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小婢》 第1页 [BG同人] 《小婢》作者:双面人【完结】 穿越谁不好,偏偏穿越成最悲剧女主角的贴身丫鬟。 她叫雪雁,陪着林黛玉一起长大的贴身侍女,到了荣国府沦为紫鹃的副手,做些跑腿的活计。 作为现代新女性,她怎么能让自己继续悲剧下去? 于是,保护好林黛玉嫁个良人,然后自己脱籍离开,广置田,多存粮,当个小地主。 内容标签:四大名著 世家 文 穿越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雪雁 ┃ 配角:林黛玉,薛宝钗,金陵十二钗,贾宝玉 ┃ 其它:红楼梦一干人 第一章 怜孤女慈父托忠婢 扬州,江南道盐课御史府上。 夜色如墨,星光璀璨,但是沉闷的气息却如同一张大网笼罩在林家的上空,挥之不去。 书房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子坐在上手,倚着靠枕,瞧着不过四十多岁年纪,鬓发却已经全白,浑身上下透着沉沉的暮气,显然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少女,脸上似乎有些震惊。 坐在下面脚踏上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明眸善睐,颜若朝华,眼里透着一股沉静之色,竟没有一点忐忑不安,端的有大家之风。 “雪雁,你说的关于荣国府的事情,可是当真?”过了良久,男子开口,神情凝重。 雪雁微微颔首,轻声道:“雪雁不敢欺瞒老爷,老爷若是不信,大可吩咐人去打探一二。如今姑娘年幼,在荣国府并没有心腹,还请老爷为了姑娘,好生保重。” 是的,她是雪雁,林黛玉的丫鬟。 在她跟前的男子则是林黛玉的父亲,林如海,如今已经病入膏肓了。 林如海低声道:“你说玉儿抵达荣国府时,两位舅老爷都没见她?表哥表嫂无人衣着素淡?你说玉儿走的是角门?你说玉儿到的时候,连房舍床铺都没收拾,住的是碧纱橱?你说玉儿衣食起居名为和宝玉一般无二,实际上和两个庶出姑娘相同的待遇?你说老太太并没有教育姑娘应酬交际管家理事等该学的规矩手段?” “是。”雪雁面色冷静自若,林如海都快死了,她不像黛玉那样怕林如海担心而瞒着,“非但如此,府里还不断传出金玉良缘的消息,宝二爷有一块玉,薛家宝姑娘有一个金锁,上面的话是一对儿。二舅太太素来喜欢宝姑娘,初次相见就叫姑娘远着宝二爷,没打发人通知二舅老爷就说二舅老爷去斋戒了,大庭广众之下说随手拿出两匹缎子来给姑娘裁衣裳。姑娘从角门进去,无人迎接,薛家进京,二舅太太亲自带着女媳下人等等浩浩荡荡地接出大厅。” 雪雁口若悬河,只是实话实说,也不评论荣国府中诸人的品性,道:“容雪雁多一句嘴,说一句放肆的话,雪雁明白老爷的打算,可是,即使老太太疼爱姑娘,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太太已经年过古稀,又能护着姑娘几年呢?” 雪雁觉得林如海真没做好父亲应尽的责任,可是她也明白除了荣国府,再也没有林如海的托孤之处,至少贾母是林黛玉的亲外祖母。带着林家遗产的林黛玉,无依无靠,谁不觊觎?不说荣国府,就是林家旁支几脉也都虎视眈眈,在林如海病重的时候匆匆赶来。 她是在雪雁回南的路上穿越过来的,当然要为以后做好打算。 她是林黛玉的丫鬟,如果林黛玉还是原著上的命运,那么她自己的命运也可以想象得到,所以她一定要在林如海死前做好准备。 林如海毕竟是二品大员,只要知道荣国府的人和事,就不会无动于衷。 雪雁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一定要说服他给林黛玉留好后路。 林如海听到这里,憔悴的脸上满是苦涩,道:“都是我考虑不周,可是如今已经是毫无办法。新帝登基,我作为太上皇的心腹,总会被清算,即使有许多世交故旧同窗同科,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恨不得远我百里,哪会近我三尺?况且我病体沉痼,时日无多,除了荣国府,还能托谁照顾玉儿?谁又知道别人能否照顾玉儿?” 雪雁听到这里,顿时默然不语。 她就说,原著上林黛玉怎么没有一家林如海的故人探望,敢情是因为林如海是太上皇党,不是当今皇上派,所以大家伙儿都不走动了。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林家后继无人,书香世家又如何?还不是只有家道中落一个结局。 摸了摸左手,雪雁叹了一口气,忽然开口道:“老爷可否能给姑娘留一条后路?哪怕将来老太太无法照顾姑娘,姑娘也好有个去处,不至于流落街头,一无所有?” 林如海听了,眼中精光一闪。 他是何等人物,哪里能不明白雪雁的担忧,其实林如海自己也知道不管是林家也好,还是荣国府也罢,黛玉一个十岁的小女孩根本就守不住偌大的家产。留在林家,必然会被林家旁支吞并,居在荣国府,听雪雁的口气他们内囊已尽,必然不会放过这份财产,陪黛玉南下的贾琏,这些日子以来可不就在悄悄打探林家的家业? 想到这里,林如海苦笑不已,道:“我固然亦有此意,可是又谈何容易?亲朋好友托不得,家人奴仆我更是担忧他们奴大欺主,何况不管是大张旗鼓还是悄悄地运送出去,都不可能瞒得过人,反而为玉儿带来更大的危机。” -- 第2页 林如海也知道,盐课御史是江南官场的重中之重,不知道有多少人都留意着自己府上。 听完雪雁的回禀,越想越是后悔没有安排好后事,林如海长叹道:“你倒是个忠心耿耿的丫头,可惜我知道的太晚了。”而且林如海也知道黛玉现今十分倚重贾母赏给黛玉使唤的丫头紫鹃,雪雁在她身边竟是似有若无,连王嬷嬷也几乎没为黛玉考虑过将来。 雪雁又摸了摸自己的左手,双眸中精光炯炯,轻声道:“倘若雪雁有个办法能给姑娘保住足够生活的东西,不知老爷敢不敢冒险相信雪雁?” 林如海闻言一怔,奇道:“我如今都已经束手无策,你有什么法子?” 雪雁道:“老爷可曾听过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 林如海迟疑了一下,缓缓地点头。 雪雁举起左手,轻轻地道:“雪雁懂得一些神通之术,能将万物藏于左手之中,此事来历怪异,雪雁从未告诉过外人,如今跟老爷说一声,乃是将身家性命于老爷做主。” 林如海大吃一惊,眼睁睁地看着雪雁左手往旁边茶几上一抹,茶几顿时消失在书房中。 须臾之间,雪雁左手一挥,茶几立时出现在原地。 雪雁之所以将这件事告诉林如海,乃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她的身契本来就在林家,自己没有任何自由可言,而且现在已经是八月底,林如海很快就死了,他死了之后,除非他告诉人,否则绝对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作为一个父亲,而且这是女儿唯一的一条后路,林如海绝对会守住这个秘密。 至于林黛玉,雪雁并不担心,不说黛玉品性高洁,相信林如海也知道黛玉的脾性。 雪雁道:“雪雁自小在府里长大,也因为老爷太太才有一个安身立命之处,姑娘好雪雁才有前程,因此一定会护住姑娘的安危,雪雁这一辈子唯有一个愿望,就是姑娘长大成人后,能允雪雁赎身脱籍。老爷若是相信雪雁,可以让雪雁为姑娘藏起一部分东西,当然,人生在世,谁都有可能背叛,老爷可以将雪雁的身契交给姑娘保管,以防万一。” 林如海紧紧地看着雪雁,雪雁不躲不避,眼神澄澈。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林如海才颓然道:“自从知道荣国府不靠谱后,我谁都不敢相信。我想过给玉儿过继个哥哥,但是没有五服内的堂族,那些旁支我不相信他们能善待玉儿,你一个小丫头又怎么值得我相信?你将这件秘密告诉我,可见你抱着极大的诚心,我也只能托付你一二。正如你所言,我会将你的身契给玉儿,将来你把东西还给她后,再让她放你脱籍。” 雪雁松了一口气,看来林如海是答应了。 就在这时,林如海又道:“不过我也不会都托付给你,你藏起一半,剩余一半的一半一部分给林家宗族,一部分上交国库,另外一半托付给荣国府,如果他们还有良心,就会留给玉儿,倘若没有,你藏起的这一半也够玉儿生活了。” 雪雁点了点头:“这是当然,姑娘是个女孩儿家,全部都收着谁不眼红?” 林如海见她居然听懂了自己的打算,也不禁暗暗慨叹,指着书房里的东西道:“别的东西还罢了,唯有书房里的许多书籍孤本名家真迹书画我最是舍不得,托给荣国府也是暴殄天物,你先收起来,明天你随我去库房。” 雪雁早已瞧见了书房里的许多绝世珍品,有的挂在墙上,有的磊在书架上,有的装在箱子里,有的放在画缸里,她很明白林如海的性子,陆陆续续将林如海指定的东西放在左手的芥子中,大约收了十之六七,都是最珍贵的宝贝。 林如海叫她将东西从芥子中拿出来再放回去,见她果然能收能出,才略略放下心来。 第二章 匿财物纵火焚账册 收好林家最重要的书画等物,见林如海面露疲惫之色,雪雁很有眼色地告退。 迎着夜里的秋风,雪雁拢了拢头发,狠狠地叹息出声,穿越成丫鬟,没有人身自由,着实令人气闷,即使有个储物的福利,也难以抵消她穿越的的愤怒。 是的,她左手的须弥芥子,实际就是一个储物空间,除了存放东西,什么用处都没有。 不过在眼下,这个用处解决了最大的麻烦。 能为林黛玉保住一半的家产,可喜可贺,即使将来那些财产被荣国府挪用了,这些绝对够林黛玉一辈子吃喝不愁,只要努力调养好黛玉的身体,帮她找个好老公,自己就能解脱了,没办法,谁让她最喜欢林黛玉呢! 她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毕竟,她只是个丫鬟。 向林如海进言,这是丫鬟的忠心,管得太多就失了本分,逾越了规矩。 而在知道荣国府中的风起云涌后,林如海愿意让她收着东西,其实也是无奈之下的决定,只能赌上一赌,做两手打算。赌赢了,黛玉将来就没了后顾之忧,赌输了,雪雁只是个丫鬟,说到底,身家性命都在黛玉手里,逃走也没用,除了黛玉别人没有任何资格左右她。 林如海是个聪明人,雪雁并不担心他会泄露自己关于须弥芥子的秘密,外人如果知道了,黛玉还怎么守住这份财产? 雪雁思考间回到黛玉房中,只见黛玉正在灯下垂泪,说到底,她还是个十岁的小女孩,幼年失弟丧母,现今唯一的依靠又是这样的情况,难怪她满身都是哀愁和忧伤,雪雁走上前去,关切地道:“都已经三更了,姑娘还不睡,仔细明儿眍了眼睛,反惹得老爷担心。” -- 第3页 黛玉抬头看到她,拿着手帕拭泪,问道:“这会子没见你,你从哪里来?” 随即看到雪雁身上穿着半旧的松花绫子小袄,配着桃红掐牙背心,不觉蹙了蹙眉,嗔道:“夜里风冷,你出去一趟回来,也不知道多加一件衣裳。” 雪雁笑道:“老爷叫我去问话,哪里顾得上穿厚衣裳,再说也不冷,倒是姑娘该穿得厚实些。紫鹃姐姐呢?怎么没在姑娘跟前伺候?”她叫紫鹃姐姐,其实紫鹃不比她大多少,两人是同年,算算就知道了,黛玉进荣国府是六七岁,宝玉八岁,袭人也才十岁,紫鹃和袭人是同一批的丫鬟,能大到哪里去?只不过她是贾母给黛玉的,所以是黛玉身边的第一丫鬟。 紫鹃自从跟了黛玉,万事妥帖,心思细致,远非雪雁所能比,自为黛玉所倚重,而且她是荣国府里的家,在府里根基稳固,人脉极广,又是贾母的人,使唤下人更为名正言顺,这才是贾母将紫鹃给黛玉的原因,王嬷嬷和雪雁心里都明白,因此便以紫鹃马首是瞻。 不管是之前的雪雁,还是现在的她,都打算以后这样继续下去。 看过红楼梦原著的人总是忽略雪雁这个人物,而且原著里她也是一副小丫头形象,小气而笨拙,但是能够从容地从大丫鬟退居二线,何尝不是一种聪明伶俐。 黛玉抿嘴一笑,正要说话,却见紫鹃抱着一件半旧的夹披风从里间出来,对雪雁道:“你道我是你?一去就这么久。”说着,细心地将披风给黛玉披在身上,理了理黛玉垂下来的秀发,劝道:“明儿一早还得去给老爷请安,姑娘早些安歇罢。” 想到已病入膏肓的老父,黛玉又是一阵伤感,虽是入睡,仍旧不曾好眠。 次日一早,黛玉带着紫鹃雪雁去给林如海请安,林如海昨夜思来想去,也没有睡好,今日更显得憔悴不堪,拖着病体和蔼地跟黛玉说了一会话,便叫她回去歇着,反而叫雪雁留下,道:“我有几件好东西给你,叫雪雁跟我去库房里拿,你和紫鹃先回去。” 黛玉听了,心里满是不解,但他素来佩服父亲,乖巧地应了,回身吩咐雪雁好生扶着林如海,嘱咐再三,方同紫鹃回自己院子里。 林如海看了雪雁一眼,然后吩咐小厮抬着自己往库房里行去。 库房是府邸里极重要的地方,层层门锁,守护巡逻的人也有极多,见到林如海过来,管着库房的下人和巡逻的守卫忙都过来请安。 林如海下了轿子,招手叫雪雁扶着他进去,又叫人把钥匙给雪雁拿着,却对管家和守卫等人道:“雪雁跟我进去便行了,其余人等都在外面等着罢。” 众人都不解其意,从前一旦打开库房,管家等人都得随侍一旁登记,但是想到不管林如海和雪雁拿了什么东西,出来后总归一样登记,便没做声。 雪雁开了锁,扶着林如海进去。 林如海停住脚步,叫她关上大门,然后往里面走去,库房极大,还分了许多小库房,譬如绸缎库、皮库、瓷器库等等,这一点雪雁在游览恭亲王府时就看到过和珅曾经的库房,当然,林家的库房比不上和珅家的,但也很不容小觑,毕竟林家百年世家,几代人单传至今,人口少得可怜,加上每一代主母的嫁妆,存下来不少遗产。 林如海走到最里面的库房门前,叫她打开,道:“这是银库,库房里的银子别动,将金子都收进你的须弥芥子里罢!” 雪雁不敢乱看,只看到银库里有许多箱子,按着林如海的指示收了十一口箱子。 纵然箱子并不甚大,但也是十一箱金子,林家真有钱啊! 怪不得人家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林如海虽然不是贪官,但是身处最大的肥缺上,每年各种的孝敬和冰炭敬就是一大笔银子,何况还有别的进项,这是合法的灰色收入,不会被朝廷追究,倒不是说他贪污受贿,而是他是官场上的人精,太过与众不同只会寸步难行。 林如海道:“银库里有十五箱金子,留下四箱掩人耳目罢。这十一箱里十箱你替玉儿收着,将来你如数归还玉儿时,另外一箱则是给你的赏金,你脱了籍可置些房子地,不枉你的这些功劳。” 雪雁愣了愣神,随即反应过来。 林如海这是给她甜头呢,有了甜头,当然会更对黛玉尽心。 雪雁本来想推辞的,转念一想这也是她应该得的,以后脱籍样样都要钱,她还没清高到分文不取。而且如果她不收的话,恐怕也会引起林如海的注意,认为她别有用心。于是雪雁坦然接受,郑重道谢。 林如海见她如此爽快,双眸里却没有任何贪婪之色,微微颔首,又带她进了古董库,挑选了大半命她收起来,有瓷器,有宝玉,有首饰,有器皿用具,有文房四宝,有收在库房里的书画,还有极其雅致的木雕等等,简直是琳琅满目,雪雁看得目不暇接,收到手软。 紧接着陆续在皮库里和绸缎房里挑上用名贵稀罕的收了大半,金银铜锡器皿陈设等物收了大半,各色紫檀、黄花梨木的床榻几案屏风妆台等上等好家具也收了大半,玉器库、瓷器库和药材库亦是如此,在即将离开珠宝库时,林如海指着几个匣子道:“这几个匣子里都是些首饰,也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东西,赏给你戴着顽罢!” 雪雁只是微微一怔,随即收进须弥芥子中。 -- 第4页 林如海又指着剩下的两个匣子道:“这两个里头装的是差不多的东西,你且拿着,一会子到玉儿房里,告诉玉儿这是我赏给你和紫鹃一人一个,但愿你们将来都能好好护着玉儿。”说着,慨然一叹,摇头出了珠宝库。 彼时库房里还有成衣库,林如海素知黛玉不穿针线房做的衣裳,这些她都用不到,正欲略过然后离开库房,忽然停住脚步,打开成衣库,里面放着各色四季好衣服,以箱装之,男女老幼皆有,都是没上过身的。 林如海沉吟了一下,随手挑了四箱颜色好衣服,含笑对雪雁道:“留着也不知道便宜了谁,这些你留着不穿,送人也使得。” 收好东西,林如海又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雪雁叫她收起来,道:“这里面是祖宅的房契,还有四个庄子四个铺子良田百顷,我已叫人过在玉儿名下,你替她收着,我今儿就叫琏二爷过来,等我走后不许折变,必须留给玉儿,不管这些粮食进项是进了荣国府也好,还是被侵吞了也罢,横竖玉儿在荣国府里不是一无所有。” 雪雁不敢相信不过一夜之间,林如海居然办得如此妥当,她拿着信封打开细细看过,确实房契地契无疑,和地契一起的还有和佃户的契约,五五分,时期长达六年,不管天灾人祸,六年到期,倘若一方毁约,须得赔偿对方十倍的地租。 林如海望着她惊讶的眼神,淡淡一笑,道:“让这些佃户租种六年,那么在这六年里荣国府就没有变卖良田的理由,六年,足够玉儿长大成人自己做主了。” 虽然贾母跟他在信里约定双玉的婚事,但是有金玉良缘在,他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只盼着贾母念着骨肉亲情,即便没订下双玉的姻缘,也能在黛玉及笄后给她说一门好亲事,这些东西做她的嫁妆,一辈子底气足足的不会让婆家小瞧。 雪雁心里不住感叹,林如海此举也算十分妥帖。 忽然,她看到信封中还有一张地契,竟然是她的名字,不由得愕然不已,道:“老爷,这四顷地是给雪雁的?”整整二百亩地呢! 林如海叹道:“赁给佃户也是六年,六年后你若功成身退,这些便是你的。但是在这六年中,地租会和属于玉儿的地租一起送到荣国府,也是为了不让人知道的意思。” 雪雁眼眶一红,道:“老爷已经给我极大的恩典了,雪雁焉能再贪心不足。” 林如海不以为意,道:“这库房里的东西已经取了大半,太太的嫁妆便不动了,毕竟荣国府里定然还有太太的嫁妆单子,明儿我再叫人挑些好的给玉儿把玩以纪念其母,总比落在别人手里好。可惜了祖宅里还有祖上几代主母带来的嫁妆东西,好在方便携带的都在旧年上任时运过来了,下剩的大件笨重东西年深日久,未必就值得什么。” 说毕,叫她从须弥芥子里拿出在古董库里才挑出的两套珍贵孤本,道:“这孤本给玉儿,那首饰你和紫鹃分了。”嘱咐完,一径出了库房锁上,叫管家登记了这几样东西,然后吩咐道:“这几日府里用不到什么,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开库房。” 管家听了,心里暗暗纳罕,又瞅了雪雁一眼,不知林如海在里头这么久是做什么,但他向来忠心耿耿,躬身答应,并不敢追问一二。 别人见雪雁只拿了两匣首饰和两本孤本出来,也都没放在心上。 打开匣子时登记时,雪雁才看到匣子里装的东西,竟然满满的金珠簪环,耀眼生花。微一沉吟,雪雁便即明白了林如海的心思,他赏赐如此贵重的东西,自己不说了,握着黛玉的大半家产,而紫鹃是荣国府里的人,赏她则是为了她更好地服侍黛玉,对黛玉更加尽心。 林如海此时此刻已经无人可信,但愿,这个雪雁是能信任的,不过,即使能信任,他也要将雪雁的身契交给黛玉亲自掌管,还得找几个心腹再安排一下,以防万一。 雪雁不知林如海的心理,送了他回房,捧着东西到黛玉处,先将孤本交给她,黛玉极爱此道,喜得她眉开眼笑,然后雪雁将两个匣子放在黛玉的妆台上,对紫鹃道:“这是老爷赏赐姐姐和我的,说咱们一人一个,姐姐先挑罢。” 紫鹃笑道:“老爷赏了什么?”说着随手挑了一个打开,不由得一呆。 房里伺候黛玉的林家大小丫鬟和跟着黛玉过来的教引嬷嬷也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紫鹃有些儿不知所措,道:“姑老爷赏赐的东西也太贵重了些。” 雪雁微微一笑,道:“姐姐服侍姑娘一场,这算什么?只管收下。”她相信以紫鹃的聪慧,不会不明白林如海的用意。 话犹未落,林如海又打发管事媳妇过来,端着一盘鼓鼓囊囊的荷包,给黛玉请了安,方笑容可掬地道:“老爷说了,这些是赏给跟姑娘过来的姑娘妈妈们吃酒的。” 除了紫鹃和雪雁外,其余人等都得了两个沉甸甸的荷包,打开后满满的金银锞子,竟是几年的月钱,虽然不及紫鹃和雪雁所得,也足够她们乐得眉开眼笑,连连谢恩,满口赞叹林如海和黛玉大方阔气。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雪雁是黛玉贴身的大丫头,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她正想数数自己目前的财产,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之声,连忙走出房门,拉着跑过来报信的小丫鬟道:“外头出什么事情了?这样闹?” -- 第5页 那小丫头刚禀告过黛玉,听到雪雁询问,忙驻足道:“回姐姐的话,是账房走水了。” 雪雁吃惊道:“怎么走水了?” 那小丫头却道:“是老爷。老爷见过琏二爷后,说要查查账目,不想老爷病得厉害,跟前的小厮又一时走开去倒茶,老爷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前头吩咐我来告诉姑娘一声,说火已经灭了,叫姑娘不必担心。” 雪雁心头一跳,难道是为了瞒过库房里的财产,林如海故意纵火烧了账册? 第三章 教爱女看破生死劫 林如海确实是故意纵火。 他知道,一旦自己去世,不管是林家人,还是贾琏,势必会拿着账册来对库房里财产的数目,可是这一半的财产已经转移出去了,到时候岂不是露陷了?库房他舍不得烧,只能假装失手烧了账册,反正库房里东西多而杂,即使有人觉得数目不对,也没有证据来证明,何况他相信不管是林家旁支,还是贾琏一定不会用自己原先的下人来清点库房。 他也只烧了关于库房的账册,外面铺子庄子的账册都没动。 看着面前从贾敏嫁妆中才挑出来的一些东西,轻巧方便携带赏玩,留在黛玉身边,等他去世了,别人都无法去黛玉房里索要,黛玉身边能多留些东西。 与这些东西放在一起的,还有两箱上等好皮子以及两箱碎金银。 林如海斜倚在靠枕上,腿上盖着狐皮毯子,神色已经是疲惫之极,好容易打发了前来请安的管家下人等,只留了几个挑出来的丫头在跟前,正欲吩咐几句,忽见黛玉带着紫鹃和雪雁匆匆忙忙地过来探视,心惊胆战地左右打量父亲,唯恐账房里的火灾伤到了他。 “我不是说火已经灭了?你特地跑来做什么?”林如海咽下喉间的腥甜,他心知自己不过是三五日的日子,但实在放心不下这个孤苦伶仃的女儿,只能强撑着病体料理后事,从昨夜到今天,他做了各种打算,就没歇息过。 望着父亲苍白的脸色,憔悴的神情,黛玉不禁含泪道:“爹爹身子不好,歇着便是,巴巴儿地去查账册作甚?幸亏只烧了几本账册子,倘若伤了爹爹,叫女儿如何是好?” 林如海招手叫她坐在身边,却没在乎自己的身体,笑道:“横竖无事,你担心什么?我原是想去库房里再取些东西才去看账册。你来的竟巧,我刚叫人将你娘亲嫁妆里的一些东西找出来给你做个念想儿,一会子叫人送到你房里去。” 提到去世多年的贾敏,望着眼前熟悉的东西,黛玉不由得滴下泪来。 林如海摸了摸她的秀发,轻声道:“逝者已矣,你不必太过伤心了。我正经有几句话嘱咐你,才叫人过了些田庄商铺到你名下,房契地契都叫雪雁给你收着,我跟你琏二哥哥说过了,这些进项将来都送到荣国府里供你日常花用。” 黛玉怔了怔,她是何等冰雪聪明的女孩儿,心里十分诧异贾琏没有提出异议。 一旁的紫鹃纳闷地看了雪雁一眼,没想到林如海居然会叫雪雁管着这样要紧的东西。 雪雁的神色却很淡然,她知道林如海一定给了贾琏更大的好处,不然贾琏不可能不在意这些东西,看着不起眼,实际上也值好几万两银子。 果然便听林如海道:“你年纪小,又不懂事,不能出门料理外面的事务,咱们家也没什么亲支嫡派能帮衬你,将来还是托付你外祖母为你做主,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乃至于将来地租进项自然由你琏二哥哥料理,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贾琏管着这些,能捞许多油水,自然是乐意之至。 黛玉怎能不明白?唯有轻轻叹息,点头道:“一切都由爹爹做主便是。” 看着女儿清瘦的脸庞,林如海心里更是怜惜,自己还在时,荣国府因为自己盐课御史的位置必然不敢对她懈怠,可自己去世后,她再也没有任何依靠了,还不知道别人如何对待她这么个寄人篱下的孤女,但愿年年的收成进益能让人对她另眼相看些。 比之房契地契,贾敏嫁妆里的珠宝首饰古玩书画就不起眼了些,虽然后者更值钱,但对于黛玉而言,绝对没有前者来得实惠,林如海抬头对紫鹃笑道:“房契地契我叫雪雁收着,等太太那些东西送到姑娘那里,你替姑娘好生收着,我就交给你管了。” 紫鹃本就管着黛玉房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闻言忙躬身道:“这是奴婢的分内事。” 到底是国公府,教出来的丫头在面对主子时确实不胆怯畏惧,林如海玩味一笑,道:“既然如此,你先带人去归置这些东西,留玉儿在这里陪陪我说说话儿。” 紫鹃没有丝毫怀疑,福了福身,告退出去,领着人将东西抬走。 等紫鹃出去后,林如海低头对黛玉道:“我给你挑了四个丫头,年纪虽大不多,却都是伶俐敦厚之人,跟着你我心里放心好些。”说着叫再跟前伺候的四个丫头近前,一水儿的葱黄夹袄柳绿背心,年纪都在十三四岁左右,容色平凡,肤色倒还白腻,些微有些风姿。 在黛玉一怔之间,林如海已经叫四人给黛玉磕头,道:“这是汀兰、淡菊、清荷、润竹,年纪有十三岁的,也有十四岁的,为人忠厚,你只管使唤。身契我已经从咱们家里拿出来了你收着。”果然从床头小匣子里拿出一叠契纸,连同匣子一起递给黛玉。 -- 第6页 黛玉受了四个丫头的礼,忙命快起,好奇地略略一翻,见其中不止这四个丫头的身契,还有几房家人的奴籍,约有五六家,不觉奇道:“这些人也是给女儿使唤的?” 林如海笑道:“这其中四户家人分别管着田庄和商铺,四个丫头就是他们家的女儿,都跟着你,不至于一家别离。还有你奶娘王嬷嬷一家,王嬷嬷在里头服侍你,你乳父奶兄则带着先头四家的几个小子在二门外听唤,横竖我都跟你琏二哥哥交代好了,他定会妥善安排。” 雪雁听到这里,暗叹林如海心机精细,实在是考虑得周全之极,这几户下人都有儿女亲人跟在黛玉身边,身契也在黛玉手里,即使管着田庄商铺也不会背叛黛玉。 黛玉道:“爹爹别太费心了,好生养着才是。”随手将契纸都交给雪雁收着。她本性极聪颖,既然林如海将要紧的房契地契交给雪雁,足见信任,这些契纸她自然不会给紫鹃,说起来,雪雁虽不及紫鹃体贴,到底她是林家人。 林如海吩咐四个丫头下去收拾东西去找紫鹃安排,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枚丝绦系着的羊脂白玉佛,玉润如脂,雕工精美,佛陀栩栩如生,满是慈悲,当着雪雁的面道:“玉儿,这个玉佛乃是中空的,里头放着雪雁的身契,你戴在身上,片刻不许离身。” 黛玉不解地道:“为何不同先前的身契放在一起?” 林如海瞥了雪雁一眼,见她神色坦然自若,脸上便带了三分笑意,心里多了七分赞叹,教黛玉如何打开玉佛,方道:“我给你留了一笔财物,不在明面上,只有雪雁知道藏在哪里,等你定亲后,待雪雁将东西交给你做嫁妆,你便把这张身契还给雪雁,放她从良。这件事,你记住,除了你我和雪雁三人之外,绝不允许第四人知道,哪怕是你外祖母,听到了没有?” 说最后一句的时候,林如海的神色十分严厉,口气绝不容黛玉不答应。 “女儿记住了。”黛玉虽觉纳罕,但她侍父至孝,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她在荣国府里的生活对林如海报喜不报忧,可是见到林如海如此安排,心里便明白他已经知道自己在荣国府里的处境,以及众人对她的态度了,不由得泪流满面。 林如海伸手揽住爱女,慢慢地道:“祖宅的房契我已经叫雪雁收着了,也打发了两户心腹下人在老宅里守着,我交代过你琏二哥哥,每年修缮老宅的银子都从田庄商铺里的进益里出,由他管着。你听好了,将来倘若京城里容不下你,你就带着人回乡,也好有个落脚处。” 虽然贾母与他在书信中有约定,他原想着自己去了,黛玉无依无靠,在荣国府里有贾母疼爱,总比在别人家强。但是自己都快死了,婚事却迟迟定不下来,再加上雪雁说王夫人更喜欢薛家姑娘,这份金玉良缘必定是双玉婚事的阻碍,他不敢对这件婚事报以希望,自己也无力提前给黛玉订亲,谁知道现在找的人家将来会不会欺负黛玉没有娘家依靠。 黛玉听他交代得事无巨细,再也忍不住满腹心酸,不由得伏在林如海怀里痛哭起来。 林如海摩挲着她的后背,哂然一笑,道:“生死有命,我早就看开了,你也看开些。虽然咱们家没有香火可继,但是有你这么个女儿,我心里欢喜得不得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的终身。你年纪小,身子弱,又是个女孩儿家,许多事都无法自己做主,我本想着抚养你成人,选个好人家,谁知竟不能了。因此,我将这些事托付给你外祖母,写了书信交代清楚,她到底是你的亲外祖母,纵然不能疼你如嫡孙亲女,也不会薄待了你。”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叠书信,并没有递给黛玉,而是交给了雪雁,在黛玉泪眼下说道:“这是我另外写的几封书信,有给你外祖母的,也有给我几个师友故交的,等你及笄后,倘若你外祖母未给你订下亲事,给你外祖母的书信就由雪雁交给她,如果她看过书信三个月内仍没有动静,雪雁,剩下几封信你就托人送到我那几个师友故交手里,我一生没求过他们什么事儿,几年后但愿他们能顾念着我多年情分,可怜我林家无人,帮衬我女儿一把。” 雪雁小心翼翼地收下书信,当着黛玉的面不好收进须弥芥子中,便放在了装身契的匣子里,郑重地点头答应:“老爷放心,雪雁一定不负重托。” 林如海满意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又对黛玉道:“家里剩下的财物东西约莫有百万之数,等我去了,你就装作万事不懂,也不知家里有多少财产,只知道我给你留了两个田庄铺子让雪雁拿着房地契。咱们家的旁支和荣国府里还有的饥荒可打,我会告诉贾琏,全部的家当都留作你的生活使费和陪嫁,寄存在荣国府里,一切由他们妥善保管料理。利字当头,人心难测,你一个小女孩儿家,留几个田庄铺子不惹人注意还好些,若是偌大的家业都在你手里,哪还有平安可说?只盼着荣国府里能有几分良心,能给你留一些财物傍身。” 黛玉眼中闪过一丝哀恸,瞧着父亲的样子,她就知道就是眼前这几天了,拖着病体还要为自己操心,子欲养而亲不待,她真是不孝!想到这里,即使林如海交代完了让她去歇息,她也不肯,直到晚间服侍林如海吃过药睡下了,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带着雪雁回房。 作者有话要说:根据古人当官潜规则,林家财产清单如下:五代主母的嫁妆林家几代人每年的俸禄,冰炭敬,各种潜规则中的合法灰色收入,文人还会顶着各种教育名目,譬如某书院的先生啦等等,下头也有各种束脩孝敬。田产商铺收入,当官的不必交税。各种人情往来的礼物,虽然也会送出去很大一部分,但是同样,官高一级,收的就会比送的多。林家五代传承就算一百年吧,一年存一万两银子东西也有一百万两了,何况这些收入一年不止一万两,所以林家的财产包括现银,古董,下人,房产,田庄,首饰,家具器皿等等,现银肯定没有二三百万两,但是变卖了的话,不止。林家的原型李家,据说李家小姐寄人篱下,李家穷,是因为李家替曹公家还了二三百万两的亏空。 -- 第7页 第四章 人未逝登门欲争产 等离开林如海的院落,已经月上中天,海棠花枝娇俏难掩夜间的凄凄冷冷。 黛玉默默地走在通往自己院落的路上,眉梢眼角俱是难以抹杀的愁色,回来大半年,人也更加清瘦了,在月光下越发显得面薄腰纤,弱不胜衣。 此时此刻无论什么言语都无法安慰黛玉,雪雁也不言语,捧着匣子跟在黛玉身后,看着远方紫鹃提着灯笼相迎的身姿,提醒黛玉道:“紫鹃姐姐来迎姑娘了。” 黛玉抬头,脸上多了一抹暖意,低声道:“好在,你们还陪着我。” 往后的几天里,黛玉在林如海床前日日侍汤奉药,十分尽心,谁都劝她不走。 林如海自知命不久矣,唯恐黛玉不通世故,受到委屈,不断利用仅剩的时日来教导她一些人事,亏得黛玉自小独自在荣国府里生活,早已看破人心,只是不屑世故罢了,天性又冰雪聪明,林如海的谆谆教导多能听懂,纵然有些不明白的,也都全部谨记在心。 每次黛玉在林如海房里时,都是雪雁跟着,这一点很符合林如海的心意。紫鹃如同在荣国府里一般,留守黛玉房中,鲜少和莺儿袭人等人那样活跃于众人目光之中,现在她也不大出门,她明白自己虽是黛玉身边第一得意人,但是雪雁才是在林家从小跟着黛玉长大的,所以便以掌管房中各色家什和教导新来丫鬟各司其职为名,让雪雁服侍黛玉寸步不离。 林如海不禁赞叹一声,道:“倒是个聪明的丫头。” 提起紫鹃,雪雁眼中难得浮现一抹敬佩之色,笑道:“紫鹃姐姐自然是极好的,在荣国府里,多亏了紫鹃姐姐为姑娘打点身边大小事务,才没人小觑了姑娘。姑娘出门时下雪了,紫鹃姐姐第一个想到打发雪雁给姑娘送手炉,怕姑娘冷着。” 红楼梦原著中紫鹃和小红两个是雪雁最喜欢的丫头,小红且不说了,紫鹃是真正的一片真心为黛玉,她不像晴雯仗贾母的势,也不似袭人投王夫人的好,更没有像莺儿今儿打络子,明儿认干亲,后儿又讽刺贾环,与人口角斗气,在黛玉艰难的处境中,她仍旧对黛玉不离不弃,也没有去逢迎贾母、王夫人和各位大小主子,全部的心思都在黛玉身上。 可以说,在原著中的活动场合,从来见不到紫鹃的身影,试玉,更是甘冒大险,顶着贾母和袭人等的责骂和兴师问罪,一是试出宝玉对黛玉的真心,二是将其明朗公开,向王夫人施压,提到黛玉离开宝玉已是如此,若是拆散二人又当如何? “王孙公子虽多,哪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娶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五夜,也就撂在脖子后头了。甚至怜新弃旧,反目成仇的多着呢。娘家有人依靠的还好,要像姑娘这样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着人去欺负罢了。” “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 “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一处长大,脾气性情都彼此知道了。” “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有叫你去为非作歹。” 这些话,哪一句不是推心置腹的金玉良言?她是真正看透了达官显贵贵族世家婚姻的弊害,选择宝玉,志同道合,性情相对,不至于遇到对妻子非打即骂一如孙绍祖这类的人。尤其无权无势的黛玉即使嫁给别的王孙公子,没有娘家依靠终究比不得贾宝玉知根知底,纵然王夫人喜钗而厌黛,至少宝玉心中有黛玉,黛玉不好,宝玉亦是同毁。 可惜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不管是宝黛爱情,还是她和黛玉的主仆之情,终究都被现实碾压得粉碎,与雪雁两人正暗合了那句“啼血杜鹃,雪中孤雁”,想必最后的结局是黛玉泪尽夭亡,紫鹃呕血无生,唯有雪雁一人在茫茫雪地中扶灵归乡。 林如海听完,忙不迭地道:“你们更该同心协力,等我走后,别叫玉儿受了委屈。” 雪雁敛容应是,趁机提出自己的建议道:“我们年纪到底小了些,许多事情不懂,在府里只能照顾姑娘衣食起居罢了,倘或老爷有咱们家京城中世交故友家来往的礼单名帖就好了,逢年过节送礼来往,总比断了交情的好。” 这些可都是人脉,谁家娶媳妇不看媳妇的应酬交际能力和人脉关系多寡?就算到时候黛玉不能出门,只要年年送礼,不拘贵重与否,哪怕是瓜果点心绸缎这些,人家也会记得黛玉这么个人,小小年纪父母双亡寄人篱下还不忘维持双方的关系,人心都是肉长的,情分都是你来我往积累起来的,总有人心存仁厚,到时候黛玉也不至于孤立无援。 林如海乃是男子,不惯内务,一时不曾想到这里,今听雪雁一说,双眸顿时一亮,黛玉却踌躇了一下,轻声道:“咱们寄居外祖母家,哪里能做主送礼?” 雪雁冷笑一声,道:“姑娘痴了,竟忘记老爷留给姑娘的东西了?老爷不过是让姑娘假作不知托付给荣国府东西的数目,可没说咱们不知咱们家有东西,大家彼此心里都是明镜儿似的,难不成姑娘要送礼他们还阻拦不成?可没这个理儿。纵然到时候果然以没钱为借口阻拦姑娘送礼,还有下面田庄地铺的进项呢,一年几千的银子不够姑娘吃?不够姑娘送礼?” 这几日林如海已经见识过雪雁暗藏于眉眼之间的锋芒,绝对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而且对后事考虑之周全,连自己都比不得,不禁对黛玉笑道:“雪雁说的有理,我这就叫管家把各家来往送礼的账册交给你,你年纪大了,也该学些应酬交际了。” -- 第8页 黛玉低低一应,雪雁又道:“还请老爷将太太和上头老太太的嫁妆单子给雪雁一份。” 林如海问道:“你要这个做什么?” 雪雁当然不会说是为了以防万一,笑道:“库房里的东西老爷叫姑娘假装不知道数目多少,可是太太和老太太们嫁妆单子上的东西总该知道些,也是为了以后着想。” 林如海虽然仍是不解其故,却知这丫头极擅谋略,便叫人将嫁妆单子誊了一份连同先前她要的与各家来往送礼的礼单拿来给她收着。 雪雁看到嫁妆单子时,大大震惊了一番。往上五代主母的嫁妆,除了第一代的嫁妆单薄些,那时林家老太爷还未发迹,从第二代主母开始每一代媳妇进门都有十里红妆,虽然百余年来损耗了一部分,但剩下的几代积累下来,数目还是相当可观。 可惜除了贾敏的嫁妆在林如海上任时大部分带了过来,其余的大件笨重家具都在苏州老宅,田庄商铺都没有时间折现,便宜了荣国府那群饿狼。好在几代嫁妆里的轻巧的头面首饰书画古玩什么的大多都是带着上任的,已经被她收了大半放在须弥芥子里。 雪雁看罢单子,眯着眼睛,闪着一丝冷光,她可不是软弱可欺的人,有了这些东西在手,她又想出了许多对于以后的应对之法,看荣国府里谁还敢欺辱黛玉半分! 如此又过了两天,这日正是九月初三,雪雁知道这是林如海的死亡之期,一早起来便有些心神不宁,紫鹃狐疑地道:“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雪雁勉强一笑,她怎么能跟紫鹃说林如海快死了?别人不骂她乌鸦嘴才怪。 黛玉草草用过早点,对她笑道:“你别想那么多了,陪我去爹爹那里,昨儿爹爹说田庄上的租子该送到了,要你帮着我看看单子,瞧着怎么分派。” 黛玉虽然在荣国府里没学到什么,但她五岁启蒙,自小是由贾敏言传身教,早早就学了一些管家理事的本事,又与凤姐颇交好,也看过账,反正这大半年来林家后宅的事务都是回过她才往下吩咐的。林如海是男人,不管后面的事情,自从贾敏去世后,就是几个大管家的老婆和林如海的奶嫂管着,总而言之,没让几房姬妾管家,足见读书人家的规矩。 到了林如海的院子里,却见林如海房里的丫头翠屏出来阻拦,引着黛玉去耳房小坐,悄悄道:“族里来的人在同老爷说话呢,姑娘和雪雁快别进去。” 雪雁心中猛地一跳,不等黛玉发问,便先道:“他们来了也有半个月了,除了头一日上门拜见老爷外,再没过来,今儿做什么?” 黛玉也有些疑惑,看着翠屏。 翠屏轻轻摇了摇头,看着黛玉欲言又止。 黛玉见状,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面上不禁添上三分悲愤,道:“爹爹虽然病了,人还在呢,他们现今就想着如何分咱们家的东西了?” 翠屏叹了一口气,道:“可不是都要老爷先留个说法章程,说姑娘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儿家不能在外走动,话里话外都要替姑娘掌管着,以免落在外人手里。” 黛玉气得两腮通红,正欲开口,忽听院里又有人通报说:“琏二爷来了。” 第五章 如海逝树倒猢狲散 听到贾琏也去林如海房里,黛玉的眼泪刷的落将下来,不知是为林家旁支族人的心思而怒,还是为贾琏心急火燎赶过来的态度而愤,贾琏的本性她也略知一二。 过了良久,也不知林如海房里众人都说了些什么,黛玉心中暗自焦急,愤愤不平地说道:“他们这是做什么?不顾念着爹爹的身体,只想着那些东西?但凡有一点儿良心,也不该爹爹静养的时候上门来。” 黛玉哭得眼睛红肿了些,神情却不见软弱之色,骨子里透着刚劲儿,是真正的外柔内刚,雪雁感慨万千,这才多少时间她就长大了许多,拉着黛玉的手,递了一块帕子给她,柔声安慰道:“姑娘别难过了,正如老爷说的,利字当头,眼瞅着老爷这样了,他们还能不多弄些好处?这些都在老爷意料之中,姑娘纵然如此,也无计可施,倒不如多想想以后的日子。” 林如海和她最担心的就是人走茶凉,若是那一半家产能让人好好抚养黛玉长大,林如海必然是肯的,他比谁都明白,林家旁支和荣国府都有可能拿了钱后翻脸不认人,反而作践黛玉,只是荣国府是黛玉的外家多了一份血缘,所以才会有将黛玉托付荣国府的想法,不过现在大概他自己也很担忧,不知道谁还值得他信任。 财帛惑人心,千古如是。 听了雪雁的话,黛玉点点头止了泪,仍旧十分担忧林如海的身体,恐他不堪打扰。 翠屏心里不忍,她知道最近林如海都在忙着安排后事,自己这些忠心耿耿不偷奸耍滑的下人都得了林如海的恩典,因此开口道:“姑娘别担忧,横竖我是在老爷房里给客人端茶递水的,我这就过去,怕能听到一点子,回来好告诉姑娘。” 黛玉眼睛一亮,忙道:“你快去,倘或爹爹精神不好,就先来告诉我一声。”她倒是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只在乎林如海的身体好坏。 翠屏答应一声,立即出了耳房。 黛玉揉着手帕等得心焦不已,雪雁却很冷静,从怀里拿出一个核桃大小的金表看时间。 这块儿金表是这段日子里收拾东西时林如海赏给她的,做到林如海这个位置,又知人心,哪能不尽力为黛玉多留些东西?给身边的丫头也比留给别人强。因此索性趁着教导黛玉,上上下下都梳理了一遍,,所有的孤本书籍笔墨字画早早搬到了黛玉房中,雪雁不止得了这块金表,紫鹃也得了一个,除了上回林如海赏的金珠簪环,两人和汀兰淡菊四个还分别得了一箱好颜色衣裳,一个嵌着西洋镜的紫檀螺钿梳妆匣,一包金银锞子,约莫有三四十个。 -- 第9页 为了女儿能得到身边的人照顾,林如海下了大本钱。 眼瞅着一点一点地靠近巳时,雪雁的一颗心越来越沉,几乎要坠入谷底时,翠屏突然跑过来,满脸都是泪,叫道:“姑娘,老爷叫姑娘。” 黛玉闻言身子一晃,几欲晕倒。 雪雁一面扶着她往外走,一面问道:“老爷屋里的人呢?” 翠屏扶着黛玉另一只手,哭道:“见老爷吐了血,都慌慌张张地告辞了,老爷叫我来请姑娘过去,说有话交代姑娘。” 一席话宛如晴天霹雳,黛玉厉声道:“快去请大夫!” 翠屏哽咽道:“已经打发人去请了,老爷身子不好,大夫一直都住在府里。” “爹爹!”黛玉不等听完,甩开两人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却还有贾琏讪讪地站在门边,黛玉哪里肯理他,急急忙忙地跑到林如海房里,只见林如海半躺在榻上,衣襟前锦被上嘴唇边沾满了斑斑血迹,如同绽放的红梅,更映衬得嘴唇苍白到近乎无色,奄奄一息。 林如海吃力地抬起头,看着女儿疾步靠近跪坐在床前地上,不由得伸手去摩挲她的头顶,满脸病重中的黄气掩不住慈爱之色,微笑道:“痴儿莫哭,是你母亲来接我了,我们在九泉之下相聚,得以同穴而葬,亦是一件喜事。我所担忧,唯有你的平安,只可惜我考虑不周,处理得太晚了些,不知你将来命运如何。” 林如海说话之间已经咳嗽了三四次,又是一抹血色溢出嘴唇,黛玉又急又苦,忍不住哭声,泣道:“都是女儿不孝,累得爹爹如此烦扰。” 林如海却笑道:“你是我的骨血,我不为你打算,还妄想谁为你做主?我身后诸事,你一个女孩儿家千万别管,由着他们去打饥荒罢!” 说毕,已是支撑不住了,双眼一合,手从黛玉头上滑落,萧然而逝。 林如海一死,黛玉哭得几乎昏死过去。 贾琏听到消息,赶紧进来,一面进来,一面又赶紧打发人送信去京城,请贾母的示下。 换上孝服后,雪雁几乎脚不沾地,与紫鹃汀兰等人既要安慰黛玉,又要收拾东西,这府邸本是巡盐御史衙门后面的宅院,林如海死在任上,早在他重病的时候就有官员等着接任了,只是因为他生病未曾挪出,因此得收拾东西准备扶灵回乡时搬回姑苏祖宅。 另有贾敏的棺木寄存在扬州的一处寺庙中,也要与林如海的灵柩一同迁回祖坟。 黛玉年幼丧父,秋风凉,身娇体弱,又病了,既得哭灵,又得养病,忙得不堪,唯有今年的地租粮食野味等物送的早些,正好用在丧事上。 林如海身为二品大员,丧事竟不甚热闹,多亏贾琏料理丧事,金陵一带旧交甚多,大多数都来吊唁,倒不算冷清,但是服侍黛玉吃了药睡下后,丫头们私下闲话,却听汀兰感慨道:“人走茶凉,和太太去时的场面相比,连一二成的风光都没有。” 她们都经历过贾敏的丧事,知道这其中的差别和原因。 贾敏去世时林如海还在,位高权重,争相逢迎谄媚的人数不胜数,如今林如海一死,林家已是绝户,又无嫡系子弟争气,没有好处可言,他们自然就不来了。 年底,去给贾母报信的昭儿回来,带来了秦可卿的死讯,以及贾母给贾琏的书信,雪雁冷眼旁观,虽不知信中说了什么,但是贾琏的神情松快,想来是有了倚仗。随同昭儿的还有凤姐给贾琏预备的冬衣,又有贾母挂念黛玉,送了整整两箱子的冬衣,命她千万顾念身体。 黛玉唯有贾母一个亲人,自是感激不已,但她生活精细,不爱穿外面人做的衣裳,兼之她离开荣国府一年多了,身量也不对,遂命紫鹃开了箱子,将衣裳都分给她们六个大丫头,若是觉得尺寸小些的,就自己拆了里头的皮子,另外添面子做。 雪雁才收好衣裳,就听说贾琏往甄家去了书信。 黛玉叹道:“外祖母家都在京城,甄家是老亲,哪有不寻求相助的道理?” 雪雁点头不语,黛玉都看出来了,她自然也明白贾琏的主意。 治丧时诸事繁杂,不好一一叙述,等送了林如海夫妇的灵柩葬入祖坟后,外面便热闹起来了,雪雁来了林家大半年,颇认得几个婆子下人,花了些银子悄悄打探外头的情形,无非是家产一事,婆子知道的并不详细,不知道贾琏是如何料理的,大约是甄家来人作怪,总而言之,除了祭田,林家财产尽被荣国府所掌管,林家旁支族人不由得愤愤离去。 雪雁暗想,原著中黛玉居住荣国府多年,未见一个林家族人来探望,莫非就是因为争产中落了下风,没有得到应得的好处,又恨荣国府仗势欺人所以对黛玉不理不睬? 据婆子所言,不但林家宗族没得到多少东西,就是原本该上交朝廷的一部分都没有上交,想把银子从贾琏手里拿走,没门!不知道贾琏是怎么上下打点的,反正林家现在所有的财产都落在了他的手里,正急急忙忙地变卖田庄铺子古董书画各样金银铜锡等笨重大家伙。 雪雁还听说,运送库房财物和清点时,贾琏都没用林家的人,但是林家人多眼杂,总有人看得真切,所以雪雁知道贾琏从中留下了不少好东西给他自己,发了一笔横财。 家产之事忙完,已经过了年,除了留给黛玉的几个丫头下人外,整个林家的其余人等都被贾琏以各种名目打发,不料他们早就得了林如海的恩典脱了奴籍,办完丧事,一二百口人竟然打点行囊各奔东西,一大家子顿时风流云散。 -- 第10页 黛玉心中凄凉,道:“真真是树倒猢狲散。” 雪雁却道:“老爷如此行事,都是为了姑娘,若是由着琏二爷卖掉,谁知道主家好坏,是不是对他们非打即骂?他们这么多年来尽心尽力,攒了些梯己,放了他们出去自行过活岂不是积德,或有一二人心里念着老爷的恩典,将来能帮衬姑娘也未可知。” 她本是安慰黛玉,没想到后来就是这些下人报恩,黛玉才免了许多艰难,且是后话。 唯有贾琏暗暗跌足长叹,这么些下人,都是大户人家几辈子调、教出来的,倘或叫了人牙子来,不知道能卖得多少银子呢!许多人家都很愿意买书香世家使唤过的下人。 白白损失了一大笔银子令贾琏十分气闷,刚一开春便迫不及待地启程回京。 第六章 返京都巧婢诉委屈 启程前一晚,细软行囊都打点好了,紫鹃雪雁等每人有好几口箱子,黛玉的行李很多,光书籍等物足足装了十几口大樟木箱子,这些东西黛玉爱若至宝,比金银财物更甚,贾琏听到是林如海留下的书籍笔墨便作罢了,下剩黛玉身边的财物不过是头面轻巧古玩书画,数目较少,和林家偌大的财产相比,贾琏就由她收着了。 雪雁从王嬷嬷的小儿子王三口中得知贾敏的嫁妆都不曾变卖折变,几代主母的嫁妆也留了不少东西,装了两条大船,大概是因为贾母信中有所嘱咐,这些都是黛玉应该全部继承的东西,不像林家的财产很有一部分黛玉在律例上得不到。 王三又说林家在江南一带的许多房产地亩贾琏都卖给了甄家,市面上约莫值十万两银子,但是贾琏却只从甄家拿回五万两银子的票据。 听到这里,雪雁忽然想到原著中元春省亲,贾家采买戏子和东西,甄家欠他们的五万两莫非就是得了林家田产地亩的这五万两? 五万两银子买了价值十万两的东西,甄家和贾家可真亲厚。 黛玉应该学着长大并辨识人心,不能天真得相信每个人都是好人,轻而易举地被薛家母女笼络了去,自嘲一草一纸都花贾府的。因此雪雁不似别人对黛玉事事瞒着,她一点一滴把打听来的消息都告诉黛玉,言谈公道,丝毫不加以评论,让黛玉自己分析。 黛玉听完后默不作声,半日方轻轻地道:“你去收拾送给姐妹们的纸笔,记得一份一份写好签子,免得到时候有人先挑有人后拿,说咱们不尊重人。” 雪雁说了,她就听着,记在心里,但是若想有甚作为,在此时都是不可能的,以后到了荣国府更得谨言慎行,因此她不愿意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心里明白就行了。 “姑娘放心,我都已经标好了签子,老太太和舅老爷舅太太琏二奶奶等人自有琏二爷在外头料理,下剩府里宝二爷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宝姑娘都是一样的笔墨纸砚,兰哥儿多了两部书,环哥儿和琮哥儿略减一分,大姐儿是些玩意儿糕点。”雪雁听她这么一说,立即就知道她想起了周瑞家的送宫花一事。 也是,谁家送东西不是以客为尊?就算按着长幼,黛玉也不该得最后别人挑剩的。黛玉讽刺周瑞家的,是因为她知道周瑞家的举动表明了王夫人的态度,若是稍软弱一分,就再也没人会拿她当一回事,何况当时她还有林如海在世。林如海死后,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儿面对凤姐史湘云的戏子之说众人之笑,明明满腹委屈,却没有任何勇气驳斥,受此屈辱。 黛玉手托香腮,叹道:“我从母亲送礼的账册清单上学了不少道理,本来送礼应该按着身份有多有少的,只因为外祖母家三个姐妹素来都是一样,若送得不均,三妹妹和环兄弟琮兄弟最少,未免有些儿过意不去,又遭人嫉恨。罢了,外祖母家就算了,横竖无人在意,若是外头人家的礼物可不能如此送,免得人家笑话咱们不知礼数。” 黛玉没准备大姐儿贾兰和贾环贾琮的礼物,她性子素来如此,看谁入眼便给,瞧不上便不与之相交,奈何雪雁处事周全,不住在她耳畔叨念着凤姐待她好,李纨过得不容易,贾环贾琮到底是荣国府的爷们,哪怕送得薄一些总比不送的强,于是才又重新添了三人的礼物。 雪雁了然,笑道:“这是自然,姑娘闲暇时,多看看和咱们家来往的账册清单,能学到不少东西呢!譬如什么节送什么礼,什么人家送什么好,红事该送什么,白事该送什么,人家生病了该送什么,产育该送什么,寿辰该送什么,孩子满月周岁该送什么,送礼该厚该薄,纵然没人教姑娘这些,但是以姑娘的聪明伶俐,很快就会上手的。” 黛玉脸上掠过一丝忧伤,一抹坚韧,点了点头。她性子不笨,明白雪雁的苦心。 短短几个月,她经历了丧父、争产,见识了人心难测,不仅如此,还感受了荣国府跟着过来的几个三等仆妇逐渐怠慢的态度,这种变化她如何不知道其中的缘故?父亲为她呕心沥血地谋划,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能辜负父亲的期望。 雪雁瞧见她的神色,暗暗放下心来,只要她愿意去学,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黛玉拿起案上的书籍,微微侧头,无意中瞥见角落里雪雁行李中的大箱子,丫鬟们的行李和黛玉的行李放在了一起好一并运上船,因此黛玉好奇地问道:“昨天我还见到你只有三口箱子,怎么今儿多了两个?” -- 第11页 雪雁打开多出来的箱子给她们看,道:“这些都是咱们姑苏的土仪,我拿了银子托王三帮我买的,有的送人,有的自己留着。这个箱子里装的是刺绣和花样册子、缂丝、玉雕和香珠、昆石、各色扇子等等,姑娘什么时候想家了,就看看咱们家乡的东西。那一口箱子里装的是各色糖果蜜饯吃食,我还托人购了许多春茶,怕过了味儿,就没放在箱子里。” 紫鹃扑哧一笑,道:“怪道你将存在我这里的梯己银子都要去了,原来是买这些东西。” 黛玉神色黯然,道:“难为雪雁想得周全,我却没想到离了这里,再见不得家乡的一草一木了。紫鹃,雪雁花了多少钱,你拿给她,不拘是送人还是留着,她原是为了我。我尚有外祖母依靠,她却自小没有父母家人,更该留些银钱傍身。” 紫鹃答应了一声,去银箱中取了一包金银出来,她先前管着雪雁的东西,知晓雪雁取走了的数目,拿出来的金银只多不少。 从前的雪雁跟着黛玉,性情爽利惯了,又不爱掩饰自己的小气,赵姨娘为小丫头借件衣裳她都不肯,可见小气,很少推辞黛玉给她的东西,因此雪雁现今没有说不要,笑嘻嘻地收了,沉甸甸的金银压弯了手,道:“我好造化,吩咐王三去买,我白赚了许多。” 她再攒上五六年的钱,等离开了黛玉,以自己的财产可以做个中等地主了。 雪雁不是没想过不管黛玉,径自求恩离开,可是在林如海重病的当儿如此,没的让人说她是忘恩负义的背主之人,一辈子就毁了。她也想过对黛玉不闻不问,她只是个丫头管那么多作甚?但是每每想到黛玉之死,她总是有些不忍心。 黛玉今年十岁,离开荣国府,未必就能比在荣国府里过得更好,她就跟着黛玉,陪着她在荣国府里熬上几年,横竖她不是人人欺负的主儿,谁敢欺负黛玉,只管放马过来! 人人都当她是以前的雪雁,却不知她从前是什么样的人,虽然不是什么富二代官二代世家女,却也是正正经经从底层爬上来在上流社会占有一席之地的人。 回去的途中因顾着黛玉的身体行程不快,雪雁等人都陪着黛玉解闷,或是看书习字,或是描绣凤,岂料忽然得了元春封妃的消息,贾琏顿时欣喜若狂,立即下令昼夜兼程,可巧路上又遇到了得到王子腾保本进京候缺的贾雨村,原与黛玉有一师之分,遂同路而行。 这一日抵达京城,弃船登岸,荣国府打发了无数人来迎接并搬运行李东西。 紫鹃给黛玉换了衣裳,披着素缎夹披风,清新淡雅,头上素净非常,用白头绳系着发髻,逶迤而下,另插了一枚小小的白珠簪子,别无花饰。雪雁和汀兰等人和紫鹃一样,都是一色蓝宝银簪月白小袄湖蓝长裙,这是在船上无事,大家伙儿一同拿黛玉给的料子做的衣裳。 收拾妥当,雪雁忽然挑起帘子,扬声对先下船的王三道:“三儿,你去请示琏二爷,咱们姑娘一会子从哪个门进府?可别像上回让咱们姑娘走奴才下人出入走动的西角门,咱们姑娘年纪小,没有老爷太太做主,东西下人又少,没人站在二门相迎,难免被欺负了还不敢出气儿,知道的说我们姑娘是府上的亲戚,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姑娘是哪个奴才下人呢!” 雪雁的这一番话清亮亮响脆脆,说得又快又急,如同珍珠坠落翡翠盘,叮叮咚咚,端的动听,同时让船上船上大部分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黛玉在船舱里听了,两行眼泪流了下来,她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一肚子委屈无处可诉。 紫鹃见她流泪,忙上前百般劝解。 雪雁毫不停顿,继续道:“时过境迁,往事勿论,这回带进府的东西多,行李大,角门小,再叫咱们姑娘走角门,若是挤坏了家当谁担当得起?倒不如立时上船返回老家去,老家的祖宅大门亮堂堂的,不会让自家姑娘受这样的委屈!我记得旧年二舅太太亲自带着女媳下人出大厅迎接自家的姐妹薛家太太进门,浩浩荡荡好不风光,咱们姑娘落魄的世家小姐虽比不得金陵四大家族薛家的赫赫扬扬,也比不得薛家太太还有王子腾大人一门贵戚,有权有势,可姑娘到底是老太太嫡亲的外孙女,两位舅老爷嫡亲的外甥女,琏二爷是府里名正言顺的长房大爷咱们姑娘嫡亲的大表哥,难道竟不能给我们故去的老爷留一点儿读书人的体面?” 若说先前还听得清楚,现在谁还不明白雪雁的言下之意?管家太太的妹子皇商之家尚且能走甬道,进大厅,作为书香门第的官员之女又是府里正经的亲戚竟然比不上他们!士农工商,皇商固然高出商贾一大截,但是到底比不上正经科举出身的世家千金。 林家虽败,身份名声犹在。 说到这里,雪雁拿着帕子抹泪,呜咽道:“奴婢知道,府上定是忌讳姑娘身上有孝,怕坏了府上的风水布局,给府上带来晦气,我们姑娘懂事,所以才没吭声。可是作为奴才,如何能看着姑娘被人当做奴才下人,丢了老爷太太的颜面?何况我们姑娘已经出了热孝。” 热孝之人不能出门拜客,因为身上还穿着孝服,如若登门,只能从角门和后门出入,以免冲撞,这个规矩雪雁不是不懂,但是别忘了,黛玉两次进京差不多都是出了热孝,热孝是一百天,而且不是林家巴巴地上门,是贾家巴巴地去接去请。 -- 第12页 适者生存,关于这个时代的生存法则,雪雁很愿意去遵守,不会踏破底线,但是她不会受一丁点的委屈,也不在意什么抛头露面不好。上回进京时的雪雁不是她,无法出口诉说,现在她不会闭口无言,委屈总是要让人知道不是?不说出来,谁知道他们的委屈? 黛玉进荣国府什么门,无关委屈与否,雪雁不是为了争一口气,而是要让黛玉从进的门开始,奠定她在荣国府里的地位。再进角门与下人无异,谁还看得起她?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堂堂正正走仪门,在荣国府住下去才有底气,向众人表明她不是一无所有的寄人篱下。 京都码头上人来人往,荣国府不是没有对头,在这种情况下,倘或还让林黛玉走角门,就等着受人讥讽弹劾罢,林如海是死了,可他在读书人心目中的地位还没动摇,黛玉一介孤女受委屈不要紧,可那是打在读书人脸上的耳光。 第七章 史太君良言警雪雁 雪雁的声音很是不小,不必王三去请示,贾琏便已经听到了。 贾琏下船比他们都早些,正指挥众人搬运行李家当,听了这么一段话,注意到引起了码头上不少人的注意,脸上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又羞又臊。当初黛玉初次进京和薛家合家进京,事后他听凤姐说起过当时的场面,哪里还能不知道王夫人对两者的态度?此时此刻,当着大庭广众之下,只觉得无地自容,暗恨府中下人皆是看王夫人脸色行事。 他倒不恨雪雁说话的行径,说到底,反暗自敬佩黛玉有这样的忠婢。 黛玉在船舱中叫来汀兰吩咐了几句,汀兰点了点头,出来对雪雁道:“你这小蹄子在这里胡言乱语做什么?仔细打扰了二爷的正事。咱们姑娘投奔了老太太来,原本就应该听府上的安排,姑娘都不能说什么,哪有你这个小丫头说话的余地,瞧姑娘怎么罚你,快不快进来!” 雪雁的话都已经说出来了,达到了目的,遂诚惶诚恐地应了。 汀兰又对贾琏行了一礼,羞惭地道:“雪雁自小放纵惯了,淘气得很,姑娘说没有教好她,今儿扰了二爷,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回头定要重重罚她,还请二爷瞧在她打小跟着姑娘的份儿上,饶了她一条小命。” 贾琏本有几分机变,在林家捞了那么多的好处,又听雪雁说他是名正言顺的长房大爷,心里舒畅得很,忙笑道:“不曾打扰,妹妹身边的丫头伶俐得很,雪雁说话也对,妹妹老祖宗的外孙女,老爷的外甥女,自然不该走角门,当走仪门。哎,都怪我,上回妹妹进京我不在家,不然怎么都不会委屈了妹妹。” 贾琏是帮衬着贾政管些庶务,可是说到底,他才是长房长子,偏偏贾政夫妇住了荣禧堂,自己家的老爷太太却住在东院里,甭管他如何荒唐好色,怎么可能真的不在乎。 此言一出,双方皆大欢喜,汀兰满口谢意,方拉着雪雁进去。 轿子由婆子抬到船上,临下船前,黛玉又哭又笑,拉着雪雁不住地道:“好姐姐,多亏了你,我本以为父亲安在时我尚且走角门,如今父亲去了,哪里能妄想走仪门?我一个女孩儿家更不能开口。再没想到,今日竟能从仪门而入。” 除非皇族登门,圣旨降临,否则中门是不开的,日常来客走动都是进出仪门。 黛玉的性子刚直,口齿尖锐伶俐,原著上自林如海逝世后的忍气吞声皆因身边无人能予她助力罢了,否则她岂肯受侮辱,故此雪雁道:“姑娘快别掉泪了,仔细瞧出来。” 紫鹃笑道:“雪雁这小蹄子,从前笨笨的不大爱说话,我担心得不敢交代她做事,现今倒有几分琏二奶奶的品格儿,有她跟着姑娘我就放心得多了。”雪雁比凤姐识字明理,说起话儿来让人无从反驳,紫鹃心里松了一口气,这样很好,她不常出门,黛玉身边就该有个性情泼辣厉害的丫头护着,以免在府里下人怠慢黛玉,黛玉又不能和下人理论。 雪雁跟着笑道:“有姐姐陪着姑娘,我们才放心呢!”若不是黛玉身边有个紫鹃打点,哪里能过得悠游自在,没见宝钗探春想吃个蔬菜还得叫人送五百钱么?人家司棋就敢仗着老子娘体面去砸了厨房,事后也没受到责罚。 雪雁长进,紫鹃大为欣慰,道:“姑娘身边只有咱们几个,该同心协力才好。” 黛玉却又暗暗担心,面带忧色,道:“雪雁今儿的话,很是得罪了旁人,我们在府里什么根基都没有,他们知道了,不知怎么料理雪雁呢!” 紫鹃不以为然,安慰道:“一切都有老太太呢!” 他们再进荣国府时已是午后,望着依旧是遍地锦绣,满眼花红,雪雁暗暗叹息。 黛玉和贾母祖孙相见,自不免又是一番抱头痛哭,贾母搂着黛玉道:“我的玉儿快别哭了,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一切都有外祖母呢,谁若给了你委屈受,你只管来告诉我。” 黛玉路上哭得多了,现在除了在贾母跟前掉泪,别的竟哭不出来了,止住眼泪,方向贾母、王夫人贺元春晋封之喜,饶是王夫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跟个木头人似的,此时女儿得封贵妃,面上不免现出三分得意之色来。 黛玉低头恍若不见,又叫汀兰等人上来磕头,对贾母道:“这几个丫头原是我们家的家生子,父亲临终前总想着叫我好好儿的,便赏了给我使唤。” -- 第13页 除了汀兰四个,还有王嬷嬷的丈夫王忠父子四个,以及汀兰四个人的兄弟共是六个,因是男仆,不得命令,便没进来。 贾母想了想,先对凤姐道:“琏儿这回差事办得不错,既应了你姑父,你就给你妹妹带来的下人安插个体面些的活计,明儿你妹妹有什么吩咐,也好方便使唤他们。咱们家人的性子我都知道,若不护着点儿,还不知道作践他们呢!” 贾琏帮着贾政不知料理了多少庶务,今儿才从贾母口中得到一个不错的评语,凤姐何等聪慧,立时便知道是贾琏不曾怠慢黛玉,又给黛玉带了几个下人的缘故,因此满口答应,瞅着黛玉问道:“妹妹瞧我给他们安排什么活计儿好?” 黛玉笑道:“他们人生地不熟,能做什么要紧活计?嫂子让他们看门扫地便是了。” 黛玉想着自己在荣国府里寸步难离,若是王忠等人在门上做活,府里采买的胭脂水粉笔墨纸砚不好了,叫他们去外面买了好的来,十分便宜,故此在途中就与雪雁紫鹃商议了好几次,才想了这个法子,既不显眼,也没有油水,又不会惹得荣国府下人嫉恨。 凤姐素与黛玉交好,知贾母撮合双玉的心思,也不愿委屈了黛玉身边的人,何况贾琏从林家弄了不少东西来,她也得了,遂笑道:“哪能让妹妹的人做那些看门扫地的粗活?倒不如这样,王忠年纪大了些,就派他看守后门儿,几个小厮跟我们二爷,也好看着二爷些,省得叫那些不长进的东西挑唆坏了,下剩几个王忠的小儿子就留在二门处使唤,如何?” 黛玉手里还有田庄商铺的消息,凤姐早从贾琏信中知道了,其中大有藏掖,自是喜之不尽,既交给贾琏打理,身边总得跟几个林家人,到时候才好使唤庄头掌柜的。 贾母听了叫好,道:“就这么办,月钱月米一应待遇都和其他人一样,不许薄待了。” 凤姐答应后,贾母才看向汀兰四个,赞道:“倒是一把子四根水葱儿,以后都按着紫鹃雪雁的例。”别人犹可,唯有宝玉又犯了痴病,与黛玉别后再见,心中品度,越发觉得黛玉出落得超逸了,今见这样几个江南水乡人物住在自己家中,如何不喜? 贾母又见了上来请安的紫鹃雪雁,道:“难为你们服侍玉儿这么精心,日后也得好好当差,不得怠慢。”说毕,叫鸳鸯拿了东西来赏,每人两个荷包、两根簪子。 六人磕头谢恩,除了雪雁带两三个小丫头留下服侍黛玉陪贾母说话,黛玉既进了府,原本房里的小丫头自然都忙忙地上来伺候,很不缺人,而紫鹃则带着汀兰淡菊等人去收拾黛玉的行李,打扫房舍,安插器具,忙得不可开交。 说话间,贾母又叫了雪雁上前,问了几句话,雪雁不卑不亢地一阵应答。 黛玉忽然起身请罪,道:“雪雁性子淘气,是我没教好,请外祖母谅解,让我罚她半年的月钱,免得以后有恃无恐,得罪了人。” 贾母听了,叹道:“你请什么罪?又不是你的不是。我原说雪雁一团孩子气,粗粗笨笨的,不大显得好,几年都没什么长进,正想着再给你添个大丫头,不曾想,现今倒伶俐起来了,竟是个辣子!这样更好了,紫鹃不大爱出门,你身边没个说话厉害的人,雪雁这样的最适合你,你身边又多了几个人服侍,我心里的石头算是放下了。” 黛玉道:“早几年雪雁还小,如今大了,原说该懂事了,不想越发难管了。” 贾母却道:“我最爱一心为主的孩子,倘若她不是为了你,凭她再如何懂事,也不值得我另眼相看。只有一件,过刚易折,这孩子气性又太大了些,不知道刚柔并济才是上策。雪雁,你须得引以为鉴,日后可不许再淘气了。” 这是真正经过风浪却晚年耽于享乐的老人,雪雁暗赞一声,恭敬应是。贾母既有此言,码头上的事情算是揭过去了,不许再提起。 贾母不会为了一个晴雯和王夫人翻脸,可是雪雁不同,至少时间不同,前者撵走晴雯有晴雯之过,王夫人之势,贾母之颓,不得不向王夫人妥协,现在她可是老当益壮,王夫人不敢试其锋芒。外孙女彻底没有父母依靠,不强硬些早就被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何况自己的外孙女岂能真叫薛家给压下去?贾母这么跟她说,其实就是表明了自己对黛玉主仆的态度,也可以想象得出贾母对于黛玉走角门,薛家进大厅的对比早有不满了。 贾敏是贾母的老来女,爱如珍宝,与她相比,王夫人是媳妇,哪里比得上贾敏在她心目中的地位,连带对黛玉亦视作心头肉,岂能容得别人作践?偏偏这位儿媳妇在黛玉初进府时半冷不热,拿腔作势,事后周瑞送宫花,老人家不是不知,不过是没有机会发作罢了。 贾母是黛玉在荣国府里的依靠,就目前来说,乃至于未来几年内,王夫人再不满都不敢正经和贾母对上,这就是黛玉生活的唯一优势。君不见宝钗生日,给她做生日提醒她到了成婚的年纪,拿二十两银子打发了更是一种明显的态度;又有元春刚赏赐金玉一样的东西,打平安醮时贾母立时就以金麒麟来挤兑;薛宝琴来了,贾母明知她进京发嫁,却问生辰八字,摆明了告诉薛家我没看中你们家的大女儿;说凤求凰,老太太能扯到丫鬟仆人多少去,谁不知道是指宝钗,除了她只有两个丫鬟外,其他人谁不是大小丫头奶娘嬷嬷一群。 -- 第14页 题外话,如果雪雁没记错的话,整个薛家进京一共才带了四五房的家人。 雪雁她并不后悔走仪门之事,她深知贾府中人就是你强他弱,你弱他强,若真的不争不抢,就和迎春似的任人欺辱,若有性子使将出来,反若探春一般让人不敢小瞧。 另外,她拿准了黛玉是贾母心尖尖上的人,除了宝玉以外,黛玉便是第一个,为黛玉争口气,小小地打击了薛家一把,一心想撮合双玉偶对王夫人不满的贾母自然满意,护着她就等于护着外孙女的膀臂,纵然有一二得罪了王夫人之处,但是最近几年她不敢动黛玉身边的人,黛玉刚进京就死了个忠心护主的丫头,不管死法如何,谁不怀疑是荣国府动的手? 所以雪雁意料中的结果就是被敲打一番,轻轻揭过,恰是贾母方才所言。 当然了,过犹不及,她可不会蠢到继续挑衅王夫人,管家太太手段多得很,他们主仆孤立无援,岂能蚍蜉撼树,所以她早就决定了在荣国府的生存之道,此事一过,低调不张扬,行事不落把柄,基本可以糊弄过去了,以王夫人的为人处事来说,只要远着宝玉,一切都好。 只是,远着宝玉,谈何容易。 雪雁垂首看着自己的左手,缓缓握成拳头,不管怎么样,一定要保护好黛玉! 第八章 赠土仪雪雁领双姝 在贾母房里用晚饭时,贾母忽然赏了两碗菜给雪雁。 外面伺候的人谁不是人精,知道贾母这是在给黛玉主仆立威,虽然他们各有心思,却没有不满,毕竟带着家产投奔的黛玉和一无所有的黛玉前者让他们心服,吃穿使唤人理所当然,后者不免就让人觉得穷亲戚还要颐指气使谁能服气?他们都看到了大批大批的东西进府,东西比薛家还多,此后对待黛玉时不免谨慎恭敬了几分。 雪雁更明白外人知道黛玉带了家产进府,性命比原著上有保障,原著上黛玉受了委屈早早死去,有谁同情她?说不定还说她娇贵得很荣国府养不起。而现在,如果她们主仆年纪轻轻地死在了荣国府里,外头会觉得荣国府是为了吞并绝户财将她们弄死,名声将一落千丈,荣国府下人嘴碎,消息瞒不住外头,因此现在的荣国府无论如何都会让黛玉活得好好的。 你说下毒?毒药是那么容易买到的?买药先有药方,药方还得有大夫名字,在外面买一点点砒霜都得登记名字来历以及买药的用处呢!腐参?那都是后人杜撰的。何况黛玉平常都是跟着贾母吃饭,配药是随着贾母多配的一料,贾母活着一日就不会出事,连黛玉吃哪个太医的药老人家都关心呢,原著上的伏菖菱配药只能是贾母死后出了问题,也有可能是没给黛玉配药,谁知道是哪个。另外,大观园里姐妹一个厨房,人多眼杂有什么动静谁能瞒得过谁。饮食禁忌?当她是吃素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为了林如海的遗产,林家和贾家闹得不可开交,大败而走,双方交恶,若黛玉在荣国府里出了差池,就算远在千里之外,人家为了那笔财产也不会放过荣国府,荣国府可是越来越不行了,荣国府一败,林家总会秋后算账的。 若没想到后续种种,雪雁岂会有那番言语。 悄没声息地带着财产进府,对黛玉而言,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下人不会服气,外人不会知道她的委屈,还不如张扬一下,有个生命保障,就算荣国府花掉了,总得弄点儿金粉装饰面子,说不定还能给黛玉留点儿东西充门面,反之,全部吞并了谁知道?人家还以为黛玉吃穿住都是荣国府的,林家一点儿嫁妆没有还得靠荣国府出,这样穷酸的姑娘谁肯求娶?有了家产傍身,又有世家名声在,就算没了父母,也不是没人提亲。 端着贾母赏的菜跟着黛玉回房,菜已经凉透了。 黛玉在当初进贾府的第二年开春就挪出了碧纱橱,住在贾母院中的厢房,紫鹃早早带人回来,行李中大件东西虽未归置妥当,但床榻铺盖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紫鹃端着茶上来,道:“卧室暂且收拾好了,别的明儿再说,姑娘先吃杯茶。” 揉了揉额角,黛玉一脸苍白的疲惫,坐在外间窗下,就着紫鹃的手吃了两口茶,扭头对雪雁道:“今儿既在老太太太太跟前罚了你,此后半年的月钱就不给你了。” 现今一两银子能兑一千五百钱,一吊钱是一千文,雪雁的月钱是一月一吊钱,半年的月钱是六吊钱,相当于四两银子,可是丫鬟下人的主要收入是赏钱,雪雁想到自己每年能得到的数目,也不在意这四两银子,点头笑道:“姑娘罚得我心服口服。”贾母揭过此事,黛玉罚过月钱,纵然别人知道码头上的事情,不好再惩罚她什么了,端的圆满。 黛玉见她明白,不觉会心一笑,嘴边微现梨涡,道:“你跟着我晚饭还没吃,快去吃。” 雪雁这些大丫头自有份例,小丫头端上来,两荤一素一汤,并一大碗米饭,贾母赏赐的两碗菜不过略动了几筷子,未动荤菜,喝了一碗素汤便叫小丫头端去散了。 临睡前服侍黛玉卸妆,黛玉打开妆奁,纤白的手指在朦胧的灯光下如同极品羊脂白玉般娇嫩,从妆奁中挑起一对南珠耳环,随手递给雪雁,道:“拿去戴罢。” 紫鹃和汀兰等人知道黛玉罚了雪雁的月钱,用这耳环补偿她。 明眼人都知道四两银子买不到这样的一颗珠子,雪雁接在手里换下耳上的蓝宝银坠,对镜照了照,众人见她腰细肩削,乌溜溜一头好头发挽着双鬟,珠光映着杏脸桃腮,凤眸菱唇,更增秀丽之气,不觉连声夸赞,唯有紫鹃暗暗纳罕,从前雪雁模样虽然生得极好,却因本性很是显不出来,这次一来一回,像是大变了个人似的,浑身透着一团干净爽利。 -- 第15页 雪雁哪知紫鹃的想法,入睡前只是把南珠耳环收进梳妆匣里。 因黛玉忽然多带了四个大丫鬟回来,原来的房间很是不够,因此雪雁挪到了紫鹃的房间里两人同住,将自己原来的房间让给汀兰和淡菊,清荷和润竹则住在另外收拾的房间里,那时贾母打算另外给黛玉大丫鬟住的,后来见黛玉自己带来了,便没再给她。又因为紫鹃多时陪侍在黛玉房间里,所以雪雁算是独自一间房。 雪雁终于静下心来好数数自己的家当了。 在林家时她须得时时刻刻陪着黛玉,偶尔还得住在黛玉房里上夜,基本没有自己的时间和空间,赶路时更不好统计,到现在她才算静下心来。 栓上门,放下窗屉,将灯挪到床头小几上照亮。 须弥芥子里林如海私下给的东西不做计算,具体数量她不知道,东西却知道,她没想过现在就拿出来用,而且在须弥芥子里保存,进去什么样拿出来什么样,丝毫不变,倒不如一直放在里头免得色泽暗淡变旧。 她从南方带了三口箱子回来,一箱是林如海赏的女子成衣,衣裳分皮棉锦夹单纱四季,林如海赏给她们的时候没有开箱,随意抬出来给她们,有的得了皮棉衣服,有的得了单纱衣服,紫鹃得了一箱大毛衣服,雪雁也比较幸运,得到一箱小毛衣裳,汀兰只得了一箱纱罗衣裳,紫鹃和雪雁一合计,六人彼此交换,四季衣裳各自就都有了,情分跟着深厚了几分。 雪雁和她们五个人不同,她们都是贾家和林家的家生子,有父母家人,唯有雪雁是自小几两银子买进林家的,不记得家乡父母,也没有靠山,每次发了月钱都被上头管着她的婆子给弄走了,所以存不住钱,到了荣国府有紫鹃护着,下人不敢剥削她才存了一些梯己。 月钱加上赏钱,雪雁零零碎碎一共存了八十六两七钱银子,七两二钱金子,三吊四百钱,当初买了姑苏土仪花了个精光,黛玉叫紫鹃还她一包金银,四个五两重的金元宝,四个五两重的银锭,十个一两重的银锞子,她白赚了七八十两银子。 林如海赏的三四十个金银锞子,约有金八两有余,银十五两几钱。 今天贾母赏赐的荷包里各装了两个银锞子一共二两四钱。 这是雪雁目前所有的积蓄,这些一直都是紫鹃替她收着,现在紫鹃见她能办事了,心里也有算计,就把以前替她收着的衣履簪环都给了她。 四季衣裳不好细分,但是装衣服的箱子里还装着林如海赏的梳妆镜匣,里头装着自己几年来攒的各色金钗玉镯包括今天得的两根金簪,约有一二十件。黛玉对衣裳和首饰极为讲究,衣裳料子样式要精致还得是身边人做的,首饰钟爱珍珠宝石玉石这类天然珠宝,荣国府里每年做的四季衣裳她从来不穿,打的金银首饰很少佩戴,基本都赏给了身边的紫鹃雪雁。 这些首饰的数目和质量比不上林如海赏的那一匣,开了锁,能看到里头装着满满的钗钏珥佩,或镶珠嵌宝,或金穿玉贯,不一而足,工艺十分精巧别致。 别人虽然知道林如海赏了她一匣首饰,却不知其中的数目和样式,她想了想,将里头贵重的又是自己比较喜欢的譬如宝石珍珠美玉等首饰挑拣出来另外放进一个匣子里,然后收进须弥芥子中,匣子立刻空了一小半,她索性将剩下的首饰都放进梳妆匣里锁上,耳朵新戴的南珠耳环她很喜欢,总得戴几天才好收起来。 最后一口箱子里装着针线匣子手帕荷包绣花样子和雪雁每年得赏的各色衣料,绸缎绢绫纱罗都有,但其中只有一匹月白缎子和一匹石榴绫是整的,余者皆是一块一块的尺头,或够做一件袄儿褂子,或够做一条裙子褙子,太过零碎的倒没有。 雪雁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根据刘姥姥说二十两银子够他们家一年的嚼用,她现在的财产应该能在乡下过上几十年丰衣足食的日子,她是从山里走出来的娃,经历了富贵,见识了世面,看透了人心,现在只想重新回到人性最淳朴的地方生活。 等黛玉成她就离开,搬到有自己二百亩地的村落里,过着悠哉的地主日子。 雪雁越想越觉得美好可期,第二天起来心情仍是十分愉快,她这时候可丝毫没有想到乡下的生活并不容易,光是地税人情勒索就够她焦头烂额的,这是后话不提。 黛玉去贾母房里吃饭,雪雁没有跟去,正在和汀兰等人安插器具收拾东西,却见黛玉回来时宝玉跟了过来,巴巴儿地送了黛玉一串鹡鸰香念珠,一听是北静王所赠,黛玉立时便骂了一句臭男人,扔了不要,弄得宝玉神色愕然。 雪雁笑道:“宝二爷糊涂了,外面男人佩戴过的东西,怎么能给我们姑娘?没的让人说我们姑娘的不是。”念珠和玉佩一样都是贴身佩戴的,沾染了身上肌肤分泌的油脂什么的,尤其是男人带过的,哪个女孩子能收?黛玉若是收了才丢了身份。 宝玉忙道:“是我造次了,唐突了妹妹,妹妹只管打我骂我,可千万别恼我。” 黛玉理都不理,看着汀兰和淡菊将送给姐妹们的笔墨纸砚和土仪等物一份一份拿出来,抬头对雪雁道:“汀兰她们几个才来,既不认得路,又不认得人,你带她们去送礼,顺便拜见一番,免得以后见面了不知道是谁,倒闹了笑话。” 雪雁听了笑道:“我正有此意。” -- 第16页 至于送给宝玉的东西,他人都在黛玉房中,黛玉直接叫他拿回去,不必再跑一趟,所以需要送的只有三春、贾兰、贾琮、贾环和大姐儿、宝钗。 于是,雪雁就带着汀兰淡菊出去,留紫鹃和清荷润竹跟着黛玉,自己拿了几件东西,其余的叫婆子捧着,先去了凤姐居住的院子里,小丫头们都是八、九岁十岁的年纪,传话跑腿还罢了,力气没有成年的婆子大,雪雁不忍心这样使唤她们。 大姐儿年纪太小,只送了一套玉雕的生肖摆件儿,几把香扇,几串香珠和几个香包。 凤姐从贾母房中奉承回来,正在家,便叫她们进去,笑道:“难为你们还记得大姐儿,回去多谢你们姑娘。府里正在做夏天的衣裳,偏你们昨儿才进府,老太太心急火燎地吩咐我别忘了,你们回去告诉姑娘一声儿,用过午饭我打发人去给你们量身,千万别出门了。” 雪雁常来往于凤姐和黛玉院中,极熟的,遂笑道:“知道了,等我送完回去就跟姑娘说。我们姑娘现今正伤心,二奶奶须得体谅些,用素净的料子才好。”她不在乎贾宝玉一身大红,不能不在意黛玉的着装。 凤姐听了眉眼一挑,呵呵笑道:“知道了,连同你们的我也叫人选些素雅的料子。”她昨夜看到了贾琏带回来的银子东西,今日对待黛玉房里自然热情周到,黛玉穿孝,作为贴身丫鬟只要不出门应酬,也不能太过鲜艳,何况按着规矩丫鬟大多其实不能穿红戴金。 见凤姐明白了,雪雁福身道谢,方去了李纨处,送上东西。 第九章 裁新衣预备五月五 贾兰去家塾上课了,李纨正在屋里给他做鞋,见雪雁送东西来,不觉惊喜交集。 她一个寡妇,平素槁木死灰一般,唯知侍亲养子,别人人情往来几乎都忘记了他们,除了府里的年例月例很少有额外的东西,今日竟是意外之喜。黛玉送的东西不多,笔墨纸砚新书和几件玩物,但是李纨看重的是黛玉记挂着他们。 金陵十二钗没一个容易的,都是薄命女子,听到李纨再三感谢,雪雁心里叹了一口气,虽然在原著里李纨偏向宝钗,但谁让她是王夫人的儿媳妇呢,能不顾忌着王夫人么? 这种心思雪雁很理解,没什么可挑剔的。 说李纨秉性凉薄手头吝啬,未曾对巧姐伸手,虽然道德有缺,但尚可体谅,人家得为儿子的前程着想,平素荣国府里没人对他们另眼相看,凤姐也没有额外照应过,孔子曰: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李纨也得到了报应,丧子之痛啊! 到了三春房里,不想迎春和惜春都在,收了礼物说等见了黛玉再谢,唯有探春不在,听她屋里的小丫头说她在贾母房里,雪雁便将东西留下,转身去了王夫人院里。 贾环在王夫人房里抄写金刚经,雪雁来了,得先见王夫人,不能去赵姨娘房中,即使贾环现在由着赵姨娘养着,所以赵姨娘打着帘子,她进去拜见王夫人说明来意。 雪雁一直很佩服王夫人的手段,探春是女孩儿能联姻,她就送到贾母跟前教养,贾环是哥儿,她就任由赵姨娘养歪,平常抄写经书占了学习的时间,偏偏别人还挑不出不是来。 不过雪雁觉得侯门大妇很不容易,对,她是原配嫡控,不同情赵姨娘母子,如果男人一心一意,王夫人怎么会汲汲营营为自己的儿女谋取福利?没有哪个女人真的大方,君不见但凡是穿越女当了正室没几个容得下小妾的么?即使开始有小妾也总会有各种手段让小妾们或是遣散或是名不符其实。当然,如果穿越成小妾的,原来的正室就刻薄了。王夫人年轻的时候未尝不是一个美好的女子,是封建社会的制度和无情造就了现在的她。 至于金玉良缘和木石前盟,雪雁不认为王夫人偏向前者就一定心狠手辣,在二十一世纪,婆媳大战还多着呢,哪个做妈的不想娶个自己顺心满意的儿媳妇?何况黛玉现在的身体确实不好,比不上宝钗看着珠圆玉润,虽然宝钗也有热毒在身,随时发作。 黛玉之死,难说谁才是真正的凶手。封建婚姻制度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金玉良缘的流言,下人的察言观色,元春的旨意,家产被花完,荣国府缺钱,贾母失势,宝玉之祸,黛玉之病,前生之债等都是原因。说到底,黛玉就是因为没父母娘家依靠。 唯一不喜王夫人的便是她对待黛玉的态度,以及荣国府花了林家的钱却害了黛玉的命。 此时王夫人看起来依旧慈眉善目,也不知道码头上的事情她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单是这份沉稳就够雪雁佩服了,她自己还有的历练呢! 听了她的来意后,王夫人捻了捻佛珠,颔首道:“难得你们姑娘还记得环哥儿。” 雪雁心中一动,笑道:“环哥儿是宝二爷的弟弟,东西虽比宝二爷的薄了几分,到底是我们姑娘的一点儿心意,还请环哥儿千万别嫌弃。” 贾环年幼贪玩,看到东西就先抓在手里,连呼不会嫌弃。 闻得送给贾环的东西比宝玉的薄,王夫人眼神顿时温和了些,面色也和缓了。 接下来雪雁去梨香院,没办法,梨香院离得实在太远,在荣国府的东北角,王夫人凤姐李纨住的地方后面是花园子,梨香院在花园子的后头,从王夫人院中有门有路好行走。 穿过花园进梨香院,见到宝钗正在窗下做针线,好一幅美人绣花图,雪雁笑嘻嘻地道:“我们姑娘带来些笔墨玩意儿,一份一份写好了签子,让我们送给姑娘爷们,宝姑娘别嫌弃我们来得迟,且请收下,我们还得去给琮哥儿送呢” -- 第17页 宝钗闻言笑道:“那就不留你们吃茶了,回去替我多谢颦儿。” 雪雁眉头微微一蹙,没有作声就告退了。 回来的路上汀兰疑惑道:“颦儿是谁?怎不曾听过咱们姑娘有这个小名儿?” 雪雁叹了一口气,将黛玉初进荣国府贾宝玉给她取表字的事情说了,汀兰立时一脸怒色,旋即却又消失无踪,靠近雪雁悄声道:“不说姑娘年长及笄许嫁时该当长者赐字,就是没有父母长者,及笄后订亲也应该由姑爷给取了表字送来,现今成什么样子?倒让外人叫起来了。”所以未出嫁的女孩子叫作待字闺中。 雪雁一脸无奈,低声安慰道:“好在除了宝姑娘,没听别人叫过。” 的确啊,在原著上除了宝钗几次三番叫颦儿外,别人可没把颦颦二字当真。 汀兰听了心里略有些安慰。 贾赦住在东院,出入麻烦些,原路返回再往东院去,总算赶在在午饭前送过去了,邢夫人难得露出一丝笑容,问了黛玉几句,然后替贾琮收了。 回来后,黛玉看着她们个个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忍不住道:“今儿可累着你们了,不过可怨不得我,原有些东西是你要送的。紫鹃,清荷,润竹,快端了水来给她们洗脸。” 雪雁洗过脸后,一身清爽,抬头对黛玉正色道:“咱们送的不是东西,是心意。宝二爷、三位姑娘和宝姑娘不说了,送大姐儿琏二奶奶觉得姑娘有心,和她好连带对姐儿好。送兰哥儿珠大奶奶觉得姑娘记挂着他们没有忽略他们,送给环哥儿和琮哥儿,赵姨娘觉得咱们一视同仁没有忘记环哥儿,这样四角齐全,累些又何妨?” 黛玉笑道:“罢,罢,我才说一句,你倒来了一核桃车子的话!” 汀兰和淡菊都是抿嘴一笑,也不插口。 雪雁道:“姑娘不大在意这些小事,我们却得记在心上,横竖不缺这些东西,与人交好有益无害。”不过她理解黛玉,若是圆滑世故,分明就是第二个宝钗,哪里还是林黛玉。 作为丫鬟,她就做好丫鬟的职责,为自家姑娘分忧解难罢! 黛玉眼里闪过一抹暖意,想着早点儿将雪雁的身契给她才好,信任何必要用身契。 雪雁若是知道肯定要好好说她一通,人心难测啊,她怎么就这么相信自己能一心一意为她呢?没了身契,就代表她家一半的家产极有可能打水漂了,不过她现在根本不知道黛玉的想法,提起凤姐午饭后叫人来量身做衣裳打首饰的事情。 黛玉皱眉道:“他们夏天的衣裳首饰早就做好了,今天早上我见到都送到各房里去了,三妹妹身上穿戴的就是,定是老太太吩咐单独另外给我们做的。针线房上的人好容易忙完了,又得忙我们的,岂能心服?这样罢,你去告诉凤姐姐一声,我们房里的人多,索性将料子送过来自己做,岂不便宜?横竖我不爱穿外头做的衣裳。” 凤姐知道下头人的性子,明白黛玉怕下人嫌她们多事,于是,听雪雁说了黛玉的意思后,就说道:“我知道那起子人没有不偷奸耍滑的时候,你们房里主仆八个倒还罢了,只是你们带来的下人小厮,也由你们做不成?” 雪雁笑道:“王大叔不说了,有王嬷嬷呢,其中还有王嬷嬷家三个小子,另外六个都是汀兰淡菊几个人的兄弟,她们都能做得,不过迟两日上身罢了。” 凤姐道:“罢了,你们就劳累些,我现今也不得空,家里都忙着娘娘省亲的事儿呢!” 雪雁神情一敛,问道:“果然已经定了?”虽然早就知道元春省亲的结果,但是眼睁睁看着贾家挪用黛玉的家产来建造大观园的滋味很不好。 凤姐笑道:“可不是,周贵人家都开始看地方了,咱们家也在请人画样子。” 雪雁忙连声恭喜,道:“到时候我们也跟着长长见识。” 凤姐一脸得意,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雪雁暗道:“你们家的荣光,自个儿去挣面子岂不好?荣国府百年积累,又是军功起家,不可能真的就没有建园子的钱,就算没钱,还有很多东西呢,光贾宝玉房里的古董玩意就不知道值多少钱。想必还是不舍得变卖典当自家的东西,认为林家的东西就是他们的罢?” 雪雁并不在乎贾家的荣耀,回来只告诉了林黛玉一声。 黛玉不知道荣国府已经打上她嫁妆的主意了,议论两句就罢了。 晚间凤姐果然打发人送了做衣裳的料子过来,没叫针线上的人过去量身,紫鹃雪雁这几个都是做惯针线活儿的,哪能不知道自己屋里人的尺寸,外头小子们的不知道,让王嬷嬷亲自走一趟就是了,汀兰几个非常乐意给自己的兄弟做衣裳。 紫鹃翻看了一下衣料,外面的一色青绸,里头的却华丽得多,都是绸缎绢绫纱罗,颜色十分淡雅,葱黄、柳绿、莲青、月白、湖蓝、藕荷、竹青、松花等等。 看罢,紫鹃点了点头,道:“琏二奶奶有心了。” 随即又叹了一口气,“琏二奶奶当初若是这么周全,何苦下人都觉得府里头不看重咱们姑娘?今儿我还见宝玉一身大红呢,袭人也不知道提醒一声儿。” 黛玉为人可怜可爱,紫鹃跟她没多久便已死心塌地,自是处处为黛玉着想。 一席话说得黛玉顿时红了眼眶儿,想起了丧母初次进贾府时,作为亲侄儿的宝玉原有九个月大服,偏和凤姐一样都是一身鲜艳,就是昨儿回来,贾母房里上上下下也没人说穿得素净些,以慰自己丧父之哀,怨不得下人都说宝钗好,原是府里起先就没看重自己,进门、房舍、衣裳、待遇哪一样都比不上薛家进京后的境况。 -- 第18页 雪雁觉得提起前事白伤心,不如往后看,恐黛玉伤心太过,便伸手拿起一匹葱黄缎子,笑道:“人常说,葱黄配柳绿极淡雅,姑娘赏我作件衫子可好?我再配一条柳绿的裙子。” 黛玉破涕为笑,也不在意前头的待遇了,道:“夏天的衣裳纱罗居多,绸缎太厚重了些,你们不比我夏天还得穿夹的,所以做些绸缎衣裳无碍。依我看,你们不妨在我的份例里挑些好颜色的纱罗做衣裳,纱衫罗裙,配着玉簪香串,又好看又凉爽。” 丫鬟的料子虽然也好,但终究比不上主子们的。 雪雁央求黛玉给她配色,黛玉爱这些,随便挑将出来,都极雅致好看。 每人两套衣裳,黛玉做了四套,两套绸缎,两套夹纱,王忠父子和小厮们的衣服容易做,就先紧着他们的做,一日就得了。小姐丫头的却要繁琐得多,款式、配色都要留心,尤其是衣服上的绣花要精致,还要做配套的荷包、手帕、鞋子等等小物件。 雪雁自小生长于姑苏扬州,学的就是苏绣,心灵手巧,活计一等一的好,比贾母给宝玉使唤的晴雯亦不遑多让,甚至犹有胜之,只是人懒,不爱做,现今的她将这份技能继承了过来,往往针往布料上一插,立即就飞针走线起来,配色、花样、针脚都无可挑剔。 汀兰四个比她还强几分,黛玉的衣裳她们索性一人做一套,紫鹃和雪雁反而只做自己的衣裳,饶是如此,六个人和王嬷嬷也忙了五六日才完。 这时候已进五月,回京快十天了,紫鹃一如既往不出门,汀兰几个温柔可亲,也不大爱出去走动,唯有一个雪雁迎来送往,性子刚强不比往年没心没肺一团孩气,说话做事有刚有柔,下人们见了,反倒和颜悦色地问好,又有黛玉房中不管是姑娘,还是大丫头,从来不打骂小丫头婆子们,待人也不严苛,因此都不敢怠慢黛玉房中,往往还争着替她们跑腿。 因感受了不同的待遇,黛玉叹道:“往日咱们小心翼翼,别人都小瞧咱们,我若言语尖刻又说我刻薄小性儿,现今我不言不语,你性子上来,他们倒退避三舍,真真是欺软怕硬。” 雪雁没说话,和她没甚关系,其实是因为黛玉带着家产来的才如此罢了。 紫鹃坐在门边杌子上作针线,把针头往头皮上蹭了蹭,听了这话,头也不抬,道:“姑娘哪里能和奴才口角,没的失了身份,雪雁这样正好,才能镇得住。二姑娘性子软,这几年若不是司棋护着,不知道被下头如何欺负呢!” 雪雁笑道:“说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我瞧着快到端午了,姑娘正经赶紧拟了礼单,回了老太太,咱们好往世交家送礼。既进京了,好歹打发人去走一趟,既提醒了咱们家进京的消息,也是咱们家记挂他们的意思。” 黛玉坐在窗下,左手捏着耳坠子,右手拿着孔雀翎逗弄窗外的鹦鹉,闻言道:“我已经拟好了清单,端午节礼左右不过是香串、扇子、纱罗、香包、石榴、锭子药这几样,中规中矩,只是不知如何采买并送去,咱们家有孝,奶父他们不好登门拜访。另外,自爹爹生病至故去有一年多的时间,也不知道他们是否都还在京城。” 雪雁笑叹道:“银子东西都在这府里,姑娘去回老太太,请老太太做主就是,难不成咱们再另外掏钱采买东西送人不成?咱们家的东西咱们可没法子自己做主。若是府里出面送礼,他们在不在京城,府里自然清楚。” 紫鹃很是赞同,黛玉想了想,道:“汀兰,拿着单子跟我去给老太太请安。” 等黛玉带着汀兰去见贾母,雪雁也拿东西出门去了。 第十章 有所图赠物于太监 今日是雪雁该得的假,她早跟黛玉紫鹃说过要出门,黛玉和紫鹃都不是多事之人,知她做事有分寸,不问她去做什么,就许她出去了,只是得回凤姐一声。 凤姐忙得脚不沾地,哪里理会这些小事,皆由平儿做主。 平儿素知凤姐和黛玉好,新近又得了许多东西,随口问了两句就答应了。 雪雁出了后门,见到王忠问了一声好,王忠清闲无事,笑问道:“你出去做什么?” 雪雁笑道:“府里发的胭脂不好,我去买些好的回来用。” 这是雪雁想好了对别人的借口,但却瞒不过王忠,黛玉现今守孝,如何能用胭脂?她既不用,雪雁这些丫头都不好擦脂抹粉,于是他就笑笑没有多问,道:“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出门我不放心,你带上两个婆子一同去。” 雪雁同意了,她是黛玉身边的大丫头,乃是底层下人争相巴结的主儿,一听王忠有这么个意思,立时极有好几个自荐的,雪雁挑了两个粗壮的中年仆妇,同时从袖子里掏出串好的两百钱散给没被自己挑中的下人,道:“天热了,给各位买碗酸梅汤喝罢。” 后街住的是贾府下人,看后门的人常常放些小丫头婆子出门好顺势得些钱,已成惯例。 雪雁带着两个婆子顺利出了门,穿过后街,径自往南边走去,穿过了几条巷子。 她从记忆里得知,雪雁在府里极是活泼,四处闲逛,经常偷偷从后门溜出去瞧个新鲜热闹,人又天真不知事,随着黛玉回南的那个冬天,她偷偷出门买糖炒栗子吃,被人偷了荷包,正焦急间,偷荷包的十岁小孩儿由另一个少年带着过来道歉,归还了荷包。 -- 第19页 原来大太监往往很得势,许多百姓人家日子过得艰难,收入不足以糊口,瞧得眼红心热,就将儿子送去净身,好进宫当太监,当太监一个月的月钱就够一家子丰衣足食了。可是宫里的太监数目有很严格的规定,往往净身的小太监很多,岗位却少,这就造成了一大批候补太监逗留在京城中,他们手里没钱孝敬上头求个差事,家里人大多数见他们没本事又觉得丢人就不肯收留,因此这些候补小太监都是独自一人流荡,分外凄凉。 那少年就是个候补的小太监,名唤于连生,偷东西的是他救的另一个候补太监,叫王宝,两人都是以乞讨为生,王宝很是学了其他一些人的脾气,偷东西。 雪雁心善,觉得他们可怜,就将荷包里的二两几钱银子送了他们买饭吃,尔后随黛玉回南了,不知于连生和王宝现今是如何景况。 好在雪雁知道他们栖身的破棚地址,离收容所不远。 可她忘性大,早就不记得这回事了,不过雪雁心思却精明得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没见到得势的太监连达官显贵都不敢得罪他们吗?她想着黛玉至今没有一个外援,虽有林如海的故交,可是人走茶凉,莫若自己想方设法改变处境。 雪雁知道于连生生性有几分机变,如果他还没有差事,就帮他一把,虽然是为了改变自己的生活而存在利用之心,但是对于于连生而言,她的帮助就是他的机遇。 雪雁的运气不错,她出来时就想着不知于连生是否还在那里,没想到她过来了,于连生果然还在原处,远远地看着比之从前略干净了些,却仍旧衣衫褴褛,遂叫两个婆子在巷子口等着,自己上前叫了一声:“于大哥。” 于连生正盘膝坐在自己寄居的破棚子门口捏泥人儿,闻声抬眼,见一个女孩子俏生生地走过来,年岁尚未及笄,头上梳着双鬟,插着镶珍珠的银簪,耳畔吊着珍珠坠子,上身穿着鹅黄衫子,□系着白纱裙子,行动间婀娜多姿,水汪汪的丹凤眼儿里满是笑意,掩不住天生丽色,不是一年多前见过的雪雁却是哪个? 于连生连忙站起身,险些捏碎了手中的泥团,左顾右盼一番,低声道:“你说你在大户人家当差,怎么又出来了?出来还罢了,带两个人岂好?独自一人仔细别人打了你的主意。” 雪雁心中一暖,看着于连生白净的脸庞笑道:“有人陪着我呢!” 说着朝两个婆子的方向指了指,于连生看到后这才放心,一面让她进棚子,一面抽着破旧的小凳子给她坐,问道:“来找我做什么?” “旧年我陪着我们主子去南边老家,前些日子才回来,琐事都料理完了,过来瞧瞧于大哥怎么样。”雪雁打量了一下棚子,棚子里只有一张缺了腿的木桌和一个小凳子,并没有床榻,地上铺着厚厚的稻草,草编的垫子上铺着一幅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麻布单子,但是打扫得却十分干净,往他身后看了看,问道:“小宝呢?怎么没见他?” 当初认识时,在王宝的撺掇下,三人叙了年龄,于连生比她大一岁,王宝却小一岁。 提起王宝,于连生缩了缩露出两个脚趾的破草鞋,叹了一口气道:“那年你给了我们二两六钱银子,我们商量好了买些礼物孝敬来选人的太监好得个差事,不想当夜小宝就把银子偷走了,自己买了礼物去孝敬上头,得了差事进宫去了。” 雪雁道:“当初你救了他,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于连生神色疲惫,淡淡地道:“利字当头,他哪会顾得上我,横竖自己的前程要紧。” 雪雁原本就不喜欢王宝,只是看中了于连生的品性才找过来,如今闻得此事,不忧反喜,忖度半晌,方问道:“那大哥以后有什么打算?” 于连生捏着手里的泥团儿,三五下捏了一匹小小的骏马,笑道:“你走的那一年,我帮一个老人家砍柴,他教了我这项手艺,只是我穷,就用泥来捏,一天能赚几文钱,我现在攒了三百多文钱了,我想多攒些,明年开春的时候买东西孝敬上头,好谋个差事。” 雪雁听他已有打算,略有赞赏之色,道:“大哥想进宫去?” 于连生点了点头。 雪雁问道:“若是我借钱给大哥做生意,大哥可还愿意进宫?” 听了雪雁的话,于连生吃惊地看着她,见她一脸认真的表情,似乎不是说笑,不由得心神激荡,旋即却摇头道:“我这样的人,就是做了生意赚了钱,别人还是瞧不起我,倒不如进了宫,用些心思,能博个平安康泰也未可知。” 他们这些无根之人唯一的愿望就是去宫里当差,努力往上爬,爬得高了权势都有了,等到告老还乡时,有宅子有田地,或是收养或是过继个儿子,一辈子也算安乐。 雪雁了然,将带来的包袱放在桌子上打开,道:“于大哥既有了打算,这些正好用得上。” 只见包袱里装着一套青布衣鞋,一叠各色尺头和一个小锦匣子,于连生大惑不解,问道:“雪雁妹妹,你这是做什么?” 雪雁道:“起先我们做夏衣的时候,剩了些布料,我挑着给大哥做一身衣裳鞋袜,别嫌弃,不是我不想给大哥做绸缎衣裳,只是大哥在这个地方,穿得太好反惹人注目,以免生了祸患出来,这衣裳虽是布的,却也是上好棉布,又不甚起眼。” -- 第20页 她独自住一个房间,荣国府又不怕耗费灯火,所以她悄悄做好拿了出来。雪雁胆子极大,又有须弥芥子做秘密后盾,不然光是她做这衣裳,就该被以有伤风化之名撵了出去。 拉拢培养于连生,前前后后雪雁经过了深思熟虑,道:“这几匹尺头都是上用的好东西,别瞧着零碎,却比寻常的一匹绸布还值钱些。等到上头来选人当差时,大哥就拿两匹尺头去送礼,太多了反不好,只说自己攒钱买的这些尺头唯有他们才配穿上身,一番心意别嫌少,他们听了,自然觉得称心如意,少不得选了大哥安排个好差事。” 又打开小锦匣子,里头装了些金银锞子和金银簪子、手钏、戒指、丁香、耳挖之属,约有二十来件,式样皆极小巧别致,都是她从自己的首饰里挑出来的,道:“等大哥进了宫以后,上下打点得势的总管太监和宫女儿,用这些东西最合适不过了。” 见她又送衣裳,又送布料,还有金银首饰,于连生沉默不语,良久才道:“雪雁妹妹,我身无长物,无权无势,你这样费心所为何来?” 能不为外物所惑,雪雁对他又多了三分信心,道:“若说你我同病相怜,未免太矫揉造作,毕竟我虽然不记得家乡何处,父母所在,却遇到了善心人家,日子过得不比寒薄门第的小姐差,非大哥所及。若说我无所求,也未免太虚伪,于大哥,你我既认识一场,今儿做妹妹的就实话实说了,还望大哥见谅。我无非是为了等大哥功成名就之后,能对小妹有所庇佑。” 于连生反而松了一口气,惭愧道:“妹妹这话越发让我无地自容。就算我今日进宫,若想站稳脚跟,还不知何年何月呢!”他一无所有,不认为雪雁对他有所图,而且就算有所图谋,只要自己进宫了,雪雁鞭长莫及。 所以,于连生没想到雪雁说的是实话,为了捧他上位,然后自己对她有所庇佑。 当然,雪雁来之前也想过,或许于连生庸庸碌碌无所为,对自己和黛玉毫无帮助,可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要尽力而为才能知道是否能达到目的。 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何乐而不为呢? 第十一章 不怀好意专美于前 雪雁好容易才劝于连生收下东西并为以后筹划,得其十分感激,道:“雪雁妹妹,多谢你,等我明儿当了差,定然不忘你今日相助之恩。” 京城中的太监多是河间府人,离京千里,倘若得势,一家鸡犬升天,倘若未能进宫,便被父母所弃,于连生虽有父母兄长弟妹,沦为乞丐却不曾得其照应,况自从去了根,满心深恨家人,今日忽得雪雁相助,不但是意外之喜,也凭空对进宫增添了许多信心。 雪雁不敢久留,东西送到目的达成,便即告辞。 于连生收了东西,连同青布包袱一同藏于稻草中,方送她出了棚子。 离开了这里,雪雁想起出来时的借口,便去胭脂铺子买了几瓶上等香脂,味极清,色极淡,不似脂粉轻白红香,却能防止肌肤皲裂,一串钱里不过花了三百钱,下剩的她就顺势递给两个婆子,笑道:“给妈妈们买汤喝。” 两个婆子本道此行赚不到钱了,不想竟能白得二百钱,顿时喜出望外。 在回去的路上,雪雁与二人闲谈,不经意地道:“今儿我见的那个孩子,旧年帮过我从别人手里拿回被偷的荷包,原是打算开春进宫当差的,再不得见了,故有今日之谢。” 一听他要进宫当差,两个婆子便知道他是个小太监,雪雁见了他,不算违反了规矩。 雪雁心思缜密,把一切可能扼杀在萌芽时,她虽不惧,到底若经有心人渲染,将会连累黛玉一身不好的名声,所以她与这两个婆子直言,便没有流言的可能了,见外男和探望小太监不可同日而语。 平安回到府中,紫鹃已做完了针线,正站在黛玉身边,为她铺纸研墨,见她进门,就道:“老太太打发人送了酸梅汤来,姑娘喝了一碗,那一碗给你留着了,快去喝,你迎着日头走了这许多路,满头大汗的,很该解解乏。” 雪雁笑应了一声,回房洗了脸换了衣裳,喝了汤,才重新到黛玉房中。 黛玉刚作完画,放下笔,对雪雁笑道:“今儿是你的假,好生松快一番罢,我跟前很不必你伺候。” 雪雁笑道:“姑娘既这么说,我就受用一日。” 言毕,问起送礼之事。 这些事情都是雪雁在林如海跟前提过的,黛玉自不瞒她,想了想在贾母房中的事情,遂实话相告道:“老太太吩咐琏二嫂子料理呢,送的礼我亲自瞧了,中规中矩,虽不甚出挑,却也没什么错处,已经打发人送去了。” 雪雁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姑娘,若说送礼,咱们家世交故旧自是尽有,老爷的同窗同科都在名单之上,如何反没有咱们家的亲戚呢?难道就只剩了这府里一门不成?” 闻得她这么一问,房里几个大丫头都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雪雁却问得真心实意,实在是林如海交给她的清单上并没有亲戚们的名字。 黛玉偏了偏头,道:“谁说咱们家没了亲戚?不是你先问咱们家世交故旧的清单?上头自然没有亲戚们的名字。事后,爹爹把这份清单交给我了,还勾画了哪家是能走动的亲戚,哪家是当作故旧走动的,只不过现今多不在京城中,故今儿说送礼你也没见到。” -- 第21页 说着,语气里多了一点俏皮,道:“说起来,咱们家竟无近亲,这几门虽说是亲戚,也都极远了,最近的就和史侯家差不多,论情分,亲近不起来,人家未必认咱们是哪一门,只能当故旧走动走动了,这回单子上也有史侯家。” 史侯家就是史湘云家,是贾母的娘家,现在两位侯爷是贾赦贾政的表弟,和荣国府素有来往,雪雁忽然福至心灵,问道:“咱们家老太太的娘家呢?难不成这么些年的情分都淡了?”那可是林如海的亲舅舅家,就是舅舅没了,还有表兄弟,很不该生疏了才是。 黛玉想起林如海私下跟她说的话,其时雪雁不在跟前,他道:“咱们家虽有亲戚来往,却相隔千里,多年难通音信,情分愈淡,况且最近的是你祖母娘家,你曾外祖母早逝,几位舅公舅婆亦都没了,只剩一个三舅婆为人艰吝刻薄,又被分了出去,下剩几个嫡系长房的表舅们各自成家,几个表舅母甚少来往,人心难测,我如何敢托他们家照应你呢?荣国府虽令我不敢十分相信,到底是你外祖母和亲舅舅,总比外人强些。” 林如海临终前已无人可托幼女,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荣国府,又恐黛玉与他们来往,冷了荣国府的心反待她不好,起先才没将这些人脉告诉黛玉。可是他到底也不能全信,即使没有雪雁一番话,他也早已决定将体积小而轻最贵重的东西悄悄交给黛玉自己收着。只是后来雪雁有神通之术,能藏起大半家产,他自然要将一切安排妥当。 因此黛玉慨叹道:“我祖母的娘家是武将世家,几位表舅历来戍守边疆不在京中,大表舅更是镇守东北山海关,余者纵有未曾从军的,也多是外放他乡,不得进京。” 雪雁听她言下之意乃是林如海的外祖家无人在京城,不禁暗暗叹息,奇道:“几位表舅老爷戍守边疆,怎么家眷竟然未曾留守京中?”她记得很多人都说,历来皇帝怕臣子功高盖主,一般将领出征或是戍守边疆,家眷都会留在京城,算是人质。 黛玉摇头道:“这些父亲不曾说,我亦不知。” 雪雁听了,不好再多问。 用过午饭后,大小主子一概回房午睡,丫鬟们自然伴之,雪雁忽而嘻嘻一笑,打开装土仪的箱子捧出一个长条形缂丝芙蓉红锦匣子,对黛玉道:“姑娘,我出去一趟。” 黛玉对她拿出来的匣子好奇极了,道:“装的是什么?去哪里?” “咱们从南至北来一趟,老太太太太姑娘奶奶们自然不缺这些,平常姐妹们得到的却少,我送她们一把扇子顽。”雪雁将匣子打开与她看,装了二十多把香扇,每一把都吊着一枚玉扇坠子,扇坠子的玉质不算太好,却也不差,多是雕玉时的边角料,上头刻着许多人名。 黛玉摆摆手不在意,雪雁一溜烟跑了出去。 这些扇子在买土仪时她就想着留作打点丫鬟,上头刻着每个人的名字,只是一时忙碌就忘了,现在才想起来,遂忙忙地送过去。 她先去贾母房中,贾母正在午睡,鸳鸯拿着美人拳给她捶腿,十分尽心,外间几个大丫头都不敢懈怠,小丫头们多去外头顽了。 鸳鸯与平儿、袭人两个最好,紫鹃、金钏等人虽也和她一起长大,情分却比不上她们三人的推心置腹,在荣国府里是最有体面的大丫鬟,见到雪雁,鸳鸯眉头轻轻一皱,她最知贾母的心思,对雪雁自然不冷,含笑轻声道:“你不服侍你们姑娘,来做什么?” 雪雁亦悄悄地道:“我们姑娘回来,先前几日忙着收拾房间,今儿忽然想起给各位姐姐们带了扇子,遂命我给各位姐姐送来,且留作把玩罢。” 说着打开扇子,扇坠子上都刻着名字,但是每一把都镂刻精致,图案秀美,打开扇动时香气四溢,竟是无可挑剔,独鸳鸯的扇子坠儿玉质最好。雪雁按着名字挑出七把扇子,笑道:“这是老太太屋里姐姐们的,每个姐姐都有,坠子上刻着名字呢!” 贾母房里共有八个大丫头,去了一个袭人,还有七个,可谓是不偏不倚。 鸳鸯看了收下,叫她回去向黛玉道谢,分给外面的大丫头。 雪雁含笑退出上房,从花园子去了东院。 荣国府里院落相连,都有门可供进出,唯有东院另行开了黑油大门,但是后面是旧园子,下人丫鬟不可能走大门,遂都是从后面过去。 雪雁去找邢夫人四大丫鬟为首的金宝,送上扇子。 旁人给大丫鬟东西,金宝跟着邢夫人自来难以得到,做到她这样的大丫鬟,即使邢夫人十分吝啬,但是她们图的不是东西,而是脸面,偏偏住在荣国府里的姑娘爷们若送东西,从来都没有他们这一房的,心里早已不满,今见雪雁送来,自然又惊又喜,留雪雁吃茶。 雪雁暗暗一笑,推说才送完贾母房中鸳鸯等人的,便来送她的,接下来要去给王夫人房中的金钏送,就不吃茶了,改为他日再吃。 金宝一听,心中愈发熨帖,忙放她走了。 雪雁横竖无事,跑腿权当锻炼身体,怀着一番不怀好意,将剩下的扇子送给王夫人房中的金钏,李纨房中的素云,凤姐房中的平儿,宝玉房中的袭人,迎春房中的司棋,探春房中的侍书,惜春房中的入画,宝钗房中的莺儿。 送完东西,雪雁满脸香汗却掩饰不住满心得意。 今日黛玉提到史侯家,她忽然想到了史湘云,才想起来收着的扇子,不仅是想到史湘云的心机,还想到了她对黛玉的所作所为,面对黛玉就是各种心直口快比戏子,背地里闲言碎语,面对宝钗绣鸳鸯就立时走开,也不有口无心了,端的是不公道,着实讨厌得很。 -- 第22页 雪雁素来护短,既然黛玉已划归她的名下保护,哪里容得别人欺侮? 从南边带过来的扇子,除了贾母房中的大丫鬟,她送了所有的丫鬟之首,有了今日的专美于前,不知道将来史湘云送四个绛纹石的戒指给四大丫鬟时,别人心里会怎么想! 看着空空的匣子,雪雁抿嘴一笑,瞧原著上史湘云送礼多懂得荣国府的规则,贾母是老封君,鸳鸯就得了,王夫人和凤姐管家,金钏和平儿就得了,宝玉是贾母的心肝儿肉,袭人也得了,偏偏就没有邢夫人身边丫鬟的东西,也没有黛钗三春的,而且绛纹石的戒指还是和送姑娘们一样的,足见史湘云的心机。 第十二章 念旧情意欲赠教习 整个荣国府为了建造省亲别墅,没人在乎雪雁的一点小心思,又因荣国府忙碌不堪,贾母没有打发人去接往年在荣国府长住的史湘云,史家更不会送她过来。 雪雁想到这一点,不禁哑然失笑。 她这么大的人了,居然犯了脾气,和一个小女孩计较。 史湘云无父无母,为了更好地生活,有点儿世故之心很正常,她不也是么?为了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好一些,送礼都得小心翼翼地计较一番,唯恐得罪了人。 