨过一次,他就记住了? 宁婉清看着他,只觉心潮阵阵涌动,有什么话想要冲出口,却又被某种力道紧紧拽住,迟迟说不出来。 “清清。”许是发觉她在走神,花令秋唤了她一声。 “嗯?”她下意识立刻回应道。 “如果同你成亲的是别人……比如,我是说比如,”他说着,又顿了顿,最后一摇头,“算了,没什么。” 仿佛刚才那句话从未曾说出口一般,他神色如常地笑了笑,对她说道:“过来喝汤吧,时间正好。” 第45章 焱焱之意(下) 依着花令秋的主意,没过几天,宁婉清就收到了一大叠押书,全是许诺愿意用自己其它的某某份例来换冰的。正如他们两个所料的那样,长房这个头一带,到了最后果然就成了“价高者得”,其他人再想来换,自然就要相较舍得更多。 宁婉清不动声色地让纯光把这一笔笔的减支都记了下来,默默在心里头对这些人能承受的极限有了个数,计划着来年给内院拨银子的时候要进行适度调整。 换冰的事因有花令秋帮她出头,她也没费什么精力,很快便转身又去忙铺子里的事去了。 这天,宁婉清照计划要去店里坐柜,便和花令秋一早约好了让他先带着宁平心和宁平志两个人去郊外游玩,自己晚上再过去会合,正好也在山下河边那家会馆里小住一晚。 傍晚的时候,宁婉清从铺子里回来准备换身衣服就出发去找花令秋他们,谁知刚走进大门,就听下人来报说崔家的大姑奶奶来了,这会儿夫人正亲自招待着在花厅里用茶。 -- 第82页 宁婉清愣了半刻,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崔家大姑奶奶不是别人,正是崔蓁蓁。 “知道了。”她心底微微一沉,莫名有些不大好的预感。 等到她快步赶到花厅外后,听见从里面隐约传来的说笑声,才停下来再次平静了一番心绪,然后深吸一口气,从容地走了进去。 “母亲。”宁婉清面子上对荣氏的礼节还是有的,客气地打过了招呼后,才转过身来看向一旁已经站了起来的崔蓁蓁。 她似乎比起自己印象中来并没什么变化,肤若凝脂,貌美如花,举手投足间处处透着大家闺秀的温婉优雅,若不是知情人,很难会想到她是出身于商贾之家。而经历过嫁为人妇之后,比起当年的青涩,如今的她身上又多了几分成熟的韵味。 “宁少主。”崔蓁蓁微微屈膝向宁婉清行了个礼。 宁婉清抬手虚扶了她一下,微笑道:“崔大小姐客气了。你这次回丰州是来探亲的么?” 崔蓁蓁似有些尴尬地弯了弯唇角,随后摇摇头,坦然道:“我回家了。” 宁婉清蓦地一愣。 荣氏见状,便主动帮着解释道:“蓁蓁这次是回娘家长住的,婉清你不知道,那苏家老的小的简直都不成体统,哪有这么欺负自己儿媳妇和正妻的?还好蓁蓁有娘家父兄给她撑腰。” 崔蓁蓁苦笑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只愿以后夫人和少主不嫌弃与我走动才是。” 荣氏连道不会。 宁婉清对她的私事没有多说什么,也并不太在意荣氏一口一个“蓁蓁”的叫得亲热,心中只是注意到对方那句“只愿以后不嫌弃与我走动”。 什么意思?自己和她几时有了这种交情了? “崔大小姐,”宁婉清不动声色地说道,“你难得来一次,不如我带你去园子里走走吧?听管家说你有事找我,正好我们边走边谈。” 崔蓁蓁明白她这是想避开荣氏说话,便也正好顺水推舟地从后者面前脱了身,随着去了。 宁婉清领着她往梅园方向走去。 “宁少主,”崔蓁蓁似老友般颇带几分关心地问道,“花二哥近来好么?” 宁婉清微微笑笑:“有劳挂怀,我们都很好。” “刚才听宁夫人说他带着两位公子去了郊外避暑,”崔蓁蓁说着,又笑了笑,“他这个人,倒是一向很体贴的。” 宁婉清没接她的话,只淡淡而笑算是礼节,然后便径自问道:“你今天特意来找我,是遇到什么难处?” 崔蓁蓁怔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笑了:“劳宁少主担忧了。有家中父兄照顾,我很好。只是刚刚回来,想探望一下过去的朋友,之前你们成婚我也没能回来祝贺——哦,对了,我送的那把双面绣团扇,你可喜欢?我特意请了以前青州城最出名的绣娘出山来绣的。” 宁婉清一愣,突然间就想起了当时花令秋看见她用那把扇子时的神情。那合欢花的扇面,他盯着看了好半晌,然后对她说:她不适合用那把扇子。 难道便是因为他看出了那是崔蓁蓁所赠?莫非扇面上所绣的合欢花是他们两个之间的某种联系,抑或是……当年情愫的印记? 她掩下心中五味杂陈的情绪,淡笑道:“崔大小姐真是有心了。” “宁少主这样说就见外了,”崔蓁蓁道,“论交情,我托了雪妹妹的福,还该称你一声姐姐呢。” 宁婉清听她左一个花二哥,右一个雪妹妹,却在拉关系时又只称自己姐姐,而不是嫂嫂,不禁越发奇怪。 她正想着,却听崔蓁蓁又开了口说道:“这次若非花二哥找了人帮我,只怕苏家也不会这么容易放手,山高水远的,怕是我被他们折磨死了,父亲和哥哥也没有办法。” 宁婉清心头蓦地一沉,下意识攥紧了微凉的手指,想让自己尽量维持着从容自然的姿态。 但饶是如此,崔蓁蓁还是察觉了她瞬间的失神。 “……宁少主,”崔蓁蓁神情间有些尴尬,“花二哥他,没跟你说么?” “哦,他跟我说过的,”宁婉清状似自然地笑了笑,“原本我还怕你的事不好解决,想让他亲自跑一趟来着。顺利就好。” 崔蓁蓁怔了下,正要再说什么,她已抬头看了眼天色。 “时候不早了,令秋还在等我过去会合,我就不送你了。”宁婉清微笑道,“其实大家这么多年的旧识,无论谁有事都必定会力所能及地相帮,你也不必特意跑这一趟来道谢的。可惜今天时间不巧,改日有机会我们夫妻再做东专门宴请你们兄妹,你可一定要来。” 崔蓁蓁弯了下唇角:“好。” 寥寥几句言罢,宁婉清便与她道了别,吩咐侍女送客后自己也径直回了霜兰院去。 *** 夜幕初降,河边凉风习习,飘来阵阵滋油的肉香。 “你们先吃吧。”花令秋把烤好的鸡肉分好递给了宁平志,又对宁平心道,“你姐姐事务繁忙,可能不会来得太早,吃完了你们就继续去做自己的功课,晚些时候等她来了再一起放河灯。” 宁平心和宁平志两人近来也是各有各忙,一个找到了自己喜欢又有潜力去做的事,自然十分投入。另一个见兄长如此优秀专注,姐夫又重点培养的样子,羡慕之余也打心眼里生出了些上进心,开始自动自觉地对读书有了很强的积极性。 -- 第83页 听闻晚间还可以放河灯,宁平志更是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起来。 等到他们两个吃完回房之后,花令秋便连随波逐流也一道遣了走,让他们自去吃饭休息了。 然后他才挽了袖子,亲自动手重新架起阵势,优哉游哉地重新烤起肉来。 烤鸡开始滋滋冒油的时候,宁婉清终于姗姗来迟。 “你来的正好,”花令秋望着她笑道,“再等下就可以吃了,先坐下来尝尝老板自己酿的酒吧。” 宁婉清也没多说什么,径自走过来在一旁坐下,自己挑了两个洗净的土豆丢到了火堆里。 虽然她看上去风平浪静的,但花令秋却直觉她情绪有些异样,于是忖了忖,问道:“怎么,谁得罪你了?” 她拿了根木棍在火堆里刨啊刨,看也没看他地随口回道:“我又不是闲的没事,哪有那么多气来生。” 花令秋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片刻,轻笑道:“你好像是在生我的气?” 宁婉清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回眸望向他:“我只是饿了。”言罢,又状似无意地提了句,“哦,对了,刚才我回去换衣服,正好遇上崔大小姐过来找你道谢。” 说完这句话,她暗暗让自己平静了一息,才重新迎向了他的目光。 花令秋果然很意外。 但却又不像她以为的那样意外。 她觉得自己看不懂他在想什么,于是在他开口之前,又直接问道:“听说这次她合离,是你帮了她?” 花令秋怔了须臾,笑了。 “你是为了这件事生气?”他问。 “不是生气,”宁婉清不想承认自己心底翻涌的杂念,于是控制之下也不自觉地越发态度冷淡,“只是我没有想到你会出手管别人的私事,而且我对此一无所知。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今天找上门来的不是崔蓁蓁,而是青州苏家,你让我情何以堪?” 花令秋默然片刻,转身放下油刷走到一旁净了净手,然后擦干,才又重新走了回来在她面前坐下。 宁婉清也不去看他,低头垂眸,兀自用手里的木棍刨动着火堆里的土豆,就像除此之外周围再也没有能让她关注的事一般。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花令秋问。 宁婉清不想示弱,只似不以为然地说道:“没什么,只是来道谢罢了,你不在,我们也没什么多说的,聊了几句她就走了。哦,还问了我们喜不喜欢她送的那把团扇。” 他便问:“那你怎么回答的?” 言语间毫无讶异。果然他一早就知道那是崔蓁蓁送的! 她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回道:“你以为我能怎么回答?自然说东西很好了。” 宁婉清提到扇子的事就心烦,越发地不想搭理他,烦躁间看土豆差不多了,就随意用棍子给刨了出来,然后直接上手去捡—— “小心!” 花令秋话音刚落,她已被烫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宁婉清本能地缩回了手。 “给我看看烫伤了没。”花令秋伸手过来拉她。 宁婉清挡着不让他管:“我又不是三岁小孩不会照顾自己,更没有那般娇柔烫一下都要起泡,无需你如此操心。” 花令秋觉得她这不讲理的样子很是好笑:“是,你倒是会照顾自己,那你等它凉一凉再剥啊,猴急什么。” “你懂什么?”宁婉清嘴硬道,“我近来练功,就喜欢捏烫的东西。”说完,低头把地上的土豆给捡了起来,一边左右换手地撕着皮,一边吹手指摸耳朵的给自己降温。 花令秋笑着摇摇头,再次伸出手去,说道:“我来帮你好不好?” 宁婉清神情专注地剥着手里的土豆,没理他。 花令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温声道:“清清,我们谈谈。” 她觉得胸口阵阵憋闷,想说什么,又觉得若是开口便输了,想抽开手,又舍不得。 可是还能谈什么呢?她总不可能直接问他是不是还挂念着崔蓁蓁,甚至于还没有死心吧? 她问不出口,也不想让他知道她这样在意他。 最后,她颇为烦躁地抬起另一只手随意抹了两把脸,像是浑不在意地说道:“我也没不让你说话。” 花令秋见她态度有所松软,便解释道:“你还记得那次振丰来家里找我吧?其实是他让我帮忙的。” 宁婉清心里真正在意的根本就不是这个,这样不痛不痒的理由自然也就无法起到什么效用,她神情淡淡地“嗯”了一声:“知道了。”又道,“我赶路累了,先去休息。” 说完她抽开手站起身就要走。 “清清。”花令秋跟着起身追了半步拉住她。 “放手,”宁婉清皱着眉低声道,“大庭广众的成何体统?” 花令秋没放:“这哪有‘广众’?只有你跟我。” 她心烦地想要挣脱,只是手腕才一用劲,便被他就势一拉,拽进了怀里。 “……”宁婉清瞬间愣住。 感觉到怀中瞬间僵住的身子,花令秋笑了笑,轻轻将她抱住:“你啊,真是非逼着我往前跨一大步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 第46章 心间咫尺 宁婉清的思绪倏然间变得一片空白。 她长到这么大,除了对眼前这个人的多年暗恋,还从未有过什么感情的经验——什么见多识广,到了此时此刻,她才知道以往那些见闻心得于自己而言通通不过是纸上谈兵。 -- 第84页 她心里乱糟糟的,怦怦乱跳,下意识佯装平静地道:“我没有逼你做什么。” 花令秋扶住她双肩,微微拉开了两人距离,含笑凝眸地看着她,温声道:“你信我,我虽帮了他们,却绝不会因此伤害你。振丰只是想我帮他引见一个在青州城里说得上话的人,好便于他们行事,但至于别的,”他说,“我自然不会去掺和。” 宁婉清被他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双颊也不受控制地发起热来,她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大风大浪的什么没见过?居然屡次栽在他这里。 她试图开口,却终是欲言又止,对他放在心底的那些过往实在问不出口。也不知是因为怕尴尬,还是怕失望。 花令秋见她不说话,沉吟须臾,说道:“好了,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完,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 宁婉清闻言抬眸,目光中颇有些疑惑。 “我问你,”他笑意微敛,目光专注地看着她,“倘若当初与你成亲的是别人,你也会像对我这样待他么?” 宁婉清下意识想说什么,可话要出口又生生被她咽了下去,末了,浑不在意地一撇眸,说道:“谁知道呢,我可不像某些人,对谁都一样。” “谁告诉你我对谁都一样的?”花令秋很是自觉地对号入了座,含笑反问道。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觉得心里不痛快想刺他两下,便随口道:“我有说是你么?自作多情。” “嗯,”他坦然笑笑,“我就是怕自作多情。” 宁婉清蓦地愣住。 花令秋看着她,浅浅一笑,道:“我们两个都是小心谨慎的人,但有些事若一味小心谨慎恐怕就会错过时机,既然话已经说到了这里,那我便索性问个清楚——”他又顿了顿,才续道,“清清,你告诉我,倘若与你成亲的是别人,你也会处处顾及他的心情,就连如现在这般明明生着他的气,也会记挂着来赴约么?” 宁婉清顿了半晌,压抑着乱撞的心跳,垂眸低低说了句:“……不会。” 这像是预料中的答案,可当花令秋真切地听见从她口中说出“不会”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你便承认吧,”他唇角一勾,弯了眉眼,“你喜欢我。” “……”宁婉清回过神来,顿时又羞又气,搞了半天他都是在套自己的话,当下便没好气地推了他一把,“少自以为是!” 说着抽身就要走。 花令秋眼疾手快地拦住她的腰,半途一把又将人给捞了回来。 宁婉清象征性地挣扎了两下,绷着脸不动弹了:“你想听我说这些,就是为了证明你惜花公子的魅力?” 他低眸看着她,笑意温然地道:“你想知道‘惜花公子’是怎么来的么?” 她微微一怔,看着他的目光里浮起了几分疑惑。 花令秋趁机拉住她的手,把人牵着重新挨在身畔坐了下来。 “说了你可能不信,”他说,“以前我也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的小公子,那时候我想着自己身为庶子,在亲母犯了大错的情形下还能被嫡母视若己出的带在身边养着,实在应该感激回报才是。所以一直很用心地和大哥一起修学习武,为的也不过是将来长大了能帮他……” “那后来,是因为花夫人?”宁婉清忍不住开口问道。 花令秋转眸看着她,浅浅弯了下唇角:“嗯。”言罢,仰头望着夜空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续道,“她是个很会做表面功夫的人,加上父亲对她真情真意又满含愧疚,自然更不会关注到我身上。” 宁婉清听着心里一紧:“她背地里虐待你了?” 他摇摇头:“她不会做这种事。”又笑了笑,“不过是想拐着弯地把我养废罢了。尤其是我一天天长大,她的担心也越甚,可笑我那时还一心想着要好好学了本事来报答他们,却不知人家已将我当做了眼中钉。” “起初她还只是让我身边的小厮带我玩乐,想让我走玩物丧志这条路。”花令秋想起当年,不免觉得有些可笑,“大概见这招对我没什么效用,又恰好到了可以启蒙人事的年纪,她便开始变着法子的往我屋子里塞丫鬟。” 感觉到宁婉清倏然攥紧了拳头,花令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含笑道:“别急,我运气也没那么差。起初我着实有些被那丫鬟放肆的举止惊到了,有天晚上实在忍无可忍想去同她商量能不能把人弄走,因觉得有些丢人,还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其他人过去,谁知却正因如此,意外得知了她的真面目——也是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想要在花家真正得到清静,只能如她所愿。” “所以,你便开始自己在外面造惜花公子的名声?”宁婉清忖道。 花令秋微微颔首,说道:“此后她见我不得父心的样子,也就渐渐放下了戒备。我么,趁此机会,慢慢把她派到我身边服侍的都换成了自己人。” 宁婉清沉默不语地看了他良久。 “清清,”他说,“你怕予人真心,我也是。像我这样无德无能的人,何其有幸能得你青睐?我问你那些话,不过是因为心里拿不准罢了。我知道你为了宁家牺牲了多少,但我这个人又很贪心,自然不希望成为你感情上‘无奈的必然选择’,你懂我的意思么?” 宁婉清暗暗平复着自己的呼吸,沉吟片刻,抬眸看着他,道:“我有什么可无奈的,这种事又不是自己能左右的。” -- 第85页 她心说我要是能左右的话,早八百年前就把你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花令秋自然不知她心里在想什么,但却把出了口的话给听得明明白白,顿时心下一喜,握紧了她的手:“那你说给我听听?” 宁婉清不干:“这种事我不太熟,还是你先说。” 他失笑,认了输:“好,我说就我说——” 她不动声色地伸长了耳朵等着听。 “等等,”花令秋忽然盯着她道,“脸脏了。”说着抬手想来帮她擦。 宁婉清只当他是在找借口,没好气地“啪”一声拍掉了他的手:“既然说不出口就别勉强了,毕竟我也不是别人,能让花二公子放得下面子不顾一切。” 他愣了愣,无奈又好笑地道:“怎么说着说着又扯到别人了?那么大气性呢。” 宁婉清不想搭理他。 “你看,”花令秋扳过她的身子,抬手在她脸上一抹,“我说真的,有炭灰。” 她随意一瞥,一愣:“怎么回事?”说着便要去摸自己的脸。 “别摸了,还嫌不够脏啊。”花令秋拉过她的手,摊开来轻轻帮她拍了拍,然后又用手指一点点替她擦掉了脸上的灰印,边说道,“本来刚才就想告诉你的,又怕你抹不开面子更要跑,所以就没说。” 言罢,他突然又笑了两下,见宁婉清看着自己,又忍了笑道:“你看我刚才对着你这张脸都能表白的下去,可见绝对是真心的,也用不着别的来证明了。” 宁婉清被他这番歪理给逗笑了,忍不住笑出声,抬手攥拳冲着他比划道:“看我傻兮兮的狼狈样也不提醒一声,还偷笑,小心我揍你啊!” “打是亲骂是爱,”花令秋拍了拍心口,“往这儿来。” 她哭笑不得地顺手拍了他一掌:“你好烦啊你!” 他顺势抓住了她的手,温柔地握在掌中:“清清。”他说,“我们重新开始吧。” 宁婉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重新开始?”他们不是好好的么,为什么要重新开始? “你不问我从哪里开始么?”他笑着提醒。 “哦,”她从善如流地问道,“那,从哪里开始啊?” 花令秋莞尔一笑,说道:“从‘我心悦你’开始。” 宁婉清:“……” 她愣了半晌,忽然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迟迟没有回应。 这回轮到花令秋愣了一下,有些拿不准她是什么意思了:“怎么了?” 宁婉清强忍着鼻尖的酸涩,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骤然间汹涌的心绪。 她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却原来所有的设想都敌不过他真真切切地说出这句话时带来的震撼。 她原以为,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这一天。 她原以为,有些情愫,终究将成为伴随一生的秘密。 却不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会站在她面前,眉眼带笑,对她说:我心悦你。 “清清?”花令秋又唤了她一声。 宁婉清把到了眼前的水气使劲眨了回去,倏然回头,扬眉道:“知道了。” 他愕然,旋即失笑:“就这样?” 宁婉清嘴角轻弯,说道:“那你想要我说什么?” 花令秋竟然还真的想了想,少顷,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想要你说的,你必定都说不出口。罢了罢了,只能自己哄哄自己了。” 一阵泛着凉意的夜风吹来,火堆里噼啪响了几声,他转头看去,这才发现烤鸡早就糊了。 “我重新给你烤吧,”花令秋准备把鸡肉换下来,“你先吃个土豆垫一垫。” 宁婉清靠着他蹲了下来:“没事,吃没有糊的地方就行了。” “是不是想说跟我在一起,就算喝白粥也开心啊?”花令秋笑着歪身撞了下她的肩膀。 宁婉清低眉忍笑地也撞了回去:“没正经。” “来,跟我念一遍,”他说,“这叫——夫妻情趣。” 她回手往他嘴里塞了个土豆。 瞬间静音。 两人对视片刻,花令秋还没怎么,她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看她笑得前俯后仰的样子,无奈笑道:“你好歹给个熟的。” 宁婉清眼泪都笑出来了,一边笑,一边抬手用袖子去帮他擦嘴:“对不起,顺手……” 花令秋看了她须臾,忽而抓住她的手腕,顺势往自己面前一送——吻上了她的掌心。 宁婉清仿佛三魂出窍似地愣愣盯着他:“……” “嗯,”他看了看她的手掌,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这下干净了。” 然后他瞥了眼早已涨红了脸的宁婉清,扬唇一笑,径自帮她片鸡肉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47章 故人相见 当天夜里,宁婉清看着睡在身畔的花令秋,先是心如擂鼓,后来胸膛里这颗横冲直撞的心又渐渐变得柔软起来,软得一塌糊涂。 没有光亮,她明明不太能看清他的脸,却久久没有睡意。 想起临睡前两人之间流动着的那点儿微妙又甜蜜的尴尬,她在暗色中好几次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虽然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保持着距离地与她“同床共枕”着,甚至她想,若是在家中,他此时必定已经又睡到卧榻上去了。但宁婉清却半点已没了从前的疏离感,她能很清晰地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这种距离和以前有所不同,不得不承认,她自己也很享受这种“从头开始”的细水长流,就好像……他们两个还是当年的少年少女一般。 -- 第86页 她越想,越是觉得心里又软又暖,直到终于困意袭来,才不知不觉地坠入了睡梦中。 次日早晨,她自然又慢了他一步醒来。 宁婉清猜他应该是暂时出门去了,不急不慢地坐在床上伸了个心满意足的懒腰,起来穿衣,然后坐在镜前正准备梳头发的时候,花令秋推门进来了。 “咦,这么快就起来了?”他边说边掩上门朝她走了过来,“我来帮你!” 宁婉清笑笑:“这有什么好帮的。”话虽如此说着,手里的梳子到底是递了过去。 花令秋笑着接过,将她散落于腰际的青丝一把抓起,轻手慢慢梳了起来:“你若梳什么女儿髻我自然不来献丑,不过这种玉树临风的公子哥发式我却是很在行的。” 她倒是习惯了他这般“不谦虚”,便笑道:“原来你也有不会的,那如此说来,倒幸好我是这样的打扮,才好让花二少能大展身手。” 花令秋笑了笑,俯身在她耳畔低声道:“只要你愿意,做什么样的打扮都可以,人活一世,还有什么比自在随心更无悔的?你若想要我学梳女儿髻,我也可以学两手,只要你别嫌弃我没天分就是。” 宁婉清愣了一下,旋即便已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 这个人真是……她想,总有本事令自己日复一日地越发倾心。她不禁有些出神地望着他映在镜中的影子。 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原本正专注地为她梳着头发的花令秋忽然抬了下头,正好与镜中的她相对而视。 宁婉清躲避不及,尴尬之下不禁咳了两声,须臾,她再抬起眸往镜子里看去,看见他仍在望着她笑。 “你看什么啊?”她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喜欢的人,想看便看了。”他大大方方地笑道,“还要你允准么?” 宁婉清愕然之余心中也有几分甜蜜,但又觉得不太能适应,便道:“你怎能时时将这些话挂在嘴边?” “为何不能?”花令秋含笑反问道,“难道时时压抑自己的真性就是正确么?我这个人便是如此,既已走出了一步,往后的九十九步都会大步向前,你要习惯才是。” 她还真不大习惯……但,也没什么不好。宁婉清这么想着,笑容也不觉越发地掩饰不住:“那你是埋怨我不够大方咯?” 花令秋点点头:“正是如此,你若再对我肆无忌惮些,那便好了。” “……”果真是给点颜色便开染坊!宁婉清抿了抿唇边的笑意,清清嗓子,状若无事地说道:“哦,对了,昨天崔大小姐来的时候我同她说好了会请桌酒席为她接风叙旧,你看哪天合适?我好给崔家下帖子。” 花令秋慢条斯理地帮她用束冠固好了头发,说道:“你随意吧,听你的。” 宁婉清也没听出来他有没有什么别样的情绪,忖了忖,说:“那我就让纯光后天在鼎丰楼定个湖景雅间吧。” 鼎丰楼虽不算是栖霞城位置最好、价钱最贵的酒楼,饭菜也没那么多花样,但因味道可口,所以生意一向也不错。在宁婉清看来,若在过于太好的地方宴请崔蓁蓁会显得自己有些此地无银的不自信,但若太普通,又难免会让对方觉得怠慢,这也不符合自己为人处世的态度。 所以她大概选了个差不多的,想着既不失风度,又免了过犹不及。 花令秋对她的安排并无什么异议,于是这件事便就在这么三言两语间给定了下来。 *** 到了约好的那天,宁婉清跟平时也没什么两样,先出门处理了些公务,然后见时间差不多了才乘车回到宁府与花令秋会合,两人共乘去了鼎丰楼。 两人刚进门,掌柜的就亲自迎了上来:“少主,姑爷,您二位宴请的客人已经到了。” 这么快?宁婉清原想着自己是尽地主之谊所以已经是提前来的,没想到还是比客人晚了一步,于是点点头,说道:“再多送一壶雪花酿上来。”见花令秋朝自己看来,她便笑道,“既是来晚了,我们总要自罚三杯吧。” 花令秋笑笑,说了句:“我看你大概用不着。” 宁婉清也没多想他的意思,只当是他在调侃她的少主身份,便道:“我在朋友面前可没那些架子的。” 他没多说什么,笑着拉了她的手,径直往楼上雅间走去。 房门虚掩着,店小二走在前头当先帮他们把门给推了开来,边回头恭敬道:“少主、姑爷,请。” 宁婉清一脚刚踏进来,就看见了正盈盈笑着站在桌边等候的崔蓁蓁。 她迅速左右扫了一眼,没看见崔振丰,不由心下暗讶,进来后便笑问道:“崔大小姐,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大哥有事来不了,”崔蓁蓁温婉笑道,“让我代谢宁少主的盛情。”言罢,目光微转,落在了花令秋身上,略略一顿,含笑唤道,“花二哥,许久不见。” 花令秋笑了一下:“崔大小姐客气了。” 三人顺次落座,宁婉清主动说要陪酒,崔蓁蓁婉拒道:“我素来滴酒不沾,喝茶就好了,姐姐请自随意,不必太过客气。” 宁婉清看她慢吞吞优雅饮茶的模样,也不多劝,自己把杯子里的雪花酿喝了,又重新倒了杯茶:“你是客人,我自然要依你的,那便都喝茶吧。”言罢,还顺手又给花令秋倒了一杯递过去。 崔蓁蓁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有些感叹地说道:“几年不见,大家都变了很多。若是走在外面,我怕是都不敢认姐姐你了,还是你和花二哥会过日子,哪像我……” -- 第87页 宁婉清觉得,若是自己不知道她和花令秋的那段过往便罢了,可偏偏自己心里清清楚楚,此时见崔蓁蓁毫无预兆地当着他们夫妻两个的面这般感伤起来,自然也就有直觉在心里提醒:她这是在感伤给花令秋看的。 毕竟她与崔蓁蓁根本算不上熟络,像这些关乎私事的话,哪个大家闺秀又会当着别人夫妻的面不分场合地倾诉? 不过她虽不吃这套,却不知人家当事的那位吃不吃。毕竟她在自己父亲宁承琎的身上就没少见过差不多的场面,再聪明能干的男人,有时候总会心甘情愿地蒙了心眼,下意识地去追逐那些在心头涟漪的情感,为自己想象着对方的缱绻深情。 尤其是当面对那些错过的遗憾时。 一念及此,她也不想在这里杵着给人家当陪衬,不管崔蓁蓁是不是想让她在花令秋面前表态,她都完全不打算参与。 “事情都过去了,你也不必再多想。”宁婉清一面不着痕迹地受了对方的恭维,一面敷衍道。 言罢,她起身站了起来:“你们先慢慢喝,我去买样东西,很快就回。” “你要买什么?”花令秋问她,“我帮你去吧。” 宁婉清摇摇头:“我要去选一选,正好你与崔大小姐他们兄妹两都是熟识,还是你陪她先叙叙话,我去去就来。” 一副很是心大不以为意的寻常样子。 花令秋眉梢轻挑,看着她出了门,若有所思。 “花二哥,”崔蓁蓁唤了他一声,等他回眸看来,她略略一顿,犹豫道,“你这几年还好么?” 花令秋淡淡笑笑:“挺好的。” “那就好……”她微微垂眸,看着手里轻转的瓷杯,说道,“你比我过得好,那我便放心了。” 花令秋低头喝了口茶,没说话。 气氛静默了片刻,少顷,崔蓁蓁转头望着窗外,缓缓说道:“我有时候总会想起以前还在家中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候多好啊,睁开眼睛都是笑。可是那样的日子实在太短了,不过几年,我已成了崔家大归的姑奶奶,而你,也成了宁家的赘婿……”她说到这儿,抿了抿唇角,“直到今日看见你和宁少主感情和谐,我才算是真正放了心。” 见花令秋还是没有回应,她默了默,低声问道:“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他抬眸看着她,依然沉默不言。 崔蓁蓁霎时红了眼眶,连忙低头从袖子里摸出手绢,侧过脸擦了擦眼角:“对不起,我、我只是,只是想来看看你们。倘若你不喜欢,那我以后也不来了……” 花令秋的目光从她手里那张帕子上绣的合欢花一瞥而过。 “我倒是不知,”他静静看着她,缓缓说道,“我们夫妻与崔大小姐之间,几时有了这样深厚的旧友情谊?” 第48章 缘灭缘起 崔蓁蓁愣了一下,默然良久,低头轻声道:“我以为,我们还是朋友。” “原本可以是。”花令秋随手给自己又新续了杯茶,语气清淡而平静地说道,“但我看,你好像并不打算与我做朋友。” “你为何这样说?”崔蓁蓁倏然抬头,直直盯着他。 花令秋意兴阑珊地笑了一笑,兀自啜了口茶,没搭腔。 “你这是什么表情?”她涨红了脸,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似颇为羞愤地追问道,“难道你以为……以为我有什么阴谋诡计不成?” “阴谋诡计倒谈不上,”花令秋抬眸看了她一眼,“雕虫小技罢了。” 崔蓁蓁霎时红了眼眶:“你……好,好,早知你不想见我,我又何必巴巴地来道谢,想当面看看你们过得好不好,早知你们这般看不上我,我根本就不该踏入栖霞城!” 花令秋淡淡笑道:“崔大小姐又何必说这些引人误会的话,你我都不是胸无城府之人,有些话我想也不用点破吧?还是说,崔大小姐至今仍以为,花某还是当年那个不自量力的天真少年?那你对我的误会可真是太大了。” 崔蓁蓁缓缓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倒是宁愿你还是当年的模样,至少我还能告诉自己,这些年的牵挂,从不曾错付。” “所以你就在我新婚时故意送绣有合欢花的团扇给我妻子?”他平静反问道,“你愿意牵挂谁不牵挂谁,与我有什么关系?与我妻子有什么关系?你何以要三番两次地来膈应她?你那时想必还曾想象过她不知情地成日里用着那把扇子,然后我有口不能言,只能默默被你撩拨地在心中回忆往昔遗憾吧?你错了,我一点也没有遗憾,我只觉得你这么做很无聊。” 崔蓁蓁睁大了眼睛:“我……” “你不必否认,”花令秋直接打断了她尚未出口的话,“早些年我被你玩弄于股掌,不是因为你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地眼瞎。有些人和事,只需过个一段时间,当自己不再那么幼稚可笑的时候,自然都看得明明白白——我今天之所以会来,也是想让你把我看得清楚些,我这个人,恨一个人或许可以藏得住,但爱一个人却从来藏不住,也不打算藏住。” 崔蓁蓁定定看着他,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来,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好像要将它碾入掌心里一般。 “原来,”她说,“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的人……你以为当年,是我耍弄了你?” -- 第88页 花令秋道:“是或不是,你我心里都很清楚,过去的事我也不打算与你追溯。非要说的话,反倒是我草率了些才是,幸好,你也没看上我。” “草率?”崔蓁蓁似乎很是介意他用的这个字眼,“这些年我总想着当年你的真情厚意,还觉得是自己辜负了你,你曾送的合欢花我一直放在心上,纵然无缘,你如此否定当初的感情,又是将我置于何地?” “年少无知。”他静静看着她,说道,“花某毕竟不如崔大小姐小小年纪就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且一边追求还能一边享受他人的关怀追逐,末了只需借一句‘父母之命’便能轻飘飘抽身而去。但崔大小姐怕是不知道,一个人努力了或许没有结果,但努力的过程却总会留下痕迹,就好比,这世上总有那么几个人知道当初我曾为了‘高攀’你做过什么傻事。” “所以我原本真的没有想到,今时今日,以你崔大小姐的矜持和高傲,是怎么还能做出这些事,说出这些话的?”他说,“你一再说你牵挂这份真情厚意,可在我看来,你不过是嫁人后过地不高兴,所以也不愿意我高兴,再说得直白一些,你只是希望曾经为你傻过的人还能继续傻下去,最好是傻一辈子,如此,才能证明你的魅力。是么?” “否则如你所言,你若真心希望我好,又怎会一再当着我妻子的面做出这种暧昧之举?”花令秋越说越觉得好笑,也越觉得无趣,“崔大小姐,你扪心自问,今日令兄真的是无暇前来么?” 崔蓁蓁被他这一连串的驳斥震地愣在了原地,随着他每一句话,脸色由红转白,肩膀也禁不住有些微微发抖,几次想说什么,却又没能开得了口。 花令秋看着她,缓缓说道:“相识一场,言尽于此,还望尊驾好自为之。” 崔蓁蓁坐在位子上沉默了许久,直到终于将汹涌的情绪勉强压下,让自己重归平静不至于失态,才暗暗深吸一口气,抬手扬起手里绣着合欢花的帕子,“兹拉”一声当着花令秋的面撕成两半,然后丢到了桌上。 “你就这么怕我妨碍到你和栖霞少主的姻缘么?”她语带轻嘲地弯了下唇角。 花令秋自然听得出来她的弦外之音,但他面色不改,从容坦然地说道:“是,我好不容易遇到的人,谁来妨碍都不行。” 崔蓁蓁脸色微变,咬了咬牙,转身带着贴身侍女拂袖而去。 花令秋一个人坐在雅间里喝了会儿茶,又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宁婉清空着手走了进来。 “你不是去买东西么?”花令秋转头瞧着她,笑问道。 宁婉清神色不变,挑眉摊手:“没合适的。”边说着,边走过来在他身旁坐下,瞥了眼丢在桌上的那两半绢帕,自顾自重倒了杯热茶,似随口问道,“崔大小姐怎么走了?” “你不是都猜到了么,还问?”他笑着摇摇头,若有所指地回道。 “我知道什么啊?”她说,“我又没听墙角。” “此地无银。”花令秋一笑,说道,“暴露了吧?我就知道你其实很想听。” 宁婉清确实很想听他们说了些什么,可自尊心却阻止了她这样做,她既然已经决定最后给花令秋一次自己选择的机会,就不会也没有必要去知道他和崔蓁蓁谈话的过程。 原本她只是想晚一些再回来,却不想坐在街对面却看见崔蓁蓁脸色非常难看地从酒楼里走了出来坐上马车后径自离去。 “你知道我和崔蓁蓁的事,是么?”花令秋虽用的疑问句,但却半点没有疑问的意思。 宁婉清没说话,只默默喝了口茶,算是承认了。 谁知他下一句又问:“几时知道的?” 她原以为他会生气自己今天的刻意安排,却不料对方关心的却是这个,愣是怔了怔,才回神道:“你不生气么?” “有什么可生气的?”花令秋笑了笑,“你无非就是想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今日会面的结果无非两种,要么我与你夫妻琴瑟和谐,让崔蓁蓁知难而退。要么,就是我经不起她这轮往日明月的撩拨,心生两意,你若见了也好早早对我死心——清清,事到如今,我绝不会给你退缩的机会。” 宁婉清抿了抿唇边的笑意,说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嗯,我说的。”花令秋步步逼近,“那现在该你说了,你是几时知道我和她以前那些事的?” 宁婉清有点儿犹豫,欲言又止。 花令秋看她这表情反而猜到了七八分:“你不会……是在我们定亲之前就知道了吧?” 他很惊讶。 以他对她的了解,她是个在感情上非常谨慎,甚至可以说是胆小的人。宁承琎带给她的阴影太深,生母临终时的意难平,还有宁家那些妻妾对宁婉清来说就是男人靠不住的铁证。 而现在,她居然在和他定亲之前就知道了崔蓁蓁的事,那也就是说,宁婉清在非常清楚他惜花公子的名声,以及曾有过崔蓁蓁这段过去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了与他成婚。 而且婚后还对他没有半点嫌隙…… 宁婉清看出他已经起了疑心,见自己那点儿小秘密就快要兜不住,忙打断了花令秋的思绪,兀自洒脱状地说道:“谁没有点儿过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已。我若在意这些,只怕到了七老八十都成不了婚。再说你喜欢过崔蓁蓁,我也喜欢过别人,平手罢了。” -- 第89页 花令秋一听,立刻问道:“你喜欢过谁?” “……”宁婉清清了下嗓子,“反正,就有那么个人。已经过去了,不提也罢。” “什么叫不提也罢?”花令秋不干了,“你都知道崔蓁蓁了,我还不知道你在我前面那个是谁呢,快说!” 想到宁婉清这么个对感情谨慎小心的傲娇居然以前也有过心上人,而且现在连提都不能提,这得曾经喜欢到怎样的地步才这么禁忌啊?莫非自己还真是占了和她成婚的便宜才有的机会么?他心里头突然特不是滋味儿,说不出的郁闷,这种感受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难道她以前也像对自己这样巴心巴肝地对待过那个人?而那个人不知道是脑子有坑还是没有眼光,居然没有看上她?想到最后,花令秋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气宁婉清喜欢过别人,还是那个“别人”居然没有对她一样回报以喜欢了。 他只是越想越忍不住想知道那个人是谁,想瞧瞧那小子是个什么德行的人,最好是他现在要啥啥不行,见了自己只能自惭形秽,也好让清清彻底断了当年的美好念想。 他忍不住暗戳戳地想,回头要想办法多从清清嘴里套出来些线索,也好让人去找一找才是。 这么想着,他忽然灵光一闪,当即冲着宁婉清说道:“我把以前的事都告诉你,说完之后,你就告诉我你的。” 宁婉清一副随你便的样子:“别勉强。” “一点也不勉强。”花令秋郑重而坐,凝眸看着她,“我特别想告诉你。” “那回家再说吧。”宁婉清准备先好好吃顿饭,免得听到那些呕心的地方,就算已经时过境迁,也会忍不住没了胃口。 谁知花令秋听了居然一把拉住她的手:“那我们回家去吃。” “诶?”宁婉清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牵着手给拉出了门,忙不迭喊,“……我点了八宝鸭呢!” 走道上传来花令秋喊掌柜的声音:“打包!”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 第49章 君心似我 宁婉清慢条斯理地喝完了最后一口汤,还没将手里的碗放下,坐在对面的花令秋就立刻递了张素帕过来。 她看了他一眼,含笑伸手接下用来擦了嘴,然后从容吩咐纯光等人将碗碟撤了下去,末了,才重又看向他,静笑道:“你想说什么?” 花令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越发古怪,正当宁婉清心生疑惑准备再问的时候,他忽然冷不丁开了口。 “清清,”他问,“你说的那个人,该不会是我大哥吧?” “……咳咳!”宁婉清差点把手里的茶杯给打翻,无奈又好笑地道,“你胡猜什么呢?!” 花令秋半信半疑地盯着她:“真不是?” “当然不是了。”宁婉清很想笑,“我只拿他当兄长,你别胡思乱想。” 他看她不像是撒谎,心里不禁松了口气,随即便又越发好奇地问道:“连闻花少主你也看不上眼,那在你心中这丰州城内还有谁是可与你匹配,能让你倾心的?” 以花令秋自己的想法而言,宁婉清堂堂一城少主,又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手底下都不知多少男人听她指挥,她收拾过的男人也不在少数,自然是不会轻易将某人看得上眼。所以他才会头一个怀疑到与她同为少主之列,又有自小相识这份情谊打底的花宜春身上。 宁婉清心中暗骂了声笨蛋,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边喝了口茶,边淡定地说道:“你不是有话要跟我说么,怎么反倒盘问起我来了?” 花令秋见这招没管用,笑了笑,说道:“不愧是宁少主,思路清晰得很啊,哈哈……我哪敢盘问你,这不是随意聊聊么。” 她挑了眉一笑,没搭腔。 花令秋默默叹了口气,没办法,媳妇儿太聪明也是个问题,蒙混不好过关啊。他如是想着,却不由弯了弯唇角,认命似地起身走到角落里的柜子前,打开柜门,从里面翻找出来了一个雕花匣子。 他拿着匣子走回来,重新在她面前落了座。 “我在花家的那些年,你也大概知道我是如何过的,”他说,“这些话我如今也都不瞒你了。那时我虽然表面过得平静,其实心里并不怎么好受,飞雪和大哥虽然都待我很亲善,但他们毕竟是姜夫人的亲生子女,有些话我永远不可能对他们说,而且……为了彼此都好,我与他们之间也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 “后来,就是在那个时候,恰好崔蓁蓁出现了。”花令秋垂眸看着放在面前的木匣,默然片刻,神情间透着些许感叹,“那年我生辰,突然收到了她送的礼物。” 他说到这儿,略略一顿,将木匣打开,伸手推到了宁婉清面前。 “我至今留着,不是因为思念送礼之人,只是这份礼物对当时的我来说意义不同寻常。”花令秋缓缓说道,“所以,与其说我喜欢过她,倒不如说——我曾十分珍惜这份心意。” 匣子里静静躺着一方白玉镇纸,玉质并不见得多么上等,通体也没什么花纹雕刻来装饰,唯有朝上的这一面刻着笔法略显青涩的四个字——自在随心。 “所以你明白了吧?我那时尽己所能想要追求的,是这份心意。”他说着,浅浅笑了一笑,“或是因为心中想象的太过美好,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忽略了她的异样,将她的若即若离当做矜持守礼。直到她成亲之后,我才渐渐冷静下来,看明白了许多事。” -- 第90页 花令秋微敛笑意,认真地看着宁婉清,说道:“清清,说了你大概不信,但我对她确实早就放下了。” 宁婉清仿佛入了定似地看着匣子里的镇纸,许久,才语气复杂地开口说道:“你是说……这礼物是她送你的?” 这个“她”字咬地很是意味深长。 花令秋拿不准她这个神情语气是什么意思,秉着来之不易须珍惜,心上人尤其得罪不起的原则,为保平安,他忙道:“我真不是惦记她,真的。其实今天若不说起这件事,我都快忘了这东西还留着,哪像你送我的那个笔枕,你瞧,我日日放在案头用着呢!” 宁婉清突然很想长叹一口气。 握着这方熟悉又陌生的镇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谁能想得到,她和花令秋之间居然隔着这么大一个误会?她以为当年送出去的礼物被他弃如敝屣,而他呢,却一直以为那是别人所赠,甚至因此情根别种,令她怅然失落多年。 而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当年一时矜持没能当面相赠,让人有机会冒名顶替,就此造成了他们多年的错过。 还好,上天终是眷顾,又给了他们一次机会,而她鼓起勇气抓住,将他留在了身边。 宁婉清越想,心里越发激动起来,眼眶也越禁不住发酸。 花令秋看她像是要哭,顿时一愣,回过神来忙起身走到她面前,急道:“你别哭啊,我哪句话说错了你好好跟我说成么?” 他从未见过宁婉清哭,心里着实有些发慌,同他以往对别的女人那些梨花带雨、撒娇施媚通通无感的心态截然相反,一时之间竟然只凭本能行事安抚,全然忘了以宁婉清的性格,是绝不会为了他和其他女人的过往在他面前示弱掉泪的。 宁婉清当然不会哭。 她一扎头就把自己埋进了花令秋的怀里,抬手环住了他的腰身,紧紧抱着。 “你以为我是伤心地要哭么?”她屏住因激动而忍不住有些发抖的音腔,按耐住狂涌的心绪,含笑道,“我是笑你笨,连自己的心意也搞不清楚,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 她觉得自己亏死了,怎么这个人这么笨的?既然发现对方不大对劲,难道也不会怀疑一下么?还要不听不看地活在想象里执拗下去,害得她黯然失落这么久,她才不会还让他看见自己高兴地想哭呢! 花令秋这会儿早就被她难得的主动给惊呆了,宁少主居然对他投怀送抱了!自己怕不是做梦吧?! 早知告诉她自己和崔蓁蓁以前的事还有这效果,他就该把这段往事拉长再拉长,最好是分成章回体,每天给她讲一段。 想到这里,花令秋暗喜地回抱住她的时候,不免也有点儿遗憾。 两人这么静静地抱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来还有件最要紧的事没问,便趁着气氛好,小心翼翼地递了句话出来:“我笨过我自己承认,不过你可承认你也笨过?” 宁婉清仰起脸看着他:“我?”她摇摇头,“没有啊。” “……”花令秋瞬间又感受到了那股郁闷充斥了胸口,他身形一转,挨在她身旁坐了下来,用自觉温和的语气循循善诱道,“那你的意思是,你以前是真的很喜欢过某人了?” 她一本正经地点了下头:“嗯,是喜欢过。”末了,像是怕他理解地不清楚,她还特意添了一句,“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在心里喜欢过。不过他不知道就是了。” 居然还是放在心底的暗恋?那岂不是更容易念念不忘?!他倒宁愿她是求爱不成反倒好些。 花令秋攥了攥手指,又清了清嗓子,状似随意地问道:“那他人呢?既然你连我大哥都没看上却看上了他,可见是个人中龙凤,我倒挺想认识认识的。” 宁婉清笑眯眯地看着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附耳过来。 他眉梢微挑,一脸淡定地慢慢凑了过去。 她忍了忍唇边的笑意,字字清晰地在他耳畔说道:“不,告,诉,你。” 花令秋先是一愣,然后气笑道:“好啊你,怎地这般无赖?” “我偏要耍一回无赖,你要如何?”宁婉清眉眼弯弯地笑道,“小辫子么,当然要捏在自己手里才稳当啦!” “看我怎么罚你!”他说着,伸手来挠她的痒痒肉。 宁婉清哈哈笑着左躲右闪,想去抓他的手,偏偏花令秋动作也灵巧得很,两人你来我往地打闹了好一会儿,连纯光进门都没听见。 “小姐……啊!”纯光猝不及防地忙背过了身,“我什么都没瞧见!” 宁婉清红着脸推开花令秋,忙理了理衣服和头发,稳了稳气息后,才开口问道:“什么事?” 花令秋立在她身侧后方,低头笑着,伸指在她背上划圈圈。 宁婉清背脊一抖,反手拍了他一下。 他以拳抵唇,轻咳一声,忍着没有笑出来。 纯光哪里看不出来他们两个的小动作,却只当自己眼瞎,一本正经地汇报起了正事:“小姐,姑爷,飞雪小姐来了。” “飞雪?”花令秋有些意外,据他所知,这个小妹近来已被姜氏拘在了屋里学女红,照理说就算是想见他们也不大可能亲自上门,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快请她进来。”宁婉清却没有想那么多,只当自己喜欢的小妹妹难得来串门,自然是要亲切招待一番才是。 -- 第91页 纯光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 “你快看看,我头发可乱了?”宁婉清抬头问花令秋。 他自然知道她是怕仪容不整被小妹瞧了笑话,便笑着伸出手去帮她拨了拨额前细发,故意叹道:“这煞风景的一个接一个,下回还是要关了门才好。” 宁婉清脸一红,抬手戳了下他腰侧:“在小妹面前少没正经。” 花令秋侧身轻闪,笑道:“是是,谨遵少主命令。” 两人又说笑了两句,没过多久,花飞雪便被纯光引着走了进来。 “二哥,你怎么也在?”花飞雪愣了一下。 花令秋失笑地瞧着她:“听你这意思,好像我不该在?” “不是不是,”花飞雪有点儿脸红,“我只是,想和嫂嫂说会儿话。” 原来是想来说私房话的。花令秋了然,拍拍衣服从宁婉清身后走了出来:“行吧,我也知道在你们两个面前不受待见,你们慢慢说,我去看看平心他们。” 花飞雪乖乖站到了一旁,也不像平时那样活泼多话。 花令秋打量的目光自她脸上一扫而过,略带疑惑地出了门。 “飞雪,”宁婉清笑着唤她,“别理他,快过来坐。” 花飞雪微微点头,走上前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想跟我说什么?”宁婉清一边给她倒水,一边问道。 花飞雪犹豫又犹豫,咬了咬嘴唇,低声问道:“二嫂,你现在和我二哥过得幸福么?” 第50章 天降姻缘 宁婉清没想到花飞雪要问的是这个,愣了愣,笑道:“怎么突然这样问?” 花飞雪抠着手指,沉吟片刻,带着些许羞涩地说道:“娘说,有人来提亲,她和爹爹都已差不多相中了。” 原来如此。宁婉清瞬间便了然了对方的小姑娘心思,笑容越发柔和,关心地问道:“是哪家的公子这样有眼光?” 花飞雪不好意思地垂了眸:“是……玉城孟家的公子。” “孟绍扬?”宁婉清愕然,脑海中旋即想起了当初邹庭筠告诉自己的那些话。 提到这个名字,花飞雪的脸更红了:“嗯。”又睁大了圆圆亮亮的眼睛,问她,“二嫂你也认识孟公子么?” 宁婉清定了定神,才微微笑道:“以前在一些场合上见过,不过不太熟。”她顿了顿,委婉地问道,“你可知道孟绍扬有个雅号,叫作‘玉郎’?” 花飞雪红着脸点了点头:“他们跟我说了。” 宁婉清看她这般模样,哪里还能不明白?少女怀春本就是寻常事,更何况那孟绍扬还是个美男子,风度翩翩,文武双全。花飞雪多半是还没见到人就已经从听说的那些传闻里动了心了。 “那,”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稍作提醒,“你有没有打听过他的情况?” 花飞雪眨了眨眼睛,浅浅笑道:“二嫂,你是担心他是个风流多情之人么?放心吧,娘说爹爹跟她说的,孟公子从未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在外间风评一向不错。” 宁婉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有些时候这些父母口中所说的“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不过是一种相较而言,譬如有些人流连青楼是出格,那么这便能衬出另一些人偶尔去喝喝花酒不过只是一种无聊时的消遣。 但这种“消遣”却未必是花飞雪能够接受的。 “我并非这个意思。”毕竟是没有搞清楚的事,她也不好直说,只能道,“我是想说,以他这样的人才相貌,在玉城时想必也是十分受人追逐的,你……要不要让宜春大哥派人帮你去看看情况?” 花飞雪闻言,默了默,说道:“我明白嫂嫂的意思,其实我今天来找二嫂你,就是想说说话。” 宁婉清见她像是已事先考虑过这个问题,便道:“那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花飞雪不答反问:“二嫂,你当初和二哥订下婚约之前,应该也很清楚他那些花名韵事吧?那你最后为何还要答应这门婚事?” 宁婉清一怔,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花飞雪却已又笑意盈盈地说道:“我听说了上次二哥打姜家表哥的事,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二哥发脾气,更没见过他动手打人——除了小时候爹爹考校他和大哥的功夫。但那会儿他也是很不上心。” 宁婉清心说那是你没见过你二哥谈笑间就能借刀杀人的样子。 她弯了弯唇角,说道:“他打了你表哥,你不生他气就是好了。” “我生什么气啊,”花飞雪立刻笑嘻嘻表忠心道,“二哥可是我亲二哥,你也是我亲二嫂,我当然站你们这边了!”言罢,又顿了顿,试探地问道,“二嫂,你说,倘若一个人亲自来向你提亲,是不是代表他很看重这门亲事啊?” 宁婉清这才知道原来孟绍扬还是亲自登门提的亲,估计是怕花家不同意,所以才让本尊出来亮了亮相。 只是孟家明知宁、花两家是世交,如今又是姻亲,还这般上心地去向花家提亲,想来这姻缘多半也并不单纯。宁婉清想到这里,又看了眼满面纯真的花飞雪,不免有些暗暗叹息。 其实素未谋面,纵然看重,又能如何看重本人呢?她觉得花飞雪未必不会想到这层,如此相问,不过是希望自己能给予些正面的鼓励罢了。 “嗯,应当是的。”她终是放弃了那些略显冷情的思量,忖了忖,复而微笑道,“不过做夫妻贵在相知,你还是要多多了解他些才好。” -- 第92页 花飞雪道:“我也知道,像孟公子这样卓然的男子,又比我大了七岁,光是我与他相差的那几年,或许他早已遇到过刻在他心上的人。可那都是过去了嘛!”她像是给自己鼓着劲,很是朝气蓬勃地说道,“我想他既然来提亲,那就应当是做好了要重新开始的准备,就像二哥一样,和你成亲之后也不再流连那些烟花之地了,所以我应该也可以成为他心上的人,对吧?” 她虽说着疑问句,可眼神里却满满地都是忐忑和期待,宁婉清知道她在忐忑什么,也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迟疑了片刻,宁婉清含笑颔首:“嗯,你这么好的姑娘,他若不知珍惜才是傻子。” 花飞雪瞬间松了口气,笑道:“是嘛!我就说,没什么可担心的。” “只是飞雪,”宁婉清不想她盲目乐观,忍不住又多说了句,“你既然称我一声嫂嫂,有句心里话我便要对你说一说。我向来以为,在感情上进取些是极好的,但在进取的同时,咱们也要输得起,如此,方得从容。你说呢?” 花飞雪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须臾,笑着一点头:“嗯!” 两人说完了体己话,又闲聊了几句家常,宁婉清本想留她下来吃了饭再走,但花飞雪说自己是偷了个空跑过来的,怕母亲姜氏生气,所以只得告了辞。 送走了这位小姑子之后,宁婉清便转身去找了花令秋,把孟家去彩云坞提亲的事告诉了他。 花令秋听了便皱起了眉头。 宁婉清知道他也想到了自己想的那些因由,便商量道:“要不,你回彩云坞一趟和爹谈谈?” 花令秋苦笑着摇了摇头:“谈什么?他身为一城之主,花家的掌舵人,还是岳父的亲家公,难道我们想到的这些他会没想到么?不过是想左右逢源罢了。” 是啊,花飞雪嫁去孟家,便等于花家和紫霞山庄也间接搭上了线,偏偏结亲这种事宁家还真不能多说什么,毕竟宁家自己的长房女还在紫霞山庄做人家的儿媳妇呢。 这也是宁婉清不便插手的原因之一。 “那,”她忖道,“你还是让人去查查孟绍扬吧?别的都好说,但我看飞雪对他怀抱的期望很大,万一孟家瞒着什么事,我怕她会伤心。” 花令秋也正有此意,他过去对孟绍扬这个人并不太关注,但现在看来,很有必要好好探一探。 “嗯,”他莞尔笑着,轻轻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我知道了。” *** 没过几天,逐流就把关于孟绍扬的消息给带了回来。 听来听去也不过是如传闻中差不多的那样,文武双全,姿容出众,要说洁身自好也算得上,因孟家祖训不许子孙纳妾,所以孟绍扬虽然偶尔也出入那些烟花场所,但身边确实也没有什么侍妾之类的,据说只有过一个通房丫头,外面的那些女人还真是从未有沾得他身的。 而且就连这个通房,也在年初的时候被放出府嫁人去了。 听上去倒也没什么异常。宁婉清不禁有些疑惑,那庭筠说的那个女子又是谁呢? “这丫头听说是自小跟在孟公子身边一起长大的。”逐流道,“嫁人的时候孟公子还亲自去送了,听说她那个相公也是孟公子掌过眼的。” 宁婉清向来不太喜欢安插什么通房丫头的这种规矩,闻言便是一笑:“这么说来,他还算是重情重义了?” 逐流不好接话,就他们所言所闻来看,孟绍扬这么做其实还真算得上够意思了,不过看宁少主的样子好像对这些事很是无感,他当然也就不好多说。 “那丫头嫁去何处了?”花令秋坐在旁边端了杯茶,忽然冷不丁地问了句。 这个好回答。逐流立刻回道:“嫁得挺远的,在永州境内。” 宁婉清原以为最多就是在玉城之外,没想到还确实挺远的。她有些奇怪地看向花令秋:“你问这个做什么?” 花令秋冲她笑了笑,并未急着回答,而是又问逐流:“孟绍扬可常往那边出远门?” “从未去过。”逐流道,“这半年来孟公子都在丰州。” 宁婉清到了这时已反应过来花令秋的用意,了然之余不仅发自内心地深感佩服,果然在打探这些事情上还是他更擅长些。 不过既然孟绍扬是个对身边的人颇讲情义的,那当初庭筠瞧见的会不会也只是他心生不忍所以在耐心安抚谁呢?看他的行事作风,也不像是处处留情之人。而且对以前的通房丫头都尚且能如此用心,那以后和自己相濡以沫的妻子,应该也不会亏待才是吧? 她转头看了眼花令秋,见他虽若有所思但却神色平静,料想也多半是和自己一样的想法,于是道:“不如我们找个机会,带上飞雪一道去见见他?旁人说得再好,都不及她亲自瞧上一眼,正好也能看看孟绍扬自己对这门亲事的态度。” 花令秋看了她须臾,笑了:“我现在突然很好奇一件事。” “什么?”宁婉清疑惑道。 花令秋笑意深深,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当初你与我定亲的时候,偷偷瞧了我多少眼啊?” “……”怎么又给她挖了个猝不及防的坑?!宁婉清无奈失笑,不欲搭理,兀自端起杯子喝了口茶。 花令秋笑意未泯地挑了挑眉,不再去逗弄她,心中却一片敞亮。 原来她当初也是因为对他有期待才悄悄看他的啊! -- 第93页 茶杯凑到唇边,他不着痕迹地转眸看了眼身边正佯装淡定在喝茶的人,满足地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51章 天池之行(一) 然而宁婉清和花令秋虽有意安排,可花飞雪在得知他们的用意后却表示了婉拒。 她说不想让孟绍扬觉得自己在疑心他,这样不好。 宁婉清本想劝她说定亲前男女彼此相看是寻常事,可看花飞雪一副很是顾及姜氏的教诲还有关顾孟绍扬感受的样子,只得又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 花令秋是男子,自然也不好对妹妹的私事多加干涉,更何况这已是父母和她自己都感到满意的亲事。因此见花飞雪心意已定的样子,他也不再多说,只嘱咐了一句:“你已不是小孩子,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吧,只记得往后无论如何不必因其他人委屈自己,家中若有什么为难的,尽管来找我和你嫂嫂。” 宁婉清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花飞雪见兄嫂如此支持和疼爱自己,当下感动地差点哭了出来。 之后没过多久,从闻花城那边便传来了花家大小姐和玉城孟家的公子订了婚约的消息。 据说因孟老太爷近来身体越发地不大好,十分想见到孙媳妇进门了却唯一愿望,孟家也担心万一老太爷这段时间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会影响两个孩子的婚期,所以同花家商量之后便将成亲的日子定在了秋天。 这日,西山的庄子那边来了人禀报,说是租了坡上那块地的人把苗子运来了,又道那树苗矮矮的,有些发黑,枝叶长得有些奇怪,他们都不曾见过这种作物。 宁婉清早就对苍老先生用她西山这块地的意图感到十分好奇,闻讯后便立刻亲自过去了一趟,见那些矮矮的树苗果然不像是寻常作物的样子,便私下折了一段枝,回府后拿给了花令秋看。 “我还从未见过这种幼苗,”她说,“这外皮黑黑皱皱又刺又干,像是龟裂了似的,可叶子却这般嫩绿,长得又狭狭长长,带着些锯齿边儿——你见识广,可认得这是什么?” 花令秋将打着卷儿的断枝捏在指间看了看,闻言笑笑:“你如此紧张,是担心他拖你下水种植什么毒物么?”他一贯也是了解她对旁人的小心戒备,随口调侃完,便不再逗她,正经解释道,“这是‘马勒茶’的茶苗。” “这就是马勒茶?!”宁婉清很是愕然。 马勒茶是关外的一种茶叶作物,自打前两年被一些商队带进关之后,这种茶叶因其独特的香味口感还有饮用方式,在丰州就算是有了市场。物以稀为贵,有需求自然就有人想要做这供给的生意,起初有些商人也花重金想引入栽种,可是茶苗光是想从关外顺利运回来就很困难,好不容易运回来的又难以成活,有些人甚至因此赔了大半家产,至今都没能缓过气。 之前益城那边的张掌柜私卖黑水帮主岳松的那批茶叶,就是这种茶。 据宁婉清所知,这种茶现在丰州市面上起码超过一半都握在苍琊帮手中,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多货源,而为了拉拢黑水帮,那位苍老帮主可以说是非常大方地让了利润给岳松,让对方无本经营地白白占了便宜。 她当初就觉得这点便是他与一般人的不同之处,从不太计较眼前小利,而是着眼大局在为苍琊帮的以后发展铺路。 可现在她怎么也没想到,苍琊帮的野心和实力都比她想的还要更大,居然打算把茶苗引入种植,不仅如此,这么一大批茶苗居然还顺顺利利地运进了关。 同是上位者,她略一思忖就大概可猜到苍老的些许用意,看来他多半是开始对岳松感到不满了。 可是,他为何如此确信这些苗子能够成活呢?更何况那块坡地的土质根本不适宜种植东西。 “并非所有作物都要那些湿润的土壤才能生存,”花令秋含笑耐心地给她解惑道,“这东西原本在关外生长的环境就是多日照而少水的,你这块地的土种别的或许不合适,但就它而言大概正好——而且,这苗子不是最好的品相,以后采的茶也只能算是次等,但比起市面上有的那些,却算是一种平价的补充。” 宁婉清恍然大悟,沉吟了片刻,忽然道:“我想出趟关。” 花令秋没料她会突然冒出这种想法,愣了一下,玩笑道:“你不会是想出关去亲眼看一看最好品相的茶树是什么样的吧?” “当然可以顺道看看。”她说。 见她神色认真,不像是随口说说,他略顿了顿,忖道:“你的意思是?” “苍老曾许诺说这批茶苗以后的利润分我两成,”宁婉清道,“我想他应当是笃定这笔生意一定有得赚。又说三年后这作物我若想留着可以继续留着,但你想,他既然能看中我这块地的土壤可以让树苗成活,那会不会也已经算到了三年后可能那苗子就不行了呢?我也不太信得过他的话,所以最好是带一些土过去让当地有经验的人帮我看看,而且——” 她说:“我也想打听打听,他到底在关外是如何经营的。” 宁婉清向来也不是个喜欢把命运交给别人来做主的,她想如果这种茶能够有得赚,那她当然是愿意配合,但却不想以后都只能被苍琊帮牵着鼻子合作,从黑水帮的例子来看,如此下去,只会迟早被苍老一步步掌握在手心里。 -- 第94页 所以,她想亲自出去看看,开阔开阔眼界,为以后和这些能人打交道多增加些底气。 花令秋听完她这番话就已经猜到了她是怎么想的,一时间也不知是该欣赏还是该感叹,少顷,默默弯了弯唇角,说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这就开始准备吧,不然茶苗长成了也容易惹人目光。”宁婉清很是利落地说道,言罢,又微微一顿,冲他笑道,“你会陪我一起去吧,嗯?” 他饶有兴致地挑眉瞧着她:“你这算是请我帮忙么?” 宁婉清听他刻意重咬了“请”字,便猜某人多半又要闹幺蛾子,于是故作防备地正襟危坐,含笑回道:“便算是吧。” “那你好歹该有些诚意才是,”果然,他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可从未这般贴心追随过谁呢。宁少主,给点甜头可好啊?” 她忍笑道:“花二少想要什么甜头?说来本少主听听。” 花令秋立刻倾身凑了过来,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这里有点儿疼,你摸摸。” 宁婉清暗笑摇头,从善如流地伸手过去,轻抚上了他的脸颊,不等花令秋反应,她已瞬间变抚为捏,掐住了他的脸,笑出声道:“装,这下真疼了吧?” 因她并未使力,他其实并不感疼痛,只意外之余笑着捉住了她的手,与她手心手背温柔地贴在一起,似颇感满足地说道:“我就喜欢你对我动手动脚的,来,再摸地仔细些。” 宁婉清脸上一红,似羞似嗔地道:“你这脸皮怕是比城墙转拐还厚。”却也并不急着把手抽出来。 花令秋得了这种无声的鼓励,更是笑弯了他那双桃花眼:“没办法,总得互补嘛,你若嫌厚了,就多帮我捋一捋,捋啊捋的就薄了。”边说,还边握着她的手在自己脸上蹭了蹭。 她实在受不了了,索性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左右夹攻地捏住了他的脸,眉梢一挑:“我才没那工夫呢,明儿给你买块磨刀石,自个儿磨去!”话音落下,不禁轻笑出声,趁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倏地一抽手,起身跑了。 花令秋回身趴在窗户边上冲她喊道:“算你欠我的啊!” 宁婉清回过头,日光斜照,她眉眼轻弯,嫣然一笑,复又旋身径自而去。 *** 因这趟出关不比寻常出远门,宁婉清在做下决定之后便先去跟自己的父亲宁承琎说了下大致的打算,后者一听立刻大表赞成,加上花令秋也要同去,于是便顺水推舟地对外宣称是他们夫妻两个要去探望花令秋在涿州的一位旧故。 为掩人耳目,宁婉清打算出城后绕道涿州再转经益城至天池关。 随后她又趁着去上课的时候亲自跟苍老先生告了假,同样用的也是这个理由。 出乎她意料的是苍老先生也并未多问,只是很平常地让她回来后再送个口信去给李素通知他就是。临走时还突然问了句:“西山那块园子,你的人可否帮着打理?” 他说的园子自然指的就是那茶园了。 宁婉清心中了然之余不禁微感意外,怎么他不怕自己动手脚么?怔了怔,才道:“若先生信得过,我可以让他们帮着你的人打个下手。” 他在帷幔后笑了一笑:“老夫自然是信得过宁少主的,只是不知宁少主是否也同样信得过我?”他如此说着,却也不打算等她回答,便又再续道,“虽然这只是一桩交易,但还请宁少主放心,老夫别的不敢说,可在做买卖这桩事上还算是讲信义的。宁少主大可不必为此过多忧心。” 宁婉清立刻捧场道:“先生这是哪里的话,婉清在此受教多日,早已知晓您老人家光凭这身本事来教训晚辈就已绰绰有余,何须用得上什么阴谋?晚辈自不敢如此高看自己。” 言罢,她便很是诚恳的样子又道了回谢,说是有劳他借此机会带引自己增长阅历,还托福额外赚了些银子云云,末了,似颇为敬重地又再与他道了别,这才转身离去。 清风从虚掩的门缝间潜入,吹拂出帷幔上阵阵波纹如湖中涟漪微漾。 良久,帘后传来一声低笑,有人喃喃自语,轻道:“小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 第52章 天池之行(二) 因此次关外之行有花令秋做向导,宁婉清便很是放心地把准备沿途所需物资的事都交给了他来决定,自己则在最短时间内有条不紊地安排好了手底下的人以确保诸事运转如常,等到一切准备妥当后,两人便带着各自的近身随侍启程上了路。 直到初秋时,他们才终于抵达了天池关。 在镇上寻了家客栈稍事休整地住了一晚之后,次日上午,一行人才骑着马出了关。 天池关外以天池山一线为界,分为东西两边,早年间这片广阔地域原本一共生活有大大小小近百个部族,后来因这些部族间时常混战,开始只是有些较小较弱的部落或消亡或被吞并,但在多年前经历了一场当时最大规模的战争后,最终只有十六个部族生存了下来,也就是如今人们通常所说的“天池十六部”。 这十六部又以各自本源和联盟为基础,大致分为了四方,而主要出产马勒茶的区域就位于西北方,也是最大的戈壁沙漠所在之处。 宁婉清沿途听着花令秋讲述这些渊源,看着眼前从未见过的风景,不禁大感赞叹。 她原以为关外之地只有孤寂与清苦,谁知还有这般的天高地阔,让人见之亦不由心怀舒展。 -- 第95页 黄昏将至,他们终于行过一片绿洲,远远看见了不少帐篷,穿着异族服侍的人穿梭于其间,有些正在自家门前生火做饭。 “这是北山乌达部,”花令秋下马拉着缰绳,与宁婉清并肩而行,望着前方的帐篷群说道,“族人虽少,也并不善战,但因他们世代在这天池山下行医,所以虽然族群弱小,但却是唯一没有遭受过其他部族侵扰的。” “那马贼来的时候怎么办?”宁婉清想到关于响马的那些传闻,不免有点为眼前这些过着宁静生活的人担心。 “以前偶尔也会来扫荡一番,”他说,“后来大概见这里捞不到什么油水,又不敢抢人回去,就不怎么来了。” 宁婉清好奇道:“为何不敢抢人?” “因为这些原医部族的人少一个就没一个,”花令秋说道,“其他部族的人也不会答应。马贼凶悍归凶悍,但也没那个胆子敢断了那么多部族的活路,他们惜命也爱钱,所以主要打劫的还是往来行商。” 关于响马打劫往来行商的事,向来流传极广,宁婉清虽没有到过关外,但坐在家里也没少听说这些事,据说丰州凡是有做关外贸易的商贾,无一不曾遇到这种事。 就连花家这样的积武之家,过去在和响马交手的回合中也是各有胜负。而宁家因自知商贸实力不足,所以一直没有涉足这类买卖,自然也就没有和马贼遇上过。 说到这里,宁婉清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你当初被父亲派到这边历练,”她忽而看着他,问道,“也曾帮过铺子里押货么?” 花令秋知道她是在后知后觉地为他担心,便笑道:“去是去过,但只是走一些很安全的路线,也不是什么要紧的货物。” 姜坤也不是个傻的,自然知道对待他这位花家二公子既不能过于亏待,也不能让他出风头——虽然大家都知道花令秋是个绣花枕头,可万一在押送重要货物的路线上没有遇到马贼,又或是遇到了马贼可他却活下来了,那说出去就都是他的功劳,再者说,姜坤也不敢真的让他出事,花令秋怎么说也好歹是花仕明的亲生儿子,怂恿着花仕明把这不成器的儿子丢过去历练也就算了,若是前脚过去后脚就让他出了事,花仕明就算是看在姜氏的面子上,也不可能不把亲生儿子的死当回事。 所以姜家人并不想把事情搞得太极端,只是想在做表面功夫的同时,让他自己觉得枯燥乏味,不安于现状,让他越发受家中嫌弃罢了。 而花令秋的种种表现,也果然应了他们的期许,其他多余的动作自然也就更没有必要了。 不过想也知道,在花令秋带着侍从自顾自往关外四处游玩的时候,姜家人又是如何地巴望着他因此出点儿事的。 宁婉清默默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离那片帐篷群越来越近,忽然,从不远处传来了一声朝气蓬勃的高喊:“花二哥哥!” 很是雀跃。 宁婉清循声回眸,看见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年挥舞着手里的树枝朝花令秋跑了过来,迎着阳光,满面的热情。 少年连跑带扑地冲了过来,花令秋蹲身张开手将他抱起,好似掂了掂重量,笑道:“又长高了。吃了你阿妈多少只小羊才长这么多肉?” 少年很是亲昵地搂了搂他的脖子,扬起一张有些晒斑发红的小圆脸,骄傲道:“阿妈说再过两年我就可以跟着师父去采药了!” 宁婉清看他一副得意的小大人样,不由轻笑出了声。 少年这才注意到他花二哥哥身边还有个没见过的人,“咦”了一声,问道:“这个漂亮哥哥是谁?” 漂亮哥哥……宁婉清有点儿窘,她自来以男装打扮四处行走惯了,但因她女公子之名早已在外,所以无论走到哪里,和她打交道的人都知道她是女子之身,猛然遇到个喊她哥哥的,她一时还真不大适应。 花令秋却在旁边笑了,他把孩子重新放了下来,边给对方理了理衣裳,边笑道:“她叫清清,是和我十分亲近的人。” 少年自动把清清当做了宁婉清的真名,又听花令秋说这个人与他关系十分亲近,当下便已将宁婉清同样划入了熟人的范畴,立刻放开了拘谨。 “清清哥哥,你长得真好看!”少年说着,忽然张开手抱了她一下,然后飞快地转身往帐篷那边跑了,边跑边喊了一大堆人名,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地嚷道,“花二哥哥来了!” 花令秋笑着摇摇头,对宁婉清说道:“看来你可得小心了,清清哥哥——” 宁婉清不理他的调侃,眉梢一扬,意味深长地含笑道:“花二哥哥貌似和这些乌达族人都很熟?” “你唤我什么?”花令秋侧耳凑了过来,“再唤一声我听听。” 得了便宜还卖乖!宁婉清哭笑不得地抬手轻捶了他一下:“你少转移话题。” 花令秋锲而不舍地又笑着凑了上来:“你再唤我一声,我刚没听清,真的。” 宁婉清不理他,兀自牵着马继续往前走去。 花令秋百折不挠,亦继续跟在她身边边走边问。 纯光和随波两人跟在他们后头,眼见着自家小姐和公子打情骂俏拉拉扯扯的样子,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 *** 到了地方宁婉清才知道,原来刚才那个热情的小少年叫做布彦,是乌达部族长的孙子,他还有个姐姐,叫做阿云珠,同他一样长着张圆圆的脸,是个性情爽利又活泼的美貌少女。 -- 第96页 乌达族长本人年事已高,据说现在若非有什么重要事,他一般也不出面,但今夜,这位族长却出现在了迎接他们的宴席上。 宁婉清更加确定花令秋和这些乌达族人不仅是旧识,而且关系很好,这些人对他明显是亲近中带着七分敬佩,她看在眼里,不禁越发好奇。 为了欢迎他们,从黄昏到彻底天黑的这段时间,不少乌达族人都涌到了布彦家,大家又是带酒又是带肉的,很快就搞出了一场篝火晚宴。 夜幕初初降临,火已燃了起来,花令秋和宁婉清两个人都被请到了贵客尊位落座,原本族长还想让花令秋坐到身边去,不过被他婉拒了。 天池十六部的人大多能歌善舞,乌达部也不例外,晚宴开始后不久,就开始有人借着酒兴开始唱唱跳跳了。 作为客人,宁婉清少不了也要被敬酒,而且这里的人喝酒都不是用杯子而是用专门的酒碗,这里的酒她也是第一次喝,跟关内的不同,是一种奶丨子酒,口感有些许酸甜,不太好入喉。 她只好当做是在喝药,面不改色地屏息一饮而下。 “清清大哥,”阿云珠被布彦给带偏了,张口便是如此称呼宁婉清,“你酒量真好!”她边说边又给宁婉清倒了一碗,自己又端了满满一碗起来,豪爽道,“你是花大哥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来,我敬你!” 言罢仰头就把一碗给干了。 宁婉清无奈,正要拿起来喝了,旁边却突然伸来一只手,先她一步把酒碗端走,顺手还给她另外放了盘切好的羊肉在面前。 “她还没怎么吃东西呢,别光着灌酒。”花令秋对阿云珠道,“来来来,你跟我喝,照我和你阿爹的规矩,别用碗了,把坛子拎过来。” “拎就拎!”阿云珠刚不服气地说完,一转眸,瞥见宁婉清正慢条斯理地在拈着盘子里的肉条……还是肉丝的,反正不是他们家端上来的那么大一块。定了定神,似乎很是感兴趣地盯着宁婉清,随后一屁股坐在了她旁边。 宁婉清刚才确实是觉得这里大块吃肉的饮食风格自己不太能适应,加上有人一直来敬酒,她也就不知不觉喝了不少,东西倒还没顾上怎么吃,所以当花令秋把一碟切好的肉放在她面前时,她便从善如流地默默开始吃了起来。 此时她感觉到有人一直在盯着自己,便抬起眸,有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花令秋也觉得有些奇怪,问阿云珠:“难道这块肉有什么不同么?” “不不不,”阿云珠摆摆手,又双眼亮晶晶地盯着宁婉清,说道,“我就是,就是从没见过谁吃东西这么温柔好看的。” 宁婉清:“……” 花令秋想笑又不能笑,忍了忍,抿住唇边的笑意,附和道:“那是,我们家清清一向好看。” 宁婉清在桌子底下捏了他一把。 阿云珠却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忽然问:“清清大哥,你娶妻了没有?” 花令秋正要开口,宁婉清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地一回手把他的嘴给捂住了。 然后,她就着这个姿势看向阿云珠,仪态端庄地微微一笑:“娶了,还是个夜叉。” 作者有话要说:  某夜叉:??? 第53章 天池之行(三) “夜叉?”阿云珠有些疑惑,好奇道,“是大美人的意思吗?” 花令秋眉梢一挑,眉眼含笑地瞧着宁婉清,满脸的调侃之色中写着三个字:求赞美。 宁婉清自然不会去赞美他,轻咳一声,收了捂着他嘴的手,一本正经地对阿云珠解释起了“夜叉”在中土的意思。 后者越听,眉头渐渐越皱越紧,一脸的难以置信:“你怎会娶一个这样又丑又恶的婆娘呢?” “噗——”花令秋一口酒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他又给呛了出来,“咳咳……” 宁婉清笑意未褪,头也不回地顺手抚上了他的后背,边为他顺气,边含笑对阿云珠回道:“没办法,家里定的亲事,我也只能认了。” 花令秋勾着嘴角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因恰巧是敏感之处,宁婉清猝不及防地微微一颤,险些在阿云珠面前失态。 不过阿云珠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小动作,只充满了怜惜地看着她,须臾,说道:“若是在我们这里,绝不会发生这种事。” 宁婉清笑着顺口附和道:“你们这里很好,很自由。” 阿云珠正要再说什么,忽然有两个少女笑嘻嘻地跑了过来,边要拽她,边喊着让大家都去跳舞。 花令秋笑着让她们先去了。 宁婉清看着眼前这片欢乐的景象,不知不觉又喝了一大口酒,眉梢眼角全是笑。 “你说谁是夜叉呢?”身旁飘来个似笑非笑,语气不善的声音。 她目不斜视,唇角轻弯,老神在在地又喝了一口酒,悠悠道:“我说我家里娶的那个,你急什么眼?” “哦?”花令秋伸手揽住她后脑勺,把人给转了过来,面对面,四目相对,“我怎么不知宁少主几时还娶了一个?你这个负心人。” 宁婉清“噗嗤”笑出了声,轻拍开他的手,说道:“谁让你自己不跟人家说实话的。还怪我咯?” 他品了品这话,笑道:“生气了?”又凑上来问她,“你是想我告诉他们,咱们是夫妻?” -- 第97页 “少给自己贴金了。”宁婉清倏地站了起来,见他险些因此栽倒,忍了忍笑,从容道,“我去吹吹风。” 花令秋一怔,忙跟着起身追了上去。 两人前后脚地跑到了不远处的一座石丘上,站在丘顶放眼望去,天地间苍茫茫一片暗蓝夜色,带着秋意的晚风不时吹在身上,隐隐夹着一丝特别的气息。 属于这里的气息。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星星。”宁婉清扬起脸,望着满布繁星的夜空,叹道,“真美——” 花令秋转头看着她的侧脸,莞尔道:“嗯,很美。” 宁婉清长长舒了一口气,将罩在身上的披风一掀,就地盘膝坐了下来,还招呼他:“坐啊。” 花令秋自然从善如流地坐在了她身边。 “我今天可算知道你那两年过得是如何潇洒惬意了。”宁婉清笑望着远方天际,说道,“在这里,当真是能让你不受半点束缚。” 她说到这儿,略略一顿,转头看着他,眸光深深地含笑道:“你在这里的样子,真好。” “听你这么说,”花令秋故意逗她,“我倒是不应该回去了?” 他原以为宁婉清会顺着这话同自己玩笑两句,谁知她却把脸一扬,说道:“那不行,你要是永远都不回来,我怎么办?” “……”花令秋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这是酒意上了头。 等等,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他按捺着兴奋的心情,状似淡定地笑道:“我若不回来,你也就不会受什么‘父母之命’来与我成亲,正好去找你那位初恋,没准儿他如今混得也不怎么样,对于和你成亲的事求之不得呢?” 宁婉清突然低头笑出了声。 花令秋被她这一笑搞得有点摸不着头脑:“光是想想就让你这么高兴啊?” 她抿着唇角摇了摇头,回眸看着他,说道:“他并非求之不得,我去找他的时候,他还跟我打嘴仗来着。” ……居然还真的去找过?!花令秋默默心塞了一把,再开口时就不禁带了那么一丢丢悻悻之意:“他到底何方神圣啊?竟然如此眼瞎。” 宁婉清捂着嘴直乐。 花令秋看得莫名其妙:“喂喂,你好歹也注意点儿吧,在我面前想别的男人想得如此眉开眼笑……真当我是死的啊?” 他本想着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可现在看她这副酒后吐真言的样子,压根儿就没过去啊! 想到这儿,花令秋就不止是心塞了。 他越发坚定了要把这个人的真身查出来,管它是用阴谋还是阳谋,总之无论如何要把这不该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人给彻底拔去。 宁婉清微含笑意,遥遥望着夜幕天际,忽然道:“那块镇纸,你要好好留着。” 花令秋一怔,以为她在说反话,便道:“留着是留着,不过也没刻意‘好好’留。” “必须好好留着。”宁婉清回头看着他道。 这是唱的哪出?花令秋不禁有些生疑,难道是她身边留着什么初恋的信物不想扔? 一念及此,他破天荒地决定跟她唱个反调:“那玩意儿又不值钱,好好留着作甚?我回去就扔了。” 宁婉清眉头一皱,气鼓鼓地盯着他:“我送你的,你敢扔?” “……哈?”花令秋愣了半晌,伸手去摸她的额头,“是不是吹着了?” 宁婉清拨开他的手,说道:“是你自己笨,我才没发烧呢!” “我笨?”花令秋失笑,正要再说话,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让他蓦地顿住。 夜风阵阵,吹在身上带着干燥的凉意,但花令秋却觉得自己像是在水里泡过,又被火烧过,脑海里空荡荡的,思绪一片空白。 只有心里某处胀鼓鼓的,像是被谁高高悬吊了起来。 “你是说,那、那块镇纸是……”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这句话磕磕巴巴地问出来的。 只见宁婉清唇角一扬,眉眼间倏然泛出几许狡黠得意之色。 “是你那年十六岁生辰,本少主送的。”然后,她如是对他说道。 第54章 天池之行(四) 过了这么多年,花令秋其实已经并不记得第一次见到宁婉清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也早就忘了他与她年少时有过什么交集——因为在他的心里,他们理应从无交集才对。 她是栖霞城主的嫡长女,而他却只是闻花城主一个不受宠的庶子,从出生开始他们之间就横亘着不可逾越的差距。 他只记得她小时候到彩云坞来串门,姜氏总是喜欢把他支开。后来长大了些,他又已经非常清楚地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恍然大悟过往种种不切实际的念想通通不过只是“天真”二字,更渐渐晓得在许多人心中嫡庶终究有别,无论他如何做,都不过令人嗤之以鼻罢了。所以,对于那些所谓的嫡子嫡女,他向来敬而远之。 而宁婉清,自来在这些人里便是佼佼者,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小小年纪就已经散发出的清傲之气,就像一只天生骄傲的凤凰,英气而矜贵,不怒亦可自威。 她同他见过的其他大小姐都不一样,甚至连许多所谓的大户公子都不及她半分气度。 别说是做夫妻,就连做朋友,花令秋都从来未曾往她身上想过。 如今想来,大概他一直都觉得她和其他人不一样。所以此刻他想,倘若她真的曾对自己有过什么示好的举动,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 第98页 因此,当花令秋听见宁婉清说那块纸镇是她送给自己的时候,他已经不仅仅是用震惊能够形容自己的心情了,他简直快要怀疑人生。 “你送的?!”他都根本来不及多想,便下意识反问出了口。 宁婉清眉梢轻挑,笑意微漾,说道:“怎么,不是崔大小姐送的,你很失望啊?”又握了握右手,似随口道,“那上面的字还是我亲笔所书,让人照着刻的呢,不信等回去的时候我把以前描红的本子找出来给你瞧瞧,看是不是我以前的笔迹。” 花令秋知道她的性格,绝不是会口出妄言的人,此时再听她这么说,哪里还能不信?只是这转折来得实在太措手不及,他顿时觉得脑子里有些打结,心中如有浪潮阵阵打来,冲击着他想要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宁婉清倾身趴在曲起的膝头,目光悠远地望着远处星空,浅笑着缓缓说道:“那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打算送你这份礼物,谁知事到临头却又有些怯场,只得趁着有一日陪爹去花府饮宴的时候寻了个机会,悄悄把东西放在了南书房里的你那张书案上——还特意留了张字条。我原想着,你若好奇是谁送的,自会打听得到,谁知……” “谁知我却误以为是别人送的,”他接过话,续道,“还一直误会到了今天。” 是了,果然是她。否则她怎会知道这些他从未告诉过的细节?只是那张字条他从未见过,想来是在他见到那份礼物的时候已经没了。 宁婉清微微点了下头。 花令秋只觉一口气堵在了心头,他定定看着她,问道:“你为何要送我这份礼物?” “因为我希望,”她说,“你能‘自在随心’。” 花令秋沉默良久,又问:“所以……你当初喜欢的人是?”这句话问出口时,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太过敢想,可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他想要问出来。 她仍兀自望着天际,唇角淡扬,浅浅含笑,不知沉浸在什么回忆中。少顷,才悠悠说道:“便是那位一见面就只会绕着我走的花家二公子。” 言罢,她回眸,对上他震惊深远的目光。 两个人就这么四目相对,许久无言,天地间仿佛倏然寂静一片,就连四周呜呜微啸的风声也不能入耳分毫。 许久之后,花令秋才攥了攥他因过于激动而有些微微发凉的手指,用尽量平静的目光看着她,尽量平静的声音问她:“你不是在哄我开心吧?” “哄你做什么?就算要哄,也应当是你哄我才是。”宁婉清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道,“你迟到了这么多年。” 花令秋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儿没出息。 因为他想哭。 他竟然想哭! 这是什么天下奇闻的荒谬之事?他花令秋居然会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想哭?! 可他却就是如此真实地在瞬间感觉到了这种满足又酸涩的冲动,它远远大过于他此刻的震惊、疑惑、窃喜等等一切显得多余的情绪。 他一直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没有人惦记,也早就接受了不被人所爱的命运,他习惯了,所以也就变得冷淡,不打算再有牵绊。 当初答应与她成婚,他想的也不过是走走过场,各取所需,待到各得其所之时,自会分道扬镳。 他自以为看破了红尘,看淡了人情,可谁知红尘有她,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了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现在她又告诉他,原来有一个人曾默默将他放在心底,不求回应,也不望回报。 他从不知道,这世间竟还有这样一份真挚的感情从头到尾都属于他。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喜极而泣这种事。 原来,兜兜转转,其实一直是彼此。 这酸涩的冲动倏然涌过他的心口,化作了一声充满复杂意味的叹笑。 宁婉清看他笑了,自己便也弯起了唇角,同样觉得眼眶有些发涩。 笑完了,花令秋看着她,半晌,问道:“我能抱抱你么?” 宁婉清没说话,却面向他微微轻转了身子。 他倾身,毫不犹豫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你说得对,”花令秋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我真的很笨。”他说着,又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我这么笨,你为何这样傻,还要喜欢我呢?” 宁婉清抬手回抱着他,似笑似无意地说道:“你以为我想么?不过从未遇到第二个人,能够替代你罢了。” 他听了,低低一笑,说道:“万幸。” 他又静静抱了她一会儿,待到慢慢平复了激动的心情,才捡起了满腹的疑惑,含笑问道:“几时开始的?我竟从来不知道。” 宁婉清笑着摇摇头:“开始得久了,便记不得是从几时开始的了。”或是今夜的酒意太盛,又或是这夜景太美,风吹着太舒服,她觉得身子有些懒软,顺势斜身靠在了他怀里。 花令秋便自然地顺手将她揽住。 “那年我和平心去花府,花夫人养的那只狗不知何故发了性要扑来咬他,”她说到这儿,抬眸望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早已不记得了,但那回是你不顾得罪花夫人,打死了那只狗将他救下的——所以平心一直记得你,也很喜欢和信任你。”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宁婉清才注意到了这个她之前从未注意到的花府庶公子。 -- 第99页 不,准确来说,是在那件事情之后。她记得当时姜氏当着他们的面是满怀歉意,还说花令秋打死了那个发狂的畜生是做得好,她也就没太当回事,只吩咐人给花二公子送了些补品。直到后来有一天,她才从花飞雪口中无意得知原来那件事发生之后,姜氏借故说花令秋心性太过狠辣,所以罚了他抄五百遍经书,还克扣了他数节堂课。 她当时听了,心中为他有些不平。 之后又有一天,她记得去花府时恰好撞见了花仕明在考校晚辈们的功夫,当时花宜春正在和姜家的一个少年在比试,那少年的拳风颇为刚猛,加上求胜心切,竟一时逼得花宜春难以招架。 便是在那时,她看见了人群边在做小动作的花令秋。 连续三颗小石子,他帮着花宜春赢下了那场比试。 但之后轮到他自己上场,三招不到,他已被对手打败。 宁婉清到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惊讶。也就是从那一刻,她不知不觉开始关注他,习惯于寻找他的身影,观察他的举止。 然后她慢慢发现,他的毫无存在感其实是刻意回避,他微笑的表情之下其实是不以为然的疏离,他文武不全的无能背后其实是退让藏锋。 渐渐地,她不知何时起就开始替他觉得惋惜,有时对着花宜春,她都会禁不住想,倘若现在与自己站在同一个台阶上的人是他,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她想,他这个人好像只有对手足才会流露真心笑意,其他人在他眼里大概都不过虚与委蛇罢了,或许从来都不是他配不上,而是他亦不屑。 他其实如此骄傲。 再后来,是什么时候呢?哦,对了。她想起来,那年她十五岁,亦是正式成为栖霞少主的第二年,她主动替自己父亲跑了趟花府找花仕明说事情,之后鬼使神差地说想去看看花飞雪,于是便就这么去了后院。 恰好撞见他们兄妹两个正在花飞雪的院子里说话。 她还记得当时花飞雪说:“爹爹说宁姐姐的生辰快到了,让我想想送个什么礼物过去,二哥你看这两把剑哪个更好?还是这把小匕首?” 花令秋在旁边煮着茶,闻言抬眸目光一扫而过,似随意笑道:“怎么不是剑就是刀,我看都不好。” 花飞雪道:“宁姐姐是女中豪杰啊,我送她这个才好呢!” “女中豪杰也是女孩子,”他说,“成日里对着这些东西还不够么?过个生日你也要送这么个冷冰冰的玩意儿,我记得你不是说过她喜欢喝茶么?送一套锦州丰台窑出的白瓷茶具给她好了,她大概不喜欢太花哨的东西。” 三月春日,宁婉清记得那时花雨纷纷。 她垂眸看着自己一身男装,笑了笑,将他的话听入耳中,记在了心里。 自此经年。 第55章 天池之行(五) 两人靠在一起聊了许久,宁婉清渐渐有了困意,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也越来越慢。 但她还清醒着,所以听到了花令秋在耳边温声问道:“我背你回去睡吧?” 若是平时,她自然不会答应他在室外之地这般放肆,但此刻天地太广,气氛独好,她心中流淌着绵绵温软,加之酒意伴着困倦阵阵上涌,她难得地纵容自己犯了回懒。 “嗯。”她靠在他颈畔,闭着眼轻轻应了一声。 花令秋心头霎时像被一根羽毛飘然抚过,柔柔的,痒痒的。 他垂眸莞尔,将她负在背上,下了石丘慢慢往回走去。回头想想,他好像自打同她做了夫妻之后就不知不觉地有了不少“第一次”,譬如现在,她也是头一个被他背在背上的女人,而且他还这样希望眼前这条路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他背着她往前走,听着她近在耳畔的呼吸,胸中突然涌起了无限满足,想起过往种种,有生以来头一次庆幸自己是庶出之子。 很傻的念头。可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过去数年的孤寂和意难平,通通都不重要了,就连花家他也可以不再埋怨,只要她在身边。 永远在身边。 “花大哥!”阿云珠顶着张通红的脸跑了过来,也不知是被篝火热的,还是喝酒喝的,“清清大哥怎么了?是不是喝醉了?我帮你吧!” 说着就要伸手从他背上把宁婉清给搀下来。 花令秋正乐在其中,冷不丁被这么一搅和,恨不得想把她的嘴给堵上,可到底是手上挪不开空,等到他身子一转避开了对方来搀人的动作时,背上的宁婉清也已经醒了。 宁大小姐和阿云珠大眼对小眼了片刻,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此刻的状态于人前非常不体统,实在有损她栖霞少主的威严,于是当即表示自己可以走,要下来。 花令秋知道她的性子,只得默默不舍得叹了口气,松手把人给放了。 阿云珠见宁婉清站得很稳很直的样子,说话也很有条理,还会对自己笑,这才相信对方确实还能够自主行动,放下心,又再关怀了两句,这才由着他们两个走了。 待进了阿云珠家里特意给他们准备的帐篷,两人在纯光和随波一内一外的侍候下洗漱完,宁婉清又不知哪里来的精神头,开始研究起了挂在墙上的弓箭,还一本正经头头是道地跟花令秋分析起了这弓箭和关内制式的不同。 花令秋顺着她一句句应着,心里却有些好笑,想这人果然还是醉了。 -- 第100页 “你是怎么和阿云珠他们家认识的?”宁婉清突然话锋一转,问道,“我看这里的人对你很是亲熟,不像是一般的交情。” “当然不是一般的交情,算熟人吧,他们又如此好客。”花令秋一脸坦然地道,“我每次出关都会来这里待几天,给他们讲讲关内的事,偶尔碰巧了帮一帮他们的忙。” 她正要问是什么忙,他已似颇为不满地将眉头一皱,半笑道:“如此良辰,你确定要一直和我聊别人么?” 宁婉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在提醒她先前在石丘顶上聊的话题还未完结,可此时此刻面面相对,没了那广阔的夜色,看着灯影下他含笑的眉眼,她顿时就没来由有点儿心慌。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意识到了眼前这个人真的长得很好看,但近来却越发觉得他好看得完全不讲道理,只要他眸中带笑地这么望她一眼,她就觉得自己能够答应他所有的事。 实在是美色误人。 “那就不说了,”她抬手捂着嘴懒懒打了个哈欠,“睡觉吧。” 帐篷里没有床,只有通铺大炕,主人家早已准备好了两床干净的被褥,一左一右连带枕头铺地平平整整,正静静等着他们享用。 宁婉清坐上去脱掉外衫往旁边顺手一放,飞快地钻进了被窝。 花令秋笑了笑,走过去吹了灯,然后也坐上去躺了下来。 两床被褥中间隔着约莫一人的距离,并没有放置什么隔离遮挡的物件,所以他只需侧过身,就能借着从窗隙间透进来的月光,看见宁婉清后背肩颈的曲线。 月影微照,她的脖子如玉一般浅浅生辉。 花令秋突然觉得身体有些发热,胸腔里就像有人在敲击鼓点似地,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喝多了,抑或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他不知道。 而他此刻也着实没有那个心思和清醒的头脑去考虑这些,心里只是无比清楚地明白,他想触碰她,前所未有的渴望。 “……清清,”他开口时太紧张,甚至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不同寻常的沙哑,“你睡着了么?” 宁婉清仍静静背对着他,没吭声。 但花令秋却敏锐地感觉到她还没有睡着,不知从哪里来的直觉,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自信。 他便又问:“我能不能和你睡一个被子?这样分开睡,好像有点儿冷。” 她还是没有回应,良久,直到他几乎以为等不到她的声音响起时,她才背对着他开了口。 声音很轻,但却足够让他听得清楚。 她说:“本就是你自己要单独睡的。” 花令秋先是一怔,旋即伴随着恍然大悟涌来一阵狂喜,他迅速扯开自己的被子,不过眨眼就挪到了她的身边,掀起被角便钻了进去。 宁婉清后背被趁机而入的风吹得一凉,还未回过神来,又感觉到了隔着衣衫相贴的肌肤之暖。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可这一次却与以往都不同,她感觉得到他身上热的吓人,就像自己那颗狂跳乱撞的心和在他怀中微微发颤的后背一样,彼此都明白这意义非凡。 她不禁攥了攥有些细汗的掌心,紧张地感觉呼吸都要停滞了。 过了片刻,他的手开始不安分起来。 “清清,”他凑到她颈畔,低声说道,“转过来,看着我。” 他的声音轻忽中带着一丝暗哑,充满了蛊惑。他的嘴唇若即若离地触碰着她的耳廓,令她身上阵阵发软。 宁婉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他扳过去的,总之等到她回过神时,已经和他面对面,鼻尖碰着鼻尖,呼吸亦可相闻了。 然后,他轻轻蹭了蹭她的鼻子,慢慢地,用嘴唇一点点在她脸上轻触着,寻找着什么。 直到他碰到了她的唇。 宁婉清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心弦也随之紧紧地绷了起来。 他终于吻住了她,起先轻浅,而后极尽温柔缱绻,渐渐地按捺不住,呼吸也急促起来。 宁婉清从未有过这种经验,只能如大海浮舟一般抱着他,随着他,模仿着他。 大概是身在黑夜里,人也会变得尤其敏感,她此刻虽然脑子里想不了事,但却觉得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快要炸开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黑暗里忽然响起了一声——“嗝!” 室内寂静了一瞬。 “嗝!” 又是第二声。 …… 当第三声间隔不足一息又再响起时,宁婉清悲催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花令秋趴在她上方,忍不住低低地笑。 宁婉清还在不停地打着嗝,可她已经快要羞愤欲死了,脸烫的感觉能当场煎个鸡蛋,可某人还在她耳边笑,她又羞又恼,却又怕开口说话打嗝更尴尬,只能借着暗色瞪了他一眼,在被子里踢了他一脚。 这一脚自然使不上多大力,她也不会使多大的力。花令秋挨了这一脚,笑得更深了。 他低头“吧唧”一声在她额头上亲了个响出来,说道:“你怎么这样可爱?” 宁婉清越发不好意思起来。 花令秋知道她尴尬,也不非要她回应,只又笑了笑,翻身重新躺回了她身侧,然后一伸手,便将人揽入了怀里。 他边给她抚背顺气,边含笑道:“是我不好,睡吧。”言罢,略略一顿,又道,“下回再不给你喝这么多酒了。” -- 第101页 宁婉清把他这句话的意思在心里头打了个转,顿时又有点儿脸红心跳,不说话,只默默地闭了眼睛往他怀里拱了拱。 月光清凉。 听着怀中人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花令秋才轻轻抽出手,起身披上外衫,掀帘走出了帐子。 帐篷背后,有道黑影正贴在窗户下方听着动静。 花令秋神色淡淡地站在不远处看了一会儿,突然,指间一弹,有什么东西便倏然破空飞去,就在将要打中那黑影的瞬间,对方察觉到动静,侧身一闪,堪堪避过,将朝自己飞来的物事抓在了手里,低头看清原来是一粒碎银子后,他立刻又揣到了怀中,然后抬头望了过来。 皎白的月光下,花令秋朝对方勾了勾手指,然后转身往不远处汩汩而流的小河走去。 过了片刻,那黑衣人也跟随至此,与他并立于岸边。 “听了多久?”花令秋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地问道。 黑衣人嘿嘿一笑:“也没多久,不过有人正情动,所以不曾察觉罢了。”说完,又凑了上来,贱兮兮地问道,“你刚才怎么不继续了?身子当真能受得了?” 花令秋转过目光,凉凉看着他:“我不管你刚才听见了什么,不许传出去一个字。”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56章 天池之行(六) 黑衣人听着花令秋这么说,抬手捂住了心口:“哎呀呀,别做出这么吓人的样子嘛,知道了,不敢不敢,小四爷说如何便如何,我今晚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听见,总可以了吧?” 花令秋从容受之,微一颔首:“可以了,你走吧。” “诶诶诶——”黑衣人忙伸手来拽他,“我专程过来一趟,你就这么走了啊?” “又不是我让你来的。”花令秋不以为然地道,“听了半天墙角还没跟你算账,赶你走算好的了。” 黑衣人腆着脸笑道:“那我不是好奇么。听说你回来了,巴巴地赶着来叙叙旧,谁知见着你跟个,额,怎么说来着,像女人的男人在那里卿卿我我——我才知原来你好这口啊?难怪当初天池山这么多美人前赴后继地跟你示好,你却通通都推了。” 花令秋淡淡一笑,说道:“我记得以前曾告诉过你,我这辈子只会被一个女人绑住。” “嗯,”黑衣人道,“我记得,你还说这个女人永远也不会有,因为你不打算为任何人落地生根,束缚自己。” “记性不错。”花令秋赞许道,又顿了顿,说道,“但她现在出现了。” 黑衣人默然片刻,反应过来道:“她真是个女的?” “你管她男女?我喜欢。”花令秋说着,语气中就透出些骄傲来,说道,“是我媳妇儿。” “……你结婚了?!”黑衣人大惊,“什么时候的事?我们怎么不知道?!等等,这事儿我能跟三妹说么?” “随你。”花令秋对此并不太在意,只又道,“我这趟是和她一起出关来办些事的,不太方便回去,你若无事也不要来找我,免得她起疑。” 黑衣人道:“原来你什么都没告诉她啊?” “对她没有负面影响的事,我没必要多说,以免多生枝节。”他说完,问道,“你们近来如何?” 黑衣人嘿嘿笑道:“难得你关心我一回,都挺好的。对了,不知你收到我的消息没有?前阵子黑水帮有人找去了飞沙寨那边,带了整整两箱金条做见面礼,说想和他们做生意——我打听过了,这黑水帮在关内也是个有势力的老帮派,我看你可得小心点儿。” 花令秋知道,岳松敢这么做,未必是知道了他什么底细,只不过是眼红了许久这些买卖所带来的利润,贪心不足蛇吞象,已经忍耐不住想要豁出去另起炉灶了。 却也不想想,如今丰州哪里还有他们黑水帮再起炉灶的地方? “出手倒是大方。”他凉凉一笑,又问,“飞沙寨是何态度?” “这些人哪里能信得过,”黑衣人道,“我瞧着他们大概是想左拥右抱吧,虽不敢和你明着作对,但又实在是见钱眼开。前几天手底下的人才来告诉我呢,说那帮人在私底下收买和威胁一些族人压下两成货。原本我想亲自出面的,不过大哥说这事儿还要等你的意思再做决定,免得坏了你的安排。” 花令秋点了点头,淡笑道:“只拔这么两根毛根本满足不了他。你现在便可以出手了,下一次等到他们钱货两讫之后,便在入关口的那道峡谷里等着瓮中捉鳖吧。” 黑衣人微微一怔:“可是若从黑水帮的手里把东西给抢了,然后这批货却又出现在你那边,你要如何解释?” “我有必要同他解释么?”花令秋不以为然地一笑,说道,“便是要让他明白,我能给他的,也能收回来。” 黑衣人抚掌大笑:“好好好,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这份嚣张!行了,这事儿我们来办,等着消息吧。”又问他,“飞沙寨那边你打算怎么处置?” 花令秋略略一忖,扬唇笑着,抬手搭住了他的肩膀:“瞧着别人那两箱金条羡慕吧?” 黑衣人厚着脸皮笑道:“明人不说暗话,是有点儿。” “行,知道你也喜欢银子。”花令秋道,“那这件事就便宜你好了。” 言罢,他示意对方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地交代了一番。 -- 第102页 “我去!你这种主意都能想得出来?”黑衣人讶极而笑,“你这是存了心要搞死黑水帮那个帮主吧?不愧是咱们的小四爷,真他妈不能得罪你啊!”他边说边笑边摇头,似乎觉得很痛快但又很是感同身受的样子。 花令秋笑了笑,说道:“原本我也想相安无事,奈何他没事找事。既如此,总要让他知道疼才能长记性。” 黑衣人摩拳擦掌地道:“有意思,哈哈,同你一起玩儿果然不无聊。成,都包在我身上。” 话音未落,花令秋突然神色一肃,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两人凝神侧耳一听,果然是有脚步声在往这边过来,花令秋随即使了个眼色,黑衣人便二话不说地闪离而去。 转眼没了人影。 花令秋转身往回走,不足片刻,就看见了正提着灯沿着河岸边寻来的宁婉清。 “你怎么在这里?”她见到他时微感讶异,又有种终于看见人的安心,“先前是你在和谁说话么?” 她顺着风隐约听见了些声音。 “这么晚了哪有人和我说话?我自己睡不着,出来散散步而已。”花令秋走过来,顺手把夜灯接了过来,然后一手揽了她的肩继续往回走去,“关外夜里风凉,你出来应该多穿一些。” 宁婉清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晚上酒喝多了所以起了个夜,便转移了话题问他:“你为什么睡不着?是有心事么?” 她正想接着说若他愿意可以同自己说一说,谁料花令秋已然十分坦率地答道:“是啊,当然有心事了。” 不等她问出疑惑,他已笑着将她往怀中一搂:“还不是都怪你。” 宁婉清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之后,不说话了,默默含笑垂了眸。 这一夜,相拥而眠,无梦至天明。 *** 翌日,宁婉清起了个大早,刚掀帘走出帐子,就听见有人在喊自己。 “清清大哥,”布彦跑到她面前,扬起一张灿烂的笑脸,说道,“阿姐让我来问你,待会儿我们要去采药,你要不要一起去?” 宁婉清抬眸,恰好看见不远处听见他这番话后正在跺脚的阿云珠。 她笑了笑,说道:“等你花二哥哥起来了,我同他商量商量吧。”昨日刚到这里,大家净顾着叙旧了,想来今日他多半要安排些事情,她总不能丢下不管。 布彦觉得这个答案并无什么不能接受的,于是干干脆脆地应了一声,回头又去找他姐姐了。 没过多久,花令秋也起来了,听宁婉清问起今日的安排,又得知阿云珠姐弟两想邀她一起去采药,便笑道:“你难得来一次,想去玩儿就去吧,反正既然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同阿云珠他们打好关系更是没有坏处,晚点等你们回来了再去拜见老族长就是,倒更显亲切自然。” 其实宁婉清还真的有点儿想去,听他这么一说,她才算是放了心:“那好吧,我就同他们去看看,也许还能学到点儿什么。” “学什么都可以,不过有件事你要记住,”花令秋道,“在这里若有人送你腰带,千万不要拿。” 说到这个,宁婉清才想起来,昨天她看见阿云珠的时候就觉得对方腰间的束带非常漂亮,像是有两层,里面的比较素,花纹也比较简单,像是只起了个里衬的作用。而最外面的这层是错开系着的,上面不仅绣有繁复的花纹,还钉着银片又缀了彩色的流苏,随着对方走路的动作轻轻晃动,在阳光下泛着光。 她有些好奇:“为什么啊?送腰带有什么不好么?” “不是不好,我是怕你消受不起。”花令秋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道,“那不是普通的腰带,而是有个专门的名字,叫做‘花腰’。” 他一说起这个名称,宁婉清立刻就有了印象,当初在花府的时候她曾听见他讲过这个东西。 那是关外一些部族的女子用来传递情意和定终生的信物。 她自然不敢接。但当着花令秋调侃的目光,她只能硬着头皮回笑道:“怎么,你担心我抢了你的风头啊?” 花令秋伸指在她下巴上轻轻一勾:“我是担心你被人抢了。” 言罢,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宁婉清当然知道若是随意接了人家的腰带又不能兑现承诺,多多少少都会有些伤害别人的感情,既然大家都是朋友,有些意外还是避免为好。 她从善如流地应了他的叮嘱,用过早饭后便领了同样兴致勃勃的纯光,背上背篓跟着阿云珠姐弟两个去了。 四个人策马朝西边方向一口气奔出了老远,最后来到一片山坡上,在阿云珠的指示下驻了马。 宁婉清回头往来时的路远远看了一眼,却只能看见漫天黄沙。 她顿时莫名生出一种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处而来的茫然感。 “这个时节,挖沙果参是最好了。”阿云珠说话间已经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发现了一株,用手中工具连根撬起后,摊开掌心递到了宁婉清面前示意让对方看看,“你看,它是不是长得很可爱?” 这沙果参长得可不可爱倒不一定,不过宁婉清却觉得它长得挺特别,矮矮小小的一株,不注意看都不容易发现。它有些硬,也有些韧,通身只有两片叶子,一左一右地供着顶上那颗小指甲盖大小的黄色果实。 “你们挖了这些药材,一般卖到哪里去?”宁婉清问道。 -- 第103页 “自己留一些。”阿云珠道,“然后剩下的会卖去天池镇,这个不仅是药材,还是酒材。” 宁婉清忖道:“那你们是依着采药的时节来迁徙驻地了?” 得到阿云珠肯定的答案后,她越发确定了花令秋对乌达部的了解非同一般。 想到这儿,她转头看了眼另一头正凑在一起找沙果参的纯光和布彦,默然须臾,继续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阿云珠道:“我看你们和令秋很熟,应该也是老朋友了吧?” “对啊,”阿云珠大大咧咧地说道,“花大哥可是我们的恩人呢!” “恩人?”宁婉清有些意外,但想起来乌达部的人对待花令秋的态度,又觉得这个答案是情理之中,“他对你们有什么恩啊?” 阿云珠正要说话,远处突然有马队疾驰而来,马蹄声嘈杂,混着驾马人的呵斥声,扬起飞沙阵阵。 宁婉清很快就看清了来人的样子,这一队人约莫有十来个,全是壮硕的汉子,穿着劲装背着大刀,有些脸上还带着伤疤,浑身的戾气藏也藏不住。 阿云珠见他们直直朝这边奔来,顿时脸色大变,拉着宁婉清就要往回跑:“是马贼,快跑!布彦,跑!” 话音未落,一柄铜环大刀倏然破空而来,“唰”一下从阿云珠耳畔擦过,十分利落地插丨进了她足前几步的沙地里。 稳稳当当,连晃都没有晃一下。 阿云珠顿时苍白着脸软了腿。 她以为自己要倒下去,可下一瞬,她却被人撑扶着,并未倒下去。这扶着自己的力道坚韧有力,令她倏然回神,转眸望去。 只见她身旁的宁婉清容色淡冷,转过身,顺势一手将她挡在了背后。 那队马贼也已经策马奔到了近前,停驻,为首的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歪着头勾唇笑道:“你是哪家的妹子?” 他问的是阿云珠,连正眼看都没看宁婉清一眼。 但宁婉清却看着他,凉凉开了口。 她说:“关你屁事。” 第57章 天池之行(七) 宁婉清骂了句“关你屁事”,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瞬间,那为首的马贼就立刻将冷如刀锋的目光投向了她。 “中原来的小白脸,”他冷笑道,“也敢顶撞老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她淡淡一笑:“巧了,我也正想对你说这句话。” 对方眼神倏变:“不知死活,给老子围了!”说着将手一挥,身后众人便立刻骑马越出,迅速将宁婉清他们四个包围了起来。 阿云珠紧张又害怕,身体止不住地发着抖,紧紧攥着宁婉清的袖子,强自镇定地冲着对方喊道:“我是乌达部的人,你们敢!” 谁知那男人一听,却毫不留情地嗤笑道:“乌达部的人又如何?难道老子想娶老婆,还要经过其他部族的人同意?又或是要经过天池山圣殿的同意?”又露齿嘿嘿一笑,“大妹子,你放心,我可舍不得伤害你,你就乖乖站在一旁,看你哥哥我是如何收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的。” 阿云珠看他油盐不进,几乎要哭出来,可宁婉清却在这时开了口。 “你若是真心想求娶她,就该做出真心求娶的样子。”她平静地看着对方,说道,“岂有这等跋扈,半路惊吓拦截,一副流氓做派的道理?” 对方自然是听不进她这些话,只觉得是中原人假模假式的做派,当即不耐烦地打断道:“老子想如何追求姑娘,关你屁事?你若识相地就滚到一边去,否则别怪我心狠手辣。” 宁婉清眸光微凛,也不说什么,只随意往旁边将手一伸,对阿云珠道:“把腰带借我用用。” 阿云珠的腰带与她的不同,或许是因为要做出花腰缠身的效果,所以比起寻常的带子要长许多,而且上面缀了许多装饰,尤其是那些珠子和流苏,因此在宁婉清看来这玩意儿抽在人身上完全可以达到鞭子的效果。 她今日出来没有带兵器,身边随手可得能用的也不过只有这个了。 阿云珠愣了一瞬,也没来得及多想,便下意识飞快解下腰带递到了她手里。 那为首的马贼见状,还以为是她想在自己面前显摆他们两个情意相通,不以为然地冷笑道:“别说是区区一条腰带,就算你们已经上过炕了,那又怎样?” 阿云珠再怎么样也是个大姑娘,闻言立刻涨红了脸忍不住大骂道:“呸!你臭不要脸!” 他却一副极为享受的样子抹了抹嘴:“这呸的可真香,香!” 说话,一众马贼都跟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只是这笑声还未落下,宁婉清已一脚将地上的背篓朝对方踢了过去,连带着散落的飞沙,瞬间迷了他身侧几人的眼睛。 几乎在同时,纯光也动了,她用自己的背篓丢过去砸中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马贼,然后迅速跟上半步,一脚踢晕了还没回过神爬起来的对方,接着抢过他的马,一翻身边坐了上去,随即伸手抓住旁边另一个马贼持刀的手腕,反肘击在他的太阳穴上,趁机抢过了对方的刀,一击毙命。 而宁婉清半缠在手中的腰带也已如长蛇般蜿蜒而出,“啪啪”几声接连抽在了眼前几匹马的马腿上,顿时只听嘶鸣声接二连三响起,马匹唰唰唰跪倒了一片,扬起一阵沙尘。 为首的马贼反应迅速,就地一滚翻身跳起,举刀便朝宁婉清劈来。 -- 第104页 两人你来我往地接着招,宁婉清还要不时地应付两下旁边的小喽啰,她借助手中长带,没几下就已灵活地反手绑住了三个人,那人见状,便想趁她一头负重增加时挥刀偷袭,宁婉清却像是早有预料,拽着带子回身往他身侧一绕,故意借他的刀锋割断了腰带,将那三个被绑住的人给踢到了一边。 那捆“人柴”还未滚停,阿云珠和布彦姐弟两个已经跑上去,学着纯光先前的样子把人都给打晕了——当然,他们用的是手里的铁锹。 而宁婉清则已将缠在掌间的带子迅速又松了一圈,朝那为首的马贼甩了出去。 对方连退数步,索性伸出左手连带臂膀用力绞缠住了已飞到自己面前的腰带,然后也是飞起一脚踢了沙子起来,宁婉清忙抬袖挡住,他见状,当即趁机借用自己的体格重量,想就势把宁婉清拖到面前捅杀掉。 电光火石间,宁婉清确实被他一把拽到了身前,只是她也根本没打算躲。 于是,当这为首的马贼对准了她的腹部,一刀捅上来的时候,伴随着阿云珠和布彦的惊叫声,下一瞬,他脸上得意的笑容凝住了。 只见他手中这把不知沾过多少血的刀正紧紧抵在她的腹前,却无论他如何用力,都不能再深入半分。 他惊愕抬眸,正对上宁婉清含着一丝轻笑的深邃眼眸。 然后,她忽然抬手一指用力戳在他臂下,酸麻的感觉瞬间从指间涌上了天灵,他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刀就已经被她打掉了,接着腕上传来一阵剧痛,他的手也被她反绑起来,连同刚才用来绞缠腰带的左手被她就势绑在了一起。 她又在他膝盖窝上踹了一脚,高壮大汉立刻毫无还击之力地跪倒在了地上。 宁婉清半蹲下来,二话不说先啪啪左右开弓给了他两耳光,打得对方嘴角渗出了血丝。 然后,她迎着他愤恨的目光,捏了捏自己的手,淡淡道:“我最讨厌有人强抢民女。”她说,“你应该庆幸我不想在这对姐弟两面前见血,不然,你现在已经被我阉了。” 说完,她也不再搭理他,站起身对纯光吩咐道:“把他们串了,带回去再说。” 所谓的串了,就是说要把他们像糖葫芦一样挨个串在一起绑着,然后挂在坐骑后头,沿路押送走到目的地。 纯光领了命,用从马贼身上搜出来的绳子准备开始串人,布彦早已看得热血沸腾,见状立刻要主动要去帮忙,宁婉清也没拦着,由他去了。 谁知有个马贼是假装昏迷,趁着布彦要去绑他的时候,他忽然醒过来一把推开布彦,飞快地跳上马逃了。 纯光正要去追,宁婉清却叫住了她。 “算了,”她无甚表情地看了眼那疯狂远去的背影,说道,“穷寇莫追。” 先把这些人绑回去才是要紧事。 纯光了然,加快了速度。 于是,他们四个人三匹马,就这么在后头缀着十来个狼狈的马贼回到了乌达部驻地。 花令秋和随波主仆跟族长父子两出去了已有一会,不知什么时候回来。阿云珠姐弟两的母亲听闻此事,后怕之余非常地感激宁婉清,但是对于这些马贼,她虽然生气却也不知该怎么处置才好,只能等丈夫和公公回来再做决定。 宁婉清看得出乌达部的人果真是不擅长斗狠,这些马贼也敢当着他们的面叫嚣说只是想要她一个中原人的命,并不打算和乌达部为敌,还想让乌达部的人要分清立场把她给交出去。 不过乌达部族人虽然性情柔善,但并不懦弱,对于这些人的话只当是没有听见,任由他们被绑在一旁,总之该给水给水,并不多搭理。 宁婉清想着既然把人交给了乌达部处置,自己也就不便越俎代庖,索性跑去看别人晒药材去了。 她正站在旁边颇有兴致地认着这些关外的植物,阿云珠忽然来到她身边,轻轻唤了她一声。 “有事?”宁婉清微笑着问道。 阿云珠咬了咬嘴唇,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说完,她又补了句,“只要我有的,都可以。” 宁婉清看她一副要报恩的架势,便笑道:“不必了,换作谁在当时的情况下都会忍不住出手的。” 谁知阿云珠却有点着急地定定看着她,说道:“你想清楚,真的没什么想要的吗?虽然你要回去中原,我也不能丢下阿爹阿妈,但是、但是我还是可以给你的。” 宁婉清有点儿奇怪,还没明白过来她什么意思,就听见不远处有族人在大声喊着什么。 两人对话被打断,宁婉清看着远处那个正在朝这边狂奔的乌达族人,渐渐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许多人都听清了他口中所喊的话。 而在听清楚之后不过一刻,那成群结队的人马也已从那一头奔驰而来。 “马贼来了!”众人大惊。 这个阵势,很显然是有备而来,集结寻仇的。 宁婉清凝眉看着对方众人,对阿云珠道:“带女人和小孩都躲起来。”言罢,伸手从来到身边的纯光那里接过了自己的剑。 “不行!”阿云珠坚定道,“这是我们整个部族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人面对?如果让他们得逞,就算躲起来也是难逃一死,不如拼了。”言罢,她自己也顺手抄了根棍子紧紧抓在手里。 宁婉清看了眼她那张有些泛白的脸,顿了顿,说道:“去多拿几坛酒出来,把那群俘虏身上全都浇透。”言罢,又转头给纯光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转身而去。 -- 第105页 阿云珠虽不知道她用意何在,但也并不多问,答应一声后就跑着去了。 不多时,那群来寻仇的马贼已经来到了近前。 勒马停住后,为首中年汉子高高在上地轻轻一瞥,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不欲隐藏的宁婉清身上,挑眉道:“就是你伤了我的人?” 宁婉清提剑而出,平静地看着他,说道:“原来那流氓就是你的人,如此说来,阁下是来道歉的?” “臭小子你……”其他马贼顿时冲着她开始骂骂咧咧。 那马贼头子倒是淡定,只轻轻一笑,说道:“识相的就把人放了,一场误会,我们和乌达部的人自会解决。你一个中原人,最好还是不要在别人的地方随意动土。” “那叫太岁头上。”宁婉清修正着他的话,说道,“不过我也看多了自以为是太岁的人,其实他的脑袋和别人的也没什么不一样。”不等对方发作,她已又淡淡笑道,“别的人我可以放,但那个想抢人的,必须交给族长亲自处置。” “呵,”马贼头子听笑了,“你以为他敢如何处置?” “不管如何,都要由他亲自处置。”宁婉清半步不让,“而你只需要答应,无论他如何处置,都必须心服口服。” 马贼头子眉毛一挑:“否则?” “否则,”宁婉清说,“也许你会陪他们死在这里。” 她说着,将手中剑抱在了胸前。 她从少年时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待敌人,宽容必须要在打败对方之后。而谈判和软弱,区别也只在一线之间。 她要让对方明白,乌达部的人是可以找到与其相抗的力量的,而这股力量,绝对地尊重乌达部族长的意见。 “我倒要看看,”马贼头子冷笑道,“你这一把剑能救得了自己几回。”言罢,抬手一挥,身后立刻有数人举起手中已上了短箭的弩齐齐对准了她。 乌达部众人见状大惊。 “我答应过不动你们,不想死的都让到一边儿去!”马贼头子冲着乌达部人喊话道。 众人面面相觑,可最终还是无一人走开。 宁婉清神色不动地看着那马贼头子,唤了一声:“纯光。” 话音将落,纯光已经赶着一辆平板马车越众而出,来到了她身旁,阿云珠也护在车旁边,守着被捆在上头的几个马贼。 宁婉清从纯光手里接过火把,朝车上那几个浑身已湿透的马贼轻轻斜去,淡淡一弯唇角,说道:“不如我们来试一试,是这把火先落在他们身上,还是你的弩箭先射中我。” 那马贼头子眼中杀气立显,青筋微鼓,正要开口说话,忽然,耳畔响起一声尖利的风鸣声,不等他回过神,已有人“啊”地惨叫一声,从马上掉了下去。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了一下,就连宁婉清也是始料未及,眼见那人后背上插着一支铁箭,才知竟然是有人一箭将这小喽啰射了个对心穿。 但最让那马贼头子惊惧的,是这个死掉的手下先前就在他身边。 倘若这支箭是冲着自己来的…… 一念及此,他倏地回头望去,所有人的目光也顺着他四下望了一圈。 最后,马贼头子目光一定,落在了东北方向那抹略显熟悉的人影身上,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越来越近。 因为太过震惊,他甚至完全没注意到乌达部的族长父子就跟在那人身后。 宁婉清也有些怔怔地看着手持弯弓,正在朝自己走来的花令秋。 他走到她身边,看也没有看那具倒在地上的死尸,只淡淡抬眸,看着那已然变得神情僵硬的马贼头子,说道:“你是不是太闲了?” 第58章 天池山之行(八) 马贼头子听见这声音,终于确信自己不是眼花,也没有认错人,当即不由暗暗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过神来,忙抬手示意所有人收了家伙。 更奇怪的是,宁婉清发现,他身后那些人在看到花令秋的瞬间也有不少人相继流露出了惊惧之色,有些人甚至不等他们的老大发号施令就已明显有了几分犹豫退缩之意,而此时得令,更是忙不迭地收了手。 马贼头子略显勉强地挑了下嘴角,看着花令秋,开了口:“花爷,你也在啊?我是来找我兄弟们的。” 语气十分地客气。 花令秋顺手把弓递给了随波,侧眸瞧了眼被五花大绑在板车上的几个人,神色平静地道:“这不是么?用得着这么大动静。” 马贼头子看了看宁婉清手里的火把,笑得更勉强了:“还差几个呢。” 花令秋闻言,一忖便明,于是看向了宁婉清,浅浅一笑,又问阿云珠:“怎么回事?” 阿云珠立刻就当着所有人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声说了一遍,末了,还特意告了一状:“他们不止恶人先告状,还要让我们把清清大哥交出去呢!” “你说,刚才有人想杀她,是谁?”花令秋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淡,像寒夜里的湖水,静深幽凉。 这回不等阿云珠回答,纯光就先转头跑进了身后的帐子里,没过片刻就拽出来一个同样浑身湿漉漉的大汉。 “姑爷,”纯光把人往花令秋面前一按,说道,“想杀少主的就是他。也是他想对阿云珠姑娘无礼。” 花令秋看着眼前的人,半晌没有说话。 可眼见此情此景的那马贼头子却已坐不住了,当即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前来,毫不避讳地说道:“花爷,这是我老婆的弟弟,请你看在我的面子,饶他这回。我一定让他给这位小哥道歉,还有乌达部的人,我一定亲自赔礼。” -- 第106页 花令秋转过目光,问道:“你哪个老婆?” “年初刚娶的老七。”马贼头子讪讪笑道,“是宠的过了些,所以这小子也不大懂规矩,我会好生教导的。” 花令秋微微颔首,又问他:“那你知道她是谁?” 马贼头子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正好和宁婉清的目光迎面撞上,犹豫道:“他……也是你弟弟?” 花令秋笑了一笑:“她是我唯一的老婆。” 几乎是瞬间,无数道或震惊或稀罕的目光便齐齐投向了宁婉清的身上。 四周寂静了片刻。 “……妈的!”马贼头子好不容易回了神,立刻叫骂着上前两步用力狠狠一脚踹倒了自己的这个小舅子,然后掏出腰间的马鞭就是一顿猛抽,“成天给老子吃饱了饭闲得卵丨子疼瞎惹事!看老子打不死你这个勺货!” 一个彪形大汉,愣是被另一个彪形大汉打得嗷嗷直叫,狂喊求饶。 就连阿云珠这个最应当气愤的当事人,看见那马鞭一下比一下狠地抽在人身上打破衣衫笞出了血痕,也不禁对这血肉模糊的场面有些不忍直视,涌起了些怜悯之心,下意识地朝花令秋望了过去。 然而他却只是站在原地冷眼旁观地看着,神色如常,目光毫无波动。 她实在看不下去这血腥的样子,只得略略转开了目光。 “好了。”宁婉清在此时忽然开了口,她将火把递到了阿云珠手里,转身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对方的视线,然后也走过来,从容道,“既然是误会,那便有话好好说就是。不过阁下这位妻弟冒犯的是阿云珠姑娘,这件事还是要看族长和阿云珠姑娘的意思,赔礼道歉总是免不了的。” 那马贼头子立刻停了手,第一时间转头朝花令秋看去,见对方神色间并无异样,似乎很是尊重眼前这女子的话,他这才在心中松了口气,知道这件事算过去了。 他当即二话不说地拽了自己的小舅子,押着就要去给阿云珠一家人道歉。 老族长见对方态度如此诚恳,自然也不会多加为难,只又好言规劝了两句便原谅作罢。 解决了眼前的矛盾,一众马贼都不想在此地久留,马贼头子回过身来正要向花令秋告辞,后者却已先开了口。 “跟我来。”花令秋说完,也不等他回应,便已当先转身朝帐内走去。 宁婉清见那马贼头子脸上闪过一丝略显忐忑的迟疑,随后又一副不敢多耽搁的样子放下思量跟了进去,不由越发地感到疑惑。 马贼们群龙无首,和乌达部的人面面相觑也颇有些尴尬,于是只得当做没事发生一样,一窝蜂上来扶人的扶人,帮着解绳子的解绳子,竟然还现场唠起嗑来了。 搞得乌达部的族人们也忍不住有点儿想笑,更有好心的还试探着丢了两张旧的毛毡毯子过去。 