黛玉不屑于世故,是她本性,雪雁作为丫鬟只能加倍世故圆滑。 不久,在端午节前,黛玉送礼的那几家人都打发人回了礼。 林如海虽然是世家子弟,但是当年高中探花,为人品貌才华家世都是一等一,在文坛清流中很有名气地位,在朝中亦有很多至交好友,有的是出自高门世家的发小,有的是寒门出身的同窗同科,经过二十来年的经营,有的位高权重,有的饥寒交迫,世事无常,不是每个人都能步步高升,这么长时间下来,能继续为官的只有一半之数。 住在京城的这批人,多是有权有势官位稳当,林如海一直都没断了关系,年年书信礼物往来,只是旧年黛玉进京,年纪既小,又是个女孩儿家,来往不便,又有荣国府这亲外祖亲舅舅疼爱,是以不好往来,以免被人闲话说他们不放心荣国府教养黛玉,反对黛玉有益无害,不想林如海临终前竟然送了书信来,言语间都是请求各家夫人照应黛玉一二。 能被林如海托付的自然都是真正的至交,未因上皇退位新帝登基而对他避而远之。 这些人个个都是人精,事情在脑海里一过就明白林如海担心什么了,现今黛玉拥有大笔的绝户财,偏偏不能自己做主,那笔财产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如今老友信中托付,显然是恐怕贾府看着黛玉无依无靠怠慢于她。 因而黛玉这厢刚送了礼来,这些人知道后,都说黛玉不容易,更有翰林院掌院学士张璇对夫人道:“你去永昌公主府上走一趟,向大姑娘要个稳重厚道的教习嬷嬷,拣一个年纪不要太大,规矩品性好,又精通应酬交际后院手段的,过些日子给林大人的千金送去。” 张夫人奇道:“这是何故?咱们平白无故地送个嬷嬷,岂不是打了荣国府的脸?”不是告诉别人说荣国府不会教养女儿么?人家现今出了个贵妃,自己偏这么行事,可是交恶了。 张璇叹了一口气,道:“林大人临终前给我送了一封书信来,满纸都是不放心爱女,恐身边无人帮着打点,请我多加照应,又请我寻个教习嬷嬷,有教习嬷嬷教着,长大后应酬交际体面些,好寻个亲事。我瞧得可怜,横竖大姑娘身边不缺这些嬷嬷,送一个给林姑娘,就说是早两年林大人托我们打听的,直到今日今时才寻到一个好的,忙忙地送过去。” 林如海听了雪雁的话,知道荣国府里的姑娘自元春进宫以后,余者皆是养而不教,竟未曾带黛玉与人来往,他本就担心黛玉无长辈教养才送了她进京,知道后心里又急又担心,想了许久,写了一封信与张璇,只盼着黛玉有教习嬷嬷教导,不会被人说是没有教养。 张璇屹立翰林院不倒,非寻常之辈,兼之久居京城深知荣国府的闲言碎语,纵然林如海信中不说,他也猜到了几分,见林如海满纸哀怜,遥想当年林如海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却连托付爱女的地方都没有,不禁十分怜悯,遂有今日对夫人之言语。 张璇的大女儿是永昌公主的儿媳妇,身边不缺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林如海之所以求到张璇这里,未尝不是因为这个缘故。 张夫人略一思忖,道:“先回礼罢,这教习嬷嬷过几个月再送,用老爷这个名义更好些,不然林大人才去咱们就送过去,反不好。” 闻言点了点头,张璇看着妻子道:“一切由你做主便是。” 于是,张夫人便先打发管事媳妇送了回礼。 婆子还给黛玉请了安,她们见被贾母叫过来待客的黛玉年纪虽小,生得却不俗,言谈举止大方,回去赞叹不绝,说她长得好,态度好,很有书香世家琼闺秀玉的风范,没有堕了林探花的名声,张夫人一听,越发怜惜,日后三五不时打发人去探望,并没有断了人情。 张夫人尚且如此,何况别人哉?又有一干人深慕荣国府之势,遂来往频频。 黛玉心里欢喜,自己总算没辜负父亲的期望,看着各家的回礼,贾母命人送到她房中给她,多是香串、扇子、纱罗、荷包并石榴点心等物,她便分给了各房各处。 依着黛玉的本性,只送贾母和三春宝玉宝钗等人,经过雪雁再三劝说,陈述厉害,反正不缺东西,遂最后的礼物是贾母最厚,贾赦和贾政夫妻次之,雪雁想着送贾赦和贾政有自己的理由,作为寄人篱下的外甥女,被舅舅记挂着总比被忘记的好,下剩贾琏纨凤三春宝玉宝钗都是一样,贾琮贾兰贾环略次,宁国府里也送了些。 -- 第23页 贾赦糊涂透顶,背地里跟邢夫人道:“外甥女去了南边一趟回来,为人倒懂事了些,孝敬的东西是小事,难得的是心意,不枉那年她进府里我为妹妹伤心了一场。” 邢夫人一时无语,黛玉拜见舅舅时,贾赦没见她,何尝是为了贾敏伤心?不过是在和小老婆喝酒罢了,亏得他冠冕堂皇说将出来,只是她素惧贾赦,不但不能取笑,还得陪笑道:“老爷自然疼外甥女,那年打发人说的话我现今想着都觉得老爷比那边二老爷强,当时以为外甥女见了二老爷,不想二太太都没打发人去说就道二老爷斋戒去了。” 贾赦摸了摸胡须,神情得意。 过了一时,贾赦道:“下头孝敬上来的纱罗东西,我瞧着很有几样过得去,你挑几样给外甥女送去,她既孝敬了东西来,咱们做长辈的不能没个心意。” 邢夫人十分不舍,从她这里拿东西等同是割了她的肉,但是想到近日黛玉房中处处给自己这一房颜面,贾琮得了礼物,连身边的丫鬟金宝都没落下,不似别人只想着元春封妃,尽去奉承王夫人,这么一想,心气就平了,果然挑了两匹纱,两匹罗打发金宝送去。 见贾赦夫妻如此,尤氏跟贾珍商议了一番,亦依样画葫芦回了东西。 林家故旧颇多,回礼不少,饶是各房都得了,东西还剩下些,又有这两处回礼,黛玉留下素雅之物自用,将颜色略鲜艳的分给众人,道:“我身上有孝,穿得素净些倒罢了,你们随着我不穿红戴绿,在府里这样喜事的情况下,岂不惹人忌讳?反说咱们张狂?东府里珍大嫂子送的两匹石榴红绫和银红纱,你们一人做两身衣裳。红玛瑙对簪给紫鹃,硬红镶金大坠子给雪雁,两挂红香串子给汀兰,绛纹石的戒指和红玉的戒指淡菊清荷润竹每人各两个。” 下剩的荷包、扇子、数珠儿等物黛玉都叫散给下面的小丫头了。 一时之间,房里人人喜气洋洋。 可巧宝玉房里的小丫头佳蕙奉命送荔枝来,缠丝白玛瑙的碟子衬着鲜荔枝,显得格外好看,黛玉赞了两声,随手拿了两个戒指给她,一个是红玛瑙的戒面,一个是银托底镶嵌了一颗圆润的珍珠,喜得佳蕙跟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回去在房里小丫头群里好一番炫耀。 春燕听了便有些儿不屑,道:“眼皮子浅没见识的小蹄子,什么好东西你就狂成这样!林姑娘嘴上尖锐最爱刻薄人,哪里比得宝姑娘为人展样大方。”春燕和佳蕙不同,她素来和莺儿极好,连带对宝钗也十分恭维,自然看不过佳蕙说林黛玉的好处。 佳蕙年少气盛,如何能受得了这番嘲讽,反唇相讥道:“我们比不得姐姐在宝姑娘跟前有体面,你们都爱跟宝姑娘顽,和莺儿顽,可也没见宝姑娘和莺儿有什么好处给你们。” 春燕涨红了脸,指着她一阵气结,良久方冷笑一声,道:“还说赏东西呢,谁不知道送的礼物都是咱们府里琏二奶奶采买预备的,得的回礼送了人,倒成了好处!不像宝姑娘一家住在这里,时常使费花销一概免却,一草一纸都没用府上的。” 佳蕙不解春燕之怒,道:“姐姐这话好没道理,林姑娘虽然住在这里,不过是老太太怜悯林姑娘没了父母,恐别人欺负了去,才接了林姑娘来,偌大的财产搬进来的时候人人可都看到了,林姑娘送些绸缎果子荷包给人,自从那些家产里出,哪里花了府里一分一毫?倒是姐姐只夸宝姑娘好,是了,太太房里的金钏姐姐,咱们房里的袭人姐姐都得了宝姑娘穿过的好颜色旧衣裳,袭人姐姐还得到过别人送给宝姑娘,宝姑娘转手给她的戒指、耳坠子之类,那才是正经别人送的东西呢,别人就没听说得了,不知姐姐得过什么?” 说实话,春燕还真没得到过什么额外的赏钱东西。 春燕顿时被佳蕙反驳得哑口无言。 佳蕙小心地将戒指装进荷包,昂着头道:“我们都是没有体面没见识的,只好做些跑腿的活计。我就爱往林姑娘房里送东西,每一回都能得些赏钱。上一回袭人姐姐使唤我给林姑娘送东西,林姑娘随手就给了我一对红玛瑙的滴珠耳坠子呢。姐姐今儿说我,明儿自己去宝姑娘房中奉承,得个什么金镯子金簪子回来再跟我说这话罢!” 黛玉自到荣国府,从不对别人的下人指手画脚,也不笼络别人,只管自己房里的人事,许多下人不是紫鹃一个丫头能弹压住的,偏被黛玉管得心服口服,不在外头惹是生非,满府里除了李纨和黛玉这两处的丫头,别人那里哪一日没有十几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也不似别人总在背后议论主子的是非,因此唯有服侍过黛玉的人才知道黛玉的好处。 佳蕙生性伶俐,常去黛玉房中送东西,深知黛玉之性,见过黛玉房中下人生病挪出去时,因缺了药,黛玉还赏了药,佳蕙都看在眼里,故此不肯说黛玉的不是。 何况现今都知黛玉是个财主,出手又散漫,哪有不为了好处去奉承的道理,不独佳蕙。 又有佳蕙是贾母院中的小丫头,宝玉和黛玉都住在贾母这里,佳蕙常去黛玉那里走动,雪雁先前是个爱玩闹的,与她颇为熟悉,后来雪雁有心结交上下丫鬟婆子,私下还送过两方苏绣帕子给佳蕙,因此佳蕙竟与她分外好了起来。 虽然下人都说黛玉生性刻薄,宝钗比黛玉端庄大方,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小丫头多喜与她顽耍,但是只有贾母院中的小丫头知道黛玉的性子比宝钗大方得多,每回往黛玉房中送东西,多多少少都能得到一些赏钱,或是几十,或是上百,若是赶巧碰上黛玉在房里分东西给下人,也能得到一点子,就好比今日她碰巧遇到黛玉分东西便得了两个戒指。 -- 第24页 反观宝钗不同,纵使人人都说宝钗如何大方,如何宽厚,如何与各处的丫头交好,可是从未见过她赏谁一文赏钱,只有金钏穿过她的旧衣服,袭人得过几件不值钱的小东西罢了。 春燕和佳蕙一番口角,别人都笑着劝解,没有放在心上,可是春燕却记在心上了,背地里说与莺儿听,莺儿娇憨婉转,做事都以宝钗马首是瞻,笼络结交了宝玉房中不少人,今闻佳蕙说的这些话,心里愤愤不平,忍不住告诉了宝钗。 宝钗不以为意,洒脱地道:“何苦比这个?咱们家现今大不如从前,哪里能大手大脚的散漫?俭省要紧,比这些富贵闲妆作甚?这些东西我有一箱子,只是不戴,又不是没有。” 第十三章 说读书林卿驳金娃 黛玉丝毫不知因她赏了佳蕙两个戒指,引出了这许多事情,幸亏先前都知她带了家产来投奔,纵然花费些也不过是自己的,不然光凭着她将别人的回礼按着自己的心意送人没有交到公中,就足够荣国府下人说她的不是了。 雪雁私下交好小丫头们的用处此时便显现出来了,和莺儿为了金玉良缘的笼络不同,雪雁只是为了耳目能灵通些,故此莺儿那里有春燕告状,她这里就有佳蕙传递消息。 听完后,雪雁神色微微一敛,叹息道:“你和别人有什么争头?得了东西偏爱现出来,仔细别人嫉妒眼红,背地里反说你轻狂,给你下绊子。依我说,得了什么好东西,你只管自己藏着,不叫别人知道。再者,我们姑娘不和宝姑娘争什么,何苦相提并论呢!” 说着又抓了两把果子给佳蕙,笑容温婉恬淡,道:“我们姑娘年纪小,脸皮儿薄,现今深居简出,可不能由着别人说嘴,没的坏了身份,又恐别人说我们姑娘不过带了两个家产就张扬起来,传出去倒不好。宝姑娘既和你们房里大小姐妹们好,由着她们去便是,你去吵这两句,反得罪了人。你又不缺那两身旧衣服,几个戒指耳坠子。” 佳蕙听了,半日不曾言语。 好一会儿雪雁方道:“好妹妹,你日后若念着我们姑娘的好处呢,嘴里夸两句给我们姑娘正正名声便罢了,千万别拿宝姑娘比,没的让人觉得咱们不懂事。” 佳蕙顿时如醍醐灌顶,猛地点头道:“我记得了,姐姐放心罢!” 贾母撮合双玉之心人尽皆知,可是雪雁却觉得贾宝玉非黛玉之良配,非是爱情,乃是现实,又有看着黛玉处处不顺眼的准婆婆王夫人在,总不能由着下人乱嚼舌头根子,败坏了黛玉的名声,若是双玉成婚还好些,若是不成,有这样的名声在,谁肯来聘黛玉? 虽说在现代社会恋爱自由,可这里是封建社会,自己的思想不能后退固守了什么三从四德男尊女卑的规矩比封建女子还要遵守教条,但是必要的规则一定要遵守。 雪雁很愿意黛玉嫁一个她爱的和爱她的人,也不希望她成为第二个宝钗,但是像宝玉这样的人,她能放心吗?她怕的是黛玉和宝玉相爱了,却落得王夫人不满,金玉良缘成的结果,这时候黛玉既没了名声,又没了爱情,可不就是落得香消玉殒? 叹了一口气,不能忽然隔开黛玉和宝玉,只能慢慢来了。 等佳蕙离开后,雪雁沉思片刻,找到黛玉道:“现今天热了,姑娘不爱走动,府里也因为要建省亲别墅拆了花园子,姑娘竟是无处可去,从明儿起教我读书认字可好?” 近几日黛玉忙着分送礼物等事,没空伤春悲秋,亦没时间和宝玉一处顽耍,眼瞅着精神头好了几分,端午节礼一过,顿时清闲了起来,雪雁只想让她忙碌起来。 她翻过黛玉的书,认得此时的字体,只是前世忙忙碌碌,空闲极少,虽然上过书法特长班,练过几年书法,风骨终究没练出来,字迹只得其形,未得其神,不能臻于一流,正好在黛玉身边便宜,她便想重新拾起书法之道,好好练上一练。 黛玉刚料理完房中诸事,正在歇息,扭头静静地凝视着雪雁白里透红更显娇娜妩媚的脸庞,眼里划过一丝丝的诧异和惊奇,道:“从前我说教你读书,你总说见了书本子就脑子疼,不知劝了多少回才识得几个字,如今怎么想起来了要读书了?” 在荣国府里,只有林黛玉满心希望自己的贴身丫头满腹经纶,恨不得她们个个读书。 雪雁深知黛玉热心,笑道:“人常说读书、明理、知事,我虽是个丫头,也不懂吟诗作赋,却想做一个明理的人呢!况且,腹有诗书气自华,姑娘这么个天仙似的人,身边的丫头总该脱俗些,不然岂不是成了笑话?” 黛玉见她极有兴头,遂叫紫鹃拿了笔墨来,道:“叫我瞧瞧你现在的功力如何。” 纵然雪雁只是想读书练字,黛玉也乐得教她。 紫鹃在旁边笑道:“阿弥陀佛,等雪雁练好了字,将来咱们房里的账篇子都叫她写。”紫鹃虽也随着黛玉认得几个字,到底不大用心,不过是不当睁眼瞎子罢了。 雪雁道:“字还没练好呢,姐姐就来使唤我了。”提起笔一挥而就。 黛玉拿起来细细端详,字迹清秀,只是端正有余,风骨不足,半日方点头笑道:“没想到你几年没在我跟前写过字,字越发好了。我瞧着只是缺了筋骨,我这里有一大叠名家真迹法帖,从明儿起你腕上吊着重物好生练习。” -- 第25页 说着,叫紫鹃收拾许多笔墨给她用。 雪雁笑道:“姑娘用心教我,是我的造化。” 黛玉好为人师,从原著上教香菱的举动就可见一斑,别人家的丫头,薛蟠的小妾她尚且如此热心,何况自己的贴身丫头?自是十分尽心。雪雁虽是丫头,却和小姐不差什么,下头有小丫头和粗使婆子端茶递水,平素活儿不多,黛玉索性让她好好用心学习,不必做活。 黛玉有心,雪雁却不肯恃宠而骄,于是和黛玉商议,上午读书练字,下午做针线活计,既学了东西,又堵了那些说她懒惰的人的嘴。 黛玉想了想,便允了。 第二日清晨,雪雁起来梳洗后,主仆用过饭,黛玉便急急地教导雪雁。 紫鹃笑道:“素日只姑娘一人早上起来读书,现今多了个雪雁,姑娘可不是来了兴头? 因先时雪雁学的东西并不多,许多又是囫囵吞枣似的认得几个字,字也没认全,如今难得见她长进,黛玉便从蒙学开始教她,一面教她认字,一面讲解,百家姓不说了,三字经和千字文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几乎包含了当代所有的天文地理历史典故,乃是必学之书。 雪雁学得十分用心,快到晌午时分才告一段落。 黛玉伸了个懒腰,一手握着书卷,一手扶着窗下大案,身姿轻灵,满目赞叹,道:“想是你的灵窍开了,学得竟这样快,若是从前如此,何愁今日不能吟诗作赋?” “姑娘快别臊我了,不过年纪大些,记得快了一点子,离吟诗作赋早着呢。”不知是否因穿越之故,雪雁的记忆力比从前好了许多,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是三五遍下来就能记得滚瓜烂熟,黛玉深为纳罕,复又十分欢喜。 黛玉正要言语,忽听茜纱窗外宝玉的声音笑道:“谁要吟诗作赋?可是雪雁?” 一面说,一面掀了帘子进来,黛玉主仆两个举目一看,只见他穿着簇新的银红纱衫,衬着血点子般的大红撒花裤子,越发显得面比雪白,眼胜水清,好一位浊世佳公子。 雪雁不觉心中暗赞,难怪原著上人人都看中这个宝玉,单是这份长相气度已是不俗。 宝玉虽然日日都见到黛玉,但是瞧着她们一主一仆,一超逸一秀雅,水袖生香,皓腕如玉,浑身上下透着书卷清气,更有一种江南水乡的温柔几乎溢出纱窗,早已看得呆住了,半日方回过神来,复又笑道:“妹妹这是做师父呢?好极!我原说世间女子都是极清净洁白,似雪雁这等鲜花嫩柳般的人物,读书识字才算相得益彰,咱们又多一个作诗的人了。” 别人还未怎地,黛玉先欢喜起来,道:“你果然不是个俗人。” 话音未落,忽见宝钗走过来,笑问道:“谁作诗呢?竟不曾听说,叫我听听有什么故事。” 定睛一瞧,见雪雁正在收拾笔墨,先前因练字而手腕垂以重物,一段皓如白玉的腕子微露红肿痕迹,不觉吃了一惊,道:“颦儿莫不是在教雪雁读书?” 黛玉点头微笑。 雪雁觉得有些奇怪,荣国府刚去南边采买小戏子,所以梨香院仍旧由薛家住着,但是距离贾母正房极远,一个在东北角,一个在西南角,如何宝玉前脚进门,她后脚就跟了过来? 莫不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雪雁好笑地想道。 却见宝钗瞅了自己一眼,然后正色对黛玉道:“妹妹很不该教她,读书明理是男人们的事情,咱们女孩儿家该当以贞静为主,做些针黹女工,何苦教她这些东西,小丫头子认得了字,心气儿高了,未免目无下尘,不甘贫贱,怕别的道理没学到,先学了一身精致的淘气。” 听了宝钗的话,雪雁抬头看看着她,她这么个性子,不怪香菱学作诗,竟会舍近求远。 雪雁又转头看到宝玉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才夸过自己,宝钗就说这话,难怪两人平常总是说不到一块去,价值观人生观不同嘛! 和宝玉志同道合的唯有一个黛玉,两人灵魂相通,精神共鸣,偏偏有王夫人这位钟爱宝钗的母亲,偏偏有一段和尚道士的天赐金玉缘,雪雁暗地里叹了一口气。 黛玉素日心高气傲,总认为宝钗心中藏奸,如何肯听到这样的话,遂冷笑道:“我的丫头读书不读书,很不必外人来费心。再说,姐姐每每说这些话教导我们年纪小的,怎么没见姐姐以身作则呢?满府上下谁不知道姐姐无书不知?连冷酒热酒的好处坏处都晓得!姐姐若是想教导别人,自己先折了笔,焚了书,做个大字不识的睁眼瞎子,才有身份有底气来说这话!如今读了一肚子的书,倒来说别人不该读书识字,天底下可没这个道理!” 好伶俐的口舌,好锋锐的语气!雪雁听得酣畅淋漓,暗暗喝彩。难怪人都说黛玉刻薄不爱饶恕人,可在她眼里,这样真性情的让人如何不爱不怜? 宝钗被她驳斥得无言以对,又有宝玉在旁边不住点头赞同,亏得她生性稳重,端庄大方,没有将这番话放在心上,若是别人只怕早已恼了,因此笑道:“我白提点一句罢了,倒引得你洋洋洒洒一大篇子话来反驳,你嘴上这样厉害,我可不敢再说了。” 黛玉淡淡地道:“圣人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姐姐既读了书,很该学学圣人的教导。” 第十四章 茶已凉无奈斗心机 富贵流光容易过,韶华岁月却难留,转眼间夏尽秋初,处处绿瘦红稀,微有凉意。 -- 第26页 茜纱窗下,雪雁伏案奋笔疾书,依然是一笔清丽的颜体,秀美依旧,却比先前多了几分筋骨,黛玉是一位绝世才女,她自己没有丝毫才气,只能加倍用功,下了苦功夫,这书法自是一日千里。 黛玉瞧着窗外疏影如画,一抹流云如同流星飘絮划过碧空,她叹息地望着燕子渐渐远去的黑色剪影,闷闷不乐地道:“这燕子都南下了,我却独个儿在这里,也不知道江南又是何等的烟雨朦胧。”说着,忍不住红了眼圈儿,十分思念家乡。 众人素知她见花落伤感,看春尽落泪,性子敏感纤细,都不好深劝,怕劝了以后她更加伤心,因此都望着雪雁,示意她赶紧转移黛玉的注意力。 雪雁伶俐,看书又多,往往将书中事情信手拈来,说将起来,能从天南说到地北,几乎让黛玉无暇他顾,只顾着和自己辩驳,因此众人便将这重责大任交给了她。 “燕子南归,明年自会来寻姑娘报春,虽然姑娘不能回家,燕子却能带来咱们家乡的消息,姑娘不以为喜,怎么反以为哀?”雪雁放下笔,将写好的字纸送到黛玉跟前,笑盈盈地道:“今儿的功课我做完了,姑娘瞧瞧可有不好之处?我好改。” “是我误了,只是燕子一去,咱们屋里便不如从前热闹,我心里空落落的。”黛玉将目光从窗外收回来,看着字纸道:“我瞧着这字比前两日又有长进了。你于诗词一道没什么天分,倒是喜好看书,多能记住,又于书法一道颇有天赋,你好好练字,最好写得比府里任何人都好,书读得比别人多,横竖咱们家别的不多,唯有书多。”想起宝钗的话她便一肚子气。 雪雁闻之不觉莞尔,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心气儿高得很。 自从宝钗说过那样的话后,黛玉在教导雪雁的事情上更为尽心。 在诗才上黛玉和宝钗可谓是平分秋色,但是宝钗博览群书,不管关于什么东西故事的来历总能照本宣科地信手拈来,譬如冷热酒,譬如寄生草,譬如佛偈,再譬如惜春的画具单子等等,但是论及灵性敏慧却是黛玉胜上一筹,故黛玉有心令她腹藏万卷书。 望着黛玉瞪眼抿嘴一脸严肃却愈发显得可爱的表情,紫鹃忍不住好笑道:“姑娘何苦来着,雪雁读书是咱们自得其乐,又不是为了别人,难不成姑娘读书,是为了压倒众人不成?” 说得黛玉也笑了起来,倒觉自己小气,遂丢开此事不提。 荣国府里现今建造园子,上至贾母王夫人,下到婆子丫头,都忙得□乏术,谁也没在意黛玉教雪雁读书认字,雪雁乐得自在,上午跟黛玉学习,学完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就开始学四书五经,黛玉为了教好她,不断在书上亲笔批注,偶尔宝玉来闲逛,黛玉都没工夫顾得上他,兼之学的是他最厌的四书五经,渐渐来得就少了。 雪雁见自己此举有效,便再接再厉,下午做针线时,又说自己做的不好,不如黛玉做的有灵性,死皮白赖地央求黛玉指点她,偶尔累了便撺掇着黛玉一同出门走动,或早,或晚,或去李纨院中,或去三春房中,这几处离得远,步行来回,算是锻炼身体,至于凤姐忙着家务,她们不好打搅,梨香院隔着拆建的园子更不好过去。 黛玉毕竟年轻,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不经意间就远离了宝玉,自己还没有察觉,而每日走动回来后出了一身汗洗个澡,饭量也逐渐增加,不再是十顿饭里有五顿不吃了。 见黛玉忙得没空伤春悲秋,精神大好,紫鹃暗暗念佛不绝,背地里十分支持雪雁。 雪雁一面收拾书案,一面问道:“眼瞅着到中秋了,咱们的中秋节礼可送去了?琏二奶奶如今忙得跟什么似的,姑娘若不提醒一声儿,怕琏二奶奶忘记了。” 人情往来都是出钱的营生,荣国府里恨不得一文钱掰成两半花,黛玉不提,他们乐得装作忘记了,毕竟现在他们得到的不是林家全部财产,而是一半,手头有些紧,看着他们将林家的银钱淌海水地花将出去,雪雁替黛玉心疼得不得了。 银钱东西进库时人人都见到了,搬出来时明眼人岂能不知? 虽也有一些东西,主要是林家几代主母包括贾敏的陪嫁东西,家具头面妆奁古玩之属,存放在贾母房中至今有贾母护着不曾动,可是贾母正院上房五间,自己的库房里放着自己五六十年的梯己,剩下的空间能放多少东西?能有全部家产的十之一二就很不错了。 雪雁知道,黛玉自己其实明白得很,嘴里虽不说,背地里却几度落泪。 黛玉倒不是心疼,自己寄居荣国府,他们略用一点子也无不可,只是他们忽然一声不吭几乎全用了,何尝将她放在心里?她比谁都清楚父亲所留的家产是自己最后的依靠。 因此,听到雪雁询问,黛玉神情怔了怔,回答道:“三天前我亲自过去找琏二嫂子,想来已经送去了。”她并非无知幼女,身边常有雪雁等人开解,又有父亲临终前的谆谆嘱咐,极看重自家这些故旧,是以不等雪雁提醒,就先去找凤姐商量送礼,礼单还是她亲自拟的。 雪雁道:“这想来二字最是要不得,到底是送了呢,还是没有送?” 不等她说完,紫鹃起身道:“我去打听打听。”紫鹃在府里的人脉消息非雪雁可比,她父母又都是管事,下头争相奉承的人多着呢,雪雁很放心她去打听。 -- 第27页 黛玉和雪雁等人等了半日,方见紫鹃回来,看她脸色不好,黛玉和雪雁心中咯噔一声,顿觉不妙,果然,听她愤愤不平地道:“我悄悄打听了,府里没有动静,中秋节礼只送了这府里的世交,并没有咱们姑娘家的,也没吩咐人预备呢!” 说着气得落泪,道:“怪道都说人走茶凉,老爷的担忧可不成真了?还没花光咱们的钱呢,就先作践起咱们了!我这就去请老太太做主去!” 黛玉连忙喝止,道:“你去又有何用?白给外祖母添烦恼。说一句咱们大家伙儿都不爱听的话,就是说了能怎么样?他们现今府里忙着娘娘的大喜,哪里顾得咱们的小事?反叫人觉得咱们不懂事,在这时候给府里添乱。” 贾母虽然依旧是宝塔尖的老祖宗,可是王夫人却有女儿封了贵妃,在府中的地位逐渐升高,很多事情贾母已经失去了掌控,拿她没有任何办法。 贾母疼爱黛玉,黛玉何尝不体贴贾母。 紫鹃哪里不知道她说的是事实?忍不住抱着黛玉,呜咽道:“姑娘怎么就这么命苦!” “离中秋只剩三天了,先送礼要紧,处境如何日后再说不迟。”雪雁上前解劝,乃对紫鹃道:“我记得琏二奶奶房里平姑娘和姐姐一同长大,姐姐不妨去找她,略提醒一两句,倘或我没记错的话,再过一二个月咱们姑娘庄子上的出息就该送来了。” 此话一出,黛玉和紫鹃眼前登时一亮。 紫鹃胡乱止了泪,先是一喜,随即黯然,道:“我虽算是和平儿打小儿一同长大,论情分却比不上鸳鸯和袭人和她好,她们是一样的人,我和茜雪、司棋、侍书、入画、翠缕这些才是一样的,怕去了不成坏了姑娘的事。” 雪雁登时明白,紫鹃是贾母的二等丫鬟给黛玉的,鸳鸯和袭人是一等,又是贾母和宝玉的执事丫头,平儿和她们是一个等级的,紫鹃这些人要略次一等,所以虽然是一处长大,但并不像原著上鸳鸯说的她们十来个人无话不谈。 原著上,无话不说的只有平儿和袭人、鸳鸯三个,别人都没这段福分。毕竟连凤姐放利钱的秘密都能告诉袭人,鸳鸯又敢悄悄偷东西给贾琏凤姐典当,她们的情分不是一般的好。 黛玉听到这里,心内忖度半日,对雪雁道:“紫鹃毕竟是这里的,去了反不好。你与紫鹃不同,亲自去走一趟,就说是我问的,不知我们家中秋送人的东西可预备了?若是府上银钱不凑手,且请琏二嫂子先垫上,等十月里庄子的出息送上再补给她。” 雪雁答应一声,换了衣裳往凤姐院中走去。 但是她并没有遵从黛玉的说法,先给凤姐请了安,凤姐刚从王夫人房中回事出来,见了她便站住脚,粉面上俱是说不出的威势,笑道:“你怎么有空来?” 雪雁笑道:“二奶奶这话叫我好没脸,难道我就不能来给二奶奶请安?” 凤姐一笑,抬脚进屋,道:“快给雪雁倒茶,我且受用一回!”又命雪雁坐,方问来意。 雪雁知她做事干脆,最喜行事爽利的人,况也知道少时就得有许多事情来回她,遂笑道:“如今府里忙着娘娘省亲的大事,老太太太太都忙得很,若不是府里有奶奶张罗,怕没这样井井有条的景象,也是奶奶能者多劳,我们才敢来给奶奶添乱。” 听到她的恭维,凤姐脸上笑容更盛,平儿站在一旁忍不住看了雪雁一眼。 雪雁恍若未觉,续道:“想必琏二爷跟奶奶提起过,我们老爷给姑娘留了几个庄子,定了每年九月十月命庄头送出息进府,如今我们姑娘住在这里,自然得送到这里,大约十月里就可以送到了,到时候就有劳琏二爷和奶奶料理了。” 这一笔少说是几千两的进账,凤姐如何不喜?满脸堆笑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既是姑老爷所托,我和琏二爷自然不会不管。叫你们放心罢,这件事定给她办得利利落落。” 雪雁再三道谢,道:“既这么着,我们姑娘也放心了。” 说着,又含笑道:“我们姑娘说了,府上忙着建造园子,一草一木耗费巨大,没的让府上出钱给我们料理人情往来的道理,因此等出息送来时,除了孝敬老太太老爷太太们的,下剩给各家的年礼就从这上头出,也将前头几次礼物都算在其内,不必花费府上一分一毫。我们姑娘虽没见过娘娘的金面,但骨肉天性,很愿意尽一点子心意,可是我们姑娘到底年幼,做不得事帮不上忙,只能尽量不给府上添乱罢了。” 除了上一次的端午节礼,这几个月里也有两家世交有红白喜事,黛玉都送了礼,那些事先前都是凤姐料理的,人情往来可不仅仅是节礼这么简单,所以雪雁才有此说。 凤姐蓦地双眉一挑,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女,见她素面朝天,难掩芙蓉秀色,一身半新不旧的衣裳,乌压压的头上斜插一对羊脂白玉簪,压不住浑身风流,清亮亮的双眸里更有一种自己看不透的深邃,忍不住心中一赞,好个精明厉害的丫头! 雪雁任由她打量,面上一片盈盈笑意。 第十五章 说姻缘心知又肚明 房中随着凤姐的不言不语寂静了一下,旋即就听她笑道:“回去跟你们姑娘说,我已经知道了,请她尽管放心,既交托了我,我自为她办得妥当,只是别怪我忙中有错才好。” 雪雁笑道:“人人都说二奶奶是脂粉队里的英雄,做事最严谨不过,哪里能出错呢?” -- 第28页 听得凤姐眯起眼睛,划过一丝精光,摆手道:“得了,你越是夸赞,我越是觉得无地自容呢!你们姑娘伶俐,你这个丫头倒得了几分真传,怪道人说有其主必有其仆,真个儿你们是一对水晶心肝玻璃人!你先回去罢,我这里有许多事要办呢!” “那就有劳二奶奶了。”雪雁福了福身子,顺势告退。 凤姐又命丰儿去送她。 丰儿还没回来,平儿端茶给凤姐,面上划过丝丝诧异,道:“离十月还有两个月呢,雪雁来说得未免太早,不像是她们素日为人。” 凤姐呷了一口茶,将茶盅放回茶盘上,往身后靠枕一倚,似笑非笑地道:“她们可不憨呢!这是来提醒我赶紧将中秋节礼打点好了送过去。我就说,林妹妹那样个伶俐人儿,如何雪雁是一团孩气,跟个小丫头似的,这半年冷眼瞧着,原来是真人不露相。” 平儿奇道:“奶奶怎么知道她是为了中秋节礼来的?我可没听她提起。” 凤姐感慨了几声,道:“就是这不说之言呢!提到了庄子的出息,提到了年礼,可不是在告诉我们,她们已经知道中秋节礼还没送过去,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忽然提前两个月说到年礼?那么大的好处岂是白拿的?既要拿好处,须得将事情办好了。再说,这钱都从他们家出,不花费府里一文半个,他们送礼送得理直气壮,咱们也挑不出不是来。” 平儿先是愕然,然后了然,最后惊叹一声,道:“这心思真够九弯十八绕的,亏得奶奶听明白了。这一点子动静她们都知道,府里用了那钱可能瞒得过林姑娘?” 凤姐一个劲地叹气,道:“你糊涂了?林妹妹何等聪明?嘴上不说,心里怎能不明白?银钱东西从库房里搬出来怎么瞒得住人?府里早已寅吃卯粮,剩下那点子库银哪里够建造省亲别墅?用林妹妹的钱是没法子的事情,想来林妹妹心里也体谅,才没有任何反对。” 黛玉住在荣国府,身家性命就攥在荣国府手里,明知家业被用,可是她小小年纪又能如何?凉薄如凤姐,情不自禁地怜悯了几分。 平儿忍不住道:“林姑娘也太可怜了些,这傍身的银子都叫府里用了,日后可怎么好?” 凤姐看了她一眼,道:“老太太那里还有一笔银子东西,林姑妈陪嫁的庄子也没折变,足够林妹妹出嫁不必动用官中的,不然你道老太太为何没吭声?老太太不是不疼林妹妹,只是知道府里艰难,又想着将林妹妹说给宝玉,横竖将来是自家的东西,提前几年用也无不可。” 平儿面上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道:“瞧着太太像是不愿意似的。” 凤姐道:“太太自然不愿意,凭林妹妹人品根基门第有多好,偏不是太太中意的人,不和太太一条心。你瞧着,老太太偏爱林妹妹,太太疼宝姑娘,明儿娘娘还能做宝玉婚事一半的主儿,这件婚事有的饥荒打呢!” 和有长兄母亲母舅姨妈的宝钗相比,她更喜欢无欲无求无依无靠的黛玉做宝玉媳妇。 平儿听得分明,不禁暗暗为袭人担忧,夹在贾母和王夫人中间,不知道她将来如何呢!她隐隐约约觉得袭人似乎和宝钗情分更好,明明是贾母的丫头却远着黛玉,莫不是心中早有了打算?她赶紧停住思绪,道:“想来老太太对府里动用林姑娘的银钱没吭声,是为了将来好堵住太太的嘴?用了人家的嫁妆钱,却不愿意让人家进门,天底下可没这个道理!” 凤姐悚然一惊,蓦地眼明心亮,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我觉得极有可能呢!”想来金玉的流言也是为了先坐实天赐良缘的说法。 伸手扶了扶头上的盘珠卧凤钗,凤姐抬眼对平儿道:“不说了,这回林妹妹送人的中秋节礼,你亲自看着人预备东西,赶紧打发人送去,横竖不过是月饼、瓜果并几色绸缎东西,没的为了这几两银子的东西得罪了林妹妹。给林妹妹办好了这些事,咱们的好处在后头呢!” 黛玉是女孩儿家,又是晚辈,人情往来不需要什么古玩金玉,只需时鲜的瓜果点心配着绸缎就很过得去了,一年撑破了天不过二三百两银子,与林家庄子上的出息相比,凤姐自然愿意要后者,想到能得到的出息,她就忍不住满脸笑容。 一百多顷地,按着凤姐的估算,一年两季,出息不下五千两,虽早已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到了十月里,庄头送来的时候仍是惊住了荣国府上下人等。 雪雁料想林如海定是将最好的田庄商铺留给了黛玉,不然不可能有这么多收入,虽然各自只有四个,但其中的田多生意好,以后留作陪嫁足够体面。 听说但凡是达官显贵都是广置田,多商铺,因为都不必交税,而且收入都相当稳定,除了天灾人祸外。林家几代百余年的经营,田庄房舍商铺真不少,难怪有钱呢,被贾琏卖了五万两的那些一年的收入还不得一两万?除了各色人情往来,总能余下一些钱。 不知道林如海临终前是如何吩咐的,汀兰之父赵大虎和淡菊之父李青山送来的出息是各项粮食牲口折变的银子三千两,剩下的都是一车一车的东西,其中包括米面炭鸡鸭鹅猪羊鱼野味干菜干果等等,数量虽然比不上荣国府的,但是黛玉主仆十几个吃十年却是尽够了。 四个铺子的进项又是三千两,并给黛玉置办的各色绸缎、皮子和头面之类。 -- 第29页 当然,经过贾琏的手,银子送到贾母跟前时只剩三千两了,生生被昧去了一半儿,东西送到府里只是告诉了贾母一声,并没有交上礼单,唯恐贾母知道他们私下昧了银子。 贾母听完贾琏关于银子东西的回报,道:“将银子交给玉儿收着。” 贾琏心头一跳,黛玉却起身笑道:“我年纪小,拿着这银子做什么?何况我饮食起居都在府上,若拿了这钱臊得脸都没地方藏了,竟是放在外祖母这里替我收着妥当,一应人情往来还得从这上头出呢!外祖母好歹疼我一疼,东西交给府上前叫我拿一点子,也是用了的意思,我怕冷,炭拿一些,我平素在屋里爱喝紫鹃雪雁熬的粥,粳米拿些就够了。” 在田庄商铺出息送来之前,她跟雪雁商量了一番,因府里一年的上用银霜炭只有一二千斤,各房里能分到的并不多,往年都是因为在贾母房里才勉强有足够的炭使,所以这一回就挑着有用的要,另外黛玉偶尔不思饮食,雪雁在屋里熬粥,有了米日后不必去厨房里要了。 她们房里烹茶的风炉,煎药的火炉一应俱全,还有个专门的小伙房,平常作煎药之处,黛玉不去贾母房里吃饭时,紫鹃和雪雁便商量着在屋里自己用砂锅熬点儿粥汤给黛玉,倒比府里每日油盐极重的肥鸡大鸭子容易进食。 至于其他的,她们若要了,恐怕府里人闲言碎语,不如任由府里做主。 黛玉心思纤细,早有此意,闻得雪雁亦有如此建议,方有今日如此言语。 贾母叹道:“你这孩子,叫我怎么不疼呢?” 说着对屋里众人道:“虽说玉儿说都给府里,可是我却不能不为她着想,她手里没钱如何使得?银子我留一千两替她收着,一千两作人情往来,另外一千两给她零花,你们都不许眼红,原是姑老爷留给她的,咱们已白占了许多便宜。铺子里送来的绸缎皮子和头面是给她置办的,都留给她,光田庄里孝敬的东西给府里就行了,大约也值几千两呢!” 见了这许多东西,众人不管心底如何思量,上到王夫人,下到赖嬷嬷,面上都笑道:“原是应该如此,银子东西林姑娘纵然不给府上一分一毫,别人也无话可说。” 贾母道:“我的玉儿生性大方,怎会那么小气?” 又对凤姐道:“这些东西里,你记得挑银霜炭二百斤,各样柴炭三百斤,御田胭脂米一石和各样粳米糯米绿豆红枣干果若干送你妹妹屋里。然后打发人去厨房里传我的话儿,你妹妹爱吃什么她们只管做好送上来,略有一点轻慢我可不依!” 凤姐见了银子东西,早已双眸放光,看着贾琏的神情就知道他已私自截留了,因此忙满口答应,打趣道:“那可好,横竖林妹妹吃用的不多,剩下的可不是便宜了我们?” 对黛玉笑道:“好妹妹,你吃不完用不完的东西只管赏给我,我不嫌弃!” 黛玉抿嘴一笑,脸颊上微露一点梨涡。 雪雁微微抬眼看着她,暗地里叹气,她这么一副样子,心底不知是喜是悲呢! 随即,众人都极口称赞黛玉大方体贴,连王夫人脸上都露出了一丝笑影儿,在荣国府只出不进的当儿,这一笔进益显得多么可贵!单是有了那一千两银子,各处年礼的使费就很不必费心了,何况还有许多东西,贾敏陪嫁庄子上的出息并入了公中还没算呢。 黛玉坐在贾母身边,低头不语,任由别人称赞得天花乱坠。 不知谁提起说黛玉精神比旧年好了,贾母忽然想起雪雁来,便叫到跟前。 紫鹃留守房间,几乎称得上是隐形人,一直都是雪雁带汀兰淡菊两个陪着黛玉出来走动应酬,阖府皆知,此时因来送东西的是汀兰几个人的父亲,不能进来请安,黛玉便回了贾母,许了她们四个和跟着贾琏的几个小厮的假,好去一家团聚。荣国府里自有给庄头掌柜准备的房舍,他们四家很能团聚两日,无人打搅,故今日身边只剩雪雁了。 听贾母叫唤,雪雁大大方方地走上来,心里叹着气给贾母磕头。 贾母道:“你是个好孩子,好好儿地服侍你们姑娘。” 雪雁素日为人处事,贾母都很清楚,越发怜爱这个一心一意为黛玉打算的丫头,许多事情黛玉不出头,都是她出面,手段使得极好,黛玉不但身体好了些,在府里的名声也比先前好了太多,雪雁可谓是功不可没,因此贾母道:“鸳鸯,将昨儿我叫你找出来的盒子拿来。” 鸳鸯答应一声,果然送上一个锦盒。 贾母叫她赏给雪雁,然后对众人笑道:“雪雁这孩子老实得很,没有父母依靠,又不爱掐尖要强问主子讨东西,统共没几件体面的首饰,这是我往年戴过的旧东西,今儿给了雪雁年下好戴,咱们家的人可不能叫人笑话了。” 众人往雪雁头上一看,黑漆漆的头发上插着两根赤金点翠的簪子,耳畔一对硬红镶金大坠子打着秋千,身上穿着玫瑰紫的灰鼠袄儿,系着蜜合色棉绫裙,一色儿八成新,哪里有一点儿寒酸?看到这里,众人心中一动,想来是贾母为了赏她东西,故意有如此言语。 第十六章 认干亲人心各思量 即使是旧东西得看是谁的旧东西,若是衣服还罢了,不值钱,可是贾母戴过的首饰,纵然旧了些,那也是极好的东西,现在新打的未必能比得上。 -- 第30页 别人都明白了贾母之意,雪雁如何不懂,遂老老实实地磕头谢恩。不容易,除了刚回来时的荷包和簪子,熬了这大半年,终于得到除了黛玉以外的第一件赏赐。 她可不清高,恨不得这些赏赐多多益善,反正荣国府花了林黛玉那么多钱。 东西拿了,还未退下,又听贾母对赖嬷嬷道:“你家孙女儿今年几岁了?” 赖嬷嬷乃是贾母的心腹,最是明白贾母的想法,今日又是被贾母特特叫来的,心中察觉出几分其意,忙笑道:“难为老太太还惦记着,欣荣今年十三岁了。” 贾母笑道:“我记得比雪雁还大一个月,好孩子,现今过得跟小姐似的,日后有一段大福呢,我再送你一个孙女可好?你有了两个孙女,明儿就能吃上两个孙女婿敬的酒了!” 一言既出,众人无不吃惊,贾母这是让雪雁认干亲? 不说别人怎么想,赖嬷嬷心底却是迅速思量开来。 自己是贾母的心腹,年轻主子们都得给让座,端的体面;儿子赖大是荣国府的大总管,管着府里大小事务,不说在下人中威风赫赫,就是在主子跟前也有十分颜面;大孙子赖尚荣蒙了恩典放出去,二十岁时又捐了官儿,如今虽未有实缺,却已经晋身官员,自己家里有房有地有园子有下人,寻常官宦人家还不如他们家体面呢! 自己若是认了雪雁做孙女,雪雁有了大总管做干爹,在下人中的地位水涨船高,比别的家生子体面,而且她服侍的林姑娘,自己家不得不十分拥护,自己家既拥护了,那么别的下人自然也不反对,下人不反对,就等于贾母将林姑娘在下人中的路铺平了。 王夫人不想要黛玉做媳妇,总得想想黛玉贴身丫鬟的干爹赖大总管的好处。 若是黛玉能平安嫁给宝玉,他们赖家少不得更进一步,反之,即使姻缘不成,雪雁不过是个女孩儿,他们还是府里的大总管,没有什么损失。 微微抬眼瞥过房中众人面色,王夫人姐妹和宝钗虽然依旧神色自若,但是放在膝上的双手都攥紧了手帕子,赖嬷嬷心里叹了一口气,虽然他们不想搀和金玉良缘和木石姻缘的角逐,可是事到如今,贾母已经开了口,容不得她不答应,于是脸上堆满了笑容,起身道:“老太太的眼光自然不错,就不知道老奴能有多少福分,得个什么样的好孙女。” 说着目光轻轻一转,从房里诸位丫鬟身上掠过,颇有几个丫鬟很是紧张了一下。 唯有鸳鸯昨日已经知道贾母的口风,神色自若,微笑看着雪雁。 贾母笑道:“你瞧雪雁这孩子如何?我爱这孩子为人忠厚,偏是孤零零地在这里,我心里觉得很过不去,给你做了孙女,你就是她的亲祖母,赖大和赖大媳妇就是她的亲爹娘。” 不等赖嬷嬷开口,雪雁已经是惊得神魂飞到天外了。 她不知道贾母暗中度量了她半年多,观其举止,看其手段心性,见她确实长进了才有此举,若是一如从前,贾母是决计不会有这样的想法。 就算如此,也由不得雪雁不惊讶,原著中可没有这一段故事。 赖嬷嬷是谁?赖家是什么人家?那是下人中的宝塔尖,官宦中的新荣之家,家里的花园子十分齐整,有好几处惊人骇目,哪里是她一个小丫头能平白无故高攀上的? 荣国府是世家,世家正在迅速败落,赖家是奴才,奴才却在步步高升,这是一种很明显的对比。荣国府子孙不肖,寅吃卯粮,赖家赖嬷嬷却是持家有道,教养儿女眼光长远,一家虽有园林宅居下人,却不似荣国府奢靡浪费,探春改革都是跟他们家女儿学的。 这样的人家,已经脱离了奴才的行列,正在向主子阶级晋身,赖尚荣兄妹两个能和宝玉探春等人平起平坐,怎么会认一个小丫头做女儿? 雪雁还没回过神,只听赖嬷嬷笑道:“我就说老太太的眼光好,果然是个好姑娘。” 说着拉起雪雁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回头对贾母道:“模样儿齐整不说了,咱们家的孩子就没有长得不好的,只是难得这份气度和忠心,林姑娘不愧是老太太嫡亲的骨肉,调理人儿的本事和老太太一模一样,听说还识文断字,倒比欣荣还强些,我喜欢得不得了。” 赖嬷嬷从前不曾留意过雪雁,今日越看越觉得标致,肌肤白腻如脂,晶莹胜雪,不愧是水乡人物,比早几年自己孝敬给贾母的晴雯有过之而无不及,晴雯之美在于灵巧,为人虽念旧性子却让人不敢恭维,雪雁之秀在于清雅,不会目中无人。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对雪雁嗔道:“你祖母喜欢你得很,你还不赶紧给你祖母磕头。” 黛玉早已想得透彻,忙道:“这如何使得?” 贾母却道:“怎么使不得?一切有我呢。雪雁,怎么还呆站着?别是喜欢傻了?” 雪雁心道:“把欣欣向荣的赖家扯进一滩浑水,人家还得满口谢恩,他们不敢恨你,可是会恨我呀,既然恨了我,认了又能如何?又不会真心实意待我好。”可是贾母既有此意,她一个丫头不能反对,只得顺势给赖嬷嬷磕了头,叫了一声祖母。 但愿赖嬷嬷明理知事,不要迁怒到她身上才好。 见到这等境况,黛玉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别人都不知如何道喜。 邢夫人不大在意这些事,黛玉房里近日颇敬自己,乐得雪雁认亲,雪雁这孩子是明理人,又懂事,以后办事方便,自己房里纵没有好处,也没有坏处。她瞥了王夫人一眼,心里暗笑,老太太逐渐给黛玉加重身份,她心里不痛快,自己心里就觉得舒畅。 -- 第31页 王夫人目光微动,却仍旧是一副木头人的模样,没有丝毫失态,况且她想起宝玉房里传来的消息,因这丫头读书识字,黛玉与宝玉渐行渐远,知道后,让她如何不欢喜?于是含笑道:“雪雁这孩子懂事,才得了老太太的恩典,有了这样的造化,我瞧着,单是这份懂规矩知进退,也只她配给赖嬷嬷做孙女。” 听了王夫人的话,众人不禁大为惊奇,连贾母都有些侧目。 迎春是个木头人,惜春年纪小,唯有宝钗探春忍不住看了雪雁一眼,却看不出和鸳鸯袭人等人有什么不同之处,倒是宝玉抚掌称赞不已。 赖嬷嬷距离雪雁很近,见她眼底似乎闪过一丝苦笑,三分歉意,心底不觉诧异,旋即一想就明白了,这样一个丫头,怎能不知贾母的打算,想来是在对自家感到抱歉偏自己无法自主才有这等神色,又想到她是黛玉之婢,竟能得到王夫人这般言语,可见不是个简单的丫头,赖嬷嬷先前的不快略消散了几分,目光中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赞许,道:“好孩子,你既认了我做祖母,就是我的孙女,明儿欣荣有的,也有你的。” 雪雁低眉顺眼,规规矩矩地道:“欣荣姐姐知书达理,情性谦和,雪雁蒲柳弱质,如何能和欣荣姐姐相提并论?祖母肯疼我几分,让我学得欣荣姐姐三分本事,便是我的福分了。” 赖嬷嬷听了这话,心中满意了两分,难怪贾母会让自己认她,果然是个能说会道的,她从褪下腕上戴的一个翡翠镯子,套在雪雁左手上,道:“好伶俐孩子,我越发爱得不行。这是老太太从前赏给我的,今儿给了你,是咱们祖孙的缘分。” 雪雁极有眼力,这镯子正阳浓匀四品皆具,通透无瑕,翠滴欲流,绝非凡品。赖嬷嬷给的见面礼,她不能推辞,遂再三谢过,方收了下来,依旧戴在腕上。 贾母心满意足,道:“十八的日子好,我做主让赖大两口子摆酒,正正经经地认亲。” 赖嬷嬷忙道:“一切都听老太太的吩咐。” 宝玉乐不可支,几乎手舞足蹈起来,他若是乖觉时,礼数言语比大人都周全,笑嘻嘻地道:“这下可好,我常说雪雁这样伶俐灵动的女孩儿,偏命苦得很,不记得家乡父母,如今赖嬷嬷多了个孙女孝顺,雪雁也有了爹娘祖母疼爱,岂不是两全其美?” 贾母宠溺地看着他,慈爱一笑。 众人见此事已定,无可更改,忙都过来向赖嬷嬷和雪雁道喜。 赖嬷嬷满脸笑容地道:“都是主子的恩典,我才能白得一个伶俐标致的孙女儿。” 雪雁一面含羞带怯地接受众人调侃的言语,一面悄悄打量着诸人表情,除了宝玉是真心欢喜外,贾母是满意,邢夫人是不在乎,王夫人是莫测高深,薛姨妈是面无表情,迎春是木然,惜春是讶然,探春是悻然,唯有黛玉眼底蕴以三分歉意。 雪雁可以确定,在宝玉的婚事上,贾母非常属意黛玉,不惜借自己为她铺路。 第十七章 认亲宴是其乐融融 在贾母房中应酬完了出来,一干婆子下人有羡慕的,有嫉妒的,不管心中如何想法,都脚不沾地地上来道贺。雪雁心中苦笑,面上却一点儿都不敢露出来,好在她很有分寸知道进退,又不是那等轻狂之人,认了亲恨不得人尽皆知眼珠子都能放到天上去,因此别人见她还和从前一样文雅斯文,心气略平,饶是这么着,雪雁还是经过好一番周旋方回到房里。 从贾母上房到黛玉居住的西厢房,这短短几步路,雪雁的速度是前所未有的艰难。 紫鹃刚收拾完房间,迎着黛玉进来入座倒茶,见她她疲惫不堪,略有愁容,好笑道:“别人盼都盼不来的好事,你愁什么?” 雪雁横她一眼,道:“姐姐难道想不明白?还来问我?” 紫鹃笑容微微一敛,轻轻叹息出声,道:“我知道你的心,怕给姑娘惹事,可是事已如此,老太太有意,太太似乎也没反对,可见并不会为赖嬷嬷家惹来烦恼,你认了这门干亲,你既有了依靠,咱们姑娘过得更好些也未可知。” 显而易见,有紫鹃在时,行事已十分便宜,何况赖大家的干女儿,更有体面些。 说到赖家人的品性,紫鹃比雪雁清楚,安慰道:“赖嬷嬷不说了,最是懂规矩有体面的人,有老太太,赖嬷嬷绝不会对你如何不好。况赖大总管和赖大娘子极有眼色心机,虽然待你不如赖大姑娘,却也不会失了该有的礼数,你三节两寿去送礼磕头,他们也不会不回礼,你莫忘记了,你是姑娘身边的大丫头,若真受了委屈,老太太不会不管。” 黛玉道:“事已至此,愁也无用,只是我觉得愧对赖家,被老太太几句话扯进这些事情里。雪雁,既然你认了赖嬷嬷做祖母,就好好孝顺她老人家和赖大夫妻,别把老太太的想法放在心上,你真心实意待他们,人心都是肉长的,见你无欲无求,他们心里自然高看你。” 经过她们的解劝,雪雁心里略有所慰,脆生生地应是。 黛玉待人以诚,市侩如她,绝不能玷辱了黛玉的这份心态。 黛玉又道:“认亲时穿的衣裳得先预备起来,你让我瞧瞧老太太给了你什么首饰,比着首饰配衣服,总不能丢了咱们房里的身份。还有,你给赖大夫妻和赖嬷嬷做的东西也得预备妥当,等闲他们看不上眼,东西须得好的,以免届时失礼。” -- 第32页 雪雁闻言开盒,只见贾母赏给她的是一套绿宝石头面,赤金累丝镶祖母绿宝石的丹凤朝阳钗,说是旧的却灿然如新,金子虽软,可用在此处越发显得凤尾鲜活非常,还有配套的赤金镶嵌绿宝石的压鬓、挑心、篦子、对镯、戒指和耳坠,托在红锦上,华贵却不俗气。 紫鹃啧啧称赞,道是好东西。 黛玉道:“金子还罢了,统共没有几两重,宝石还略看得过去,想是能入赖家的眼。” 雪雁心道我的姑娘哟,上等的绿宝石你还只是能略看得过去,到底什么好东西才能入眼?当然,雪雁想到了林如海留给黛玉的东西,其中稀世珍品不少,她见过比这首饰上头更匀净的宝石,自小见惯了自家的好东西,不怪黛玉会有如此说法。 紫鹃笑道:“赖嬷嬷可比我认得这个呢!从前我服侍老太太时见过,据说是老太太陪嫁的头面,老太太并没有戴过,倒有两回拿出来炸了炸。” 随即,黛玉又道:“东西虽不差,却不宜佩戴,太张扬了些,倒显得咱们迫不及待了。” 雪雁也不喜欢张扬累赘的首饰,她更喜欢翡翠玉石珍珠一类天然低调的华贵,无奈地道:“老太太赏的东西,正日子不戴,岂不是对老太太不敬?”偏偏老太太极爱富丽,更要一个面子,喜欢身边人打扮得花团锦簇,所以才赏赐雪雁如此华丽的首饰。 黛玉捧着茶碗,侧头道:“你很不必全部上头,仔细压弯了脖子!况且人是主,衣裳首饰是次。我瞧着,你只戴钗子和挑心、耳坠、戒指这几样尽够了,多了反而累赘,别人只顾得看衣裳首饰了,哪里还留意你的模样气度如何。” 紫鹃也笑道:“别的还罢了,镯子不能不戴,腕上空荡荡的不好看。” 雪雁听了,扬了扬手,祖母绿的翡翠镯子在黛玉跟前划出一道碧色光芒,道:“我就戴这个镯子。”赖嬷嬷给她的见面礼,戴上以示自己对赖嬷嬷的尊重。 “颜色配得上,余者皆不用佩戴,一个手戴三四个镯子也不怕累得慌,咱们简单些就好。”黛玉端详一番道,她极热衷穿着打扮,眼光最是不俗,往往于细微之处见清雅,本性也爱鲜亮颜色,只是孝中不能穿,便喜欢给身边的丫鬟配色,“衣裳你就穿前儿新做的松花弹墨绫的银鼠袄儿,配着桃红撒花百褶裙。” 回想雪雁素日的衣裳,黛玉眉头一蹙,转头问紫鹃道:“今儿送的东西你收了不曾?” 对于这些事情紫鹃已是驾轻就熟,忙道:“已经收了叫人归置妥当,赏钱也给了,米粮炭火放在咱们的小伙房里,银箱和首饰绸缎皮子都锁在姑娘卧室旁边的小库房里。” 黛玉起身去了库房,叫她和雪雁都跟上。 紫鹃开了库房里放东西的箱子,黛玉瞧了两眼,随手挑出一卷齐整的貂皮,指尖摸了摸,满意地点点头,对雪雁道:“我记得咱们的布料中有几匹雪缎,你去拿一匹,用这貂皮做褂子到时候穿,面上就绣喜鹊登梅的花样儿,下剩的给我做件袄儿,倒不必绣花了。” 又对紫鹃道:“我记得似乎还有一张熊腹皮,你找出来让雪雁给赖大总管做暖帽。” 雪雁叹气,她见过那张熊腹皮,是林如海留给黛玉皮子中的,毛发根根锃亮,极为珍贵,这林妹妹出手实在是太散漫了,什么样的人家经得起她这样花费? 她却不知黛玉对于荣国府里的事情十分明白,心知自己无依无靠,自家的银钱有去无回,没人做主,府里又没半分进账的营生,假以时日,自己手里的东西不知道能否保住,不给自己亲近的人,只怕会白白便宜别人,因此对自己人特别大方。 雪雁认亲是大事,黛玉和紫鹃不遗余力地为她张罗,认亲需要的礼物很快预备齐全了。 十月十八这一日,天降瑞雪,冷得彻骨。 清早起来,窗外梅花开得正好,胭脂一般的颜色经冰雪一裹,分外鲜艳。 贾母笑道:“今儿天好,瑞雪兆丰年。” 因雪雁并无父母,遂由黛玉预备认亲宴,却是贾母出的银子,在贾母正房后面大花厅的偏厅里设宴,这是极难得的体面。 无他,黛玉本就是住在贾母的院子里,总不能在黛玉厢房设宴。 一大早,赖嬷嬷就带着一家人过来给贾母磕头,贾母上了年纪,并不避讳见赖尚荣父子,余者却都不好出面了,只隔着屏风给邢王夫人等请安。因见贾母有兴致要做主,虽说是奴才的认亲宴,但是凤姐李纨三春宝钗宝玉等人都跟着邢王夫人过来了。 外面不断往里张望的丫头婆子看着里头花团锦簇的景象,不觉又羡又妒,都道:“雪雁姑娘好造化,这样的体面不是谁都能有的。” “可不是,做了大总管的女儿,和赖大姑娘一样了,也能和咱们家姑娘平起平坐。” 在贾母的见证下,雪雁认认真真地给赖嬷嬷和赖大夫妻磕了头,并奉上应该送上的礼物,赖嬷嬷的抹额、赖大的暖帽、赖大媳妇的鞋子并好几匹上用衣料,针线是雪雁做的,衣料是黛玉从自己带来的衣料中挑出来的,匹匹精美绝伦,在荣国府里都难得一见。 赖嬷嬷和赖大媳妇平常都见过雪雁模样标致,今日见她送的礼物又好又体面,尤其给赖大做的暖帽,其皮极是罕见,心里十分满意。 赖大不进内院,却是初次见到她,心底暗暗赞叹一声,不愧是黛玉的贴身丫头,回了一副银碗银筷、一把赤金点翠嵌宝石的长命锁并一套衣裳鞋袜。以赖家的本事,更贵重的东西也能拿得出手,只是于礼节上不符,雪雁又不贪图物事,故只按着规矩预备了回礼。 -- 第33页 赖大媳妇拍了拍雪雁的手,面上一团和气,道:“家里给你收拾好了房间,不知合不合你的心意,若是不合意明儿家来了自己再收拾,还配了两个丫头和两个粗使的婆子,等你闲了,打发人回家说一声,家里接你家去过两日。” 雪雁忙道:“有劳祖母和爹娘费心,祖母和爹娘不嫌弃女儿打扰清净就好。” 赖大媳妇嗔道:“一家人说什么打扰?我平常只有欣荣一个丫头,今儿多个女儿孝顺,心里巴不得呢!快去见你哥哥嫂子和姐姐。” 雪雁方拜见了干哥哥赖尚荣及其妻李氏,干姐姐赖欣荣。 李氏是外面耕读之家的小姐,虽是小家碧玉,斯文秀美,但是见识经历未必及得上荣国府里主子姑娘身边的贴身大丫头,好在她是正经的良家女子,又是在赖尚荣捐官后求娶进门的,经过赖嬷嬷和赖大媳妇多年教导,应酬交际,已非吴下阿蒙,她收了雪雁送上的一对精致荷包,回了一对赤金累丝芙蓉镯,温婉道:“常回家看看,咱们也好说说话。” 因是同辈,送礼回礼不拘一格,不必按着规矩来,故赖欣荣送了雪雁一对白玉坠子并两方绣帕,笑道:“都说妹妹针线做得好,等家去也叫我学得心灵手巧些。” 赖欣荣平常见到迎探惜等人时不卑不亢,自己也有一群丫头婆子服侍,然而她自家是奴才出身,自己祖母娘亲都是贾母的丫头,自己和哥哥得了恩典放出去,虽然对于多了一个干妹妹觉得有些不乐意,但并没有看不起雪雁,只是觉得她高攀了自己而已。 因此,认亲宴上没出什么差错,也没人给雪雁使脸色。 雪雁明知这些都是看在贾母面上才如此,心里到底松了一口气。 第十八章 将进宫却依依不舍 有了赖大总管做干爹,得到的好处很明显。虽然雪雁早就知道荣国府下人见风使舵的功夫,但是她亲身经历后,还是被惊住了,她觉得自己现在过的不是丫头生活,是千金日子。 首先,她给谁送东西,立刻有小丫头和婆子们争相跑腿,出来进去见到都向她问好;其次她要洗脸洗头洗脚洗澡,不必开口,热水香皂鸡卵等物下面就齐备了,连端水搓澡的小丫头都有;然后她的份例菜比以前高了两个档次不止,数目如旧,但吃的是红稻米粥碧粳米饭风腌果子狸;还有入冬府里给下人做衣裳时,她的衣裳是官用的绸缎,首饰是实打实的金珠,这些待遇都是以前的雪雁所没有的,只有鸳鸯袭人平儿才有。 雪雁看着府里刚送过来的两套冬衣并两根簪子,两个镯子,苦笑道:“这是怎么说?” “你只管受用,不必觉得过意不去。在咱们府里,除了老太太和宝玉,最体面的可不是主子们,是赖大总管这样的大管事,赖大总管管着他们的营生,后廊那边的年轻爷们都喊一声赖爷爷,能不奉承你?”紫鹃一面说,一面收好下面小丫头们交上来的衣裳首饰。 府里规矩,小丫头的衣裳头面赏钱都由大丫鬟收着,紫鹃当仁不让,每天光料理这些就花费许多时间,好在雪雁汀兰几个都是各自收着自己的东西,不必她费心。 雪雁愁眉苦脸道:“我一个丫头得到如此待遇,总觉得身上不自在。” 黛玉看完了府里给自己做的衣裳首饰,蹙着眉走过来看丫鬟们得的,闻言道:“你若不自在,就出门去顽一会子,总拘在府里终究没什么好处。”深锁于闺阁中,其实黛玉很向往外面的风景,可是她自打进了荣国府就没出过门,以往雪雁出门回来都会说给她听,“我记得你提起,你认得一个挺可怜的小公公,眼瞅着快入冬了,你就去看看,送件冬衣。” 雪雁并不避讳将外面的民生疾苦告诉她,瞧,你虽然父母双亡,可是你依旧锦衣玉食,比外面的贩夫小卒候补太监过得好多了,他们为了生存付出的代价是你想象不到的,没想到此举颇为有效,引得黛玉大为同情,逐渐减少了自伤身世的次数。 提到于连生,距离上次见面差不多有半年了,雪雁道:“不知道于大哥现在如何了。” “那你就去看看,横竖是个小公公,牵扯不到不好的名声。”黛玉直接为她做主,叫紫鹃道:“抓两把锞子给雪雁带过去,在宫里打点人,这个不打眼,又轻巧。” 冬衣是紫鹃汀兰等人帮着雪雁一同做的,棉布里青缎面,絮着新棉花,厚底青布棉鞋。她们房里做什么活计,外头一概不知,等做好了,雪雁用包袱皮一裹,向凤姐告假。 凤姐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问明缘故,闻得是雪雁旧友,又是将进宫当差的候补小太监,听到这一点,凤姐眼前一亮,立时便允了,因雪雁如今身份不同了,派了两个小丫头和两个婆子跟着,又打发两个有年纪跟车的,雪雁坐一辆车,丫头婆子坐一辆车。 如此排场,不愧是荣国府。 雪雁苦笑不已。 到了于连生居住的棚子,雪雁正要下车,跟她出来的婆子忙道:“外头冷得很,姑娘在车上等着,我去瞧瞧。”凤姐为人颇为圆滑有眼色,虽然派人跟着她出门,小丫头和婆子却是黛玉房里的,素来与雪雁亲厚,又免了旁人闲言碎语。 雪雁点头道:“有劳金妈妈问问于连生在不在。” 金婆子下车过去一问,回来道:“棚子里并没有姑娘找的这个人,听挤挤挨挨住在里头的人说,于哥儿一个月前就搬出去了。” -- 第34页 雪雁听了,虽在她意料之中,到底有些失落。 “咱们回去罢。”于连生既不在,想来是有了新的去处,横竖他身上银钱充足,不会吃苦受罪,雪雁招呼金婆子上车,正欲放下帘子叫车夫调转方向,忽一眼瞥见于连生踏雪而来,不禁惊喜交集,叫道:“于大哥!” 于连生心头一动,抬头看到雪雁端坐在马车上,上身微微前倾,脸上满是关切。 不及看完,于连生大步上前,笑道:“妹妹来了。” 雪雁忙扶着婆子下车,拢了拢头上的雪帽,道:“正想着不知大哥搬去哪里了,怕是无缘再见了,不想大哥竟然还会回来。” “我怕妹妹回来找我,搬去收容所后,每日过来一趟。”于连生很重视雪雁这个不是亲妹子胜似亲妹子的姑娘,认真解释道,“冬天太冷了,在棚子里我怕冻着,故花了一吊钱在收容所里得了一间小房间,简陋了些,好在能挡风避雪。” 一阵暖意袭上心头,雪雁眼中微酸,不禁端详了于连生一番,只见他个头高了些,穿着粗布棉袄,没有补丁,脸色养得白里透红,不是以往那种面黄肌瘦的悲凉。 “大哥很该如此,我心里正在想,大哥若住在这里,不知如何过冬呢。”雪雁拿出包袱递给他,因小丫头和婆子都紧紧跟在身边,不好说明黛玉送的金银锞子,好在都包在了棉袄里头,只道:“这是我们姑娘吩咐我们姐妹们合力做的一套冬衣,大哥别嫌粗糙,能着穿罢。年下府里忙得很,我下一回出门,少说得出了正月,不知是否还能见到大哥。” 于连生挑了挑眉,雪雁不会做好事不留名,所以上次见面时,她就告诉于连生她在荣国府里当差,是跟着表姑娘一同住在府里的。 于连生为人极为机变,他用雪雁给的钱置办了家当,这半年来,经常穿街过巷卖泥人儿和面人儿等等,除去本钱,净赚了四五吊钱攒下来,他也打听过关于荣国府的事情,知道他们府里出了一位娘娘,正在建省亲别墅。 “怕是不能同妹妹告别了,一出正月,上头就来选人,前前后后得花费好些时候。”于连生也感到有些遗憾,又觉不舍,“一旦进了宫,再相见,更不知何年何月了。” “大哥千万保重,宫里规矩可大着呢。”雪雁听出他语气里的一丝迷茫和彷徨,是了,一入宫门深似海,谁知他是能步步高升,还是转眼间送了小命?可是自己也不懂宫里的生存规则,只能强笑着安慰道:“该打点的时候大哥别不舍得,先站稳脚跟要紧。” 于连生点头一笑,一肚子的话只转化为一句:“放心!” 又说了些话,在丫头婆子的催促下,雪雁方告辞离开,于连生站在雪地上看着地上的轱辘印儿,良久良久,蓦地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 时光如流水,展眼到了年下,容不得雪雁胡思乱想。 黛玉提醒雪雁道:“别忘记给赖嬷嬷和赖大总管夫妻送礼磕头。” “一个月前姑娘就提醒了,没见她熬得眼珠子都红了,给赖嬷嬷他们做的衣裳,一针一线她都是亲手做的,真是精致得不得了。”紫鹃用雕漆托盘托着才熬的红稻米粥进来。 愈近年下,府里的饮食愈加油腻,黛玉口味清淡,既吃不惯,又气恼无人记得自己还在孝中,因此十次中有八次不去吃,只在自己房里喝点粥汤,配着厨房送过来的清淡小菜,奇的是厨房里从不推脱,总是立刻送来。 对于她们的麻利劲儿黛玉起先略有不解,紫鹃却道:“她们恨不得巴结奉承咱们呢,偏我和雪雁从来不去点菜,所以偶一为之,就把她们喜得什么似的,认为有机会讨好。若是咱们房里日日都有人去点菜,瞧她们还这么麻利不麻利,怕还得说伺候主子不够还得伺候二层主子。府里只老太太和宝玉房里的大丫鬟去点菜,才有这等待遇。”她们没这等福气。 雪雁也笑道:“不被咱们房里的小丫头指使,只姑娘一人娇贵些,偏姑娘胃口又小,省下的肥鸡大鸭子都是她们的,她们可不乐得奉承?” 了解来龙去脉后,黛玉便不在意了。 因此今日雪雁听了黛玉和紫鹃的话,笑道:“姑娘别为我费心,我叫小酒儿让厨房用油盐清炒一道绿豆芽送来,咱们自个儿熬了粥,十分干净,姑娘且吃一点儿。” 话音一落,小酒儿已提着食盒过来,汀兰接手摆在炕桌上。 今日的小菜却是清炒绿豆芽、醋溜菘菜两样,并一碟鸡蛋菠菜饼、一碟四个小馒头,菠菜有个别名叫红嘴绿鹦哥,不是还珠格格里紫薇起的红嘴绿鹦哥,而是古人早就有了这个别称,黛玉见了只觉得满目清爽,就着小菜,她竟吃了一碗粥和一个小馒头。 喜得紫鹃直念佛,道:“姑娘爱吃,明儿还叫她们做这些小菜。” 雪雁笑道:“姑娘平时少吃一碗药,就能多吃一碗饭。依我说,五谷杂粮最是养身,比什么都强,姑娘的胃口就那么一点子,吃了药哪里还吃得下饭?况且是药三分毒,姑娘多走动走动,多思饮食少吃药,气血自然而然就足了。” 黛玉听了有些意动,半日方点头道:“就照你说的办,我可不爱吃药。我虽自小从会吃饭时就开始吃药,平常穿得厚实些,可是除了每逢春分秋分得了旧疾请大夫吃药外,只吃滋补的人参养荣丸,偏在下人嘴里我竟成了药罐子。” -- 第35页 历经悲欢离合,知晓过外面的事情,黛玉从雪雁嘴里知道,多愁多病身不是什么好名声,她亦想有所改变。她总觉得雪雁说的有道理,这些该注意的地方从未有人教过她。 紫鹃咬牙切齿地道:“都是那起小人多嘴多舌,什么话都往外传!说起这个,我就不服,别人生病怎么不说,偏姑娘咳嗽一声,就传得人尽皆知,都说姑娘身子不好风一吹就倒?年轻娇嫩的哥儿姐儿哪一年不病两回?二姑娘哪年不吃几次药?大姐儿打小也吃药,琏二奶奶更是外强中干,史大姑娘住在这里几年哪年没请过大夫?还有那位宝姑娘的病可不比姑娘轻,只是瞧着强壮罢了,也不知道那冷香丸吃完了去哪里再配第二副去!” 雪雁听得好笑,随即觉得心酸,叹道:“你既明白,咱们更该约束房里其他人等,好生照料姑娘,养好身子,然后潜移默化,争取姑娘出了孝后,让外头都知道咱们姑娘已经调理得十分好了,如此一来,病秧子药罐子这些名声就不在咱们姑娘头上了。” 必须的,必须要养好黛玉的身体,看到她红润润的脸色,纵然纤瘦如旧,别人也知道她是健康的,这样才有人求亲,她若一直都是病怏怏的名声,哪家也不肯求娶。 第十九章 送节礼闻听两府事 林黛玉此时的病症远没有原著上严重,原著上的她先天气血不足,后天调理不当,忧思伤肺,抑郁伤肝,失眠多梦,经常不吃饭,平时不锻炼,这些都在不断加重病情,可以说已经到了晚期,恶化为痨症,所以原著上后半部分的她确实是个药罐子。 但是现在的林黛玉绝对不是。 她生病请大夫的次数和迎春、史湘云、大姐儿等人不相上下,不能因为原著上详细写过她的药她的病就说她是个药罐子,至少原著上在元春省亲之前她不是。 现实中据雪雁观察,不止姑娘们容易患时疾,就是贾宝玉一年也有几次生病的时候,动不动就是十天半个月才痊愈,只是原著上没有详细描述,原著上写的两次一次是被魇,一次是被打,都不是病,可是尤三姐等人死后贾宝玉却病了足足几十日呢! 再有,就是她自恃强壮,也着过凉,染过风寒,吃过药。 所以说,现在说身体健康与否,大家半斤八两,顶多黛玉有先天不足。 在扬州时,雪雁问过给林如海诊病的大夫,这大夫特地为黛玉诊过脉,说她能调养好。 雪雁向他请教了许多关于黛玉病情的问题,下定决心,绝不能让黛玉明明可以调养好的身体恶化到原著后半部分那么严重,到了那时,她可就真的不是媳妇人选了。 这也是林如海会那么容易地将一半家产托付给她的缘故。 雪雁原本就懂得一些养生之道,这些都是极寻常的养生方法,前世生活中日积月累下来的,正好用在黛玉身上。 现在黛玉虽然在名声上是多愁多病,但是三餐正常,行动有时,主要是她还没有为爱情忧伤,没有为归宿焦虑到绝望的地步,所以病情非但没有继续恶化,反而有逐渐好转的迹象,今年秋分就没复发,只是黛玉毕竟底子薄,没三五年的调理,很难健康如常人,不过就算花费的时间长一些,可是有希望痊愈就好,所以雪雁更加有信心了。 好不容易听到黛玉担忧起自己多病的名声,雪雁告诉她锻炼需多走多动,饮食少油少盐尽量清淡,调理多吃燕窝红枣莲子等滋阴益气补血之物等等,末了鼓励道:“姑娘,我问过大夫了,咱们照这个法儿好好养个三五年,姑娘就能和常人一样,不必再吃药了。” 黛玉眼睛染上一份明亮的光彩,道:“真的?我果然能如常人一般?” 病人的意志力很奇怪,患同一种病的人,认为自己一定能痊愈的人比意志消沉认为自己快死了的人会多出三分生机,所以雪雁从来不在黛玉跟前摆出一副你病情很严重治不好了前途一片黯淡的神色,而是慢慢帮她调理有了效果后立刻给她增添信心。 看着黛玉满是冀望的眼神,雪雁点头笑道:“当然,不过姑娘得听话,按着我说的照做,好生调理,一日比一日好,三五年后姑娘比谁都康健。” 谁不愿意拥有健康的身体?原著上的黛玉爱情破灭,家产尽无,没了生存的希望,所以作践自身罢了。她现在有林如海安排的退路,有祖宅,有商铺,有田庄,有家人,有故旧,她不是独自一人,所以处境远比原著上要好,殷切期盼自己能赶快好起来。 一旦有了精气神,黛玉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和以往的娇袭一身之病大为不同。 当然,雪雁不会告诉她,即使她痊愈了,总也有着凉染风寒发热咳嗽的时候,不过这些常人都有,并不算什么大病。 紫鹃欢喜非常,道:“若姑娘不听话,有我看着呢!” 又对雪雁道:“你索性拟一张单子出来,姑娘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应禁忌都写全了,我好照着单子提醒姑娘。” 被贴身丫鬟无微不至地关怀着,黛玉心似蜜糖,嘴里却嗔道:“我哪里那么不听话了?这些日子里雪雁要我吃什么,我何曾不吃了?正经叫她先拟好自己去赖家送礼的单子,今年头一回送礼,须得慎重些,不能叫人小看了咱们,忙完了这些再说我的事情不迟。” -- 第36页 雪雁微微一笑,望着紫鹃急切的眼神道:“姐姐别急,给姑娘的禁忌单子有一指厚呢,我早写好了,回头拿给你。” 紫鹃顿时放下心来。 雪雁方将拟的单子递给黛玉,道:“姑娘看着可好?若妥当,明儿我请假出门去采买。”送礼总要问过黛玉,她对管家理事实有极高的天赋,几乎是无师自通。 雪雁给赖嬷嬷和赖大夫妻各做了一身衣裳鞋袜,单子上又拟了六匹绸子,六匹缎子,六盒糕点,六坛酒,是给赖嬷嬷的,赖大夫妻略减一等,依次是四匹绸子,四匹缎子,四色糕点,四坛酒,赖尚荣夫妻再减一等,只有两匹缎子和两盒糕点,又有给赖欣荣的衣料荷包绣帕,给赖尚荣两个儿子的见面礼,金项圈一对,尺头二匹。 雪雁算过,送这一笔年礼,她一半的积蓄就没了。 好在,她送了礼,赖家会回礼。 黛玉看罢,道:“很不必你去采买,外头的东西人家未必能看得上。横竖咱们年下也往各处送礼了,节礼采买回来时都多了一成,我瞧了,都极好,你拿去送就是了。” “这如何使得?我自己送干爹干娘家的礼,没有让姑娘给出的道理。”虽说雪雁手里确实没什么钱,但是够买礼物。 黛玉不以为意,道:“府里何等情况,咱们何等处境,你我心知肚明,今儿有的明儿未必还有,能用一日是一日,你祖母爹娘三节两寿的东西虽不值什么,却非你所能置办,你何必替我俭省?”黛玉虽清高,却非不懂世俗经济之人,心里自有一笔账。 雪雁微微犹豫了一下,便接受了黛玉给的好处。 确实,不花白不花,为什么要替荣国府省钱?明明都是黛玉自己的。自己花了黛玉的钱,还会为她打算,帮她脱离泥潭,荣国府花了黛玉的钱会为她做什么?除了贾母宝玉并姐妹们寥寥几个人,很是有些人巴不得黛玉一死了之,这样不但不用归还林家的财产,还能收了黛玉身边的珍贵东西,连那笔仅剩的嫁妆都不必送出去。 虽然雪雁觉得自己揣测的人心太过险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后人说谋财害命什么的不是没有道理,真正见识过黛玉身边东西的珍贵之后。 临去赖家时,黛玉叫紫鹃找出一套珍珠头面给她,虽然这套头面并不繁复,只有最简单的一枝梅花钗和一对珍珠坠子、一挂珍珠手串,但是那珍珠一颗颗滴溜溜的圆润光洁,足有小指头大小,最难得的是一般大小,没有任何瑕疵,散发出淡淡光晕。 雪雁戴着这套珍珠头面,珠光明媚,映衬得人淡如菊,清丽非凡。 赖嬷嬷不禁连声赞叹不绝,娘儿们围着熏笼闲话时,不过都说些衣裳首饰,因赖大媳妇仍在府里当差不在,便只李氏和赖欣荣陪着赖嬷嬷,赖嬷嬷瞅着雪雁头上的首饰道:“人常说人老珠黄,凭是如何名贵的珍珠,搁置的时间久了,颜色就变了。我瞧着你这珠子不像是老东西,仿佛是近几年新做的,是太湖珠罢?” 雪雁道:“是姑娘在扬州时,老爷给姑娘新打的首饰,姑娘赏了给我。” “林姑娘倒疼你,只是可惜了。”依照赖嬷嬷和赖大夫妻在荣国府里的地位,赖尚荣自然知道荣国府里的隐秘事情,很是有些惋惜。 雪雁脸上浮现一抹无奈,叹道:“只盼老太太能给我们姑娘做主,保我们姑娘平安康泰。” 她不知赖家人是什么心态,不敢说什么太过出格的话。 众人知黛玉的可怜之处,但他们是下人,又都趁着建园子捞了不少油水,当然不肯说什么,转移话题说起首饰钗钏并家常琐事来,赖欣荣坐在雪雁身边看她的首饰,见那梅花钗就是以银打造出一枝蟠曲花枝来,上头零星点缀着珍珠攒的梅花儿,有全开的,有半开的,远看仿佛一枝白梅插在青丝上,端的巧妙绝伦,不禁赞道:“好心思。” 雪雁笑道:“姐姐若是喜欢,我还有一枝红梅的,是金枝镶红宝石的梅花,并没有上过头,明儿打发人送给姐姐,姐姐莫要嫌弃才好。” 那钗子是在扬州时过节时,林如海赏的,她一枝梅花的,紫鹃一枝玫瑰的。 赖欣荣见她如此大方,心里不觉高看三分,握着嘴笑道:“罢哟,我不缺首饰,只是觉得这式样好,明儿叫人打来就是,何苦要你的东西?你留着自己年下戴罢,咱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很该在衣裳首饰上舍得一二,总不能叫外人瞧着不像。” 雪雁道:“这都是沾了祖母和干爹干娘的光儿,今年入冬时府里给我打的就是金珠,想必过年的衣裳首饰也不差,不知府里得支出多少银子呢!”一年除了四季衣裳各两套,贾母过寿时两套,过年时还能得两套衣裳,所以说荣国府日子过得奢靡至极。 欣荣嘴角一撇,道:“这算什么?不过给你们做几件衣裳首饰你就觉得花费多了?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我听我娘说,今年单是东府里的金锞子就打了二三百个,银锞子不计其数,铜钱用红绳串着,堆满了好几个大畚箕,你们府里年下打的金银锞子比他们多一倍不止,又是娘娘的喜事儿,散出去的手笔就更阔绰了。” 第二十章 为名声赖嬷嬷出招 雪雁比谁都明白荣国府的奢靡,她心里算过一笔账,荣国府光年礼出去的就是一两千两上下,但是过年的大头却不是年礼,因为荣国府收进来的比送出去的多,所以主要是下人的衣裳首饰,过年的打赏,酒宴的用度,戏子的赏钱等等,单是这些就是几千两的花费。 -- 第37页 听赖欣荣说荣国府打造的金锞子,就算五百个罢,六钱一个,足足三百两黄金,等同于三千两银子,还没算银锞子铜钱,当然,这其中还包括了本家爷们姑娘的压岁钱。 荣国府过个年,没个万儿八千,是过不下去的。 雪雁想到这里,更心疼黛玉了,这孩子真不容易,林家的财产全喂了这群饿狼,偏他们对她还不好,落得一死的结局,幸亏黛玉还有一半家产,处境也比原著上好得多。 如果说之前她是为了自己的前程才想帮黛玉的话,现在她是真心实意地想照顾她。 见雪雁半日没有言语,赖嬷嬷心知肚明,黛玉为人聪明,雪雁又是极伶俐的人,如何不知道底细,遂嗔了欣荣一眼,道:“你小孩儿家,多嘴多舌什么?” 欣荣道:“我只是觉得府里太奢靡了些,明明可以俭省的,非得弄出这么大的排场,家里上下上千口子下人,光年下得散出去多少钱?雪雁,你说是不是?” 雪雁点头赞同道:“姐姐说的是,勤俭节约方是长久之道。” 虽然她只是符合赖欣荣所说的话,但是赖嬷嬷听了,看了她一眼,想起认了雪雁后自己叫儿媳详细打探来的消息,他们家在府里根深蒂固,再隐秘的事情都能打探出来,知道黛玉房里紫鹃是管事大丫头,真正主事的却是雪雁,行事周全,既没有目中无人,也不会随意打骂小丫头,也没有生出对宝玉的别样心思,端的是个明白的好女子。 赖嬷嬷年轻时是贾母的陪嫁丫头,别的陪嫁丫头想着当姨娘,她却求了恩典嫁给当初的大管事,果然,她夫妻和睦,子孙有为,自己在家也当了老封君,那几个陪嫁丫头却都不在了,即使当了姨娘,也没有一个生下儿子,倒是贾敏前头的三个姐姐是她们所出。 宝玉是贾母的心肝儿肉,模样生得好,性情又温柔,姐姐做了贵妃,比别的王孙公子好十倍,哪个丫头不盼着在他身边占有一席之地,袭人、晴雯暗地里争得不可开交,双玉姻缘是贾母心之所向,若是姻缘能成的话,雪雁便是陪嫁丫头,较之别人更有希望做宝玉的姨娘,偏偏她竟然对宝玉避而远之,单是这份见识就足以使赖嬷嬷高看她了。 而今,她竟然能说出勤俭节约方是长久之道的话,赖嬷嬷十分诧异,说实话,府里上到贾母老爷太太,下到哥儿姑娘们,哪个不是只顾着眼前的繁华,只想着更奢靡更体面,谁能想得到俭省二字?想罢,赖嬷嬷问道:“这是怎么说?” 雪雁机灵非常,这一句话她就察觉到赖嬷嬷对她态度的变化,虽不知其中缘故,但却实话实说,道:“我们姑娘常说,府里出的多进的少,若不将就俭省,必至后手不接。偏我们姑娘是亲戚,客居在此,没有指手画脚的道理。和姐姐说的可不是同一个意思?” 赖嬷嬷经历世事,说谎言必定瞒不过她,她索性就拿着原著上黛玉的言语来回答,横竖她都是要让别人知道黛玉不是一无是处,她懂得管家理事,并且目光长远。 听了这话,赖嬷嬷道:“你们姑娘真是不简单!” 语气中充满了赞叹之意。 赖嬷嬷是真真正正辅佐丈夫,教导儿孙成就今日一番家业的人物,这是她经过多少年的历练方做到如此地步,清醒地认识到俭省的重要性,没想到黛玉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就能看透世事。当然,她不知道黛玉现在并没有这等见识,一二年后才有。 “林姑娘倒好,难得的明白人。”之前对于认下这个孙女赖嬷嬷心里总有那么一点子不自在,在明白她们主仆的见识后,心想自己有福,得了这么个干孙女,不似别人目光短浅,忍不住提点道:“你们姑娘既明白,就别想其他事,正经养好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强。” 雪雁站起来,垂手听着,满口答应,却又道:“我也这么想,天天劝着我们姑娘,我们姑娘近年来越发稳重了,身子骨比旧年大好了,饭也能吃一碗了。只是我却有些忧心,祖母知道,下头小子们嘴没个把门的,没有的事情也说得跟真的似的,倒传得不好了。” 远在府外的赖嬷嬷都明白名声的重要性,为何府里就没人在意,没人为黛玉着想呢? 黛玉不在意,是没人教她,她不懂,可别人呢? 贾母是年老执拗,一心想撮合双玉,认为这是黛玉最好的归宿。其他人有赞同的,有反对的,赞同的是知道贾母的心思,希望水到渠成,不赞同的大概在想横竖影响不到宝玉,顶多落得一个风流的名声罢了,谁在意黛玉的死路一条? 在原著上,黛玉和宝玉虽然情动,却发乎于情止乎于礼,平素极为自尊自重,明明宝钗解衣露金锁,三更半夜逗留怡红院,坐床绣鸳鸯,偏偏传出来的名声却是宝玉和黛玉的。 和黛玉的性子相比,她只怕外面的流言蜚语。 “有你干娘呢,明儿我嘱咐她一声,好生约束下头,你在里头注意行动分寸。”赖嬷嬷见雪雁聪敏,很快就明白自己的苦心,脸上不禁露出几分笑容,“你是个好孩子,和常人不同,心思又清明,有你的好处呢!” 府里的事情瞒不过赖嬷嬷,她比贾母过得明白,眼光又毒,王夫人仗着元春封妃地位稳步上升,袭人亲钗远黛,又和宝玉成就了好事,在宝玉心里必然极有地位,黛玉嫁给宝玉的可能性极小,唯一的希望就是贾母,可是贾母年近八十,还能护着黛玉几年?黛玉如今和宝玉并没有什么,已被下人说得两人亲密无间,幼年无妨,长此以往,人尽皆知,到时金玉缘成,她的名声亦毁了,只有死路一条,作为她的丫鬟,雪雁名声也差,还会影响自家。 -- 第38页 赖嬷嬷主要顾念到自己家的名声,她虽有心奉承主子,却不想别人认为他们赖家有意让雪雁这个干女儿做宝玉的姨娘,不愿因黛玉之故连累到雪雁,进而连累自家。既然雪雁远着宝玉,黛玉近年与宝玉也是渐行渐远,何不彻底些,留得清白名声在,不愁没人求娶。 幸亏黛玉回南前两人年纪还小,纵然亲密些,不过是兄妹情分,想不到别的上头,回来后不曾去宝玉房中,亦未闹过是非,日后再多加留心便好了。 而且,如此一来,金玉良缘和木石姻缘之争影响不到自家。 虽然是隐晦地建议黛玉远着宝玉,但是如果双玉姻缘真的成了,黛玉这样自尊自重,反而更有利于她在荣国府里立足,不会让人看轻了她。 可以说,这是进可攻退可守的招数。 真是太好了,有了赖家的帮忙,很轻易地就能控制下人的流言蜚语,雪雁心中感激不尽,拜谢道:“我代我们姑娘多谢祖母的指点。” 赖嬷嬷年高服侍过长辈,年轻主子们都极敬重她,当得起这一句指点。 赖嬷嬷和她说话的时候,李氏和赖欣荣都不敢插嘴,直到此时,欣荣方露出微微的笑容,道:“你若有心,明儿再给祖母做身衣裳罢!祖母见了你做的衣裳,爱得跟什么似的,满嘴里只怪我不好生做针线,没有你做的好。” 雪雁听了笑道:“姐姐该学的是管家理事,平常做些针线是那么个意思罢了,何苦劳累自己?若衣裳鞋袜都由姐姐自个儿做了,要身边的丫头婆子做什么?” 说得众人都笑了,欣荣心里很有些儿自家翻身做主的得意。 晌午雪雁留在赖家吃饭,过一时方告辞。 李氏将早已预备好的回礼送上,握着她的手道:“眼瞅着快过年了,林姑娘的身边事情多,我们不好留你住下,等元宵时,打发人去接你,正经在家过几日。” 雪雁应是,拜别赖嬷嬷等人,带着两个丫头两个婆子坐车回去。 等她离开后,李氏迫不及待地问赖嬷嬷道:“老太太为何叫我将回礼加厚三分?”原来在吃饭前,李氏吩咐人设宴款待雪雁,房内只有赖欣荣和雪雁说话时,赖嬷嬷借口出来,叫了李氏到跟前,重新备了回礼。 欣荣看向祖母,她收了雪雁的衣料手帕荷包等物,回的却是四个沉甸甸的金镯子,是贾母从前赏她的,一个足有二两,本来打算回两个,经赖嬷嬷之命,就将四个都给她了。那镯子沉甸甸的她虽然不爱戴出去,但也有八两重,足足八十两银子呢! 赖嬷嬷坐在炕上,倚着靠枕,扶了扶头上雪雁做的抹额,道:“雪雁这孩子不简单,咱们家不图她什么,宁可待她好些,也别看轻了她。” 李氏和欣荣见她有这么大的转变,均面露不解,连刚进来听着的赖大媳妇也觉得有些奇怪,她忙着府里的事情,所以只在早上见了雪雁一面,受了她的礼就去府里忙活了,好容易才回来,只是现在已到了掌灯时分,雪雁早回去了。 赖嬷嬷不理会,只问道:“你们觉得府里哪个丫头最好?” 府里的丫头哪个最好?李氏不知道,欣荣也不甚清楚,都看向赖大媳妇,赖大媳妇想了想,道:“要说哪个丫头最好,我也说不上来,只觉得里头的大丫头们个个都不错,拔尖儿的必然是鸳鸯、袭人、平儿三个,别人都比不得。” 赖嬷嬷却道:“我瞧这几个都不如雪雁。” 婆媳母女三个各自诧异,看着她们的神色,赖嬷嬷悠悠一叹,道:“我不过白嘱咐你们几句,今日善待她,将来自有好处。鸳鸯她们几个的造化可比不上雪雁。” 若雪雁听了这话,必然感慨一声姜是老的辣,这赖嬷嬷的眼光真是绝了。 从赖大家出来回到荣国府,雪雁换了衣裳,将赖家的回礼拿给黛玉看,又将在赖家听说的事情告诉她,黛玉本来正瞧着回礼和紫鹃说赖家果然会做人,听到两府里的用度,不觉一怔,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长长叹息一声,道:“照这么看,府里出的多进的少,虽只是过一个年下,但是恐怕庄子上的出息都不够,长此以往,必然后手不接。” 第二十一章 由故事而陈述厉害 黛玉说完,亦忍不住脸现清泪点点。 世事对于黛玉而言,残酷之极,荣国府的事情她越是了解一分,情分就淡薄一分。 原著上的黛玉心知肚明却因一无所有而自欺欺人,在这里雪雁绝不允许如此。 紫鹃忙不迭地递上手帕给黛玉擦眼泪,转头嗔怒地看着雪雁,道:“你不能好好儿地跟姑娘说话?偏说这些让姑娘伤心的话。” 雪雁却道:“姑娘都该明白的,若是一直自欺欺人,如何对得起老爷?” 提起别人没什么用处,一说到林如海,黛玉立时止住了眼泪,经过眼泪洗过的眼睛愈加晶莹澄澈,道:“雪雁说的是,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忘记爹爹临终前的谆谆教导和种种安排。爹爹要我好好过下去,我要听话。”将来这里住不得了,她就回家。 雪雁心中一酸,这女孩子一直被迫着长大。 “我看赖家的回礼倒丰厚,姑娘瞧瞧有什么喜欢的。”雪雁干脆的转移话题,将放在炕上的回礼往黛玉跟前推了推,“另外,我还听说了一个故事,讲给姑娘听可好?” 黛玉刚洗了脸,重新坐回炕上,拿起李氏回给雪雁的一对金镶玛瑙蜻蜓簪,往雪雁头上比了比,不是很满意地放回原处,道:“这些东西我都不能戴,你自己留着罢。我倒是想听听是什么故事,值得你说给我听。” -- 第39页 雪雁刚要开口,偏有贾母打发人来叫黛玉去上房吃晚饭。 黛玉只得起身,道:“雪雁,你等着晚上我回来后再仔细说给我听。”只叫汀兰和淡菊跟着她过去,让雪雁留在家里歇息。 雪雁满口答应,回房收拾自己的东西。 看完赖家给她的回礼,主要是赖嬷嬷给的一套金头面并尺头若干,头面包括发钗、压鬓簪、耳坠、镯子和戒指五样,极为小巧别致;赖大媳妇给的一身小毛衣裳并尺头蜜饯点心若干,李氏回的是一对金簪和两匹尺头,欣荣回的是四个金镯子,雪雁一看就知道这是府里打造的素面金镯,因体面丫鬟下人都嫌弃重而俗,遂弃而不戴。 这份回礼重得有些不可思议了,当然,雪雁自己送的礼也厚。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今年是头一回送礼,又是年礼,根本不必如此丰厚。 雪雁可没忘记凤姐初次见秦钟,给的表礼不过就是一个小金锞子和一匹尺头,尺头便是衣料,不是成匹的,而是一匹布料上裁剪下来的。南安太妃和北静王妃她们送给黛玉宝钗宝琴探春史湘云几个人的表礼也只是金玉戒指和腕香珠,那样才是合适的表礼。 雪雁的豪气也就这么一回,头一次不能让赖家小看了,日后的三节两寿,只需送些酒水点心尺头和自己做的衣裳鞋袜荷包即可,不然每次都送这么厚的礼物,卖了她都不够。 雪雁看罢,喜滋滋地想到算上贾母给的绿宝石头面,黛玉给的珍珠头面,贾敏的丧礼和林如海的丧礼时置办的两套银头面,她现在有五套头面了,余者金珠簪环也有不少,为了女儿林如海给了她很大一笔呢,前面两套头面有钱都未必能买到,逢年过节佩戴出去很能压得住场面,难怪荣国府里的贴身丫头打死都不想出去,这份收入真是让人眼红。 贾母和赖嬷嬷都是为了撑面子,所以出手很阔气,大大便宜了雪雁,可她没有信心再得第二次,黛玉是丝毫不在意,而且骨子里也有点儿贾母的好面子,不能让身边人失了身份,所以那套珍珠头面一出场,其珍贵直追贾母给的绿宝石头面。 雪雁想了想,找出一个小锦盒,将她跟欣荣说的金枝红宝梅花钗装进去,打算过两日打发人给她送去,虽然她之前说不肯要,但是人家既然夸赞过,自己也说给了,就不能不给。 一枝梅花钗和四个金镯子相比,前者一点宝石稀罕,后者分量重些,价值不相上下。 雪雁把玩了片刻,为了离开后更好的生活,黄金白银攒得越多越好。 晚间她陪着黛玉一处睡,只因黛玉要听故事,紫鹃便暂且挪了出来,搬铺盖时道:“雪雁,你可得长话短说,别叫姑娘睡得太晚了。” 雪雁笑着应了。 放下帐子,两人并头睡在炕上,黛玉催促道:“你快将你那故事讲给我听。” “在这之前,我还有话告诉姑娘呢。”雪雁不急不缓地将赖嬷嬷的交代告诉她,末了侧头盯着黛玉的脸,道:“我觉得我们应该记在心里,毕竟这世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多少人明明清清白白,皆因这名声被人传得坏了,不得不去寻死。” 黛玉一脸疑惑地道:“这和我有什么瓜葛?值得赖嬷嬷如此郑重其事?” 雪雁闻言一愣,随即正色道:“怎么和姑娘没有瓜葛?我倒觉得祖母说的是金玉良言。姑娘你想,虽说是兄妹,到底是中表之亲,比不得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是宝二爷本家的姐妹,年纪小时同吃同睡还罢了,如今渐渐的大了,宝二爷起居坐卧又没个避讳,常常在姑娘睡觉不请而入,若不是我们拦着不知道进来多少次了,知道的怎么说?不知道的又怎么说?宝二爷是个爷们,传将出去不过落得一句风流,可姑娘呢?可不是逼得姑娘去死?” 黛玉怔怔地望着她,问道:“宝玉常常和我们一处顽,对我们不好?可是却没有跟我说过,小时候住在外祖母房里时,一床睡一桌吃地长大,也没见谁说不好。纵是宝姐姐,平常说远着宝玉,去房里的次数还比我多呢!” 雪雁叹了一口气,她一点儿都不怪黛玉,而是确实没有人教导过她关于这些该避讳的事情,只能缓缓地道:“这是自然。姑娘听听我那个故事如何?” “你说,我倒是真想听听。”原本黛玉只是觉得无趣才想听的,现在却想知道雪雁为什么跟她说应该远着宝玉,为什么如此赞同赖嬷嬷的提醒。黛玉此时虽未对宝玉情动,但是宝玉本身钟灵毓秀,温柔体贴,是荣国府里除了贾母之外对她最好的人,因此每次看到他和宝钗说笑,黛玉就觉得心里一酸,十分生气。 雪雁道:“从前,有个女孩子和姑娘一样,出自书香之族,钟鼎之家。可惜命不好,自小没了娘,在外祖母家住了几年,结果不久她父亲也病故了,在她父亲去世前,因她外祖母和她父亲信中有约,将她许给她的表哥,所以死后的家产都被她外祖母家派人带进京。因为她外祖母和她舅母有嫌隙,婚事没有明确订下。她外祖母极疼她,仅次于她表哥,常常吃穿坐卧都在一处,上上下下都知道他们是一对,连下人对外面说起时,也说他们是一对儿。” 黛玉毕竟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打断道:“这样岂不好?她无依无靠,若嫁给别人,没有娘家给她撑腰别人未必看得起她,嫁到她外祖母家,有外祖母,有舅舅,不会怠慢她。”黛玉觉得这女孩子很幸福,有外祖母疼爱,有舅舅依靠,有个的表哥做丈夫。 -- 第40页 “姑娘听我说完。”雪雁继续道,“可是她舅母却不喜欢那个女孩子,和她相比,她舅母更喜欢自己的外甥女,于是关于她表哥的姻缘开始了角逐。不久,她的表姐做了贵人,家里需要花很大一笔银子,就和现在建造省亲别墅差不多,可是他们家没有那么多钱,就用了那个女孩子的家产,又因为那个女孩子的父亲没有任何安排,进京时也很低调,所以他们对外宣称那个女孩子一无所有地来投奔,一草一纸用的都是他们家的。” “怎么会如此?那女孩子的外祖母呢?为什么不给她做主?”黛玉心头一颤,原先的感觉随之破碎,不知怎地,她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命运一样,那么怵目惊心。 雪雁放低声音,叹道:“那个女孩子的家产本就托给府上料理,自己无法做主,和他们家的荣耀相比,她的外祖母心中疼的就不是她了,无奈默认了府里的动作,认为家里花了那女孩子的家产,就一定会让她进门,所以明确表示自己看好孙子和外孙女的婚姻。虽然这位老太太几次三番打击舅母的外甥女,但是人家迟迟不肯外嫁,就住在府上不走,老太太毕竟年老力衰,贵人又偏向自己的亲娘,没过几年老太太去了,再也保护不了那个女孩子了。” 她讲的就是原著上黛玉的命运和结局。 黛玉蓦地抓住雪雁的手,问道:“后来呢?后来那个女孩子的命运如何?” 雪雁凝视着她,毫不客气地道:“那个女孩子因为知道两家的约定,而且她表兄是外祖母之外对她最好的人,又没有人教导她关于名声的重要性,所以平常都不避讳,任由表哥在她睡觉时进出卧室。结果她外祖母死后,她舅母聘了自己的外甥女做媳妇,她自己心思落空,没有了名声,没有了家产,没有人来求娶,无处可去,很快所以就郁郁而终了。因为她的舅母绝不会让她活着嫁出去,她嫁出去就代表府里要归还属于她家的财产,可是银子已经花光了,哪里有能力归还?所以就算没有为名声所累,她也必死无疑。” 话音一落,雪雁只觉得手腕一紧,看到黛玉双眼通红,粉唇微颤,道:“不可能!不可能!人心怎么那么狠?就这样逼死一个可怜的女孩子?他们不是有婚约吗?” “婚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证,单是书信中的约定能作什么数?而且老太太去了,谁承认有那么一纸约定?”雪雁说完,问道:“姑娘觉得她可怜?” “是。”黛玉缓缓地点了点头,心里的恐惧难以形容,“为什么她外祖母不为她着想,不教她规矩?不制止流言?不告诉她男女有别?为什么没有早早给他们定亲?如果他们订了亲,她舅母不就不能反对了吗?” 雪雁叹道:“谈何容易?古来婆媳是天敌,都认为婆婆苛待媳妇是天经地义的,舅母不愿意,老太太不敢强求,怕舅母做了婆婆对她不好,只能慢慢周旋,希望舅母能答应这桩婚事。而且,老太太年纪大了,只想孙子孙女外孙女在眼前陪她吃喝玩乐,没有精神教导管家理事的手段、应酬交际的规矩,下人知道老太太的心思,当然认为两人是一对,对外面说的时候也这样说,兼之两人从来都不避讳,于是人尽皆知。最后没有在一起,但是名声已经传出去了,她表哥依旧可以娶妻生子,可她却没了活路,只因为世道本就对女子不公。” 说完,她轻轻道:“姑娘,你告诉我,你想落得和那个女孩子一样的下场吗?” “我不想!”黛玉蓦地掀开被子投到她怀里共用一个被窝,汲取她怀里的温暖,她比雪雁小了三岁,却显得格外纤瘦娇弱,“我不是她,雪雁,我不是她对不对?爹给我安排好了后路,我还有你们,我还有家,我和她不一样,我不是一无所有。” “对,姑娘不是她。”雪雁轻轻拍着她颤抖的身躯,“姑娘的处境比她好得多。但是我最担心的就是老太太为了撮合姑娘和宝二爷,任由下人乱嚼舌根,婚事若成还罢了,若是不成,委屈的可是姑娘!毕竟老爷说过,老太太在书信中有联姻之意,老爷才放心相托。” 因为雪雁的突然告状,所以这件在原著上黛玉应该知道的事情林如海没有告诉黛玉。 “我怎么不知道爹爹和外祖母有这个约定?”黛玉顿时吃了一惊,眼里尚带点点清泪,随即紧张极了,“那我怎么办?难道我竟如此命苦?” 雪雁听得她说命苦二字,大大松了一口气,不枉她说出这段故事来警示黛玉,遂安慰道:“姑娘还小呢,且等几年再说罢。我冷眼瞧着,虽说老太太一意孤行地撮合姑娘和宝二爷的婚事,但是二太太却不愿意,何况还有娘娘,极有可能金玉缘成,所以姑娘咱们只需平时谨慎些,避讳些容易生口舌是非的事情就好。” 提到宝玉和她的婚事,黛玉不禁晕生双颊,随即脸色复又十分苍白,低声泣道:“雪雁,听了你的故事,我心里很害怕,害怕我和那个女孩子一样,落得最后不得不死的境地。” 第二十二章 还身契情坚赛金玉 听出黛玉语气中的担忧和彷徨之意,雪雁柔声安慰道:“姑娘自己不是说了,咱们和她不一样,咱们还有自己的后路,只要姑娘好好儿的心里有数,一定会平安康泰一生。” “真的?”黛玉抬头看着她,目光中祈求她的确定。 “当然!”雪雁用力点头,给她增添了无穷的信心,“姑娘别怨我多嘴多舌,这些没人告诉姑娘,我说给姑娘听,是想让姑娘心中有数。” -- 第41页 黛玉本性极之聪颖,一味瞒着她绝非好事。 倒不如让她将这些事都在心里过一遍,自己判断孰是孰非。 黛玉含泪点头,眼神多了一抹坚毅之色,虽有泪光亦难掩其志,道:“雪雁,母亲去得早,我没有学到什么,又离开父亲多年,我有许多事情不懂,如果我有什么做错的,或者做了什么不该的,你多提醒我几句,千万别瞒着我,我虽没有人教导规矩体统,却不能丢了咱们家的名声体面,不能辜负爹爹在临终前呕心沥血的安排。” 雪雁早知黛玉脾性,但今日看她虚心地接受自己的劝诫,不禁有些感慨万千,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笑道:“姑娘放心,明儿姑娘做得不好了,我头一个说姑娘的不是,只盼着姑娘别嫌我妄自尊大才好。” 黛玉叹道:“我倒盼着有人教我这些该知道该留心的事情。” 接着,她迟疑了一下,问道:“你适才说,婆媳不睦,难道古来婆媳真的是天敌?你故事中那个女孩子的表哥呢?为什么没有帮她?宝玉,宝玉他总是不同的。” “只说天敌二字太简便了,外头那些做婆婆的,纵然儿媳妇是自己中意的,若是儿子媳妇夫妻情深,略亲厚些儿,就认为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然后自己坐着媳妇站着,自己吃着媳妇饿着,自己躺着媳妇给捶腿,这还是满意的媳妇呢。若是不喜欢的媳妇,不知道有多少手段折磨!”雪雁知道她是担心王夫人的态度,毕竟她还是很相信父亲和外祖母的约定。 就着帐子外的灯光,瞅着黛玉小脸煞白,雪雁硬着心肠,道:“那个女孩子的表哥虽然心地善良,但平时性情十分软弱,不知多少丫头为他所累,他却没有一点儿担当,那个女孩子死的时候,他也没有丝毫作为,只知痛哭不已。后来那女孩子的舅母做主娶自己的外甥女,那表哥老老实实地听话娶了,生儿育女,并没有任何反对。” 关于宝玉婚后出家,很多人说他情深意重,雪雁可不这样认为。 宝玉的想法是,即使原配死了,他也得过得好好的,然后再找一个,只把这个原配放在心里就行了,这种想法不错,他也是这么做的,娶了宝钗。 可是他之所以出家,其实是因为贾家被抄,他不惯世态炎凉,吃不了雪夜围破毡寒冬噎酸齑的苦处,然后才弃宝钗之妻麝月之婢悬崖撒手出家去了,他出家的原因之一当然也有黛玉之死,可是黛玉之死却不是他出家的主要原因,不然为什么他不在黛玉死后宝钗结婚之前就出家?那样不是更能形容出他对爱情的失望和心如死灰么?还不用毁了宝钗的一生。 只可怜黛玉,死了还得背负着因她之死导致宝玉出家的名声,惹得生者怨恨。 所以雪雁对黛玉讲的故事只说到表哥娶妻生子,道:“那女孩子的表哥尚且如此,何况宝二爷?二太太对待姑娘的态度十分明显,由不得咱们自欺欺人,只是老太太看不透,总认为自己能迫使二太太妥协罢了。还有我前儿听说了一件事,事关宝二爷,不知姑娘可晓得?” 黛玉听到那表哥在那女孩子孤苦无依时无所为,已是面色苍白,待得说到宝玉,脸上又微微一红,旋即眼露好奇,道:“何事?我并没有听过。” 雪雁轻声道:“就是和宝二爷十分交好的小秦相公。我听说两人好得外面很是传了一番不好听的风言风语,而且东府里小蓉大奶奶送殡的时候,他们歇在尼姑庵里,小秦相公竟和小尼姑智能儿幽会,染了风寒,回来就病了,不想智能儿进城来探望,被秦老爷知道了撵出去,打了小秦相公一顿,自己也气死了,后来小秦相公伤于气死老父,遂也跟着死了。” 听到幽会二字,黛玉已是羞得拉着被子遮脸,嘴里悄悄嘟囔道:“好没羞,这些话也是你能从外面带进来说给我听的?仔细别人知道,反打你一顿!” 雪雁笑道:“这件事只有姑娘知道,难不成姑娘还告诉别人打杀我不成?”黛玉的好处就是能听得进别人的话,哪怕这个人是个丫头,若她没有将身边的贴身丫鬟视作姐妹,紫鹃焉能对她推心置腹?原著上真正小姐丫鬟情同姐妹的,只有她们这一对。 因此雪雁正色道:“姑娘想想,小蓉大奶奶刚死,小秦相公就做出那等事情,为人品性如何?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和他交好帮他瞒着甚至觉得没有丝毫不妥的宝二爷又如何?” 黛玉闻言一怔,道:“宝玉也知道?” 她是个孝女,几次三番见到荣国府不着自己父母着素,心里早就不满了,只是秉性厚道,不肯记恨,如今一听宝玉竟然任由秦钟在长姐的丧礼上如此胡闹,不禁十分失望。 “听说是知道的,还帮忙瞒着众人。据说小秦相公在老太太房里抱着智能儿,宝二爷一点儿都没露出,也没劝解。姑娘听听,这到底算什么?那可是老太太的房间。”雪雁沉声道,她将事实告诉黛玉,是是非非全靠黛玉自己分辨,她不予置评。 不知黑暗之污秽,哪知光明之美好? 黛玉只需知道宝玉的所作所为,根本不必自己说什么宝玉不为良配等语,她自己就知道应该远着宝玉了,毕竟她在原著上看到的尽是宝玉的好处,不知其纨绔的一面。 果然,黛玉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有些儿晚了,熄灯睡罢。” 雪雁方坐起身,披着黛玉家常起夜时穿的狐腋满襟的暖袄,撩开帐子探身吹熄了灯,重新回身放下帐子脱了袄,与黛玉同被而眠。 -- 第42页 黛玉闭上眼,静静地想着雪雁说的故事,那么令人胆战心惊。 她从来都没想过,如果父亲没有给自己安排田庄商铺和几房家人,如果没有托给雪雁的自家一半家产,如果没有雪雁诉说委屈争取自己从仪门进府让别人知道自己带着家产,自己会有怎么样的结局。她隐隐约约地觉得,故事里的女孩子就是她的影子,她的人生。 她第一次正视自己的处境,艰难险阻,比那个女孩子强不到哪里去,虽然自己一直告诉自己,在这里过得不如意就回家去,可是她现在明白了,荣国府绝不会放自己回家。 被挪用的家产,和那个女孩子一样,这也是她不能离开的理由。 至于书信中的约定,黛玉嘴角微露苦涩,听了雪雁一番话,宝玉那如同美玉一般的形象已经出现了裂纹,有了裂纹的美玉,就不再无暇了。 在她知道那个女孩子的下场后,不敢再对这份约定报以希望。难怪父亲说,如果在荣国府里过不下去了就回家,想必父亲也没有十分希望,才对她有如此言语,不然怎会不告诉自己他老人家和贾母在书信中的约定? 本来她在贾母透露出来的意思下,隐约有点儿欢喜,觉得天底下的人再没有比宝玉更好的人了,而且自小青梅竹马,他对自己非常好,贾母更是流露出非常乐见其成的态度,你薛宝钗有金玉良缘又如何?宝玉对我比你好,老太太满意我不满意你。 可是当她清楚地认识到婆媳的矛盾,元春的意思,流言的威力以及宝玉的为人后,她就知道,她必须面对现实,贾母已经快八十岁了,她不能依靠贾母一辈子。 雪雁只比自己大三岁而已,为了自己事事操心,而自己待她却一直不如紫鹃。 黛玉不觉不禁十分羞愧,第二天一早起来,尚未梳洗,就将林如海给她的玉佛打开,抽出其中的卖身契递给雪雁,看着雪雁震惊的眼神道:“我瞧你行事很周全,你的卖身契自己收着,免得哪一日我不小心将玉佛丢了,倒不好。” 雪雁又惊又喜,所惊者乃是黛玉居然会将卖身契给她,所喜者却是有了这张卖身契,日后她拿去衙门消了奴籍,她就是正经的良民,不再任由别人宰割了。 “姑娘不怕我拿着卖身契跑了?”惊喜过后,雪雁很快就冷静下来,一脸的恨铁不成钢,“这世上人心最难测,何况我手里还有要紧东西呢!” 黛玉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轻声道:“我早就想给你了,只是事后忘记了。况且,你我之间的情分,何必非要用一张卖身契来维持?若是你真心为我,没有这卖身契你依旧会为我打算,若是你无心为我,你就远走高飞,省得跟我一起陷入如此处境,不知前程。” “姑娘如此待我,我必定不会辜负姑娘的心,一定会给姑娘一个说法。”得到自己的卖身契后,雪雁原本就待黛玉格外真诚的心更多添了十二分,“咱们处境如此,姑娘千万得自己打起精神才好。”光靠自己努力是不行的,也得黛玉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在社会上打滚那么多年,她很难对谁敞开心扉,然而这一次却真真切切被黛玉感动了,不过虽然感动非常,却依旧没有将须弥芥子的秘密告诉她。 关于须弥芥子,雪雁从来没想过告诉任何人,若不是林如海快死了,眼瞅着黛玉即将一无所有,她也不会告诉林如海。就好像林如海因为自己快死了,在她一个小丫头跟前说话肆无忌惮一样,她很明显地察觉到林如海对于新帝的怨气。 若不是为了保住黛玉的家产,雪雁根本就没打算依靠须弥芥子。 靠天靠地,靠人靠山,都不如靠自己。 黛玉目光看向窗外,瞅着遥远的江南,点头道:“这是自然。你快收起来,明儿有机会了我也将紫鹃的身契从外祖母那里要过来。” 第二十三章 赠嬷嬷长公主出面 黛玉其实知道自己的处境,也可以预料到这府里的人像故事中一样露出狰狞的爪牙,但是越是明白,心里就越是痛苦而悲怆,所以一直自欺欺人,雪雁知道她什么都明白,以此故事来警示她,非是开导,而是让她不要再继续粉饰太平。 微微叹了一口气,黛玉苦笑,即使正视了自己的处境又能如何? 她只是个女孩子,必须依附荣国府而活。 离了荣国府和外祖母,纵有房舍仆从,但是她恐怕连生存二字如何书写都不知道。 到了除夕却下起了大雪,撕棉扯絮一般,纷纷扰扰,迷蒙了视线,不但未熄过年的兴致,反而多了十分喜气,都说瑞雪兆丰年。 贾母早带着阖府子弟女妇去宁国府了,黛玉因是外人,没有跟去,只同雪雁等人看书练字取乐,然见到荣国府里一片繁华热闹,心里到底有些伤感,每逢林如海和贾敏的忌日贾母还能安排她私祭一下,可是她住在荣国府里,怎么祭祀林家祖先?又不能摆出自己的苦闷于众人跟前,因此呆在房里不出门,临窗写了几首小诗,仍是难解愁绪。 接下来七八日,王夫人和凤姐天天请人吃年酒,府里整日价张灯结彩,亲友络绎不绝。 黛玉身上有孝,不去给人添晦气,荣国府里的规矩姑娘们一概不见客,遂同宝钗宝玉等赶围棋抹骨牌做戏,或随薛姨妈在贾母正房后面花厅里看戏说话。 荣禧堂那边前厅后堂里宴请贵客,薛姨妈也不得去的,故在这里看着姐妹们。 -- 第43页 这一日请的乃是皇亲驸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皆是京城中第一等人家,亦是贾家世交公侯应袭,贾母忙带着邢王夫人等作陪,酒过三巡,忽有永昌公主问道:“前盐课御史林大人家的千金可是住在府上?” 贾母闻言一怔,她不曾听过林家和永昌公主府上有什么瓜葛,忖度再三,仍不知永昌公主的用意,遂笑道:“我那外孙女没了父母依靠,我便接在身边教养。” 永昌公主笑道:“老太君教出来的孩子必然一等一的好,何不叫出来一见?” 乐善郡王妃素与永昌公主交好,见她有此兴致,亦笑道:“正是,连同府上的几位小姐也一同叫来让我们瞧瞧,水灵灵的姑娘家,老太君何必藏着掖着?” 贾母只得道:“她们小的小,弱的弱,更兼身上不好,恐冲撞了。” 永昌公主不以为然地道:“算算时间林大人已经一年多了,小孩子家家的咱们又不忌讳什么,何必拘着?快带出来叫我见见。” 贾母听了,命凤姐去把黛玉和迎探惜三人带来,想了想,又道:“也叫你薛妹妹过来。” 凤姐答应了一声,及至到了贾母后院花厅,说了来意,唬得众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雪雁不管别人如何避到里间整装,指挥汀兰捧来梳妆匣,取出一套珍珠头面迅速换掉黛玉头上原先佩戴的素白银器,又叫淡菊另拿了衣裳给黛玉换上,月白缎子银鼠袄儿,白绫绣花灰鼠皮棉裙,外罩丁香紫的对襟褙子,领口和袖口镶滚着白狐狸风毛,雅致却不素净。 雪雁端详一番,又取了一件鹅黄缎面的狐皮大氅给黛玉披上,以免途中迎风沾雪。 凤姐见须臾之间,黛玉已经收拾得妥妥帖帖,连雪帽手炉都十分齐备,而三春并宝钗身边仍有些手忙脚乱,不觉心中一叹。 好在三春并宝钗等人不似黛玉见客须得更换衣裳首饰,片刻间便已妥当。 五人随着凤姐来到宴上,大家见了,不过都是请安问好让座等等,除了几家极亲密的亲戚或见过一二个外,余者皆未曾见过,她们本非草木之人,见这五人个个出挑,通身说不出的好看,言谈举止又极出色,不觉满口称叹不已。 永昌公主先拉着宝钗迎春两个问话,松了手又问探春惜春,最后方拉着黛玉的手,着实打量了一番,极夸猛赞,道:“府上的小姐个个都好,竟叫我不知道夸哪个好了。” 又问黛玉道:“住在你外祖母府上几年了?带了几个人来?” 黛玉不知她何出此言,忖度片刻,方答道:“自先慈去后住在外祖母家三年,先严去后至今又住了将及一载。先严怜小女年幼,留了五六房忠仆跟着服侍。” 永昌公主听罢,点头感慨了半日,对贾母叹道:“人常说,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我原不信这话,如今我那亲家太太求到我跟前,我才算是信了。林大人活着去后不知为女儿打算了多少事,真真称得上是呕心沥血,叫我不得不感动非常。” 贾母纳闷道:“公主这是何意?我竟听不懂。” 黛玉满心亦是不解,然而她本性极敏,心头忽然一跳,莫不是父亲又有所安排? 想到这里,黛玉忙看向永昌公主,果然听她笑道:“还不是我那老亲家做的好事儿!一二年前老亲家应承了林大人为女请教习嬷嬷的事儿,当时亲家太太原想问我要个教习嬷嬷送去,不想林大人病了,不久又去了,此事只得耽搁下来。然君子重诺,一言九鼎,我那老亲家既然应了林大人的请求,纵林大人已去,却也得将这件事体体面面地办好,闻得林姑娘住在府上,故遣亲家太太来求我挑两个教习嬷嬷好送给林姑娘使唤。” 黛玉听了,心中酸楚无限,然面对众客,虽眼眶微红,却不能失礼,向着永昌公主深深拜下,道:“小女多谢公主费心,张世伯同伯母之心意,小女亦感激涕零。”因为有节礼往来,所以她知道永昌公主的亲家是张璇,因为永昌公主只有长子娶妇,女儿却没嫁人。 而张璇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不说位高权重,单是在清流中的名声也是极好。 雪雁随着黛玉过来见客,闻听此事当真是大喜过望。 她就说,林如海既知荣国府门风不正,怎能不为爱女筹措,没想到他竟然有本事给黛玉请到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而且在自己和黛玉跟前一丝儿口风都没露。有了这样的教习嬷嬷在身边指点黛玉,既加重了黛玉婚事的筹码,也没人再拿黛玉的规矩来说事。 有这么一次安排,想必林如海还有自己不知道的安排在后头。 太明白黛玉处境艰难的雪雁心神顿时为之一松。 迎春不理事,惜春不知事,钗探二人听得林如海竟为黛玉费心请两个教习嬷嬷,看向黛玉的眼神不禁十分羡慕,府里虽有教引嬷嬷,可怎么能比得上宫里出来的体面? 永昌公主拍了拍黛玉手背,对贾母笑道:“我听了这么件事,立时便挑了两个常伴我左右的嬷嬷给我那亲家太太送去了,不知可送到府上了?” 雪雁听到这里,隐隐约约觉得永昌公主似乎是故意这么说的。 永昌公主府里的教习嬷嬷有没有送到黛玉身边,精明如她怎能不知道?张夫人若送了人来,必然也要告诉她一声的,毕竟是她府上出来的。偏她在贾母跟前说出如此言语,莫不是因为张学士夫人没有借口送人,所以她过来做个先锋? -- 第44页 贾母虽觉得这事太过突然,倒也为黛玉欢喜,道:“若不是公主说,我还不知道这事呢!并没有见张学士夫人送教习嬷嬷过来,倒是每逢年节常送些东西给我这外孙女。” 永昌公主想了想,笑道:“是了,我那亲家太太不好意思上门呢!毕竟老太君教养出来的姑娘规矩都是极好,她送了两个教习嬷嬷来班门弄斧,岂不是笑掉了大牙?我也笑话她多事,偏她说到底是林大人所托,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贾母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懂的,含笑道:“公主过誉了,我这一点子小见识哪能比得公主府上的尊贵,这样的嬷嬷我求都求不来呢。