宁婉清看在眼里,觉得其实这两方之间也并不是那么不熟,相反,在一片拘谨中还透着些微妙的和谐感。 她又看了眼花令秋他们刚才进去的那座帐篷,想了想,走到阿云珠身旁,问道:“你们和这些马贼以前打过交道么?” 阿云珠本来还有点儿不自然地回避着她的目光,似乎并不想和她说话,但一听宁婉清这么问,立刻就看了过来,奇怪地说道:“花大哥没有告诉你吗?他们是飞沙寨的人,刚才那个是飞沙寨的三当家,当初他们来骚扰我们,正好被花大哥撞见了,也不知怎么收拾了他们一通,之后飞沙寨的人就与我们达成了协议,说是什么来着,哦,井水不犯河水。” 不过话说回来,若不是看到那马贼头子,她也不知道原来这回来找事的就是当年那群人。 “所以你说令秋对你们有恩,就是指的这个?”宁婉清有些意外。 阿云珠点点头,又摇了摇头,说道:“也不止这个,花大哥还帮我们做入关贸易,这两年我们物资丰富了好多,也不像以前那般清苦了。” 宁婉清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 阿云珠狐疑地打量着她:“你……真的是花大哥的妻子?” 花令秋那句“她是我唯一的老婆”给他们的冲击实在太大,尤其是阿云珠,简直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复杂。 提到这个,宁婉清浅浅弯了下唇角,干脆而低轻地“嗯”了一声。 阿云珠垮了肩膀,心情复杂地说道:“原来你是个姑娘。可是,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姑娘啊……”说着,仰天深吸了一口气,又叹了出来,“算了,你和花大哥也是很相配的。” 宁婉清并未太在意她这番叹气,只想着心中的疑虑,忖道:“对了,先前在坡上,我听那三当家的小舅子说到什么‘天池山圣殿’,那是什么?” 这个名号,她确定自己从未听过。 “天池山圣殿就是天池山圣殿啊,”阿云珠一副寻常的样子,说道,“传说在天池山顶,不过很少有人见到过,山主和四位殿主也极少显圣的。倘若哪天出现了,那必定是有大事要发生,各个部族的首领也只有在需要解决争端时才会求圣。” 宁婉清问道:“山主我明白,可四位殿主又是什么意思?” “我也是听说的,”阿云珠道,“四位殿主是山主在天池十六部里挑选收养的弟子,分掌东南西北四大圣殿,像我们就属于北圣殿所属的范围。” “也就是说,你们若有什么大事要事需要求圣,”宁婉清道,“就要去求那位北圣殿的殿主了?” -- 第107页 阿云珠点头表示她说得很对。 宁婉清心中开始暗忖:这天池山圣殿也不知是真圣还是假圣,若是前者还好理解,可若是后者,难道苍琊帮在关外做着大生意,甚至连马贼也要退避三舍,难道不会引起天池山上的注意么? 还是说,她那半个老师其实本就和天池山圣殿关系匪浅? 一念及此,她忽然想到,倘若真是这样,那苍琊帮就不仅仅是一个丰州的势力帮派这么简单,它背后可是整个天池十六部啊! 宁婉清连忙按住这奔腾的念头,心中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在没有了解真相的情况下,胡乱想象只不过是让自己平添烦恼,甚至横生枝节。 “花大哥出来了。” 阿云珠的话打断了她的臆想,宁婉清闻言下意识抬眸看去,果然见到花令秋和那个马贼头子一道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两人神色间并无什么异常,尤其是那个马贼头子,一扫先前进去时的忐忑不安,此刻看上去倒显得淡定从容了许多,而且还颇有些喜色的样子。 “那花爷,我就先告辞了。”马贼头子朝着花令秋抱了抱拳,又转头来看向宁婉清,咧嘴一笑,“夫人见谅,告辞。” 随后他又跟阿云珠他们打了个招呼,也不多耽搁,麻溜地带着大队人马往来时的方向撤了,甚至连地上的那具尸体也没忘记带走。 宁婉清瞧着那如洪水般迅速褪去的群影,问走到自己身边的花令秋:“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含笑道,“我拿钱砸了他。”说完,他拉过她,上下好一番打量,最后将目光落在了她腹部的位置,看着外衫上破开的那个裂口,蹙了眉伸手上去捂了捂,问道,“疼么?” 宁婉清对他这个动作实在是始料未及,猝不及防地红了脸,心中顿时闪过一个念头想这人怎么那么多幺蛾子。 “我没事。”她忙推开他的手,低声道,“有人看着呢,你注意点儿。” 花令秋眉梢微挑,似幽怨又无奈地笑看着她:“你若什么时候不推开我了,我看真是要烧高香才是。”说归说,他还是忍不住又低头看了一眼那破损之处,说道,“还好有这件云甲。” 他看着这道裂口,几乎已经可以想见当时的战况,还有对方的杀意,眸光不觉再度微沉。 花令秋虽然知道那人没有这个本事,而且宁婉清此刻也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可他还是很生气。 若依照他以往的脾性…… 但很奇怪,他当时只是看了一眼宁婉清,突然之间心中戾气就已全消。几乎是那瞬间,他想起与她之间种种相处,想起她看着自己时眼中满满的回护和温柔暖意,顿时不禁感到有些惶恐。 恐会被她看见自己不堪的一面,恐她会就此与他疏离。 她比他善良。他一向都知道。 “是啊,”宁婉清微微含笑的声音在他耳畔宽慰道,“我穿着呢,不疼,你不必担心。” 金丝云甲是宁家的传家之宝,在她十三岁那年宁承琎就已经给她了,宁婉清这么多年大大小小也经历了不少场面,这件云甲一直都陪着她,她也早已对它十分熟悉,不仅知道如何保护自己,更知道如何利用它来战斗。 “对了,”宁婉清不想他担心,便转移了话题,问道,“我听阿云珠说,你以前就帮过他们跟飞沙寨谈判,当时你是怎么赢的?”她说着,便是一笑,“难道就是比射箭么?” 花令秋知道她是在揶揄自己,也不觉得有什么,笑着顺口接道:“是啊,在这里箭术高明是多么重要的事,我就算别的再不济,这项本领总得练好啊,否则别人骑着马上来砍我一刀,不就死定了?” 宁婉清想起他小时候的天分,也不知他这些年来到底是真的“自甘堕落”还是“韬光养晦”。 她原本以为他是前者,后来又觉得他只不过是另辟了天地,可是现在,她不确定了。 但是他不说,她便不会去问。既然他愿意在她身边隐世,那她就陪着他,让他继续做逍遥自在的“惜花公子”。 反正,他是她“娶”回来的嘛,自然应当是她顶着了。 沉吟了半晌,她宛然一笑,看着花令秋,开了口。 “你听说过天池山圣殿么?”她问。 作者有话要说:  勺货就差不多是蠢货的意思。(取材来源是曾听过XJ某地的方言骂人傻子是用的勺子(音译)所以就稍微改了下用在这里了) 第59章 天池之行(九) “你听说过天池山圣殿么?”宁婉清问。 花令秋怔了怔,对于这个问题似颇有些意外,然后一笑,说道:“不错嘛,我们宁少主果然厉害,这么快连天池山圣殿都听说了。”又道,“我大概知道一些,你想打听什么?” 宁婉清就把阿云珠跟自己说的那些话挑了些重点又对他说了一遍,然后问道:“你说,那天池圣殿是不是真有这种领袖力?可以使唤得动这些部族首领。” 花令秋却一眼看穿了她背后的思量:“你如此关心天池山圣殿的事,是在疑心什么?” 宁婉清忖了忖,说道:“我在想,苍琊帮有没有可能背后倚靠的就是这天池圣殿?若是如此,那苍琊帮这些年在丰州的处心经营,可能就并不如我们以为的那样简单了。” 一个跟黑水帮平分秋色的势力帮派,与一个可以让天池十六部为他所用的神秘组织,其所代表的的含义实在太不同了。 -- 第108页 若只是前者,宁婉清至多将它当成三江十九寨那种绿林联盟来对待,彼此互不干涉就是了,何况苍琊帮这些年在她治下还如此客气又讲规矩——至少明面上是如此。再说,还有个黑水帮可以与其互相牵制。 但如果是后者,她完全有理由怀疑他们有更大的野心,往小了说是想垄断关外贸易,扼住丰州边关的咽喉,往大了说……甚至可能是在刻意扶植天池十六部,而他们在丰州所做的一切,都是另有目的,就连苍老先生与她这段时日以来的交往,还有做的这笔买卖,都是别有用心。 宁婉清其实很不愿意这样想。 一是因为这个可能性让她感受到了危机,二是她打从心里对这位苍琊帮主感到欣赏和佩服,尤其是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她更是已真心将对方当做了自己的半个老师。 她不愿意去想与他为敌的可能。 可身为栖霞城的少主,她却又不能不想到这些。 花令秋看她神色变换不定,略一思索就已大致猜到了她的心思,他沉吟了片刻,说道:“我觉得,你可能对天池山圣殿还有苍琊帮都太过高估了一些。” 听见他这样说,宁婉清眼神微亮,心中不禁隐隐泛起些许期待来。 “天池圣殿确实在部族间有一定话语权,但那些部族首领也不是傻子,难道天池圣殿指哪里他们便去打哪里么?他们若有这般齐心,也就用不着如此抬举天池圣殿了。”花令秋笑了一笑,说道,“至于苍琊帮,无外乎是给的银子多些罢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只是正常交易货物。这种小事,我看也用不着天池圣殿出面吧。” 宁婉清觉得他这番话说得挺有道理,但又觉得哪里不大对劲,想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这番话其实跟自己一样全是猜测,并没有实际的证据能够让她放心。 但不同之处在于,他到底比她更了解这里的人和事,所以他的猜测听起来就比她更靠谱些。 苍琊帮到底和天池山的势力有没有关系虽然不一定,但他说那些部族首领也不是傻子,倒确实是有道理的。 想到这儿,宁婉清也就释然了许多。 “对了,”她便转了话题问道,“你先前和族长他们去哪里了?” “去绿洲那边逛了逛,顺道聊了会儿天。”花令秋道,“我把带来的东西也给他们看过了。” 他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只红色的小瓷瓶递还到了她面前,里面装着的正是宁婉清从西山那块坡地挖的一些泥土。 “老族长说这种土确实可以用来栽种马勒茶。”花令秋笑看着她,说道,“这下你可以放心了吧?” 宁婉清此时却已不再如之前那般迫切,想法也已有了改变,她忖道:“那他老人家可有说这种土质除了可以栽种次一等的马勒茶之外,还适合栽种什么?” 她隐隐有种感觉,觉得这批茶苗大概就是苍老先生丢给她的甜头,又或者说,是一种暗示。 也许打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料到她会对马勒茶的来历感兴趣,然后因此逐渐了解到苍琊帮在关外的经营势力非寻常人可比。否则,他怎么会知道她那块山地适合用来种植这种茶?必是早就知晓,不过因没有机会所以才不曾用上罢了。 所以,现在他是想要展现实力来笼络她?宁婉清虽然这样认为,但却并不打算去深究。 原因无他,不过是她觉得现在这样维持现状是最好,既不主动与苍琊帮为敌,也不与对方走得过近而引人遐想。 尤其是在她怀疑它的背景之后。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花令秋已经很了解她的个性,听见她这番问话,又从她的神色间看出了思虑之色,就猜是她的谨慎心和大局病又犯了。 虽然知道她只是在防备苍琊帮,但他还是不禁有些怅惘,笑意中微含无奈,说道:“这个我没问,我还以为你只是关心那块地以后还能不能种茶呢。” 果然,在她心里凡是有可能给宁家带来威胁的,无论之前已有多熟稔,在这种时候都通通敌不过她的理性。 然后在这种可能性没有解除之前,或多或少地都会被她保持一定距离,难以接近。 就算是与她已做了这么久师生的苍老先生也不过如此。 虽然她这种想法很正常,他也完全能够理解,甚至可以肯定如果换作是自己也会有同样的疑虑。 “那我去问问。”宁婉清说完这句,还真的就跑去问了。 过了不知多久,她一脸兴奋地跑回来找到正在跟布彦玩射箭的花令秋,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最稳妥的做法,当然是不动声色等着这批茶苗长成分红,再顺便事先选定可以代替这批茶苗将那块山地利用起来的作物,如此既可以等着看看对方的真实意图,也可以随时见机“自力更生”。 花令秋已经猜到了,但还是笑着问了她的打算。 宁婉清心中果然已经初步有了替代物的考量,只是还没有完全决定,只是充满了干劲地对他说道:“既然我们也不急着回去,不如就把这天池山下给走一遍吧?”她说,“难得出来一趟,我想看看这里不同的风土人情。” 也好顺便见识见识苍琊帮在各部族的经营有多深。虽不主动为敌,却不妨碍她知己知彼。 花令秋眸中笑意温然,抬手轻轻帮她拨开了额前的细发,柔声道:“好。” -- 第109页 *** 于是,在乌达部待了几天之后,他们两个便辞别了众人,准备启程继续往西边绕山行去。 临走的时候,阿云珠塞给了宁婉清一个绣花的袋子,说是里头装了送她的礼物,但要她离开之后再拆开看。 宁婉清好奇心有些重,刚离开乌达部没多远就把这礼物给拆了,随后,她一脸错愕地从里面拿出来了一条花腰。 “少主,看来阿云珠姑娘是喜欢你啊!”随波憋着笑打趣起她来。 宁婉清愣了下,说道:“她知道我是女子。” 随波很想说那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但对方到底是自家的主母,他也不敢将玩笑开得太过。 “她送这个给你,肯定是觉得你会喜欢。”花令秋笑了笑,说道,“你们毕竟曾并肩战斗过,她送你一条腰带也没什么不对的。再者花腰在中原也算稀罕物,就算拿回去作为此次风物之行的收藏也是不错的。” 宁婉清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特别有道理,越想越觉得手里的腰带果然稀罕,不仅在中原买不到,而且又盛着朋友的满满心意,自然是与众不同。 她高高兴兴地让纯光好生收了起来。 又走了一阵,一行人驻马停下来歇息,眼见目及处高耸绵延的山脉,宁婉清想到那隐藏其间的天池圣殿,不禁有些出神。 “你不会是想上去看看传闻里的圣殿吧?”花令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在她身边笑问道。 宁婉清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与苍老真的成了对手,有几成把握能赢他。” 回想起这段日子,她与对方虽然相处和谐,但其实依然并不知道他的真正底细,同外面那些从未见过苍老先生的人一样,一无所知。 “也许,”花令秋说,“你只需站在他面前就已经赢了。” 这么捧场?宁婉清“噗嗤”笑出了声,转头看着他:“我看在你眼里我才是个夜叉吧?” 花令秋也扬起唇角笑了,凝眸看了她半晌,说道:“清清,是不是不管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都会像现在一样喜欢我?” 这人!宁婉清忙回头看了眼身后不远处席地而坐也正在说话的纯光和随波,有些哭笑不得:“你怎么无端端又说这些。” 花令秋莞尔,目光却依然执着地看着她:“因为我想知道。” 宁婉清虽然有点儿羞于表达情感,尤其是在人前,但她向来拿他没办法,见他不肯放弃追问,只得无奈地认了,不大自在地低声道:“除非你辜负我,不然为什么?” 不然为什么我不喜欢你? 她心想原来他也有这样傻气的一面,难不成自己还会怪他藏锋么?她又不是那些指望着妻凭夫贵的,还要逼他回去和花宜春争一争位置。若是如此,那岂不是绕了个大圈又回到了起点? 她自己已经是栖霞城少主,主外之事有她便可。 何况打从一开始,她都只是希望他“自在随心”。 花令秋默然须臾,似随意一笑,说道:“那可糟了,原本我还想着等娶了你之后再纳上十个八个小妾……” “你说什么?”宁婉清作势要去掐他的脖子。 花令秋哈哈笑着躲开,抓住了她的手,轻轻包握在掌中,温然道:“清清,我们成亲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以为这章能结束在天池关的剧情呢,看来还要一章,捂脸~ 第60章 天池之行(十) 宁婉清和花令秋成亲了。 直到很久以后,宁婉清都依然记得那时的天高云阔,她和花令秋就这么以山为媒,再一次拜了天地。 没有大红喜服,没有高堂在上,除了纯光和随波这两个见证人之外什么也没有,但他们终于心意互通。 “公子,”充当了一回傧相的随波抿着笑道,“‘送入洞房’还喊么?” 喊什么喊?宁婉清瞪了他一眼。 “喊!”谁知花令秋却不以为意地放肆道,“总不能缺了这最要紧的一步,欠着也成。” 宁婉清被他给气笑了,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一不正经起来的时候脸皮太厚。 “诶!”随波得了令,立刻高声喊道,“送入洞房咯——” 一阵风拂草而来,好像把随波的声音也传了很远很远。 宁婉清还未反应过来,就忽然被花令秋给一把打横抱了起来。 “……你干嘛呢?!”她又羞又急,生怕他真的在这种野外之地放飞心性,拽着她共沉沦。 好在花令秋也没她想象的那么放肆,只偏头笑看着她,好像已很是妥协的样子说道:“抱着走两步总成吧?” 宁婉清无奈失笑,只得依了他,还配合地抬手攀上了他的脖子,好让他抱得更省力一些。 花令秋果真抱着她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可以了,”她看他这一迈出去就是十好几步,而且看上去还没有马上要停下来的意思,忙道,“我挺重的,你别费力了,小心闪着腰。” 她身形高挑,又是练家子,自然不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娇柔,她挺担心他逞强弄伤自己。 谁知花令秋站是站住了,却一脸戏谑地转过脸来看着她,目光深邃又明亮:“放心,我腰好的很,下回可以切磋切磋。” 宁婉清虽没太听明白这话的意思,不过却从他的神色间深刻地感受到了“调戏”两个字,她也不是傻的,自然也能联想到大概和某些白天不适合说的事情有关。 -- 第110页 她就有点儿红脸,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掌:“行了,放我下来。” “那你亲我一下。”花令秋得寸进尺地凑了脸过来,还特地叮嘱了句,“可不许跟上次一样耍赖啊,这可是咱们的婚礼,你严肃点儿。” 宁婉清拿他没办法,加上此情此景之下自己心里也是柔情满溢,于是也不再去多想,弯了唇角,扬起脸朝他靠近。 谁知就在她的嘴唇将要碰上他脸颊的瞬间,他却忽然转过了头。 两个人唇瓣相接,一触即分。 那天晚上亲密接触的记忆顷刻间如海浪般打来,宁婉清心绪猛然涌动,没有了夜色遮掩,她满脸绯红再也无所遁形。 “这样才对嘛。”花令秋笑得像只偷到了腥的狐狸,言罢,这才将她放了下来,还十分之自然地顺手帮她理了理衣服。 宁婉清真是服了他:“刚才是谁说要严肃的?” 他振振有词地道:“夫妻之间,就应当这样‘严肃’。” 她无语而笑:“鸡贼。” 花令秋笑着伸手来拉她:“清清,一诺既出,定勿相负。” 宁婉清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柔柔回握住他的手,莞尔浅笑道:“你也要记得这句话。” 他看着她的眼睛,什么也没说,却将她拥入了怀中。 *** 此后一段时间,他们在关外乐不思蜀,直到冬季来临。 因宁婉清的体质比较畏寒,而他们出发之前也并未想过要在天池关待这么久,所以物资上难免有些欠缺,花令秋怕她不习惯,便决定提前返程。 天池十六部,他们这次走遍了其中九部。 宁婉清也不反对这样的安排,一是关外的冬天她确实有点儿待不惯,日子久了她也渐渐开始想念起丰州的食物来。二么,是她走访了这九个部族之后发现能够打听到的消息不过寥寥,这里的人并不知道什么中原帮派,更不了解苍老先生是何许人也。 她唯一打听到可以确认的只有一件事:苍琊帮和天池十六部做的买卖,果然有天池圣殿在其中穿引。 但至于别的,她想,除非是苍老先生或者天池圣殿的人自己开口,否则其中内情怕是也很难得知了。 宁婉清觉得知道这些也就差不多了,顺便还相中了也许可以替代马勒茶的作物,她觉得挺满意。 于是,她和花令秋便带着侍从们踏上了返回的路。 因他们回程不打算再绕那么远的道,所以这次就直接从天池镇的东边入了关。 宁婉清想着这里的东西颇有些边关特色,就打算买点儿礼物回去送人,尤其是花飞雪,她和花令秋之前没能参加对方的婚礼,这趟回去正好绕到玉城去探望一下,如此一来上门礼也是不能少的。 花令秋向来疼爱这个小妹,当时出发前他和宁婉清算算日子知道回不来,两个人便提前已送了出阁的礼物过去,姑嫂两个还关起门来聊了许久的体己话。所以当宁婉清提出想顺道去玉城看看时,他并未反对,虽然理论上花飞雪的事情轮不着他这个庶出又是“嫁出去”的二哥去操心,但他还是想去看看自己的妹妹成亲后过得如何。 想到这儿,他不免还有几分感慨,不久前还觉得她是个小姑娘,现在却都已经做了人家的妻子了。 夫妻两个正在店里挑着东西,门外忽然又有人挑帘而入,带进来一阵冷风。 “老板,我那个手镯可好了?”来人搓着手问道。 老板边笑着同他打招呼,边请宁婉清他们稍待,然后自己转身拿东西去了。 宁婉清站的位置刚好在这个人旁边,她不经意抬了下眼,刚好也看见对方的目光转了过来。 然后,她看见他顿了一下,脸上闪过惊讶,随即是明显的喜悦。 “二公子?!”那人忽然道,“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差人通知我们一声?” 宁婉清听对方称花令秋为二公子,而非花二公子,就知这多半是花家的人。 果然,下一刻,花令秋已略显意外地笑了笑,说道:“我和清清路过此地随意逛逛,待会就要走了。” 那人这才注意到宁婉清,然后立刻反应过来,拱手礼道:“小的见过二少夫人。” 居然唤她二少夫人。宁婉清有些想笑,这摆明了就是偏袒花令秋嘛。 但她却并不介意,相反,她很喜欢愿意护着花令秋的花家人。 “管事客气了,”她对人有好感时也不吝表现,话语出口,语气就已自然温和了三分,“请问贵姓?” 对方愣了一下:“小的姓陈……少夫人怎知小的是管事?” 他确实是花家在天池镇的铺子里管事的。 “看你穿着打扮得体又不张扬,又和令秋颇为熟悉,”她笑了笑,说道,“所以我猜你是花家商铺的管事。想必令秋当初奉父亲之令在这里历练时,你也对他照顾不少,我还要谢谢你们才是。” 陈管事微黑的脸上透出些赧然的红来,连忙摆手:“少夫人言重了,哪里是我照顾二公子,是二公子关照了我们才是。” 哦?宁婉清闻言,回眸狐疑地看了某人一眼。 他们走的时候,陈管事好说歹说非给他们装了一车的特产,对花令秋的尊崇之情简直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宁婉清可以说是非常怀疑了,她严重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把某人在这里的生活想得太辛苦,想象中以为他被姜坤排挤到这里肯定是要受不少磋磨的,可现在看来人家好像是如鱼得水啊? -- 第111页 马车缓缓起了步。 “还不老实交代么?”她半眯着眼瞧着身旁的花令秋,一副要严刑逼供的样子,“我一直以为你在这里被他们挑剔又使绊子,肯定过得不好。” “起初是这样没错。”花令秋坦然地笑了一笑,说道,“后来被我给征服了。” ……这人不谦虚的时候还真不谦虚啊。 不过凭宁婉清对他为人处世的了解,还真是觉得他肯定有这个本事,于是不禁笑道:“我看那位姜大老爷是怎么也没想到吧,你竟然如此顽强。” “他没想到的事多了。”花令秋随口接道,言笑间似乎对姜坤并不太以为然的样子。 宁婉清直觉有些猫腻,于是问道:“你还瞒了他什么?” “也没什么,”他说,“就是那时候在中原待得腻了,所以借他的口来了天池关而已。” “……”宁婉清愣了半晌,“是你自己想来天池关,所以才?” 花令秋眉梢微挑,轻轻一笑:“不然呢?你以为他真有那个本事把我‘流放边疆’啊?” 对啊,她怎么早没想到?!以花令秋的性格和本事,他若不高兴这种安排,随时都可以一走了之,就像当初对待她和他的婚事一样,她不也很清楚他完全有自主选择的能力么? 宁婉清顿时郁闷了。 难为她真情实感地心疼了他这么久,敢情人家根本就是自得其乐啊!她还傻乎乎地帮着他记仇呢。 “我觉得自己有点儿窘。”她垮了脸,又想笑。 花令秋笑着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窘什么,就算我不是被迫离开,可你担心我的心意却是真的,我视若珍宝。” 宁婉清心里泛过一丝甜意,是啊,她的心意可是真的呢,他一定都明白的。 夜幕降临的时候,马车驶入了临近的一座小镇。 冬日寒冷,到了晚上小镇里就很少再有行人走动,好在他们也不需要问路,有花令秋和随波主仆两个在,他们沿途要打尖住宿都非常容易和顺利。 很快,随波就找到了一家客栈,麻雀虽小但五脏俱全,店家的态度也非常热情,宁婉清暗暗点头,颇为满意。 之前在关外赶路的时候,他们一切都只能从简,好不容易总算有了客栈住,宁婉清第一件事就是洗了个热水澡,泡的她浑身通透,舒坦了不少。 洗完之后她随意笼了衣裳出来,唤花令秋:“我让纯光重新给你换水。” 他却不知盯着她在出什么神,愣了须臾,才转开目光笑道:“不用麻烦,我自己来吧。” 说完他就兀自去了,宁婉清也没为这种小事太在意,自己先摸进了被窝里捂着,怕身上的热气散了,把半床被子给裹得紧紧的。 人一暖和起来就特别容易犯困,她本来还想等着花令秋的,结果也不知等了多久,后来渐渐眼皮子就有点儿打架,她只好闭了眼睛在心里默念:不是睡觉,只是闭目养神。 慢慢地意识就开始有些模糊了。 迷迷糊糊地,她感觉到有人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上了床,她心里知道是谁,也没多想,一翻身就把人给抱住了。 好暖和。她还往上贴了贴。 花令秋倏地直挺挺坐了起来。 宁婉清猝不及防地被灌进被子里的风一吹,顿时清醒了,就着还未熄灭的灯火,揉揉眼睛,看着他道:“怎么了?” 她刚刚醒转,声音里还带着一丝特有的朦胧轻软。 花令秋没说话。 宁婉清觉得不大对,也坐了起来,挨着他问道:“做噩梦了?” 说完她自己就先反应了过来,他才刚上床吧,估计都没睡着。 宁婉清正想再问,花令秋已蓦地转过头看向了她,眸光深邃,暗暗灼灼。 “清清,”他说,“我睡不着。” “为什么?”她问。 “因为你。” “我?” “爱妻在怀,为夫定力太差。” “……” “既然都醒了,不如,我们来切磋一下吧?” “……切磋什么?” “成亲那天我说过的。” “……” “啪嗒”一声,蜡烛掉在地上,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_→ 第61章 玉城孟府 半个多月后,宁婉清和花令秋到了玉城,两人也没耽搁,径直便去了孟家登门拜访。 管事的听说是栖霞城少主来了,不敢怠慢,先把人给请进了门。虽然在下着雪,但消息还是很快就送到了主家那里,孟绍扬很快就亲自领着侍者出来迎接了他们。 “宁少主,”孟绍扬翩翩有礼地微笑着向他们分别拱手施礼,“二哥。”又道,“两位来玉城怎么也没有事先通知一声?我也好早让人做准备。” “孟公子不必客气。”宁婉清温和道,“你我如今也是亲戚了,我和令秋这趟也是顺路来的,你和飞雪成亲时我们没能参加喜宴,正好趁着年关将近来看看你们,顺道送些特产做年礼了。” 花令秋在她身旁笑了一笑:“你还说别人客气,自己不也一口一个孟公子么?如今该叫妹夫了。” 孟绍扬似有些不大自在,也不像花令秋那么会说,只笑笑道了句:“应该的。” “飞雪好么?”相比起宁婉清,花令秋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他开口时很自然,问的也很直接。 -- 第112页 孟绍扬觉得这个问题更像是来自妻子兄长的盘问,照常理,好不好也不该他来说,就算说了好,人家也未必信。终归还是要他们兄妹相见,让花飞雪自己去说的。 于是他也没正面回答,只笑道:“她在母亲那边陪着几位长辈打叶子牌,我已让人去通知了,还请兄长和嫂嫂稍待。” 花令秋也就没有再多问,点点头,“嗯”了一声。 花飞雪果然很快就来了。 以宁婉清的身份,到了孟家自然是要进正厅和孟绍扬的父亲见面叙话的,花令秋当然也就陪着她在正厅喝茶,花飞雪赶来的时候,他正好第一眼瞧见她进门时的模样。 她脸蛋红润,满脸的惊喜,一脚跨进门时大眼睛里亮晶晶的,心中的雀跃藏都藏不住。 不消一瞬,花飞雪的视线就已经准确地找到了自己的兄嫂,她还看见她二哥冲自己笑着飞快地眨了下眼睛。 就像以前在家里逗她的时候一样。 花飞雪笑着笑着鼻子就突然酸了。 “父亲。”她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先对孟家老爷孟希彦行了个礼。 虽是老爷,但其实孟希彦今年也不过才三十九,作为“玉郎”孟绍扬的父亲,他的相貌也非常出众,而且保养得宜,不仅没有华发,脸上的皱纹都非常少,看上去非常的年轻。 只是或许因为性情的缘故,他的样子让人一看就觉得有股板正的威严,不笑时也显得有些严肃。 孟希彦微微笑了笑,说道:“你二哥和二嫂特意来探望你,你们好生叙叙话吧。”又叮嘱自己儿子,“绍扬,你好生陪着,不要怠慢了。” 孟绍扬应了声是。 孟希彦先行离开之后,花飞雪立刻就忍不住了,高高兴兴地几步过来拉住了宁婉清的手:“二嫂。”又转头红着眼眶喊了声二哥,“你们怎么来也不说一声?最近可好么?” 宁婉清看她像是要掉眼泪,忙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在孟绍扬面前失仪。又笑道:“我们很好,刚从外头回来,反正要路过附近,就特意绕道来看看你。” 这里可是孟家用来待客的正厅,倘若传出去花飞雪一见到娘家人就迫不及待掉眼泪,就算孟绍扬不说什么,孟家的人却未必没有微言。 花飞雪也醒过神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内心的激动,点点头:“既然来了,不如就过完年再回去吧!” 她出嫁的时候就知道会很少见到家人了,此时乍见到自己最喜欢的二哥还有二嫂,又怎么舍得放他们离开?巴不得对方多住些时日才好。 “都是大人了,怎么还说傻气话。”花令秋说她,“这离年三十还早着呢,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小馋猫是在着急着吃年夜饭。” 宁婉清和孟绍扬闻言都有些忍俊不禁,只是前者比较明显,而后者稍有掩饰而已。 花飞雪也不还嘴,就乐呵呵地笑,好像只要能听见花令秋和以前一样在自己面前说话就特别高兴似的。 宁婉清就覆上她的手,正要说话,就见花飞雪蹙眉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她低头,很快注意到花飞雪藏在袖子里的腕上有块红痕,上面还有些细小的水泡,显然是被烫的。 花令秋也看到了,立时皱了眉头。 “没事没事,”花飞雪忙赶在他们两个再开口之前解释道,“昨天端茶的时候走了神,不小心洒了些,母亲和绍扬都让人拿了上好的伤药给我,很快就会好了。” 宁婉清就抬眸看了孟绍扬一眼,后者迎着她的目光并未回避,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她顿了顿,对花飞雪笑道:“我们出去转转吧?我还从未仔细看过此处冬日里的景致。” 花飞雪立刻点头应好,又想起什么,回头朝孟绍扬看了过去。 后者一顿,随即走上前来,对花令秋道:“二哥若不介意,不如去我书房里喝茶吧?” 花令秋淡淡弯了下唇角,应道:“好。” *** 宁婉清和花飞雪走在回廊上,看着细细密密的雪不断从天上飘下落在院中枝头的红梅上,也不说什么,只静静地走着。 起初她走得还算悠闲,渐渐地就加快了些步伐,也不算多快,却让花飞雪跟得有点儿吃力了。 “二嫂,”花飞雪忙挽了她的手,笑着道,“你瞧这红梅雪景多漂亮?咱们看会儿吧。” 宁婉清一副寻常的姿态说道:“在宁家梅园里看多了,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还是往前走吧。” 她说着就要继续迈步,花飞雪拽着她的臂弯,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此刻脸上的笑有多苦:“那我们去那边坐一坐吧?我让人送些点心来。” 宁婉清不说话,静静看了她片刻,然后转眸给纯光打了个眼色,示意对方带花飞雪的丫头回避。 “我记得你以前的体力可没这么差。”宁婉清对花飞雪说,“以前去山里看月亮的时候蹦蹦跳跳地也没喊过累,这才在府里走了一小会儿就要休息了?” 花飞雪脱口便道:“我今天站了好久了。”说完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妥,又欲盖弥彰地解释了一句,“我先前赏花的时候也不知不觉站了很久,所以腿有点儿软。” 这孩子,连撒谎都撒不圆。宁婉清默默叹了口气,花飞雪是花家的女儿,怎么可能从小没练过身手,赏花站一会儿,难道还能把她给站累么? -- 第113页 “飞雪,你实话跟二嫂说,孟夫人待你如何?”宁婉清早年立意不外嫁,其中还有个原因就是懒得应酬这些所谓“媳妇熬成婆,婆又来熬媳”的婆婆,这种拿捏新进门儿媳的招数,她哪有猜不到的。 尤其花飞雪就是闻花城主的独女,估计孟夫人也怕她骄纵,所以才想先立威。 花飞雪听见自己二嫂突然这么问一句,先是愣了下,然后下意识点头就想说好,可是看着宁婉清的目光,她却不知何故顿时说不出来了。 “娘她也不是待我不好,”她斟酌着说道,“只是我刚嫁过来还不大习惯,很多东西也不懂,所以她教我很多,难免会有些疲累。” 宁婉清其实是有点生气的。花飞雪是花令秋疼爱的妹妹,自然也是她要疼爱的人,何况她本来也很喜欢花飞雪。想到对方在花家的时候兄长们都宠着惯着,结果一嫁了人就要被立规矩说这里要改那里不足,这都算了,可是孟家的人就不能对花飞雪多照顾一些么? 但她更知道,自己现在是不宜为花飞雪出头的。 想到这儿,宁婉清就又问道:“孟公子呢,他对你可好?” 说到孟绍扬,花飞雪就有点儿红脸,像是生怕宁婉清误会似的,忙道:“他挺好的。” 挺好?宁婉清就想起了刚才在正厅时孟绍扬那个平淡的眼神,倒是没看出来他把飞雪当做妻子在疼爱。 不过花飞雪这么说了,她也不可能去质问,毕竟这是别人夫妻两个的私事。 “飞雪,”宁婉清想了想,决定还是说些有用的,“你听我说,为人妻子做好本分固然重要,但一味委屈自己也要不得,你也知道你二哥真正放在心里关心的人不多,倘若你受了委屈,他肯定不会好受的。” 花飞雪微红了眼眶,点点头:“我知道你们对我好。” “所以你要时刻记得,无论何时,你都有我们。”宁婉清道,“你婆婆看你年轻不经事,想教你些东西,你当然可以虚心受教,但也用不着事事任她拿捏。孟夫人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强势惯了,现下你听我一句建议:在她面前做事不要全力以赴,要半哄半真。私底下你的陪嫁你要自己看着,让底下的掌柜把账目做两份,一份真,一份半真半假——至少藏起四成收益,真的那份让管事的每个月拿来给你看,半真半假那份你主动让孟夫人过目,就说你打算把上面的收益都放进公中。” “至于那份真的,你连绍扬也不要告诉。因为这是你在孟家的保障。”宁婉清特地叮嘱她,“还有对底下的人,要恩威并施,你虽然性子纯善,但千万别让人家觉得你是个软柿子,别觉得是孟家长辈拨给你用的人就不敢收拾,譬如那盏能烫的你起泡的茶水,下次若有人再敢端上来,你可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别说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就算是普通人家的,也断断没有连这种基本的小事都不懂如何侍候的,怎么可能把滚烫的茶水就这么端上来给主家喝了?花飞雪会遇到这种事,还不是因为孟家的下人没把她太放在眼里。 花飞雪听得很认真,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充满了感动,等到宁婉清一席语重心长的话叮嘱完,她才笑着一点头:“嗯!二嫂对我真好!” 宁婉清看她这副天真不知愁滋味的样子,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也不知当初花家人把她保护得太好,究竟是对还是不对…… *** 书房里,花令秋端起刚刚送上来的茶盏,揭开盖子慢悠悠地撇了撇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然后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啜了一口。 孟绍扬坐在他对面,也喝了口茶,没有多说话。 这个二舅哥的大名他当然也是早有耳闻的,实话说,他心里其实并不太看得上花令秋这样一事无成又自甘做赘婿的男人,若非这个所谓的二哥和花飞雪关系好,加上妻主又是栖霞少主宁婉清,他还不会这样亲自款待对方。 “嗯,”花令秋点点头,“茶不错。” 孟绍扬该尽的礼节还是要尽的,于是闻言便微笑道:“这是今冬新出的银叶茶,二哥若是喜欢,不如带些回去吧。” “嗯,茶是好茶,”花令秋端详着手中的清亮的茶汤,说道,“不过这水好像不太对?” 是么?孟绍扬便又低头尝了一口,笑笑,只当对方是不懂茶道:“没错的,这是特意用梅花霜水沏的。” 花令秋也笑了一笑:“倒不是说这个,不过我原本以为贵府一贯是喝滚水茶呢。” 孟绍扬蓦地一愣,没太反应过来对方这话的意思,下一刻,却见花令秋已抬眸朝自己看来,虽淡淡含笑,目光却微凉。 “怎么不是么?”花令秋看着他,说道,“我小妹在家中时可从来未曾被茶水烫伤过手,既然不是府上饮茶的习惯,那我倒是有些好奇想问问妹夫,是哪个下人这么心大,连我们花家大小姐也不放在眼里?” 第62章 树大招风(上) 孟绍扬听到这里,总算明白过来了花令秋的意思,感觉到对方对孟家的不满,他心里也有点儿不悦,顿了顿,才说道:“二哥见谅,是府上新来的丫鬟没有调教好,母亲已经教训过了。” 花令秋以前只觉得孟绍扬虽然平平无奇,但相貌家世还是和自己小妹算得上匹配,至少刚才乍然见到时,他看着这对璧人觉得还挺养眼,可此刻再看眼前这个容貌出色的男子,他却觉得相当的不满意。 -- 第114页 他当然知道花家为什么会答应和孟家的婚事,但飞雪只要过得好,这些也都并不重要,认真说起来,其实被热水烫了一下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主家发落了不懂事的下人也就罢了,而自己身为兄长,其实最见不得的,却是孟绍扬对飞雪的不上心。 他也是个男人,自然知道男人在不爱一个女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孟绍扬这个人大概是自负高洁久了,也做不到逢场作戏,甚至连装都装不出来。 若依着花令秋的脾气,他如果能做花飞雪的主,肯定现在就要带她离开孟家。 但他知道,自己做不了花飞雪的主。而且他也看得出来,花飞雪是真心喜欢孟绍扬,而且根本不觉得她自己有受到什么委屈。 真真是个傻姑娘。 也罢。他想,就算不能两情相悦,至少相敬如宾,孟绍扬也算不上多差。 花令秋沉吟片刻,又喝了口茶,缓缓一笑,说道:“我家小妹性子纯善,待人从来一片赤诚,只是这样的性子难免容易受委屈,还要有劳妹夫替我们家人多照顾了。” 孟绍扬道:“二哥放心。” “我这个人其实也挺好相处的,你不必太拘谨。”花令秋看他一眼,微笑道,“我听说你跟人合伙开了家绸庄?” 孟绍扬不料对方突然转了话题,而且令他十分意外的是,这件事他连自己家人都没有告诉,花令秋却竟然知道,他惊愕之下,不禁重新开始打量起了眼前这位二舅哥。 “近来丝绸生意不大好做,你若是找不到合适的货源,我那里倒是有一两个人脉可以借你用用。”花令秋像是根本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只兀自啜着茶,悠悠道,“别的不说,能比市面进货的价格便宜两成还是可以的。” 孟绍扬更惊讶了,愣了半晌,才有点儿不自在地说道:“二哥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样怕是不大好,也累你欠了人情。” 花令秋听他这么说,倒还算对此人的人品满意了两分,便说道:“也不算欠人情,难道你以为人家会亏本跟你做生意么?不过是给的友情价罢了。你也不必推辞,人有自尊心是好的,可自尊心过盛就没有必要了,尤其是做生意,该让利的时候要让,该进取的时候也要进取,不要白白浪费机会。”他说到这儿,话锋微转,又道,“再说你的家业越大,妻儿也才能过得更顺遂些。” 一席话连敲带打,孟绍扬哪里还有听不明白的?他知道自己如果再拒绝,肯定就会触怒了对方,于是犹豫了片刻后,他只得点点头:“那就谢谢二哥了。” 看着花令秋满意含笑饮茶的样子,孟绍扬的心中却不禁生出一阵不安,暗想:莫非……所有人都看错了这位花二公子? *** 宁婉清和花令秋只在孟府待了一天,次日一早两人就辞别了孟氏夫妇,准备继续启程回栖霞城。临行时,花飞雪很是不舍,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掉了两滴眼泪,花令秋见状便道:“哭什么,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你若得空就到栖霞城来玩儿,最好是带着我外甥一道来,不过最好提前说,我好亲手给他做张床。” 花飞雪“唰”地红了脸:“二哥你胡说什么呢。”她都还没怀孕,哪有那么快有什么外甥。 宁婉清知道他是特意当着孟家人面前表现对花飞雪的宠爱,于是笑笑,十分配合地道:“你二哥虽然迫切了些,不过话却是没错的,将来你们有了孩子,可一定要带回来让我们瞧瞧。” 花飞雪就嘻嘻地笑,脸颊粉嘟嘟的。 马车里早已烧暖了炉子,宁婉清一进车厢就把大氅解了,和花令秋挨着坐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就依偎到了一起。 “我觉得孟绍扬看你的眼神好像有些古怪,”她觉得这样靠在他怀里很舒服,懒懒地闭上了眼睛,“你们昨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花令秋笑道:“大概他突然发现其实我比他玉树临风吧。” 宁婉清忍不住笑了出来,说他:“你近来倒是越来越不谦虚了。” “在你面前我还用得着谦虚么?”花令秋搂着她,笑叹道,“我原以为我挺与众不同的,现在发现也不过只是凡夫俗子。” 他以前一直觉得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并不重要,他也根本不在意人家觉得他无能,可是自从他喜欢上了宁婉清,就开始在意起了她看自己的眼光。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不希望得到自己心爱女人的肯定。 他也是如此。 宁婉清像是明白他的意思,闻言浅浅一笑,顺手轻抚他的背脊,说道:“既然是事实,原也用不着谦虚。” “知我者,清清也。”花令秋笑着,垂眸在她额角一吻,看着宁婉清含笑闭目浅眠,他心中开始思量起了另一件事。 …… 等到了回到宁府那天,得到消息的宁太夫人老早就在青松院眼巴巴地等着孙女和孙女婿前来请安问好了,见着宁婉清和花令秋进来的第一眼,她目光先是一顿,旋即就笑弯了眉眼。 几个人说了会儿话,太夫人就把宁婉清单独叫到了次间去,等人来了,她拉过宁婉清的手,当头就是一句:“你们圆房了?” 饶是宁婉清见得大场面再多,遇到这种情况还是有点儿发窘,愣了一下,才红着耳根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宁太夫人笑眯了眼睛:“好,好!我就说夫妻两个多相处就容易培养出感情,看你们这出一趟远门,总算是该做的都做了,我的曾孙也该提上日程了。” -- 第115页 旁边的掌事嬷嬷听着也忍不住笑,老太太一高兴,说话也是百无禁忌的,没看见大小姐耳朵根子都红透了么。 宁婉清轻声道:“顺其自然吧。” 太夫人乐呵呵地拍拍她的手:“你能这么想就好。” “……祖母,”宁婉清忍不住有点儿好奇地问道,“您是怎么知道的?” 她的霜兰院不是寻常院子,从上到下嘴巴都严得很,更没有哪个敢来听她的墙根,就算是太夫人亲自派人过去,也不会没有人禀报。所以她非常意外祖母不仅知道她和花令秋一直是名义夫妻,还能刚见到他们回来就断定两人已经……总之,她很惊讶。 宁太夫人听到她这么问,脸上居然透出些得意之色,笑道:“终归是我吃过的盐比你走的路还多些,男女之间的关系亲不亲近,有时不过看一眼便知的事。怕是你自己都没有发觉,你们这次回来,肢体间亲近了不少。就连眼神都带着,哟,那个甜腻腻的,生怕人家不知道是新婚似的!” “……”宁婉清彻底红了脸。 宁太夫人也知道这个孙女脸皮薄,不再逗她,笑着转开话题又同她闲聊了几句,等喝完一盏茶后,祖孙两个才又去了前头和其他人会合准备用午饭。 晚上宁婉清先回了房里,一边洗澡一边想着第二天要做的事,估摸着应该先去看看西山那边的茶园,按照时间算,等过完年的时候这批茶就差不多能采了。 还要去给苍老先生那边送封信说自己回来了。别的不提,她想,先这样走着看吧。 然后去瓦市看看,还要审一审这段时间的账目,听听近来的事务汇报……宁婉清想得入神,一不注意,水已经有些凉了。 “彩鸢,”她唤了声,“加水。” 过了片刻,净房的门从外面被推开,她不经意抬眸,顿时吓了一跳。 “紧张什么?”花令秋笑着过来试了试桶里的水温,然后给她加了水进去,“不是你让人来加水的么。” 虽然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但宁婉清还是不大习惯被花令秋这样看见,尤其是他此刻衣冠楚楚居高临下,而她却……又是在水里……真是一览无遗。 这状况让她不免有些羞窘。 她就略有些尴尬地稍微缩身坐了起来,目光也有些左闪右躲的,说道:“你不是和爹去讨论字画了么?怎么回来这么早。” “那还不简单,我说你在等我,岳父就放我回来了。”花令秋走到她身侧,顺手脱了外衫丢在衣架上,然后含笑蹲了下来,瞧着她的眼睛,“我帮你擦背吧?” 宁婉清忙道:“擦过了,你先出去,让彩鸢进来就是。” 花令秋没有接话,反问道:“西山的茶园采收之后,你有何打算?” 这话题转得太快,宁婉清的思绪顿时被他给带走了,一说到正事上,她立刻沉稳起来:“我刚刚也在想,既然他说让我来经营,那也就是说他并不在意利润多少,虽说他大概是想笼络我,但到来的机会不要白不要,我尽量多赚些,也好多分他些,如此也就更算不上我欠他了。所以,我想把这批茶试试运去南方,你可有能合作的人介绍?” 花令秋轻抚着她松松挽在脑后的长发,微笑道:“不必这么麻烦,只要你把手中有这批茶的消息在闻花城里放出去,自会有人来找你合作,你只需坐等着收钱就是了——倒是你,不用考虑太多,无论是谁来,都犯不着和银子作对。” 宁婉清听他这话的意思好像是已经猜到了会有谁来上门求合作,于是扬起脸正想再问,却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蓄谋已久的他低头吻住了嘴唇。 第63章 树大招风(中) 第二天宁婉清从西山茶园回来之后,就嘱咐手下的人把消息放去了闻花城。之后果然如花令秋所料的那样,没过两天,就有人登门来找她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和花令秋关系要好的尚家三公子尚祺,见着宁婉清开门见山就说明了来意。 照他的意思,这批茶虽然比不上最好的那种,但终归是马勒茶,而且又是自家采摘的,首先成本就降了不少,若是在市面上销售肯定很快就能起到补充的作用,利润大有可图。而宁家的商铺之中能够和这玩意儿沾边的也只有茶行,且规模还非常一般,位置更不在丰州主城内,有多少人买都不一定。 但尚家却不同,他们名下经营有酒楼。 宁婉清对尚祺倒是挺有好感的,光是看在花令秋的面子上她也打算答应对方入伙,何况他说得还挺有道理——没想到平日里玩玩闹闹的尚三公子其实也有这么靠谱的一面,难怪在尚家受宠爱,又能和花令秋走这么近。 可是她却另有犹豫,不因其他,只因她又想起花令秋说的话,总觉得可能在他的预测里,也许还有其他人想参与。 于是她想了想,就折了个中,对尚祺道:“尚三公子说的有道理,何况凭你和令秋的交情,此事也应当算上你。这样吧,等我让人拟个章程,再请你过来详谈。” 尚祺觉得这已经算是准话,于是高高兴兴地告了辞。 过了不到一天,花宜春亲自来了。 宁婉清见到他的瞬间,立刻就明白了那天晚上花令秋说的那句“无论谁来,都不要和银子作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听说弟妹和二弟回来的时候特意去玉城看望了小妹,”花宜春的开场白就显得家常了不少,“不知她在那边可好?想来她对你这个嫂嫂应是言无不尽的。” -- 第116页 宁婉清看得出来,花家其实也知道自己和孟家结亲的举动容易让宁家心生疑虑,所以趁着这批茶叶采收的机会,主动寻求合作——想来条件应该也会颇为丰厚,而且花宜春开口这番话,也是想表示宁、花两家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她便笑了一笑,说道:“大哥不必太过担忧,我看飞雪嫁给孟公子之后过得很高兴,我和令秋也替她开心。” 一语双关。花宜春听得明白,含笑颔首。 随后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花宜春问起花令秋,得知后者今天带着宁平心出门会友去了,还颇有些惆怅地笑道:“他现在也不怎么回家,想要见他一面倒是不容易。” 宁婉清垂眸喝茶,微笑不语。 许是觉得自己有些失言,花宜春也不再提家事,转而切入正题同她说起那批茶叶的事来。 宁婉清自然不会拒绝与他合作,只是也把话说得很明白,尚三公子是花令秋的朋友,又是先来一步,自己当然不能毁约。于是两人一商量,就决定三家一起合作,只等着把尚祺也找来商谈细节。 宁婉清表面虽不动声色,其实心中对这个结果感到相当满意,能和有实力的伙伴合作倒是其次,最主要是有花家参与,即便这批茶和苍琊帮的关系以后被人所知,有谁想借此做宁家的文章,花家也不可能置身其外,甚至是改弦易辙地去亲近紫霞山庄。 她忽然觉得,也许花令秋原本就是在帮她如此着想的。 想到这个,宁婉清心里顿时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涩。倘若不是花令秋对他自己在花家的地位丝毫不抱希望,又何至于早早为她筹谋防备这些? 她突然很想抱一抱他。 午饭后,纯光端了药进来给她喝——上午宁太夫人刚刚让大夫来给宁婉清把过脉,说是她体质虚寒,于是给她开了些补药方子。 宁婉清很不喜欢喝药,看见那满满一碗深褐色的汤液就忍不住皱眉,再三鼓起勇气,才一副英勇就义的样子接过来仰头一口气喝了。 正巧被刚进门的花令秋看见了她皱眉苦脸的样子,又明显闻到了屋子里的药味,就问道:“怎么喝起药来了?早上还好好的,是哪里不舒服?” 他说着就要走上来探她的额头。 宁婉清想起祖母和大夫说的话就有点儿红了耳根,于是拉住他的手,佯装随意地道:“没什么,只是祖母太过关心我的身体,非要大夫给开的补药,我顺着哄哄她罢了。” 花令秋看了她半晌,笑笑没说什么,转身又出了门,没过多久,就给她带回了一盒玫瑰霜糖。 这种糖在好一点的糖铺子里都有得卖,但味道做得最好的却要属丰州主城那家最出名的王记花糖铺子。 宁婉清一眼就认出了这是王记铺子的玫瑰霜糖,心中霎时说不出的滋味甜甜软软的,嘴上说他:“我原本很少吃甜,不过喝两碗药罢了,何必让人特意跑这一趟。” 丰州主城说远不远,但去一趟还是得有段车程,何况还要专门找去这王记铺子。 “你原本就不爱吃甜,难得吃一次,自然更要吃好入口的才行,否则你必定更难下咽。”花令秋如是说着,还亲手喂了一块到她嘴里,两人目光对视了半晌,他忽而又笑道,“别说我没警告你,你现在看我的眼神,非常危险。” 于是当天晚上,宁婉清被他拉着胡天胡地的时候,就彻底明白了他说的“很危险”是什么意思,她现在才知道原来他是在“循序渐进”的! 等到一切结束,她迷迷糊糊被他抱着收拾了一番又换了衣裳,终于安安稳稳要去见周公的时候,恍惚感觉到他的气息再度压近,停在她耳畔咫尺,若即若离。 “清清,”他含笑的声音在她耳边低低响起,说道,“谢谢你。” 她很想问他谢自己什么,可话到心头,却终被阵阵迷糊思绪的困倦化作了模模糊糊的单音。 花令秋也没再说话,却将她温柔地拥在了怀里。 *** 过完了年,春意也渐渐地浓了。 西山茶园的马勒茶也终于到了可以采摘第一批新茶的时候,因事先早有安排,一切都进展得有条不紊,其间宁婉清也让人去跟李素那边打过几次招呼,但每次苍琊帮那边都是很快就回了消息,说都让她自行决定。 苍老先生那里却一直没有消息回来,宁婉清只好又去问李素,得到的答复却是帮主离开丰州了,暂时没有说几时回来。 宁婉清也就没有再去打听。 马勒茶的买卖很快就由花家牵头,联合尚家那边做了起来。不得不说尚祺这种爱吃爱玩儿的公子哥在做这些生意的时候脑子还是很灵活的,和花家也是有商有量并不伤和气,花家做茶叶买卖,他就索性跑去做茶食,因比起贵价的那种便宜了不少,消息一传出去,很快传十传百,以前吃不起的,很少吃的,很快就从丰州四面八方追捧而来。 之后宁婉清每次见到尚祺,他都嚷嚷着要请他们夫妻吃饭,有一回去了,他多喝了两杯,拉着花令秋就不放手了,口中直念叨:“花二,咱们兄弟不说二话,以后只要有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来找就是!” 花令秋虽笑着没多说什么,可宁婉清却从中看出了几分端倪,猜测某人多半是暗中帮他们使了些力却没有告诉她。 三人正有说有笑地喝着酒,忽然有下属敲门而入,不知对纯光低声说了些什么,后者亦是脸色一变,随即快步走到宁婉清旁边,俯身耳语了几句。 -- 第117页 宁婉清闻讯,眉头一皱:“可查到原因了?” 见自家少主并没有回避他人的意思,前来报信的下属也就不再遮掩,拱手说道:“回少主,已经查过了,是有人蓄意纵火。” 花令秋沉吟须臾,问道:“是茶园出了事?” 宁婉清点点头,又看向一脸震惊的尚祺,说道:“烧坏了一大半。” “……谁这么大胆子?”尚祺很是惊愕,“竟然连宁、花两家也不放在眼里?!” 这生意传出去,但凡是圈子里的人只要一打听就很容易知道背后挑大头合作的其实是两位城主亲家,两边的少主都出了面,居然有人敢在老虎脸上捋须,这实在不是一般人能有的胆子。 宁婉清首先怀疑的就是三江十九寨,可是一想双方近来也并无什么冲突,对方除非是闲得发烧,否则应该不至于如此挑衅。 官家就更不可能了,两家人向来把和官府的关系打点得很好。苍琊帮跟黑水帮虽然是丰州的地下势力帮派,可是这么久以来大家都相安无事,而是面子上的工夫都做得很好,尤其苍琊帮更没必要自己拆自己的台。黑水帮么,自己手里做着苍琊帮分给他们的生意,这么一个茶园也还不至于让他们眼红至此才是,还要担着与宁家撕破脸的风险,实在没有必要。 那就只剩下面和心不和的所谓“同道中人”了,莫非……是紫霞山庄? 宁婉清如此想着,过了半晌,转头吩咐道:“让人守住茶园不许进出,等天亮了再仔细查一遍。” 下属领命转身而去。 发生了这种事,宁婉清和尚祺自然也都没了胃口,尚祺很快就告辞回去准备安排他那边的善后事宜了,宁婉清也派了人去给花宜春送信,好让对方早做安排。 回到宁府之后,宁婉清就先去了上院找宁承琎,花令秋目送她离开,这才转身往霜兰院的方向走去。 “查岳松。”他言简意赅地吩咐了三个字。 早已在身旁准备好随时候命的逐流立刻恭声应道:“是。” “他突然如此不留余地,必定是有人说过什么,才让他起了这种狠心。”花令秋停下脚步,看着廊外静静洒落的冼白月光,眸色渐渐微凉。 “我要知道这个人是谁,”他说,“找出来。” 第64章 树大招风(下) 宁婉清向来不是个冲动的性格,因此她虽然第一时间有些怀疑茶园失火是冯家所为,但却并未急着动作,只是暗中遣了人去盯着紫霞山庄。 之后她越想,就越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奇怪。倘若此事果真是冯家干的,那现在的情况是不是就太过平静了些?难道冯存义会想不到自己首当其冲就要怀疑他吗?她若是冯存义,此时不外乎两种状况:要么是根本不在乎与宁、花两家甚至是闻花城其他几家富贾大户撕破脸,要么就必须做点什么马上转移视线以洗脱嫌疑。 可无论是哪一种,冯家到现在都没有任何相应的后续招数……于是宁婉清就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也许是有人故意想要挑拨他们之间斗法,那会是谁呢?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到了苍老先生。那个背景神秘,偏偏在这个时候又消失不见的人。 会不会他所谓的消失根本就是一种障眼法呢? 这个念头一旦生成,就立刻像是在她心里扎了根,不可抑制地生长起来。 宁婉清打算亲自去找李素,谁知还不等她登门,李素却已先让人送了信来说要约见她。 或是为了消除她的戒心,还颇为体贴地直接把地点定在了西山的庄子里,似乎是为了显得自己一点都不心虚。 宁婉清当然更加不会拒绝。 一见面,李素就开门见山地入了主题:“……宁少主,茶园失火一事我已让人查过了,确定是黑水帮干的。” 宁婉清低头喝茶,并未言语。 李素见状,叹了口气,说道:“我有两句心里话想跟你说说。” 宁婉清抬眸看了她一眼,也没多说什么,只随意给纯光使了个眼色,后者便会意地领着其他人退出了屋外。 “我知道出了这种事,你肯定会怀疑到我们帮主身上。”李素毫不避讳地主动说道,“但帮主他老人家绝不会害你,你大可仔细回想一下,他与你做师生以来,是不是从头到尾都在真心点拨你?” 宁婉清一直沉默地喝着茶,等她巴拉巴拉地说完了一大堆,才抬起头,笑了一笑:“岳松是不是最近被门夹过脑子?” 李素也知道她多半会不信,想着自家帮主的吩咐,便坦然道:“实不相瞒,近来他刚刚在帮主手里栽了个跟斗。” 宁婉清微怔,这件事自己倒是没有收到过消息。 “事情是在关外发生的。”像是猜到对方的疑虑,李素解释道,“他想绕过我们在那边办事,被帮主知道了,自然是要给些教训的,所以略施手段让他狠狠亏了不少银子。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刚好您这边和花家还有尚家他们做马勒茶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可能听了些什么谣言,以为您和那件事有关系。” “说实话,我们也没想到他会迁怒于你们。”李素神情间颇有些无奈,“他这么做,恐怕一是想使个绊子,二也是要试探一下你身后合作的背景。” 照理说确实不应该,当初宁婉清答应苍老先生合作种植了这片茶园,苍琊帮那边其实是办得很妥帖的,出面和宁府签订文书的全是经得起查底的人,就算是有人不怕麻烦甚至找去别人的老家都不会出现任何问题。 -- 第118页 偏偏这么巧在此时漏了风声给岳松……莫不是某人在贼喊抓贼吧? 自从怀疑了苍琊帮在关外的背景之后,宁婉清就一直心存疑虑,此时自然更难信任,她想了想,淡淡笑问道:“那苍老先生觉得我应当如何做?” 出乎她意料的是,李素却摇摇头,回道:“什么也不必做。” 宁婉清有些意外:“什么也不做?” 她不怕有人想跟自己过招,因为只要一动就会有破绽。可眼下苍琊帮是何用意?她真的有点儿看不明白了。 李素点了点头,确认她没有听错:“帮主离开栖霞城之前就已经说过,等他这次回来之后就会辞别宁少主,从此师生前事尽消。这次茶园失火,我也已经通知了他老人家,现下他已经传书示下,我这次来除了想向宁少主解释清楚之外,也是想请宁少主帮个忙,什么也不必做。” 什么也不必做。李素再次重复的这六个字,让宁婉清不由细细品琢起来。 “到时候宁少主自然便知。”留下最后这句话,李素便飘然离去。 *** 宁婉清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暂时静观其变,一面派人暗中盯着黑水帮那边的动向,一面若无其事地重新整顿起了茶园。 过了几天,之前派去京城那边帮沈长礼的下属送来了消息,她才知道春闱的结果出来了,沈长礼果然不负众望被钦点了探花。 据说就这样心高气傲的沈大才子都还不太满意,宁婉清笑笑,让人送了份礼去京城,至于沈家那边因还没有消息放出来,所以她便只是通知了花宜春一声,提醒对方也随礼道个贺。 毕竟沈家这代出了个探花郎,看样子又要重新兴盛数年,之前沈长贤的事估计也就不会有人再提了。 宁婉清回到屋里的时候,花令秋正靠在卧榻上看书,见她进来,便笑着朝她伸出了手。 她不禁也弯起唇角笑了起来,把手递到他掌中,然后顺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我让人在灶上煨了乌鸡汤,”他说,“你先喝一碗。” 宁婉清点点头,又忍不住笑:“我觉得最近都快被你们给养胖了。” 花令秋在她手背上亲了亲:“养胖了才好,你近来清减了。”言罢,突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刚才随波送了个字条来,说是在府门外不远有人塞给他的。” 宁婉清接过来打开一看,上面只写了个日期:三月初九。 “我顺手查了下黄历,”花令秋玩笑着说道,“那天忌动土,宜出游。” 这什么跟什么啊。宁婉清失笑,只是笑意还未全开,脑海中便倏然闪过了一道灵光,想起了那天李素跟自己说的话。 忌动土,就是让她什么也别做。 宜出游,就是让她避开风头。 宁婉清不禁有些出神,直到花令秋唤了她好几声才听见:“你说什么?” “没什么,”花令秋温然含笑地望着她,“我问你是怎么想的。” 她沉吟了片刻,说道:“我在想,我们好像还没有一大家子出去玩过,不如趁春华正好,我们叫上父亲和祖母他们一道出去踏青吧?” 花令秋看着她的眼睛,须臾,莞尔颔首:“好。” 宁婉清就同他闲聊起来,说到了沈长礼中了探花的事。 花令秋这才知道她还有手下在沈长礼身边帮着办事,顿了半晌,说道:“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估计再查也是查不出什么来了,你的人总在他身边留着当差也不是个事,如今他又正是惹眼之际。当今圣上最不喜朝中官员和江湖中人交往,我看还是早些把人叫回来吧,他若还有需要,我托京中的朋友帮他安排一二就是。” 不然这叫什么事?沈长礼中了探花与她又没关系,他才不信这是那两个下属吃饱了没事干专门写封信来给自家少主报这份喜,这消息连最该到处显摆的沈家都还没有放出风来呢,明显就是沈长礼示意的。 花令秋根本不想给沈长礼“公器私用”的机会,也不想宁婉清和他有这样的牵扯。 宁婉清听了他的话,颇觉得有些道理,于是笑道:“你还在哪里有人脉?不如都告诉我也好心里有个底,知道什么时候好赖着你帮忙。” 花令秋涎着脸笑道:“你亲我一下,我告诉你。”边说着边自己就凑了上来。 她笑着左躲右闪。 两人嬉闹着,从屋里传出阵阵笑声。 *** 到了三月初八那天,因家中长辈对宁婉清的提议都很是心动,于是当天上午就大大小小地坐了几车,又带着这样那样惯用的日常物事,浩浩荡荡地去了距离栖霞城约有大半日路程的澧县。 花令秋早已让人将食宿行都安排得妥妥当当。就连宁承琎见了都不由暗暗点头,越发地觉得这个女婿实在是让自己称心又如意。 三月初九,一大家子人悠悠闲闲地踏了一天青,宁承琎还兴之所至地在半山凉亭做了首诗。宁婉清一整天都笑吟吟地陪在家人身边,难得地透着那么几分娴静之意,只有她身边亲近的人才看得出来,她这天对时间的流逝非常敏感,而且只要有人经过她都会抬头去看。 就连纯光和随波都看得出来,少主像是在等什么。 入夜,宁家众人和昨晚一样宿在了花令秋安排的一座山间宅院里,将近子夜时分,静谧的院落忽然传来了略显焦急的叩门声。 -- 第119页 声音其实并不大,但在这样的夜晚却足够显得清晰。 宁婉清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刚坐起来,她就发现花令秋并不在枕边。 她这才想起他下午的时候闻讯去处理人际上的事了,看样子是还没有回来。 纯光在外头轻轻敲响了门:“少主,城中急报,城主请您过去。” 果然来了。 宁婉清很快穿上衣服,开门走了出去。 宁承琎的屋子里已经亮起了灯,他坐在圈椅里,灯影间脸色有几分沉重,见到自己女儿进来,他皱起的眉头才终于有了些许的舒展。 “你把事情再对少主说一遍。”他吩咐前来报讯的人。 那人拱手道是,然后便冲着宁婉清恭敬地道:“少主,今天夜里黑水帮主岳松被人杀了。” “什么?你说仔细些。”宁婉清没想到苍琊帮的胆子竟然这么大,不仅说开战就开战,而且毫无顾忌,一上来就直接先灭了岳松。 他们也不怕黑水帮激愤之下反扑么? “今晚他本来在为新收的外室庆生,所以在那处别院留宿。”那人道,“据说酒酣耳热之际突然有人闯进去说他霸淫良家女子,争执间他所有的护卫全被杀了,岳松也被人一剑封喉。” 好利落的身手,好果决的杀伐!