我正嫌我那外孙女身边的教引嬷嬷上了年纪,张学士夫人若送了两位教习嬷嬷来,我只有欢喜的,万万不会拒之门外。” 永昌公主抚掌一笑,道:“等我见了她,就告诉她,是她多想了,谁不知道老太君最疼爱外孙女儿,又是林大人为了爱女特特求来的嬷嬷,怎能不要?偏她还在乎这点子名声,真真是迂腐之极!只可惜现今是正月,出了正月,她才能将人送来呢!” 等宴席散后,诸客尽去,贾母方缓过神来,叫黛玉到跟前。 黛玉心里微微有些忐忑不安,父亲忽然给自己请教习嬷嬷,会不会惹得外祖母不高兴?她现在经历世事,对于面子和名声的要紧再明白不过了。 她有些明白为什么是永昌公主先开口了,因为张学士夫人送教习嬷嬷名不正言不顺。 贾母见状一叹,知道黛玉恐她难过,故如此小心谨慎,温言道:“张学士夫人既有这样的好意,你只管受着,一会子回去叫人先收拾两间房间出来,等教习嬷嬷到了,你好生相待,宫里的嬷嬷不比咱们家里的,千万不能怠慢了。” 黛玉一一应是。 回到房里,黛玉立即叫紫鹃带人收拾房间,一应陈设都是贾母叫琥珀送来的。 雪雁道:“姑娘很不必忙,没听永昌公主说得出了正月才能来呢!” 黛玉正看着人摆花,闻言道:“先打扫安置好了,嬷嬷们几时入住都使得,这方能显出咱们的诚心诚意。” 雪雁一顿,十分赞同。 想当初黛玉初次进荣国府时,明明贾母早就打发人去接她,还执意务必接来,偏偏她抵达府邸时,却没有安置之所,直到晚饭后才草草住在碧纱橱内。 还没收拾完,就见三春并宝钗过来,黛玉只得先过去。 雪雁不禁有些好笑,平常除了宝玉会过来探望黛玉一二外,只有宝钗偶尔会随着宝玉后脚过来,三春姐妹可从来没过来一次,今儿不知是谁提议的,三人竟然都来了。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气,难怪原著上黛玉满心满肺只有一个宝玉。 第二十四章 事终成再添两助力 却说永昌公主从荣国府里回来,第二日去张学士府上吃酒。 她比别人早来了几步,张夫人陪她坐在里间说话,几句话过,就问起事情办得如何。 张学士是清流之首,虽是世家子弟,事实上却与四王八公没什么来往,也瞧不上他们糜烂的生活,逢年过节双方没什么来往,黛玉又在守孝,张夫人思来想去没有借口直接上门送人,故托了永昌公主先在贾母跟前微露口风,然后才好登门。 也算是暂借永昌公主之势。 永昌公主掩口笑道:“我说你忒多心了些,人家倒不在乎呢!” 说着,将在荣国府宴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她。 张夫人听完,叹道:“我何曾多心?只是怕我冷不丁地送人去,名不正言不顺,反惹得别人对她不好。你不知道,这大半年来,我悄悄使人打听了,难怪林大人放心不下,若是咱们家的女孩儿遭人如此对待,怕心都疼得掉了。” 永昌公主问是何事,引得张夫人诧异道:“你不知道?” “我们家驸马虽和他们家是世交,可说到底我和他们家没什么交情,哪里知道他们府上的事情,只知他们忙着建造省亲别墅罢了。”永昌驸马没有实权,当今乐得给这位大姐姐体面,故赐了永昌驸马一个虚职,所以永昌公主和哪家都有来往,却不会惹上头忌惮。 “就是这么个省亲别墅惹出来的事儿呢!”张夫人和她乃是自幼的手帕交,情分极好,如今又结了儿女亲家,言谈上从不避讳,“说起来,但凡有些根基的人家都心知肚明,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 张夫人有些可怜黛玉,想必林如海早已预见到了,所以给张璇的书信上尽是斑斑血泪。 张璇本来还觉得自己多事,暗笑林如海想得太多,结果听到这些消息后,心中十分气愤,他秉性刚直,见到荣国府挪用一个女孩子的嫁妆,如何不怒? 黛玉父母俱亡,唯一的底气就是她拥有大笔的嫁妆,作为从二品大员的嫡长女,依靠世家出身的名声,加上这份嫁妆,纵然不能嫁得十全十美,却也能寻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虽说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大多都是双方势力的联姻,但是没有娘家的姑娘不代表就真的一无是处,没有娘家人夫家就不用担心他们惹是生非,他们很乐意迎娶。 所以有家产傍身的黛玉仍是一个香饽饽。 当然,没有荣国府,黛玉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的只能任人欺凌,根本保不住家产,所以当荣国府接了黛玉过来教养时,张璇对此还颇为赞赏。 -- 第45页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比别处根本没有两样,甚至更为艰难。若是荣国府挪用少数,再加以说明借用也还罢了,谁家没急着用钱的时候?可是他们居然狼心狗肺到用了其中的十之八、九还闷不做声,简直就是要了黛玉的命。 张璇这么说,张夫人跟着对荣国府缺少好感,品行不好,再大的权势也不值得相交。 永昌公主思索片刻,蓦地福至心灵,问道:“你说的可是建造省亲别墅的银子?我也纳闷呢,他们家虽有打仗时得的东西,但是子孙繁,排场大,花费多,百来年挥霍得差不多了,哪里来的钱去建造如此恢弘的省亲别墅?据说才建了一半,其搜神夺奇在京城里已是第一流了,没个百儿八十万两银子是堆砌不出来的。莫不是挪用了林大人留给林姑娘的家产?” 说到最后一句,永昌公主右拳捶左掌,愈加肯定了自己的揣测,“我就说,他们哪来那么多银子淌海水似的花出去,原来是用了人家的绝户财!” 永昌驸马也是世家子弟,百年传家,其内囊如何永昌公主再清楚不过了,何况林家传到林如海是第五代,到黛玉是第六代,正经比驸马家还多出几十年来,别的世家枝繁叶茂将家产分薄了,饶是这般也有十分积蓄,而林家五代单传,只娶媳未嫁女,有进无出,人口简单花费极少,其家产积累只多不少,永昌公主估摸着至少得有二三百万的家产。 并不是说林家有二三百万两银子,而是现银、房屋、田庄、商铺、古董并家具陈设下人仆从的总数目。也许有人说林家莫不是贪污所得?可是永昌公主是谁?见识过多少世家?怎么不算算林家积累了多少年?她很清楚林家的财产来历,不然圣人第一个就会清算了。 侵吞一个幼女二三百万的绝户财,亏荣国府还大张旗鼓地建造省亲别墅!永昌公主撇撇嘴,原本还觉得荣国府里几个姑娘不错,现今只觉得他们家真是无耻。 如果雪雁知道了永昌公主的想法,一定会偷笑,谁让你们荣国府侵吞黛玉的财产不吱声,活该让人误会你们,背着得到二三百万财富的黑锅,一点儿都不冤枉。 其实京城中不止林如海的故交,别的略有些权势的哪个不是人精,都知道荣国府侵吞了孤女的家产,不然为何有发绝户财这一说,只是不像张夫人这样宣之以口罢了。 张夫人见永昌公主猜出了缘故,不禁微微点头,叹道:“可怜这个孩子,竟没个人给她做主。我和老爷虽看不过去,可我们是外人,哪里能管得他们的事情?而且荣国府是名正言顺抚养她的人家,没有比荣国府更亲的人了,若是别人抚养她,有这么一笔巨财,待她未必比荣国府强到哪里去,说到底,财帛动人心,谁养她,她都是差不多一个下场,端的看是否能大发善心罢了。只可惜林大人一世英名,爱女却落得如此境地。” 说完,问道:“你见了那孩子,觉得如何?我还没见过她呢!” 永昌公主想起昨日见到的黛玉,嘴角不禁露出一丝笑意,道:“天底下什么样的人物我没见过?可却没见过这样灵秀逼人的孩子,聪明伶俐,进退有度。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用这句话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张夫人听了,在对黛玉的怜悯之后又添了一些喜欢,她一直都相信永昌公主的眼光,道:“听说这孩子身体很不好,你瞧着脸色如何?” 荣国府下人嘴碎,所以张家打探消息十分迅速,但同时也知道了黛玉体弱多病的名声。 想到这里,张夫人皱了皱眉头,一个女孩儿家传出这样的名声对于以后的婚事不好,恐怕只有三分娇弱也传出十分病症来,怎么荣国府里就没人在意? 好在,这半个月以来隐隐有着抑制下人乱嚼舌根的迹象。 虽然因为只有半个月所以效果不大,但是长此以往,总会杜绝这些流言蜚语。 永昌公主挑了挑眉,道:“谁说她身体不好的?我瞧她虽然有些不足之症,但是面色红润,精神极好,不像有大症候,而且南北地域水土不同,女孩儿身段各有差异,江南一向以风流袅娜为美,所以瞧起来有些纤弱罢了。” 张夫人放下心来,刚出了正月,她便递了帖子去荣国府,带着两个教养嬷嬷登门。 贾母早有预备,命邢王夫人亲自迎了进去。 一干人也在宫中大宴上见过,虽没交情,可面上总是十分柔和,互相恭维了一番。 寒暄过后,张夫人提出要见黛玉,待她亲眼见过黛玉后,顿时相信了永昌公主对她的称赞,拉着她的手不住夸赞,又命人预备了上等的表礼,与之相同的,还有给迎探惜三春的表礼,毕竟上门一趟,她不能只见黛玉一个。 黛玉屈膝谢过。 张夫人道:“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日了,我也没什么东西给你,所幸永昌公主给了我两个常伴左右的嬷嬷,今儿给了你,权作使唤。” 教习嬷嬷虽然值得尊重,但是在宫里仍是服侍人的,属于地位略高的奴才。 张夫人送来的两位教习嬷嬷一位姓容,约莫五十来岁,圆脸杏眼,一团和气,乃是自幼伴随着永昌公主长大的贴身大宫女,据说与家中继母不睦,不愿由继母安排嫁给自己的娘家侄子,便求了永昌公主的恩典,自梳做教习嬷嬷,永昌公主的两位女儿都是她教导出来的。 -- 第46页 另一位教习嬷嬷姓张,是宫里正经的教习嬷嬷,比容嬷嬷略小几岁,长相颇有几分刻薄严厉,令人生怖,但是一双眼睛却极是慈祥,黛玉倒也不怕她,谢过张夫人后,立刻便叫紫鹃雪雁好生招呼两位老人家入住早已收拾妥当的房间,又叫人搬运安插两人带来的箱笼东西,又打发两个小丫头和两个粗使婆子供二人使唤。 张夫人见她行事严谨有度,暗暗点头,虽无人教导,但似乎洞彻人心明晓世事。 二月十二虽是黛玉的生日,但是一是荣国府忙碌,二是她还在孝期,便没有摆酒唱戏地做生日,只受了丫头婆子磕头,并收了各处送的寿面衣裳等物。 容嬷嬷和张嬷嬷到了黛玉身边,不过三五日便觉察出来,黛玉其人玲珑剔透,对于什么事情都明明白白,言行举止几乎无可挑剔,御下之道十全十美,只是所处环境不同,她又是客居如此,所以不能说、不能拒罢了,而这些不尽人意的地方,恰恰最需要她们出面。 两位嬷嬷一合计,面恶心善的张嬷嬷坐镇黛玉闺房,平常容嬷嬷随着黛玉出去走动,与几位忠心耿耿的丫头一起,围绕在黛玉身边,力求水泄不通。 黛玉却觉得自己见识浅薄,毕恭毕敬地请教两位嬷嬷。 容嬷嬷和张嬷嬷见她虚心求教,便将世家千金应学的礼仪等等倾囊传授,礼仪二字简单,其中却包罗万象,途中也会告诉她一些内院明争暗斗的手段,只是她尚未出嫁,便省略了嫁人后该知道的阴私以及如何与丈夫相处,打算等她许了人家后再教。 二人本就是求个轻便的活儿才自荐而来,来之前永昌公主和张夫人都有言在先,须得她们教导黛玉到出嫁,不能堕了二人的名声,因此二人十分尽心。 在黛玉学习的时候,雪雁和紫鹃等人在一旁服侍,不免亦学到许多东西。 雪雁发现,这两位嬷嬷并非一味刻板迂腐,相反,她们行为举止颇有意趣,从不提什么男尊女卑三从四德,亦不阻拦黛玉和自己读书识字,也不约束黛玉的天然本性,只教黛玉该学的礼仪和手段,另外唯一严谨到几乎苛刻的便是男女之别,使得宝玉暗暗叫苦不迭。 这样就好,算得上是两全其美,她虽然不想让黛玉受到流言蜚语之苦,但也不想世外仙姝林妹妹变成世俗庸碌女子,开口三从四德闭口男尊女卑。 想罢,雪雁道:“听说女孩子家不该读书识字,应该多做针黹女工?”她可不想黛玉以后受人指指点点,说她横针不动竖针不拈。 张嬷嬷诧异反问道:“谁说的?快忘了这话!” 雪雁一听似乎和平常宝钗所说不同,忙问道:“嬷嬷,这是怎么说?” 黛玉也搁下书本,望向张嬷嬷。 张嬷嬷道:“世家千金没有不读书识字的,针黹女工才是小道,怎么你本末倒置了?世家千金读书识字有三个极要紧的缘故呢,是以十之八、九都通读诗书。” 黛玉和雪雁齐声道:“愿闻其详。” 第二十五章 大观园诸钗题对额 见主仆二人目光炯炯,张嬷嬷略有惊奇,想了想,遂肃容道:“其一,俗话说言传身教,世家千金读书识字,乃为明理知事,以免目光短浅,只顾着眼前的蝇头小利,做出祸及全家的事情来,误了子孙后代。因此但凡是有门第有根基有见识的世家都会让小姐上学读书。” 雪雁听到这里,暗暗点头,的确,读过书的人和大字不识的人目光确是两样,凤姐本事虽强,到底不识字,不懂律例,视人命为儿戏,或者她是懂国法只是仍旧胆大妄为,荣国府女眷私匿甄家财物也是大罪名之一,皆因目光短浅之故。 黛玉似有所悟,原来素日姐妹们都自误了。 只听张嬷嬷又道:“其二,大户人家的主母主持中馈,管家算账,应酬交际,若是不识字,账上叫下头欺瞒了都不知道,岂不坏事?其三便是姑娘们待字闺中是最天真烂漫的时候,几乎可算得上是无忧无虑,或是吟诗作画,或是簪花扑蝶,若是姑娘们做客,结了诗社开了花宴,唯独一人不懂诗书,不知棋画,哪家的姑娘还愿意再下帖子相邀花宴诗社?” 雪雁见她说得口干舌燥,忙递上一杯清茶,黛玉在一旁听得很是认真。 张嬷嬷接过来喝了一口,缓了一缓,道:“至于针黹女工,自然要紧,却不是正事,姑娘在闺阁中做几回针线,是个会做的意思就罢了,等明儿出了门子管家理事了,哪有精神来做这些,若是奶奶姑娘们都做了,要针线上的人做什么?倒不如打发了。针线好不过是穷人家贴补家境的举动,世家小姐再没一个传出去说女工极好的。” 就是世家挑选媳妇,多是注重为人品性管家本事是否通明礼义,不在意女方针线好不好,大多都是能做即可,看得过去,因已经说到婚配了,张嬷嬷便没在黛玉跟前说出来。 紫鹃静静听完,不住点头道:“嬷嬷说的是,咱们姑娘才是大家子的气派呢,偏有那些嘴碎的人背地里常常抱怨说姑娘一年到头不做活,没的恶心人!” 雪雁瞅着她直笑,道:“这些话你从哪里听来的?你总不出门,消息倒灵通。” 她没记错的话,背地里这样说黛玉的只有袭人一个,原著上她就是这么跟史湘云说的。 难道现在她就已经跟别人抱怨过了? -- 第47页 应该不会,从南边回来后,黛玉就没有给宝玉做过荷包香袋,还有什么值得她抱怨? 她留心过,贾家上下真正做针线的主子几乎没有,凤姐别提了,李纨也少见,原著上没有写过迎春做,没有写过惜春做,只有探春给宝玉做过鞋。与她们相比,黛玉做的针线算是比较多了,宝玉佩戴的荷包,绞了的香袋儿,还有原著中明写黛玉和紫鹃一同做过针线。 可见袭人不是抱怨黛玉不做活,而是因为黛玉做的活计佩戴在宝玉身上被他珍视,那个做了一年的香袋儿必然是给宝玉的。向史湘云说黛玉剪了她给宝玉做的扇套,郑重表示贾母非常疼爱黛玉,一年做个香袋儿还怕她劳碌着,莫怪史湘云几次三番针对黛玉,剪了她精心给宝玉做的扇套,然后又比她在荣国府里受宠,半年不动针线,她能给黛玉好脸色才怪! 和史湘云抱怨能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对别人抱怨有什么好处?这可不是袭人为人。 所以雪雁有点好奇紫鹃从哪里听来的。 和钗云二者做到三更半夜相比,黛玉可以说是不做活,可是人家是千金小姐,不会像宝钗那样自己做不够还替袭人给宝玉做鞋,也不会像史湘云一样,去做下人该做的活计。 宝玉的扇套、结子、鞋袜等等,这些都是袭人该做的活计,而且极费工夫,宝玉房里那么多丫头包括还有针线第一人晴雯,她偏偏不交给她们做,反而去烦劳亲戚家的姑娘,真正的拿大。除了宝钗替袭人给宝玉做鞋外,谁也没像史湘云那样巴巴儿地接手那么齐全的针线活儿,然后跟宝钗抱怨自己累得很,说婶娘待她不好,半夜三更做活。 史家为了俭省,所以不用针线上的人,一是说明史家已经开始家道中落,二是史家已经注意到了奢靡的坏处,不得不开始勤俭节约,一般的活计都是娘儿们能着做,也就是说史湘云的婶娘堂姐妹都做,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做,偏她还在外面败坏他们府里的名声,自己私下接活,这样的活计她敢在白天当着别人面做么?当然是忙到半夜三更了。 雪雁觉得史家两位侯夫人对史湘云够好了,至少比黛玉的处境好得多,早早定了才貌仙郎,有机会出去应酬交际拓展人脉,这些该做的史家一点儿都没含糊,若是不好,史湘云过得小心谨慎还来不及,怎能养出那么一副心直口快的性子? 紫鹃不知这一瞬间雪雁就想到了许多事情,只是不以为然地道:“他们那屋里处处隔墙有耳,哪里瞒得过人?夜间私语屏风外头还有婆子听着呢,闲言碎语哪一日少听了。” 黛玉听到这里方知宝玉房里有人抱怨自己不做针线,微一沉吟,已知是谁,到底没意思追究,转头问张嬷嬷道:“那为何世人又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总觉得姐妹们说的和我在书上看的理解不同,可是常有人语,倒显得我读书识字是个罪过似的。” 张嬷嬷笑道:“世人庸俗,不过断章取义罢了。” 雪雁心中一动,率先道:“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者,固为贤德,然不可多得;其它便喜看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做出无丑事,反不如不识字,守拙安分之为愈也。陈眉公云:女子无才便是德。事实上,上面还有一句,即男子有德便是才。” 古人重德胜才,这个德可不是三从四德的德,而是为人品德,不分男女。 雪雁想,其实都是后人曲解了博大精深的原话。 果然,只见张嬷嬷点头笑道:“正是如此!所谓无才,乃是有才之女自视若无,不炫耀其才,这是极崇高极谦逊的品德,并非约束女子不读书识字的妇德,可见没说女子不能读书识字。才亦包罗万象,而非单指文采,可惜世人大误,曲解其意。姑娘别管他们怎么说,正经学该学的便是,单是我知道的闺阁女子,吟诗作画的好多着,只是不外传罢了。” 黛玉先是一怔,随即一喜,她极好诗书文章,恨不得读尽天下书卷,愿做易安,但和张嬷嬷说的一样,不赞同闺阁笔墨外传,瞧来她做的并没有错。 容嬷嬷也插口道:“正是,讲究世俗规矩,并非不知变通,那未免太过迂腐,姑娘为人行事,要学会如何运用世俗规矩来让自己过得好过得舒适,而不是被条条框框约束住了,一旦被其约束,不过就是个木偶,称不上是活人了。” 雪雁觉得新鲜,这古人挺开明啊,哪里像后人所说的迂腐不知变通,满嘴男尊女卑。 她哪里知道这两位嬷嬷都是宫里出来的,服侍公主的,在公主跟前,驸马讲究男尊女卑?笑话!所以她们受到永昌公主的影响,骨子里就缺少了这份世俗的男尊女卑,平常讲究的也是如何应酬交际等等,大户人家的来往应酬可不讲究什么男尊女卑。 自从两位嬷嬷过来以后,即使教导黛玉女四书,她也觉得十分愉快,因为两位嬷嬷和别人的教导不同,她们将女四书放在成书的年代结合当时的风气来讲解,并不让她一味尊崇。就像班昭的女诫,放在班昭所处的汉代,一个被人成为脏唐臭汉的淫逸时代,就会明白班昭曲线劝谏当时的骄奢淫逸和外戚专权,只是愿望落空,反被后人利用,成为约束女子的枷锁。 容嬷嬷告诉她道:“女诫用在汉代是极恰当的,能遏制当时的风气,但是用在眼下却有些不妥,毕竟时隔已千年,许多风俗都变了。所以女四书里的教导,讲究针对何人何事,不能一味遵守。俗话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姑娘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方是上策。” -- 第48页 黛玉本来就对女四书中许多言论颇不赞同,闻听此语,立时点头,谨记在心。 雪雁跟着学习也是大开眼界。 她觉得自己真是小看了古人的智慧,哪怕在这样的封建社会下,被士大夫读书人打压着属于女子的天性,但是身为女子的智慧她们不容小觑,她们并不是拘泥不化,她们经历过许多自己所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每一件事情都会留给她们足够的人生经验,然后面对事情时各有手段应对,这每一份经验都是晚辈后生的人生导师。 怪不得都说宫里的教习嬷嬷极难请到,单是这份见识就足以凌驾于众人之上。 教导礼仪时,两位教习嬷嬷也会告诉黛玉外面的事情,地域风俗,人情世故等等。 雪雁不禁有些羞愧,亏得她还认为自己经历很多事情,心性本事都是一流,甫一穿越便自视甚高,认为自己能保护好黛玉,认为自己离开荣国府也能活得更好,可是却没有想过外面世事难测,一个女孩子如何立户?哪里来的户籍路引?会不会引起别人谋财害命? 这些她都没有想过,暗暗庆幸自己没有早早离开。 她凭什么自傲呢?冰雪聪明不及黛玉,人生经验不及容嬷嬷和张嬷嬷,博览群书不如宝钗,才思敏捷不如湘云,棋艺不比迎春,书法不比探春,丹青不比惜春,针黹女工不及原来的雪雁,忠肝义胆不及紫鹃,她们各有各的好处都胜过自己十倍。 自己唯一的长处就是对人心的理解,对后事的预料,这份预料却来自于原著。 黛玉丝毫不知雪雁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她每天很自在地跟随两位嬷嬷学习,心胸视野为之一宽,这下不用雪雁找事给她做,她也没时间去伤春悲秋了。 雪雁练字更加勤谨,黛玉的藏书有数千卷册,不知多少时间她才能读完。 不知岁月几何,这日刚读完书,黛玉忽然拉着她去省亲别墅里游玩,原来大观园已经竣工,昨日贾政带着门下清客并宝玉等人游赏了一番,还题了许多对额,得到许多称赞,喜得贾母高兴得不得了,赏了报信的小厮许多钱,又叫宝玉领着姐妹们同去园中游玩。 因园林落成,原先的小厮工匠皆已清出,姐妹们叽叽呱呱,一片莺声燕语,分外喜悦。 雪雁扶着黛玉的左臂,一面观光,一面点评,另有容嬷嬷和汀兰淡菊清荷润竹分布在黛玉周围,步伐悠然,几乎将黛玉围得严严实实。 走了大半个园子,黛玉驻足歇息时,忽道:“怎么还有大半匾额未题?” 宝玉跑回来答道:“妹妹才思极好,不若题上两个如何?叫老爷知道了,必然欢喜。” 黛玉自恃其才,忍不住有些跃跃欲试,容嬷嬷也并不拦着她大展其才,便由着她抬头看风景,低头题匾额,她才思敏捷,一路行来,果然题了滴翠亭、芦雪广、穿云度月的暖香坞、凹晶溪馆、凸碧山庄等处,余下诸钗也各有所题,匾额对联诗词俱全。 雪雁诧异之极,原来除了凹晶溪馆和凸碧山庄,滴翠亭、芦雪广、暖香坞也是她题的。 亭,停也,歇脚之处。 广,音琰,因岩架成之屋,小屋,有韩愈诗曰:“剖竹走泉源,开廊架崖广”为证,又有袁桷诗曰:“土屋危可缘,草广突如峙”,而芦雪广恰是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草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 因此贾政得知后,不禁跌足长叹,道:“果然取得极妙,若知她们姐妹如此才情,该让她们姐妹们一同题额才是。” 贾母听了他对黛玉的赞叹,十分喜悦。 雪雁暗想,贾政虽是亲舅舅,在原著上貌似除了赞叹过黛玉题的匾额外,再没有对黛玉任何另眼相看,何以有些读者认为贾政对黛玉好呢?她记得香菱说过,宝钗做的诗连贾政都称赞的,不知宝钗做的诗为什么贾政会看到,可见不能以此证明他在宝玉婚事上偏向黛玉。 在封建社会的礼教下,宝钗的为人处事言谈举止似乎更符合贾政的观点。 犹未想完,果然又听贾政称赞宝钗匾额对联题得好,而宝钗坦然自若,极为矜持,不似黛玉得到称赞便面露欢喜,雪雁抬头一看,只见贾母眼里的笑意淡了些,王夫人嘴角勾了勾,只是婆媳两人都有身份,神情隐晦得几乎看不见,若不是雪雁时时留意,她也瞧不出来。 第二十六章 斗心机将满廿七月 题好园子里的匾额,荣国府里的戏子、道姑尼姑买全了,薛姨妈挪出了梨香院,另迁到东北上一所幽静院落居住,梨香院重新修缮后留给小戏子们居住,不但请了教习采买了行头,还有宁荣国府当年唱戏的女人们,现今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妪了,前来教导小戏子。 又有十八岁的绝色女尼法名妙玉者文墨极通,还有嬷嬷和丫头服侍,由府里下了帖子郑重其事地请过来坐镇栊翠庵,黛玉从王夫人听说回来说给雪雁知道,叹道:“听说是姑苏人氏,和咱们是同乡,明儿见了,许能聊起姑苏山水也未可知。” 可巧被容嬷嬷听到了,道:“既是出家人,何以还带着俗家的老嬷嬷和小丫头服侍?想来是似僧非僧,似俗非俗,不过是借空门避祸,心思仍在红尘罢了。” 黛玉却道:“她原是因病方不得已遁入空门,若有雅趣源自天性,何必太过强求?” -- 第49页 随即眼眶儿一红,又道:“倘若我三岁那年父母舍了我,怕我和她一样呢!只是我父母比别人不同,不信和尚道士的话,方留我于红尘之中。” 雪雁等人忙又安慰不迭。 府里忙碌到了十月里,才将该预备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贾政忙上本启奏。 据说贤德妃省亲的日子定了次年上元节,真是人人忙乱,事事烦扰,连年事都顾不得了,外人知道这是荣国府的喜事,倒不在意他们一时懈怠,外人尚且如此,何况黛玉哉?哪里有人记得腊月初三是黛玉出孝的日子。 雪雁瞅着府里没有一点动静,不觉暗暗叹气,黛玉出孝算得上是一件大事,偏偏当家主事的没一个记得。贾母年老健忘,谁家生日谁家办事都得身边的丫鬟提醒,雪雁常听琥珀说过,但是现在却没有任何表示,必然是没有人提醒她,因为雪雁记得入冬的时候在贾母房里听她说给黛玉留了两件极好的大氅,因是鲜艳的红色,等出孝大办时给她。 出孝是极大的事情,必须得有长辈出面设宴,并宴请亲友,脱去孝服,代表黛玉孝期已过,可以出门应酬了,黛玉在这等处境之上,更该同诸世交亲友有所来往,所以这次宴会对于黛玉而言十分重要。 雪雁思索了两日,看着早已写好的帖子,忽然间灵机一动,计上心来,和紫鹃商议,先合力给黛玉做一身鲜艳的衣裳鞋袜,预备出孝那日穿,然后六个大丫鬟一人拿出二两银子,凑出十二两银子,到时候置办几桌酒席。 一桌上等席面差不多花费二两左右,十二两银子能置办六桌。 容嬷嬷和张嬷嬷得知缘故后,暗暗鄙弃荣国府当家主母的凉薄,她们倒没苛责贾母,毕竟上了年纪这些事都得下面提醒的,私下道:“林姑娘倒是有福气,单是这几个丫头个个都好。”遂各自凑了份子,一并交给雪雁。 雪雁捧着二老拿出来的十两银子,忙推辞道:“怎能劳烦两位嬷嬷出钱?” 随后跟二人解释道:“我们姑娘手里有零花的银子,若是置办酒席原不必我们几个小丫头凑钱,只是我们想着没有姑娘自己给自己置办宴席出孝的道理,这才凑了银子。” 容嬷嬷笑道:“你快收着,你们有心意给姑娘,难道偏不要我们的?平素姑娘待我们两个十分礼遇,吃穿用度都是上上等的,我们也没处花钱,索性你收了这银子,吩咐厨房里多做几桌酒席,让我们多吃两杯酒就是了。” 雪雁听了,十分感谢。 张嬷嬷见她收了,面上便带出三分笑意来,悄声道:“你有什么主意没有?” 现在都知道雪雁在黛玉身边主事,雪雁也不隐瞒,轻声回道:“老太太记性不好,甭管什么日子往年都是由身边人提醒,入冬时原说给我们姑娘大办,偏如今竟忘记了似的。俗话说,上有所好,下必效焉,老太太到底不是管家的主母。我想着凑齐了银子,送到老太太跟前,就说是我们给姑娘的一点儿心意,不算在府里头。” 容嬷嬷和张嬷嬷皆是黛玉的人,常常教导黛玉内宅诸事,雪雁的心思手段从不瞒她们。 张嬷嬷闻言一笑,赞许道:“极好,既提醒了老太太姑娘的好日子,又表了你们这些孩子的忠心,不会失礼于府上。”当然,张嬷嬷明白雪雁主要目的就是提醒贾母。 荣国府是忙碌不已,可是你们既花了他们林家的钱,就不能怠慢他们林家的姑娘。 雪雁竭尽所能地给黛玉争取一切属于她的福利,决不允许任何人蒙混过关,若是黛玉出孝的宴会不办,以后就别指望他们以后会在别处善待黛玉,譬如生日宴什么的。 雪雁摸透了荣国府的行事规则,你越是沉默,他们越是忽视,倘若你当面提出,为了面子,荣国府就不会拒绝。 所以捧着一包银子到贾母房里时,雪雁笑容可掬,半点不提府里忽视黛玉出孝之事,道:“腊月初三是我们姑娘出孝的日子,老太太原说给我们姑娘大办,我们想着我们吃住在这里,没什么大的花销,容嬷嬷和张嬷嬷同我们姐妹们便凑了二十多两银子,算是尽了我们对姑娘的一点儿心意。只不知道哪位太太奶奶给我们姑娘料理酒席,我们好把银子送过去。” 因为府里诸事皆已齐备,故邢王夫人并李纨凤姐三春宝玉和薛姨妈母女俱在房中奉承。 闻得雪雁一番话,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雪雁心中暗暗冷笑,脸上变色又如何?一点儿羞愧之意都没有,想必都是被自己说破了有些恼羞成怒罢了。房中挤挤挨挨那么多人,除了贾母外,有谁真正在意黛玉?可惜贾母年纪已大,王夫人势盛,不然怎么会没有人提醒贾母黛玉几月几日出孝。 这是何等大事,尤其黛玉自从二次进京以后和各家都有节礼往来,不曾断过,若是这次不请他们来观礼脱孝,只怕他们都会认为黛玉不是真心重视他们,日后再难修好。 贾母忘记了,雪雁真不怪她,因为事情太过繁琐难记,所以才需要执事丫头,就是黛玉自己也不记得许多,谁家过生日,谁家办红白事,谁家该送礼等等都是雪雁提醒黛玉。 宝玉听了,蓦地跳起身,顿足道:“正是,正是,腊月初三是妹妹的好日子,我这脑子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呢?真该敲开我这脑子瞧瞧里头都装了什么!妹妹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这里,原就是十分寂寞,偏这样的日子也没人记得,可见都没将妹妹放在心上。” -- 第50页 这句话说得着实好!雪雁难得对他刮目相看,虽然她不甚喜欢宝玉之为人,可是这些日子以来,除了贾母,的的确确只有一个宝玉把黛玉放在心上。 房里一时寂静,雪雁低眉顺眼,手里依旧捧着用红绸子包着的碎银子。 “你又不管事,怨你做什么?你是个爷们,还管内宅里的事情不成?只是你这心倒好,比别人强。”贾母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寒意,瞬息间就消失不见了,却不是针对雪雁的,而雪雁也听出了贾母的言下之意,不怨宝玉,当然怨管事之人了。 雪雁微微侧目,见房内许多人面上都是强颜欢笑。 到底是贾母,一句话就将该敲打的人敲打了一番,不露声色喜怒,而且还不能说她敲打了谁,她并没有明指,就算王夫人贵为贤德妃之母,可是也和她无关不是? 贾母不理宝玉自顾自地后悔,对雪雁道:“你这孩子,快把银子拿回去,难道给玉儿大办,还叫你们掏银子不成?倒叫容嬷嬷和张嬷嬷笑话了。府里花销再大,置办酒席的几两银子还是有的,就是没有,还有我这个老婆子呢!” 雪雁既然拿过来了,怎能收回去,含笑道:“府里是府里的银子,老太太给的是老太太疼姑娘,我们这些却是我们对姑娘的一番心意呢,虽不够酒席的钱,但是哪怕在席面上给老太太多添一个菜,也是我们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贾母笑道:“听听你这张嘴,叫我爱得什么似的。”遂命琥珀收下。 雪雁嘴里继续笑道:“我们面皮儿薄,不好意思,只有我们是厚脸皮的不怕臊,替我们姑娘讨老太太的好,老太太原许了我们姑娘的两件大毛衣裳,我们姑娘可盼着呢,明儿老太太吃了我们孝敬的菜,可别小气不给了。” 笑得贾母腿上的毯子都掉在地上了,指着琥珀道:“你先别接银子,她们这银子分量可重着呢,只孝敬了我一道菜,就想弄了我两件贡品大氅去!” 琥珀没有听话,接了雪雁手里的银子包儿,道:“我还是拿了这银子的好,别是老太太的大氅给出去了,连一道菜都没吃上,岂不是更便宜了她们?” 凤姐见贾母心情渐好,方上来凑趣道:“可不是!蚊子再小也是肉,老祖宗只管收了,再添些银子,腊月初三的酒席交给我,必定给老祖宗办得妥妥当当。” 贾母不听犹可,一听就有了许多话,立刻转向她,道:“亏得你这会子来讨好卖乖?该打!你这个做嫂子的,怎么连妹妹的好日子都记不住,也不提醒我?怎么管的家?险些让我这老婆子在亲戚朋友跟前出了丑,还来问我要银子!” “老祖宗这可冤枉我了,我哪敢忘记呢?”凤姐巧舌如簧,说得天花乱坠,“我早想着了,连给林妹妹做衣裳的衣料都预备妥当了,都是上用的新鲜花样,原想这两日送过去,偏雪雁这丫头比我快了一步,倒先拿了银子来讨老祖宗的好!” 贾母脸上方露出三分笑意,虽然她亦知凤姐为人,但是面子上齐全了,且自己该敲打的亦敲打了,再追究下去反对黛玉不好,遂点头道:“我就说你是个好孩子,怎么能忘记。这样罢,我出二百两银子,不必动用公中的,你好生置办酒席,并请一班小戏,就在我后院大花厅里,热热闹闹地给你妹妹办好了,另外,得请哪些人,你去问问你妹妹,赶紧拿了帖子送去,眼下快过年了,再不快些,人家到时候不得空来反不好。” 凤姐满口答应,好容易屋里人散了,她抽空回房,吩咐平儿道:“快将我前儿才得的六匹上用好绸缎锦绣拿出来,不必收起来了,再配上我嫁妆里带来的赤金累丝红宝石的五凤朝阳挂珠钗,一并给林妹妹送过去,你亲自去。” 平儿今日身上略有不好,没陪着凤姐去上房,见她匆匆忙忙,不解道:“怎么回事?” 凤姐冷笑一声,呷了一口茶,将茶碗往桌子上一撂,道:“还能怎么一回事?咱们家把林妹妹出孝的日子忘记了呗!我在老太太跟前已夸了海口,东西自然少不得。我早说过,叫你们精心些,你们倒好,这么大的事情偏忘记了不提醒我,叫我不知道如何跟老太太交代,亏得娘娘省亲在即府里忙得脚不沾地,老太太不好发火,才混过去了。” 平儿叹了一口气,道:“也怨不得都忘记了,虽然老太太疼林姑娘,可府里上下谁将林姑娘当做咱们家正经的主子?没听三姑娘和袭人嘴里一口一个不是咱们家的人!” 凤姐诧异道:“几时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平儿一面叫人收拾衣料首饰,一面答道:“底下的话如何能叫奶奶知道?可不就是露出了太太的意思?奶奶且瞧着,不过一两年,都能敢当着林姑娘的面儿说。” 凤姐知她素习与袭人鸳鸯交好,既然有此言语,必然不是空穴来风,她低头想了一想,半日方道:“娘娘省亲就在眼前,下面谁不奉承太太?都想着老太太上了年纪,熬不过太太,倒不如先投奔了太太,讨太太的好。别人再怎么着我也不奇怪,只是老太太跟前的鸳鸯是怎么一回事?老太太疼她那样狠,她能不知道老太太的心意?连这事都忘记提醒了?” 平儿道:“怨她做什么?她管着老太太房里的梯己,哪里记得清这些小事?实话说,纵是老太太跟前第一人,这么些年,奶奶几时看到过鸳鸯亲近林姑娘房里?但凡有一点子亲近之意,在老太太跟前说两句,林姑娘也不至于在这府里受那么多委屈。” -- 第51页 凤姐听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们素来是极好的,怎么反说这话?” 平儿横了她一眼,道:“想来奶奶是想听谎话儿?若是我说了谎,头一个不饶我的还不是奶奶?人家对你一片忠肝义胆实话实说,你倒先来怀疑我!” 凤姐忙拉着她手笑道:“你这小蹄子,气性倒大,我问这么一句,你就急了。” 平儿道:“我去林姑娘那里,等二爷来了,奶奶同二爷商议腊月初三究竟怎么办,是按例呢,还是另外再添东西。我估摸着林姑娘若下帖子,必然有张学士这些人家,他们同咱们家不同,可不能办得太差,叫人看着不像,传将出去抹了府上的脸面。” 凤姐挥挥手叫她先去给黛玉送东西。 平儿走后,凤姐立时垂下头来。 原来她终于想起林家所交多是书香门第贵族世家,其实权皆在本家之上,读书人家的眼光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不由得有些发愁,好在贾母给了二百两银子,尽够一日上等戏酒了。 晚间与贾琏商议时,贾琏道:“在旧例上再添些东西便是,必得体体面面,若叫人瞧着咱们怠慢了林妹妹,就等着被外头的唾沫星子淹死罢!” 凤姐翻身看他,奇道:“这是从何说起?” 第二十七章 黛玉出孝初会表亲 上回凤姐听贾琏说须得办得极热闹极体面,问起缘故,贾琏便没瞒她,道:“听说张学士明年又要往上升了,林妹妹跟前两个嬷嬷是张家送来的,到时候能不请张学士太太?” 凤姐惊道:“张学士又升了?那可是一品大员了!” 贾琏斜了她一眼,道:“可不是!张学士眼瞅着就是大学士了,张太太即将封为一品夫人,在她跟前失礼,可就抹了咱们家的脸面!还有一件就是,我才听说龙禁尉里的三品昭勇将军桑青乃是林妹妹的表侄儿,特特叫了蓉儿过去问,想来很快就会递了帖子来。” 凤姐顿时大吃一惊,道:“三品昭勇将军?那不是桑家的长房长孙?有三十多岁了吧?怎么竟是林妹妹的表侄儿?不但不曾听林妹妹说过,也没听老太太提起。” 贾琏淡淡地道:“桑家于林妹妹家,正如史家对咱们家,咱们家若不是老太太在,能和史家有多少来往?饶是如此,史家和咱们家也不是十分亲近,只有一个云丫头常来住。” 凤姐极其聪明机变,闻听此言,便有所悟,道:“你是说林妹妹的祖母就是桑家的老姑太太?桑家镇守粤海的桑昆大将军就是林妹妹的表兄,戍守东北的桑老元帅就是林妹妹的表舅?怨不得我不知道,林家老太太没了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呢!只是怎么没听林妹妹说起过?” 贾琏冷笑道:“桑将军年纪虽大,到底是晚辈,自古以来哪有长辈给晚辈送礼的道理?所以林妹妹送礼的单子上没有桑将军家,怕是林妹妹也不知道呢。只是人家到底知道了林妹妹这个姑姑,既知道了就没有不上门的道理。” 提到桑家,贾琏心里直犯嘀咕,以往黛玉在这里住了几年,没和什么桑家张家来往,怎么林如海一去,反而来往得勤快了? 凤姐不觉皱眉,道:“不过是一门穷亲戚罢了,又远得很,还当正经亲戚走动不成?我只愁和林妹妹来往的人家越来越多,今年因两个教养嬷嬷的事情,每逢过节得另外备一份礼送到公主府,那礼可薄不得,现今又来一个桑家,桑家人多,得送多少礼才够?” 贾琏连忙喝止道:“什么穷亲戚?这是你能说的?桑家随便拿出一个将军来,实权都比咱家高,到了你嘴里,倒成打抽丰的了!桑家原本比咱们家还强呢,六七十年来因子孙多,嚼用多,分两次家,不免分薄了财产,在京城这个地界里未免显得朴素些。纵是比不得咱们家有钱,但是人家几代打仗,军功之赏十分丰厚,不缺吃不缺穿,哪里需要打抽丰?” 凤姐几时被贾琏如此说过,心里不禁有些难堪,面上亦带出三分委屈来。 贾琏素喜这位娇妻,见状放低了声音,柔声道:“桑家权势极重,桑老元帅更是三朝元老,你道他们家是容易任人讥讽嘲笑的?不过送几份礼物,能花多少钱?” 凤姐心头一颤,失声道:“你是怕桑家?” 接下来的话她没有说出口,无法说出口,但是贾琏听明白了,他毕竟心中有鬼,轻轻颔首道:“桑家不是好惹的,那位老元帅是姑父的亲表哥,姑父在世时来往一直殷勤,若真是要为林妹妹做主,咱们家终究得掂量三分。” 凤姐脸上登时掠过一丝慌乱。 贾琏安慰道:“你别怕,我想大概林妹妹不知道这门亲戚,日后未必亲近得起来,不然送礼的时候怎么偏就漏下了桑家,从前也没提起过桑家。” 凤姐听了方微微放下心来。 如贾琏所言,黛玉的确不知道桑青是她的表侄儿。 当初林如海告诉她自家的亲戚时,关于她曾外祖母家,只说到了与林家来往比较亲密些的黛玉镇守东北山海关的的大表舅桑隆和长房的几位表兄,那几位恰好都不在京城中,至于其他房里的表舅表兄和晚辈人数太多,既无来往,又没有来得及提起,林如海就去世了,因此黛玉虽知曾外祖母家子孙满堂,但困于荣国府中,不知桑家到底有多少子孙旁支。 所以这日收到桑家的拜帖和礼物时,黛玉十分诧异,面上也带了出来。 -- 第52页 幸得容嬷嬷和张嬷嬷于京城中大概世家都了解得七七八八,忙向她说起桑家的事情,从桑隆老元帅说到桑昆大将军,最后到桑青将军,说得口干舌燥。 这么一说,黛玉立时便想起了自己的大表舅就是桑隆,大表兄就是桑昆,“如此说来,桑青将军便是我的表侄儿了?” 桑家的子孙实在是极多,雪雁跟着听得头晕眼花,暗暗埋怨林如海没有交代清楚。 听容嬷嬷说,桑家是武将世家,传承下来几近百年了,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们家枝繁叶茂,子孙之多骇人听闻,黛玉的祖母上面有六个兄长,长兄又有四子,长子即桑隆,年长林如海二十余岁,今年已经六十八高龄了,老当益壮,仍旧镇守山海关。桑隆有五子,长子即桑昆,年五十,戍守粤海,长孙桑青已过而立,在龙禁尉中身居要职,阖家并大部分嫡支堂族留与京都。桑青有七个兄弟姐妹,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桑越和宝玉同岁。 桑隆和桑昆父子并妻子都是一同上任,留在京城当家主事的便是桑青之妻徐氏。 这一点当初黛玉说林如海没有提起,现在容嬷嬷也没有详细明说为什么作为妻子反而不用留在京城,而是跟着丈夫一同到边疆,雪雁决定以后再问。 这门亲戚虽然位高权重,可是不得不说,血缘距离黛玉实在是太远了,难怪林如海说他们家没有近亲。的确,除了荣国府,最近的就是桑家,而这个最近也是相对于别家而言。尤其桑家和黛玉同辈的年龄跨度又太大,根本就不好来往,就像史家,当初若不是黛玉先送了节礼,看他们逢年过节会不会搭理黛玉。 黛玉见机得快,既知其来历,忙命人快请桑家打发来的女人。 桑家打发了两个女人过来,先见了贾母才到黛玉这里来,荣国府和桑家虽然同是出自武将之家,但素无往来,贾母也不如何在意桑家,皆因贾敏婆婆桑氏的缘故。 桑氏出嫁时长兄尚未分家,那时桑家家境极好,十里红妆嫁到林家,贾敏的嫁妆比她只多不少,偏偏婚后送给桑家和贾家两处的礼物总有高低之分,桑家每次得的都比贾家多得多,而且贾敏和婆婆情分极好,称得上是情同母女。贾母一生只有贾敏一个女儿,虽然欣喜于女儿在林家的地位,到底心里过不去,兼之贾敏婚后与娘家渐行渐远,故有些不喜桑氏。 因此今日桑家来人,贾母神色淡淡的,见黛玉打发人来请,就命人带过去了。 若是雪雁知道她的想法,知道这段来历,心中必然感慨万千,就说原著上贾敏怎么几次三番在黛玉跟前批评宝玉顽劣不堪,似乎十分不喜,原来她的确与娘家不是十分亲密,也不是许多人以为的亲娘家而远夫家。 其实贾敏待娘家从未失礼,送礼是按着身份人数送的,桑家人多,单是林如海的亲舅舅就有六个,而贾敏只有两位兄长,送的礼自然就比荣国府里的多了,而且桑家子孙有为,十个人能成才七个,不似贾家子孙不肖,唯知斗鸡走狗不知读书上进,贾敏和桑氏婆媳都盼望桑家能扶持林家的一根独苗,晓得桑家家业日薄,有意多贴补他们一些,故比贾家厚些。 逝者已矣,可惜这些往事已经不为人知了。 雪雁举目望向进来的两个女人,均是三十上下年纪,银簪青衣,并不奢华。 两个女人恭恭敬敬地给黛玉磕头行礼,黛玉忙命人设坐倒茶。 看着坐在上面的黛玉,两个女人不觉暗暗惊叹,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气度,一点儿都不像是自幼丧母无人教导,反而当世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稍及她者。 其中一个女人道了谢,斜签着坐在脚踏上,笑道:“我们奶奶早该来拜见姑娘了,只是府上忙碌娘娘的喜事,姑娘又不便见客,偏我们奶奶身上又重,故蹉跎了一年有余,算得再过几日便是姑娘的大喜,遂派奴才过来给姑娘请安,到那日我们奶奶过来给姑娘道喜。” 另一个女人也笑道:“我们奶奶说,世上的好东西想来姑娘都见过了,我们家却没什么好的献丑,只有些轻巧玩意儿孝敬姑娘,姑娘或顽,或赏人都使得。” “有劳你们奶奶惦记着,到那日我就扫雪以待。”黛玉心知她这话不尽不实,若真是知道她这个姑姑,就算人不能过来,节礼也能送过来,既然没有,想必从前就没想过和自己来往,或者也不知道自己,只是不明白他们这次为何突然上门。 黛玉再聪明,事情终究不是发生在自己眼前,几番揣测不得要点。 送走桑家来人后,雪雁见她垂目沉思,忍不住道:“姑娘别想了,他们既然好意登门,咱们以礼相待便是。我料想,必是老爷所为。”她现在觉得林如海一旦知道女儿处境不好,极有可能安排得面面俱到,而自己不知。 黛玉猛的抬头看着她,道:“你说是爹爹的安排?” 容嬷嬷和张嬷嬷看紫鹃剪纸花儿,闻言一怔,相继看向雪雁,倒是容嬷嬷若有所思。 “姑娘别忘记两位嬷嬷,老爷给姑娘寻教习嬷嬷的事情,可曾告知姑娘?”雪雁点了点头,分析给她听,“从前桑家同姑娘没什么来往,姑娘又不知道这些晚辈,如今他们忽然登门,我想定是老爷有书信送到表舅老爷那里,一来一回,可不得一年的工夫?许是得了表舅老爷的意思,桑将军家才打发人来给姑娘请安送礼也未可知。” -- 第53页 容嬷嬷抚掌道:“姑娘,雪雁说的极有可能呢!常听人说林大人极富才情谋略,必然会安排妥当。如今和桑家来往倒好,姑娘出了孝,也多了几处走动。” 提到林如海,黛玉长叹一声,静静无语。 转眼间到了腊月初三,凤姐办得十分热闹,因元春尚未省亲,家里的戏子不好先用,便在外面请了一班小戏进来,其嗓清越悠扬,动听不已。 雪雁跟着黛玉迎客,忙得团团转,迎客时亦是目不暇接,心中粗略一数,凡是和黛玉有过节礼来往的故交女眷都过来了,其中以张夫人的地位最高,余者即便永昌公主没来,也命长媳张氏过来,可以说给了黛玉极重的体面。 除了张夫人外,其他人都没见过黛玉,少不得一一拜见,各有表礼送上。 其中张氏忍不住看了雪雁几眼,被她母亲暗暗一瞪,才收回目光。 雪雁一无所觉,随着黛玉再去拜见被人时,张夫人方轻轻斥责道:“你也是有见识有身份的人,死盯着一个丫头看做什么?仔细失了礼。” 张氏悄声笑道:“偶然一次听我婆婆说闲话,说林姑娘身边有个柳眉凤眼的丫头面相有些熟,所以我才多看两眼,别说,还真有几分面善,只是到底记不起来长得像谁。” 张夫人道:“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少见多怪作甚?世上非亲非故长得像的好多着呢!” 张氏听了,方不言语。 这些话雪雁并不知道,只含笑看着桑青之妻徐氏上来拜见兼贺喜。 徐氏虽是黛玉之晚辈,然终究是三品诰命夫人,年长二十岁,又非近亲,黛玉哪敢受礼,不等她拜见就先亲手扶了起来。 徐氏见她知礼懂事,面上露出三分笑容,笑道:“怪道我们老太爷夸姑姑好,果然如此。” 黛玉闻言怔了怔神,往雪雁处望了望,难道真如她所言,是父亲给表舅通了书信?不等她细问,又有人来,黛玉忙告罪两声,亲迎出大厅。 第二十八章 贾元春省亲上元节 脱去孝服,换上红衣,这次宴会办得极尽热闹,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凤姐一脸笑容周旋其中,总算放下心来。 那些人家都是消息灵通者,原先有些担心黛玉,如今见荣国府给黛玉大办,倒有些改观,张夫人含笑恭维贾母道:“怪道都说老太君疼外孙女,把姑娘养得比谁都强,瞧这场面就知道了。”先前她还担心荣国府不把黛玉当自家姑娘不给她办,若是真的不办,那就在京城里臭名远扬了。 荣国府接了黛玉过来,就必须既教且养,闺阁女儿该有的待遇一样不能少,譬如今日的酒席就应该大办,将来还得给黛玉寻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那人家有一点不好,荣国府就无法对世人交代。当然,要是他们真的不要颜面了,其他人也无计可施。 这也是林如海为什么从前不托付老友照应反而在临死前突然送信的缘故。 所以张夫人想着对黛玉最好的方法就是既要寻求外援,还要让荣国府顾忌颜面不得不对她好,即使不像对待自家女儿那样的十分尽心,也得面上过得去才行。 贾母忙道:“我这外孙女儿没有依靠,我才略疼她些儿,只是我到底上了年纪,总不出门,又不大管事,也不大记事,恐让这孩子受委屈。如今她出了孝,明儿登门给各位夫人太太请安,还请各位夫人太太多照应些儿,老身在这里就先行谢过了。” 张夫人笑道:“老太君言重了,我也爱林姑娘为人呢。” 徐氏坐在一旁听着,笑道:“我们老太爷心里也记挂着林姑姑,若不是老太爷和我们老太太都在东北,早接林姑姑去家里住两日了,如今特特吩咐我们多多孝敬林姑姑,老太君只管放心,我们虽是晚辈,到底比林姑姑大几岁,难道还让林姑姑受了委屈不成?” 说得众人都笑了,张氏道:“亲戚多走动才好。” 贾母问起永昌公主,张氏忙道:“公主嫌京城里冷,去温泉庄子上住两日,故不曾在家。” 贾母笑道:“公主好自在。” 张氏听了一笑,黛玉一个女孩儿出孝,和公主府没什么瓜葛,公主叫她过来,已经是给了黛玉天大的颜面,也是听了张夫人说起心里怜悯黛玉才叫她来的。 宴毕更衣,皆有早已预备妥当的退居之地。 吃过茶,又论了些闲话,张夫人便先告辞了,贾母命邢王夫人送出二门,少时,张氏亦告辞,其他人或有留下一时半会的,或有随着告辞的,渐渐曲终人散。 徐氏临走前对黛玉道:“眼下府里太忙,我也不好打搅,等过了府上娘娘的喜事,我就亲自来接姑姑家去赏花,咱们家别的不好,倒有几株梅花正月里开得鲜艳。” 黛玉听了自然欢喜,满口应了。 晚间雪雁收拾东西时,忍不住喜上眉梢,道:“等过了年,咱们姑娘就可以登门走动了。” 黛玉忙活一日,早已疲乏不已,正歪在炕上,闻言缓缓摇了摇头,发髻间赤金累丝小凤钗嘴里衔着的一串红玛瑙珠子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 雪雁见状不解,欲待问时,却听容嬷嬷叹道:“哪里那么容易就出门走动?哪个世家千金不是由府里年长女眷带着出门的?我冷眼瞅着,老太太不爱出门,与各府往来都是二太太带着琏二奶奶去的,自家姑娘都不带,怎会带姑娘一个外姓人?” -- 第54页 雪雁一呆,原来大家小姐要出门,还得有女性长辈带着才能出门? 要真是这样,黛玉怎么办? 难道徐氏亲自来接黛玉,黛玉也不能过去? 雪雁不禁着急起来,跟前黛玉今天得的东西也顾不得收拾了,道:“嬷嬷,这可如何是好?姑娘不出门,可怎么应酬?怎么和各家姑娘们来往?自打姑娘住在这府里,可从来都没出过一次门,若真如嬷嬷说的,从前没有,现今就更没有了。” 应酬交际,可是黛玉拓展人脉关系最重要的途径。 大户人家择媳,也要看人脉多寡。 黛玉没有父母依靠,雪雁只能一条一条帮她加重筹码,希望她能嫁个好人家。 容嬷嬷皱眉不答,觉得有些难办,黛玉学的礼仪再好,为人再出色,家里旧日的故交再多,偏没个长辈带她出门应酬一切都是枉然,又不能巴巴儿地跑到王夫人跟前让她带黛玉出门,容嬷嬷也算看清楚了府里的形势,不认为王夫人会这样善待黛玉。 贾母倒是真正疼黛玉的,可惜她不肯出门。 张嬷嬷见二人愁得很,乃笑道:“你们愁什么?桑家大奶奶既然说亲自来请姑娘,难道府里还拦着不叫姑娘出门不成?就是姑娘不得出门,不妨多花几两银子置办几桌酒席,下了帖子请各家的千金,走动多了,自然熟惯了,情分也就亲密了,各家千金下帖子来请姑娘时就是姑娘出门的时机,就和桑家大奶奶一样,还能拒绝不成?” 雪雁笑道:“瞧我竟糊涂了,连这一点子都没想到!” 黛玉坐起身,慢慢地道:“你素日伶俐得很,今儿也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快过来帮我卸了这劳什子钗钏,松松头发,那些东西你留着让紫鹃收拾。” 雪雁忙侧身给她卸妆,并换下今天刚上身的大红衣裳。 雪雁发现黛玉穿鲜艳的衣裳有一种说不出的娇姿美态,她是真正的淡妆浓抹总相宜,并不是别人认为的她喜欢素色,实际上喜欢朴素的是宝钗,即使衣着朴素,但是宝钗的穿着也很符合大家闺秀,只是少戴珠宝而衣裳半新不旧,面料却是比较华贵繁复的。 黛玉穿素色的时候,恰是贾敏和林如海的孝期,所以原著上两次着重描写了黛玉的衣着,乃是明写黛玉已经出了孝期,并不是说她不懂规矩,在孝期穿大红衣裳并和宝玉谈情说爱。雪地红衣是明年才发生的事情,但是元春省亲宣她觐见,可以说明她是在元春省亲前出孝的,正是今年,否则她不能去拜见元春,就算她不在意,荣国府的人不可能不忌讳。 雪雁的思绪飘了老远,暗叹曹公笔力之精巧,将卸下来的钗钏放在妆奁里,只听黛玉道:“刚刚我看了一下今儿下面孝敬的礼物,你干娘特特送了两匹大红缎子和两盆腊梅、两盆水仙过来,说是孝敬我的,你去给赖家送年礼时替我谢一声儿。” 雪雁回过神,道:“我腊月十八才去送礼呢,还有半个月,到时候再说罢。况且我干娘素来会做人,哪年不送哥儿姐儿许多好轻巧玩意鲜花盆景儿,姑娘只管收着。” 赖大媳妇是真的会做人,原著上就写过给宝琴送腊梅水仙什么的,当时宝琴很得贾母喜欢,现在姑娘中贾母最疼黛玉,他们家当然要好好巴结对待了,这也是为什么赖大家在荣国府上上下下名声都很好的原因。 黛玉道:“赖大媳妇会做人是她的好处,我谢她是我的心,你可不许不放在心上。” 雪雁笑着应了。 这一年来她真心对待赖家上下,三节两寿没断过,衣裳鞋袜也常有,很少过问赖家的事情,也从来不仗势欺人,赖家见状,自然投桃报李,时常告诉她些外面的消息,或者下人间的厉害关系,彼此间感情更亲密了几分。 黛玉换了家常衣裳,外面裹着贾母才给的大红羽缎面玄狐腿皮里的鹤氅,头上用红头绳松松地挽着慵妆髻,不戴任何花饰,坐在炕上吩咐紫鹃道:“今儿的表礼得了不少金玉戒指金银锞子香珠玩意儿,我用不了许多,给我留些过年时赏人,其余的自己分了罢。” 今天来贺的女眷除了桑家徐氏,其余的都算得上是黛玉长辈,再不济也是成过亲的平辈,除了张夫人已经见过外,其他人都是初见,表礼给了不少,另外还没算各家给的贺礼,或是绸缎尺头,或是金玉首饰,多是鲜艳颜色,适合黛玉出孝后穿戴。 所以黛玉分下来的那些东西,每样雪雁都得了好几件,堆满了床头的小匣子。 这些东西虽小,却都十分精致,用来送人极是体面。 雪雁今年除了府里做的衣裳首饰外,没额外得过上头什么赏赐,只有黛玉逢年过节或多或少给了些东西,今天算是极大的一笔了,光金锞子就得了七八个。 雪雁喜欢数钱藏东西,黛玉房中人所共知,常以此取笑,果然,看到她这么一副喜笑颜开的模样,黛玉又笑道:“紫鹃,她既爱这个,下剩的那几个锞子戒指儿都给她,横竖留着无用,年下我还能得好些呢!” 紫鹃便将剩下的金银锞子金玉戒指抓起,统共抓了两把才抓尽,一并放进雪雁的匣子。 雪雁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 黛玉每年得到的压岁钱在荣国府里一直都是首屈一指,仅次于宝玉,毕竟宝玉要去外面走动,所以得的比黛玉多,黛玉房里光金银锞子就攒了好大一匣子,雪雁紫鹃时常都从那个匣子里拿出来打点上下,有时候黛玉在旁边的话,一抓就是一把给她们拿去顽。 -- 第55页 黛玉丝毫不在意金银财物,手里一向散漫,就是打赏下人也不是为了有目的的收买,逢年过节或者来送东西时,都赏人,所以熟悉的小丫头最喜送东西来她们房里。 紫鹃也不在意这些,她每年得的赏赐不仅比雪雁多,进项也多,皆因她父母是府里的管事,自家有房子有地,她爹娘去年用她历年积攒的钱,其中大半是林如海在世赏的,加上家里凑的银子买了一所院子和一百亩地,都放在她名下,年年光房租地租就是几百两。 雪雁羡慕得不行,她特别想买房置地增加进项,可是没人给她做主。 虽然她可以托赖家帮忙,但是毕竟才认亲一年多,赖家不提,她不好烦劳人家,再者,她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攒的梯己数目。 不过,她想先买一所房子,不必太大,因为她不知道荣国府具体是几时抄家,也不知道黛玉能不能在贾家抄家前出嫁,若是能固然好,若是贾家抄家了还没给黛玉定下人家,自己不准备住宅的话,到时候他们主仆十几口人可往哪里住去? 林家在京城里的宅子,多年没有居住,林如海没留下房契,早被荣国府处理了。 好在还有时间筹划这件事,所以雪雁暂时不急。 不想去赖家磕头送礼时,雪雁向赖大媳妇表达谢意,赖大媳妇笑道:“除了你们姑娘,谁还正经当一回事道谢?你们姑娘太客套了。你们姑娘现今越发比旧年好了,林姑老爷的故交这么多,又有表舅舅家的侄儿媳妇照应,倒是你有什么打算?” 雪雁道:“我能有什么打算?我年轻不知事,干娘给我出个主意。” 赖大媳妇很喜欢雪雁明理懂事,没给自家添过烦恼,很愿意帮她一些忙,想了想,说道:“我记得去年紫鹃她爹娘给她买房子置地,今年的进项足足有二三百两,羡慕死了一干人,连年轻主子都羡慕呢,也是他们家精明。这些府里不管,你跟了林姑娘那么多年,梯己想必攒了几个,纵是不够买地,大约够买一套房子,赁出去一年有五十两的进项呢。” 雪雁听了,眼睛顿时闪闪生光,真是刚打瞌睡就送来了枕头。 她极力压抑住心中的喜悦,面上却带了一点犹豫,道:“我对外头两眼一抹黑,没有什么主意,又恐太过劳烦干娘。” 赖大媳妇嗔道:“什么劳烦?一家人倒生分了。况且这些事我不出面,不过吩咐家里的管家给你置办。我昨儿得知了一处不错的房子要脱手,才想起你来。那房子于咱们家太小,没什么用,于你倒是划算。” 雪雁心里明白赖大家这一二年从建造省亲别墅的工程中捞了许多油水,荣国府建造了省亲别墅,他们家的小花园子也扩建了,十分齐整,颇有几处惊人骇目之处,所以不把小房子放在眼里,遂问是什么房子,价值几何。 赖大媳妇道:“就在咱们府后头的小花枝巷子内,约莫十六七间,前厅后舍俱全,才盖了两年,处处都新着呢,作价二百两银子,连同家具一起,可不是极便宜?原先的房主是个候缺的举子,虽有两个钱,却没势力,一年不曾谋得职缺,求到了你大哥哥跟前,引见了老爷,正说着明年使使力气谋个职缺,不想他娘前儿一病死了,要扶灵回乡,一去三年,便要卖房子,我叫人给你留着了,你若是要,我就叫人给你过户,你若是不要,我再让给别人。” 雪雁忙道:“二百两我倒拿得出来,也想买一套房子,只是我在府里常常不出来,买下来了还得托干娘帮我赁出去。”她想亲眼看看房子如何,可是想到人家是举子,自己女孩子家上门不好,再者就是她相信赖家不会哄她,赖家哄了她没什么好处。 赖大媳妇笑道:“都有管家料理呢,不值什么!你若要,我这就打发人去说一声。” 雪雁道:“我这就回去拿银子。” 赖大媳妇忙阻止道:“忙什么?我给你先垫着,叫人把房子过户了,房契到你手里了,你再把银子给我不迟。倒是你的户籍得先送来,叫人去衙门打点了好过户。” 雪雁知道赖大媳妇想得周全,笑道:“户籍倒是放在妆奁里带着呢。” 她虽然已经从黛玉手里得到了自己的卖身契,但是并没有去衙门消籍,连同户籍都放在须弥芥子里,户籍是挂在林家的,她跟赖大媳妇说完,回房打开妆奁假装翻找,实际上则是悄悄把户籍从须弥芥子里拿出来交给赖大媳妇。 赖家给她收拾的房间极是阔朗,陈设精雅,面儿上不比赖欣荣的差什么,平常赖欣荣有什么赖大媳妇也常送府里给她,在这里时还有两个小丫头两个婆子服侍,再加上自己出门带来的丫头婆子,人数不少,自己真正是个千金小姐样儿了。 在赖家住了一晚,第二日房契连同户籍就送来了。 雪雁暗叹赖家办事简洁迅速。 赖大媳妇拿给她看,道:“白契不必交税银,拿了房契就能收房子,我倒觉得不好。这是红契,红契就是纳税交银,在衙门记了文档的,纵是丢了房契,只要去衙门走一趟,这房子还是你的,且会给你另外再置办一份房契,别人拿着房契也不能霸占你的房子。” 雪雁细细看了一遍,见上头详细写明了小花枝巷子二年新居十六间半并家具若干,以及自己的名字和房款、纳税银子、过户日期、地址等等,不觉心中喜悦。 -- 第56页 她现在算是有房之人了。 郑重谢过赖大媳妇,雪雁回去后立即倒腾出自己的积蓄,黛玉好奇一问,听她说要买房子,就在荣国府后头,立刻就叫紫鹃从银箱子里拿出十锭五两的银子给她,林如海想得很周全,恐怕锭子太大不好用,所以给黛玉留的金银箱子里最大的就是五两一锭,道:“紫鹃买房置地时我给了她五十两银子,今儿也给你五十两。” 雪雁一怔,没有拒绝,然后拣那些零碎的金银锞子、金银角子凑了二百两有余,零头是纳税的银子和请管家中人吃酒的钱,亲自捧到赖大媳妇跟前。 赖大媳妇含笑收了,道:“那举子得办完他娘的丧事,出了正月才能搬走,等他们家搬走了,再晾几天,我叫你出来看看房子,然后赁出去。咱们府后头这一带的房子极容易赁出去,像这样的房子,一年少说五六十两银子,三四年你就回本了。” 雪雁心中感激,再三谢过。 然而赖大媳妇接下来是毫无时间料理此事,因为府里的事情已是繁杂到了十二分上,连主子们的年都没过好,雪雁毫不在意,只在房里陪伴黛玉。 黛玉现在出孝了,时常出门走动,府里的忙碌丝毫影响不到她,凤姐如今虽和她好,但是黛玉不打扰她,知道凤姐最忙,因此最常去的反而是李纨处,李纨除了照顾贾兰,可谓寂寞,很欢迎黛玉过去,可巧三春都住在她那边的抱厦中,所以黛玉经常碰到她们。 雪雁很赞同黛玉和李纨交好,在原著上李纨也是有个胸有成算的人。 黛玉身怀巨才,出身又清贵,正经学过四书的,李纨不能教贾兰的东西,她都明白,每次来了,贾兰都要拿四书来请教,这日忽道:“家塾里乱得很,老太爷还没有姑姑教得好!” 李纨听得心酸,忍不住拿着手帕拭泪。 黛玉拿着书坐在炕上,闻言不解,问道:“家塾是一族之根基,若是乱将起来,将毁子弟一生,老太爷为何不管?”她自小是林如海启蒙,五岁单独聘了西席先生来教,虽然知道世家族中的家塾是重中之重,但是却不知道荣国府的家塾乌烟瘴气。 贾兰比黛玉小三岁,还是个幼童,见黛玉教他用心,他很是感激,便不隐瞒黛玉,实话实说道:“从前瑞大爷在时,老太爷还有两分精神来管,就是那时,也乱得不像话,瑞大爷常常勒索家塾里的学生给他买酒买肉,另外还有好几个小学生都不是好的,仗着模样儿标致和薛大爷十分相契,几年前二叔和小秦相公一起上学时,也和他们好,就为了这个和后廊下璜大奶奶的侄儿打了好大一架!不久瑞大爷死了,老太爷灰了心,教导就不用心了。” 黛玉听得眉头越皱越紧,雪雁在一旁听着却是暗暗叫好,她总算又知宝玉另一面了。 李纨见状,忙轻斥爱子道:“你小小年纪,学的什么话来说给你姑姑听,仔细老太太老爷知道了,反揭了你的皮!” 贾兰将脖子一梗,道:“妈和姑姑不说,老太太和老爷怎么知道?再说,除了逢年过节时,我也不大出现在老太太和老爷跟前。” 李纨听了,心中愈加酸楚无限。 黛玉忙安慰道:“兰哥儿,为了你妈,这话不能说叫外人知道。” 贾兰闷闷地点了点头,道:“除了妈和姑姑,我从不在外人跟前说这个,姑姑放心。” 黛玉微微放下心,看了李纨一眼,乃劝道:“嫂子别伤心了,兰哥儿这样用功,四书读得也好,将来给嫂子挣个凤冠霞帔来,嫂子的日子就好了。” 这话说得李纨心里很舒坦,她守寡多年,心里憋着一股气,就是想教导贾兰将来成才好扬眉吐气,可是这些话却不能跟黛玉说,叹道:“我只盼着他平平安安罢了,不能像你大哥哥挣命似的读书,反坏了自己的身子,因此他每每读书累了,我就叫他去练习骑射,只是没有人教导,不像个样子,现今家塾又那样,我夜里愁得都睡不着。” 黛玉蹙眉道:“家塾里不好?嫂子怎么不跟舅舅说?舅舅最盼着子孙上进,嫂子说了,必然会整顿家塾风气,纵然不会,大约也能给兰哥儿请个西席先生。” 李纨苦笑,打发贾兰先去温习黛玉方才教导过的功课,方悄悄道:“我的好妹妹,我一个寡媳,如何能见公公?这话也不能跟太太说,你知道,宝玉素来不爱读书,若为了这个,老爷想起宝玉不爱读书的事情来对宝玉非打即骂,岂不是我和兰哥儿的罪过?” 他们母子一个丧夫,一个丧父,不知底下多少人说他们命硬克夫克父,使得二人在府里本就艰难,王夫人一点额外关照都没有,多亏贾母怜悯,一个月才有二十两银子的月钱,除了年例月例,其他进项一概皆无,她又是寡妇不能管事,下面自然不大将他们母子两个放在眼里,他们的处境也就是比贾环略好几分罢了。 她纵有教导儿子成才的心,奈何家塾太乱,又无先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黛玉不悦道:“嫂子忒怕事儿,就为宝玉一个,耽误其他子孙上进不成?” 她从来不劝宝玉立身扬名,皆因她了解宝玉脾性,况且自己又是外人,没有资格劝谏,所以从来不说这些话,宝玉因此深敬于她,但是她父亲林如海是曾经跨马游街风光无限的探花郎,她自己也读了四书五经,怎么可能真的鄙弃读书上进? -- 第57页 李纨摇头,脸上泪痕未干,又添新迹。 黛玉想了想,抬头看着雪雁,想起她主意比较多,问道:“你有什么好法子?” 雪雁一愣,好笑道:“姑娘问我?我却没什么好主意,毕竟事关兰哥儿一辈子的前程,咱们都做不得主,大奶奶也做不得主,请西席先生必须得二老爷出面才行。” 给贾兰请西席先生,可不是她们女眷们能做的。 黛玉毕竟想得太过天真,雪雁又道:“若叫兰哥儿到外面求学自然极好,可是外面的学堂就一定好么?咱们都不清楚。况且兰哥儿出去读书,叫外头知道了,怎么看府里?府里若是知道了,丢了这颜面,能不怨大奶奶和兰哥儿?” 黛玉急道:“难道就真的一筹莫展了?大奶奶自己拿钱给兰哥儿请先生也不成?” 雪雁叹了一口气,道:“请先生得拿府里的帖子去请,大奶奶哪来府里的帖子?第二,请了先生来,得有上课的书房,大奶奶这里自然是不成的,若放在老爷的书房那边,老爷焉能不知道?何况老爷每日都和清客鉴赏古玩书画,书房里可没有兰哥儿读书的地儿。” 雪雁说的越多,黛玉的脑袋垂得越低,半日方道:“竟真是没有半点法子了?” 李纨强笑道:“既然无法,就先烦劳林妹妹多来几回,教教兰儿的功课,那些书我虽然也认得字,到底比不得妹妹经过姑父的教导。” 黛玉正要答应,雪雁却道:“倒有一个法子,只是不知是否有成效。” 黛玉和李纨忙问端的。 雪雁道:“横竖二老爷不去衙门时,在家不管家里的庶务,清闲得很,不然哪里有精神和清客同饮共赏?不如叫兰哥儿常往二老爷跟前走动,请教功课,如此数次,再寻个机会诉诉苦,别说得太过清楚,似真似假容易引起二老爷疑心就行,若二老爷有心,只需去家塾里走一趟,见了家塾里的乱象,二老爷心疼孙子,自然会给兰哥儿一个说法,或是整顿家塾风气另请大儒来管,或是给兰哥儿另聘先生教导。” 贾政那样要颜面,必定不会不管。 对于贾政此人,雪雁一直不知道如何评价。说他会读书,他不是正经科举晋身;从贾代善死后的六品主事之衔,到现在一二十年了,才堪堪升为从五品员外郎,可见真没有半点本事;就是建造大观园,也不管任何事,都是贾赦贾珍贾琏并赖大赖二等人料理的,各项工程中大有藏掖之处,被贪墨了大笔银子他也不知道,丝毫庶务不懂;说他性格刚直,不是轻薄膏粱,可是却住在荣禧堂,是的,荣禧堂五间大房正室,不住在这正室的是王夫人,王夫人住在荣禧堂东边的三间耳房,而贾赦则偏安一隅,住在荣国府的东南角,外面就是马棚。 虽然很多人说,贾母在,不分家,长辈跟小儿子住,算得上是名正言顺,所以荣禧堂让贾政住,但是要知道贾母并不是跟着贾政住的,如果贾母住在荣禧堂贾政跟着住还真算得上正常,可是贾母住的是荣禧堂正院西边的大院落,就像是皇宫里慈宁宫的那个位置。 不过文武殊途,行伍出身的大多规矩粗疏,荣国府虽然传了几代,仍未脱离粗野的武将风气,所以雪雁觉得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们府里不太在意长幼嫡庶。 不管是否如此,雪雁都认为贾政是个假正经。想想原著里居然早已为宝玉和贾环看准了屋里人,不知道是如何看准的,除非是王夫人院里的丫头还说得过去,要不是王夫人身边的而是宝玉或者其他人身边的,那就真成了笑话了,做父亲的去观察儿子身边的贴身丫鬟? 另外,能生出探春那样美丽的女儿,赵姨娘的容貌的确十分出色,但是经过雪雁几次三番的观察,绝对比不上王夫人的容貌和气度。生出贾宝玉、贾元春这样的人物,包括下人提起贾珠都说模样清俊,王夫人又是凤姐的姑姑,薛宝钗的姨妈,凤姐薛宝钗的容貌一流,王夫人能差到哪里去?就算现在快五十岁了,仍旧风韵犹存。 王夫人和赵姨娘同样美丽,贾政现在最喜欢的却是赵姨娘这样黑心烂肠子的下流人物,别说王夫人是菩萨没有情趣,人家王夫人能在三十多岁生下贾宝玉,绝对不是没有情趣的木头人,当然,她不如赵姨娘之处就是赵姨娘比她年轻,现在还不到三十岁。 不得不说,赵姨娘是真的极端鄙贱卑劣,心肠极狠,又没有头脑,虽然还没做出原著上的种种举动,但是雪雁见识过此人的所作所为,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一张脸。 偏偏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在贾政得宠,在原著中在贾母跟前说凤姐和宝玉的棺材衣裳都准备好了,被贾母啐了一脸唾沫,但没得到贾政丝毫斥责,不觉得奇怪吗?记得宝玉和凤姐被魇的时候贾政都放弃了,人家贾赦还忙乱不堪地想方设法呢! 雪雁想,贾政现在比较宠爱赵姨娘唯一的原因大概就是嫌弃王夫人年老色衰了,再美丽的女人再风韵犹存,到底是个快五十岁的老太婆。 所以,雪雁极不喜欢贾政之为人,他本人一定不是外人评论的那么正直。 有读者认为贾政比较疼黛玉,所以黛玉在原著上说找舅舅告状,可是雪雁觉得黛玉是知道宝玉怕贾政才这么说的。而且雪雁跟在黛玉身边这么久,没见过贾政对这个亲外甥女有一丁点儿地额外照应。还有就是黛玉初次进贾府没有见到面,事后也没有任何表示,还不如当初贾赦说的那番话漂亮呢!贾赦的确也没见黛玉,但是那番话很符合身份。 -- 第58页 贾政唯一的有优点大概就是他凡事讲究体面,讲究名声,不会做出仗势欺人草菅人命强要丫头做妾的事儿,光是这一点,就胜过贾赦许多了,谁让贾赦为了几把扇子弄死人命呢!纵然不是贾赦亲手做的,但是上行下效,官官相护,到底是他贪欲作祟。 雪雁之所以出的这个法子,就是因为贾政讲究名声和体面的缘故,若贾兰依照此法施行,倒是有极大的可能摆脱家塾的不良风气。 当然,雪雁也不认为一定能达到目的。 李纨和黛玉若有所思,半日李纨问道:“若是两样都没有结论呢?” 雪雁摊开双手,道:“若是二老爷不顾兰哥儿的前程,咱们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她倒希望贾兰能到外面去上学,见识见识外面和府里与众不同的风景,听听荣国府在外面的名声如何又臭又烂,心胸放得豁达了,或许将来不会对于巧姐之事袖手旁观。 很多人都说贾兰是狠舅奸兄中的奸兄,其实雪雁是不太认同的,前面虽然那么想过一回,但是真正熟悉了李纨母子两个,也就改变了想法,李纨吝啬是真,就这么一个儿子,又不像凤姐管家财源广进,能不为自己儿子攒钱好打点以后?就好比判词所云,她最后被封为诰命,穿了凤冠霞帔,可惜的是儿子死得早,所以白白辜负当初的一腔心思。 贾兰取了个名字叫兰,兰花乃是高洁之物,未尝没有品性之赞誉,倒是宁国府里贾蓉贾蔷也称得上是巧姐的哥哥。原著里没说贾兰是凤姐的亲侄儿,也没提过他们的矛盾,李纨虽然借着平儿说过凤姐一顿,不过含酸而已,称不上大恩怨,但是原著里却提过贾蓉才是凤姐的亲侄儿,经历过尤二姐尤三姐的事情,凤姐大闹宁国府,贾珍尤氏和贾蓉就真的一点不恨风机诶?而且贾蓉那样的品性,黑心烂肠子的,在凤姐跟前吃了亏能不报复在巧姐头上? 所以,雪雁更倾向于李纨也许会袖手旁观,但是贾兰绝不是狠舅奸兄中的奸兄。 李纨哪知雪雁想到了这些事情,她听了雪雁的话,想了半日,虽然有些忐忑,但还是开口道:“为了兰儿,我少不得搏一搏了。” 言下之意是打算用雪雁说的方法了。 黛玉听了这话,道:“大嫂子不妨缓一缓,娘娘省亲过后再说不迟。” 李纨点头道:“妹妹放心,在这时候我自然不会叫兰哥儿没眼色地去打扰老爷,等出了正月再说,到那时府里大事忙完了,老爷也清闲了。” 转眼间就到了上元节,府里自从正月初八起就开始肃穆庄严起来,上头早有吩咐,不许任何人乱跑乱走,好容易到了上元节这一日,因黛玉不是贾家的人,不必和三春一样跟着贾母邢王夫人并凤姐等人在外面等候迎接,而是在自己房里看书,虽然不用去等候,但是衣裳首饰都穿戴齐整了,以防元春召见。 雪雁笑道:“这样冷的天,姑娘若在外面等上半日岂不是冻坏了?咱们如此倒自在。” 黛玉听了亦是一笑。 她原就不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自然没有贾府中人的与有荣焉。 一时薛姨妈和宝钗过来,黛玉只得起身让座倒茶。 雪雁趁着倒茶时细细打量了几眼,见薛姨妈和宝钗打扮得与平日不同,脸上也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隐约带了一点儿兴奋,但是宝钗和黛玉相比,仍是不显奢华,一个朴素中带着鲜艳妩媚,一个鲜艳中透着风流袅娜,端的是姣花软玉,无人能比。 是了,贾母疼黛玉,王夫人重宝钗,今天必然会让元春见见这姐妹两个的。 外面乐声大响,薛姨妈猛地坐直身子,道:“娘娘已经驾临了!” 黛玉听了抿嘴一笑。 雪雁道:“娘娘驾临,得先去省亲别墅,进了行宫,用茶更衣,方能到老太太正室这里。” 黛玉嗔道:“就你明白!”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贾母院中热闹了起来,但是外面一声嘈杂之音都听不到,又过半日,雪雁等得已有些不耐烦了,方有人来宣薛姨妈、宝钗和黛玉去拜见贵妃娘娘。 黛玉站着听完,少不得整了整妆容,扶着雪雁的手,随着薛姨妈母女过去。 第二十九章 巧反击容嬷嬷开口 为了元春省亲这一日,贾母的正房正院特特收拾了一番,内外一片奢华风流气象,其珠宝之辉,琉璃之明,花蕊之香,雪雁纵读得一肚诗书,亦难以形容得尽。 雪雁送黛玉到上房门口帘外,便与莺儿退了下去,同琥珀等人一处静候。 除了鸳鸯、金钏、金宝并平儿等人在内伺候外,只有三春之婢在此处,都不敢高声说话,唯有入画年纪小,悄声道:“你没跟着林姑娘在外面看着那场面,哎哟哟,真真是说不出的尊贵!宫娥彩嫔太监总得有好几百人,一队队的执事,一列列的灯笼,一行行的彩乐,竟是一眼望不到头,怪道都说咱们娘娘天生的大福,可不应在这里了!” 雪雁确实不曾出门,未敢胡乱张望,便悄然问道:“果然?” 入画拉着她坐下,笑道:“我还能哄你不成?里里外外称得上是人山人海了。你说,这一个娘娘省亲就是几百个人跟着,宫里得有多少人才够使唤?” 雪雁想起于连生,他进宫将近一年了,也不知是否在省亲队伍之列。 正想着,忽有丫头引着跟随元春进宫的丫鬟抱琴过来,众人忙迎上去问好,尤其是司棋侍书入画三人,年纪虽同抱琴相差极多,名字却是当日贾母所取,故极新雅,又觉亲密,琴棋书画四婢也算今日齐聚了。 -- 第59页 司棋又向抱琴介绍莺儿、雪雁二人,说是宝钗黛玉之婢。 抱琴坐在上面,她对莺儿并无二样,倒瞅了雪雁两眼,见她穿着银红织金的褙子,系着白绫绣梅细折裙,粉面朱唇,雪肌玉肤,笑问道:“你是跟林姑娘来的?” 雪雁心中暗暗纳罕,看了一眼莺儿,含笑称是。 抱琴道:“像是在那里见过似的,你父母家人可跟着林姑娘一同进京了?” 抱琴既是元春之婢,容貌自然出色,眉眼妍丽,在宫内耳熏目染多年,年纪又比众人大许多,自比荣国府内诸婢多了一种雍容之意,引得众人十分钦羡。 雪雁淡淡地道:“自小跟我们姑娘,并不记得家乡父母。” 天底下长相相似的人多得很,雪雁不认为自己一个被卖进林家的小丫头能巧合地碰到血亲,就是府里头谁不说香菱长得像秦可卿?说晴雯眉眼像黛玉?这一回进荣国府后,雪雁气度大改,府里常有人说她眉眼上有几分像凤姐,故此对于抱琴所言并不在意。 雪雁此时此刻不知道永昌公主曾与张氏说过看她有些面善,张氏亦有此观感,抱琴已是第三个如此说了,不然她心中早有疑虑,不至于错过多年才得知真相。 抱琴听了,不禁有些叹息怜悯。 雪雁低头坐在下头拈果子,她有什么值得叹息的,不记得家乡父母倒落个干净自在,世人重男轻女,她自小被卖,想来不得父母之疼。倒是抱琴如今在丫鬟中高高在上,只觉得容光焕发,无人能比,却想不到将来元春薨后,她这个丫头不知道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一时抱琴的爹娘来院外见抱琴,抱琴忙出去,不免一阵抱头痛哭,众人忙解劝不迭。 雪雁在里间没有跟出去,轻声道:“原来她父母还在家中。” 司棋留在屋里叫小丫头舀热水来预备抱琴一会子洗脸,叹息回答她道:“这是自然,她父母兄弟在府里,父母又是管事,在老太太跟前也体面,她在宫里服侍姑娘自然尽心尽力。” 雪雁一听,了然不语,又是一场骨头分离的场面,抱琴父母留在荣国府,她在宫里对于元春必然不敢有所背叛,这些老人精,真是一言一行都有所计算。 过了一会儿,抱琴进来,司棋忙起身带小丫头帮她重新梳头净面,收拾妆容。 抱琴笑道:“失了礼,叫妹妹们见笑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黛玉等人进了贾母正室,皆以国礼拜见贵妃。 元春端坐上方,忙命快起,各叙阔别寒温,见钗黛二人生得一如娇花,一若纤柳,非自己姐妹所及,不禁赞叹不绝。黛玉偷偷打量元春,只见她气度高贵,宫装华丽,在灯光之下更显雍容非常,别人瞧着羡慕,黛玉却是伤感,一入侯门深似海,何况是宫门。 抱琴等上来磕头后出去后,余者宫娥彩嫔执事太监都有宁国府和贾赦之院招待,元春命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母女姐妹们深叙离别情景,家庭事务私情。 元春先问起宝钗年纪岁数几何,夸赞了一番,又问黛玉的,末了道:“听说妹妹身边有两个永昌公主府出来的教习嬷嬷,我在宫里早听说了,亦见过,这两位嬷嬷礼仪极好,连皇太后都称赞,妹妹好好跟两位嬷嬷学,多善待她们些。” 黛玉起身应是。容嬷嬷和张嬷嬷待她极好,就算元春不说,她亦会善待之。 贾政带着阖府子弟隔帘请安,黛玉忙退到一边,安静地听着女父对答,一个是情深意切宁享天伦的女儿,一个是兢兢业业满口忠君的臣子。 行过礼后,贾政等退出,接下来筵宴游园,做完诗,听完了戏,赏完金银锞子新书等物,已经到了元春起驾回宫之时,黛玉瞧着元春含泪上舆,回来与雪雁道:“瞧娘娘的形容意思,宫里怕不自在呢!” 外面无数热闹,雪雁都不在意,只看着元春赏下来的东西,宝玉钗黛三春皆是一样,丫鬟中只有贾母、王夫人和诸姐妹房中有,一共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一百串,分到她们房里的只有表礼二端和几串钱,听了黛玉的话,道:“一言一行都有人留心,哪里像在家里?” 黛玉听了,不由得一阵长吁短叹。 雪雁道:“听说姑娘们在里头做的诗,娘娘叫三姑娘誊抄出来给老爷们看了,老爷都赞姑娘做的诗好呢,还说那首杏帘在望的诗不像是宝二爷的口气,前三首倒罢了。”她知道原著上稻香村的诗是黛玉替做的,不知这里是否依然。 诗词誊抄出去时,贾赦贾政等人身边还有清客族人,只怕会传出去。 雪雁倒是不甚在意,清代许多女词人女诗人第一才女什么的诗词歌赋若没有外人传抄,怎会流传后世,她们个个都是大家闺秀呢,看来大户世家似乎于此不是十分严谨,她毕竟没有这个时代深刻的烙印,挺希望黛玉能做第二个李易安。 黛玉扑哧一笑,面上有些得意,道:“你没见他那个可怜样儿,急得一头是汗,脖子上青筋都挣出来了,越看越觉得他已经后继无力了,我遂替他做了这一首杏帘在望。” 雪雁笑道:“竟是这样?” 虽说黛玉现在未曾与宝玉情投意合,但是毕竟多年兄妹情分,哪里真不在意宝玉之忧。 黛玉换了衣裳,通了头发,又回头对她笑道:“不止我帮他做了诗,宝姐姐也指点他了呢!我听得清清楚楚,说娘娘不喜红香绿玉,才改了怡红快绿,偏他诗中又写绿玉,岂不是与娘娘作对,于是宝姐姐便提议宝玉改了绿蜡二字。你说我是外人,若因不喜欢这玉字还说得过去,可宝玉名中也带个玉字,又有天生的通灵宝玉,娘娘如何反不喜呢?” -- 第60页 黛玉生性敏感,一点风吹草动便要揣测一番,雪雁被她问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也是,有读者看了原著认为元春不喜黛玉,所以改了红香绿玉为怡红快绿,明确表示不支持双玉,可是宝玉才是真正的玉,难道元春不喜欢自己爱若至宝的兄弟? 雪雁想了半日,犹未有解,遂道:“许和姑娘的名字没什么瓜葛,娘娘不是不喜欢玉,怕是觉得俗才改的,难道姑娘不觉得怡红快绿比红香绿玉更为别致?” 黛玉一听,果然还是怡红快绿更好。 雪雁道:“宝二爷原也聪明,一肚子才气,偏到了跟前写不出来了。” 黛玉却道:“谁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人,他哪里是到跟前写不出来?不过是不喜这应制诗罢了,我也是胡乱应付过去的。实话说,宝玉倒比别人看得透彻些,只可惜世人都说他性子奇诡,反误了他。想来他是看得愈透,心里就愈苦。” 雪雁看着她,暗暗叹息。 虽然现在的黛玉比原著上疏远宝玉,可是精神上的共鸣真不是虚的。宝玉身上虽然不乏纨绔习气,可是很多想法喝很多举止,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的思想,可能是因为曹公找不到出路,所以宝玉也就迷茫无措,不说去想方设法解决,而是选择逃避,过于软弱没有担当。如果宝玉思想和行动一致,洁身自好,又没有王夫人之嫌,说不定和黛玉真是天生一对。 世事难两全,就算他们思想上再契合,现实终究是个悲剧,她是个现实的人,不想黛玉落得那样下场,只能选择帮助黛玉不继续沉溺于悲剧,虽然自己觉得好,黛玉未必觉得好。 宝玉的性子,更适合当个闺蜜好姐妹,可惜又是个男的,黛玉和他不能太过亲近。 “我见了上头赏的礼,不知姑娘知道不知道?”雪雁皱了皱眉,有些不解作为族长的贾珍和作为荣国府长房长子的贾琏居然和贾环贾蓉一样的例,表礼一份,金锞一双,比所有人都少,“咱们房里人多,这么一点子东西,不知给谁好。” 黛玉揉了揉眼睛,笑道:“我知你的意思,只是人有亲疏,自然礼有轻重。那些赏赐图个意思罢了,谁还正经当宝贝不成?咱们又都不缺。” 雪雁叹了一口气。 紫鹃弯腰铺了床,摸了摸被窝里已被烫得十分暖和,回身道:“今儿个忙得人人神疲体倦,姑娘最熬不得夜,快歇息罢,有什么话明儿再说,仔细缓不过神来。” 黛玉由她服侍洗了脚,顺势往被里一躺,口内道:“忙完这一遭,就没什么事儿了。” 雪雁一面卸下头上的几枝金珠簪环,一面道:“谁说没事?二十一是宝姑娘的生日,少不得要过一回,咱们得先预备了寿礼才好,别到了跟前手忙脚乱,一点敬意都没。” 黛玉奇道:“我怎么不知道?” 雪雁净完手脸,又洗了脚,抽空答道:“宝姑娘来了这里好几年,这两年忙着省亲,一回生日都没过,姑娘怎么会知道?今年是及笄之年,老太太必然要给办的。” 黛玉伸手出被,屈指在眼前一算,道:“宝姐姐这生日古怪,竟是地穿节。” 雪雁倒了水回来,上了床方笑道:“有什么古怪?我瞧着这府里的生日个个都有来历呢!娘娘是大年初一,又是国公爷的好日子,姑娘是花朝节,三姑娘是清明节,宝二爷是饯花节,与之相比,宝姑娘的地穿节就算不得特别古怪了。” 地穿节是在补天节后一日,偏巧通灵宝玉的来历是补天不成的石头,曾有笑云,补天不成不如填地,想必这其中必有缘故,不然原著上不会是宝钗两次说佛,令宝玉有所悟道。 雪雁觉得曹公的笔法颇具讽刺意义,宝玉看破红尘的启蒙者,居然是宝钗! 黛玉想了想,道:“姐妹们过生日,没有过于丰厚的寿礼,不过或诗或画,或是一扇一纸,将我做的两色针线拿出来,再配上一些笔墨,颇过得去了,平常给姐妹们都是这样。” 雪雁答应了,谁说黛玉不做针线?原著上薛姨妈生日还有两色针线送呢! 次日她便将寿礼预备妥当了,等着到时候送过去。 因元春省亲,府里人人疲乏之极,雪雁却是精神健旺得很,偶然一回路过院子门口,可巧遇到凤姐带人收拾园内陈设等物搬出来,她便上前请安,一眼瞅见凤姐身后众人抬着的东西中有好几件紫檀器具金银家伙和一件铜绿斑斓的鼎颇为眼熟,不禁一怔。 这是林家的东西!她一下子反应过来,她跟林如海在库房时见到过。 尤其是那个青铜鼎,乃是周朝古物,她记得最清楚。 大观园里的陈设器具固然大多都是采买来的,但是正殿中的古董书画紫檀器具金玉玩意一时采买不到,纵能买到,也未必有那么多的现银去买,买来的还不一定能比上林家积累了一百多年的好东西,因此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挪用了林家带过来的东西。 这些东西当初一时卖不出去,卖出去也怕被人压价,贾琏就没有全部变卖,只是变卖了田庄地产房院和笨重的大家具大家伙,剩下的好东西都运了回来。 雪雁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凤姐骤然见到雪雁出现在园子门口,登时吃了一惊,很快定下心来,含笑道:“你不跟着你们姑娘,怎么有空去园子里来顽?” 雪雁面上不动声色,笑道:“我们姑娘夸栊翠庵的梅花好,我想去求一枝来给姑娘插瓶。” -- 第61页 凤姐忙道:“那妙玉素来乖僻,你快别去,没的梅花求不得,倒惹一番闲气。你们姑娘若是想要梅花,一会子我叫平儿给你们送去,别去园子瞎逛,仔细撞到搬运家伙的人。” 雪雁笑着答应了,转身离去。 凤姐放略略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不认为雪雁能认出这些东西,但是毕竟得小心。 雪雁本打算回来说给黛玉听,好叫黛玉圆谎,不料遇到司棋拉她去给迎春画样子,只得过去,途中叫了一个小丫头道:“替我回去告诉我们姑娘一声,姑娘说的梅花,我竟没求到,一会子琏二奶奶打发人送去。” 小丫头记在心里,跑过去告诉了黛玉。 黛玉正在屋里看书,听了这话十分不解,叫紫鹃抓了一把钱给来人买果子吃,仍在不住思索,没过一盏茶工夫,就见平儿送了一对联珠瓶过来,瓶内插着两枝鲜艳梅花,色若胭脂,香欺兰蕙,不禁赞道:“好俊梅花,你们奶奶怎么打发你亲自来?” 平儿往屋内看了看,不见雪雁踪迹,便回答黛玉的话道:“我们奶奶说在园子门口碰到雪雁去栊翠庵想给姑娘折两枝梅花,说是姑娘要的,奶奶因说妙玉脾气不合群,就没让雪雁过去,特特打发我给姑娘送来。” 黛玉忙笑道:“怎么劳烦你们奶奶费心?我不过白夸一句,谁知雪雁倒记在心里了。” 平儿闻听雪雁确是为了黛玉去折梅花,心神一松,放下梅花便即告辞去回凤姐。 至晚间雪雁回来,黛玉立刻便拉着她到里间,叫紫鹃在外面看着,方开口道:“你拿着我在琏二嫂子跟前当幌子了?不然她怎么巴巴儿地打发人送两枝梅花来?亏得你记得先告诉我,我便说是我遣你去的。只是我瞧着还不如你干娘年后送的两盆红梅盆景好。” 雪雁叹气道:“这是来试探咱们呢!”说着将在园子门口的所见所闻告诉黛玉。 黛玉叹道:“琏二嫂子疑心太过了些。咱们家库房里的东西,随便拿出一件来,我都未必认得,若是我去,她必然不会如此,只是怎么疑到你了?”虽然自己父亲留了东西只有雪雁知道在哪里,但是她也不该认得库房里的东西才是,凤姐的举动倒有些做贼心虚了。 雪雁道:“小心驶得万年船。想是我瞧起来比姑娘显得精明些?” 黛玉扑哧一笑,道:“你倒夸赞起自己来了。” 说完,放低声音问道:“你瞧得清楚,果然是咱们家的东西?你怎么认得?” “怎么不认得?那回老爷给姑娘找孤本时,我随着老爷去了一趟库房,亲眼见了。”雪雁说话半真半假,没有把藏东西之事告诉她,“那几件紫檀家具因式样不同京城和江南,我记得真真儿的,老爷说是咱们家祖上老太爷在粤南当差时得的,金银家伙倒是炸过了,比在库房里鲜亮,所以我只觉得眼熟,不能确认是否也是咱们家的,但青铜鼎我记得极清楚。” 黛玉听了幽幽一叹,道:“你我早已心中有底,那些我原就没想过他们能还给我,何必再计较?越是计较,越是显得精神不好了。” 雪雁闻言一笑,道:“论及豁达,我不及姑娘远矣。” 她倒是想替黛玉要回来,可是一来银钱大部分被贾家花了,二来房产地亩都被卖了,下剩的古董玩意虽然很值钱,但是在大观园里摆过明显当是自己的,日后他们经济危机上来时能不变卖?到手的机会太小了。所以,自此以后,她再不想这些未必要回来的银钱东西了。 园子里的陈设收拾了两三日方完,雪雁再没有机会看一眼,因正月里不能动针线,她便跟着黛玉或去寻李纨,或在屋里躲懒,不想十八日徐氏亲自来接,贾母不愿出门,又想本家和桑家没什么来往亲戚,便叫凤姐打点车轿,送黛玉过去。 黛玉自打进京,头一回出门,神色间有些紧张,更多的却是兴奋。 仍留紫鹃和张嬷嬷在家留守,容嬷嬷和王嬷嬷带着雪雁并汀兰淡菊清荷润竹等人过去。 及至到了桑家,徐氏又叫长子桑越、长女桑婉、次女桑媛过来拜见黛玉,黛玉同桑媛年纪相仿,桑越比她大一岁,桑婉大两岁,奈何辈分好,受了礼,忙命雪雁送上表礼,每人尺头四匹,金银锞子各一对,新书二部,宝墨一匣。 游园赏景,雪雁留心观察,谁说桑家分薄了家产?外面看着不大显,里头瞧着一山一水,一楼一阁,并不比贾家逊色,只是多了几分粗犷豪放。 雪雁恍然想起桑家初次送礼时的礼单,上头有桑隆给黛玉的东西,其中貂皮鹿茸人参样样俱全,哪一样都是好东西,想来是桑隆随着书信一并捎带来的,随随便便就送出那样一份厚礼,桑家绝非外人认为的家产日薄。想来桑家子孙三代都是行伍出身,桑老元帅和桑将军更是镇守边关,一南一北,北通东北,南通海道,都有极大的进项。 吃过酒席,更衣后吃茶,徐氏与黛玉对坐,桑婉和桑媛在下面作陪。 徐氏又备了两桌酒席请容嬷嬷王嬷嬷和诸位丫头去吃,眼前只留雪雁一人,说了一会子江南时兴的花样儿,方开口问道:“姑姑平常在府里都做些什么?” “先前守制,不曾做什么,只跟两位嬷嬷学礼仪。现今仍在学礼仪,并读些诗书。”黛玉实话实说,顽了半日,颇为尽兴,在荣国府赴宴时,别人是不会顾及到她的情绪和喜好,然而徐氏却面面俱到,正经将她视为上宾,俗话说以客为尊,可见桑家礼节极是周全。 -- 第62页 徐氏暗暗点头,道:“先前姑姑守制,咱们不敢打搅,如今除了服,下回我再去接姑姑,姑姑可别说不来。我们老太爷说,咱们两家是几十年的老亲,老太爷又是姑姑的亲表舅,很该多多走动,万万不能生分了。” 徐氏说桑隆老元帅的话时,黛玉立即站起身听着,道:“大表舅舅一番苦心,黛玉铭记在心,只怕你们府上太忙,我反而不好太过打搅。” 别人虽有好意,但是黛玉终究要以别人家的行动为重,不能为了走动反而给人添烦恼。 徐氏一怔,倒是有些心疼黛玉的小心翼翼,真不知道贾家是如何待她的,竟谨慎到这个份上,怪道祖父信中大不放心。想罢,忙请黛玉入座,笑道:“姑姑太小心了,老太爷和老太太若是知道,定然怨我不曾款待好姑姑。” 黛玉道:“今儿我来,就觉得宾至如归,表舅舅和表舅母若说你,我替你分辨。” 说得众人一笑。 徐氏又道:“姑姑日后有什么打算?” 黛玉微微一怔,然后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能如何打算?由着外祖母做主罢了。”她不知道她将来终身如何,她也无法自己给自己拿主意,名正言顺能为她做主的只有贾母一人,等贾母去了,轮到的是贾赦夫妇和贾政夫妇,不是桑家。 雪雁曾经跟她说过,暂且熬两年,虽然贾母过于偏执认定了她和宝玉,但是幸亏有她在上面压着,不然其他人随便给她说一门亲,不知好坏,怕那时她的处境反比现在还不如。 现在她知道父亲都为她打算好了,可是她以前终究不敢报以十分希望。 徐氏沉吟半晌,知道她的意思,遂道:“我们老太爷说,姑姑放心在那里住,日后常来咱们家走动,有老太爷在,不会叫姑姑吃了亏。” 黛玉又站了起来,听完后,面上带了一点踌躇,问道:“不知表舅舅是否受了先父之托?” 徐氏眼里添了三分赞许,好聪慧的姑娘! 然后她便点头道:“老太爷说是受了表叔之托,叫姑姑只管放心。” 雪雁吃了一颗定心丸,黛玉又多了一份助力,这份助力不同于两位嬷嬷,这位老元帅可是林如海的亲表哥,黛玉的亲表舅,虽然比荣国府远,可到底还有血缘在,若真是有林如海的书信所托,荣国府给黛玉说的亲事不好,嫁妆不够,桑老元帅绝对有资格插手。 眼下只盼着桑老元帅能活得长长久久,至少要比贾母活得寿命长才行。 黛玉亦是感激不尽。 徐氏接她赏花是次,让她放心是主。 她和雪雁都不知道林如海有哪些安排,也不知道林如海是如何托桑隆老元帅的,但是听了徐氏的话,主仆二人的的确确是放下了大半的心,黛玉亦渐渐生出几分希冀来。 雪雁暗暗放心,黛玉本性不弱,有了希望,就会为自己打算了,之前花钱散漫,全然是因为不知林如海的后续安排,对以后有了八分绝望,现在一桩桩一件件林如海都想得妥当周全,想来黛玉明白其苦心后,定会振作起来,不再自怨自怜,沉溺于绝望之中。 因此回到荣国府的时候,二人面上仍旧带着残余的和笑容。 不想史湘云恰好来了,黛玉忙换了衣裳过去,姐妹相见,自有一番喜悦,听到湘云满嘴一个爱哥哥,黛玉便打趣道:“你又不是在金陵长大的,偏爱咬着舌头说金陵话儿,连个二哥哥都叫不出来,只管爱哥哥、爱哥哥的,一会子赶围棋作耍,可不就是幺爱三四五了?” 湘云道:“你还是这么个性子,专爱挑别人的不是。你纵然比世人都好,又有两个嬷嬷教着,也用不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她,我就伏你。” 黛玉心中已经知道是谁,嘴里仍旧问是谁。 湘云便提出宝钗来,黛玉听了便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她,我可不敢挑她的不是!” 湘云笑道:“我这一辈子是比不得你了,不过我只盼着有一个爱咬舌头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这才现在我眼里头。”说完,转身就跑。 可巧雪雁掀了帘子进来,迎面撞上,连连后退了两步。 黛玉正追上来,见状忙问道:“可撞坏了不曾?云丫头,快过来我瞧瞧。”又问雪雁。 雪雁摇头道:“哪里就撞坏了?”忙来看史湘云。 史湘云定了定神,道:“我也不曾撞坏。只怪林姐姐,偏爱打趣人,人家说她,她又不依了。雪雁,你若是撞坏了,就找你们姑娘花钱请大夫给你瞧。” 雪雁听了,方想起原著上咬舌头这一段故事来。 她见黛玉虽然追上来了,却没拿湘云如何,便知她不是真心找史湘云算账,只是玩闹,便笑道:“若因我这么一下子,使得我们姑娘和史大姑娘两相罢手,我就没白撞这一下子。” 湘云瞅着黛玉,手指头在脸上划过羞她,道:“听听,你身边的人就是向着你!” 黛玉笑道:“我身边的人不向着我,难道还向着你不成?” 一旁的雪雁含笑不语。 她细细打量着这位原著中不曾直接描写过容貌的史湘云,虽然记忆里也见过史湘云,但是到底没有亲眼见过来得清楚,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原著会写史湘云的娇憨活泼,也写史湘云的鹤势螂形,独独不描写五官长相了。 -- 第63页 原来史湘云的容貌不止比不上钗黛二人,连迎探惜三人亦有所不及。 她一双浓眉分得很宽,姿态俊秀,看起来爽朗而灵活。 逊在容貌,胜在身姿气度。 金陵十二钗,果然是各个不同。 晚间史湘云安置时,按着惯例住在黛玉房里,不料贾母却道:“你姐姐那里人多,竟是住不下,你仍旧住在我这边暖阁里罢,已经叫琥珀给你收拾妥当了。” 史湘云听了,看着黛玉道:“哟,到底是侯门千金,我们这些贫民的丫头比不上。” 黛玉笑道:“都说我不让人,我瞧妹妹比我也不遑多让!妹妹可千万别自贬身价,你若是贫民丫头,咱们姐妹中谁还是侯门千金呢?” 说得众人一笑,各自回房歇息。 次日天明时分,雪雁早早起来,先将红梅移到窗外,重新放下窗屉,碧纱映着红梅,显得格外精神好看,抬眼见宝玉披衣靸鞋过来,忙上前道:“我们姑娘还没起,二爷先回去梳洗,一会子在老太太房里有见的时候呢!” 宝玉驻足听完,道:“那我去瞧瞧云妹妹。”说完,果然去了贾母暖阁里。 雪雁阻止不及,眼睁睁看着他一溜烟进去。 这时,黛玉在房里叫人,雪雁忙进去服侍她梳洗,说起宝玉往姑娘闺房里如入无人之境,暗叹道:“若不是自己时时刻刻防着,宝玉进来的可就是林姑娘你的房间。” 黛玉皱了皱眉头,道:“什么毛病,还不改!” 梳洗完,两人出来立在廊下,只见宝玉也从湘云房中出来,梳洗过了。 一时又见袭人过来,见宝玉已经在史湘云房里梳洗完毕,只得气呼呼地回去自己梳洗,雪雁暗暗庆幸,这次不关黛玉的事儿啊,因又见宝钗进了宝玉房里,便道:“袭人恼了,宝二爷还不回去哄哄她?宝姑娘去了,你做主人也得待客呢!” 宝玉很不好意思,道:“哪里就有那样的气性了。”遂假装不在意,可是到底心里还记挂着,说了没两句话,就匆匆告辞回房了。他回去了,反见宝钗出来了。 容嬷嬷在身后笑道:“这个丫头倒是个有手段的,将宝二爷拿捏得妥帖无比。” 黛玉不以为然,道:“自小服侍宝二哥哥的,自然与别人不同。” 容嬷嬷和张嬷嬷相视一眼,笑而不语,没有告诉黛玉袭人早已非清白之身,只想着以后劝黛玉离袭人远些,这样的人物,可不是黛玉能应付得了的,而且作为表妹,和表哥的房里人结交,终究风气不好。 少时,黛玉去贾母房里吃饭,碰到湘云说了几句话,只见宝玉胡乱吃了半碗饭就回去,脸上声色与平素不同,黛玉不甚在意,湘云倒是有些纳罕,因问道:“瞧爱哥哥今儿个精神不大好,早上我给他梳头时还好好的呢!” 黛玉却笑道:“就是你梳头惹的祸呢!”往宝玉房里努了努嘴。 她是极聪慧的女子,想起袭人之怒,便知端的。 湘云便觉得有些没意思,过了两日就要回去,贾母却留她住下,道:“等过了你宝姐姐的生日,看了戏再回去。”湘云听了,只得住下,打发人回去取自己的两色针线来做寿礼。 闻得贾母要给宝钗过生日,黛玉私下瞅着雪雁道:“你竟是个算子。” 雪雁一笑,不语。 黛玉道:“老太太说了,宝姐姐才过头一个生日,又是及笄之年,所以蠲资二十两,叫琏二嫂子置办酒戏。你去把咱们准备好的礼物给宝姐姐送去。” 雪雁轻轻咳嗽了一声,二十两银子,这老太太打脸的举动一如既往地犀利。想想黛玉出孝时的场面,甩手就是二百两银子,现今宝钗过生日,虽然都是自家人,只有湘云和薛姨妈母女是客,但是二十两怎么拿得出手啊? 凤姐在贾母房里打趣完,回到自己房里愁眉苦脸地看着眼前的二十两银子,这二十两银子才够几桌酒席?还要戏,怎么可能够呢?只得另外添置些银子。 雪雁将黛玉的礼物送到薛宝钗那里回来,碰见平儿便站住说笑了两句。 平儿安慰了凤姐几句,有王夫人在上面看着,总不能办得寒酸。 好容易到了二十一这一日,戏酒皆备,宝钗总是依照贾母的喜好点戏,惹得宝玉十分不悦她的讨好之举,因说了几句,宝钗便说起寄生草来,宝玉听了,立时赞赏不已。 雪雁在一旁听着看着,暗暗叹息,宝姑娘你真是宝二爷看破红尘的启蒙者。 她今儿时时刻刻跟在黛玉身边,寸步不离,就是没忘记凤姐提出那个戏子的事情,谁家的宝贝谁家疼,雪雁真心疼黛玉爱黛玉,哪里能由着别人比着戏子取笑,虽然是无意之举,但是影响很大,就好比现代社会拿正经人比小姐,必须坚决反击! 听到凤姐说戏子扮起来活似一个人,雪雁眸光顿时一冷。 人人都说凤姐和黛玉好,其实雪雁觉得至少在这之前凤姐和黛玉不是那么好,从黛玉第一次上门就华丽张扬到了极致,当面为王夫人的下马威圆谎,并表现出自己管家的手段本事等等,没有给黛玉准备房舍,也是一项失职,就算王夫人不喜黛玉,可是作为管家奶奶就真的不知准备或者提醒?再加上这一回比戏子脱口而出,哪里看出她和黛玉感情好? 倒是此事之后凤姐的的确确是和黛玉的感情好了起来,和宝钗一直都很疏离,坚定拥护贾母的意愿。也许这其中有林家家产的缘故,也许有贾母的意思,也许是凤姐自己觉得黛玉嫁给宝玉对她有益无害,比不上宝钗来的威胁大。 -- 第64页 凤姐话音一落,宝钗心里知道她说的是谁,一笑不语,宝玉猜到了也不敢说,只有史湘云心直口快,接口道:“倒像是林姐姐的模样儿。” 宝玉吓了一跳,赶紧对她连使眼色。 众人听了,留神一看,果然如此,都笑了起来,连道果然不错。 贾母脸色微微一沉,再看向史湘云的时候笑容已变得极淡,充满了失望之色。 黛玉起先听到凤姐湘云二人一唱一和时,脸上已涨得通红,再看宝玉的神色、众人的赞同,以及附和的笑声和言语,更觉得自己在这里形单影只,可是贾母坐在上头,她为了贾母,也不能离席失礼,泪光只在眼眶里打转。 雪雁知道贾母不能在这里护着黛玉,因为这是小儿女口角,她作为最高长辈,若是护着黛玉,对黛玉有害无益,不过原著里自从这件事出来以后,贾母就像忘记了史湘云似的,直到五月里史湘云才过来,还不是接来的,此后没贾宝玉提醒也不叫人去接她。 而那时史湘云过来时,却知道送戒指打点贾母身边的鸳鸯,王夫人身边的金钏,凤姐身边的平儿,和宝玉身边的袭人,可见她是真正懂一点世故人情了,所以希望这些大丫头得了她的东西,然后替她说一点好话。 雪雁眼里含怒,正欲开口,忽然衣袖一紧,却被张嬷嬷捉住了。 她不解地看向张嬷嬷,面上十分焦急,难道看着别人都赞同史湘云拿黛玉比戏子么? 犹未想罢,便见容嬷嬷上前两步,从黛玉身后转出,朝众人微微一福,然后笑意盈盈地道:“容老奴多嘴问一句,不知琏二奶奶和史大姑娘可知道三教九流如何划分?” 凤姐此时此刻已经反应过来了,暗自后悔不迭。 湘云毕竟年幼,却还没反应过来,问道:“嬷嬷问这个做什么?” 容嬷嬷笑道:“奶奶和姑娘若是不知道,老奴就倚老卖老地教导两句,免得以后口无遮拦得罪了人而不自知,毕竟比侯门千金身份高贵的大有人在,她们可不比我们姑娘好性儿,心疼老太太,不愿和别人一般见识。若是奶奶和姑娘知道,老奴就无话可说了。” 第三十章 将进园共商潇湘馆 容嬷嬷的话看似平平无奇,细细思量,却觉得酣畅淋漓。 雪雁终于放心了,虽然她今日没有用武之地,但是她们家林姑娘也不是好欺负的不是?而且容嬷嬷正好是教导礼仪的教习嬷嬷,非荣国府管辖之内,说起这话更加名正言顺。 凤姐比湘云更知世事,早已羞得脸上作烧,然而她是管家奶奶,不得不表态,只得先湘云一步挽着容嬷嬷的手臂,弯着柳眉凤眼,满脸堆笑,讨饶道:“好嬷嬷,快饶了我罢!我原是口没遮拦才叫林妹妹受了委屈。如今听了嬷嬷的教导,明儿再不敢了。” 贾母见容嬷嬷护着黛玉圆场,神色略缓,又不喜众人都随着赞同,于是在听了凤姐这话后,便高声道:“嬷嬷就该替我好生教导教导凤丫头,看她还牙尖嘴利讨人嫌不!” 凤姐是自己人,贾母方有此语,丝毫不必顾忌,与凤姐相比,湘云毕竟是客人,贾母是史家嫁出去的老太太,就是训斥也轮不到自己,心里只想着这一回送湘云回去后叫史家两位侯夫人早点儿给史湘云定个人家,好学些规矩知道些进退。 说完,贾母回身又搂着黛玉:“我的玉儿,你可受委屈了,一会子去打你二嫂子一顿!” 黛玉一面感动于容嬷嬷倾心相护,一面又感慨贾母的一番苦心,遂将脸埋于贾母怀中,笑道:“我已不小了,和二嫂子计较什么?外祖母不是已经说了二嫂子给我出气了?” 她也知道自己在贾母眼里是自己人,史湘云是客,所以随着贾母只提凤姐不说湘云。 凤姐听了黛玉的话,忙松了容嬷嬷上来对黛玉作揖,笑道:“好妹妹,我就知道你是个心胸豁达的人,快替我向老祖宗求求情,请老祖母宽恕我罢!” 黛玉扑哧一笑,贾母看到跟着一笑,众人也都笑了。 大家散了,雪雁回来叫小荷去打探消息。 小荷是黛玉房里的小丫头,虽然模样生得十分俏丽,性情伶俐非常,但是年纪却是极小,今年只有九岁,黛玉便给她取名为小荷,意为小荷才露尖尖角。 见小荷出去后,黛玉不解道:“打探什么消息?好没意思。”随即又恼了宝玉,抱怨道:“我若和云丫头一般见识,我反自轻自贱了,宝玉什么意思?偏给云丫头使眼色?莫不是我就是告诉世人我是爱尖酸刻薄记恨不让人的?” 容嬷嬷听了,很有几分同仇敌忾,道:“可不是,姑娘原没计较,被宝二爷这么一弄,倒显得姑娘小性儿恼了史大姑娘似的。” 雪雁笑道:“所以姑娘恼了宝二爷,那边史大姑娘也恼了。” 她倒不讨厌湘云拿戏子比黛玉,毕竟是凤姐先开的头,要怪就怪凤姐,她所厌恶者乃是湘云自己做错了却不知悔改,反而恶人先告状,说黛玉的不是。 黛玉并没有如原著上一样去找宝玉,所以不知史湘云和宝玉此时正在争吵,因此诧异道:“你如何知道?莫不是又是你算到的?你竟真是个算子了,每每被你说中。” 雪雁抿嘴一笑,招手叫小荷到跟前,道:“你打听到什么了?” 小荷跑得脸上红通通的,气还没喘匀,就先开口道:“回姐姐,史大姑娘叫翠缕姐姐收拾东西要回去呢,宝玉拦着,又生气和宝玉拌嘴,弄得他们房内里里外外都听到了,如今史大姑娘已去老太太房里躺着了。”说着将湘云和宝玉的争吵学给众人听,语气形容学得极像。 -- 第65页 容嬷嬷原本还在笑雪雁的说法,现在听了小荷之语,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七七八八,皱眉道:“我们姑娘还没恼呢,史大姑娘倒恶人先告状了,莫不是觉得我们姑娘好欺负?若跟她计较就是小性儿刻薄讨人厌了?她这样的举动这样的气性,难道就不是心胸狭窄?” 雪雁插口道:“嬷嬷有所不知,他们从来不觉得自己的不是,哪怕自己是雷霆之怒打骂大小丫头也觉得理所当然,但凡姑娘和别人计较一两回就是心性尖酸爱刻薄人。” 雪雁越说越是火大,越心疼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 史湘云自己失言不知反省,反而先发制人,恶人先告状,若是只恼宝玉护着黛玉还罢了,可是却抱怨黛玉的不是,似乎一切都是黛玉之错,贾母对宝琴略好她就赞同琥珀说黛玉嫉妒宝琴,偏偏没人说她心胸狭窄,反而赞她心胸阔朗。宝钗在原著上指桑骂槐对找扇子的小丫鬟靛儿发一通火,宝琴得了贾母青睐她心里不舒服,也没人说她有气性,反而赞她端庄大方不计较。 史湘云可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人,送戒指就可以看出了,她只针对黛玉一人,无非是嫉妒黛玉寄人篱下比她得宠。到宝钗身上就赞宝钗待她厚道,对于宝钗所做出格的事情就不心直口快了,可笑的是,抄检大观园后,人家宝钗一声不吭地搬走了,根本就没告诉她一声。 说黛玉尖酸刻薄,而黛玉几次三番都没有和湘云计较过,事后待湘云一如往日。 多么具有讽刺意义的对比。 果然,她话音一落,黛玉就道:“事情都过去了,我都不气了,你还计较什么?我若为了这个恼了琏二嫂子和云丫头,我成了什么人了?” 雪雁接过汀兰茶盘上的茶,转而递到黛玉跟前,叹道:“我哪里是计较这个?我只是心疼姑娘,明明揭过此事,反倒是别人还记着,又传出姑娘不好的名声。若是姑娘正经恼了,这名声还算名副其实,现在算什么?白担负了这么个虚名儿!” 黛玉喝了一口茶,笑道:“你为了这个,更不必如此,我难道还是为了别人的眼光说法活着不成?我活着原是为了我自己的心,为你们这些真心为我好的人。” 放下茶碗,她脸上浮现着淡淡的笑意,觉得自己比谁都幸运,有身边真心袒护她的人。 雪雁见她豁达如斯,便也不在意了。 次日,宝钗忽然携着字帖和偈语过来找黛玉分享,同行的还有史湘云,道:“都是我的不是,昨儿一支曲子惹的祸,倒叫他悟了。” 黛玉犹可,雪雁瞪着眼睛,难道还得听宝钗讲述五祖六祖的语录? 正思量间,就听黛玉看罢帖子,笑道:“姐姐怎么有这个?宝玉昨儿参禅了不成?” 宝钗道:“昨儿袭人拿来给我瞧,说是不知道写的是什么,我看了,云丫头也看了,今儿与你看看,看罢就烧了,免得他明儿再说这些疯话认了真,我可就是罪魁祸首了。” 雪雁心想:“你可不就是罪魁祸首么?” 黛玉听笑道:“袭人倒和姐姐好。不该撕了,等我问他,保管叫他收了这些痴心疯话。” 尚未抬脚,就见宝玉过来探望,黛玉便先问起来。 雪雁带人倒茶上来,听黛玉续了两句,把宝玉问得哑口无言,不禁拍案叫绝,又听宝钗说起五祖六祖的语录,暗道:“难怪原著上批语说宝钗博学宏览,胜诸才人,黛玉却是聪慧灵智,非学力所致。说到底,皆是举世无双人,宝玉不及,世人亦不及。” 见四人复旧如初,雪雁亦笑自己果然过于小气,倒不如他们豁达。 忽然听说元春打发小太监来送个灯谜,叫大家都猜,然后再做一个送进去,四人听说,忙都带着各自的丫鬟,往贾母房中去。 雪雁正欲过去,容嬷嬷却道:“让紫鹃跟姑娘去,雪雁你留下,我有话说。” 紫鹃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跟了上去。 雪雁留下,给容嬷嬷倒了茶,道:“我平素有很多做得不够好,嬷嬷有什么话只管教导我,”她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也知道容嬷嬷如果没有事情的话绝不会留下自己。 她不是听不见别人建议的人,她经常给黛玉提意见,自然也受得了别人的教导。 容嬷嬷闻言一愣,脸上带了一点笑意,叫她坐下,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知道自己的不足,我就放心了。就拿昨儿的事情来说,琏二奶奶和史大姑娘再怎么说都是主子,有些话姑娘能反击,我亦能说,独独你不能。你要知道,做奴才的,一身一命都是主子的,若记恨了你,日后有千百种法子治你,根本不问缘由,你连苦求讨饶的时候都没有。” 雪雁登时一身冷汗。 一样的人偏有高低贵贱之分,有的是主子,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有的是奴才,不但低人一等,连生命都无法做主,纵然也有插金戴银的时候,可是不过是少数,大部分还是过得辛苦,同样的是一生好歹全看主子的心情。 所以她才希望赎身出去,她不想一辈子靠主子的心情来左右她的生命和未来。 说实话,她虽然是丫头,但在心里从来不认为自己低人一等,所以隐隐有些自傲,今天容嬷嬷的话算是彻底把她打醒了,她不能忘记自己的身份,就算她心里认为人人平等,脸上也不能丝毫表露出来,这是为这个时代所不容的。 -- 第66页 适者生存,她必须试着遵守这个时代的规则,以免被规则抹杀。 想到这里,不禁羞愧道:“嬷嬷教导得极是。”她虽然明白这个时代的主仆之分,奴才的命运,可是很多事情终究不太深刻,或许是没有经历过,所以总是粗心忘记。 容嬷嬷道:“我知道你是护主心切,这也是你的好处,可是你终究得明白尊卑之别。这是我吃了无数的苦头才晓得的道理,你年轻气盛,许多事情忍不住,我劝你不忍也得忍,不能到了吃苦受罪的时候才知道后悔。” 雪雁听了,深深拜谢,感激道:“我从小跟着姑娘,来时年纪不大,这里又不太教导规矩,以后我有什么不对的,嬷嬷只管教导,我心里感激不尽。” 容嬷嬷欣慰一笑,道:“日后你服侍完姑娘就去我那里,我将其中的厉害一一教你。” 雪雁急忙点头,自此以后,她便又多了一项任务,除了跟黛玉学礼仪和读书认字外,便是乘机找空跟容嬷嬷学习大户人家后院里的各种手段,她比黛玉更能接受,容嬷嬷也希望黛玉身边多一个人提点,十分用心地教她。 过一天,不管史湘云如何不舍得离开,贾母还是叫人送她回去了,顺便回去的还有一封措辞婉转的书信,信中说的什么除了贾母外别人都不知道。雪雁纳闷了一会子,她记得原著上没写史湘云什么时候回去,反正姐妹们搬进大观园时,她就已经不在了。 离开倒好,免得时时刻刻都针对黛玉,偏黛玉又不好跟她计较。 不知又过了几日,元春忽然命夏太监下了一道谕来。 原来元春游幸过大观园后,将那日做的诗词命探春誊抄后自己编次,叙其优劣,然后命人在大观园中勒石镌刻,为千古风流雅事。事后,恐怕大观园自从自己游玩过后锁上,不如叫姐妹们住进去,以免导致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又想着宝玉自小在姐妹从中长大,不叫他进去恐他冷清,又怕贾母和王夫人忧虑,便也叫他住进去。 雪雁听黛玉说完,不觉一笑,道:“这谕下得有趣。” 紫鹃不解,便问道:“何以见得?” 雪雁向她笑道:“姐姐没有觉察出来不成?我们姑娘还罢了,毕竟姓林,可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却是姓贾,是本家的正经姑娘,虽说论年纪宝姑娘年纪最大,可说到底,不过是二太太的外甥女,如何在谕上明指,本家的姑娘反倒靠后?” 紫鹃一听,果然察觉出几分不妥来。 雪雁漫不经心地道:“省亲那日娘娘待我们姑娘和宝姑娘是一样的,才过几日,就变了。” 容嬷嬷在一旁点头道:“看似有理,实则无理。论亲戚,终究是姑娘比宝姑娘近。”然后,看着沉吟的黛玉,问道:“姑娘别怨老奴多嘴,姑娘可也要住进去?” 黛玉一愣,道:“方才在外祖母房里听了这谕,我还没说住不住,心里正盘算着,只是觉得馆里几竿翠竹隐着曲栏,极是幽静,是个读书的好去处,我极爱之。” 雪雁听了忙道:“我却觉得馆姑娘住不得。” 容嬷嬷见雪雁第一个反驳,微微放心,面露赞许,难怪去桑家时,徐氏只留雪雁一人在跟前,果然是一心一意为黛玉,再没有第二个人比得上。 黛玉问道:“如何住不得?还是别人先占了?不曾听说。” 雪雁伸出三根手指头,道:“我说姑娘住不得馆,其中原因有三。” 黛玉忍不住笑道:“那你就一个个说来听听,我虽喜欢馆的幽静,到底也得看你们的意思,若是只我一人喜欢,你们不喜欢,住进去了,终究没什么意思。” 雪雁道:“其一,馆虽好,到底太小了,统共就是小小的三明两暗,地处狭窄,家具都是按着地角打的,咱们房里有两位教习嬷嬷,四个教引嬷嬷,一个奶娘,六个大丫鬟,六个小丫鬟,这二十来个人如何住?就是挤挤挨挨也住不过来呢!” 黛玉若有所思,点头道:“你说得很是,咱们二十个人可住不下呢!” 雪雁再接再厉地道:“其二,姑娘大了,平素最该留心男女之别,若是宝二爷不曾住在园子中还罢了,如今偏也住进去了,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是本家的姑娘,并无妨碍,可是姑娘姓林,若叫外人知道,如何看待姑娘的声名体面?姑娘如何对得起老爷的安排?” 一席话不啻雷霆之震,几欲轰去黛玉之魂魄。 她细细一想,越想越觉有理,再看容嬷嬷听完雪雁的话一脸赞许,就知自己想得不周。 容嬷嬷叹道:“雪雁说得到底不错,姑娘今年十二岁了,若是别人家的小姐,早已相看人家了,只是姑娘在这里无人做主,才仍旧待字闺中。清白名声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就是没有什么,只要姑娘住在园子里,就有无尽的闲话可供外人嚼舌。” 黛玉缓缓点了点头,看着雪雁问道:“你说有三个缘故,那一个是什么?” 雪雁道:“我知道姑娘看中了馆中的翠竹清泉,芭蕉梨花,粉墙修舍,那如诗如画的秀美赫然就是咱们江南烟雨中的景儿,竹节心虚,乃为君子,姑娘听着风过竹林和水激碎玉之声,倚着茜纱窗看书观花,再养一只鹦鹉在窗外,的确是人间仙境。可是姑娘素来体虚气弱,不惯凉意,那地方只能摆几案床榻,不能设炕,竟不适合姑娘住呢!” -- 第67页 最美馆,她明白北方干冷,黛玉习惯居住在水汽缭绕龙吟细细的湿润之地,和江南仿佛的馆就成了首选,但是毕竟黛玉身体不好,即使喜欢也不能长居久住。 容嬷嬷在一旁点头赞同,雪雁字字句句说得都有条有理,全为黛玉着想。 黛玉当然明白雪雁说的有理,可是心中十分不舍,脸上就流露出来,挣扎半日,低声道:“我实在是喜欢馆,住在那里,就像是回到了家乡似的。况且娘娘下了谕,我若不住,岂不是与之相悖?反让这里人说我轻狂?” 容嬷嬷却道:“姑娘不必怕人说,这谕上只说让宝姑娘等进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又命宝二爷随着进去读书,哪有提起过姑娘只言片语?因此姑娘说不去,也是理所当然。” 雪雁赞同道:“我和嬷嬷一样的想法,横竖娘娘又没有特特指明姑娘必须进去住,姑娘去可,不去亦可。再说了,老太太疼姑娘,姑娘求老太太把馆留给姑娘做书房,难道老太太不答应不成?馆既是读书的好去处,那就留作读书之地,岂不甚好?” 除了黛玉,别人确实不配住在馆里。 黛玉思索了一番,欢喜道:“你说的很是,我这就跟外祖母说去。” 匆匆到了贾母房里,只见宝玉刚从贾政房中回来,立即问她道:“妹妹住在哪里?” 黛玉不答反问道:“二哥哥打算住在哪里?” 宝玉笑道:“我住怡红院,妹妹就住馆里如何?那里只妹妹配住,咱们又近又都清幽。”说完,不禁手舞足蹈起来,遥想大好前景。 贾母坐在上头听了,面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黛玉一听宝玉住在怡红院,就知道自己绝对不能住在馆里了,便没有回答宝玉的话,只依到贾母身边,道:“我舍不得外祖母,我要留在外祖母身边,至于馆,好外祖母,留给我做书房可使得?每常闲了,倒是可以去园子里逛逛。” 宝玉一怔,随即焦急道:“大姐姐都下谕了,妹妹如何反不去呢?” 贾母亦是同样诧异,摩挲着黛玉的脖颈道:“正是,你怎么不愿意去?可是受了委屈?” 黛玉笑道:“外祖母这样疼我,谁给我委屈受呢?我只是舍不得外祖母,想陪着外祖母一起住,难不成外祖母不肯我留下?何况大夫常说,我若想调理好,最好别住在阴凉之处,馆太湿润了些。再有一点就是我房里人数众多,馆太小住不下。” 贾母忙道:“傻孩子,我当然也舍不得你,只是姐妹们都在园子里住,你一个人留在我这里像什么话?馆对你身体不好,你就住在别处。蘅芜苑,稻香村,你爱住哪里都行,先紧着你挑,不止馆一个选择。” 宝玉在一旁点头道:“老太太说得是,妹妹既嫌馆太潮,就住蘅芜苑,蘅芜苑里皆是香草,又极阔朗,和我看中的怡红院一样是大观园里最大的地方,够妹妹房里人住的。” 凤姐因先前愧对黛玉,想着事后百般描补,听了这话,也笑道:“宝兄弟说的是,我瞧蘅芜苑也使得,里头都是极清香极名贵的香草,就是离得远了些,靠近后门子了。妹妹若说人多,我带人去给妹妹收拾,保管又敞亮又暖和又够住的。” 虽然众人相劝,黛玉因尊重容嬷嬷和雪雁等人的看法,遂摇头不应。 三春从贾政房中回来,听完来龙去脉,探春笑道:“娘娘既下了谕,林姐姐不去倒不好。” 黛玉看了她一眼,微笑道:“娘娘谕里虽说叫姐妹进去住,到底没有提到我,也没说非住不可,宝姐姐和宝二哥哥都去住了,并没有违了娘娘谕。何况我只喜欢馆一处,别的地方虽好,偏我不爱住。既住不得,做个书房却极恰当,我留在外祖母这里陪外祖母住,外祖母既解了寂寞,我亦尽了孝心,姐妹们住在园子里,我一样能天天进去顽。” 宝玉苦劝不得,气得跳脚。 李纨听到这里,看着宝玉的举止神情,忽然明白了黛玉不住在大观园里的用意,到底有教习嬷嬷看着,这样倒好,因此李纨不似别人一个劲地劝解黛玉。 大观园里的风光再好,哪里比得黛玉的声名体面要紧? 正欲开口替黛玉说话劝解众人,忽然贾政打发婆子过来说二月十二的日子好,叫姑娘们搬进去,叫人先行安置家具等物。 黛玉便先问起姐妹们的住处,大家只好各自思索择地。 不知怎么黛玉不愿意住进园子里的事情传到了王夫人那里,晚间服侍贾母用饭后,听贾母劝黛玉去园子里住,王夫人低头想了想,乃笑道:“老爷常说那里是读书的好地方,既然大姑娘想要馆做书房,老太太依了又何妨?” 贾母听了,瞅着了她一眼,沉默不语。 宝玉见王夫人赞同黛玉的决定,心里纵然不满,亦不敢出口反对,只得呆呆坐在一旁。 黛玉被宝玉扰了半日,心中早已厌烦,闻得王夫人之语,如得了凤凰一般,笑道:“二舅母说的是,我说馆做书房合适,做卧室反不好,偏外祖母疼我,恐我跟着外祖母太过寂寞,不舍我离了姐妹,二舅母快帮我劝劝老太太,让我留在外祖母身边尽心罢!” 王夫人立即道:“既然大姑娘喜欢,馆就留给大姑娘做书房罢,横竖黑天白日的姐妹们都在老太太这里用饭,仍能一处吃一处顽。”对于黛玉选择不住在大观园里,王夫人讶异之余,十分满意,她原先还怕宝玉和她住得太近呢! -- 第68页 李纨走上来笑道:“老太太怕林妹妹独个儿住在这里寂寞,可是林妹妹喜欢跟老太太一起住,未尝不是担心老太太寂寞,祖孙两个你想着我我想着你,真真是嫡亲的骨肉!” 黛玉笑道:“还是嫂子知道我。” 贾母见黛玉执意不住,不忍责她,只得道:“你既跟着我,明儿觉得寂寞了,可不许哭!” 她语气微一松动,黛玉立即笑道:“我跟着外祖母里,哪里会哭呢!” 王夫人脸上露出笑容,剩下姐妹们有不舍的,有遗憾的,有叹惋的,也有不在意的,独有宝玉闷闷不乐,听了这话说道:“虽不去园子里住,可也得常去园子里找我们顽!” 黛玉自己也喜欢看花取乐,便笑着应了。 贾母不放心,再三叮嘱凤姐道:“馆留给你妹妹做书房,打扫看屋子的丫头都选好了,房间须得收拾得精致些,也得设一处歇息之所,若是读书累了,可以歇在里头,别舍不得给东西,若缺了什么摆设,只管来找我。” 凤姐一样一样地道:“知道了,老祖宗只管放心,缺了东西,我必然来问老祖宗要!” 于是,进园一事就定下来了。 宝玉住在怡红院,宝钗住在蘅芜苑,稻香村由李纨带着贾兰一同住,迎春则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爽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每处添两个嬷嬷,四个丫头,除了他们本身亲随的奶娘丫头外,另外还有专管收拾打扫的。 回房后,黛玉将结果告知雪雁,雪雁忍不住十分喜悦,虽然大观园是女儿的世外桃源,天堂一样的仙境,但是不住其中,对黛玉身体好,名声好,那一点子遗憾就不算什么了。 别人都忙着收拾东西准备搬家,独黛玉房中一如既往,平静如水。 黛玉因要收拾书房,就叫雪雁搬书,雪雁可舍不得黛玉身边的前朝孤本名家书画不放在眼前,便道:“姑娘急什么?等琏二奶奶把馆收拾好了,咱们再送些书去也不迟,现在搬去了,咱们在家可看什么?再说了,有些孤本真迹放在那里我可不放心。” 林家积累了几辈子的书籍画作于黛玉是物尽其用,爱若至宝,于他们就是作践了。 黛玉嗤笑一声,道:“凭是什么孤本真迹,也不过是给人看的书本子画面儿,论什么珍贵与否,世人也忒俗了些,当着宝贝似的藏着。你这么一副脾气随了谁?” 雪雁撇嘴道:“我就是小心眼儿会算计,怎样?” 说完,径自同紫鹃商议道:“搬进园子里的吉日离现在好远着呢,我只记着再过半个月就是咱们姑娘的生日,给姑娘过完生日再收拾笔墨纸砚罢,出了正月给姑娘做衣裳可还来得及?这是姑娘除服后第一个生日,衣裳鲜艳些。” 虽然原著上只明写了宝钗的生日,而不写黛玉的生日,但是黛玉守孝时贾母都打发人送衣裳首饰寿面过来,今年除了服,必然不会不办,再有宝钗的生日在前,凤姐湘云的言语在后,黛玉的这次生日贾母一定会给她做的。 雪雁觉得大概黛玉这次生日规模不小,不然不会到了五月说到金钏儿收殓,王夫人语气还酸酸地说只有两套黛玉生日时做的衣裳,毫无忌惮地在宝钗跟前流露出对黛玉的不满。 紫鹃道:“衣料绣线丝绒都是现成的,咱们一齐动手,几日就得了,不必愁。” 黛玉饮了一口茶,插话道:“我的衣裳够穿了,还做什么?省下这一点子工夫,不如多读几本书,多认得几个字,你们好了,我就欢喜了。” 紫鹃听了,立即反对道:“姑娘的生日一年才一回,怎能不做?去年的衣裳都是素的,往后都不能穿了,今年很该多做几身。我已经选了好几匹料子,就等着出正月给姑娘做。” 回头嘱咐雪雁道:“你一年到头不动几回针线,这回可不许躲懒。” 雪雁忙笑着答应。 她虽然继承了原身的一手好针线活儿,但是她确实不爱做这些,所以能不做就不做,恨得紫鹃几次咬牙切齿,幸而汀兰几个女工都极好,才放过了她,所以现在雪雁都穿府里发的衣裳,就是做针线,也就黛玉的和赖嬷嬷赖大夫妇几个人的,别的得不到她一针一线。 出了正月,黛玉房中便由紫鹃带着忙活起来。 雪雁坐在屋檐下,拿着针往头上蹭了蹭,继续绣手里的一只衣袖,黛玉过完生日就是春天了,所以衣袖上要绣应景的花儿,务必精致脱俗,她手里是红底绣着折枝白玉兰,鲜艳中透着素雅,十分好看,黛玉早说了要在生日那天穿。 李纨进来笑道:“你们屋里好自在,我们可都忙死了。” 雪雁站起身,道:“奶奶房里的东西都收拾好了?” 李纨点了点头,笑道:“我那边东西不多,只需搬家时装进箱子里带过去就行了。你们姑娘可在家?我找她有事情。” 雪雁忙笑道:“奶奶来得不巧了,姑娘去园子里了,想是和奶奶错过了?” 修建大观园的时候,雪雁不好建议黛玉去园子里锻炼身体,现在大观园对姑娘们开放了,她就提醒黛玉去园子里赏花,在园子里逛一圈回来,一天的运动量就差不多了。 李纨叹了一声,道:“既这么着,等你们姑娘来,告诉她一声,说我找她。” 雪雁答应了,看着李纨离开后,复又坐下绣花。 -- 第69页 晚间黛玉回来,雪雁告诉她李纨来过,黛玉不以为意,道:“我见到大嫂子了,就是告诉我兰哥儿如今已经常去舅舅跟前请教功课了。” 雪雁心中一动,这才明白他们的计划已经开始了,只不知结果如何。 过完黛玉的生日,宝钗黛玉李纨三春等就搬进了大观园,一时之间,大观园热闹非常。 如雪雁所料,贾母掏钱给黛玉做生日,具体掏了多少钱凤姐没有透露,可是看着生日的场面,雪雁就知道银子肯定比给宝钗的二十两银子多,因为酒菜戏曲都比宝钗那日好,席面也多,连她们这些丫头都有座位,吃得十分尽兴。 而且黛玉生日前一天,贾母不但送了衣裳寿面食物给黛玉,还特特送了两套极精致的头面,据说是贾母陪嫁的好东西,雪雁看了,比贾母赏给她的绿宝石头面还要好几分。 黛玉生日时,除了贾母给的衣裳外,还有府里给做的两套,邢王夫人各送一套,余者姐妹们送的都是一纸一画,一针一线,别无可记之处,倒是徐氏特特打发桑婉和桑媛过来一趟,送了一份寿礼,拜了寿吃完酒才离去。 这日紫鹃进来道:“我从家里回来,路上遇见赖大娘,叫你后日家去一趟看房子。” 雪雁喜道:“知道了,大约是原先的房主搬走了。” 紫鹃笑着点头,放下包袱,捶了捶腿,道:“你那房子在哪里?有几间?赁出去,一年赚几个钱,比你在里头的月钱多。”紫鹃和黛玉虽然都知道她要买房子,却不知作价几何。 黛玉听问,也好奇地看向她。 雪雁笑道:“在府后头的小花枝巷子里,一共十六间半,二百两银子买的。” 黛玉一愣,道:“在京城里买一座小院子这样便宜么?” 雪雁想了想,摇头道:“姑娘问紫鹃姐姐,大约她清楚些,问我,我可不知道。这房子是干娘留给我的,说是一个原本求到大哥哥跟前由大哥哥推荐到二老爷门下的举子所有,才盖了两年,不想时运不济,老娘死了得回家守孝,谋职也付诸流水了,所以就卖了房子。” 不等她说完,紫鹃立时道:“没有四百两,别想买一套这样的院子!你这回可占了大便宜!在其他地方十来间的房舍连同院落一百多两银子就能买下来,可是你这房子关键是所处的地界好,前面是咱们两个国公府,周围也多是达官显贵,平常官兵巡逻多,宅邸安全,所以价格昂贵。我料想他是留个善缘,等三年后回来再求到赖大爷跟前,所以才这么便宜。” 说完,又道:“不将一二百两银子放在眼里,想来他家颇为有钱。” 雪雁掩口惊呼,道:“我说干娘怎么说一年有五十两的租金,我本来想着几年就回本,这人何必卖了它,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很有道理,这举人家里确实有些钱。” 紫鹃笑道:“五十两算什么?在这里,六七十两银子还有人抢着赁呢!我买的那些地,一亩地七八两银子,刨除工钱人力,一年有二三两银子的收成,也不过几年就回本了。” 雪雁一听,向黛玉道:“姑娘听听,这才是会算账的呢!姑娘动不动就赏我好几亩地。” 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 黛玉心中盘算了一下,道:“原来一亩地这样便宜,雪雁,你也很该买几亩地赁给佃户种,你一年大约一亩地能得一两银子,像紫鹃一样多买几亩地,不必靠着月钱过活了。” 雪雁扑哧一笑,道:“我买了地,可叫谁去管?姑娘想得忒简单了些。我比不得紫鹃姐姐的父母都是管事,不但时常能去看看,紫鹃姐姐的哥哥兄弟也在田庄上看着。” 黛玉叹道:“说的也是,我们都是出不得门的人。” 紫鹃还要说什么,忽见小酒儿匆匆挑起帘子进来道:“雪雁姐姐,外头有个宫里来的小公公找你,因是宫里出来的,门房回了琏二奶奶,可巧琏二奶奶在老太太屋里,所以老太太知道了,叫人请进来,闻得是找姐姐,打发我来叫姐姐过去。” 雪雁一惊站起,看向黛玉和紫鹃。 黛玉道:“许是你接济的那位于公公?你快过去罢,请进你屋里坐坐也使得。”又叫人预备茶点。于连生是小太监,进出女眷房屋无碍,既是雪雁的故人,黛玉乐得给她这份体面。 雪雁答应了过去,只见一个服色甚新的小太监坐在贾母下首,果然是于连生。 见到雪雁进来,于连生立即站起身。 贾母笑道:“方才于公公说了,原是你的故人,你快接于公公过去坐坐,说说话叙叙旧。”说着,又叫人预备茶点送过去,并未留雪雁和于连生在她房里。 雪雁谢过,方告退,在众人意味不明的眼神中引着于连生离开。 于连生在途中笑道:“妹妹没想到我能找到这里来罢?” 雪雁回眸一笑,道:“是没想到,一别一年,大哥大变样儿了。大哥好容易来一趟,可要见见我们姑娘?我们姑娘才叫人给预备茶点呢。” 于连生正色道:“既来一回,很该拜见。” 见到于连生,黛玉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叫雪雁好生款待。 到了雪雁房里,雪雁一面叫小酒儿和小荷倒茶捧果,一面笑道:“不知不觉一年多没见到大哥了,今儿见大哥平平安安,心里才算放下。” 于连生端着茶碗喝了一口茶,掩不住一脸感激之色,道:“亏得妹妹当日想得周全,我才有今日。靠着妹妹给的东西打点宫里的老太监、宫女们,尤其是那次衣裳里包着的金银锞子,我才有今日的好差事,不然早就被分配到偏僻角落里任人欺凌了。” -- 第70页 雪雁却不肯居功,道:“大哥说的是裹在冬衣里的金银锞子?那是我们姑娘给的。我们姑娘说,金银锞子轻巧,在宫里打点比别的好。” 于连生一怔,忙道:“妹妹怎么不早告诉我?我方才该谢谢你们姑娘才是。” 雪雁笑道:“我们姑娘可不在意这些。大哥现今在哪里当差?今儿怎么有空出来?” 提起差事,于连生脸上便带了一点笑容,轻声道:“我现今在大明宫当差。” 第三十一章 问去向于连生露脸 闻得于连生在大明宫里当差,雪雁顿时吃了一惊,难怪她在贾母房里发现贾母和旁边的凤姐对他十分客气,还叫人送了四色精致细点过来,叫她好生款待。 她随黛玉读书时知道,大明宫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上阳宫则是太上皇所居。 长安城、大明宫、上阳宫,这些都是唐代的称呼,毕竟红楼梦半古半今,无根可考,雪雁只知道官位称呼世俗人情有唐代风俗,有明清风俗,不一而足,尤其是京城里的饮食习惯和穿着风俗,和清代前期的京城十分相似。 原著中敲锣打鼓坐着大轿子来祭奠秦可卿的太监就是大明宫内相戴权,真正的有权有势,随随便便就能给贾蓉谋一个从五品的龙禁尉,没想到于连生居然会进大明宫当差,就算是最底层的洒扫小太监,奈何沾了大明宫三个字,出了宫就是人人争相巴结的主儿。 看到雪雁脸上的震惊,于连生反倒有些谦逊,笑道:“我就是个洒扫的小太监,不是什么尊贵的主儿,月银都孝敬上头了,也存不着几个钱,就是外头向往着宫里,才给几分薄面罢了。太监们进宫,多因家贫,没有钱打点上头,所以分的差事有好有坏,靠运气而已。我全赖你送的银子东西,上上下下打点了十几个宫娥太监,才被分到大明宫里去。” 雪雁笑道:“若大哥没有本事,这差事也轮不到大哥。大哥在宫里千万记得步步谨慎,处处留意才好。”这才合情合理,作为没有根基的小太监,怎么可能一步登天。 雪雁没盼着于连生有权有势,只觉得有个人在宫里当差,多一条路子罢了。 于连生现今有了这样的起点,他本人又十分灵透机变,只要他继续安安分分地当差,将来的前程不会太差。 于连生叹道:“进了宫才知道从前的生活虽苦,却不必很费心思,不过求仁得仁,我如今过得倒也不错。这么长时间没见,不知妹妹现今如何?”他在宫里吃了许多难以想象的苦头,言语上小心翼翼,并不敢直言说宫里日子不好过。 雪雁听了颇为感慨,道:“我过得一如从前,我们姑娘待我一直情同姐妹。” 虽然黛玉常说她待自己不如待紫鹃,可是雪雁却觉得自己是她从林家带来的,就是待自己不如紫鹃那么好才觉得亲密,才是一家人。 “摊了个好主子,也是妹妹的福分。”于连生笑了笑,脸上露出几分放心之色,宫里的事情他不敢外泄,正觉得无话可说,忽然想起一事,从怀里掏出一个绸缎包儿,小心翼翼地打开,推到雪雁跟前,“雪雁妹妹,这个送你。” “这是什么?”雪雁带着好奇问道,接到手里一看,却是一串红玛瑙的十八子手串,那玛瑙珠儿一颗颗鲜艳明亮,没有丝毫杂色,只不过有十七颗珠子是玛瑙所制,另一颗却是红色珊瑚珠,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于连生脸上多了一点儿羞涩,道:“我特特留给妹妹的。我在宫里当差时,有一回扫雪从花盆缝里捡了一块儿玉,也不知是谁的,就交到了上头,妹妹也知道,纵然是大户人家,捡到什么都得上交,何况宫里不敢私昧。不想竟是圣人那日赏花遗落了的随身玉佩,我交给了戴总管,事后圣人问起来,戴总管如实说了,圣人随手就赏了我这么一串十八子。” 雪雁忙推辞道:“既是圣人所赐,大哥自己留着罢。” 她虽然挺喜欢珠宝首饰,黛玉给她时她毫不推辞,可这是于连生的,她觉得自己无功不受禄。而且圣人赏的,于连生自己佩戴在宫里也体面些。 于连生摇了摇头,正色道:“妹妹,这两年若不是你,我焉能有今日?虽然这是圣人赏赐的,但是在宫里未必留得住。我不是没得过赏钱,可惜还没到手就被上头盘剥去了,好容易才留了这么一个串子,转交给妹妹,算是我的一点儿心意。” 雪雁经他再三劝说,只得收了,于连生见状,脸上便和缓了。 把玩了玛瑙手串一会子,雪雁忽然道:“这手串怎么缺了一颗,不配玛瑙珠,反配了珊瑚珠?难不成宫里还找不出第十八颗一样的玛瑙珠子来?” 于连生笑道:“宫外一个鸡蛋一文钱,你道宫里一个鸡蛋多少钱?” 雪雁蓦地想起有关清代内务府物价的书籍,还有皇帝一个补丁几千两银子的故事,不觉点头道:“这府里十文钱还买不到一个鸡蛋,宫里自然就更贵了,若是有良心者,大概几两银子一个,若是没有良心,报上三五十两一个也是有的。我明白了,想来圣人想配一颗玛瑙珠子,偏下头报价太贵,所以就用珊瑚珠子补上了?” 于连生赞道:“果然还是妹妹灵透,便是这样的缘故了。” 雪雁摇了摇头,一阵叹息。 果然是一群国之蛀虫,做皇帝的看来就得多了解了解民生物价才好。 -- 第71页 于连生不在这话题上多说,用了一块点心,忽然道:“我在宫里,遇见小宝了。” 雪雁一愣,不知小宝是谁,好半晌才想起来是当初偷了自己荷包的那个候补小太监,忙道:“你遇到他了?他在哪里当差?他比你进宫早,想来根基深些,可曾欺负了你?” 一番话激射而出,担忧之意显而易见。 于连生眼里掠过一丝讥讽,轻声道:“我虽然只是最下边儿的小太监,可到底是大明宫里的人,戴总管不大管我们,却不容别人的手下欺负我们。我打听过了,他如今在六宫都太监夏总管手下当差,出宫几次都是去那些娘娘的娘家要钱,你们府上也在其中!” 雪雁嗔道:“什么我们府上?这里是我们姑娘的外祖母家,并不是我们林家。我早听说宫里常有公公过来索贿,只没想到他竟是其中之一,并没见过面。” 宫里得势的太监往后宫嫔妃娘家索贿,在当代已成风气,十分可恨。 “小宝来要钱,定是找你们管家奶奶,你怎么能见到他?”王宝替夏守忠传话索贿的时候,连带自己能从中沾光,于连生笑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羡慕,他还想往上爬,不想弄得臭名远扬,在宫外索贿虽是常事,但是如果有朝一日失势必定会被人落井下石。 雪雁轻笑道:“小宝贵人多忘事,恐怕即使见了面,也不认得了。” 王宝秉性凉薄,连救过他收留过他的于连生,他都能毫无顾忌地背叛,何况雪雁一个过客又知他贫贱之时的事情。因此她愿意与于连生交好,却不肯和王宝有什么瓜葛。 当然,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若真是见面了,雪雁也不能得罪了他。 于连生听了亦是一笑。 又坐了一会子说了些家常闲话,于连生便提出该回去了,先向黛玉告辞,又向贾母告辞,贾母又含笑问了几句,命雪雁亲自送出。 凤姐朝平儿使了个眼色,平儿悄悄拉了雪雁一把。 雪雁只觉手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再看平儿的神色,微微颔首。 送于连生到门口,雪雁将荷包递了上去,笑道:“这是老太太和奶奶给大哥的茶钱。”她途中掂量了一番,约莫有三四两左右,大约是五六个金锞子。穿越这么几年,除了书法长进,也就是掂量金银分量的功夫长进了许多,不必用戥子了。 “妹妹,无功不受禄。”于连生推辞不要,他和荣国府可没有半分瓜葛。 雪雁却笑道:“大哥若是不收,他们反而不放心了。”难怪宫里的宦官都来索贿,谁让他们出手大方呢,没有丝毫干系的于连生只是来探望她而已,就能得到二三十两银子。 于连生不知想起了什么,便收下了,一径而去。 他一个月有一日假,去年一年刚刚进宫,不敢歇息,常常代人顶班,今年还是头一回出宫,回去后向上头销了假,好明日继续当差,不想立时便被分配差事,去捡大明宫正殿檐下梅花盆景里的落花,如今天气和暖,二月里开的梅花亦渐渐凋零了。 于连生手脚伶俐,也不反驳,忙换了衣裳拿了布兜去捡落花。 这是非常细致的活计,须得将花盆里泥土中的落花一一挑出来,看着布兜里越来越多的花瓣儿,于连生忽然想起今日和雪雁说话时,雪雁笑她们姑娘常用绢袋装落花掩埋于土中,端的是一件风流雅事,不觉摇头一笑,也就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千金小姐来做这些事情。 眼瞅着天色渐黑,于连生累得险些直不起腰,正欲换个布兜再来捡花,只听得一阵脚步声,又听得鞭子落地声,他连忙肃容跪在一旁,以头扣地。 脚步声渐近,一双龙靴连同身后无数靴子从眼前走过,于连生大气都不敢喘。 龙靴的主人忽然停住脚步,看了一眼跪在一旁的小太监,颇是眼生,问戴权道:“这就是那个捡了玉佩的小太监?听说今儿出宫去了?” 听了这句话,于连生心中大吃一惊,他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太监,可以说在宫里比比皆是,圣人日理万机,又不曾见过他,如何会认得他?便是赏他红玛瑙十八子手串时亦由戴权派人送来的,并不是当面赐予。 不等他想完,便听戴权恭敬地道:“回老爷的话,就是那个捡了老爷玉佩的于连生,做活细致,人也实诚,今儿个的确告假出了宫。”对于这个主子,戴权一向佩服之极,他不但记得国家大事,而且身边任何一个宫娥太监他都记得,太上皇跟前的他也都记得,就像眼前的于连生,因其他人圣人都见过,唯一没见过的就是他,所以一眼就认得出来。 若叫外人晓得,大概会觉得圣人不务正业,可是戴权却知道这就是圣人的手段了,连粗使的小太监小宫女都记得,还能叫上名字,那些人能不感动?能不对圣人忠心耿耿?当初全靠这些小太监小宫女传递消息,圣人才能化解一次次的危机,最终登上帝位。 圣人笑道:“叫到跟前,朕有几句话问问。” 戴权答应了一声,朝于连生瞪了一眼,道:“老爷发话了,还不跟上。”说完,扶着圣人往偏殿里走去,于连生连滚带爬地起来,恭恭敬敬地跟上,不知此去前程如何。 当今皇帝号为长乾,今年不过二十来岁年纪,没错,比贤德妃元春还要年轻两岁,坐定后,含笑看着跪在地下等着问话的于连生,道:“你今儿出宫,去哪里了?做什么?” -- 第72页 听到这样的问题,于连生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不知圣人何以对外面的事情如此好奇,心中沉吟一下,只得答道:“回老爷,小人去荣国府上探望旧日曾接济过小人的姐妹。”他不知长乾帝的心思手段,别的不敢多说一句。 闻得荣国府三字,长乾帝挑起眉头,脸上笑意更浓,问道:“荣国府?” 于连生点头道:“是荣国府。” 戴权听了,忍不住诧异地看了于连生一眼,真没看出来,这小太监居然和荣国府有关系。可是若是和荣国府有瓜葛,岂能不知他戴权在宁荣国府的体面?靠着荣国府,那样他就不可能只是个洒扫的小太监,任由比他品级高的太监盘剥使唤。 长乾帝笑道:“朕记得你是河间府人,家里兄弟姐妹四个,莫不是其中一个在荣国府?” 于连生连忙摇头,实话实说道:“回老爷,小人并无兄弟姐妹在京城,小人衣食无着之时不曾得到家里一点怜悯,当日无处可去,险些饿死,是在荣国府里当差的一个小丫鬟偶然遇见,接济小人冬衣银钱,小人才有机会进宫当差,故小人出宫后便先去探望于她。” 对于雪雁多次接济、帮衬,于连生心内着实感激,虽然雪雁说自己有所求,但是于连生并不认为自己身上有什么值得她觊觎的地方,就算是想在宫里出头,也得熬个十年八年。 因此,说起雪雁时,于连生脸上就流露出一丝温暖。 锦上添花事易,雪中送炭者少。 尤其黛玉雪雁二人脸上丝毫没有因为他是阉人就有所瞧不起。 但是对于长乾帝的话,于连生心中亦觉惊骇,他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小太监,而高高在上的圣人居然会知道他的来历和父母家人,这是何等的细致! 长乾帝忽然一笑,对戴权道:“没想到荣国府里倒还有良善之人。” 戴权忙道:“不仅老爷没想到,小人也没有想到。” 于连生听得极是纳闷,他记得宫里宫娥太监都说戴权和宁荣国府来往颇多,怎么听着不像?而且听着圣人的意思,似乎对于荣国府不以为然,他们府上可是出了一位娘娘呢! 他满腹疑团,面上不敢露出分毫,有心说雪雁只是荣国府亲戚家的丫鬟,却不敢开口。 只听长乾帝又问道:“你去荣国府,除了你那姐妹,还见了谁?” 于连生答道:“小人见了荣国府的老太君、管家奶奶,以及小人那妹妹的主子林姑娘,别的小人就没见过,说了几句话就回来了。” 想了想,又道:“倒是临来前,府里的管家奶奶赏了小人一个荷包,装着金锞子。” 长乾帝恍然大悟,道:“你那妹妹不是荣国府的人?”他听于连生说所见之人是他妹妹,也便随着于连生改口,其心思之细可见一斑。 于连生不敢欺瞒,道:“是,小人那妹妹是荣国府亲戚家的丫头,如今住在荣国府里。” 长乾帝听了,挥手叫他下去。 等他离开,长乾帝瞅着戴权道:“姓林?莫不是林如海家的那个孤女?朕记得那林海死后,没有香烟可继,他家的家业却一点儿没进国库里。” 戴权陪笑道:“天底下的事儿,哪里瞒得过老爷的圣眼?” 长乾帝冷笑一声,道:“既没上交,那么应该全都落在荣国府囊中了,难怪他们两府里花钱如流水,能造出那样一座聚集天下灵秀之气的大观园!这林海做了一辈子的官,积累了几辈子的家业,偏没个儿子继承,只得了一个女儿,倒便宜了荣国府,连上交给国库的银子也敢吞!可笑他还是老圣人的心腹重臣呢,到死没得一星半点的额外恩典!” 戴权一声不敢言语,他和宁荣国府交好,并去祭奠秦可卿,一概都是奉旨而行,他自小看着圣人长大的心腹,晓得圣人看他们十分碍眼堵心,元春封妃也是有缘故的,荣宁两府岌岌可危,戴权恨不得避而远之,可不是真心和他们好。 按着律例,林海无嗣,当有一部分家产上交国库,岂料贾家竟会这样贪心,悉数侵吞。 林海是上皇心腹,二品大员,他之一死,当今绝不会不放在心上。 长乾帝默默沉吟片刻,随即又道:“果然好大手笔,这小太监不过是探望故旧,便能得一包金锞子,倘或是特特上门去索贿的恐怕能得到更多罢?” 说到这里,长乾帝心里暗恨,都说藏富于民,实则是藏富于官才是,前朝灭亡之际,国库里不过几千两银子,但是在朝廷官员家中却查抄出七八千万两银子,还没有查抄全部。现今国库空虚,当官的却富得流油,那些银子可不是都落在他们手里了? 好在这两年后宫嫔妃省亲,门下皇商大有进账,都进了他的私库,方心气略平。 戴权道:“大约是听说于连生在大明宫里当差,所以才给的。” 到底是戴权比长乾帝了解宁荣国府里人的心思,他不认为于连生一个小太监值得荣国府奉承,必然是大明宫三字的缘故。听他这么一说,长乾帝便道:“你明儿闲了,也常去他们府里走走。另外,你去打听打听林家的家产是否都落在荣国府手里了,好叫朕心里有个数。” 这个戴权却是知道,他手下的太监时常出宫,外头的消息知道的多,戴权又是管着替长乾帝打听消息这一块儿的,忙笑道:“林家的家产小的倒是知道一些,听说当初林大人千金奔丧回来时,的的确确有好几条大船跟着一同回来的,只是他们家都不说,偏被一个小丫头在码头上给说破了。小的想,荣国府里挪用的银子东西,必然瞒不过林家小姐。” -- 第73页 顿了顿,又道:“但是,在荣国府眼里,恐怕他们还认为林家小姐不知。” 长乾帝奇道:“这是为何?” 戴权笑道:“京城世家大户大概都知道一些,也能估算出林家有多少家业,毕竟一百多年四五代的积累,只是大家虽然心知肚明却都不多管闲事,所以不曾开口说起。再说,那林小姐年纪太小,素日又只知伤春悲秋,丧事和家业都是荣国府贾琏一手操办,哪能让她知道家里到底有多少东西?兼之他们府上不曾教过小姐管家,所以挪用后亦认为瞒得过林小姐。” 长乾帝来了兴致,问道:“既然如此,你方才怎么说瞒不过林海之女?” 戴权答道:“除非林小姐真的愚蠢无知,否则怎能不知道自家到底有多少东西?小的听说林小姐天性极之聪颖,林大人去世后还跟从前的世交故旧有所来往,必然是林大人临死前交代的。当初那小丫头弄得几乎人尽皆知,丫头既知,何况小姐乎?荣国府挪用其家产,林小姐一言不发,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孩儿家,无力反对,只能假作不知罢了。” 不知这林小姐是聪明得过分呢,还是林如海的交代,总而言之,戴权可以想象得到,倘或她露出一点儿知道荣国府挪用其家产的神色,荣国府绝对不会容她活下去,不为别的,只因为那份家产几乎上上下下都得到了好处,吃下去的肥肉焉有吐出来的道理。她一个小女孩儿无依无靠,只有不知道才能继续活下去。 戴权自小长于深宫,吃了无数苦头才爬到如今的地位,察言观色揣摩人心的本事可谓一流,从平常的蛛丝马迹中几乎就能将真相猜得七七八八,比为官做宰的还强。 长乾帝听完戴权的分析,点头笑道:“林海什么都好,就是没修得一门正直有本事的好亲戚,也不知他这唯一的骨血将来之东床如何。” 戴权道:“想来不会太差,毕竟桑家现今跟林小姐颇为亲近。” 提到桑家,长乾帝脸色微微一变,道:“是桑隆家?是了,朕记得桑隆是林海的表兄?” 戴权点头道:“老爷的记性好,不错,桑老元帅正是林大人的表兄。听说过年前,桑家打发人给林小姐送礼了,不止如此,除服宴还去了管家奶奶道喜,年后还接林小姐家去吃酒。从前没走动过,林大人去后反倒亲热起来,小的料想,大约是林大人托了桑老元帅什么。” 在京城里有权有势的就那么四五百家,很多消息瞒不过人,往往这家有什么风吹草动,立时便传得人尽皆知,何况桑家又是武将中拔尖儿的一拨人,多少人留意着呢。 也就荣国府自以为瞒得过人,熟料大家门儿清。 长乾帝点头不语。 他心中已经有所打算,两年后让桑隆回京,派其长孙桑青戍守山海关,若是他受了林如海之托,那么不出几年,因这林小姐之故,和荣国府必有一番矛盾。 和荣国府相比,他更看重子孙有为的桑家。 长乾帝早看许多世家不顺眼了,他们在京城里盘根错节,中饱私囊,兼之罔顾国法,作威作福,几乎做得了半个朝廷的主儿,很多官职轻轻就能谋给自己的门生故旧或者上门巴结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世家子孙不肖,白占着官位俸禄,真真是打根子底儿就开始烂透了,朝廷岂能养这么一群废物,与其养这么些人,不如提拔寒门子弟为他所用。 他有心动手,奈何太上皇极是念旧,又太过慈悲,几次三番地插手朝政,不肯放权,因此他只能暂且忍着,等太上皇一去,他就会立即动手。 除了戴权,谁也不知道长乾帝的心思,于连生亦不知道,他虽然有幸得以面见圣颜,却没得到什么提拔,好在因他在圣人跟前露了脸儿,那些曾经欺侮过他的太监不敢再盘剥于他,反和他交好,他在宫里的日子顿时好过了许多,倒是意外之喜。 于连生没有得到什么好处,但是雪雁却实打实地得到了好处。 送走于连生后,雪雁过来回话,贾母问起于连生的身世,又问她如何认得的。 关于和于连生怎么认识的,雪雁早和于连生商量过,两人同是贫贱之人,不怕人知道,今贾母垂询,雪雁便实话实说,只说曾经赠过于连生两件冬衣几两银子,并没有说自己和黛玉所赠金银锞子首饰好让他在宫中打点一事。 贾母笑道:“这可真是善有善报了。人常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你原接济过他,所以他念着你的好,出了宫就来探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雪雁抿嘴一笑,这是当然,于连生可是她的一条人脉呢! 不过,她现今确实真心和于连生交好。 贾母自然想到了大明宫里有人的好处,虽然于连生只是个小太监,可是谁能知道他日后是否能步步高升?平素是否能听到什么只言片语的消息?只是此时却不好明说,但想到于连生与雪雁交好,便道:“好孩子,你服侍你们姑娘十分尽心,我都看在眼里。” 说着,向鸳鸯道:“拿一点子东西赏给雪雁。” 鸳鸯笑着答应一声,去了半日,果然拿来一对早已预备妥当的双龙戏珠虾须镯。 镯子是用极细的金丝编成两条龙,龙头蟠曲对接,成为环状,一颗极浑圆的大珍珠编在双龙张开的口中,还能灵活转动,工艺之精,可谓巧夺天工,这就是原著上平儿丢的哪种虾须镯,金丝宛若虾须,雪雁也有一对,是黛玉给的,一直收着没戴出来过。 -- 第74页 贾母道:“金子罢了,没有多重,倒是珠子还过得去,能着戴罢。” 雪雁如今颇有积蓄,而且还有林如海给的一箱金子和几匣首饰藏在须弥芥子里,不如先前那样重视金银之物,但是既然贾母给,她也不会推辞,只好磕头谢恩。 就是磕头这一点她很不喜欢,所以得不到赏赐的时候她也不会失望,因为不必去磕头。 回房将这虾须镯和于连生所送的红玛瑙珠串拿给黛玉看,黛玉转了两下镯子上的珠子,道:“那串子你收着别戴,也不知多少人戴过。外祖母给你的镯子,你就拿着,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你心里得有个数儿,别因为一点子东西,就劳烦于公公什么事,他这样的人,在宫里也不容易,哪里禁得住外面一个两个地打听,仔细惹了上头忌讳。” 看来黛玉一见赏赐,就明白贾母打的主意了。 雪雁无奈一笑,道:“我认得大哥时,早已说过等大哥出息了,就庇佑于我,其他的事情与我何干?我又怎么会为那些事去打扰大哥的前程?姑娘只管放心。” 黛玉见她通透,一颗心放了下来,毕竟她自小长于大家,比雪雁更知道宫中的忌讳,严禁宫娥太监和朝臣世家暗中传递消息相互勾结,虽然财帛动人心,总有人火中取栗,但是黛玉不希望自己身边的人涉入其中。 第二日无事,第三日雪雁想起紫鹃带来的话,便去找赖大家的。 赖大家的日日在府里当差,而购买的房子就在荣国府后头,所以雪雁没去赖家,径自去找赖大家的,赖大家的说午后才得空。用过午饭后,雪雁带了两个小丫头和两个婆子过去找她,赖大家的亦带了几个媳妇,径自穿过大观园,出了后门,往小花枝巷子而去。 是一座两进的小院,灰瓦白墙,后面五间正房,东西各有三间厢房,院中种着一株石榴树,树下鱼缸石桌一应俱全,角落里还有一架紫藤,前面有花厅,还有马棚等等。 进了屋,屋里布置颇为雅致,一色松木家具,不曾上漆,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松香味儿,每个房里都放着盆景,或梅,或兰,或竹,或菊,有的即将凋零,有的正在含苞,有的依旧青翠可爱,有的未发新枝,衬得屋里更加清香四溢,一应帐幔软帘皆是齐全。 雪雁看罢叹道:“这房子收拾得这样好,只我沾了干娘家的光才能买到。” 赖大家的听了笑道:“房子已经收拾得极好,随时都能赁出去,你既看过了,明儿我就叫大管家料理,得了银子,我趁进府时拿给你。” 雪雁再三谢过,全然不必费心。 看完房子,回去时,走到荣国府后街,忽见后门口人头攒动,熙熙攘攘。 赖大家的皱了皱眉头,叫手下媳妇去问,回来说:“是周瑞家惹的事儿,强买人家的地,上等好田才给人家出五两银子一亩,那家只一个老母亲在家,儿子出远门了,周瑞连同里正村长不知用什么名目强买了去,现今那家儿子找上门来了。” 赖大家的一听,道:“都是什么事儿?就那么几两银子,也值得他们家强买强卖?周瑞管着春秋两季地租子,还缺钱不成?忒小气了些。” 雪雁原好奇地看着后门的热闹,闻听此言,叹道:“庄稼人也不容易,一年到头全靠几亩地糊口,一亩地指不定还赚不够一年吃的粮食,庄稼人最护地了,不是走投无路几乎没人肯卖地,周瑞呼喇巴喇强买走人家的地给的价还便宜,可不是割人家的心头肉?” 赖大家的道:“你先进去,别在这里站着,仔细外人瞧见了,其余之事有我呢!” 周瑞是王夫人的陪房,在府里的体面仅次于赖大家,雪雁知道自己无法插手,亦不好多嘴,只得带着小丫头和婆子从人群边儿往后门走去,恰好见到王忠无可奈何的表情,不觉回头对他一笑,意似安抚,径自进去了。 她进去后,不知道自己这一笑将那个找上门要公道的青年几乎看得呆了。 回到贾母院中,雪雁给黛玉回话时,难免带出几分来,黛玉道:“这些事有你干娘料理,想必能还人家一个公道。不说这些了,一会子用完晚饭,你带几个人提着灯笼,陪我去栊翠庵外头看一会子梅花,消食也消得差不多了,回来再睡。” 寒夜寻梅是为雅事,何况出了二月,梅花便凋零尽了,此时黛玉自不肯错过。 雪雁笑道:“夜里能瞧见什么?还隔着墙头。” 黛玉嗔道:“寻梅而闻香,这就够了,你快别啰嗦。” 二月寻完梅,展眼进了三月,桑家徐氏来接她去住几日,见了桑青。 桑青年纪大,却是晚辈,亦不好嘱咐黛玉什么,只说让她当是自家居住云云。 不久,徐氏命家中二女下了帖子请来许多世交家的小姐姑娘,在花厅中对弈,又或是赏花,或是斗草,或是吟诗,或是作画,竟是好生快活。 黛玉酷爱于此,顽得十分尽兴。 徐氏担忧贾家无人带黛玉出门,黛玉在荣国府无法做东,她自己毕竟是晚辈,不好带黛玉走动,便另辟捷径,请了黛玉过来做客,然后下帖子请世交故旧赏花吃酒,和各家女眷应酬来往时都叫黛玉和自己女儿一并出来相见。 各家年长女眷都知教习嬷嬷难请,见黛玉身边竟有两个,都颇为重视。 经过容嬷嬷和张嬷嬷数月教导,黛玉于礼仪上更进一步,言行举止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完美无缺,接人待物,落落大方,很受大家称赞,兼之她虽然身形纤细若柳,但那是江南人的体态,气色精神却都极好,知道她并不是人人口中的多愁多病身,只是到底能看出有些先天不足,这种不足好生补养几年便如常人一般了。 -- 第75页 雪雁和容嬷嬷等相视一笑,她们早就想改变外面对于黛玉的印象了。黛玉被雪雁开始以食疗调理时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因此略一调理,立时便能看出十分起色。 在各家女眷眼里,黛玉便是如此了。 在那些小姐中,黛玉本性聪明,年轻心热,非轻薄脂粉庸俗钗裙,其才情在荣国府有一个宝钗与她平分秋色,但在别处却鲜有人及,何况她为人坦诚并无心机,诸位小姐多是和桑家交好的武官世家出身,性情豪爽,十人中倒有八个和她交好,都说下帖子请她去做客。 终究是文武殊途,徐氏能请到的,除了张学士的二小姐张惠外,余者都无文官出身的。 按辈分,桑婉和桑媛都得叫黛玉为姑奶奶,然则那些世交故旧也有和桑家结过亲的,彼此是亲戚,亲戚又有亲戚,朋友又有朋友,所以辈分有高有低,不过是年纪差不多,能顽到一起去,并不在意辈分。 饶是这样,黛玉认得的这些小姐们,有和她以姐妹相称的,有叫她做姑姑的,算来算去,黛玉或与她们平辈,或是她们长辈,其中后者居多,竟没有一个能做黛玉长辈的。 黛玉颇有些抑郁,私下说给雪雁听。 雪雁又笑又叹,道:“老爷年上三十有五才得了姑娘,就是那些同窗同年家中的年轻姑娘,姑娘和她们比辈分大多也得高出一截来。如今这些小姐多是表舅老爷家的亲戚,舅老爷年将古稀了,姑娘在其中的辈分自然高些。” 黛玉听了此言,方才释怀。 直到进了四月,黛玉别过桑家回荣国府。 这一个月,黛玉开心得不得了,在车上拉着雪雁滔滔不绝地道:“我只道这府里的姐妹们都是世上罕见的,如今见了外头的姐妹们,我才知道原来我是井底之蛙!” 雪雁笑道:“我的姑娘,从上了车你就开始说,已说了一路了,口渴不渴?” 在桑家做客时,黛玉不好评论各家小姐,因此出了桑家,就开始说给雪雁听。 黛玉横了她一眼,眉眼上仍旧是染着灿烂的笑意,掰着手指道:“惠姐姐说过几天请我们去她家荡秋千,簪花斗草作诗。五月端午过后墨将军家的新姐姐请我们去她家赏花,说她家有几株石榴花开得极好,到时候每个人都穿石榴裙作石榴诗,定然比花还好看。” 说着说着,不禁沮丧道:“她们月月都有东道,我也想做一回东道呢,请她们到滴翠亭里垂钓赏鱼,然后在馆里听竹看书。只可惜府里终究不是咱们自己家,做不得主。” 滴翠亭离馆极近,出了馆,往西过了桥,就是滴翠亭,所以黛玉说起时,总会将馆和滴翠亭一并提起,何况六月池边垂钓,迎风听竹,最好不过了。 雪雁心疼道:“各位姑娘们都知道姑娘身不由己,定然不会怪姑娘。” 黛玉叹道:“她们不怪,我却怪自己。” 一改先前的欢声笑语,及至下了车,黛玉仍旧难以开怀。 见过贾母,会过姐妹,青年姐妹一月不见,未免有无数的话儿可说,在贾母房里叽叽呱呱,一片莺声燕语,喜得宝玉左边看一个,右边瞧一个,拍手划膝,处处插嘴。 黛玉想起在桑家时很少见过桑越,桑越还是晚辈呢,又听各家姐妹说他们家的哥儿极少在内帷厮混,以免失了刚性儿,偶尔听得几个女孩子说过两句荣国府含玉的哥儿似乎养在深闺跟个姐儿似的,今见宝玉在房中和姐妹一样,便不理他。 宝玉不知其故,见黛玉只顾着和姐妹们说话不理睬他,不觉闷闷不乐,道:“妹妹一去多日,回来不大爱跟我说话了,云妹妹又要定亲了,从此以后家里只剩我一个孤鬼罢了!” 黛玉诧异道:“云妹妹大喜了?” 宝玉听她这么说,赌气道:“什么大喜?我不觉得是大喜!哪里是喜?好好清白洁净珍珠一般的女孩儿家,偏去做那没有宝色的死珠子!” 黛玉知他犯了痴病,并不接口。 倒是贾母听了,嗔道:“你这孩子又说糊涂话!哪个女孩子家到了年纪家里父母长辈不给相看人家?不说你云妹妹定了亲学了规矩好知道些进退,就是过了十五就成亲的女孩儿也好多着呢!你全都担心不成?到了十五岁还不定亲,不知道得有多少人笑话!” 雪雁在旁边听了,险些笑出声来,这老太太又开始夹枪带棒了。 老太太特特给宝钗过十五岁的生日,提醒薛家她及笄了,该嫁人了,但是薛家并不在意,依旧住在贾家。当初梨香院挪出来给戏子住,雪雁想,不知让戏子住在梨香院是否是贾母的意思,毕竟梨香院本来是荣国公暮年养静之所,怎能给戏子居住?太丢体面了。大约贾母想让薛家搬走,然后才做主把梨香院给戏子居住,谁知薛家挪到了东北上另一座幽静院落,竟是一副长住的样子,就是没提搬走二字,当年进京时说使人去修缮打扫旧宅也成了虚言。 雪雁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方才贾母说湘云定亲后学规矩知进退,莫不是湘云定亲一事中还有贾母之故? 是了,她记得湘云正月过来时还没定亲,没说过做针线活儿累,在住进大观园前被贾母送走,这些原著没有写,但是原著上写她五月再次来的时候就定亲了,而且还知道送礼打点荣国府的四大丫鬟,后来离开时还对宝玉说,如果贾母想不起她,就提醒贾母去接她。 -- 第76页 看来当初她拿着戏子比黛玉,的的确确惹恼了真心把二玉放在心上的贾母。 抬头看着屋中的姑娘们,宝钗神色自若,端庄矜持,也不知道她听出了贾母之意没有。 第三十二章 女儿乐张第结新友 宝钗世故圆滑,精明果断,有探春之才,却无凤姐之狠,在贾府中广结善缘,好评如潮,远比凤姐适合做个管家奶奶,若不是滴翠亭一事和人性冷漠的一面,雪雁很欣赏她这样的女子,有心计算不得什么坏事,人生在世,谁不为自己打算呢?凤姐有手段,探春有心计,只是嫁祸他人和漠视人命,尤其是嫁祸一个本就处境艰难的女子,这就是涉及到人品了。 除了这两点让人诟病以外,宝钗样样都出色,没有家世门第的宝玉未必配得上她。 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除了宝玉和黛玉以外,没有几个人敢说自己没有这种志向,在这个时代,宝钗无论身处何地,遇到怎样的打击,以她本性见识,一定能过得很好。 生日宴上宝钗按着贾母的喜好点热闹的戏和甜烂的食物,这也是尊老的一种表现,说她虚伪,当然,其中肯定有一点奉承的味道,毕竟是贾母做的东道,雪雁自己如果在老人跟前,也会这么做,不会全部都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说她深受封建社会的毒害,可是她也看过西厢记一类的杂书,她也能吟诗作赋,她还给宝玉绣过鸳鸯,这些举止都明确流露出与世俗教条不符的热情,并没有一味被压抑被熄灭。 她劝谏宝玉,并热衷于世俗经济,雪雁觉得按着正常的态度来看,她说的话有一定的道理,男人读书就是明理辅国,若是不能,倒不如耕种买卖。她也许渴求嫁得高门,也许渴求做个官太太,但真的不是一味去求什么高官厚禄,做那国贼禄鬼之流,她说的是明理、辅国,这的确是正事,哪怕就在后世几百年的现代社会,辅国治民难道不是正事吗? 曹公自叹,自己连闺阁女子亦有所不及,何尝不是明写宝玉不如? 有人说,曹公赞扬宝玉为人处事的态度,但是开篇很明确,是因为年少无知,生活荒唐,虚度时光,作践绫罗,所以到了晚年十分后悔,加上自己见识不如女子,遂为女子作传。 雪雁是黛玉的丫鬟,对于宝钗总有一分敌意,撇开这个不谈,她倒也不厌恶宝钗到十分,到底宝钗也是个薄命女子,虽然有哥哥,却不如没有;虽然有百万之富,却已经渐亦消耗;虽然有母亲,却认定了和尚道士的话,导致宝钗的心思一直都在金玉良缘上。 只听宝钗向黛玉道:“上个月宝玉烫伤了脸,妹妹可知道?若是知道,怎么不回来?” 黛玉闻言一呆,忙问道:“几时的事情?怎么不传个消息给我?二哥哥既伤着了,我纵然在别人家,也该回来探望才是。知道的说没传消息给我,不知道的还当我冷情冷心,连表哥受了伤都不回来,只顾着贪玩。”说完,面上已是十分羞愧之色。 雪雁亦是吃了一惊,她就说自己怎么有事情忘记了似的,原来黛玉住在桑家的时候,荣国府里正发生了宝玉受伤,并和凤姐被魇之事! 赵姨娘真是心狠手辣,不过是嫉恨二字,竟下此狠手。 贾母看了宝钗一眼,低垂着眼睛,和蔼地安抚黛玉,道:“桑家好容易接你过去一趟,如何能拿府里的事情去打搅你?是我不叫人告诉你的,你很不必自责。” 其实当初贾母打发人去告诉黛玉了,想接黛玉回来,不想途中出了事故,竟未能传达。 宝玉在一旁也笑道:“正是,正是,我如今都大好了,妹妹不必担心。”随即又笑道:“我倒盼着妹妹不知道,这样妹妹就不必担心了。” 黛玉对他虽无情愫,到底视作亲兄,听到这些言语,见他如此体贴,亦有三分感动,忙问道:“到底伤到哪里了?吃的药苦不苦?敷的药好不好?几日才好?可曾留了疤痕?” 坐在下面的探春听了,眼眶一红,缓缓低下头去。虽说当初宝玉对贾母说是自己烫伤的,可是王夫人房里的事情如何瞒得过人?因此探春很快就知道自己的弟弟是罪魁祸首。 见黛玉对自己一片关怀,一双眼睛满是担忧,宝玉顿时通身舒泰,心甜如蜜,轻飘飘地几乎飞将起来,半日才静下心,摆手道:“不过就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蜡烛,脸上烫出一溜火泡,敷过药早已好了,连一点疤痕都不曾留下。”说着将脸凑到黛玉跟前让她看。 黛玉瞅了两眼,果然平滑如初,看罢,她便略略往贾母身上靠了靠。 贾母揽着她在怀里,嗔宝玉道:“你这孩子,别吓着你妹妹!”两个嬷嬷在一旁看着,贾母再宠爱宝玉,也不能由着宝玉在外人跟前失了礼数。贾母之所以疼爱宝玉,不为别的,便是宝玉不管在家里如何淘气,面对外人礼数一丝不差,甚至比大人还强。 贾宝玉听了,只得坐回原处。 宝钗叹道:“那日宝玉才吓人呢,和凤丫头一并喊打喊杀的,又嚷着头痛,真真是吓得阖府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亏得来了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只持着通灵宝玉念诵了一番,叫人将两人抬到姨妈房里,除了亲身妻母外不见阴人,竟渐渐好了起来。” 黛玉听了,不觉目露奇异之色。 贾母道:“什么和尚道士?救人本就是他们的慈悲。” -- 第77页 黛玉笑道:“还是外祖母看得透,济世救人才是真正的和尚道士,不济世救人只为得几个香火钱做什么和尚道士?倘或是胡言乱语的度化人出家,竟是拐子才是!我小时候就有个癞头和尚要化我出家,我父母不许,不然我现在就和妙玉一样了。” 因父母之故,黛玉虽知和尚道士有和尚道士的好处,却一直不肯对和尚道士奉若神明。 说起妙玉,宝玉立时就有话说,道:“真真妙玉是个举世无双的人,气质如兰,才华如仙,竟是有几分高人的品格儿,和世俗大不相同。上回我去栊翠庵里看花,见了妙玉,她说妹妹是真正的风雅,寒夜寻梅,隔墙闻香,还说妹妹明儿闲了去她那里坐坐。” 黛玉点头道:“每回我想到妙玉,就不觉想到了自己,明儿必定去叨扰她。” 宝钗却道:“只是妙玉这个性子太过孤僻了些,我瞧她很不像个尼姑,非僧非俗,行事又高傲太过,似乎全然不将世人放在眼里,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黛玉道:“我倒不以为然。妙玉本来就不是正经的出家人,不过是因为自小多病才避祸空门,她心思还在红尘里,并没有看破红尘,行事自然难免还有几分闺阁小姐的娇贵。姐姐说她非僧非俗,我却觉得她保持着本心最是难得。” 宝钗笑道:“罢了,罢了,被你这么一说,我竟是无言以对了。我倒是和这位妙玉没什么来往,只是想起了云丫头。前儿史家打发人来的时候,云丫头有东西送给我们姐妹,难为她忙着自己的大事,还记得咱们。我们都已经得了,只剩妹妹一人不在家,所以没得。” 雪雁听了这话,暗暗叹息,宝钗真真是沉得住气,不与黛玉争执更显风范,黛玉虽然礼仪得人称道,但毕竟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并无如此老成。 黛玉被她一说,果然转移了注意,问道:“什么好东西,值得她特特打发人送来?” 她素知史家为人,湘云万事不得做主,并无珍贵之物相赠。 宝玉听到这里,忙笑道:“就上年送过的绛纹石的戒指儿,前儿才打发小子送来,老太太叫鸳鸯姐姐给妹妹收着了。”说完,一个劲地叫鸳鸯拿给黛玉。 鸳鸯笑应一声,拿了一个手帕来,挽成一个疙瘩,打开送到黛玉跟前。 黛玉便就着她的手一看,果然是四个绛纹石的戒指儿,小巧玲珑,颇为别致,笑道:“难为云妹妹还记得咱们。雪雁,你替我收了,夏天戴这个正好。” 雪雁从鸳鸯手里接过戒指,用自己随身的手帕子一包,装在荷包里。 去年史湘云送过这种戒指,黛玉自己留了两个,剩下的都给她们了,她和紫鹃各得了一个,所以并不是很好奇,所谓绛纹石的戒指,就是晶莹粉嫩的红纹石戒面,间有乳白条纹,价格比较贵重,不然史家也送不出手,但比不上珠玉玛瑙便是了。 黛玉又嘱咐紫鹃道:“别忘记给云妹妹回礼。” 紫鹃笑道:“忘不了。” 贾母在上头听着,目露赞许之色,道:“过两日府里去给云丫头贺喜,一并捎过去。你也累了,先回去歇着,晚上过来吃饭,才叫你琏二嫂子吩咐人熬了野鸡崽子汤。” 黛玉道:“我就知道外祖母最疼我了。” 遂向贾母告退,又别过姐妹们,径自带着身边一干人等回房。 换好衣裳,黛玉便叫来留守在家的丫鬟,问关于宝玉受伤被魇之事。 他们房里的丫头素来心细,又被黛玉管得心服口服,闻得黛玉询问,忙手舞足蹈将当初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说了出来,把宝玉和凤姐快没气时发生的事情描述得仿佛身临其境。 黛玉叫人抓一把钱给她,叫她下去后,对雪雁叹道:“这么说,大舅舅倒比二舅舅还尽心些。二舅舅都不准备再救治琏二嫂子和二哥哥了,大舅舅仍是百般忙乱。你常说,人之一身,有长有短,大舅舅行事我素日颇看不惯,可在此事上却能看出几分真心来。” 雪雁嗯了一声,贾赦和贾政二人,确实如此,两人身上都有好处和坏处。 其实,原著里一干人物,哪个不是如此? 回来的第二天,赖大家的便过来给黛玉请过安,笑道:“我来找雪雁,把租金给她送来。” 黛玉刚从园子里找妙玉吃茶回来,正在净面洗手,襟前围着大手巾,见赖大家的过来,忙命人看座,又叫雪雁倒茶,匆匆洗毕,道:“赖大娘打发个丫头婆子送过来便是,何苦亲自走一趟?现今渐渐热将起来了,日阳儿毒得很。” 赖大家的坐在下面杌子上,笑道:“横竖我每日都过府里来,有什么苦不苦的。况且下头那些人小的小,老的老,没的说个话也不清不楚,不如我交代给雪雁的好。” 说着,递上一包银子并租契,道:“这是一年的租金,一共是六十两,你且收着。” 雪雁讶然道:“一年六十两?上回干娘说五十两就差不多了。” 赖大家的笑道:“你这房子地界儿好,家具又齐全,房子又齐整,七十两银子也有人愿意赁下来,只是出钱多的那家人品不大好,带的人调三窝四的不老实,我就叫管家选了现今这一家姓秦的,是耕读人家,本性敦厚,不是那等爱生事儿的。” 雪雁感激不尽,道:“多谢干娘费心了。” 收了银子和契约,忙又道:“干娘尝尝我们姑娘的茶,是今年头一茬的春茶。” -- 第78页 赖大家的吃了一口,笑赞道:“果然好茶,只是味儿淡了些。” 雪雁笑道:“我们姑娘脾胃薄,吃不得浓茶,故家常吃的都是这个,比别的茶淡些,还有暹罗国进贡的茶也好,别人吃不惯,偏我们姑娘爱吃。” 赖大家的点了点头,一脸关切,道:“既姑娘不适浓茶,你们很该留心。我瞧着不管浓淡,林姑娘常吃茶也不好,夜里怕会少眠,倒不如你们去园子里摘些花儿朵儿晒干了,泡茶、熬粥都使得,玫瑰花儿理气和胃,调理肝脾是极好的,正适合林姑娘吃。” 雪雁听了,又是一笑,道:“我也觉得玫瑰花儿适合我们姑娘吃,只是我们到底不住在园子里,见天儿地去掐花儿朵儿,只留下枝枝叶叶,没的惹人厌烦。” 她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就是园子里有许多花,也不够宝玉摘了去做胭脂的。 赖大家的道:“这有什么,咱们家园子里有好些呢,等几日采收上来晒干了,我打发人送一些,姑娘若爱吃,就说一声,赶明儿年年送来,比摘这园子里的强。” 黛玉知他们家极善于讨好里头的主子,便笑道:“有劳了。” 赖大家的方告辞,雪雁亲自送出去。 走了一会子,雪雁问起那日在后门闹事的庄稼人,道:“不知干娘如何料理的?”算一算这事情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大概已经有了结果了。 赖大家的微微一怔,半日才想起来这回事,迎着雪雁好奇的目光,她不觉叹了一声,道:“还能怎么着?周瑞两口子毕竟是太太的陪房,这么些年做的这事儿不止一两次,就是前几年他们女婿吃醉了和人纷争被送到衙门,说来历不明要递解还乡,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就弄出来了?如今太太看重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只好帮他们把后事了结了。” 听完这些话,雪雁恍惚想起周瑞的女婿似乎是演说荣国府的冷子兴,做古董生意的,也不知道沾了周瑞家多少光,对荣国府里里外外都一清二楚。 想罢,雪雁蹙了蹙眉头,轻声道:“就是说那庄稼人不曾讨得公道?” “公道?和咱们家谈什么公道?就是咱们家一个看大门儿的,也比他们庄稼人还体面呢!”赖大家的不甚在意,随即叹了一口气,“亏得我在跟前,不然还不得被打一顿撵出去?我交给你干爹料理了,好说歹说,叫周瑞家赔了五十两银子给他,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强。” 那人家里被周瑞家强占了五十亩上等好田,价值四百两银子,但是周瑞家一共才给二百五十两银子,何况那些地是那家的儿子近几年攒了钱才买下来的,好容易养得愈加肥沃非常,如何肯卖?可是凭他们怎么名正言顺,哪里敌得过荣国府的势力?险些被周瑞带人揍一顿,幸亏她在旁边拦住了,又请了赖大做主,才混弄过去了。 只是那家人到底亏了一百两银子,又得罪了周瑞,只怕将来的日子不好过。 这些赖大家的说给雪雁听,也是叫她提防周瑞家的意思,周瑞夫妇两口子素日仗着是王夫人的体面,最是睚眦必报,如今越发狐假虎威,得罪了他们,可落不得好。 雪雁闻言,明白赖家已经尽力了,毕竟他们得顾忌王夫人的颜面。虽然周瑞家行事王夫人不知情,但是多少都是倚仗着王夫人之势,不拿国法官司当一回事儿。 原著中凤姐包揽诉讼之时说过,王夫人再不做这些了,言下之意就是曾经也做过。 难怪荣国府会败得那样迅速而彻底,外面子孙无能,内里当家主母包揽诉讼,重利盘剥,凤姐既敢放利钱,且知道如何放利钱,想必王夫人当年亦曾放过,所以十分顺手。 一路默默无语,赖大家的道:“你回去罢。” 想了想,再次提醒道:“周瑞家那事,你就藏在肚子里,横竖与你无关。另外,你们在园子里也好,平常见面也好,别得罪他们家,周瑞家的最近常去园子里逛,或是查看小丫鬟,或是盯着年轻主子,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雪雁叹道:“她去园子里倒无碍,我们姑娘不住在园子里,只把馆当书房罢了。只是,恐怕我们早得罪了他们。” 赖大家的脸上登时变色,道:“这是几时的事情?怎么不曾听说过?” 雪雁道:“都有好几年了,干娘自然不知道。还是那年宝姑娘才进京时,因宝姑娘不爱花儿粉儿,薛家姨太太就送了几支宫花给奶奶姑娘们,打发周大娘去送,不想她竟是将最后两支送到我们姑娘跟前。干娘知道,论年纪,我们姑娘并不是最小的,论宾主,我们姑娘是客,偏她竟顺路送来,先失了礼,故此我们姑娘有些儿恼了,讽刺了两句,说得她无言以对。” 赖大家的哼了一声,道:“也就她能做出来这样的事情!” 她有什么不明白的?不过是王夫人不喜黛玉,周瑞家的最会察言观色,瞧出来了几分,便对黛玉有些漫不经心,怕就是因为这个才顺路送花,并不按着长幼宾主。 自从元春封了妃,省了亲,二太太在府里的地位愈发尊贵了,每月二六之期还能进宫给贵妃请安,有时候瞅着老太太都有几分避让的意思。不说别的,就是府里下人只说宝姑娘的好,比自家三位姑娘还强,常说林姑娘尖酸刻薄小性儿不让人,也都是下头鉴貌辨色,故意传的,虽非王夫人之命,到底还是下人为了奉承王夫人。 -- 第79页 赖大家的婆婆是贾母的心腹丫头,他们家虽然都得了贾母的恩典,但是总要顾忌王夫人几分,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两边儿都不得罪,只是周瑞家的竟生出要几分压倒自己的心思,这如何使得?也不怕禁不住!故此赖大家的对周瑞家的颇有几分不喜和厌恶。 “你别放在心上,你们姑娘讽刺得好,所以她才无话可说。”赖大家的安慰道,想了想,道:“只是周瑞家的到底有些心机,怕还记着呢,你们日后行事得小心些才是。” 雪雁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忙含笑应了。 赖大家的见她会意,一径去了。 雪雁倒有些可怜那个被周瑞家如此欺侮的人,又觉得自己去乡下当小地主的想法恐怕将成泡影,无权无势的一个女子可不是任由人欺压盘剥?想到这里,雪雁不禁十分沮丧,难道她就真的适合陪在黛玉身边为奴作婢不成?她可不想! 她必须脱籍,必须从良,必须有自己的自由。 只是原先的打算须得有些变化了,毕竟做小地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雪雁无精打采地往后门走去,借着送赖大家的离去的机会,她悄悄出了后门,在后街逛了一回,又花二三十个铜钱买了两件小巧玩意。 不想回到屋里时,屋里寂静无声,只有黛玉在里间伏案作画,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另有容嬷嬷和张嬷嬷在外间榻上歇息,小丫头们大多跑出去顽了,但是紫鹃和汀兰几个都不在,雪雁便有些儿疑惑,问去哪里了。 黛玉道:“我嫌闹得慌,叫她们去园子里顽了。” 雪雁挽起衣袖,帮她研墨。 作完画,已是小半个时辰后了,黛玉洗手时瞥见她带来的两件玩意,便道:“你出去了?” 雪雁点点头,将周瑞家的事情说给她听。当初有人来闹事时,她亦曾告诉黛玉,黛玉几次问她后来如何,偏她不知,黛玉很有几分失望,如今她既然知道了,便先告诉黛玉,好叫她知道府里的事情,况且她还有话要告诉黛玉。 末了雪雁叹道:“我瞧着府里像这样倚仗人势欺压百姓的事儿不止一两件,不知道瞒着府里头多少。如今府里正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只怕更有作威作福的事情。”说完,悄悄将嘴凑在黛玉耳边,道:“我听说琏二奶奶在外头拿着府里和琏二爷的名帖包揽诉讼呢,为了几千两银子,弄死了两条人命,还在外头放利钱,真真是为了钱不管不顾了。” 黛玉吃了一惊,问道:“你从哪里听说的?这些可都是抄家杀头的罪过!” 雪雁冷笑道:“都是瞒着府里头罢了。府里这些时日的月钱越发越迟,何也?难道琏二奶奶竟不曾早早去账房支钱不成?这可不是琏二奶奶的为人!这银子早支了,只是放出去给人使,等收了利钱再发放月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 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真真的重利盘剥。 贾琏和凤姐两个真不愧是一对夫妻,油锅里的钱都敢捞出来花。 一个连林家该上交国库和林如海做主说要分给林家宗族的钱倚仗权势悉数吞并,一个为了银子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竟像是几辈子没见过钱似的,难怪两位嬷嬷常说大家小姐都得识字明理,不然祸及家门,像凤姐这样的,可不是自掘坟墓? 雪雁虽然佩服凤姐的心机手段本事,但是对于此,她却十分不赞同。 而且曹公笔力之精便是如斯,明知凤姐做出许多恶事,偏偏就无法真正厌恶她。 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便是如此了。 黛玉想了想,道:“咱们房里从不曾缺钱,外祖母又常送钱来给我们使,因此我不曾留心月钱迟了。听你这么说,琏二嫂子果然在做这些事?” 雪雁点了点头,原著里可是明明白白描述过的,而且她曾悄悄留心过,旺儿媳妇的确几次三番揣着银子包儿往凤姐院落里去,府里上到贾母,下到仆从的月钱也的确迟了几日,那笔银子却早就从账房支走了,除了凤姐,没有第二个人敢如此。 黛玉见她如此确定,登时涨红了脸,半日方忍不住道:“真真是胆大包天!琏二嫂子这是不要命了?”虽然她早知凤姐贪婪成性,但是总觉得凤姐也不容易,谁承想竟做出这等事,脸上不免流露出一丝失望,又问雪雁说的两条人命是怎么一回事。 雪雁便把张金哥和那守备之子的故事说给她听。 黛玉听得不禁滴下泪来,道:“他们倒是真真有情有义的一对夫妻。那张家父母还罢了,自作孽不可活,只是那守备呢?受了这样的气,又没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何等惨淡!” 雪雁摇摇头,只说不知。 原著没有写那守备夫妻两人失去儿子后是何等伤悲,但是她能想象得到,必然是极为惨痛,而且将来荣国府败落之时,守备家也不会放过为儿子和儿媳报仇雪恨的机会。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若是荣国府不是犯了众怒,焉能到如此地步?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雪雁缓缓念出这么一句口耳相传的俗语,道:“姑娘且瞧着罢,终有一日,那守备家会讨得公道,正如这被周瑞家霸占了良田的庄稼人一样,今日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这一桩桩的事情,终将成为荣国府最终的罪名。 -- 第80页 黛玉点头道:“这话我信。雪雁,你说府里到底是怎么了?竟变得如此令人难以置信?我虽然知道府里不干净,总有这些事情,只是没想到竟到了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地步。”语气中充满了伤感和悲痛,似乎可以预见荣国府在绝路上越走越远。 她在荣国府里住了这么多年,毕竟颇有情分。 可惜,府里无人管,而她只是客居的亲戚,更加没有指手画脚的余地。 荣国府是打从根子上就开始腐烂了,而且只知醉生梦死,这话雪雁不好跟黛玉说,只能叹息一声,偏在这时,听到有人通报说大奶奶来了,主仆二人忙从里间出来。 容嬷嬷和张嬷嬷亦已醒了,各自请了安,然后出去,叫两个刚回来的小丫头过来倒茶。 李纨坐下后,笑吟吟地道:“妹妹在屋里做什么?” 黛玉和雪雁说的话不能告诉别人,便没回答,转而打量李纨一番,见她今儿面上透着一点儿喜色,并无平素槁木死灰之气,不觉一怔,她是何等聪明心性,一瞬间便已有所悟,道:“恭喜恭喜,想来嫂子已经心想事成了?” 李纨点头笑道:“可不是,全赖妹妹和雪雁这丫头的功劳。” 说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主仆二人听。 贾兰几次三番去请教贾政,满脸尽是孺慕之思,贾政见了,果然十分欢喜。他本是极爱读书的人,偏没有从科举出身,得了恩典赏了主事之衔,所以觉得遗憾非常,好容易养一个儿子,不想又没了,因此甚是灰心。岂料儿子留下的这个孙子却有读书的天分,固然比不得宝玉天生的灵气,可是他踏实肯学,知道上进,贾政便挪出一个时辰来给贾兰讲解诗书。 贾兰自小在府里受尽冷眼,早有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虽是贾政嫡长子长孙,但因丧父之故,不大得贾政夫妇的喜欢,贾政夫妇半世只有贾珠一个出息的儿子,偏在婚后不久便死了,还不到二十岁,难免有几分迁怒到李纨母子身上。下人见风使舵,自然也就怠慢了他们。 只是他们母子到底不像赵姨娘和贾环那样惹人厌恶,李纨又是个有本事的,清净守节给荣国府带来荣光,所以不敢明着怠慢他们,日子还略略过得去。 贾兰经常将浅显的东西提出来请教贾政,这些其实他早跟黛玉学得滚瓜烂熟,起先贾政不大在意,可是最近半个月来越来越觉得奇怪,怎么这样浅显的东西贾兰也不知道?问起贾兰在学堂里学了什么,贾兰吞吞吐吐就是不说,他早得了李纨的嘱咐,作为学生说家塾大儒的不是,会惹来很多闲言碎语对他不好,所以他就不说,只低头不语。 贾政好奇心起,便没有继续追问,反而择日去家塾里一探。 这一探,险些将他气得半死,贾代儒并未坐镇家塾,学生并未上课,有的在睡觉,有的在说笑,仅有贾兰并贾菌两个在角落里用心看书,更有几个标致妩媚的小学生你侬我侬,满嘴里打情骂俏,还有薛蟠搂着两个小学生喝酒吃肉,真是一片乌烟瘴气! 黛玉听到这里,道:“想来二舅舅是打算整治家塾了?” 李纨却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儿无奈之色,低声道:“老爷并没有整治家塾,毕竟那位还是府里长辈老人家,老爷极重体面,如何肯有所指责?只能忍下来。又有薛大爷毕竟不是咱们家的爷们,老爷不好深管,只好传话说不叫兰儿去学堂里上学,另外给兰儿请了个先生,现今兰儿和菌哥儿就在老爷书房里跟先生上课,还有环哥儿。” 说到这里,又冷笑道:“真真叫我不知道怎么说赵姨娘了,这样难得的机会,偏她还特特闹腾了一番,说府里不舍得给贾环在家塾里上学的八两银子,所以不叫环哥儿去家塾!妹妹你听听,这是什么话?为了八两银子,竟连环哥儿的前程都不顾了。” 黛玉道:“赵姨娘素来就是这样的人,你和她一般见识作甚。” 李纨失笑道:“妹妹说的是,我倒糊涂了。好在老爷一心盼着环哥儿和兰儿读书上进,下了死命令不许叔侄两个再去家塾,训斥了赵姨娘一番,又叫人传话给宝玉,若是上学,也去书房,只是宝玉自从进了园子,十分快活,哪里肯碰书本子?他生平又最怕老爷,不肯在老爷跟前读书,便由老太太做主,托病不去上学。” 提到宝玉的性子,李纨暗暗摇头,自己为了儿子苦心孤诣地算计一场,宝玉若说要读书不知有多少好处送到他跟前,偏他不知道惜福,只知道在园子里四处游荡,无所事事。 自从在书房里另外请了先生上课后,三五日后,贾兰便不再隐藏他从黛玉处学的东西,功课一时之间突飞猛进,喜得贾政不知如何是好,越发觉得是家塾耽误了贾兰。 李纨站起身,一手拉着黛玉,一手拉着雪雁,红着眼圈儿道:“若不是妹妹和雪雁为我们娘儿两个出谋划策,我兰儿哪有今日?” 黛玉忙道:“这些都是大嫂子一片慈母之心,谢我做什么。” 李纨松了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儿,打开后取出一对赤金镶红宝的小凤钗,璀璨夺目,探手插在黛玉鬓边,道:“好妹妹,你教导兰儿许多时候,我满肚子的感激都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道如何感谢妹妹,妹妹别嫌我俗,这一对小凤钗还是我母亲给我陪嫁的东西,自从你大哥哥没了,我一直收着不曾戴过,今儿送给妹妹,略表一点心意。” -- 第81页 说着,轻叹道:“妹妹别嫌我吝啬,可是我一个寡妇人家,终究得给兰儿打算。” 贾兰上学读书、娶妻生子、科举取士,样样都得花钱,她恨不得一个钱掰成两个攒起来,以免事到临头了手里没有足够的银钱为贾兰打点。她也知府里都说她攥着钱一个不花,但是别人不会为贾兰着想,唯有她一个做母亲的疼着,为了儿子,多少闲话她都能忍着。 黛玉摸了摸鬓边的新钗,笑道:“你谢我自是你的一番心意,我还嫌弃你送的贵重与否不成?就是你送我一张纸,一朵花儿,只要你真心和我好,我心里也觉得价比千金。” 李纨脸上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看向黛玉的眼神亦很柔和。 雪雁却很高兴,黛玉和李纨交好的话,带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因为李纨是真正的聪明人,而且她将自己房里管得没出过一丝差错,绝非原著上说的尚德不尚才,不过因为是寡妇奶奶不好管府里那一摊子事情罢了,黛玉在她身上总能学到一些东西。 容嬷嬷和张嬷嬷虽好,只是礼仪和手段懂得多,很多管家的本事不如真正的大家主母。 黛玉礼仪风度都是数一数二,管家本事过人,但是应酬交际这些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她只在桑家学过一星半点,并没有正正经经地学过,不免有些美中不足。而她所缺的,恰是李纨身上具有的。 经过此事,李纨对待黛玉果然十分尽心。 李家乃是书香门第,其父乃是国子监祭酒,称得上是清贵世家,她自小由其母教导管家理事,按着长子长媳教的,出门应酬走动过多年,有很多闺阁密友,后来守寡才闭门不出。 黛玉从中获益良多,正在意犹未尽之时,接了张惠打发人送来的帖子。 拜见过张夫人,张夫人拉着她说了一会话,见行事越发比先前周全了,心里很是赞叹不已,并不久留她,便叫小女儿张惠带黛玉往花园子里逛去。 张惠今日请了十来个世交故旧家的千金来顽,有黛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都在花园子里,或是荡秋千,或是围坐草地上斗草,底下铺着大毡毯,好一幅闺阁嬉戏图。 张惠带着黛玉过去与众人相见,笑道:“你们今儿不住追问我那些诗词是谁做的,今儿我给你们带来了,这可是咱们闺阁中的诗仙。” 众人一听,各自丢下手里事情,围了上来。 第三十三章 二六期慈母觐娇女 听到张惠之赞,又见众目露好奇之色,黛玉禁不住含羞道:“惠姐姐过誉了,不过读了几本书,算什么诗仙?姐姐此言,将古置于何地了?” 张惠目光灵动,蕴满笑意,道:“谁让和古比了?咱们原比不得什么诗仙李太白。是咱们女子中的诗仙,这一称号却是名副其实。” 又向众道:“前儿做的诗词们适才也看了,若还是不信,只管当面考她,做出来的诗词文章,最有一番风流别致心肠!” 众闻言,除了桑婉桑媛墨新三外,余者都十分诧异,不由得看向黛玉。 黛玉忙道:“快别听惠姐姐胡说,明明她做的就比好,不信就问问婉儿,婉儿不说,媛儿也知道,就是新姐姐前儿也见识过惠姐姐做的诗。” 墨新抿嘴一笑,道:“别问,不知道。” 桑婉亦一旁摆手道:“罢,罢,们这些诗翁别们跟前说文章,谁叫们姐妹总是垫底儿,亏得还问们。”她和桑媛出身武将世家,虽也读书识字明理知义,到底没有祖辈陶冶教育,诗词歌赋不精,遂逗得众都笑将起来。 黛玉等她们笑完了,方与诸位小姐厮见。 其中永昌公主之女赵嫣然身份最为尊贵,毕竟是皇家血脉,乃是当今的表妹,又比众年长两岁,已经及笄了,故含笑相扶,上下打量了黛玉一番,见她生得袅娜纤巧,风流婉转,不禁赞道:“怪道都夸,见了,也觉得爱不过来呢!” 黛玉忙笑道:“黛玉蒲柳之姿,萤火之光,如何能与日月争辉?” 嫣然听得不禁嫣然一笑,面上如带一抹□,忍不住伸手轻轻拧着黛玉粉腮,道:“瞧这一张嘴,仿佛也噙着们江南的钟灵毓秀之气,叫听了好不欢喜。” 张惠又插口道:“她做的诗词更有灵气呢。” 嫣然道:“自然知道。” 说着,向黛玉道:“荣国府今年上元节贤德妃省亲,省亲园子里做的诗词,贤德妃命誊抄出来,自己叙其优劣,又叫镌刻省亲园子里是也不是?” 黛玉点头道:“确有此事。” 莫不是传了出去?黛玉不禁有些忧心。 嫣然笑道:“们做的诗词,宫里头虽不是头一份,却称得上是出类拔萃。那日省亲时各家都做了无数诗词,皇太后老圣甚喜,叫誊抄录册,为省亲颂,后宫争相抄阅,倒还是们做的好些,连皇太后都说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都到了们府上。” 黛玉一听,却有些惶恐,道:“哪有那么好,皇太后谬赞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荣国府焉能立于风头浪尖? 她心里担心,却也明白若是荣国府知道,恐怕反而是喜大于怕。 嫣然轻轻一笑,安抚道:“别怕,那些诗词不过后宫里头看,传不到外面去,知道的也不多,还是去给皇太后请安时才见到的。” 黛玉闻听此言,面上略略一宽。 嫣然品度黛玉言行举止,心中甚是满意,笑着道:“走,才瞧见惠儿家里有几株开得极好的花儿,咱们且去作几首诗。” -- 第82页 拉着黛玉过去,一面走,一面转头跟张惠道:“快叫准备好酒,将藏的梨花酿搬两坛子出来,不许小气!咱们作完了诗再吃酒。” 张惠啐道:“就爱吃酒,仔细公主知道!” 话虽如此,仍旧如此吩咐下去,又对众道:“身边留一两个听唤,嬷嬷们和其他的丫头都散了罢,那边花荫下也有给嬷嬷们和丫头们预备的茶点,歇歇脚倒好。” 众都依了,各自留了一个贴身丫头。 紫鹃亦对雪雁道:“跟着姑娘,先过去,若累了,再过来换。” 雪雁点了点头。 小姐们花园里嬉戏顽耍,嬷嬷们和丫鬟们亦是三五成群。 雪雁得了空闲,可巧桑婉的大丫鬟秀月和她熟,便带她认识别家小姐身边的大丫鬟,她们都是同样的身份,一样的丫头,聚集一起,叽叽喳喳,说衣裳怎样配色好看,珠宝比金玉好,什么发髻配什么首饰等等。 又有几个丫头问及雪雁江南苏绣的花样配色,雪雁也不藏私,都一一告知她们。 雪雁和众闲话一番,待众都对针线花样没了兴致,转而说起别事时,她便移到旁边,托腮坐花树下面看黛玉悠游自地和诸位小姐来往,或是联诗作对,或是高谈阔论,一张张笑颜如同暮春中的姣花,鲜艳明媚。 黛玉多了几位手帕交,婚事上的筹码越来越多,雪雁觉得很欢喜。 大家娶妇,一看门楣,二看根基,三看品性,四看礼仪,最重要的还得看脉多寡。 黛玉的手帕交虽比不得别的多,奈何这些都是三品以上官员之家的嫡女,尤其赵嫣然是长公主之女,张惠是一品大学士之女,张璇今年一开春就升了大学士,极得当今重用,前者是皇族之后,后者是清流千金,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以荣国府的身份,三春是决计没资格和她们成为闺阁密友的。 另外黛玉还有林家几门故旧世交家没算内呢,林如海虽然没了,可留下的这些高官脉都给黛玉了,谁做了黛玉的夫婿,自然而然就和这些家有了来往。 其实说实话,三春还有荣国府这个靠山呢,她们都不能,何况黛玉?若没有桑家一大家子的权势,单凭着黛玉一个前盐课御史之女,是无法与她们结交的,走茶凉,谁乎?好桑家仁义,那几门故旧世交也厚道,怜悯她自小父母双亡,乐意带她走动。 按着这样的发展,眼下三年内,黛玉无忧矣。 三年后,该操心的便是黛玉的婚事了,到时候只怕又是一场饥荒可打。 贾母执意撮合双玉,如今有她上头压着倒好,不然荣国府随随便便给黛玉说一门亲远远打发了,黛玉哭都来不及。王夫不喜黛玉,贾赦给自己择婿又是中山狼,贾政官职极小,所结交的除了荣国府原先的世交,别的都平常,能指望他们么?不能。 只盼着贾母过几年能明白自己心愿难以达成,给黛玉说个好家。 雪雁屈指一算,时光逝如春水,自穿越至今,已有三四年了,看着黛玉一步步地摆脱悲剧,未来可期,她暗暗为黛玉欢喜,接下来也该好好为自己谋划一番了,她得想好,自己到底是依照本心去乡下做个种田的小地主,过着平淡的日子,还是走另外的生。 经历过一世,她骨子里愈发向往天高云淡,而非惑于繁华锦绣之中。 京城中的荣华富贵虽好,但愈是富贵,所担负的就愈多,面临着的不止阴谋算计,还有同等身份之的两面三刀,隔岸观火,就是眼前这些姑娘们,或许都跟张惠好,但是彼此间也不是个个都亲如姐妹,往往她们的家庭决定了她们应酬交际的圈子。 乡下衣食起居不如京城里,但没有那么多的心眼子,就是有,也不过是鸡毛蒜皮之事。 她还是坚守本心罢,归于田园,虽然乡下的地主不好做,但是她服侍过黛玉一场,有心的帮助下,黛玉将来的夫家不会太过简单,有这一层关系,自己应该不会像那个被周瑞家霸占良田的庄稼那么倒霉。说来说去,她也有权势可倚仗不是? 雪雁眉头蹙了蹙,就是没有父母丈夫兄弟,一个女家乡下当个地主也很惹非议。 到时再说罢,她今年才十五岁,还有很多的时间去做好各种打算,谁知道到那时自己会不会改变主意,会不会另外有涉足自己的生活。 想通了这一点,雪雁放下胸中块石。 “怎么不去一起顽?”秋菊含笑走了过来,问道。 秋菊是嫣然的大丫鬟之一,现今跟赵嫣然身边的是春兰,所以秋菊和雪雁一样都很清闲,雪雁笑着让座,因为黛玉身边容嬷嬷和张嬷嬷的缘故,她对永昌公主府上的一向很有好感,道:“姐姐快坐,觉得有些热,就略歇歇。” 秋菊矜持地笑着坐下,道:“们京城里住了好几年,倒嫌这里热?想着,还是们家乡的这时候更热一些罢?” 雪雁道:“说起来,江南终究要比京城湿热一些,这里倒干爽。” 秋菊略一点头,半转过脸,望着雪雁雪白的一张脸,靛青的眉眼,终是忍不住问道:“果然不记得家里了?瞧着竟是十分面善,仿佛哪里见过似的。” 雪雁闻言一呆,难道她还跟香菱似的,是被拐卖的大家小姐不成? 想到这里,雪雁不禁哑然失笑,大户家的小姐走动时,身边奶娘丫鬟仆从一堆跟着,经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能被拐了去?香菱之所以被拐,乃是因为他们甄家家境虽好,到底仅是一般乡绅,只有一个男仆抱着,所以才丢了。 -- 第83页 因为原身进林家时太小,只有五岁,所以不记得家乡父母,但是她接收记忆时,模模糊糊得到过三五个零零碎碎的记忆片段,家徒四壁,贫困凄凉。 雪雁认为自己不是大家小姐主要原因就是自己被卖进林家的时候,还带着写有生辰八字的红纸封。一般来说,哪家的孩子一落地都有一张生辰八字帖,大户家不愁没写,但是贫苦家也得记着自己家孩子的生辰八字,所以多是请写,写好了由母亲收着,帖子上不仅有生辰八字,还有籍贯、姓氏,等到定亲时,再添上祖宗三代等,这就是庚帖了。 生辰八字和籍贯、姓氏不变,所以自出生就写红纸上,富贵家有的用红缎子。名字可能刚落草没有取,而且祖宗三代却时有变化,可能落草到成年之间,祖宗三代各有升迁当官的,所以名字和祖宗三代的官职这些就得定亲时写上,不写名字也使得。 当初认干亲的时候雪雁看过自己的生辰八字帖,上头明明确确地写了苏州府农户,因为家境贫寒,没有取名顾忌,所以直接写上了名字,叫王小妞,俗之又俗的名字。 综合以上种种,雪雁认为自己绝对不是大户家的小姐,也不可能有达官显贵的亲戚。 王家要真有达官显贵的亲戚,能穷到卖女儿么? 因此扑哧一笑,伸手挽了挽鬓边的秀发,皓如白玉的右腕上两只虾须镯叮当作响,日阳下熠熠生辉,道:“才奇了怪了,怎么一个个都说眼熟呢?今儿姐姐这么说,正月里贤德妃娘娘省亲,娘娘带进宫里的抱琴姐姐也是这么说。” 秋菊奇道:“也有别说面善?道只有们公主这么说呢!不止公主说,连们大奶奶也说,原不信,不想今儿见了才知道,到底是们公主和大奶奶看得准。”永昌公主说给张氏听时,可巧秋菊服侍嫣然一旁,故也听到了。 此话一落,反倒是雪雁吃了一惊,道:“公主也说过?这就奇了。” 雪雁自认绝不可能有什么古怪身世,怎么都说她面熟呢? 秋菊想了想,笑道:“许是的确长得像谁也未可知。们公主虽这样说过,同时也说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眉眼相似非亲非故的好多着呢!” 雪雁道:“公主说得极是呢!就是们姑娘,眉眼像们姑娘的也大有。” 十二个小戏子里龄官长得有几分神似黛玉,丫鬟里晴雯眉眼有几分肖似黛玉,香菱又像曾经的秦可卿,贾宝玉和甄宝玉距离数千里之远,虽然说是老亲,实际上几代以内也没有什么血缘亲近关系,可是他们就长得一模一样,可见这长相并不能代表什么。 秋菊见她并不好奇,且认可永昌公主的说法,不禁微觉奇怪,笑道:“等明儿想起来了就告诉。起先还觉得算不得什么,可如今还有别说像谁,倒好奇起来了。” 雪雁莞尔道:“那就有劳姐姐了。” 她对此并不热心,只觉得大家都是为了圆自己好奇之心罢了。 忽见黛玉招手,道:“雪雁,过来。” 雪雁起身别过秋菊,走了过去,笑道:“姑娘叫做什么?” 黛玉拉着雪雁,对众笑道:“咱们今儿作的诗联的句,既然们都要誊抄带回去,叫这丫头誊抄罢!她别的不成,字练了好几年,倒还端正能入眼。” 原来她们方才围着花丛,作了许多诗,又联了许多句,诗是各自写粉笺子上,联句时是黛玉执笔录下,却都只有一份,奈何众都想带回去收藏,几番争执不下,黛玉便提议誊抄出来,各带一份。 她们都是有身份的,纵是带走,也不过自看,并不传与闺阁之外。 不想她们都懒怠动手,觉得要誊抄十几份实太累,若是各自誊抄自己的又不耐烦,偏她们身边的丫头虽有几个读书识字的,书法却难以见,故黛玉便想起雪雁来。 雪雁自从跟她读书认字,一直勤加练习书法,遍阅群书,丝毫不曾懈怠,有时勤勉得让黛玉都自愧不如,现今一笔颜体已经和探春仿佛了,甚至更加老道。 嫣然便叫雪雁写两个字瞧瞧。 黛玉拿起笔,蘸足了墨汁递给雪雁,雪雁只好一笑,落纸上。 “好字,好字。”嫣然拿起看了看,赞道:“果然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林妹妹,既这么着,就烦劳的丫鬟了。” 黛玉笑道:“她叫雪雁,跟了许多年呢!” 张惠忙叫两个丫头上来,一个捧着笺子,一个替雪雁研墨。 诗句并不甚多,但是誊抄出十几份出来,数目就有些多了,雪雁埋头苦写,一丝不苟地抄写,直写了一个多时辰,才将她们需要的誊写下来。 细细校对一遍,并无疏漏过错,雪雁方送到众跟前。 嫣然看毕,甚是喜悦,命春兰收了,可巧此时已摆了酒席,便对张惠道:“难为她写了这么长时间,好生赏她两杯酒吃吃。” 用饭时,又捡了席面上几道菜赏给雪雁,雪雁面上笑盈盈受了,实则味同嚼蜡。 虽然荣国府的主子很喜欢把自己席面上的菜赏给下,以示恩宠,但是雪雁可从未吃过别的剩菜、她跟着黛玉,要么就是黛玉叫她们陪着一同吃,要么就是让她们自己吃,从来不把自己吃剩的东西赏给她们。 好容易用完,雪雁忙不迭地上来服侍黛玉洗漱。 待得傍晚曲终散,嫣然携着誊抄的笔墨回家,去永昌公主房里请安。 -- 第84页 张氏素知这个小姑子性情十分执拗,恐娘家请的有谁得罪她,不想见她神情愉悦,便知不曾有怠慢于她,心中登时一宽,遂笑道:“公主才说乐不思蜀,要去接呢。” 嫣然嘴角含着一抹笑容,道:“今儿见到那林姑娘了,果然极好。” 永昌公主坐上头,听了这话,不觉一愣,旋即嗔道:“莫不是为了这个才回了惠儿的帖子过去的?真真是淘气得不行,明儿跟进宫去,请皇太后老家好好教导教导。” 嫣然道:“哪里能怨呢?怪只怪们叫看到的那诗,都说好,原不信,见了这林妹妹,才思敏捷,作诗联句纤巧不落俗套,真真是好,这些中皆不及她。只不知道那个和她平分秋色的薛宝钗又如何,见那首诗也极好,更贴切颂圣二字。” 原来嫣然宫中和诸公主郡主一同上学,因看了皇太后称赞不已的省亲颂,心中不服,才特特挑张惠做东时一会黛玉,只是出乎意料的是,黛玉此可交,她倒也真用心了。 张氏听完,又笑又叹,道:“林姑娘还罢了,和娘家颇有情分,只这薛家小姐,怕是见不得了,毕竟素无往来。” 永昌公主却道:“和都见过,也就是嫣然没见过,忘了?” 张氏忙道:“哪里忘了?还记得呢!倒生得好模样气度,比林姑娘另有一种妩媚风流,咱们素日所见上下贵贱若干女子鲜少有赛过她的,就是身份低了些。” 嫣然眼睛一亮,道:“今儿见了林妹妹觉得世上已是罕见,莫不是还有不相上下的?” 张氏点点头。 嫣然素喜作诗,偏天分不高,闻言不禁动了心思,可是旋即一想,宝钗的身份实难入她们这些女孩儿眼里,只得作罢,她们这些女孩儿结交闺阁密友,也要看出身门第。 永昌公主叹道:“荣国府几个女孩儿都是少见的,可惜了。” 是的,可惜了。 不止永昌公主如此想法,张氏亦有同感。 若是荣国府有女眷带着她们出来走动,并习学应酬交际,纵然进不得一二等家,却也能说个门当户对的好亲事,偏他们府里都不重视,导致贾赦之女已经及笄了还没有家,更没有上门提亲,大的没有许,下面就更别提了。 永昌公主叫嫣然回房歇息,等她的身影看不见了,方问张氏道:“听说桑家现今很看重林大的千金,瞧着可有什么眉目?” 张氏沉吟片刻,道:“也难看出什么来。妈常叹息说,虽有桑家给林姑娘撑腰,多学些东西,少受些委屈,只是婚事上终究还得荣国府做主,若是史太君不松口,桑家不能给林姑娘相看家。好有桑家看着,荣国府再不济也不能给林姑娘相看不堪的家。” 说完,她不觉生出疑惑,问道:“公主问这个做什么?” 永昌公主笑道:“倒觉得这林姑娘不错,想着明儿给她做个大媒。” 张氏一怔,面露不解,心里却隐隐约约觉得此事可行,说不定有永昌公主做媒,自己父母也不必费心了,她回娘家时,曾听父母说过,受了林如海之托,黛玉婚事上照看一二。 “不知公主看中了什么家?”心里得有个数才行。 永昌公主摆摆手,道:“别问,林姑娘还小呢,纵是现今说了也未必能成,且等一二年再说,横竖有主意了,到时候做大媒,他们还拒绝不成?”若不是上皇对这些老臣颇为慈悲,她也不大瞧得上荣国府的行事手段。 张氏叹道:“林姑娘的亲事怕不容易,要是别家的女孩儿,想必如今已经有上门说亲了,虽无父母,却有家产傍身呢!偏是荣国府的。若有公主做媒,反是她的福气。现今有史太君护着倒好,赶明儿史太君不成了,林姑娘就只有两条路可行,一是死路一条,另外就是由荣国府做主随随便便地将她远远打发了。”这样一来,就没追究林家的那笔财物了。 永昌公主摇头道:“别把想得太好,荣国府面对这笔财物动心,焉知别不动心?毕竟林家的财物不是小数目。她就是抱着金元宝的三岁娃娃走闹市上,不管谁见了谁都想抢,只是看能不能慈悲些给她多留一点子罢了。” 永昌公主年纪愈大,心思愈慈悲,很怜悯黛玉,才有此等言语。 张氏暗暗叹息,道:“终究是没有父母依靠的缘故。” 其实世上似黛玉这等命运的何止她一,不过她住荣国府里,而荣国府是京城第二等家,又出了一位娘娘,行事不知收敛,所以尽别眼里罢了。 永昌公主虽有前头一番言语,但终究并没有放心上,次日携带爱女进宫给皇太后请安时,偏宫门口遇到许多大轿,头攒动,不觉皱眉道:“怎么一回事?” 忙有宫女回答道:“今儿是十二日,后宫椒房眷属可进宫请安的日子。” 永昌公主恍然大悟,道:“却忘记了圣的这一道恩典。” 虽有许多后宫嫔妃之母前来,但是永昌公主何等身份,断然没有被别挡路的道理,因此众纷纷让道,先让公主之轿进去。 先给永昌公主让路的却是荣国府的王夫。 永昌公主脸上带了一点赞许,隔着帘子问贾母是否安好。 王夫忙恭敬答道:“都好呢,只是天热,不大爱动,家叫哥儿姐儿陪着说话。” 永昌公主笑道:“明儿们老太君闲了,带着小姐们常到府上走动走动才好,就爱们家几个女孩儿,个个都是好的,比女儿强些。” -- 第85页 王夫连称不敢,神色十分惶恐。 永昌公主微微一笑,坐着大轿一径而去。 王夫看着永昌公主的大轿先进了宫门,怔怔出了一阵神,好容易众进去了,才轮到她,贾政品级不高,连带王夫诰命亦是最低,好她是以荣国府之名进宫请候看视元春,倒也不是最后,很快便得了允许,和一干椒房眷属一起先往皇后宫里请安。 可巧皇后正分派东西,有一份东西吩咐夏太监亲自送去,嘱咐道:“小佛堂那边最是怕热,夏日用的冰和东西都不许短了。” 夏太监知道那边身份不同,恭恭敬敬地应是,领了东西退下。 皇后方抽空对来请安的说道:“们好容易才见一回面,别这里耽搁了,过去罢。” 众忙谢恩,依次告退。 出了皇后的正宫,王夫才往元春所住的凤藻宫走去。 还未进凤藻宫,就有元春遣来的抱琴站门口迎着,王夫随着她进去,一路行来,看着黄瓦红墙,饶是本性沉稳,亦忍不住有些激荡,这是她女儿居住的地方呢,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女儿不仅给家里带来了荣耀,亦给她这个母亲带来了底气。 可是母女离别,骨肉各方,终究不是十全十美,好,她能月月见到女儿,以慰思女之苦。 引着王夫到元春家常坐卧之处,元春只穿着家常衣裳,虽说是家常衣裳,却也是天底下最好的,气度雍容依旧,见到王夫以国礼参拜,忙起身扶起,道:“母亲快别多礼,咱们娘儿好容易见了,就好好说一会子话。” 王夫关切地道:“娘娘一切安好?” 她最担心的便是此事,宫中年轻貌美的嫔妃比比皆是,元春到底又比当今圣大了两岁,虽说两岁不大显,可宫里就显出来了。 “一切都好着呢,府里可好?老太太安?宝玉可还淘气不淘气?”元春眼里掠过一丝苦笑,只是这笑却不好露王夫跟前,她虽然从五品女史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可是论起恩宠,却还不及周贵,更遑论吴贵妃了。 提起宝玉,王夫面上露出浓浓的笑意,道:“劳娘娘记挂着,老太太好,宝玉现今自从住进园子里,也不大淘气了。” 元春点头道:“宝玉天性颖慧,三四岁时就教他认得几千个字,府里这些子弟皆不及他,倘若好好攻读诗书,未尝没有金榜题名之时。虽说他园子里随同姐妹读书,到底也该叫老爷管教管教,好好上学。” 王夫听元春赞叹宝玉,心中喜悦,待得听到让宝玉读书,不禁有些为难,叹道:“娘娘说的何尝不知?只是原先珠儿因读书得了那样的结果,被生生地剜去了一颗心,现今宝玉生得又弱,哪里敢约束他?何况他又怕老爷,每回见了都吓得浑身打哆嗦,越瞧越觉得可怜,只好依着老太太,让他暂且和姐妹们读书作伴。想着宝玉还年轻,年轻总不免有些荒唐,等明儿给他娶一房知道劝谏夫君读书经济的贤妻,想来就知道上进了。” 听到此处,元春不禁想起宝钗和黛玉之容貌才情,又想到贾母和王夫之争,顿觉为难,道:“宝玉的亲事母亲可有主意了?” 王夫精神大振,这才是她进宫的缘由呢,遂轻叹道:“老太太看着林丫头好,却觉得宝丫头好。宝丫头素来知道劝谏宝玉上进,她为又沉稳和平,从不和宝玉一起胡闹,极合的心意,偏老太太只看重林丫头,这叫如何是好?” 王夫心底有些委屈,她是快五十岁的了,鬓发已白,还得贾母跟前立规矩,这也罢了,原是该的,谁家的媳妇不是这样熬到做婆婆的?她只恨自己连宝玉婚事的主都做不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她要给儿子娶一个顺心如意的媳妇都不成? 元春一一听完,按着她的想法,自然是黛玉有身份,可是按喜好,终究宝钗得王夫的意,而后者是王夫嫡亲的外甥女,日后行事和王夫一条心,看着母亲鬓边点点白发,她不禁有些心疼,劝道:“老太太上了年纪,也是为了外孙女的终身,母亲千万别和老太太争执,若是母亲果然看中了宝钗,将来宝玉的亲事还有做主的时候呢!” 王夫登时喜上眉梢,点头念佛不绝,半日方笑道:“哪里敢和老太太争执?林丫头虽好,却有一样不好,就是不如宝丫头有见识,林丫头只顾着跟宝玉吟诗作赋,从来不知劝谏宝玉上进,做不得贤妻良母。” 元春淡淡一笑,道:“怨不得林妹妹,她毕竟姓林,又是妹妹,哪有对哥哥指手画脚的道理?宝玉再不肯读书,上头有老爷太太管教,有老太太说他,也不是别能教导的。” 王夫一怔,深以为然。 元春微微一叹,她虽深宫,却知道黛玉现今不比从前,不说别的,单是桑家一门亲戚就足以傲视群伦了,何况还有那么多的世故旧交,劝王夫道:“林妹妹并不是一无是处,单是这几样,就是宝丫头所不及的。” 薛家进京,除了贾府和王子腾家两处,再无来往走动的亲友,王夫自是深知,先前听元春看重自己的意思,心中正欢喜,如今再听此言,不觉红了眼眶儿,道:“也知道林丫头有林丫头的好处,可是嫁女嫁高,娶妇娶低,况且若她进了门,有老太太护着,又有那么几门亲友看着,哪里敢把她当媳妇使唤?略传出一点子,可就是的不是了。” 声音越说越低,拿着手帕掩了掩嘴角,悄声道:“宝丫头出身虽低了些,先前却也说她性情稳重和平,行事大方,家中有百万之富,嫁妆尽有的。最要紧的是,宝玉有一块通灵宝玉娘娘深知,宝丫头却有一块儿金锁,是个和尚道士给的,说遇到有玉的方可正配,上头的吉利话和宝玉的竟是一对儿,娘娘看,这可不是天赐良缘?难道和尚道士的话还有错?上个月宝玉被魇住了,出的气儿都没了,只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持着通灵宝玉念诵了一遍,宝玉就大好了,这样的造化,别可是没有的,怎能不信?” -- 第86页 元春越听越奇,她就说上个月王夫怎么没有请示进宫,忙道:“宝玉可好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不带个消息进宫来给?” 王夫叹道:“和尚道士说除了亲身妻母外,余者皆不可见,只顾着房里守着宝玉和凤丫头了,哪里能分出身来进宫给娘娘请安?通灵宝玉既这样灵验,想来金锁同样是有来历的,这也是看重宝丫头的缘故。” 元春犹豫了一下,道:“林姑父没了,林妹妹也是有嫁妆的。” 她常和家中有消息往来,虽然无明说,可是她亦是绝顶聪慧女子,焉能不知林家财物尽入府中,如今财物已花掉许多,若不许黛玉进门,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除非到黛玉出嫁之时将此财物尽还,可是府里情况她亦深知,哪里有钱还? 王夫忙道:“林丫头虽有,可是到进门的时候能有几个还不知道呢!” 元春亦知此理,沉默半日,道:“罢了,横竖宝玉还小,自有道理。前儿进上的玫瑰香露和木樨清露,宫里今儿才分下来,母亲拿几瓶家去尝尝,若觉得好,明儿再叫送些。” 进上之物王夫从前不大能得,如今依靠女儿得了,自觉面上十分荣耀。 还想再说什么,已到了出宫之时,元春顿觉心酸不舍,王夫好生劝慰了一番,方才出宫,既得了元春之意,于宝玉婚事上自己做主算是十拿九稳了。 过完饯花节,元春打发夏守忠往荣国府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令其五月初一到初三往玉虚观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贾珍带着爷们跪香拜佛,随着银子一同送过去的,还有端午节的节礼,一份一份写好了签子。 可巧黛玉等姐妹贾母房中说话,见了所赐之物都觉诧异。 原来这些节礼中宝钗和宝玉竟是一样的,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而黛玉和三春姐妹等同,东西最少,仅有两把宫扇和数珠儿,别无他物。 东西却是普通,只不过宫里出来的便带着十分体面。 因宝玉出门不,贾母叫袭给宝玉收了,又叫她提醒宝玉次日五更天去谢恩,余者姐妹们身边的贴身丫头都上去收了自家姑娘得的赏赐,雪雁捧着扇子和数珠儿,微一抬头,便看见贾母双眼中闪过一抹寒意。 贾母道:“天气愈热,倒乏了,们去顽罢!” 众都知贾母心里不痛快,忙起身相继告退,出了房都无话说,各自散了。 黛玉回到房里,立窗下看着外面天高云淡,暗自思量:省亲的时候,她和宝钗得到同样的赞誉,同样的赏赐,然而入住大观园时,宝钗便比自己高了一截,压过府里的姐妹成为谕旨上唯一和宝玉并驾齐驱的名字,想来其中二舅母功不可没。如今赏赐这样的节礼下来,是告诉贾母,亦是告诉府里等,她赞同金玉良缘。 说到宝玉,黛玉心中一酸便即丢开了,倒也不意。她却知道自己的婚事只能由贾母做主,自己的愿意与否并不要紧,不管是嫁给宝玉,亦或者是别,自己只能听天由命。 雪雁和紫鹃等十分忧心地看着她,恐她为了这份节礼生气。 和紫鹃不同,雪雁认为黛玉生气的话,必然不是因为元春赞同金玉良缘,黛玉对此早没心思了,而是她府里和三春姐妹一样被轻视了。和那些闺阁密友交往这么些日子,再怎么说,黛玉也知道宝钗的出身是比不上自己的,连三春都比不上,可是偏偏是这样一个客得到的东西胜过她们所有,她们姐妹四个顿觉面上生疼,似被打了一记耳光。 黛玉听房里寂静无声,少时便回过神来,见众脸色,笑道:“看着做什么?不过是几件东西,值什么?也不会为了这一点子生气。” 话音一落,就听李纨窗外笑道:“就说,再没有恼的意思。” 李纨与黛玉相交最多,深知黛玉心思,不过是看贾母安排,对宝玉和姐妹们并无二样,且几次三番和湘云拌嘴,也不曾记恨过。 黛玉笑道:“天热得很,不家看着兰哥儿做功课,过来做什么?” 李纨自顾自掀了帘子进来,叫素云捧上一匹纱、一匹罗,道:“娘娘才赏的东西,瞧了,比官用的细密轻软,偏除了扇子和珠子再没得什么,故一样给一匹做衣裳,颜色虽淡了些,但是房里巧儿多,给多配些娇艳颜色,也就不避讳了。” 雪雁赶上前接了,笑道:“正说今年官用的纱罗不好,谁知大奶奶就送来了。” 黛玉莞尔道:“什么好东西,值得这样?咱们还能少了这些?” 李纨却道:“收了,就觉得高兴,咱们两个还生分不成?”说着眼眶儿一红,轻声道:“这些日子以来,也给了们娘儿俩许多东西呢,冬日送炭,夏日送冰,都是得用的,尤其是那些书本子笔墨纸砚,先生夸赞兰哥儿功课,全赖妹妹私底下帮着教他。” 黛玉酷爱读书,每常闲了,便去李纨那里。贾兰虽书房里上学,可是外面请的先生做八股文还使得,却十分迂腐,论起灵气,却不及黛玉多矣,故仍常请教黛玉。 等李纨走了,小荷从外面跑回来,道:“姑娘,娘娘从宫里赏出来的东西,因宝姑娘和宝玉是一样的,故府里上下等都议论呢,说娘娘的意思恐怕是要将宝姑娘指给宝玉,要结金玉良缘呢!” 黛玉笑道:“就们爱嚼舌根,不过是一回节礼,还没定呢,仔细宝姐姐的名声!” -- 第87页 黛玉所担忧者乃是宝钗的清白名声,雪雁却以为王夫和薛家巴不得传得尽皆知。 第三十四章 嫌隙人愈生嫌隙心 看到雪雁的神色,黛玉便知她的想法,叹道:“也难为宝姐姐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只是遵从而已。 金玉良缘沸沸扬扬地传了这么久,如今不过是再添一桩罢了。 黛玉暗自庆幸,亏得自己身边严防死守,既有教习嬷嬷之功,又有赖大家之助,府里下人虽常有人说自己小性儿刻薄,但是关于这类事关清白的名声却已经销声匿迹了。 念及于此,又不觉有些同情宝钗。 自己没有这些名声,虽有贾母意愿,但是将来若是不成,倒还可以另有前程。只是宝钗在贾母的不同意下,两方母亲出此下策,黛玉认为这真真是下策,竟是不管宝玉富贵还是贫困,宝钗只能屈就于金玉良缘了。 虽然她不喜宝钗素日藏奸,但是经过这几年的历练,却也认为宝玉未必配得过她。 雪雁淡然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黛玉怔了怔,想到宝钗待宝玉的情状,隐隐有点儿乐在其中,不觉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不是宝姐姐,自然不知道宝姐姐的心思。” 宝玉如今已经长成风度翩翩的浊世佳公子,为人品性又好,想必她是愿意的。 若是心甘情愿,这样也好。 雪雁知她又开始感慨了,忙岔开道:“咱们的端午节礼送出去了,各处也都回了礼,我挑了些上好的出来,这就送到各处去。” 黛玉不置可否,道:“去罢。” 