宁婉清道:“那个外室呢?” “不见了,现在官府那边已将此案趁夜移送到了栖霞城。”那人说着,又看了眼宁承琎,犹豫着道,“少主,这事儿要说起来其实也未必就该咱们来管,官府那边显然是想推责。” 是啊,宁家管的是江湖纷争,现在岳松到底是被谁所杀根本就没有定论,万一真是那良家女子的家人呢?官府却已经像丢烫手山芋一样连夜把案子丢过来了。 难怪李素要让她避开,倘若她和父亲当时在府里,少不得要立刻做出姿态走这一趟……等等,那也就是说,苍琊帮那边还有后招收拾残局了? 局面尚未明朗,还是先静观其变地好。 一念及此,宁婉清便对宁承琎道:“我看,既然我们现在赶过去也来不及做什么了,那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的。” 一帮之主就这么被人给杀了,而且还是丰州的地下势力帮派,事情查起来肯定是千头万绪纷繁复杂,免不了要涉及他人帮派内务,恐会引人猜忌。更何况杀他的那个人光从手法来看就是个高手。 宁承琎想想就觉得头疼,现下听女儿这么一说,意外之余回过神来,不由笑了。 “嗯,”他沉吟颔首,说道,“夜深了,先回去休息吧,你祖母年纪大了也经不得劳累,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宁婉清等人应声行礼告退。 走回到自己房门前,还未伸手推门,她就已听到里面传来了些微的响动。 宁婉清警觉心骤起,微微侧身的同时一把用力将虚掩的红木双开门推了开来。 下一刻,却见花令秋正在窗前赏月,夜风轻拂,他就站在那里,一身清爽,盈盈如玉。 闻声,他回过头,向着她眉眼轻弯地一笑:“我还以为回来的时候你在床上等着我呢,所以还悄悄翻了墙。” 宁婉清见到他的瞬间便霎时松了防备,心中充满了柔和之意,边朝他走去,边含笑道:“谁让你回来地这么晚,又这样不巧?”又关心道,“事情都办好了么?没有什么麻烦了吧?” “嗯。”花令秋温然一笑,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月色下,他眸光幽深,语气平静地说道,“解决了。” 第65章 一家独大 很快,宁婉清就知道了苍琊帮的后招是什么。 还不等宁家的人赶到益城,短短一天之内,黑水帮自己就把事情给解决了——说是解决,其实却是自相残杀。 而且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岳松的长子得悉父亲被杀的噩耗,惊惧之下从台阶上摔了下去,死了。 岳松的小妾倒是多,可是儿子却只有三个,其中两个是正妻生的,长子便是其中之一。现下大的死了,小的还不及冲龄,小妾生的那个年纪倒是够,可是身份到底差些。 这么一来,帮中有资历的几个堂主自然蠢蠢欲动。 宁婉清乍听之下大感震惊,但旋即就觉得事情发展至此是情理之中。岳松这个人向来不大会治下,所倚仗的手段无非是强权,这些年黑水帮虽然因为搭了苍琊帮的风赚了不少,可岳松却不是个大方的,而且赏罚并不算公正,底下有人对他不满实在太正常,加上他得意之后越发地惯爱听些溜须拍马的话,她早就听说黑水帮内部暗中有些不和了。 现在他人死了,压在黑水帮众脑袋上的强权没了,剩下的只有好拿捏的家眷还有一个令人眼馋的大摊子。 此时不出手,更待何时? 岳大少爷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出挑的地方,但再怎么样也是跟在岳松身边带练的,绝不至于如此失了方寸摔死自己,宁婉清根本就不信这个说辞。 但事实如何重要么?黑水帮的人都没求她出头,她自然不会去插手。 据说当天晚上岳松的尸体就被黑水帮的人连夜带回去了,很快就在宅子里搭了灵堂,接着一个接一个的重量级人物到场,像是生怕错过了什么似的。随后便是不出意外的分成了两派,分别支持两位少爷,互不相让,然后不知谁挑了头,先是骂架,随后开始互相指责怀疑是对方暗中下的黑手想夺权,跟着就动起了手。 -- 第120页 岳家的小少爷被吓得哇哇直哭。 等到宁婉清一行抵达益城的时候,黑水帮的主权大事已经尘埃落定了,最后是支持岳松正妻母子的这一派得了势。 她步入岳家大院时,下人们正面色苍白地在洒水扫地,依稀可见还有血迹未清。 出来迎她的是黑水帮副帮主的徒弟——她这才知道原来黑水帮如今又新设了副帮主的位号,对方客气周到地把她领去了灵堂,岳松的遗孀披麻戴孝地跪坐在那里,神色间透着几分木然。 宁婉清走上前,从小厮手中接过香上了,然后沉吟须臾,转身走到了那孤儿寡母的面前。 “夫人节哀。”她缓声说着。 岳夫人微微点头,扯出一抹空洞洞的笑容来:“宁少主有心了。” 宁婉清看了眼紧紧倚在她身边的小男孩,浅浅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然后转头迎上几步,走到了个长得白胖白胖的中年男子面前,抬了抬手以示礼节:“曹副帮主。” 以前是曹堂主,现在却是副帮主了。 曹副帮主含笑回礼:“宁少主远道而来,用了午饭再走吧?” 正是敏感时期,宁婉清不想掺和黑水帮的内务,婉拒道:“……原是为了要紧事来的,就不多耽搁了。”不过既然来了,她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于是问道,“张大人那边,曹副帮主可有什么话要我转达?” 曹副帮主知道她这是在问自己打算如何处置此事,便做出一副颇为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道:“不瞒宁少主,先帮主骤然离世,一时间什么狼子野心的都现了原形,昨夜帮中刚刚清理了一次门户,动静是闹得大了些,还要有劳宁少主在知州府衙那边代为解释一二。” 宁婉清点了点头:“那我就先告辞了,不知副帮主可否派一个人带我去案发地看一看?” 曹副帮主十分配合,当即唤了声“闻舟”,随即,一个五官端正,气度温和的年轻男子立刻应声从一旁走了上来。 宁婉清知道这个人,他全名叫做陆闻舟,早在曹副帮主还是黑水帮五堂主末席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其手下办事了,不过当时他和曹副帮主一样,都不怎么打眼。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这个进退有度的年轻人,心中自有思量。 陆闻舟亲自带路,领着宁婉清去了昨天事发的那座别院,一路上他彬彬有礼,态度谦和,却极擅言辞,不过寥寥数语间,就已暗示了宁婉清两个消息。 其一,事已至此,小帮主年幼,黑水帮刚刚经历了一次大清洗,正是需要稳定人心之时,所以曹副帮主和新堂主们有意自行缉拿凶手。 其二,西山茶园失火之事的确是岳松派人所为。 宁婉清心中明镜似的,这是人家在让她行方便。 “我有个问题想请教陆堂主,”她从容回应道,“听闻岳帮主生前对我有些误会,不知是因何而起?” 陆闻舟笑了笑,说道:“我记得,宁少主有个从妹嫁去了紫霞山庄?” 宁婉清一愣。 陆闻舟点到即止,不再多言,含笑引着她走到了一间柴房外,当着看门的下属,对她说道:“少主有心为我黑水帮缉凶,光是这份心意吾等上下皆感激不尽,自当回报。” 话音落下,房门被人“吱呀”一声推开,随即,三个被蒙着眼困得结结实实的男人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门庭不幸,出了这种惹是生非之徒。”陆闻舟站在她身旁,似充满了歉意地说道,“还好曹副帮主英明果断,及时清理了门户,这才抄出了这几个人。” 言下之意,他们是要把西山的事栽赃到这次夺权失败的对头身上,顺便把人交给宁婉清讨个情。 可真会算计。宁婉清眼底闪过一道凉意,面上笑意微浅,沉吟道:“我看,既然曹副帮主有意整顿内务,这几个人就还是留给他处置吧。” 这一环接一环的,保不准她前脚刚把人带走,后脚就会传出岳松的死与她有关,再说姓曹的怎么证明他自己和西山的事无关?先给她一闷棍,然后还想在她这里讨个好,这种手段对方未必做不出来。 出乎意料的,陆闻舟并没有再劝说她,听她这么回答,立刻应了:“那在下就跟副帮主转达一声。” 之后两人也没有再继续这些话题,径直去了岳松被杀的那个房间。 屋子里早已经收拾干净了,宁婉清慢慢打量着周围,一会儿弯腰看看这里,一会儿伸手摸摸那里,陆闻舟在旁边侯立着,既不催也不问,眼观鼻,鼻观心。 等到出了别院和陆闻舟告辞之后,宁婉清坐上自家马车,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小姐?”纯光还从未见过她这样。 “十招。”宁婉清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只用了不到十招就杀了岳松。” 能成为一帮之主,尤其早年间黑水帮还是丰州地下势力的龙头老大,岳松自然不会是个废物,相反,他是个高手,而且是准一流的高手。 “曹勇和陆闻舟和苍琊帮联手了。”她闭上眼睛,终于做出了论断。 不,也许甚至可以说,这两个人早就和苍琊帮勾结到了一起,否则一个毫不打眼的五堂末席,怎会在这种突发状况下先发制人,打的其他人毫无还手之力,轻易就坐上了副帮主之位?那灵堂设的如此及时,连多一刻都没有耽误,所有的一切显然都是早有布置。 -- 第121页 刚才她故意旁敲侧击地问起新帮主年幼,听说之前岳松在关外的买卖做的也不大顺利,不知曹勇他们可有什么头绪。谁知陆闻舟一副早有安排并不费心的样子,好像根本就不打算瞒她。 他们肯定已经和苍琊帮有了某种默契。 “一定是他亲自出手了。”宁婉清笃定地道。只有苍老先生出了面,曹勇等人才会表现得如此安心,何况从现场痕迹来看,岳松当时非常的恐慌。 纯光见她眉宇间思虑之色深重,便宽慰道:“也许是他们事先已给岳帮主下了药呢?” 宁婉清摇摇头:“你看了那打斗的痕迹就知道,岳松当时行动如常。而且如果需要下药的话,就犯不着一剑封喉,谁来捅两刀都行。” 他这么做,显然是要给黑水帮后续掌权的人施以警告。 如果不出意料,接下来,黑水帮将要名存实亡,基本上就成了攥在苍琊帮手中的傀儡。 他只动手杀了岳松一个,却让黑水帮整个从内而外的被击溃,苍琊帮的人甚至连场子都不用去争去抢。 这个人,不仅擅长利用人心,而且手段狠辣。如果为敌,那必定是她见过最强大的敌人。 宁婉清突然想起了李素的话,她说他有意离开栖霞城,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面挡在自己与这位老师中间的纱帘,从来都没有掀开过。 *** 阴了一上午的天空终于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崔振丰站在廊下,远远看见随波撑着伞遮在花令秋上方,主仆二人在管事的请引下款步径直而来。 “你几时回来的?”崔振丰笑着迎了两步上前,“早说一声我就把尚祺他们也都叫过来了。” 话音落下,他忽然看见花令秋眉眼间的清淡,不由一怔。 “我有事去见了大哥。”花令秋微微笑着,“顺道过来有几句话跟你说。” 他虽然唇边噙着笑意,可不知为何,崔振丰却觉得他眼底淡凉无比。 崔振丰从未见过这样的花令秋,这让他不仅感到陌生,而且不安。半晌他才回过神,忙笑着请了花令秋去次间喝茶说话。 茶是用的他自己珍藏的好茶叶,下人很快就奉了两盏上来,茶盖刚揭开就已是香气扑鼻。崔振丰开口便道:“你尝尝,这茶是我……” 只是他还未来得及和从前一样玩笑,花令秋便已随手将茶盏一放,语气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你妹妹做的那些事,你知道么?” 崔振丰一愣:“蓁蓁?她怎么了?” 花令秋看他神色像是真的不知情,略略一忖,方轻弯了唇角,说道:“她在背后给我夫人下绊子。” 第66章 表里不一 崔振丰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下意识问了句:“怎么回事?” 花令秋淡淡一笑,说道:“崔大小姐似乎近来颇为关心江湖中事,竟突然奇想跑去给黑水帮那位先帮主告我们家清清的黑状——凭你我的交情还有崔大小姐的身份,那姓岳的听了自然也就信了七八分,西山那茶园就是他派人去放的火。”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激昂的情绪,语气十分平缓,就像是在随意地说着路边见闻。 可崔振丰却分明从他的言辞间听出了兴师问罪的冷意。 他不禁皱眉,半信半疑,信的是花令秋不是信口开河之人,疑的是自己妹妹怎会好端端地跑去和宁婉清作对?而且居然胆子这么大,敢利用黑水帮! “我把她叫过来问清楚,给你个交代。”崔振丰立刻做了决定,当下便要叫了人进来去请大小姐。 “我看用不着这么麻烦,”花令秋往大门外瞥了一眼,“人已经不请自来了。” 崔振丰愕然,正要说什么,门外忽然转出来一个娉婷身影,双颊微红地咬了咬牙,沉沉道:“花公子好大的气派,想必是宁少主抓不到人正愁颜面有损,所以才要你来找个拿得出手的替死鬼吧?我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道人家,就算想去掺和外头的事,只怕也没有那个人脉。花公子还不如直接些,说要让我顶罪还好听些!” “蓁蓁——”崔振丰觉得她这番话实在有些不留余地,正想低声规劝两句,谁知崔蓁蓁却眼含泪光地瞪了他一眼,倔强道:“大哥,难道你也要冤枉我么?” 崔振丰一时无语,只得转过头去对花令秋道:“这会不会是个误会?可能是有人想挑拨离间,蓁蓁她不是这样的人。” 花令秋看着他,笑了:“你以为我今天为何专程走这一趟?” 崔氏兄妹不料他突然有此一问,霎时间双双一顿。 “崔大小姐是什么样的人,你我彼此心知肚明,反倒是崔大小姐并不了解花某才是。”花令秋唇边含笑,眸光却淡然,“想来崔大小姐是不记得上次在下劝诫的话了,才如此一而再地挑衅我的底线,我这个人最不喜欢麻烦,所以不计较的时候就懒得计较,一旦想计较了,就很喜欢一劳永逸。” 他说:“今日若非看在令兄的面子上,你根本早就不可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了。” 崔蓁蓁脸色一白:“你威胁我!” 崔振丰也皱着眉立刻挡在了自己妹妹身前:“令秋,你这话就有些过了,我妹妹就算再不懂事,也不过是小打小闹,你何必这样吓她?毕竟,毕竟以前……” “你别跟我提以前。”花令秋倏然冷着脸打断了他,“提了我更火大。”言罢,又看着崔蓁蓁,凉凉一笑,“崔大小姐,那些年你在我这里冒充别人的名头讨去的真心和好处,真以为我不知道?我看见你这张假惺惺的脸就腻味。” -- 第122页 崔振丰感觉到崔蓁蓁倏然抓紧了自己的袖子,那强自镇定中透出的微微抖意令他心中隐约意识到什么,却知道此时决不能当着花令秋的面去计较,慌乱间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地道:“不就是烧了半块茶园么?我做主赔给宁少主就是了,何至于闹成这样?!” 花令秋看了他一眼:“半块茶园?崔振丰,你当真不明白我是在同你算什么账?” “……”崔振丰不是傻子,就算他再不了解那些江湖纷争,却也明白,花令秋在乎的根本不是那区区半块茶园,那左右不过是银子可以解决的事。 花令秋之所以生气,无非是不能容忍崔蓁蓁针对宁婉清的算计,竟敢去勾结黑水帮背地里给她捅刀子,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可能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你自己好好想明白。”花令秋懒得跟他多说,更没有再多看崔蓁蓁一眼,“倘若令妹不想安安分分地在丰州待着,你约束不了她,那就只能我亲自动手了。” “不过到时候,只怕你们崔家都要跟着她面上无光。” “我说到做到。” 崔振丰有些发愣地看着花令秋在伞下迈步而去,雨幕中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了院门外。 崔蓁蓁强按着心中忐忑,伸出手去拉了拉他的袖子:“大哥……你别担心,他不敢对我们崔家如何的,他头上可还有花城主和夫人呢,就是花大哥也不会答应他这样张狂的。” 崔振丰闭上眼叹了口气:“你为何要这样做?” 崔蓁蓁咬着嘴唇,想说什么,却终究一言不发。 “你不说我也猜到,你是看不惯人家夫妻和美,日子过得红火,你却冷冷清清,是么?”崔振丰叹道,“但这都是你自己选的,又能怪谁?” “不是!”崔蓁蓁倔强地说道,“我只是在商言商,不希望他们做大做强罢了,这笔生意咱们家又没有分到一杯羹,你怎么还为他们惋惜呢?” “你以为若是我想,令秋会不答应我参股么?”崔振丰越发失望地看着她,“不过是我碍于你的情面,所以才回避了而已。倒是你,真正是不了解他的性子,我与他相识多年,像今天这样的不留情面,可是前所未有。” 他顿了顿,又续道:“不过我倒是突然记起来一件事,那年春天我们几个外出踏青,同在外游玩的花大小姐被个登徒子浪荡的言行给吓到了,恰好撞上了我们,他听了当时没有多说什么,只十分温柔地哄了他妹妹安心去游河,之后过了两天你可知我们听说了什么?” 崔蓁蓁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下意识讷讷摇了摇头。 “那小子被人扒光丢进了小倌楼,吓疯了。”崔振丰说完,转过脸看了一眼霎时变得万分惊恐的自己妹妹,无言地摇摇头,举步径直走出了门外。 数日后,崔夫人远在江南的母亲给崔府回了信,表示若外孙女真要来长住休养,自己必会让人好生照顾,让女儿女婿都不必担心。 于是,崔家大少爷很快让人收拾好了他妹妹的行囊箱笼,没过几天,就亲自把人一路送去了江南。 *** 崔蓁蓁离开丰州的消息也传到了宁婉清耳中,她倒是有些意外,不过因觉得与自己无关,所以也并不太在意,很快就将这消息抛诸了脑后。 茶园的事找了个由头对外解释完之后不久,她就收到了一封苍老先生的亲笔信,上面并没有多的开场白,只有一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随信附上的,是当初和宁婉清签订的茶园契约。 好像只是在道别,但她却能够从这字里行间感觉到他的善意。 也许,岳松死后,他其实也在回避与她对立的可能性? 宁婉清心中微松,想到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的种种猜忌,感受不禁有几分复杂。 她后来跟花令秋提起,说道:“就算他并不是真的离开,能有这份回避我的心意,我已觉得有些感动。” 花令秋笑着回她:“人情交往之事,向来最难得的就是善始善终,如此自然是好。” 在那之后,李素也再无消息递来。 好像她之前和苍琊帮之间的种种联系都在一夜之间成了过往梦境,但这场梦却真真实实地留给了她一手看账的本事和西山那块茶园。 因半片茶园被毁,宁婉清索性打算趁着这个机会把自己这边的关外贸易做起来,正想着要派人过去一趟,考虑人选时,她不由自主地就把目光落在了正优哉游哉看着书的花令秋身上。 她就问他觉得派谁去合适。 谁知他听完,略略一忖,笑道:“我觉得好像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宁婉清忍俊不禁,笑叹道:“可是我很犹豫。” 花令秋一听就来了精神:“因为舍不得我?” 本以为她会和以往一样矢口否认这些甜蜜话,谁知她却微红着脸道:“去一趟时间挺长的……” 花令秋立刻上前高高兴兴地抱了她,说道:“我一定快去快回。”又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既然由我出面最合适,你也就大可不必怜惜我这朵娇花,让我去为你多经历些风雨才是为夫正道。” “去你的,”宁婉清哭笑不得,“你还是娇花呢?我怎么没看出来?” 花令秋眉梢一挑,说道:“那我脱了你看清楚些?”说着,他眸色微沉,声音不觉先哑了半分,“说起来,我这一走才是真的要命……” -- 第123页 宁婉清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霎时红透了耳根,可心中却阵阵酸软,充满了无限柔意。 她沉默地垂下眸,抬手环住了他的脖颈。 花令秋顿时喜上眉梢,二话不说,将人打横抱起,三步两步就踏入了内室。 一夜缠绵。 花令秋离开栖霞城的时候是初夏,宁婉清自他走后每日里除了处理公务就是在心里算着他回来的日子,一转眼就已入了秋。 临近中秋节的时候,各家各户都开始走动起来送起了节礼,除了府上回事处按照惯例送的之外,宁婉清私底下还让人给花飞雪送了两匣尚祺拿来的茶果点心。 没过多久,派去孟家送礼的下属就回来复命了。 纯光接到消息就去书房找了宁婉清,只是神色间却有些欲言又止:“……花大小姐说很是想念您和姑爷,只是中秋那天孟公子要纳妾,她走不开身。” 宁婉清蓦地一愣,呆了良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在不可置信地问:“什么?”又顿了须臾,回过神道,“明天一早让人备车,我要去趟玉城。” 纯光忙道:“这是孟家的私事,花城主那边都没说什么,您若是去干涉恐怕不大好吧?” “你还不明白飞雪让人转达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宁婉清神色肃然地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她分明就是遇到难处了。” 纯光恍然,低了头不再言语。 宁婉清抬头看了看廊外灰蒙蒙的天色,莫名地,心头倏然涌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 第67章 金玉其外 第二天,宁婉清就丢开手头上的事去了玉城,直奔孟府去见花飞雪。 孟家府内这天正在招待几个远道而来的亲戚,得知她到来的消息,孟家人都有些意外,恰巧孟希彦和孟绍扬父子都不在,孟夫人高氏就代表主家出来接待了宁婉清。 “宁少主难得到访,怎么也不事先打个招呼,”高氏边吩咐人去奉茶,边客气地解释道,“老爷和扬儿外出理事去了,只怕一时半刻回来不了,还请见谅。” 宁婉清看见她笑眯眯的样子,突然间就觉得有点儿烦。 “夫人不必麻烦,”她说,“我这趟来主要是探望小姑的,佳节将近,她二哥又出了远门,我这个做嫂嫂的自然要多关心些。” 高氏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是生怕自家亏待了花飞雪一样,顿时就有些不悦,脸上却要维持着客套的笑容,说道:“我也知道,飞雪从前是花家的大小姐,嫁到我们家来难免会有些不适应,只是女子出嫁从夫,好在她也是个懂事的孩子,经过这一年,已是十分能适应孟少夫人的身份了。” 言下之意便是在讽刺宁婉清多管闲事。 宁婉清喝了口茶,淡淡一笑:“夫人说的是,我也常跟飞雪说:‘孟公子人才出众,不是那市井无赖好色之徒能比的,他敬重你,你当然也要敬重他才是。’”说着,话锋一转,问道,“对了,听说府上中秋那天要办喜事?” 高氏正被她那句“不是那市井无赖好色之徒能比的”给气得攥紧了帕子,又听她直接问起中秋那天的事,顿时立刻了然对方的来意,当下就更加气愤了。 “嗯,不过办个小喜宴,”高氏不冷不热地说道,“怎好劳动宁少主出席。”心中却觉得宁婉清实在是多事,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平常,何况花飞雪成亲一年都无所出,自己儿子纳个妾怎么了?花家都自知理亏没人说话,她一个招婿上门的凭什么站出来指手画脚?自己要不是看在她栖霞少主的身份上不好翻脸,肯定现在就要让人送客,又觉得若是花令秋亲自上门她反倒好解决,三言两语就能逮着对方的身份把他嘲讽地无地自容。这么一想,她就更加看不起花家这位庶出的二公子了。 宁婉清也不生气,闻言颇以为然地点了下头:“这倒是。” 虽说纳妾这种事情的确还不够格邀请宁婉清这种身份的客人,但彼此心知肚明照俗例行事是一回事,被对方当着面点头承认确实不够资格又是另一回事。 高氏差点连鼻子都气歪了。 宁婉清又问:“怎么不见飞雪?” 高氏此时连笑容都已经扯不出来了,语气生硬地道:“她这两天身子不大爽利,我让她休息了。”又语带轻嘲地说道,“宁少主如此关心飞雪,不知可否另找个大夫帮她瞧瞧?我看她近来多有不适,只怕是玉城的庸医误人。” 言语间透出的花飞雪是在为了孟绍扬纳妾之事闹情绪的暗示简直不能更明显,在这些眼中只有丈夫和儿子的主母心里,媳妇儿受的那点委屈根本不叫委屈,矫情一刻半刻的那是情有可原,但若是不依不饶那就是得寸进尺,相反,此时大大方方从容有度地操持这桩小喜宴,才能真正得到她的赞许。 这确实是一个聪明的媳妇和妻子应该做的,以退为进,暗中拿捏。但宁婉清在感情上却对此十分不以为然,更何况她知道,凭花飞雪的性情是绝对做不到这样理智的。 所以她非常反感高氏说花飞雪在装病,就算装病,那不也是为了得到你们的一两分真心关怀么? 她也冷了脸,心中打定主意要让孟家人知道知道花飞雪在宁、花两家当家人心里的重要性,也免得日后妾室进了门让她受委屈。 -- 第124页 她也不想跟高氏多说,转头就去了花飞雪住的院子。 小丫鬟很快就进了正房去通报,没过多久花飞雪的大侍女就亲自迎了出来,脸上尽是感激之色:“宁少主您快请进,小姐听说您来了高兴地不得了。” 宁婉清快步进了正房,帘子一撩,她就看见花飞雪正靠在临窗大炕上冲着她笑。 模样还是那个模样,只是比之前清减了一些,明显气色差了很多,而且眼睛下方还有些发青,显然是没有休息好,就连笑起来的样子都有些勉为其难。 宁婉清顿时就心疼了一把,走过去二话不说先把花飞雪手中的绣花绷子给抽了出来,半是疼惜半是怪责地说道:“身子不舒服就应该好好休息,怎么还在做这种费神的活计?丢给针织房的婆子弄就是了。” “是给绍扬做的寝衣。”花飞雪浅浅笑了笑,“二哥没有和你一起来么?” “你二哥他出远门了。”宁婉清帮她掖了掖搭在身上的小被,“大夫怎么说?” “没什么,”花飞雪道,“只是说我体虚引起的寒邪入体,吃几天药休息一下就好了,嫂嫂别担心。” 宁婉清就道:“知道你生了病,孟绍扬也不打算推迟纳妾的时间吗?不过是个妾室,哪天随意抬了轿子从角门进来不就是了,何必难为正妻还要撑着身子去抬举她。” 花飞雪一顿,忙低低喊了声:“嫂嫂——”似乎是怕隔墙有耳传了出去。 宁婉清看了眼窗外,不以为然地一笑:“难道我说错了?谁若不服气,你让他自己来跟我说,我们去大街上问问,看我说的话对不对。” 屋里侍立的丫鬟十分机敏地退出了屋外。 “那女子是什么人?”宁婉清突然问道。 花飞雪沉默了半晌:“是栖霞城佛寺镇上一个秀才的侄女,据说失了双亲。” 电光火石间,宁婉清霎时就想起了当初邹庭筠跟自己说的那些话,佛寺镇……那当初和孟绍扬在佛寺山上相会的女子是? 宁婉清心中涌起一阵惊涛骇浪,却不敢细想。 一个落第秀才的养女,竟能身穿绫罗,丰州这么大,玉城也有不少想嫁给他的女子,怎么他偏偏就挑了那么远的一户不起眼的人家? “你可让人去瞧过那女子?”宁婉清忙问道。 花飞雪默默颔首,须臾,说道:“我远远看过她一眼,她单独带着丫鬟住在佛寺山下的一处小院里,长得很漂亮。” “这件事你没有跟父母说过么?”宁婉清能感觉到她其实心中也并不是没有怀疑。 然而这次她却沉默了更久,渐渐地,眼眶也红了。 “娘说,做人妻子首要的就是宽容大度,不要自降身份去和比不上自己的人计较。”花飞雪说道,“她说男人总会有花心的时候,我若阻止他纳妾只会落得自己善妒的名声给人家把柄,只要自己不行差踏错,别人说起来都只会念我的好,绍扬也总会知道我的好。”又顿了顿,续道,“他这几天知道我病了倒是经常陪着我。” 言语间好像这是十分难得事,很让她欣慰。 ……这些话听起来好像都没错,可是宁婉清却真的忍不住很想看看姜氏的脑袋里到底装的是些什么东西,这可是她的亲生女儿,花家的大小姐,被家里人宠爱着长大的孩子!以前在花家的时候花飞雪是多么得活泼跳脱,可再看看现在,不过一年时间,说话做事都畏畏缩缩,什么事都只敢放在心里,哪里还有当初那个飞扬少女一星半点的影子? 宁婉清想起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当年她爹一个妾室一个妾室的抬进门,她也是这般大度,可最后呢?临终的时候留给自己女儿的话却是希望她不要对男人动真心。 爱了,就输了。 宁婉清不禁有些恨铁不成钢,不顾身份地说道:“你这样委屈自己又有什么意义?他对你的心已分给了别人一半,往后说不定还有人再来分你这一半的一半,你却给了他全部,就不觉得亏么?” 话是这么说,可她也知道有些人就是愿意长醉不醒,只要对方心里有一丝一毫自己的位置,就能成为一辈子的动力。更甚者,连那一丝一毫也不要,只要能待在对方身边就可以了。 但她只要一想到花飞雪出嫁前的模样,她就实在是心疼。 花飞雪忽然掉了眼泪。 “二嫂,我不是傻子,我那么喜欢他,怎么会舍得和别人分享他?”她垂眸紧紧攥着被角,哽咽着说道,“可是,可是我总不能逼着他们孟家断子绝孙吧?” “……”宁婉清愣了一下,“什么?” 花飞雪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大夫说,我身子不好,可能……可能很难会有孩子。婆婆跟我娘说等柳氏进了门诞下一儿半女,就会抱到我屋里养着。” 难怪花家没有反对! 宁婉清恍然大悟,旋即心里却涌起更深的酸涩:“怎么会这样?你能跑能跳的……” 花飞雪突然抱着她呜呜呜地闷声哭了起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菩萨要这样对我,明明我初一十五都有去给它上香的,我求了它的啊!嫂嫂,你说,为什么他们不能再等等我呢?你和二哥也成亲了这么久,可他还是只有你一个人啊……” 宁婉清眼睛也有些发酸,却不知道该如何宽慰她,后继香火这种事,自己实在无力插手。 -- 第125页 她心中很清楚,就算是自己现在查到了孟绍扬和那柳氏真的是有情在先,纳妾之事也是势在必行了,非要揭开,只会让孟绍扬心生愤恨,令飞雪更加伤心。 想了想,她对花飞雪道:“依然事已至此,那你以后更要事事多为自己考虑,过两天我借宜春大哥的手给你送两个丫鬟过来,你无需特别优待,让她们做些洒扫庭院的活就是,等你需要暗中办事或者给我送消息的时候方便用她们。” 花飞雪点了点头。 一切已成定局。 中秋节那天,柳氏就被一顶粉色的轿子抬进了孟府,成为了孟绍扬的妾室。 一个月刚过,宁婉清送去的小丫鬟就递了消息回来,说柳姨娘有了身孕,孟府上下却都瞒着花飞雪,只说是柳姨娘有些水土不服,身子比较弱。花飞雪还好心好意地送了些补品给柳氏补身体,还是那小丫鬟注意到柳姨娘那边的丫鬟偷偷摸摸地埋药渣,这才查出喝的是安胎药。 宁婉清大怒。 “这分明就是奸生子!”她一巴掌愤然地拍在了书案上,“孟家竟然这样欺负人,实在太过分!去,把消息跟花少主透一声,让他拿主意跟长辈商量,这种时候花家还不出面什么时候才出面?!” 纯光很少见少主发这么大的脾气,也不敢耽搁,立刻应声去了。 宁婉清又让人叫了董穹来,派他去详细调查那个柳氏的身家背景,准备着要为花家上门闹事添一把火。 作者有话要说:  花二大概下章回来~ 第68章 败絮其中 董穹很快就查清了柳氏的背景。 她根本就不是什么秀才的侄女,原本也并不姓柳,而是姓关,出身于锦州的一间教坊。是两年前孟绍扬把人从锦州带回来之后安排在了这户柳姓人家寄居,还给了银子让对方对外以亲戚相称,而且这两年来他们从未断过联系,孟绍扬没有把她带回玉城,而是一个月至少会到佛寺镇看她一次,不过却从没在关氏的院子里留宿,直到两个月前关氏生日的那个晚上。 之后就是飞快地下定过了门。 这该怎么说?酒后乱性?还是关氏等不及了所以用了手段?宁婉清讽刺地想,终归是孟绍扬自己早就存了要和她在一起的心思,是他给了别人希望。 她万万没有想到,孟绍扬一个平日里看起来循规蹈矩,处处遵循父母教养的人,一旦叛逆起来竟是这般地坚定,还如此地容易瞒天过海。 他肯定早就知道凭关氏的出身是不可能进孟家大门,别说是正妻,就算是妾室都要看孟希彦夫妻愿不愿意高抬贵手地答应。于是他索性不去尝试,而是一边默默安排给关氏寻了户良籍,一边自己挑了花飞雪为妻——难怪当初他会亲自上门提亲,可见是想对其父表达出决心,娶花家之女,一是不必得罪紫霞山庄一脉,二是让他爹无可拒绝。 之后只需要寻个时机纳妾,那便大功告成了。 可笑飞雪还以为这是人家的诚意。宁婉清苦笑着摇摇头,也不知该说孟绍扬够隐忍,还是他们太大意。 只是这件事到了这个份上却轮不到宁家来出头,宁婉清能做的,也不过是把自己知道的这些都透露给了花宜春,希望花家出面为花飞雪争取权益时能更为主动。 过了几天,花宜春亲自来找她。 一见面,他便是略有些尴尬地牵了牵唇角,笑意中透着涩然:“小妹的事我和父母商量过了,母亲的意思是,既然小妹子嗣艰难,孟绍扬迟早也要纳妾,与其咱们做这恶人拆散了他和关氏,让他恨上了小妹,夫妻间从此成了怨偶,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成全了他们,也让他心里感念小妹的好,知道有亏欠。只是小妹这亏也不能白吃,母亲会亲自出面,去找孟夫人要个说法,让她把管家的权力交给小妹。” 嫁到丈夫家,对女人来说最重要的也不过就是管家的权力,有了这个权力在手,往后在孟家说话做事都多了倚仗。姜氏的算盘其实打得不错。 但宁婉清却没忍住,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劝飞雪合离?” 花家又不是养不起这个女儿,何至于让她委曲求全至此? 花宜春愣了一下,眉宇间颇有难色:“母亲一向看重女子德行,孟家纳妾从道义上是说得过去的,我们也实在没有道理阻止别人延续香火,就算是去打官司也赢不了,即便那孩子是……是两人未婚先有的,可外人说起来却只会对孟家心生理解,反倒坏了小妹的名声,为了这种事合离只怕是不行的。” 我看她是更怕坏了花家的名声吧!宁婉清心里这么想着,憋了一肚子气,却当着人家正儿八经的近亲面前半点也撒不出来。 因为她没有立场。 “那你呢?”宁婉清问花宜春,“若是飞雪哪天自己想明白了铁了心要合离,你可答应?” 花宜春想也不想地立刻道:“她若想要回家,我自然接着她。”说完,又不禁叹了口气。 其实两个人都知道,花飞雪自己并不想合离,她对孟绍扬始终心存期待。何况还有个姜氏整天在她耳边灌输些忍字诀。 “也只能先如此了,”花宜春叹道,“希望那关氏进了门之后,孟家心里有数,知道该如何补偿小妹。” 其实他的心情也非常不好,只是父母自有主见,他一个做儿子的还能怎么说?“二弟若是回来了,你让人告诉我一声吧,”他临走时说道,“我许久没有同他喝过酒了。” -- 第126页 宁婉清点头应了,心里却想,只怕这事让你二弟知道了,他连花家的门都不想登。 *** 关氏的身孕对外一直瞒到三个月的时候才宣扬了出去,说是孟公子新纳的柳姨娘有了两个月的身子。而其实这个时候孟家上下都早已知情了,包括新近拿到了主持中馈大权的花飞雪。 自打那天她母亲姜氏来过之后,她就一直有些晕乎乎的,总觉得好像一切都在做梦,心里一会儿抽着疼,一会儿又麻木地好像不知道疼。 她只知道孟绍扬来诚恳地跟自己道过谦,向她解释了和柳氏,不,关氏的前情。 她这才知道人家本就是真心相许,孟绍扬从来不是个好色之徒,她知道的。当初是她自己不信邪,觉得虽然有这种他已心有所属的可能,却还是想抓住机会不愿错过,毕竟她二哥那样风流浪荡的一个人,遇到二嫂之后也是一心一意,十分地爱护。 花飞雪长这么大其实认识的男子不过身边几个,她大哥和二哥都是极好极好的,她小时候就想自己将来的夫婿一定也要这么好,所以她第一眼看到孟绍扬的时候就心动了。 婚后他虽然对她不算热络,有时甚至客气到显得有些冷淡,但她想到她二哥那样的人都能被二嫂焐热,也就从来没有失去过信心。 得知她身子不好难以有孕时,孟绍扬还安慰了她许久,她在他怀里忍不住哭,他也没有不耐心,还跟她道歉来着,说是没有照顾好她。之后一连好几天都陪着她,直到她心情好转,但也就在这个时候,高氏把她叫去说了想给孟绍扬纳妾的事。 她当时都懵了,原以为这是婆婆单方面的意愿,虽然能够理解,却还是忍不住有些寄望丈夫可以拒绝,至少再多等等她一段时间,可当时看见孟绍扬歉疚的目光回避了自己,她就知道,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现在她又知道,原来这妾室是他早就安排好等着有一天进门的,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拿什么心情来面对。 他和关氏原就有诺在先,她又能如何呢? 何况关氏有了他的孩子…… 像是为了补偿她一样,孟绍扬这段时间一直宿在她房里,就算是在柳氏那边用的晚饭,晚上也必定会回正院。 只是两个人都没什么话说。 有天躺在床上,过了许久,孟绍扬忽然问她:“睡着了么?” 她当然没有睡着,听见他问自己,她心中一阵激动,却又很快被另一种复杂的情绪按捺住,最后只从喉咙里逸出一个单音:“嗯?” 孟绍扬顿了顿,从被子里伸手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轻声道:“我们要个孩子吧。” 她当时鼻子一酸差点涌出泪来,却听见自己用有些生硬的声音说道:“你知道不可能的。” “我们试试。”孟绍扬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坚定,话音落下,他就翻身覆了上来。 温热的气息打在颈畔,他绵密的轻吻落在她脸上,脖子上,手也已经解开了她的衣带伸了进去。 动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温柔,充满了怜惜。 然后他吻她的唇,这是他第一次吻她的唇。 花飞雪倏然一惊,不知何故,心中突然涌起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一把推开他伏在床边干呕起来。 孟绍扬吓了一跳,也没叫侍女进来,亲自捏了毛巾倒了茶给她,好不容易才顺下了她的气。 她沉默了良久,然后一言不发地躺了回去,背对着他。 过了一会儿,他也重新躺了下来,在她身后轻轻说道:“你会好起来的。” 她闭着眼睛默默流泪,却不知应该把这种矛盾的心情告诉给谁听。 原来,她并不是不介意他已沾染了另一个女人的气息。 *** 这天傍晚,宁婉清接到了花令秋的家书,信是从驿站寄来的,内容自然是规规矩矩不敢造次,只一本正经地关心了她几句,然后就说了预计抵达栖霞城的时间。 要不是信的末尾突然来了句“离家之前那天晚上你做的菜我很想念,希望回家的时候能再吃一次”,她真的都要以为他是转性了。 可是什么你做的菜我很想念……呸!不要脸!那天晚上他说她秀色可餐,然后就卖惨说要离开很久,央着她做了回人体菜盘,铺了可食的三色堇花,跟她闹到了大半夜,难为他第二天还能精神抖擞地早起出门。这个人,果然还是个浪荡公子! 宁婉清想起来脸上就火烧云似地,正要提笔回信,突然又想起信是早前寄的,就算回过去也是无用了。 她有些失望,但想到他最多再有七八天就能回来了,又觉得很高兴,半羞恼半甜蜜地把信给藏了起来。 接到花令秋的家书后没几天,紫霞山庄那边就送了请帖来,宁婉清这才恍然宁筝生的孩子已经周岁了。 自打上次西山茶园的事被她知道紫霞山庄又在其中起了些推波助澜的作用后,她就对宁筝彻底觉得腻味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在有意抬举二房的人,长房的事能不给他们长脸就绝不会多给脸,因此这孩子周岁宴她也并没打算去参加,只派人去送了个礼,连长房的人都没打招呼就走了。 花令秋不喜欢她熬夜伤身子,所以她现在也渐渐养成了早睡的习惯,这天晚上照旧准备早早就寝,有侍女突然急急来禀报事情,她还以为是冯家的宴席上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 第127页 纯光掀帘出去问话,没过片刻,脸色发白地快步走了回来。 “小姐……”纯光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道,“花大小姐没了。” “什么?”宁婉清觉得自己没听清楚。 “咱们派去的小丫鬟跑回来报的信,说是那柳姨娘误食了红花差点小产,孟家那边险些乱成一锅粥。”纯光有些难过地迅速答道,“后来这事儿就怀疑到了主持中馈的花大小姐头上,虽然孟公子出来给她解了围,但花大小姐不知为何情绪却变得十分低落,之后回到房里借口说要休息就把人都遣了出去,然后就……自缢了。” 宁婉清蓦地呆住。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估算进度错误…… 第69章 反目为仇(一) 宁婉清当天晚上就连夜赶去了玉城。 一路上她都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根本就没转过弯来明白发生了什么,甚至她到了孟家,看见大门口已经挂起来的素缎白绸,仍然不敢相信。 直到她看见了停放在灵堂里的棺椁。 “宁少主……”孟家有人上来迎她。 宁婉清看也不看地一把推开来人,径直走了过去。 孟夫人高氏眉头一皱想说什么,却碰到了自己丈夫劝阻的目光,再看看自己儿子跪在灵前望着棺椁的样子,欲言又止。 因人才刚走,按照习俗,要在出殡之前等着家人来见最后一面,所以此时并未盖棺,宁婉清走过去就看见了静静躺在里面的花飞雪。 还是那个模样的小姑娘,却再也没了生气。 宁婉清看见她衣领间若隐若现的勒痕,顿时悲从中来,眼泪倏地就掉了下来,于是忙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怕眼泪落在花飞雪的身上让她走地不安生。 孟绍扬像泥塑一样跪坐在灵前,望着棺椁,一动不动。 宁婉清三两步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正要开口质问,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才知是花家的人也赶到了。 来的是花仕明和姜氏夫妇,还有花宜春。两个男人都红了眼眶,姜氏更是捏着帕子在抹眼泪。 姜氏冲到棺椁前一看见花飞雪的尸体就不行了,哭着大喊:“我的儿啊,你怎么这样想不开!” 花仕明父子两个随后走过来,也是难忍悲痛,花仕明伸手抱住了自己的妻子,肩膀却有些微微发抖。 花宜春更是脸色发白,愣愣地眼前的尸体,好像根本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姜氏嚎了几嗓子,突然瞥见跪在灵前的孟绍扬,顿时怒上心头,冲过去扯着孟绍扬的衣服就开始叫喊:“你赔我女儿!赔我女儿!” 孟绍扬闭了闭眼,也没有还手,就任她抓扯。 高氏见自己儿子被欺负,哪里还能忍得住,立刻带着丫鬟婆子上来就要分开两人,一副忍无可忍的样子喝道:“亲家母,我心疼飞雪这个媳妇儿,也体谅你的心情所以才不与你计较,可你也不要太过分!飞雪去了我们谁都不愿意,你怎么能怪扬儿?” 花仕明铁青着脸上来护了自己妻子,沉声道:“那依孟夫人所言,我好端端的女儿嫁过来刚刚一年就被人逼死了,应该怪谁?” 一边的家长出了面,另一边的家长自然也不得不站出来。 “亲家翁……”孟希彦刚开了个头就被花仕明毫不留情地打断。 “我女儿已把正妻的位置腾了出来,”花仕明冷冷道,“这声‘亲家翁’花某再不敢当!” 孟希彦皱了皱眉,到底是心平气和地说道:“这件事我们的确有责任,飞雪心思敏感,是个多思多想的孩子,若是我们能早些注意到……” “孟伯父这是什么意思?”花宜春一向宽厚有礼,很少会驳斥长辈的话,但此时却是再也忍不住了,“我家小妹绝非那多愁善感的人,更不会动辄要死要活,现在她却选择了这条绝路,难道贵府不应当给我们一个说法吗?!” 高氏听了,立刻怒道:“又不是我们把她逼死的,你们要什么我们给什么,她嫁过来生不出孩子,我们全家上下谁给她脸色看了?就是纳妾怀孕都小心翼翼地怕伤着她,你母亲拿这件事逼着我把家交给她女儿管,我也二话不说地给了,还要如何?!那柳氏以前好端端的,她一管家,柳氏的饮食就立刻出了问题,我们也不过是想问一声来龙去脉,她就委屈地跑去投了缳。我倒要问问,你们家是怎么教女儿的?连这点大义大节都没有,不想让丈夫纳妾就直说,何必装的大度转头又拿命来威胁我们,这算怎么回事?打算把那柳氏肚子里的孩子给吓掉么?还是我们孟家娶了你们花家的姑娘就应该断子绝孙?!” 她个性强势,得理不饶,话赶话一句比一句咄咄逼人,把一贯以柔和贤淑形象示人的姜氏堵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更别说花仕明和花宜春两个不惯与妇人计较的大男人。 更何况高氏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指责花飞雪,说她身为正室自己没有尽到责任也就罢了,还毫无容人之量,嫉妒成性,甚至不惜用自尽的方式来找婆家的晦气。 这话要是传出去,花飞雪的名声不说完了,也要毁一大半。 姜氏自来最重名声,听了这番话顿时又羞又恼,却根本辩驳不出来。其实她自己也很清楚,女儿的死要说是孟家造成的,说出去肯定是服不了众,万一一个不小心传成是花飞雪出于嫉妒想谋害柳氏的孩子,结果事情败露畏罪自尽,那才真是…… -- 第128页 姜氏根本就不敢肯定那红花的事到底和女儿有没有关系,毕竟她那么喜欢孟绍扬,谁知道会不会一时糊涂呢? 她和花仕明对视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这样的担虑。 但就这样认了却也是不行的,既然来闹了,就一定不能这样算了。花仕明身为闻花城主,更不可能在这种事上退让,他当即做了决定,冷笑道:“孟夫人说的也有道理,我们姓花的自然是不能耽误别人延续香火,只是我们花家的女儿也还不至于嫁不出去非要嫁给你们孟家,倒是你们当初来提亲的时候,可从未说过你儿子早有相好,分明就是骗婚!” 骗婚这顶帽子一扣下来,孟希彦也不能淡定了,倘若花家要为这事去打官司,虽不一定能服众,但凭花仕明一城之主的身份,官府肯定会有所偏袒,到时候只怕除了要退还全部嫁妆,还要判孟家拿出一大笔赔偿来。 最关键的是孟绍扬可能还会有牢狱之灾。 孟希彦想到这个就恨不得家法狠狠伺候自己的儿子,以往循规蹈矩从不出错的人,谁能想到竟可以干出这样的事?当初他突然说要求娶花家大小姐的时候自己就觉得奇怪,但想着花家好歹也是闻花城第一家,加上冯存义也赞成他们和花家联姻好和宁家打对台,所以才答应了下来。 可结果却搞成了这样! “亲家翁……”孟希彦正准备说些什么,一直像木头人一样跪在那里的孟绍扬突然朝着花仕明夫妇“咚咚咚”磕了几个头。 “爹,娘。”他顶着脑门上的淤青,望着花仕明和姜氏,红着眼睛说道,“今日我在飞雪灵前立誓,我今生今世只有她这一个妻子,绝不再娶。” 高氏大惊:“扬儿……” “我意已决。”孟绍扬满目坚定地说道,“母亲不必相劝。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这下子不仅是高氏,就连花家的人也愣住了。 良久,花仕明才叹了一口气,淡淡道:“你好自为之。” 姜氏也不再说什么,能得到这种许诺,无论对花家还是对飞雪,都已经是最大的尊重,再多的银两其实都不及这一个世所罕见的承诺。 她抹着眼泪被花仕明扶着走了。 花宜春默立良久,抬眸看见一直静静站在旁边的宁婉清,顿了顿,走过来问她:“二弟那边……还是你来告诉他吧?” 宁婉清牵了下唇角:“告诉他什么?我真不知如何开口。”她面带鄙夷地看了眼孟家的人,又看着花宜春,说道,“你们才是飞雪的至亲,还是你自己去跟他说吧。” 她对花家实在是失望透顶,人都没了,还在意什么正妻的名分,不过一句虚无缥缈的许诺就让他们顺着台阶下来了,难道就因为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吗?她简直都不敢相信! 宁婉清一刻都不想再留在这里,说完最后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 孟家在府里要停灵三天,第四天上午出殡,而算一算时间,花令秋正好是在那两天回来。 宁婉清说是对花家失望不想再理这件事,但却不可能不顾及花令秋的心情,所以她还是早早就安排了人守在沿途的道上,只要发现花令秋的踪迹就立刻来报,她要亲自过去。 可她却晚了一步。 这天,也正是花飞雪出殡的时候,宁婉清早上刚起床正在梳洗,下面忽然有人来报说花少主派了小厮过来有急事要见她。 她就在花厅见了对方,她认得来人,是花宜春的近身随侍。 谁知那小厮也顾不得礼节,见着她急急忙忙地草草行了个礼,就径自开口说道:“宁少主,我家少主请您赶紧去玉城一趟,务必拦住二公子!其他的事少主说他自会想办法解决。” 宁婉清心头一跳,却来不及细究,只忙问道:“他们要去做什么?” 那小厮道:“二公子好像是一进丰州就听说大小姐的事了,今早天还没亮就回了彩云坞找少主,旁的也没说,只问了少主一句‘我现在要去找孟家算账,你去不去?’” “少主只略一犹豫,还未来得及解释,二公子却已拔腿就往外走,少主怕二公子吃亏,更怕他因此得罪了城主和夫人,所以急急追了上去,又派了小的来跟您报信。” 这小厮话才说完,那头管事的就又来报了信,说跟着姑爷出关的马队已经都到家门口了,但姑爷和几个近卫却没回来。 宁婉清沉眸微忖,立刻招了董穹过来:“去打听清楚孟家今日送殡的路线和下葬的时间。”然后又转头吩咐纯光,“立刻备马,带上甲队护卫随我出发。” “是!”众人当即领命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抹泪,花二终于回来了…… 宁少主表示:拦住我老公什么的不存在的,我也忍了很久了。 第70章 反目为仇(二) 花飞雪是孟家的儿媳,死后也理所当然地要入孟家的坟地,作为玉城的知名大户,孟家的墓园自然在选址上也不会含糊,早年间后代发迹之后还专门找了阴阳先生算过,最后花大价钱买下了东郊一块据说是聚气之穴的山地,寻了个吉日吉时把祖上的坟都迁了过来。 因这回花飞雪是“凶死”,所以高氏又特意请了人来测算下葬地点和下葬时间,最后那阴阳先生叽里咕噜念念有词了一通之后,对孟希彦夫妇说此女怨气极重,下葬的时候需用一块石头压在身上,以免祸及子孙。 -- 第129页 孟绍扬因不眠不休地在灵前守了三天,这会儿身体已有些撑不住,高氏就趁他不注意暗中让人在盖棺时把石头放了进去。 儿媳出殡,做长辈的当然可以不用去送葬,加上高氏心里对花飞雪的死其实比起震惊惋惜,更多的还是觉得有些郁闷,生怕因此给儿子带了晦气,只想着赶紧处理完了也好把这篇翻过去。 因此她和孟希彦一商量,不顾孟绍扬坚持,决定拦了他在家里休息,然后点了侄儿领着队伍代为送行。 谁知这棺木前脚刚被抬出了院子,后脚送葬的唢呐声便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高氏问道。 守在厅里的下人们面面相觑,正当有人准备出去看看情况时,有个小厮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夫人,花、花家的两位公子来了!” 怎么又来了?高氏皱了皱眉,不过毕竟人家是兄妹,来送送最后一程也无可厚非,便也没说什么,只问道:“来了就来了,唢呐为何停了?” 小厮欲言又止的回头往身后看去。 高氏下意识随他抬了眸—— 只听门口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声,随即,先前刚出了厅门的送葬队居然又倒转了回来,重新把棺木抬进了门。 高氏愕然,只是还不等她询问出口,跟在队伍最后的那个僵着身子的年轻人就映入了她的视线——那正是孟希彦的侄子。 只是在他的脖子上,还架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刀。 接着,她就看见花家两兄弟在周围人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高氏看着那把寒光凛冽的刀瞬间惊讶失声,旋即又想起什么,立刻望向了花宜春,“花少主,那天说得好好的,您今天来又是唱的哪一出?” 再怎么样花飞雪也已经是孟家的媳妇儿,现在人死了他们也至多是把嫁妆退回去,花家还想如何?! “孟夫人急着看戏么?”不等花宜春说话,花令秋已似笑非笑地淡淡开了口,“不过人还没到齐,稍安勿躁。”言罢,目光随意一瞥,示意不远处正呆愣着站在原地的一个丫鬟,说道,“去请你们家公子。” 丫鬟一愣,随即再次被对方周身凛冽的气势所慑,连忙飞快地跑去请人了。 他说话间,那些人已经抬着棺木重新放回了原处,安安稳稳,轻轻置下。 花令秋浅浅点下了头,身旁那个持刀的护卫立刻反手拍开了那孟家侄公子,收刀回鞘,侍立在旁。 高氏不禁有些愣怔。 她之前见过花令秋,那时他是和他那位身为栖霞少主的妻主一道来探望花飞雪的。她当时虽然觉得这位花二公子确实有张十分出众的脸,但也不过是个上不了席面的纨绔浪荡子,心中其实并不太以为然,想着也只有宁婉清这样嫁不出去的才会倒贴还把他当个宝。 然而她万万没有想到,今日再见,他却与那时判若两人。 若不是知道花宜春的身份,方才见他们兄弟二人一起走进来时,她真的几乎要以为花令秋才是花家之主——那沉冷如山的气势扑面而来,让她陡然心生不安。 花令秋立了片刻,抬手解了披风,径自神色微肃地举步朝灵前走去,也没搭理孟家的人,只俯身从香台上拿了几炷香,引燃后看着停在眼前的棺木,沉吟良久,三拜,然后将手里的香插进了炉中。 等他上完香,孟绍扬也闻讯赶来了,他原本就是想去送葬的,只不过体力不支才被父母困在了家里,现在花家的舅兄们来了要见他,他自然立刻撑着身子就出来了。 儿媳出殡,孟希彦本来这会儿也是回了后院去的,听到消息后也差不过和孟绍扬是同时来的前厅。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来,一眼看见的就是此刻正沉默地站在灵前的花令秋——他太打眼了,说不出缘由,但却前所未有的打眼。 看见自己丈夫和儿子都来了,高氏立刻也有了几分底气,当先出声道:“花二公子,你现在香上完了,令妹下葬的吉时却要误了。” 花令秋根本没理她,头也不回地吩咐了两个字:“开棺。” 众人大惊。 就连花宜春也没想到花令秋会这样做,来之前他只跟自己说是要跟孟家算账,花宜春本来心中也是意难平,所以也就没有全力阻止。先前花令秋逼着人把棺木抬回来,花宜春也只当他是要给孟家下马威,顺便补上没来得及给小妹上的那柱香,却不料他现在又要开棺,那岂不是要惊扰小妹的亡灵么? 一念及此,花宜春当下便要出言阻止那两个已被吓破胆,听了命就要上去开棺的下人,但花令秋却像是早已料到了有人会反对,背身幽幽说道:“我家小妹泉下有知,这些话也该让她都听到。” 花宜春想要阻止的话顿时哽在了喉头。 孟希彦见花家少主都没反应,再三思量,也就没有开口,反正把他们家妹子折腾地死后不宁的是他们自己,耽误了下葬的时辰,就不能怪孟家不讲礼了。 孟绍扬却不忍心,出声道:“二哥,飞雪她……” “你闭嘴。”花令秋连余光都没动一下。 孟绍扬一滞,随即就被高氏立刻维护地拉到了身边。 木钉很快被起出,随着沉重的推动声响起,棺盖被打开了一大半。 “除了孟家的人,其他可以出去了。”花令秋一声下去,厅中很快就少了一半人,就连孟希彦那个侄子也跑了——毕竟人家说是早就分了家的。 -- 第130页 孟家一众签了卖身契和长约的下人却是腿肚子打颤,动也不敢动。 花令秋转身走到一旁的椅子边坐了下来,语声清淡地对花宜春道:“大哥,你也坐,孟夫人想看的这出戏大概有些长。” 花宜春就走过来在他旁边落了座,却不由微感不安地看了他一眼。 孟希彦见状,也回身在花家人对面落了座,然后示意高氏和孟绍扬也顺次坐下。高氏知道此时在气势上绝不能落了下风,身为主人家和花飞雪的婆家,自己更要立得住,所以坐下后还从容地吩咐了下人去沏茶。 厅中沉寂了半晌,唯有灵前烟雾轻绕。 “前些日子我出了趟远门,”花令秋缓缓开了口,“昨日回来,凑巧在路上捡到个病重的女子,一问之下才知原来她是府上公子新纳的妾室,正好我今天要来见妹妹,就把人给你们送回来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而随意,就像是在轻飘飘地谈论着今日的天气,然而话音落下时,在场众人已皆是一怔。 不等孟家人回过神,那头随波已带着人去抬了架软轿进来,那软轿上歪歪倒倒地坐着一个女子,脸色苍白,容颜憔悴,好好的一朵娇花此刻仿佛成了霜打的茄子,不是柳姨娘又是谁?! 高氏却一眼看见柳姨娘身下的裙摆染了一片血红,霎时白了脸失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孟绍扬有些发愣,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孟希彦已是脸色铁青。 “听见了么?”花令秋对随波说道,“孟夫人在问你们话,还不去请大夫来给柳姨娘看看?” 随波立刻低眉敛目地应了声,转头出了厅。 花令秋向着高氏微微一笑:“不好意思,都是男人,心思难免粗糙了些。” 高氏攥紧了手指,看着他的笑,只觉得浑身发冷。 随波没用上半刻就领了个佝偻着背的中年男子进来,显然是早有准备。那男子背着药箱,神情间还有些不自在和紧张,待到了花令秋面前,听对方说要自己给那女子诊脉,也不敢耽搁,立刻卸了药箱,走过去搭了帕子就准备搭脉。 “隔了帕子或许不准吧?”花令秋忽然说了一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出身,没那么多讲究。” 随波冷笑着勾了下唇角,俯身一把将帕子给收了,对那大夫说道:“您请便。” 高氏气得浑身发抖,这分明是当着他们的面在羞辱柳氏,打她儿子的脸啊! 那大夫虽然不知这些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四周这般剑拔弩张的凛冽杀气却是能够分明地感觉到的,他也不想惹事,老老实实的搭了脉,良久,露出些犹疑来:“这位夫人……” 随波纠正道:“姨娘。” “哦哦,姨娘,”大夫觉得自己额上的冷汗都要下来了,“这位姨娘才刚小产,身子虚得很……” 花宜春愕然地转头看着花令秋。 而高氏心中的预感被证实,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倒。 孟希彦和丫鬟忙一左一右扶住了她,黑着脸看向了花令秋:“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孟老爷这话问地倒是有些奇怪。”花令秋淡淡弯了唇角,“在下只是送佛送到西,顺道好心请了个大夫来帮忙诊治而已。毕竟我家小妹是她的主母,虽说飞雪如今是顾不上她了,可我既然撞见了,总不能当成路人不管吧?不然只怕又有人要说我妹妹没有正室的风度了。”说完,又径自问那大夫,“虚到何种程度,你总要说清楚才是,不然人家如何知道对症下药来调养?” 那大夫斟酌了一下措辞,忐忑道:“怕是……以后子嗣会比较艰难。” 孟家人脸色瞬变。 “不必说得如此委婉。”花令秋视若无睹地说道,“能生还是不能生,你给个准话就是。” “这……”大夫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这位姨娘像是服了大量的红花,伤了根本,以后可能、可能没办法再有孕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哥赶到~ 第71章 反目为仇(三) 柳姨娘此时早已是疼得说不出话来,却偏偏因某个穴位上事先被人用银针扎着,始终保留着她一丝清醒,就是想晕也晕不过去,只能眼睁睁清晰地感受着透骨的疼痛和失血的寒意。那大夫说的每一个字她都能听见,却无法回应一二,此时更是只能倒吸着冷气低声呜咽,望着对面的孟绍扬默默垂泪。 而孟绍扬却像是失了魂,脸上也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僵立着愣愣不发一语。 “要不,”大夫斟酌着问道,“我还是先给姨娘开个方……” “知道了。”花令秋语气平淡地打断了他的话,“送大夫出去。” 大夫心下一抖,立刻闭了嘴。 随波却当场就十分大方地掏了枚银锭子出来塞到了他手里,然后示意两个护卫上来把人给请了出去。 花令秋这时又浅浅一笑,向着孟家人说了句:“看来柳姨娘是怀着孕却忘了忌口,真遗憾。” 高氏看着柳姨娘身下那片触目惊心的血污,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心中又悔又恨。花飞雪出事之后,她担心晦气冲撞,又料到花家会上门找事,怕柳氏肚子里的孩子受到牵连,就连夜让人把柳氏给送去了别苑休养,谁知却还是没有躲过花家的毒手! 她立刻颤抖着指了花令秋,又悲又怒地道:“你们好狠的心,连个腹中孩儿也不放过!” -- 第131页 “花少主,”孟希彦沉着脸对花宜春道,“这件事你们花家必须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言下之意就要是花家处置行凶之人。 花宜春也没想到会这样,这事若传出去,花家一顶逞凶的帽子是脱不掉了,他万万不料花令秋做事竟然如此不留余地。 他知道父母一向最重大局和声誉,心里再伤心都好,理智上却明白毕竟妹妹已经是别人家的儿媳,娘家人就算撕破脸也不过是能把嫁妆要回来,至多也就是多要一笔赔偿,这在律法和舆论上也是说得过去的——可花家不缺这个钱,所以并没有打算要赔偿,他们更看重的是飞雪的名誉,不能容忍她死后还背上善妒的议论。 原本那日父亲已默认了孟家的承诺,甚至已做好了打算要在飞雪五七之后,花家来取回嫁妆时让孟绍扬签下永不再娶的文书,如此,往后孟家无论谁来当家,花家都在道义和名义上占了先机,这从大局来说对花家也是最好的结果。但现在…… 花宜春几乎可以想见自己父亲若得知事情到了这步境地,会如何大发雷霆。 眼下要紧的,是只能赶紧和孟家寻个和解之法,免得事情闹大。想到这里,花宜春当即就看向了坐在身旁的人,低声唤道:“二弟……” 花令秋却冲他一抬手,示意不必多言。 花宜春不由微怔。 “忘了跟孟夫人说,”花令秋已径自淡淡含笑地看着高氏,说道,“我还顺便捡到了柳姨娘的贴身丫鬟拂香,也一并还给你们吧。” 不等他吩咐,手下已有人押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 这女子似乎早已受足了惊吓,进门后忐忑不安的目光四下里一转,不小心瞥见了柳氏,旋即就面露惊惧地立刻收回了视线,再也不敢多看一眼。 她甚至都没有跟孟家人行礼,就直接先跪倒在了花令秋面前,瑟瑟发着抖。 “把你之前对我手下说过的话,再同你们家老爷夫人说一遍。”花令秋看了她一眼,吩咐道,“大声些。” “……是。”拂香怯怯地应了,又想起他要自己大声些,忙扬高了声音又应了一次,“是。” “那日,柳姨娘吩咐我去买了些适量的红花回来,然后放在了她喝的那罐汤里。等到她肚子开始发作痛感,就立刻派了我去通知公子,接着把这事就直接闹到了夫人跟前……” 她这番话一说,其他人如何还能不明是什么意思?孟家众人震惊非常,就连花宜春都是万万没有想到。 “芸娘?”一直没有说话的孟绍扬突然愣愣开了口,随即满是不可置信地摇摇头,“不会的,那是她自己的孩子,她怎么会……不是飞雪,也不是她,不会的!” 高氏也不相信,花飞雪不能生育,柳氏又是自己儿子心中所爱,只要平安生下了孩子在孟家就算是坐稳了,何必要如此伤害自己的身体?万一孩子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白费了嫁进来的工夫? 谁知拂香却已又道:“姨娘说,只要少夫人一天在她头上压着,她就算生了孩子也是只能叫别人母亲,又说现在少夫人娘家势大,逼着夫人把管家的权力也交了出去,等她生下孩子之后还不知会如何对付她,又……又担心公子到时候会因心怀愧疚偏袒少夫人。所以姨娘便打算趁着少夫人此时刚刚掌管中馈,利用腹中骨肉一举将她压倒,就算公子这次不休了少夫人,但夫人肯定会趁此机会再把中馈大权拿回来……” 她几次不知不觉低了声音,却又因为想起花令秋的警告而立刻又扬起了音量,于是她口中说的每一句每一字,在场所有人都听了个一清二楚。 甚至连站在门外守着的人都没落下。 高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花宜春骇然,惊怒之下倏然站了起来,逼视着拂香问道:“你此话可当真?!” 拂香一个激灵,忙磕了两个头:“少夫人先灵在上,婢子不敢说假话。柳姨娘见公子近来越发地看重少夫人,心中早已感到不安,怕她自己的地位不保,所以才狠下心打算冒险一搏……只是我们也没想到少夫人会如此刚烈,明明公子不仅没有休妻之意而且还非常袒护,少夫人却还是、还是……” 她怯怯地抬眼偷看着花令秋眉宇间的淡淡凉色,想起昨夜自己被人压在冷水里几次三番濒临窒息边缘的痛苦,顿时瑟缩着不敢再往下说。 只见花令秋面无表情地抬眸朝孟希彦和高氏看去,语气间似笑非笑地说道:“你看,我不是说过了?