黛玉住在荣国府的身份似客非客,送外人节礼名正言顺,但是于荣国府这些人送节礼却有不妥,故此一直都比节礼晚些,都是各处回礼,拣上好的东西分送各处。 雪雁发现拿着别人送的东西再送人,并不失礼,许多人家都是这样做的,就是贾母过寿时得的东西,有一些特别珍贵的大件东西也会留着不叫别人动,然后再送给别人。 她先去给贾赦夫妇送,叫了两个婆子抱着东西。 旧花园子被拆,并入大观园后,贾赦之院越发显得狭小了,布置倒还精致小巧如昔,雪雁一路逶迤而至,到了邢夫人院子门口,门户大开,却不见一个人在院内,想必天热都跑出去顽了,她正要叫门,忽听上房邢夫人道:“我们竟成了什么人了?当我们是什么了?” 雪雁一怔,看了一眼跟来的婆子,忙加重脚步,高声道:“太太可在家?” 话音落下,便听得窗内邢夫人道:“是雪雁?快进来!” 金宝掀了帘子看到雪雁,微微一怔,连忙下了台阶迎过来,接了一个婆子抱着的东西,脸上顿时堆满笑容,道:“太太叫你进去。”又骂小丫头偷懒,竟没一个人在院中通报,带着一丝羞愧,对雪雁道:“我们院中这些小丫头子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还劳你叫门。” 雪雁也从另一个婆子手里接过东西,打发婆子先回去,方转身笑道:“我倒无妨,只是姐姐劝着太太些儿,天热,白生一身汗。” 金宝道:“就你是个伶俐人儿。” 将嘴往雪雁耳畔一凑,轻轻道:“我们太太在生气呢,你仔细些。” 雪雁亦悄声道:“好好儿的,太太恼什么?”不曾听说贾赦这里发生值得邢夫人生气的事情,贾赦虽然昏聩好色,邢夫人又是寒门出身的填房,但是不管邢夫人如何对贾赦唯唯诺诺,言听计从,贾赦从不曾宠妾灭妻,不给她体面,只是住在姨娘房中多些罢了。 金宝哼了一声,道:“还有什么?还不是今儿娘娘赏赐下来的端午节礼!” “难不成这端午节礼有什么不妥?不曾听说。好姐姐,快说给我听听。”雪雁一愣,元春赏赐的节礼放在贾母房中,她只留心了姑娘们的,没在意老爷太太们的节礼是几份,只隐约记得他们的节礼比贾母少了一个玛瑙枕。 金宝冷笑道:“可是大大的不妥呢,咱们老爷太太一根扇子骨儿都没得!” 雪雁大吃一惊,道:“不可能罢?想是姐姐记错了?薛家的姨太太都有一份节礼,怎么反倒是府里的大老爷和大太太没有?” 金宝道:“哪里能记错呢?我们太太听说娘娘赏了东西,特特过去,谁知竟没有我们老爷太太的。我看了,除了奶奶姑娘们和宝二爷宝姑娘的,就只二老爷二太太和薛姨太太有,比宝二爷和宝姑娘多了一个香如意,比老太太少一个玛瑙枕。” 雪雁听了,恍惚记起原著上袭人亦曾只说太太、老爷和姨太太,别人就没了,并没有提起大老爷和大太太。在这府里,说起老爷太太就是贾政和王夫人,极少以二老爷和二太太呼之,反而是贾赦夫妇被称呼为大老爷、大太太。 雪雁发现黛玉的命运早已脱离原著之后,就不大想原著上的事迹了。 现今想一想,笼统称呼主子绝不是袭人的口气,她口中的太太老爷必然不是指两位老爷和两位太太,而是单指王夫人和贾政,因为她说到三春时,是说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姑娘们尚且如此个个分开,何况老爷乎? 如此说来,元春这回赏下来的节礼,只有贾母、贾政、王夫人、薛姨妈、李纨、凤姐和黛玉、三春并宝钗宝玉有,其他人都没得,包括荣国府名正言顺的袭爵长房。 -- 第88页 “娘娘再怎么着,也不能忘记了自家的亲大伯,亲伯母,莫不是送错了?”雪雁暗暗纳罕,元春毕竟是一宫之主,行事样样都有人看着,她这举动着实出格了,自己以荣国府大姑娘的身份进宫,却单单漏掉了荣国府袭爵之主的节礼?不合理。 金宝叹道:“可是东西偏偏是明明白白一份一份写着签子的。” 雪雁亦是同叹,难怪邢夫人恼了。 说话间,已经进了上房,邢夫人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面上怒色未消,看到雪雁和金宝抱来的东西,眉眼方掠过一丝满意,道:“我说你们姑娘是好孩子,时时记挂着我们,哪像别人把该我们老爷的都当是自家爹娘的了!什么老爷太太,也不怕折了福!” 雪雁无法接话,乃笑道:“太太见了我们姑娘一番孝心,笑一笑,心情就好了。” 平常她送了东西交了礼单就罢,从来不把东西展示出来,今儿为了让邢夫人开怀,便将已堆放在对面罗汉床上的东西一样一样点给她看,“我们姑娘特特挑了上好的孝敬老爷太太,只比老太太略薄一分,别人都不及的。” 邢夫人听得眉开眼笑,道:“你们姑娘行事最有礼数了,我就爱她这些。” 说着,到底压不住胸臆之间的怒火,道:“我听说你们姑娘和咱们家的姐妹们都得了一样的东西,只有两把扇子和数珠儿?果然咱们才是一家人,哪里比得上外人体面,什么好的都多多地给他们,反把自家人给忘到脑子后头了!” 面对邢夫人的怒气,雪雁笑道:“太太还指望那几件东西过节不成?” 邢夫人道:“要指望那些东西?我索性连端午节也别过了,我只是气不过。罢了,你也别在我这里耽搁了,想来你们姑娘还有东西叫你送到各处呢!金宝,去拿个荷包给雪雁顽,难为她顶着大日阳儿走这样远的路过来一趟。” 金宝答应一声,雪雁方告退出来。 金宝送她出去时将荷包塞给她,笑道:“给你,我们太太的赏赐可不是谁都能得的。” 雪雁抿嘴一笑,临走前道:“姐姐多劝劝太太,这些事,说到底,便是恼了又能如何?横竖人人都是眼明心亮的,看着呢!” 金宝点了点头,目视她离去。 雪雁回到房里跟黛玉一说,岂料黛玉微微点头,道:“我早就留意到没有大舅舅和大舅母的了,只是不知到底为何,便没说出来,想是娘娘忘记了。” 因房中无人,雪雁方开口道:“不管是否忘记,到底太理所当然了些。” 袭爵的是贾赦,这荣国府还不是贾政一房所有呢。 黛玉眉尖染上一抹忧愁,道:“我倒罢了,还有姐妹们作伴。大舅舅和大舅母偏被忘记了似的,怨不得大舅母恼了。兄弟阋于墙,不能外御其侮,乃是不祥之兆。” 雪雁赞同道:“姑娘说的是。” 说着,随手打开邢夫人赏的荷包,只见里头竟然是两个海棠花式的小金锞子,她不禁惊疑一声,对黛玉道:“大太太这回真真是大方,平常送东西我连个银锞子都没得过呢,最多得几百钱,今儿倒得了一对金锞子。” 黛玉看了一眼,感叹道:“想是大舅母恼得很了。” 雪雁点头,将锞子重新装回荷包,收进自己房中放钱的小匣子里然后锁上,出来不见了黛玉,便扬声问外面的小丫头,小丫头回道:“姑娘去老太太房里了,有人找。” 雪雁忙掀了帘子出来,奇道:“谁来找姑娘?” 小丫头笑道:“不认得,鸳鸯姐姐来叫姑娘的,我只仿佛听说什么回京了,来了好几个女人,送了许多东西,衣着打扮看不出来是哪家的,连咱们家三等仆妇都比不得呢!” 雪雁细细思量,衣着打扮简朴的只有桑家,莫不是桑家来人?但是桑家打发人来的时候,每一回都是那两个女人,她们房里的小丫头常见,不会不认得。若是别人,雪雁又着实想不起来是哪一家。 正惊疑不定间,便见鸳鸯亲送四个女人出去。 雪雁见鸳鸯神色间颇具恭敬,打量了四个女人几眼,仍不得结果。 过了好半日,方见黛玉回房,另有紫鹃带着丫头仆妇搬东西,统共有三四口大箱子,沉甸甸的不知道装了些什么。 雪雁迎上去问道:“是谁家送的东西?” 黛玉腮边尽是喜气,眉眼含笑,语气轻快,道:“是表舅母进京了,昨儿才进京,今儿特特打发人送了几箱子土仪礼物给我,叫我明儿过去。” 黛玉的表舅母那就是桑隆之妻,雪雁一听,不禁惊喜交集,道:“表舅太太不是在山海关吗?怎么忽然回京了?往日也没听说过消息。表舅太太请姑娘过去相见,老太太可允了?” 坐回窗下椅上,黛玉道:“老太太已经允了,不耽误初一去玉虚观打平安醮就是了。表舅母打发来的女人说,表舅母旧年就说回京了,只是偏病了一场,养了大半年才好,去岁冬天路上不好走,拖了一年多不知道几时回来,那边青儿媳妇就没告诉我,不想昨儿就到了。” 雪雁喜道:“我这就给姑娘预备明天出门穿的衣裳首饰。” 说完,就去忙活开来。 桑母是黛玉的长辈,她回京后,必然会与各家走动,现在她先打发人给黛玉送东西,可见将黛玉放在心上了,到时候她带着黛玉出门应酬绝对名正言顺,不像徐氏毕竟是晚辈,不好带着黛玉出门。 -- 第89页 作者有话要说:端午节礼一事只是一家之言,仅为写两房矛盾日深尔。 客观些说,可能有贾赦夫妇的。 但是细想原著上袭人所言,毕竟不甚清楚,而且袭人说的也是太太、老爷和姨太太,没说两位太太、两位老爷和姨太太,也没说大太太、二太太,大老爷、二老爷,但是说到姑娘们时,却是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还特特点明,别人就没了。 第三十五章 知耻辱欲物归原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雪雁忙着给黛玉找衣裳配首饰,给黛玉送东西的四个女回到桑家,向桑母回话。 四一进屋,就觉得一股凉意扑面而至。 房内角落里各置冰盆,茶几上设有茗碗鲜花嫩果等物,自有一股幽香。 桑母昨日到家,经过一夜歇息,今儿是精神抖擞,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她坐罗汉榻上,倚着凉枕问道:“见到林姑娘了?的话说了?可答应明儿过来?” 徐氏坐桑母身前的鼓凳上,面上颇有几分不解地听着。 一旁的丫鬟拿着美拳给桑母敲腿,桑母神情闲适,半眯着眼睛听女回道:“回老太太,见到林姑娘了,也说了老太太的话,林姑娘谢了好几回,谢老太太记挂着,谢老太太给东西,说明儿过来给老太太请安兼拜谢,荣国府里史老太君原说还得去打平安醮,林姑娘说横竖初一才去,明儿却不必,因此史太君方允了。” 桑母睁开眼睛,捻了捻腕上的珠子,叹道:“难为她了。” 摆手叫四个女下去。 待四下去后,徐氏方开口问道:“瞧着林姑姑虽说处境略有艰难,却也没有到老太太说的那样地步,老太太怎么忽然回来了?倒叫和大爷措手不及,只恐没有给老太太收拾好房间,叫老太太受罪了。” 山海关距离京城并不甚远,饶是桑母上了年纪,途中行程缓慢,十来日也就抵达京城了,因此徐氏方说忽然二字。 说着,徐氏又道:“老太太昨儿个到,今儿很该好生歇一歇,过几日再忙活也使得。” 桑母道:“哪里有心思歇息,昨儿夜里也就只顾着辗转反侧了。”说着,对着给她捶腿的丫鬟道:“小翠,去叫把带来的东西抬来给们大奶奶看。” 小翠答应一声,放下美拳出去了。 徐氏听了,满腹疑窦。 桑母由着她满脸疑惑,并不开口为之解释。 徐氏见她没有解释的意思,便将身下的鼓凳挪到榻前,拿起美拳给桑母捶腿。 过一时,小翠带着几个婆子搬了两件东西来,徐氏抬眼一看,却见一件是紫檀透雕点翠嵌玉石山水物的十二扇大屏风,一件是三尺来高的珊瑚盆景儿,通体朱红,晶莹无比,没有一丝杂质,都是上上之物,就是桑家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东西。 徐氏看罢,愈发糊涂了,道:“这两件东西有什么古怪不成?” 桑母冷笑一声,道:“东西没有一点儿古怪,只是这来历叫觉得有些儿匪夷所思罢了。” 说完,叫丫头婆子都下去,只留心腹再跟前,方指着屏风对徐氏道:“这座屏风乃是当年咱们家老姑太太出门子时的陪嫁,那时候晒嫁妆,因是一棵紫檀木头上做出来的,不知道叫多少眼红呢!” 又指着珊瑚盆景道:“这个珊瑚盆景儿是的嫁妆之一,因当年咱们家分家分薄了家产,咱们这一房虽是长房长子,可是曾祖仁厚,分了一半东西给几个兄弟,剩下的家业不免有些薄了,又要养活许多依附过来的旁支子弟,又要情往来,很是艰难了几年,那几年入不敷出,老姑太太送娘家的礼很厚重,她做寿时,就送了这个作礼。” 徐氏吃惊道:“既然是老姑太太的东西,如何老太太这里?” 语音一落,徐氏便想起荣国府挪用林家财物之事,不禁叹了一口气,不用桑母说,她差不多猜到了七八分,想必是荣国府拿着林家的东西送礼了。 徐氏常常与应酬,自然知道世家的底细。 虽然都说世家如何有钱,可是情往来是最大的一笔支出,年年送礼都不是小数目,还要年年预备进上的万寿节礼、千秋节礼等等,这些可都是有出无进,而且同僚中送的礼很多时候都不能太薄,这便造成了从这家收的礼送到别家的情况。 荣国府这两年为了这么一座省亲别墅,几乎掏空了家底,那些都是现银,其中包括挪用了林家的。银子花完了,没钱采买礼物,就动了林家东西的主意。林家几辈子的积累,多少年的古玩奇珍,不是贾家一时半会能折变的,用了这些东西作礼,反倒省了采买的麻烦。 若用林家其他的东西还罢了,可是竟动了林家主母的嫁妆,未免有些过分了。 果然听桑母道:“说来可笑。今年六十六整寿,办得大了些,不光山海关那边的送礼,京城和各地亲友都千里迢迢送了礼,连圣都赏了东西,也算十分体面了。过了几日清点寿礼时发现了这两件东西,看了礼单,原来是乐善郡王府里送的。不必问,已明白了,必然是贾家拿了姑姑的东西作了体面送,偏乐善郡王府里觉得东西好,又送了给。若是别家也许老姑太太送了,但是林家何等家业,从来没有动媳妇嫁妆的道理,况且曾经和老姑太太通过书信,她说将来这些都传给自己儿子媳妇孙子孙女,绝不会送。” -- 第90页 徐氏道:“恐怕是没想到东西兜兜转转竟送到了本家。可怜林姑姑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忽然想起黛玉之颖慧灵性,徐氏又道:“林姑姑未必是不知道,怕是无所为。从前接她来住时,管家理事都叫她和婉儿媛儿一同帮算账,竟不必教什么,反看得比还透些。” 桑母点头道:“从前她娘京城这些闺阁女孩儿中就是十分不凡,能想到她之灵透。” 徐氏没见过贾敏,不知贾敏其如何,但是却能从黛玉身上能想象到贾敏年轻时的风采,不禁悠然神往,道:“老太太就为了这个特特地从山海关赶回来?” 老太爷虽然受到林如海之托,可是断然没有为这个劳烦老太太赶回来的道理。 徐氏素日当家作主,上头不必服侍太婆婆和婆婆,现今老太太回来,她便如凤姐一般,须得时时刻刻老太太跟前立规矩,虽然没有什么怨言,可到底不及先前自。 桑母看了她一眼,叹道:“年纪虽大,辈分却小,不好带她出门应酬,早就想回来了,偏旧年事情多,老太爷非得给做完寿才叫走,故耽搁到今年。原本还想着再迟两个月等老太爷过完寿再回来,不想见了这东西,老太爷着实忍不住,先叫回来。横竖过一二年老太爷大约也该回京了,先回来也使得,就是想回去也十分便宜。” 桑母上了年纪,并不意和桑隆分别,况且桑隆说自己如今坐镇山海关,却已有数年不出战了,等过了七十即使当今不调他回京,他也该上书乞骸骨,退位让贤。所以夫妻两个纵然此时离别,亦不过一两年就能相聚。 徐氏含笑恭维道:“老太爷和老太太为了林姑姑如此,林姑姑若知道了,必定感激不已。” 与荣国府这样的近亲相比,恐怕还是他们桑家为黛玉着想的多些。 徐氏接黛玉过来住的时候,从她随身小丫头的只言片语里隐隐约约察觉到荣国府似乎不仅仅是不教姑娘管家理事应酬交际等事,仿佛也不是很愿意黛玉常常出门或是见客,只是他们这几家偏是位高权重之户,来接黛玉,荣国府万万推辞不得罢了。 徐氏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桑母,桑母眼皮儿都不抬,道:“玉儿住他们家里孤立无援,就他们掌心里攥着,是生是死皆由他们说了算。如今玉儿一步步地脱离了他们的掌控,渐渐儿地有了依靠,他们如何能放心?偏咱们这几家不是他们能得罪得起的,不然为何就没带着玉儿来咱们这些家走动,只有玉儿和各家小姐有来往?小姐不管事,只管顽,正经应酬是各家主母的来往,意味着两家的交情,偏偏没有,能想到这些,很是不容易。” 徐氏道:“听老太太这么一说,果然如此。这么说来,林姑姑的确不容易得很。林姑姑住那里,既处境艰难,可如何是好?” 桑母悠悠一叹,道:“荣国府才用了姑姑的钱,再没有立即过海拆桥的道理,眼下二三年内无碍,三年后,难道三年后老太爷回来了,还能由着他们欺负自己的表外甥女儿?” 提到桑隆,徐氏便不言语了。 桑隆乃是三朝元老,虽不及朝中文官地位之贵,但是兵权之重却是数一数二,又得当今信任,真要想救下林黛玉,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儿,求求上头也就得了。 问起屏风和盆景的处置,桑母闭上眼睛道:“明儿接玉儿过来,带她看这两件东西,若认得就不必说来历,若不知道就告诉她,听她的意思,她虽看得透,可是许多事还是让她知道的好,自欺欺不中用。” 徐氏答应了。 次日一早,徐氏就打发去接黛玉,因要侍奉桑母日常坐卧起居,故这次不能亲去了。 黛玉并不觉得怠慢,当即带着嬷嬷丫头坐车过来。 徐氏到二门接她进去,去桑母上房拜见。 桑母举目一瞧,黛玉袅袅婷婷,风姿无限,竟不像贾敏,反而极似林如海,想当初林如海和桑隆年纪相差二十来岁,比桑青还小一些,曾也她跟前顽过闹过,时光流逝,岁月蹉跎,桑母不禁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忙道:“好孩子,快起来到身边来。” 徐氏忙携着黛玉送到她身边。 桑母拉着黛玉的手,细细打量,见她气色甚好,不似林如海信中说的体弱多病,便先放下心来,尔后又看她举止高贵,态度风流,点头道:“像,像,真是像极了父亲,尤其是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知道是父亲的女儿,想当初,父亲跨马游街,何等风流!” 说起林如海,黛玉不禁心中一酸,头一回有说她像父亲,而非母亲。 她自打进荣国府,都说她像贾敏,凤姐更曾奉承过像是贾母嫡亲的孙女,底下也有一干老婆子们常说,眼前姑娘们再没有当日姑太太那样娇贵的,也就她如今有几分,她们这么说,不过是因为自己比三春姐妹们等多了四个大丫头两个教习嬷嬷罢了。 徐氏忙劝道:“老太太快别提表叔公了,瞧林姑姑眼圈儿都红了。” 桑母道:“瞧,上了年纪,总爱回想起往年的事儿,想是听烦了?” 这话却是对着黛玉说的,黛玉起身回道:“岂敢,倒是想听表舅母说说先父的事儿呢,也好叫有个念想儿,不至于只记得先父的音容笑貌,别的再不知道了。” 桑母叹道:“怨不得,从小就离了父亲,纵然过目不忘,见不着面也难记得。” -- 第91页 桑母并不问她荣国府里处境如何,只问她平时做什么,黛玉如实回答。 听了几句过后,桑母微微皱眉,道:“闺阁时,赏花取乐吟诗作画原是该的,只是管家理事出门应酬的手段不能不学,府里可有教导?学到哪里了?” 黛玉低头道:“只看过几日账,管家还过得去,只是外头的应酬就不甚好了。” 她言语轻柔,并没有说荣国府里无教导。 荣国府里的大账目不会有让她看,恐怕还有不希望她会算账呢,所以她看的不过就是一些琐碎的小账目,凤姐管的就是这些,她不识字,偶尔彩明不跟前时,就央黛玉给看一回算一回,饶是如此,黛玉也能从这冰山一角看出荣国府里的入不敷出。 桑母登时有几分心疼,黛玉今年十二岁了,别家的女孩儿这时候纵然还没定亲,也早就开始习学这些本事了,不想荣国府竟没为她着想。 虽然早就知道了,但是此时桑母仍不免有些生气。 容嬷嬷先前已拜见了桑母,她身份不同于雪雁等,桑母跟前设了一座,乃笑道:“史太君除了宫中和几家王府以外,概不出门,全靠二舅太太和琏二奶奶料理,史太君既不出门,们姑娘自然不能出门。久闻舅太太年轻时的风采十分出众,如今过了寿,越发有经验了,若能传授们姑娘一星半点,不但是们姑娘的福分,而且们姑娘一辈子都受用不尽呢!” 被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这样恭维,桑母笑得合不拢嘴,道:“都听说了,这些日子,这表外甥女儿全赖嬷嬷的教导。青儿媳妇,快给嬷嬷倒茶。” 徐氏笑着从丫鬟手里端过茶递给容嬷嬷,容嬷嬷忙起身连称不敢。 桑母道:“如何使不得?嬷嬷就受了罢。” 容嬷嬷方告罪两声,接了茶,复又坐回原位。 桑母看着黛玉,柔声道:“外祖母只顾着偷懒,可静不下来,这次回来,少不得办两日酒席请过来告诉他们回京了,到时候接过来,不许不过来。” 黛玉一听,便知老家是要教她应酬交际的手段,忙拜谢不尽。 雪雁和容嬷嬷听了,不由得相视一笑,虽然早就猜测到桑母有可能会带黛玉出门,但是听她明说两才放心。 桑母看眼里,暗暗点头,林如海信中说雪雁此极忠黛玉,果然有几分意思。 她摩挲黛玉一回,忽然吩咐徐氏道:“今儿姑姑怕是留不得,但是将来是要留姑姑住下的,给姑姑好生收拾一座院落出来,就正房旁边的小跨院里,东西摆设咱们家姑娘的份例上再添几分,摆什么东西也问问姑姑的喜好。” 徐氏会意,忙道:“早先接姑姑来住时,已收拾了一座房舍,却不老太太那边,既然老太太说了,那就将老太太旁边的听雨轩收拾出来给林姑姑住。” 桑母点了点头,颇为满意。 徐氏心神一定,对黛玉含笑道:“听雨轩当年是老姑太太住过的,几经修缮,到底和从前有所不同了。姑姑住下,带姑姑去看摆设,若是不喜欢,只管告诉。” 黛玉忙道:“客随主便即可,何苦再费工夫。” 徐氏笑道:“岂不闻以客为尊?” 说毕,请黛玉去看东西,桑母留容嬷嬷说话,只雪雁和几个丫头跟了过去。 那件屏风和珊瑚盆景现今放桑母的厢房里头,徐氏携黛玉过来,道:“这是老太太带来的东西,做寿时乐善王府送的。” 说完,她就细细打量黛玉的神色,却见她并无异样。 林家许多东西黛玉都不曾见过,没有认出来,紫鹃就更不知道了,唯有雪雁目光霍然一动,嘴唇翕动,终是忍住了。 她去过林家的库房,手里拿着林家几代主母的嫁妆单子,曾经细细研读过清单,上面除了一些绫罗绸缎不耐用的东西没记外,余者珍贵之物她都记了个七七八八,一眼就认出了这件屏风是黛玉祖母桑氏最珍贵的陪嫁之一。 徐氏诧异地看了雪雁一眼,何以黛玉无所觉,她倒像是看出了什么? 正沉吟间,黛玉已道:“雪雁,怎么了?” 雪雁轻声道:“这件屏风是咱们家老太太的陪嫁东西,那个珊瑚盆景儿虽不是,却也咱们家见过,想来亦是咱们家的,只不知道如何成了乐善王府送给舅太太的寿礼。” 黛玉闻言登时一呆,紫鹃脸上亦变了颜色。 半晌,她方回过神来,看了看屏风和盆景,又望向徐氏。 徐氏脸上不动声色,假作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缘故?老太太上了年纪,竟没认出来,若真是老姑太太的陪嫁东西,就由姑姑带回去,也算是物归原主。只是们家还罢了,若是送到了别家叫知道了,传出去恐怕不好呢。” 黛玉轻轻摇了摇头,心中酸楚难耐,道:“表舅母之赐,原不该辞,然而送给表舅母才算是物归原主,这两件东西还是摆表舅母房中罢,小儿压不住这些,更不必带走。” 一旁雪雁不住点头,带走还不是便宜了荣国府? 没有林家全部的财产,荣国府的捉襟见肘比原著提前了二三年。 想到这里,雪雁能推测到,林家全部的财产,竟然只够荣国府几年的花销,当然其中最大的一笔便是建造省亲别墅,这花销也未免太大了。 徐氏管家算账时黛玉侧,雪雁同,所以知道桑家一年的花销,除去情往来,这些都是有来有往,虽然花去了一些,但也得到了许多,所以一年满破费不到一万两银子。 -- 第92页 徐氏带着黛玉看了听雨轩,说起陈设之物,黛玉都说好,并没有说自己的喜好。 她是聪明女子,事到如今已明白桑母和徐氏之意。 回去的途中跟雪雁坐了一车,荣国府的规矩向来是主子一车,丫鬟一车,婆子一车,从不混坐,只是黛玉心中惶然,常叫雪雁陪伴左右才能放心。 说起这事,雪雁叹道:“表舅太太也是为姑娘好,告诉姑娘,姑娘的嫁妆东西已经逐渐被他们送了,将来能剩下的还不知几何。表舅太太好心,若真是气性大,呼喇巴喇把东西大张旗鼓地送到府里给姑娘,那样姑娘的处境才艰难呢!” 黛玉含泪道:“明白,所以就更觉得心里苦。” 雪雁搂着黛玉,轻轻拍着她的肩背,道:“姑娘当初不是说,咱们不想这些不能还给咱们的东西了,咱们得想着别的好事儿。” 雪雁最担忧的就是贾母身边的东西,恐怕也保不住。 总得想个法子才是。 “姑娘说,这件事不叫别知道,若只告诉老太太如何?”雪雁思来想去,荣国府里也只贾母一为黛玉着想,好容易护住了一部分东西放她那里,但是日后呢?日后荣国府里拆了东墙补西墙,日后贾琏夫妇悄悄求鸳鸯偷金银东西出去当,又当如何? 黛玉连忙摇头道:“别告诉外祖母。外祖母年纪大了,越发喜好粉饰太平,们何苦让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贾母心思明白,就是不愿意打破荣国府的宁静罢了。 雪雁感慨万千,不再言语了。 刚回到房里,就有丫鬟来说宝玉将元春所赐之物送来,供黛玉挑选。 黛玉看了一眼,淡淡一笑,道:“原也得了,送回去让二哥哥自己留着罢。” 丫鬟听完,便原物送回。 五月初一荣国府阖府去玉虚观打平安醮,雪雁推辞身上不好,就没跟去,她们房里的大小丫头常跟黛玉出门,不似府中那些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倒都撑得住。 可巧容嬷嬷这两日觉得太热,也没出门,遂雪雁陪着容嬷嬷说话。 说起那件屏风和盆景,雪雁犹未开口,容嬷嬷已经说道:“听表舅太太说了,那是姑娘祖母的陪嫁和寿礼,问过姑娘没有?姑娘有什么打算?” 雪雁一怔,随即明了,有些事情自己做不得,倒可以问问容嬷嬷的看法。 想罢,雪雁叹道:“能有什么打算?姑娘不愿让老太太操心,不肯叫老太太知道。嬷嬷知道,姑娘性子豁达,可是却不服。府里这个样儿,若再不想法子,姑娘存老太太那里的东西恐怕也保不住了,老爷留下的东西本来剩下的就不多,再叫他们谋了去,恐怕连箱子都没了。嬷嬷,既听舅太太说了,可知道舅太太有什么主意?” 容嬷嬷听完,说道:“舅太太的意思,大概是悄悄地叫老太太知道。” 雪雁一愣。 容嬷嬷这话说出了口,接下来也就爽快了,低声道:“舅太太说,不能叫姑娘受了委屈还不能说出口,天底下可没这个道理,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得叫老太太知道,这也是舅太太问了姑娘府里只有老太太疼时才说的。舅太太的意思是,不叫府里其他知道,免得姑娘这里的处境愈加艰难,但是却可以叫老太太知道,越发显得姑娘委曲求全。” 雪雁十分赞同,嘴里却道:“也这么想,偏咱们姑娘是个厚道性子,不肯。” 容嬷嬷朝她笑道:“姑娘不肯,难道还管住别的嘴不成?不信就真的没法儿。” 雪雁一笑,道:“法子是有的,只是不敢擅自做主。今儿听了嬷嬷的意思,是叫自作主张,不叫姑娘知道?这可不符合素日嬷嬷教导的本分。” 容嬷嬷啐道:“自作主张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还意这一回?况且是为了姑娘好,纵然姑娘恼了,心里还是感激为她赴汤蹈火!再说,许多事情主子不好说不好做,下面就得揣摩透了悄悄去做,看这府里二太太不喜欢姑娘,喜欢宝姑娘,何曾对姑娘使过脸色说过刻薄话儿?偏下就能揣摩出二太太的意思,所以都说宝姑娘好,说咱们姑娘不好。” 雪雁茅塞顿开,摩拳擦掌道:“忍耐很久了,听嬷嬷这一说,就违姑娘之命了。” 容嬷嬷扑哧一笑,素来柔和的眼中透着一抹凌厉,道:“不必担心姑娘知道,明儿姑娘知道了,就说是舅太太的意思,舅太太一番苦心为姑娘,难道姑娘还怨舅太太不成?” 雪雁悠然道:“听说表舅老爷山海关,那里极是热闹繁华,又天高云淡,倘或舅太太回去时能带上姑娘就好了,哪怕姑娘只是去住一两个月,也比这里忍受风刀霜剑的强。” 容嬷嬷听了心中一动。 雪雁只是想着让黛玉见识更多的风土情,心胸更阔朗些,她不知道这句话让容嬷嬷知道了,后来容嬷嬷无意中说给桑母知道,桑母果然借着回去的机会带着黛玉走了一趟。 因天气极热,暑气大盛,雪雁洗了手脸,换了衣裳,便去馆里看书。 馆极似江南风景,其实适合黛玉居住,毕竟黛玉原是江南氏,但是潮气太重,对黛玉身体不好,所以做了书房,不料夏日乘凉却是极佳,黛玉不能用冰,馆就成了极好的去处,故雪雁常以看书为名,跑到馆里乘凉。 途中经过蜂腰桥,见到佳蕙怡红院门口顽耍,雪雁招了招手,佳蕙连忙跑过来,笑道:“姐姐怎么有空进园子里来?别都能见,只见不得林姑娘房里的姐姐们,着实寂寞。” -- 第93页 雪雁笑道:“馆里凉快,来坐坐。怎么没跟着出去?” 佳蕙撇了撇嘴,道:“们是哪个名牌上的?既不是姐姐们这样的大丫头,又没有老子娘的体面,只好家看着。姐姐怎么也不去?” 雪雁淡笑道:“们姑娘这两日精神不大好,留家里收拾东西,等姑娘来了便宜些。” 佳蕙关切地道:“林姑娘今天早上来园子里散步采花时瞧着倒还好,怎么姐姐说不大好?哪里不好了?若是不好,告诉了老太太,正经去请个大夫看看才好。” 雪雁笑说无事,只是从桑家回来就精神不好了。 佳蕙愈发诧异了,道:“想来桑家也不至于怠慢林姑娘。” “自然不会怠慢,只是别的事情上让姑娘心里不大好受,怕老太太为难,所以自己忍着,叫怪心疼的。”雪雁半吐半露,“跟桑家可没甚瓜葛,桑家老太太待咱们姑娘好着呢,跟咱们家老太太一样疼姑娘。” 佳蕙好奇心起,问是何事,雪雁只好胡乱搪塞道:“没什么,听胡说呢!” 说着,摆摆手,进了馆,又叫她进去吃茶。 佳蕙到底藏不住心事,几次追问不得,越发心痒难搔,正欲继续追问,不想到了午后外面婆子说贾母回来了,过一时,宝玉也回了怡红院,佳蕙只得先去给宝玉和大丫头们预备洗脸的水等等。 佳蕙端水上来,被碧痕接了去,笑问道:“二爷明儿可还去?” 宝玉神色淡淡地坐床上,冷笑道:“去什么去?恨不得拆了玉虚观呢!” 除了跟去的丫头外,众都十分诧异,难道是玉虚观里和谁生气了?要拆玉虚观? 等宝玉躺下了,众出来,往袭等那里一问,才知道玉虚观里的张道士要给宝玉说亲,年龄模样都和宝姑娘有点儿相似,虽然被贾母以宝玉有个和尚说命里不该早娶混弄过去了,不久又提起湘云有个金麒麟等语,可是到底惹恼了宝玉。 佳蕙笑道:“原来史大姑娘也有个金麒麟,这倒巧了。雪雁姐姐说,林姑娘这两日没什么精神呢,叫宝玉去探望探望,宝玉就不恼了。” 不想宝玉里间听到,翻身起来就去贾母上房,留下袭等劝解不及。 黛玉正贾母跟前吃西瓜,见宝玉心急火燎地过来,问道:“妹妹这两日身上不好?怎么不说一声叫去请大夫?天热得很,可别加重了。” 贾母一听,忙看着黛玉。 黛玉奇道:“从哪里听来的话?几时身上不好了?” 宝玉听她无事才放下心来,道:“听怡红院里小丫头佳蕙说的,她说听雪雁说的。” 黛玉最明白雪雁心思,不知她此举何意,可是想到桑氏陪嫁的东西被荣国府送,眉尖不免带了一分黯然,笑道:“听雪雁胡说八道什么?哪里就那么娇弱了?已经一年不大吃药了。” 贾母道:“没事就好,二哥哥是关心。” 贾母极关心黛玉,将她的神色记心里,等她回房,就打发去叫佳蕙来拿西瓜给宝玉湃井水里好明儿吃,假作不经意地问道:“雪雁姐姐说林姑娘不好,如何说的?” 佳蕙好容易贾母跟前露脸,心里正高兴,听到贾母询问,不假思索地道:“雪雁姐姐不说呢,只说桑家时,桑家老太太十分疼姑娘,倒是姑娘恐老太太为难,所以一直忍着,问是什么,雪雁姐姐也不说,打算明儿再去问。” 贾母若有所思。 佳蕙走后,贾母又叫来紫鹃问。 紫鹃怔了怔神,低声道:“林姑娘不叫说呢。” 贾母愈发知道有大事发生,道:“林姑娘不叫说,却没说不许问,既问了,且实话回答便是。到底出了何事,怎么又说不忍们姑娘为难?” 紫鹃鼻尖一酸,她对黛玉极忠诚,有心诉说黛玉的委屈,便道:“桑家老太太叫大奶奶给姑娘收拾院落,还给了东西摆设,不想雪雁认出是林家老太太的陪嫁东西,却是乐善王府送给桑家老太太的寿礼。桑家大奶奶听了忙言道,没想到是这样,他们家还罢了,若叫外面知道了,倒对咱们府上不好,叫姑娘带回来,姑娘恐老太太为难,就没要。” 贾母听了,不禁又气又愧。 好半日,贾母方忍住气道:“知道了,回去好生服侍们姑娘,别说告诉了。” 紫鹃福了福身,告退下去。 待紫鹃一走,贾母气得将茶碗摔得粉碎,吩咐鸳鸯道:“叫二太太来,叫凤丫头来!” 鸳鸯见她声色不比往时,忙叫去传话。 王夫和凤姐匆匆赶过来,刚进门就听贾母怒斥道:“如今年纪大了,糊涂了,没什么耳神心意们身边看着,们竟做出这样的好事儿!” 吓得王夫站着不敢说话,凤姐亦十分惊讶,看向鸳鸯,鸳鸯悄悄摆手。凤姐心中更是不解,脸上堆满笑,道:“谁惹老祖宗生气了?老祖宗告诉,给老祖宗出气去!” 贾母指着她道:“还问,们做的好事儿能不知道?” 凤姐自忖贾母从未对她如此,不觉涨红了脸,但越是此时,越是沉得住气,忙轻轻往自己脸上拍了一下,道:“老祖宗恼,总得告诉到底哪里做得不好,立即就改。” 王夫也道:“正是,老太太到底是为了什么生气?” 贾母坐榻上,颓然道:“丢都丢到外眼里去了,们倒来问!鸳鸯,说。” 鸳鸯素知贾母心意,上回黛玉除服的日子她晚了两日提醒,倒叫雪雁先发制,很是惹贾母生了一回气,她便知道黛玉贾母心中仅次于宝玉,忙低眉顺眼地开口道:“今儿有外头听说了一件事,就是咱们府里送出去的东西,被发现是林姑娘老祖母的陪嫁东西,老太太担忧府上不好看,才叫二太太和二奶奶过来问个究竟。” -- 第94页 越是知道贾母的心思,鸳鸯说话越是小心,并没有提到紫鹃,亦没有提到黛玉桑家知道了这回事,虽然紫鹃来过贾母房中瞒不过,但是这个院子里都是贾母的,而且紫鹃就住贾母院子里,来贾母房中走动也是常事。 府中拿林家的东西送,被发现是陪嫁,饶是王夫沉稳多年,也忍不住紫涨了脸。 凤姐心思急转,忙道:“去年年下到今年年初一直忙着娘娘省亲的大喜,想是忙中出乱,才送错了东西,老祖宗若恼,只管打,一会子去给林妹妹赔罪去!” 她和贾琏管着府里的庶务,为了省亲一事,府里实是拿不出银子采买这些东西,可巧林家许多东西还没折变,他们便取了巧,一部分金玉古董玩意摆园子里,一部分拿去配上时鲜花样的首饰点心等等去送礼,比花费大笔银子采买的东西强。他们原想着是好东西,谁会意来历?不曾想那么久远的东西,竟会被认出来是黛玉祖母的陪嫁。 贾母冷笑道:“打量着老了,就跟说这话企图蒙混过去?上回琏儿回来,不是说所有东西都这里给玉儿收着么?如何们那里还有东西?还是玉儿祖母的陪嫁?知道东西们手里过了一遍,到手里的只是一部分,也知道府里艰难,才委屈了的玉儿,可没想到们竟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把府里的体面丢到了外面去!” 唬得王夫和凤姐都跪了下去,一声儿不敢言语。 贾母说得老泪纵横,道:“们做这样的事情,难道娘娘宫里就有体面了?亏得玉儿心疼为难,不肯叫知道,不然们还不知道得做出多少来!现今外头知道了,如何看咱们府里?他们既知道了,们就得将剩下的东西都还给玉儿。” 凤姐想着除去园子里摆着的和送的,剩下的东西不多了,且也不是最珍贵的,虽然仍有些不舍,但贾母雷霆之怒下,只得答应下来。 贾母道:“们快去查点,一并搬到玉儿那里,再不能由们拿去送。” 凤姐忙道:“这就去办。” 和王夫告辞出来,还没出屋子,就听得贾母吩咐鸳鸯道:“明儿一早,叫雪雁过来,叫她把玉儿住的厢房旁边的房间收拾出来作库房,把玉儿的东西搬过去让她收着,放这里,指不定还有打着主意呢,倒不如给了玉儿,难道府里有脸面去要亲戚家的东西?” 凤姐听了顿时呆若木鸡,沉默了一下,立即加快脚步离开。 第三十六章 端午宴公主说红媒 随着贾母的话出口,凤姐心中一点庆幸荡然无存。 她原先还想着,府里剩下的那么些东西给黛玉就给了,贾母那里还有一笔,东西送礼也体面,另外其中单是银子还能买比还回去多几倍的东西,明儿府里艰难,就去偷偷儿地腾些出来,也不叫贾母知道,不想贾母竟绝了他们的后路,打算全部都给黛玉收着。 一旦是黛玉自己收着,饶是凤姐脸皮再厚,亦不好意思开口。 瞅着王夫人一路无话,将及凤姐院落时,淡淡开口道:“既然老太太吩咐了,你去办。” 凤姐只得答应,往自己院中走去。 她在途中不住思量,若不是府里着实艰难了,连送礼的银子都挪不出来,何以出此下策?挪用林家财物这种事情又岂是她一个妇道人家做得了主的?她不过是顺水推舟,谋些好处罢了,可是瞅着贾母的神色,仿佛将罪过都放在自己夫妻头上似的。 想到这里,凤姐眼里又酸又涩。 黛玉为人厚道,又不会算计人,凤姐心里喜欢黛玉胜过宝钗,虽然从前也有失礼的地方,如今她却着实想描补,也赞同贾母的意思,待黛玉十分热情周到,可是中间因这么一大笔财物的缘故,倒显得她因为这钱才对她好的,实不知她的确想同黛玉交好。 黛玉倒好,不曾记恨过,依然待她比别人亲密些。 凤姐略略有一点儿安心,黛玉最是通透不过的玲珑人,想来能理解自己的处境。 眼下还是早点将剩下的东西收拾好,送到黛玉房里,也算尽一点儿心意。凤姐一面想着,一面加快脚步往房里走去,一进去,就见到贾琏坐在椅子上喝茶,一面催促小丫头打扇,神情悠然,原来他早从玉虚观里回来了。 凤姐忍不住开口道:“二爷好自在,偏我在老太太房里被老太太指着鼻子责备!” 说着,不禁红了眼圈儿,哽咽道:“你说我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咱们能在府里站稳脚跟?我倒是想着花钱买东西送人,可府里哪来的银子?” 贾琏诧异道:“这是怎么了?” 平儿倒了一杯茶上来,招手叫打扇的小丫头一同下去,凤姐眼里的泪方掉了下来,拿着手帕按着眼角,压低嗓音将贾母的话说了,末了道:“你说,谁能料到这东西竟是林妹妹祖母陪嫁的东西,偏又周周转转到了娘家?” 贾琏听了,脸上登时怔忡不定。 林家一切财物皆是他料理的,自己得了许多好处,难不成都要还回去? 挑起眉头,洒落一室风流,贾琏道:“实话说,带回来的东西除了老太太房里那一笔,没剩多少东西了,当初各房得了的东西,和园子里摆过的东西,吃进口的肉没有吐出来的道理,就是还,也不过就是那么几件不值钱的东西。” 凤姐道:“我劝二爷能着还就还了罢,你道林妹妹还是当初一无所靠不成?” -- 第95页 想起桑家之势,张家之清,永昌公主府中之贵,贾琏不由自主地沉默了下来,神情微微一动,他原是极机变的人,最懂得审几度势。 凤姐坐在他对面,絮絮叨叨地道:“我先前还想着仅剩那么一点子东西虽然略有不舍,不过因为还能凑两回节礼,不必花府里的银子,如今想想,都怨我贪,可我到底能做什么主呢?还不是府里做的主?没得他们都得了东西,只我们夫妻两个背负骂名。” 贾琏想到桑青在龙禁尉里的地位,迟疑了一下,道:“要不,我们就还些回去?” 他说还些回去便是他们从中捞的那些,凤姐挑了挑眉,腮上似笑非笑,似乎有几分不信之色,道:“二爷舍得把吃进嘴的肥肉吐出来?” 对于贾琏,凤姐十分明白,油锅里的钱都捞出来花,何况这些早已得手的。 贾琏坐直身子,摇了摇手里的扇子,道:“见天儿地吃肥肉,总有腻的时候。我是捞了些好处,可是当初谁能料到娘娘会封妃省亲?我原本想着即使我得了不少,各家也分一些,下剩几十万的财物很够林妹妹富富贵贵一辈子了,谁承想建一座园子竟然花了个七七八八。” 就是想到了,贾琏也不会不捞,他不捞,别人一样捞,最后剩下的还是贾母手里那些。 凤姐斜看他一眼,嗤笑一声,道:“二爷这话我却不信,若二爷果然好心,如何到老太太房里的东西只有那么一些?” 贾琏淡淡地道:“人还没到府里,东西就先被惦记着了,我能如何?你道只这府里打着主意不成?那边府里也早早打着主意讨了好处去呢!林姑父这一去,偌大的家产没有谁不惦记着。只是后来娘娘省亲,各人就只拿了一些,下剩的全部用来建园子摆在园子里了。” 除了先前在江南自己悄悄私昧下来的东西,其他的自己一点儿主都做不得。 凤姐忍不住叹道:“如此说来,并不全是二爷的不是。二爷当真舍得还些东西回去?” 贾琏摇头道:“谁说全部还回去了?别说我们已经花掉了不少,就是剩下的,不留下一些,你我明儿如何是好?原没别的营生。只是林妹妹着实可怜了些,老太太房里东西有多少我再明白不过了,不妨将一些贵重小巧你我用不到的给她,譬如书画、首饰之类的。” 凤姐本性虽然贪婪,对姐妹一向却好,听了赞同道:“这样也好,书画最配林妹妹,头面首饰给林妹妹,将来添在嫁妆里也体面,比你留下的那些绫罗绸缎强。” 听她提起自己给黛玉所留的东西,贾琏面上有些羞愧。 凤姐知他愿意归还一些东西已经是极为难得了,便没继续奚落他,正色道:“原先园子里摆过的东西,省亲之后我就收到了库房里,你说还不还?” 贾琏道:“一并还了,横竖收在库房里你我又得不到一星半点的好处。” 凤姐低头想了想,眼里闪过一抹疲惫,道:“虽说当初收回了不少,可是后来姐妹们搬进园子里住,各方各处的摆设又重新摆了回去,这几个月又送了不少出去作礼,这些是拿不回来了,相对于当初摆在园子里的,库房里收着的恐怕只有二三成。” 贾琏叹道:“二三成终究比没有的强。” 凤姐一想也是,决定将这些一并收拾了还给黛玉。 关于夫妻两个的话别人一概不知,第二日一早,黛玉和雪雁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悄悄送来的两大口箱子,以及凤姐神采飞扬的笑脸,她又是打躬又是作揖,不断地赔不是。 闻得一口箱子里装着书画和古董玩意,一口箱子里装着头面首饰,黛玉呆了呆,瞅着凤姐问道:“二嫂子这是做什么?” 凤姐犹未回答,鸳鸯忽然过来传贾母的话,叫雪雁去搬东西。 听到贾母让自己收拾库房搬东西,雪雁情不自禁地呆住了,等到鸳鸯回去了,她还没回过神,她虽然早就料到如果贾母知道了必有动作,却没想到因为这两件东西,贾母居然会让她替黛玉收着东西。虽然最珍贵的东西估计已经剩得不多,但是能拿回多少是多少。 凤姐道:“林妹妹快叫雪雁去收拾,我也得去给妹妹将那些东西收拾了悄悄送过来。” 说话时,脸上不禁一红,拉着黛玉的手羞愧道:“府里的事儿原不是我做主,还请妹妹千万谅解我和你二哥哥才是。这些是你二哥哥先前得了的,今儿还给妹妹,聊表心意。原先在园子里略摆过的东西有些收在了库房里,我也叫人抬过来还给妹妹。” 黛玉不及听完,忙止住她的话,柔声道:“二哥哥和二嫂子的处境我深知,二嫂子快别说了,我心里记着你们今儿的好处。” 凤姐闻言,登时大为放心。 既然黛玉说不追究,那就当真不会再怨恨自己夫妻两个了。 凤姐走后,不同于雪雁的惊喜,黛玉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雪雁微微一怔,又听黛玉忧心忡忡地道:“外祖母收着或者还能保住,我自己收着,哪里保得住?恐怕会惹来许多烦恼。” 容嬷嬷和雪雁却不赞同,容嬷嬷道:“未必。我说一句造次的话,老太太快八十岁了,能护着姑娘几年还不知道。老太太收着原本也好,可若将来姑娘没个着落,老太太有个好歹,身后那些人只跟银子亲,谁承认东西是姑娘的?还是便宜了别人。再者,姑娘现今不是无依无靠,除非他们真真不要脸面了才会伸手问姑娘要东西。可我瞧着这府里人人都好颜面,又用了姑娘那么东西,再没脸提,或者姑娘竟能保住了也未可知。” -- 第96页 雪雁在一旁点头,道:“就是这么说。他们就是想问姑娘要,也得掂量掂量和姑娘来往的亲友,他们还怕姑娘在外人跟前吐露委屈,丢了他们府里的大脸呢!” 她扶着黛玉的肩,轻声道:“姑娘,老太太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姑娘竟不明白么?” 黛玉道:“就是明白,才不忍外祖母为难。” 不得不说,贾母心疼黛玉仅次于宝玉,黛玉对贾母亦是十分尊敬,雪雁正色道:“姑娘心疼老太太,焉知老太太不是心疼姑娘?自从娘娘赏下端午节礼,老太太就知道渐渐压不住二太太了,况且老太太年纪大了,总有不记得的时候,这才急着把东西交到姑娘手里,姑娘身边好歹有两个嬷嬷,叫他们有些个忌讳,不敢打这些东西的主意。” 黛玉看向容嬷嬷和张嬷嬷,两位嬷嬷缓缓地朝她点了点头,她们两个不是荣国府的下人,在永昌公主跟前能说得上话,若是没有她们二人,或者没有桑家以及林家的这些故旧亲友,贾母是不会放心把东西交给黛玉的。 黛玉一阵叹息,道:“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性子是贪了些,送还的这些东西虽然只是九牛一毛,但可以看出他们还有一丝良心,日后咱们就别怪他们了。” 黛玉看得清楚明白,他们夫妻两个在府里可是一点大事的主儿都做不得。 和他们相比,黛玉相信,别人是不会还的,所以她才格外忧心。 对于贾琏和凤姐的举动,雪雁同样颇感意外,以她看来,贾琏和凤姐十分贪婪,送还财物必然不是心甘情愿,不过是大势所趋,这两人都是人精,只还一部分在黛玉跟前讨个好儿,又不是全部归还,何乐而不为。 但是归还一点总比不归还的强,故雪雁点头赞同道:“和别人相比,琏二爷和琏二奶奶到底是有些良心,近来颇为善待姑娘。只是做出那些事来,又叫人不知如何是好,琏二奶奶那性子,姑娘时常劝些,或可止住琏二奶奶继续为恶也未可知。” 虽然不能消除凤姐先前的恶,但是若能因黛玉之劝而让她少害几条人命,也是积德。 黛玉想了想,点头道:“知道了,我也这么想,从前的事情过去这么久,我们是没有办法了,今后能救一人是一人。我先去外祖母房里,雪雁你收拾好库房就过去。” 黛玉做事并不喜拖泥带水,故商议妥当,便亲自过去向贾母拜谢。 雪雁点点头,等黛玉一走,立即收了凤姐送来的两箱东西,然后叫来房里所有的丫头婆子,笑意盈盈地道:“老太太叫咱们把姑娘的东西搬过来,一会子你们劳累些,先把库房打扫干净了,里面的杂物清理出来,等东西搬回来收拾好了,我央姑娘请你们吃酒。” 她说吃酒只是一种说法,意味着搬完东西有赏钱给她们。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况黛玉待他们一向宽厚,众人自然非常乐意。 雪雁带着众人众人把库房收拾出来,然后顾不得歇息,匆匆忙忙地亲自到贾母房中,只见贾母坐在榻上倚着凉枕,黛玉依偎在旁边,眼圈微红。 贾母一夜不曾好睡,精神显得不大好,不知在和黛玉低声说些什么,见雪雁过来,方收起话,点头对她道:“你来得好,跟鸳鸯去搬东西,等搬完了再过来回话。” 雪雁脆生生地答应一声,就跟着鸳鸯去贾母库房。 鸳鸯拿着钥匙开了库房,一面往里走,一面对她道:“林姑娘的东西入库晚,所以都堆在库房的外边,倒便宜了你们搬运,不必往里头去。入库时,东西我都记在册子上了,你比着册子搬,别搬丢了什么,你我二人都不好交代。” 鸳鸯跟在贾母身边管着梯己,常常看账记账,故略识得几个字。 说完这话,她又叫院子里十来个三等仆妇帮忙。 雪雁一一听完,接过册子。 她留在库房里指挥婆子搬东西,那边库房里有紫鹃在看着东西入库,先搬大件的家具贴墙角放好,然后再搬小件的家具和箱子,最后是金玉古董摆件,贾敏的嫁妆东西除了林如海先给黛玉收着的,其余的几乎全部都在这里,想来怕贾母知道,所以贾琏和那些人没贪墨贾敏的陪嫁,至于上几代老太太们的陪嫁东西却都不全了,只剩一些半新不旧不值钱的东西。 雪雁一样一样清点过再叫人搬过去,暗暗叹息。 除了贾敏的陪嫁里还有一些珍贵之物,其他的都是一些床榻几案屏风桌椅等家具摆件和绫罗绸缎皮子瓷器等等很占地方的东西,真正值钱的古董、字画、名瓷、珠宝反而寥寥。 雪雁以为贾琏把笨重大家伙都折变了,原来他还留下了一部分来搪塞贾母。 贾琏本性十分聪明,当然,未必是他一个人的主意,留下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看起来很多,撑得住场面,譬如说绫罗绸缎、皮子、并四季男女衣裳等等,足足装了二三十口大箱子,但是实际上卖不出价钱,还不如三五件金玉古董值钱。 雪雁越是清点,越是为黛玉感到难过。 二十来个婆子忙得热火朝天,搬到最后,只剩下东西中最贵重的金银箱子和珠宝之物时,小荷跑过来,擦了一把额上的汗,道:“雪雁姐姐,紫鹃姐姐说库房里满满登登地装不下了,若还有东西,就暂且放在姐姐房里,紫鹃姐姐房里也没有地方了。” 说话的时候,小荷眼睛闪闪放光,她还没见过这么多的东西堆在库房里呢! -- 第97页 雪雁笑道:“你回去告诉紫鹃姐姐,别放在我房里,姑娘房间旁边不是有和老太太正房连着的耳房?里头放着咱们房里的东西,这些也放在那里,叫婆子过来搬。” 小荷答应一声,转身跑去回话。 雪雁心中忍不住叹气,林家几辈子的积累,最终竟然只剩了三间房的东西,可悲可叹。 账册上记着五万三千两银子和一千两金子,其中五万两银子分装了五口箱子,一口箱子六百多斤重,须得四五个婆子方能抬动,三千两另装一口小箱子,一千两金子则装在一个匣子里,这些都堆在另一间库房,鸳鸯开门带雪雁进去。 进去前,鸳鸯吩咐过来搬东西的婆子在门外候着。 清点完鸳鸯让她搬走的箱子,雪雁察觉出不妥,诧异道:“账上是五万三千两银子,一千两金子,姐姐叫我搬走的却是五万三千两银子和四千两金子,怎么反多了三千两金子。” 三千两金子,就是三万两银子。 平白无故多了三万两银子,雪雁不免有些奇怪。 鸳鸯淡淡一笑,轻声道:“这三千两金子是老太太的梯己,老太太说原是府里对不住林姑娘,林姑娘心疼老太太不肯说什么,老太太心里如何不疼林姑娘?故叫我添在上头给林姑娘明儿作嫁妆。金子不打眼,你们搬走的时候他们瞧不出来,你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 说着,眼圈儿一红,道:“你们别怨老太太,老太太也不容易,府里那么些人都盯着你们姑娘的东西,但凡老太太能做一点儿主,你们姑娘也不必如此。” 雪雁点了点头,感慨道:“老太太疼姑娘之心,我都知道。” 如果贾母阻止府里那些人贪墨林家的财物,只会给黛玉带来更大的危机,偌大的家产在眼前,他们得不到一星半点,如何甘心?若真是起了心思,弄死黛玉也容易。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舍去一些财物,保住黛玉的平安。 这个道理贾母明白,黛玉清楚,人人都懂,雪雁只是气不过喂了一群饿狼罢了。 可是再气不过,却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 要说让林如海把黛玉和家产托付给别人,譬如桑家?其实和这样的结果没什么差别,桑家比荣国府血缘远,族人更多,纷争更多,贪心者也比比皆是,所不同的就是现今桑家不曾得到过好处,所以能站在义正言辞的道理上指责荣国府的贪婪罢了。 所以,不管是黛玉,还是雪雁都不愿意苛责贾母这位老太太。 鸳鸯说她不容易,这位老太太是真的不容易。 鸳鸯看她明白,心里略感安慰,心道虽然这雪雁性情比别人刚直些,倒还明理,不觉添了两分亲热之意,指着装珠宝的箱子道:“琏二爷带回来的珠宝不多,有些花样都旧了,统共没装满半箱子,老太太把自己梯己里的首饰拿了几匣子放在里头,好容易才装满了。” 说完,悄悄地道:“我亲自放进去的,首饰还罢了,唯有一盒鸽血红的宝石和两盒南珠最是难得,老太太珍藏了好些年,一直都没舍得拿出来给别人。” 雪雁一笑,道:“姐姐放心,我会告诉姑娘的。” 鸳鸯点点头,亦笑了,说道:“账册上还有几处庄子铺子,都是姑太太的陪嫁,两处庄子,一处十来顷地,还有你们家老太太的一个陪嫁庄子,大约是二十顷地,老太太给留下了,地契和房契却在老太太那里,过一会子你去回话时,想来老太太会当面交给你。” 雪雁心中喜悦,连连点头,看了一眼箱匣,提议道:“鸳鸯姐姐,既然老太太想瞒着别人悄悄给姑娘,总得在账册上记一笔,权当是带来的,那样别人才会认为是姑娘的。” 鸳鸯想了想,笑道:“我竟糊涂了,昨儿老太太才吩咐我装进去的,就我一个人知道,累得一身汗,竟没想到这一层。我去拿笔,我写上,别人不会怀疑。”一千两金子是六十多斤重,鸳鸯虽生得纤巧些,却还能勉强挪得动。 雪雁等她在账册上添好这几笔金银珠宝,方收了账册,接了钥匙开箱点清金银数目,重新锁上后让婆子搬回去,至于金银箱子的钥匙却由她自己贴身收着了。 鸳鸯忍不住道:“你替林姑娘好生收着,这可是你们姑娘的命根子。” 雪雁正色道:“姐姐放心,我定然会给我们姑娘收得妥妥当当。” 别过鸳鸯,雪雁跟着搬金银箱子的婆子一同回去。 黛玉厢房的耳房让她们用作伙房了,放置炭火柴米等物,而眼前的耳房则是贾母正房和黛玉厢房相连的,一共两间,素来放着黛玉从南边带来的东西,已堆满了一间,这几口箱子匣子搬进去并不显得拥挤,雪雁好生收拾了一番,检查一切妥当才锁上门出来。 出了耳房,雪雁忍不住心神一定,林家的财物总算拿回来一些了。 虽然这些不足林家财物的两成,但是林林总总加起来,倒也有一成出头,加上贾琏和凤姐归还的,以及即将归还的那些,大约能凑到三成。 虽然她手上的须弥芥子容易藏匿东西,但是雪雁并不完全依赖于此,这些东西都在众目睽睽之下搬过来的,若少了一点儿,很容易引起怀疑,所以雪雁不打算藏进须弥芥子中,而且她现今藏的那些,事后也跟林如海拟定了后续之事,着实麻烦。 看到紫鹃从库房里出来,雪雁走上前去,笑道:“姐姐辛苦了。我去回老太太的话,烦劳姐姐拿些钱出来给今儿忙活的人打酒吃。” -- 第98页 紫鹃将库房的钥匙递给她,道:“你快去罢,姑娘已经交代了,每人五百钱。” 贾母既让雪雁收着,紫鹃便将钥匙交给她,一如之前林如海让她给黛玉收东西时。 一句话出,喜得院子中的仆妇丫头都念佛不绝,五百钱是她们一个月的月钱了,故愈加卖力地将先前挪出来的杂物听从紫鹃的吩咐搬进别的房间里。 雪雁一笑而去。 听了雪雁的回话,贾母道:“方才鸳鸯说了,你做事很细致,有你服侍玉儿,替玉儿收着这些东西,我就放心了。等凤丫头把剩下的东西送过去,你也一并收着。” 雪雁恭恭敬敬地应是。 贾母拿起眼前装着房契地契的小匣子,想来是先给黛玉看过了,命鸳鸯递到雪雁手里,道:“这是你们太太陪嫁的庄子和铺子,好容易留下来,你也收着,不过你们都是女孩儿家做不得外面的主,如今只好让府里年年打理,你们就得吃些亏了。” 黛玉忙道:“我现今住在府里,交给府里打点理所应当。” 雪雁紧紧地攥着贾母给她的匣子,和从贾母房里搬出来的东西相比,这个最重要,比东西更不起眼,哪怕现在没有得到一点进项,但是只要有房契地契在手,这些就是黛玉的东西,以后黛玉出嫁了,这些都能源源不断地送钱给她。 贾母道:“你是个好孩子,可惜我不知道能护你几时,你多跟你表伯父他们家走动走动。” 说着,不觉流下泪来,神情萧索,道:“你方才说的紫鹃的身契,我明儿叫凤丫头打发人去给你办,过到你名下,她原是这里的家生子,并没有身契。” 黛玉起身道谢,情知如此处置已是贾母极疼她了,并不能想着将紫鹃一家人都要过来,毕竟紫鹃父母乃是府里的管事,兄弟亦在庄上当差。 贾母叫她先去告诉紫鹃这件喜事,然后留了雪雁在跟前。 雪雁低眉顺眼地站着,贾母积威多年,她心中略有一点儿忐忑不安。 她倒不担心贾母识破她的一点心计,只是不知贾母意欲何为。 房中寂静了半日,好容易才听到贾母一声叹息,道:“你很好,我并没有看错你。往常以为紫鹃比你强,现今瞧来,紫鹃性子太软了些,又不肯和人纷争,倒不及你灵动。” 雪雁笑道:“老太太不怨我胡闹就是了。” 贾母眼里隐隐约约闪过一丝寒光,淡笑道:“胡闹也有胡闹的好处,在咱们这府里,上上下下一干人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单是忍气吞声可不是上策。玉儿恐我为难,受了委屈也不肯说,日后你仔细些,谁若怠慢了你们姑娘,只管来回我,我来料理。” 雪雁笑道:“有老太太疼姑娘,谁敢怠慢姑娘呢!” 就是有也不能在贾母跟前说,再怎么着,荣国府是贾母的家,贾母说得,自己说不得。 贾母叫来鸳鸯道:“拿些东西赏她。” 贾母喜欢哪个丫鬟,总是喜欢赏赐些东西,而且赏赐的都是金银之物,比王夫人赏心腹下人的衣裳强得多,因此府里大大小小的下人都喜欢在贾母跟前奉承,讨贾母的喜欢。 鸳鸯知道雪雁现在管着黛玉大笔的财物,和往常不同,又忖度贾母之意,便拿了一只白玉镯子出来给她,虽不及她那对黛玉戴过后给她的羊脂白玉簪子名贵罕见,却亦非凡品。 雪雁接了戴上,愈发显得肌肤与玉镯同色,几乎瞧不出来戴了镯子。 贾母笑道:“雪雁这孩子肉皮儿好,白玉不大显,若戴翠色则好看些。鸳鸯,我记得有一只翡翠镯子,不知谁孝敬上来的,搁置了许多年,虽不值钱,倒通透,你拿来一并给了她。” 翡翠在此时比不得珠玉玛瑙宝石,平常大户人家的主母应酬交际几乎无人佩戴,都觉得难登大雅之堂,纵然鸳鸯拿来的镯子晶莹剔透,碧绿浓翠,鲜艳非凡,雪雁一眼就爱得什么似的,心里却知道这镯子不及寻常金玉珍贵,遂谢过贾母收了。 贾母又嘱咐了几句话,雪雁方告退回去。 鸳鸯亲自送她出来,下了台阶,两人又拉着手说了几句梯己话,方各自散了。 黛玉房里紫鹃正在发赏钱,五百钱一串,用大红绳穿着,整整齐齐列在筐里,三四个婆子一抬出来,众人争先恐后的上前,闹成一团,偏宝玉也来凑热闹,站在廊下和探春姐妹等人指指点点,笑得不行。 紫鹃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高声道:“都有,都有,急什么?前头的是五百钱,后头的还是五百钱,先领的也不比后领的多一文钱,何苦挤挤挨挨反倒弄伤了自己?一个一个地过来,少不了你们的酒钱。” 众人闻言方静了下来,有条不紊地上前。 领完钱后,众人喜笑颜开地给黛玉磕头,各自离去,只剩下一些小丫头子叽叽喳喳。 等人都散了,宝玉方携着探春过来探望黛玉。 黛玉刚受了下人的礼,还没回房,见状忙迎进外间,让座倒茶,含笑道:“房里闹腾了这么一日,若有不周,还请二哥哥和三妹妹见谅。” 宝玉疑惑地道:“妹妹这是做什么?听说忙得很。” 探春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竟傻了不成?摆明了林姐姐在搬东西。老太太疼林姐姐得很,把琏二哥哥从南边带回来的东西都交给林姐姐收着了。说来,林姐姐竟是咱们姐妹中的财主了,明儿须得做个东道请咱们吃酒。” -- 第99页 黛玉微微一笑,既没承认,亦未答应。 宝玉瞅着探春道:“你才糊涂了。”说着便呆呆出神,并不言语了。 探春听了,脸上一红,幸而知道宝玉脾性,不过瞬间就丢开不理了,望着进来的雪雁道:“你从哪里来?手里拿的什么?” 雪雁在外面见到宝玉探春二人时,就顺手将两个镯子从腕上褪下放在匣子里,她不想让外人知道贾母把贾敏陪嫁庄子铺子的房契地契给了黛玉,便笑道:“老太太说我忙了一场,很辛苦,遂赏了两个镯子给我,我舍不得戴。” 宝玉一听,便要看是什么镯子。 雪雁微微地打开匣子的一道缝儿,迅速取出镯子把匣子合上,递给宝玉,不叫人看到匣子里装着的房契和地契。 宝玉拿着两个镯子,一白一碧,一玉一翠,端的好看,便往雪雁手上比了比,道:“白玉镯子不好,不如这翡翠镯子能显出你肤白如雪,嫩若凝脂,你戴翡翠镯子罢了。” 探春瞧了一眼,笑道:“二哥哥真真糊涂,难道这翡翠镯子还比白玉镯子珍贵不成?” 宝玉道:“你更糊涂,竟是个俗人。天底下珠宝玉石都是外物,人方是主,哪个好看就戴哪个,难道喜欢什么还得看名贵不名贵不成?金子银子比瓜果蔬菜贵重,怎么不说吃金子银子,偏说吃瓜果蔬菜呢?你说翡翠不好,偏偏我见林妹妹常戴翡翠首饰呢!” 黛玉抿嘴一笑,摆手道:“你们兄妹两个说话,可别扯上我。” 又对雪雁道:“你累了一场,快去歇着罢。” 宝玉方把镯子还给雪雁,雪雁告退出去,进了自己的房间,还得等着凤姐还东西呢。 自从宝玉搬进大观园以后,袭人晴雯等都跟着去了,贾母院里她们原先住的下人房间便空出来许多,雪雁分到一间颇为阔朗的房间,不再和紫鹃同屋而住了。 第二日是薛蟠的生日,摆酒唱戏地请客,因宝玉不曾和黛玉口角,既有薛蟠来请,便亲自过去了,余者贾琏等人在贾珍率领下仍往玉虚观去,今儿是最后一天,贾母头一天午后便不去了,叫黛玉陪着她,故黛玉未去玉虚观,亦未去薛家。 凤姐倒想去,奈何事情未完,好容易把收在库房里的东西清点出来,悄悄送到黛玉处。 雪雁收了记录在册,这些东西格外贵重,却并不大占地方,便同金银箱子一并放置。 到了初五,桑母打发徐氏来请黛玉,说治了酒席,又请了许多亲友,正好叫黛玉过去大家见见,贾母因王夫人治酒席请薛家母女赏午,虽有黛玉在座,到底不中意,便道:“好得很,让玉儿过去热闹一日。”遂命凤姐安排黛玉出门。 黛玉见王夫人神情淡淡的,宝玉宝钗亦没精神,宴不似宴,节不是节,便依言去了。 雪雁却知昨儿王夫人发了好大一通火,把金钏儿撵出去了,故今日不大显得高兴,她微微叹了一口气,虽然她和金钏儿并无交情,但是这件事的确难说谁是谁非,丫鬟轻浮,主母暴怒,公子懦弱,此三层凑在一处,便绝了金钏儿的前程。 因黛玉房里东西很多,这回留了紫鹃看家,雪雁临走前道:“姐姐若得了空,不妨去劝劝金钏儿姐姐,别为了一点子事情寻死觅活,当日我送她扇子时,她很是高兴呢。” 王夫人虽然撵了金钏儿出去,但是作为母亲为儿子理所应当,而且她为了宝玉的名声着想,没有说金钏儿挑唆宝玉去拿贾环和彩云,故对外面说的是金钏儿打坏了东西才撵她出去,并没有传出有关风化令金钏儿非死不可。 紫鹃叹道:“我们从小儿一处长大的,偏她被撵了出去,从前她没少得罪下面和外面的婆子,被太太打了撵回家,哪里受得住别人的奚落?我这就去看看她。” 雪雁点点头,跟着黛玉上车走了。 黛玉来桑家多次,已是熟门熟路,从仪门进去,早有徐氏来迎,笑道:“今儿人多,若有怠慢,姑姑千万担待些。大家都在正厅里吃酒,老太太说了,等姑姑一到,即刻过去相见。” 及至到了正厅,黛玉只觉得满眼珠翠,遍身绫罗,厅中坐满了各家女眷。 桑母是主,又是正一品夫人,故坐在上手,招手道:“玉儿快到我跟前来,我一早就盼着你了,今儿人多,你也认认人,同我一道热闹热闹。” 黛玉忙走上前,给桑母见礼,又拜见众人。 众人多是见过她,今看桑母此举,心里边觉察出七八分来,都笑道:“果然水葱儿似的玲珑人,明儿我们还席,老太君带她一道过去吃酒。” 桑母道:“我虽然老天拔地的,可是生平最爱吃酒,你们放心,我一家一家都去。” 众人七嘴八舌,都说明儿送帖子来,彼此又说不能撞了日子须得商议云云,一时之间厅中十分热闹。 忽然听人通报说永昌公主到了,桑母等人忙不迭地起身亲迎出去。 桑母有心让黛玉露脸,带着她一道过去。 永昌公主下了轿,抬眼看到黛玉伴在桑母左右,见她比上回见时愈发出落得好了,目光一动,流露出三分赞许来。 桑母等人上前行了礼,请她往里去。 永昌公主笑道:“多少年没见过老太君了,无论如何今儿得叨扰一番。” 桑母道:“谈何叨扰?公主降临,乃令寒舍蓬荜生辉,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 -- 第100页 到了正厅门口,众人都已迎了出来,纷纷见礼,好容易才完。 永昌公主进厅入座后,朝黛玉招了招手,叫到跟前,含笑道:“这就是林姑娘了,上回见过,如今越发好了。你前儿送的节礼还罢了,倒是那两色针线我喜欢得不行,可是你做的?” 黛玉谦逊道:“手艺粗糙,承蒙公主不弃。” 永昌公主一笑,道:“哎哟,那样精致的活计儿,我哪里能嫌弃呢?” 又对桑母道:“你们倒有福,得了这样好的姑娘,下回我见了荣国府史太君,我得跟她说说,这孩子我喜欢,可不能随便许了给谁,我还想做这份大媒呢!” 第三十七章 闻圣意主仆俱忧心 听永昌公主要给自己做媒,羞得黛玉低下了头,一声儿不言语,红晕由腮至耳,由耳至颈,艳若朝阳,倘或不是厅中女客甚多,未得允许,她早躲到后头去了。 桑母却是心中一动,情知永昌公主今日言语绝非无的放矢,定然是有了主意,正要开口询问,却想着这些事不该黛玉场听到,忙开口叫徐氏送黛玉去后面找桑婉和桑媛,说各家千金都后头,不妨一聚。 徐氏忙笑着答应,黛玉亦向众告罪,往后面走去。 待黛玉离去后,雪雁跟上,桑母方遂浅笑恭维道:“公主看重这表侄女儿,是她的福分,她身边现今两个嬷嬷还是公主身边过来的,把她教得很好,们心里着实感激公主。只是们却做不得她的主,须得荣国府的史太君才行,等公主问了史太君的意思,好叫们知道,为了这孩子的终身,得好好敬公主几杯酒。” 能劳烦永昌公主的家门第绝对不会太差,门第低了永昌公主也不屑做媒。 雪雁还没踏出正厅,这话自然听耳中。 众再看黛玉的背影时眼神已不若从前那样带着三分怜悯,不管她现今如何无依无靠,但是将来总是以夫家为主,若是嫁得勋贵世家,纵无娘家靠山,亦是值得来往。 唯有雪雁喜忧参半,所喜者乃是即便贾母将来无法保护黛玉,荣国府亦不能随便打发了她,所忧者却是不知永昌公主会为黛玉找什么样的家,若是厚道家还可,若是欺凌黛玉娘家无对黛玉不好,那还不如嫁给一个知根知底的贾宝玉。 跟着黛玉与交际,从各家丫鬟的只言片语里,雪雁知道的事情愈多,愈加明白宝玉的性情虽然被很多不屑,但许多世家公子中却显得十分可贵,即使宝玉有些不知上进。 只可惜贾宝玉有一个不喜欢黛玉的母亲。 不过,有永昌公主这样的保山,黛玉绝不会过得太差,若是黛玉过得不好了,岂不是打永昌公主的脸面?故雪雁稍感放心,虽已出了正厅,依旧能听到永昌公主的笑声,道:“亲自做媒,难道史太君竟会不肯?别想请做保山还不肯呢!” 众打趣道:“可不是,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呢,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再往后的话,雪雁便听不到了。 桑母笑道:“正是呢,们姑娘将来就托公主留心了。” 永昌公主抿嘴一笑,喝了一口茶,道:“林姑娘年纪虽大不多,然针黹女工,管家理事,应酬来往样样都不差,瞧她实是好得很,不然不会做这个媒。再说,林大虽然不了,可他到底亡于任上,有功于国,如今只剩下这个女儿,又岂能冷眼旁观?” 前儿和张夫说话时,张夫提到此事,说她侄女比黛玉还小就已经定亲了,永昌公主听说是受了林如海之托,夫妻两个都很是忧心黛玉的前程,便揽下了这件事。横竖是她一句话的事儿,免去荣国府胡乱做主,令黛玉一世平安,自己也算是积德了,到时候说亲的时候,她和张夫商议商议,给黛玉挑个勋贵世家品好的便齐全了。 闻得此语,桑母灰白的双眉不由得一挑,众也都流露出惊讶的神色来,莫不是上头有留心到黛玉一介小小孤女了?若真是如此,于黛玉而言,倒是意外之喜。 九门提督杨大的太太含笑对桑母道:“公主这样说,可见林姑娘确实是好的,再有公主的保山,您老就把这颗心放下,明儿个若公主忘记了,咱们给作证,提醒公主。您老只管给林姑娘攒嫁妆,明儿一定,嫁妆齐齐地晒出来,都说们的好。” 提到嫁妆二字,立时便有道:“恍惚听说荣国府史太君把林大留下的东西都搬到林姑娘房里叫她自己收着了,老太君,可是真的?” 听到林如海留下的财物都搬到黛玉房里的话儿,桑母心中冷笑,已经花掉挪用送出的东西怎么可能变出来还给黛玉,那屏风和盆景还她这里呢,必然只是还了剩下的一些,也不知道有多少,因此面上诧异道:“这话从何说起?并没有听玉儿提过。” 即使桑母猜测到贾母的动作,也知道这话不能出自黛玉之口,故有此问。 那笑道:“老太君若不知,们就更不知道了,只是白问问。” 众也都点头,满眼好奇,黛玉为好,出身好,这些都不值得她们议论,女孩儿家最重要是嫁妆,如果没有嫁妆,凭黛玉如何好法儿她们也不愿意为自己儿子求娶呢! 各家主母应酬时,说的无非是这些东西,哪家儿郎出色,哪家姑娘贤惠,哪家女孩儿嫁妆多,永昌公主明白她们都想知道黛玉的嫁妆还剩几何,她却也有几分好奇,遂向桑母道:“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亏得还是她的表伯母,真真叫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 第101页 桑母有心叫众知道黛玉如今财物几何,非白身待嫁,以免将来连这一点子东西都保不住,忙道:“前儿她来没听说,想来是这两日发生的事儿,消息倒快,她今儿才到,们不曾说起梯己话,自然不知。既然公主垂询,亦不知,不如叫了丫头过来问问?这表侄女儿有一忠婢,最是赤胆忠心,玉儿身边的事情她无有不知的。” 永昌公主听说犹未开口,众都道:“快叫来。” 桑母听了,打发去叫雪雁。 少时,雪雁过来,听了众问话,心中不觉好笑,原来这些主母平素应酬交际都是聊这些消息,难怪说相看家得主母亲自出面,私下打听出身根基门第嫁妆等等。 同桑母一般,雪雁有心让众知道黛玉有东西陪嫁,并不是一无所有,便笑言道:“老太太说,姑娘年纪大了,也该学些管家算账的本事了,故昨儿将老爷留下来的东西收拾收拾搬到姑娘房里,让姑娘自己收着,心里好有个数儿。” 她很想告诉众黛玉的嫁妆真不少,不算她藏的那些,除了东西,还有七八万两银子和庄子铺子,绝对比一般家的姑娘体面,可是她怕会引来性命之危,便没开口。 七八万两做一个女孩儿的嫁妆,若是别,京城中必然是第一等,十里红妆都不止,许多一二品的门第都舍不得拿出这么多的嫁妆给女儿,顶多二三万两,可若是让他们知道林如海留下数百万家资,其女寄居荣国府后,如今竟然只剩下这七八万两,她们诧异不说,不免议论纷纷,消息传到荣国府里,自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想保护黛玉平安嫁,雪雁无论如何得先保住自己的小命才是,不会毫无头脑地说话。 永昌公主听完,笑道:“们老太太倒疼们姑娘。” 雪雁点头道:“老太太向来极疼们姑娘,们姑娘也体谅老太太。”因为体谅,所以黛玉不忍责怪荣国府做下的事情。 众一听就明白了,感慨道:“到底是嫡亲的外祖母和外孙女,再没有比这更亲密的了。” 永昌公主招手叫雪雁到跟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心中越发疑惑此女到底像谁,可是想到宫中模样肖似的很多,便不意了,道:“也是个齐整孩子,们姑娘好,也很好,这样赤胆忠心的永远保持这份本心才好。” 雪雁低眉顺眼地道:“们老爷和姑娘对恩重如山,必然事事要为姑娘着想,若有哪里做得不妥,只要知道了就一定改过。” 众都是赞叹不绝,作为当家主母,最看重的可不就是忠心二字? 永昌公主摆摆手,道:“去服侍们姑娘罢。” 雪雁方告退。 出了正厅,雪雁只觉得背后汗津津的,虽然厅中摆着许多冰盆,然而她仍是一身冷汗。 她并没有回头看,也没有放慢脚步听里面如何言语,她只知道,有了自己今日之言,荣国府不会责怪自己上回所为,外知道了黛玉的好处,黛玉的终身会更顺畅些。 这个世道的女孩子命运之悲,完全出乎她的想象,不为自己挣,什么都得不到。 原本雪雁并不担心眼下三年,心想贾母是不会愿意黛玉早早定亲的,可是永昌公主提到做媒,她就知道必须为黛玉谋划一番了,不好好算计的话,黛玉的路还是那两条,一死路,二远嫁,死了就一了百了了,远嫁后外不知林家财物底细。 但愿永昌公主能用心给黛玉挑一个好家,哪怕是和湘云一样早些订下,她也能放心。 黛玉正和各家千金猜谜取乐,见雪雁回来,问道:“叫去做什么?” 雪雁脸上带笑,道:“何曾做什么?就是问几句话,已经如实说了,姑娘不必担心。” 黛玉啐道:“担心什么?自作多情!” 说着,自顾自转头和墨新对诗去了。 墨新坐一旁,听了这话却笑道:“林妹妹最爱口是心非,自打雪雁出去,就心神不定,对诗都没兴致,比以往少了好些,偏雪雁回来了,又说不担心她。” 诸位千金都瞅着黛玉笑,羞得黛玉扑过去道:“拧这多嘴多舌的!” 墨新冷不防被她扑倒,按榻上,忙满口告饶。 这里一片安乐,正厅亦然。 永昌公主对桑母道:“这下好了,林姑娘的嫁妆很不必费心了。” 众都笑了,道:“那是自然。林大虽去了,可家业都留给了林姑娘,哪怕只是一二成呢,便是当年林太太的嫁妆也够了,十里红妆出城。” 桑母淡淡一笑,道:“只盼着外别当林姑娘一无所有就好了。” 众道:“哪里能,咱们都听着看着呢!” 宴散后,各自归家。 黛玉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桑母先叫黛玉去洗漱一番去了身上的酒气再回去,只叫雪雁留下,问道:“按理说,原不该多事儿,偏受了们老爷之托,晌午不好当着外的面问,现今详细跟说说,们姑娘到底得了多少东西?” 雪雁眼圈儿一红,将昨日搬到房里的东西娓娓道来,末了道:“除了这些东西,还有七八万两银子,六万两是剩下的,三万两是老太太私自填补的。” 桑母皱了皱眉头,问道:“没算错?” 雪雁道:“如何能算错呢?一样一样都点清楚了才收起来。” 昨晚她看着账册细细一算,搬到黛玉房中的东西没有她之前说的三成那么多,顶多两成,凤姐事后送来的金玉古董虽有,可却只是林家金玉古董中最次的一些,珍贵的早就没了。 -- 第102页 而且她还知道,林如海口中的约莫百万之数,其实比百万之数只多不少。 桑母一时不得言语,半日道:“好孩子,都知道了,这话不许再跟外说。” 雪雁忙点头道:“理会得,白天就没说,只说府里把财物还给了姑娘。如今表大太太不是外,才说了,只是让太太心里有个底儿。” 桑母方放她们主仆回去。 黛玉坐车上,心潮起伏,不知是喜是悲。 雪雁将厅中永昌公主问话都告诉了她,并没有告诉她桑母最后的问话。 沉默半晌,黛玉抚了抚鬓角,道:“等外祖母问,就实话实说罢。”雪雁厅中说的话,对荣国府有益无害,想来贾母乐意听到。 黛玉想到此处,长叹一声,眉锁深忧。 回到荣国府,贾母听闻黛玉回来,忙叫过去问宴上有什么故事。 雪雁闻言,便道:“有好些事儿呢,只是们姑娘,不敢说。” 贾母听了一愣,瞅着黛玉,黛玉亦诧异先前嘱咐她说的,如何这回又不说?不过一瞬间,她就想起了永昌公主给她做媒的话儿来,原来雪雁是说这个,不由得羞红了脸,向雪雁啐道:“又不是鹦哥,谁叫学舌了?” 雪雁笑道:“可什么都没说,姑娘怪,竟是的不是了。” 黛玉道:“回房去了。” 说着向贾母告辞,一径走了,不理雪雁。 贾母往凉枕上靠了靠,含笑道:“们姑娘走了,说给听听有什么事儿她不肯听。” 雪雁便将永昌公主的话和众的问话一一说了,一面说,一面留意贾母的神色,只见贾母先是略一皱眉,尔后听到她说出自己如何回答众时,眉头渐展,脸上带笑,赞许道:“永昌公主说好,瞧着果然不错。” 雪雁心道这是当然,说这些话,很是给侵吞黛玉家产的荣国府添了些光彩。 不管怎么说,荣国府把财物归还黛玉了,大家心照不宣,不拘他们归还多少,这件事做得很体面,很是挽回了荣国府的一些颜面。 贾母心里欢喜,便褪下手腕上的玛瑙手串叫鸳鸯拿给她,比赏两个镯子时神色更柔和。 雪雁毫不推辞,收了东西便回房陪伴黛玉。 贾母想着永昌公主透露此话的用意,知道后该如何应对。不管如何,她仍是愿意两个心肝儿肉凑一处,她百年之后才能放心,只恨王夫不喜黛玉,她恐将来这个婆婆薄待黛玉,故不能强行为宝玉和黛玉定亲,但愿能熬到宝钗早些嫁,这样双玉就能顺理成章了。 贾母不肯放弃双玉婚事,而关于林家的财物一事至此却算是告一段落了。 只是没想到终究余波未平,竟是源自永昌公主。 永昌公主端午时进宫朝贺,次日又去,带着女儿御花园里闲逛,园内繁花似锦,母女两个正说到黛玉,可巧碰到长乾帝从上阳宫出来,忙上去请安。 长乾帝问她们说什么,嫣然嘴快,道:“说昨儿桑家的趣事。” 长乾帝看向永昌公主,永昌公主忙道:“桑老元帅的夫回京了,昨儿早上来朝贺时见到了,当日设宴赏午,去凑凑热闹。” 长乾帝走向凉亭坐下,摆手赐坐,方道:“宴上去了哪几家?” 永昌公主一怔,知晓他问此事乃是想从中知道和桑家交好的,便叫送嫣然去皇太后处,回答道:“左右不过那几家世交故旧,有的有实权,有的没有实权。”将昨日所见细细说了,并没有提女眷,只说哪几家罢了。 长乾帝听到还是那几家,略有些放心,又问道:“桑家几时和荣国府有了来往?” 永昌公主笑道:“来的不是荣国府的,是林大的千金,论起来,还是桑家的亲戚。” 长乾帝一听便知道是黛玉了,上回他跟戴权提到过,点头道:“朕想起来了,林海可不是留了一个女儿住荣国府。怎么,姑妈见到了?” 永昌公主暗暗纳罕,素日他可不曾询问过这些关于女眷诸事,掩住诧异道:“见到了,还说要给她做媒呢,事后又说到了嫁妆,原先别还担忧她一无所有,现今瞧着荣国府行事还有几分余地,前儿将林大留下的财物还给她了。” 听到此事,长乾帝忙详加询问,问完却道:“不必姑妈费心,朕已经有主意了。” 此话一出口,永昌公主吃惊道:“莫不是要赐婚于她?虽说林大当初功社稷,可赐婚素来只有皇家宗室,一般哪有这样的福分?” 长乾帝淡淡一笑,道:“林海死任上,朕不能叫功臣寒了心。” 永昌公主知道其中缘故绝非如此,林如海可是上皇的心腹,但是有话她不能问,只得道:“既是圣要做主,就不费事给她寻家了。过两日,透露给荣国府,好叫他们知道,林姑娘的婚事非他们所能左右的,别眼皮子浅地随便许。” 长乾帝微微颔首,道:“这样也好,林小姐毕竟是林大的遗孤,朕不能薄待了功臣,由着荣国府随便将其打发了。” 永昌公主听出了他话里对于荣国府的不满,虽然早有预料,仍不免有些呆愣。 长乾帝摆摆手,不再多说,只道乏了。 永昌公主忙起身告退,暗暗思索什么时机说这个话。 等她一走,长乾帝立时对戴权道:“荣国府果然将林如海留下的财物还给其女了?朕可一点儿都不信,他们花掉的东西还能还回来?去打探打探,荣国府到底还了多少。” -- 第103页 那一回见了于连生,长乾帝想起了林家,叫戴权去打探消息,很快就有了结果,大约知道了七七八八,戴权若要打探什么消息,没有几个瞒得过他。 虽然不知荣国府到底从林家得了多少财物,但是国库没进一点,林家宗族只得了原先林如海留下的大批祭田。林家是有远见的,年年都置办祭田,一百多年下来,祭田数目十分可观,贾琏再怎么贪心,也不能卖了家祭田,故林家的祭田未动,除了这些,林家宗族旁支竟是分毫未得,可见所有财物已尽入荣国府囊中了。 如今从归还的数目上可以推算出荣国府侵吞了多少,此后长乾帝还有用处。 他们是如论如何都想不到黛玉身边有一个丫头,丫头身上又有须弥芥子这等宝物,林如海容其私自截留藏匿了一半财物。 黛玉出身清贵,二品大员的嫡女,做王妃也使得了,偏偏她父母俱亡,又无权势近亲,婚事就乏问津了,连三四品官员之女都比不得。但对于长乾帝而言,实乃联姻拥有实权之臣子的上等选,以免那些权臣再结贵亲,强强联合,又朝廷上盘根错节,互利互惠。 林家虽有一些世交故旧,但毕竟不是至亲,哪能真的同心协力。 若是别家的女孩儿,或者长乾帝不知林家这些事,说不定长乾帝根本不会意一个已逝大臣遗孤的前程好歹。偏他因于连生之故知道了,想到了朝堂上许多不顺心的事情,今日又上阳宫里受了气,故听了永昌公主的话,忽然就起了这个心思。 林如海盐课御史的位子上兢兢业业多年,不知道躲过多少明枪暗箭,可谓是劳苦功高,死后上皇竟置之不理,只对四王八公这些广施恩泽,林黛玉得了自己的恩典,朝臣知道以后,是感慨上皇的凉薄,还是感激他的仁厚? 不必深思,简直就是可想而知。 长乾帝有心留黛玉待将来之用,亦向博得好名儿,遂如此吩咐了永昌公主一番。 戴权深知其意,他这几日忙着端午节一事,不曾出宫,没有得到关于贾家归还财物的消息,况且才归还了两日,忙道:“小的这就去走一趟。” 长乾帝摇了摇头,道:“杀鸡焉用牛刀,去了反而不好,动静大了些,叫那个于连生去,他认的妹妹不是荣国府里又是林家小姐的丫头?必然得到的消息比准确,让他告诉那丫头,只说是朕问的,那丫头必然不敢有所隐瞒。” 听永昌公主说起当时的事情,长乾帝就知道雪雁还有未竟之语。 戴权答应了一声,道:“素闻那丫头十分精明,若是问起老爷怎么想知道此事,可叫于连生如何回答?总要给个名目才好。” 长乾帝起身,道:“就说他们姑娘的婚事朕做主了,须得知道嫁妆几何,才好找匹配之家,不必她们汲汲营营煞费苦心。” 长乾帝何等精明,自打知道林黛玉的消息,着戴权一打探,就知道雪雁这丫头上蹿下跳,只为了一件事情忙碌,那便是黛玉的婚事。林如海临终前数封书信送往张家桑家和另外几家,也是为了女儿的终身打算。 服侍长乾帝回大明宫,戴权立时便叫了于连生过来,如此吩咐一番。 于连生得此重任,心知自己圣跟前已有了名儿,前程不差,不禁又惊又喜,忙一一将戴权的话谨记心,方出宫去荣国府。 贾母和凤姐等忙命雪雁招待。 雪雁领着于连生到自己房间,当她听于连生说出长乾帝的圣意时,顿时呆若木鸡。 他们家的姑娘如何惹得当今留心了?林如海死的时候,可没得到一点额外恩典,何况林如海临死时还对当今略有怨气,也许对上皇也有一丝怨气,毕竟忠心了一辈子落了那么个下场,常说伴君如伴虎,这下黛玉真是前程难料了。 雪雁有些欲哭无泪。 于连生道:“妹妹担心什么?有圣做主,这可是谁都求不来的体面。” 她当然知道对于世来讲,这是十分体面,然而她不求黛玉婚事有多么体面,只想黛玉能嫁个好家,安安稳稳地过一生,谁知道当今给黛玉挑什么样的家?会不会突然下旨令黛玉和亲,或者远嫁?原著上探春的结局不就是这样吗? 雪雁越想越是忧心,只好胡乱道:“是了,有圣做主,就不必担心别从中作梗。” 于连生宫中多时,极擅察言观色,看她神色便揣测出二三分来,笑道:“妹妹关心则乱,世事两难全,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 雪雁叹道:“大哥说的是。” 先前她担心荣国府不知如何安排黛玉终身,后来担心永昌公主给黛玉挑选的家不知好坏,现倒好,前面都不必担心了,只管为圣之意发愁了。 于连生道:“圣总不会叫功臣寒心就是了。” 雪雁眼睛一亮,双手一拍,腕上的翡翠镯子叮咚作响。是了,这个面子情儿圣是一定会做的,为了这份面子,黛玉大约就免除了和亲和远嫁的两种可能,毕竟黛玉是林如海唯一的女儿,这种情况下的女孩儿不大可能被和亲和远嫁,总要给功臣留一点骨血。 雪雁暂且松了一口气,随即问道:“难道大哥就只为了告诉这个消息?” 于连生摇了摇头,将来意说明。 雪雁悚然一惊,她没想到长乾帝竟有心思打听这些事情,必然不是他口中说的对黛玉嫁妆心里有底,站起身道:“这事无法做主,得问问们姑娘。” -- 第104页 于连生点头道:“这是应当的。” 雪雁眉头深蹙,道:“大哥稍坐,去请示姑娘。” 匆匆忙忙地跑到黛玉房里,紫鹃等正围着黛玉做针线,因八月是贾母的寿辰,黛玉打算做个抹额孝敬她老家,她做活儿慢,此时就得起针了,正说配色花样,见到雪雁进来,声色不比往时,便笑道:“不房里陪着于公公,来做什么?” 雪雁道:“紫鹃姐姐和诸位姐妹都出去,有要紧事跟姑娘说。” 紫鹃二话不说,忙带着众下去,又叫关了门窗,自己坐门槛子上守着。 黛玉放下手中的针线花样,拿起一旁的扇子扇风,笑道:“这小蹄子慌里慌张的,有什么要紧事?就是天大的事情发生,也没见变过脸色。” 雪雁凑到她跟前,低低地把于连生的来意说了。 不及听完,黛玉脸上已然变色。 黛玉自小被林如海当做男儿教养,比雪雁想得更多些,她脸上闪过一丝惶恐,道:“说圣怎么会突然想起来?一个女孩儿家,无依无靠的,除了父亲的余荫一无所有。” 雪雁道:“想来就是因为老爷,姑娘方圣跟前挂了名儿。” 黛玉闭上眼睛,掩住眼里的泪光,轻声道:“圣做主,可不就是的福分?这下不必担忧府里将打发了。既然圣垂询,就实话实说。只是外祖母终究不容易,有些事儿心里明白,就想着往好处说,咱们不能给外祖母府上添了烦恼。”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原本只道府里已够让自己艰难了,再没想到外面的事情反而更加难以琢磨。 黛玉料想到了这件事给当今带来的好处,不然,她一个孤女凭什么让当今记着? 雪雁叹了一口气,搂着黛玉的肩膀道:“姑娘别太忧心,圣做主,总比府里将来胡乱给姑娘做主强些。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姑娘放心罢。” 黛玉点点头,道:“快去罢,别叫于公公久等。” 雪雁又安慰了好一番,方到于连生跟前,将黛玉所得财物一一告诉她,说得并不细致,只说了大概的数目,道:“因当初公中账册被老爷不小心烧了一部分,故不知到底有多少东西,如今虽说府里花掉挪用了些,下剩的只有这么些了,老太太又添了些给姑娘,可们老爷另外还给姑娘悄悄留了些东西,荣国府里并不知道。” 她说得很模糊,外不知的话,只当她说的是林如海临死前交给黛玉的那一部分珠宝书画古玩,毕竟黛玉回来时,行李多了许多,显然其中有林如海留下的东西。 于连生细细记下,又问了许多问题,直到雪雁说得口干舌燥方止。 话里话外,雪雁终究没有给荣国府再添恶名。 于连生回宫后如何回话,雪雁一概不知,正告诉黛玉自己跟于连生说了什么,话到中途,忽然听通报说:“史大姑娘来了,老太太房里,老太太叫林姑娘去呢!” 主仆二只得掩下忧思,先往贾母房中来。 二去的晚,比宝玉还迟一步,不知先头众如何说史湘云的,只见她兀自大说大笑同宝玉说话,一身红裳,脸庞却比红裳更加鲜艳,黛玉无心和她说话,便坐贾母身边,湘云拿着手帕子,挽着一个疙瘩,道:“给袭姐姐带好东西来了。” 宝玉提起上回绛纹石的戒指好,湘云打开手帕一看,正是四个戒指。 见到这一幕,雪雁心中好笑,面上强忍着。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她几年前就等着这一幕了,谁让她背后抱怨黛玉,难道黛玉就该给袭戒指儿不成,就是给丫鬟,也是她们该得而不是袭。 果然听到湘云道:“袭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 别犹可,唯有琥珀站贾母跟前,听了脸上很是不乐。 琥珀贾母跟前仅次于鸳鸯,说话肆无忌惮,上回雪雁送扇子,她们八个大丫鬟都得了,只鸳鸯的扇坠略好些,那也是理所应当,各处第一丫鬟也得了,亦有道理,到底一个没落,不想史湘云这回来了,居然只给那四个。 等史湘云去见凤姐和李纨等并往园子里去,琥珀立时便廊下拉住雪雁抱怨。 对于琥珀,雪雁也不是很喜欢,她记得琥珀后来和史湘云黛玉跟前来往地说黛玉嫉妒宝琴,她急着去陪黛玉,故笑道:“姐姐什么好东西没有?还意这么一个戒指儿。姐姐若是喜欢,有一个是上年姑娘给的,拿给姐姐戴。” 琥珀身上很有荣国府丫鬟的脾气,敢于指责讽刺年轻主子,道:“说的何曾是戒指儿?鸳鸯姐姐是比不得了,难道还比不得别不成?从前瞧着史大姑娘倒好,现今做事也有个眉眼高低了,可不是想着她们都服侍最尊贵的主子,给她们东西,好替她说好话儿?” 琥珀跟随贾母日久,知道自从宝钗生日起,贾母待史湘云大不如从前。 不仅她恼了,连别处的大丫头们也恼了,可是她们比不得这四个,不能如琥珀一样抱怨,只好作罢。唯有金宝知道消息后,狠狠地邢夫跟前告了一状,别比不得,难道她作为邢夫的第一大丫鬟,还比不上王夫房里被撵出去的金钏儿? 邢夫最厌别小瞧了自己,听了金宝的话,亦生出不喜。 却说湘云见过凤姐,说笑一番,又去李纨处,李纨神色淡淡的,不是很热络,湘云只坐片刻便去怡红院找袭,李纨去了黛玉房中。 -- 第105页 黛玉正窗下写诗,见李纨过来,忙起身让座倒茶,李纨并没有说什么,只同她说笑一番,接下来迎春探春惜春皆是络绎不绝前来,一时又有邢夫打发金宝送果子来,房里竟是热闹得很,黛玉既欢喜,又不解。 雪雁一看就明白了,等散后,说给黛玉听。 黛玉伸手往她额头一戳,道:“说呢,原来是这小蹄子做的孽。何苦来着,云妹妹也不容易,自从正月里回去,外祖母再没提起过她,后来又定了亲,听说日日家绣嫁妆,好容易她来了,懂得一些情世故打点了,偏因前头的事儿叫别对她生出不满。” 雪雁当然是有心的,不过却不能叫黛玉知道,道:“不说几年前送过一回,就是这几年咱们送礼何曾厚此薄彼过?原是史大姑娘做得不妥,偏姑娘来怪。” 一语未了,忽见外面的婆子慌慌张张地过来道:“金钏儿没了!” 一时之间,满室皆惊。 黛玉忙问道:“哪个金钏儿?” 婆子道:“还有哪个金钏儿?就是太太房里的金钏儿。前儿不是给太太撵出去了,日日家里哭,今儿一早不见了她,谁想打井时倒捞出她的身体来,一家子正救呢,可是早没了气儿,哪里救得活。” 黛玉和雪雁都不禁流下泪来,紫鹃亦从那间过来,流泪道:“金钏儿怎么如此糊涂?前儿劝慰了她好一番,叫她顾念着老子娘,没想到她还是投井死了。” 黛玉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算是被撵出去了,也不至于寻死!” 紫鹃道:“哪里有什么事情,姑娘多虑了。” 晚间歇息时,房里无,紫鹃方悄悄告知黛玉和雪雁关于金钏儿被撵出去的来龙去脉。 第三十八章 避纷扰齐赴山海关 雪雁没想到自己临出门前特特嘱咐紫鹃去开解金钏儿,她仍是死了。 雪雁一直认为金钏儿这件事,三方都有责任,都不无辜,但金钏儿罪不至死,她出去的说法也无关名声,完全可以好好过下去,只是没想到是她自己寻死。 是性子烈?还是过不下去?她不是金钏儿,无从得知。 在这里过了几年,经历了不少事情,从一开始她把这里当成另一个世界,到现在她无法把任何一个人当成是红楼梦的角色,金钏儿是消失的第一条人命。看书的时候觉得就是书里的虚幻人物,很难伤心,但现在,她才恍然发觉,这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从眼前消逝。 白天宝玉挨了贾政一顿打,闹得府里天翻地覆,紫鹃到此时方得空诉说。 紫鹃一面把事情说出,一面呜咽道:“金钏儿素来轻浮些,常常取笑宝玉要把嘴上的胭脂给他吃,却没什么坏心思,若不是宝玉先拿她取笑,何以有后来的事情?太太醒了,金钏儿挨了一记耳光,也罢了,谁叫她在太太跟前挑唆宝二爷去拿环哥儿和彩云,若是宝二爷去了,岂不是弄得兄弟反目?可是太太醒了,宝二爷一溜烟跑了不管不顾,却也叫人心寒。” 想起劝解金钏儿时她一脸绝望,紫鹃就忍不住心酸。 黛玉躺在床上,就着灯光看帐顶上的绣花,想起白天听人说是因忠顺王府来找戏子的缘故,贾政打了宝玉,其中似乎又有金钏儿一事,便问了一句:“宝玉果然不管不顾?” 紫鹃坐在床边点了点头,拿手帕子拭泪,道:“怪道从前容嬷嬷和张嬷嬷都嘱咐我们一年大似一年,越发该留心,不能和宝二爷拉手碰脚的,瞧瞧金钏儿就知道了。” 紫鹃度着贾母之意,原先还觉得黛玉没有娘家依靠,外人再怎么着,都不如宝玉知根知底,心思总是怜惜女孩儿家的,只是没想到他几句话就葬送了金钏儿一条命,金钏儿固然有错,难道他就没错?今儿是金钏儿,将来是不是银钏儿玉钏儿? 黛玉叹了一口气,雪雁忙递上帕子,她接过来压了压眼角的泪。 雪雁问道:“姐姐傍晚去时,她家里如何了?” 紫鹃听到她问,思及傍晚在白家所见,道:“我去了,金钏儿爹娘和她妹妹哭得泪人儿似的,我问后事怎么做,说是太太赏了几件簪环和五十两银子,请和尚念经超度,后来又送了两套宝姑娘那里拿来的衣裳给金钏儿装裹。” 黛玉听了,问道:“是什么衣裳?装裹也有讲究的,万不能用绸缎衣裳上身。” 紫鹃想了想,道:“宝姑娘的衣裳,必然是绫罗绸缎,我没细瞧。” 黛玉听了道:“你去找两匹绢布,再拿两件簪环,打发婆子给白家送去,不必说什么,若他们有给金钏儿装裹的衣裳还罢了,若没有,他们自然知道自己做。”她现在学的就是这些,行事越发自然妥帖。 紫鹃答应一声,自去料理,晚间便不过来陪黛玉同睡了。 雪雁移灯关窗,上了黛玉的床,刚刚躺下,就听黛玉道:“世事无常,平常金钏儿最爱说笑,性子也伶俐,再没想到她竟是头一个没的。” 雪雁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黛玉又说起白天于连生过来传的话儿,道:“你不必担忧我,日子不过就是这么过着,无非是从这家到那家,咱们在这府里那样艰难都过来了,还怕日后名正言顺的家不成?圣人既要善待老臣,我的终身就不会太差,总要顾忌着好名声,说不定还是一等人家呢!” 雪雁听她头一回说开自己的婚事,不觉有些惊异。 -- 第106页 黛玉仿佛知道雪雁的心思,又笑道:“在你面前我才说,若是别人,我才不说呢!这样的事情,只咱们两个知道罢了,别人就不说了。虽有圣人之意,到底不该出自你我之口。” 雪雁道:“姑娘明白就好,我原怕不知是什么人家呢,若不好,岂不是委屈了姑娘。” 黛玉淡淡地道:“这些事本就不由我做主,好也罢,歹也罢,虽没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到底还有长辈做主,哪里有你我赞同和反对的余地?好人家是福,坏人家是命,外祖母做主未必是好,圣人做主未必是坏,后者总要掂量着朝堂上的分量。” 听她一席话,雪雁顿时茅塞顿开。 是的,她不是黛玉,她经历的时代一直都是婚姻自由,即使是那样,还有许多人家讲究门当户对,而黛玉是正经的古人,虽然对爱情充满了渴望和浪漫,但是骨子里还是依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她也能接受通房丫头的存在。 雪雁侧头看向黛玉,可是,她却想把世间最好的留给黛玉,不愿泯灭她身上的灵气。 黛玉道:“再说,谁也料不到将来是好是坏,什么是好人家,什么是坏人家,许是今天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明儿就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些谁能预料得到呢?横竖日子过得好坏全凭着自己的心思,富贵了一家子享福,败落了一家子吃苦,不过是同甘共苦罢了。” 说完,翻了个身,道:“睡罢,我已倦了,宝玉挨了打,明儿必得陪着老太太去探望,还有的闹呢!”她现在调理得非常好,很少有失眠的事情发生,每每到了二更就开始困了。 听说那戏子好容易逃离了忠顺王府,置了房子地,想来也有些志气,住处只有宝玉一人知道,奈何不过王府追问,他已经告诉了来人,也不知那戏子是否被王府找到了。黛玉暗暗叹了一口气,心内着实对宝玉再添一分凉意。 雪雁听了黛玉一番话,十分欣慰,正要合目,忽听有丫头影影绰绰地走进来,瞧不见屋内光亮,黛玉问是谁,晴雯笑道:“我是晴雯,二爷打发我送两块手帕子过来给姑娘。” 雪雁顿时吃了一惊。 黛玉道:“什么手帕子?若是好的,自己留着用罢,我们这里不缺。” 晴雯答道:“不是新的,是两方家常用旧了的手帕子。” 黛玉原是不解,听了这话,随即想得通透,顿时红了脸,啐道:“拿回去,我不要!”莫说她待宝玉亲如兄长,便是有些儿心思,也得留心清白名声,何况今儿才得了圣意,更该谨言慎行,于是断然拒绝。 晴雯只好道:“只是两方旧帕子,并没有别的。” 黛玉半侧身,伸手撩开帐子,喊了外面春纤来掌灯,正色对晴雯道:“就是因为这个我才不要,当我是什么了?你悄悄儿地拿回去还给二哥哥,不许声张。” 晴雯道:“我原说姑娘要恼,偏那个小祖宗说姑娘一见就知道。” 雪雁一笑,道:“既是小祖宗,你回去好生哄哄就是了。宝二爷此举叫人知道了,当我们姑娘是什么人了?若你不好拿回去,我亲自送回去。” 晴雯撂手道:“那你起来同我一起回去,宝玉悄悄支使了袭人去宝姑娘那里借书,才打发我来的,我这么一回去,可不好交代呢!” 雪雁只得起身穿衣,同晴雯往怡红院来。 宝玉见了雪雁,大喜过望,忙让雪雁坐,又叫晴雯倒茶来,问道:“林妹妹在做什么?今儿个姨妈和宝姐姐云妹妹都在,就没见林妹妹过来。” 雪雁淡淡一笑,道:“姑娘早睡了,我来还二爷打发晴雯送的东西。” 宝玉一怔,随即急了,问晴雯道:“你没交给林妹妹?不然林妹妹如何还了给我?” 晴雯正要开口,雪雁先叫屋里人都出去,只留了晴雯在跟前,道:“今儿闹了一天,我们姑娘好容易睡了,只为两方手帕子,还惊扰我们姑娘起来不成?二爷也糊涂了,这样家常用旧的东西如何能送人?二爷自己留着自己使罢,送过去,当我们姑娘是什么人了?” 宝玉登时撂下脸来,正欲开口,雪雁又道:“今儿金钏儿才没了,一家人阴阳两隔,哭得什么似的,莫不是二爷也要我们姑娘寻死不成?” 这话已是极重,饶是宝玉亦承受不起,道:“你说什么?我怎会逼妹妹去死?” 雪雁道:“是呢,起先二爷可曾想过,金钏儿会死?偏她死了。” 宝玉哽咽道:“我才做梦梦见了她呢,她跟我说为我投井之情。” 雪雁看着晴雯脸上变色,缓缓地道:“二爷,我们虽是丫头,个个出身下贱,连命都是主子的,但是我们这些丫头们鲜花嫩柳一般,不是死物,也有自己的颜面和想法,承受不起二爷的轻薄取笑,二爷每每口里说如何怜惜女孩儿,可是偏因为二爷口无遮拦,行为放肆,弄得我们坐立不安,如今金钏儿为什么死的?不过是因为太太觉得她引诱坏了你,撵了她出去,她自觉没脸活下去了,莫不是叫我们也做第二个金钏儿?” 宝玉哪里禁得住这些话,早已如同头顶打了个焦雷,呆若木鸡。 晴雯推了雪雁一把,道:“你明知我们家这个二爷是个呆子,说这些话做什么?” 雪雁冷笑道:“我倒不想说呢,偏事关我们姑娘,如何能不说?教你一个乖,素日里别得罪这个,得罪那个,只因长得好就有了罪名儿,被人一告,就落得无地自容,死路一条!” -- 第107页 晴雯依旧不懂宝玉送两方手帕子的用意,笑道:“哪里就那样厉害了?瞧你说的。” 宝玉自悔唐突,去拉雪雁的手,道:“是我造次了,雪雁你就原谅了我罢!” 雪雁连忙后退几步,冷着脸道:“二爷知道便是了,这事不过你我晴雯三人知道,不许再叫别人知道了。一年比一年大了,哪里还能像小时候那样黑天白日地闹,一会子袭人回来了,瞧你怎么办!” 提到袭人二字,宝玉登时偃旗息鼓。 晴雯提着灯笼送雪雁出怡红院,悄悄道:“你说的都是些什么,我竟不懂。” 雪雁瞧着她在灯光下十分娇娜妩媚的脸庞,轻叹一声,道:“你记住别告诉别人,我心里就承你的情。明儿你找我去,我给你分说其中的厉害,今儿天晚了,我得回去了,我们姑娘没人陪着夜里睡不着。” 晴雯点点头,送她出了园门方抽身回怡红院,恰好见袭人从蘅芜苑回来。 雪雁自回黛玉房中,眼见房中点灯等着自己,心中一暖,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重新脱了衣裳熄灯上床,见黛玉尚未安睡,轻声道:“我已经还回去了。”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此后远着宝玉些罢。” 雪雁点头,一宿无话。 次日在贾母房中喝了荷叶汤,湘云过来找黛玉顽,脸上带着十分委屈。 黛玉忙道:“谁惹恼你了?” 湘云说起这些日子里姐妹丫鬟都对她淡淡的,不知为何,道:“我问宝姐姐,宝姐姐也说不知道,只好来找林姐姐。” 黛玉拉着她的手低声道:“原是你送戒指儿惹出来的事情。虽说你送礼是好事,只是府里的丫头难道你不知道性情?个个儿心比天高,这几年雪雁送东西都不敢落下一个。你只送那四个,偏没其他人的,如何不觉得你看低了她们?故与你冷淡了些。” 湘云一听,顿时紫涨了脸,半日方道:“就为了这么一点子小事?” 雪雁在旁边插口道:“可不就是这一点子小事!说实话,她们谁在乎东西?为的就是个体面。我们姑娘送东西原也是凭着喜好,后来都是我做主送人,才略好些。” 虽然别人生气是因为比着自己送的东西,但是自己为了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好些,所以打点上下,又何尝做错了呢?并不仅仅是为了湘云方有此举,就是宝钗送些什么东西来,不也一样不敢厚此薄彼?只是觉得到底有些愧疚些。 湘云面上掠过一丝忧伤,道:“倘若我能当家作主,手里散漫,也不必如此小气。” 说着,滴下泪来,道:“我也想多拿些东西来打点,可是我哪里有呢?只好先紧着要紧的大丫鬟给。就是这回送的戒指还是和上回一样的,拿不出好东西来。” 黛玉拍拍她的手,叹气不语。 她和湘云的命运是一样的,父母双亡,湘云幸在有叔叔宗族照料,自己好在有贾母疼惜,还有一样自己比她的强就是世人总说湘云命硬,她是在襁褓之中失去了父母,而自己父母去世时已经上了四十,虽不算高寿,亦不算短命。 过了一时,黛玉开口安慰道:“好妹妹,快别多想了,你若着实为难,与其只送几个丫鬟,倒不如不送,都怨不得你。” 湘云道:“只好如此了。” 出了一会神,道:“林姐姐,爱哥哥昨儿个竟留了个金麒麟给我呢,比我的还大些,又有文彩,原要拿给姐姐看的,偏他昨儿挨打,府里乱得很,就没说。” 黛玉笑道:“前儿去玉虚观得了,听闻你有一个,二哥哥特特留下的。” 湘云低头一叹,不再言语。 黛玉正要向她道喜,然后借两个嬷嬷教导她几日,她也觉得湘云礼仪上有些儿不大严谨,偏有桑母打发人来接她过去住两日,只得暂且作罢。 贾母想着府里纷扰,为了宝玉一个难免疏忽了黛玉,便令雪雁收拾东西陪着黛玉过去。 雪雁喜不自胜,现今都围着宝玉,她们离得远远才好。 到了桑家,桑母立时就拉着黛玉同坐榻上,打发下人出去,跟前只剩几个心腹,悄悄地道:“今儿一早永昌公主打发人来请我去,我不知何事,不想去了才知道,圣人将来要给你赐婚,叫我不可擅自做主,你可知道了?” 黛玉不觉红了脸,低头搓着手帕子,声音细若蚊吟,道:“知道了。” 桑母反松了一口气,笑道:“这样也好,圣人做主赐婚乃是天大的体面,你到了夫家,他们总会让着你一些。眼下你好好调理身子骨,我多教你些该学的东西,以往因你是个女孩儿家,终身未定,所以不敢教你,如今你虽未定亲,却也该学起来了。” 黛玉起身行礼,道:“多谢表伯母费心了。” 桑母又向容嬷嬷和张嬷嬷道:“日后两位嬷嬷也可以教导玉儿一些后院手段。” 容嬷嬷和张嬷嬷方知黛玉竟有此造化,又暗笑黛玉真真守得住,竟然一丝儿消息都没透露,想来是于连生带来的消息,听了桑母之言,忙满口应承。 桑母道:“玉儿的嫁妆也该预备起来了,别人家的小姐都是自小开始攒嫁妆,攒到出阁时已经样样齐备,偏玉儿没有人做主,只好现在开始收拾。” 说着看向雪雁,雪雁忙道:“得老太太知道了才好预备。” 贾母知道了,做主预备是名正言顺,他们私底下倒腾终究帮不上什么。 -- 第108页 桑母点头笑道:“你放心,永昌公主的意思是叫我透露给史太君知道,好好预备玉儿的嫁妆,只等着圣人赐婚。” 留黛玉住下,桑母尽心尽力地教导黛玉人事,一日不得闲。 桑婉早已定了亲,对方也是武将世家,亦同黛玉一般,接受桑母教导。 雪雁有时陪着黛玉一起,有时则在桑家园子里闲逛,因后院都是女眷,桑越年纪大了,也要进军营,白日里从不踏足,故十分逍遥自在,不必担忧碰到外男。 因从秀月口内知晓桑隆的生日,雪雁提醒黛玉备了寿礼,又亲自做了一双鞋,连同桑家的寿礼一并送到山海关。 不知不觉过了好些日子,直到荣国府打发人送信来,说墨新的帖子送到那边府里了,黛玉方带着雪雁等人回去,桑母却道:“我同你一起去,有话跟你外祖母说。” 黛玉心知她要跟贾母透露圣人赐婚一事,及至到了贾母房中,羞得躲开了,去找姐妹们顽,却听说湘云已经泪汪汪地回去了,与别人又无话可谈,只得回房。 贾母尚不知桑母来意,因笑道:“我素日懒惯了的,平常不出门,倒劳烦你亲自过来,如何敢当?”虽然贾母因贾代善之故仍是国公夫人的诰命,但是桑母也不差,是正一品诰命夫人不说,家中还有实权,子孙三代个个出色,在京城里的地位十分尊贵。 桑母笑道:“我比老太君年轻十岁,腿脚还爽利,走得动,来看老太君,老太君别嫌弃我烦就是了。” 贾母连称不敢,忙命人倒茶,又叫人预备席面。 桑母摆手道:“不忙,只有一件要紧事要和老太太商量呢。” 贾母诧异,问是何事,桑母方道:“先前永昌公主在我们家里说笑,说要给玉儿做媒,这件事老太君可知道?” 贾母一惊,脸上不动声色,道:“倒听雪雁提起过。” 桑母笑道:“不知老太君有何打算?我瞧着永昌公主倒不像是说笑。” 贾母淡淡一笑,道:“有个和尚说了,玉儿命里不该早嫁,我心里疼她,又想多留她几年,等以后再说也不迟。永昌公主虽看重玉儿,可到底也得听听这话。” 听了这话,桑母便明白贾母目前并不想给黛玉定亲,她想起隐约听到的传闻,暗暗叹气,嘴里却道:“和尚的话,难道还能比得上圣人的金口玉言不成?” 贾母大惊失色,道:“这是何意?” 桑母笑道:“说起来,真真是玉儿的福分,她父亲留下来的余荫。前儿我见了永昌公主一面,永昌公主说初六那日进宫,可巧碰见了圣人,提起她要给玉儿做媒,圣人说已有了主意,要给玉儿赐婚,不许别人随便做主呢!” 一言既出,惊起四座。 桑母是客,邢王夫人和李纨凤姐等人皆在房内侍候,都听住了。 邢夫人惊道:“外甥女儿果然有一段大福分,竟有圣人做主,那可是天大的体面。” 王夫人看向桑母,也是一脸震惊,更别说凤姐李纨这两位年轻妯娌了,脸上都是又惊又喜,相视一看,仍是有些不敢置信。 贾母看了她们一眼,然后望着桑母道:“这是从何说起?我竟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 桑母笑道:“永昌公主跟我说,恐惊了老太君,叫我缓缓地告知老太君,说不拘玉儿年纪大小,终究圣人已经说出了这话,咱们总得听着,外人也得透露个消息,免得他们不知道上门来提亲,倒不好了。” 贾母道:“劳你为此走一趟。” 桑母见她面上并无喜色,知道她终究是中意自己的孙子,心里不觉一叹,宝玉的为人品性自己听说过,哪里是黛玉良配?倒不如圣人赐婚还体面些,顾念老臣,门第人品都不会太差,黛玉过去,总能得到三分尊重,不敢怠慢。 午时在荣国府用过饭坐车回去,贾母命人不许声张,将人撵了出去,只自己在屋里。 黛玉送了桑母回来听到后,沉默了一会,看着雪雁道:“外祖母只怕心里很是伤心呢!” 雪雁道:“圣人的意思透露下来了,老太太总不能违抗。” 黛玉点了点头,叹气回房。 紫鹃此时已经知道了黛玉要由圣人赐婚的消息,既为黛玉喜,又为黛玉忧,喜的是黛玉终身有靠,忧的是圣人随口一说,毕竟没有下了旨意,若是日后忘记了,别人不敢给黛玉说亲,岂不是耽误了大好年华? 故此她将忧虑一说,黛玉便先开口道:“你很不必担心,我料想就这一二年了。” 紫鹃问是为何,黛玉道:“你不懂朝堂上的事情,问这个做什么?” 雪雁却听得有些明白了,长乾帝既然要做给朝臣看,必然是赶早不赶晚,几年后太上皇在不在还两说呢,黛玉今年虽然只有十二岁,但是这个年纪很能定亲了,到时候旨意一下,不过是叫男方多等几年再成婚罢了。 紫鹃左思右想不得其要,便不多问了,道:“姑娘先回了墨大姑娘的帖子才是。” 黛玉点头,回了帖子说那日必到。 雪雁拿出早做好的石榴裙,预备她出门穿。 紫鹃瞧了两眼,道:“怪道都说慢工出细活,雪雁不动则已,一鸣惊人。瞧这针线做得十分细致精巧,明儿姑娘出门的衣裳都由你做罢。” 雪雁听了忙摆手道:“好姐姐疼我一些儿,我最不耐烦做这些了。” -- 第109页 话音刚落,忽听外头说邢夫人打发人送果子来,好容易接过了,一时又有王夫人打发人送来,不久,凤姐和李纨联袂而至,悄向黛玉贺喜。 黛玉红了脸,啐道:“没影儿的事,你们急急忙忙做什么?” 凤姐拉着她坐下,笑道:“我何曾急了?不过是为你欢喜,特特带了十几匹上用的好绸缎绫罗,等事情一定,就留着给你绣嫁妆,若是晚一二年,就做衣裳穿。” 李纨更为黛玉欢喜,含笑不语。 黛玉羞道:“你还是这么贫嘴烂舌,仔细没你的好果子吃!” 凤姐道:“我倒不想着果子吃,只想着吃你的饼。”话音未落,身上便挨了黛玉一下子,她依旧笑得前仰后合,暗暗决定晚上等贾琏回来,立时将黛玉的东西都还回去。 晚间贾琏一听,面上却有不甘之色。 凤姐悄声道:“老太太不叫声张,府里都不叫知道,我知道老太太心里有气,谁不知道老太太想着把林姑娘定给宝玉?谁承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圣人这么一句话是小,于咱们府上却是大事,只怕也就太太心里欢喜了。” 贾琏道:“那也不必还东西。” 凤姐挑起一双丹凤三角眼,嘴角带着一丝冷笑,道:“二爷糊涂了,圣人既这么说,明儿咱们不给多多些嫁妆,如何看咱们府上?不说这个,就是单有圣人指婚,林妹妹将来的人家必定不在姑老爷之下,姑老爷已是二品,林妹妹的夫家更高,你说满京城里有几家?这样的人家,咱们不想着好好拉扯关系,倒为这么一点子东西伤了情分不成?” 贾琏反唇相讥道:“什么一点子东西,你倒是弄这么一点子东西来!” 凤姐道:“我王家的东西几时少了?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单看我和太太两人的嫁妆也知道了,把地缝子扫一扫就够满府里吃用了。我一心为二爷,二爷到舍不得这些东西!二爷也不想想,等圣人下了旨意咱们再还,林妹妹心里如何舒坦?就看先前还东西时,虽然只还了那么一点子,林妹妹心里仍记得咱们的好处。” 凤姐素知贾琏手里有钱就往外面花天酒地,没有用到正处,与其如此,还不如让他手里干干净净,看他如何去胡闹,弄得自己心里浸了一缸子醋。 贾琏无奈道:“咱们如何还?已经花掉了许多了。” 凤姐断然决定道:“花掉的你我都无计可施,那就把剩下的还了,结了林妹妹这样的善缘,说不定将来你我都要得了她的益呢!” 贾琏犹有不舍。 平儿在旁边见了,乃劝道:“奶奶说得极是,现今还给林姑娘,不拘多少,林姑娘记得这份情儿,倘或将来旨意下来了赐婚,要将姑老爷留下的东西给林姑娘做嫁妆,到那时才该打饥荒呢,二爷是奉旨归还呢,还是不还?要还没有东西还,不还就是抗旨。如今还了,到那时二爷只说一句已经还给林姑娘就完了,林姑娘还说二爷没全部归还不成?” 凤姐听了笑道:“正是这个话儿。” 贾琏踌躇了一下,心如刀割,可是想到平儿所说的话,却又觉得有几分道理,只得忍痛道:“那就收拾了还给林妹妹,到底没脸。” 凤姐叹道:“也是呢,上回给时就说剩那么些了,现今再还过去,倒活打了嘴。可是就算如此,咱们也得还。明儿悄悄给林妹妹预备嫁妆,到那时还有的忙呢!”