柳姨娘向来很喜欢服用红花。” 孟希彦夫妇一时无语,孟绍扬更是呆呆地看着虚弱地说不出话来的柳氏,问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柳氏嘴唇动了动,目光中满是急迫,似乎想要辩解什么,但或许是因实在疼得早已没了力气,半晌都没能说出来完整的话。 可孟绍扬却像是从她的神情间突然明白了什么,霎时犹如晴天霹雳般,脚下一软,连退几步瘫坐在了椅子上。 花宜春气得涨红了脸,本想立刻就要拉着柳氏去见官告她一个诬陷主母的罪名,可目光一转过去看见柳氏那半死不活的狼狈样子,又想起先前那大夫说的那些话,蓦然一顿,突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了。 “既然真相已经大白。”花令秋转眸看着那具静静安置在素绢帐下的棺木,缓缓说道,“我想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 第132页 他朝旁边伸出手,随波立刻将早已准备好的文书放在了他掌中。 花令秋起身朝孟绍扬的方向走了过来,孟希彦和高氏见状,顿时全身都充满了戒备。 孟希彦脱口便道:“花令秋,这里到底是我孟家,你也不要太咄咄逼人!” 高氏甚至口不择言地忙道:“这件事千错万错也是柳氏的错,你都已经把她整成这样了,也该出完气了吧?当时阖府上下除了飞雪日常喝的调理方子里头需要用到红花,别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找到,她又是主持中馈的,我们问她两句又有何不对?谁又能想到柳氏居然会如此大胆妄为心狠手辣,竟连自己腹中的骨肉都能利用?何况当时绍扬是相信飞雪的!” 她急急地解释着,似乎想要极力地证明这根本是场无可避免的悲剧,就连柳氏流掉的那个孩子都可以不再计较。 但花令秋看也没看他们一眼,直走到孟绍扬身前两步站定,然后将手里的文书丢在了他脸上:“签了吧。” 文书很轻,不过薄薄的一片纸,可打在孟绍扬脸上的时候,却像是刀割一样地疼进了心里。 而待他看清那纸上写的什么时,更是疼得几乎五脏六腑都要捏在了一起。 ——放婚书。 花令秋给他的,是一纸将日期提前到花飞雪去世之前的放婚书,要将他们之间的联系彻底斩断。 孟绍扬隐约猜到了花令秋这样做的用意,握着文书的手禁不住地发起抖来,脑海中一幕幕闪过的,全是花飞雪明媚如阳光的笑颜。 “……她都不在了,就算我签了又如何?你们又不是她,如何能替她签字作准。”他觉得自己在垂死挣扎,可他还是想要挣扎。 “这就不必你来操心了。莫非你以为到了今时今刻,她还会愿意进孟家的祖坟?”花令秋凉凉一笑,说道,“也不要同我说什么相信。你若真的信她,怎会连这么点小事也查不出来?既然红花除了飞雪的药方子里头其他地方不可能再有,那这府里又有谁会损人不利己地冒着风险去害你那宝贝疙瘩?不过是你自以为包容了飞雪的错处,做出一副难得糊涂的样子罢了,但你们以为她稀罕?” “你说着相信,却连查都不查,摆明了就是已笃定是她所为。”花令秋道,“她就是看明白了你的本心,对你们彻底寒了心,所以才要以死与孟家决裂。” 只是花家没能全了她的心愿。花令秋回头看了眼怔在原地的花宜春,心头百味杂陈。 他看着孟绍扬紧紧攥在手里的放婚书,眼神微黯,随即又恢复冷淡:“我不是在和你商量,今天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把人带走。只是你若不想那女人在你面前活活疼死,最好就立刻签了这文书——凭她那条命,连我妹妹一根头发都抵不上,我收了都嫌会弄脏飞雪的灵前路。” 孟绍扬浑身一震。 第72章 反目为仇(四) 高氏见孟绍扬被花令秋逼得苦痛尽露,忙心疼地扑了过来劝自己儿子:“人家都这样想我们家了,你还坚持什么情义深重?你就成全别人,赶紧签了吧!” 她实在是不想再和花家纠缠下去,这花令秋简直就是个煞神,就算是把柳氏拉去见官也好啊,至少还能保住她肚子里的孩子,可他却如此地心狠手辣……她此时此刻只巴不得早点和花家撇清关系才好,何况这样一来儿子也就不必守着什么今生今世只有花飞雪一个妻子的许诺了! 见孟绍扬沉默着不动,孟希彦也不由皱着眉头,出声提醒道:“绍扬——” 孟绍扬倏然抬头望着花令秋,默然须臾,说道:“都是我的错,你杀了我吧。” “绍扬!” “扬儿,你胡说什么?!” 孟希彦和高氏脸色惊变,双双失声喊了出来。 孟绍扬闭了闭眼睛,又看向正苍白着脸忍受痛苦,满目恳求地望着他的柳氏,心中一阵歉疚,一阵刺痛,一阵悔恨,他纠结地恨不得立刻去死。 死了也好,死了就可以看见她了……他突然这么想。 但花令秋说的话却还字字清晰,他想起那天晚上他站出来为飞雪说了话,可她却一点点欣慰释然的神情都没有,反而在他经过她身畔,正要离开去看望柳氏时,突然低低说了一句:“你其实根本不信我。” 他那时还想着等看望了柳氏之后回去再好好安慰哄哄她,可她却再也不给他一点机会。 这都是报应!孟绍扬几乎要冲口而出,但当他看见孟希彦和高氏的瞬间,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忏悔又生生哽在了喉头。 花令秋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也不想追问,只不以为然地凉凉说道:“孟公子爱死不死,与我有什么关系?你只别再耽误我妹妹下辈子的路就是。” 孟绍扬沉默了良久,然后转头深深看了一眼花飞雪的棺椁,又再默然了片刻,近乎麻木地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对,我已耽误了她太久。” 说完,他低头用力咬破了手指,就着指尖渗出的血珠,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颤抖着在文书上落了名。 画下最后一笔时,他突然掉了眼泪,瞬间浸透纸背。 花令秋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从他手上抽回文书,返身就走。 花宜春定定地看着花令秋朝自己走过来。今天从早上到现在,他一直有种感觉,好像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弟弟是另一个人,是他从未见过的人。 -- 第133页 花令秋一言不发地把放婚书递到了他面前,花宜春伸手接了过来,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而花令秋却已又转身走了。 随波恭敬地把披风放回到了自家公子伸出的手里,然后和众人一起目视着他走到了花飞雪的棺椁旁。 “砰!”随着利落的一声重重闷响,他抬手之间,那厚重的棺盖便已被掀翻在地。 弃如敝屣。 随后,花令秋目光微垂,落在了棺中。 然而下一刻,他却蓦地一怔,旋即,脸上浮现出滔天怒火。 花宜春看他脸色不对,下意识忙问:“怎么了?”说着也快步走了上来,随后,当他目光落到躺在棺中的花飞雪身上时,素来以宽厚温和著称的闻花少主瞬间一滞,怒而向着众人喝道,“这是谁干的?站出来!” 厅中一片寂静,大部分人都显得有些疑惑。 看着花令秋俯身从棺中慢慢拿起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在场众人愕然,孟绍扬更是一愣之后倏然想起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自己的母亲高氏。 高氏双手交握地捏着帕子,挺直了背端站在自己丈夫身边,没有说话,眼神微闪。 花令秋将石头握在掌中,冰冷的目光中簇着滔滔怒火,唇边却勾起了一抹淡到极致的笑意。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所有人还来不及反应时,他手腕一抖,原本握在掌中的石头立刻朝着高氏飞掷而去。 孟希彦反应很快,伸手就要去接,可饶是他反应再快,却到底慢了一拍,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这枚飞石扑面而来所蕴含的压迫感都在他能力之上——高氏“啊”一声失态地惊叫出来,与此同时,飞石已擦过她鬓旁,打落了她束发的簪子,伴着 “当”地一声闷响,径直嵌入了她身后不远处的立柱,瞬间陷入了一半。 有人甚至感到连屋顶都微微震了一下。 所有人都充满了震惊地朝花令秋看去,就连跟随花宜春一道来的花家众护卫也是相当惊诧。 高氏的一头华发因此散落了半边披在脑后,她苍白着脸惊慌地大喊“来人”,却半晌无人应答,就连孟希彦的命令也迟迟无人响应。 不对。孟希彦心底咯噔一下,很不对。 照理说这个时候孟家的护卫也该收到消息赶来了,就算之前没得到命令,可现在呢?怎么会一个人都没有进来? 有站在门口的孟家家仆伺机想溜出去叫人,然而脚下刚动了一步,腹部就立刻被人用钝物捅了一下,当即吃痛退了回来。 花令秋像是根本没有在意这些,只径自抖开了手里的披风,俯身盖在花飞雪的身上,然后看了她须臾,轻轻说道:“二哥带你回家。” 他便将她从棺中抱了出来。 这回,花宜春默默跟在旁边,什么也没说。 经过孟绍扬跟前的时候,花令秋脚下微微一停,说道:“孟公子,这世上比死更难的事情还有很多,你还是长长久久地活着,且看看吧。” 说完,他就抱着怀中安静若沉睡的花飞雪,迈开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厅门。 孟家的前院里全是人。 花令秋有些意外,自己明明已经放了这些人走,怎么他们还在这里?但他也没闲心去多问,反正这些人跑不跑,去不去叫帮手,对他来说都没什么区别。 他兀自走到了逐流等人的面前,俯身将花飞雪轻轻放进了早已准备好的另一副棺木里,然后垂眸看着她,半晌,淡声吩咐道:“起吧。” “是。”逐流领了命,当即回身冲着候在四周的护卫打了个手势。 孟家的大门紧紧闭着,像是自动自发地将这座宅子与外界隔离了开来。花宜春立刻给自己的近身随侍打了个眼色,后者当即亲自领着两个人上去一左一右地拉着闩格,慢慢打开了那扇大门。 旋即,众人眼中霎时映入了一片赤色身影,再定睛一看,竟是有护卫马队不知何时已包围在了外面。 这些护卫个个腰佩长刀,身着统一的玄朱色服制,系着缀了红色流苏的黑木腰牌——正是栖霞城里直接听命于城主的甲等卫队。 当然,自从宁承琎基本上把督城之责交给了自己的女儿之后,这些人也就都要听从宁婉清的指挥了。 而在这群卫队的外围,还有一群正急得抓耳挠腮的人,显然正是孟希彦久等不来的自家帮手们。另外还有些从孟家跑出去的,也被卫队控制在了一旁。 听见孟府大门被打开,候在外面的纯光回头一看,立刻扬了笑容喊道:“姑爷!” 花令秋已经看见了正驻马停在卫队中间的宁婉清。 她也早已看见了他,目光遥遥相撞对视了片刻,她翻身下马,等着他渐渐走近。 花令秋走到她面前,心里酸酸涨涨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明明像是有千言万语想要对她说,可却又觉得就算说再多也无法表达一二。于是,他只良久地深深看着她,末了,不觉浅浅一笑,说道:“你来了。” 宁婉清回望着他的眼睛,淡弯了唇角微微颔首,问他:“事情都办妥了?” “嗯,”花令秋的声音里透出几分阑珊之意,“我现在带飞雪回花家。” 她了然,也不多问,只道:“我们一起。” 花令秋看着她,幽深的眸中缓缓溢了丝笑,应道:“好。” -- 第134页 *** 从踏入闻花城的那一刻起,花宜春就感受到了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目光,好像每个人都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算不知道的,大概此刻也已经都猜到了。 但直到他们踏入彩云坞时,花府周遭还是寂静一片,甚至连一片白绸也没有,他就忍不住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已可以想见待会要面临的是什么。 “你们就别进去了,”花宜春对花令秋说着,又看了眼宁婉清,“剩下的事我来处理吧。” 事情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他是一定不会再把飞雪送回给孟家的。身为长兄,他就是太优柔寡断,才会让亲妹妹差点连死后都要蒙上冤屈,若不是他二弟使出雷霆手段又如此地当机立断,恐怕……日后他将要后悔一世。 花宜春明白了很多,也有很多话想跟花令秋说,但现在都不是时候,而他唯一能够尽到补偿责任的,就是在此时站出来,一力承担。 然而花令秋却微微一笑,言道:“无妨。” 说完这两个字,他就毫不犹豫地踏入了花府大门。 花仕明和姜氏,不,应该说花家和姜家的长辈几乎都已经坐在了正厅中等着他们,花宜春抢先一步走了进去。 “爹,娘……”花宜春才一开口,花仕明已抄起手边的茶盏丢了过来。 花宜春没有躲,茶盏正正砸在了他肩头,温热的湿意伴随着疼痛迅速蔓延开来,被深秋的空气一凝,立刻紧贴着肌肤传来阵阵凉气。 姜氏看见自己儿子劈头盖脸地被打了,连带着衣服也被茶水给弄湿了一片,却站在那里连句辩解也没有,顿时又急又气,而这种情绪当她在下一刻看见花令秋走进来时,瞬间到达了顶峰。 作者有话要说:  周末愉快,降温了,大家注意保暖~ 第73章 反目为仇(五) “给我跪下!”花仕明看也没看随后走进来的花令秋和宁婉清两人,径自朝着自己的长子发了难。 花家的族老长辈们少不得要去劝:“有话好好说就是,宜春怎么说也是一城少主,哪能还当是孩子似地随意打骂。” 姜氏紧紧捏着手里的帕子,像是很顾全大局地忍着心疼一言不发,可她紧绷的身子和充满了委屈与愤懑的目光还是出卖了她的真心。 “你们倒是还记得他是一城少主,可他呢?!”花仕明怒道,“做的哪件事像是一城少主应该做的?带着人跑去玉城闹事不说,还强把他妹妹从夫家给带回来,你是铁了心要让她死后也不得安宁是么?!” 姜氏手中的帕子捏得更紧了。 花宜春也没为自己辩驳什么,顺从地跪了下来,却道:“爹,您是不知道孟家是如何地欺负小妹,若不是他们孟家人亏待飞雪,那柳氏哪里来的胆子敢利用腹中骨肉陷害她?还有……就连小妹死后,他们也笃信什么迷信之说,竟然在她身上压了石头,反正孩儿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绝不会让妹妹进他们孟家的坟地!” “休要狡辩!”花仕明“啪”地将手中的茶盏一把拍碎在了案上,“你还不明白为父为何要教训你么?妻妾争宠之事各家常有,难道你就要因此顶着闻花少主的身份去帮你妹妹出头?坏了她的贤名,再毁了你和花家的名声才肯罢休?柳氏行为不当,你自可逼了孟家出头去解决,怎能自己亲自挽了袖子上场以势欺人?还有,谁给你的权力做主把你妹妹带回来的?她好端端的孟家少夫人名声,如今被你这般一毁,且不说让她走得不安宁,倒还真成了善妒的弃妇了,岂非坐实了她是因为争风吃醋才寻的短见么?!你还有脸辩驳!” 宁婉清听得皱了皱眉,很显然,花仕明这是在指桑骂槐,他心中不满真正想要教训的人其实是花令秋,只不过碍于她在场,花令秋又是众所周知已经入了宁家门的赘婿,他放不开手脚罢了。而且花宜春身为少主又是兄长,没能阻止这件事不说,反而还一路到头地被花令秋牵着鼻子走,这也非常折损他少主的威信。 她知道,花仕明这是在借机敲打花宜春,也是在分明地表达对他们夫妻多事的不满。 宁婉清自己倒没什么,她决定插手的时候就已经衡量好了分寸,既不会拖累宁家的名声,也不能眼看着花令秋吃亏。所以她当时以栖霞少主的身份领着人围了孟府,以处置公事的态度避免事态扩大,不许任何人出入。现在么,她也能纯粹以花令秋的妻子,花仕明儿媳的身份站在这里,接受一切质问。 她根本不在意花仕明或是姜氏的怨气,相反,她更在意此刻花令秋的想法。她知道以他的性格,若非必要,绝不会走到这一步,既然他走了,那么她就陪着他。 她转眸朝花令秋看去,见他正神色平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好像也完全不在乎花仕明那些意有所指的话,心下微安。 花宜春也不是傻的,听得出父亲的弦外之音,心中难免涌出一阵愧疚,于是又忍不住辩驳了两句:“爹,小妹不是弃妇!是我们不想要孟家这个姻亲了。” 花仕明见他居然不识好歹,顿时越发气恼,忍不住真的想把这个儿子给砸醒了再说,当下就要伸手去抓姜氏手边的茶盏,谁知姜氏却先他一把站起了身,红着眼睛忍着满眼的泪水朝着花令秋就大步走了过去。 她边走已边忍不住怨责道:“你就这么恨我这个母亲么?你若恨我就冲着我来就是,何必要毁了你妹妹,还要害你大哥?你不是把孟家的人欺压地连头都抬不了么?你不是连柳氏那个孕妇都可以不放过么?那你不如冲着我来好了,你来啊!” -- 第135页 花令秋微微蹙眉,沉默地随着她的步步逼近往后退了半步。 姜氏的气势顿时越发地呈现出高压之态,含泪带怒地冲着他吼道:“我好好的女儿,却因为你,她如今成了弃妇,还要在死后背上妒妇之名,你满意了?你满意了?!” “啪!” 随着她充满了激愤的话音落下,一声脆响倏然划过众人耳畔,旋即所有人都在瞬间愣怔了一下。 她打了花令秋一巴掌。 也不知他是没躲,还是躲不及,总之这一巴掌正正落在他面颊上,花令秋的左脸当即就红了。 因为太突然,加上完全没有想到,宁婉清也错过了阻止姜氏的最好瞬间,眼见着花令秋挨了这一下,她一愣之后回过神顿时又惊又怒。 姜氏气愤难消,扬起手又立刻落了下来,还想再打第二下,但这回刚落到半道,手腕就被宁婉清用力抓住了。 其他人也像是都才反应过来,立刻引发一片骚动。 花仕明倏地就站了起来要往这边走,似乎是担心宁婉清会做出什么不敬长辈的举动来。 就连原本跪在地上的花宜春也站起了身,想要劝阻自己的母亲。 姜坤更是已经出了声:“宁少主,你干什么?我姐姐可是你婆母!” 宁婉清理也没理旁人,只定定看着姜氏,说道:“花夫人,打人不打脸,你请自重!” 姜氏被她一慑,心里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但见花令秋都还没什么反应,此处又是花家的地盘,顿时又将那瑟缩一扫而空,悲愤地道:“我是他母亲,他害了我女儿,难道我还不能打他?!天下间哪有你这般不敬长辈又不分是非的儿媳?!” 宁婉清烦她不识好歹,当即毫不留情地说道:“我可不记得跟花夫人敬过那杯媳妇茶。倒是谁若想不分青红皂白地给我夫君难堪,先问过我。”她说完,就突地一撒力,把姜氏的手甩到了一旁。 “你!”姜氏恼羞成怒,脸涨得通红。 宁婉清也想再说什么,可正要开口,花令秋却轻轻握了她的手。 她一愣,下意识回眸看去,正对上他眼中温柔坚定的光。 她便将尚未出口的话都咽了回去,看着他上前一步,隔在了她与姜氏中间。 “母亲打也打了,可否听我说两句?”他很平静地看着姜氏,很平静地说着每一个字,好像刚才被当着那么多人面打了一巴掌的人根本不是他。 姜氏愣了须臾,还未反应过来说话,就已被花宜春半抱在怀里拦住。 她顺坡下驴,冷着脸丢了句:“你还有何话要说?” 花令秋也没急着开口,而是目光平淡地先缓缓扫视了一圈众人,然后似笑似叹地舒了一口气,方复又看向了姜氏,问道:“母亲当真不知我为何要这样做?” 姜氏等人不料他会如此反问,一时没能接上话。 却听他已又淡淡含笑地说道:“我原以为你对我冷血也就罢了,谁知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过如此。”又瞥了一眼立在姜氏身后几步的花仕明,眸中泛过一丝轻嘲,“若非你们无能,又何须我为飞雪出这个头?” “放肆!”花仕明果然恼了,“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无需花城主提醒,”花令秋淡淡道,“我自然知道您二位是如何的了不得。” “二弟……”花宜春见势不对,皱了眉想要出声劝他服软。 花令秋却径自看向他,问道:“大哥,你这些年身子调理好了吧?” 话题转得太快,花宜春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只直觉他不会无缘无故有此一问。 “你想干什么?”姜氏倒是先尖利着嗓音喊道,“难道你还想拿宜儿威胁我?你要如何?像对待柳氏那样对付他么?” “母亲这话真是好笑了,”花令秋说着好笑,也就真地笑了,“我如何对付柳氏了?旁人都没有证据说我什么,倒是您,何以上赶着往孩儿身上泼脏水?我无缘无故对付一个孕妇做什么?孟家还能忍得?您就算不在乎孩儿的名誉,也该顾及宁、花两家的家声才是——不然飞雪岂不白受了那些委屈?” 在场是个人都能听得出他这话里的一语双关和指桑骂槐之意,更听得出“无缘无故”这四个字的重音所在。 “我关心大哥的身体,还不是为了您么?”花令秋一副如唠家常的样子随意道,“毕竟当初您为了能给腹中孩儿抢到‘花家长子’这个名头,可也是不惜用了催产药,生生让大哥早产以致先天不足,孩儿不知有多愧疚呢!” 话音落下,大厅里一片寂静。 “哦,对,”花令秋又是一笑,“我也有些好奇,照理说那柳姨娘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别人想不到,猜不着,可母亲您到底是亲身做过的,怎地也没有想到呢?若您能早些看穿她这个孕妇的真面目,大概也就不必等到孩儿出面了吧。哦,我忘了,您最看重‘名声’。” 旁边的宁婉清震惊非常,她下意识朝花宜春看去,只见他和花仕明一样也正不可置信地望着姜氏,本就不大红润的面庞更是一点点在消褪着血色。 有那么一瞬间,宁婉清恍惚觉得像是看见了当年还活在药罐子里的他,好像一阵风来就要被吹倒。 “你、你血口喷人!”姜氏总算回过了神,张着嘴就要反驳,“你污蔑嫡母,是何居心?!” -- 第136页 姜家这边也以姜坤为首,站起来你一句我一句地指责着花令秋。 相较之下,花家这边的人就要安静许多。 “污蔑嫡母,这罪名可大了。”花令秋笑笑,“我自是承担不起,所以啊,我也怕自己记性不好,记错了母亲做的那些事,早些年就已收集了证据,人证我也还好好地养着,就怕哪天到了母亲记性也不好的时候,帮着提醒一把。” 不等姜氏说话,他已淡淡瞥了一眼过去:“母亲刚才不是还提起柳氏么?莫忘了,我去孟家时就带着人证呢。” 姜氏不知想到了什么,瞬间僵在原地,克制不住地发起了抖。 花仕明见状,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却终是一句话也没说。 而花宜春早已低下了头。 知道他这话是在威胁姜家,姜坤等人立刻也噤了声,不敢再随意多言,只有些人好奇地偷偷打量着当事人的脸色,暗暗在心中有了谱。 “夫人当年赶走了我生母,把我养在身边又最喜欢看我贪玩好耍,不求上进,这些我早在小时候就已经明白您的心意了。”花令秋意有所指地静静说道,“所幸兄长和小妹待我亲如手足,不分彼此。但却万万不料,这世上真的有报应,而且报应还报应在好人身上,真是天道不公。您说是么?” 话音落下,花仕明和姜氏俱是一颤。 花令秋神色微敛,目光沉静地缓缓续道:“我身为兄长,能做的也不过如此。二老若是一定要用飞雪的身后名去给孟家人长脸,我也无话可说,反正人我带回来了,你们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终归你们才是飞雪的至亲,花家的主事人。” 他一席话说得冷淡,似乎全不复当初在孟家时对待花飞雪的疼惜,但此时却无一人出来指责他冷情。 “至于我这个不成器又拖花家后腿的儿子,”他说,“为免二老生气,以后还是尽量不相往来的好。” 言罢,他拉起宁婉清的手,便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出了花家。 第74章 以爱为杀 “嘶——”花令秋倒吸了一口凉气,抬眸看着近在身畔的宁婉清,苦笑道,“清清,你轻些。” 宁婉清捏了捏手里烫热的面巾,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还当你不知道疼。” “我又不是石头做的,哪能不知道疼?”花令秋含着笑,伸手来拉她,“我知道你心疼我,但我总要先让她得逞这一下。” 宁婉清知道他的用意,以退为进,如此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真切地坐实姜氏的虚伪,显现出他仁至义尽终于忍无可忍的心情,无可指摘。否则按照姜氏当时那劈头盖脸一通悲愤的指责,所有的过错就都被扣在了花令秋的头上,好像他真是如姜氏所言那般处心积虑坑害手足。 他应当是早有预料的,知道回到彩云坞后可能会面对什么。 饶是心中明白,也知道花令秋此刻在自己面前喊疼不过是故意调节气氛,凭他的性子,这点疼又怎会宣之于口?可正因知道是如此,她看见他脸上红肿之处被姜氏指甲划伤的地方,就越发地忍不住心疼。 “以后不许这样了。”她轻轻说了句,然后便沉默地放柔了力道。 花令秋也不多说,低低温声应道:“嗯。”又换了副轻松的口吻,说道,“以后咱们家的亲戚倒是又简单了些,你办起事来也不必有顾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便是。” 宁婉清沉吟片刻,抬了眸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说什么,却顿了一顿,终是什么也没说,静静倾身抱住了他。 花令秋心头一顿,一涩,便抬手回应了她的拥抱。 他们谁也没有说什么,只这样紧紧拥抱了彼此良久,好像再也没有别的事比这更重要。 她忽而在他耳边叹了口气,说道:“早知如此,我就该早点让父亲去提亲。” 花令秋愣了愣,“噗”地笑了:“我就那么好啊?值得咱们宁少主早早放弃大片森林,急急地跑来将我拴住。” 宁婉清默了默,退开身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轻轻捧住了他的脸,弯着唇角说道:“我喜欢的人,当然好。” 花令秋眸中泛开一抹笑意:“再说一遍。” “我喜欢的人,当然好。” “再说一次。” “我喜欢的人……”宁婉清微微一笑,倾身慢慢朝他靠近,声音越发温轻,“特别好。” 话音落下,她柔柔在他唇上落下一吻,几乎是同时,有滴水珠落在了她脸上。 宁婉清抬眸,恰见他飞快地转过了脸。 她也不追问,只握住了他的手。 过了片刻,他缓缓深吸了一口气,说道:“等我们回去之后,我去跟岳父说。” 宁婉清虽然没说,可花令秋却知道她为何进了栖霞城却不直接回宁府,而是先转道来了西山的这座庄子,无非是顾及他此刻的心情还有脸上如此明显的伤痕,不想他被旁人议论。 但比起宁、花两家后续的交道往来,他觉得这些都无所谓。 “我也没阻止你说什么,”宁婉清却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说道,“只不过你也别抢了我的差事,我知道该如何处理。” 既然他与花家要断了关系,她自然就不想再把他牵扯进来,总不能让他再去委曲求全地跟花家赔不是吧?反正现如今是花家理亏在先,她只需寻个合适的时机替宁家表达个友好的意思就行了,如此两家就算私交不复从前,可共同利益却是变不了的。何况只要花令秋一日如现在这样不露底牌,花家和姜家人就需得一日防着他手中的“证据”,绝不会轻举妄动。 -- 第137页 花令秋闻言不由垂眸一笑,回了头看着她,须臾,说道:“我知道你能干,但我若是想请你帮个忙,你总不会拒绝吧?” 经过花飞雪的事之后,花家和孟家的裂痕肯定是无法修补了,这也就意味着倘若紫霞山庄想要和花家再重新拉近彼此的距离,就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也彻底放弃孟家这颗棋子;其二,让花家不得不摒弃对孟家的前嫌。 若是走第一条路,冯家难免会落下个不义的名声,而想要走通第二条路,冯家也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要证明他们比宁家更适合与花家结盟。 若是之前还不好说,但现在么……冯存义一定会觉得这是个好机会。 “什么忙?”宁婉清有些意外地问道。 花令秋笑了一笑,说道:“等飞雪的丧仪之后,无论谁来劝说你对花家示好,都一概按下。至于别的,暂时还未能确定,到时候再告诉你。” 宁婉清却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忽而犹豫地看着他,说道:“那,陆姨娘那边……” 花令秋微怔,旋即神色微淡,说道:“不必管她。” 他越是这样的反应,她却越是知道他放不下,他对姜氏所出的亲生子女都如此真心用心,更何况是生下他的陆氏? 她虽然有些疑惑他既然早就知道陆氏被冤枉的事情,手中又一直握有证据,却为什么不早些说出来为亲生母亲平反。可凭着对他的了解,她知道他必定有难言之隐。 若是从前倒也罢了,可现在花令秋和花家闹僵成了这样,花家就算顾及名声不敢公然对他们母子如何,可利用陆氏来拿捏花令秋却是能做得到的,说不准到了最后陆氏就是花家拿来与他谈判的筹码。 “我是在想,”宁婉清观察着他的神情,轻声叹道,“她毕竟是花家的姨娘,若是花夫人有意……” “那也是她自己的选择。”花令秋硬邦邦地说道,“你不必问了,她不会愿意离开。” 宁婉清一想,笑了:“原来你早已在她身边做了安排。” 花令秋沉默了半晌,说道:“她太软弱。”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包含了他对陆氏太多复杂的感情,他曾经思念过,埋怨过,也恨过,失望过。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些统统可称为热烈的情感,他都觉得心中不再剩下半点了。 或者说,是再没有那种纯粹的,热烈的情感来驱动他为陆氏伤情了。 他不是想不到陆氏回避与他见面是为了他好,但那又如何?事实上是她确实没有尽到半□□为母亲的责任,哪怕她能为他抗争一些,努力几分呢?他要的从来不是她大胜四方,而是这份纯粹的心意罢了,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可心意却不是。但她甚至连随他出走的勇气都没有,说到底,不过是对花家还有留恋罢了,而这留恋远胜过他。 “你知道这世间万恶,我最恨的是什么?”他缓缓说道,“是‘以爱为杀’。” 宁婉清愣了一下,旋即隐隐有些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你是说陆姨娘对你,还有……花家对飞雪?” 花令秋没有否认,沉默了片刻,说道:“这是世上最软弱,最虚伪,也最锋利的刀。” “清清,”他抬眸看着她,说道,“往后我们的儿女,绝不会再受你我受过的苦。” 宁婉清鼻尖微酸,想落泪,却不由弯起唇角,任他揽入了怀中。 *** 当天夜里,宁承琎就差人到庄子上给宁婉清送了信,说花家那边已经派人去宁府报了丧,让她准备去彩云坞一趟。 宁承琎让人带来的口信非常简洁,并未提及半分此前在玉城和花家发生的任何事,但态度也是分明的,提醒宁婉清不要意气用事。 花家会重新打点花飞雪的丧事,并且毫不低调的这种作风,其实也早已在花令秋和宁婉清的意料之中,两人对此都不意外。毕竟从外人的角度来看,花家已经如此强势地把人都从孟家带走了,若是回了娘家却匆匆忙忙地草率安葬,反而让人议论,不仅有失颜面,还会让人无端遐想。 既然强势了,那就要强势到最后。 这也是花令秋当时之所以要逼着花宜春出头的原因,因为花宜春是闻花城少主,无论如何解释,在旁人眼中其言行就代表花家的态度。 他要让花家避无可避。 翌日,宁婉清倒也真的去了彩云坞,花令秋并未同行,她是以栖霞少主的身份去的,端端正正地上了香,和花仕明等人告了节哀,也对姜家人眼中的防备和试探等种种小心思视若无睹,就连和双目红肿的姜氏说话时,她也是客客气气的,仿佛昨日的冲突从未发生过。 只是她没有见到花宜春,事后问了花府的下人,得知他昨夜感染了风寒,不便出面待客。 这显然是对外的说法,但宁婉清却也没有再去刻意打听,想也知道他此时的心情不会好受,大概是谁都不愿意见的。 她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隔日回到宁府时,花令秋脸上的红肿因用过药已经退了,只是被划伤的地方还是有些明显的痕迹,但他原也不在意,一进门就直接跟着宁婉清去了拜见长辈。 宁家人也早就听说了花飞雪的事,却谁也没有当众提起,宁太夫人还非常关心花令秋,嘱咐他长途跋涉刚刚回来要好好休息。 宁承琎就单独把宁婉清叫去了书房。 -- 第138页 “我听说昨天孟绍扬本来想去闻花城,结果被他父母死活给拦下来了。”宁承琎说着,言语间不免带了几分叹息,花飞雪也算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年纪轻轻却就这样没了,他想着也有些伤感。 宁婉清默了默,说道:“人在的时候不珍惜,现在做这些也不过是只能哄哄自己罢了。” 宁承琎看着她说话时的神情,不知何故,心头突然噎了一下。 他顿了顿,忽然开门见山地问道:“孟家那件事,你怎么看?” “经此一事,他们和花家那点浅薄的情分算是断了,恐怕短期内也不敢做些什么,看冯家的态度吧。”她一副公事公办的姿态说道。 宁承琎看着她:“我不是问这个。” “……嗯?”宁婉清有些不解,不问这个是问什么?总不会要同她讨论孟家对妻妾之事的态度吧? “我是想和你谈谈——”宁承琎沉吟须臾,说道,“令秋。” 第75章 入局为棋 宁婉清愣了一下,旋即下意识以为宁承琎是对花令秋在花飞雪这件事上的处理态度有些意见,正要开口帮他说话,却在看清了宁承琎眼中的深邃兴味后恍然有所感悟。 “您是说?”她隐约已经猜到了。 “我是说,我这个女婿可是真人不露相啊——”宁承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一笑,“你几时知道的?为何瞒着为父?” 宁城主其实是个挺特别的人。他这些年坐在这个位置上,未必见得喜欢,但却绝对算得上“尽责”。譬如他比起处理这样那样的公务和弯弯绕绕的人情关系,实际上更喜欢沉醉于他的书画世界,又比起成日里顶着城主的身份为人所敬仰,他也其实更喜欢闲散自得的生活,所以他虽然在无人可继承自己时能做到兢兢业业,却也能在发现了宁婉清的能力时又力排众议将这独女立为继承人,然后又在觉得她足以独当一面时,毫不犹豫地欣慰退居了二线,就算是宁婉清有做得不足之处,他也至多是提点。而非像花仕明那样,说是立了继承人,可是大概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又总是习惯掌控全局丢不开手,甚至在这次孟家的事情上当面用了如此极端的手段来敲打花宜春。 这样黏黏糊糊的培养方式多多少少养成了花宜春瞻前顾后的处事风格,和宁婉清的雷厉风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宁城主想,若换了是自己,绝不会在那种场合教训这个儿子,相反,他必会顺水推舟地让花宜春领了这份功劳,削弱花令秋在这件事里的主动性,很显然,花仕明这次也是急了,所以没能够沉住气。 不过话又说回来,若真换了是他,肯定也不会让事情走到这一步,说到底,花家还是太过重利。宁承琎想着也不由暗暗摇头。 “你跟我说实话,这次不是你们商量好的?”他得知消息之后,其实有些怀疑这是宁婉清和花令秋夫妻两人的趁势而为。 既破坏了花家想要左右逢源的打算,又让花令秋在所有人面前赢了一回花宜春,几乎可以想见,要不了几天,他那个不怎么样的名声就会彻底扭转。 至少,在花家一些人还有闻花城那些高门大户的心里,花二公子绝对会从“浪荡纨绔”变成“深藏不露”。 宁婉清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蹙眉道:“他是真心疼爱飞雪这个妹妹,您也看到了,他若想和宜春大哥争什么,根本用不到今天。”她说完,看了眼宁承琎的表情,顿了顿,又补了句,“再说他也不可能料到飞雪会走上这条路。” 谁知宁承琎想了想,却道:“你又没有问过他,怎知他不想争?” 宁婉清一愣,正想说她了解他的性子,却又见宁承琎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说道:“你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仔细想想吧,他若不是自信到一定的程度,又怎敢如此行事?尤其是在明知花家是什么态度的情况下,他竟然都不找你帮忙,而且在去孟家之前就早已滴水不漏地查清楚了一切,他若不是另有可以用的力量,还能是什么?” “再想想,什么样的人会未雨绸缪,早早韬光养晦,暗中蓄养自己的力量?且这股力量隐藏地如此之好,不止是花家,连咱们也不知道。” 宁婉清沉默了许久。 “总之,绝不会是没有理想抱负的人。”宁承琎最后作了总结。 宁婉清抬眸看向他,说道:“您是想让我防他?” “若是之前,我会。”宁承琎坦然道,“但现在不了,他和花家公然决裂,不仅仅是对花家的表态,其实也是对我们的。” …… 宁婉清从上院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秋风萧瑟,吹得院外落叶翻飞。 她一路慢行地回了霜兰院,却没有急着回屋,而是随意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坐了下来,若有所思。 不知过了多久,花令秋的声音忽然在头顶响起:“怎么回来了却在这里发呆?” 语气微微含笑,一如往常温柔。 她倏然抬眸,便对上了他柔和的目光。 但与此同时,宁承琎那番尚盘旋在她耳畔的话也骤然再度变得清晰起来。 ——“若我估的没错,他对孟家还有后手。你到时什么也不必做,也不要问他那些来龙去脉,须知有些事他可以背着你做得,而你却不便知晓。清儿,飞雪的事虽然不幸,但花家却是因此真正拱手送了你一个助力,从今以后,令秋便真的是我宁家人了。为父也很想知道,他这一步,究竟能为你做到何种程度。” -- 第139页 她太清楚父亲当时言语里的未尽之意,所谓对孟家还有后手,其实必然会牵扯到孟家身后的力量,而这股力量,恐怕又会扯到想要左右逢源的花家…… “怎么了?”花令秋伸手在她眼前晃了两下,“我脸上有花啊?”他说着玩笑话,却顺手在她脸上轻轻捏了一下,似是在提醒她回神。 宁婉清收拾起心里的复杂,朝他牵出一抹微笑,说道:“你怎么没有好好休息?” “哪有那么娇气。”花令秋随口笑着应了一句,抖开手里的披风盖在了她身上,“起风了。” 她心中一动,忽然握住了他的手。 花令秋眉梢微挑,笑意中似有疑惑地抬了眸看着她:“怎么?不是被岳父骂了吧?” 宁婉清几度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才好,却又很明白,其实她什么也不应该说。 半晌,她终于干干憋了一句:“现在这样就很好。” 这话说了像是没说。 但他愣了愣,却好像听懂了,望着她的眼睛缓缓一笑:“若是我不满足,想要你放下一切随我逍遥世外呢?” 宁婉清一顿,张了张嘴,半晌无言。 花令秋的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不待她看清,转瞬已又是笑意微漾,说道:“你看,山不来就我,便只能我去就山了。” 有些事,一旦开了头,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她想起宁承琎先前说的那些话,想起宁家的人得到消息后便已经有按捺不住跑到她父亲面前说三道四的,好像生怕花令秋和花家决裂后会拖累宁家。 想起她肩上的责任,沉甸甸的。 宁婉清倾身抱住了他。 “会有那一天的。”她说。 他回抱着她,笑了,答道:“好,我等着。” 又沉默了片刻,宁婉清说:“你之前让我按住不对花家示好,是有何打算?” 她这样问出口,就是代表想插手的意思了。花令秋听得分明,默默无奈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回答道:“我想让冯家看见些希望。” 果然如此。宁婉清撤身看着他,神情复杂:“他们未必会放弃孟家。” 紫霞山庄这些年在栖霞城之所以能和宁家分庭抗礼,除了是因为资格老之外,靠得也不过是个摆在台面上的“仁义”二字,打着“义气”旗号和三江十九寨交往颇深,好像这样就能显得和旁人不同。 所以当此时,紫霞山庄就算要对花家表忠心,也会先观望观望。 她顿了顿,又问他:“这件事,你能不能别管了?” 她很清楚父亲想要看到什么,也知道他想借此机会看清楚花令秋的实力,更知道此刻要堵住那些说三道四的族人之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看见宁家的对手失势。 她身为栖霞少主,原本也应该如自己的父亲所言那般,不问不管,静观其变。理智上,宁家和冯家相安无事地处了这么些年,又是姻亲,跟孟家也是无冤无仇的,哪有什么正当理由出手?跟花家就更不可能撕破脸了,就算想敲打对方也不是随意能做的。但这些事若是能有一个身份处在中间,不尴不尬,刚刚好能让他们吞不下去吐不出来的那颗肉中刺去做,那就是再好不过。 而这次,正好是个契机。 但情感上,她却做不到这样冷静,她宁愿自己多花一点时间慢慢地去寻机掌控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也不想看见他冒险。 万一他失败,家族压力之下,她未必保得住他。就算保住了,在这个过程中会不会有可能伤及两人的感情呢?她根本不能确定。 她觉得自己可以理智地利用别人,但却终究做不到利用他。 花令秋凝眸看了她良久,好像透过她的眼睛能看穿她心中所想,他忽而弯了弯唇角,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别担心。”他温声说道。 不远处传来一阵快而轻的脚步声,停在了他们不远处的位置,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公子,少主,闻花城传来消息。” 两人循声看去,逐流正拱手低头地端端站在那里。 “说吧。”花令秋也不回避。 逐流就抬起了头,露出一张略显严肃的脸:“公子,花少主病重。”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有点忙,见谅~ 第76章 二者选一 花宜春病重。 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宁婉清震惊非常,待回过神来便要让人备马,打算去探一探病,谁知话还未出口,就被花令秋给拦了下来。 “怎会如此突然?”他问得平静,听不出情绪。 逐流回道:“据说是大小姐的棺椁被送回去那日,公子在花家大厅里说了那些话之后,少主就显得有些不对劲。当天夜里就感染了风寒,之后几日虽请了大夫也开了药,但,但少主不肯用,是 以病情越来越重,昨日夜里开始出现了昏迷的症状。” 宁婉清一听,就知道自己此时上门探病不是个妥当的时机。 但花宜春毕竟是她自小相识的世兄,又向来待他们亲厚,这种时候要她不问不顾,实在是做不到。又想到他本就先天不足,这几年好不容易养好了身子,如何经得起这么一场大病折腾?!一念及此,她不由得急问道:“他不用药,难道花家的人就不会灌他么?” “回少主,已经开始灌药了。”逐流也是言简意赅,又顿了顿,说道,“冯庄主和冯大公子都去了。” -- 第140页 他这话虽主要是冲着花令秋说的,但宁婉清却是一愣,不过转息间就已明白了这看似并不相关的两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然后她就看见花令秋淡淡点了点头,对她说:“所以你就不必去了。” 十分的冷静。 宁婉清沉默了半晌,问他:“你想清楚了?” 花令秋看着她,缓缓一笑:“大哥这是心病,我无能为力。从今往后我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护着我能够护着的人,至于其他,各凭本事吧。” 他依然说得平静,可她听在耳里,却陡然一阵心酸,禁不住便回身抱住了他。 秋风乍起,逐流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了下去,只余他们夫妻两人站在树下静静相拥,长久无语。 “清清,”良久,他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要记得,我已将自己从花家除籍了。” “所以,我绝不会手软。” *** 或许是强行治疗终于有了效果,没过几天,从闻花城那边就又传来了花宜春病情见好的消息,只是人还下不得床。 宁婉清听了,多少心中松了口气,仿佛隐约抚平了一丝内疚。 之后数月,丰州表面又是一片风平浪静。 这段时日以来,因宁家明显地减少了和花家的私交往来,不少人看在眼里,都或多或少有了些动作。起初,便是紫霞山庄庄主夫人康氏有意做媒,让自己娘家的侄女嫁给花宜春,早些年不知何故花少主的婚事一直都不曾着急,这回一病,据说着实地吓坏了双亲,因此花宜春的身体刚开始好转,姜氏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庙里酬神还愿,据消息来报,当时她是和冯夫人一道去的,再之后,冯家做媒,花、康两家就开始商量起了婚事。 但没过两天,就开始有流言从闻花城里传了出来,言指紫霞山庄为了个人私利想要拉拢花家,先是安排孟家娶了花大小姐,后来这桩姻缘不过短短一年便已夭折,冯家便又趁着花少主卧病在床时趁虚而入,想要把自己的姻亲之女嫁进去,而花家更是厚着脸皮打算接受,好像长女之死根本不过轻飘飘一根鸿毛而已,当日花大小姐死在孟家,花家居然打算不了了之,后来还是做了宁家赘婿的那位花二公子看不过去出的头,还因此得罪了自己的父亲和嫡母,被赶出了花家,就连宁家都看不过去,所以才不与花家来往了。 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加上花令秋去找孟家算账的时候又确实是当着那么多人,因此这些话传到后来偏向性也越来越明显,闻花城许多人都不由得感叹冯、花两家一个不要脸,一个不要皮。 花家自被扶立上城主之位后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众口铄金的舆论危机,就连花仕明在外面与人打交道时都开始明显地感觉到有异样的眼光在打量自己,而花家在外面的生意也明显地遇到了阻滞。 在家族压力和花宜春本人的反对下,花仕明急急叫停了和康家的联姻。 而孟家那边在好不容易低调地熬过了一整个寒冬之后,又踏入了一个倒霉的春天。孟希彦年前跟人合伙在西边做起了煤矿生意,收入颇丰,多少抚慰了他们夫妻两个在这桩闹心事里的糟心感,于是过完年他就把孟绍扬派了过去,也想着让这个钻了牛角尖的儿子出去走走散散心,谁知孟绍扬过去没两个月,就被那边的官府给抓了起来,说是那座煤矿原是划入了官家的,私人开采必须要备案经过许可。 孟希彦急急地派了手下得力的大管事过去周旋,但饶是自己这边如何辩解拿了契约说是被骗了,但那边的官府却始终不肯放人,坚持要公事公办,言明若是不想被流放,就必须拿三倍于所得的罚金去换人。 高氏听了消息当场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孟希彦也是急得不行,顾不上许多,立刻亲自去了紫霞山庄找冯存义,希望对方能借用三江十九寨的绿林势力帮忙把算计自己的那个江姓商人给找出来。 冯存义听了倒是一口答应,不过却又话锋一转,说道:“但栖霞城也不是没有城主,此事既要动用江湖力量,你直接越过去找三江十九寨帮忙怕是不大好,有些过场就算是过场,还是得走一走为好。” 孟希彦无奈,只得又硬着头皮去找宁承琎,可宁承琎见了他态度倒是和煦,但就是打着太极不接招,话里话外都透着“既然是生意场上的事,恐怕还是要从生意场上入手才是,寻常的江湖骗子找一找倒是好说,就怕不是”的意思,又语重心长地劝他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人先捞出来,别的都不重要。 孟希彦一听,心中隐约的猜测仿佛突然就有了更深的肯定,咬了咬牙,转头就去了闻花城。 花仕明这段时间已经被那些流言搞得头疼欲裂,他知道宁家现在刻意与花家拉开距离,多多少少肯定和花令秋有关,而更多的原因还是在顺水推舟地敲打自己,要他稳稳地选择一边站定。他一向重视名声,花家这么些年来为了能成为真正的名门世家也花了不少的努力,实在是不想就此功亏一篑,他已然隐隐有了决定,只是还没有找到台阶下去,事已至此,总不能让他这个做老子的去跟儿子赔不是吧? 虽然姜氏的确对不起他,可是……花仕明颇为烦躁,觉得想要寻个合适的时机也不是那么容易。 而就在他正烦躁的这个当口,孟希彦登了门。 花仕明现在提到孟家就气不打一处来,根本就不想见孟希彦,谁知对方却锲而不舍,说是为了飞雪的事情而来。他听了更气,正想让人把孟希彦哄走,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顿了顿,终是让人放了进来。 -- 第141页 孟希彦一进来就给他跪下了。 花仕明始料未及,心想自己都还没发难,他怎么就先认了输?当下便狐疑道:“你这是干嘛?我可没逼着你上门来下跪。” 或是因羞愤难当,孟希彦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但还是保持着克制的状态,抬头看着花仕明说道:“花城主,千错万错,是我孟家的错,但你们骂也骂了,打也打了,女儿也带走了,可不可以高抬贵手,放过绍扬一回?我如今也跟你诚心认错,如此可否一笔勾销了?” 花仕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心里稍一琢磨就反应了过来,孟绍扬在西边出事的消息他也有所耳闻,当时只觉痛快,但却不料会有人觉得这是自己所为,一时之间心情不免有几分复杂,本能地想否认,但理智却告诉他这是个绝佳的时机。 花仕明略略一忖,开了口:“笑话,我女儿的命在你们孟家丢了,我儿子也因为这件事气得到现在身子还未康复,你拿什么赔?” 孟希彦闻言,只当他是承认了这是花家布的局,立刻说道:“你要什么便什么,但求你放过我儿子一命!” “你这话说得甚是可笑,我有说过要他的命么?”花仕明冷冷道,“他如今被关在大牢里,一条命难道不是系在你们孟家身上?你找我做什么!” 孟希彦见状,心里按耐的火气也憋不住了,倏地站起身,指着花仕明道:“你不要逼人太甚!” 花仕明不以为然地道:“你有这工夫来指责我,不如想想怎么救你儿子更妥当。别说我不屑理你们孟家,就算是我做的,到了此时也断无可能再出手相救的道理!来人,送客!” 孟希彦被赶出花家的时候动静闹得很大,很快消息就传了开来,许多人都知道了孟家上门求和结果被花城主毫不客气赶走的消息。 时间紧迫,孟家无奈,只得开始筹钱准备去赎人。而与此同时,在过了数月之后,闻花城主花仕明又亲自登了宁家的大门,说是去找宁城主这个老友说说话,散散郁气的。 宁承琎留了花仕明用晚饭,后者也从容地应了,一切都很自然,好像两个老友真的只是许久未见,如今一个遇到糟心事的来找另一个倾诉纾解来了。 “老爷,”随侍的小厮对宁承琎禀报道,“大小姐和姑爷回来了。” 宁承琎就高高兴兴地吩咐道:“叫他们过来一起吃饭。” 花仕明脸上略有些尴尬,但很快恢复了自然。 过了半盏茶,宁婉清和花令秋先后从门外走了进来,见到花仕明在这里,两人脸上都没什么惊讶的表情,显然是事先已经得到消息了。 “花世伯。”宁婉清笑容不变,客客气气地,但称呼却依然没有变回来。 花令秋也是先向着宁承琎施了个礼,唤了声“岳父”,然后才像是顺带看见花仕明似地,点头施礼:“花城主。” 花仕明浑身不得劲,觉得耳根子烧地发烫,可偏偏又不能发作,虽然他这趟来也是想要见到这个儿子的,可事到临头,却又觉得尴尬地无法直视。 他囫囵着应了,然后看着他们落了座,才又寻了个时机佯装随意地说道:“还是你们家好,安安稳稳的。”又道,“好在孟家那小子如今也算是遭了报应,我也算能想得过些。”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花令秋唇角一弯,露出了嘲讽的笑意。 花仕明就有些挂不住了,不由习惯性沉了脸,说道:“花姑爷笑什么?” 花令秋转过脸看着他,笑意不褪反增,说道:“没什么,我只是在笑,花城主未免高兴地太早了些。” 花仕明不明所以。 但花令秋却像是并不打算解释,只淡淡笑道:“蝼蚁还尚且求生呢,他们若不挣扎两天,那多没意思。” 这仿佛一句随口的玩笑话,他说这话时语气也十分的平静,只不过带着那么两分浅浅的平常笑意。 但不知为何,花仕明看在眼中,听入耳里,却突然觉得心头一凛,恍惚间像是又看到了当日在花家正厅里那个判若两人的次子,不,这一刻,似乎更加不同。 花仕明不由有些发怔,脑海里毫无预兆地就想起了当年自己的弟弟离开家之前曾说过的话。 ——“大哥,你太感情用事了。听我一句劝,不要太偏心。” 他那时只以为这不过是一句随口关心他子女的话,可现在…… 花仕明看着花令秋淡凉的笑容,顷刻间,心中恍惚地意识到了一个连他自己也不敢深思的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天更新会有点不稳定,不多解释了,总之会尽量更的~ 第77章 花间春秋 花仕明不知道这顿尴尬的晚饭自己是怎么坚持着吃完的,只知到了最后当他终于起身告辞时,宁承琎这个老友还是非常善解人意地对他说了句:“我这两天身子不大爽利,就让令秋替我送你出门了。” 他正中心怀又略有些不自在地默许了,而花令秋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当寻常般携了一丝浅笑引着他走出了上院。 夜幕已至,明月当空,花仕明默默落后半步走在花令秋身后,听着耳边拂过的沙沙树风声,一时心情有些复杂。 风声萧瑟,他沉吟良久,终是迟疑地开了口:“你不想问问你大哥的近况么?” 听见他说话,花令秋也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略略放慢了步伐,好让对方能够听得清楚自己说的话,言语间带着淡淡的笑意:“听说已经见好了,想来应该没什么要紧,不然花城主也不会有心情上门来与我岳父叙旧吧。” -- 第142页 “……”花仕明沉默了半晌,说道,“当年,是我错怪了陆氏。我也让人去庄子上找过她了,本想把她接回来,但是,她失踪了。” 说到这儿,他不禁又多看了花令秋一眼。 见对方并没有什么回应,花仕明又道:“这件事我压下来了,只要她没事,其他我可以周全。” 花令秋脚下蓦地一顿,回过头看着他,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微微挑起了眉梢,说道:“那这么说,在下还要乘花城主的情了?” 花仕明皱了皱眉:“我只是希望……” “补偿?”花令秋淡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还是试探?若你想知道她是不是被我弄走的,那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是。” 花仕明一愣。 “花城主不会以为在我与你们撕破脸之后,还会把亲生母亲留在花家做人质吧?”花令秋极轻极淡地弯了下唇角,“你周不周全都无所谓,反正人我已经带走了,你不周全,丢的是花家的脸,周全了,也不过是让你们自己脸上好看些。又何必到我面前来邀功?我忍到今天才把人带走,该给的耐性和脸面早就给够了。” 花仕明薄怒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你的名字还在花家的家谱上端端正正地摆着,父子之系,难道是你随口一句话就能摒弃的么?!” “那就劳烦你们赶紧开祠堂把名字给我划了。”花令秋冷然道,“我说不要的东西,绝不会回头去捡。二十几年了,如今才想着跟我说父子之系,花城主也不嫌晚了些,我倒宁愿您老人家当初能够管住自己的裤腰带,别把我生出来。” “你放肆!”花仕明怒极,扬手就要一巴掌打下来。 花令秋出手如电,一把擒住了他的手腕。 花仕明一惊,还未来得及回过神,已见他略带嘲意地一笑,说道:“花城主,当日在花家正厅,夫人那一巴掌我已经让过了,如今再要从我这里讨便宜,怕是不大好吧?” 花令秋言罢,随手丢开了他,转身便继续往前走。 “孟家的事可与你有关?”花仕明突然在身后开口问道。 花令秋连头也没回。 花仕明略一思忖,还是快步上前抓住了他:“我知道你想为飞雪出气,可有些事还是要适可而止,你既要为你岳父和婉清考虑,就该知道冯家不会眼睁睁看着孟家走入绝境而不管。” 是啊,冯家还要趁着这时候雪中送炭,彰显义气,收揽人心呢。 花令秋不以为然地一笑,只回眸轻飘飘看了他一眼:“花城主不愧是我岳父的世交老友,多谢关心了。” 花仕明被他一噎,明知这是做儿子的在讽刺当老子的立场不定,却半个字也张不开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花令秋抽开手,冲着他微微一笑,侧身让路:“请吧,家里人还在等我回去。” *** 花仕明皱着眉头回到了彩云坞,一踏进家门,听说姜氏从长子的房间里出来后又哭了一场,到现在也恹恹地水米未进,他就觉得心烦又疲累。 当日花令秋揭穿了当年之事的真相,相比起他本就没有投入太多感情的妾室和庶子所遭受的冤枉委屈,他其实更难接受的是这一切竟然出自姜氏之手的事实,更难理解的是她这个做母亲的居然能狠得下心拿亲生骨肉的安危来冒险争宠,尤其是他这些年一点点看着花宜春是如何地经受了那些病苦的折磨。 事到如今,要说他们夫妻之间没有半点心结,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这些日子以来,他们夫妻两个话越来越少,姜氏在他面前哭诉求饶,他看见她的模样,想起自己一直爱着的女人竟然好像和他所想的完全不同,也就越发地纠结心累。 花仕明转头去了紫熹院。 屋里的灯还亮着,他推门进去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正半靠在书案边写着什么的花宜春。 “大夫不是让你静养么?”花仕明立刻大步走过去,伸手就要去夺他的笔,“夜寒风凉,快去床上躺着。” 花宜春任他夺了笔,脸上平静地说道:“我在给二叔写信。” 花仕明怔了怔:“你给你二叔写信做什么?” 花宜春抬眸看着他,苍白的脸上透着明显的倦色:“我想了许久,事到如今,只有二叔才能劝二弟回心转意。”见花仕明不说话,他若有所悟地顿了一下,问道,“您今天去宁家,和二弟说上话了么?” 花仕明的语气就有些生硬:“他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还让我早些开祠堂把他名字给划了。” 虽然心中已有预料,但听见父亲这么说,花宜春还是难过地闭上了眼睛。 “是花家对不起他。”花宜春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定睛看着花仕明,说道,“爹,二弟一定要回来。” 听他语气坚定,花仕明反倒有些奇怪起来:“为什么?”他是知道长子的脾气的,自从知道了真相,花宜春现在根本就不理姜氏,不管她如何的一哭二闹三上吊,他都是淡淡的,而且因他身子不好,反而有更多的理由拒绝她靠近,比如借口不适,比如说累了要睡觉,总之就是根本不和他亲娘再接近。 有次惹急了,姜氏问他到底要如何才肯原谅,他竟反问了一句:“我虽然还能苟延残喘,但飞雪却没了,死者焉能复生?” 花仕明那时候就知道,花宜春这一病,其实塌的是心。 -- 第143页 他也知道其实长子对他也是有埋怨的,照理说,事已至此,连花宜春自己都不想搭理他亲娘,又怎会勉强花令秋原谅?以其温厚的性子,此时应该只会想着如何明里暗里补偿这个弟弟才是吧…… 花仕明正疑惑着,却听见花宜春幽幽叹了口气。 “您难道没看出来么?”他说,“二弟这些年是有心相让。” 花令秋这些年在韬光养晦,这个自然已经是明白的事实。花仕明点了点头,感慨道:“你们手足之间倒确实是真情厚意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花宜春的话说得多了些快了些,气息就不免稍稍不稳,“他既有心相让,那必定是自觉实力过人才有相让的余地,如今他要与花家决裂,父亲可有想过,他要带着那一身过人的实力何去何从?”不等花仕明说话,他已续道,“我已听说陆姨娘和孟家的事了,前一件先不必说,后一件……能不动声色引孟家入局,还能联动西边的官府,父亲可有想过这是何等的布置?还有前些日子那些流言,发散地如此之快,若说背后没有推手根本不可能。” 花仕明沉吟道:“也许是宁家……” “不会。”花宜春果断否定了他最后一丝盼想,冷静理智地说道,“若是宁世伯和婉清世妹想要收拾孟家,用不着等到今天,再说宁家在商场上还没有这样的实力能布这种局——而且这也不是他们行事的风格。父亲,您还没察觉么?二弟一旦真的与花家决裂了,他就根本不会再对姓花的人藏拙了。而他既然当日能如此决绝地离开,事后又那么迅速地安排了陆姨娘的去处,可见是对这一天早有准备……” 花宜春平复了一下呼吸,语气涩然地缓缓说道:“他为了这天,必定早已布置了多年。所以一动,便是雷霆之势,就像当初他带着我去孟家算账时那般。” 花仕明恍若梦中初醒,醍醐灌顶。 他实在忽视了这个儿子太久,久到哪怕到了已经决裂的这一刻,他都迟迟没有回过神来发觉这些异常真正意味着什么,他在这件事情上有着诡异的迟钝。 他只能将此归结于或许是缺乏面对的勇气。 一念及此,他忙收敛了复杂的心神,说道:“你说得对,有些事宁家或许不会做,但他们却不见得不愿意顺水推舟,两城一主,谁又会觉得不好呢?”他叹了口气,说道,“只是令秋如今恨你母亲和我入骨,怕是仇结难消,你便是求了你二叔回来也是无用。” “这便未必了。”花宜春道,“这件事我也是想了很久才突然摸到了一些关节,二弟当年在母亲的刻意教养下,照理说无论自己如何努力,成长终归有限,可事实却恰恰相反。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 “你是说……”花仕明也突然想到了,难以置信之余又觉得是如此地顺理成章,“你二叔他?” 花宜春慢慢点了下头:“想来,父亲当日将我许为继承人,硬要二叔来教导我,可二叔他自己看中的人,却是二弟。” 花仕明又想起了当初花仕昭说的话,他说宜春资质有限不应勉强,他说让自己不要太偏心…… 见父亲久久无言,花宜春也沉默下来,良久,才又缓缓开口说道:“爹,我的身体您是知道的,这一病怕是更难撑起花家了,恐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打我这少主之位的主意,您是时候找回真正的继承人了。” 第78章 风雨欲来 “……孟希彦已是走投无路,决定要出售他们孟家的祖宅来筹措银两了。还有,”逐流说到这儿,抬眸看了眼正兀自笔走游龙的花令秋,略略一顿,说道,“柳氏昨夜‘病逝’了。” 自从花飞雪的事情之后,孟家人怕是早已对柳氏恨之入骨,不说别人,光是高氏就绝无可能给她好果子吃,现在孟绍扬又出事,高氏肯定越发觉得她是个丧门星,会把柳氏熬死,并不让人意外。 或者说,早在意料之中。 花令秋笔下未停,闻言,只头也不抬地淡淡说了句:“孟绍扬身陷牢狱,这些消息还是要及时让他知道才是。” “是,”逐流道,“已让人把消息递进去了。” 他想,只怕孟绍扬现在正日夜煎熬于当日自家公子在孟家说过的那句“这世上比死更难的事还有很多”吧。 “紫霞山庄那边如何?”花令秋又随口问道。 “冯存义近来和三江十九寨的人来往颇密,正张罗着帮孟家找仇人。”逐流说到这儿,弯了弯唇角,“孟家那座宅子怕是不好出手。” 这个时候,和孟家有交情的人帮着接手几家店铺也就罢了,但祖宅却是不一样的,谁若拿出那么大一笔钱来买别人家的祖宅,难免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说起来总是不大好听的。像冯存义这种沽名钓誉之辈,肯定是不会授人以柄,何况紫霞山庄单凭自己也没有那么大的财力能够在做了“好人”之后还把这座宅子吃得下去,照理说花家是个极好接手的对象,但偏偏现在为了避嫌,花仕明也开始疏远了冯存义,如此一来,闻花城的其他三大家也不可能不顾名声和长远利益地与花家对着干。 再说了,他们就是想干,自家公子也有本事逼得他们放手。 于是这么一来,孟家就不得不朝不受两城约束的三江十九寨更靠近一步,冯存义看清了花家疏远自己的态度之后,自然也只能重新往孟家倾斜,必得挑起这个中间人的担子。 -- 第144页 而接下来,便是宁家的机会。 花令秋搁下笔,逐流立刻便递上了温热的帕子,他接过来慢条斯理地擦完了手,吩咐道:“让人去前面告诉少主一声,我请她赏画。” 宁婉清在议事厅已经议了一个多时辰了,严格来说,是她已经听其他人叨叨了这么久,以长房为首的人正在极力游说她出面帮孟家解困,说来说去不过那几句,但她听得倒是挺有意思。 “婉清。”长房大老爷说到激动处,开口就唤了她的名字,被她静静抬眼一看,当即面皮一紧,尴尬着脸改了口,“少主,孟家这回遇到的可不是小事,咱们宁家好歹是一城之主,哪有高高挂起的道理?现在三江十九寨那边都要出面了,这不是打咱们宁家的脸吗?” 二房的大公子宁平争说道:“伯父此言差矣,宁家虽然是一城之主,可职责却只是助官府协理一方,主司武道纷争。像这种事,往轻了说是越俎代庖,往重了,那可就是与朝廷作对,三江十九寨素来不服管教,既然他们想去讨这个好,那便由得去好了,何必让宁家吃力不讨好地背黑锅?” 长房大老爷脸色一黑:“争哥儿倒是伶牙俐齿得很,没想到你父亲那般老实知礼的人也如此会教养儿子。” 宁平争的父亲为人确实略显老实懦弱了些,因此这次议事他儿子并没让他来,而是直接以感染了风寒为由留在家里逗鸟了,这种得罪人费嘴皮子的事,当然还得宁平争自己上。 他不着痕迹地转眸看了眼坐在主位的宁婉清,她半垂着眼眸把玩着挂在腰上的玉佩绦子,好像并没有打算出言劝阻。 宁平争眉梢一挑,当即冲着长房大老爷便道:“伯父又说错了,今天是少主坐中,让咱们大家各抒己见的,既然都是为了宁家好,又哪分什么口齿伶俐和笨嘴拙舌。” 他这话明摆着是拿宁婉清来压对方,要说辈分,宁婉清的辈分也不高,可那又如何?人家坐上位,你们这些说不过便摆长辈架子的还不是得称她一声少主? 果然,长房众人一听这话,脸都垮了。 于是当即就有人说话不客气了:“你懂什么?当初少主为了给花家大小姐出头,带了人把孟家给围了,现如今孟家遇此大难,我们宁家若不出面表达些态度,反倒让三江十九寨的人卖了好,外头的人要如何说少主?如何说宁家?!” 这就是明晃晃地把火给烧到了宁婉清头上。 她也就不再神游了,闻言似笑非笑地来了一声:“哦?” 争得面红耳赤的众人霎时安静了下来。 “那依平海兄的意思,当日我应当装聋作哑,任由花家少主带了人去玉城和孟家大打出手,然后等着玉城府衙来我宁家三顾茅庐,”她微微一笑,“是么?” 宁平争毫不客气“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怕是有些人手无缚鸡之力,做缩头乌龟惯了,尽想着如何讨好别人。”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长房因着姻亲的关系素来和冯家走得近,宁平争这句话显然是有弦外之音,长房大老爷差点气了个倒仰,被宁婉清称作平海兄的长房公子也当即涨红了脸怒道:“你说谁是缩头乌龟?你们二房的人就是如此目无尊长吗?!” 宁平争嘿嘿一笑:“海从兄何必动怒呢?咱们这不是议事么?您消消火,说到底孟家也不过是外人,您这么上赶着为了他们和自家人怄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拿了什么好处呢。” “你血口喷人!”宁平海大怒。 “好了,”宁婉清慢悠悠出了声,朝宁平争瞥一眼,淡淡道,“平争莫要放肆。” 前一刻还亮了爪子到处挠人的宁平争立刻像顺了毛的猫一样规规矩矩拱了手:“是。” 他这一来又把长房的人气得不轻。 “此事依我看倒也不难。”宁婉清不急不慢,仿佛每一个字都已沉吟在心,缓缓而出,“平争说的对,宁家不可越俎代庖,更不可平白让官府生出戒心。伯父和平海兄的考虑也有他们的道理,只是既然冯庄主已经替孟家出了面,那我就不便再介入了,不然好端端一件好心事,反倒被人觉得别有用心,想一想,最适合出面的人还是伯父您。” 她这话是对着长房众人说的,长房大老爷一听,先是有些意外,继而从心底生出一阵狂喜,忙道:“我这不善打交道的,怕是帮少主办坏了事,不如让海儿去吧。” 宁平海面露喜色。 宁婉清恍若未觉,只含笑点点头:“既然是你们姻亲之间互相帮助,伯父自己决定就好。” 宁平海还没反应过来她的话,忙问道:“那少主觉得,我们是出人相帮好,还是出钱相帮的好?” 宁平争听地额角一抽,默默腹诽:蠢货。 宁婉清微微笑着:“等分了宗之后,你们自己看着办就好。” 她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震,就连已经猜到大概的宁平争也着实愣了一下,更不必说长房的人。 “婉清,”长房大老爷也顾不得称呼了,开口便道,“你这是何意?” “就是要请长房在此之前先分出去过的意思。”宁婉清竟然还真的给他解释了一遍。 宁平海等人此时也反应了过来,纷纷变了脸色,不禁微怒道:“少主不想帮孟家就直说,何必这般耍人?我父亲到底是长辈,身子不好,可禁不起这种折腾!” -- 第145页 “平海兄怕是听岔了吧?我方才就已经说过了,长房和平争各有其理,”宁婉清浅浅敛了笑意,抬眼朝他看去,“既然伯父与你担忧因此得罪孟、冯两家,那我当然是依着你们的心意了,毕竟宁筝还在冯家做人家的儿媳妇,我理解你们心中感受。但是——”她话锋陡转,缓缓说道,“宁家这些年的立世之本是朝廷给的,我身为少主,总要为族中其他人考虑。现如今也只有这个办法可一举两得,既能如你们所愿帮孟、冯两家,又可保宁家全身而退,难道伯父和平海兄身为宁家子孙,竟连这点觉悟都没有么?” 不等对方说话,她已又道:“等分宗之时,你们只需将所得那部分取个十之七八帮孟家渡过难关,他们必定对你们感恩戴德,等风头过了,再寻个机会重新归宗就是了。” 她这话说得轻巧,可在场的人却都明白,分宗易,归宗难。长房这一出去,怕是就再没有回来的机会了,让他们失了宁家这个倚仗,又要拿出大半钱财去帮外人,简直比打他们的脸还痛。 最重要的是,长房的子孙虽自诩正宗,但这些年却根本就没有能立得起来的,武道自然是不行的,论读书还比不上二房的人,离了宁家,怕是只能坐吃山空。 冯家又凭什么看得上他们?宁筝之所以被看重,还不是因为她是从宁家出去的。 长房的人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自己这是被重重地敲打了,纷纷红了脸憋了气,不敢再多说一句。 议事厅里安静地落针可闻,宁婉清端着茶慢慢喝着,也不急说话,如此片刻过去,长房的人只觉汗湿衣背。 “希望各位叔伯兄弟都能记住,宁家立世不易,但既然这个位置我们坐了,就要坐得昂头挺胸。”她随手将茶盏放在了身侧的小几上,语气平静地说道,“莫忘了,宁氏才是栖霞之主。” 她刻意加重了“宁氏”二字的读音,众人无有不明。 如同掐算好了似的,她这里话音刚落,厅外逐流便已禀声求见。 “少主,”逐流的目光迅速从宁家众人脸上一扫而过,面上笑意不变,“公子新画得成,请您回去共赏。” 宁婉清眼里便融了几分温柔笑意,点点头,顺势起了身。 “过几日我要出趟远门,”她说,“平争代我为城主分忧。” 宁平争当即应“是”。 宁婉清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门。 *** 室内幽香阵阵,宁婉清刚掀帘进来,还未来得及深嗅一口这最爱的梅香,就忽然被人揽入了怀抱。 感觉到某人的手在身上不安分地游走,宁婉清霎时红了耳根,无奈失笑:“你不是说赏画么?” 花令秋轻吻她的耳廓,于她耳畔低笑道:“只等美人入画。” “大白天的,你别这样……”宁婉清被他撩得有些腿软,不禁伸手推了推他。 她这推得使不上力,反倒颇有些欲拒还迎的意思,花令秋的呼吸霎时又沉了两分,突然就托着她的腰把人给抱了起来。 宁婉清不妨他来这一手,眼见着他一手扫落了书案上的笔架书册,将自己按在了身下,她忙不迭急急说道:“别别,等晚上好不好?还是看画吧,看画。” “你不是已在画中了么?”花令秋目光清亮,笑意深邃地看着她。 宁婉清一愣,手下触感顺便变得清晰,她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身下压着的是一张梅园雪景图。 “……你!”她又羞又觉得好气,最后气笑道,“耍我有意思么?” 他没说话,只微微偏过头,鼻尖轻轻在她下颔上蹭了蹭:“三江十九寨那边你可有安排了?” 宁婉清不禁就着姿势抬手将他搂住:“放心,我会见机行事的。” 他不曾告诉过她要如何对付孟家,她也不曾告诉过他在三江十九寨早埋有暗线,但就是这样,一个开了头,一个便能见机趁势而起。 “你这趟出门把逐流带在身边。”他说。 “好。”她怎么可能不答应。 他又说:“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哪件?”她觉得近来他叮嘱的事情颇有些多。 花令秋挑了挑眉毛。 宁婉清求饶地看着他。 他就慢慢俯身把脸凑了过来,挨在她耳畔,缓缓说了两个字:“晚上——” “……如今他们都知道我看重你,我走了之后你一定小心,身边不可离人。” “别转移话题。” 于是有人声如蚊呐:“……好。” 第79章 逐个击破(上) 花仕明这两天心情颇为烦躁沮丧,大夫已经说了,花宜春的身体本就先天不足,此次又经历一场因郁结而起的大病,心身俱伤,实在不宜再多思多虑,若不注意调养,怕是要落得个英年早逝的结果。 正如花宜春自己所说,他已难以胜任少主之位。 于是虽然他有意隐瞒,但消息还是多少走露了出去,紧接着没过多久,便是意料之中的有人打起了过继的主意。 若是以前,花仕明对这种建议根本不可能当回事,毕竟以他的年纪和身体状况,至少在这个位置上再坐二十年也不是问题,更何况他还有两个儿子,其中长子更是寄托了他很大的期望。 但他现在却突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而这种感觉在姜氏试探着提出想要给他纳妾时变得尤为深重,前所未有。 -- 第146页 “纳妾?”花仕明淡淡笑了一笑,“别说不能保证可一举得男,就算可以,我这个年纪了,难道还要从奶娃娃开始等着他长大?何况还不一定能有他兄长那般的出息。” 姜氏愣了愣,旋即捏着帕子开始抹起了眼泪:“我也知道老爷你疼惜宜儿,若是有的选,难道我愿意忍着心痛如此劝谏于你么?可花家承嗣是大事,我知道自己绝不能凭一己之私……” “你当年也是这样说的。”花仕明不知为何,脱口便如此感叹了一句。 话音落下,两人俱是一怔,他更是觉得心里头空洞洞的,说不出的寂寥和失落。 姜氏的眼泪霎时掉得如断了线的珠子:“多年夫妻,为何你偏不信我却要去信那害了宜儿的狼崽子,我……” “他是狼崽子,那我是什么?”花仕明皱着眉冷声打断了她的话,“事实如何我自己有脑子会想,宜儿也是,否则他怎会至今也不肯原谅你?” 姜氏红着眼愣愣看着他。 花仕明看着这个自己爱了数年的女人,只觉陌生又心累,自从那天花令秋当着所有人的面揭穿了当年事情的真相后,他和姜氏至今都没有认真谈论过这个话题,他深知自己是在逃避,直到避无可避。 她如今这番全为他考虑而委屈自身的模样,实在像极了当年极力劝他纳妾的样子,当年他全是感动和歉疚,可现在……他只会想起花令秋说的那些话,不想再用一个庶子去成全她贤惠大度的名声。 如果这个女人真的有与他相同的情感,又如何会做得出来这些事? “好了,”他缓缓舒了口气,说道,“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不必过问。” 姜氏无声地擦着眼泪,眼睁睁看着他起身走出了房门,原本准备好的一大堆话终是生生憋在了肚子里。 “城主,”手下亲信快步走上了回廊,冲着花仕明一拱手,随即便道,“三江十九寨那边出事了。” 花仕明略感意外,却听对方已又续道:“白飞鹰亲自领了人去袭杀二公子。” “什么?”花仕明先是一惊,旋即大怒,“他姓白的算什么东西?连我的儿子也敢动?!” 白飞鹰是三江十九寨里其中一寨的寨主,论起来宁婉清这一代的还要尊他一声前辈,但偏偏就是这样的“前辈”,居然挽了袖子亲自领了人去击杀一个后辈,趁着宁婉清出远门,宁承琎又不在宁府时钻了空子动这么大的阵仗,这是摆明了想要一击即中。 花仕明只觉一股怒气直冲天灵,但旋即脑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顿了顿,反应过来自己险些漏了重点:“白飞鹰被擒了?” 否则又怎会走露消息? 手下亲信的神色就变得有点儿复杂,略略一顿,才说道:“他被二公子当场制住,废了手脚筋。” 花仕明一愣,几乎是瞬间,他已意识到事有蹊跷。 *** 白飞鹰落在花令秋手里不到两个时辰,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有心人的耳中,长年不给武林城面子的三江十九寨盟主凌耀破天荒地亲自登了宁府大门,说要请见宁氏当家人。 因宁承琎和宁婉清都不在府里,这几天行代管之责的宁平争便领头接待了凌耀一行,双方各人刚一落座,凌耀就开门见山地对宁平争道:“敢问此间事务,宁公子可能代表宁城主和少主的意思?” 宁家众人听得分明,一时间神情各异,不悦有之,讥笑有之,保持中立亦有之。宁平争正要开口,宁承珣却已先道:“不知凌盟主此话是何意?事已至此,我大哥和侄女在不在此处,又有什么分别?” 宁平争听他一口一个大哥和侄女的,明显就是在提醒凌耀等人他身份不同,三言两语不仅出了个风头,却依然把自己给顶在风口浪尖,不由心中暗自冷笑,默默端了茶盏,垂眸时给自己的小厮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悄悄退了出去。 凌耀闻言,反应倒是平静,只道:“宁二爷这话说的稀罕,既然当事双方乃我义弟和宁少主的夫婿,老夫自然不能是与无关痛痒之人在此浪费口沫。” 宁承珣眸中划过一抹冷色,扯了下唇角,正要再开口,却见凌耀已淡淡撇了眸问宁平争:“宁大姑爷可在?” 宁平争微微笑道:“凌盟主稍安勿躁,大姐夫他向来不参与家族事务,加之昨夜回来时似乎怒气极盛,平争此时也不敢轻易烦扰他。” 他既不说要去请花令秋,也不说让对方有话先讲,可短短三言两语却让三江十九寨的人都听了个重点,那就是:花令秋在宁家恐怕并不仅仅是受宁婉清偏爱那么简单。 昨夜众人听说白飞鹰被废了手足筋脉的时候,惊讶之余其实有些怀疑细节的真实性,譬如凭白飞鹰的身手,怎么可能被那声名在外的花令秋制住?只是当时跟随白飞鹰前去做下此等鲁莽行径的人偏偏有负伤逃回来的,提起花令秋时那一言一句实在太过深刻,让人过耳难忘。 而此刻凌耀却是已知宁平争的弦外之音,心想看来自己的猜测是对的,这件事怕是此刻宁家谁的话都做不得准,要让三江十九寨将损失减到最小,必须要见花令秋一面,想必对方也是早已在等着他上门了。 他暗暗深吸了一口气,不得不再放低了姿态,说道:“老夫耳闻宁大姑爷之名已久,既难得拜访一次,总要见上一面才不负这缘分。既然宁大姑爷不便出席议事场合,那就请诸位稍待,烦劳宁公子派个人引老夫前去一见吧。” -- 第147页 身为一盟之主,凌耀即便在众人面前放低姿态也是有限的,毕竟在见到花令秋之前,他还拿不定自己需要牺牲多少,又需要权衡多少,所以此时言语间多少还是带着些倨傲,以表示既然我放低姿态了,那你就顺坡下来得了。 果然,辈分轻资历也不算深的宁平争并没有多余的刁难,闻言不过走过场似的略略思索了一瞬,便含笑应了,并主动作陪引着他去了霜兰院。 两人都没带随侍和手下,一路无话地刚走到霜兰院外,就听见从里面传来一声怒骂:“放屁!他们三江十九寨的人帮着姓孟的对付我们公子,还想摆什么前辈的谱来个大事化小,也不嫌臊得慌,还专趁着城主和少主都不在府里的时候干这种缺德事,平日里吹什么义字当头,我看就是狼狈为奸!想要我们家公子消气,除非他们先拿出点儿诚意再说!” 宁平争一听就是随波的声音,心想这嘴皮子倒是一如既往的溜,发挥得还挺好。于是忍了忍笑,不动声色地转眸看了眼凌耀,饶是对方一如既往地稳如泰山,额角青筋仍是抽了一抽。 昨晚凌耀便已经知道了白飞鹰是受孟家的蛊惑才干出这种蠢事,这个人别的都没什么,就是太贪财,只怕这回孟家变卖家产的事已让其眼红非常,变得极易受挑唆,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居然真想跑去绑架花令秋,想帮孟家教训他之余又逼宁婉清出手干涉官府对孟绍扬的处置,还打算趁机捞上一笔,白飞鹰倒是筹谋了要一把制服宁家的护卫需要如何如何,为怕事情出现纰漏甚至还亲身上阵,却万万不料花令秋居然才是真正的高手,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是蚀了半条命! 不行。凌耀想,孟家的事不能掺和了,否则他们三江十九寨才是真正为他人做了嫁衣。 “凌盟主?”宁平争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凌耀心中苦笑,举步随他踏入了院中。 花令秋正在外院的书房里写字,凌耀是被面色不善的随波引进来的,这是他第一次真正见到这位传闻中的花二公子,宁家的大姑爷。 宁平争不知何时也已自觉地退出了屋外。 凌耀看了眼前之人良久,实在半点也没看出对方有怒气氤氲,相反,他很平静,平静到甚至并没有抬眼看自己。凌耀沉吟片刻,拱了拱手:“宁大姑爷,久闻大名。” 花令秋写完了最后一笔,才放下笔,抬眸微微一笑:“凌盟主是来要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久等了,最近一堆事,昨天本来就要放上来的但是写的不大满意所以就又磨了一下,结果又磨到这个点……真是越来越手残了 = = 第80章 逐个击破(中) 凌耀没料到花令秋竟然如此开门见山,原准备好的过场试探的台词霎时全都没了用处,闻言愣是顿了那么一顿,才开口回道:“多谢宁大姑爷手下留情,这次的事虽说是飞鹰兄弟受了奸小挑唆,但不管如何都是他的不是,这份人情我也代他欠下了。” 花令秋听了这话,倒是笑了笑:“凌盟主是聪明人,这些场面话你我就不必多说了,花某只有一个要求,阁下若能做得到,尽管把人带走。” 凌耀意外之余不由有些欣赏起眼前这年轻人来,就连算计都算计地这么坦荡,他原以为自己这趟过来免不了要受些迁怒,却不料此刻真见到人了,对方的态度却如此平和,平和到他莫名觉得不安。 “宁大姑爷是要我别插手孟家的事?”凌耀索性也直接问道。 花令秋含笑摇头:“凌盟主和冯庄主好歹也是多年知交,孟希彦既是托了冯庄主的情,我怎好提出这等不近人情的要求呢?何况人家想要拆卖自家的产业,断没有外人置喙的道理。”他言罢,话锋淡淡一转,续道,“只不过孟希彦不是在到处找那骗了他的商人么?我恐怕此事继续纠缠下去,再有一回,就不是挑唆人来袭击我这么简单了,凌盟主也知道,我和我家少主向来夫妻情笃,此时她帮着朝廷在外奔波,我正时时惦记着,又如何舍得她再为这些不当她操心之事劳神费力?” 凌耀听了个七八分懂,蹙着眉试探着问道:“那宁大姑爷的意思是?” “早些了结吧,”花令秋喝了口茶,语气随意地说道,“我不想清清烦心。” 凌耀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提这样的要求,左听右听好像都对宁家没有实际的助益,对三江十九寨来说更没有什么损失,难不成这位花二公子还真是一怒为红颜? 凌耀觉得自己原本就是答应了冯存义和孟希彦要帮这个忙的,之所以他闭目纵容了有些人逼着宁家出面,其实不外乎是因他也有那么点小心思,一是不想把责任都扛在身上好有个顺水推卸的地方,二是倘若宁家和看了冯存义面子上的三江十九寨同时出手,却失了先机,那宁承琎和宁婉清父女两个的面子就算是狠狠被下了一把,对冯存义和三江十九寨来说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只是万万不料白飞鹰会如此鲁莽……要说起来,其实从花令秋身上打主意的这个想法并不算有错,但是计策太蠢,而最致命的,就是白飞鹰甚至是其他所有人都低估了花令秋的个人实力。 但谁又能想得到荒唐了二十几年名声在外的惜花公子原来竟是深藏不露?也不知这是花家的多年谋划还是花令秋自己的,若是后者,恐怕宁婉清的这场婚姻根本就不是外人所想的那样不得已找了个拖油瓶,而是如虎添翼。 -- 第148页 想到这些,凌耀又不禁皱了皱眉,不过现下花令秋主动提出只是要自己尽快解决帮孟家找人的事,不管是不是为了帮宁家摆脱窘境,对他来说其实都没有实际损失,唯一的细微变动,大概就是他在这件事上不好再拖了,必须要尽全力来还这个人情。 “好,”于是凌耀二话不说便应了,“我答应你。” 花令秋似乎很满意他的态度,两人三言两语就谈妥了条件之后,便很是干脆地起身亲自领着他去到了外院东北角的一个次间。 房门是虚掩着的,有仆从刚好端了盆水从里面出来,乍然一见花令秋,便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凌耀见他盆子里丢的沾了药膏的纱布,便知是刚刚给白飞鹰换过药,心中暗松了口气,觉得花令秋倒也算是大方的。 果不其然,一进门,凌耀就看见了双目紧闭,面上不见血色的白飞鹰正静静躺在床上,四肢都被包裹着。 道上混得久了,凌耀到底是多了个心眼儿,回头对花令秋道:“大姑爷不介意我看看飞鹰的伤吧?” 花令秋做了个“请便”的表情。 凌耀走到床边,小心拆解开了白飞鹰手上的纱布,先是隔着褐色的药膏痕迹看了眼他腕上的伤口——未见乌黑,又不动声色地闻了闻药膏的味道,几味明显的用于筋骨疗伤的药凌耀还是闻得出来的,这才稍稍放了心。 “我给白寨主用的药膏可是买也买不到的好东西,”花令秋忽然优哉游哉地说了句,“不仅能助他重续筋脉,而且还能复原根本。”凌耀还没来得及道谢,他已又是淡笑着说道,“就是药性霸道了些,不能再和别的伤药混用。否则,怕是只能真的当个废人了——” 凌耀一怔,皱着眉便道:“你……” “我这可是好心,真正以德报怨。”花令秋微微一笑,“只希望我这好心,能真正得到好报罢了。” 他话说到这份上,凌耀如何能听不懂?偏偏人家既没有下毒,又是真正在救治白飞鹰,他就连发作都找不到理由。他之前还和其他人一样以为孟家灵堂上发生的事是花宜春在背后主导,可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位花二公子的心志和手段,比起他那位兄长,都真正高出太多。 只怕就算是花仕明,也做不到像他一样出手狠辣,却又如此“大度宽厚”。 “宁大姑爷放心,”凌耀很快拿定了主意,摆出十二分的诚意回复道,“这件事既是我对孟老爷应承下来的,自然是该我三江十九寨全力而为,绝不会烦扰宁少主分毫。” 花令秋含笑颔首,没再多说什么。 *** 自打凌耀当天带着人把白飞鹰从宁府接走之后,关于孟家的事就再也没有一星半点的麻烦凑到宁家面前来,再也没有人拐七拐八地来劝说宁承琎等人出手帮忙什么的,就连白飞鹰偷袭花令秋不成反被重伤的消息都不曾掀起半点波浪。 人人都以为宁家会因为看不得冯家到处帮孟家走动,哪怕是做面子都会有些动作,可却没有。 后来人人又以为宁家要和三江十九寨正面对上了,可结果却仍然没有。 宁家仍是风平浪静的,平静地就连身在闻花城的花家都没好意思越俎代庖地找凌耀要说法——花仕明本来都做好了要出面帮花令秋一把的准备,可结果这事儿却就不了了之了,他也不知是该遗憾还是憋屈,事后只能闷闷嘱咐了下面的人以后对三江十九寨在眼皮子底下的活动少给两分薄面。 至少也要表明自己的态度才是。花仕明如是想。 凌耀那边似乎也是真正投入了力量去找人,为了动用黑白两道的力量,甚至连苍琊帮和黑水帮都托了情,这样大的阵仗没过多久倒也真的有了收效,没过几天黑水帮那边就从手底下的赌坊里起出来了一个做贼心虚的小子,凌耀得知消息赶过去见到了人,问完几句情况后,当天就迫不及待地通知了孟希彦,然后先一步把人送去了西城府衙。 他自知这么做或多或少有些巴不得交差的敷衍感,但他实在不想夜长梦多,担心人若是交给孟希彦或者冯存义反会生出些波澜,平白让自己担责惹得花令秋不快,这才决定直接把人送去了官府。 而就在这个时候,宁婉清回来了。 谁也没想到,她这趟回来居然代表官府来缉拿私盐贩子的,在此之前就连宁家的人都不太清楚她这趟出门到底是办的什么公差,直到她打头带着临州的官兵进城后直奔银沙江三江十九寨总舵。 当宁婉清把在临州搜集到的证据丢在凌耀面前时,后者才如梦初醒,紧紧盯着她,问道:“就因如此,所以花令秋才要我尽快解决孟家的事?” 为了转移他的视线,短时间内注意不到别处……还有宁婉清,只怕是早就已经打算拿这件事对付他了,却不动声色到此时。 宁婉清微微蹙眉,神色淡淡地说道:“凌盟主,晚辈不知你在说什么,此次前来,是奉命助临州府衙协查的。” 说实话,她还真不知道花令秋在家里背着她做了什么,加上他向来是个报喜不报忧的,自己没到家之前怕是很难知道之前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事。 凌耀闻言泛出几许嘲色:“那他为了你可真是用心良苦,竟然连刺杀之仇都能顺水推舟地利用。”又淡淡一笑,“但是宁少主,你这些证据是从别处找来的,谁能证明不是你蓄意构陷?什么贩卖私盐,你们在三江十九寨,在我凌某人的地方,可有找到一丝一毫的证据么?!” -- 第149页 不等宁婉清说话,那为首的将领已皱了眉冷声道:“嫌疑之人休要顽抗,有罪无罪,我们自当查证。”说完,一挥手,便示意手下官兵开始搜查。 官府的人素来看不上这些山寨帮派联盟,搜查起来时自然也更加不带忍耐,十分粗暴。 凌耀等人几乎忍耐不住要动手,只是有人刚想动作,宁婉清一个眼神过去,她手下的人立刻就挡在了前头。 “凌盟主,”宁婉清淡淡看他,平静地说道,“何必?” 简单两个字,却仿佛蕴含无限的意味深长,凌耀甚至从中听出了几分嘲讽。 “宁婉清,你们宁家等今天等了怕是许久了吧?”有人冷笑道,“你以为三江十九寨是你轻易能算计的?只要有人不服你们姓宁的,三江十九寨就永远不会倒!你们宁家总有一天会被紫霞山庄所取代!” 当着官府的人面前说这样的话其实有些犯蠢,若是以往凌耀绝对会出言喝止,但今天,此时此刻,在三江十九寨众人群情激昂的现在,他并没有反对。 但直到后来凌耀才知道,原来就连他此时没有出声喝止的这句话,竟然都是在他人的算计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节日快乐啊~~下个月估计能完结,但是我想写番外,加上估计还要忙几天,所以不能确定完结速度,但是如无意外的话应该是这样的,最近速度慢了点,谢谢大家包容,准备应景来个红包随机掉落,感谢大家还木有放弃我(づ ̄3 ̄)づ╭ 第81章 逐个击破(下) 因有公务在身,宁婉清回到栖霞城后也并未归家,只是派人往宁家送了消息,说这两天会暂时待在银沙江这边协助办案。 当天晚上,银沙江畔的灯火亮了一夜。 以凌耀为首的三江十九寨的十九位寨主被包围在宽阔的议事厅里,鸦雀无声。 “董寨主,”逐流从后堂掀帘走了出来,客气而平静地冲着那堆人里唤了一声,“少主有请。” 一个看上去约莫三十来岁,体态偏胖的男人皱着眉左右看了一圈,慢慢走了出来,最后在凌耀鼓励的目光中沉下气跟着逐流走进了后堂。 厅内重归寂静。 过了约莫半盏茶时间,董寨主没有回来,逐流又叫了第二个人进去,如此一个接一个地被叫进了后堂问话,却始终没有见到有人回来。 第十个人进去之后又过了一会儿,门帘再次一晃,却是宁婉清领着手下与那朝廷派来的年轻将领一起走了出来。 凌耀发现宁婉清瞥了自己一眼,这一眼带着些意味深长,又像是带着几分怜悯的浅笑,他不由皱了皱眉。 “先就近带回栖霞府吧。”年轻将领看着凌耀等人,淡淡下了令。 众人一听便知不妙,明明先前他们什么也没搜到时还有些顾虑,始终只是将他们困在这里却不曾强硬要带走,怎么现在却态度大变?再想起先前被叫进去的那十个人,有人的神色顿时就变得惊疑不定起来。 “董寨主他们呢?”有声音问道,“是不是已遭了你们毒手?你们难道想要屈打成招么?!” 宁婉清还没说话,站在她旁边的年轻将领便眉毛一挑,冷笑道:“这世上识时务的人到底比冥顽不灵的要多那么一些,我这趟来是查祸首,旁人既是牵涉不深,我自然不会为难——至于你们,哼哼,还是回官衙再说吧。” 言下之意,便是那十人卖了这九人,即便不是,但那十人中必定已有相当分量的供词,所以才会让宁婉清和他直接决定省了多余的工夫。 就连凌耀都是面色微变,他原本也怀疑那十人是遭了毒手,可是他们个个都是耳力不弱的,若是那些人真的被带去后面杀了,怎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那十个也不是什么能任人宰割的废柴。 莫非……真是有人在这时起了私心想要背后捅他一刀? 外面大步走来一个年轻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宁婉清身边心腹——董穹。 “少主,”董穹拱手恭声说道,“孟希彦求见。” 孟希彦?凌耀等人更是无比诧异。 宁婉清眼中意外之色一闪而过,旋即恢复如常,淡淡颔首:“让他进来。” 不多时,孟希彦就被人领着踏入了厅中。多日不见,这位往时俊朗挺拔的孟家老爷却像是整整老了十岁,瘦削了不少,一头乌发早已掺杂了不少银丝,目光冷沉沉的,像是没有情绪,又像是有万千情绪终归于无情。 他进来时目光连瞥都没有朝凌耀等人瞥一下,便垂着眸直直走到了宁婉清身前数步站定,拱了拱手,用板平无波的声音说道:“少主,孟某是来检举有人利用原先属于我孟家的产业私藏贩卖私盐所得,处心积虑逃避制裁。” 他此言一出,厅中众人皆露讶色,凌耀更是目光一闪,瞬间想到了什么。 “哦?”宁婉清倒是没有什么情绪外露,只依然平静地问道,“不知孟老爷要检举的人是谁?” 孟希彦抬起头,定定看着她,语气微沉不带半分感情:“冯存义。” *** 宁婉清回到霜兰院的时候已是深夜,院子里早已熄了灯,她不想打扰花令秋休息,便在书房里洗漱完了才回的房间,轻手轻脚地摸到了床沿,刚坐下来解了衣带,腰上便被人揽住往后一带,背后倏然压来熟悉的气息和浓浓暖意,将她紧紧环绕。 -- 第150页 “哪里来的登徒子?竟敢夜探香闺。”耳畔含笑的声音低低响起,是他一如既往的风流意趣。 宁婉清不由自主地软了心,鼻尖竟微微有些发酸,她这才晓得原来这些时日自己想念这个声音想念的要命。 于是心头一热,她行随意动,转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亦低低笑道:“我不仅夜探香闺,还要一亲芳泽,如何?” 花令秋轻笑出声,手上就势一带,将她整个人抱上床揽入了怀中,低头在她颈畔游移轻吻了良久,像是怎么也闻不够她身上的气息。 “不是说这两天不回来?”他似有些不满地控诉,“早知我便不忍耐了。” 宁婉清在他怀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笑道:“怎么这么晚还没睡?”又道,“原是以为要费上两天,没想到半路来个帮忙的,连我都有些意外。”说着话锋便是十分好奇地那么一转,“你在孟希彦身上下了什么功夫?若不是那些证据铁板钉钉地真的在那里,冯存义又是那么个精彩的脸色,我都要怀疑他是不是专程来救场的了。” 花令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我家妻主好不容易归来却不肯回家,我总要表达一番寤寐思服之意,才好让她晓得独守空闺的辛苦——求些报酬。”话音落下,他明显感觉她略略僵了一僵,觉得好笑,又低头在她额角亲了亲,“你好像瘦了些,这段时间在家好好补补。”说完,方才又续道,“你大概也听说了一些消息,前些日子我利用白飞鹰的事借凌耀的手交出去一个人。” 宁婉清听他这么一说就大致有了个猜想:“那人是你安排的?”准确来说,应该是他想要在合适的时候让孟希彦找到的人。她想了想,问道:“和冯存义有关?” 花令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儿着她解了一半的衣带:“自然不能是一看就有关的,但明面上借用官府的手却可以查出他背后拐了几道弯的关系,偏偏那人在关键时候又没了踪影,此时只需向孟希彦透露一二……想必他也是太了解冯存义的行事风格,何况孟绍扬的事已经让他乱了方寸不惜孤注一掷,加上凌耀拖了这么久突然之间办事这么迅速,他怎会不心生疑虑?恐怕此刻在他心里,冯存义才是那个处心积虑要夺他孟家家产,甚至踩着他们姓孟的向花家示好的不义之徒。” “而在冯存义看来,这个人却是凌耀交出去的——”宁婉清一句话还没说完,便已了然于心,不由失笑,支起身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笑道,“你这只花狐狸。”言罢,又有些小得意地说道,“不过我今晚也算计了凌耀一把,也不输你。” 经过此事,三江十九寨必定要内荡一阵子,说起来她还是受了苍老先生在黑水帮一事上手法的启发,她以前一直想着要连根拔除,可是有些东西哪有那么简单?所以做起来就一直很难。但现在她改变想法了,只需直接来个釜底抽薪,他们不是自诩义字当头么?那她就用利益来分化他们,就算无人动心,她也要做出有人动了心的样子,人心,本就是敏感的。 她正想着,忽然觉得胸前一凉,这才发现自己的衣裳居然已经被某人熟练地一把剥了下来。 “你……唔!”宁婉清话还没说完,就被花令秋以吻封缄。 他随即翻身压了上来。 “嘶!”宁婉清被他在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不禁愕然,“你咬我做什么?” “你不是说我是狐狸?”他低头在她唇上轻轻一舔,暗色中笑意深沉,“总要将你吃上一吃才不负这狐仙之名啊——” 她不禁逸出一声低笑,不言不语地默默倾身迎向了他。 *** 翌日,宁婉清端坐在议事厅里和族中众人议事,腰酸背痛的她在心里狠狠骂了花令秋一百遍,可骂归骂,心里却更多的是夫妻重聚的甜蜜,连带着宁家众人今日看着他们家的少主似乎眉眼温柔了不少,且还是和平时那种端庄有礼的假面温柔不同,这明显是发自内心的。 于是就有人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时机,在大家讨论完冯家和三江十九寨的事之后,委婉地提到了身为冯家儿媳的宁筝。 现在冯存义和他两个儿子都被收了监,宁筝自然是坐不住了,想找娘家出面帮她救人,但长房现在在宁婉清面前自知说不上话,于是也不得不用了迂回策略。 “冯存义和凌耀勾结贩卖私盐的事已是证据确凿,”宁婉清淡淡道,“这事还用得着我们讨论么?” 便没有人再敢说话了。 但凡懂点儿事的都知道,朝廷忌惮三江十九寨这种不服管教的绿林帮会不是一天两天了,这种时候宁家怎么可能为一个出嫁女去保她的夫家?更何况冯家向来就是宁家的对手,今日姓冯的不倒霉,下次没准就是他们。 也只有那眼皮子浅的才会这时候站出来帮长房周旋。 于是眼观鼻鼻观心的人就更多了。 门外有人前来禀报消息,说是花城主和花家的几位族老来了,城主请少主去上院见客。 宁婉清便又再交代了几句后就散了会,起身慢吞吞往上院走去。 大概是因她今日走得慢了些,所以等她到了的时候坐在厅里的人已经开始进入正题了,她刚刚走到门口便入耳了一句:“令秋到底是仕明的亲生儿子……” 伴着丫鬟及时的通报声,宁婉清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些意外之色一步跨了进去。 -- 第151页 谈话之声戛然而止,花家众人的目光随即纷纷落在了她身上,不知是不是她错觉,花仕明眼中有一丝尴尬倏然划过。 而此时,在城西的一家茶楼里,花令秋正定定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愣怔了半晌。 “……二叔父,您回来了?”他很意外,同时隐约有了些不祥的预感。 花仕昭坐在他面前,眉峰不动地伸手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浅啜了一口,淡淡道:“你还是称我‘师父’吧。”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晚了点,周末愉快~ 第82章 不情之请 花令秋微感愕然,看着坐在面前这个一身青衣道袍的中年俊雅男子半晌,顿了顿,才一笑,说道:“您不是说不让我叫师父?” 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当年花仕昭不过是看中了他的资质,在花宜春这个少主实在不适合做传人的情形下,为了让他们这一房甚至是整个花氏在数年后不至于无人支应门庭,这才瞒着花仕明暗中对他加以教导,其实也不乏有想给花宜春补漏的意思。后来花仕昭见他学有所成,便毫不犹豫地丢下他离开家门前去追寻自己的求道之路了,十分得洒脱,所以对花令秋来说,他对这个既是叔父又是师父的人更多是尊重,却难有亲近。 “我收到了宜春寄来的信。”花仕昭抬眸朝他看了一眼,“你不是要自请除籍?我怕你为难。” 言下之意便是不打算用叔父的身份来与他交谈。 花令秋也不多说,只笑了笑,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师父不介意便好。” “你想除籍的事你媳妇儿怎么说?”花仕昭神色平淡地喝着茶,好像在与他谈论的不过是今天这茶味道好不好之类随意的话题。 花令秋道:“这是我和花家的事,她向来不干涉我的决定。” “那就是赞同了。”花仕昭说这句话时语气依然没什么起伏,听不出喜怒,“宜春的身子若是再勉强的话怕是撑不下去了,族中有人已打起了给你爹过继嗣子的主意。” 花令秋拿起面前的杯子低头喝了口茶,没有说话。 “我早年就跟你爹说过,宜春天资所限,勉强为之恐怕适得其反,如今倒是应了我那番话。”花仕昭道,“可惜他这个人太过感情用事,对大嫂一再包容施予,才有了今天进退不得的尴尬为难。” 花令秋拿起茶壶给他续了水,淡笑道:“花家这一房只要有您在,旁人无论如何也越不过去。” 花仕昭摇了摇头:“我亦有自知之明,当家人这个位置不是我这等闲云野鹤能坐得下的。”又若有所指地道,“你应当明白我所为何来。” “徒儿明白。”花令秋弯了弯唇角,一脸坦然地抬眸看着他,“只是这世上的事向来不能样样顺心,我以为花城主他也该明白才是。” 花仕昭也不意外他会这样说,只流露出几分不甚赞同的神色,说道:“虽然宁家得了大便宜自然不会对你不好,但难道你就甘心被世人看作依附于宁家生存的赘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旁人不知,但为师却知道你心中有不落于人后的抱负。你如今对花家怨念甚深,又和宁婉清感情正好,自然是觉得这些都是身外之名并不打紧,可再过几年呢?尤其是到你帮着她成了这丰州风头无两的宁城主时,你这位宁家大姑爷要如何自处?现如今宁、花两家明面上因为你的缘故关系已经略有微妙,宁婉清又在这个当口收拾了冯家和三江十九寨,任谁看都会觉得宁家和花家再难维持平衡,和谐迟早会打破,除非你们把花家赶尽杀绝,否则花家只要存在一天,你就不可能不受宁家猜忌。” 但若花令秋真的帮着宁家将花家打击到了谷底,那到时他作为一个从花家出来的宁家赘婿,身处在在宁婉清的光环之下,世人又会如何说?这世道就是如此,人们不会记得甚至根本不会去想花令秋本人有没有能力,他们只会看到他不过是宁少城主的赘婿,依附于她,依附于整个宁氏。 花仕昭作为一个旁观者,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清晰地预见倘若到了那一天,花令秋在宁家人中间地位有多尴尬,就算宁婉清初心不改,可其他族人却未必。更何况以宁家的作风,根本不可能和花家走到鱼死网破的那天,那样一来动静太大,道义上也站不住脚。 总而言之,花仕昭根本不赞同花令秋为了上一代的那些恩恩怨怨感情用事,做出不利于其己身的决定。当然,他身为花家人,又是最了解花令秋能力的人,也并不希望让宁家得此助力。 说到这个,花仕昭不禁又想起当初得知花令秋被花仕明送出去做了宁家赘婿的时候,他当时简直以为自己看错了,对花仕明的糊涂气恼不已,只是木已成舟,他气得根本没有回信,很长一段时间连平安都懒得报一声,直到前阵子他云游归来收到花宜春特地派人送来向他求助的家书,这才得知家中这些时日发生的一系列大事。 一番话说完后,两人各有所思,相对无言地又静坐了良久。 外面不知何时开始飘起了雨,绵绵密密,风吹过,斜飞入檐,星星点点落在了桌沿边。 花令秋看了须臾,伸手一把抹去水痕,抬眸笑道:“您确实很了解我。我在那般境地下一步步走到今天,若说心中没有半点激励,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以前我做每件事都是为了筹谋将来,其实现在仍是如此,只不过,我想要的将来已和从前不同了。” -- 第152页 ***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午时未至,天空却已阴得仿佛入了夜,客人已经离开了好一会儿,但宁婉清仍坐在原位,静静捧着茶,垂眸沉思,一言不发,杯子里的茶水也再未沾半口。 宁承琎沉吟良久,终是看着她,开口问道:“你在怪为父答应花家让令秋脱了赘婿之身?” 宁婉清闻言一愣,像是刚刚回过神地轻轻摇了摇头:“不是,花世伯遇此难关,都这般开口相求了,父亲如何能不应。” 花仕明这趟来是真地放低了姿态,带着族中支持他的几位族老过来,坦坦荡荡明明白白地表达了歉意和为难,还说就算是脱了赘婿的身份,将来宁婉清和花令秋生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会姓宁,别说是宁承琎,就连宁婉清自己都觉得找不到理由来反对。 更何况人家把姿态摆这么低也不是没有作用的,倘若宁家不允,就等于在关键时候松了花仕明的手,与他结下了梁子,更让外头的人会留下个宁家不讲情义的话柄,她才刚刚收拾了冯家和三江十九寨,这个时候倘若出现这种舆论,只会让人怀疑宁家的动机,就算她不在意,身为城主的宁承琎不在意,宁家其他族老却不可能不在意。 再说她和宁承琎又怎么可能不在意呢?费尽心思做了这么多,不是为了前功尽弃,甚至是反将自己一军的。 而且宁婉清也知道,其实她的父亲宁承琎并不反对让花令秋回到花家去接手这个家主之位。 “其实依为父看,这也没什么不好。”果然,宁承琎下一句话便是如此说道。 宁婉清默然了半晌,说道:“这件事,还是要看令秋自己的意思。就算我们答应了去衙门修改文书,但他却未必肯答应回去接手花家的少主之位。” 宁承琎闻言倒是笑了笑:“你以为令秋和花家决裂,冰冻三尺之中当真没有一星半点是源于他那个父亲对待两个儿子的不公平么?” 宁婉清蓦地一怔。 “你还记得当初换上男装那一日心中是如何想的?”宁承琎目光温和地看着她,似有欣赏,似有疼惜,似有感叹,末了,通通融入一句,“有些人的桀骜是在面上,而有些人的桀骜,却是在骨子里。你和令秋,你们两个,都是这样的人。” 宁婉清眸光微闪,没有说话。 宁承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你好好想想吧,若你信得过他,其实他在那个位置上对你才是最好。” 他知道自己的这个女儿心思剔透,其实无需赘言就已能明白到底怎样做对她对宁家才是最好,只是她向来要强,当初也是因为不愿外嫁才放低条件招的婿,宁承琎怕她现在一时想法转不过来,这才出言提醒几句,但再多的却是不好多说了。 宁婉清从上院出来就直接回了霜兰院,她其实早上起床后一直很困倦,但这会儿却是半点睡意也无,甚至顾不得身上缠绵的酸疼感,连衣服都没换就一头扎进了演武房,留下纯光和彩鸢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纯光贴在门缝边仔细听着演武房里的动静,眉头越蹙越紧:“小姐又换兵器了。” 彩鸢有些着急:“早上不是还好好的么?这怎么回事……” 纯光摇摇头,回想了一下这几天的事,心中也是疑惑不已,照理说自家小姐心情好还来不及呢,怎么突然闷闷地发泄起来了? 不远处有小丫鬟打着伞飞快跑了过来:“两位姐姐,姑爷回来了。” 纯光一听,和彩鸢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光彩,前者立刻冲着门缝里扬声禀报道:“小姐,姑爷回来了。” 屋子里的动静戛然而止。 少顷,宁婉清打开门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看上去面色平静,只是双颊有些发红,额上沁着汗珠,开口时语气比平时低沉了不少:“收拾一下,不要多言。” 言下之意便是要她们不要对花令秋多说些有的没的。纯光等人心领神会,恭声应是。 宁婉清看着檐外绵密的雨幕,须臾,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终于又回来啦!大家久等了~ 第83章 再问初心 花令秋换完衣服从内室走出来,正看见宁婉清掀帘从外面进来,乍见她仪容微乱,衣摆上溅了泥点子的样子,他不由微微一愣,旋即笑道:“你是急着想见我所以跑回来的么?” 宁婉清驻步望了他片刻,弯出一抹笑来,温声问道:“吃饭了么?” 花令秋点了点头:“正巧遇上了二叔,请他吃过饭才回来的。”又极其自然地抬了手轻轻帮她拂过额前细发,含笑道,“我给你带了水晶梅子糕回来,待会咱们临窗听雨煮茶喝。” “二叔?”宁婉清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你是说……花二老爷回来了?” “嗯,说是昨天夜里到的。”花令秋没打算瞒她,事实上这种消息要不了多久就会传到宁婉清的耳朵里,她迟早都会知道。 宁婉清知道花仕昭这个人,自然也就不会把他的突然回来当做巧合,尤其是在花仕明等人上了门之后。 她沉吟了半晌,琢磨出几分意味来:“他是特意来找你的?” 花令秋从她的神情里读出了些异样,顿了顿,应声承认了:“一半吧,他听说了我和花家的事。” 宁婉清光是从他对花仕昭的称呼和态度里就知道这位花家二老爷在他心里和别的花家人有所不同,再联系起对方出现的时机,只需略加思索,就大致猜到了一些事情。 -- 第153页 “你和花二叔是什么关系?”她问。 “他是我师父。”花令秋坦承道。 ……果然。简简单单五个字,却几乎涵盖了他在花家这二十几年成长的所有真相,到了此时此刻,宁婉清已不觉得惊讶。 她默默深吸了一口气,正色看着他,说道:“今天花世伯和花家几位族老也来过了。” 这个消息花令秋进门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他原本并不太当回事,但现在看宁婉清的样子,却像是别有含义,他略有些奇怪的感觉,问道:“他们来说什么了?” 宁婉清毫不隐瞒地说道:“花世伯想让我们去府衙修改文书,除了你的入赘之身。” 花令秋愣了一下,忽而轻笑出声,末了,摇了摇头,对她说:“你跟岳父说不必理会他们。” 她一直仔细看着他的神色,发现他说这句话时态度自然透着不屑,应是的确不太看得上花家这番动作,也并不在意除赘的事。 宁婉清却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反问道:“花二叔找你,可也是为了这件事?他想你回花家接任少主之位,是不是?” 花令秋并不意外她的敏锐,所以也不打算回避,坦然地道:“他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拒绝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可宁婉清却并没有因此觉得轻松,她心里有些乱,便也没有多说,只是随意点了点头,岔开了话题:“我去换衣服。” 她走了几步,又停下,忽而回头唤了他一声:“令秋。”待他回过头来,她便问道,“倘若你没有与我成亲,还会拒绝花二叔么?” 这问题来得猝不及防,花令秋愣了愣,笑道:“哪有那么多如果。” 他回得随意,似乎并不太当回事,但宁婉清却觉得他没有正面答复这个假设,而她在那一瞬间也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 也就是说,倘若他不曾与她成婚,那么面对这个机会,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他多半不会拒绝。 宁婉清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忽略了花令秋的感受,宁承琎让她想想当年穿上一身男装力争这继承人之位时的心情,她现在想起来了,奋起反抗的不甘,不肯弱于人的要强,她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坐稳这个位置,她又想起当年其实自己也曾想象过倘若是花令秋坐在花家少主的位置上会是样子…… 他曾和她一样处于困境,也曾和她一样付出努力,但与她不同的是,他所有的努力和能力都只能隐藏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不能像她一样肆意张扬,甚至因此在外人眼中做了二十年的纨绔。而如今他也只能在她身边辅佐她,可这种才能却也通通因为他赘婿的身份而削弱了光芒,就连宁家自己人都多有轻慢,恐怕还比不上对待一个门客谋士的敬重。 他这样优秀的一个人,却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宁家的赘婿,是活在她宁婉清光环下的男人,他当然不介意,她相信他不会介意,可是她又如何能忍心见到那些世俗之辈在身后对他说长道短? 她明知他能够得到更多。 花令秋以前常说现在帮她解忧是为了将来她能早些功成身退,和他一同云游四方享受天地广阔,可她现在仔细想来,这其中可能还有别的缘故。 没有人不想站在阳光下,他勉强了那么多年,或许早就逼着自己把不甘变成了倦怠。 可她呢?却只想着贪恋两情相悦的温柔,忽视了他这些年除了感情还有其他真正缺失的东西。 宁婉清觉得自己很自私,她从未有这一刻这般认清自己的卑劣,花仕明等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猜到了对方的打算,虽然答应了他的请求,可也是出于理性考量的态度,却并非是她真正愿意放手。 是,她承认,在感情上,她并不想花令秋回去做花家的继承人。 她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这是她深藏在心底最深的忐忑,她无法将它示于人前,亦不能因此勉强花令秋放弃什么。 *** 第二天上午,宁婉清在处理公务之前先去了趟官媒衙门,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把当初存档的入赘文书给销了,然后派人将其中一份凭证送去了彩云坞,整个过程可谓是一气呵成,半点阻滞都没有。 办完这些,她将剩下的那份凭证小心揣在了怀里,这才启程去了共城。 临近中午的时候,花仕昭毫无意外地来了,说是正好路过来看看她这个侄儿媳妇。饶是心中已有准备,但宁婉清还是觉得心中蓦然一沉,顿了顿,才平复好心绪,让纯光去把人请了进来。 花仕昭仍是一身仙风道骨的道袍装扮,通身上下除了腰间配的一枚荷包和发髻上的竹节簪就再无其他饰物,看上去实在没有半点像大富之家出身的样子,但宁婉清乍见之下却已知道,他和花令秋的确关系匪浅,不因其他,只是那通身自信从容的气度,显见是如出一辙。 可花令秋的这一面多年来却被迫掩藏于人后,不像他师父这般随心所欲。 一念及此,她眸中便不由黯淡了两分。 “二叔。”宁婉清掩去心绪,扬了抹笑迎上去,“您回丰州怎么也不来家中坐坐,令秋昨日还提起您。” “是么。”花仕昭淡淡含笑,语气间虽然和缓又客气,可出口的话却没有半分应酬的兴味,“那他应该并不怎么欢迎我。” 不愧是花家二老爷……宁婉清在对他有限的印象里,依稀是记得这位长辈不大耐烦那些场面上的应酬的,说话直来直去惯了,听着像是意有所指,其实不过是就事论事。 -- 第154页 她便笑了一笑,没有多说什么,引着他一道去了次间用茶。 下面的人已将茶席准备好了,两人进门后相对落了座,宁婉清不待他提,就先屏退了左右。 花仕昭见状,弯了弯嘴角,说道:“你知道我要说什么?”虽是疑问句,可疑问的语气却很淡。 宁婉清不答反问:“您是看到我让人送去彩云坞那份凭证才来的吧?” 花仕昭点点头,坦然地说道:“你让我有些意外,没想到会这么快就给你公爹把除赘文书送来。”又道,“你小时候我只觉得你确实有天资,现今看来就凭这份气度和决断,寻常男子已是不及。” 宁婉清知道他说这话不是为了讨好或是吹捧什么,便笑着受了,说道:“不瞒您说,我做这件事并非是为了花家,我只是觉得令秋从前错过了许多,他应当有这个机会。” “你说得很对,”花仕昭颇以为然地颔首,“当初若非他父亲固执,花家少主的位置便应当是他的,花家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步,令人看笑话。只是——”他顿了顿,说道,“令秋自己却还不如你想得明白,还好有你亲自说服他。” 宁婉清握着茶杯的手倏然一紧。 花仕昭见她神色间有些异样,不由微微蹙了眉:“你不知道?”他还以为这夫妻两是商量好了,所以宁婉清才动作这么迅速地把除赘文书给送了过来……还好自己先来找了她,否则若是让花家直接派人去找花令秋谈后续,恐怕又要横生枝节。 “昨日他拒绝我时,说不想有任何与你立场相冲的可能存在。”花仕昭索性给她交了底,“但宁、花两家多年来相交甚好,除了前阵子那点儿龃龉之外一向都是同气连枝,何况他又是你夫君,若是坐在那个位置上自然更无可能做出什么对宁家不利的事。既然如此,又怎可能与你立场相冲?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小心翼翼,似乎很在意你的感受。我原以为你是介意自己招赘的丈夫突然之间变得和自己平起平坐起来,但现在看来却又不是这样,我真的是不懂你们两个了。” 宁婉清沉吟良久没有言语。 花仕昭见她不想回答,也就没有追着多说,只想了想,问她:“你既然和我一样希望他拿回错过的东西,那这件事,我是否可以交给你?” 她还未来得及回答,纯光的声音便忽然从屋外传来:“小姐,姑爷来了。” 话音落下,屋里的两个人不由对视一眼,须臾,宁婉清点了点头:“我会劝他。” 花仕昭站了起来,正要转身离开,就看见花令秋走了进来。 后者目光一顿,旋即便看向了站在一旁的宁婉清,顿了顿,才复又看向花仕昭,含笑打了招呼:“早知您要来看清清,我就该早些过来陪同才是。” 花仕昭一摆手:“茶我已喝完了,你们两个自去说话吧。” 花令秋也没留他,恭声道了别。 “我带平心和平志去城西那边串了个门,”花令秋回身看着宁婉清,温笑道,“特意来找你一起去吃饭。” 他也没问花仕昭到这里找她干嘛,只是缓声说了句:“花家的事若是与我有关的,你都让他们自己来找我。” 说完,他伸了手来拉她:“手怎么这么凉?”又帮她捂了捂。 宁婉清见他如此,心头越发酸涩,忙默默深吸了一口气,稳下心绪,说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他点点头:“你说。” “……”宁婉清略略转开了目光,默然良久,有些艰涩地开了口,“我们,合离吧?” 第84章 各得其所 宁婉清说完最后一个字,就感觉到屋子里的空气凝滞了几息。 她一时竟没有勇气抬眼。 “你说什么?”良久,她听见花令秋静静反问了一句。 宁婉清抿了抿唇:“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他陡然扬起了声音,“你告诉我,我应该知道什么?就因为花家人到你面前随便说了两句,你就打算成全我,甚至眼也不眨地就牺牲掉我和你的关系,是么?” 宁婉清抬起头:“我不是那个意思,但你若要继承花家少主之位,有一个赘婿的身份总是不好听,虽然我已去官衙销了入赘文书,可到底只是面子工夫,旁人日后说起,也难免会觉得我们是有意趁虚而入,这对你的名声也不好——” “呵。”花令秋气极反笑,“所以你是为了宁家的名声才放弃我?” “我并没有放弃你,”宁婉清道,“这不过权宜之法,我们,暂时分开一阵,以后你想明白了,若时机合适……” “权宜之法?”花令秋勾了唇角,却笑不出声,“你真是当我如孩童在耍弄。”他说着,笑意中泛出几许嘲意,“宁婉清,你以为我不知你在想什么?” 她心底蓦然一沉,思绪瞬间有些空白,只能下意识定定望着他。 花令秋的眸光越来越沉,沉默半晌,他缓缓深吸了一口气,有些疲倦地说:“你把这句话收回去,我便当做从未听到。” 宁婉清没有应声。 花令秋见她迟迟不语,心中越发失望:“既然你不说,那便我帮你说吧。你为了宁家的名声放弃我是真,不想往后在与我公事公办时被感情拖累更是真,你以往肯对我交心,是因在这段关系里你自觉占据主动,现在我不再是宁家赘婿了,这段关系便脱离了你的掌控,你担心了,害怕了,觉得兜了一大圈又回到最初你不愿外嫁时的境况,你怕我会变,怕我们会变,怕你到时招架不住这种变化会因此令你方寸大乱,与其如此,不如早早斩断牵绊,往后就事论事,彼此洒脱,是吗?” -- 第155页 几乎是瞬间,她深埋在心底最不能示于人前的隐秘便被他轻而易举地挖了出来,骤然曝晒在阳光下,令她无处可逃。 宁婉清攥紧了发凉的指尖。 他真的很了解她。她从未有这一刻这般清楚地认清这一点,也从未如此刻这样明白,有时太过了解也是种残忍。 他完全看穿了她的怯懦和自私。 在决定合离的时候,宁婉清突然很恨自己是宁家的大小姐,是栖霞城的少主,而最恨的,就是终于发现其实这么多年来的强悍都是浮于表面,她还是当年失去母亲的那个少女,从来做不到云淡风轻,气定神闲。 “你只知道你是栖霞少主,是宁家将来的当家人。”花令秋淡淡地说,“在你心里,最重要的永远都是宁家。花家的人才一来找你,说上几句话,你立刻想到的就是怕将来被我牵累影响判断,甚至做出不符合你栖霞少主身份的举动……清清,你将我置于何地呢?” 宁婉清一怔,本能地想要开口解释,却不待她说话,他已是浅浅一笑,又道:“我相信你是真的希望我好,可这份希望却从来抵不过你的未雨绸缪。你知道我先前在想什么?我本来在想,若我现在立刻绑着你去日日厮磨,生个我们两的孩子,你还能凭什么与我了断?你信不信,我若不想让人找到我们,就一定能把你藏到生下孩子那天。” 宁婉清神色一僵,一时不知该如何言语。但就是她这须臾的变化,却没有逃过花令秋的眼睛,他目光微微一黯,转瞬又恢复如常。 “但若是我真的这么做了,恐怕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贱。”他轻笑,说道,“人可以强留,心又如何困得住。你和她一样,放弃我都是如此轻易,她是为了男人,为了所谓姨娘的本分,而你是为了宁家,为了我们夫妻之外的旁人和虚名——做这个决定之前,你可曾试过与我商量,给我信任,为我们两个人的将来努力过?所以当初我不曾强迫过她跟我走,现在我亦不会强留你。” “你明知我在努力维护什么,也明知这么做会往我心里捅刀子,但你还是做了。清清,你是真的狠。” 他一字一句落入她耳中,像滚烫的火星子灼地她心尖发疼,嗓子也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连半个音都发不出去。她只能更加用力地攥紧了手指,关节处都泛着白。 “既然你想合离,”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那就离吧。” 宁婉清倏然抬眸,一滴眼泪便毫无预兆地从她眼角滑落下来,她甚至来不及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花令秋静静看了她半晌,走过来,抬手轻轻为她擦掉泪痕,宁婉清依然定定看着他,不知有没有回过神。 然后她听见他用有些低哑的声音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碰你。记住你今日的选择,我只希望将来你坐在栖霞城主的位置上,能够事事顺意,偶尔想起我时,不会后悔。” 他说完,收回了手:“明天早上我在官衙等你。” 言罢,他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不多看她一眼。 掌心一阵刺痛传来,宁婉清低头看去,才发现不知何时指甲已将掌心掐出了血,但她竟然只觉得畅快,想笑,眼泪却先落了下来,随即就像是洪水决了堤,再也忍耐不住,抹掉又涌出来,她干脆抬手捂住了脸。 不多时,指缝间就浸湿了。 *** 夜幕将临时,宁婉清才从共城回到了栖霞城,她觉得很累,又有些犹豫,步伐迈得很慢。 “小姐您可回来了!”彩鸢远远地就迎了上来,一脸焦急,“大公子他追着姑爷出了门,没把人留住,这会子难过地发起热来了。城主正在丹心斋里陪着,说若是您回来了就过去。” 宁婉清愣了愣:“你说谁走了?” “……姑爷啊,”彩鸢见她脸色瞬变,立刻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迟疑着说道,“他带着两位公子回府后就把随波逐流两个人叫去了书房说话,后来那两个一出来就说姑爷吩咐他们收拾箱笼准备搬出去,我起先还以为他们两个在诓我呢,谁知随波说您要和姑爷合离,姑爷已经答应了,所以今天入夜之前就会搬走,若是有来不及收拾的东西就都不要了。大公子向来心细,估计是察觉到什么,跑过来咱们院子瞧见了这番动静,立刻不干了,要让姑爷留下来,可是姑爷只对大公子交代了几句让他好生跟着师父学,要多多帮衬您,走的时候连头都没回,大公子在后头直叫他呢……” 说到最后,彩鸢都忍不住红了眼眶,回想起当时情景,所有人都没想到宁平心居然会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喊了声“姐夫”,当时他们都呆住忘了反应,可花令秋只是脚下微微一顿,便继续走出了大门,坐上马车,绝尘而去。 宁婉清心口像是被压了块巨石,闷地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的丹心斋,回过神时,她已经站在房门口了。 宁平心正靠坐在床头,刚刚喝完药,默默地把药碗递给了旁边的小厮。宁承琎坐在床边的杌凳上,正试图和他对话,但宁平心却垂着眸一言不发,听见宁婉清进来,他立刻抬起头,但皱了皱眉,又咬咬牙转开了目光。 显然是在生她的气。 宁承琎见这对姐弟沉默不语的样子,不由暗暗叹了口气,转身过来对宁婉清道:“我们出去说。” -- 第156页 父女两个一前一后去了隔壁的次间。 “你到底怎么想的?”宁承琎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当头就问道,“不是好好地劝令秋跟花家和解么,怎么就变成你们两个要合离了?他说他尊重你的决定,你倒是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宁婉清默然片刻,淡淡说道:“我只是觉得这样在现阶段是最好,既没有人会说我们趁虚而入,让令秋去夺花家的权,他也可以彻底摆脱赘婿的影响,风风光光堂堂正正地回去接任少主。” “你的意思是……这是假的,是权宜之计?”宁承琎一下子就明白了关键,旋即更是不解,“可我看令秋的样子是当了真,你没看见他今日离开时的果决,我恐怕和当初跟花家决裂时不相上下吧?是演戏还是怎么?” 宁婉清听得心里难受,没有接这话,只道:“我本想着,这样对大家都好,花世伯他们也不会觉得我在拿婚姻左右令秋的决定,倘若合离之后他仍是不愿回去,那我对外便也有个名正言顺的说法,到时我一定想办法诚心再哄他回来的。只是……他生气我没有与他商量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这段关系,对我失望了。” 宁承琎听着觉得不大对劲:“你这话的意思,是他如果不回去做少主才能和你重新在一起,那若是他回去做了少主呢?你就不要他了?”他皱了皱眉,“那你这权宜之计和来真的有什么区别?你就这样见不得自己的夫君出人头地么?” 他觉得这个女儿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要强了些,夫妻之间,哪有还要争个你高我低的?一个人好是好,两个人都好不是更好么? 宁婉清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顿了顿,说道:“令秋说得对,我只是害怕这段关系不再为我可控。”说完,她有些疲惫地终止了这个话题,“就这样吧,以后我与他公务往来也就不必掺杂个人感情,反倒利落。” 言罢,她也不等宁承琎再多说什么,径自转身回了霜兰院。 *** 第二天早上,宁婉清按照约定的时间去了官媒衙门,果然见到花令秋已坐在里面等了。 见着她来,他也没什么多的情绪表露,径自招呼了人过来:“宁少主到了,可以开始了。” 宁婉清沉默不语地走过来坐在了他旁边的椅子上。 合离,大概是夫妻关系终止的最佳结束方式,文书上甚至还有祝福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语句,连多余的争执都不必有。 鉴于宁婉清的身份特殊,官衙的人准备好合离文书后就先递给了宁婉清过目,她不想多看,怕看得越仔细越容易失态,于是匆匆一扫而过就提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再递给花令秋,他连看都没看,就直接签了字。 走出官衙大门的时候,外面已开始飘起了小雨。 