说到这里凤姐又开始愁了起来,好在还了东西她并没有伤筋动骨,随即便丢开了。 过了几日,黛玉从墨家赴宴回来,见凤姐送还东西,只是一笑。 雪雁忙忙碌碌地把东西清点入册收好,方走出耳房,对黛玉开口道:“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这回送还的多,总有三四万两的东西。”上回送的东西,统共不过一万两,也就三四张字画和三四件古董值钱些。 黛玉又笑又叹,道:“总是倚仗圣人之势,方有如此结果。” 雪雁道:“有势可仗,何必不倚?不拘心意如何,东西收回来才是正经。” 自从此事透露给贾母知道后,贾母虽然低落了几日,到底还是疼黛玉,私下已经悄悄吩咐凤姐开始为黛玉预备嫁妆,又命用年下各处交的租子来采买东西,贾琏凤姐这回丝毫不敢昧下,忙满口答应下来。 贾母叹了一口气,对鸳鸯道:“只是苦了我的心罢了!” 鸳鸯不敢吱声。 邢夫人和王夫人待黛玉更是和颜悦色,虽然不能告诉别人,可她们如此行为,下人不知就里,但是素来见风使舵,难免对黛玉恭敬了几分。 贾政和贾赦并不知道,乃因贾母着实明白两个儿子的性子,贾政还罢了,只有为黛玉感到欢喜,对圣人感恩戴德,然而贾赦嘴里没个把门的,若是有什么只言片语出去,反叫外面觉得他们太过张扬,故贾母命邢夫人和王夫人不许告诉他们。 赖大家的行事周全,不久看出了几分眉目,叫了雪雁回家细问。 雪雁听赖嬷嬷问黛玉是不是定了人家,不觉一怔,笑道:“祖母如何这么问?” 赖嬷嬷倚着凉枕,打着扇子,道:“我见老太太近日拘着宝二爷见林姑娘,又见琏二奶奶忙得风风火火,虽然瞒着众人,但是采买的多是能做嫁妆的东西,不免瞧出几分来。你们姑娘果然定了人家?人家好不好?怎么上头一声不说呢?就是定亲,总得过了礼才好。” -- 第110页 雪雁想了想,道:“事情还没定呢,只是先预备嫁妆罢了,大户人家的小姐,哪一个不是从小儿开始攒嫁妆,府里如今才为我们姑娘忙活,已是极晚了。” 赖嬷嬷道:“府里姑娘还没动静,偏为你们姑娘如此,想来是有几分意思了?” 雪雁指了指上头,道:“上头有这么个意思下来,府里先预备着罢了,不知几时才能为姑娘定下,不叫人知道,不过是恐太过轻狂。” 赖嬷嬷婆媳二人一惊,都道:“那可是大福分了。” 雪雁抿嘴一笑。 其实这个消息传出去并没有什么不妥,毕竟圣人就是做给朝臣看的。 据她所知,外面几家顶尖儿的高门显贵都晓得了,很有几家女眷特特去问永昌公主,事后来荣国府走动,多叫黛玉出去相见,见黛玉人品才貌礼仪样样极好,才略略放心。 这消息各家女眷知道,他们男人自然也知道了,有的感慨圣人手段好,有的感慨圣人仁厚,有的思索是不是自家儿子中选,等等不一而足。而贾政只顾着和清客赏鉴书画古玩,贾赦只知道和小老婆吃酒看戏,从不出门,故他们竟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 只有黛玉一人烦不胜烦,背后跟雪雁抱怨道:“竟一点儿清净都难得了。” 雪雁笑了笑,因还没定下来,所以都不敢太过声张,可各家得了消息,总得过来看看,以免是自家雀屏中选,府里几个姑娘都是极聪明的人,很快也都知道了,只是瞒着宝玉。 见黛玉仍是一脸烦恼,雪雁道:“姑娘若觉得闹得慌,不如去桑家住两日。” 黛玉一听也是,这几个月来她身处风头浪尖,十分不妥,暗想桑家常接她走动,故打发人去说一声,然后禀了贾母,坐车过去。 因贾政点了学差,八月二十起身,刚送他出门,贾母也未阻拦黛玉。 及至到了桑家,却见正在收拾东西,黛玉不免有些奇怪,一问才知道桑母听说桑隆身上不大好,要去山海关,见到黛玉,顿时想起容嬷嬷说过的话,便道:“你表伯父还没见过你,正好,你陪着我一道过去,过两个月咱们回来,正好你也躲一躲清净。” 就算是圣人要赐婚,也不能是黛玉出面接旨,所以黛玉不在家也使得。 除了从江南到京城,黛玉再没出过远门,但凡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皆是从书上看来,不免有几分雀跃,随即又担忧地道:“只怕外祖母不答应。” 雪雁一脸惊喜,终于不必圈在京城里了。 桑母道:“我亲自去跟你外祖母说。” 等黛玉回去时,果然一同过去,不知跟贾母说了什么,贾母次日便叫人给黛玉收拾行李东西并京城土仪礼物等,叫紫鹃和汀兰在家看家,雪雁带着丫头嬷嬷跟去。 听说她们要出远门,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神情各异。 唯有赖家听说了以后,赖大媳妇送了两个大包袱来给雪雁,笑道:“山海关冷得很,想必你们冬天就在那里过了,这里是一身大毛衣裳和一件大氅,是你祖母给的,你住在那里穿戴起来,既显得咱们家体面,也暖和些。” 雪雁忙拜谢,笑道:“前儿我们收拾东西时,因衣裳多,留着无用,姑娘也赏了我好几身好大毛衣裳呢,去了冷不着。” 赖大媳妇道:“既如此,也罢了。” 对于赖家的心意,雪雁却着实感激不已,他们总比别人想得周全些。 好容易到了八月二十八,贾母命贾琏送黛玉到桑家,与桑母一同启程。 第三十九章 娇小姐遗诗引倾慕 与桑母和黛玉同坐一辆大车,桑母接了雪雁递过来的茶,嗅着淡淡的香气,又瞅着她用小棉被裹着的茶壶,笑道:“雪雁这孩子待你真真是周全妥帖。” 黛玉微微一笑,道:“伯母尝尝这玫瑰花茶,是雪雁干娘家今年才收上来的。” 桑母想了半日才想起雪雁的干爹是荣国府大总管,不禁呷了一口茶,点头道:“果然不错,你血气弱,很该多喝些这个,少喝些茶。” 黛玉笑道:“雪雁的干娘也这么说呢。” 雪雁又递了茶碗到黛玉手里,因道:“太太跟老太太说什么了,老太太答应姑娘出门?” 黛玉听她问,也好奇地看向桑母。 桑母却是朝主仆二人一笑,道:“我说山海关北边角山里头有一座栖贤寺,明代书法家萧显便是在那里寒窗苦读,明代兵部尚书詹荣也曾寄居于此,不如让你跟我去散散心,然后去寺里烧几炷香,给府上添添福气,叫你兄弟侄儿明儿金榜题名。” 黛玉和雪雁不觉同时失笑,黛玉道:“兰哥儿倒有几分文治武功,别人还罢了。” 不过既是贾母之期盼,到时少不得走一趟。 雪雁透过纱窗看着窗外秋色,草黄叶落,逐队成群,竟是分外斑斓,犹能看到后边车队蜿蜒,天际青空白云,心胸登时为之一清,耳畔等着黛玉讲述笑话给桑母听,语笑嫣然,娇音如珠,并无凄凉之意,反而逗得桑母开怀大笑,险些打翻了眼前的茶碗。 桑母又笑了几声,拍着黛玉道:“真真你个促狭鬼儿,携蝗大嚼图,亏你如何想来!” 雪雁一听便知黛玉是将刘姥姥上门来的事情说给桑母听了,她们跟着桑母是八月二十八日出门,故贾政出门后,黛玉同姐妹们起了海棠社,会了史湘云,做了菊花诗,吃了大螃蟹,见了刘姥姥,品了梅花雪,短短几日已是花团锦簇玩得分外快活。 -- 第111页 黛玉挽了挽鬓角,道:“在园子里顽一回,吃的用的顽的经过她就跟蝗虫过境似的,可不是个母蝗虫?我说时,姐妹们都笑呢!不过雪雁说了,老人家并不是来打抽丰的,很不该看轻她,原是几年前家里穷得狠了,衣食无着,过来给二舅母和琏二嫂子请安,琏二嫂子给了二十两银子,过了个好冬,今年复了元气,将瓜果蔬菜的头一茬现撷了送来,也算是有心。” 桑母点头感叹道:“知恩图报,倒是厚道人。你们自然不缺那一口瓜菜,所受的不过是她的一番心意罢了。想是你们老太太见了她,乐得很,故送了些衣料吃食。” 黛玉想了想,道:“正是呢,衣料和吃食都给了些。” 扭头问雪雁道:“刘姥姥走时你去送了,除了老太太给的衣料和吃食,还有什么?” 雪雁笑道:“琏二奶奶给了八两银子,二太太给了一百两银子,叫他们置几亩地,或是做点小本生意,免得日后求亲靠友。” 桑母听了,点头道:“府上二太太想得周全,衣料再好,庄稼人在乡下穿不得,顶多进城时穿一回,吃食也不算什么好东西,几日就没了,不如银子好,一百两银子置十几亩地,只要一家子勤快,丰衣足食尽够了。” 雪雁脸上露出赞同的神色。 和贾母等人送的东西相比,王夫人给的一百两银子对于刘姥姥来说更实在。 桑母又问道:“你们就没送点儿什么心意?” 黛玉指着雪雁笑道:“刘姥姥带了她外孙子板儿过来,她做主送了一些笔墨纸砚书本和一包锞子,叫刘姥姥送他去上学,认得几个字比什么都强。” 雪雁道:“二太太给了银子,我们就不好再给了,便是给了也不过比着琏二奶奶,故我送了这些东西,读书明理,就算不为了科举上进,但是能看懂账册人名契约也是好的。” 桑母赞许道:“很该如此。” 车行了两个多时辰,便有人来请下车,原来已到了一处驿站。 从京城到山海关,沿途驿站极密,他们不用住在客栈中,早有人先行一步去驿站打点,桑母对黛玉道:“途中不便,咱们就在驿站中将就着用膳罢。” 黛玉忙道:“一切从简便是。” 中午便在驿站用饭,荤素皆有,却并不精致,黛玉脾胃虽然娇贵异常,但是这么久以来常吃五谷杂粮,稀粥菜汤,面对这些食物吃得十分香甜,对桑母道:“虽说外面的饭食不及家里的精细,但是家里的太过精细,失了原汁原味,倒不如外头的好吃。” 桑母道:“你既用得好,那就多用些,我原先还有些担忧,听你一说倒放心了。” 用过饭,歇息过后,添了食水,众人方又上路,晚间又在下一处驿站歇息。 雪雁和随行来的春纤、淡菊两个服侍黛玉洗完澡,各自就着热水轻轻擦洗了一遍身子,驿站虽然样样周全,她们随着桑母住在一个院落里,但到底不比在家中,她们只好将就了。 正叫婆子倒水,春纤正收拾黛玉换下来的衣裳,忽然说帕子不见了一块。 雪雁一惊,忙道:“姑娘的手帕什么时候不见的?在哪里不见的,我去找找。”手帕子荷包香囊儿皆是贴身物件儿,没有丢的道理,唯恐外人捡到了反拿着过来败坏了闺阁小姐的名头,她们平常在园子里谁捡到手帕子都得问是谁的。 黛玉想了想,道:“我也不记得了,出门时还系在荷包上呢,荷包尚在,手帕不见了。” 她说的出门必然是启程时,那就不好寻找了。 雪雁细细思量,半日方道:“可是那块绣了诗词的鲛绡帕子?原是我的帕子,姑娘说帕子上海棠花绣的好,央我又用黑色绒线绣出字迹来,绣的就是姑娘前儿做的海棠诗。” 黛玉眼睛一亮,道:“可不就是那一块手帕子,我爱得很,就系在荷包上,你记得?”黛玉素爱精巧之物,雪雁针线本好,书法又佳,绣出来的诗词字迹转折勾踢与真字无异,比之慧纹不遑多让,故她特特从雪雁那里要来,留作自己用。 雪雁恍惚记起,拍手道:“今儿在上一个驿站吃饭时我还见手帕系在姑娘的荷包上呢,想来是出了驿站不见的,不知道是否遗落在马车里了,我去找找。” 春纤忙道:“下车的时候,车里的东西都搬尽了,并没有见到手帕。” 雪雁道:“车里还有几样东西并没有挪下来,想来手帕掉在哪个角落里也未可知。”说着就要去车房看看。 这些物件归春纤掌管,她又是到黛玉房里最晚,忙道:“怎能劳烦雪雁姐姐?我去罢。” 黛玉却道:“你去做什么?叫雪雁去,带两个婆子,拿着那个玻璃绣球灯,亮堂些。” 雪雁听了,先去回桑母一声儿,桑母道:“怎么这样粗心?”忙命两个婆子跟她去。 两个婆子各自提着一个灯笼,雪雁手里提着黛玉说的玻璃绣球灯,告诉了院外的小厮们一声,一路往车房行来,在车中细细搜寻了一遍,并不见黛玉的手帕子。 雪雁不死心,又翻找了一遍,仍不见手帕的踪迹。 瞧来,黛玉的手帕子不知道遗落何方了。 雪雁懊悔不已,平素她行事也是十分细致,无时无刻不留心黛玉身上的东西,唯恐丢了一两件,如何这次出门便就没在意?虽说出门后黛玉的手帕荷包等琐碎物件儿皆由春纤掌管,但是她是大丫头,更要留心。倘若她没有记错的话,离开上一个驿站时,手帕还系在黛玉腰间的荷包上,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就是丢,也该丢在车上才是。 -- 第112页 雪雁百思不得其解。 两个婆子挑帘掌灯,见她找了半日不得,神情苦恼,乃劝道:“姑娘的手帕子想来是不知道丢到哪里了,姑娘既找不到,快些回老太太和姑娘一声儿才是。” 雪雁听了,只得先下车,刚出了车房,就听到马蹄声响,然后有人牵着马过来,看样子是要将坐骑送进车房旁边的马棚里,雪雁忙避让到一处。 能住进驿站里的绝非寻常人,雪雁一点儿都不敢得罪他们,宁可等他们办完。 就着灯光,影影绰绰能看出牵马过来的是个年轻人,高大英挺,满身风尘,面目瞧不清楚,但是一双眼睛却如同冷电一般,往她们这边一扫而过,惊得雪雁大气不敢喘。 那人系好马,倒了些草料喂马,然后大步出去,披风在夜色中猎猎作响。 雪雁松了一口气,赶紧回自己居住的院落。 途中身后两个婆子都道:“瞧着模样打扮气度,是往边关去的将领呢,咱们家大爷年轻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儿。”这两个婆子是桑家的,口中的大爷指的便是桑青。 雪雁奇道:“这都能看出来?” 她只能瞧出方才那年轻人和宝玉一干人很不同,颇有阳刚之气,但瞧不出竟是将领。 其中一个婆子笑着回答她道:“自然,行军打仗的人和天天在家读书做文章的公子很是不同,他们杀过人,身上总有一股血腥气,而且方才那位大人的马是军马,穿的靴子也是军营里的式样,因此一眼就能瞧出来。” 雪雁笑道:“妈妈的眼神倒好,我就不认得。” 一时回到住处,先将没有找到手帕子的事情回了桑母。 桑母沉吟道:“想来是途中遗落了?既找不着就罢了,不过是一块手帕子,谁没个丢东西的时候?平时你们姑娘佩戴过的手帕荷包戒指耳环赏出去都不知道有多少,谁在意这个?你去回你们姑娘,说不妨事,难道还有人为了一块手帕子说她不好不成?” 雪雁叹了一口气,回去跟黛玉请罪,黛玉懊恼地道:“原是我不小心,怪你作甚?我记得手帕好好儿地系在荷包上,谁料竟不见了,若是没人捡到还罢了,若是谁拾了去,上头有我做的诗,这可如何是好?” 雪雁安慰道:“姑娘在闺阁里做的诗词并没有传出去,外人如何得知?就是见了手帕子上的诗,也不知是姑娘做的。” 黛玉叹道:“但愿如此了。” 遂各自歇息,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用过饭,因婆子们都忙着收拾东西搬运到马车里,雪雁跟着过去收拾,以免放错了东西,听得一声长嘶,抬头一看,只见昨晚见到的年轻人牵着马出了马棚,又跨出驿站之门,不久就听到一阵蹄声得得,风驰电掣一般地离去。 雪雁并没有在意,查好车中所备之物,方命婆子将车厢抬过去,等桑母和黛玉上了车坐定后,命婆子抬出院门,小厮接手抬出驿站,套上马车。 雪雁此时方上了车,命人驾车启程。 因丢了手帕子,黛玉颇是闷闷不乐了几日,经过桑母一番劝解方好些。 如此十数日,他们终于抵达秦皇岛了,秦皇岛以海水环之,桑母说他们今晚便居住在这里,距离山海关仅有数十里,明日再启程过去,黛玉迫不及待地轻轻拨开窗纱,向东北遥望,只见山海关雄伟壮丽,与长城相连,蜿蜒不绝,情不自禁地惊叹出声。 雪雁笑道:“北接燕山,南临渤海,若能登上山海关俯瞰四周,那才是震撼人心!” 黛玉闻言啐道:“山海关城楼何等要紧,哪里是你我能上去的?能出来走这一趟,沿途风景如画,不经雕琢愈见天然,比起姐妹们只能在大观园里游玩,我可是幸运多了。” 然后又感叹道:“这样的雄伟,这样的壮观,岂是书上字句可形容得尽?” 桑母道:“一会子先下车,我带你去夫人庙拜拜。” 黛玉疑惑道:“何谓夫人庙?” 桑母笑道:“说起来话长,一会子再跟你说罢。” 又行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马车停在秦皇岛外的一座小庙门口,车夫小厮等皆远远回避,桑母方携着黛玉下车,只见小庙不大,位于小小的山坳之下,掩映在葱郁的花木之中,庙宇若隐若现,唯有香烟袅袅,显得有几分庄严肃穆。 夫人庙的主持是个年约六十来岁的道姑,白发萧然,率领十来个弟子迎接桑母,先唱了一句无量寿佛,然后开口道:“庙里早已清过了,茶水齐备,老夫人请进去稍事歇息。” 桑母笑道:“我们来上一炷香,一会子就走了,很不必烦劳你。” 进了庙宇,雪雁发现正殿上只供奉着一座女子塑像,约莫四十上下年纪,容色端庄,宝相非凡,虽有香烟缭绕,但是并不算兴盛。 一看到这塑像,黛玉惊疑一声,瞅着雪雁眼波一转,道:“好生相似。” 桑母一怔,看向雪雁。 雪雁听了微微一惊,抬头再看塑像,果不其然,塑像眉目间与她竟有七分相似。 那道姑也有些诧异,含笑道:“姑娘竟与烈夫人有几分相似,倒是一段缘分。” 桑母笑道:“我只说雪雁看着眼熟,不想缘故竟在这里。” 黛玉却知人有相似,算不得什么奇事,荣国府里好几个人像她,况她已经听过好些人说雪雁面善了,并不在意,只问道:“敢问师父,这位烈夫人是什么来历,如何在这里塑像立庙呢?我瞧着,香烟却也不是十分旺盛。” -- 第113页 那道姑含笑道:“贫道镜花,姑娘唤我一声镜花便是。” 黛玉赞道:“镜花水月,好道号。” 镜花师父闻言一笑,自拿了香递过来,待桑母和黛玉等人拜过,又请进静室倒茶,方道:“说起烈夫人,知道的人并不甚多,老夫人住在这里几十年,想来十分清楚。” 桑母笑道:“我不耐烦说,你说给她听也使得。” 镜花师父见黛玉爱听,便道:“这样的事情早已没有年代可考,不过都当成故事来听罢了,又因太过匪夷所思,京城里总是掩下不提。前朝有一女子,知书达理,深明礼义,乃是第一等好女子,现今都叫她烈夫人,说起年纪姓氏终究无从得知,故以此称呼。烈夫人出身清贵,品貌一流,其夫乃是世家之后,文武全才,二人可谓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黛玉平常只在戏上听过才子佳人的故事,何曾亲耳听闻,故此听住了。 雪雁想着自己与这烈夫人容貌仿佛,十分可疑,却又可笑,不觉想起秋菊曾说过自己像她见过的人,不知自己这副容貌到底有何来历,分明是毫无关联之人,偏长得如此相似。 不同于黛玉,雪雁听到镜花师父语气沉重而悲怆,料想这位烈夫人的生活定是不幸,果然听镜花师父道:“二人成婚三年,烈夫人生得一子,正是一家共享天伦之际,忽然边疆征战,公子从军,一去便是二十年,留下烈夫人供奉待她十分严苛的婆母,教养唯一的爱子娶妻成家,在京城中有十二分的贤名,然而却无人钦羡,只叹其命苦。” 黛玉不解,问道:“何也?” 雪雁心想这也容易猜到,必然是两人分居多年,情分愈淡,说不定那男人宠妾灭妻呢。 镜花师父长叹一声,道:“前朝规矩,将领戍守边疆,其妻儿眷属留守京城,亦是质子之意。那公子从军二十年,镇守边关,离家千里,哪里肯受寂寞之苦,早已纳得美妾,跟前儿女成群,二十年后成为元帅归京,合家团聚本是人生之乐,奈何烈夫人再好,二十年奉养之孝亦比不得朝夕相处之妾二十年的情分,兼之后者育得数子数女,开枝散叶,极得老夫人之喜,认为她为本家立下大功,遂喜妾而轻妻,日渐冷落。” 黛玉皱眉道:“这元帅家太离谱了些,既云世家,岂能宠妾而灭妻?本是他薄情,倘或没有烈夫人二十年如一日的奉养婆母,教导儿孙,料理家务,他如何能放心戍守边疆?那老夫人也未免太绝情了些,难道奉养自己二十年的儿媳比不得一个宠妾?” 雪雁忙问道:“后来呢?难道烈夫人一点手段作为都无?” 她十分不屑这种命夫妇天各一方的规矩,在这样的规矩下,不管是何等恩爱夫妻,经过漫长的别离,终究只能成为怨侣,若是夫君有情倒好,尚能团聚,若是夫君喜新厌旧,另有他人,原配夫人只有独守空房一个下场罢了。 想必,烈夫人便是后者,只是又多了一位苛待儿媳的婆婆。 桑母轻轻一叹,道:“后来那位烈夫人忍受不了婆母夫君常年冷漠以待,更甚者,宠妾下手害她爱子,其婆母夫君竟包而庇之,不许她家丑外扬,禁足后院,向外头说她重病在身,不能应酬交际,家中大小事务皆由宠妾料理。烈夫人见爱子四面虎狼环饲,稍不留心便将成其腹中之食,一怒之下,以血书状,拖着残躯敲响了登闻鼓,状告其婆母不慈,其夫君辜负妻义并以妾为妻等等,鼓声响起,人亦已逝,只留得血状一幅天下皆知。” 听得黛玉不禁落下泪来,为烈夫人境遇之惨而大感伤痛。 雪雁亦叹息不已,瞧来不论哪朝哪代都有这样负心薄幸的男子。 镜花师父续道:“烈夫人当家多年,总有几个心腹,故能逃离府邸,敲响登闻鼓,但是毕竟被禁足多时,饮食极差,已算得是病骨支离,这一状震惊天下,其夫罢职,杖九十,妾赐死,并由其子继承家业,然而妻告其夫,亦是丑事,令其一族多年抬不起头。虽然如此,但是不知得到多少将士之妇感恩戴德,皆因其状纸之上控诉天地不仁,是那道令夫妻天各一方的规矩坏了夫妻之情,故此后改制,公婆未满五十者,其妻可随夫赴任。” 黛玉和雪雁相视一眼,同时想起那年曾说过不知为何将士戍守边疆可带女眷,原来是因为烈夫人之故,方有朝堂上改制一事,想到这里,主仆二人皆是感慨万千。 桑母道:“不仅如此,若是长子成年娶妇,可留子媳奉养高堂,其妻亦可随夫赴任。但凡是戍守边疆之将领多是过了而立之年,皆有儿孙。我进门时是孙子媳妇,便是我和你伯父在京城奉养太婆婆,你舅公和舅婆则赴任边疆。后来你伯父戍守边疆时,你表哥已经长大成人了,我就跟着你伯父赴任,京城里留着你表哥夫妻两个服侍你舅公和舅婆。现今你伯父和你大表哥皆戍守边疆,京城中便只剩青儿和青儿媳妇一家。” 黛玉听到这里已经有些明白了,感慨道:“规矩改了,质子仍在,只是从妻儿变成了儿孙或是父母高堂,家中既有人奉养老人,又不必强逼夫妻别离。” 桑母点头道:“正是。这些都是烈夫人之功,我才能随着你伯父赴任多年,不必离别,因此每次我来这里,都要给烈夫人上一炷香。” 黛玉看向静室窗外正殿上飘出的香烟之气,叹道:“可惜了烈夫人不曾得到这项仁政的好处,若是早点儿颁布这项仁政,她也不必沦落到如此下场。只是,烈夫人竟无娘家做主不成?都说结两姓之好,她夫家如此薄待烈夫人,就不怕得罪了岳家?” -- 第114页 桑母喝了一口茶,冷笑道:“烈夫人父母已逝,兄嫂与之不和,况势不及其夫,如何肯为她做主?这便是没有娘家依靠的苦处了。” 黛玉不觉想到自身,她亦没有娘家依靠。 桑母一见她神色,便知她感伤身世,忙笑着安抚道:“你别太担忧,难道我和你伯父还由着别人欺负你不成?烈夫人的儿媳也是大家出身呢,其亲家何曾帮忙?无非是惧怕其夫之势。咱们家虽比不得皇亲国戚,到底是一品元帅之家,掌着军中大权,没人敢轻易得罪。再说,单是圣人的赐婚,他们便不敢怠慢于你了,你好好地过日子,他们自然知道你的好处。” 黛玉勉强一笑,不好则声。 桑母又道:“都说烈夫人英灵未泯,能保佑咱们这些女子,故带你来上香。”她并不后悔告诉她这段故事,毕竟不管好坏,她总要面对将来会发生的种种事故。 离去时,黛玉又给烈夫人上了一炷香。 雪雁却知桑母把黛玉当成自家女孩儿教养,这些事听着悲惨,却是女孩儿出嫁后最该留心的,日子的好坏总是由自己经营,虽然规矩大如天,但是如果拿捏不好男人的心思,再大的规矩都比不得枕头风,世上不知有多少宠妾灭妻的男人,只是无人追究便不料理罢了。 晚间入睡后与黛玉说起时,黛玉道:“我不是烈夫人,也不会落得她那样的下场。” 雪雁听了暗暗放心,黛玉虽然外表柔弱,内心敏感,但那是以往,现今的她依然见花落悲伤,见花开欣喜,只是性子却坚韧如竹,经得住风催雨打。 黛玉忽然道:“你说,那个烈夫人的儿子后来如何了?” 雪雁想了想,答道:“都说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为何许多人家都说家丑不可外扬?皆因如此。但凡大户人家有什么丑事儿,宁可藏着捂着,也不叫外人知道,以免合族没了颜面,涉及家人。我料想烈夫人一状固然大快人心,但是他们家丢了这样的脸,人人怀疑他们家的品性,此后男子不好娶妇,女儿难以嫁人,族人必然不会善待其子,况且那元帅还活着,说不定寻机给他安个罪名,或是弄死,或是除族也未可知。” 黛玉惊道:“竟有这样狠心的人?”除族之事极为严重,乃是昭告天下此人无族无根,死后不得入祖坟,只能是孤魂野鬼,故黛玉十分惊讶,又觉惶恐。 雪雁冷笑道:“与阖族的颜面相比,一家人的性命算得了什么?我料想给他安罪名也容易,一句不孝就够了。子告父,大不孝,死路一条,父告子却容易得很呢,就算没有做,别人也认为有,谁不知道那儿子自小由母亲抚养长大,母亲一死,自然对父亲怀恨在心。” 黛玉叹道:“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真真是一言难尽。” 第二天在车上,桑母听黛玉说起,不由得看了雪雁一眼,道:“这丫头倒是伶俐得很,竟然猜得差不离。如她所言,烈夫人之子确实被除了族,罪名不孝,剥夺了继承家业之权,自此携带家眷远走他乡,后来如何,世人便无从得知了。” 听了这话,黛玉又添了一层烦闷,对人心添了一份寒意。 桑母见状不再言语,只等到了山海关城楼之下,方笑道:“咱们到了。” 经过重重检视,众人方进了城,奔往桑家的宅邸。 这一路雪雁大开眼界,出城进城,进出驿站,皆需路引为凭,更甚者还要查验户籍文书,他们根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进出。 及至到了桑家,管家媳妇带领一众仆妇迎了进去,雪雁一看,这府邸并不甚大,统共只有三进,仆从亦不多,眼前四五个人,加上桑母带来的,不过十来个。贾母当初命黛玉带两个嬷嬷和五个大丫鬟又有无数婆子仆从过来,然而桑母只留了雪雁和春纤、淡菊两个,以及两位嬷嬷,婆子都没带来,说边关简朴,不需要众多仆从服侍。 管家媳妇等人磕了头,又拜见黛玉,方向桑母禀告道:“老太爷半个月前就和人约好去打猎,故今日不曾在家,请林姑娘千万别见怪,并不是老太爷故意如此,还说今儿亲自打一些野味来,晚上做了席面给林姑娘接风洗尘。” 黛玉垂手听着,道:“伯父言重了,黛玉何以敢当?” 桑母笑道:“你伯父就爱这些事情,眼下入秋,正是打猎的好时候,难怪他忍不住了。咱们只管收拾歇息,等晚上再见你伯父罢!” 桑隆夫妇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并不如何避讳,桑母便将黛玉安置在他们住的后院中厢房内,因道:“地方狭小,你暂且同我们住在后院,前面常有将士来往,免得冲撞了。” 黛玉一一谨记在心,并嘱咐雪雁等人莫要冲撞前院来往的将士。 桑母失笑道:“你留心便是了,她们倒无妨,出门走动也使得,横竖这里的规矩不如京城里严谨,何况家里仆从少,有时来客甚多,还得这几个丫头帮衬呢!” 到了这里,雪雁终于能好好地洗个澡了。 换好衣裳出来,拿着干手巾擦头发,黛玉自然是头一个洗的,雪雁在两位嬷嬷之后,彼时已是傍晚了,她一出来便见两位嬷嬷在和黛玉说话。 黛玉唤了春纤和淡菊去洗澡,又拿了两块干手巾递给雪雁,道:“多擦几遍就干了。” 雪雁接过来重复擦了几次,绞干头发,又晾了一会儿,干透后便挽着简单的双鬟,她头发生得极好,两边各插一支嵌珠海棠簪子压发,左腕上戴着两个翡翠镯子,衬着葱黄绫绣花夹袄,柳绿软绸百褶裙,亭亭玉立,更显得如同出水芙蓉般淡雅。 -- 第115页 容嬷嬷笑道:“雪雁生得这样好,不知道将来谁家有福。” 黛玉却道:“我要放她出去呢。” 容嬷嬷和张嬷嬷一怔,忙问道:“姑娘不打算让雪雁跟着?” 黛玉摇了摇头,放下手里的书,正色道:“雪雁既这样好,处处为我想,我怎么能不为她想?她跟我锦衣玉食过得再好,终究是个低三下四的丫头,没有自己做主的时候,倒不如出去做个良民,不必担心朝打夕骂。” 两位嬷嬷看向雪雁,雪雁含笑道:“我早求了老爷的恩典,等姑娘出嫁了,就放了我。” 闻得是雪雁自请离去,两位嬷嬷顿时肃然起敬。生活于锦绣繁华中,居然甘愿舍弃,这份志气实属难得。在荣国府当过二层主子的丫鬟,宁可一头撞死都不愿意出去,几个月前死了的金钏儿便是如此,她回家几日后,从云里掉到泥里,忍受不了从府里的锦衣玉食到仆役的粗茶淡饭,受不住左邻右舍的奚落刻薄,兼之又对王夫人和宝玉心灰意冷,遂跳井而死。 听两个嬷嬷提起金钏儿出去后活不下去的缘由,雪雁道:“我既非金钏,又不是打坏了东西,如何就忍受不了外头的粗茶淡饭?锦衣玉食是活,粗茶淡饭亦不是非死不可。” 雪雁觉得金钏儿不争气,她被撵出去时王夫人叫她老娘来领她,她老娘还能对外人说她挑唆宝玉不成?故出去的罪名儿就是打坏了一件东西,王夫人也想护着宝玉的名声。想当初茜雪因为宝玉打碎了一个茶碗被撵出去,不照样嫁人生子活得好好的?人家才叫无辜呢! 黛玉道:“等她出去,我多多送些东西,饿不着她。” 雪雁笑道:“不必姑娘给我,单靠平常得的东西就够我过活了。” 话音刚落,就见桑母走过来道:“说什么呢?叫我听听,也跟着你们乐一乐。” 黛玉忙起身让座,又亲自端茶,笑道:“我们在说明儿放雪雁出去后的事儿。” 桑母闻言一怔,看着雪雁道:“你要放雪雁出去?我原想着雪雁几个丫头个个不错,给你做陪嫁丫头呢,你放了她,是不是再买几个丫头先调、教着?” 黛玉红着脸道:“还早着呢!” 桑母正色道:“不早了,不过这一二年的事儿。” 容嬷嬷不等黛玉开口,便笑道:“那就劳烦老太太给我们姑娘买几个丫头了,须得年纪小,模样平凡,心性老实,我和张嬷嬷调、教几年,等姑娘出门子时,挑其中最忠心的给姑娘带过去,岂不是比长年累月陪在身边对姑娘知根知底又有家人势力的强些?” 桑母道:“怎么说外头的反比里头强?” 容嬷嬷看了黛玉一眼,羞得黛玉早已避到里间去了,方开口道:“里边的虽是心腹,却是心腹才不好,心腹知道姑娘的事情,又有家人相助,略有一点异心,谁知能生出多少事情来?倒不如买来的,在府里孤掌难鸣,一身一心皆属姑娘,又不知姑娘前事。我原瞧着这些丫头中只雪雁一人适合,对姑娘忠心,又没有家乡父母,倒不曾想她竟想出去。” 雪雁在里间听得目瞪口呆,原来还有这许多道理。 桑母豁然开朗,笑道:“到底是两位嬷嬷,我不知道这许多道理,也是我们武将世家规矩粗糙些,只当陪嫁丫头挑有父母的跟着,父母家人都在娘家把持着,晾她们不敢有异心。” 容嬷嬷道:“这也使得,多少人家都是如此行事,但是有父母家人的丫头想做什么毕竟容易些,况且他们还管着府里的实事,做主子的难免有几分忌惮。我冷眼瞧着,林老爷当初留给姑娘的几个丫头就是这样预备的。不过我瞧着却并不大适合,她们父母都在外头管事,年纪比姑娘大了好几岁,等姑娘出门子也就该配人了,到时候叫姑娘使唤夫家的丫头不成?谁知道会不会调三窝四?倒不如选几个年纪小的好好调、教,能多跟姑娘几年。” 桑母深觉有理,点头笑道:“到时候我就多买几个丫头,交给嬷嬷调、教,等我那重孙女儿出门子的时候,也给她几个跟着。” 容嬷嬷含笑应了。 雪雁在里间对黛玉悄声道:“我瞧太太说得极是,姑娘千万有个数才好。” 黛玉低头红脸不语。 等桑母看过黛玉离去后,雪雁又出来对容嬷嬷笑道:“嬷嬷不但要挑模样平凡的,还得取些村俗的名字,这样才能愈加烘托出咱们姑娘跟仙子似的。” 容嬷嬷戳了戳她额头,抿嘴笑道:“都说姑娘促狭,你也不遑多让!不过,我正有此意。” 黛玉啐道:“你们就拿着我取笑罢!若为了这个才能显出品性,不要也罢。” 雪雁自知黛玉之傲,不屑于此,忙笑道:“是,是,是,姑娘说得是,我们不要也罢。” 黛玉拿着手帕子打她一下,自去歇息了。 到了晚间,只听得一阵杂乱不一的马蹄之声远远传来,瞬息之间便到了宅邸门前,其速度之快,骇人听闻,雪雁赞道:“不知道是何等宝马良驹,如此之快。” 黛玉亦听到了马蹄声,忙忙地整衣,重新对镜理妆,唯恐失礼,道:“必是表伯父回来了,咱们去表伯母那里去。” 雪雁和春纤陪着黛玉到了桑母房中,桑母笑道:“正要叫你去。” 说着,携带黛玉出了上房站在台阶下。 -- 第116页 听得一阵笑声,细听十分粗狂苍老,半日方见一位两鬓斑白的老人大步进来,一身戎装,虽是一身风尘却难掩威严之气,桑母带着黛玉过去相迎,嗔道:“即将掌灯了,怎么才回来?”忙回身叫黛玉拜见,道:“这就是伯父。” 丫鬟送上锦垫,黛玉深深拜下,道:“侄女给表伯父请安。”见到桑隆,黛玉心里却颇是纳闷,瞧着桑隆面色红润,意气风发,还能打猎,行走间虎虎生威,很不像是身上不好的人,何以对京城传递消息说自己不好让桑母过来呢? 桑隆哪里知道黛玉起了疑心,他在边关多年,行事素来粗犷豪放,面对娇滴滴水灵灵的小姑娘竟而有几分手足无措,忙道:“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来了这里,就当是自己家一样,不必和我生分。” 摸了摸身上,没有什么东西作表礼,顺手摘下腰间佩戴的一柄短刀给黛玉,笑道:“你做的鞋子我穿得极好,没什么好东西给你,这把刀我跟了我多年,给你作个镇宅之物罢。” 黛玉恭恭敬敬地接了,然后拜谢。 于她而言,不管桑隆给了什么,她都视若珍宝。 桑母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却慢了一步,已是阻止不迭,对桑隆道:“你不拘给她什么都好,拿这个给她,叫她去杀人不成?” 桑隆摆摆手,道:“不过就是一把刀,难道佩刀的人都杀人不成?” 黛玉笑道:“伯母多虑了,伯父之赐,侄女视之如宝,当收藏在室,岂敢持之行凶?” 桑母道:“罢了,罢了,你们倒真是一对好伯父好侄女呢!你叫雪雁给你好生收着,千万放好了锁上,仔细割了手,可不许哭!” 黛玉满口答应,方交给雪雁。 雪雁低头看着这柄短刀,不过尺许,乌木鞘,金吞口,铜绿斑斓,极有古意,当她将短刀送回房里时,悄悄抽出刀刃,只觉得眼前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寒意逼人,竟是一把极锋锐的宝刀,刀刃上有一道血痕,隐隐有一股血腥之气。 雪雁盯着宝刀看了好几眼,脸上隐约带点兴奋的红晕,她头一回见到刀呢! 来了这么多年,菜刀见过无数,贾兰的弓箭也见过,可是正经的刀剑却一件没见,当然,宝玉的怡红院里挂有琴剑,不过是摆设,没有兵器的锐利。 雪雁恋恋不舍地把宝刀放进柜子里,然后锁上,回到前面服侍,只听桑隆正跟桑母说道:“就这么定了,叫厨房收拾了今儿打来的野味,你带玉儿在后面吃,我去前头。” 桑母道:“你手下那帮小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儿来,叫你和侄女吃一顿饭都不成。” 桑隆笑道:“今儿深入燕山百十里,何况周鸿前几日归来,武功本事更进一步,深入山林,打了一头猛虎,他们兴过了头,难免热闹一番。” 桑母奇道:“周鸿不是在西北吗?怎么调回来了?” 听到他们提起这些事,黛玉和雪雁同时低头,恍若未闻。 桑隆却毫不在意,道:“去了西北一趟,立下了大功,如今已经升了四品,圣人的意思是叫他在这里再磨练几年,然后调进京城,掌管禁卫军。” 不等桑母再问,就起身去前面了。 桑母带着黛玉在后面用饭,黛玉晚间用得少,又累了一路,桑母命她早早歇下。 待得上了三更,桑母才等到桑隆回房。 桑隆身上并无酒气,见妻子仍在等候,便道:“你怎么不歇息?等我做什么?” 桑母起身帮他脱了衣裳,又命人送热水来给他洗脚,方道:“我上了年纪,哪里睡得着。倒是你,好好儿地在玉儿跟前提起周鸿做什么?险些羞得她避让出去。” 桑隆不置可否,道:“前儿圣人透露了一点意思下来,说给玉儿指婚。” 桑母颔首道:“此事京城中已有很多人知道了,只因太过烦扰,我才带玉儿来。” 桑隆看她一笑,道:“你瞧周鸿如何?” 桑母一惊,问道:“你说周鸿做什么?莫不是要将玉儿指给他?” 桑隆点点头,洗完脚,往床上一躺,道:“玉儿终究是我的表侄女,又得了如海之托,我怎能不放在心上?自打听你传信说圣人要赐婚,我思来想去,不知是何等人家,就立即上了一道折子,圣人总要卖我几分面子,先透露了人选,周鸿便是其中一个。” 桑母皱眉道:“莫不是还有别的人家不成?” 桑隆叹气道:“可不是。圣人选了三家,一是荣大学士之长子荣盛,一是南安王世子霍烨,另外一个便是周鸿。荣家枝繁叶茂,荣大学士桃李满天下,朝堂上竟有泰半是他的门生,我想着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圣人岂能不忌讳这样的人家?玉儿嫁过去看似风光却未必好,毕竟人家觉得自家儿子娶公主都使得。南安世子虽好,但是皇家宗室尔虞我诈,玉儿没有父母依靠,如何斗得过那些自小浸润于阴私手段里的女子?因此,我跟圣人说,看中了周鸿。” 亏得他历经三朝,眼明心亮,在圣人心中很有几分地位,也能说得上话,不然黛玉嫁到这两家中的一家,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桑母道:“周鸿虽不及荣盛年纪轻轻已经进了翰林院,亦不如南安世子身份贵重,但是他出自书香门第,文武全才,眼下已是四品武官,其父亦是一品大学士,比荣大学士不差,但少了几分锋芒,根基门第倒也配得过玉儿。只是,偏他是从军的。” -- 第117页 周大学士在朝堂上也是权柄赫赫,和荣大学士差相仿佛。 桑隆却对周鸿颇有赞赏,道:“就是从军才好,不然哪里轮到咱们玉儿?他们家是书香世家,几辈子子孙都从科第出身,周鸿聪明过人,本来被家中寄予厚望,偏他自小有主意,竟投笔从戎,喜坏了我,却气得周大学士叫嚷了好几年。前两年该说亲了,他们看重书香门第,想找个这样出身的媳妇,偏文人觉得武官粗野,门当户对的人家虽慕他家门第,又带着一股子清高之气,觉得周鸿玷辱了书香二字,不肯以女匹配,恼得周大学士至今不曾给他定亲,求得了圣意之后,我去信给他,来信说周夫人见过玉儿,很是愿意。” 桑母抚掌笑道:“若是周家愿意那便好了。我们玉儿出身书香世家,品貌一流,又有嫁妆,嫁到他们家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烦恼,但凡略聪明些,就只有愿意的。” 直到此时此刻,黛玉的婚事才令桑母放下了心来。 周鸿其人,桑母见过,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今年十九岁,人品才貌与黛玉十分相配,就是年纪略大了几岁,不过夫君老成些懂得疼媳妇,这样一来,倒比十七岁的荣盛更好些。 桑隆道:“圣人最怕文臣武将双双联手,偏周大学士是文,周鸿是武,打从一开始周大学士就曾私下跟我说过,不能给周鸿定下娘家太过显赫的媳妇,故我才选中了他,本是他们心甘情愿,日后也不会怪玉儿没有娘家依靠。” 桑母十分赞同,道:“结亲是结好,若是心不甘情不愿,岂不害了玉儿?周家倒好,我心里也觉得愿意,谁不知道周大学士和周夫人伉俪相得,几十年风风雨雨不离不弃。圣人可说几时下旨赐婚?要不要先告诉玉儿?” 桑隆合眼道:“先别声张,等旨意罢,今年没有,便是明年,横竖双方都心照不宣了。” 桑母笑道:“不知周鸿可知道此事?” 桑隆立即睁开眼睛,笑道:“他进京述了职以后才来的,能不知道?” 桑母莞尔不已。 如桑隆所言,周鸿的确知道了这件婚事,他母亲说打听过黛玉的为人品貌极好,堪为良配,他私下也悄悄打探了多时,闻得黛玉才貌俱全,鲜少有人能及,他本人文武双全,总有几分遐思,如何不生倾慕之心? 偏他离京只落了桑母等人半日,好在他乘马而行,反比他们先到山海关。 周鸿早知前面是桑母一行人,途中经过第一处驿站时,见到驿站的婆子在车房捡了一块手帕,他料想是桑母中的谁遗落的,便花钱买下,一看其诗,登时想起打探黛玉时,曾听友人说在荣国府哥儿扇子上看到几首海棠诗,这首恰是其中之一。 他心想莫不是黛玉之作?果然风流别致。本是一番猜测,不想停驻第二处驿站时,遇到丫头来找帕子,听到了婆子言语,便知自己所料不错,不由得珍而重之。 第四十章 俏丫鬟一面惹相思 在桑家吃过饭回到帐营里,周鸿取出藏于荷包中的手帕摊在眼前,就着灯光,逐字逐句读了两遍,越发觉得自己并没有猜错,他晚间没有喝酒,眼前一片清明,和他抄录的另一首桂花词一对,根据种种蛛丝马迹他可以确定这首诗出自林姑娘之手。 能做出这样的诗,必然是个纤尘不染的聪明女子。 海棠诗和桂花词宛然便是出自一人口气。 林家累世书香,门风清正,周鸿有所耳闻,并不因为林如海已逝便对无人继承的林家有所轻慢,对于这个自小寄人篱下却依旧玲珑剔透的女子,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期待,不知道她这样出身的千金小姐,听从赐婚,是否会嫌弃自己乃是兵士之身。 由不得他多想,毕竟是长乾帝赐婚,而非她本人之意,若是瞧自己不起,终究没意思。 文臣向来看不惯武将的喊打喊杀,他弃笔从戎,志在保家卫国,然而在一干文臣眼中却是自甘堕落,不少才子借机讽刺,令他父母兄弟几番受辱,像林姑娘这样出身的女孩子,大多有此同感,当初的赵家小姐便是如此。 他长到如今十九岁,一般人家早就在十五六岁成婚了,说不定儿子都抱上了,他之所以尚未娶亲,皆因十六岁那年发生过的一段事情。 三年前,他母亲取中了赵御史之女,赵家亦是书香门第,名声极好,但是人丁略有单薄,官职最高的便是赵御史,他父亲位列正一品,娶三品官宦人家的小姐,且是派遣官媒登门求亲,先前亦同赵夫人通过声气,给了赵家十二分的颜面,不想赵御史竟斥他有辱斯文,不肯以女相配,尔后更说除非是趋炎附势,否则书香门第的小姐绝不会配给他这样的人。 赵御史并非同他父亲生有嫌隙,而是极重名声,过于固执罢了。 从此以后,他在婚事上便不上不下,他父母想为他求娶一位书香世家的小姐,这样不会因为文武殊途而生嫌隙,他毕竟不是一般武将,自小聪敏过人,亦是满腹经纶。奈何赵御史有言在先,三品以上世家不愿结亲,以免落下趋炎附势之名,三品以下又多非世家,他母亲难以看中,故此耽搁了下来。 他母亲性情刚毅,为此气怒伤身,病了几个月才起身,后来便发下重誓,一定要为他寻一个根基、门第、出身、才貌、品德皆超凡脱俗,胜过赵家小姐十倍的好女子为妻。 他母亲曾道:“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我如何处置乎?拾得曰:你且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再看他。赵御史有眼无珠,辱没我儿,若想解心头之恨,我儿娶妻之后,善待妻子,要让她一生过得如在蜜罐之中,夫妻同心,其利断金,过个几年,你看他赵家悔是不悔!” -- 第118页 这番话是赵家小姐两年前许给赫赫有名的大清官杜学士之子,人人都说他们门当户对乃是天赐良缘时,他母亲告诫他的,然后命他洁身自好,绝不做任何风流浪荡之事。 眼下定了林姑娘,他母亲亦曾跟他提起。 母亲见过林姑娘,桂花词便是她在永昌公主府里抄录回来的,等到圣意下来才拿给他看,由诗词可观其人品性,母亲既然说林姑娘极好,想来果然是好,否则不会有如此赞誉。 周鸿淡淡一笑,收起诗词,他出京时,他父亲已经得了长乾帝透露的意思,虽未下旨,却亦不远了,林姑娘年纪尚小,倒也无妨,眼下正是自己建功立业之时,如母亲所言,暂且不必为儿女私情所扰,唯愿三年后更进一步,风风光光地娶妻进门,让当初那些人后悔莫及! 山海关是天下第一关,管城镇守东北,起与龙头,连于长城,关外便是鞑子之地了。 自太祖皇帝起,朝上便有数十万大军戍守东北,单是山海关便有二十万大军,派元帅桑隆并两位大将军镇守,丝毫不敢轻视这支出自白山黑水之间的剽悍之族。 每天一早桑隆必须视察将士操练,城墙修护,并策马巡城,还要登上山海关城观察敌情,派遣探子查看动静,作为其麾下四品武官,周鸿更不敢懈怠半分,这两年鞑子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动作,但是经常有一些鞑子骚扰边境百姓,周鸿须得带人巡查,并将其或杀或拿。 巡查完边境,打杀了数名骚扰商贾的鞑子,周鸿禀告给桑隆知道。 桑隆皱眉道:“又有鞑子来骚扰百姓?” 周鸿面不改色,唯有一双眼眸更如鹰般锐利冷硬,闪过一丝浓重的杀气,沉声道:“如今寒秋已至,隆冬在望,鞑子似乎颇有些蠢蠢欲动,企图掠夺关中粮食财物。” 桑隆手指敲了敲大案,道:“加派巡逻士兵和次数,留心他们的动静。” 周鸿道:“是。眼下正是狩猎之时,为了采买关外的皮子和各样人参鹿茸,关内的商贾经常出入关城,关外的鞑子也常常进关,必须杜绝有人趁机浑水摸鱼。” 桑隆赞许道:“你说得极是,城门处加派人手细查来往过客。” 周鸿应是。 桑隆又问了其余人等关于伤兵的身体状况,以及各处查探到的敌情,城防的布置修护。 处理完一切公务,众人散去,桑隆单独留下周鸿,打量了一番,然后含笑道:“昨儿个狩猎你得了许多猎物,你打算如何处置?尤其是那一头猛虎,我已叫人把皮剥了下来,十分齐整,等硝制好了叫人给你送来。” 桑隆越看周鸿越是喜欢,这样的孩子,的确堪为黛玉良配。 周鸿听了桑隆的话心中微微一动,脸上依旧没有半分动静,道:“闻得老夫人昨儿抵达边关,我瞧着寒冬无情,皮子就孝敬老夫人做个褥子罢。”他年年打猎都有所得,年年孝敬家中父母,今年不送家里也使得,横竖桑家和他们家也有多年交情。 桑隆呵呵一笑,走过来拍拍他的肩,道:“你不算是外人,那我就收下了!” 周鸿听了,面上顿时掠过一丝不自在。 桑隆对此却是十分满意,显而易见,周鸿并不抗拒这件婚事,这样就好,即使两家长辈都愿意了,又有当今赐婚,可到底得他们自己心甘情愿才能过好日子。 转头过了一个月,等虎皮硝制好了,桑隆连同几张鹿皮、狐皮一并给了黛玉,黛玉十分推辞,桑母却笑道:“你伯父年年打猎,年年都得,家里不缺这些好皮子,你好容易来一趟,眼瞅着要入冬了,这又是今年的新皮子,你留着做褥子或是冬衣罢。” 黛玉舍不得将虎皮分割,亦未添里子,以整张虎皮作褥子,家常坐卧时用。 对于这张虎皮,黛玉十分喜欢,一日都离不得。 雪雁却用鹿皮给黛玉做了两双小靴子,又用狐皮给她做了一件袄儿和一条裙子、一件褙子,道:“干娘还说山海关冷,我瞧着还不如京城里冷,倒是听说关外极冷。” 黛玉低头给桑隆做手闷子,抿嘴笑道:“冷不冷,经过才知道,现今刚进十月呢。” 说完,黛玉放下针线,抬起头揉了揉脖颈。 不知不觉她们来到这里已经一个月了,不比在荣国府里的拘束,桑母经常带她出门,或去别的将领宅邸做客,或去山寺焚香,偶尔还能登高望远,亲眼见到了渤海之浩瀚,角山之险峻,这样雄奇之景,绝非大观园堆山凿池之色可以比拟的。 看到这样的景色,她心胸眼界大为开阔,诗兴大发,每回游玩归来都做得诗篇,山水城楼风俗遗迹皆成诗句,被雪雁录成集册,说等明儿回京拿给姐妹们看。 黛玉自负其才,对此自然得意不已。 雪雁道:“这里环山绕水,又有山海关城挡着东北寒风,吹在脸上倒比京城里软和些。” 虽然尚未落雪,但是刚一入冬,黛玉便换上了棉衣。 看着黛玉坐在虎皮中间,把两只虎前腿皮搭在肩上,身形娇小,面容红润。雪雁只觉得目眩神夺,分外好看。猛虎珍稀,能猎到猛虎的人少之又少,反而猛虎下山容易伤人,虎皮极为罕见,她在贾母房中倒见过一回,论起齐整却不及眼前这张。 黛玉虽然灵透,毕竟年幼,只顾接受桑隆和桑母的慈心好意,当是桑隆打猎得来,这一个月里桑隆又去打了两回猎,不怪黛玉不知。但与她相比,雪雁没忘记这些皮子似乎是那位叫周鸿的四品武官打猎得来的,并非是桑隆所得,桑隆打了几回猎物,其中并没有猛虎。 -- 第119页 把周鸿猎来的皮子送给黛玉,这是什么意思? 四品武官也算是一名将军了,位列武官中游,可是他年纪轻,雪雁曾听婆子说过,周鸿今年十九岁,十九岁的四品小将,并非倚仗门第而全靠自己在战场上立功,显然很有真本事,贾政做了几十年的官,现今还是从五品,今年依靠元春之势,方点了外任,并未升官。 和贾政相比,周鸿真真称得上是年轻有为。 雪雁觉得桑隆夫妇两个年高德勋,不会无缘无故地如此行事,奈何她虽然是一肚子疑问,却不知问谁,亦不好开口,只得暗暗观察,意图得到解释。 桑母很快察觉到了雪雁的疑惑,不禁一阵失笑,说给桑隆听。 桑隆并不在意,道:“如海信中着重点明这丫头极为要紧,看着她对玉儿忠心耿耿,我倒放心了。难为这么个伶俐丫头为玉儿处处费心,何况这件事已有八、九分了,不过因为旨意没下来,只咱们两家心知肚明,不好告诉玉儿知道,但是叫她早些明白好。” 桑母笑道:“也好,鸿哥儿都知道了,哪能瞒着咱们玉儿?” 说着,次日便叫来雪雁,如此言语一番。 雪雁闻言一呆,她虽然隐约猜到了两分缘故,但还是没想到黛玉的婚事这么快就定下来了,能让桑隆夫妻如此乐见其成,想必周鸿极好,想到平常和婆子们闲话聊天,她们口中都对周鸿有所赞誉,不禁先放下心来。 桑母笑道:“你心里知道便罢了,平时留心些,别做出什么出格儿的事情来。” 雪雁犹豫了一下,道:“是否告诉姑娘一声儿?” 桑母抿嘴一笑,道:“你这么个伶俐人儿,怎么倒糊涂起来了?” 听了这话,雪雁会意,桑母是让她叫黛玉知道,但又不能明说。 桑母道:“那些皮子和别人有什么瓜葛?我有许多,用不着这些,方给了你们用,给你们姑娘做衣裳时,难道你们就没得?别人都不曾留意,偏你仔细。” 雪雁笑道:“我们姑娘待我一向好,给姑娘做衣裳时,我也做了一件大毛的坎肩儿呢,真真出的好风毛儿,倒便宜了我!只是我们姑娘谨言慎行惯了,我须得小心些儿,以免出了什么事情妨碍到姑娘身上。听太太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 对于她的忠心,桑母没有丝毫怀疑,点头微笑道:“这些是鸿哥儿特特孝敬给我的。” 雪雁一听,眼睛微微一亮,满心欢喜。 桑母如此言语,那就是告诉她周鸿自己对这件婚事十分满意。 当今之赐,两家长辈之愿,周鸿无有不甘,这件婚事已是十拿九稳,只等着降旨赐婚了,到时婚事一定,黛玉备嫁,终于不必落得泪尽夭亡的下场! 雪雁喜出望外,出了桑母的屋子,去外面找桑家的婆子说话,先说起山海关的山海景色人文风俗,然后不经意地打探关于周鸿的年纪品性为人,桑家的婆子常常出门买菜,又对这里极熟,几乎没有她们不知道的事情,闻得雪雁对此好奇,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雪雁来了一个月,原本听说过周鸿,只是那时不知两家婚约,不似今天打探得详细。 把该知道的事情都打听到了,雪雁略一忖度,见婆子们不知道别的了,便起身告辞回房,找容嬷嬷打听周大学士家的境况。这些婆子知道周鸿,却不知周家根底如何,因此她只能来问容嬷嬷,容嬷嬷对于京城各家各户知道得十分清楚。 容嬷嬷听了她问的话,诧异道:“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可巧黛玉刚做完了针线,正倚窗看书,闻言好奇地看着她。 雪雁眼珠一转,胡乱找了个借口道:“听说在这里的周都司就是周大学士的长子,十分骁勇善战,所以白问问,以科举出身的周家,怎么偏出了一位武将。” 容嬷嬷素知她从来不做无用之功,虽不知她是何意,仍是告诉她道:“说起来,京城中顶尖儿的书香门第又做到位高权重的有三家,一家是和姑娘交好的张家,张家的事情姑娘和雪雁都知道,不必我细说了。另外一家是荣家,荣大学士桃李满天下,门生故旧遍布半个朝堂,唯有一件不好的就是荣家虽然枝繁叶茂,嫡系长房也就是荣大学士却是年过四十方得一子,今年十七岁,已经考进了翰林院,谁见了都说一声年少有为。” 黛玉对此很是避讳,忙道:“嬷嬷只管说他们家就是,何必说人如何呢!” 容嬷嬷一怔,随即点了点头,道:“知道了。最后一家是周家,位列一品的文臣便只这三家的老大人。周家传到周小将军大约是第七代,祖上虽非封侯拜相,却皆是科举出身,他们家门风很正,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便是他们家有一条家规,除非四十岁无子,否则不许纳妾。” 喜得雪雁顿时对周家另眼相看,道:“竟有这样的规矩?外人难道就不笑话他们家?” 若真有如此家规,对于黛玉而言却是意外之喜了。 虽然黛玉并不在意姬妾丫头的存在,但是雪雁经历的是现代社会,面对的是男女平等,心里总是希望黛玉遇到一个洁身自爱能与她心心相印的夫君。 周鸿文武双全,文能同黛玉吟诗作画,武则添阳刚之气,不似宝玉那般俊秀文弱。 虽然世人以宝玉这般形貌为美,但是对于周鸿,雪雁更加满意。 -- 第120页 只听容嬷嬷道:“笑话他们家做什么?哦,我知道了。你在荣国府里见惯了是是非非,姑老爷为了子嗣计也有几房,因此你当大户人家皆是姬妾成群了,怕别人笑话周夫人是不是?你却多虑了,自古以来,并非如此,洁身自好的人好多着呢!周家便是其一,许多人家女儿都以嫁入周家为幸。” 黛玉顿时听住了,不觉放下手里的书,怔怔出神。 雪雁亦觉惊诧,她常听人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皆是读书人”,但凡听说的和荣国府有所来往的,哪家没有几房姬妾?就是林如海,也有三四房呢。赖尚荣才捐了几年官,也有两个屋里人,她在赖家曾经见过几回。没想到并不是人人都纳妾的。 容嬷嬷似乎看出了她们的想法,轻笑道:“怨不得你们不知道,外头的事情你们哪里知道,平常来往走动的各家主母也不会带着姬妾随行。” 雪雁叹道:“到底是我们见识少,竟有些儿大惊小怪了,还请嬷嬷教我们知道。” 她觉得是自己把封建时代的女子太过妖魔化了。 容嬷嬷摇了摇头,道:“你们只是没经历过罢了。其实反而是根基浅薄的穷官儿纳妾多,你听说哪家官员两袖清风,连吃食都不够,你就晓得其家风如何了。” 黛玉和雪雁同时瞪大眼睛,齐声道:“这又是何故?” 尤其是雪雁,只觉得匪夷所思,难道清官反而纳妾众多? 容嬷嬷道:“其实并不尽然,我也说不好,大户人家多是三房五妾,可是洁身自好的不是没有,穷官儿两袖清风,姬妾成群的也多,无非是看男人端得住还是端不住罢了。但凡当官的,单是俸禄很够一年丰衣足食了,可是他们偏偏挨饿,不过是因为纳妾多了,不够吃的。” 说得黛玉和雪雁扑哧一笑,道:“还有这样的说法不成?” 容嬷嬷见二人一笑,如春花初绽,也笑了,道:“古往今来,清官的太太不好当,若是既要好名儿,又想好人儿,光靠一点子俸禄如何养活得起?纳妾还得花银子买呢,全靠太太张罗。还有一干人,因出身穷酸,一朝得以为官,便想着样样比肩权贵,唯恐失了面子,他们不知大户人家的规矩礼仪,便把姬妾成群金银满屋当作是体面了。因此,这些都是说不准的事情,不论文臣武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纳妾呢?端的得看这做妻子的手段如何。” 她知道黛玉婚事已有了眉目,这些事情都不瞒着黛玉,饶是如此,亦羞得黛玉不禁捂着脸道:“快别说这些了,正经问嬷嬷些事情,嬷嬷偏扯出这许多话来。” 容嬷嬷笑道:“说这么多,无非是说周家立下这样的家规,在当世十分罕见。” 雪雁道:“嬷嬷说的不是,听闻周都司今年十九岁了,素来严于律己,既他们家这样好的家风,如何到这时候还没有定亲?我不信他们家这样根基门第家风没人觊觎。” 容嬷嬷叹了一口气,道:“说起这个,就要追溯到三年前了。” 说着,将周家和赵家的瓜葛娓娓道来。 虽然因为周鸿现今的职缺和赵御史的那么几句话,导致有几户世家裹足不前,但是还有很多三四品官宦之家愿意和他们家结亲,毕竟周家门风着实是好,偏偏周夫人性子刚硬,定要寻个比赵家小姐好的,便没有答应这些人家。 周夫人和永昌驸马沾亲带故,时有来往,所以容嬷嬷对于此事比外人了解。 黛玉蹙眉道:“这赵家竟是俗人,为了名声反看低了人,倒把名声看得过于重了些。人常说,英雄不问出身,他们倒好,不嫌根基门第如何,反嫌别人弃笔从戎,好没道理!若没有这些戍守边疆征战沙场最终马革裹尸的将士,他们这些文臣如何能在京城里高枕无忧?” 雪雁在一旁赞同不已,幸亏赵家有眼无珠,不然哪有黛玉的这段缘分。 周鸿洁身自好,为人刚直,家风清贵,门第显赫,和黛玉简直就是天生一对,就是不知道他的家人性子如何,从前她陪着黛玉和各家应酬交际时,和周家没什么来往,故不甚清楚,不过倒是在永昌公主府上赏桂花时见过周夫人一面,是个极和蔼极温柔的女子,还拉着黛玉说了好一会话儿,还看了当日黛玉做的桂花词。 对于黛玉做的诗词赞叹不绝,周夫人并不在意黛玉满腹经纶,雪雁想到这里,看了黛玉一眼,那时周夫人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件婚事,所以去相看黛玉? 周家是文,荣国府是武,两家素无来往,又没有圣旨,所以周夫人没有冒昧去荣国府。 听她问起周夫人,容嬷嬷定定地看着她,见她瞅着黛玉眼里蕴满笑意,蓦地明白了几分,忙含笑道:“周夫人原是书香世家的温婉女子,最是知书达理,深明礼义,和周大人多年来相濡以沫,不知惹得多少人羡慕呢!周大人膝下共有三子一女,周小将军是长子,下面还有二少爷和三少爷都是读书人,情性谦和,周小姐倒和姑娘差不多年纪,极像周夫人。” 说完又道:“周家上下都很好,历代以来读书明理知事,不是那些尖酸刻薄小气的人。” 雪雁听完,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就好了。” 黛玉满头雾水,道:“什么好?我到现在仍不知道你巴巴儿地打探这些做什么。” 雪雁笑道:“怎么不好?我为姑娘打探,姑娘却不明白我?” -- 第121页 黛玉何等聪明,闻言登时福至心灵,一点红晕渐渐染上腮,又羞又恼,恨得拿书去敲她肩膀,道:“你这多嘴多舌的小蹄子,我非撅了你的膀子不可!” 雪雁一面避让,一面讨饶,道:“好姑娘快息怒,我出去一会子。” 说完,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房内只剩下黛玉手足无措,细想雪雁的一言一行,她绝非无的放矢之人,既有如此言语,想必已经定了八、九分,从她话里,对于周家,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回头看到容嬷嬷笑容满面,黛玉愈加羞怯,掀起帘子进卧室躺着去了。 雪雁跑出后院,一时无处可去,想了想,便去集市上顽耍,因这里民风淳朴,关外又是蛮夷杂居,规矩上并不严谨,常有丫鬟出门,雪雁对此十分喜欢。然而她行事却很小心谨慎,叫了一个粗壮的张婆子跟着,以免落了单,惹人生出不轨之心。 她出来过几回,但是见到集市上人来人往,关外和关内以物易物,仍是觉得新鲜。 雪雁模样长得标致,打扮又出色,比千金小姐都不差,早引得许多人注意,但是这一带军营规矩极严,常有士兵巡逻,他们看到雪雁是从桑老元帅宅邸里出来的,身边是元帅宅邸里常出来采买的婆子,都不敢如何为非作歹。 走了半日,突然见到前面有人骑马巡逻,身后带着一队士兵,雪雁忙避让一边。 她常见有人巡逻,此时亦不在意,可是等人走近了才发现竟然是那日在驿站里见过的年轻人,此时身披铠甲,系着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看来果然如桑家的两个婆子所言,的确是关城的将领,坐在马上,英姿勃发,十分威严。 张婆子见她好奇地看着周鸿,便笑着告诉她道:“那是周都司。” 雪雁吃了一惊,回头问道:“就是周大学士的长公子?”那不就是黛玉未来的夫君?没想到她竟然早早在驿站中见过了,虽未见到真面目,但是身形气势却骗不了人。 想到这里,雪雁忍不住回过头,在和她一样避让的人群中偷偷打量周鸿。 想是出征打仗的缘故,他看起来比十九岁老成些,一双眸子锋锐炯亮,很难从中看出什么心思情绪,一身刚硬气势却让人望而生畏。他皮肤黝黑,五官俊朗,浓眉利目不似宝玉眉眼含情,秀美夺人,但是雪雁偏偏觉得这样的人配上娇柔可人的黛玉,真真是天生一对! 周鸿骑马过去,完全不知他未婚妻的贴身丫头在人群中看到了自己。 等巡逻的将士过去了,街道上恢复了原先的喧哗热闹。 雪雁望着周鸿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满意之色,一刚一柔,真是绝配! 张婆子不知雪雁在想些什么,笑道:“姑娘在想什么?快别想了,不如去前面走走,说不定能碰到关内卖瓜菜的人,买些瓜菜回家,林姑娘只怕能比吃肉多受用些。” 雪雁一想也是,遂叫她指路过去。 山海关虽然热闹,终究比不得京城,这里瓜菜本来就少,到了冬天,除了白菜萝卜,更难见到其他瓜果菜蔬的影儿,每每一出来就被抢了个精光,有时比肉还贵。因为桑家是老元帅的府邸,所以每每军营里有什么瓜果菜蔬同粮饷送到,总会送桑家一些,所以桑家不缺这些东西,可是到底不似京城中那样由着黛玉在房里天天摆着瓜果鲜花。 这里卖皮子的多,卖药材的多,唯独卖瓜菜的不多。 雪雁走了好一会儿,只见到有卖干菜的,并没有卖新鲜菜蔬的。 她想起刘姥姥送东西时,那些干菜姑娘们都爱吃,黛玉也一样,眼下既无新鲜瓜菜,便捡各样干菜买了一些,又花十几文钱买了一个篮子装着。 又逛了半日,雪雁方回去,心理对这里皮子的价格已有了成算,比京城里便宜许多,而且皮子非常好,她打算下一回出门时买些皮子带回去,也提醒黛玉买些,回去送人或是自己用,都十分体面,再过几日市面上的皮子会越来越多,而且初冬的皮子更厚实些。 雪雁打定了主意,得去看看自己还有多少积蓄,一路回到桑家,却见角门停着两辆大车,车上东西皆已搬尽,过去问门房道:“谁家的车停在这里?” 门房忙答道:“是送瓜菜来的。” 雪雁听了便即了然,桑家有专门管着采买的,都叫人送上门。 正要进去,忽见掌管采买的李管事和一个青年说说笑笑地从里头出来,两厢对面,都是一怔,脸上难免流露出几分痕迹来,不约而同地道:“你怎么在这里?” 李管事看了看两人脸上的神色,迟疑了一下,道:“姑娘和李三认识?” 雪雁犹未开口,那青年道:“我和这位姑娘在京城里有过一面之缘。” 雪雁听他说了,只得点头。 的确,是有一面之缘,原来这青年不是别人,就是那个被周瑞霸占土地强买强卖没有讨到公道的倒霉鬼。他叫李三?想起他遇到的倒霉事,雪雁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眼,不想李三此时却也在看她,目光炯然,二人目光一触,急忙避开。 雪雁自知容色不俗,引得年轻人注意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故不放在心上。 管事笑道:“原来如此,倒也是天缘凑巧,离了京城几百里,在这里还能碰到面。” 因问了雪雁好,又道:“雪雁姑娘逛街回来了?” -- 第122页 雪雁点头笑道:“正是,李大叔,听说送了两大车瓜果菜蔬?” 李管事道:“李三是我远房的侄儿,这些瓜菜都是他特特从京城那边运过来的,走了几百里路程,有好几样瓜果还颇为新鲜,一会子姑娘打发人去拿些给林姑娘尝尝。” 雪雁含笑道谢,叫上张婆子拿着篮子径自进去了。 李三怔怔地看着雪雁的背影在眼前消失,不觉怅然若失,转而问李管事道:“四叔,她不是荣国府的丫头吗?如何到了这里?倒叫我疑惑不解。” 李管事敲了敲他头,道:“我记得是荣国府里的管家强占了你家良田?” 提起此事,李三满腔怒火,说道:“可不就是他们家!上回我在荣国府后门处同他们理论,就是在那里见到了方才的姑娘。” 雪雁今天穿着红缎子袄儿,白绫狐皮里的坎肩儿,下面系着一条大红遍地织金的裙子,越发显得娇艳妩媚,配着金珠簪环,浑然不似丫头,却比他们村子里大财主家的太太还有气势,再次见到他,李三不免生出几分喜意,怒火稍稍降低了些。 李管事眼明心亮,早已瞧出几分来,叹了一口气,敲他头的手落在他肩上,拍了拍,说道:“等我跟着老太爷回了京,咱们好好地去讨个公道,你眼下无权无势,我又不在京城,你暂且息事宁人罢。另外,她是我们老太爷表侄女的丫头,也是荣国府里的亲戚,可不是荣国府里那些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东西!” 李三答应了,忍不住问道:“四叔,老太爷的亲戚可会在这里久住?” 李管事扑哧一笑,道:“你问的是雪雁姑娘?快别痴心妄想了,若是咱们家的女孩儿,我或者还能和你婶子为你求一求,偏是亲戚家的,老太太如何做得了主。” 李三大失所望,又觉得不甘,央求道:“四叔,你好歹帮侄儿一把。” 李管事推他往外走,道:“你这是难为我,何况人家姑娘还年轻,你急什么?” 李三理直气壮地说道:“先下手为强,侄儿既知她的好处,别人将来也会知道,侄儿若是迟了一步,叫别人捷足先登,侄儿定会一辈子后悔莫及。”原先他见过雪雁一面后便念念不忘,可是想到荣国府的所作所为,只好将此事暗藏心底,只是没有想到她竟然不是荣国府的丫头,而且还跟自己四叔服侍的桑家有些瓜葛,这就好了。 李管事闻言失笑,随即叹道:“行了,我不怕你,还怕你娘来找你婶子说我的不是呢!” 言下之意就是答应帮他了,李三连忙长身作揖,再三感谢。 李管事送他离开,回来跟自己老婆说起,道:“你说如何是好?” 李管事的老婆曾是桑母跟前的心腹丫头,就算是嫁了人,也依旧在桑母跟前服侍,颇有几分体面,闻得此语,不禁道:“三儿倒真真是好眼光,别人瞧不上,偏瞧上了她,雪雁姑娘可不就是最拔尖儿的?连老太太都夸赞呢!” 李管事道:“再好也是亲戚家的,三儿竟是难偿所愿了。” 李管事媳妇却道:“我瞧未必。我曾听老太太感叹说雪雁姑娘求了林老爷的恩典,等林姑娘出阁她就脱籍,林姑娘也应了,不把她许给管事小厮下人呢。咱们三儿若能等得几年,我求求老太太,老太太再跟林姑娘一说,难道还有不成的?咱们三儿可不差,家里有三四百亩地,还有一处大院子,京城里也有一处宅子,他们村里连大财主都惦记着他做女婿呢!” 李三祖上也是耕读人家,奈何李三是个遗腹子,他娘辛辛苦苦把他拉扯大,只够勉强糊口,无力供他上学读书,好在李三争气,十分能干,自己挣下了这样的家业,衣食足而知荣辱,他娘就想着给他聘一个识字的媳妇,好言传身教,早些给孙子启蒙,然后送去读书。 李管事媳妇一直很佩服李母的见识,答应她给李三仔细寻摸。 李母不在意媳妇是小家碧玉还是大家丫鬟,只说一定要读书明理品性好,才好教导子孙,她一直不得人选,如今李三自己看中了雪雁,竟是好事。 素日雪雁常同她们闲话,言谈举止都能瞧出几分来,最难得的是她眼里并没有瞧不起比她身份低的粗使婆子丫头,有什么好吃的都大大方方地与人同享。若不是她儿子早已娶了桑母跟前的丫头,她也想为自己儿子求一求呢。 李管事感慨后道:“就算是放出去,雪雁姑娘这样的品貌,听说又跟着林姑娘读书识字,比小家碧玉还强,还愁找不到比三儿更好的婆家?而且三儿虽好,可是雪雁姑娘也是有见识的,怕看不上三儿一个不识字的粗人。” 李管事媳妇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谁知道能不能成呢?” 李管事一想也是,点头道:“那就用些心,若是能成,竟是四角俱全的好事儿!” 他媳妇心中暗暗谋划,有了主意。 雪雁丝毫不知自己被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乡下汉子给惦记上了,她晚上随侍黛玉在炕上,悄悄地笑着说起白日里见到了周鸿,详细描述了他的长相气势风度。 黛玉面红耳赤,却忍不住好奇地竖起耳朵。 雪雁知道黛玉羞涩,到底还是带着女孩儿家的心思,便在枕畔慢慢地告诉她道:“咱们姑爷年轻有为,就是比宝二爷皮肤黑了些,个头高了些,长相硬了些,气势强了些,容貌不丑,却比不得宝二爷生得雪白秀气。”黛玉是文人之后,一直见的都是文弱书生斯文秀气模样,所以雪雁一定要告诉她周鸿的长相,免得将来成婚吓到黛玉。 -- 第123页 黛玉啐道:“什么姑爷,胡说八道!” 雪雁嘻嘻一笑,道:“我倒不是胡说八道,明儿旨意一下,可不就是咱们家姑爷?”在外人跟前不能明说,私底下她们却是能说,又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黛玉不禁有些出神,心里闪过一丝忧虑。 雪雁似是猜测到了她的心事,安慰道:“听闻周大学士夫妇很是愿意,那张虎皮和姑娘做冬衣的皮子都是周都司打猎得来的,若是不愿意,如何会送这些?姑娘只管放心。” 黛玉脸上一热,微微叹息,道:“心甘情愿倒好,若是不服,终究没意思。” 雪雁深有同感。 第四十一章 长乾帝赐婚荣国府 黛玉婚事将定,主仆二顿时沉静下来,汲汲营营这么几年,不就是为了日后能无忧无虑?此时没了后顾之忧,两脸上一扫先前的一点郁色,行事更加落落大方。 到了此时,雪雁反而盼着早点下旨,以免夜长梦多。 从黛玉平时管家时来看,她高瞻远瞩,无为而治,可以胜任一家主母,她嫁过去是嫡长媳,将来就是周家一族的宗妇,需要学习的东西极多,桑母本是从桑家的嫡系长孙媳妇做到长子媳妇,然后又做到老太太,亦是桑家宗妇,比贾母懂得东西多,贾母毕竟非贾氏一族宗妇。虽然黛玉进门后周夫一定会教她,但是桑母还是趁此机会教导她一番。 黛玉知道桑母好意,荣国府她又学不到这些,所以学得格外用心。 雪雁完全认同桑母的看法,黛玉适合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生活,却也不是不能承担当家主母的职责,见她忙得不可开交,自己无所事事,便提出去买皮子。 黛玉知道京城里的上等好皮子价格极为昂贵,荣国府的大小丫鬟有一件大毛衣裳都引以为傲,刚入秋时王夫带着周赵两个姨娘翻箱倒柜,赏给袭好几件颜色好衣裳把别羡慕得不得了,因此她以为边关和京城一样价格,就叫雪雁拿五百两银子去买。 她们离京的行李中带了不少金银,为的就是回去时采买一些土仪礼物。 雪雁却笑道:“用不了这么多银子,上回问了价儿,关外的皮子便宜得很,京城里卖一百两的皮子这里几两银子就能买到,还想给自己买一些呢!” 虽然她有不少大毛小毛衣裳,连大氅都有好几件,因为黛玉之故,林如海赏的,黛玉给的,赖家送的,雪雁觉得自己所拥有的大概比荣国府的姑娘都不差,没办法,荣国府给黛玉剩的东西里这些衣裳有二三十箱子,占了大半,黛玉根本不穿,便分给她们,免得放久久霉坏了,但是她想多攒一些皮子,下次有没有机会来边关还不知道呢! 桑母知道后,道:“买这些做什么?咱们家里有好些,一会子叫送两箱子来。” 黛玉忙道:“如何再要伯母的东西?伯母还是留给婉儿和媛儿罢。” 雪雁一旁也笑道:“们姑娘有家里留下来的上好皮子成箱,原也不缺,要紧的是想买一些,回去送也好,自己攒着也好。” 桑母情知她们主仆两个都不缺钱,自己若是经常给,她们未免觉得受之有愧,想了想便道:“家里有下,不必们亲自去买。况且,想要上等的好皮子,叫去军营里说一声,这年年月月营里的士兵常常去山里操练,打回来的猎物都有硝制,存了好些,平时也卖给关内商贾,一说要,他们成箱满车地拉来,难道们还亏待他们不成?” 黛玉和雪雁又惊又喜,黛玉道:“既如此,索性就多买些。” 桑母笑道:“也好,横竖还得攒嫁妆做衣裳呢!叫拣好的送一车过来,们挑挑拣拣,好的留给自己用,略次些的回去赏给丫头们做冬衣穿,既体面又暖和。” 黛玉忙叫雪雁再去多拿些银子。 桑母道:“五百两尽够了。” 黛玉却道:“既买了一回,就再拿五百两银子去,横竖们并不缺钱,们得了东西,他们得些银子,说不定送回家里去能让家过个好年呢!”兵士们没有家眷跟随驻扎边关,所以年年都要把俸禄饷银托熟送回家。 桑母笑道:“既有这样的心,阻拦作甚?” 说着,叫来李管事媳妇让李管事去料理。 李管事媳妇答应了一声,瞅了雪雁一眼,和儿媳妇抬着银子出来,如此告诉李管事。 李管事一听桑母之意,忙带去大军驻扎之处,军营重地,他不能随便进去,请兵士传了话,出来的却不是一般管事的兵士,而是周鸿。 听李管事说明来意,周鸿略略一顿,摆手道:“先回去,明日派送去。”若要皮子,也得费一番工夫,不能当日就草草堆积起来送去。 李管事对他素来敬服,忙先交了银子。 周鸿收了,当日巡逻回来,叫去存有皮毛的兵士处传话,说要收购皮子,众忙忙把积攒的皮子送来,周鸿命身边的亲兵挑上好的皮子装了两车送到桑家去,其中有不少都是他曾经打猎得来的,然而他却没有收银子,只把银子分给了其他送皮子的兵士。 雪雁看着两大车皮子,喜得眉开眼笑,忙忙地叫搬进来。 这批皮子里狐皮、貂皮、獭兔皮、羊皮、貉子皮、鹿皮、狼皮样样齐全,总共装了七八口大箱子,其中有两张极齐整的雪狼皮最为珍贵,雪雁眉头一挑,发现竟没有一件不好的皮子,心中估算了一下,京城里能卖到一万两不止。 -- 第124页 雪雁听李管事说是周鸿料理的,翻看完后便瞅着黛玉笑。 黛玉脸上一红,瞪了她几眼,低着头道:“留下几张皮子一会儿用,剩下的挑一些喜欢的拿去做衣裳,然后给收起来,明儿回京再挑一些送。” 若是寻常东西,雪雁也就收了,可是面对这么多好皮子,她有点儿不敢收。 听她推辞,黛玉道:“和生分什么?多少好东西没有,几十两银子的皮子倒不敢收了?”随手指着一口箱子道:“那个箱子搬到屋里去,都给了。”又指着一口箱子叫她拿几张出来赏给春纤淡菊,剩下的留给紫鹃汀兰清荷润竹等带回去。 雪雁想皮子京城卖得贵,但这里一箱不过值百十两银子,便不再矫情,珠宝首饰金银锞子她都收了不少,百十两银子的皮子就算不得什么了。 想到这里,雪雁觉得自己顿时财大气粗起来。 她现有良田,有金银,有首饰,有衣裳,还有一些攒下来没有用的衣料,等黛玉出嫁后她功成身退,完全是个小财主,一辈子丰衣足食都够了。 既然够生活了,那就不必贩卖皮子了。 原本她想买皮子带回京城,自己留一些,送一些,剩下的卖到铺子里去,现有了黛玉给的,她觉得自己用不着去买了,她没什么雄心壮志,也不需要大富大贵,平平淡淡的日子胜过锦衣玉食后暗藏的尔虞诈。 因纷纷扬扬地下了雪,雪雁再次出门闲逛时,便裹着半旧的猩猩毡斗篷。 快过年了,市面上愈加热闹,叫卖东西的声音此起彼伏,各色皮子皮衣皮货随处可见。 雪雁罩着雪帽,打着青绸油伞,和张婆子穿梭街巷之中,荣国府居住时,只要下雪上下等都不大出门,其实她很喜欢雪中漫步,这里没有看着,黛玉又不约束她,终于得以雪天出门,风雪都吹不走她脸上的笑意。 走了半日,雪雁突然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路边棚下一个老汉跟前摆的皮子,来往,也有去询问价格,但因为卖得太贵,所以都没愿意买,她走过去,从皮子里挑出一张红艳艳的狐皮,问道:“这张皮子怎么卖?” 原来她瞧中了这堆皮子里的火狐皮。 这张火狐皮赤色毛多,且十分完整,尾巴很长,雪雁一眼就喜欢上了。 老汉戴着狗皮帽子,穿着羊皮褂子,面色黝黑而沧桑,闻得雪雁询问,看了火狐皮一眼,随即低下了头,道:“十两银子。” 关外皮子普遍便宜的情况下,这张皮子的价格的确是贵了些。 张婆子插口笑道:“是不是要得有些贵了?” 雪雁深有同感,她上回皮货铺子里见到过一张和这张差不多的火狐皮,不过要价八两银子,当然,京城里一百两银子也未必能买到完整的火狐狸皮。 老汉摇摇头,没有说话,看起来很是沉默寡言。 雪雁着实喜欢这张火狐皮,前儿她黛玉收的那些皮子里见到了一张不相上下的,红狐喜庆,便想再买下一张凑成一对,给黛玉添嫁妆里好看,不想刚出了桑家去那皮货铺子里问时,却已经被买走了,不禁大失所望。 火狐皮可遇而不可求,沉吟了一会,她决定买下来,不过就是多花二两银子。 翻看了一下老汉跟前堆放的皮子,雪雁挑走了皮子里比较贵重的两张貂皮、三张银鼠皮和两张一斗珠儿的羊皮,含笑道:“和红狐皮一起,一共要多少银子。” 老汉瞅了一眼,闷声闷气地道:“一共三十六两。” 雪雁摘下荷包倒出六个小金锞子递给他,道:“买了。” 老汉掂了掂金锞子的分量,用戥子称了称,点头道:“承惠三两六钱金子,兑三十六两银子,一分不差。”收好锞子后,拿起一块棉布包袱皮将她买下的皮子细细包上,然后站起来双手递给雪雁,等雪雁接了,他便重新蹲回原处。 皮子很显分量,包袱鼓鼓囊囊沉甸甸地坠手,张婆子赶紧接过来,一手打着伞,一手提着包袱,笑道:“来拿着,姑娘年轻力微,不如壮实。” 雪雁抿嘴一笑,也不推辞,道:“回去请妈妈吃好酒。” 转身回去,刚走了两步,忽听得前方有惊喜地道:“雪雁姑娘怎么出门了?” 雪雁听着声音耳熟,凝眸一看,却是李管事的侄儿李三,他身后带着两个长工模样的汉子各驾一辆骡车,车上堆满了货物,用油布覆盖着捆得紧紧的,雪雁淡淡一笑,福了福身,道:“出来半日了,正要回去,李公子想来是有要事要做,不敢打扰。” 李三摸了摸头,险些弄掉头上的皮帽子,面对气度高华的雪雁,只觉得手脚都无处可放,道:“不过是个粗,当不起什么公子的称呼,姑娘快别臊了。这回来,买了些皮货东西带回家,去了关卡税金,京城里转手能得几倍的利息,却称不上什么要事。” 他没想到会这里遇到雪雁,大红的衣裳映衬得她面庞晶莹如玉,雪地上煞是好看。 他这回久久没有回去,等的就是李管事的消息,不想李管事却不敢应承,昨儿给他送来买瓜菜的银子时,对他说道:“已跟婶子说了,婶子说替谋划一番,但雪雁姑娘年纪还轻,自小跟着林姑娘读书识字,比秀才还强,一般家的小姐都不如她,离放出去还有好几年,婶子明儿寻机问问老太太和林姑娘的意思,再看雪雁愿意与否,倘或都不愿意,咱们也不能死缠烂打,早些另娶他要紧。” -- 第125页 接着李管事又道:“不是说,雪雁姑娘长得标致,又识文断字,跟了林姑娘多年,嫁妆也丰厚,比强的大有,除了有一点子家业,别的可一样都配不得她。” 听到这些言语,再次面对雪雁时,李三不禁有些自惭形秽。 他长得浓眉大眼,并不俊秀,从小到大没有读过书,家里有个老母亲最近几年体弱多病,如李管事所言,除了三百亩地和两座院子、几头牛、两头骡子、几家长工、一些积蓄外,什么都没有,那一年自己不家,老母亲没有挡住,还让荣国府的下霸占了几十亩地去,既比不得读书的清贵,又没有权势可倚仗,性子又不好,如何配得上美貌博学的雪雁? 而且,侯门公府享受锦衣玉食的,如何肯嫁到乡下吃粗茶淡饭? 可是,他却不想放弃。 那年她后门跟那个做主的管家媳妇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就是觉得她心地好,后来他听到守门的婆子说若不是她的一番话,恐把事情传到主子耳朵里,管家媳妇未必会管。 如果四叔嫌弃自己不识字,他回家就请先生来教自己读书,不为了考科举当官,就为了能配得上她,以后看帐算账也便宜,以前他是这样打算的,后来因为种种缘故未能达成心愿,可是若叫他学习什么琴棋书画他是真真不能了;如果四叔觉得自己家里穷,那他就好好算计算计,多走几趟关外,挣下一份大大的家业来,做个财主,风风光光地来娶她。 李三心里憋着一股气,他就不信他比不上所谓清贵的穷秀才,虽然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可是为了读书不懂得养家糊口光靠家养活,他觉得自己比这些读书还强些。 但是,如果雪雁看上了家资饶富又读书识字的读书,那么他就真的无计可施了。 雪雁丝毫不知李三心中是怎样的翻江倒海,听了他的话,只是赞许一笑,道:“这主意倒好,关外的皮货确实便宜些,带回京城后,京城里想买好皮子的好多着呢!” 见她温言软语,笑颜如花,李三登时觉得心花怒放,因被李管事斥过鲁莽,此时他一点儿都不敢造次,笑道:“姑娘也觉得好?原觉得这样比种地强些,可是却又不能行商贾之事,故常采买些关内的土仪东西带到这里,或卖,或是以物易物。” 察觉到他热切的态度,雪雁不禁十分莞尔。 雪雁何等聪敏,怎能不知李三的心思? 她早知自己长得好,荣国府里心动的小厮也有好几个,但是因为荣国府规矩,丫鬟二十岁才放出去,小厮二十五岁娶妻,所以都不敢轻举妄动,没想到李三竟会喜欢自己。 他看中自己什么?容貌么?见过两次面,大约只有这么一个原因。 如果因为美色,此未免太过浅薄了些,但是世间男子哪有几个不好美色?知好色而慕少艾,标致的丫头比普通的丫头体面,齐整的姑娘比平凡的姑娘更得喜欢,无非也是因为长相的美丑,美总是永远比丑女多得三分好处。 雪雁没考虑过终身大事,而且这不是一时半会能决定的,她打算等自己脱籍后,做个正经的良家女子,再考虑嫁还是不嫁,横竖现她是不想嫁,也不愿耽搁了别。 除了保护黛玉嫁外,她就只有平淡生活一个目标,没打算过得轰轰烈烈。 但是,对于李三这样的,她也是看不中的。 雪雁生怕他过于沉溺,忙岔开话题,就此别过。 匆匆回到桑家,雪雁提着包袱进后院,擦了一把脸上不存的汗意,正要抬脚进屋,见容嬷嬷招手,便走了过去,笑道:“嬷嬷叫做什么?” 容嬷嬷笑道:“太太找姑娘说话,这里坐坐,眼睛有些花了,帮把针穿上。” 雪雁闻言便不急着回房,放下包袱坐炕上帮她穿针引线。 容嬷嬷看了包袱一眼,听说是买的几张皮子,便点头道:“很该如此,前儿和张嬷嬷去街市上逛,也买了好些,加上姑娘前儿给的几张,带回去做衣裳穿,或是送。” 雪雁一笑,黛玉对于身边一向很大方。 却说此时黛玉房中桑母盘膝坐炕上,黛玉坐对面,炕下杌子上坐着李管事媳妇,她正絮絮叨叨地说话,说完来龙去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按理,本不该奴才多嘴,只是瞧着那远房侄儿很有心,家里有几个钱的家业,才过来请问姑娘的意思,倘或姑娘觉得不配,他明儿回家前就告诉他,免得日后胡闹,反扰了雪雁姑娘的清净。” 黛玉怔怔出神,她虽然知道雪雁迟早脱籍,但没料到竟会有来求雪雁。 听完李管事媳妇的话,关于那位乡下种地的远房侄儿,黛玉心里觉得他配不上雪雁,家有寡母,雪雁最怕婆婆不好伺候了,而且自己一向认为雪雁书法好,读书多,比一般家的小姐还强,配家境良好的读书绰绰有余,夫妻琴瑟相和,再好不过了。 这个李三实是太粗鄙了。 桑母瞧出了几分,笑道:“急什么?还想留雪雁身边多几年呢,等几年再说。何况,雪雁是个有主意的,什么都得问问她的意思才好。” 黛玉忙道:“伯母说得极是,也这样想。” 桑母乃对李管事媳妇道:“回去告诉侄儿,就说的话,雪雁年纪还小,等几年才想这些事呢。若他能等,到时候再瞧瞧配不配,眼下是不会答应的。” 李管事媳妇虽是她的心腹,可是雪雁却是黛玉的丫鬟,桑母一开始就没打算越俎代庖。 -- 第126页 而且,说句实话,桑母也觉得李三配不上雪雁。 李管事媳妇有些灰心,好她早就料到了这种结果,倒也没有大失所望,故恭恭敬敬应了,说回去就告诉李三,方就此告退。 等她离开后,桑母对黛玉笑道:“瞧调理得好儿,这么早就有来求。” 黛玉微微一笑,随即犹豫了一下,道:“没有答应李管事媳妇求的事儿,伯母可怪?” 桑母道:“怪作甚?是侄女,她不过是个奴才,难道求的事儿非答应不可?天底下可没有这个道理!若为了这个使得她心里恼,也不会看重她。况且不止觉得她侄儿不配,也觉得不配。只是,雪雁这丫头到底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到时候得多费些心。” 桑母很有几分惋惜,依雪雁的品貌才气,若不是个丫头出身,真能嫁个好家做个少奶奶,偏是个丫头出身,这就很难挑选到好家了。 黛玉叹道:“雪雁自来有主意,除了她要脱籍外,拿捏不准她有什么打算。” 晚间入睡时,黛玉问起雪雁对将来有什么打算,雪雁白日容嬷嬷房里往窗外看,正好看到了李管事媳妇出去,今听黛玉言语,心里便揣测到了几分,含笑道:“姑娘已定了姑爷,所以为打算了不成?可一点儿都不急!” 黛玉听她打趣,伸手往她肩头捶了几下,啐道:“家和说正经话,倒来取笑。” 雪雁正色道:“说的也是正经话。” 黛玉将白天李管事媳妇的话说给她听,末了说道:“觉得李三不配,巧妇伴拙夫未必长久。看,他家有病母,最怕这些婆媳事情了,寡母总是性子左些,容易苛待媳妇,偏又是个病,嫁过去争不是,不争也不是,况且久病床前无孝子,长此以往,难免有些嫌隙日生。二是李三不识字,粗一个,哪里配得上博学多才。三是他家虽然有几百亩地,可是嫁妆难道就少了?也有银子有地有积蓄,明儿出门子时再送一副嫁妆。” 雪雁听了,不禁又笑又叹。笑的是黛玉侃侃而谈,有条有理,叹的是她又有何长处? 故笑叹完了,雪雁开口道:“姑娘多虑了,眼下并不考虑这些事情,好不好配不配都不会答应。再说,姑娘只说配不上,也有配不上别的呢!纵有满腹诗书,一笔好字,却不过是个丫头出身,只这一项,便将好处抹去了。” 她既不会妄自菲薄,却也不会因为读了几本书就自视甚高。 黛玉反驳道:“嫁妆丰厚,品貌出众,还怕做不了管家奶奶?再说了,寻个耕读之家的秀才相公,可比一个庄稼好。就算不是读书,边关这里也有好些有品级有前程却很难娶到媳妇的军爷,哪一样不比那个李三强?” 雪雁扑哧一笑,与她道:“姑娘却不想想,一个丫头出身,嫁过去有几分底气?不说科举千难万险,自古以来,哪一年考科举的没有几个白发苍苍的老?三四十岁中举中进士已经是年轻有为了,万一偏遇到一个四五十岁才得以中举的,那才有的操心!屡试不第贫穷落魄的秀才只因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为了读书,都不肯种田养家,怕污了自己读书的清贵。这样的能不动用的嫁妆?就是考中了,到那时左右相交皆是读书,难免觉得的出身是瑕疵,既已老珠黄,又嫁妆已尽,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黛玉登时一呆,她只想着雪雁应当配读书,却没想过这一点。的确,色衰而爱弛,负心薄幸的读书大有,就算不抛弃糟糠之妻,但是重妾轻妻,做妻子的难免下场悲哀。 雪雁又道:“再说边关有品级的军爷,就算是愿意娶的,想来品级不高,也罢了,到底是官宦,比百姓强得多,可是品级不高,就没有资格随行,长期离别,姑娘想想烈夫的下场罢!将来品级上来了,难道就不嫌是丫头出身?出去应酬交际,到底低一等。何况从军的家里难免规矩粗疏,宠妾灭妻的好多着呢!” 黛玉道:“未必,贾雨村贾先生的夫据闻是丫头出身,又是侧室扶正,因贾先生现今做了三品,她也跟着水涨船高,而且干娘家的哥哥姐姐不也和府里的姑娘爷们平起平坐?” 雪雁淡淡一笑,道:“吾之一生,唯愿平淡是福,并不想着什么高官厚禄。” 黛玉皱眉道:“想来是取中李三那样的了?” 雪雁听了不觉失笑,对于李三,她既不喜欢,也不厌恶,只说道:“方才姑娘话里话外还列了三不配,姑娘尚且如此认为,难道觉得能取中这么个?” 黛玉放下心来,点头道:“说的是,这件事眼下不急,横竖还得跟好几年,说不定赶明儿就有好选了。”雪雁为她苦心孤诣那么多年,她不会让雪雁受委屈。 见她不再提此事,合目安睡,雪雁终于放了心,忍不住暗暗好笑。 事到如今,她倒真应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说实话,她自觉高不成低不就,所以没想过嫁,很难说嫁给什么样的才,嫁得高了,觉得自己底气不足,嫁给寻常百姓,却又觉得辱没了自己品貌才华,真是左右为难。 为了这件事,雪雁好几日都不甚自。 黛玉心里体谅她,便也不叫她做活,自己仍旧跟桑母学习。 展眼进了十一月,寒风愈重,雪色更浓,边关发生了好几起大批鞑子骚扰百姓掠夺财物的事情,皆被周鸿领兵镇压,或抓、或杀,丝毫不手软。 -- 第127页 雪雁常常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黛玉,黛玉又是佩服,又是担心,每每还会对镜发呆。 见了她这等情状,雪雁暗暗偷笑。 一股一股的鞑子兵作乱,桑隆数日来都住帐营,和军师下属商议策略,严阵以待。 她也感受到关城的气氛逐渐紧张起来,她看过书,知道明末以后,李自成占京以后,因贪恋美色,霸占陈圆圆,导致吴三桂怒发冲冠,引清兵进关,大肆杀戮,天朝险些成为鞑子的领地,当时清兵皇帝年幼,亏得当朝太祖皇帝带起兵,花费了二十余年方将鞑子逐尽,太祖皇帝坐稳帝位以后,对这支清兵一直都不敢掉以轻心。 雪雁查阅了大量史书,太祖皇帝应该不是穿越士,因为这个时代仍旧是带着浓重的封建社会痕迹,和明清颇为相似,也许就真的只是红楼梦的架空世界。 不过她活这里,也许将来还要嫁生子,已经不把这里当做是一本书了。 边关加派了巡逻兵士,查验进出关城更加严谨,大量商贾不敢久留,纷纷回乡,李三亦其中,他已经从李管事媳妇口中知道了桑母和黛玉的意思,归家之时不免有些沮丧。 山海关距离京城只有二三百里地,李三年轻力壮,不过几日工夫就回到京城了。 途中也遇到了一股劫匪,但是因为他和许多行商同路,护院甚多,没损失什么东西,及至到了京城,李三将带来的皮货药材东西送到熟识的皮货铺子里,转手七百两银子到手,拿着给老母亲关外买的参鹿茸等补品,又买了一堆年货,便带着两个长工预备回家。 路过宁荣街时,李三忽然停了下来,看着他们府邸的匾额出了一会神,远远望着荣国府似乎中门大开,当初,自己就是他们府邸的后头见到雪雁的,并且一见倾心。 想到这里,李三长叹一声,神情郁郁。 一名长工许二开口道:“东家,该回去了,再过一会子,恐怕要下雪。” 李三看了看天色,确实阴云压顶,甩了甩鞭子,刚要走,忽见许多被荣国府的主子下簇拥着送出来,有穿着官服的官员,有面白无须的太监,送他们出来的应该是荣国府的主子,身后还有自己见过的几个下,总而言之,脸上都带着十分喜气。 李三停下车,没有往前走,等出来的都离开了,才对许二道:“说他们又遇到什么喜事了?”自从被荣国府的管事霸占走几十亩地后,他就打听过荣国府的事情。 许二摇头笑道:“有什么喜事,咱们如何知道?要不,去打听打听?” 李三想了想,摆手道:“听,他们说什么?” 许二侧耳一听,一阵风过,隐隐传来一些只言片语,仿佛是什么圣赐婚、大喜、一家子上下等都添一个月的月钱云云。 他们说的却是圣赐婚,林姑娘大喜,老太太说了,阖府下各赏一个月的月钱。 李三等离得远,听不清,也不如何意,径自驾车走了。 贾赦、贾琏父子等送走来宣旨的官员,一齐到贾母房中贺喜,贾赦摸了摸胡须,眉开眼笑道:“就说外甥女有福,这下得了圣的恩典赐婚,是求都求不来的体面。” 因他和贾政都不理庶务,邢王夫不说,到底瞒过了他好几个月,今日方知。 这一番话听得贾母一笑,望着已经供奉起来的圣旨,她心里既为黛玉欢喜,又觉得有些伤感,忙问贾赦道:“去打听打听,可去周家宣旨了?”长乾帝赐婚,只赐给两家长辈,故黛玉和周鸿都不家亦能宣旨。 贾琏忙出去打发去探听,半日后回来道:“已经宣了,规制比咱们家略高些。” 贾母叹道:“这是所难免的,周家毕竟是一品,姑父去时不过是从二品,他们家规制总要高些。如今玉儿婚事定下,等着周家上门求亲,等小定时,玉儿须得家,得打发去接她回来。另外,玉儿的嫁妆东西都该预备起来了,” 听到嫁妆二字,众心里有事,皆不言语。 贾母见状,心中登时一酸。 凤姐忙笑道:“早先得知消息后,们已经开始给林妹妹预备了,今年庄子铺子送来的银子都用来给林妹妹采买东西,老太太只管放心,林妹妹的嫁妆定然备得妥妥当当。” 薛姨妈笑道:“事情交给凤丫头料理,老太太只等着到时候给林姑娘添妆就行了。” 想到黛玉的好事,嫁到一品大员之家,过去就是四品诰命,贾母方转悲为喜,含笑道:“到时候们可都不许小气了,就这么一个外孙女儿,再不能嫁得太过寒酸。” 说完,又吩咐凤姐道:“妹妹年幼,眼下赐了婚,六礼中不过只行到文定之礼,请期、迎娶还得等几年,暂且采买古董玩意书画陈设摆件并买好木头打家具,但凡是绫罗绸缎,到定下迎娶的日子前两个月再采买,以免过了几年颜色花样都不时兴了。” 凤姐笑着答应。 姐妹们都,另外还有新来的薛宝琴、邢岫烟等,都聚一起说话,宝琴年轻心热,又是贾母的干孙女儿,因道:“林姐姐几时回来?久慕其名,早想拜见一番了。” 贾母道:“她现今还山海关呢。” 说着,不禁思念起黛玉来,吩咐贾琏道:“快快打发去接妹妹回来。” 贾琏心中不愿,眼瞅着过年即,他素来娇贵惯了,等着年前年后祭祖吃酒,哪里肯冒着风雪赶路?便笑劝道:“倒不急,腊月是办不了喜事的,就是文定,也得过年出了正月呢,何况现天冷得很,冰天雪地的,林妹妹身子弱,赶路怕是吃不消。” -- 第128页 贾母听了,也担忧黛玉,道:“既这么着,一开春就去。” 贾琏答应了。 等他跟着贾赦告辞出去后,李纨并姐妹们如出了笼子的鸟儿,走上前来,齐齐向贾母道贺,那个说黛玉有福,这个说她回来再不能促狭取笑别了,叽叽呱呱十分热闹,独湘云道:“等见了林姐姐才要笑她呢。” 宝钗笑道:“难不成因为前儿她笑了,所以笑话回来?” 湘云听了,脸上顿时一红。 众想起湘云亦是早早定了亲的,都瞅着她笑,探春道:“明儿见了林姐姐,一般的,恐怕不知道有多少话可说呢!” 湘云扑上去,道:“撕了这张嘴才好!” 众都笑了起来,宝琴等忙过来相劝。 望着眼前一片花团锦簇,唯有宝玉一不知魂飞何处。 他原想着素日黛钗云并迎探惜等中,黛玉是和别不同的,别都走了,她也不会走,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一道圣旨竟生生地将她赐婚给了一个大大的俗! 宝玉虽然私心倾慕,暗生旖旎,赠过旧帕子,不过皆是自己一厢情愿,未得黛玉丝毫回应,送帕子被回绝后,再见黛玉冷脸相对,不免讪讪了几日,故用情不深,到了此时得知黛玉婚事,虽然较之别成亲伤心十分,但是却没有到要死要活的地步。 贾母最担心的便是这个心肝儿肉宝贝孙子,怕他为了黛玉婚事闹腾,然见他并没有寻死觅活,只是伤心难免,顿时微微松了一口气,其余王夫等就更不必说了。 李纨最为黛玉欢喜,心里盘算着等她出阁时,自己从嫁妆里挑什么给她添妆。 林家孤女赐婚周家长子,这消息传将出去,很是让京城大小官员大大吃了一惊,有的羡慕林黛玉的福气,有的讽刺周家有辱斯文还能娶到书香世家的小姐,有的幸灾乐祸,更有一干穷酸文十分嫉妒,私下都说周鸿娶到绝户之女,必发绝户之财。 周夫听到后,十分恼怒,道:“真真是小!自己黑心烂肠子,就来歪派别。” 对于黛玉嫁妆几何,周夫心里有数,虽然比别厚些,绝不会是林家全部的财产。 周大学士下了朝,淡淡地安慰道:“那些,越理会,他们越有兴头,不理他们,一会子就过去了。咱们家几代下来,若真为了几句闲言碎语生气,哪里能有今天的地位?旨意已下,咱们赶紧赶腊月前挑个好日子请官媒去提亲,聘礼也得预备好了。” 周夫脸色略略缓和,道:“知道,已经定了一位姓朱的官媒,聘礼早就预备妥当了,只等着文定时送过去,既已下旨,得先打发给鸿儿去个信儿。” 周大学士点点头,次日便打发去山海关送信。 第四十二章 风雪夜寡母教爱子 却说李三出城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外面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花。 路上经寒风一吹,李三围着风领,依旧觉得面上如同刀割一般,只见寒风卷起无数雪花追逐车轮,竟仿佛翩跹的玉色蝴蝶,掠过路旁枯枝老树,分外好看,然而夜幕降临,乌鸦啼鸣,眼前平添一股萧条之气。 因京城里的风雪比山海关冷硬,李三带着长工安置好骡车,将骡子送到棚里,添了食水,叫两个长工回去,嘱咐道:“回去先叫你们家里熬两碗姜汤驱寒。” 答应一声,两个长工径自去了。 李三将行李和年货东西搬进库房,锁好,只拿着在山海关买的几张皮子和药材到老母亲房中去,道:“娘,我在关外挑了些上等人参和鹿茸等补品,你收着,明儿请个大夫来把药配上,咱们好好吃几年就好了。皮子做两件冬衣穿,比棉袄暖和。” 李母坐起身,披着青布面羊皮暖袄,侧身拿簪子挑了挑灯芯,屋里登时亮堂了些,问道:“怎么这回出门费了这么些时候?出了什么事?” 问话之时,脸上一片担忧。 李三低头道:“我在四叔那边又见到那位姑娘了。” 李母半日才想起李三说起过的大户丫鬟,眼里不禁闪过一丝诧异,道:“我记得你说是荣国府的丫鬟,怎么在你四叔那里见到了?我早说了,那样的人家,管事尚且如此,丫鬟有什么好?你不过见她长得标致些就动了心,你知道她的品性如何?手段如何?活计如何?你样样都不知道,只知道长得好,我是不答应娶进来当神仙供着。” 对于荣国府,李母心中深恶痛绝。 周瑞连同村长里正见她年老病弱,儿子不在家,便倚势霸占他们家的良田,她一辈子苦惯了,儿子好容易挣下这么一副家业,还等着娶媳妇呢,死也不肯让人霸占,不想他们推搡间使得她撞破了头,等醒来,五十亩良田已经是别人的了。 听说,是在她昏迷时,里正媳妇强拿着她手指画的押,去衙门过了户。 她青年守寡,陪嫁过来的十几亩地全靠她一人打理,虽无法送儿子读书识字,却也足够丰衣足食,熬到儿子能当家理事了,自己因为那些年的劳作亏了身子,只能静养,就那么一次推搡,伤了不说,病也重了,养了这么一年多还不曾痊愈,因此深恨荣国府,对于荣国府出来的丫鬟是头一个不满意,凭她再好,只出身荣国府这一条就足够她反对了。 而且,妻贤夫祸少,她自知命不长久,只想李三娶一个品格好有本事又贤惠的媳妇,品格好家风正,有本事能教子,又贤惠能和儿子好好过日子。 -- 第129页 因此,李三只看重美貌,她是不同意的。 李三苦笑,道:“就是儿子想娶,人家还不肯应呢!不过她并不是荣国府的丫鬟,是荣国府亲戚家的丫鬟,她家姑娘是四叔府上主子的亲戚,不仅长得好,心地善,还识文断字,管家算账样样都好,就是嫁妆,也比咱们家业多呢!” 李母听了一怔,随即狐疑道:“你怎么知道她识文断字会管家算账?你几时打听的?” 李三道:“四叔和四婶说的。” 李母忙问明李管事夫妇说的字字句句,沉吟片刻,抬头道:“你四叔四婶说的是,你有什么好?人常说,齐大非偶,不说你先唐突造次,单是你只看重美貌,而不知品性就仓促倾慕,就让别人觉得你只是好色之徒了。” 李三嘟囔一声,不服气地道:“天底下有几个不喜欢美貌的?要是丑女在眼前,看都不看一眼,如何去打听品性为人?反而是美人跟前,才有心思去打探,继而了解其为人品性。” 他就是想娶一个能一眼看中意的标致媳妇,而且财主家的小姐他也见过,比雪雁长得还好呢,浑身珠光宝气的,他不也没动心? 李母听了,又好气又好笑,却拿他少年心性无法。 儿子说的有道理,选媳妇当然要选模样周正的,继而再打听为人品性,这样子孙以后才生得好看,长得丑品性再好李母也不会答应,倒不是看不起,只是因为听说科举取士容貌也要算进去,长得丑的或是残次的读书人都不能出仕。 李家祖上出过秀才,就是李三的父亲,李母当初深慕秀才清名嫁过来,结果后悔莫及,她见识到了秀才面上的风光,底下的捉襟见肘,只知寒窗苦读,不知地里劳作,生怕污了自己秀才的贵手,平常还要请客吃酒联床夜话说诗,李家留下来百八十亩地都被李秀才败光了,若不是李母一力强撑,靠着陪嫁的十几亩地过活,只怕早跟着李秀才饿死了,所以李母没有在家境起色后送儿子去读书识字,当然那时也出了一些事故,就算想去也不成。 如今,李母深切地希望子孙有为,但必须是有养家糊口的本事才能去读书科举,她想给儿子娶一个有见识的媳妇,管着她的儿孙,不能因为读书人清贵就看不起庄稼人,不肯劳作只知读书,一读就是几十年,那样还不如早早在家种地。 李母掏心掏肺地把想法都告诉李三,嘱咐他一定要按着这个找媳妇,不能只看美貌。 李三听完,沉默半日方道:“雪雁姑娘好得很,很有本事很有见识,娘见了,一定喜欢得不得了,可惜人家偏偏看不中儿子呢!” 虽然桑母和林姑娘只说等几年再说,可是他却明白这是婉拒之意。 四叔叫他不要死缠烂打,可是他好容易看中了一个媳妇,着实不想放弃,人常说水滴石穿,不知道他如此,日后能不能讨得佳人芳心。 李母苦笑道:“这也难怪。咱们家虽有这些家业,大户人家的小姐咱们不能痴心妄想,门不当户不对,小户殷实之家却又不会让女孩儿读书识字,就是村西头秀才老爷家的小姐都不读书,财主家的小姐也大字不识一个呢,正经读书明理管家算账的女孩子,就算是一个丫鬟,也是有见识的,哪里看得中你这么个粗人,原是我强求了。” 李三沉声道:“娘,我想请个先生来教我读书,不为科举,只想着认得几个字,以后看契约算账都不会被人蒙骗,你道可好?” 李母一愣,随即叹了一口气,点头道:“这样也好,你过年才十八岁,虽然在乡下娶亲是晚了些,但也不是不能等几年,你好好读几本书,认得些字,长些见识,多些底气,说不定还有机会达成所愿。不过我话说在前头,一定要仔仔细细地打听清楚了人家姑娘的为人,若是个调三窝四的媳妇,甭管她如何标致如何博学,我都不应的。” 李三大喜过望,道:“娘放心,我虽爱慕其美貌,却也在意品性呢,若不是动了心,我也不会去打听,明儿我仔细打听打听,倘或不好,我自己就先不答应。” 李母忍不住又嘱咐道:“倘若人家不愿意,你千万不可强求。” 李三嗯了一声,正色道:“娘,我给自己三五年的时间,趁着这几年我读书认字攒些家业,若是到时候人家姑娘还不愿意,我就放弃。” 李母估算了一下,五年后儿子二十三岁,倒也不晚,若真是个好姑娘,略等几年也值得,若是不应,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想了想,李母便点头答应了儿子的打算,看着炕头儿子拿来的贵重人参补品,她心中唯愿自己能养好身子,看着儿子成家立业。 李三见了,忙把匣子打开送到母亲跟前,道:“京城里人参贵得很,簪挺粗细二三十两银子都买不得一两,关外倒便宜,瞧这几支人参,野山参呢,统共才花了三十两银子。” 李母十分欣慰,点头道:“明儿就请大夫来配药。” 次日一大早,雪积极厚,李三仍是重金去请大夫,亲自驾车接来,为母亲诊脉配药。 与此同时,周家打发人给周鸿送信的人也启程了。 周家的信送到山海关的时候,关外正在经历一场血战,城中民众人心惶惶,好几年没有经历过大战事了,去年不过就是几股鞑子骚扰边境,今年动静竟是大了好些,前几日一万精兵偷袭被周鸿发现,好在他早已有所预备,领兵迎战,身先士卒地冲进战场,打得敌军落花流水,今日又有人设伏,仍由周鸿带兵出战。 -- 第130页 桑隆年纪老了不大上战场,怕自己成为年轻将领的累赘,不利于战事,遂重用麾下壮年和青年将领,兼之有心磨练周鸿,在有必胜把握之时,便派遣他去。 所谓打仗,可不是什么面对面的比武厮杀,打不过了久鸣金,他们现在是双方兵士各自隐没于山林之中,以山林为屏障,或是设伏,或是截流,或是包抄,或是只守不攻,总而言之,神出鬼没,兵法军计层出不穷,绝非一马平川的两军对垒。 雪雁并没有出门,但是每每有来报说战事捷报与否,听得惊心动魄。 听着远远的杀戮之声,黛玉吓得小脸发白,桑母忙将她搂在怀里,一面拍着她的肩背,一面安慰道:“莫怕,莫怕,你伯父这么些年都熬过来了,比今儿大的战事不知经历了几百次,咱们必胜无疑。再说了,咱们虽然住在关外,不说他们打仗的地方离咱们百十里远,就是外面军营里,还有十万大军坐镇,防得滴水不漏。” 黛玉略略放心,随即疑惑道:“为何咱们不是住在关内城里,而是住在关外呢?” 当初抵达山海关时,不止黛玉,雪雁也有此疑问,他们是出了关城,然后住在关外的城镇之中,而非是关内,这样一来,可以说处境很危险,不如住在关内安全。 桑母淡淡一笑,道:“住在关内虽好,有关城长城抵御,退守逃走都容易,然而你伯父率领大部分大军驻扎在关外,就是为了安定民心,与关外的百姓共同进退,我身为妻子,当然要先住在外面,民心稳,兵士才不必担忧身后之乱。” 黛玉和雪雁听了,脸上不禁闪过一抹敬佩。 正要再说什么,忽听外面说周家送消息过来,因前面起了战事,所以过来找桑母,桑家和周家虽然文武殊途,但是周大学士却是桑母和桑隆看着长大的,有几分交情。 桑母忙命人传进来,来的是个小厮,便隔着窗户问。 周家小厮十分担忧周鸿,却不好问,只能老老实实地把消息告诉桑母。 听他说旨意已下,婚事已定,特地过来告诉周鸿,桑母看着黛玉蓦地通红了脸,忍不住笑道:“阿弥陀佛,圣人的旨意这么快就下来了。我知道了,你先去歇息,等战事了了,我叫人送你去见鸿哥儿,告诉他。”说完,命人带小厮下去。 不等桑母说话,黛玉便站起身告退回房。 桑母知她害羞了,并不留她,只看着她的背影笑得合不拢嘴,暗暗为她欢喜不已,待得见到唯有雪雁没跟黛玉回去,不禁诧异道:“你怎么不跟上去服侍你们姑娘?” 雪雁笑道:“我有些事儿要请问太太的意思。” 随着旨意下来,雪雁终于放下了心,圣旨赐婚,这件婚事必成无疑。 桑母问是何事,雪雁踌躇了一下,眼睛往屋里丫鬟处一溜,桑母会意,便挥手叫人退下,只留雪雁在跟前,道:“什么事情你只管说,我和老太爷必然给你们姑娘做主。” 雪雁低声道:“就是我们姑娘的嫁妆如何预备。” 桑母敛起脸上的笑容,想了想,道:“自然该荣国府预备,他们拿了你们老爷那么多的东西,难道一副嫁妆都不给?世人都知道的事儿,不给你们姑娘嫁妆,终究过不去。” 对于荣国府侵占林家之财一事,大家心知肚明,财帛动人心,没有人会对这份巨大财物不在意,只要他们面上做得好,嫁妆预备得丰厚,黛玉出嫁时风风光光,别人纵然知道荣国府侵占了林家财物,却也不好说荣国府什么。 雪雁苦笑道:“虽说是嫁妆,大约也就是拿我们姑娘收着的东西充数。那三库房的东西,除了九万两银子,其余的值什么?四季衣裳二三十箱子,不说是几十年前的花样颜色了,就是光论尺寸,也不能给姑娘做嫁妆。家具倒是好木头,是太太留下来的陪嫁,他们不曾动,可是总得添些新家具,如今好木头难得,有钱没处买,何况还没钱呢。剩下几样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还回来的东西倒值几万两银子,可是古董书画稀罕,也就那么几件。” 能给黛玉做嫁妆的,也就是九万两银子和几件古董书画、头面首饰、家具庄田等等,东西不多,绫罗绸缎药品瓷器四季衣裳等等都得重新置办,珠宝首饰也得再打一批,要用动那九万两银子吗?那可不行,雪雁还想留给黛玉做压箱银子呢! 桑母上回虽然听她说过一回得的东西少,大多华而不实,但是并没有觉出什么不对,如今听她这么一说,登时吃惊道:“这么一算,你们姑娘收着的东西里光是你们太太的陪嫁东西就占了大半,除了这些,得的林家财物竟然还不到十万两银子?” 话音一落,桑母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林家财物之多,外人心里都有数,也都等着看黛玉的嫁妆如何,荣国府如此行事,难道要把贾敏陪嫁之物当做是林家财物不成?这样一来,别人倒真会以为是林家的财物。 可是桑母知道底细,不免为黛玉感到几分不平。 雪雁点了点头,道:“算上太太的陪嫁和几位老太太的几件东西,加上九万两银子,统共不到二十万两,但是陪嫁东西却不能算在老爷留下的财物中。那九万两银子里有三万是老太太给的,五万是太太的梯己,大约林家的只给姑娘留下这么一万两银子。” 所以说黛玉得到的林家财物数目极少,连一成都没有,当初自己估算的三成,是算上了这些陪嫁之物,贾敏出嫁时乃是国公嫡女,十里红妆,嫁妆单子上就有五万两银子压箱。 -- 第131页 顿了顿,雪雁又道:“除了这些,还有进京时老爷留给姑娘的几处庄子铺子,大约还值几万两银子,做姑娘的陪嫁十分体面,因当初老爷将其过到了姑娘名下,又把房契地契给了我收着,不知许了琏二爷什么好处,横竖琏二爷是没有把这些变卖。” 桑母用力拍了下桌子,眼中满是怒火,道:“这荣国府忒贪心不足了些!除了你们太太的陪嫁,哪怕留二三十万的东西,你们姑娘出嫁也好看!” 雪雁苦笑不已,他们怎么可能给黛玉留那么多银子东西?恐怕他们认为黛玉有这二十万的陪嫁就算是极体面了,不会管这些是林家的财物还是贾敏的陪嫁,毕竟他们家迎探惜三春出嫁的花费不过是一万两银子,与之相比,黛玉犹在天上云里。 桑母叹了一口气,道:“这些东西,怕是要不回来了。” 雪雁点点头,道:“姑娘说,给了就收着,不给,就当没有了。”不管怎么说,荣国府抚养了黛玉这么多年,为了这些财物生嫌隙,不是黛玉为人。 而且这笔财物落到别人手里,都是一样下场,不过是看给黛玉留的多还是留的少。 桑母听了,暗暗瞅了她几眼,见她没有别的事情了,眼睛轻轻一闪,笑道:“你们姑娘说的是,你很不必费心了,横竖这些都有人做主呢!绫罗绸缎四季衣裳荣国府必定不能不给预备,你们还有好些皮子呢,名贵药材明儿我打发人在关外采买一批,这里比京城便宜些。你先回去,剩下的等老太爷回来,我问问,总得叫你们姑娘风风光光地出嫁。” 雪雁躬身应是。 她回到屋里,黛玉正在伏着炕桌写字,见她回来,遂抬头道:“跟伯母说什么呢?” 雪雁脱了鞋子上炕,笑道:“说姑娘的嫁妆。” 黛玉放下笔,脸上只是一红,随即沉默不语。 半日,将屋内诸人都遣出去,黛玉方道:“那些,也够体面了。” 雪雁叹道:“虽说那些也够体面了,可是外面谁不是人精?看着这么些嫁妆,荣国府面上更不好看呢!只盼着他们为了颜面,再还些东西给姑娘。” 黛玉摇头一笑,她并不是很看重这些。 雪雁看着黛玉做的诗,忽而轻轻道:“姑娘,老爷留下的那么些东西,是在请期后给姑娘添在嫁妆里带过去呢,还是等姑娘成亲后由姑爷陪着去取回来?” 黛玉蓦地想起此事,沉吟道:“你的意思呢?” 雪雁道:“依照我的意思,当然是后者。别人都知道府里侵占了老爷留下来的家业,咱们呼喇巴喇地运出百万之财,不是告诉别人说老爷不信任老太太么?荣国府面上不好看不说,姑娘也容易引起旁人猜忌说老爷的不是,老爷能藏起百万巨财,必然能藏起别的东西。”到那时,黛玉必然有许多烦恼上身。因此,雪雁倾向于闷声发大财。 黛玉若真是赫赫扬扬带着百万之财出嫁,不免洗清了荣国府侵占家产之事,雪雁不希望如此,荣国府侵吞了百多万还想要好名声?而且于周家名声上不免有几分不好,她最明白何谓口诛笔伐,周鸿弃笔从戎,又娶绝户之女,谁知道他们嘴里能吣出什么来。 雪雁此时只是以防万一,她没有想到圣旨一下,京城里就有人说他们家发绝户财了。 关于她私藏的那一部分财物,林如海临终前叫她去过一趟,给她留了一条不会让人怀疑的后路,这一点林如海考虑得十分周全,雪雁十分敬服,他又特特嘱咐自己直到黛玉出嫁之前,请期之后方能拿出,以免拿出来早了又被人私下挪用。 