宁婉清是骑马来的,花令秋举步走到随侍撑着的伞下,回头看她:“宁少主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好像昨日的温柔缱绻都成了上辈子的事,他此刻看着她,目光平静无波,话语间客气疏离,和从前没什么两样,但又完全不一样。 宁婉清隔了一瞬才摇摇头:“不必了,我回府而已,骑马很快。” 花令秋就淡淡笑了一笑:“还是我送你吧,好聚好散,以后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她闻言默然,沉吟须臾,终是随他上了车。 两人一路无话。 花令秋将她送到宁府后就走了,从她起身到掀帘下车,他始终在闭目养神。 宁婉清一只脚刚迈进大门口,就听见身后的马车调转了方向,很快滚滚而去,没有半点留恋。 她站在原地望着那辆渐渐远去的马车,久久未动。 两天后,花仕昭登了宁家的门。 “你跟令秋到底怎么回事?”一见到宁婉清,他便皱着眉头开问道,“他人呢?” 宁婉清听得一脸茫然:“他不是回去了么?我跟他已经去衙门办完了合离文书,今后再无人可以拿他身份说事。” 谁知花仕昭却道:“他根本就没回过彩云坞,若是回来了我便不用来找你们了,派去的人找了他常去的地方,连尚家公子他们几个那里都去问过了,没人见过他——他最后见过的人就是你。” 宁婉清蓦然一愣,不知为何突然之间就想起了那日在共城时花令秋对她说过的话。 难道……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好赶得及放上来,太晚了来不及回复上章评论了,清清这回要长记性了,大家莫方,我们花二还会回来的! 第85章 闻花之主 花令秋走了,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 三个月后,宁婉清终于认清了这个现实。 这三个月以来,花家那边没有他的半分消息,她也再没能得到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关于他们之间最后的记忆,竟然是合离。他说她狠,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决绝的人?她放弃了他,他便放弃了这里的一切。 所有人都以为他脱去宁氏赘婿的身份,同栖霞少主合离之后就会顺理成章地重新回到花家做他的花二公子,代替兄长成为其父用心培养的继承人,可他却没有。 他就这么走了,不知是灰心还是不屑。 宁婉清亦不知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就有些不愿意回家,每当回到霜兰院,回到那间屋子里,她就觉得心里隐隐作痛,看见花令秋没有带走的那些东西——尤其是她送给他的那块镇纸和亲手做的笔架,她更是阵阵发苦,最后只得索性全都收了起来,不看也不碰,如此过了数日方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些,可又说不清哪里少了些什么,胸腔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一角。 -- 第157页 她不得要领,只得将更多的时间花在外头,比从前还要努力地做着她的栖霞少主。 关于彩云坞那边的消息总会在必要的时候送到她面前,因此在这段说长不长,说短也委实不短的时间里,关于花家目前最重要的继承人之争,宁婉清并未错过半点。 首先是花令秋不辞而别之后在花家族内造成的影响,花仕明最后的希望落空,原本支持他的那些族老也不得不噤了声,开始转而用一种平和的态度建议众人不必操之过急。但这种声音已经变得太过微小。 接着过继之事便再度重提,更是愈演愈烈,原先一些中立甚至是偏向于花仕明的族老也开始动摇,更有甚者想着反正事已至此,自然要为自己这一房多争取些,于是矛盾便开始集中到了人选上,因闻花城下一任城主人选直接关系到姜家的处境,所以姜家人也理所当然地在背地里搅和了进来,明面上当然还是姜氏在试图说服花仕明,想要过继一个对她有利的嗣子。 至少这个嗣子要好掌控,那么首先其亲生父母不好相与的就首先要被排除在姜氏的选择范围之外。 彩云坞这段时间以来就根本没个清静的时候,有一回甚至有人还把主意打到了花宜春头上,想走这位现任少主的路子,不过花宜春本人的态度却出乎意料得固执和坚定,原本他是直接以养病为由闭门谢客,只是架不住有人钻空子,竟然想给他做媒,拿冲喜来讨好姜氏从而交换利益,花宜春得知后就放了话,说:“此时还未上位就想着拿女人来换前程,将来若得势还了得?此等小人连骨头都不齐全,怎可做我闻花之主?!我头一个便不答应。” 之后便再也没人敢拿他说事。 当然,这些被提出来的人选里也有年纪合适,资质不错且身份也比较弱的,只是花仕明不知怎么想的,最后居然默许了姜氏支持的人——花家旁支三房的次子。这孩子年纪是不算大,今年不过八岁,可偏就是这么小的年纪,在花仕昭看来却已养成了个油滑的性子,貌似知礼,其实每次看人的时候都会偷偷地打量,眼珠子还爱乱转,一看就是精明的。 而且这孩子的父母虽然在族中谈不上什么地位,性格也并不强势,可花仕昭单就从这对夫妻送儿子来过继的态度就觉得不喜,主动中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欣喜之色,面上话说得漂亮,把个姜氏哄得十分受用,看着似乎谦卑又懂得感恩,还晓得守本分,可花仕昭这些年什么人没见过?连送孩子给别人做儿子这种事都能干得这么高兴,连半点不舍之情都没有,反倒虚伪,甚至心机颇深。 只可惜姜氏是个假聪明,只会算小利,不懂谋大局。她爱面子,又是个追求利己的,只要觉得人家对自己没有威胁,又待她毕恭毕敬的,那就是个好的——何况自家兄长也支持呢。 花仕昭用脚趾头想就知道姜坤必定是在其中掺杂了个人利益。 照理说,就算花仕明这个人精一朝被蒙了眼,也跟着姜氏看错了人,可之前明明已出了花令秋这档子事,他再不关心兄嫂私下的情况,也能看得出花仕明对姜氏的态度和以前比起或多或少有些变化,既然是姜家看上的人,他大哥好歹也该从本能出发抱有些怀疑才对吧?他一直认为他大哥在大事上好歹还是有些原则的。 可花仕明根本没有怀疑。他不仅答应了培养这个孩子,还主动提出已正式给朝廷上书,言明为花家宗脉后继有人,将会过继嗣子——这等于是提前认定了这个孩子的继承之位,也就是说在过继礼当天极有可能将会同日宣布确立其少主之位。 这个消息一经宣布,顿时有人欢喜有人愁。 花仕昭本来是不想多管这些俗事的,可他骨子里到底是还记着自己是花家子弟,所以想了想,还是去找花仕明说了自己的想法,谁知花仕明却道:“你是心里还惦记着那个已经走了的人,所以才先入为主看那孩子不顺眼,我看他条件倒是合适,精明也好,有心计也罢,将来坐在闻花城主这个位置上没有城府如何能行?就是宜儿这般胸怀宽厚的,也不是不懂算计。至于他亲生父母,等过继之后他们再如何于律法上也不过只是隔了房的亲戚,若不守本分,首要不肯罢休的就是姜家,所以你大可放心,我心中自有计较。” 一席话把花仕昭给堵住了:“原来你心中已如此通透,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总之,你既然选了姜家支持的人,那便更要做好你儿子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准备。” 花仕昭说完也不等他回应,又撂下一句:“过继礼我就不参加了,左右是我看不上眼的,免得糟心。过两天我就走。” “你走什么走?”花仕明也不理他言语中的不悦,如常淡定道,“等朝廷的公文下来,那日便也是授印礼,你若不在场岂非让来客看花家的笑话?” 照规矩,城主在选定继承人之后会上报朝廷,在得到朝廷允准的公函后就会举行授印礼,所谓授印礼,就是将一枚意味着少主身份的玉质小印交给被选定的继承人,以此正式确立其少主之身,这枚小印也是以后其处理公务时的印章凭证。 依规制,以栖霞城和闻花城为例,根据城池名称不同,印章上雕刻的字印分别为“栖霞通印”和“闻花通印”,而在继承城主之位时,相应授予的印章上的后两个字也会变成“元印”,这便是城主印了。 -- 第158页 花仕昭顿了顿,果然还是退了一步,皱着眉道:“授印礼次日我就走。” 这回花仕明没再说什么,由着他出了门。 又沉吟了片刻,花仕明叫了自己的随侍亲信进来,将手中封好的公函递了过去,吩咐道:“送出去的时候要让人瞧见,越高调越好。另外河西驿站那边盯紧些,别让消息在丰州境内走漏。” 亲信恭声领命而去。 *** 数日后,宁府果然收到了彩云坞送来邀请观礼的帖子。 因早前消息就已经传遍了,所以宁家人也并没有什么觉得惊奇的,就连宁承琎也不过是略显复杂地看了眼自己女儿,然后默默叹了口气,这事儿要是换在半年前,谁又能想到花家少主之位竟会落在一个旁支之子身上?想到这儿,宁承琎又觉得自己比起花仕明来说还是幸运的,不管如何,长女争气,他从不曾为继承人的问题烦心过。 可争气是争气,谁又能想到她为了个别人家的少主之位居然自己把丈夫给丢了的?宁承琎本就是个对男女之情敏感的,如何能看不出来女儿这阵子那“过于正常”的表现是不正常?可事已至此,他深知宁婉清固执要强的脾性,更知道覆水难收的道理,花令秋人已经走了,他除了叹气,也想不到自己还能说什么。 反观宁婉清,接过帖子时的样子很是平静。 因这是少主的授印礼,礼节上讲其实用不着宁承琎亲自去,所以虽然写的是“送呈栖霞宁城主”,但其实只是走个礼仪过场,最后还是地位相当的宁婉清出席。 “时间是紧了些,不过好在事先已有消息传出,大家都有准备。”宁婉清淡定地收了帖子,说道,“贺礼我已让人准备好了。等参加完授印礼之后我便打算启程前往青州。” 这是她几日前已定好的行程,最近她时常爱出门,办公也好,探友也罢,最少也要两三天才回来,宁承琎觉得她这是热衷于出远门的表现,明显是因为她不想待在家里。 “我知道你是对花家这个新少主无感,但既然去了,总不好表现得太过敷衍。”宁承琎委婉地说道,“你去青州的行程若是不急,就多待一阵吧。他将来毕竟是要同你携手合作的人,虽然此时年纪尚小,但已不是不懂事的三岁娃娃,你与这孩子的交情还要从头建立。” 若是以往,宁婉清出于长远考虑肯定用不着宁承琎提醒都会这么做,但今天不知怎的,她有些不耐烦这种应酬的安排。 “那日宾客众多,我就算待久了于他一个区区少子而言也不过是恭贺他的其中一员,就算待到天黑也用处不大。”她淡淡道,“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说吧。” 宁承琎虽感觉得到她的抵触,但因这番话也有些道理,所以便也没再多说什么,点点头由她去了。 于是到了花家举办授印礼兼过继仪式那天,身为宁家代表的宁婉清不早不晚地去了个中间,既不显得迫不及待要与新人交好,也不会让人感到敷衍。 她和花令秋的事大家也都知道,所以这天不少人都在打望着她的言行,见状倒是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不由得纷纷在心底暗想不愧是宁少主,果然沉得住气,任你风吹我不动,有大将之风。 花仕昭看她这个从容淡定的样子,心里头也不知什么滋味,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宁家的闺女着实是个适合当城主的人才。 宁婉清冷眼旁观眼前的一切,心中其实微有些诧异,她没想到花仕明竟然将这场授印礼的场面搞得这么隆重,她印象中当初花宜春被选为少主时都没有这么大场面,是为了借此机会给花家振振士气?还是为了面子? 她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周来客,武道、商界、官场,能来的有头有脸的都来了。 “婉清世妹。”花宜春走了过来,微笑地唤她。 宁婉清亦回以一笑:“宜春大哥,近来可好?” “成日里无事可做,不好也难。”花宜春含笑道,“待会仪式结束,一起喝杯茶吧?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宁婉清顿了顿,淡淡一弯唇角,说道:“好。” 仪式将行,两人也按照排好的位置互相招呼着依次落了座。 很快,今日的主人公就红光满面地入了场,首先是花仕明和姜氏夫妇,前者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但姜氏今天却明显一扫延续了多日的萎靡,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显得十分容光焕发,难得地穿了一身绯紫色的衣裙,往高位上一坐,很是夺人目光。 宁婉清不由得瞥了眼旁边的花宜春,见他唇角滑过一抹苦笑,就知他已对这个母亲感到无奈非常。 主持仪式的是花仕昭,首先进行的是过继礼,嗣子要先给花仕明和姜氏敬茶,改口称父母,接红包,最后在族谱上将名字添写到花仕明和姜氏的名下,这才算是礼成。 于是接下来就是一步步照着流程走。 年仅八岁的花小公子姿态端正地跪在了蒲团上,叩礼,敬茶,改口,乖乖唤了声:“爹,娘。” 花仕明神情如常,端肃颔首。 姜氏弯眉而笑,下巴有些不自觉地微微扬起,带着几分讲究身份的倨傲。 族谱被捧到了花仕明面前,作为见证的三位族老也已经坐在下方准备好了,花仕明接过花仕昭递过来的笔,抬起手腕,却停住了,似乎略有迟疑。 -- 第159页 姜氏见状,忙低声在旁边唤道:“老爷?” 花仕明攥了攥笔杆,却仍是保持着将落未落的姿势,没动。 就在众人感到有些疑惑,甚至有人面面相觑之际,忽然,从月门外传来一个清淡的声音,悠悠说道:“听说我的名字还在族谱上,论资排辈,什么时候轮到你们了?” 话音落下,众人立刻循声望去,只见消失了数月的花二公子花令秋此刻正领着他两个随侍,翩翩然自外缓缓行来。 宁婉清握着茶杯的手指一紧,目光再也不能移开。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点,不过这章字数还可以,哈哈,大家多包涵~下周一要去外地几天,明天争取再更一章,么么哒~ 今天太晚来不及回复上一章评论了,放花二少出来给大家说声晚安(づ ̄3 ̄)づ 第86章 闻花之主(中) 花令秋从踏入庭院起,目光便直直落在花仕明几人所在的上位方向,之后目不斜视,如闲庭信步般径自穿过长径,越过众人的视线走了上来。 花仕明手中的笔不知何时已被他放下,只见他看着渐渐走近的次子,唇边泛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浅笑,不等其他人说话已当先开口道:“你倒还知道回来。” 这貌似不善的回应,佯作不满的语气,听在众人耳中顿时就有了些不一样的意味。 花宜春更是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面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喜:“二弟!” 花令秋闻声转眸朝他望了一眼,这一眼,恰好不经意地从宁婉清身上掠过,她感觉到他视线微微顿了一下,但也仅仅是这么顿了一下,旋即便若无其事地偏转过去,落在了花宜春的方向。 “大哥。”他浅笑着回应了一声,而后才复又看向坐在上位的花仕明,略略垂眸礼道,“父亲近来可安好?” 这一声“父亲”出口,场面上的气氛顿时就变得微妙起来,首先表示有异议的就是姜氏。 自打花令秋来了到现在,从头至尾都不曾给过她这个嫡母一个正眼,就连此刻冲着花仕明问安也没有捎带着她,姜氏又如何能忍?她当即冷笑一声,说道:“花公子这声父亲倒是叫地顺口,只是我记得好像当日有人信誓旦旦要与花家一刀两断,嚷嚷着要自请除籍,今日不知是来补上这道手续,还是为妻族不容,又舍不得权位,所以便想回过头来请求列祖列宗原谅?” 花仕昭在旁边听着,眉头一皱便道:“大嫂这话未免有些过了,一家人吵闹几句意气用事说些重话也是常有,既然名字还在族谱上,那就是花家的子弟,是大哥的亲生儿子。” 他特意加重了“亲生儿子”这四个字,一时间就有人脸色不怎么好看。 姜氏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自己兄长用眼神止住,后者随即又笑吟吟地看着花仕昭和花令秋,说道:“二老爷说得对,不管怎么说,令秋都是妹夫的亲生儿子,这点是无论如何改变不了的。既然回来了,就赶紧坐下观礼吧,莫要耽误了吉时才是,还不给二公子看座?!” 花令秋瞧着他,清清淡淡地一勾唇角:“姜老爷怕是耳朵不太灵便?”他说,“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论资排辈,还轮不到其他房的人来给我们兄弟两个塞什么便宜弟弟——想做家主,等我们父子三个先死了再说。” 言罢,他也不给其他人再叨叨的机会,转而朝花仕昭说道:“二叔,若我听得不错,今日的重头戏,应当是确立闻花城新任少主的授印礼?既是事关少主确立这等公家大事,”他目光微转,伸手一指,虚虚点过眼前数人,“敢问这几个人杵在这里做什么?” 他指下示意之处,分明点的是以姜坤为首的姜家人还有和“准嗣子”有关的一众人等。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被点到的人没有一个脸色好看的,有人更是已经忍不住冲着花令秋驳道:“城主今日要立你三弟为花家继承人,岂容你一个晚辈在此叫嚣?简直不知所谓!” “花家继承人?”花令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你们爱立不立,我才懒得管。我问的是闻花城少主的授印礼,你们这些人是凭什么资格在此指点江山?” 他语气平静淡然,如同在聊着今日天气,质问对方有什么资格的时候也并不咄咄逼人,好像只是在陈述事实。但就是这样的态度和语气,却偏偏令人气结于心,只觉字字诛心。 而其他人更是已经听出了花令秋的弦外之音,他这话的意思,是摆明了要把花家继承人和闻花城少主这两个身份给彻底区别开来,听起来像是置气之言,施行起来也几乎不可能,但正因这话是出自他之口,所以众人反而生出了一种诡异的震惊感。 再看花仕明,依然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好像并没有因为次子这番张狂的话有什么波动。 “你这是什么意思?”花家有族老也坐不住了,终是忍不住做了第一个出头质问的,“莫非是要大逆不道,将花氏一族搞得分崩离析么?” “叔祖这话倒是有些好笑了,闻花城主一位原本便是国之公器,花氏族人既然命刻闻花两字,又凭什么身侍二主?”花令秋说着好笑,脸上倒也真的浮起了一丝浅淡笑意,只是这笑意衬着他眸光朝对方瞥过来时的微微凉意,竟让人心生凛然。 随着他话音落下,在场不仅是花家众人闻言微有色变,就连前来观礼的其他宾客也有不少纷纷流露出深沉之色。 -- 第160页 宁婉清一直凝眸望着花令秋所在之处,看着他三言两语间便从容地稳住了局面,不觉弯了唇角。 “既然是选立未来一城之主,”花令秋朝摆在花仕明身后的香案上看了一眼,说道,“我也谦让些,算是给长辈个面子,虽然礼仪未成,但我就当这小子有与我一争的资格,在场各位有谁觉得他比我合适的,不妨表个态?” 场上众人神态各异,有人左右环视,有人面面相觑,还有人端坐不语。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的寂静。 “我……”姜家这边有人正要站出来说话,却忽然被一个更快的声音给打断。 “我支持花二公子!”说话的人正是陪同自己父亲前来观礼的尚三公子,尚祺。说完,他还遥遥冲着花令秋扬了扬眉毛。 他爹只是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接着不过片刻功夫,崔家和关家也表了态,四大富贾已聚其三,都是支持花令秋的,剩下花家人自己,也有不少人以沉默的方式在支持他,甚至有当初跟着花宜春前去玉城的那些人因为见识过花令秋那令他们热血沸腾的处事作风和能力,早就暗中十分推崇,此时见状更是禁不住面露喜色。 花仕昭看在眼里,神色也舒缓开来,朝着自己大哥看过去,恰好与对方视线相撞,他竟意外在花仕明眼中看到了一抹疑似欣慰和感慨的情绪,但不等他看清,花仕明又已收回了目光。 而就在此时,院外忽然来人禀报,说是苍琊帮两位副帮主率众前来,特恭贺新任少主授印之喜。 消息一到,不止是花仕明感到意外,就连其他人都一时忘了争论。苍琊帮的人居然来了?而且还是两位副帮主亲自来的?就为了恭贺授印之喜? 众人心中涌起一个个疑问,要知道当初花宜春的授印礼上,这些势力大派可没有一人到场,这几乎是大家早已默认的习俗,也不会有人去在意和追究这些。可是现在来的还是苍琊帮,这些年最神秘低调,也最不可小视的势力帮派——丰州名副其实的地下之主。 不过人既然来了,又是来贺喜的,断然没有不迎客的道理。不多时,就连穿了一身绣银玄衣的李素和面色冷峻的云锦领着身后数十名帮众,大步走进了园子。 几句开场的客套话后,李素美目中光华流转,笑意嫣然地说道:“都怪我们云副帮主出门穷讲究,麻烦得要命,原以为紧赶慢赶还是来迟了,没想到却是刚好。” 站在她身旁的云锦闻言面无表情地侧眸瞥了她一眼,没搭腔。 花仕明微笑示礼:“两位有心了,请入座。” 李素和云锦两人却并未依言而行,反而齐齐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花令秋,似乎在等着他表态。 有人便奇道:“两位看什么呢?” 李素就指了指花令秋:“这位还不曾发话呢。” 于是反对花令秋的花家族老便道:“两位副帮主怕是误会了,现如今少主之位还未定下,令秋还是花家公子,何况你们是城主亲言接待的客人,纵是少主也不该说什么。” “老人家误会了,”李素笑眼弯弯,“我们两个并非是在等少主发令。”言罢,她转头朝云锦看去。 后者与她对视一眼,心有默契,忽而双双拱手单膝跪了下来,其身后数名帮众也随之齐齐跪地,与此同时,异口同声,一阵洪亮的声音便乍然如惊雷响起—— “属下参见帮主!” 下一刻,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花令秋神色如常地撇了眸,看着苍琊帮众人,平静地道:“坐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标题上忘记标记了,怕修改了又会提示更新误导大家,所以就不回头改了,忘记它吧~~~明天去外地不带电脑,要过几天才回来了,到时候争取加快更新节奏,抱抱大家~ 第87章 闻花之主(下) 坐吧。 这简简单单两个字,听起来再随意不过的日常应答,可偏偏在此时此刻,此地此景,出自花令秋之口,就在苍琊帮的人齐呼他为帮主之后。 就是如此简单的两个字,这便等于他应下了这一声“帮主”,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花令秋是苍琊帮的帮主?……他居然就是传闻中那位苍琊帮帮主?! 在场所有人都再难保持镇定,纵然是行走于官场最沉稳不过的上位之人,此时都禁不住自眼中划过了一抹惊诧。 花宜春在最初的震惊后回过神,第一反应就是转过头看向了坐在旁边的宁婉清,却见她始终定定凝眸望着从容伫立于不远处的花令秋,眼底宛若深潭,像是积蓄了太多东西盘旋难去,又像是因太过意料不及而骤然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花宜春见状不由一愣,随即方恍然确信,原来连宁婉清也不知道花令秋和苍琊帮的关系。 “等等!”有姜家的人反应过来,冲口而出问李素和云锦,“你们称他什么,帮主?!”随即立刻转身指着花令秋,似乎终于逮到了机会激动地指责道,“你身为闻花城主之子,居然暗中扶植势力帮派,与宵小为伍。既其身不正,利益相左,凭什么做少主?!” 李素闻言,柳眉微挑,二话不说几步上去,扬起手“啪”地就是一巴掌重重拍在了说话的男人脸上,然后冷笑着迎了对方惊怒交加的目光,毫不客气地说道:“你又是哪颗葱?当着在场这么多有头有脸的当家人面前就敢出言不逊,莫不是以为我们苍琊帮的人平日里温和有礼,凡事爱以理服人,就能得寸进尺地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吧?”又凉凉一勾唇角,“姑奶奶看你倒像是个傻的,若不是看在咱们帮主的面子上,你们这些各怀鬼胎的人选出来的城主能不能看还不一定呢,还想着要我们承认?真当大家伙是冤大头呢!” -- 第161页 她这话一出,但凡是有一点点大局意识的人都立刻明白了其中深意——苍琊帮这是摆明了要以势压人,出面摆明车马地支持他们的帮主上位了。 如宁婉清和官府这种本就身居上位的人自然见识更远一些,当即了然这是李素在暗示在场有身份有地位的众人,莫忘了朝廷当初扶植六城的初衷,新人还未上位就得罪了丰州第一势力帮派,倘若还敢有人支持……这几乎是等于上位即宣战的信号。 宁婉清在这一刻也忽然懂了花令秋创建苍琊帮的初衷。也许,他一直都是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只是从前他是为了准备或许将要脱离花家,而现在,他这一切准备都成了今日主动出击的铺垫。 姜氏虽是城主夫人,但她到底自身见识所限,所以对于花令秋突如其来被曝出的新身份虽感觉震惊和不妙,但却还未意识到那么深,只是见竟连自己的兄长也面色不善地沉默下来,不禁暗自着急,脱口便质问李素道:“放肆!当着城主的面就敢如此跋扈,若是让你们得了势还了得?再说,我分明听说你们帮主是位老先生,怎么就平白变成花令秋了?谁知道是不是他与你们做了什么私下的交易,让你们在此为他壮声势的?!” 花令秋看她一眼,连笑都懒得笑了。 李素倒是笑得很灿烂:“我们帮主自号苍老,吾等尊称一声先生。夫人是有什么意见?还是本朝有哪条律法规定不许年轻人自号苍老的?依我看,咱们帮主他‘老人家’这是低调。不似有些扶不上墙的,做了那么多整个闻花城都知道豁了脸面的事,也好意思腆着脸继续招摇,也不瞧瞧是什么场合。” 话音落下,台下不知谁喊了一句“先生妙哉!” 引得不少看戏的人终于禁不住笑出了声。 “你!”姜氏气得满脸通红,下意识就想求助于花仕明给自己出气,然而目光望去,却见他只是半垂着眸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并不打算参与进来。 姜氏羞怒之余,失望不已。 花宜春见状心中略有不忍,正想出言缓和两句替自己母亲转移尴尬,花令秋却也恰在此时慢悠悠再度开了口。 “好了,你也收敛些。”他这话是对着李素说的,后者闻言立刻耸耸肩收了声,花令秋这才又淡淡瞥了眼其他人,“言归正传吧,李副帮主已代苍琊帮表明了态度,有不同意见者也请随意,不必拘泥。” 这就是明着要求反对的人至少拿相等的筹码来比了。 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姜家众人和花家先前那几个出言相阻的族老。 场面一时变得有些过分安静。 花令秋也不着急,依然从容而立,静静望着姜坤等人,好像在看块石头,又好像在看一株树。 李素和云锦依言落了座,后者此时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沓纸,旁若无人地慢慢翻阅起来。 李素在他身旁探着头瞧,边看边用不大不小却刚刚好在此刻的气氛中能让坐在前面的人都听到的声音说道:“诶?这张地契你怎么还典的活当,早就到期了,就是看在咱们帮主的面子上也不该这么不讲规矩啊,没瞧见人家不领情啊?先前还骂咱们是宵小之徒呢——” 云锦转眸看了看她,唇边浮过一丝若有似无的浅笑。 李素没去看他的表情,只自顾自伸出两根纤长的手指从云锦手里抽出了一张略略发黄的纸,将正面转过来冲着姜坤遥遥晃了晃:“姜老爷,您看是不是抽个空让令公子跟我聊聊?” 姜坤的脸顿时变得一阵青一阵白,姜家其他人在满场诧异和了然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中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到了此时,就连姜氏都瞬间明了过来,原来这正是场中无人敢轻易与苍琊帮作对的原因。 小到闻花城,大至整个丰州,无论是明处的正经生意,还是暗处或多或少的交易往来,上至官府,下至市井江湖,苍琊帮经过这些年的处心经营,早已渗透掌握了太多太多人的弱点和命脉。 这,才是苍琊帮在丰州真正的势力。是它取代黑水帮甚至超越其成为地下之主的原因,也是花令秋可以凭此与整个花家及其背后一众力量相抗衡的自信所在。 就连宁婉清自己都很清楚,当初她三叔宁承珣父子两的事,就是花令秋借由苍琊帮的身份出面帮她设的局。 而大门大户最要紧的就是名声,若是做生意被坑还好说,倘若姜家人是因寻欢作乐欠下巨债,不得已拿了家中地契来抵,别说是先前他们义正言辞指责苍琊帮的话说不过去,就单论这件事本身,都能一辈子抬不起头。 所以姜坤自得知花令秋和苍琊帮的关系那一刻起就知道自己输了,他不甘心,更想不通花令秋到底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但更多的却还是怕大于惊,他只能选择闭嘴。 “城主,”姜坤强自深吸了一口气,按捺着内心的波涛汹涌,端端正正冲着花仕明抱拳施了个礼,“少主之位的确立既是首要公务,吾等实不便多言,但凭城主拿主意便是。至于我那不孝之子做的混账事,既是姜家的家事,实在也不该拿到这种场面上来让大家看笑话,等回去之后我自会好生查明处置。” 姜氏闻言一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在自己兄长无视的目光中只得默默咬唇不甘地忍了下来。 花仕明不着痕迹地扫了他们兄妹两个一眼,末了,神色如常地点点头,收回了视线。 -- 第162页 “既然各位都没有异议,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话音落毕,花仕明忽而沉下声道,“吾儿令秋接印——” 花令秋一展衣摆,挺直背脊跪了下来。 花仕明回头眼神示意,一直站在香案前守着那方置着朝廷公文和印章的檀木托盘的亲信随侍立刻双手将托盘捧了过来,花仕明随后起身,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了盖在托盘上的红绸,然后取下印盅盖子,又翻开公文,接着拿起面前的印章,端端在行文末尾盖下了印记。 最后,花仕明双手接过托盘,转而面前花令秋,将手中的东西轻轻往前一送,扬声道:“奉朝令,花令秋今承闻花城主之位,授闻花元印——” 一阵风过。 过了半晌,直到花令秋已经接完印站起了身,许多人才纷纷从恍惚中回过了神。 今日授的……是元印?这是,城主之位的交接?! 就连花宜春也被瞒在鼓里,所有的人一开始都以为这则公文是和过继嗣子有关,然而后来花仕明的反应让他们知道,原来这公文一早已经准备好是要给花令秋的,可谁知道花仕明还有更狠的,直接一次斩断了姜、花两家那些不安分之人的妄想,把闻花城彻底交到了花令秋手中。 看来花仕明是终于铁了心要随着他自己的退位把过去不利于花氏一族甚至整个闻花城的利益纠缠通通带走。 也有人终于了然,难怪这授印礼的场面搞得这么大。 而花仕明自己此时却不知何故,搭在花令秋肩上的手久久没有放下,他看着这个迟了二十几年才终于认清楚的儿子,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慨,却不知从何说起。末了,他只是弯弯唇角,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难怪你对今日胸有成竹,这城主之位交给你,我也放心了。” 他始终记得那天夜里花令秋突然出现在书房里来找他,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开口便说明了来意:“你们既不想我安分守己,费了这么大工夫,如今我妻子也没了,区区少主之位我既不稀罕,也不能满足。你要给,就把城主之位让出来——花家我会帮你继续看着。否则,这回我便是废了你半座闻花城,也再难善了。” 花仕明其实也很想问他关于苍琊帮的事,但他知道,自己根本无从过问,而事到如今,更连过问的资格都没有了。 也罢。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花令秋道:“破旧立新,别忘了你答应过的事。” 花令秋知道他是在说花家和姜氏,平静回道:“父亲放心。” 这一声父亲,只有花仕明听得出有多淡漠,他不由勾起了一抹苦笑。 授印礼毕,众人轮番恭喜着新任闻花城主,其中与花令秋走得最近的除了尚祺几个就是官府的人,花令秋看似随意地点了几个花家的年青一代陪同说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意味着什么,顿时有人惊喜有人嫉。 气氛很热闹,听说举办宴席的那边的湖心园子里的戏台上已经准备开锣了,待会只会更加热闹。但宁婉清却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格格不入,真奇怪,她分明是早就惯了这种场合的。 可偏偏今天,这一刻,她不想去参与。 “宜春世兄,”她看向一直陪在身边的花宜春,歉意地含笑道,“我晚些要赶趟行程,宴席那边我就不过去了,还要劳烦你跟花世伯和他说一声。” 花宜春知道她说的“他”是谁,不由轻轻叹了口气:“晚些知州大人肯定也会找你们过去,你和令秋以后是要共事的。” “放心,”宁婉清浅浅笑了笑,“我不会因私废公的。” 斜刺里一丝清风拂来,随之有清越含笑的声音自身后不远处淡淡响起:“宁少主自然是从不因私废公的,兄长大可不必担心。”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出去几天累成狗,大家放假了吗?预祝假期愉快哈!应个景,随机掉落几个红包,给上一章留言的小伙伴,谢谢大家的包容,久等了~ 第88章 平起平坐 宁婉清下意识转过头,果然看见花令秋正自清风中款步而来。 望着此时原本应该坐在众人中心接受祝贺的人突然出现在这里,她心里涌起一阵无法抑制的喜悦,但当她看见他那张神色淡然的脸,却不禁蓦地心头一紧,又开始微微有些刺痛。 花宜春看了看他们两个,冲着走到近前的花令秋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身子乏着,还是你来陪婉清世妹说说话,我去席上坐着缓缓。”临走时又补了句,“离开席还有会儿,不着急,若有事我让随波逐流来叫你。” 花令秋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随后又偏回视线重新落在了宁婉清脸上,坦坦荡荡地含着丝意味不明的笑凝着她,更多的是在打量。 相比起他的坦然,宁婉清却觉得很是不自在,直到花宜春的脚步声消失了大半晌,她才终于有些忍受不了这种别扭的沉默,忽地吸气抬眸,正正迎向了花令秋的目光。 “原本应当留下与大家一起恭贺花城主承位之喜,”她有些意外自己竟然还能于转息间便弯出一抹笑来,“只是这趟差事也不好耽误,只能改日再单独相请了。” 花令秋突然笑了一下,真正地笑出了声。 宁婉清唇边尚未褪去的笑意一顿,沉默了下来。 “宁少主真是一如既往地尽忠职守,”他说,“看来以后我还要向你多多学习才是。” -- 第163页 宁婉清浅浅蹙了蹙眉:“花城主客气了。那我便先告辞了……” “你就没有问题想问我么?”花令秋在她将要打算转身离开的瞬间开口说道,见宁婉清没有反应,又随意往前再走上了几步,停在她身畔,侧眸而对。 “我原本打算要让‘苍老先生’这个人永远消失在你面前。”他清淡的声音里带着微凉的嘲意,“宁婉清,是你让我的心意都变成了笑话。” 她微微偏了头,沉默了良久,说道:“我并没有怨你。” “怨我?”花令秋失笑,“怨我什么?存心欺瞒?你凭什么?我花令秋的妻子,还是栖霞城少主?前者你已没了资格,若是后者,你就更应该知道,我从不欠你们宁家什么。” 宁婉清咬了咬唇,极力忽视着心口的钝痛不适,诚恳地看着他,认真说道:“我们一定要这样吗?就算无缘做夫妻,以后也将是并肩的盟友,总是要好好相处的。” “宁少主真是云淡风轻地让人佩服。”花令秋语气平静地淡淡笑道,“难怪人人都说你有大将之风,只可惜我是个俗人,做苍琊帮主这些年更是习惯了恣意行事,所以并不是十分在乎你在意的那些东西。” 宁婉清闻言一愣:“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宁少主并不了解我,对于只能谈利益合作就事论事的人,我向来是这般界限分明的态度。”花令秋看着她,缓缓说道,“譬如我的女人可以过问我的私事,但合作伙伴之类的,却管不了我爱如何便如何。” 宁婉清眸光微闪,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沉默了下来。 恰在这时,逐流寻了过来禀报说快要开席了,老城主请城主赶紧过去。 花令秋应了一声“知道了”,又回头看向宁婉清,说道:“既然宁少主还有公务在身,我也就不多留了。”随即吩咐随侍,“送宁少主出去。” “不必了。”宁婉清淡淡出声,“我认得路。”言罢,转身抬头便径自快步离去。 花令秋站在原地,沉眸静静望着她身影渐行渐远。 逐流静候良久,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公子,少主她心里应该还是有您的。” 花令秋没有说话,只面色平淡地幽幽望着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方转过身神态如常地往回走去。 *** 闻花城于半日之间易了主的消息此刻也已经传到了栖霞城中,宁婉清所乘的马车刚要进府,正好便遇上了被宁承琎派出来找她的下属,一照面她才得知,原来宁承琎是在听说了花令秋新任闻花城主的消息之后,担心宁婉清在彩云坞那边吃亏,所以才立刻派了人打算过去找个理由寻她回来,以避免尴尬。 宁婉清得知后有些哭笑不得,但更多的却是发自心底的感动和松了口气。这个时候,她的确很需要重新找回往日的从容,在此之前,连她自己都没有自信能够真的如她所说的那般若无其事地面对花令秋。 还好,父亲并不打算逼着她立刻就去面对。 在今日之前,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了断”的后劲这么大,她当日用一把刀扎进了花令秋的心,也同时生生剜去了自己心头的一块肉,她以为她能够忍住,就像从前的那些年一样,没有便没有了,总会好起来的。 可原来不是。她今天在彩云坞里看到花令秋出现的第一眼,就差点忍不住站起来想朝他奔过去,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住的,只知道从那一刻起她眼里就再看不到旁人了。 后来他说要与她界限分明,只谈利益。她一面对自己说:看,理当如此。 好像这样就能说服自己,安慰自己相信当初的先见之明。 一面却又因他对她的怨气而禁不住阵阵发苦。 宁婉清站在上院门前,抬头望了望玉兰枝头新冒出来的花苞,忽然想起来霜兰院里的桃树下还埋着一坛去年春天花令秋亲手酿的酒。 她深呼吸了几次,压下心头骤然的沉闷,又是一副与往日无异的模样踏入了院中。 宁承琎正在书房里等着她。 宁婉清进门后就将今日授印礼上的情况大致向他禀述了一遍:“我想,今日之后,自花家内部起将会重起格局。” “……没想到令秋竟然就是苍老先生。”宁承琎之前已经听说了消息,此时不过从女儿口中得知了一些细节,感叹后沉吟了半晌,看向她,犹豫着道,“你可有后悔当日的决定?我想,与其说他是对姜家和花家的人不满,不如说他是还在生你的气,否则不必要这么大阵势地公开自己的另一个身份,这分明就是在激你,他想你知道你放弃的到底是什么。一个男人还会花心思用这种事来激你,可见他甚至不惜以权势来换取你的感情,你难道真的不心动么?” 宁婉清神色淡淡地:“父亲以为是不惜换取,可也许只是发泄怨怒。事已至此,我与他之间隔阂已生,就算想勉强破镜重圆,终是裂痕难消,又何必为难自己和他人。更何况如今他身份已是不同,两城联姻必然需要更加小心谨慎。” 宁承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冷不丁问道:“你如今于姻缘之事这般小心,是因为你母亲么?” 宁婉清一怔,没有说话。 见她如此,宁承琎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也渐渐看明白了,你其实心里一直在怪为父,否则好好的女儿家,怎么会一夕之间突然就变了,你又不是父母双失的孤儿,却连半点也不肯依赖于我。可笑我的确不是个好父亲,竟到今日才后知后觉,连累了你的姻缘。” -- 第164页 “爹,”宁婉清顿了顿,说道,“这是我和他的事,既然已经过去就别再提了,如今我只希望对得起我身为少主的责任,别的事都不想了。” 宁承琎轻叹着点了点头,又一顿,突然转身从书柜上取了本册子在手里开始翻了起来。 宁婉清有些莫名地看着:“您翻历书做什么?” “找个就近的好日子。”宁承琎仿若闲谈似地随口说道,“既然花令秋现在做了闻花城主,于情于理我也不该让你矮他一头,花仕明能让得出去,为父自然也不能落后,这回授印礼必不弱于他。” 宁婉清:“……” 宁承琎又抬起头来看着她,问道:“往后再见,平起平坐,你可愿意?” 宁婉清只默了一瞬,便随即目露坚定。 “愿意。”她如是说。 从今往后,平起平坐。 目及之处,近在彼此。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点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若是赶得及的话会继续更新,晚了就后天更~ 第89章 我自我在 宁承琎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很快选好了一个良辰吉日,并在给朝廷的公文里表明了自己打算退位的意思,因朝廷一向秉持着各城事务基本自理的原则,加上宁婉清又本就做了多年的栖霞少主,早已是顺理成章的下一任城主之选,所以这道回复公文并没有等多久就发了下来。 宁府这边得到朝廷的确切消息时,宁承琎早就吩咐着在发帖子了。 这日,纯光领了绣坊老板娘来给宁婉清选授印礼那天要穿的衣服花样,宁婉清随手翻了翻,听见那老板娘在旁边笑意殷切地说道:“少主身姿颀长,气度又好,我瞧着这傲雪梅花的样式就很好,一来玄底皓雪的也衬少主肤色,二来这花样刚柔并济,正恰恰符合少主的气质,您觉得如何?” 宁婉清想了想,点点头:“那就这个吧。”对方便笑着应声伸手要把画样接回去,然而她却忽而一顿,说道,“只是这回就不要按着男装的样式来做了,做成女衣吧。” 她说得淡定,不经意听起来就像是随口说着再日常不过的事,然而话音甫一落下,那两人都已双双愣住,尤其是纯光,微瞪的双目里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了“你说什么我没听清”的震惊。 倒是那绣坊的老板娘先反应过来,重又弯着眉眼应了:“是,少主放心。”又很是尽职尽责地建议道,“不过既然是做女衣的样式,那这个玄色的底子……怕是就不大合适了。不知少主可有什么喜好?” 后半句话她说得有些谨慎,其间小心地打量着宁婉清的神色,见对方并没有什么不耐的表现,才暗暗松了口气。 宁婉清已经许多年没有以女装打扮示人了,谁知道她新有什么要求?这回又是这么要紧的场合,她可不敢给搞砸了。 “那就用大红底吧!”纯光像是突然回过了神,言语间带着些难以掩饰的兴奋,“小姐穿红色可好看了,黑色的好是好,可若是做女子打扮,未免黯淡了些,让人没话找话说。” 毕竟自家小姐是才与夫婿合离了的人,姑爷如今又刚刚出了那么大的风头,若是小姐在授印礼上穿着一身黑的女装出现,谁又会注意那上面绣的什么花样?既然要穿,不如就穿张扬些的颜色好了。 绣坊老板娘眼神一亮:“姑娘说得是,红色极好!”她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只是顾及宁婉清以往偏爱素净些的颜色,这才没有先说。 宁婉清本来并不太在意用什么底色,她既决定在授印礼上恢复女装面貌,从此以真正的自己示人,不再将自己藏在男装的外壳下,她就早有了面对众人目光的准备。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都好,她是宁婉清,是栖霞城主,她要大大方方地站在阳光下,这样的身份和自信,从来不该是一件衣服来带给她的。 但纯光说出让她穿红色的那一瞬间,她却蓦然一愣,那人从前对她说过的话又清晰如昨日般在耳畔回响起来。 不管穿什么,都应当是随她所愿才是。 她又想起当日在彩云坞,她看着他终于如她所想的那样,从容立于众人眼前,不加掩饰的自信和飞扬落在她眼中,心动不已。 又怎能输给他? “好。”她微微一笑,应道,“那就用红色。” *** 和彩云坞那边颇为重视商界伙伴不同,宁承琎在女儿的授印礼大事上,送出去的请柬除了官、武两道,主要的便是邀请了些书香世家,对于宁家而言,这个身份上的“根”是从来都不曾丢的,所以在宴席的筹备上,比起气派,宁承琎更重视庄严二字。 而受邀的书香世家里,丰州第一名门沈家自然居首。当初沈长礼中了探花之后,沈家老爷子办完宴席谢过来客后就带着夫人择日启程一道去了都城,在那边待了大半年才回来,与他们一道回城的还有沈长礼的同胞弟弟,沈长贤。说起来原本这位沈二公子当初才是打算入官场的,只是据说运气不大好,还没来得及考成试,就生了一场大病,病好之后就变得意兴阑珊不想再考了,而且很是坚决的样子。这次跟父母回来之后他也是很少出门,平日里除了在沈氏族学里做做学监的本职事务就是窝在藏书楼里,最多也不过就是外出会个友,而且还滴酒不沾。 虽然沈家接了帖子,但宁婉清琢磨着沈老爷子应该不会亲自来,沈长贤又回避这种场合,而且他的身份和资历也还不够代表沈家,所以最大的可能应该是会来一个身有功名的沈氏长辈。 -- 第165页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想起花令秋,也不知他到时会不会亲自来。 飞天楼的老板将店里新打制的首饰几乎都拿了出来,宁婉清收起思绪,仔细看了一圈,最后挑中了一支松梅映鹤的发钗和成配的耳饰。 她一眼看中了这套首饰,觉得既不失隆重又不会太浮夸,便道:“就这个吧。” 老板立刻道:“少主真是好眼光,这套首饰整个丰州也不会再有第二个同样的款式了。” 宁婉清一愣,没有接话。 结完账从店里出来,她和抱着首饰盒的纯光一前一后坐上了马车,家仆刚赶着车驶出了巷子,转过弯就要直行,却突然冷不丁被从后面赶上来的一辆马车给别住了路线。 双方俱是急停。 宁婉清在车厢里晃了一下后随即坐定,并未太将这小插曲当回事,正要让纯光吩咐车夫让别人先走便罢,却忽听窗帘外传来一个微微含笑的男子声音道:“车里坐的可是宁少主本尊?” 她听得这声音很有些熟悉,不由一顿,目光示意纯光看看是怎么回事,后者便立刻侧身抬手撩起了窗帘,随即亦是一怔,反应过来后立刻回眸对宁婉清道:“小姐,是沈公子。” 宁婉清微感愕然,起身坐过去抬眸往窗外看了一眼,果然见到沈长礼正坐在另一辆车内撩帘看着她,见到她出现在窗前的时候,他眸中霎时笑意更深。 “许久不见了。”他说着,神情温和,语气熟稔,如经年老友久别重逢。 宁婉清看见他时亦想起过往种种,首先浮现于脑海中的,便是当初在临城初见发生的事,忆及那时情景,不由便是一笑:“你怎么回来了?” 沈长礼便道:“我外放了,离上任还有些时间,途径丰州回来看看。” 宁婉清就笑道:“请你吃饭?” 沈长礼毫不客气地就答应了:“你原本就欠着我,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好,”宁婉清下巴一扬,“那你们跟着我走。” 说完她就把帘子放了,沈长礼都没来得及回应,见她的马车走得倒是利落,他不由笑笑,随后也吩咐车夫跟了上去。 宁婉清熟门熟路地选了家之前来共城时经常去的酒楼,沈长礼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大门外等着了,他下了车朝她走过去,走得却并不快,不过区区数步,他看着她,便已将她彻底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叠起来。 宁婉清和他打了招呼,转身领着他往酒楼里走,还未走到门口,正碰到先一步进去订座的纯光出来,后者一见到他们便道:“正是饭点,楼上雅间都满了,只有大厅还有空桌,我看了位置靠窗脚那边,倒也算安静。” 宁婉清自己倒是无所谓这些,见沈长礼也表示不介意坐外头,两人便一道走了进去。 戏台上卖艺的伶人还在唱曲儿,纯光落后两步张望着先前还在招呼客人的店小二。 宁婉清和沈长礼边走还边说着话,也没注意到酒楼里人来人往,谁又从另一头先一步走向了他们要去的那桌。 直到快要走近时,她乍然听见有个熟悉的声音带着讶意喊了自己一声:“宁少主?” 宁婉清闻声下意识抬眸,赫然正见逐流站在面前几步之遥,她猛然回过神,骗过视线一看,果然看见花令秋正坐在窗脚下的那张桌子旁边,神色淡淡地看着他们,她心头毫无准备地便是陡然一跳。 而下一瞬,她又已瞥见在花令秋身旁正坐着一个陌生女子,她看上去眼睛微微有些泛蓝,长发略带着些曲卷,整个打扮虽然不是很典型,但从衣饰的细节还是能一眼看出她是个异族人。 而且是个很美丽的异族女子,尤其从她身上透出的如冰刃般锐利的气质,更显得她是个与众不同的美女。 “这么巧。” 宁婉清听见花令秋用仿佛略带笑意,其实又毫无波澜的语气如是说道。 她“嗯”了一声:“正好遇到沈大人,请他来用顿便饭。” 那女子听了,不等花令秋说话便已先道:“相请不如偶遇,不如一起好了。” 很是标准的中原官话。 说完,她又碰了碰花令秋的手臂,笑道:“你和宁少主好歹也是一起共事的,又何必见外?” 花令秋淡淡一笑:“我倒无所谓,只怕宁少主会觉得我们妨碍她。” 沈长礼一直沉默地站在宁婉清身边,此时转头看她一眼,忽而一撩衣摆,径自用脚勾开花令秋左手边的凳子,坐了下来。 宁婉清:“……”大哥你能不那么利索吗? “坐啊。”沈长礼还招呼起她来了。 花令秋容色未动地兀自拿了茶杯慢慢喝着。 宁婉清只得在沈长礼和那女子中间坐了下来,正面对着花令秋。 “吃什么?”沈长礼忽然问。 话音落下,两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五色羹。” 桌上的气氛霎时安静了须臾。 宁婉清在桌子底下捏了捏自己有些发烫的掌心,尽量用若无其事的表情抬眸看向了刚刚和自己异口同声点了同一道菜的花令秋:“要不,你们先点?” “不用,”花令秋好整以暇地笑了一笑,“你们点就是。反正我的口味你应该都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还好赶上了,为自己的效率痛心一秒 = = 被催睡ING,上章评论来不及回复了,么么大家~ -- 第166页 第90章 针锋相对 宁婉清闻言顿了顿,说道:“但这位姑娘……” 不等花令秋说什么,那异族女子已兀自回道:“宁少主叫我瑟雅便是。我对这些不大了解,他吃什么就什么吧。” 宁婉清的目光在她脸上略略一停,然后才恰到好处地弯出抹笑意来,轻轻点了点头:“那我就随意点了。” 沈长礼则自顾自地对他的随从道:“你和纯光也先去用饭吧,这里不用侍候。” 一句话便连宁婉清的侍女也给安排了,站在花令秋身后的逐流飞快抬起眼帘朝宁婉清主仆两看了眼,然后立刻低首恭声对花令秋说道:“公子,我带纯光和沈大人的仆从去安顿吧。” 花令秋不动声色地给了个允准的眼神。 接收到逐流递过来的目光,自觉也不适宜继续杵在这儿的纯光便在低声请示了宁婉清之后退了下去。 于是转眼就只剩下了坐在桌前的四个人。 “瑟雅姑娘和花城主是朋友?”沈长礼忽然冷不丁问了一句。 “朋友,”瑟雅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笑,“不算吧。不过是一直赢不了他,所以败者为寇,听之任之罢了。” 说话间她还瞧了眼花令秋。 宁婉清听见她说“听之任之”的时候握着茶杯的手不由一顿,也抬眸朝花令秋看了过去。 沈长礼自然对遣词用句更是敏感,当即也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便是皱了皱眉,似笑非笑地冲着花令秋说道:“看来瑟雅姑娘倒是花城主的红颜知己?” “听之任之”这四个字被她用在这里,怎么听都有种包容放纵的意思在里头。这女子若不是对中原文化一知半解,就是有意无意地在宁婉清面前显摆她和花令秋之间与旁人不同的微妙关系。 沈长礼问完这句话就紧紧盯着花令秋的表情,然而后者却是不以为意地淡淡一笑,随即转开了话题:“沈大人久未归家,回来得倒真是巧,正好可参加宁少主的授元印礼。” 沈长礼只当他是默认了和瑟雅的关系,轻笑道:“是啊,所以‘早不如巧’,花城主说是么?” 瑟雅突然接了句:“有道理。” 宁婉清低头喝茶,睫羽微垂,看不见神情。 花令秋眉梢微挑,看了沈长礼一眼,忽而弯弯唇角,说道:“听说沈二公子在都中时和京兆府尹打过交道,正好我有一事想请教,不知宁少主授印礼那日可方便?” 沈长礼蓦地一滞,眉头倏然紧皱,定定与他目光对峙了半晌,心中转瞬间已是闪过数个念头,紧张有之,惊诧有之,愤怒亦有之。 看着花令秋眸中施施然的挑衅之色,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人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沈长礼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咬牙挤出丝笑来,面上平静地回道:“不过一面之缘罢了,花城主若是对都中之事有兴趣,改日不如你我单独喝杯茶聊聊就是。” 花令秋但笑不语,似是态度随意地放过了这个话题。 宁婉清敏锐地感觉到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她虽不知道是何原因,但也能大致猜出花令秋必是拿住了沈长礼的弱点,后者有所顾虑,这才不得不偃旗息鼓。 她下意识瞥了眼瑟雅,见对方正自看着花令秋,冷厉的脸上融着一层浅浅的笑意,仿佛一朵高山雪莲于春风间亦染上了温柔之色,霎时心头一梗,突然就不太想看着沈长礼输。 但她向来惯于在人前控制心绪,这一眼一思亦不过转息之间,随后便已迅速收回了目光,只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对沈长礼说道:“你说的好像自己很得闲,别耽误了你上任的期限,那样花城主反倒对不住你了。” 似是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沈长礼愣了一下,然后竟眉目舒展地笑了:“倒也不急在一时,你的授印礼我总是要参加的。” 宁婉清回以友好的一笑。 “待会吃完饭我还有些事要去办,逐流会带你回彩云坞。”花令秋竟是直接忽略了这两个人,转过头去和瑟雅径自说起了话,“等我这边一切处理好了再启程。” 瑟雅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宁婉清和沈长礼,闻言才回过来看着他,点点头:“知道了,我等你就是。” 宁婉清看着注意力全在一旁的花令秋,心中陡然微沉,突然之间再也坐不住,霍然站起身来。 桌前三人抬眸朝她看去。 “失陪一下。”她说完,转身便朝后院走去。 沈长礼看了看她,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宁婉清径自去了官房,尽管她其实一点也不想去,但此时此刻她难得冲动地做出了离席的举动,也只能下意识地以此来掩饰和平复自己的失态。 官房在东北角一个被栅栏单独半围起来的小偏院里,她进去后也不过是慢腾腾用澡豆净了个手,自觉不好再耽搁下去,这才下意识重新整了整衣摆,抬头走了出去。 刚转过拐角,宁婉清便蓦地顿住了。 “这么巧。”沉默半晌,她看着慢慢走到近前的人,干巴巴说了一句。 花令秋弯了弯唇角:“不巧,我特意来等你的。” 宁婉清:“……” “为免宁少主以为我有意怠慢,有件事我觉得还是提前跟你说一声比较好,”花令秋也并不等她回应,便已又再续道,“授印礼那日我大概已不在城中,恐怕不能亲自前往恭贺你,希望到时宁少主不要介意。” -- 第167页 宁婉清一听,立刻想起了先前他和瑟雅之间的那番对话。 见她不说话,花令秋便笑道:“你不会觉得我是故意的吧?” 她眉间微蹙,看了他半晌,忽而问道:“你和那位瑟雅姑娘,到底是什么关系?” 花令秋眉梢微挑,唇边忽而漾出丝颇有兴致的浅笑:“你在生什么气?你我之间不是已一别两宽了么?我不曾过问你和沈长礼的交情,宁少主倒管起我来了。” 宁婉清眉头皱得越紧:“我和沈长礼不过普通朋友,倒是不及花城主,看来红颜知己已是旧相识。” 他瞧着她,眸中笑意渐深,说道:“你除了会在意‘过去’的事,还会在意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有点忙不过来,状态也不大跟得上,所以更新有点少,大家见谅哈~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91章 咄咄逼人 宁婉清一怔,抬手便朝花令秋身上用力推了一把,冷着脸二话不说地往回走去。 花令秋被她这么“不顾体面”地一推,倒是顿时想起了当初两人还未成婚时在落仙斋前被她踢的那一脚,他抑住唇边还未泛开的笑意,立刻快走两步上去隔袖抓住了她。 宁婉清一甩没甩动,当即恼怒起来:“放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我与宁少主男女有别,自然该放开时就会放开。”花令秋话是这么说着,可抓着她的手却如铁钳般令她挣脱不得,只听他又悠悠续道,“但你还没回答我,在生我哪门子气?你不是一向最顾大局,最讲体面么?难道宁少主将得授元印,所以脾气也见长了?” 宁婉清只觉心里头阵阵火星子被噼里啪啦烧地作响,她下意识想怒斥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又偏偏堵住。 花令秋见她瞪着自己不说话,凝着她的目光便又再深了些:“你不说,那就我来帮你说。你气我太过拿得起放得下,就好像从来不曾真的在乎过你,是么?” “但是清清,”他说,“你早该想到的,当你决意转身离去那一刻起,便没有人有义务在原地等你。难道就因为我是男子,所以我这一颗心在你眼中便这般不值钱,你想要时就要,不要了也不许我轻易收回,否则我便是负心薄幸,只因它不配与你一样也是肉做的,是么?”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稳而温和,仿佛过往种种早已云淡风轻,也并没有再唤她那声疏远至极的“宁少主”,只是这声“清清”伴着这字字清晰的言语落在宁婉清耳中,却令她愕然失神,旋即心尖便传来了阵阵刺疼。 花令秋看着她陡然变得有些苍白的面庞,终于慢慢松开了手:“虽然你我如今已走到这般地步,但该说的我还是会同你说清楚,我和瑟雅的确早就认识,不过我与她的关系并没有需要我同你特别说明之处,我对你同样于心无愧。当日在你所设宴席上我曾对崔蓁蓁说过一句话,如今同样可以转述于你,于我这个人而言,恨易隐,爱难藏。所以你其实根本不必怀疑我骗你,宁少主若真的还有心这样东西,就该知道我花令秋曾对你是真情还是假意。” 宁婉清语塞半晌,想说什么,却再不复片刻前的激昂冲动,心头只剩一块沉石压地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她望着花令秋的眼睛,那样温柔,却又那般疏淡。 她突然间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还不等她开口为自己解释什么,他已又再平静开了口。 “倘若你肯开口问我,我亦必不否认我现在依然还爱着你。但我有什么办法呢?”他轻轻弯了弯唇角,“你不准啊。” 宁婉清心脏一紧,视线瞬间模糊起来。 “你想要的我都成全你了,但你不能只准自己沉湎过去,而不许我避开阴影吧?”他笑了笑,说,“你只知你经不起,却不知我也再经不起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尽己所能地将你放下,在那之前,不要再试图与我粉饰太平。我答应回花家,只是因为我实在不服气到最后失去一切的人仍然是我,所以不想再让往日里得罪我的那些人好过罢了,并不是为了同你做朋友的。”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举步便要径自错身离去。 “令秋!”宁婉清脱口而出地唤出了他的名字,在她还没想好自己应该说什么的时候,这于心中百转千回了日日夜夜的两个字便就这样毫无防备地被她喊了出来。 花令秋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似乎在静静等着她往下说。 她隐约知道心底里在呼啸着什么,可是良久,却终究未能成言,又过了片刻,他的背影还是一动未动,她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授印礼那日,我希望你能来。” 肯定而充满了希冀的语气,令他沉默了半晌。 “再说吧。”他的语气比起先前亦略有松动,只是仍没有回头。 言罢,他便兀自当先而去。 *** 正坐在饭桌前跟瑟雅大眼对小眼的沈长礼已不知喝了第几杯茶,眼见着那两个一前一后出去的人还没回来,他有些坐不住了。 “瑟雅姑娘,花城主这一去到现在还未归,你就不担心么?”他实在不想再说这个女子自顾自端了一碗饭就着盘菜就开吃的表现有多不讲礼仪,反正说了也是白说。 人家说了,他们没有饿着等人的规矩,只有不能怠慢客人的讲究。所以什么入乡随俗之类的根本不存在,因为花令秋这个做东的从来都没有拿这个约束过她。 -- 第168页 沈长礼看着她从容不迫的吃相,顿时无语。 虽然花令秋是从前门出去的,但他莫名总觉得事情不太对劲。而这种感觉在他猛然间看见这位花姓某人居然是从后院方向回来的时候,终于瞬间达到了顶峰—— “你怎么从那边过来?”沈长礼愣了一下,忙问道,“她呢?” 花令秋神色淡淡:“我怎么知道,你让纯光去看看吧。”说完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又看向刚刚从容放下碗筷的瑟雅,说道,“吃好了吗?走了。” 瑟雅也不急,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口茶,就着袖子一揩水渍,这才点点头,还问他:“你不吃点儿?” 花令秋回了声“不饿”,又吩咐逐流去结席面的账,正要转身就往外走,却被沈长礼一把拽住。 他硬邦邦地道:“账我来结就是,不必花城主破费。” 花令秋看了他一眼,弯唇一笑:“那怎么行,沈大人是请也请不来的贵客,岂有让客人请吃饭的道理?宁少主既然攒了局,我自然也不能不给她面子。”说着,坚持让逐流去把账结了,还多给了些银钱以备他离开之后还有所需。 沈长礼原地站了片刻,突然皱着眉头追出了门外。 “花城主。”他叫住了正要离开的花令秋,“可否借一步说话?” 花令秋看了看他,须臾,略一颔首,随他走到了近处无人的角落。 “你和宁婉清的事我都听说了。”沈长礼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便是没好气地说道,“只是我万万不料你竟是个这般没有气量的男人,既然合离了,你何必做出副小肚鸡肠的样子来让她难堪?” 花令秋淡淡笑着反问:“我让她难堪?”语声平静,笑意却未达眼底。 “你们合离还不到一年,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得出她与你合离是为你前程着想,难道你竟不懂?”沈长礼越说越气愤,“一朝得志,就带着个不知哪里来的女人在她面前尽显亲切,还要她摆出大方的态度来招待你们两个,这不是让她难堪是什么?” “沈大人真是会说笑,”花令秋道,“我几时要她故作大方了?对什么人用什么态度,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难道我让她对沈大人横眉冷目,她就真会如此么?还有,我和她之间的问题也根本没有你想得这么简单,我以为沈大人这几年经历了这么些事应该明白了许多,谁知还和当年一样喜欢想当然。” “我想当然?”沈长礼怒道,“难道你不知好歹不是事实?花令秋,你不要以为她喜欢你一时就能喜欢你一辈子,你这样伤她的心,哪天她若爱上了别人,你可别后悔!” 花令秋冷冷道:“就算她爱上别人,那个人也不会是你。” 沈长礼一愣,旋即涌上一股不知是愤怒还是失望的情绪:“你怎么知道不会是我?至少……” “没有至少。”