雪雁不想如此行事,便宜了荣国府,但是,不添在黛玉的嫁妆里,而是婚后拿出来,东西没有过明路,终究算不得黛玉的嫁妆梯己,所以雪雁得问问黛玉的意思。 黛玉听了她的担忧,皱眉道:“那你说该如何是好?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女子一生,嫁妆是重中之重,一点儿都不能疏忽,黛玉虽然不在意荣国府还与不还,但是对于自己剩下的嫁妆还是很看重,她不想自己嫁到周家被人看不起。 雪雁思索半日,忽然拍手笑道:“姑娘,我有了,到时候就在嫁妆单子上添这么一笔,为‘陪嫁姑苏老宅一座并宅内物事若干’,可不是一句话就将东西形容进去了?到时候取了东西,咱们清点入册,都是姑娘的陪嫁。当然只姑爷知道便是,到那时如何光明正大的运回来,就是姑爷的事情了,我不信姑爷连这一点本事都没有。” 雪雁觉得自己方法不错,黛玉只是明面上嫁妆不是特别多,私底下一点都不少。 黛玉道:“你说的法子倒好,就如此办罢,横竖我不想把父亲留下的财物炫耀得人尽皆知。”说完,脸上不禁微微一红,暗暗埋怨雪雁促狭,还没嫁过去呢,就一口一个姑爷。可是不知为何,黛玉心里觉得甜甜的,满是期待。 雪雁了却此事,无所担忧,见状一笑,道:“那就等姑娘成亲之后交给姑娘,这样一来,我还能多陪姑娘一些日子,原本就答应老爷说,东西交到姑娘手里后方能离去。” 听她这么说,黛玉十分欢喜,虽然说要放雪雁出去,但是她却是极为不舍,若能因此而留雪雁多陪自己一些时日,倒是意外之喜。 笑意刚上眉头,忽听外面一阵喧哗。 黛玉忙走出卧室,隔着帘子问外面的丫头出了何事。 -- 第132页 淡菊站在廊下,听声回道:“回姑娘话,是捷报,说是咱们姑爷打了胜仗。”方才她陪着黛玉在桑母房里,故知道了黛玉已被圣人赐婚给周鸿。 听到姑爷二字,黛玉顿时面红耳赤,啐了一口,复又回房,到底却放了心。 但是到底还是有些担忧,黛玉扯着雪雁道:“你去问问伤亡如何。” 雪雁一笑,去了。 外面来报信的是个年轻兵士,正在桑母房中回话,桑母年纪大了,不避讳见年轻人,见雪雁过来,便道:“你来得正好,一会子告诉你们姑娘,鸿哥儿受了伤,” 雪雁吃了一惊,忙问道:“姑爷的伤重不重?” 那兵士听雪雁称呼周鸿是姑爷,眼睛闪了闪,道:“几次大捷,有人自傲了些,故中了埋伏,亏得周都司及时出手,救了百十个兄弟,但是周都司是为了救下面的兄弟,左肩中了一箭,伤口极深,好在箭上无毒,又未伤筋动骨,军医已经把箭取出来了。” 雪雁微微放下心来,念了一声佛,又问伤亡如何。 那兵士见雪雁形容打扮不俗,又是周鸿未婚妻的丫鬟,且是桑家的人,看到桑母点头示意,方答道:“灭了对方三千人,擒了二千余俘虏,然而咱们阵亡七百余人,伤了一千余人,伤者暂且没有性命之危,但是重伤的约莫百多人,恐怕伤好之后就要退下去了。” 说到这里,那兵士的语气十分悲痛。 桑母听了叹道:“真算得上是捷报了,传到京城里,圣人必有赏赐。” 雪雁回来告诉黛玉,黛玉不禁一脸凄然,低声道:“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可笑朝堂上文臣武将不对付,还嘲讽武将粗野。 雪雁听了这话,深有同感,但是若没有这些兵士保家卫国,天朝沦为鞑子的领地,反而是无数百姓遭殃,鞑子屠城手段之狠,史书记载极多,因此比起那些将领,兵士在她眼里更加值得尊重。 黛玉迟疑了一下,道:“他受了伤,我们要不要送些东西过去?” 雪雁笑道:“我早想好了,送些上等的伤药和补品,就用太太的名义,谁叫姑爷送的皮子也是送给太太的呢!”说完,不等黛玉接话,就过去找桑母,她们房里别的不多,药材补品多得是,都是上上等,送给周鸿让他记着黛玉的好处,更增一份情意。 桑母听了她的来意,不觉莞尔,一面命人送了伤药补品,有雪雁拿过来的,有桑家自己的,一面又叫送信的人一道过去,告知周鸿婚事已定的消息。 送信的人还没到营里,送捷报的兵士却先回来了。 他先去回桑隆的话,回完,忍不住看了在座的周鸿好几眼,他腿脚快,口齿伶俐,经常来往于桑家和营帐之间通报捷报消息,因此与桑家上下极熟,早知桑家有个亲戚姑娘住在这里,没想到居然是周都司的媳妇儿。丫鬟都跟天仙似的,想来姑娘更加美得不像话。 小兵士越想越是羡慕,瞅着周鸿的眼光不免就热切了些。 周鸿裸出半边膀子,缠着布条,隐约还透出些血迹,但是他性情刚毅,仍带伤同桑隆议事,察觉到小兵士的目光,抬头冷冷回视,唬得小兵士吓了一跳。 桑隆已与众人议完了军务,见状笑道:“詹小虎,你看周都司作甚?” 詹小虎摸了摸头,笑道:“俺都没听说周大人定亲的消息,怎么在元帅府上有个天仙似的丫鬟姐姐在老太太跟前叫周大人是姑爷呢?俺就是好奇。” 众人一听,除了桑隆外,不约而同地看向周鸿,道:“竟有此事?恭喜,恭喜。” 周鸿端坐依旧,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心里却暗暗松了一口气,隐隐有几分欢喜,看来旨意是下来了,而且她们很满意,所以才会如此顺畅地开口称呼他。 桑隆哈哈大笑,拍案道:“当然有此事,鸿哥儿可是我的表侄女婿!” 众人听了暗暗纳罕,忙都道贺。 周小虎趁机溜了出去,不多时,营帐里都知道周鸿定亲了的消息了。 周鸿不耐众人接二连三的打趣,便借伤口疼,径自回了营帐,可巧送药材补品和送信的一并到了,他站起来双手接了父母的书信,然后收了桑母送的药材,打发亲兵带二人下去歇息,看完信,长长吁了一口气,旨意已下,总算放心了。 周鸿想着如何回信,拿起笔意欲回信,忽一眼瞥见装药材补品的匣子不同,桑家的素来平平无奇,他见得多了,不以为意,倒有几个掐丝锦盒十分精致,没有见过。 周鸿心中一动,起身打开,里头俱是上等的东西,有伤药,有补品,十分齐全。 静静看了半日,周鸿扬声叫亲兵过来将掐丝锦盒里的东西拿去熬了送来。 桑隆此时也见了送药过来的家人,闻得送了不少东西给周鸿,便心里有了底儿,待得出帐见周鸿的亲兵捧着锦盒里的东西去熬炖,顿时会心一笑,黛玉素来讲究,那些精致的匣子也只黛玉房里有。 又过了几日,周鸿伤略痊,战事初歇,桑隆风尘仆仆地赶回家。 黛玉等人忙过来贺他大捷。 桑隆同桑母、黛玉一处吃了饭,因战事当前,并没有喝酒。 饭后吃茶说闲话时,桑隆假作不经意地道:“鸿哥儿已经大好了,上回送的补品,什么桂圆、红枣、核桃的,我见他日日都叫人熬了吃呢。” -- 第133页 被他一打趣,黛玉不觉飞红了脸,低头不语。 桑母嗔了他一眼,道:“在玉儿跟前说这些做什么?天色已经晚了,快些歇息正经。” 又叫雪雁陪着黛玉回房,黛玉忙不迭地告退。 等黛玉离去后,桑母瞪了桑隆一眼,同他一起回房,叫丫鬟上来服侍他更衣洗脚,收拾妥当,桑母放下帐子,将那日雪雁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桑隆皱眉道:“荣国府做人不地道,太贪婪了些,若是留个二三十万给玉儿也就罢了,偏十万两都不到,真真叫人不知道如何说了!玉儿不想着这些东西也好,若因这些和荣国府生出不是来,人家只会说她忘恩负义。” 桑母叹道:“我也这么说呢,只是终究有些薄,嫁到周家未免底气不足。” 桑隆道:“玉儿的嫁妆不必愁,如海给她留了一份呢!” 桑母吃了一惊,道:“给玉儿另外留了一份财物?我怎么没有听说?” 桑隆却是淡淡一笑,道:“这就是如海的心机手段了。他只有玉儿一点骨血,既知道了荣国府人心难测,怎能不给玉儿留一条后路?他将后事料理得妥妥当当,写信给我说,这份财物连玉儿都不知道,等到玉儿出嫁时请我做主。” 如果雪雁在这里听了这些话,一定会吓出一身冷汗,好一个林如海,真真是老谋深算! 把她的卖身契交给了黛玉,却又把这件秘密告诉了桑隆,倘若黛玉拿着身契不能左右自己,那么桑家位高权重,桑隆出手,绝对能料理了她这么个小丫头。 桑隆知道那一半财物所在之处只有雪雁一人知道,连黛玉都不知,所以几次三番向妻子打听雪雁为人,平常时时留意,不得不说,林如海并没有托付错人,她对黛玉忠心耿耿不说,也十分沉得住气,直到此时黛玉婚事已定,她也依从如海的嘱咐,没有透露出一丝风声。 桑隆觉得林如海的嘱咐十分有理,只等着黛玉出嫁前雪雁的举动了。 这件事,桑隆藏在自己心中,除非他死在黛玉成婚之前,否则他不会告诉妻子。 桑母只当林如海把这份财物交给桑隆料理了,不知唯有雪雁知道,便笑道:“原先我还担忧玉儿的嫁妆不够体面,如今倒真不必费心了。不拘如海给玉儿留了多少,横竖比荣国府给她的多些,这样玉儿嫁过去,底气足,夫家也不会看轻她。” 桑隆感慨道:“如海呕心沥血,不过是为了玉儿能好过些罢了!” 桑母叹道:“可怜了如海一世英名,偏没个香火承继。” 桑隆亦为林如海可惜,却也无可奈何,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没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儿。与其子孙不肖,倒不如干干净净,还能保住一份清名。瞧瞧宁荣国府两家做的事儿,那样的子孙我宁可不要呢!” 桑母十分赞同。 桑隆问起荣国府是否来人送信,或者接黛玉回去,见桑母摇了摇头,桑隆便道:“周家的消息都送到了,荣国府倒没影儿?就算冰天雪地不好来接,好歹打发人送个信儿来叫玉儿知道,先预备小定时的针线才是。” 提起此事,桑母不免有几分烦恼,道:“正是呢,若是现在叫玉儿做针线,偏荣国府没来说,咱们不好越俎代庖,若不叫她做,等进了正月是动不得针线的。虽然咱们这样人家不在意女工好坏,可是出自玉儿之手的活计出现在文定之礼上,婆婆见了何等体面。” 桑隆沉吟半晌,断然道:“那就由你我做主,先叫玉儿把文定之礼时的针线做好。” 桑母想了想,点头同意了,道:“也好。”又笑道:“明儿把鸿哥儿的尺寸送过来,荷包还罢了,那一套衣裳得按着他的尺寸才好。” 桑隆回去后,果然打发人把周鸿的尺寸送了过来。 桑母拿给黛玉,黛玉又是一阵难为情,但是等桑母离开后,黛玉不免拿出料子来做。 第四十三章 花朝节返京行文定 黛玉做针线时,雪雁在旁边,拿着写有周鸿尺寸字样的笺子看,却见笺子上的字迹苍劲有力,如行云流水一般,不禁赞道:“这字想来是姑爷写的?果然好。” 黛玉低头穿针引线,不答话。 雪雁见状嘻嘻一笑,复又将笺子放在黛玉跟前,看得出周鸿不仅仅是武将,更是满腹才华,在书法上下过苦功,也是,毕竟是书香门第出身,非寻常粗鄙将士。 黛玉从前以为周鸿少年从军,想来是厌恶读书,不曾想他并没有放弃,字写得和闺阁柔弱妩媚字体迥然不同,更不似宝玉的蝇头小楷文雅秀气,仿佛天生带着几分阳刚之气,让人有高山仰止之感,今听雪雁一说,不觉有些害羞,只顾着做活。 她平常虽只绣些小物件,或是荷包,或是香囊,或是手帕,但并非不会裁剪,小定时送给夫家的衣裳,皆由她亲手裁剪,一针一线缝制出来。 腊月初十,黛玉方把荷包衣裳等物做好。 屋外寒风凛冽,吹得窗外一盆腊梅映在窗上摇曳生姿,屋里却是烧着大炕,暖意融融。 黛玉坐在炕桌边,跟前放着针线筐,底下铺着虎皮,身上披着一件大红缂丝八团天马皮的大氅,裹得严严实实,唯有领口的白狐风毛儿衬得她光彩夺人,脸上被火气熏得红若胭脂,咬断衣服上最后一根线头,她端详了一番,递给雪雁说道:“你瞧瞧做得成不成?” -- 第134页 雪雁坐在炕沿上,瞧着她做出来的衣服绣工精致,栩栩如生,不禁赞叹不绝,因前儿荣国府终于打发人来送消息说已经合过了八字,乃是天作之合,文定的日子定在来年二月十二日,正是黛玉的生日,请黛玉预备针线,故黛玉今儿做的是一身开春时穿的白蟒箭袖,玄色起花八团倭缎褂,并一件大红披风,披风上绣以苍鹰展翅。 雪雁展开披风,看毕笑道:“也只苍鹰配得过姑爷。”上回同桑母一起登山烧香时,黛玉曾见过苍鹰翱翔于天际,自叹坐井观天,只养过画眉鹦鹉一类赏玩之物,不曾见过如此威武的雄鹰,回来便画了出来,没想到她竟会绣在衣服上,当真是慧心巧思。 黛玉不似惜春只擅长丹青,但画工却有灵性,寥寥几笔,就将苍鹰之傲勾勒了出来,其绣工更是一绝,这一套衣裳和周鸿十分相配,别人穿不出英姿勃发的将领风采。 黛玉却有些忐忑,道:“我头一回做这样的衣裳,不知好不好。” 雪雁了解她的心情,一面把衣裳叠好连同荷包等物收起来,一面安慰道:“姑娘做的衣裳好得很,上一回在老太太房里裁剪衣裳,老太太都夸,如今这样用心做,做出来的可不仅仅是一套衣裳,姑爷怎会不喜欢?” 黛玉忍不住脸泛红潮,在雪雁的纵容下,她不似一般女子那样忸怩。 虽然如此,但是雪雁却很满意黛玉对于周鸿的情分日益加深,世外仙姝就是世外仙姝,失去了天生的灵性和一般大家闺秀一样,那还是绛珠仙子吗? 雪雁收好衣服后,起身开窗,一阵淡淡的梅花香气飘了进来,她回眸看黛玉一笑。 黛玉瞪她一眼,道:“把花挪进来,仔细风吹折了!” 雪雁探手将腊梅移近窗内,嘴里笑道:“腊梅傲雪凌霜,哪里是一阵风能吹折了的?不过是姑娘怜惜花儿罢了。”这一盆腊梅连同黛玉案上的一盆单瓣水仙,皆是周鸿送来的,他们如今已有了夫妻名分,周鸿大大方方地打发人送东西来,在桑隆和桑母跟前过了明路,指明送给林姑娘,倒没有一般世家子的迂腐。 对于周鸿的举动,雪雁非常满意,经过桑母同意,也常常撺掇黛玉回礼,或是两盒点心,或是一匣药材,又或是补品等物,这半个月又发生过两次不大的战事。 因此,周鸿和黛玉虽未见面,彼此却已生出几分倾慕来。 只是雪雁未免有些可惜两人不曾见到面,不过事到如今已经很好了,不能过于强求,在成亲时相见未尝不可,黛玉之品貌气度必然会让周鸿觉得惊为天人。 次日,在桑家置办年货的时候,雪雁开始亲自出门采买一些上等药材,虽然桑母说替她们置办一批药材,但是她们既有银子,自己还能出门,当然自己亲自出手比较好,而且关外的人参和鹿茸一类的药材极好,存放也得其法,只留在黛玉出嫁时用,并不会向贾母一样珍藏密敛到三十两银子一换都不得的人参成了灰。 正要买时,雪雁突然想起自己的须弥芥子里似乎有不少珍贵药材香料之类的东西。 别的家具珠宝金银书画拿出来倒是没什么妨碍,可是若拿出药材香料,岂不是惹人怀疑?毕竟存放那么多年,怎么可能半分药效未失? 雪雁想了想,便暂时没买。 晚上等黛玉入睡后,她开始查看须弥芥子里的药材香料,闭上眼睛心念一动,脑海里就会出现须弥芥子里的情状,她很久没查看过须弥芥子了,除了给黛玉藏东西她就没想过依靠它,今儿一看,不错,那些药材香料收进去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儿,大约林家人身体都不算太好,药材补品甚多,给黛玉添在嫁妆里绰绰有余,雪雁现在只发愁怎么拿出来。 她想过自己白日出门,把银子收在芥子里,拿药材出来跟黛玉说是买的,但是药店药铺规矩很严谨,买了多少药材,买了什么药材都有一本账,她可不想惹人怀疑。 雪雁很谨慎,谨慎到近乎苛刻,不肯冒一丝一毫的险。 终究没有法子拿出来,雪雁很快就放弃了,还是放在须弥芥子里罢,横竖装药材的都是乌木匣子,存放药材乃是上品,到那时自己再想方设法除去黛玉等人的疑惑便是。 第二天,雪雁带两个婆子出去,还请了军医帮忙验看,花了四百两银子从参客和药商手里花了买了一批上等药材回来,人参、鹿茸、虎骨样样俱全,一部分用乌木匣子存放密封,作为黛玉的嫁妆,一部分则用寻常的匣子装着,等回京时作为关外土仪礼物孝敬贾母等人。 在这里买两车皮子花了一千两,买药材花了四百两,零零碎碎又买了不少东西,偶尔也会买一些中意的好皮子,譬如貂皮,关外的貂皮着实是好,雪雁自己都买了好几张,并一些药酒、松子、榛蘑、木耳和各样山菜、干菜等等,陆陆续续又是二百多两银子的花销。 看着带出来的两千两银子只剩眼前的三四百两,雪雁有些发愁。 黛玉不以为然,坐在炕上抱着小手炉嗑着松子,道:“出了正月就回京,年下不过打赏下头几个金银锞子,其余的很不必花费什么了,这些尽够了。” 雪雁一想也是,点头道:“也好,咱们出来时,我特特装了一匣金银锞子呢。” 黛玉住的房间三间不曾隔断,看着屋里一角堆放的箱笼等物,整整齐齐,回去总得装两三车,叹了一口气道:“这些原本不该你我操心的,偏你费心费力。” -- 第135页 雪雁知她又伤感了,笑道:“姑娘又多心了,咱们自己不为自己做主,指望谁呢?” 黛玉听了,唇畔扬起一抹笑意。 到了年下,桑青夫妇打发人送了年礼过来,并叫家人代替给两位老人磕头,越是年下,桑隆越是不敢轻易离营,唯恐鞑子趁机作乱,故过年的只有黛玉和桑母两人,并家里十几个丫头婆子下人,虽然不够热闹,倒还清净。 桑母笑道:“咱们家就咱们娘儿两个过年,稍嫌冷清了些。” 黛玉忙笑道:“我倒觉得好,清净。” 她素来是喜散不喜聚,每逢荣国府此时,她都思念家乡父母,暗愧不能给祖宗上香,故对荣国府的热闹都不甚在意,何况她身娇体弱,也经不起闹腾。 桑母道:“好孩子。” 说人拿了一个荷包给黛玉作压岁钱,又散了压岁钱金银锞子给下面丫头婆子下人等,除了桑母身边贴身的两个大丫头和黛玉身边的两个嬷嬷外,雪雁是头一个得的,入手沉甸甸的分量十足,守岁完酒席散回去打开一看,竟然是十二个梅花式的小金锞子。 黛玉只看了一眼,道:“你为我掏心掏肺的,伯母看在眼里呢!” 投桃报李,她也赏了桑家下人,每人一个荷包,荷包里装着十个笔锭如意的银锞子。 刚过完了年,周鸿率领五万大军主动出击,大败鞑子五万大军,灭一万人,俘虏了两万人,其中有好几个敌军将领,雷霆手段,毫不手软,令鞑子闻风丧胆,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朝廷嘉奖的旨意到来之际,已是上元佳节了。 雪雁说给黛玉听时,对于周鸿的举动暗暗叫好,道:“难怪那些文臣一个个地讽刺姑爷自甘堕落,难登大雅之堂呢,他们顾忌着天朝礼仪,非得展示什么天朝之仁慈,要将俘虏放回去,被姑爷一句话拒绝了,圣人偏听进了姑爷的折子。” 黛玉既为周鸿欢喜,又不觉有些担心,问道:“拒绝什么了?他做了什么?” 雪雁笑道:“鞑子几次三番铩羽而归,兼之表大爷和姑爷坐镇山海关,他们是过不来了,大大小小数十战,折损了不少人,故上书议和归顺,并请求通商互市,那些文臣自觉高人一等,不仅上书请圣人同意,还为了显示圣人的胸怀,建议圣人下旨吩咐姑爷让俘虏吃好喝好不能受委屈,然后以珠宝绫罗财物重赏鞑子归顺之心,将俘虏放回。咱们姑爷却不同意,说年年劳民伤财,捍卫山海关,死伤无数,岂能因为一份归顺之书,就将这些前事抹掉?到那时,本朝岂不是既死伤了人,又浪费了国库银子,还损失大笔赏赐?” 黛玉点头道:“从国事上来说,他考虑的有道理。后来呢?他有什么主意?” 对于周鸿的手段,雪雁佩服得五体投地,愈加觉得此人是黛玉良配,笑道:“姑爷上了折子,说让鞑子拿大笔牛马财物来赎,将有将的价儿,兵有兵的价儿,若是不赎也使得,那就将这些俘虏赶去开荒种田去,横竖附近的土地肥沃,正愁无人开荒呢!” 听得黛玉立即道:“这样倒好,为国为民两相宜。只是,名声怕要更差些了罢?自古以来文人相轻,那些人讽刺怒骂,未尝只是为此,怕还有周大学士的缘故在其中。” 雪雁却道:“姑娘曾说过,咱们又不是为名声活着,自己心里无愧于天地就行了。” 黛玉微微一笑,不知不觉将圣人如何处置的话问出了口。 雪雁道:“冬天里有好几处闹了雪灾,人心惶惶的,圣人正为国库空虚没有银子赈灾而发愁,姑爷上的折子解决了燃眉之急,如何不应?故已颁了旨意与鞑子,若是不赎,那就将俘虏悉数赶去开荒种地。这道旨意一下,满朝哗然。” 黛玉点头不语,半日方道:“文人的脾气我最是明白不过了,他恐怕在朝中孤掌难鸣,尤其眼下上皇犹在,最是仁厚听从老臣的话,驳回了圣意该当如何?” 雪雁低头想了想,道:“旨意已经送到鞑子那里,想来上皇没有阻拦住圣人。” 黛玉叹道:“那就不好了,上皇和圣人在朝政上生了嫌隙,只怕会将怒气撒在他头上。我说呢,眼下如此大捷,他为何不进京献俘,想来是因为这个,圣人不叫他进京,也是为了保他,怕就周大人还在京城里,会被上皇惦记着呢!” 雪雁听了,也不禁十分忧心。 黛玉忽然问雪雁道:“都说旁观者清,若是周大人没有想到这一层如何是好?” 雪雁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哪个官员的仕途不是起起伏伏?深觉黛玉说的有理,天无二日,国无二君,上皇和圣人只怕已经开始角逐这场权势之争了,只是不知道有多少官员被波及,道:“要不,我一会子借送东西之机,去见姑爷一面,悄悄将这话说了?咱们主仆两个女孩儿家,私下议论朝政的事儿可不能告诉第三人知道,因为传话也不能经过第三人。” 黛玉果断道:“你去罢,只是你能见到他?” 雪雁一面想着送什么东西,一面答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总得试试才知道。” 她收拾好了许多伤药补品等物,找到桑母道:“姑娘说,过了正月就该回去了,这些伤药和补品带走倒累赘,何况前儿一场大战,军营里伤亡甚重,姑娘叫我收拾了,请太太送过去,不拘给谁,也算是尽了一点绵薄之力。” -- 第136页 桑母点头道:“你们想得很周全,既这么着,一会子我打发人送去。” 说完这话,见雪雁站着不走,脸上带着一丝踌躇,桑母不禁好笑起来,道:“你素日最是爽利,如何今儿吞吞吐吐不敢说了?” 雪雁悄声笑道:“咱们二月就回去了,我想跟着送东西的人过去,瞧瞧姑爷如何呢!” 她上回见过周鸿,只张婆子一人知道,张婆子倒没告诉过别人,她也只跟黛玉说过,所以桑母并不知道她已见过周鸿,听了她的话,也知道她好奇心起,好在不是黛玉去看,便笑道:“好你个促狭鬼儿,原来不是单单为了送东西。” 话虽如此说,但是桑母却应了雪雁所求,雪雁十分喜悦。 晌午后,桑母打发了两个婆子搬运药材补品,其中还有桑母命人采买的,叫那两个婆子陪着雪雁坐车过去,道:“只说是我给的。” 雪雁满口答应,及至到了军营,远远看到一片营帐错落有致,有的掩映在树木之中,有的建在山脚之下,更有大片大片的操练场,十分阔朗,纵是积雪亦难掩铁血激昂之气。 两个婆子似乎来过这里,先叫人通报,出来的果然是周鸿。 周鸿瞥见雪雁一个年轻女孩儿家出现在这里,不觉微微一怔,跟在他后头的詹小虎连忙凑近周鸿身边,悄声道:“这个姐姐我见过,在老元帅府上,就是叫将军姑爷的那个。” 因为周鸿几经战事,常与桑隆通信禀告等等,桑隆便派詹小虎管着这些,又因他上回在营帐里多嘴,后来人人见了周鸿都打趣,故周鸿时时留他在身边,操练得比身经百战的士兵还厉害,弄得詹小虎苦不堪言,却不敢抱怨丝毫,被周鸿这样操练,也是难得的体面。 听了詹小虎的话,周鸿脸上微微一热,瞪了他一眼。 詹小虎一溜烟跑到两个婆子跟前,往装药材的车上看了一眼,道:“两位妈妈跟我来,我叫人把药材和东西搬进去。” 故大营门口只剩周鸿和雪雁二人。 周鸿道:“可是老元帅夫人有什么话吩咐?” 雪雁福了福身子,道:“给姑爷请安。” 周鸿一愣,他没料到雪雁竟会如此干净利落地称呼他,语气清朗,字句清楚,不似寻常女子扭扭捏捏声音跟蚊子叫似的,他脸上不动声色,道:“可是林姑娘有话?” 雪雁低眉垂眼,乘着旁边无人,搬运药材补品的人离得也远听不到,便轻轻地将黛玉赞赏佩服他举动的话和担忧周大学士处境的言语说了,末了道:“我们姑娘说,天无二日,国无二君,朝堂风云将起,还请老大人心里有数才好。” 周鸿听了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心中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既为黛玉支持所喜,又为黛玉担心所忧,他心中只有忠君爱国,历经大小百余战,最不耐烦和那些文人一般见识,可是若父亲牵扯进去,自己为人子却是大不孝了,不觉为京城的父母担忧起来。 雪雁见他听进去了,便退后三步,含笑道:“太太叫我们把药材和补品送过来,虽然大营里并不缺这些,可这些却是太太的心意,为将士们略尽绵薄之力。” 周鸿沉声道:“回去代我和将士们多谢老元帅夫人。” 雪雁会心一笑,等药材补品悉数搬进大营,方和两个婆子调转马车回家。 她离开后,周鸿立即快步回到营帐,匆匆写下书信,打发人快马加鞭送到父母手里。 纵是担忧周大学士,该做什么还是一如往常,但是过完正月十六,雪雁便按着行程开始收拾行囊预备二月初启程,二月十二日是黛玉和周鸿小定的日子,日子有些赶。 桑母不在意地道:“以往咱们一老一小,无所事事,故慢条斯理地赶路,统共才二三百里地,明儿启程后,一天走七八十里的行程,三五天就到了,倒不急。” 虽然如此,雪雁还是将行李都收拾得妥妥当当,以免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展眼间就到了二月初二,桑母带着黛玉回京。 彼时桑隆仍在军营里忙碌,黛玉便不曾拜别,来时欣喜,归时欢悦,真真是不枉此行。 一回到京城,桑母便叫徐氏派人送黛玉回荣国府,道:“今儿已经初八,不留你了,你早些回去预备是正经,等你的好日子过了,再接你过来顽。” 黛玉深深拜谢,回到荣国府拜见过贾母,送上土仪礼物,叙说别离之后诸事,并山海风景人文,听得姐妹们悠然神往,恨不得也能跟去瞧一瞧。 贾母因问道:“针线可预备妥当了?” 黛玉羞道:“有表伯母做主,皆已妥当了。” 贾母闻言便放下心来,留宝玉在跟前说话,交代黛玉道:“你一路上怕是累了,先回房歇息罢,晚上我命人摆两桌酒席给你接风洗尘。” 黛玉方告退回房。 姐妹们见了,忙都过来找她,听得众人道喜打趣,黛玉不禁红着脸低头不语。 史湘云拉着黛玉的手,笑道:“真真是我的林姐姐,可是个爱咬舌头的林姐夫?若不是的话,可不能遂了姐姐的心愿,佛祖也没有保佑我呢!” 黛玉想起从前的一段公案,不觉啐道:“我还没说你,你倒是来说我?” 史湘云听她打趣,亦不觉红了脸。 众人都笑起来,对史湘云道:“真真是一对儿姐妹,原比别人先一步,我们说还罢了,你笑话她,可不是自找苦吃?” -- 第137页 史湘云听她们的笑声,顿时急了,道:“你们统统不是好人。” 黛玉见她涨红了脸,忙岔开道:“快别笑话她了,仔细云丫头恼了,咱们都有不是。倒是这几位姐妹我不曾见过?怎么不为我引见引见?” 今日在黛玉房里只有迎探惜三春和钗云并几个不认得的年轻姑娘,闻得黛玉疑惑,湘云忙拉她过来与众人见礼,道:“这是琴妹妹,宝姐姐的本家妹妹,小名叫宝琴,太太认作了干女儿。这是邢大妹妹,是大太太的娘家侄女。这是李绮、李纹,珠大嫂子叔叔家的妹子。” 黛玉忙与众人厮见,其中见宝琴生得明媚无双,不禁拉着她的手连连称赞,笑道:“我原本自高自大,只当自己是少有的了,今儿见了妹妹才知道何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宝琴年轻心热,自小读书识字,来了这里,早从姐妹们口中听过黛玉的诗词为人,姐妹们都非轻薄脂粉庸俗钗裙,本想已经极为出色了,没想到黛玉更加出类拔萃,故待黛玉比别人亲厚些,一时姐姐妹妹地叫起来,十分亲热。 黛玉一面与众人说话,一面吩咐雪雁将带来的东西分给姐妹们,一会子各自拿回去,就不必再跑一趟了。 雪雁听了会意,礼物早已预备妥当,并写好了签子,不分谁厚谁薄,只是黛玉不知荣国府来客,故没有薛宝琴、邢岫烟和李绮李纹四份,她答应一声,去下面收拾,重新收拾出四份和姑娘们一样的,都是人参、貂皮、松子、药酒四样。 拿出来送给众人身后跟着的丫鬟,黛玉止住和姐妹们的话题,道:“不曾带什么稀罕东西,偏冬天也过去了,皮子放着来年再做衣裳,好容易去了一趟山海关,是个意思罢了。” 众人谢过,道:“这样还不好?有银子都没处买去。” 闲话过,众人依次告辞。 黛玉好容易得了空闲,李纨却过来了,轻声道:“恭喜妹妹了。” 黛玉拉着她同坐,叫雪雁把礼物拿出来,方红着脸道:“嫂子和她们一样不成?今儿我已被许多人打趣过了,再说,我可就恼了。” 李纨笑道:“为这个恼可不值得!谁不知道,她们都是羡慕你呢!论起门第、根基、人品周家哪一样不是十全十美?我为妹妹欢喜才来跟妹妹道贺,定了亲,妹妹就不必再为自己忧心了,只管好生调理,过几年风风光光地出阁。” 黛玉轻轻点了点头,终身一定,她的确放心了很多。 李纨又道:“如今在姐妹中,独你和云丫头定了,此后说话也留心些,比刺了别人的心。” 黛玉一怔,雪雁在一旁却暗暗点头,李纨提醒得极是,黛玉上头可还有钗、迎、宝玉三人未定,同年的还有一个探春呢,眼瞅着黛玉的婚事体面,心里如何不多想? 半日,黛玉方道:“我倒没留心,多谢大嫂子提点。” 李纨叹息道:“我只是白说一句,妹妹记得就是了。” 黛玉道:“唯愿姐妹们都能有个好终身罢。” 李纨点点头,却知道没有如此可能,贾赦昏聩,邢夫人贪啬,贾政外放,王夫人只记着宝玉,迎春探春二人毕竟是庶女,不是两位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如何肯用心?惜春虽然是嫡女,却是东府里的,常年住在这里,那边自然也不会用心。 瞅着黛玉的脸,李纨心想她待自己和兰儿恩重如山,定了这样的婚事倒好,不必任人揉搓,赶明儿嫁过去就是四品诰命,周家素有文名,自己兰儿还能再得济也未可知。 想到这里,李纨愈加坚定了同黛玉交好的心思。 虽然她知道王夫人看重宝钗,可是几经事故,她却和黛玉交好,故上回做海棠诗时,不偏不倚,以蘅芜君含蓄浑厚,*妃子风流别致判了平手,以后亦如此相待,既不会令王夫人心生嫌隙,又不会心里过意不去。 黛玉丝毫不知李纨心思,唯有雪雁从上回海棠诗评比中猜测到了几分,李纨如此行事已经是极为难得了,毕竟她是王夫人的媳妇,总要为自己和贾兰着想。 她们在这里闲聊,却说探春离开黛玉房间后,一人带丫鬟回到秋爽斋,坐着默默不语。 侍书素知探春心事,乃劝道:“一切都有老太太做主呢!” 探春听了,遣散屋中下人只留诗书一人在跟前,方苦笑道:“老太太素来不管事,能做什么主儿?何况我的终身由太太做主,与老太太有什么相干?自古以来长幼有序,何况二哥哥还没定呢。如今林姐姐有了人家,不知太太是否能达成所愿。” 她和黛玉同年,和湘云同年,比黛玉小二十来天,比湘云大了几个月,如今她们两个都有了着落,一个是大学士之子,过去便是四品诰命,一个是将军之子,亦是才貌仙郎,偏自己姐妹三人竟无丝毫动静,心中如何不对二人羡慕,又如何不为自己伤感? 只盼着王夫人早些全了心事,早点给自己一个着落,也好放下心来。 比迎春木头人似的的懦弱,探春精明果断,最是眼明心亮,早已看出府里入不敷出,心急如焚,可惜自己不是男儿,不能出去建功立业,王夫人虽疼她,到底因为赵姨娘几次三番地胡闹待她淡淡的,也不知道比起黛玉和史湘云两个,自己将来如何。 侍书叹了一口气,道:“晚些日子也未尝不可,我听服侍史大姑娘的翠缕说,史大姑娘常跟宝姑娘抱怨说在家里累得慌呢,想来也不是样样都好。” -- 第138页 探春冷笑道:“你听她胡说呢!婚事定了绣嫁妆理所应当,有什么累不累的?史侯家婶娘若是待她不好,她如何有机会跟着出去应酬交际?养成这副性子?又如何早早订下这样好的人家?亏她还处处抱怨。倒是我听说她为了给袭人做二哥哥的针线熬到三更半夜,史家婶娘不免有些怨气,定了亲还给表哥哥做针线,叫人知道怎么说?难为史家婶娘了。上回园子里做东,弄了螃蟹宴,事后史家婶娘跟着史侯爷外任,就没带她去。” 侍书叹道:“姑娘为这事愁得不行,偏史大姑娘身在福中不知福,这里虽然花团锦簇的天天吃喝玩乐不必做活,可长此以往,到底有什么好处?” 对于史湘云,探春心里十分羡慕,虽然湘云自幼父母双亡,可到底是侯爷嫡女,比自己一个小小的庶女强了百倍,她叔叔继承了她父亲的爵位,为了颜面须得待她犹若亲女,故她才能得到卫家这门好亲事,即便抱怨史家婶娘,史家婶娘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探春认为这些姐妹中,湘云是最自在的,当然,这两年黛玉比她更自在,以前自己并不如何羡慕黛玉,偶尔还有些怜悯,眼下却是羡慕到了十分,有圣旨赐婚,有大笔嫁妆,有嬷嬷教养,夫家位高权重,相公年少有为,还有桑家那样的人家作为靠山,一个父母俱亡的孤女能有这样的结果,真是祖宗积德,此生无憾。 看着窗外碧翠依旧的芭蕉,探春幽幽一叹,道:“想必林姐姐小定时一定热闹非常。” 这是自然,荣国府赫赫扬扬,周家蒸蒸日上,一个是国公府,一个是大学士,何况黛玉寄居在荣国府,本身又是二品官员嫡长女,有圣旨赐婚,还有桑家为亲,荣国府、周家和桑家这几家的世交故旧络绎不绝,都到了。 凤姐从年前就开始预备,各色妥当,贾母只黛玉一个外孙女,亲自出马指点凤姐,不敢有丝毫失礼之处,到了二月十二日,屏绽芙蓉,花开锦绣,其场面比过年时还热闹些。 因天气渐暖,虽未褪去冬衣,却已有春意。 贾母今日打扮一新,脸上皆是笑意,闻得桑母过来,忙命邢王夫人出去相迎,一时张夫人亦到了,不想永昌公主带着张氏也来了,唬得贾母急忙亲身迎进来。 永昌公主笑道:“我原许了给她做媒,不想圣人赐了婚,虽为她喜欢,到底该过来一趟。” 贾母忙道:“孩子小定而已,如何惊了公主大驾。” 说毕,忙往里让。 永昌公主抿嘴一笑,坐定后问道:“林姑娘在何处?” 贾母答道:“这会子在里头预备,若是公主想见她,我就打发人叫她来拜见公主。” 永昌公主听了,忙摆手道:“快别忙,今儿是她的好日子,不好先出来,等一会子她婆婆来了,咱们有见的时候呢!”说完,又跟张夫人和桑母说了几句话。 过一时,周夫人便到了。 周夫人来时已听周大学士说了周鸿来的信,信中所提之事出自黛玉之忧,周大学士的确不曾想过自己儿子一段举动,引得上皇和当今生了嫌隙,他本就在仕途上沉浮多年,片刻便反应过来,登时吓出一身冷汗。 周大学士这几年仕途平顺,官声清明,因他一直做纯臣,只忠君爱国,故上皇喜欢,当今亦喜,才能从上皇当政时平稳,到当今登基后高升,又因当今重用,所以不免有几分得意忘形,但是仍旧不忘记给自己嫡长子说一门没有什么权势的媳妇,小心谨慎如斯,满朝文武没有几个,若不是周鸿提醒,他真的没有想到上皇竟会不舍权势,到了双龙争天的地步。 周夫人回想着周大学士的话道:“林氏之女聪慧绝伦,且高瞻远瞩,堪为长媳宗妇。” 随着周大学士几十年风风雨雨,周夫人亦是读书明理,如何不知黛玉所忧,暗自庆幸黛玉提醒得及时,好让自己家先有防备,不然等到反应过来时,只怕家中已然倾覆了。 她原本觉得不论根基、门第、出身、样貌、人品、才华和嫁妆,黛玉都在赵小姐之上,且没有父母权势,也不会有娘家作恶,对周家有益无害,故桑隆来信后,她去见了黛玉一面,然后和丈夫商议,答应下来。现在,她觉得黛玉比自己想象中还好,倒是意外之喜。 周夫人一向认为,作为周家长子媳妇,不仅要有管家理事应酬交际的手段,还不能目光短浅,方能辅佐夫君教养子孙,不至于祸及家族。 对于黛玉,周夫人从先前的五分喜欢到了十分满意,在众人面前说不尽的夸赞喜欢。 贾母见她对黛玉如此,便先放下了一颗心。 余者人等有纳罕的,却也有羡慕嫉妒的,还有一干人不解婆媳自来是天敌,周夫人如何对黛玉极尽夸赞之能事?须得知道她今日在小定时夸赞黛玉,表明对黛玉十分满意,将来黛玉进门后她就不能说黛玉一句不是,以免活打了嘴巴惹人笑话。 周夫人明白众人心思,暗暗冷笑不已,谁说婆媳非得做天敌?婆媳为敌有什么好处?不过是使得后院乌烟瘴气,倒不如亲亲热热,共同教养儿孙,绵延阖家荣耀。 吉时一到,贾母命人请了黛玉出来。 黛玉一身儿大红衣裳,虽然穿的是冬衣,却不显臃肿,更觉风流袅娜,她朝上面的长辈们行礼拜见,一举手一投足说不尽的灵动有致,高华无匹。 -- 第139页 众人顿时赞叹不绝,都说黛玉几个月不见,越发出落得好了。 周夫人听在耳中,自觉脸上更添光彩,忙含笑命人端上四个掐丝描金的锦盒,里头乃是文定之礼,不过是金戒指金镯子金项圈并衣裳衣料等物,又亲自将一支赤金凤头钗插在黛玉乌压压的头发之间,这方礼毕。 黛玉忙福身道谢,贾母命人将回礼捧上,周夫人收了。 到此时,周鸿和黛玉的婚事算是正式定下来了,只等着放大定并请期迎娶。 第四十四章 说因果妙尼赠玉雁 大定即纳征,乃是下聘之意,男方皆在大婚前一个月请媒人和全福人送聘礼和聘金等物,因为黛玉此时年幼,离大婚尚远,故眼下暂且不放,等及笄之年方下聘请期迎娶。 又因今日是黛玉的生日,文定之后,周夫人命人送上一套衣裳,一双鞋袜,一百寿桃和一百束上等银丝挂面,众人此时方知,俱笑道:“真真是巧,既是好日子,又是生日,竟算得上是双喜临门了。”忙忙地都命随侍从备用礼物中挑出一份寿礼来。 黛玉含羞带怯地一一拜谢,叫雪雁收了。 永昌公主命人拿了两个荷包,荷包里各装一件小巧玉器,给黛玉作礼,因向贾母笑道:“今儿是花朝节,百花生日,倒真是个好日子,这么个伶俐人儿,莫不是天上的花神下凡?” 贾母听了十分谦逊,道:“公主过誉了,生在二月十二的人何止她一个。” 永昌公主笑道:“虽说生在这天的人也多,可是像令外孙女这样好的却寥寥无几。常闻人说你们府上的园子十分精致,趁此机会,不妨一游如何?” 贾母忙站起来道:“荣幸之至。” 复命邢王夫人在前面引路,等众人往退居之处更衣之后,自己作陪,去大观园里游玩,早有人先飞奔一步,各处吩咐一番,又命若宝玉在,请出去,以免冲撞各家女眷等等。 因今儿是黛玉小定,宝玉十分烦闷,早被贾珍等人拉去吃酒看戏了,倒不在。 众人以永昌公主为首,坐着小轿,从园门进去,右边东南角便是怡红院,左手第一处则是*馆,便过了沁芳亭,穿了翠烟桥,先下了轿子去*馆,走过石子漫的羊肠小道,梨花如雪,芭蕉如蜡,又有清泉潺潺,修竹亭亭,不觉称赞不绝,道:“好个去处!” 待进了*馆,人多屋小,一时都在院中赏玩,独永昌公主并桑母张夫人周夫人和贾母等年老位尊者进去小坐一回,却见西茜纱窗下,墨香满屋,永昌公主不禁问是何人所居。 贾母答道:“因娘娘下了谕,叫姐妹们住在园子里,玉儿心疼我仍留在我那里相陪,这里便与她做了书房,偶尔闲了过来顽一会子,并不住在这里。” 时值雪雁和汀兰等人端上茶来,黛玉亲捧奉给众人,周夫人早知不仅荣国府里的姑娘住在大观园里,还有贤德妃的兄弟亦在此,闻得黛玉只做书房而非卧室,既不违谕,又谨慎从事,心中十分满意,接了茶,含笑道:“做书房倒好得很。” 永昌公主指着她笑道:“你吃了你媳妇的茶,能说你媳妇的书房不好?” 众人方想起是黛玉亲手奉茶,一时都笑了。 雪雁听了,感慨万千。 出了*馆,游过紫菱洲缀锦楼,出来过了蜂腰桥,顺势往北,环绕一周,众人往各处赏玩一回,至东边栊翠庵止,独避开了宝玉所住之怡红院,出了园子,皆叹为观止,向贾母道:“真真是搜神夺奇之至。” 荣国府诸人闻言,自觉面上甚有光彩。 雪雁心中暗叹,耗资百万构得此园,怎能不是女孩儿们的世外桃源? 周夫人从荣国府回来,等到周大学士下了朝,方将白日之事说给他听,末了道:“咱们这儿媳妇书房里的书只怕比咱们家都多些,莫不是林大人只把书留给她了?难怪性子如此聪慧,能从一点儿动作中揣测出朝廷动向。” 对于黛玉私议朝政,加以提醒,周夫人并不厌恶,反而又喜又叹,皆因他们家自来有规矩,凡是主妇须得读书明理,并知晓外面风向,并不仅仅只知道管家算账人情往来,因为只有如此,方能在外面应酬时,知道该和何人亲近,和何人疏远,或者从其中探知一些蛛丝马迹,再告知夫君,朝堂上小心,以免惹祸上身。 周大学士疲惫地揉了揉眉头,道:“据说当年林大人无子,乃当儿子抚育教养,自与寻常女子有所不同。我这几日明里暗里地留心,朝堂上上皇的人果然和当今的人角逐起来了。” 唬得周夫人忙道:“可曾牵扯到老爷身上?” 周大学士淡淡地道:“只怕我和鸿儿已经卷入其中了。” 急得周夫人险些红了眼,道:“那可如何是好?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上皇和当今权势各半,难分高下,老爷夹在其中,若是官卑职小还罢了,许能躲过,偏老爷是寥寥无几的一品大员之一,就在眼前,如何能不拿老爷作筏子?” 周大学士苦笑道:“为今之计,须得暗暗偏向当今,方有一条生路可走。” 上皇毕竟年迈,再放不下权柄,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不过二十来往的年纪,相信很多眼明心亮之人该知道如何选择,他偏向当今,或许上皇在位时有所危机,但只要保住一条命,总有起复高升的时候。他周元今年不过四十来岁,是周家之主,妻儿之靠,可不想就此倒下,就算他倒下了,相信当今日后独掌大权之际一定会善待他的子孙后代。 -- 第140页 周元想通之后,倒不似先前那般忧愁了。 周夫人听了他的意思,不禁眼泛泪光,哽咽道:“这是老爷最坏的打算,可是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咱们提防得早,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周元摇头道:“天子之争,只会越来越激烈,不会消停。”长乾帝急着掌权做主,太上皇不肯放权,仍希望自己是天下第一人,父子矛盾日益加深,只差一个契机便会爆发出来。 周夫人心中一凉,沉默不语,看来他们家是真的躲不过这场纷争了,过了半日,她方轻声道:“既老爷已经如此说,要不要把衍儿涟儿和滟儿兄妹三个远远送走,咱们两口子在京城里没有后顾之忧,倒好些。” 周衍、周涟、周滟正是周夫人下面的二儿一女,最小的周滟今年只有七岁。 周元摆手道:“不必。若是远远送走,你我在京城中出了事情,那边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如何能善待他们三人?倒不如放在眼下,纵然是你我出了事,他们吃些苦头,但有你我护着,又有当今看着,比在外地无人做主惶惶不安的强,也算得是同甘共苦。” 他既暗暗偏向长乾帝,长乾帝自有所觉,既然要善待老臣,那么就不会对他家人坐视不管,顶多上皇动手时,只他一人获罪。当然,若真是合家败落,全家问罪,他也无计可施了。远在千里,终究躲不过,还要白吃一顿苦头被押解进京。 周夫人听完,忍不住垂泪道:“但愿是你我多想了。” 周元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愿罢。” 说完,提醒妻子道:“对了,鸿儿和林姑娘的婚事,你早些放了大定,聘礼多多添上些。” 周夫人一怔,随即会意,点头道:“过两日我就亲自去荣国府和老太太商议,选个好日子请官配和全福人把东西送过去。” 周元道:“越快越好。” 周元夫妻二人的言语,外人一字不知,只有二人在送给周鸿的书信中,周鸿知道一二。 周家防患于未然,荣国府依旧纸醉金迷。 白日人散后,晚间贾母在上房设宴,给黛玉过生日,邢王夫人并薛姨妈、李纨等人皆有礼物相赠,或是一套衣裳,或是寿桃挂面,或是各色玩器,各人不等,姐妹们或是一绢一帕,一诗一画,又有凤姐在坐月子中不得起身,命平儿送来两件小巧的波斯玩器,外面赖大家的、林之孝家的、吴新登家的等等都有寿礼送来。 黛玉重新换了一件新鲜衣裳,打扮得如同嫦娥仙子下凡尘,风致楚楚,往各处拜谢。 贾母在上头看着,再看身边宝玉神色奄奄,不觉心头一痛。 她自来最疼两个玉儿,满心盼着能成双,谁想竟然横出枝节,当今圣人赐了婚,只好委屈她的宝玉了,无论如何,抗旨不尊这种事她不允许发生,也不能叫两个玉儿坏了一丝一毫的声名体面,到此时,她暗暗庆幸当初黛玉没有住在*馆。 晚间宴散后,贾母沉吟半日,命鸳鸯找出当日和林如海的书信悄悄焚了,关于书信中两个玉儿结亲之事再无痕迹留下。 却说黛玉忙了一天,浑身疲乏,回到屋里便躺在床上,道:“雪雁,东西收了记好,明儿别忘记提醒我去琏二嫂子那里道谢,她今日虽不曾出来,好歹大事都是年前她操办的。” 提到凤姐,黛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既怜其病,又怒其为。 原来黛玉文定之事在过年前乃是凤姐一手操办,又得了贾母指点,不想她年事忙完便小月了,也就是二月初,王夫人没有许多精神,大事自己做主,小事皆交给李纨协理,又命探春和她一起裁处,李纨偏是个寡妇,黛玉的好日子贾母不肯交给她,好在早早就预备妥当了,所以这日文定时贾母坐镇,吩咐下面料理,凤姐虽在病中亦时时遣平儿来看,并不忙乱。 雪雁正分派众人登记造册装东西,随口答应了一声,暗叹凤姐好容易养了个哥儿还掉了,当初若是在家,说不定黛玉还能劝一劝,偏她们去山海关了,鞭长莫及,心中虽然暗感凄然,却也知是她自作自受,如今做了月子,还不肯消停。 难怪贾琏和凤姐日渐离心,算算年纪,贾琏今年快三十了罢?别人在这个年纪差不多都能喝媳妇茶了,偏他只有一个女儿,凤姐又添了下红之症,眼瞅着绝嗣,如何不急? 凤姐此人,真是只精明在小处了,大事糊涂得紧。 紫鹃上来给黛玉揉揉肩背捶捶腿,以免她晚上入睡时浑身酸痛,道:“姑娘不在这半年府里出了许多事,先前忙着姑娘的喜事,我也没好意思说,等明儿闲了,我说给姑娘听听,虽不曾经历过,到底心里有个数儿才好。” 黛玉点了点头,不置可否。 忽有人通报说妙玉打发小丫头送东西来,黛玉忙坐起身,命人快请。 妙玉清高非常,甚至有一种过洁世同嫌的孤芳自赏,别人都觉得她乖僻,除了宝玉,也就黛玉与她好,妙玉常说她是个俗人,她也不恼,许是因为黛玉比宝玉更知她人在空门心在红尘的脾性,故每常闲了,或打发人送一书一诗,或邀黛玉吃茶赏花。 雪雁一直很赞同黛玉和她来往,虽然三春钗云都是姐妹,但是真正能和黛玉同等契合的,却只有一个似僧非僧似俗非俗的妙玉,哪怕这个妙玉世人皆厌。 小丫头捧着一个掐丝珐琅锦盒,含笑道:“我们姑娘说,今儿是姑娘大喜,又是姑娘芳辰,偏她今儿见了许多客,也乏了,就不亲自过来给为姑娘贺寿了,打发我把东西送来,说横竖我们姑娘也不知道呆到哪一日,东西早一日先给了姑娘,比别的东西好。” -- 第141页 黛玉欠身道谢,道:“回去替我多谢你们姑娘,明儿我闲了,找她去再亲自道谢。” 她素知妙玉脾性,并不推辞,只命雪雁收了。 小丫头见状便告辞回去,也不留下吃茶。 紫鹃奇道:“真真不知怎么说妙玉师父,明明是个出家人,偏身边的老嬷嬷和小丫头仍唤她姑娘,家常摆设一应罕见,世俗的好日子她也记得,不知送了什么东西给姑娘。” 黛玉道:“她本就不曾拿自己当个出家人,何必强求她守着空门的清规戒律?” 说着,亦生了好奇,叫雪雁打开看看。 雪雁闻言一笑,启开锦盒,里头却放了两个巴掌大的小锦盒,上面放着一张帖子,是遥叩黛玉文定之喜芳辰之贺,忙递给黛玉,然后在黛玉看帖子时打开小锦盒,不禁吃了一惊。 只见小锦盒里一个装着一对系着红丝绦的羊脂白玉龙凤璧,温润如脂,通透无瑕,雕工玲珑剔透,巧夺天工,衬着红绦子,十分夺目,跟了黛玉这么久,羊脂白玉雪雁也见过不少,但是这对龙凤璧当属羊脂白玉里的极品,且林家之物里也没有几件。 雪雁看毕,忙打开另一个锦盒,里头却装着四颗桂圆大的珍珠,明润光洁,十分罕见。 紫鹃吃惊道:“这样的珍珠,府里都找不出几颗来,这样的玉,我更是只在老太太身边见过,妙玉师父从哪里得来的?玉还罢了,虽罕见也能得,只是这珍珠,难得的是居然一般大小,一般圆润,乍一看跟同一颗似的。” 黛玉神色平静,并不在意,道:“她原是仕宦之家的小姐,虽然进了空门,但是父母亡故时,留下了不少东西给她,去年咱们随着老太太游园,在她那里吃茶的场景你忘记了?老太太吃茶用的成窑五彩小盖钟就是一件古董,别人只道满府里找不出几件来,却不知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吃茶的器具,并没有放在心上,她当是俗物,我又何必太过在意?” 说完,只把帖子珍而重之地压在案上书下,打算明日亲自过去道谢。 雪雁不禁笑了起来,的确,在别人眼里只看到珠玉之珍贵,却不知在这二人眼里真真是当成寻常之物,不萦于怀,而妙玉也是真和她好才赠送与她,不怕黛玉觉得她是炫耀。 她看了盒子里的珠玉二者,忽而一笑,道:“这妙玉师父倒也有趣。” 黛玉瞪她一眼,嗔道:“多嘴多舌,快收了罢!” 说完,复又躺回床上,由着雪雁收拾。 紫鹃听地一头雾水,看黛玉无意多说,不禁拉着雪雁问道:“莫不是其中还有什么意思不成?好妹妹,快说给我听听。” 雪雁合上锦盒,轻笑道:“人常说,珠联璧合,如今珠子有了,玉璧也有了,只是契合不契合,要不要弄个珠联璧合,却得姑娘自己日后自己来说个一二。” 紫鹃听了,目瞪口呆。 雪雁忙忙碌碌,半日方完,彼时黛玉早已洗漱完更衣入睡了。 她忍不住看了紫鹃一眼,两人俱是一笑,各自去洗漱了,虽然疲累,却都欢欣无限。 次日省过贾母,黛玉去探望凤姐,可巧碰到凤姐吩咐平儿去将自己的话传给李纨和探春,又吩咐这件如何行事,那家该送什么礼,不及听完,便自行掀了帘子进去,道:“我说你好生将养才是,事情都移交给大嫂子和三妹妹了,你何苦劳心劳力,弄得自己越发憔悴?” 凤姐见黛玉进来,忙让座,叫平儿去传话,又命小红倒茶,嘴里道:“家里那么些事情我不管谁管呢?怎么妹妹亲自来了?有什么话,随便打发个丫头来就是了。” 黛玉喝了一口茶,嗔道:“你这话无理,随便打发丫头来,当我是什么人了?” 凤姐闻言一笑,心里十分熨帖。 黛玉看她裹着杏子红绫被,越发显得面色发黄,毫无血色,竟比她从前病情最重时气色还要差十二分,想起素日从雪雁处听来的事情,心中五味杂陈,不知从何说起。 凤姐暗暗诧异,笑道:“妹妹有什么话只管直说。” 黛玉已经忍了多时,抿了抿嘴,半日方道:“你从此以后,都改了罢!” 凤姐一怔,不解道:“妹妹这话是何意?我竟不懂?” 虽然贾琏和凤姐私下贪墨了不少东西,但是黛玉一向和她好,尤其是去年生日之后,凤姐几乎是以贾母马首是瞻,故直言以对,道:“你怎会不懂?你是做大事的人,精明厉害,什么事儿都敢做,只是我都知道了,何况别人呢?” 凤姐心头大震,脸上不觉现出一丝犹疑之色,只是她素来强横惯了,最不怕阴司报应,倚仗荣国府之势,王家之权,没有她不敢做的事情,故丝毫不担心自己做的事情有何后果。 虽然黛玉不耻凤姐所为,但她不过是个外人,虽和凤姐好,却不好指责她什么,也无能为力,只是可怜了死于她包揽诉讼重利盘剥之事的人,道:“原不该我多说,只是那些事样样都是杀头的罪过,你为了几个钱如此,到底能得什么好处?” 凤姐强笑道:“妹妹的话,我越发不懂了。”竟是不肯承认素日所作所为。 黛玉心里轻轻叹息一声,起身道:“我和嫂子好了一场,才有这些话,嫂子好歹思量思量,若觉得有理倒好,若觉得无理,我竟不能了。我须得栊翠庵找妙玉,就不多陪嫂子了。” -- 第142页 雪雁站在外面廊下和小红说话,见黛玉出来忙跟了上去。 进了园子,走在路上,黛玉叹道:“凤姐姐竟不肯承认呢,大约也不愿意罢手。” 雪雁道:“琏二奶奶忒胆大包天了,这些事做惯了,那么多的银子在前面招手儿,如何能罢手?若是琏二奶奶多读了几本书,多知晓些律法道理,也不至于此。” 黛玉摇头道:“那也未必,敢做这些事的,不过是贪婪作祟。” 雪雁倒很赞同,点头道:“姑娘说的是。” 黛玉一路默然无语,行了半日,将及栊翠庵时,忽然止住脚步,看着流水出神,半日方道:“琏二嫂子小月了,身子着实亏损,我瞧着脸色就能看出来,怕是以后不能了,恐怕琏二哥哥有的事情出来呢。” 雪雁惊叹于黛玉对于此事的敏锐,可不是,以后还有尤二姐之事呢,虽然不过是好色才偷娶了尤二姐,视国法于不顾,可在贾琏心里未尝不是为了子嗣恨上了凤姐背地里与尤二姐盼着凤姐早死。无子,贾琏就不能承继贾赦的爵位,就算继承了,日后无子继承,照样便宜了别人,虽然不到他袭爵时荣国府就败落了,但是他们可不知道自己家最后的结局。 雪雁极不喜贾琏和尤二姐这一对,尤其是尤二姐,虽然改过自新是好事,但是她不过是盼着凤姐早死自己好进来做正室才偷偷嫁给贾琏,并不无辜,斗不过凤姐惨死,没什么值得可怜的,作为正室,维护自己的利益,凤姐的手段也没有错。 贾琏为了美色和子嗣偷娶,不顾妻义私咒凤姐,尤二姐为了改过自新和终身有靠偷嫁,亦盼凤姐亡故,凤姐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借刀杀人,状告贾琏,此三人都不无辜,却都糊涂透顶,真真应了那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雪雁轻声回答黛玉道:“到那时,也不知是怎样的是非风雨。” 黛玉苦笑不已,到了栊翠庵门前,心中抑郁方略略消散,只见妙玉从庵内迎了出来,眸清如水,眉黛远山,一身水田道衣飘逸出尘,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真不愧是出自姑苏山水之中的女子,身上天生有一种如兰似水的气质。 雪雁心中品度,比之黛玉,妙玉更显得好看些,皆因黛玉年方十三,而她已二十矣。 到了庵中,见花木繁茂与别处不同,黛玉不禁笑道:“到底是你这里的花木好看,园子里花木虽好,可是修剪得太勤了些,且常有姐妹丫头掐个花儿朵儿,败落得可怜。” 妙玉笑道:“能得你一赞,也不枉了花木来尘世一场。” 说着,请她到禅房里小坐。 黛玉坐在她家常打坐时的蒲团上,看着妙玉亲自扇风炉烹茶,笑道:“上回在你这里吃了一杯雪水,你说我俗,这回吃的是什么水?依我说,不拘什么水,只要烹出来的茶好,那就是好水,偏你还分个什么雨水、雪水,到底不如山泉水来得干净。” 妙玉抿嘴一笑,道:“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记着?” 黛玉接过她递来的茶,却是寻常的紫砂茶碗,不是上回的古玩奇珍,便点头笑道:“吃茶还是咱们那里的紫砂好。怎能忘?跟你好了那么些时候,偏得了你一句大俗人。” 妙玉听了,不觉莞尔,又递了一杯给雪雁,雪雁顿时有些受宠若惊。 黛玉在旁边道:“她给你,你就接着,能得她入眼的,满府里找不出五个手指头来。” 雪雁含笑接了,先闻其香,方抿了一口,细细品味,只觉得自己平时喝的茶虽好,竟远不及眼前一杯,怪道妙玉敢自傲,的确是烹得一手好茶。 妙玉坐在黛玉对面,持着茶碗道:“你这丫头很好,你的造化大半由她而来。” 黛玉和雪雁听了,俱是一怔。 半日,黛玉方笑道:“你说得不错,若不是她陪着我,我哪有今日今时?” 妙玉道:“你的八字和你的命运不合,面相上也有痕迹,我推演了好几年方得出一二,却不能得知全貌,若我师父还在,她老人家精演先天神数,倒能知道,只可惜我所学不精,只隐约知道全赖你这丫头的契机,你的命格儿方变了,恐怕还能做到侯爷夫人呢!” 黛玉扑哧一笑,道:“这些你都能算出来?若是你果然有此神技,早该名声远扬了,还怕没有香火供奉你?偏躲到这里来。” 妙玉道:“我也不稀罕那些香火,他们只想着算富贵,却不愿意听灾厄,总想依靠什么算命来判定一生,殊不知人是万物之主,天生灵性,命运本来就是虚无缥缈之物,若自己没本事,就算生得富贵,也掌握不住自己的命运走向。” 雪雁听得不断点头。 的确,命运就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应该是人来左右命运,而不是命运来左右人。 黛玉心中一动,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从前她听雪雁嘟囔过什么命运都是在自己手里的,靠天靠地靠人靠山靠命运,都不如自己去挣一挣,说不定能有转机,她们主仆二人的的确确是从绝望中挣出了眼前这份前程。 看着雪雁赞同妙玉的言语,黛玉忽而一笑,向妙玉问道:“既然你善于看相,且瞧瞧我这雪雁明儿如何?” 妙玉没有继续看雪雁,只道:“心性影响面相,一旦心性变了,面相随之改变,就好比你,也是如此,我看不出什么来,只知道这雪雁造化不浅,至于是什么造化,我就不知道了。若是有生辰八字,说不定还能推算些什么来。” -- 第143页 黛玉听了,便叫雪雁说来。 雪雁无奈地将自己的生辰八字说了。 妙玉听完,皱眉道:“奇了,这生辰八字和雪雁合不上呢。” 雪雁顿时一惊,看来妙玉果然有几分真本事,当然合不上,她毕竟只是占用了雪雁的肉身,而灵魂却来自。 黛玉蹙了蹙眉头,道:“怎么合不上?” 妙玉笑道:“我终究不精于此道,虽说合不上,可是先前的命不好,孤雁之命,倒不如眼下,瞧来应该是她的命先改了,故你的命也改了。不管如何,这是好事。”既合不上,她就不用这份生辰八字来推演雪雁之命了。 雪雁听到这里,真的相信妙玉的师父精通先天神数了,连嘱咐妙玉的话都大有深意。 可是,她何以落得那样悲剧的下场? 妙玉丝毫不知雪雁的想法,说完此事,便絮絮叨叨和黛玉论起来琴棋书画,忍不住又起身到庵内院中赏花联句,你一句,我一句,才思敏捷,不相上下。 及至告辞时,妙玉朝小丫头使了个眼色,小丫头捧上一个玉盘,盘中皆是珠宝物件。 黛玉诧异问道:“你这是何意?” 妙玉指着雪雁道:“世间万物,有因有果,这些俗物我用不上,给她用在该用之处,说不定还能积些福德。” 雪雁亦是推辞不受,她跟黛玉算得同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黛玉给什么也不客气,可是和妙玉非亲非故,焉能收下这偌多财物?瞧着玉盘不小,约莫有三五十件呢。 因此雪雁说道:“师父亲自请我吃了一杯茶,已经是我极大的福缘,何必给这些俗物?” 黛玉在一旁道:“正是,你若果然对她好,下回我再带她过来,你给她一杯茶吃就行了。” 妙玉想了想,笑道:“我竟俗了,你说得很是。” 虽然如此,还是从玉盘中挑出一件来递给雪雁,道:“你不肯全部收下,那就只收这一件罢,好歹来了一回,留作个念想儿。” 雪雁闻言见状,只得收了。 妙玉很是欢喜,又道:“你宫中还有故人,若得一去,想必能得意外之喜。” 黛玉和雪雁一怔,意欲问时,妙玉已经回身关门了。 黛玉看着雪雁问道:“她怎么知道你宫中有故人?莫不是说的于公公?” 雪雁也认为妙玉说的是于连生,便扶着黛玉往下面走,一面走,一面道:“宫里是什么地方,岂是我一个小丫头能进的?倒是于大哥的确是故人。就不知道这妙玉师父到底是什么心性,说了那么些话,很有道理,想来这句话也不是无的放矢。” 黛玉叹道:“她是个奇人呢,我没见过比她更博学的人,宝姐姐也不如,只是从来不给别人推算,若不是今儿来,我还不知道她有这一项本事,她既肯告诉你我,想来是信我们,我们回去后别告诉别人,免得都来打扰她。” 雪雁点头道:“我理会得。” 倘或府里人知道,岂能忍耐住?必然会来打扰妙玉推算命运。 黛玉因问妙玉给了什么,雪雁只知是一块玉佩,并没有细看,此时听黛玉询问,便从荷包里掏出来,二人一看,却是一块玉雕的大雁,用红绳系着,约莫寸许方圆,质地和她送给黛玉的龙凤璧一模一样,想来是同一块玉上雕琢出来的。 黛玉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不解道:“怎么偏送了一只玉雁呢?” 雪雁笑道:“随手拿的一个,哪里会留心是什么东西。” 黛玉复将玉雁还给她收着,道:“她这人我素来看不透,必然不会无缘无故地送你一只雁。今儿天晚了,等下回见她再问问。” 两人出了园子,却见紫鹃迎了上来,笑道:“姑娘说去看琏二奶奶,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黛玉笑道:“看过了琏二嫂子,去了栊翠庵。你来做什么?” 紫鹃道:“现今太太命大奶奶和三姑娘管家,恐大奶奶和三姑娘失于照看,又请了宝姑娘监管,现今都在这园子门口的三间议事厅里,恐姑娘不知,故来说一声。还有昨儿热闹得很了,史大姑娘染了时气,卧病于蘅芜苑里,姑娘别忘记去探望。” 等她说完,黛玉便先皱眉道:“云丫头素来身强体壮,又爱取乐,怎么我还没犯病,她倒先倒下了?可请了大夫吃了药?” 紫鹃在另一边扶着她往外房里走去,笑道:“姑娘这一二年何曾犯过旧疾?别红口白牙地咒自己。史大姑娘已请过了大夫用过了药,大家都去看了,只差姑娘。” 黛玉道:“用过午饭在过去,这会子怕外祖母房里催饭了。” 路过议事厅时,只见来往回话之仆从络绎不绝,黛玉皱了皱眉头,又见李纨和探春带人出来,想是散了,却不见宝钗人影,不禁低声询问紫鹃。 紫鹃抚掌笑道:“我忘了,这里只大奶奶和三姑娘议事,宝姑娘却在上房呢。” 黛玉听说,微微叹了一口气。 李纨和探春刚出了议事厅就看到黛玉亦往贾母房中走去,忙过来道:“从哪里来?” 黛玉说了,然后瞅着二人笑道:“我现今不住在园子里,你们姑嫂两个可管不得我!听说你们在园子里自有厨房另外吃饭,怎么也跟我去外祖母房里?” 探春不等李纨说话,便先笑道:“园子里虽有厨房,可我们在园子门口议事,厨房却在园子最后面,谁耐烦走一趟?还不够累的,故早已吩咐了叫人把份例送到老太太房里,我们再去讨老太太房里的好饭吃。” -- 第144页 黛玉见她神采飞扬,意气风发,不禁笑道:“如今你也是管家姑娘了,倒也吩咐得。” 雪雁却不以为然,管家这种事在荣国府里算不得好差事,劳心劳力还落得埋怨,探春之才十分出色,奈何荣国府早已腐朽之至,终究不得长久。 反观李纨十分聪明,凡事不出头,既有探春出面,又有宝钗监管,横竖怨不得她,人人都说她尚德不尚才,是个菩萨人,殊不知能把自己房里和儿子房里管得井井有条,一点儿乱子都没有,李纨岂是简单人? 到了贾母房中吃饭,邢王夫人俱在跟前伺候,贾母早已知晓园中诸事,道:“好孩子,难为你们两个了,那么些事情,亏得你们太太交给你们,若是别人,哪里管得来。” 探春笑道:“太太交给我们做,也是心里疼我们。” 贾母听了神色淡淡的,道:“既交给了你们,你们就好好料理,别惊动了亲戚。” 探春笑着应了。 李纨低眉顺眼地给先给贾母端菜,一言不发。 好容易吃完饭,黛玉急忙借口回房,一面吩咐紫鹃去拿衣裳来换,好去探望史湘云,一面对雪雁叹道:“二太太太心急了些,不若老太太稳得住。” 雪雁见房中无人,方低声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老太太迟迟不松口,二太太怎能不急?不过是告诉府里上下人等,正经把宝姑娘当做是宝二奶奶,将来是要管家理事的,府里上下都是聪明人,哪里还不明白二太太的用意?” 黛玉摆摆手,道:“横竖与我们无关,探丫头是个聪明人,不久就明白了。” 雪雁点头称是。 午后去史湘云房里探病,湘云最是静不住,又爱说爱笑,现今宝钗并李纨探春等人管家理事,自己和迎春惜春邢岫烟等人说不上话,拉着黛玉说个不停,央求她明日再来。 黛玉无法,见她可怜,没一个人过来,只得应了,接连数日,每日都带着雪雁一同来探她,或是说笑,或是看书作诗,直至湘云痊愈,能出了园子走动方好。 这日黛玉正在自己房里和迎春赶围棋,湘云和惜春在另一边说话,宝琴看雪雁写字,正极口夸赞间,忽听有人进来说道:“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儿死了,这会子赵姨娘正在三姑娘那里闹呢!” 湘云要去看,黛玉忙止道:“他们在议事厅管家,你去做什么?” 迎春也劝她道:“正是,这会子去,面上都不好看。” 湘云听了,只得作罢。 过一时,听说事情已经在平儿过来时完了,湘云正要说话,又听得有人说周大学士家下了拜帖给老太太,说不日前来商议大定之事,她立时推了黛玉一把,笑道:“姐姐大喜了。” 黛玉听了却是十分忧心,周家下定,女方必要回礼,现今谁来主事?总不能叫李纨一个寡妇人家和宝钗探春两个姑娘家做主罢? 第四十五章 深宫行忽遇似故人 商议放大定,过大礼,并不需要周夫人亲自出面,只请朱官媒居中调和,递了草帖给荣国府,上面列着聘礼并聘金等等,若是荣国府对聘礼和聘金的数目有所不满,可以另行商议,因此往往媒人都要往返数次,两家才能协商得当。 不过周家和荣国府都是京城中的二等人家,两家自然不会在这上头生了嫌隙。 本来这份聘礼周家应该送往往林家,奈何林家今已无人,黛玉住在荣国府里由贾母做主,只得送到荣国府了,荣国府抚养黛玉多年,倒也当得起。 因王夫人去锦乡侯府赴宴,李纨探春宝钗皆不能理,贾母亲自出面,接了帖子,等媒人走后,叫来黛玉到房里同看,没有叫贾赦邢夫人等,恐他们见了聘礼欲据为己有,聘礼原是男方送与女家的彩礼,故贾赦等人收之亦理所当然,贾母爱怜地抚摸着黛玉道:“玉儿,你从小儿在我跟前长大,这些事都由我来做主,再不能叫人欺负了你去。” 贾母年轻时性格伶俐,不大受闺阁束缚,平常也最喜欢模样标致言谈爽利的人,譬如凤姐黛玉等,越是谨守规矩的人如宝钗越是不喜欢,故不在意草帖不能给女孩儿家看。 容嬷嬷和张嬷嬷两人闻言相视一笑,都为黛玉感到欢喜,不经他人之手,想必能留下。 黛玉眼眶不觉一红,道:“劳外祖母费心了。” 贾母一面命琥珀带人去收拾黛玉对面的厢房,一面吩咐雪雁道:“你都给我记着,一会子也誊一份清单出来,等到聘礼送来后,皆叫人搬到厢房里,你收着,谁要都不许给,就说是我的意思,这些都留给玉儿做嫁妆。” 雪雁听了,立时满口答应。 周家几辈子世家,又是长子娶妻,俗话说门当户对,明知黛玉嫁妆丰厚,聘礼绝不会薄,荣国府已贪墨了林家一百多万两银子东西,若没有贾母做主,真有可能收了这份聘礼。 这次归京后,她去过赖家一趟,曾听赖大媳妇抱怨过府里处处显露出捉襟见肘之势了。 贾母又对容嬷嬷和张嬷嬷含笑道:“有劳两位嬷嬷给我玉儿料理着,该绣什么嫁妆也得两位嬷嬷提醒教导玉儿一番,她毕竟年幼,我如今又上了年纪,恐有疏漏。” 容嬷嬷和张嬷嬷忙福了福身子,笑道:“老太太只管放心。”等到黛玉出嫁,她们才算功成身退,到时候或是依旧留在黛玉身边受供奉,或是回到永昌公主府上当差,两条路对她们都好,眼下却得帮着黛玉料理婚前诸事,故不必贾母说,她们亦会用心。 -- 第145页 贾母方命鸳鸯拿了眼镜过来戴上,将草帖上列的聘礼和聘金等物指给黛玉看,道:“聘金三千八百两黄金,各色绫罗绸缎一百二十匹,各色妆蟒八十匹,四季衣裳一百二十套,锦被缎褥十二床,鹿皮十二张,貂皮十二张,赤金龙凤镯十二对,赤金项圈十二对,赤金头面十二套,珠宝俱全,银头面十二套,珠宝俱全,其余金珠簪环八十件,赤金元宝十二对。” 说到这里,贾母已是口干舌燥,念着单子时心中暗为黛玉欢喜,周家送如此丰厚的聘礼,可见十分看重黛玉,喝了鸳鸯递上来的茶润了润口,道:“剩下的茶饼生果羊酒米糖等物样样俱全,我也就不一一细说给你听了。” 雪雁一一记在心里,并暗暗估算,周家聘礼之重,当在京城里首屈一指,除了聘金并金元宝共计四万两银子外,其余各色衣料服饰等大约可达一二万两之巨。 当然,黛玉的嫁妆较之胜过十倍乃至于数十倍。 不过黛玉背负着林家之财,若是一般权贵之家嫁女,其嫁妆顶多与聘礼相当。 黛玉听了这份草帖,却是双眉微蹙,脸现犹疑,按照常理,聘礼皆是大婚前一二个月送来,并同时请期,她年纪尚小,离及笄之日还有两年,并不必急着下聘,周家如何心急火燎地定日子下聘?何况她的嫁衣嫁妆还没动静呢。 莫非周家已经对朝廷局势有了不祥之兆?所以想早些将聘礼送出,以免出了变故? 想到此处,黛玉不禁暗暗为周家担忧。 黛玉不似荣国府几位姐妹们只管在家中谈诗论词,便是探春宝钗等,现今都为了除去府里昔年弊害蠲免各处用度,她除了依旧过着琴棋书画诗酒花的日子外,时时留心外面,也经常翻看当年父亲遗留下来并做过批注的书籍,据闻宫里有一位老太妃欠安,再想到一些蛛丝马迹,很快便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贾母上了年纪,只顾着为黛玉感到欢喜,并没有留心她的神色,但是雪雁跟随黛玉多年,鉴貌辨色,微一沉吟,亦和黛玉生出了同样的疑问和担心。 雪雁猜测,大概周大学士预料到自家可能会在上皇和当今争夺中遭受到一些很沉重的打击,但是却又不会一败涂地,定有起复之时,所以早些将聘礼送出来,与其等到那时候不知家中境况如何,倒不如先给了黛玉保住一份元气。 并不能怪责周大学士就此绑定黛玉的想法,因为周鸿和黛玉是当今赐婚,两家都不能退亲,若是荣国府畏惧惹祸上身而就此代替黛玉退亲,那么聘礼就必须得归还周家,到时周家并没有什么损失,拿着这笔财物还能起复,反而是荣国府伤了体面名声。 周家应该也预料到荣国府有贾母为黛玉做主,他们侵吞了林家很多财物,嫁妆凑得不够体面,这一笔聘礼是无论如何都得给黛玉带走,所以才大胆地添加许多。 贾母看完帖子,取下眼镜,长长吁了一口气,笑道:“周家待你果然用心,这样的聘礼在满京城里都是数一数二的。看到他们如此待你,我总算放心了。” 容嬷嬷看着黛玉低头搓着手帕,含羞带怯,十分动人,听了贾母的话,乃含笑问道:“按理,不该我多嘴,只是姑爷家如此早早下聘,莫不是急着订下婚期?早日成亲?只是一时之间,如何妥当?况姑娘年纪还没到呢!” 雪雁听容嬷嬷开口,便侧耳听贾母如何回答。 只听贾母道:“媒人说,周太太极喜你们姑娘为人,如今不过是先将聘礼下了,免得夜长梦多,过二年玉儿及笄前后再正经请期成婚,到那时你们姑爷差不多也该另有调任了。” 虽说一般人家皆是婚前一二个月下聘,但不是没有早下聘晚成婚的例子。 因此,周家此举贾母并不意外。 容嬷嬷点头笑道:“既然不急着出嫁倒好,姑娘现今的嫁衣都还没开始绣呢!”再说,除了黛玉的嫁衣尚未起针,嫁妆荣国府里也没什么动静。 容嬷嬷冷眼看着,也就去年庄田商铺里的银子一共五千两拿了出来,由凤姐去料理嫁妆,不过打了二十四套头面,置办了一些瓷器摆件和一批家具,家具不是上好的紫檀或者黄花梨,只是寻常的红酸枝木和樟木,据说要将原先贾敏陪嫁的家具重新上漆,不必再费事了。 贾敏出嫁时乃是荣国府最盛之时,又是国公嫡女,台案几榻一色是黄花梨木的,也有紫檀的,更有一张紫檀透雕百子千孙闹春的千工拔步床,过去二三十年了,总有一点陈旧,但是若不将旧家具涂新漆充门面,黛玉的嫁妆委实没有多少,荣国府绝不会掏出一大笔银子来置办这样的家具,尤其现今有了银子也未必能买到紫檀木和黄花梨木等等。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放心,有我做主呢,必不肯叫玉儿受了委屈。” 容嬷嬷听了好一阵恭维。 及至回到自己房里,雪雁因问道:“姑爷家下聘太早了些,现今送的绫罗绸缎不经久放,被褥也没有长久闲置的道理,衣裳首饰到姑娘出阁时陈旧过时了可如何是好?” 黛玉想着周家之危,坐在窗下出神,并没有回答雪雁的话。 容嬷嬷却笑道:“周家既提前下聘,焉能想不到此处?谁说绫罗绸缎衣裳首饰隔了两三年就过时了?现今有多少人家把几年前的东西当宝贝似的?你忘记你得了老太太的那套绿宝石头面?现今的首饰反而比不上它呢!若我所料不错的话,周家下聘的衣料服饰必然是上上等的,这些价钱虽贵些,料子却极好,乃是上用的,哪怕过了十几年也不会显得陈旧过时,何况从今日距姑娘出阁不过两年时光,就更不必担心了。” -- 第146页 雪雁听了容嬷嬷的话顿时松了一口气,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我就怕到时候这么几百匹绸缎和一二百套衣裳首饰充在嫁妆里显不出好看,反惹人笑话。” 说话的时候,她想起林家留给黛玉的衣料,的确过了很多年还是没有褪色陈旧。 容嬷嬷道:“你很不必担忧,周家必会妥妥当当地下聘。眼下你该忙着姑娘的嫁妆东西,慢慢地收拾出来,先将古玩书画金银摆设头面妆奁之类不会再生变故的东西列出清单,添上姑娘的田庄商铺,其他衣裳首饰布匹被褥家具等等都交给府里置办。” 雪雁正有同感,忙点头答应,打算等聘礼送到后再如此收拾。 却说贾母等黛玉离开后,吩咐鸳鸯道:“你去拿一千两金子出来,再将珍珠宝石玛瑙美玉拣上上等的挑出来,够打一百套首饰的。” 鸳鸯会意,去了半日,来回两趟,果然搬出一匣金子和两匣珍珠宝石玛瑙等物。 贾母睁开闭上的眼睛,指着金珠等物吩咐道:“就说是我的意思,叫金匠拿着这些金子打出一百套头面来,珍珠宝石玛瑙都有,务必拣好轻巧精致的花样打,或是点翠嵌宝石,或是攒珠累丝,等玉儿出嫁时给她做嫁妆。” 贾母说话时,心中苦笑。 府里拿不出钱来给黛玉置办嫁妆,她只能如此了,好在一千两金子打一百套头面绰绰有余,黛玉身边虽有不少珠宝头面妆奁之物,但都是旧的,不能不添置一些新的头面首饰。 事到如今,贾母只能竭尽所能地让黛玉的嫁妆好看一些。 闻得贾母竟拿出梯己中的一千两黄金和无数珍珠宝石出来给黛玉做嫁妆,鸳鸯虽感吃惊却也认为理所应当,这一千两金子不过是府里所贪林家财物的九牛一毛,而贾母尽力弥补,她答应过后,便命府里最好的两个金匠按着贾母的吩咐打首饰。 鸳鸯自从在贾母跟前立誓之后,平时默不作声,可是心思精明,府里所作所为都看在眼里,因此没有把打首饰这件事情声张出来,亦命两个金匠封口,以免惹人嫉妒。 贾母见状,心中十分满意。 到了晚间,王夫人方赴宴回来,贾母忙把她叫过来,又命人去叫贾赦和邢夫人来,说道:“周家定了二十八的日子下聘,你们好生商议一番那日的酒席。” 听到周家不日下聘,贾赦顿时睁大一双眼睛,隐隐掠过一丝贪婪之色,问道:“不知道周家打算送多少聘金和聘礼?咱们得跟他们好生计较计较,免得看轻了外甥女。”若是少了,他作为黛玉的舅舅,完全可以让周家再行增加。 邢夫人听了,脸上也带了一丝喜色,聘礼送来,都该归到府上的。 贾母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 王夫人道:“距离二十八还有十日,是不是太赶了些?” 贾母回过神,道:“若是二月不定,就得等到四月了,下聘没有定单月的道理。况周家既有此意,必然是早已预备妥当了,一百二十套衣裳都能赶在二十八日之前做好,咱们不能比他们差了,过大礼时咱们不过回些茶饼羊酒果物,倒不费事。” 贾赦恨不得立时便得了聘礼和聘金,好出去挥霍一番,闻声道:“既然周家愿意早些下聘,那就早些办。何况不是说府里的银子不大够用了?正好接上。” 黛玉的嫁妆多,周家的聘礼总不会少得过分。 贾母脸色一沉,满眼怒火,指着他道:“呸!你这个做舅舅的,不说想着怎么给外甥女儿添妆,倒先打起聘礼的主意来,亏你说得出口!我的话撂在这里,周家的聘礼一个子儿不许动,明儿等玉儿出门子,都给玉儿添在嫁妆里。” 贾赦不服气地道:“聘金是聘金,嫁妆是嫁妆,怎能混为一谈?” 贾母啐道:“你们做的那事儿,别想瞒得过我!为了你们,已是十分委屈了玉儿,如今还来打玉儿这一点子东西的主意?竟是先踩过我这把老骨头再说!” 一句话说将出来,贾赦、邢王夫人等都忙站起来,不敢吱声。 过了一时,贾母喘了一口气,嘱咐王夫人道:“我知道你现今忙得不行,十来家红白喜事都得你出面过去,凤丫头病得起不来,珠儿媳妇又是个寡妇人家,下剩几个女孩儿更不能出面,玉儿过大定和置办嫁妆都由我做主。” 王夫人恭敬应是。 见贾赦夫妇脸上犹有不服,贾母冷笑道:“你们放心,玉儿的嫁妆不动用官中的。” 听贾母说不必府中给黛玉置办嫁妆,贾赦等人脸色方和缓了一些,但随即想到贾母的梯己极多,必然不会不给,沉了沉脸色,不说话了。 贾母见状,心中似打翻了油盐酱醋茶,五味俱全。 她知道府里办事多是阳奉阴违,单靠他们,银子花出去了,东西反而置办不出来,因此贾母不再经他人之手,而是吩咐鸳鸯将自己梯己中拣十几年都不会陈旧过时的上用彩缎绫罗挑出一百二十匹来做黛玉的陪嫁,还有许多做四季衣裳的料子,她每年得到元春的赏赐就有好几十匹,平常过寿过节外面孝敬上来的也极多,轻而易举就能拿出这么些来给黛玉。 接连几日,贾母不断吩咐鸳鸯在库房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名家书画古玩陈设每样拿几件出来,悄悄地送到黛玉房里交给雪雁收着,贾母许多梯己还要留给宝玉,总不能都给黛玉,饶是如此,这些也够黛玉体体面面地出嫁了。 -- 第147页 自始至终,贾母都没有动用公中一分一毫,别人纵然不忿,却也不好说什么。 雪雁本来打算等大定后一块收拾,但看到贾母的举动,立时忙碌起来,每日里一样一样清点东西列到单子上,然后整整齐齐地收拢到各个雕花匣子描金箱子里,装得满满当当后锁上,钥匙都由自己收着,她唯恐丢了,还特特藏在须弥芥子里。 容嬷嬷道:“料子都是好的,只是姑娘的嫁衣须得更好的衣料才匹配。” 雪雁想了想,道:“咱们家留下的东西里有好几匹大红的料子,其中有两匹是当年织造坊进上的贡品,一直没舍得用,我去找来给姑娘绣嫁衣,想来比别的好。” 说着开了耳房,埋头翻找一阵,果然抱着一匹大红布料过来。 容嬷嬷只看了一眼,见那正红的料子隐隐泛着光晕,她急忙走过去拈起一角,触手温软润滑,道:“的确是贡品,我曾经在宫里见到过,给姑娘绣嫁衣,再合适不过了。” 话音刚落,就见栊翠庵的小丫头抱着一个松花弹墨绫的包袱走进来,笑吟吟地对雪雁道:“我们姑娘说,别的都不如她的,给林姑娘做嫁衣正好。” 自那日后,雪雁随着黛玉又去过栊翠庵两回,与这小丫头倒也熟悉起来,知她名唤末儿,年纪不过十六岁,听她说话,便笑道:“你们姑娘又送了什么好东西给我们姑娘?让我瞧瞧,难道你们姑娘还留着大红料子不成?” 末儿打开包袱送到她跟前,轻轻将料子抖开,雪雁只觉得眼前似有无数霞晕闪烁,流光溢彩,虽然历经岁月,却依旧灿烂如新,细细一看,放在包袱中的大红料子经松花色一衬,更显得鲜艳无比,她用手一摸,竟比自己拿出的料子还好几分。 等她定睛一看,发现这块料子只够做一身嫁衣略剩一点,并不是整匹的。 容嬷嬷大吃一惊,只听末儿笑道:“这是几十年前的老东西了,千金难买,我们太太统共得了一匹,这一块特特留下来原说给我们姑娘做嫁衣的,不想我们姑娘入了空门,再用不到了,倒一直收着,直到今儿吩咐我送来给林姑娘,说这料子也只林姑娘配,别人都不配。” 说到这里,末儿神情低落下来,隐隐带着三分伤感。 雪雁不禁有些同情,其实妙玉也不想出家,所以一直心在红尘,这块料子恐怕她不知道看了多少次,午夜梦回之际希望有朝一日能穿上身罢? 黛玉走出来看了一眼,微微一阵叹息,似乎和雪雁想到了一处,对末儿道:“回去替我跟妙玉说,等日子过了,我亲自过去道谢。雪雁,你替我送送末儿。” 雪雁答应一声,放下手里的料子送末儿到园子门口方转身回来。 路过王夫人后院夹道时,可巧碰到玉钏儿出来,便站着同她说了一会子话,因旧年紫鹃在金钏儿死前劝过她一回,又在她死后送了两匹红绢,用来给金钏儿做了装裹的衣裳,故玉钏儿对黛玉房里的人一向亲密几分。 玉钏儿道:“你们姑娘再过五六日就过茶礼了,你怎么有空出来?” 雪雁莞尔一笑,道:“眼下倒不忙,出来送人,你做什么来?” 玉钏儿道:“还能做什么?不过听说宝玉昨儿着了些凉,不知好歹,太太叫我去看看。另外,明儿是姨太太的生日,你们现今忙得不可开交,我白提醒你一句,可别忘记了。” 雪雁恍然大悟,感激不尽,道:“若你不说,我倒真不记得了。” 黛玉和薛姨妈毕竟非亲非故,也没有和宝钗认作姐妹,并认薛姨妈做干妈,所以来往不多,她自己如今为了黛玉的小定大定忙得脚不沾地,满脑子顾着登记东西,只记得二十八日的大定之日了,哪里记得薛姨妈的生日。 玉钏儿摆摆手,正要再说什么,忽见赵姨娘朝雪雁招手,脸上不觉现出一分厌恶,轻声道:“赵姨奶奶叫你呢,我先过去了,她横竖没什么好事,你也别应她。” 雪雁点点头,等她进了园子,方走到赵姨娘跟前,含笑道:“姨奶奶叫我何事?” 她素来宁可得罪君子,不愿得罪小人,赵姨娘正是小人,故她言语和气,脸上不见厌烦,赵姨娘见了,先就有了三分欢喜,笑道:“好姑娘,我跟太太请了假,去给我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可巧我的丫头小吉祥儿没衣裳穿,借姑娘的月白缎子袄儿,回来就还姑娘。” 雪雁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一会子打发人给姨奶奶送去。” 赵姨娘欢天喜地地去了。 雪雁回到房里,却见史湘云正同黛玉说话,她微微一怔,先去自己房里取了一件半新不旧的月白缎子袄儿出来叫小酒儿送去,道:“跟赵姨奶奶说,我如今身量长了,衣裳也穿不上了,就送小吉祥儿罢。” 小酒儿撇嘴道:“就姐姐善心,她们一般有缎子袄绫子裙,只是怕弄脏了才来借姐姐的。” 黛玉闻声抬头道:“不过是一件雪雁不穿的袄儿,给就给了,你们也不缺这么一件,快送去罢,赵姨娘既要出去,少不得赶时候呢!” 小酒儿方抱着袄儿送去。 湘云笑道:“姐姐如今倒大方。” 贾母不断往黛玉房里送东西的举动瞒不过人,如今府里人尽皆知,光绸缎就有一百多匹,堆积如山,当他们听说这是贾母给黛玉的嫁妆时,都不禁又羡又妒。 -- 第148页 想到自己虽已定亲,嫁妆却不知几何,湘云心里百般不是滋味,暗暗伤感。 黛玉尚有贾母疼爱怜惜,可却无人给自己做主。 她虽然是侯爷嫡女,叔叔婶婶毕竟和她隔着一层肚皮,父母留下来的东西叔叔婶婶都留给了她,却不过寥寥,尤其母亲嫁妆里的衣裳绸缎过了十几年,早已不能用了,哪里比得黛玉所得,皆是光鲜亮丽,令人艳羡非常。 黛玉心性剔透,一眼即知,不觉一叹。 自从她定亲放定之后,她就料到自己会引得诸姐妹如此,无他,只嫁妆一事,就足以令她们在意了,但是自己尚且无力做主,又能为她们做什么?千言万语,只怕适得其反。说到底,这些都是她倚仗先父遗荫,论起父母依靠,自己倒羡慕他们呢! 雪雁皱了皱眉,这几日她隐约听到一些风言风语,直到黛玉的嫁妆很惹人眼,但是她们怎么不想想,黛玉得到的嫁妆东西才是林家中的多少?又不是黛玉故意炫耀。非得看着黛玉一无所有比他们可怜,他们才不会生出此心? 因此,雪雁忙岔开道:“明儿是薛家姨太太的生日,史大姑娘送什么做寿礼呢?史大姑娘现今住在宝姑娘的蘅芜苑里,想来该比我们姑娘送的略厚些。” 提起薛姨妈的生日,湘云想起宝钗为人厚道,和她情分最好,便笑道:“我才病了一场,也没什么东西可送,就把家常做的针线送给姨妈。” 黛玉听了,道:“我如今不出门,明儿打发人也送两色针线过去便完了。” 不想薛姨妈过完生日,却又定了邢岫烟为薛蝌之妻,阖府称奇。 紫鹃近来常带着汀兰等人做荷包手帕衣裳鞋袜,好给黛玉做陪嫁之物,得知这一消息后不觉纳罕道:“都说门当户对,邢大姑娘家那样穷,衣食不周,依附着府里过活,家里既没家业,更别提嫁妆了,薛姨太太如何看中了邢大姑娘?” 雪雁抱着料子过来分给众人做,嗤笑道:“谁叫邢大姑娘是大太太的侄女呢!” 薛蝌娶了邢岫烟,邢家和薛家便是亲戚,邢夫人还有什么理由反对金玉良缘?不过是薛姨妈为女儿谋划打算罢了,如今府中上下只有贾母一直不肯松口了。不过邢岫烟生性淡泊名利,耐得住贫寒,守得住本心,的确是个极难得的人,有此终身倒也是一段好事。 紫鹃摇头叹道:“连这样的事情都算计着能得到什么好处,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既然薛家和邢家两家合意,她们便不再说什么了。 转眼间已经到了二月二十八日,较之小定时更见春意融融,芳菲盛开。 这一日荣国府的热闹远胜小定之时,薛蝌和邢岫烟定亲远远比不上,周家将礼单和聘金聘礼一并放在红漆木盘匣箱等物中,请人手捧担挑,列成长长的队伍,鼓乐相伴,送到荣国府,放在荣禧堂中一一排开,供荣国府来往的世交故旧亲友等人过目。 沿途之中,红妆耀眼,不知道有多少人对此指指点点,称赞不已。 周家请了五十名针线上人几日内做好黛玉的一百二十套衣裳,绣工别致,缝制精巧,周家做事妥帖,早在商议聘礼聘金时,请媒人亲自拿了黛玉的尺寸回去,因此有的衣裳按照黛玉现今的身量,有的则稍稍放大了一些,今年乃至于几年内黛玉都可以上身。 聘金聘礼等男客看过后避开,女眷们方同贾母过去看。 她们对此本不甚在意,不想一见聘礼聘金之丰厚,只怕在京城里都少有人比,脸上不觉闪过诧异之色,虽说林黛玉嫁妆丰厚,可是周家给的聘金和聘礼也太多了些。 桑母和周家略有来往,早知道了周家送的聘礼聘金数目,今儿一见,拿着礼单一看,仍不免一笑,对贾母道:“这么些东西有几家拿得出来?倒是玉儿有福,周家这样看重她,我见了心里也欢喜,想必老太君和我一样。” 贾母点头笑道:“正是,是我玉儿有福。” 然后对着众人道:“周家送来的这么些聘金聘礼,我们府上不拿一个,都留给玉儿出阁时添在嫁妆里带过去,也算是我疼她一场。” 众人又是一惊,都啧啧道:“老太君真真是疼外孙女。” 话虽如此,却有些人不以为然,与林家被侵吞的财物相比,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桑母不免有些意外,但是随即明白了贾母的想法,对她的无奈自己也感同身受,她也是尽量给黛玉多多加重嫁妆的分量,感慨道:“的确是玉儿有福,有这么为她打算的外祖母,不枉她时时刻刻心里只记挂着自己的外祖母。” 张夫人笑道:“所以说这才是祖孙情深!” 别人犹可,唯有邢夫人看着一对对金锭,一套套华裳,一匹匹绫罗,一件件首饰,列于堂上,真是光彩夺目,件件精致,更有无数茶酒果物,府里竟然一分不得,顿时心疼不已。 邢夫人原是贾赦填房,嫁进来后,既不曾见过贾敏十里红妆的场景,府里又没有嫁过女儿出去,平常应酬交际都是王夫人出面,与她不相干,故不曾见过如此丰厚的聘礼和聘金,可是贾母当面言明,将来黛玉出嫁时若是这些东西不见,荣国府必定贻笑大方,邢夫人再恼怒亦无计可施,只得神色木然地在旁边服侍着贾母。 自从去年替贾赦讨要鸳鸯不得,被贾母斥责一顿后,邢夫人在贾母跟前越发不得脸面了,心中纵有不满,也不敢表露出一丝一毫。 -- 第149页 对于贾母,贾赦夫妇也是深恨其偏心,若不是贾赦眼瞅着贾母将东西都要留给了宝玉,他们房里一个不得,怎会想起要鸳鸯,鸳鸯长得也不是格外标致,不过是看中了她是贾母的总钥匙罢了,谁承想她兄嫂应了,她倒倔强得不行,弄得贾赦好生没脸。 如今贾母将周家的聘礼留给黛玉,贾赦得不到好处,心里更添了三分怨意。 雪雁知道除了贾母外,其他人都有所不满,不觉暗暗冷笑,侵吞了林家那么多东西,如今不花费他们一分一毫,皆是贾母梯己所出,不过是聘金没有交给府上,他们倒先埋怨了。 客人走后,贾母立即命人将聘礼和聘金都抬到自己院中厢房,经黛玉过目后交给她。 姐妹们见了,都不好过来打搅。 雪雁快手快脚地在大定当天就把聘礼聘金收拾妥当了,尤其是衣裳被褥绸缎等物,果然如容嬷嬷所言,都是上等之物,颜色花样质地十几年内都不必担心陈旧过时,连同贾母给的那些一起,用樟木箱子一一装置,小心保存防霉防蛀,以后还得时不时地拿出来晾一晾。 到这时候,贾母的东西厢房都放满了黛玉的嫁妆,雪雁见一回笑一回,虽然没有百万之财来得震撼人心,但是这些东西足够黛玉出嫁时让人羡慕不已了。 堪堪忙完,次日一早宫里却有消息传来,说年初病的那位老太妃薨了。 因当今以仁孝治天下,其丧礼办得格外隆重热闹,又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三月不得婚嫁,而贾家凡是有诰命在身的皆入朝遂班按爵守制,贾母、邢王夫人、尤氏等忙碌不堪,每日入朝随祭,直到未正时刻方回。 雪雁禁不住说道:“亏得是昨儿个的日子,不然得等一年呢!” 说完,暗暗庆幸周家选的日子好,若不是现今得了消息,她都忘记有一位老太妃薨了。 两府里因此群龙无首,越发生出无数事情来,虽有尤氏留下,薛姨妈搬进园中,亦难照管,黛玉约束房中人等,不必和旁人一起,只清清静静地守在房里绣嫁妆,便是去园子里闲逛,亦不和人是非,一时之间,园子里的种种聒噪竟与她们毫不相干了。 忙完了事,雪雁静下心来,正要去赖家走一趟,赖尚荣去年得了实缺,赖家在府里的地位越发水涨船高,雪雁跟着沾了不少光,今年回来就去了一趟,便再也没空去了。 脚才踏出门,就听说宫里来人找她。 雪雁微一凝思,知是于连生无疑,除了他,自己再不认得别人了。一面想着,一面出去,果然是他,尤氏听闻后,早已打发人请进来,并送到贾母院中与她相见。 兄妹二人大半年没见,此时相视一看,俱有所改变。 在于连生眼里,雪雁出落得风流标致,气度高华,在雪雁眸中,于连生言行气度都和以往有所不同,衣着配饰十分名贵,便知他在宫内过得如鱼得水,请进自己房中,让座倒茶,含笑道:“瞧大哥的模样,可是高升了?偏我没得消息,竟不曾恭喜大哥。” 于连生笑道:“什么高升?不过比以往多些轻省差事罢了。” 雪雁道:“既比以往轻省,可见强了不少,谁也不能一步登天,一步一步来罢!” 说着,起身拿出给于连生的东西,好大一个包袱,里头包着两件貂皮衣裳和两双鹿皮靴子,笑道:“这次出门带了不少东西回来,那里貂皮好,我给大哥做了一件袄,一件袍子,见不得大哥的面儿,一直都没有送出去,大哥既来了,就带回去,只是目前却穿不上了。” 对于雪雁记挂着自己,于连生心中依旧感动,忙接过来道:“那就等年下我再穿。” 雪雁又拿出一个水绿绫子的包袱,笑道:“这里倒做了两套春衫和两双鞋。” 于连生没有推辞地收了,雪雁登时眉开眼笑。 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于连生道:“没想到你我倒是想到一块去了,我也给你带了好东西。” 雪雁明白于连生有什么东西一定会记得自己,就像自己也记得他一样,便笑道:“是什么好东西?值得大哥特特带来给我?若是上回那样的玛瑙串子,大哥还是留给自己戴罢,现今大哥和从前不同,身边该多留些东西。” 于连生笑道:“是你们女孩儿戴的东西,我留着做什么?” 说话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缂丝牡丹红锦盒,打开递给雪雁,里面却放着一枚玉镯,雪雁拿过来套在腕上,尺寸相合,玉镯上并无花纹,打磨得莹润光滑,难得的竟是紫玉所制,紫光流动,玉色剔透,十分罕见。 雪雁爱不释手地把玩,道:“大哥从哪里得来这样珍贵之物?”珍珠翡翠玛瑙珍珠金银首饰她都有,最名贵的羊脂白玉也有一块妙玉送的玉雁,但是却没有一件紫玉。 白鱼赤鸟之符,黄金紫玉之瑞。 紫玉,乃祥瑞之物。 于连生见她喜欢这枚玉镯,面上更显得高兴,笑道:“我在宫里得了不少赏赐,用那些赏赐同别人换来的,妹妹喜欢就好。” 雪雁忙道:“我喜欢得很。” 于连生闻言放下心来,然后说了一回别离之后的事情,悄悄地说起宫里的消息,低声道:“这位老太妃原极得老圣人喜欢,不知为何忽然就薨了,我瞧着不大像,倒是圣人和老圣人之间越发剑拔弩张了,很是涉及到朝堂上的大官,我听说你们姑娘嫁的就是周家的小将军,也不知道是否会牵扯到周大学士,你好歹提醒一两句。” -- 第150页 于连生现今已是戴权的心腹,察言观色的本事更上一层楼,见到听到的机密比以往多了不少,很快察觉到一定会有官员成为替罪羔羊,只是眼前老太妃薨了,朝堂上没动静罢了。 听了他的提醒,雪雁眉头一皱,肃容道:“我知道了,多谢大哥。” 有些话,不必说第二遍,也不必深入,二人本性都聪明,随即便岔开了话题,雪雁说起黛玉小定和大定时的热闹,又说起周家的聘礼很贵重云云。 于连生笑道:“我从宫里出来,听说了,好些人都说你们姑娘有福,周家这样看重她。” 雪雁微微撇嘴,可是周家若是不好,对于黛玉而言是祸非福。 只盼着周家能挺过去,黛玉一辈子平平安安。 于连生不敢久留,见雪雁平安如初,便放心地回宫,回房收拾好衣着,去戴权跟前回话销假,戴权道:“你来得正好,拿着东西随我来。”指着桌子上的两个掐丝锦盒,让他捧着跟他出去。 于连生忙应了,然后捧着锦盒跟他出了大明宫,径往后宫行去,不知走了多久,竟到了一处极偏僻的院落,不似宫殿,却颇精致,鼻端隐隐嗅得一阵檀香之气,三四个小宫女从里头笑着迎了出来,一面行礼,一面道:“戴爷爷来看姑姑?” 戴权笑道:“咱家奉旨送几样点心鲜果给南华姑姑。” 带着于连生踏进院落里,只见花阴下设有一张软榻,榻上躺着一名女子,见戴权进来,并不起身,只抬眼含笑道:“公公怎么有空来?” 走近那女子一看,于连生顿时大吃一惊,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 原来这女子身上盖着一幅纱衾,一动不动,倒也罢了,但是形貌举止竟和雪雁至少有五分相似,尤其是一双眉眼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只是她年纪看起来比雪雁大了十多岁,约莫二十六七岁左右,面色苍白,骨瘦如柴,像是病入膏肓似的。 也是今天刚见过雪雁,于连生一见这女子就想起了她。 只听戴权笑道:“老爷打发我给姑姑送两样点心瓜果,尝个味儿。” 南华姑姑仍是不动,笑道:“回去替我谢圣人之恩,竟是容我造次,无法起身磕头了。” 戴权忙道:“姑姑还是躺着好,若因我来一趟,弄得姑姑不好,岂不是我的罪过?连生,快将东西递给服侍姑姑的小宫女儿。”这句话却是对于连生说的。 于连生闻言,顾不得心中疑惑,连忙将锦盒递给上来接东西的两个小宫女。 南华姑姑看了于连生一眼,笑道:“这孩子倒有几分面生,才跟了你的?” 戴权坐在榻前的一张精雕山水鼓凳上,拿了一块瓜果递到南华姑姑嘴边,方笑答道:“正是,我见他是个知恩图报的孩子,性子又机灵,就叫到了跟前,已跟了我几个月,今儿头一回带过来让姑姑瞧瞧,也是他的一场造化。” 南华姑姑顺势咬了一口,吃完,道:“见了我有什么造化?不过认认人,下次你打发他来送东西,我知道是你打发来的。” 说着,命小宫女道:“还不过来,难道叫戴公公动手不成?” 旁边的小宫女忙上来接手。 戴权收回了手,道:“听姑姑说的,我有什么金贵的?能服侍姑姑一场,也是我的好处。” 于连生在旁边既看且听,心中暗暗纳罕,戴权是何等样人,服侍长乾帝的老太监,老人儿,在南华姑姑跟前居然如此行事,不知这南华姑姑是谁,竟和雪雁生得如此相似。 南华姑姑笑道:“说得我好像十分金贵似的,却不知我不过是个奴才丫头,蒙圣人隆恩,才住在这宫里,有宫女太监服侍,有锦衣玉食享受。只是我不为别的,我那妹妹可有消息了?这么多年了,我不知能活到哪一日,只盼着能姐妹团圆,我死也瞑目了。” 提到此事,戴权脸上掠过一丝惭愧,道:“一直都派人打听,但是人海茫茫,原先的人牙子早已死了,只知道卖到了大户人家,却一直没有消息。” 南华姑姑脸上微现失望之色,随即强笑道:“公公快别自责了,原是我强求了。” 戴权忙道:“姑姑没求过什么事儿,这一件我必定给姑姑一个交代。” 南华姑姑听了,长叹出声。 戴权安慰道:“姑姑别担忧,已经有些眉目了,想来很快就有消息了。” 南华姑姑眼睛一亮,忙道:“果然?你不是哄我?” 戴权笑道:“哪里敢哄姑姑?听说姑姑的妹子是卖到了金陵,正循着这条消息打探呢。” 南华姑姑想了想,点头道:“金陵距离姑苏不远,姑苏的女孩儿自来生得好,素来都是卖往金陵、扬州和姑苏府城这三个地方,当初我就是被卖到了扬州。金陵乡绅极多,也不知道她被卖到了哪一家,好在不是扬州那样的地方,许能安然无恙也未可知。” 戴权笑道:“正是这么说,金陵虽然有几大家子盘根错节地独霸一方,到底比扬州干净些,姑姑这样聪明的人,妹子定然也一样伶俐。” 南华姑姑叹道:“但愿如此罢。” 戴权又劝慰了许多话儿,看着天色不早了,方带着于连生出来。 于连生虽未在南华姑姑跟前说过只言片语,心中却满是疑团,但又不敢问戴权,戴权如今看重他是真,却也没到任由他询问的地步。 -- 第151页 因此,于连生百思不得其解后,晚间回房向和他一房的李太监打听。 李太监今年三十岁,进宫多年,知道的消息多,因于连生虽是个后起之秀,待他倒一向尊重,故同于连生情分颇好,于连生送给雪雁的那只紫玉镯子就是用自己所得的所有赏赐同他换的,闻得他问,便道:“你见到南华姑姑了?” 于连生点头道:“今儿戴公公去瞧南华姑姑,我捧着东西过去的,只是从来没听说过南华姑姑其人,又不敢问戴公公,只好来问你,免得一无所知,冲撞了什么。”他心里最记挂着的却是南华姑姑长得和雪雁过于相似,别的,倒不在意。 李太监喝了一口茶,慢慢地道:“说起来,南华姑姑救过圣人的命,所以才有如今体面。” 如于连生所料,他毫不意外,今日见到南华姑姑时,他心里就想过,南华姑姑说自己是个奴才丫头,可是偏有现今的体面,连戴权都对她和颜悦色,那么绝非是普通丫头,若不是极得上头倚重,便是曾经做过什么忠义之事。 李太监道:“那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也只跟圣人从潜邸中出来的人才知道。” 于连生忙起身给他倒茶,道:“请公公说说,我也好心里明白。” 李太监喜他这份眼色本事,便道:“南华姑姑原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丫头,打小就生得伶俐标致,针线又好,听说皇后娘娘那时还是皇妃,本打算给她开了脸儿呢,若是那时候开了脸儿,现在就是一个娘娘了,真真可惜了。” 于连生道:“我瞧着南华姑姑倒不像有什么可惜。” 李太监笑道:“那是当然,她是圣人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为了救圣人,如何落得动弹不得的下场?不光圣人心里记着她,皇后娘娘也十分感激她,她在宫里虽然没有什么身份,可是地位是实打实的,就是贵妃见了,还得问一声好呢!” 于连生听到这里,疑惑略解,道:“怪不得戴公公去了,南华姑姑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李太监叹了一口气,道:“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总有七八年了罢?圣人刚刚大婚没多久,有了自己的府邸,不想一日书房忽然走水了,门口缸里的水不够灭火,偏生那日前头设宴待客,忙碌得不得了,后院就那么几个丫头,个个胆小怕事只知道哭,人心惶惶之际,可巧南华姑姑路过,闻得圣人进去后着火的,如今还没出来,就把缸里最后一点水倒在自己身上,冲了进去。原来圣人在里面已被浓烟呛昏了,火势差一点点就烧到了圣人身上,南华姑姑脱□上湿透的衣衫掩住圣人的口鼻,硬生生将圣人从火海里背了出来。” 于连生听得惊心动魄,若果然如此,难怪南华姑姑会得戴权如此敬重了。 只听李太监又道:“只可惜将及门口时,一根烧断的横木掉了下来,南华姑姑毕竟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头晕眼花手脚酸软,又背着圣人,迈不出门槛,你知道越是尊贵的人家门槛越高,偏是这门槛碍了事儿,她当机立断,把圣人抛给门外已经赶来的侍卫,自己被横木砸到了脊骨,虽然立即被救了出来,但是却再也站不起来了,就此瘫在床上。” 于连生一脸敬佩,道:“南华姑姑真真是有胆有识!” 听到这里,他已然明白了,那场火势必然不是无故走水,定然是涉及到了夺嫡之争。 李太监喝了一口茶,淡淡一笑,道:“南华姑姑救了圣人一命,感激她的人何止皇太后和皇后娘娘?平素待她十分亲厚,圣人登基后也额外照应,问她有什么心愿,她说,自己十一岁被卖作丫头给哥哥娶亲,她哥哥说过几年后就为她赎身,所以这一辈子就想见见自己的家人,圣人打发人去她老家,不想他父母哥哥早就没了,只剩下那个眼下还在寻找的妹妹。” 于连生心中一动,问道:“南华姑姑似乎是姑苏人氏?” 倘或他没有记错的话,雪雁也是姑苏人氏,不过她自小被卖到林家,早已不记得家住何处,父母何人,还有没有别的兄弟姐妹。 李太监点了点头,道:“正是姑苏人氏,凡是晓得南华姑姑的人都知道。但是见过南华姑姑的人不多,外面的达官显贵极少有人知道她。南华姑姑说,她父母哥哥答应过她好好照顾妹妹,谁能料到她父母哥哥一病死了,寡嫂贪啬,竟将她才五岁的小妹妹卖掉了。” 于连生听了,不再言语。 他不知道雪雁是否是南华姑姑的妹妹,在宫里也不敢多说什么,打算下一回见到雪雁时问问她到底有没有兄弟姐妹,若是的话,有这么一个姐姐,对雪雁大有好处。 雪雁丝毫不知于连生进宫后见到了这么一个人物,而且和她颇有瓜葛,她如今正在赖家,同赖嬷嬷和赖欣荣两人说闲话,黛玉定了显赫之家,名门之后,她这个贴身大丫头也跟着水涨船高,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小丫头了。 欣荣已定了亲,是个举人,原本预备今年成亲的,不想老太妃薨了,只得往后挪。 赖嬷嬷摩挲着雪雁的手,道:“林姑娘已经定下来了,你到底有什么打算呢?是跟着林姑娘嫁过去在周家嫁个管事,还是在林姑娘出阁之前放出去自行配人?” 雪雁落落大方地道:“早着呢。姑娘若是十五岁出阁,我跟过去过两年再出去。” 总得将那笔财物交还给黛玉,她方能功成身退。 -- 第152页 况且,见的人多了,知道的也多了,这里只有一个黛玉能和她说得到一处,别人怕是很难懂她了,她不想为了嫁人就随便找一家,与其如此,倒不如干干净净的,何等自在。 她前世没有结婚,今生不成亲依旧还是过日子。 对于雪雁的漫不经心赖嬷嬷微感可惜,以雪雁的品貌才气,也能和欣荣一样嫁个读书人呢,将来若是中了进士,就是名正言顺的官太太了,有黛玉夫家倚靠,必然步步高升。 赖嬷嬷又问道:“你们姑娘的嫁妆料理得如何了?” 雪雁笑道:“就差些药材和首饰了,以及一些零碎东西,药材在山海关置办了好些,首饰和零碎物件再说罢,现今姑娘的荷包手帕等小物件都由紫鹃姐姐带着人做活,几个月就得了,就是衣裳鞋袜暂且不急,姑娘还在长身量呢,等到出阁前两个月做也不迟。” 赖嬷嬷点头道:“倒好,你们姑娘比别的姑娘强些,她们还没动静呢!” 提到迎探惜三人,雪雁幽幽一叹。 欣荣问道:“听说府里现今由三姑娘做主,让底下的婆子承包了园子各处的庄稼花草?” 雪雁忍不住一笑,道:“还是跟你学的呢!” 欣荣撇了撇嘴,道:“我哪里有这样的本事做主?咱们家里的园子承包出去,是祖母的意思,一年到头不必花费银子修整园子,倒还有二百两银子的剩,真真是两全其美。三姑娘听了咱们家的法子如此行事,怕是不成,那府里的奴才,没被选上承包的人纵然得了一点好处,可到收成的时候见承包的人得的更多,如何肯甘心?我瞧着,必不能长久。” 雪雁听了,深以为然。以往掐个花儿朵儿什么的没人管着,现今个个都当做宝贝似的,除了供奉各房的东西外,余者皆不许人碰,那些糟蹋惯了的大小丫头们如何肯甘心? 赖嬷嬷道:“三姑娘是个精明有志气的,只是可惜了,不是托生在太太肚子里。” 雪雁一哂。 又说了一回闲话,告辞而去。 至次日一早,雪雁正在对镜理妆,因见她穿着白绫子薄棉袄,外面罩着丁香紫的绣花背心,底下系着一条同色裙子,配着腕上的紫玉镯,风致嫣然,淡雅宜人,黛玉不禁啧啧称叹,站在她身后上下看了一回,道:“你穿红好看,穿浅也好看,真真是淡妆浓抹总相宜。” 雪雁将白玉簪子插在发间,头也不回地道:“这话只配用在姑娘身上。” 话音一落,听到外面热热闹闹,黛玉便问出了何事。 小荷进来道:“因朝廷有命,凡是有爵之家不许筵宴音乐,但凡家中养了男□伶的,都一概蠲免遣发,东府里大奶奶来问太太的意思,不想只有四五个人肯走,剩下都不愿意回家,说回去了也会被卖,所以老太太正在分给各房,叫姐姐去一个领来呢。” 雪雁不想要藕官,倒不是看不起她,只是黛玉已经定亲,身边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她。 容嬷嬷见状即明,和她深有同感,道:“你不好开口,让我去。” 黛玉忙嘱咐道:“嬷嬷告诉老太太就说是我不要的。” 一时到了贾母房中,果然见到贾母正在把几个小戏子指给各房,只留下了文官自使,正旦芳官给了宝玉,小旦蕊官送了宝钗,小生藕官指给黛玉,大花面葵官和小花面豆官送了湘云和宝琴,老外艾官给了探春,尤氏则将老旦茄官要走了。 几个小戏子纷纷扰扰地过来给贾母磕头,满满当当一屋子人,个个喜笑颜开,她们早就想进园子了,别人还罢了,独宝玉喜得上蹿下跳,拉着芳官不放,又说这个好,那个伶俐。 见到容嬷嬷过来,贾母笑道:“怎么劳烦嬷嬷亲自来了?不拘打发人领了藕官去便是。” 容嬷嬷行了礼,含笑道:“屋里都忙着,也就我一把骨头清闲,闻得老太太分丫头,姑娘叫我过来告诉老太太一声,我们屋里人多,丫头尽够使了,再添一个人倒不好,又恐别的大小丫头欺负她新来的,因此竟是老太太留着使唤罢!” 贾母见容嬷嬷出面,便知她们必有思量,想了想,便依了。 藕官身量苗条,容色清秀,举手投足间更一种风流味道,宝玉心中十分喜欢,闻得容嬷嬷此语,也恐当差日久的大小丫鬟欺负藕官年纪小,忙扭股儿糖似的猴在贾母身上,百般央求道:“老祖宗,不如给我了,横竖怡红院阔朗,藕官去了,还能和芳官作伴,先前凤姐姐从我那里要了小红去,现今还缺一个人呢!” 贾母笑着搂他在怀里,道:“好,好,好,你既要,就带了芳官和藕官去。” 宝玉登时喜笑颜开,果然亲自带了芳官和藕官回去,命人不可欺负了她们两个,惹得怡红院中一干人十分不悦,又见她们两个年纪小,性情高傲,自打进了怡红院,万事不管,万事不做,只顾着和园子里的丫头婆子口角吵闹,故此极厌恶她们,又有一干人知道她们唱惯了戏,不惯针黹女工,宝玉怜她们天真无邪,倒也不加以责备。 只是园子里却就此热闹了起来,没有一天不生出十几件事来,清明那日藕官偏又惹出一件烧纸的风波,因宝玉护着,婆子方不得已讨饶,只是到底记恨上了。 紫鹃道:“亏得咱们房里没有要藕官,倘或留下了,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岂不是姑娘之过?”黛玉住在这里都不敢为父母烧纸祭祀,藕官胆子却大得很,哪里知道厉害。 -- 第153页 雪雁同样庆幸不已。 转眼到了送灵之日,贾母邢王夫人等俱要出门,只带了大小六个丫头并管事媳妇,剩下鸳鸯和玉钏儿在家,将上房锁了,只带着丫头婆子在下房歇息,赖大添了许多人上夜,关门闭户,只走西边小角门,唯有王夫人大房后面有姐妹们进出,东边通薛姨妈的角门,又都在内院之中,没有关门落锁,余者处处安插妥当。 雪雁顿觉府里清净了许多,剩下的只有园子里热闹非常,黛玉也不能和闺阁密友们筵宴来往,她们这一房平素在家绣活,除了去李纨处坐坐,或往栊翠庵一游,别处都不肯去了。 这日清晨,外面下了一点微雨,映衬着玉堂富贵,十分好看。 雪雁捧着两盆鲜花放在纱窗外面的窗台上,黛玉亲自动手,将帘子放下,拿狮子倚住,隔着纱窗问道:“你看看大燕子回来了没有。” 雪雁笑道:“天还有些寒气,想是再过几日就该回来了。” 黛玉点点头,只盼着燕子早些儿带来江南的春意。 雪雁转身上了台阶,忽见赖嬷嬷打发人来叫她,慌慌张张的,不似平常,道:“姑娘,老太太叫你去呢,快些过去,车子已在外面等着了。” 雪雁笑道:“出了什么事?这么心急火燎的?等我换件衣裳。” 来人扯着她道:“快别换衣裳了,先过去罢。” 雪雁只得扬声告诉黛玉一声,然后随着来人坐车到赖家,刚一进门,就见欣荣拉着她道:“你们姑娘的公公被弹劾了。” 雪雁大吃一惊,忙问道:“几时的事儿?” 赖嬷嬷坐在上头,皱眉看着欣荣无措的样子,低声斥责了两句,方对雪雁道:“就是今儿一早的事情,不少官员纷纷弹劾,还说到了旧年老圣人在位外放时的事儿,总之,也不大清楚,老圣人大怒,已经将周大学士下了大狱了,又派心腹审讯。” 第四十六章 嫔妃探病南华得信 闻得周元下狱,雪雁眉头一蹙,虽然早已料到周家可能出事,但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老太妃之薨,转眼间重臣入狱,可窥见双龙争锋之激烈。 雪雁暗暗叹气,周大学士呼喇巴喇地下狱,这一件事情出来,不知道多少人该从羡慕黛玉转而同情她了呢,倒不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是人之常情,就好像当初他们从怜悯黛玉为羡慕黛玉一样,黛玉的处境往往决定许多人对她的态度。 见雪雁一时之间竟似呆了一般默不作声,回思到黛玉刚刚定亲夫家便遭此劫难,欣荣眼里不禁闪过一抹同情,道:“你别太过担心,只是下狱,说不定审讯过后便无罪释放了呢!” 雪雁闻声苦笑,上皇和当今交锋,周元岂能全身而退?进了大狱出来也得脱一层皮。 只盼着周元能躲过一劫才好。 赖嬷嬷听了欣荣的话,微微一叹,欣荣是自己从小教导大的,怎么在雪雁跟前反而不如她沉稳?她嗔怪地看了欣荣一眼,然后关切地对雪雁道:“府里现今关门闭户,听不到外面的消息,倒妨碍不到你们。今儿不过先提醒你一句,回去缓缓地告诉林姑娘,请林姑娘千万别慌了手脚,正如欣荣说的,只是下狱,审讯过后无罪释放也未可知。” 较之其他人的冷眼旁观,赖家殷切地期盼周大学士平安无事,无他,雪雁是他们家的干女儿,将来黛玉是周家长子媳妇,自己的孙子也能借一借周家的势。 这个世道,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举人巨商,没有势力可依,只有死路一条。 赖嬷嬷在自己家里是个老封君,但是却经常去荣国府里请安,让儿子儿媳依旧留在荣国府里当差,未尝不是为了依靠荣国府的势力,从而让孙子平步青云无灾无难。 背靠大树好乘凉,千古至理。 眼瞅着荣国府内囊渐尽,若不是有林家那一笔财物添了助力尔后建造了大观园,只怕早已塌了大半,他们虽不能背主,却也要另谋生路,良禽择木而栖。好在现今有娘娘依靠,荣国府蒸蒸日上,丝毫不见颓势,但是并不妨碍赖家多一门可以倚仗的权势之家。 