花令秋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假设,“她这个人只要‘至多’,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觉得自己有机会?” 沈长礼蓦地一阵语塞,竟接不上话来。 “不过巧的是,我和她要的东西一样。”花令秋淡淡说道,“所以在我眼里,我的对手从头到尾都只有一个。” 沈长礼下意识问道:“谁?” 花令秋没有回答,只是转眸隔墙往酒楼里看了一眼,然后说道:“听说你们家打算趁你这次外放前先把亲事给你定下来,早些回去操心你自己的事吧。” 说完,撇下兀自有些愣神的沈长礼,他转身回到了马车上。 瑟雅见他走进来,问道:“你打他了?” 花令秋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哦,”瑟雅反应过来自己误会了,“我还以为他找你决斗去了,我就说,就他那个文弱的样子,怎么能同你争。” 花令秋无语失笑:“这里不是天池山,不兴那套。再说打架赢了又怎么样?人容易抢,心却不是那么容易能抢得来的。” “但我看她心里装的也是你。”瑟雅看着他,说道,“你把她说得那么绝情,跟我想的不大一样。” 花令秋哼笑一声:“她本来就那么绝情。”然后顿了顿,对瑟雅说道,“计划提前,我会尽快安排和你出关。” *** 宁婉清自下午回到霜兰院后便在屋子里一言不发地一直静静坐到了日落黄昏。 纯光端着晚饭进来的时候,顺便将屋里的灯都挨着点亮了,最后掌了一盏矮灯走到自家小姐身边,将它轻轻置在了桌上。 “小姐,”她看见宁婉清手里拿着的那张合离文书,顿了顿,略带轻叹地低低唤了一声,“该用饭了。” 过了半晌,宁婉清才开口说道:“原本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认为自己做得对,却还是迟迟跨不过这关。” 纯光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安慰道:“这毕竟非您所愿,又哪能说放下就放得下。” 宁婉清垂眸看着文书上那墨迹早已干透的两个并排而立的名字,良久,淡淡一弯唇角:“他说无论如何也要忘了我,以他的决心,想来不过迟早的事。” 她慢慢一点点沿着痕迹将文书折起:“但我今日才发现他说我说得很对,”她说着,抬起手揭开面前的灯罩,缓缓将手中薄纸递去,“其实我根本不希望他拿得起放得下。” 话音落下,火舌已倏然轻舔而至,纸张被引燃,自边角起迅速蔓延,袅袅生烟。 -- 第169页 字字尽消。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各种行程比较满,精力略有不济所以更新慢了点,不过应该快完结了,哈哈哈,大家见谅哈~争取下章快些出炉,么么哒! 沈大公子:什么我居然连对手都不是?? 第92章 心之所重(上) 到了授印礼当日,宁婉清穿着一身红若艳火的裙袍,静静坐在铜镜前看着镜中正由着侍女梳妆的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 彩鸢为她梳好了发髻,正准备簪头饰,却忽听自家小姐开口说道:“用这支吧。” 彩鸢低头一看,宁婉清递过来的这枚簪子赫然便是当初花令秋送给她的定亲之物——那出自他手举世无二的金累丝嵌红宝石凤翎花簪。 “小姐真是好眼光,”彩鸢笑着将簪子接过,“这真是再配您不过了。”边说着,边寻了个合适的位置簪到了她发间。 宁婉清看着镜中流转的细微光华,浅浅勾了下唇角。 恰此时,纯光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见她明艳的模样先是不由一怔,旋即喜道:“小姐,你真漂亮!” 宁婉清笑了笑,问她:“闻花城的人到了么?” 说到这个,纯光神色黯了黯:“姑爷还没来。”又想到什么补了句,“不过沈大人倒是代表沈家到了。” 以沈长礼的身份来参加授印礼,足可见是代表沈家给了宁家最大的面子,这么一来,就算是花令秋作为城主未到,其实宁婉清的面子上也已没有多大损失。 但两个侍女却都知道,自家小姐真正在这天想见到的是谁。 宁婉清听了,果然眉宇间闪过了一抹失落,但她旋即便恢复如常,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 也并未让彩鸢将那枚已经簪入发间的饰物再换下来。 吉时将至,宁承琎忽然派了人过来请宁婉清到上院书房说话,她并未多想,起身便去了,结果进了门才发现屋里还坐着不少人,且全都是丰州有地位有名望之士,不仅父母官来了,就连作为沈家代表和本身也有朝廷官职在身的沈长礼也在其中,但最让她意外的,却是正捧着一方雕花木盒笔直地站在正中央的随波和李素。 乍见一袭盛装打扮的宁婉清,众人皆先是一怔,旋即纷纷流露出几分惊讶,最后还是早有准备的宁承琎摆出一副克制的笑脸先开了口:“清儿,李副帮主和随波是代表闻花城来给你送礼的。” 宁婉清闻言心里一突,他果然还是不肯来么?还好她也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纵然失望,倒也并未太难过,至少他还派了人来送礼,不过竟然会是让李素来,这倒是有些稀罕,难道是表示他在用苍琊帮给她也做了个面子么? 她正兀自想着,便听知州大人笑道:“至于我们,不过是应邀来做个见证。” 送礼还要见证?不知怎地,宁婉清蓦地就又想起了两个人当初签和离书的情景,难不成这个人又想出了什么要与她划清界限的手段?还偏要在今天,一次比一次出手狠,至于么! 她想着就不免有点儿气了。 却见李素已弯着眉眼冲她拱手行了个礼,说道:“城主临走之前嘱咐我们,这礼物务必当面交给宁少主,哦,不,如今应先称一声宁城主了。” 她说话间,随波早已捧着那看着分量十足的雕花盒子往前走上了两步,李素当着所有人的视线回手揭开了盖子——锦垫之上,一枚青铜所制的浮雕令牌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宁婉清一眼便认出了这是什么,她愕然抬头,正对上自己父亲眼中含笑欣慰的光芒。 这是闻花城主所有的春秋令,意义仅在闻花通印之下,因通印只能授予少主,所以春秋令的存在便是城主为了便宜行事而设,可以交给任何人代行监城之责,位同副主。但这枚令牌花家已经很久很久不曾用过了,谁也没想到如今再现,竟是一城之主将它交给了另一个一城之主。 仔细琢磨,花令秋此举大有深意,一是宁婉清的身份和能力足以替他镇得住场,二则是向世人透露出一个讯号,那就是他和宁婉清的关系并没有如众人所想因为一桩已经解除的姻缘而受到不良影响,间接告诉众人花家和宁家依然同气连枝,甚至更胜从前。 在场所有人都看得懂,知州大人也并未表现出什么惊讶之情,显然是花令秋早已与他通过气。宁婉清当然也看得懂,可是她愣怔之后注意力却很快便落在了一个要紧的问题上:花令秋为何要将春秋令托付给她? 她注意到李素说“他临走之前”,忙问道:“他去哪里了?” 李素欲言又止的样子看了眼随波,后者便公事公办的模样回道:“回宁城主,我家城主日前已启程前往天池关助张将军平乱了。”不等宁婉清再问,又相当善解人意地补了一句,“此后亦有意在天池关常驻,城主交代属下等人,他不在时闻花城内的日常事务便请宁城主代为看顾,城中众人皆会全力相助。” 这不就等于……把半个闻花城都送到了宁家手上么? 就连宁承琎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流露出了讶色:“他这么安排,花家的人知道么?” “城主已让老城主代为通知了。”李素微笑道,“其他人并无什么异议。” 什么并无异议,怕是根本没人敢有异议吧?在场心里有点数的人都知道,现如今花令秋在花家可以说是说一不二,一上位就把姜家明里暗里给挤兑的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光是还苍琊帮的债都差点儿没被憋死。姜氏更是经由花宜春做主,连带着花仕明一家三口去了山中别苑长住,说是颐养天年和休养身体,可谁不知道姜氏这一走就再别想回来了?而花家族内也是经过了他一番不动声色地清洗,被他提拔起来的自然是以他马首是瞻,倚老卖老想跟他玩儿对立的,要不了两天就能被他连带全家都给收拾地安安静静,外面的人提起花家新主也没有不给面子的,这当然也是他身为苍琊帮主的影响力所致。 -- 第170页 说得直白些,他是已经将闻花城所有的路障都给清得干干净净,就等着宁婉清去捡现成统摄二城的了。只要没有危及城中根基的事,想来他完全可以留在天池关过日子再也不回来。 再也……不回来? 宁婉清突然就想起了花令秋之前说过的话。 ——“你想要的我都成全你了,但你不能只准自己沉湎过去,而不许我避开阴影吧?” ——“你只知你经不起,却不知我也再经不起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尽己所能地将你放下。” …… 她心中猛然涌起一阵慌张,倏地一把抓住了李素的手:“天池关出了什么乱子?我为何半点风声也没有收到?” 李素道:“天池关本就是闻花城协理之地,加上事情原就发生在关外,目前还未真正闹开,宁城主没有听说也是正常。若非我们城主对关外情势熟悉,人脉信息较为灵通,也不会事先得知天池十六部有人想再兴内乱针对我大楚,并向张将军自请先锋深入战地助其他各部平乱。” 宁婉清想起了那日在共城见到他和瑟雅在一起的情景。难道,当时他们便是在商议此事?而他已有此决定了? 所以,他不会再回来?无论是赢是输。 输…… 她忽然觉得心底一片冰凉。 外面有人来提醒吉时马上到了,请众人去前院就座,身为今日主人公的宁婉清也该做最后的整理,准备入场了。 沈长礼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随着其他人走了出去。 宁承琎经过自己女儿身旁时,顿了顿,也没说什么,只是仿佛语重心长般地拍了拍她的肩。 宁婉清像是蓦地回过神,叫住了准备跟在最后出去的李素:“他走之前,可有什么话要转达给我么?” 李素很是耿直地摇摇头:“这话我也帮你问过了,不过城主说他与你该说的话早就说过了,不必虚耗彼此时间。” 宁婉清抿着唇角没有说话。 “宁城主,”李素轻轻叹了口气,“事已至此,你们也算是各得其所了,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可要开开心心地才是,莫辜负了城主送你的大礼。将来你和城主都会再遇到新的人,各自为好,到时有缘再聚,相逢一笑,什么都过去了。” 宁婉清一顿,倏地抬起了脸看着她。 “新的人?”宁婉清眸色一肃,眉宇间尽是刚毅果断,“他想也别想。” 话音未落,人已错身而过。 李素愕然挑眉,回头望去,只见一抹如火红影正如风般卷离。 随波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快步凑到了李素跟前:“你跟宁城主说什么了?我看她那样子像是能劈了挡道的人。” “自然是该说的话。”李素笑了笑,眼底缓缓流过几许怅然,感叹道,“若是谁为了我这般破釜沉舟地剖心剖肺,我也早就耐不住了。不过宁少主霸道起来的样子倒是生动了许多啊,我突然有些明白某人的心思了——” 说完,含笑轻轻摇了摇头,兀自去了。 宁婉清刚出了二进院就迎面碰上了自己的弟弟宁平心,她来不及多说,正要匆匆经过,却被对方伸手拦住。 “长姐,”宁平心如今已能开口说话,但这却也是他自花令秋离开宁府之后与她最主动的一次交谈,唇边还带了些笑,“父亲说把闪电给你了。” 闪电是宁承琎的宝马坐骑,虽然他早些年便说过将来会将它作为授元印的礼物送给她,但显然,此时此刻,这句话意味非常。 她不由停下了脚步。 “姐姐,”宁平心看着她,眼睛里也盛着笑,“我们摆好宴席,等你们回来。” 宁婉清弯了唇角,微微颔首:“嗯。” 春风忽至。 红衣如火,转眼间人已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嘿~ 第93章 心之所重(下) 数日后,宁婉清一路快马加鞭地终于抵达了天池关,到了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直奔关中守将张岩的府上,想要询问花令秋的下落。 谁知得到的消息是在她到来的前两天人就已经先带着一队手下离开了,因不想打草惊蛇,所以花令秋这次并没有让张岩派人给他,说是现在毕竟事态还未真正扩展危机至此,以免那边有人借大楚军士们的身份说事反而不妙。 张岩深觉他说得有道理,也因此才一早便已接受了花令秋的提议,觉得由熟悉关外情势的他先去趟天池山圣殿探探情况是目前最为妥当的处置之策,那头若是事情不大,花令秋以他闻花城主的身份也好周旋,事情若是大了,便不至于过早暴露楚军这边的意向,凭他们的能力也好脱身回来,到时再从长计议便是。 谁知宁婉清从张岩口中得知他们的打算之后脸色瞬间就变了,当即问明花令秋离开的方向,转身带着人就走,连个停顿都不带有的。 张岩愣是好半晌才回过神,问自己身边的幕僚:“我记得……他们两不是合离了吗?” 众幕僚点头表示将军您没记错。 张将军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天:“年轻人啊!” 早已重新策马而去的宁婉清自然是听不见城楼上的人这声感叹,此刻她满心满眼都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要尽快找到花令秋,管它天池十六部哪个吃饱了撑的想作妖,她都伴他一同奉陪到底! -- 第171页 耳边风声呼啸,宁婉清朝着远处峰顶积雪的天池山疾驰不停,唯恐晚了一步就要错过终生。 只是随着一行人离目的地越近,空气中诡异的寂静气息也就越发地浓重,伴着将散未散的血腥味,渐渐将宁婉清等人笼罩。 所有人都敏感地察觉到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城主,”随行在侧的董穹建议道,“我带人先去前面看看。” 宁婉清只想了一瞬便做下决定:“不必,留两个人在这里候着,若有什么情况就放出信号,他们及时回去给张将军报个信就是。前面就是天池山,倘真遇到埋伏,大家往山上跑也好过走回头路。” 众人齐声领命。 她便很快分派好了人手,然后仰起头透过清朗日光照射下的层层云雾望了望高耸的山峰,片刻,轻轻用力攥紧了缰绳,依旧亲自打头一马当先地扎进了山脚下的林子里。 山林渐密。 日光也逐渐被层层割裂只余段段光柱,暖意也越来越淡,此时虽已是春季,但关外气候仍寒,所以,这里的尸体也就自然留存的久些。 “城主——”董穹等人也已经发现了前面不远处横七竖八负伤而亡的那些死尸,个个都身着异族服侍,但细看却又有些风格上的差异,一看就是来自不同部族的人。 很显然,这里不久前才发生过混战。 宁婉清立刻驱马靠了过去。 也就是从这里开始,大战过的迹象便越来越明显,散落的兵器,狰狞的面容,还有地上一块块被烧焦的痕迹……被冻入泥土里的血迹也越发触目惊心。 她万万不料就在天池山脚下便会看见这种景象,难不成那些人这回竟然是直接冲着天池山圣殿来的么?这种手段虽对于天池十六部的人来说十分不可思议,但宁婉清细想却觉得大有可能。 不破不立。恐怕这是有大野心的人才能狠得下来做的事,先废了在各部族人心中地位超然的天池圣殿,接着再无所顾忌地凭强权蚕食其他部落,以己为尊…… 那这么说来,若是有人正好在当时进入了这里? 一念及此,宁婉清连指尖都凉了,她想也不想就翻身下马,决定潜行到山顶去看看情况。 其他人亦随之纷纷下马步行继续向前。 所有人都调整了呼吸,脚下几无声响,于是山林间寂静依然,直到一声突兀而细碎的响动倏然传入宁婉清耳中。 “谁?”她立刻紧盯着斜前方那片山木间做出了反应。 董穹等人也当即严阵以待。 须臾,一个腰缠彩带的女子从树后转了出来,虽然她的脸上和身上都有些污糟,但宁婉清还是在愣怔之后一眼认出了她是谁。 “阿云珠?”她讶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阿云珠看见她时也是一愣,旋即像是看到了救星一般立刻跑着就扑了上来:“婉清姐姐你也来了?太好了,是不是大楚的军队也到了?”说着就想要拉着她往外走。 宁婉清回手拉住她:“只有我们。你先告诉我前面是什么情况?可有看见你花大哥?” 阿云珠一听,立刻流露出难过之色:“……我也不知道,只晓得山主和其他殿主说要解决争端,便把领头人都叫到了山上议事,我和阿爹是被花大哥派的人带过来的,谁知到的时候这里就已经、已经乱成一片了,是花大哥他们护着我和阿爹的,后来,后来乱糟糟的,死了好多人,连花大哥也受了重伤,我们躲了两天才敢悄悄摸下山来打算去找人过来帮忙。” 宁婉清听见花令秋受了重伤,脑子里便是“嗡”的一声瞬间白茫茫了一片,倏然抓紧了阿云珠的手:“他人呢?现在在哪里?”她反应过来阿云珠说的是“我们”,便肯定这里还活着的应不止眼前这一个。 阿云珠忙道:“被我们藏在山洞里呢,我阿爹和逐流哥哥他们守着,也不敢轻易挪动。”说完也不等宁婉清再说,就已主动转了身领着她往回走。 阿云珠显然已经对这条路很熟悉,带着他们在山林间钻来钻去的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山洞前,打眼望去洞口高深,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动静传来。 但很快,他们就险些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逐流!”宁婉清一时竟没回过神来,倒是纯光先喊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身上的血迹破口处,“你们没事吧?” 逐流愣怔了须臾,才摇摇头,然后面向宁婉清,垂下了眼眸:“宁城主,您也来了。” 很是飘忽的语气。 宁婉清来不及再细问,便已匆匆错身而过径直大步奔进了山洞。 里面的人都受到了程度不一的惊扰,纷纷做出了反应朝她望来,瑟雅也在其中,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 但唯独那个躺在草叶垫子上的人紧闭双目,没有任何反应。 宁婉清一眼看见他月白衣衫上沾的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巨大的视觉冲击让她险些没能站稳。 她不知该不该佩服自己的眼力,竟然还能认得出他身上这件便是当初他们定亲时她送给他的衣服。几乎是瞬间,泪水就涌了上来。 “他伤到了头,可能醒不过来了。”瑟雅看着她将要走近,忽然开口说道,“他昏迷之前留过话,说不要因他而失大。” 言语间的意思相当明显,留在这里他迟早会死,可若是硬要带着人下山离开,其他的人便也未必能活得了,毕竟现在局势不稳,而他们目标太大。 -- 第172页 宁婉清的脚步瞬间顿住,突然转过头红了眼地狠狠盯着对方:“我在他在,我死之前一定会保你们安然无恙!”说着,当即吩咐董穹等人,“带他们下山先回城找张将军。” 董穹等人一怔:“那城主您呢?” 宁婉清走到花令秋身畔坐了下来,伸手握住他的,头也不回地静静说道:“我带他回去。” 逐流和纯光自觉地站在了留下的队伍里,董穹看了眼其他人,只能抿着唇角应了。 “我去做拖垫。”逐流长年跟着花令秋行走在外,自然知道此时他们需要什么。 纯光也二话不说地跟着他去了。 山洞里转眼只剩下了宁婉清和花令秋两个人,只是一个满身是血地闭目昏迷着,刺地她眼睛阵阵酸痛,再也忍耐不住,伏在他身上泣不成声。 她现在只觉得悔不当初,为了那些尚未发生的可能性,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声名,她就这么生生地断掉了和他之间的缘分?就这样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远到再也没有机会同他说上一句话! 这便是她要的结果吗? 她忽然竟都想不起来自己那时到底执着的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后悔死了,为什么不肯为他努力那么一点点,哪怕多信任他一点点啊,他们的未来明明不应该是这样的。 宁婉清哭着哭着就觉得心口越发地疼。 恍惚间,她听到有人问她:“你哭什么?” 她就哭着说:“我好后悔啊,呜呜呜呜……”上气不接下气的,只觉得终于能够不管不顾地说出来了。 然后她就听见那人又说:“你要记得自己说过的话。”语气像是有些严肃,但又有些掩饰不住的无奈温柔。 她下意识正想答话,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哭声随即骤然一顿,蓦地抬起了头。 泪眼朦胧间,她看见花令秋不知何时竟然已经睁开了双眼,正深深看着她,眸中隐约有笑意。 “……你醒了?!”宁婉清一阵大喜,但迎着对方清明的目光,她突地被噎了一下,这人好像……看起来很正常啊? 正在她愣怔间,他已忽地坐了起来,就着与她牵手的姿势,猝不及防地一把将她拉入了怀中。 “等你来的这些日子,我简直度日如年。”他在她耳畔温声说道,“我这辈子,像这般不管不顾地想要抢走一个人的心,也就这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清清:……好像哪里不对? 第94章 繁花栖霞 宁婉清愣愣地被他抱着,好一会儿才恍然反应过来什么,立刻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着他:“你没受伤?” 花令秋忙紧紧握住她的手:“侥幸而已,我不过是想你多心疼我些。” 宁婉清默然。 纵然早已有了准备和决心,但真到了此刻见她用这样沉默幽深的目光看着自己,他多少还是有些紧张,语气也不由得更温缓了:“除了这伤势是哄你的,其他全是真的,尤其是我待你的心意,你可明白?” 声音轻柔小意,竟像是在冲她撒娇告饶。 宁婉清轻挑眉梢,另一只手伸出来扯了扯他身上的衣服:“所以你便这样糟蹋我送你的东西。” 花令秋腆着脸凑上来,笑道:“我知错了,后半生都送予你赔罪,只是不知你还肯不肯要?” 他嘴上虽是这么说,可她瞧着他面上神情,却是半点后悔歉意也没有,整个坦荡荡地满脸写着“我都是顺着你”。 而花令秋也确实打从心底毫无悔意。 为什么要后悔?他是个只讲实际的人,既然想要,自然就当尽最大的努力去争取,连他自己都是这局中之饵,何况衣裳?他就是故意穿上还染了刺目的鲜血来让她看的,便是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这样做。 虽然……他听见她哭得那样伤心,顿时就心疼地装不下去了。 宁婉清与他做了这么久夫妻,到了此时此刻,如何还能看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当下便好气又好笑地一把拽了他的衣领子,说道:“你把我诓了来,可是得意的很?” 她先前哭得狠了,这会儿说话都还有些禁不住的抽噎,听起来竟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花令秋一愣,当即不管不顾地又将她抱在了怀里:“我哪里会得意?不过庆幸罢了,自己不是一厢情愿,你终究是爱重我的。清清,你不知道,当我晓得你竟丢下了授印礼急急赶来寻我的时候,我有多高兴……” 便是在那一刻,他才终于放下了心中大石。 他正要再做低伏小几句,却听怀中传来个闷闷的声音道:“我也很高兴。” “嗯?”花令秋一时没太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宁婉清叹了口气,支起脑袋来定定望着他:“我说,你没有受伤,我很高兴。” 乍晓真相,她除了一开始的震惊外随之而来的便是近乎于欣喜若狂的庆幸,不仅没有半点怒气,相反,还隐隐有些窃喜…… 是了,窃喜。她长这么大,时至今日才知竟有人为她用心至此。 “那若是我收下了春秋令,却没有来找你呢?”她说,“你当真就留在这里不回了?” 花令秋唇角一抿,似乎提起这个可能性还有些不大乐意:“自然是真的。”他说,“你只有两个选择,若选了闻花城,那就没了我。”说着,又眉眼一弯,转了话锋道,“但若你选了我,自然什么都有了。” -- 第173页 宁婉清失笑,凝眸看了他须臾,忽而倾身在他唇边浅浅吻下。 “还说你是只狐狸,却原来是个笨的。”她低低含笑地说,“这笔买卖,怎么做都是你亏。” 花令秋微怔之后回过神来,眸光骤然一沉,二话不说捧起她的脸便重重吻了回去。 不再如以往那般含蓄,宁婉清主动挺身贴近他,抬手紧紧将对方攀住。 花令秋只有一瞬意外,旋即越发如狂风骤雨般攻城略地。 他解下她衣衫时,她也已松开了他的系带。 …… “等等!”花令秋恍然回神,猛地一把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宁婉清正被他撩得意乱情迷,乍然停下,目光都还有些迷蒙,他被她这眸中隐隐泛着水光的模样瞧着,险些就要把持不住。 “这里实在不是个好地方,”他慌忙帮她把衣衫重新拢回去理好,也不知是在安抚她还是在安慰自己,“回去再说。” 一边不由得懊恼,早知就不选这么个破地儿了,找个有高床软枕的房间把她哄过来不是也一样嘛!现下这么个阴冷潮湿要什么没什么的山洞,便是她顺着自己从了,他又如何舍得她委屈?再说,也不能尽兴啊…… 真是失策! 宁婉清也被他这一句话将思绪从迷乱中拉回了清明,顿了顿,便是“噗嗤”一笑,脸上虽“唰”地红了,但却竟不似以往那样羞恼,反倒是点了下头:“回去说便回去说,谁还怕你不成。”说着,也伸手重新帮他系起了衣带。 花令秋便又是一愣,旋即哈哈笑了两声,食指在她下巴上轻轻一勾:“这可是你说的。” 宁婉清到底头回开张,还不大适应他这般风格,脸色越发地红了,含笑带嗔地拍了下他的手,顾左右而言他:“纯光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花令秋心说若是他们刚才回来瞧见了你还不得恼羞成怒?面上却笑眯眯地老神在在道:“想来此时逐流正拉着她四处闲逛呢吧。” 她这才想起来方才净顾着互诉衷肠了,还未同他说正经事,便问道:“你说除了你受伤之外其他的事都是真的,那也就是说天池十六部有乱象是真的,山下的尸首也是真的了?” “有乱象是真的,不过是我从中添了把火,让它在适当的时候烧起来。至于山下那些尸首……”花令秋轻咳了一声,“大部分是真的。” 是留给她看的。还有小部分嘛,则是他让人扮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在视觉上给她造成假象,而她只要见过那些真的,自然就不会怀疑还有假的。 就像他身上这件血衣一样。 宁婉清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做这些,天池山圣殿的人没说什么?”这可是人家的圣地啊,还有那些想做乱的,就算要收拾,肯定也是天池山圣殿出面在前,花令秋他们绝无可能直接带着人就杀到这里来,否则那成什么了? 花令秋的脸上极难得地闪过一丝心虚:“那个……我同你说件事,你莫要生气。” 她瞧了他一眼,也不说答不答应,挑挑眉梢,以示“我在等着”。 “其实,”花令秋有些不大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我除了是苍琊帮主之外,还有一个身份。” 宁婉清笑了一笑:“你别告诉我你和天池山圣殿还有关系。” 他看着她,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宁婉清:“……所以你又是谁?” 花令秋:“天池山四圣殿之一,北圣殿的殿主。”又补充道,“瑟雅也是殿主之一。” 宁婉清:“……” 她就知道苍琊帮的背景没那么简单! “可我记得阿云珠说四殿主是山主从各部族收来的徒弟啊,”宁婉清愕然道,“瑟雅就不说了,但你怎么会?” “所以接下来这个真相,除了相关之人外,便只有你知晓了。”花令秋温笑着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缓缓说道,“不瞒你说,这个位置是我拿钱砸来的。” 宁婉清:“……” 这也行?! *** 下山的时候,花令秋一路都牵着宁婉清的手,虽然有逐流和纯光跟在后头,但她却没有抗拒,顺从地任他拉着,亦步亦趋。 等到了山脚时她才发现,果然原先以为已经离开的人其实并没有离开,不仅如此,还多出来了不少人,眼见花令秋和宁婉清手牵手一起出现,众人目光先是一顿,继而都露出笑容来。 “恭喜恭喜!”不少人就冲着他们拱手道起喜来,有些连脸上的污糟都还没擦。 宁婉清估摸着这些应该是先前装尸体的。 她还看见了静静站在一旁的瑟雅,心想也不知天池圣殿的其他殿主是不是也在这些人里面,这些人倒也是够义气的。想到这里,她便朝瑟雅真心笑了一笑。 后者见状,似乎微微一愣,旋即也浅浅弯了下唇角。 宁婉清瞧见瑟雅,又想起花令秋先前在山上跟自己说他当年是如何敢他人所不敢单枪匹马直奔天池山峰顶,想要找到传闻中的天池山圣殿以寻求关外贸易的合作,谁知却被已承继山主之位的东圣殿殿主给看上了,一言相合,就塞了个空缺已久的殿主之位给人家花二公子当,意在能让花二公子看在自己人的份上你好我好大家好。 于是某二少就这么笑纳了下来。 不过到了今时今日花城主自己也很满意,毕竟他当初可没想过,有朝一日这个身份还能真正给他带来抢回媳妇儿的好处。 -- 第174页 众人便在山脚下正式道了别。这一回,花令秋和宁婉清一道带着各自手下的人朝着天池关的方向直奔而去。 因事先花令秋已有所铺垫,加上大家也有了说辞,之后回到关内见到张岩等人,倒也七分真三分假地顺利把事情给圆了,张岩见不必动用一兵一卒就解决了事情让关外各部重归平静,自然是更将花令秋他们奉为上宾,见他一身衣衫狼狈,当即半点不耽误地吩咐人给准备了房间和饭菜热水。 花令秋本来还怕宁婉清饿着,毕竟知道她来找他这一路上都提着心,肯定没有踏踏实实吃过饭,正打算先陪她把饭吃了,谁知她倒是不急,反倒是催着他回房间换衣服,进门第一件事就亲自给他备了干净的衣衫。 花令秋挑了挑眉毛,笑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眼神是什么样?好像要马上把我剥了似的。” 他语带暧昧,她却不为所动,只道:“你这身我看着心里不舒服。” 花令秋怔了一下,瞬间了然她的意思,立时收起了戏谑之色,也不再贫嘴,乖乖把衣服给脱了。 等到看着他一件件把衣裳脱了下来,露出光润如玉的肌肤,她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 在山洞里时情绪被岔开后不觉得,后来下山时她眼见他整个人沐浴在日光中,却是将那大片干涸的血色映得更加刺目,虽然知道不是他的血,但在那一瞬间,她还是无可抑制地想起了那乍见他一身是血闭目躺在那里的震撼。 花令秋也知道自己这一剂药下得狠了些,虽然效果及时又明显,可只怕多多少少会在她心里留下些阴影,因此也不分辨,只听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脱完衣服时看着她的神色,还小心地说了句:“你再重新做一件给我,我一定好好护着。” 说着,伸手准备拿了干净衣服穿上。 谁知这一拿却没能拿动。 他看着她明显使了力的手,微感愕然地抬起了眼眸,想了想,默默松开手自觉了然地说道:“好吧,那就罚我今晚都光着。”心说待会上了床可别怪我往你被子里钻,嘿嘿。 他瞧着窗外余晖,正兀自盘算着晚间的福利,宁婉清却突然丢开手里的衣服,一步上前猛地将他抱住,温热的肌肤相触,他猝不及防地便是心头狠狠一跳。 “对不起。”她说,“我差点错过你。” 花令秋低下头,看见她发间的凤翎花簪,一如他今天在山洞里睁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那样,璀璨夺目。 他抬手轻轻回抱住她,温声笑道:“我今天一直没来得及说。” “嗯?” “你真美。” 话音落下,他已忽地将她打横抱起,垂眸浅笑:“是你先来招惹我的,没办法,这顿饭只好我先吃了。” 说话间,他三步并作两步地抱着人径直走进内室,将她往床上一放,不及拽下帘帐,已迫不及待翻身覆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应该有番外,让我想想怎么搞…… 第95章 曲水悠然 五月初夏,共城的曲水园内正值紫阳花期,放眼望去,一片姹紫嫣红伴曲水湾流,清风过处,瑟瑟而妍。 宁婉清缓步走在河岸边,见一丛紫蓝色的花间有只通体翠绿的凤蝶栖息,惊艳之下不由想弯腰靠得更近些…… “小姐!” 纯光冷不丁一声大吼,把她愣是给唬了一跳。 “您要什么吩咐咱们就是了,可千万别乱动。”纯光和彩鸢忙忙上来一人一边扶住了她,“姑爷说了,您如今最是要小心的时候,决不许动手动脚的。” 宁婉清抽了抽额角,无奈气笑道:“你如今倒是开口闭口向着你家姑爷,我这手都还没伸出去呢!” 这个花令秋,说得好像她一天到晚手都在痒痒似的,她哪有那么不知轻重了? 自打她两个月前带着人去收拾一股流窜到丰州劫道的山贼,因忽略了自己身子的异样险些导致被人钻了空子吃亏,他知道之后可不得了,足足半个月没让她出过房门,连栖霞城送来的公务书函也全教他给送到了正醉心养花的宁承琎面前。 人家还特意搭了盆千金难求的墨玉牡丹,给老丈人的话就一句:“清清已有了身孕,这一年里怕是都操劳不得,还请岳父和弟弟们多帮她看顾些。” 也就是现在大夫说稳当了些,她才终于能出来适当走走松松筋骨,但若要像平日里那样练功或是做什么稍微大些的动作,却是想也别想的。譬如现在,自己腰都没弯下去,心腹侍女先就目光如炬地盯了过来。 宁婉清有时候都不得不感叹,论拿人心,花令秋真是她见过最厉害的家伙。 想到这儿,她便瞥了眼纯光:“等逐流这趟回来我就把你嫁了,免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 后者一张俏脸立时飞起了红霞,微垂下眼帘,说道:“您说什么呢,我不嫁人,要一辈子跟着您的。” 宁婉清笑着伸指点了点她额头:“口不对心。” “夫人在说谁口不对心?”不远处,李素正在侍女的引领下盈盈向前而来。 当初宁婉清和花令秋从天池关回来之后,没多久就重新成了一回婚,在宁婉清的坚持下两人虽未重新举办婚仪,但花令秋还是特意选了个签婚书的日子,带着迎喜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去了宁府,而后两人便同乘一骑,回到了现如今位于共城的这座宅子。 -- 第175页 两位城主虽说如今是夫妻,可各城所辖事务却仍是两人分开在主持,同以往并无二致。加上两人婚后定居在共城,虽说住的宅子是花家别苑,但与彩云坞本家的意义却大不相同,于是很快就有人回过味儿来:原来两城联姻竟还能这样! 众人纷纷表示涨了见识,这么看来倒是谁也没有在谁面前矮上一截。 但只有两人身边亲近的才知道,其实宁婉清和花令秋本人还真都不介意这个,前者是自打决意在授印礼上恢复女儿身的那天起就已经想开和抛开了许多无谓的烦恼。至于花令秋自己的意思嘛,便当然是宁婉清想在哪里住他就在哪里,压根儿就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向来横着走惯了。 而最后之所以这么安排,也无非是两人互相为对方着想的结果,如此一来,无论是冲着谁家都说不出什么酸话来,彼此都能清静些。 夫妻两个在外头也依然被一口一个城主的叫着,只有身边人,才会喊一声两个人都喜欢听的“姑爷”或“夫人”。 用花令秋的话来说就是:这样才觉得是一家的。 作为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苍琊帮新任帮主,李素自然是要贴心称宁婉清一声“夫人”的,她们现在的关系比起以前也多了几分亲厚,见到李素过来探望,宁婉清倒也不意外,只是瞧着对方手里拿着的细软有几分莫名。 “你这是?” 李素展眉一笑,拥了拥怀里的包袱:“阿素特来投奔夫人。” 宁婉清微怔,旋即觉得有些好笑,以为又是花令秋对自己太过小心翼翼所以特地交代李素过来陪她,便道:“他这番紧张倒是有些过了,你不必太在意,帮中事务繁多,你且忙你的就是。” 李素却道:“事务倒没什么,早先在城主的经营下许多事情原已不用事必躬亲,何况我不过暂时换个住处,也不耽误。” 见她这样说了,宁婉清也就不再多言,让彩鸢领着侍女帮忙把东西安置了,然后邀着她一道去了凉亭里喝茶。 “听说最近又有人去烦你了?”宁婉清一边学着花令秋悠悠然地煮着茶,一边若有所指地朝李素投了个眼神。 李素人长得美艳,眉目间又自带风流,即便是平日里总爱穿一身玄衣也难以遮掩光采,不笑时还好,但凡露出笑来那一顾一盼轻易就能流转出几分妩媚,原就是极容易吸引男人目光的类型,而自从花令秋和苍琊帮的关系被外人所知晓后,各路想要往她和云锦身上扑的狂蜂浪蝶便越发地多了起来,更别说她如今已成了新任的帮主。 “小意思,不提也罢。”李素随意一笑,全然不当回事的样子。 宁婉清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前日刚汲来的灵山寺泉水。”她分好了茶递过去,说道,“你尝尝如何?” 李素双手接过,低头抿了一口,品了品,便仰头一饮而尽。 “夫人这煮茶的手艺如今已是有六七分像城主了,”李素笑道,“这约莫就是传言中夫妻相的至高境界?” 宁婉清听着这话虽觉得甜蜜,不过心思倒还算清醒,当即若有所感地瞧着对方,说道:“你今日这一句句的像是抹了蜜,想说什么便直接说吧。” 李素“哎呀”一声苦了脸:“宁城主果然还是宁城主。”说着自己也笑了,索性开门见山地道,“既然夫人问了,那我便直说了——我想嫁人。” *** “她说让咱们帮着选个靠得住的,实在不行把消息传出去招亲也行。” 宁婉清一边帮花令秋更衣,一边说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她喜欢书生,一时半刻我还真想不到什么人选。要不过些日子等我身子再稳些,咱们张罗个四艺会如何?” 花令秋见她说得上心的样子,却是一笑:“这事儿你先拖着,消息倒是可以先放出去,只是不必急着操办,等云锦回来了再说。” “云锦?”宁婉清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冷峻的面孔,“阿素的婚事和他有……”话还未说完便是一顿,“你是说他们两个?!” 可李素一点风声也没透啊!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让他们帮着撮合婚事? 她有点儿茫然。 花令秋抬眸见她在发懵,便笑着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发什么呆呢?这两人已磨叽了许久,你且由得他们折腾就是,横竖用不着咱们插手。” 宁婉清帮他系好了腰带,沉吟道:“听你的意思,问题是出在云锦身上?” 回忆以往,她竟半点都没看出来?云锦那个冷冰冰的就不说了,可李素性子这般活络的,居然也能隐藏地这么好,她以前居然还真的一直以为这两人只是爱斗嘴而已。 花令秋点点头,随口说道:“云锦有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因当年家中遭难而流落在外,这些年他一直在找那女子的下落。”他顿了一下,说道,“最近终于得了确切消息,说是人找到了,还活着。” 宁婉清一愣。 云锦不久前才去了澜州…… 难怪李素突然下了决心要嫁人! “那阿素是为了跟他置气?”她不由地皱了皱眉,“婚姻大事,这样不太妥当。” 花令秋自然地顺手扶了她的腰,缓步朝临窗大炕边走去:“是不是置气先不说,只是现在她想嫁人却不是能随意的事,这个人选还得斟酌。” -- 第176页 宁婉清听出来他言语间的深意:“什么意思?”旋即忽然想到什么,“是不是和你将帮主之位传给她有关?” 她记得当初他们合离之后,有段时间花令秋很忙,甚至还消失了一段时间,当然她后来已知道他去都城待过一两个月,那次好像就是带着李素去的,她当时并未多想什么,直到花令秋把帮主之位传给了李素,她回想起来,才觉得那时应当已是他有意提拔。 而虽说现在苍琊帮明面上是李素做主,但其实众人都心知肚明,这不过是花令秋身为闻花城主做出的姿态,以免落人话柄。可实际上只要他在城主之位上一日,这个丰州最大的势力帮派都将与闻花城同气连枝。 她越发觉得他那句话不简单。 花令秋闻言却是眼睛一亮,凑过来在她额上亲了一口:“我家清清怎么这样机灵?”又将她按在了怀里,“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宁婉清觉得好笑,抬手在他胸口一拍:“那还不是托你的福?不许卖乖,小心我同你翻旧账。” 两人笑闹了几句,她懒懒靠在他怀里继续问道:“阿素的事你还没仔细同我说,你是不是背着我又有什么盘算?” “其实也不是要紧事,”花令秋把玩着她的手指,随意说道,“只是我将苍琊帮送给了太子府里那位。” “……”宁婉清倏地精神了,“你投靠了太子?可是当今君上不是最忌讳朝堂与江湖相交,这……” “别着急。”他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温柔含笑的声音仿佛有种天然安定她心绪的力量,“放心,准确来说我是把苍琊帮每年三分之二的流水银子送给了他们父子两个,否则以我如今的身份太过打眼,并不是好事。” 也就是说,他索性让苍琊帮彻底过了明路,在当今天子和未来天子的面前表了忠心? 宁婉清思忖片刻后已恍然:“所以,你是觉得太子那边不会让阿素随随便便嫁人?” 花令秋笑了笑:“阿素现在就是一尊镀了金的女菩萨,想拜她的人多了去了,你别太看得起那些所谓的名门世族。” 哪怕嘴巴上说看不起李素的出身,只怕为了钱也有不少人会做出副屈就的样子。 宁婉清明白他的意思,笑道:“你我都是从那名门深潭里逆流而上走出来的,寻常氏族已是如此,更何况那些更加树大根深的官宦勋贵之家?” “说到官宦之家,”花令秋像是才想起了什么,“沈家派人送了喜帖来给我们。”一派日常的口气,“沈大公子下月初三成亲,据说是他恩师的外甥女。” 宁婉清微有些意外,半晌,颇有些感叹地道:“我原以为他的姻缘仍是在与沈家有姻亲关系的那几家里打转,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决心。” 花令秋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将人往怀里拥了拥,浅浅笑道:“你说得是,人这辈子若想有所求,‘决心’二字向来重要。” 她想了想,笑他:“你莫不是又在拐着弯儿地赞扬自己英明果决?” “怎么会?”他抱着她低低地笑,“我这么谦虚的人。” 宁婉清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装纯,伸指往花某人脸上一戳:“再没有比你这只狐狸更不害臊的了。” 花令秋笑握住她的手,低头吻了吻。 “走了,阿素还等着我们一起吃饭呢。”他牵了她漫步往外走,“差点忘记告诉你,岳父说祖母给这孩子起了个乳名。” 夕阳斜照,迎面清风徐徐。 宁婉清望着前方蜿蜒石径尽头的锦绣花丛,忽而想笑:“怕不是叫天赐什么的吧?” 花令秋微顿,垂眸看了她一眼,扬唇莞尔:“我也觉得这名字给女孩儿用可能太任性了些。所以我想过了,若是女娃娃,就叫做天池。” 他说:“天池关的天池。” 他们的定情之地,真正互许终生的地方。 宁婉清回眸望入他眼中,四目相对,须臾,含笑的声音温然随风而起:“好。”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番外的话目前暂定一篇,是男女主的,争取这两天搞上来。李素云锦不知道大家感不感兴趣?如果有的话我也搞个番外多交代下。 另外看到有小伙伴在问有没有第四卷 ,这个系列我原先设定的就是三卷终,所以就没有第四卷了,谢谢大家支持~~ 第96章 素时锦年 李素七岁那年明白了一个道理,人若无情起来,便没有禽兽什么事了。 那一年,她父母双亡已过去三载,她被自己的舅舅和舅母联手送进了乐坊,从良家女成了一名贱籍的乐伎,只为了那五十两银子的卖身价。 她纵然不愿,却终究抵抗不过。 好在她当时年纪尚小,便是去了乐坊也至少先得花上几年学习舞乐,然而也就是在那几年,她在堪比藤鞭笞肤的磋磨之下被迫学会了曲意逢迎,眼见着那风流妩媚之态一日日深入骨髓,她越来越不喜欢照镜子。 十五岁那年生辰刚过,她就被掌乐挑中,领头去给县令小舅子所设的席上献了舞。第二天晚上,她揣着这些年零零散散攒下来的银钱,神色从容地坐上了来抬她去那县令小舅子郊外别府的轿子,用一盏下有迷药的酒笑意嫣然地渡入了那人口中,而后趁夜出逃,头也不回。 因怕被乐坊的人追上,她整整一天一夜不敢休息,起初也不敢走大路,小路崎岖,她又被娇养惯了,鞋底磨破后便几乎疼得走不了路,速度也就越来越慢。 -- 第177页 不得已,她只能尽快转上大路,想要寻求外出车队的帮助。 就在这个时候,她遇到了花令秋。李素回想起当日情景,对方那仿佛洞悉一切的深邃目光不过略带笑意地在她身上打量了一遍,便兜头问了句:“从哪里逃出来的?” 她这些年别的没学精,就是在看人和识别危险的直觉上有了很大的长进,初见花令秋,她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那股疏远而凌厉的气息,她断定他不会对她的容色有兴趣,又见他周身不显山不露水的贵公子气派,心知也绝无可能为了她一个脱逃的小小乐伎的赏钱就不辞繁琐地把她给逮回去。 最重要的是,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能够说谎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相反,还极有可能因此得罪他。 于是她略一琢磨,便老老实实交了底。 花令秋听了,果然并没说什么,只是略略沉吟了一瞬,说道:“以你的条件,其实一早便跟了那县令的小舅子,或许反而是好事。” “我知道。”她平静地说,“但我不甘心。凭什么我这样被他们作践了还要感恩戴德?便是我将来只能嫁个鲁莽屠夫,此刻我也绝不会遂他们的愿。” 花令秋看了她一眼,淡淡而笑:“性子倒是挺烈,但你可知似你这般容色过人却又没有足够能力保护自己的,便是嫁了你口中的鲁莽屠夫,也不过是人家砧板上的肉罢了。结局也未必会比今日好多少。” 她愣了一下,冷笑道:“若真有那日,那便不要怪我如他所愿,用这张脸来教他求生不得。” 或是因为这句话,花令秋出手帮了她。 他说:“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是我将你送到下一个州郡便分道扬镳,你自可决定将来。二是就此将这条命卖给我,我会让你有朝一日堂堂正正再回到这里,亲自清算过往仇怨。” 她不记得自己当时想过什么,只记得那一刻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条路。 之后花令秋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重新给了她一个良籍,她也自那时起改了名字,从李元娘成了李素。 素字是她自己起的,因她实在厌倦了艳色。 却没想到的是,原来花令秋身边有个得力下属,居然单名为“锦”。顶着如此热闹喜庆的字,她一直以为会是个很漂亮活泼的姑娘,又或是看起来很俊美也很好相处的大哥。 然而当她第一回 见到云锦的时候才知道自己的想象错得有多离谱。 他的模样倒是如她以为的那般,很俊。可是性情却实在不敢恭维,一见着她就爱蹙眉头,冷冰冰的像是生人勿近,可偏偏据说他和别人都能进退有度的相处。 唯独对着她。 她直觉感到云锦不太喜欢自己。 尤其她笑的时候,他总是会转开目光,既不多看,也不同她多说,惜字如金得很。 偏偏花令秋把她丢给了云锦,后者又偏偏与她一样,对花令秋有发自肺腑的敬重和忠诚,所以居然也就没有拒绝,担起了教授她的责任。 云锦比她大五岁,可那刻板的性子却像是长了她一辈,她说十句笑话也不见他笑一下,反而还说她:“学习之事须得端正态度认真以待,嘻嘻哈哈成何体统?你莫以为将来见了敌人,也能笑两声撒个娇就浑水摸着鱼。” 李素收了笑,从此也就不理他了,原先一口一个乖乖的“师兄”也成了私底下腹诽的“云木头”,总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闲话不聊一句。 直到几个月后,她忍着头疼不适在梅花桩上练步法,一个不慎就栽了下去,因正病着所以反应也慢了几拍,瞬间心里一抖,想着这回难免要头破血流了,当下已咬牙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痛苦,谁知却被突然及时出现的云锦给一把护在了怀里,他的手臂还因此撞到了桩上,淤青了一大块。 她还没回过神,他已又是眼神一变,掌心覆在她额头上,说道:“病了怎么不说?”言罢也不等她回答,便把人给打横抱起快步送回了房间。 那一回,她在床上躺了三日,便连续喝了三天又香又滑的菜粥,和平日里厨娘做的都不一样。 她这才晓得原来云锦居然会做饭。 后来她病好了,他也不过淡淡看着她说了一句:“以后有什么就说,我也不是牛头马面,催着你去找死的。” 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那天之后,她又开始对着他说说笑笑,他虽依旧不怎么搭理,却也不再呵斥。 李素十九岁那年,意外得知原来他有个流落在外的未婚妻,虽是指腹为婚,但云锦一直在找她。 她从不知道原来还有人肯这样固守承诺,毕竟她的舅父舅母也曾答应了她的母亲会照顾她一辈子。 又是几年过去,渐渐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发现自己不太对劲。 她知道他在等一个人,可她刚知道,她好像也在陪他等。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他等到。想他若是等不到,她觉得心疼,可想他若是等到了,她亦觉得心疼。 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她喜欢他。 她就又有些想骂老天爷了,怎么偏偏要让她喜欢一个不喜欢她的人?她这是做了什么孽! 这么些年糊里糊涂地就过了,直到前阵子他终于得到了那个女子的消息,立刻迫不及待地启程赶去了澜州,临走前一句话也没跟她说。 -- 第178页 李素也觉得自己好笑,人家凭什么跟她说呢?他原本就没义务跟她交代任何事。她想了很久,后来觉得这大概是老天爷终于开眼了,要解脱她,总不能真让她一辈子不远不近地站在人家后头巴巴地等消息吧,再说了,就算人家未婚妻真找不到了,也未必就要回过头来喜欢她,不是么? 她好像一夜之间就想通了,以往回避去想也似乎不敢去想的问题顿时就不再是问题,她觉得自己也该嫁人了,毕竟她很羡慕云锦的未婚妻,也很向往花令秋和宁婉清那样夫妻同心的感情。 于是她决定嫁一个和他们都不一样的人。 李素要招亲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果然有不少人想要到宁婉清那里探口风,她自己倒也见了其中几个,不过都没看上眼,不是觉得对方眼神不正,就是烦他们求亲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再要么就是嫌弃人家太过懦弱没主见。 直到这天,宁婉清告诉她后日在临县有个赛诗会,到时花令秋安排了个家里世代行医的给她相看,说是那人不仅相貌文雅周正有些才华,而且待人接物也谦和温良,又有济世为怀之心,最难得是人家并不觉得女子在外抛头露面主持一方事业有何不妥,相反非常欣赏。 说起来应该是极好的了,旁人说的李素未必相信,可花令秋说的她却不得不信。 李素隐约觉得这次应该是八九不离十了,可不知为何,她心里反而涌起了一阵空虚怅然。 到了赛诗会当天,宁婉清早早让人备好了车马,又监督着侍女们帮她好好打扮了一通,这才送她出了曲水园。 李素一坐到车里就莫名觉得疲惫,不觉放下了笑容。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入了临县南郊的百芳园,这也是举办赛诗会的地方。李素扶着侍女的手从马车上走下来,暗暗深吸了口气,正要举步进去,忽听身后传来疾驰而至的马蹄声,长长马嘶之音未落,她已被人从身后突地抓住了胳膊。 李素愕然回眸,还未来得及叫出眼前之人的名字,就被他一把给拽走了。 等她回过神来,才欲哭无泪地发现侍女居然连追都没追,难不成熟人就不会绑架吗?! “……你发什么疯?”李素挣脱不开,只得一边快步跟着云锦的步伐,一边道,“我这裙子不好走,你慢点儿,先松了行不行?” 云锦冷着脸没搭理她,李素又叫唤了几声,他索性蓦地一回身将她打横抱起,在路人惊诧的目光中,他“砰”地一脚踢开了百芳园南面专供贵客进出的小侧门,三两下身影一转,就抱着她进了长廊,然后把人往美人靠上一放,双臂揽在她身侧,把人牢牢困在了面前。 “李素,你想干什么?” 她被他这劈头盖脸的一句话给质问懵了,怔了怔,才莫名其妙地道:“什么我想干什么?我还没说你呢,没头没脑地大庭广众下扛了我就跑,让外面的人怎么想?” 云锦脸色一沉:“你不是向来不在意外面的人怎么看?” “谁说我不在意?”李素呛了回去,“我今天可是来相看未来夫婿的,你搞这么一出,有戏都被你弄的没戏了,我可不管啊,这事儿你自己去跟城主还有夫人负荆请罪吧!” 她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云锦立刻伸手把她给按了回去:“你还说?婚姻大事岂能儿戏,你简直是在胡闹!” 李素也来了脾气:“就你云大爷做事才叫不胡闹,我想嫁人怎么了?我要嫁个普通人,可不得用普通人的法子,人家能相看得,我就不能?你看不起我是吧?!看不起我就少啰嗦,一边儿凉快去!” 云锦被气笑了:“一边儿凉快?你喜欢的人是我,我凭什么去一边儿凉快?!” 话音落下,气氛诡异地凝滞了片刻。 李素突然间有些恼羞成怒:“喜欢你大爷!我才不会和有妇之夫纠缠不休,少做你的春秋大梦,滚开!” 说着便动了真格地伸手一把朝他狠狠推去。 云锦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的腕子,一笑:“你这身功夫都是我教出来的,还想折腾?” 李素抬脚就踢。 他顺势拉着她的手一转,将人从背后揽入了怀中紧紧箍着。 “云锦你个混蛋,”李素挣扎道,“你敢以下犯上!” “对,诚如帮主所言,”云锦道,“属下早已在很久以前就想以下犯上了。” 李素蓦地顿住了:“……你说什么?”语气很是不可思议。 感觉到她骤然放松下来,云锦才微微松了口气。 “阿素,”他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有些事我从前没有回应,不是我心中无意,只是……我不想让你失望。” 李素僵着身子,没有说话。 “我当日得到她的消息便急急赶去,也并非是如你所想的那般要如何,早知你如此决绝,怎么说我也要开口让你留给我些时间,也省得我一听说你要招亲的消息就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自己赶不及。”云锦叹了口气,“我承认,早些年我想找到她,的确是打算遵循长辈遗愿,可后来我遇到了你,我还是想找到她,却是为了给这段幼时结下的缘分一个了结。” “我一日没有将这件事解决,就一日不敢肖想其他,你可明白?” “你说我迂腐也好,固执也罢。但有些事我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所以也不敢将你拖进来。”他停了停,又道,“这次我找到她后便已同她说清楚了要解除婚约,她在澜州已经待习惯了,我便在那边买了个宅子又置了些田产店铺给她,足以让她衣食无忧,待她出嫁时我还会再给她添些嫁妆,总是不会亏欠她。” -- 第179页 “阿素,”他轻轻扳过她的身子,凝眸望着她的眼睛,温声说道,“不要嫁给别人,好不好?” 李素半垂了眸低着脸,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半晌,只听她道:“总之是已被你搅和了,我还能嫁给谁?” 云锦一听,笑意霎时从眼眸中溢了出来,紧紧将她抱入了怀里。 李素在她怀里偷了个笑,压了压嗓音,问道:“你老实说,以前对我板着脸可是害怕被我勾引了去?” 她本是想打趣他,谁知他却端端正正回道:“是。” 云锦退身拉开了些许两人间的距离,看着她略显得意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说道:“所以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以后不许随便对人笑。” 李素一愣,旋即弯了眉眼忍俊不禁:“那只对你笑好不好?” 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颜,莞尔扬唇:“好。” 话音落下,他已低头将她深深吻住。 终于夙愿得偿。 第97章 良辰美景 秋日,园中的木樨香正是最盛时,清风阵阵,萦萦携香而来。 宁婉清抱着孩子坐在书房里,一边哄着精力旺盛的女儿睡觉,一边听着纯光在旁边念公函,不时地开口决断几句。 花令秋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的便是这一幕,他不由笑笑,走进去低了声音问道:“还没睡着么?我来吧。”说着便要伸手去接。 宁婉清摇头避过:“刚闭了眼睛。”说着,转身把孩子放在了小榻上,盖好了小被子,又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过头来问他,“你今年生辰想怎么过?” 花令秋正站在旁边凝神贯注一脸稀罕地垂眸看着沉沉入睡的女儿,闻言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笑问道:“我说什么你都依么?” “你的生辰,自然是依你。”她觉得好笑,“别说的我像在亏待你似的。” 他眉梢微挑,似沉吟了片刻,说道:“算了,老夫老妻的,也不整那些花架子,那天你只要陪我玩儿个游戏就成。” 看着他微微含笑的脸,宁婉清冷不丁就涌起了些不妙的预感。 她本能地想拒绝,不过考虑到寿星公最大,猜他无非是想忽悠着她做什么脸红心跳的闺房之乐,大不了自己就随他去好了嘛! 这么想着,她便微红着脸爽快地点头应了。 结果到了花令秋生辰当天,他却一大早不知从哪里拿了根红线出来,分别将两头绑在了两人的脚腕上。 “人家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他笑眯眯地说道,“我也想体验一回被月老用红线这么牵着是什么感觉。”言罢又补了句,“不到晚上睡觉前不许摘下来。” 宁婉清愣了半晌,终于只能哭笑不得地承认:花城主他幼稚起来,真是和他们的小天池不相上下…… 却到底是依了他。 因绑了这条红线,两人便必须得同进同出,在家里头还好,偏偏花令秋好像是存心显摆似的,又拉着她上了街。为避免被往来行人过于注目,宁婉清又只得借助两人长阔的衣摆来掩饰,少不得又得比平时更加靠近他。 如此一来,便无论是从正面背面还是侧面,甚至是不管远近来看,两人都可谓是如胶似漆。 花令秋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地弯了弯嘴角。 行至一处乐坊外,他停下脚步,说道:“这样子倒是和落仙斋有几分相似。”言罢,回眸笑道,“你可还记得当日的情景?” 宁婉清闻言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这乐坊的门脸,想起当日在落仙斋外的唇枪舌剑,也不由一笑,沉了沉语气,说道:“花二公子,我知道人各有志,但请你不要带坏我弟弟,莫以为人人都像你,自甘堕落——” 花令秋以拳抵唇地轻咳了两声,挑眉道:“宁少主说的是,前日提酒出门,扫街的阿婆也这么说过。” 她当即柳眉一竖:“你竟敢说我是扫街的阿婆!”说着就要抬脚。 只是这一脚还未完全抬起,就被绑在脚腕子上的红线给绊了一下,早已忘记这茬的宁婉清猝不及防地打了个趔趄,身子一歪,就被花令秋给眼疾手快地捞住了。 她瞬间感受到他胸腔里轻微的震动,随即便听得他忍笑道:“让你凶我,瞧吧,月老也看不过去了。” 宁婉清也忍不住笑了出来,待重新站定后理了理裙子,又说道:“我仿佛记得当日有人还不许我相看他来着。” “谁啊?”花令秋一脸诧异,“竟如此不识相!” 她笑而不语。 他被看得有些绷不住,终于失笑出声,牵了她边继续往前走,边不由感叹道:“人这辈子最遗憾的不是没有后悔药,而是难买‘早知道’。” 宁婉清听着好笑:“那若是你早知道那块镇纸是我送的,又如何?可会像当初对崔蓁蓁那样,不顾一切跟长辈说想求娶我?” 花令秋想也不想地便道:“当然不会,你当我傻啊?” “……你再说一遍?”她蓦地停下,半眯了眼瞧着他,“你当初以为是崔蓁蓁都肯为她努力一搏,怎么变成我就不行了?” 花令秋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叹道:“哟,好酸的醋味啊!” 宁婉清不想搭理他了,举步就要走,结果没走两步又被绊了回来,她顿时觉得自己的气势被削弱了一半,不禁怒道:“你故意的吧?!” -- 第180页 他哈哈笑了两声,上前伸手将她一把揽住:“哪里是我故意?分明是月老神仙在告诉你,咱们无论如何都是要在一起的。”又含笑说道,“你也知道你当初的性子,我那时候又是猫嫌狗憎的,哪里能随随便便做这没把握的事?若早知道那块镇纸是你送的,我必得小心驶得万年船,先要借着这份礼物与你正式搭上关系,少说也得用些时日确定了你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真心待见我。” “然后嘛,”他说,“然后不必你们说,我自己也知道若想娶到你,上赶着做赘婿是最快的,肯定哭着求着拿出浑身解数让岳父大人替你收了我,让我给宁家做一辈子长工也成啊。” 宁婉清“噗嗤”笑出了声:“夸张。” 花令秋摸着心口道:“发自肺腑。” 两人说着话,眼见着就要路过一家药铺,宁婉清突然想起什么,转头对他说道:“我这几天总觉得困乏,许是气血有些虚,上回阿素跟我说秋乏之际最好调理一番,正好进去把把脉开两副药。” 花令秋自然没有二话,与她手牵着手走进了这家共城最有名的药铺。 今日来看诊的并没有什么人,两三个之后就轮到了宁婉清,夫妻两个同步进了内室,坐堂的大夫一看,忙笑道:“原来是两位城主来了,怎么也不遣人来说一声?” “信步而游,路过顺道进来看看,无谓打扰。”花令秋道,“有劳大夫替她看看,近来颇易困倦,是否需要开两剂药补一补?” 大夫点了点头,取了丝帕搭在宁婉清的腕上,然后开始细细把起了脉。 良久,大夫笑着捋了捋胡子,抬眼看着他们说道:“恭喜城主,是喜脉。” 宁婉清、花令秋:“……” “可是,我这次一点也不觉得食欲不振啊。”宁婉清很是意外,她最近吃饭明明都很香,根本没有怀天池的时候前期那种不欲饮食的感觉。 大夫笑道:“人和人不同,胎与胎也未必一样,有些人怀孕嗜睡,有些人怀孕易呕,还有些人什么反应都没有便更是容易忽略。我给城主先开个安胎的方子,别的倒也没什么要紧。” 夫妻两个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所以,这是真的?她真的又有孩子了? 两人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的狂喜便立刻从心底涌上,花令秋高兴地当场就摸了锭元宝出来:“稍后我派人来取,这一胎还是请你多费心了。” 大夫连忙应下。 走出药铺,宁婉清仍有些不敢置信:“你说,这孩子是不是比天池娴静些?我竟半点没有察觉。” 花令秋心说你上一回闹腾成那样不也没有察觉么,不由笑笑,叹道:“是啊,没想到出来逛了一圈便收了个孩子回去,月老对我可真是不薄啊!”又温声笑道,“这真是太美好的礼物。” 他忽然想起什么,拉住她道:“都是我疏忽,你有了身子,我还让你陪我玩乐,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说着就要蹲下来把红线解掉。 宁婉清却伸手轻轻一拦。 “别解,”她柔柔望进他眸中,说道,“我想跟你这样慢慢走回去。” 他微怔,旋即一笑,重新牵住了她的手。 心意相系,并肩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  此系列终。 谢谢一路支持的各位,有缘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