雪雁虽然聪明,但是毕竟长于侯门大户,只道府里尔虞我诈,外面平淡安然,却不知外面世情之惨,不知多少平民百姓巨商大贾种田经商步履维艰的苦处,亦不知晓赖嬷嬷此时的想法,道:“那就有劳干爹和大哥哥了,我们在里头一点儿消息都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总得告诉我们姑娘一声儿。”好在他们早有预料,倒不会太过吃惊,只是担心罢了。 赖嬷嬷见她并没有为此惊慌失措,面色沉静,不觉赞了一声。 雪雁问道:“除了周大人入狱外,其家人可有什么罪名儿?”眼下她最担心的便是远在山海关的周鸿,和周夫人并其他二子一女,尤其周滟如今才七岁。 赖嬷嬷道:“老太妃薨了,朝中诰命几乎都去送灵了,周夫人亦在其内,想来不会因为周大人下狱就特特发落她,何况就是发落也得等周大人的罪名下来,故暂且不曾危及家人。” 雪雁听了,道:“祖母的意思是只周大人入了狱?” 赖嬷嬷缓缓地点点头,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雪雁心神一松,道:“还请干爹对此多多留些心,我们姑娘知道了,必然谨记在心。” 赖嬷嬷笑道:“你放心罢,不必你说,我已经叫你干爹去打探了。” -- 第154页 雪雁闻言,禁不住再三拜谢。 在赖家来不及吃茶,雪雁便匆匆告辞,经过后门进荣国府时,她立时停下脚步,先悄悄跟王忠说了一声,叫他告了假,去找桑青打听周家现今的境况如何,然后步履匆匆地回到房里,一路连问好的丫头婆子都来不及理会,找到黛玉轻轻凑到耳畔将周家之事说了。 黛玉一惊,险些打翻了砚台,失声道:“当真?” 雪雁轻轻点了点头,道:“祖母不会无缘无故地说谎,既然先跟我说了,必然是真的。姑娘得先拿个主意,周家出了这事儿,咱们不能袖手旁观。” 黛玉道:“自然。你我早知如此,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雪雁一阵叹息,黛玉说法同她一样。 一抹愁绪笼上黛玉眉梢,却不是惶然不安,而是十分担忧,忙问周夫人和周鸿兄妹几个人的平安,雪雁道:“尚未审讯,想来少时无碍。上皇虽然治了周大学士,可是当今圣人若要保住姑爷也容易,毕竟他在外头不在京城里。” 话虽如此,却得知道长乾帝愿不愿意保住周鸿,愿不愿意保住周家,父子之情都不顾了,处于这等地位处境,对于君臣之情怎会面面俱到? 雪雁想找于连生问个究竟,偏自己在这里,他在深宫,竟是不得相见,只得作罢。 好在从下狱到审讯,到最后定罪,中间至少得有几个月时间的缓和,何况既然弹劾周元在上皇在位时外放的事情,必然要派人去地方上查探,目前倒不必担心周元的性命之危,只是怕上头趁着这段时间别人对周夫人母子几个下手。 黛玉点头道:“只盼审讯过后,周大人是无辜的。” 雪雁道:“不管如何,上皇既然动了手,总会伤了周大人的元气。”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伤了元气比送了命强。” 雪雁深以为然。 黛玉又道:“你说牵扯到几年前的事儿,真真是叫我不知道怎么说,几年前的事情,哪里还能查出些什么?恐上皇竟是莫须有的罪名多些,况且周大人做官多年,总有一些敌对的官员,到时候那些官员公报私仇,没有罪名也有了罪名。” 雪雁苦笑道:“姑娘都如此说了,焉知外面不是如此想的?” 一朝天子一朝臣,与周元这样逐渐偏向当今只忠于当今的大臣相比,更多的臣子在新帝的眼前失势,当然盼着上皇重新掌权,他们也好重复荣光,若是如此而奉承上皇,百般落井下石,周元前景堪忧。 听完雪雁的猜测,黛玉头一回深恨女子被约束于高阁之中,导致现今如睁眼瞎子一般。 她揉着手帕子在房里踱了一会子步,道:“可惜朝中诰命都送灵去了,咱们竟不得一点儿门路。你先叫乳父告假,悄悄去找青儿打探打探消息。”别的诸如张家等等,她只认得各家主母,却无法拜见各家大人,况到此时,亦不好牵扯他们。 雪雁忙道:“我从后门回来时就已经叫王叔去了。” 黛玉听了,稍稍放下心来。 片刻间,她从焦虑中镇定下来,低头沉思,蓦地吩咐外间做活的紫鹃道:“你去瞧瞧咱们房里有什么好东西,或是精致点心,或是鲜艳瓜果,不拘什么东西,先预备出两样来,再叫人备车,让雪雁出去一趟送人。” 雪雁闻言一呆,随即一笑,她亦有此意,原本想提醒黛玉照料周家儿女,没想到黛玉倒先想到了此处,很不必她多嘴了。 紫鹃不知她们二人交头接耳说些什么,可是她素来听话,便放下针线去料理,半日后果然带着两个小丫头捧了四个掐丝锦盒过来,揭开给黛玉看,一盒两样,共是四样点心,四样鲜果,道:“外头已经吩咐婆子小子驾车了,雪雁从西边小角门出去便好。” 虽然赖大守门闭户,但是雪雁是他的干女儿,若要出去自然极便宜。 黛玉朝雪雁道:“你快去罢,若是实在不好,你先把周姑娘接过来顽两日。” 雪雁一怔,忙道:“接了周姑娘过来本是姑娘的好意,只是对这里如何交代呢?咱们毕竟姓林。”府上虽无男人当家作主,但是他们宁可置若罔闻,也不会沾惹。 黛玉低声道:“我去跟大嫂子说一声,想必能有所通融。” 雪雁道:“事关重大,大奶奶岂能做得了这样的主?” 黛玉不禁焦躁起来,依此越发看出周元处境不好了,道:“依你说,到底该如何是好?周姑娘今年七岁,现今不知道慌成什么样子了,你我岂能对她不闻不问?” 雪雁果断道:“那就借势而为。” 黛玉不觉失笑,道:“你我伶仃如斯,借谁的势?我瞧你竟是急糊涂了。” 雪雁笑道:“借永昌公主的势。” 黛玉蹙眉道:“我竟不懂。” 雪雁道:“姑娘和赵姑娘极好,不妨先打发人去永昌公主府送信,陈述来龙去脉,请赵姑娘出面托姑娘照顾周姑娘两日,想必府上无有不依的。” 黛玉面上一喜,随即道:“赵姐姐近年来虽和我好,可她是否会出面?” 雪雁笑道:“周太太是永昌驸马的远房表妹,论亲戚,周姑娘也是赵姑娘的表妹呢!” 黛玉方想起这一节亲戚情分来,忙修书一封,打发婆子送去永昌公主府,永昌公主必然是送灵去了,可是赵嫣然却不必,她身上无职,前儿个还和黛玉有书信诗词往来呢。 -- 第155页 见诸事妥帖,雪雁立刻出门,连换衣裳的时候都没了,命两个婆子跟着,捧着东西匆匆上车出门,径自奔往周家,周鸿底下两个弟弟周衍今年十一岁,周涟不过九岁,周滟就更小了,黛玉担心他们年纪小,恐出了事惊慌失措,故命雪雁过去探望慰问以安其心。 按理说,送东西出门不该雪雁这么个丫头出面,但是除了她,黛玉跟前无可信之人,又不能告诉容嬷嬷等人叫她们为之担心,因此事急从权,叫雪雁过去。 门房虽诧异雪雁匆忙出入,但是念及赖大,都含笑问好,不问缘由地放她出去了。 雪雁抵达周家时,周家正处于惶惶不安风雨飘摇之中,门庭冷落,几可罗雀,府内虽有管家和管家媳妇早得了周元夫妇的吩咐而极力安抚,但是周元骤然下了大狱,毫无征兆,府中人心大乱,哪里压制得住,只吓得周滟呜呜咽咽哭个不停。 比之黛玉小小年纪在荣国府步步谨慎时时留意,哭泣也只在无人处,周滟自小父母双全,兄长疼爱,生活在蜜罐儿里似的,哪里经过这些风雨,性子难免有些孩子气,听到自己父亲遭了难,登时先哭了起来,周涟只大两岁,亦哭个不停。 周衍和两个奶娘见了,无论如何都安抚不住,急得一头是汗。 闻得雪雁打发人来,周衍眼睛一亮,忙命快请。 周涟和周滟两个闻得有客人来,哭声方渐渐止住了,只在旁边抽抽噎噎。 搂着周滟解劝的王奶娘亦道:“在时候打发人过来,可见林姑娘的心意难得。” 周元一早下狱后,周衍便命人拿着帖子去世交亲友家,拜托各家各户帮忙打探消息,想知道父亲入狱的来龙去脉,虽有几家不好推辞应了,但是大多数仍是避之唯恐不及。 和他们相比,黛玉即刻打发人来,怎能叫周衍不对她生出几分敬意? 虽说黛玉名分上已经是周家的媳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但是因为夫家落难,女方不肯伸出援手并且事后悔婚的事迹周衍也听过许多。 雪雁先去赖家,又来周家,出来两趟都没来得及换衣裳,匆忙之间,不免显得钗松发乱,但是看在周家兄妹眼中顿时动容不已。 待得她拜见时,周衍忙道:“不必多礼。” 雪雁没有见过他们,可是周家只他们三个人在家,一眼便能认出来,见周衍气度凝稳,倒还沉得住气,周涟和周滟两个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们姑娘知道后,立即打发人去找桑家的表少爷打听了,二爷三爷且请宽心,等得了消息,立即送来叫二爷三爷知道。不过我们姑娘是女孩儿家,各家诰命都不在家,竟没其他门路了。” 她虽然还认得于连生,但是轻易见不得,此时不好多说,只先将从赖大家知道的消息告诉他们三个人,末了道:“大人眼下没有性命之危,还有几个月周旋的时候。” 周衍听完,神色极是凝重,道:“有劳林姑娘记挂了,这消息正如天降甘霖,解我们兄妹忧父之心,回去代我们兄妹三人多谢。” 周衍派人打听时,好些人都闭口不言,唯恐惹祸上身,他们大约明白了上皇和当今的权柄之争,理会周元不免得罪上皇,不理会周元却又得罪当今,故他们两不相帮,导致周衍到了此时仍不知父亲为何入狱,因此听到雪雁的话,不觉放下心来,他素知父亲为人清正,不可能在外放的任上为非作歹,等查探清楚了,父亲一定会平安无事。 冷静下来后,周衍想起父亲曾经交代的话,日后或有事故,许是有惊无险。 周元留下这些话是为了宽慰儿子遭受变故时放心,说实话他亦不知自己前程如何。 听了周衍的话,雪雁忙道:“二爷这样说,倒显得生分了。我们姑娘说,才得了两样新鲜点心果子,送来给二爷三爷和大姑娘尝尝,并问府中安好,若是大姑娘觉得府中不胜其扰,不妨去府中同姑娘小住几日,暂且避开。” 周衍心中一动,险些一口应承下来。自从父亲入狱,府中里里外外一团糟,周滟在家里住,难免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对她倒不好,黛玉愿意接她过去,自然极好,但是他却犹豫道:“府里有管家约束上下人等,不过乱了些,倒无妨。只是林姑娘接妹妹过去,是否过于打搅了府上?林姑娘毕竟不便,家父又是戴罪之身,恐给府上带来烦恼,我瞧竟是不必了。” 雪雁暗暗称赞他这份心气,他体谅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不枉黛玉担心他们的烦恼,含笑道:“我们姑娘已经托了永昌公主府上赵姑娘出面,想必这会子该打发人来了。” 周衍一怔,犹有不解,果然听说永昌公主打发婆子过来,忙命快请。 来了两个婆子,亦是雪雁常见的,请了安,问了好,笑道:“我们姑娘说,已将府里的帖子送到荣国府里去了,乃言身上不好,托林姑娘照顾表姑娘几日。” 赵嫣然肯出面,黛玉接周滟之事就顺理成章了。 周衍喜道:“多谢赵姐姐援手。” 转而又向雪雁谢黛玉筹谋,然后命管家媳妇给两个婆子看坐倒茶,等她们离开时,亲自送到二门,途中又细细问了几句,闻得是黛玉瞒着荣国府先悄悄儿地写信给赵嫣然,心中不觉感激非常,回来对雪雁道:“既如此,滟儿就托林姐姐多多费心了。” -- 第156页 雪雁正逗得周滟破涕为笑,闻声忙道:“这原是姑娘应做之事。大姑娘去了姑娘那里,府中只剩二爷三爷,竟是多加小心才是。” 纵然黛玉也担心周衍和周涟兄弟二人,可他们皆是男丁,不能如护着周滟一般。 周衍却道:“只滟儿一人过去便够了,家中我和三弟还得主事呢!” 说完,命人给周滟收拾行囊,命王奶娘带着两个小丫头随着周滟一同去,他们家遭此劫难,周滟乃为避祸,并不敢多带丫鬟下人,以免惹荣国府不喜。 回去时,雪雁先打发婆子去赖大处递了话儿,不同于黛玉当年守孝进京,虽说周大人入狱,但是周滟仍是一品大员之嫡长女,过来做客,又是永昌公主府之托,赖大刚打探了消息回来,闻说,忙命人开了仪门迎进。 黛玉早得了消息,亲自在贾母院中垂花门处相迎。 尤氏已经接了永昌公主府的帖子,见了永昌公主打发来的婆子,既受永昌公主之托,少不得过来密密嘱咐黛玉一番,又勒令府中上下不得怠慢周家小姐。周元下狱之事事关重大,外面虽然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奈何里头女眷不知,尤氏亦不知晓。 及至见到周滟下了小轿,虽然打理过形容,但眼睛仍然微微红肿,一脸惶然,黛玉心里一阵怜惜,忙拉着她的手,含笑道:“妹妹到我房里,就像在自家一样,不必拘束。” 周滟来时得了二哥三哥无数嘱咐,忙低头应是。 看到她言行举止极似自己当初进荣国府之时,黛玉不免有些感同身受,拉着她径自到自己房里坐下,又命紫鹃道:“雪雁跑了两趟,累得很,先叫她歇歇,你陪同周妹妹的奶娘丫头安置箱笼,周妹妹在我屋里和我同住。” 紫鹃答应一声,引着王奶娘和两个丫头夏菱秋桂两个去黛玉卧室。 雪雁换了衣裳重新洗漱一番过来,只见周滟已经被黛玉逗得笑靥如花,她不禁会心一笑,黛玉生性伶俐,肚子里有无数的笑话可述,且又有典,雅而不俗,周滟不过七岁,少不得由她左右,片刻间便已忘忧,心里也对这位初次见面的未来大嫂生出十分喜欢。 看到雪雁出来,黛玉道:“你怎么不歇歇?” 雪雁笑道:“我去找干爹问问,干爹他老人家刚从外面回来,想必知道些什么,先前接周姑娘入府,当着许多人的面,不好开口询问。” 周滟一听是为她父亲打听,忙站起来多谢。 黛玉拉她坐下,道:“你不必谢她,事情交给她办,比别人强些。” 安抚了周滟好一番,抬头对雪雁点头道:“赖大总管消息倒快,乳父去了这么半日还没回来呢。你仔细问问进展如何,然后再问问能否打探到周大人在狱中的处境,倘或需要打点,请赖大总管用些心,凡打点费用皆由我出。” 周滟忙道:“怎能让姐姐出?该我们家自出才是。” 黛玉笑道:“难道你还为了这个,特特回家一趟不成?好容易接你来,等令堂回来我才肯放你回去呢。你只管安安稳稳地住下,一切有我。” 摆摆手,示意雪雁先去,自己留下来劝解周滟。 雪雁出了门,找到赖大,赖大亦在等她,悄悄拉到一旁,低声道:“外头不大好。” 雪雁一惊,忙问进展如何。 赖大轻声道:“自从弹劾之后,周大人入狱,上皇派心腹审讯,同时命人去原先周大人外放的地方查证,朝中一时之间又有无数人拿着一些鸡毛蒜皮莫须有的罪名凑热闹,尤其是周大人素无往来的几家,更是上蹿下跳,不肯消停。” 赖大说的素无往来之人,显而易见便是周大人生有嫌隙的敌对之官。 雪雁心中一沉,问道:“当今圣人如何做法?” 赖大想了想,道:“这倒不知,当今以仁孝治天下,上皇既然如此下旨,当今自然无有不从。况且弹劾周大人之人义正言辞,当今不得不依从上皇之意,先将周大人收押候审。” 雪雁听了,一时没有言语。 赖大安慰道:“你别慌,你们姑爷平安无事呢!” 雪雁苦笑一声,道:“只怕到时候周大人之事会牵扯到姑爷身上。” 赖大摇头道:“我看不能。” 望着雪雁诧异的目光,赖大从容笑道:“虽说本朝律法连坐,但是你们姑爷打了无数胜仗,若因此治了他,如何对天下人交代?即便周大人定了罪,你们姑爷也无妨。” 雪雁颇不以为然,若真要惩治,什么罪名儿都能罗列出来,岳飞不就是莫须有之罪? 上皇如今针对周大人,皆因周大人位高权重,能左右朝局,若是没有料理周鸿的意思,大概因为周鸿虽然立了功,也有官职在身,但并未掌兵权的缘故。 对于周鸿,雪雁也不敢报以乐观,其父入罪,必然殃及于他,只是早晚罢了。 听了黛玉所托,赖大道:“狱中不得打点,也不许周大人见人。” 雪雁顿时大失所望,回来告诉黛玉,黛玉亦有同感。 晚间王忠传了话进来,雪雁过去一趟,和赖大的消息一般无二,也是这些。 周滟坐在一旁听完她的话,连忙扯着黛玉的衣袖道:“林姐姐,父亲岂不是要吃苦了?” 黛玉不知狱中如何,看向雪雁,雪雁只好上前安抚道:“姑娘不必担忧,我已问过我干爹了,周大人位高权重,虽然入狱,但并未夺去身上官职,且尚未审讯,罪名未立,狱中自然不敢十分怠慢,只是终究比不得家里自在罢了。” -- 第157页 周滟眼圈儿一红,几乎快哭出来,随即强忍住了。 转眼间到了第二天,园子里姐妹们闻得黛玉接了小姑子来住,宝玉听说后原本也想过来,但是李纨想到周家门风,她生于书香世家,对于周家自然十分清楚,忙哄他芳官等人在园内等他淘澄胭脂,方止住了,余者姐妹过来看向黛玉时,皆是一脸笑意,十分促狭。 黛玉不觉红了脸,啐道:“你们个个刁钻古怪,别吓着人,滟儿年纪小,生得腼腆,比不得你们胡打海摔惯了,一日不打趣人不成。” 探春笑道:“姐姐这是说我们脸皮厚呢?还没进门,这会子就先护上了。”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她们皆在园内,赖大又十分约束,故不知外面风雨,方能如此嬉笑。 周滟年纪虽然小了些,但是出生之际其父已是二品大员,自小娇生惯养,周夫人却并没有过于溺爱,该学的仍然十分精通,忙起身与各人厮见,言谈举止落落大方。 众人见她进退有度,不禁啧啧称赞。 李纨探春做主,欲在黛玉房中设一小宴请她,周滟不敢流露出父亲遭难的事情,却也不肯吃酒作耍,忙拉了拉黛玉的衣袖,一脸为难。 黛玉极明白,忙道:“我知道你们的好意,只是外头才下了敕谕,咱们别违了。” 探春最爱玩乐,听了这话,道:“咱们私底下乐一会子不成?明儿个二哥哥生日,还能不给他过了?只是不比往日的酒席筵宴那样热闹罢了。” 黛玉拍拍周滟揪着她衣袖的手,含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是爱吃酒的,不过滟儿家风严谨,年纪又小,还叫她吃酒不成?你们别只顾着自己,倒忘了别人。虽然说客随主便,可是你们也得让滟儿宾至如归不是?” 说着,又指着李纨道:“你是做大嫂子的,你这么些小姑子如此,也不管管!” 李纨朝众人笑道:“听听,她说你们刁钻古怪呢!你们都是千尊万贵的娇客,叫我怎么管是好?她自个儿先护着自己的小姑子,倒怪我了!” 众人都笑道:“阿弥陀佛,大嫂子给她两下子再说。” 周滟听了,往黛玉身畔挪了挪。 黛玉搂着她,道:“打我做什么?你们打趣得,我就说不得?我说一句,大嫂子就先护着你们了,你们还打我呢,真真是叫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既然这么着,索性让大嫂子天天带你们学规矩做针线,瞧你们还怎么乐!” 宝钗扑哧一笑,道:“快张开嘴,让我瞧瞧牙口,怎么就这样伶俐,叫人无言以对?” 尤氏却道:“听了林妹妹的话,倒觉得有理,既这么着,便免了宴罢。” 说完,吩咐银蝶道:“一会子你去厨房里传话,这两日林姑娘房中有客,饭菜须得拣上等的做,略有一点不好,仔细我回头找她们算账!” 银蝶笑着答应。 众人又说了些闲话,或是看花,或是观书,或是取乐,十分尽兴。 好容易等到人散,周滟悄声问道:“姐姐,她们是否不知我父落难之事?” 黛玉一怔,忙道:“府里没有男人做主,外头的消息一概不许传进来,你只管放心。” 周滟叹了一声,道:“我就知道。若她们知道了,必然不会像今日这般待我。”说话间,心中一阵忧伤,脸上难免流露出几分来,虽然只过了一日,但是在家里看着两个哥哥心急火燎兼火冒三丈的种种态度,她能感受到世态炎凉的味道。 黛玉轻声劝道:“这世上之人,多是趋利避害,他们负阖家之荣辱,自然不能轻易惹事。” 周滟道:“我晓得,只是明白是一回事,伤心又是一回事。” 黛玉百般安慰,方使得她略略解劝。 房中别人倒还罢了,容嬷嬷和张嬷嬷何等聪明,又历经世事,虽然黛玉不说,却也猜到了七八分,她们都是教习嬷嬷,对黛玉此举不但不劝,反而甚为赞同。 当日晚间容嬷嬷细问雪雁究竟,雪雁见她脸色未变,悄悄说了,末了道:“姑娘恐两位嬷嬷担心,又不想弄得人尽皆知,故不曾告诉两位嬷嬷。” 容嬷嬷点头道:“我知道,难道还为此怪姑娘不成?” 说完,笑道:“姑娘此举大善,虽说周家的事情有些麻烦,但若是姑娘袖手旁观,我倒看轻了姑娘,将来周大人若是定罪了,姑娘还得如此方好。” 雪雁闻言莞尔道:“姑娘岂是那等人?嬷嬷放心,即便周家落难,姑娘也不会置之不理。” 这一日王忠仍去打探消息了,至晚方回,一无所得。 雪雁心内焦急,却不敢在黛玉跟前说出,以免引得周滟吃睡不好,担忧不已。 过了好些日子,忽听于连生来了,雪雁连忙迎他进来。 不等雪雁开口询问,于连生便道:“知道你们焦急,故我趁机偷了空儿来告诉你,你们很不必担心,我瞧着圣人的意思,不会对周大人的事情置之不理。” 雪雁一听,顿时喜笑颜开,只要当今愿意护着周家,那么周元便有一线生机。 她想到这里,忙道:“哥哥稍坐,我先去告诉姑娘一声。” 于连生会意道:“你先去忙。” 雪雁转身到黛玉房中,悄悄将于连生的消息告诉她和周滟,周滟听了,登时先欢喜起来,忙拉着雪雁的手问道:“雪雁姐姐,你说的可是真的?当今真有此意?” -- 第158页 雪雁悄悄笑道:“快别声张,好容易才在宫里有这么好打听消息的人呢!” 周滟道:“我知道,这事不能告诉人,以免给雪雁姐姐的大哥惹来祸患,只是我想先打发奶娘回家一趟告诉两个哥哥,不知可使得?姐姐放心,我不会说是谁说的。” 雪雁心中一暖,笑道:“姑娘只管打发人去,二爷三爷早些放心也好。” 周滟点点头,道:“那就趁着于公公还没回去,我先打发人回家,也叮嘱哥哥不许告诉别人,仍假装焦急之态,免得惹人怀疑。” 雪雁暗暗一赞,年貌虽小,到底是大家小姐,行事很有章法。 等周滟叫来王奶娘吩咐两声,叫她回家取东西,雪雁方抽身回来见于连生,看他拿着案上的书看,不禁笑道:“大哥如今也识字了?从前我就想劝着大哥识字,不为别的,只为知晓些道理,可是想到宫里不许人识字,恐给大哥惹祸,只得罢了。” 于连生放下书,笑道:“如今戴公公叫我识字呢!” 雪雁喜道:“那可好,大哥认得字了,日后有更大的前程。我这里有许多书和许多字帖都是姑娘给的,还有许多笔墨纸砚,大哥若用,只管拿去。” 于连生忙阻止道:“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我还没学完,不必急着看这些高深的东西,何况如今宫里人人自危,我竟是不能私自携带东西进出宫门了。” 雪雁了然,道:“大哥几时要,几时过来拿,我给大哥留着。” 于连生此行,除了告诉雪雁关于周元的消息外,便是打听雪雁的家乡父母,提起宫中的南华姑姑,笑道:“你没见过南华姑姑,不知道她和你长得多像。” 雪雁一呆,道:“听你这么说,从前抱琴姐姐和永昌公主府上的秋菊姐姐说我面善,想来是见过南华姑姑,我原先还疑惑呢。她果然和我长得极像?我却不信,我卖作丫头十一年了,从来不记得什么家人,哪里有这样的好事轮到我身上。” 于连生笑道:“不过长得相似,总有几分缘故。今儿问问妹妹,若是呢,回去就说一声好叫妹妹姐妹团聚,若不是,咱们就放心了,也没什么想头。” 说着,叹了一口气,道:“我打听过,说南华姑姑命不久矣了,只有这么一个心愿,急得戴公公不知打发了多少人去找南华姑姑的妹妹。我也是瞧着南华姑姑十分可怜。” 听到南华姑姑瘫在床上七八年却不忘寻找幼妹,雪雁不禁心生怜悯,问道:“那你可知道南华姑姑姓什么?” 于连生忙道:“我临来之先问过了,南华姑姑姓王,原先的名字叫大妞,她妹妹叫小妞。” 雪雁一愣,道:“我也姓王,原先的名字的确是叫王小妞。”这些都在她生辰八字帖子上明写了,平时少对人言,于连生也不知她姓氏是什么,只是世间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她过来这么多年了,忽然有一个姐姐在世。 于连生虽有几分怀疑,却没想到她竟然真是,道:“莫非妹妹果然是南华姑姑的妹妹?” 雪雁道:“太巧了些,若是宫里知道了,说不定还觉得是你我故意捏造身世,想谋取好处呢!我瞧大哥还是不说的好。”横竖,她和所谓的姐姐并没什么情分。 于连生苦笑,却也知道雪雁说得有理,道:“听说南华姑姑的妹妹是卖到金陵去了,妹妹可还记得自己被卖到了何处?” 雪雁心里已有七八分相信自己是南华姑姑的妹妹了,她的确是在金陵被卖到林家,那时林如海在金陵当官,后来她才跟着林家辗转去了扬州赴任,然后服侍黛玉。 于连生见她不言不语,心中已经明白了。 回到宫里,于连生叹息不已,明知南华姑姑的妹妹就在眼前却不能说,觉得很对不起南华姑姑,过了好几天都有些闷闷不乐。 李太监见状询问,于连生不敢说出关于雪雁的事情,只道:“我想起了南华姑姑寻找妹妹的事情,若是有人为了得到恩宠,故意冒充南华姑姑的妹妹,那可如何是好?” 李太监嗤笑一声,道:“在宫里的谁不是人精?知晓此事的人甚少不说,而且南华姑姑说了家乡父母和妹妹的年龄姓名,却独独没说妹妹的年庚八字,也没说她妹妹身上有什么胎记痕迹,可见心里早有防备了。” 于连生听了,暗暗惊叹于南华姑姑的精明,笑道:“都说南华姑姑的妹妹被卖了,小小年纪,难道还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不成?” 李太监一怔,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些事哪是你我费心的?” 于连生只得掩住不提,后来几次去南华姑姑那里送东西,见南华姑姑日益虚弱,他也没有将雪雁一事吐露出来,既然雪雁无意,自己也不好给她惹烦恼。 南华姑姑身子不好,皇后极感激南华姑姑,三不五时地亲自过来,并送上许多补品药材,又勒令太医院好生为她诊视,务必让她平平安安。来的次数多了,偶尔长乾帝也亲自过来探视,后宫嫔妃难免有些知道的,有亲自来的,有打发宫女来的。 这日于连生跟在戴权身后,陪同长乾帝来探望南华姑姑,可巧皇太后同皇后亦在。 南华姑姑动弹不得,急忙道:“皇太后和皇后娘娘过来,我受宠若惊,感激不已,老爷日理万机,如何亲自过来?我如何担当得起?” 长乾帝道:“你若担当不起,谁还当等得起?只恨戴权办事不力,还没有令妹的消息。” -- 第159页 戴权忙走出来请罪。 南华姑姑一脸黯然,轻声道:“人海茫茫,都过去十多年了,哪里容易打探得到?老爷千万别为此责怪戴公公。再说,一日没有她的消息,我便一日告诉自己她还平平安安。” 皇太后拿着帕子擦了擦眼角,道:“只盼着老天有眼,能早些找到她让你们姐妹团聚。” 南华近年来身子很不好,尤其是今年精神极差,连太医都说熬不过一两年,虽然别人都瞒着她,她如何不知自己的身体?心头悲伤,面上却不敢流露出来,强笑道:“但愿如此。” 正说着,忽听通报说贤德妃、吴贵妃、周贵人等嫔妃过来探望南华姑姑。 长乾帝皱了皱眉头,道:“宣她们进来。” 诸位嫔妃得知长乾帝近日常来此处,不甘落后,匆忙而至,请了安,问了好,个个劝慰南华养病,又特特吩咐上捧上无数东西,有金珠之物,有药材补品,十分丰富。 长乾帝厌她们惺惺作态,恐她们闹得南华不清净,沉声道:“既来过了,就回去罢。” 诸位嫔妃只得从命。 独抱琴看到南华震惊非常,实在是太像雪雁了,怪道她看雪雁面善呢。 抱琴之惊,十分明显,让戴权看到了,不觉皱了皱眉头,轻轻在长乾帝跟前提醒了一句,长乾帝便叫他开口询问,戴权道:“贤德妃娘娘,见了南华姑姑,娘娘宫里的宫女神色不同,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元春一呆,忙扭头看向抱琴,唬得抱琴急忙跪下道:“只是见了南华姑姑,想起一位故人,容貌十分肖似,不免有些惊讶。” 第四十七章 相见欢长姐瞒心事 听抱琴说见到南华想到故人,长乾帝等人立时便想到南华的妹妹,忙问是谁。 南华亦是眼睛一亮,满怀期盼地看着抱琴,难道天缘凑巧,她竟能得知妹妹的消息? 元春不知长乾帝何以如此上心,担忧不已地看着抱琴。她入宫虽已多年,但是却是从女史晋封,而非长乾帝潜邸中跟进宫的,故只在宫中见过南华,并不知道南华在寻找妹妹。 抱琴心中忐忑,答道:“是娘娘表妹林姑娘的贴身丫头,名唤雪雁。” 元春闻言诧异不已,省亲那日她见过黛玉,却并没有见过黛玉身边的丫鬟,听抱琴的意思,似乎极像南华姑姑?若真是如此,许有什么来历也未可知。至于于连生,她常与家中消息往来,故知道他有个妹子是黛玉的丫鬟。 想到这里,元春心中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黛玉竟因林如海的余荫得到长乾帝青睐,还有心腹丫鬟认的哥哥在长乾帝身边当差,早知如此,她不会用红麝香串来示意荣国府自己看重金玉良缘。只是,金玉良缘到底是自己母亲中意的,自己在深宫中不得孝顺,依她也好。 听到雪雁这个名字,长乾帝只觉得十分耳熟,看着戴权道:“这个名字像在哪里听过。” 戴权忙道:“就是盐课御史林大人之女的贴身丫鬟,还是于连生认的妹子。” 长乾帝听了,随即想起消息中说那个上蹿下跳一心一意为黛玉的小丫头,似乎极得黛玉倚重,看向于连生,问道:“果然?” 于连生忙步出人群,低头道:“回老爷的话,小人那妹子确实生得和南华姑姑有几分相似。”除了这句话,于连生别的并没有多说,既然抱琴开口了,长乾帝一定会派人打探,到时候不必自己说,雪雁的身世也会水落石出。 长乾帝正要问什么,皇太后忽然开口打断道:“既然如此,一会子就问问于连生,别的不相干的早些儿回去,人太多,闹得慌。” 诸位嫔妃听了,包括元春主仆等连忙依次告退,不敢久留。 等人都退下了,南华迫不及待地问于连生道:“你那个妹子今年几岁?何方人氏?” 皇太后笑道:“南华莫急,让戴权去打听打听才知道是不是,若是有一干小人知晓咱们心急找你妹妹,按着你的模样找个丫头出来充数如何是好?天底下容貌肖似的人多得很。” 皇后也道:“正是,听说贤德妃的兄弟和甄家的公子就是长得一模一样。” 于连生登时吓出一身冷汗,他们的反应竟然和雪雁预料的一样。 到此时,于连生大概明白雪雁为何不愿认亲了,乃是为他着想,一是担心他不得好处反引厌恶,二是不愿他落得一个钻营之象。 南华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道:“是我太心急了,其实这么些年,也见过好几个长得和我相似的女孩子,都不是我妹妹,就不知道贤德妃娘娘身边宫女说的那个丫头是不是。” 长乾帝看向戴权,戴权暗暗叫苦,当初打听林家消息,知道有这么个丫头罢了,哪里会去详加打听这个丫鬟年方几何,何时入府,只得道:“小的一会子叫人去打听,据闻那小丫头认过干亲,想来有生辰八字帖儿,知道上面的籍贯父母和年庚八字就好了。” 不过是个丫头,戴权素来不在意,可是既然疑似南华之妹,他就必须派人去打探了。 为这么一个小丫头,他们寻找了好几年,总算有一点子眉目了。 戴权突然想到林如海在去扬州之前是在金陵当差的,算算时间,正是南华之妹被卖的时候,莫非林黛玉身边的小丫头确实是南华之妹? 说完这句话,戴权忙又把自己的想法道了出来。 -- 第160页 众人听了,各有惊喜。 长乾帝点头道:“不错,朕记起来了,林如海的确曾在金陵就职过,你赶紧派人去,既然极有可能是南华的妹子,就早些儿让她们姐妹团聚。” 戴权答应了一声,正要去,却听皇太后笑道:“问问于连生差不多就知道了,先听他说,是否是南华的妹子,若有几分意思再去打听,若没有,倒罢了,在金陵当官的文武百官好多着呢,谁能说单就这样巧地卖进了林家?” 戴权忙道:“还是皇太后说的是。连生,我问你,你这妹子多大了?可记得年纪家乡?或是父母亲人?你认了也有几年了,但凡出宫都过去看她,想来知道些底细。” 长乾帝点了点头,戴权正问出了他想问的话。 于连生忖度半日,低眉顺眼地道:“小人那妹子姓王,原是姑苏本地人氏,今年已经十六岁,是四月二十六的生日,时辰是什么时候小人就不知道了,小人没见过她的生辰八字帖儿,只听她说过自己进府时的年纪极小,早已不记得家乡父母了。” 犹豫再三,于连生没有说出雪雁原先的名字,不然就显得刻意为之了。 众人听了这番话犹未如何,南华却十分激动,道:“你说她是四月二十六的生日?” 见于连生点了点头,皇太后问道:“莫非你妹子就是四月二十六的生日?” 南华道:“回皇太后,我妹妹是生于四月二十六,我记得那天是芒种节,也是饯花节,打从一开始找我妹子,我就没跟别人说过她是哪天的生日。”天可怜见,难道她竟然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唯一的亲人? 皇太后、长乾帝和皇后面上俱现诧异之色,问道:“难道那丫头真是你妹妹?” 南华答道:“听着倒有七八分像,只是见不着面,亦不知其生辰八字,倒不敢十分确定。”南华自小聪明伶俐,行事素来十分小心,不然不会作为皇后的陪嫁丫头险些开脸,还有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只有她知道,必须得见了雪雁才能确认她是不是自己的妹妹。 长乾帝忙命戴权道:“你着人去打听生辰八字送来给南华看是不是她。” 戴权答应了一声,皇太后和皇后安抚南华道:“很快就有消息了,你且等着。” 南华笑道:“几年都等下来了,倒不急在一时,只是有劳戴公公了。” 戴权连称不敢,派人去打探消息不提。 皇太后道:“若真是南华的妹子,贤德妃倒是立了一功。” 皇后含笑点头称是。 长乾帝却是淡淡地道:“是与不是,也得打探清楚了才知道。”他日理万机,能抽出闲暇来探望南华已是极为难得,这等小事自然不必他料理,略坐一回便起身去处理公务,于连生随着戴权连忙跟上,少时,皇太后亦觉得身上乏了,起身回去,皇后相陪。 南华央求长乾帝将于连生留下来,长乾帝知晓她想知道那个小丫头的事情,点头许了。 恭送走长乾帝等人,于连生堪堪站直身子,便听得南华道:“你跟着戴公公来了几次,我认得你,你快坐下,跟我说说你那个妹子的事情,你什么时候认得她的?” 于连生想了想,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唯独没有说自己和雪雁的消息来往。 南华听完,叹道:“倒是个好孩子,但愿她真是我妹子。” 于连生想起自己从雪雁处知道的年纪名字籍贯,心中暗道:“雪雁的确是你妹子,只是她不想让这件事从我口里说出来罢了。” 想罢,于连生含笑道:“姑姑放心罢,姑姑定能如愿以偿。” 南华闻言一怔,抬眼瞅着他,看得于连生好生不自在,但听她笑问道:“你似乎十分笃定?莫不是知道些什么?没有在皇太后和老爷娘娘跟前吐露?” 于连生大吃一惊,她怎么如此聪慧? 于连生虽在宫里历练过几年,但是毕竟年轻,却哪里比得上南华精明,她一眼瞥见于连生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诧,不觉一笑,道:“你瞒下了什么,正经说给我听,不然,回头告诉戴公公,治你一个隐瞒不报之罪。” 于连生不敢欺瞒,瞅着小宫女远远避开,方低声道:“就是没说我那妹子的小名,恐别人以为我是捏造出来争宠的,毕竟我原知道些姑姑要寻妹子的事情。” 南华一愣,问道:“莫不是你原先知道我妹子的小名儿,所以不敢说?” 于连生点头道:“正是。我怕说了,倒让老爷以为我为了恩宠故意捏造出来哄人。” 南华忙问名字是什么,于连生实话说了。 听到王小妞一名,南华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虽然仍旧有些怀疑,但是约略已经猜测到雪雁极有可能是自己的妹妹,名字或许有重复的,生日也有同一天的,但是十六年前四月二十六日生在姑苏的王小妞,不可能那么巧合地出来很多。 于连生拿过帕子给南华拭泪,道:“虽说我妹子年纪生日和名字合得上,但是普天之下并不是没有同年同月同日生和同名同姓的,故不敢说出来,以免让姑姑空欢喜一场。” 南华由着他给自己擦泪,道:“你的小心谨慎是应该的,在宫里,万事都是小心为上。” 赞叹完,立时问道:“你那妹子,我觉得有七八分是我妹妹,你跟我说说她平素喜欢什么,爱做什么,想要什么,我虽无能,却还有一点体面,能圆了她的心愿也未可知。” -- 第161页 于连生淡淡一笑,道:“雪雁妹妹平素只爱些书画,只盼着能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并不向往什么荣华富贵,她想要什么,我想大概林姑娘都会给她。林姑娘虽说是主子,待雪雁妹妹却似姐妹,雪雁妹妹也是一心一意地为林姑娘打算,只盼着林姑娘能有个好终身,年前老爷为林姑娘赐了婚,就是周大学士家的大公子,已经是四品职缺了。” 南华听完,问道:“林姑娘待她果然好?不曾吃过苦受过罪?” 于连生摇头道:“雪雁妹妹自小就跟了林姑娘,既是贴身的丫头,衣食住行不曾薄过。” 南华轻声道:“小妞有福,遇到这样的好人。” 于连生听了深以为然,若不是林姑娘待雪雁宽厚,雪雁如何得以出门出手大方?自己如何遇到她,后来又因为她的援助而进了宫?追根究底,都是林姑娘待她好的缘故,难怪她心里只有一个黛玉,呕心沥血地为黛玉打算。 戴权的动作很快,第二天就打探到了雪雁的生辰八字,以及名字。 长乾帝不理会这些,命他去告诉皇后,并交给皇后料理此事。 皇后知道后,先禀明皇太后,笑道:“竟真是她!如今看来,如皇太后说的,贤德妃倒是立了一功,等南华确定了是她妹子,就赏贤德妃些东西罢。” 皇太后微笑道:“你做主便是。” 皇后想了想,道:“等南华认了妹子以后再赏罢,眼下先告诉她去。” 皇太后赞同地点了点头,道:“快去罢,南华盼了这么多年,就盼着这个妹子了。” 她年上三十才得了长乾帝这么一个儿子,因自己出身卑微,长乾帝自小到大在上皇跟前不得宠,当初出宫大婚后身上并无爵位,但是就算他不得宠,那也是她唯一的儿子,谁承想一场火险些要了他的命,而纵火的竟是他身边的贴身丫鬟,若不是南华奋不顾身地冲进书房将他背出来,她早已白发人送黑发人了,哪里有如今的尊荣,故心里自始至终都感激南华。 皇后和皇太后一般心思,比别人更感激南华,亲自过去将戴权带来的消息告诉她。 南华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听到确切的生辰八字,仍不免喜极而泣,哽咽道:“这是我妹妹的生辰八字!她出生的时候我已经十岁了,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日还请村里的老秀才把她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红纸上,顺口依着我的名字给她起了个小名。” 皇后道:“找了这么些年,好容易找到了,你该欢喜才是,怎么反哭了?” 南华面上犹存一痕泪光,道:“是欢喜太过了,故而落泪。我倒真想见见我那妹子,不知道一别十几年,她长成什么模样了,连生说得再多,也不及我亲眼见的好。” 皇后道:“你若见她也容易,我打发人宣她进宫。” 南华从于连生嘴里知道雪雁不慕荣华,便不想让自己的妹妹走进深宫,听了皇后的话,连忙阻止道:“娘娘恩典,我心里感激不尽,只是她一个小丫头进来做什么?这宫门不是谁都能进的。让我出宫去见她罢,若真是我妹子,我一辈子的心事也了了。” 皇后固然觉得南华识趣,但是自己不好擅自做主,道:“你身体不便,如何出宫?倒不如你妹子进宫来你们相见,不拘我如此意思,皇太后和老爷知道了,也一定是这么个意思。” 南华笑道:“虽然如此,我却受之有愧。何况我总得亲眼见了,才知道是不是我妹子。名字、生日、家乡和年纪都合得上,但是还有一处得我亲自去。” 皇后叹道:“难为你还如此小心。” 南华道:“主子们给我体面,那是我的福分,只是我不能不守规矩,否则宫里如何管束上下人等呢?这么些年我手足不便,常常躺坐于主子们的跟前,心里已经十分愧疚了,如今再因我之故,让我妹子进宫里来,我更是无地自容。娘娘就许了我罢,让人抬着我过去,不必大张旗鼓,叫几个小太监小宫女跟着就是了。” 皇后将这番话说给皇太后听,皇太后感慨道:“这丫头,还是这样。” 说着,对跟着皇后一起过来的南华说道:“只是,小太监小宫女跟着你去能做什么?没头没脑的说不定人家还不让你进门呢!听我的,让戴权陪着你坐大轿子过去,难道你这么个人儿,还当不起不成?” 南华听了,只得依从,皇后即刻命人备轿,由戴权陪着过去。 一切妥当后,皇太后检视一遍跟过去的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命皇后道:“既是南华的妹子,南华又是初次见她,你好歹替南华预备一份东西,别让南华空着手去,倒不好看。” 皇后忙道:“早就想着了。”命小宫女捧上来给皇太后看,却是两匹宫绸,两匹宫缎,两挂珍珠,两支玉簪并一些金银锞子荷包糕点等物。 南华忙替雪雁谢恩,然后由人抬着出了宫,径自去荣国府。 戴权权势极重,与宁荣国府极熟,闻得他来,尤氏忙迎了进去。 进了二门,戴权下了轿子,对尤氏含笑道:“咱家不为别的,今儿带了宫里的姑姑过来,只为了见见府上林姑娘身边的雪雁姑娘,因身上不便,须得轿子抬进去。” 听说不是来要银子的,尤氏先松了一口气,待得听说是见雪雁,忙命人去叫。 戴权皱了皱眉,道:“很不必,雪雁姑娘住在何处,叫我们过去便是。” -- 第162页 尤氏听了,忙在前面亲自引路,心中却是十分诧异。于连生是雪雁认的哥哥,尤氏深知,也曾见过,可是几时竟能劳动戴权亲自过来?不知轿子中是何人,当得起戴权口中一句姑姑,想来是极体面的宫女。 到了贾母院中,绕过大理石底座紫檀大插屏,轿子按着于连生的吩咐停在雪雁房门口。 雪雁早已得到消息迎了出来,于连生上前悄悄将来龙去脉三言两语地说了,雪雁不及听完,忙叫两个婆子抬了一张铺着褥子的软榻出来,于连生则带着两个小太监接手送到轿子前,两个小宫女打起帘子,扶南华半坐半躺到软榻上。 彼时南华披着一件大红织金夹斗篷,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虽然苍白憔悴却和雪雁十分肖似的脸,看在别人眼里,都觉得诧异无比。 戴权看着雪雁问道:“雪雁姑娘的屋子在何处?” 雪雁忙在前引路,让小太监把南华抬进了自己房中。 戴权并没有跟上去,亦叫住了尤氏,含笑道:“叫她们姐妹俩说说话罢。 对于南华的身份尤氏越发好奇起来,意欲询问,见戴权无意回答,只得答应了下来,忙将戴权请进黛玉厢房的堂厅中,又是让座,又是倒茶。 黛玉等人闻得消息,都出来相见,权宦之地位,可见一斑。 雪雁从于连生嘴里得知南华的事情后,当晚就告诉了黛玉,说宫里有一位在帝后跟前极体面的宫女似乎是自己的姐姐,故黛玉见到南华毫不意外。 因长乾帝的态度和雪雁的身份,戴权对她倒十分敬重,见她过来,站起来连称当不起。 却说雪雁房中的软榻刚刚落定,于连生带着几个小太监小宫女退到门边,南华一双眼睛就没离开过雪雁和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脸庞,对她道:“你走近些让我瞧瞧。” 雪雁叹了一口气,走到南华跟前。 南华道:“你拉开左边衣袖,往上些,让我看看你的胳膊。” 雪雁闻言一怔,随即明白南华这是验明正身,除了自己,几乎没有人知道自己左臂近肘尖处内侧有一块绿豆大小的红色胎记。她依言拉起衣袖,露出雪白一段酥臂,一点红胎记。 南华不觉泪如雨下,道:“没错,你是我的妹妹,小妞的胳膊上有这么一块胎记。” 雪雁拿着手帕给她拭泪,轻声道:“我都不记得了。” 南华叫着妹妹哭道:“你五岁时就被卖了,哪里还记得什么?爹娘和哥哥曾经都答应过我的,只卖我一个给哥哥娶嫂子,过几年就赎我回去,谁知,这一等就没了影儿!” 雪雁听了,无言以对。 对于不存在记忆中的父母兄长,她心中一点儿情分都没有,不似南华这般伤心。 于连生最明白雪雁心思,见状闻声,忙上来解劝道:“姑姑见到雪雁妹妹,该当欢喜才是,偏哭得这样,倒惹得妹妹也跟着伤心了。” 南华听说,方慢慢止住眼泪,看着雪雁道:“虽然连生说过你的事情,只是见了你,我还是得问一问,你这么些年,过得可好?” 雪雁笑道:“我们姑娘待我一向很好,跟千金小姐似的长大,也读书识字。” 南华轻叹一声,道:“你何必哄我?就是林姑娘待你好,你难道一开始就跟着林姑娘不成?也是从最底下慢慢儿地升上去的。我是丫头,知道其中的艰辛。连生,你带人都出去,让我们姐儿两个说说梯己话。” 于连生道:“那我们就在门外,姑姑若有什么吩咐,叫一声便好。” 南华点点头,于连生带着小宫女和小太监退了出去。 雪雁坐到软榻跟前的鼓凳上,打量着这位和自己有血缘之亲的姐姐,苍白瘦弱,憔悴不堪,但是难掩天生秀色,比雪雁生得还要标致几分,只是长期病弱使得她黯然失色。 她在打量南华时,南华也在看自己寻找多年才找到的妹妹,因老太妃薨了的缘故,雪雁只穿了一件玉色缎子的夹袄儿,底下系着白绫裙子,一头乌压压的青丝挽着家常髻儿,别着一枝镶珠银凤钗,耳畔垂着南珠坠子,素淡却不失雅致,一张鹅蛋脸上,眼澄秋水还清,唇润樱桃还红,真如池中一枝芙蕖,鲜润明媚。 南华道:“我走时你才刚落草,一转眼再相见,你竟是个大姑娘了。” 雪雁问道:“咱们家里可还有什么人?” 南华摇头道:“早就没人了。圣人登基后,我求了恩典,打发人去家乡查探,原来我离开两年后娘一病去了,又一年,爹也没了,再后来哥哥不知怎地染上急病,不到一年去了,那时你才五岁,被寡嫂卖给了人牙子,兜兜转转,这么些年才找到你。” 雪雁虽然没了记忆,但是听说父母兄长皆故,仍不免一阵叹息。 说起往事,南华不免落下一点清泪,道:“咱们穷人个个身不由己,最向往的不是买几亩地,而是能进大户人家当差,有衣裳穿有肉吃,还有月钱可拿,那时我被人牙子选上,爹娘欢天喜地得不得了,不但能得银子给哥哥娶媳妇,我还能有个好去处。哥哥向来疼我,当初爹娘卖我时,他不肯,只是那时爹娘已经签好了卖身契,好说歹说,爹娘哄他说我去享福,过几年还能攒钱把我赎回去,哥哥发狠说要赚钱赎我,只是我没有等到他。” 听到这里,雪雁诧异道:“这是为何?难道买地比不得卖身?” -- 第163页 她自始至终,殷切期盼着早日脱籍成为良民,怎么听着南华的意思,很多百姓反而愿意卖身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这种说法,瞬间颠覆了她的认知。 南华苦笑道:“无权无势,就是任人鱼肉。你自小进了大户人家,哪里知道咱们百姓的艰难?不但平时有人欺压,而且各项赋税徭役沉重得年年交上去后剩不了几日口粮,就算是风调雨顺,也有八成人吃不饱,何况还有天灾*的时候呢!做了大户人家的下人就不一样了,衣食起居都有,虽说行事做不得主,可却比庄稼人强多了。” 望着雪雁震惊的目光,南华又道:“你不知道,还有许多财主愿意带着千亩良田投奔到位高权重的官宦之家做奴才呢,年年孝敬金银财物,只为了求得庇佑罢了。” 雪雁顿时怔住了,她只想着去乡下种田,过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平淡,没想到种田居然如此不易,倘或真如南华所言,自己还一意孤行地去做个小地主吗? 南华说到这里,忽然道:“妹妹莫不是脱籍后打算买几亩地?” 雪雁点头道:“原先是这么打算的,买一处房舍,置办些地亩,等脱了籍,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如今听姐姐这么一说,我倒犹豫了。” 雪雁一向爱惜自己的性命,绝不会冒任何危险,如果种地反而对自己有害无益,而且还会带来无数危机的话,雪雁决定不去乡下,等脱了籍后,她还住在京城里,靠那二百亩地依靠黛玉的庄子收成,够自己衣食丰足便罢了。 南华忙道:“买房置地是好的,只是你千万不能自个儿到乡下地方去。” 雪雁好奇问是为何,说实话,她的确不知这些事情。 南华叹道:“你模样儿生得标致,在京城里各家丫鬟中显不出什么来,但是在乡下山村小地方却是一等一的好,那里压不住,你若到了那样的地方,一则乡下山村多是阖族本地的人,并不愿意把房子地卖给外来的人,二来地痞流氓也多,美貌只能带来祸患。听我说,你就留在京城里住,有林姑娘做依靠,衣食不缺,也没人打搅你。” 雪雁听到这里,肃然应是。 其实听南华说那么多,她往日的打算已经动摇了,总得平安为上。现在她约略有些明白赖大夫妇明明家资饶富,何以仍旧在荣国府里当差了,未尝不是为了求得权势庇佑。 南华见她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顿时松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忽听于连生在门外道:“南华姑姑,雪雁妹妹,林姑娘打发人送了茶果过来。” 雪雁过去开门,接了过来。 于连生往里面看了一眼,悄声安慰道:“南华姑姑好容易才找到你,你多体谅些。” 雪雁想起于连生曾经说过南华命不久矣的话,点了点头,回身端着茶喂南华喝了两口润嗓子,拿着手帕给她擦了擦嘴角,缓缓地道:“今日听姐姐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大哥说姐姐问过他关于我的事儿,那姐姐就跟我说说姐姐的事儿罢,我也想听听呢。” 南华见她关怀自己,不觉十分欢喜,道:“我身上哪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那么着。我被卖掉以后,有幸被选进了皇后娘娘的娘家,刚开始只是个烧火的小丫头,常常吃亏,月钱也领不到,几次三番以后学乖了,慢慢儿地升了上去,做了娘娘的贴身丫头,老老实实地当差做活,娘娘给我取名叫南华,等到娘娘出嫁时,我是四个陪嫁丫鬟之首。” 雪雁心中一酸,却也佩服南华的手段,一个外来的丫鬟居然能压倒家生子成为陪嫁丫鬟,不知付出了多少,道:“姐姐一定也吃了许多苦,这身子也就是后来伤着的罢?”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是南华呢?救人一命,却落得多年瘫在床上的下场。 事情过了这么多年,南华早已想开了,道:“也没吃什么苦头,就是后来伤了,七八年来动弹不得,可是我救的是圣人,行动坐卧自然有人服侍,比千金小姐还尊贵呢!” 的确,在宫里,就是贵妃见了她,还得问一声好。 听她如此说,雪雁不觉滴下泪来,道:“姐姐若是平平安安,做个丫头有什么不好?” 南华听了幽幽一叹,妹妹说的是,若能平安无事,做个丫头伺候人又何妨?她也不想做这样动弹不得的千金小姐,可是事已至此,她非但不能露出一丝后悔之色,还得假作欢喜于主子平安,这份苦楚,又有几人能懂? 凝视着雪雁的脸,南华柔声道:“妹妹,我虽然在圣人跟前有一点体面,但是我不想为你求什么荣华富贵,你千万别怪我。有时候,不争即争,不要能得,我无欲无求,若是去了,圣人反而会记得我的好处,许能泽披于你也未可知。” 雪雁忙掩住她的口,道:“姐姐说什么话?咱们才相见,个个都得长命百岁!”虽然她对南华没有一点情分,但是南华寻寻觅觅,又为她打算如斯,她怎能不为之感动? 南华示意她将手拿下来,轻笑道:“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明白,不过是熬日子罢了。” 雪雁忙道:“姐姐快别胡说,这话定是哄姐姐的,我见姐姐今儿精神倒好。” 南华微微一笑,道:“我今儿精神好,是因为终于找到妹妹了。我瘫了七八年,能活到如今,又有这样的体面,我已经知足了。” 雪雁眼圈儿一红,道:“好好儿的,怎么书房偏偏起了火?府里也太不小心了。” -- 第164页 南华轻声道:“这些话可不能说。” 终究是心疼自己唯一的妹妹,南华轻声为她解惑道:“这件事外头都不知道,你听了别告诉任何人,那场火,不过是因夺嫡之争而起罢了。圣人素来不大得上皇老圣人喜欢,当初老圣人退位,一是圣体欠安,实在是撑不住了,二是瞧圣人年纪小好左右,三是因为皇太后身份不高,圣人没什么心腹臣子,因这三层,老圣人方将皇位传给了圣人。” 南华说的喜这些倒和雪雁揣测得差不多,经历这么些事,朝堂上的事情她多少知道些,忙道:“我晓得其中的厉害,姐姐若是为难,快别说了。” 南华笑道:“我就你这么个妹子,让你活得明白些有何不可?”说着,又悄悄将自己知道的一些机密之事告诉她,并嘱咐她只记在心里,不可外传。 除了这些,别的她不会告诉雪雁,救了长乾帝,自己是后悔的,后悔得无以复加。 南华不打算把自己的后悔吐露出来,她已经活不久了,总得留点体面荫及妹妹。 她当初也有争荣夸耀之心,冲进书房里时犹豫过,可是想到如果长乾帝出事,阖府就没有了依靠,作为丫头未必有什么好结果,因此,她赌一把,冲了进去,依仗着自小做过庄稼活儿有一把子力气,所以把长乾帝背了出来,只是没想到临出门时迈不过门槛,而横木就在头顶,只能先将长乾帝交给侍卫,自己被横木砸了一下,就此不起。 她赌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于是瘫在床上。 好在她是为了救主,一片忠心人尽皆知,没人敢怠慢她,只是到底意难平。 她跟雪雁说的是实话,这么些年,除了寻找自己的家人这件事,她从来不求什么,她越是淡然以对,越是使得皇太后和长乾帝夫妇待她恩宠有加。 南华本性极为聪颖,手段一点儿都不缺,她没有雪雁那份良善之心,她做事总会想到自己能得到什么好处,因此,她没有在荣国府久留,见过雪雁,相认过后叙说别离之事,少时便即离开,临走前,只将皇后赏赐之物给她留下了。 坐在轿子里,南华缓缓地闭上眼睛,只觉得浑身疲乏之极,就这么一个妹妹,虽然没有相处过,也没有什么情分,可到底是自己仅剩的亲人了,自己死了什么都没有,倒不如为她打算一二,等自己死了,有个人念着自己的好处。她一个丫头,救了长乾帝,活着的时候有几分体面,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别人顶多会念叨几句,然后就此丢开。 面见过皇太后和皇后回了话,南华感激不尽,含泪道:“若不是圣人们的恩典,我如今哪里能和我妹子相认团聚。” 皇太后和皇后听了知道雪雁便是她妹子,不禁为她感到欢喜,道:“果然是你妹子?” 南华笑道:“是呢,我亲眼见了。” 皇太后看着她病入膏肓的模样儿,心中一叹,先叫皇后打发人赏赐贤德妃些东西,然后温言道:“你妹子有什么想要的,只管跟我说,你若担心你妹妹的终身,明儿我做主,给她脱了籍,再挑个显赫人家,倒也能名言正顺地做个大家子太太。” 南华忙道:“皇太后恩典,我心里感激得不得了,不过我妹妹随着林姑娘一切都好,她什么都不要,我也不想为她求什么荣华富贵,齐大非偶,于她倒不好。” 皇太后诧异道:“你们姐儿俩什么都不要?连荣华富贵都不要?” 南华笑道:“如今有主子恩典,比什么荣华富贵都强,还想要什么好处?雪雁那丫头自来有主意,单靠着林姑娘就够了,她一个小丫头,当不起皇太后和娘娘的恩典,叫她一辈子平平安安就是了。等我去了,将主子们赏的东西留给她,够她一辈子衣食丰足了。” 南华无所求,皇太后和皇后越发动容不已,事后说给长乾帝听,长乾帝也感慨了几声,然后道:“既然南华什么都不要,就叫戴权记着,若她妹子有什么难处,戴权帮一把便是。” 长乾帝感激南华不假,但是对于雪雁这样一个小丫头,他万万不会放在心上。 戴权躬身答应。 却说南华离开后,尤氏忙叫雪雁到跟前问个究竟。 彼时姐妹们亦听说了,从园子内出来,都笑道:“正是,让我们瞧瞧,雪雁到底是什么金贵人儿?竟劳动戴内相亲自陪宫里的人过来。” 黛玉拉着周滟的手坐在旁边,担忧地看着雪雁。 雪雁笑道:“奶奶姑娘们快别臊我了,什么金贵?不过都是丫头。我原有个姐姐,打小儿没见过,蒙圣人隆恩,好容易才找到我,由戴公公陪着过来姐妹相见说话罢了。” 宝钗心细似发,问道:“你有个姐姐?怎么不曾听说?” 雪雁道:“我们穷人家日子过不下去了,都是典儿卖女,兄弟姐妹没有卖到同一家的人好多着呢,我不知我姐姐在何处,又见不着,平素怎好说出来?没的白伤心。今儿我姐姐来我才知道我姐姐在宫里当差。” 尤氏眉头一挑,笑道:“雪雁这丫头倒有造化,竟有个姐姐在宫里当差?” 众人听了,都啧啧称奇。 黛玉忙笑道:“在宫里当差也算不得什么,府里还差人在宫里?” 尤氏一想也是,道:“不知道雪雁的姐姐在哪里当差?戴内相亲自陪着过来。” 雪雁答道:“我姐姐身子不好,现今并不当差,不过倚仗着从前伺候皇后娘娘于潜邸之中有几分体面,故如今病得重了,方由戴公公相陪,只为了容易进来相见罢了。” -- 第165页 尤氏等人听了遍不再多问了。 至晚间得到消息说贤德妃在宫里得了赏赐,传过来,尤氏说给众人听,不免欢欣非常,都没想到是托了南华寻妹之福,但是宫里头元春主仆二人心中却明白,万万没有想到南华的妹子竟是雪雁,心中暗暗打算一番,悄悄传信叫家里人知道,好善待雪雁一二。 转眼间到了四月二十六日,这日是宝玉的生日,又有宝琴也是这日,黛玉忙命送礼,雪雁道:“今儿还是邢大姑娘的好日子,平儿也是。”当然,宝玉房里的四儿也是今日,且同宝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不过她就没有过生日的体面了。 容嬷嬷听了,皱眉道:“一个通房丫头,怎么倒和小姐公子相提并论了?” 雪雁笑道:“平儿虽是通房丫头,却管着府里大小许多事,比主子在下人眼里还体面呢!”比之凤姐的心狠手辣,动不动就踩着门槛子骂人,平儿温柔和顺,在府里的人缘十分之好。 黛玉道:“她也是个苦命的丫头,在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跟前周旋妥帖,不容易。宝玉和琴妹妹、邢大妹妹的生日,府里遂不好热闹,却也得过,紫鹃去送礼,平儿那里打发小荷去。雪雁今儿也是寿星,咱们虽不能同别人相比,也不好声张,却能叫你清闲一日吃顿寿面。” 紫鹃答应着去了,小荷也拿着送给平儿的礼物送去。 周滟听了黛玉的话,瞅着雪雁笑道:“原来雪雁姐姐也是这一日,怎么不说一声?”说着,忙命奶娘拿东西给雪雁做寿礼,这些时日里雪雁一日不得闲,天天到二门处找赖大和王忠打听消息,然后回来告诉她和黛玉,她心里十分感激。 雪雁推辞不过方收了,笑道:“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还过生日呢!年年这时候姑娘都额外叫人给我做一套新衣裳鞋袜,我已经心满意足了。姑娘快别弄得府里人知道,说我张狂。” 因此,除了黛玉房中,外人一概不知雪雁亦是今天的生日。 一时探春来请吃面,说寿星都全了,黛玉和宝玉乃是嫡亲的表兄妹,见面亦无妨,只愁周滟之故,便托病没去,探春亲自来请,黛玉笑道:“难道你还不知道我们?正经你们乐你们的去,让我好好歇歇,身子乏得很。” 探春听了,只得作罢。 因此,凭园子里如何热闹,皆与她们不相干。 将到晌午时分,于连生忽然来了,带来了几色礼物,并无别人的,雪雁原也没那份体面,不会因为自己是南华之妹,就得了上头青睐,故只有南华送给雪雁的一套头面和一套衣裳,还有于连生送给雪雁的一个碧玉佩,他比别人知道雪雁喜欢珍珠玉石胜过金银之物,另外有一匣宫扇和一盒宫花,也是南华给的,道:“衣裳是南华姑姑叫身边的小宫女做的,头面是从前皇太后赏赐的,姑姑没上过头,拣了一套白玉头面叫我送来给妹妹戴。” 雪雁谢了一番,收了,打开装头面的锦匣看一眼,到底是皇太后所赐,确是名贵非常。 她把碧玉佩顺势佩在裙上,换下原来的宫绦,端详了一番,笑道:“我给姐姐做了一身衣裳,一会子大哥替我带回去给姐姐。”投桃报李,南华既有心对她好,她也如此相待便是。 于连生答应了,吃了一杯茶,并不敢久留,带着衣裳走了。 雪雁亲自送他离开,回身将南华送给她的宫扇宫花分给众人,因各有一匣,数目多,倒也分得均匀,笑道:“头面和衣裳我就不给了,扇子宫花拿着顽罢。” 宫里出来的东西十分精致,众人中有人得了扇子,有人得了宫花,也有两样都得的,爱不释手地道:“今儿你是寿星呢,倒把别人送的寿礼分了人。” 雪雁笑道:“平姑娘在里头也把得的寿礼顺势赏人呢,我送给大家,算是图个同乐。” 话音一落,赖家打发人给雪雁送衣裳首饰寿桃挂面来。 雪雁有姐姐的事情,自然瞒不过赖家,他们待雪雁越发好了,先前四季衣裳首饰吃食经常送过来,如今更好了十分,寿礼送得很厚重,其中最为贵重的是一套赖嬷嬷戴过的金镶玉头面,因他们一直帮着打听周家之事,不似别人那般,故雪雁对他们家又敬了几分。 收了东西,雪雁不免换了衣裳到赖家给赖嬷嬷和赖大夫妇磕头,又得了赖欣荣的礼,赖尚荣去年谋了知县的缺,早带着李氏上任去了,故一家不在。 赖嬷嬷忙拉着雪雁的手,含笑道:“再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造化。” 雪雁笑道:“可不是造化,若没这造化,怎么能知道在世上还有个姐姐呢?” 赖嬷嬷感慨万千,从前只道雪雁一无所有,没想到日子竟被她过得越来越好,不但黛玉有了极好的夫家,虽说周家坏事,可周鸿职缺未变,如今又除了认的哥哥在宫里当差,还有一位亲姐姐在宫里极体面,如何不让人羡慕? 闲话吃茶时,雪雁忽然想起南华所言,不免问起乡下庄稼人的日子。 赖嬷嬷历经世事,闻得此语,点头道:“令姐所言不错,平民百姓的日子哪里有面儿上说的那样盛世太平?十个人里有九个吃不饱,赋税重,年年修桥也好,修堤坝也罢,都要抽劳力,打仗了还要征兵,不知多少人一去不回呢!若是标致的女孩子没有权势依靠,就只好任人欺负去罢,家里有地的也未必能保住,上头都等着盘剥呢!” -- 第166页 雪雁不禁大开眼界,果然百姓日子不好过? 赖嬷嬷何等人物,说完这话,不禁问道:“你莫不是原先打算到乡下清净度日?” 见雪雁点头,赖嬷嬷忙道:“傻孩子,千万别有这样的想头,你一个女孩儿家,长得标致又有钱,不说山村乡野之地未必愿意卖给你房子地,就是卖了给你,也不肯同你交好。另有一干人见你生得好,说不准有多少下流心思,那是防不胜防,你如何能护得住自己?虽说你在京城里有些个权势依靠,可是若离得远了,鞭长莫及,有你后悔的时候!” 雪雁忙道:“我原不知外面的事情,才想着如此,现今听了姐姐和嬷嬷的话,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独自在乡下过日子呢!” 赖嬷嬷方松了一口气,道:“这就是了,你留在京城里竟是大好,凭着你的品貌才华手段,又有这样的依靠,放出去嫁给读书人也好,留下嫁给管事也好,都是极好的去处。管事有权势可倚,读书人考中了举人,可以不必交税,其他的竟是都配不得你了。” 雪雁微微一叹,事到如今她才明白,种田谋生不容易,是自己太想当然了。 赖嬷嬷又告诉了她许多外面的事情,包括上等良田多是被权贵所占,就是权贵之家的下人,也常常以此霸占百姓良田,百姓所有的大多不过是中等地亩和下等薄田等等。 雪雁听得惊心动魄,难怪周瑞家霸占李三家的良田,竟是那般理所当然。 等到她听完赖嬷嬷的话,从赖家回来,雪雁还在思索,看来自己的种田生涯果然不能了,还是留在京城里罢,有房子住,有权势依靠,光靠着积蓄就够过一辈子了,而且自己还有一技之长,不会坐吃山空的。 黛玉见她闷闷不乐,问起缘由,听完,亦不觉有些烦闷,道:“听你一说,我倒明白刘姥姥何以那样巴巴儿地来报恩了,必然是因为沾了府上的光,日子好过些。” 雪雁点头道:“我也这么想呢。” 世事如此,她们主仆两个可谓是无计可施,说完便暂且搁置在心里不提。 当晚怡红院十分热闹,她们亦没有过去,早早睡了,至次日平儿还席,黛玉仍未带着周滟过去,但凡来请,都被容嬷嬷几句话打发了。 不想饭后做针线时,忽然听说贾敬去了。 雪雁忙给黛玉预备了素色衣服并首饰,道:“好歹得过去一趟。” 忙乱了几日,贾母王夫人等人便回来了,接见已毕,先去了宁国府,回来后听说府里诸事,见过了周滟,命人好生待她,等周滟出去了,又有路上风闻周大学士之事,不免搂着黛玉哭道:“我可怜的玉儿,这是怎么说?” 黛玉忙劝道:“外祖母快别伤心了,这事儿还难说呢。” 贾母道:“外头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也就你们小孩子家不知道其中的厉害。周家小姑娘你什么时候接来的?”因赖大等人帮衬着料理贾敬的丧事,又有赖嬷嬷近日不得空过来请安,故都没告诉贾母他们私下打探过消息,这些都是人精,当然瞒着贾母。 期间黛玉亦曾和赵嫣然有书信往来,赵嫣然信中说不管何人问,只说是她托付黛玉照料周滟,以免横生枝节,黛玉知她好意,便依此而言。 贾母叹道:“送灵前我还在为你欢喜,如今,只恨不得剜去了我的心。我玉儿怎么如此命苦?好容易说了一个好人家,偏又坏了事。” 黛玉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家不是起起落落?” 旁边王夫人不言不语,邢夫人脸上却有些惶恐,兼之心中仍恨不曾得周家聘礼,遂道:“周家坏事倒无妨,只是大姑娘接了周家姑娘过来住,若是牵扯到咱们家该当如何?” 黛玉站起身,施了一礼,道:“大舅母说得是。” 邢夫人听她赞同自己的话,随即就没言语了,不禁一怔,看着她道:“大姑娘,不是我说的话刺心,咱们一大家子上上下子千把人,总不能因为窝藏周家的人,就落了罪名。” 贾母斥道:“你胡说什么?什么窝藏?难道周姑娘竟是罪人不成?玉儿不过是受永昌公主爱女之托,她能做什么主?周大学士的案子还没审讯呢,你就知道是有罪的了?玉儿是周家长媳,还能冷眼旁观不成?就说我的话,谁若怠慢了周姑娘,仔细打一顿撵出去。” 黛玉感激道:“我替滟儿多谢外祖母。” 转而又对邢夫人道:“大舅母莫生气,赵姐姐托我照料滟儿,原是因为滟儿家里没有人做主,恐下人作践了她,如今外祖母和舅母们送灵回来,想来周太太也回来,不日当会来接滟儿,还请大舅母放心,玉儿虽然住在这里,却万万不敢坏了府里的声名体面。” 邢夫人听了,方不言语,闷闷地坐在一旁。 贾母叹了一口气,抚摸着黛玉道:“送灵时遇到周太太,她得了消息后心急如焚,无奈规矩大,只能干着急,后来知道你接了周姑娘来住,方放了心,逢人就夸你,因此等她来接周姑娘方可,你不许送她回去,以免让人说三道四。” 黛玉本就打算等周夫人来接,并没有想过送周滟回去,听了贾母的话,忙一口答应。 探春上来道:“好叫老太太知道一桩喜事,林姐姐房里的雪雁,竟有个姐姐在宫里当差呢,上回由戴权戴公公亲自陪着过来和雪雁相聚。” -- 第167页 此言一出,众人面上尽是诧异之色,看向黛玉时,不免收了前头的神色。 邢夫人忙问道:“什么样的人,竟能让戴公公亲自陪着?莫不是宫里的贵人?” 探春笑道:“宫里的贵人除了省亲,哪能出宫?不过虽然不是贵人,却胜似贵人,我听东府里大嫂子派人打听说,雪雁的姐姐在宫里的地位十分超然,又有娘娘打发人传来的消息说,因为抱琴说雪雁像南华姑姑方使得她们姐妹团圆,皇太后和皇后都赏赐了娘娘呢!” 听到元春得了体面,王夫人连忙念了一声佛,道:“阿弥陀佛,你说的是真的?” 探春忙道:“不敢欺瞒老太太和太太。” 邢夫人看向黛玉道:“大姑娘怎么不说雪雁有姐姐在宫里,她姐姐有这样的体面,想来也能为周家周旋一二。” 黛玉轻声道:“后宫不得干政,雪雁的姐姐不过是略有体面,不敢打搅她。” 邢夫人颇不以为然。 贾母听了,却暗暗为黛玉欢喜,周家事败,自己正在担心底下人怠慢黛玉,若有雪雁长姐之故,府里倒不敢怠慢她们房里了,这样自己就放心了,有雪雁姐姐这样的人在宫里,娘娘又得了赏赐,想必娘娘也好过些。 贾母回来后,又因贾敬之故门户大开,外面的消息便封锁不住了,很快府里都知道黛玉的夫家坏了事,三春姐妹钗云琴烟等人知道后,忙都过来道恼并安慰周滟,余者下人脸上难免流露出几分痕迹,转而奉承起雪雁来。 雪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虽然早知道府里人见风使舵的本事,但是自己遇到还是觉得无奈,平时躲在房中,轻易不肯出门。 贾赦听说后,心急火燎地来找贾母,意欲退婚,并送周滟回去,免得惹祸上身,被贾母兜头啐了出去,指着他痛心地道:“哪有你这样做舅舅的?先前为了聘礼,这会子又来坏你外甥女的名声!别说周家还没败落,就是坏了事,这婚也不能退!” 贾赦道:“难道眼看着周家牵扯到咱们家不成?” 贾母冷笑道:“你瞧瞧外头,周家一倒,多少人家被连累,可有咱们家?” 贾赦一愣,静下心来一想,贾琏打听说好几家都被周家连累下狱候审,自己家虽然接了周滟过来,却一直都没有出事,想来不会连累自己家。 贾母见状松了一口气,道:“咱们家是老臣,在上皇跟前有体面,还有娘娘在宫里,前儿因你外甥女身边丫鬟之故,还得了皇太后和皇后娘娘的赏,事后又得了当今的恩宠,这是多大的体面?你不想着这些好事,倒过来往你外甥女心头戳刀子!” 闻得元春之事,贾赦顿时回转过来,忙笑道:“母亲说的是,是儿子糊涂了。” 贾母道:“你确是糊涂了,只顾着吃酒作耍,哪里知道这些事!” 还要再斥责他一番,发作给下人知道,偏听到通报说周夫人递了帖子拜见,并接周滟回家,贾母忙命贾赦退下,令人回了帖子。 周夫人接了回帖后,次日一早便坐车过来,见到贾母连忙请罪,道:“都是我家的事情给府里添烦恼了,我刚回京后本想即刻过来接小女,不想府里乱得不成样子,费了几日工夫才料理妥当,府里才好些,立时就过来了。” 贾母堆笑道:“听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因玉儿之故,又不是外人,玉儿接令爱过来顽两日,不过是联络情分,我见令爱伶俐标致,心里也喜欢得很,哪里添了什么烦恼?” 周夫人面上不动声色,笑道:“还请老太君叫了小女出来,我接她家去。还有林姑娘,真真是府上教得好,有情有义,我心里爱得不行,得好好谢谢她。” 贾母道:“哪里有婆婆谢儿媳妇的?快别折煞了她。” 说着,叫鸳鸯去请周滟和黛玉过来。 周滟闻得母亲来接,早已喜不自胜,忙挽着黛玉一同过来,见到母亲,竟比一个多月前瘦了好些,想到这些日子自己的遭遇,顿时红了眼眶儿。 周夫人忙搂着周滟,好一阵安慰。 周夫人心里最担忧自己的儿女,两个儿子已经见了,毕竟是男孩,又有先前于连生透露的消息说当今有意保住他们父亲,经过此事倒沉稳了些,心中放心,然而这个女儿小小年纪却是瘦了好些,幸而虽然瘦了,精神倒好,显然黛玉照料得十分用心。 看到她们母女情深,黛玉不觉想起自己的身世,颇为伤感。 周夫人看罢周滟,过来拉着黛玉的手,含泪道:“好孩子,你的好处我都记在心里了。” 黛玉忙道:“这话当不起,我不过唯心而已,若是袖手旁观,冷心冷面,我是什么人了?” 黛玉的所作所为,周夫人都看在眼里,庆幸感叹当初没有挑错人,能在危难之际出面做主,虽然不符合许多闺阁女儿的贞静一道,但是于他们家却是恩人无异。 周夫人心中熨帖,危难中黛玉不离不弃,她如何不记在心里。 贾母在上头看到如此场景,脸上露出一抹笑容,只盼周家能挺过这次危难,到时候黛玉凭着眼前的做所作为,必然不会受到什么苛责,周家只会对她更好。 想毕,贾母问道:“周大学士的案子现今如何了?若需要银子人,我们家都有。” 周夫人忙道:“我们家老爷还在狱里,暂时收押候审,那些个罪名儿也得等人打探清楚了才知道我们老爷无辜,偏我们老爷当年外放时在粤海,一来一回总得好几个月,何况还在在那边查探,没个半年的工夫,怕是结不了案。” -- 第168页 贾母微感放心,道:“也就是说,周大人眼下半年内当是无碍。等查清楚就好了,你也别太过忧心,若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打发人来说一声。” 周夫人感激不尽,连忙谢过。 周大学士一入狱,周家便塌了半边天,好在周夫人早有预料,一时没有惊慌失措,接了周滟回去后,安抚半日,思及这几日在各处遇到的冷脸,对管家媳妇道:“咱们家还没败呢,一个个都先避而远之了,也不想想,周家几辈子这么过来,哪一代没有个起起伏伏?” 管家媳妇忙道:“日久见人心罢了。” 周夫人点头道:“都说世态炎凉,我想着咱们家还有鸿哥儿呢,谁承想竟会这样。倒是鸿哥儿媳妇很好,我从前还觉得她未免弱柳扶风了些,虽然江南人以此为美,到底看着娇弱,没想到这样娇弱的容貌下,竟有一份临危不乱的胆气。” 管家媳妇赞道:“咱们大奶奶是个好人,刚听到消息就打发人来接大姑娘了,还托了赵姑娘作筏子,免得荣国府里有什么想头,同时还带来了咱们二爷三爷打探不到的消息,事后若不是有大奶奶那边做主,时时有消息传来,二爷三爷只是个没头的苍蝇。” 虽然已经听说过了几次,但是周夫人仍旧赞叹道:“这门亲果然没错。” 管家媳妇笑着称是。 周夫人叫周滟下去歇息,复又派人打探消息,并想方设法能在狱中打点一二。 却说周夫人接了周滟离开后,黛玉房里登时清静下来。 容嬷嬷见她神情烦闷,乃笑道:“这一个多月来一直忙着姑爷家的事儿,现今周太太回来了,自有她做主,姑娘可以歇歇了,早些儿把嫁妆绣出来正经。” 黛玉红了脸,旋即道:“都这么久了,也不知道周大学士的案子如何了。” 容嬷嬷道:“我瞧着还有的熬呢,朝廷大员哪一个不是国之栋梁,兢兢业业多少年才升到一二品,哪能说处置就处置?虽说处置一个大臣容易,可是动摇国本就不行了。” 周家一事仿佛石破天惊一般,但是却迟迟未有审讯,府里一时不知如何对待黛玉,许多人私下都说若是周家坏了事,黛玉这门亲事也算不上如何了,又有人说黛玉命苦,刚定了显赫亲事,就落了这样的下场,如此言语,不一而足。 黛玉房里的小丫头们十分生气,黛玉却安抚道:“让他们说去,和咱们有什么相干?” 雪雁在一旁点头道:“正是,你越是理会,越是生气,何必呢!” 小荷急道:“怎么不相干?个个都私下里对姑娘议论纷纷呢!姑娘是主子,什么时候是让他们可怜同情的了?不过是见风使舵罢了,从前姑娘定亲时,巴巴儿地来讨好,现今姑爷家略出一点子事故就这样,真真是好没良心!” 雪雁却笑道:“府里的话谁还当真不成?外头各家诰命主母他们说的才是实话。” 小荷不解,雪雁却不言语了。 大户人家哪家不希望自己的媳妇能有如此魄力,又有这样的情义,虽然各家都对黛玉十分同情,但是心中却都赞叹不已,各自打算倘或两家后来因故退亲了,也一定要去求娶,因此黛玉的名声在各家主母跟前十分之好,只是女孩儿名声不好往外说,故不曾议论罢了。 黛玉从嫣然处知道这些事情后,不禁十分好笑,将信递给雪雁看。 雪雁看罢,亦笑了,道:“难道他们认为周家一败涂地不成?把姑娘想得太俗了些。” 黛玉还要言语,忽见玉钏儿捧着东西过来,摞着的两匹纱罗,上头还放着几件东西,忙起身让座,笑道:“大热天的,府里又忙乱得很,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玉钏儿笑道:“我找雪雁。” 雪雁过去,一面接了东西放在凉榻上,一面道:“找我做什么?” 玉钏儿指着凉榻上的东西,抿嘴笑道:“你如今非同寻常了,昨儿太太进宫给娘娘请安,听说上回抱琴认出你后,娘娘很是得了一番赏赐,特特命我送一匹纱一匹罗来给你裁夏天穿的衣裳,另外还有两把扇子,两串玛瑙珠儿。” 雪雁闻言,失笑道:“娘娘得了好处,哪里就是因我之故?” 玉钏儿却道:“太太既叫我送来,你收下便是,难道还把东西往外推不成?横竖也是你该得的。你住在这里,你姐姐住在宫里,有你姐姐这样的体面,圣人们难道对咱们府里和咱们娘娘能不另眼相看些?” 黛玉也道:“如今府里都是如此,你就收了罢。” 雪雁只得收下,尔后又同玉钏儿一起去王夫人处谢恩,王夫人和颜悦色地道:“你是个好孩子,从你跟你们姑娘从南边来,就没叫我费心过,这些东西你当得起。” 王夫人从来没给过雪雁东西,纵然先前因为雪雁陪着黛玉远离宝玉时自己心里喜欢,也并没有赏过,如今因为女儿在宫里得到长乾帝的恩宠,连抱琴都得了赏赐,可见南华之体面,王夫人自然要对雪雁好些。 雪雁深知这些人的想法,无奈之余,只得收了,倒白得了许多东西。 桑家闻得周家之事后,桑青一直都暗暗打听,然后告知王忠,继而转告黛玉,桑母一回来,怕荣国府里有所怠慢黛玉,便命徐氏去接黛玉。贾母想着府里都是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又有贾敬丧事,十分闹心,便叫黛玉过去,等送殡那日再回来。 -- 第169页 雪雁陪着黛玉到了桑家,拜见过桑母,徐氏便先笑道:“听说雪雁找到了姐姐?” 黛玉诧异道:“我们都不曾说过,你怎么知道?从哪里听来的?” 桑母笑道:“荣国府里的事儿一出,就有十张嘴来传,外头无有不知的,何况大多数的人家都知道南华曾经背负圣人脱了火海,听闻这个消息,岂能不羡慕非常?” 黛玉听了不以为意,道:“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南华姑姑在宫里,雪雁跟着我,平常见不得面,说不得话,难道还有什么好处不成?这世人也忒会多想了,她们不过是姐妹情深好容易相见,到外人嘴里,倒觉得雪雁倚仗了南华姑姑多大的势似的。” 雪雁却道:“我的确因姐姐之故,得到了许多好处呢!” 桑母听黛玉说雪雁这些时日常能得赏,不禁笑得前仰后合,指着雪雁道:“给你你就收着,从前你常说除了你们老太太和你们姑娘,你不大得东西,这会子一并得了。” 雪雁也笑了,心中却着实担心南华的身体。 南华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但因没有见到妹妹不肯甘心,故一直撑着,如今见了妹妹了了心愿,回到宫里不久便陷入昏睡,只是用人参吊着性命罢了。 皇太后和皇后见了,十分伤心。 这日南华醒来,挣扎着求见皇后,小宫女忙通报过去,皇后过来问她何事,南华喘了几口气,气息奄奄,轻声道:“我已经不成了,若在宫里未免晦气,求娘娘赏我一个恩典,送我出宫,我也想再见见我妹妹。” 皇后不觉含泪道:“快别说晦气话,你好好儿的,太医尽有呢!” 南华笑道:“主子们怜我,容我在宫中独占一院,居住多年,如今我总得为主子们想想。娘娘许了我罢,送我出宫,找个地方安置。” 皇后不敢自专,去请问皇太后。 皇太后听了,倒是觉得十分有道理,也感念南华的一番苦心,遂命戴权在外面购置一所院落赏给南华居住,并问南华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南华见到皇太后,听了这话,忙道:“我只是担心我妹妹一个罢了。” 皇太后道:“你若担心你妹妹,我给你妹妹一个恩典,许她终身和富贵。” 南华道:“多谢皇太后恩典,只是我仍旧是原来的话,她一个小丫头承受不起,只求主子们赏我一个恩典,将素日主子们赏赐给我的东西都留给我妹妹做个念想儿就是了。”南华估算了一下,这些年她逢年过节,常得厚赐,足够雪雁一生丰衣足食。 皇太后和皇后听她执意如此,再无所求,越发觉得她品性难得。 南华出宫之际,皇太后和皇后命人将她素日所用之物悉数收拾装箱,挪到了南华所居之地,戴权找的这处房舍一共三进,距离周家并不甚远,也是戴权觉得既然给了南华,将来南华去后,必须得留给雪雁,而黛玉将来要嫁到周家,这里的房子最好不过了。 南华迁居后,堪堪收拾妥当,立即请戴权去接雪雁来相陪。 戴权知她时日无多了,一面派人去接雪雁,一面留下于连生在院中总管诸事,他是雪雁认的哥哥,总比别的小太监小宫女强些。 雪雁从桑家过来时,南华已昏迷不醒,她从于连生嘴里知道南华的打算,想起南华当日所说的不争即争之语,虽然姐妹情分并不深厚,但是听到南华为自己,仍不免落下泪来。 于连生劝道:“南华姑姑早就知道身子不好了,妹妹别太难过了。” 雪雁叹了一口气,不说话。 接下来几日,她都陪伴在南华身边,南华很难清醒,偶尔说了两三句话,便即再次陷入昏迷,虽然平时只说几句话,但是字字句句都是为雪雁打算。 只听南华遣退房中诸人,轻声对雪雁道:“我特特请求出宫,为的就是想给你留一座宅子,京城居,大不易,想要一处地段儿好又精致的房舍,不容易。我这回出宫,皇太后将这宅子赏了给我,明儿我去了,就留给你,我听戴公公说了,离周家近,附近都是王侯公府,隔壁是左都御史的宅子,查巡的兵士极多,不必担心夜不安枕。你将来脱籍也好,不脱籍也罢,凭是谁,也不敢抢了你的房子去,你也有个地方住了。” 雪雁登时泪如雨下。 南华微微一笑,继续道:“我带来的那些东西,已经得了恩典,都留给你,除了这些,我没有给你求什么恩典,但是我相信,将来上头一定念着我的好,也不会让你过得不好。” 而雪雁,也会永远念着她的好,自己死了,她作为妹妹也要穿孝送灵。 雪雁道:“姐姐为想的太多,我却不能让姐姐好转。” 南华却是一笑,道:“好妹妹,你别怪我就行,才团聚几日,我去了,反留下你伤心。” 雪雁摇头道:“我如何能怪姐姐?见到姐姐,我心里也很欢喜呢,本来以为世上再无亲人了,没想到还有一个姐姐疼我。” 南华听了顿觉安心,又同雪雁说了些话,说到最后一句时,话未完,人已逝。 第四十八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虽说只相处寥寥数日,但是南华之聪明心计让雪雁既佩服又感动,南华固然不曾吐露出什么,可是雪雁是何等样人,焉能没猜测出几分来。南华一死,雪雁本来觉得自己不会太过伤心,结果仍是悲从中来,痛哭不已,于连生等人好容易劝解方止。 -- 第170页 长乾帝当即赐银五百两,命戴权全权料理丧事,又有皇太后、皇后并诸嫔妃皆有赏赐,着心腹太监前来,余者朝中但凡知道的也送来奠仪若干,另派人吊唁,七日后送殡入土。 说到底,南华不过是丫头出身,各家管事过来,已是十分体面了。 丧事一毕,戴权将宅子过到了雪雁名下,并将房契交到她手里,道:“你若有了为难的时候,只管叫你哥哥来找我,我虽无能,料理一两件烦恼的本事还是有的。” 雪雁听了,十分拜谢。 她并没有想过依靠南华得到什么大体面,人走茶凉,与其依靠他们,还不如靠自己。 等戴权带着于连生等人离去,整座宅子顿时空落了下来。 雪雁过来住时,身边带了两个小荷和小酒儿两个小丫头,以及两个婆子,还有有年纪跟车的婆子,有她们陪着,一时之间倒也并不寂寞。 又住了几日,宅子里的东西渐渐收拾好了,南华留下的东西主要是珠宝首饰和布料衣裳等物,她瘫了七八年,年年都得些,上到皇太后、皇后,下到嫔妃,不说皇太后和皇后真心实意感激南华,出手大方,就是别人想讨长乾帝的好赏她的东西也不少,每人赏一点子攒到一处留给雪雁,数目委实不少,整整齐齐地装在箱匣子里头,各样首饰装了四个梳妆匣子,各样衣料装了三口大箱子,四季衣裳装了两个柜子,还有两匣金银。 除此之外,各样补品药材剩下许多,还有两张名家真迹字画并几件金玉古董摆件儿,都是往常雪雁在南华房里见过的,宫里出来的好东西。 这么些东西带回去忒惹眼了些,雪雁略略一顿,毫不迟疑地将三个梳妆匣子收进须弥芥子里,又将最后一个梳妆匣子、金银匣子、字画和小巧古董放进衣料箱子里,再将剩下的古董摆件儿放在同一口箱子里,这样一来,只需带回四口箱子,而衣料不显张扬。 南华留下的那些衣裳有穿过的,有没穿过的,都是上用的料子,没有旧衣,即便是穿过的也有八成新,其中还有好几件贡品,十分珍贵,想是这两年才得的,太旧的都没了。因这些皆是宫里赏赐下来的,雪雁不敢毁损,思忖再三,只将南华的贴身衣物并去世时穿的一身衣裳丢在火盆里焚了,余者衣物装箱锁上,和先前的箱子放到一处,好一并运走。 剩下的还有办完丧事后的银子,皆是各家送来的,办丧事只花了长乾帝赏赐下来的五百两,其他的并没有动,有戴权看着,别人并不敢贪墨,都留给雪雁傍身了,零零碎碎堆在一处,足足有二三千两银子,单是贾母和桑母便送了一百两银子来,更别说其他人等了,黛玉作为她的主子,也打发人送来八十两银子,不敢比肩贾母和桑母。 雪雁长叹一声,虽然她喜欢金银珠宝财物,那不过是为以后打算,而这些财物是南华多年动弹不得换来的,她觉得十分心酸,金满箱,银满箱,不如平安康泰来得要紧。 多思无益,雪雁敛住思绪,继续收拾起来。 这些都是梯己财物,她行事素来小心,皆是自己亲自动手,看着一箱银子,沉甸甸的足有一二百斤,皱眉想了一下,雪雁唤来金婆子问道:“若是想将银子兑成金子,是去钱庄,还是去别的地方?”她长于公侯府第,于这些并不清楚,总得问知晓的人。 金婆子想了想,道:“去钱庄兑换极妥帖,钱庄里头都是按着朝廷上的规定兑换,若是寻常小地方,虽说有时候比钱庄高些,但是也有低的,且成色不及大钱庄。” 雪雁道:“你们收拾收拾,一会子陪我去一趟钱庄。” 金婆子答应一声,出去叫人驾车。 雪雁重新取出已放进衣料箱子里的金银匣子,将银子悉数取出,金子留下,匣子立时便空了一大半儿,统统放进奠仪之礼中,想了想,又将自己藏须弥芥子中未曾动用过的银子亦取了出来放入其中,方锁上箱子,叫人抬出去,跟她去钱庄。 附近都是达官显贵,并无钱庄商铺,出了两条街,方有一家钱庄,雪雁心中品度,在这里的钱庄必然有些个后台,而且四周皆是官宦之家,必然不敢欺客,便下车带人进去,钱庄掌柜的见雪雁虽然一身淡素,但是气度高华,忙忙地上来,闻得要以银兑金,便请进雅间。 雪雁问道:“不知以银兑金是如何换法?” 掌柜的笑道:“眼下是金一两,银十两,童叟无欺。” 和雪雁心中知道的金价并无不同,听了掌柜的这句话,笑道:“难道将来有变化不成?” 掌柜的见她嫣然一笑,顿觉满眼生辉,忙道:“这是说不准的事情,若打仗了金子要涨钱,十二三两银子才能兑换一两金子,若是太平盛世,略下降一二两银子也未可知。眼下倒也太平,前几年有两年的时候,金子不过八两银子一两呢!” 雪雁听到这里方有所了解,原来金银价上下浮动,不禁问道:“铜钱兑银也是一样了?” 掌柜的点头道:“正是,眼下一两银子能兑一千五百钱,若是打仗的时候,一两银子最高能兑一千七百八十钱,金子降价那一年,却只能兑换一千二三百钱。” 雪雁听了,也就是说眼下虽非战乱之年,却也称不上太平盛世,点头感叹了一句,指着地上的银箱子道:“既这么着,就先替我将银子兑换成金子罢。” -- 第171页 掌柜的忙命伙计拿戥子上来称银子,因皆是十足成色好银,便不似以往费事,忙活了半日,共计三千六百七十二两三钱,抹去零头,兑了三百六十七两黄金,雪雁进钱庄时须得婆子抬着银箱,离开时,只亲自抱着一个二十来斤重的匣子。 黄金小而重,少了一口银箱子,分量减轻,衣箱便不甚惹眼了。 好容易收拾妥当,闻得黛玉已经离开桑家了,贾敬送殡已毕,雪雁便径自回荣国府,先去见贾母,谢了恩回过了话,方回房见黛玉,并将东西安置于自己房中。 这么些年,她汲汲营营,攒的东西本就不少,南华的遗物更添了极大一笔。 黛玉走进来,没留意到雪雁带回来的东西,只轻声安慰道:“事已至此,你节哀顺变。”南华去世时天气炎热,雪雁吃睡不好,略清瘦了些,今儿穿了一身素雅衣裳,越发让黛玉觉得可怜,刚刚相认没几日的姐姐,就这么去了,死的人解脱了,留下的人却伤心难过。 雪雁点头道:“姑娘放心,我没有什么妨碍。” 说完,回身开箱取出那两幅字画,送到黛玉跟前,道:“我姐姐留了两幅字画给我,皆是名家真迹,我瞧着竟是听姑娘称赞过好的,可惜了几回说似乎被收藏于宫中了,竟是无缘得见,谁承想在我姐姐那里。我拿来给姑娘。” 黛玉听了,忙亲手接过来展开,喜道:“果然是好画,你借我赏玩两日,明儿再还给你。” 雪雁笑道:“姑娘喜欢,就送给姑娘,说这话,当我是什么了?”名家真迹书画虽然极为珍贵,但是在她心里仍远远不及黛玉与她的情分之深厚。 黛玉歪头一想,道:“倒是我俗了,不过这是你姐姐留给你的,你留作念想儿才好。你先歇着,不必忙着过来服侍我,我找姐妹们共赏新画去。” 雪雁点了点头,刚回来,她也没精神做活。 黛玉拿着字画出了她的房间,吩咐紫鹃备几色精致茶点,道:“去告诉姐妹们一声,就说我才得了好字画,今儿我做东,请她们过来同赏,迟了,可就见不到了。” 紫鹃答应一声,随即笑道:“咱们就备这么两样果子做东?没的叫人笑话呢!姑娘若想做东,索性让我拿几两银子去厨房,吩咐她们好生做出几桌精致席面来,在园子里请客,一面吃酒,一面赏花,岂不更好?” 黛玉笑道:“我才笑话你呢!我请她们来,不是为了吃酒赏花,而是为了赏画,万不能本末倒置了。再说,谁还稀罕一顿酒席不成?几样果子照样做东。快去。” 雪雁在屋里听到,忍不住莞尔不已。 一时姐妹们联袂而至,都道:“你说的画儿在哪里?快拿出来我们瞧瞧。” 黛玉早已命人清了窗下大案,将两幅字画平铺其上,众人见了,围着赏一回赞一回,因听探春问道:“听说雪雁今儿回来了,人怎么不见?” 黛玉道:“她累了这么些日子,我叫她在屋里歇着呢。” 众人想起雪雁身世,不禁感慨万千,都说造化弄人,然后便撇开看画了。 她们都体谅雪雁没了姐姐,不来打扰,雪雁倒觉得清净,歇息一日,房里的东西归置妥当,晚间拿出四瓶香露来,递给紫鹃道:“我姐姐留下的,就这四瓶了,天热,两瓶留给姑娘,剩下两瓶明儿和了水给大家尝尝。” 紫鹃接在手里一看,三寸来高的玻璃瓶,上头贴着鹅黄笺子,一看便知是南华在宫里得的赏赐,忙笑道:“好金贵稀罕东西,你留着便是,拿出来作甚?” 雪雁若无其事地道:“独乐了不如众乐乐,何况上回老太太虽给了姑娘两瓶,也不过咱们几个贴身的丫头和嬷嬷们尝了一口,底下小丫头子们哪里知道味儿?几次三番地羡慕怡红院里的丫头,如今咱们有了,给她们尝尝,不过是个味儿,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紫鹃道:“还说什么玫瑰露呢,前儿老太太不在时,园子里为此还闹起了官司,还牵扯上了什么茯苓霜,若不是宝玉一力承担,平儿又息事宁人,瞧怎么收拾!” 雪雁笑道:“平儿倒好,亏得是她,倘或是琏二奶奶,不分青红皂白先打一顿再说。” 紫鹃叹了一口气,道:“有什么好?现今二奶奶看她跟防贼似的。” 雪雁闻言一怔,随即想起凤姐自年初小月之后便下红不止,至今犹未大愈,她自己不能和贾琏同房,性子又着实刚强,可不是防贼似的盯着平儿?贾琏按捺不住,只得在外面泻火,算算时间,贾敬已经送完了殡,他大概已经偷娶尤二姐了。 黛玉听了,想来心中明白,也不禁对平儿有些同情怜悯,遂对紫鹃道:“雪雁不过送两瓶子香露,你说这些做什么?赶紧接了香露,东西值什么?金贵的是雪雁之心。” 紫鹃方收了,雪雁又将早已收拾出来的一些衣料布匹分送房中众人。 次日一早,黛玉拿着字画去找妙玉,也把两瓶香露带上了,雪雁则坐车去了赖家,她想托赖家将南华留给自己的宅子赁出去,这所宅子一共三进,前前后后的布局格外雅致,家具都是新的,一色儿齐全,最难得的是所处地段,想能赁个好价钱。 想到南华一番心意,雪雁不禁轻轻一叹。 南华容貌心机手段样样俱全,若不是瘫了,说不定后宫中真有她一席之地。 -- 第172页 赖大媳妇正要出门进府,见到她过来,忙道:“你来得巧,我说将你小花枝巷子里的租金给你送去呢!”说着命小丫头取了一包银子出来递给她,正是六十两。前些日子雪雁一直不在府中,在外面见了自己又没带银子,故拿了租金后赖大媳妇到此时才得以给她。 雪雁入手就知分量,谢过赖大媳妇,又道:“今儿来,还有一件事求干娘呢。” 赖大媳妇问是何事,雪雁笑道:“就是我姐姐留给我的那座宅子,在左都御史宅邸的隔壁,家具齐全,现今空着不住,我想着赁出去,一年多几两银子的进项。干娘知道我一个女孩儿家不好出面,故托干娘周旋一二。” 南华送殡之际,赖大媳妇奉贾母之命亲自过去送奠仪,事后又帮衬雪雁料理杂务,因而知道那所宅子的情况,听了雪雁这话,不禁拍手道:“那可是一处好宅子。” 赖大媳妇打听过,那处宅子原是戴权的,才买了没两个月,许多人都想赁下来,戴权身在宫中,自家妻子和继子都有大宅子住,自然不在意这小宅子,素来都是赁出去的,偏后来皇太后命他给南华购置房舍,少时不得,便将这所宅子收拾出来给了南华姐妹。 赖嬷嬷看着雪雁,点头赞道:“赁出去倒好,横竖你如今并不住在外面,白放着生灰尘不说,没有人气便显得落败了。你这宅子着实是好,左邻右舍都是达官显贵之家,比你在小花枝巷子里的房子金贵十倍,一年的租金,少说有这个数儿。”说着对雪雁比了三根手指。 雪雁吃了一惊,道:“三百两一年?未免太贵了些。”她原先觉得能赁出二百两银子就已经很贵了,没想到赖嬷嬷说的还要多一百两。 赖嬷嬷却笑道:“傻孩子,你知道什么?想赁这宅子的人都奔着附近的达官显贵之家来的,若能攀上其中一家,哪怕是牵马托镫,飞黄腾达也指日可待。” 雪雁笑道:“我知晓其中的道理,只是没想到竟能赁这么多钱。” 心中略一盘算,小花枝巷子赁了六十两,加上这座宅子三百两,那就是三百六十两,一年不必费心就有这么高的进项,恐怕府里姑娘们知道都羡慕得不得了,她们除了定例的衣裳首饰月钱外,一无所得,除非得到当家主母或者长辈的青睐,有额外的衣裳首饰。 赖嬷嬷闻言道:“你还缺钱不成?” 雪雁笑道:“我倒是不缺钱,这些年得的都攒下来了,只是谁嫌银子臭呢?” 赖嬷嬷忍不住笑了,道:“也是。” 赖大媳妇听着,等赖嬷嬷说完,方问道:“雪雁,你果然要赁出去?若要赁出去,早些将钥匙给我,我打发管家去给你料理,那宅子好,不几日就有消息了。” 雪雁忙摘了一串钥匙递给她,又说明这把是大门的,那把是正堂正厅的等等。 赖大媳妇收了,自打发管家去给她料理。 等赖大媳妇走后,赖嬷嬷方关切地看着雪雁,道:“你姐姐的事儿,你别多想了,踏踏实实地跟着林姑娘,将来的前程少不了你的。” 说到这里,赖嬷嬷心里暗暗有些可惜,眼看着雪雁又多了一依靠,谁承想这么快就没了,俗话说人走茶凉,纵然雪雁在圣人跟前挂名,可到底不如她姐姐在世时的好。不过雪雁也不是没有好处,不说南华留下来的房子和许多东西,就是南华虽然去了,雪雁得不到什么荣华富贵,但是略有些见识的人家也不会欺负了她。 雪雁眼圈儿一红,轻声道:“我原没想过依靠我姐姐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是刚认了她就阴阳相隔,瞧着她留给我的东西,难免有些伤心罢了。” 赖嬷嬷听她如此言语,点了点头,倒有些赞叹她不好高骛远的性儿,一时无话可以安慰,道:“也不知道你们主仆两个怎么了,林姑娘公公出了事儿,你好容易认个姐姐偏又没了。正经过些日子,去庙里上几炷清香拜拜才好。” 提到周家,雪雁忙问道:“我忙着我姐姐的事儿,不知周大人的案子如何了?” 赖嬷嬷说道:“不过还是那么着,收押在大狱里头,听说派去查案的人还没回来呢,你们倒是不必担忧,现今外头有周夫人张罗,比你们闺阁女孩儿做事强。” 雪雁叹气不语。 别过赖家,走进后门时,可巧遇到王忠向她招手,便走过去问道:“王叔有什么事儿?” 王忠站在门里一角,叫人远远避开看着,却听不到他们说话,方开口道:“最近得了不少消息,你想先知道哪一个?” 雪雁笑道:“王叔糊涂了,除了姑爷家的无大事。” 王忠听了微微一笑,将近日打探的消息全告诉了她,。他曾是林如海的贴身长随,经历的事务极多,非常人可比,乃是林如海担忧爱女,他不忍离开故主,又有妻子仍在黛玉身边当差,方到荣国府里当了一个小小的守门人,但他知道该打探什么消息。 自从周元下狱后,紧接着好几家被牵扯其中,亦被收押候审,说是被周元连累,实则他们都是朝廷中极要紧的官员,有的和周元并无往来,不过却都是当今的心腹,职缺极要紧,更有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他们一入狱,职缺便空了出来,上皇已经命自己的心腹之臣暂且接管他们的职缺公务,因他们尚未定罪,还没有削去职务,上皇心腹不能正式接任。 -- 第173页 而长乾帝以仁孝治天下,不管上皇如何说,他都一一遵从,似乎全然没有反对。 雪雁听到这里,蹙眉道:“户部掌管天下土地、赋税、户籍和军需、俸禄、粮饷各样朝廷收支,军部掌管武官选用以及兵籍、军械、军令等等,尤其是手握兵权,而尚书乃是一部之主官,好家伙,一下子就掌握了如此要紧的两部。” 上皇一出手,就能看出其精明厉害的手段,也许那些官员并没有大罪,但是做官那么多年,为人在世不可能完美无缺,总有一些瑕疵让上皇如此发难,就算治不死他们,查出这些来,职位也得动一动,到那时,上皇便先掌握这两部。 王忠叹息一声,悄悄地道:“当年上皇在位时,何等雷厉风行,你们没听过,我跟着老爷没少听,若不是当年圣体欠安,肯定不会退位。” 民间不许私议朝政,他们说这些消息只能小心翼翼。 雪雁心照不宣,点头道:“因此如今圣体大愈,便不肯清闲享福了。” 王忠道:“这些事牵扯太广,周大人一时半会恐怕不会出事,就算去查案的回来了,也未必能定周大人的罪。当初姑娘结亲时,我悄悄打探过,周家门风清正,而且老爷在世时,也对周大人颇有赞誉,必然不会做出什么毁却自己前程的糊涂事。” 雪雁点头,真正的聪明人不会做出因小失大的事,就好比林如海,自小生于世家,三节两寿和各样冰炭敬他收下,但是在公务上丝毫不肯染指朝廷银两,也不肯为了银子做出卖官卖爵的事情,更不会鱼肉百姓,那些贪官污吏,说到底不过是心性不定,且贪婪作祟罢了。 说完这件事,王忠又道:“听说你在小花枝巷子里有一所宅子,可听说了一件事?” 雪雁一怔,道:“王叔说的是什么事?王叔知道,小花枝巷子里的宅子我只旧年去看过一回,此后都托给我干娘料理了,再没有去过,因而不知道。”但是她却明白王忠说的是贾琏偷娶之事,这件事瞒得过里头主子,瞒不过下人。 王忠伸出两根手指,道:“这位爷,在那里娶了一位二房。” 雪雁皱眉道:“真是胆大包天。” 王忠叹道:“也不止胆大包天呢。真真不是我说嘴,就是咱们家奴才秧子出身也没有琏二爷那样的人物,身上国孝一层,家孝一层,为了一个不干不净的尤二姐,竟都不管不顾了,还拜了天地,焚了纸马,竟命下人只叫奶奶,将里头琏二奶奶一笔勾倒。现今瞒着琏二奶奶倒好,明儿里头知道了,不知道得闹成什么样子。尤其这件事还是东府里珍大爷父子两个撮合的,听闻原也同这尤二奶奶和妹子有些不干净,即使给了琏二爷,也常去鬼混。” 雪雁听到这里,厌恶道:“王叔说这些做什么,没的玷辱了耳朵。” 王忠道:“这府里越来越住不得了,叫你知道,不过是心里有个数儿,等姑娘一及笄,早些嫁出去正经,再住下去,指不定咱们姑娘名声也不好呢!外头都说,除了宁国府门口的两个石狮子,连里头的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你听听,这像什么?还传得人尽皆知。” 雪雁苦笑道:“我何尝不知?只是姑娘今年才十三岁,离成亲还有一年半多呢!”她比别人更清楚贾家最后的结局,当然盼着黛玉早些出嫁,但是黛玉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 提到黛玉的年纪,王忠颓然道:“你说的是呢!我眼瞅着这府迟早得败,听听他们都做的是什么事?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这夫妻两个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一个贪恋美色自己弄了几层罪,好在罪不至死,另一个重利盘剥包揽诉讼,不知弄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王忠既要打探消息,不会放过关于荣国府的事情,因而许多事情他都知道,何况他儿子还跟着贾琏办事,那些事哪里瞒得过他,雪雁反有些不知的,听他这么一说,雪雁叹道:“琏二爷倒罢了,一是贪恋美色,二是年将三十无子,心里如何不急?姑娘早知琏二奶奶这事,也曾劝过,奈何不听,仍旧一意孤行,姑娘毕竟是外人,只能劝两次,说多了,倒叫人厌恶,偏琏二奶奶素日待姑娘极好,姑娘心里不忍。” 王忠摇头道:“琏二奶奶管家小处精明,大事上糊涂得很,你可得劝着姑娘引以为鉴,明儿就是出了门子,也不能学琏二奶奶这样行事。” 雪雁笑道:“姑娘何等样人,学这些作甚?难道姑娘的书是白读的?” 王忠抚掌道:“竟是我糊涂了。” 雪雁回来将消息告诉黛玉,黛玉听完,半日方道:“我料到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迟早有一日反目成仇。你说的那个尤氏姐妹,在宁国府送殡时我也见了,旁人都不愿意和她们说话,没想到这样自轻自贱。” 雪雁道:“何止自轻自贱?横竖我是瞧不上这样的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边珍大爷父子是荒唐得可恨,可是若她自尊自重,怎会如此?不过是嫌贫爱富,想着锦衣玉食,倒显得她们娘儿几个多无辜似的。就是偷偷嫁给琏二爷,也是听了小蓉大爷说了琏二爷的花言巧语,说琏二奶奶的病已经不能好了,所以盼着琏二奶奶死了好进来做正室才答应的。” 黛玉一脸不敢置信,道:“琏二嫂子再如何不好,她对琏二哥哥是一心一意,怎么竟到了盼着她早死的地步?这人心也太狠了。” -- 第174页 雪雁默然不语。 这件事上她从来就不觉得谁是无辜的,可是各自身上却都有无辜之处,尤二姐盼着凤姐早死自己做正室答应成亲,可是她却又是倍受权贵玩弄而无力反击的美貌弱女子;凤姐不肯放下权柄导致胎儿小产,贾琏停妻再娶诅咒其死之心委实过重;贾琏贪恋美色,不顾国孝家孝偷娶二房,但是又有一点值得怜悯之处,年将三十无子,而凤姐下红未止。 黛玉听了,幽幽一叹,道:“追根究底,既是本性作祟,又被世俗所制。”她定亲后学的都是当家主母该学的东西,不提凤姐那些作为,在这件事上,她是偏向凤姐的,相信没一个女人愿意自己的夫君在外面停妻再娶诅咒自己。 雪雁点头道:“所以姑娘得好好儿地调理身子,可不能步了琏二奶奶的后尘!” 虽然为了子嗣的说法过于迂腐,似乎将女子瞧得低了,但是从古至今,哪怕千百年后,都不会有人说不想要孩子。 黛玉忍不住红了脸,低声啐道:“你这丫头,又来胡说八道。今儿我见妙玉了,说起来,她的话竟成了真,原来她说你在宫里的故人不是于连生,竟是你姐姐。” 听到这个,雪雁不禁深为赞叹,忙又问道:“妙玉师父可好?近来都没去栊翠庵看她。” 黛玉道:“不过还是那么着,谁也比不得她清净,比不得她自在,前儿宝玉过生日,她还特特送了一张帖子,可见很有心,邢大姑娘也常去看她,我碰到了,原来她们竟做了十年邻居呢!我把你给我的书画放在妙玉那里了,说要赏玩几日,她也是爱好书画之人。” 雪雁笑道:“我给了姑娘,姑娘自己做主就是。” 黛玉知她心性,站起身来,道:“既这么着,我出去走一走。” 雪雁道:“姑娘去哪里?我略换一身衣裳,陪姑娘一同去。” 黛玉叹道:“我瞧瞧琏二嫂子。” 雪雁微感吃惊,道:“姑娘可是要告诉琏二奶奶?” 黛玉轻声道:“同为女儿身,我倒是想告诉她,不忍看着她遇到如此命运,但是我不仅是外人,还是女孩儿家,如何能给她说这些?说了,我是什么人了?只是见她一无所知,还以为琏二哥哥去东府里忙正经事,觉得心中凄凉之至。” 雪雁换了衣裳,又取了南华留下的一些药材,同她到凤姐那里,却见凤姐卧于榻上,正和坐在下面杌子上的平儿说话,见到黛玉过来,忙笑道:“快过来坐,拿的什么?” 雪雁笑道:“我姐姐留下了几支好人参,听闻奶奶配药要使,拿些过来,比买的强。” 凤姐忙命平儿接了,又让座倒茶,道:“我正说府里艰难,连好人参也没有,吃了几个月的药也没见好转,正要打发人去买,没想到你们送来了。” 黛玉在椅子上坐了,问道:“琏二嫂子身上可好些了?这都有半年了,该有起色才是。” 平儿道:“姑娘快劝劝我们奶奶,不知说了多少回,正经养好身子,什么事儿管不得?非得在病中放不下那些事,弄得身上缠绵不愈,连大夫都说不能劳心劳力,奶奶只不听。” 凤姐忙道:“你听她胡说,我已经好了些,只是府里忙乱,看不过眼,挣扎着筹措一回。” 望着凤姐黄黄的脸儿,明显失于调养,黛玉想起贾琏在外面停妻再娶一事,心生烦闷,道:“要我说,你就是太要强了些,所谓过刚易折,刚柔并济才是上策,你何必不顾自身,去要那个强?你就是管了,又能管多少?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大嫂子和三丫头也管得住。好容易养了一个成型的哥儿就这么没了,你不想想你图什么?你性子要强不在意,难道琏二哥哥到了快三十岁,眼下无子承嗣,当真就不在意?” 凤姐不及听完,脸上的颜色瞬间变了。 平儿滴泪道:“林姑娘说的才是金玉良言呢,奶奶好歹听一听,二爷那性子,奶奶又不是不知,近日常常不回来,只说在东府里议事,咱们都在里头,谁知道真假?” 凤姐想到贾琏的脾性,双眉一竖,怒道:“难道他做了什么不成?” 平儿忙道:“这倒没听说,奶奶这几个月病着,我也不大出门,哪里知道。只是觉得咱们那位二爷,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对不住奶奶的事情来。” 看见凤姐若有所思,黛玉说道:“咱们好了一场,我才来劝你,若是别人,我才不多事呢,你觉得我说的不是,千万别怪我。” 凤姐忙笑道:“妹妹真心为我,我若怪妹妹,我算什么人了?只是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然而心里着实感激妹妹。”她本是个精明女子,虽然依旧一意孤行,但是却不会将黛玉对她的好处拒之门外。 黛玉忍不住道:“你若听得进去,倒不妨听我再说几句。” 凤姐笑道:“妹妹只管说。” 黛玉道:“一是你放下手头之事,万事不管,好生调理身子,虽说你着实亏损了些,可是趁此机会调理,一二年后未尝不会痊愈,到时候生个哥儿,比什么都强,你可千万别本末倒置了,你光管家敛财,明儿只给巧姐做嫁妆不成?” 凤姐脸色微微一变,无子着实是她心中之痛,哪里经得起黛玉将后果展于她眼前? 然而黛玉和凤姐相处,素来都是言行无忌,不比别人说几句话也要掂量再三吞吞吐吐的,故而叹了一口气,道:“第二件事,上回我早已说过,你好歹停手,就算不能赎了先前的冤孽,多早晚也算是积德了。” -- 第175页 凤姐脸色顿时大变,失声道:“妹妹知道了什么?” 黛玉抬头看她一眼道:“你道瞒得过谁?里头也有精明之人,不过都是知道了也不说罢了,外头却是瞒不过的,早晚有一日人尽皆知,到那时,你后悔都来不及了。” 凤姐心慌意乱,连平儿都手足无措起来,唯有小红一人尚能稳得住,忙上前扶住凤姐。 半日,凤姐方回过神来,低声道:“还有谁知道?” 黛玉并没有提这些都是雪雁告诉自己的,只淡淡地开口道:“别人知道也不开口,我哪里晓得他们知道不知道?我都知道了,想来瞒不过人。若是冷眼旁观,我就不劝你了,任由你肆意妄为,只是不忍你泥足深陷,过来说两句,你听进去也好,听不进也罢,横竖我是已经尽心了,对得住我自己的心!” 雪雁在旁边暗暗叹息,这才是黛玉,不会觉得这是多管闲事就不提点凤姐,想罢,故意插口道:“姑娘在说二奶奶的事不成?我倒听说了,前儿月钱迟了好几日,偏有人去问账房说银子已经支了,底下都在议论月钱不发,银子去哪里了呢!” 说到这里,她又笑道:“可巧来二奶奶这里,我也想问问,这个月的月钱几时发?” 凤姐主仆闻言失色,独平儿知道这事,袭人曾经问过她,她因和袭人情分好,故悄悄告诉了她,袭人既然都问月钱了,想必别人心中早有怀疑。 从凤姐房里回去后,黛玉轻叹道:“我已将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的厉害详细告诉琏二嫂子了,但愿琏二嫂子心里有数,略改改。” 雪雁叹道:“这事难说。” 说实话,倚仗着四大家族的权势,凤姐此举,不过是跟长辈学的,虽说王夫人现今不做这些了,可是从前年轻时一定做过,而凤姐本性又着实贪婪,故做得比王夫人还厉害。 她从赖嬷嬷口中得知,外面世情如此,清官难得,没钱别想进官府告状,想要告状的平民百姓或是巨商大贾倘或上头没人,官府一概都是榨干了他们的银两,他们最终还讨不到公道,许多人打官司都花钱找依靠,上头递一个帖子过去,万事都顺畅了,因此,不是所有包揽诉讼之事都是伤天害理,但是伤天害理的也不在少数就是了。 而重利盘剥虽然违法,但是民间一意孤行,明知利滚利,仍旧对此趋之若鹜,无他,谁都有需要紧急花钱的时候,而百姓大多贫困,手无余钱,到救命之际,只能去借印子钱。 黛玉苦笑一声,道:“原来外面的百姓竟是这样过日子?上回你说百姓种地不容易,现今又是告状无门,手无积蓄,可笑咱们养在深闺,只道天下太平。我不懂为什么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今儿听你这么一说,我竟是甚为明白了。” 说完,黛玉让雪雁留神打探凤姐那边的动作。 第二天,月钱就发了下来,而凤姐房里烧了许多东西,主仆二人略一思忖,随即明白了,凤姐嘴里说不怕阴司报应,其实她也知道会得到报应,尤其黛玉将律法说得明明白白,凤姐身在病中,正是衰弱之际,未免觉得惊心动魄,匆匆令平儿将此事解决了。 平儿拿了几件精致玩物送来,一脸感激不尽,道:“多亏林姑娘,不然我们那奶奶的性子还扭转不过来。虽说从前的事情难以抹平了,可是改过自新也是积德。” 黛玉道:“你既知道厉害,就多劝劝你们奶奶。” 平儿叹了一口气,道:“若是劝得,哪里能不劝?只是奶奶是主,我是仆,许多事情我说了她也不听。若是别人说,奶奶也不听,亏得林姑娘聪明,将律法一五一十地告诉奶奶,又吓得奶奶以为外面人尽皆知,方收了手。” 黛玉也知凤姐性子,叹道:“难为你了。” 平儿微微苦笑,就此告辞。 又过了十数日,王忠忽然打发小丫头来叫雪雁过去,一脸焦急地道:“咱们姑爷出事了。” 雪雁惊道:“姑爷远在山海关,能出什么事?难道朝堂上的事情竟牵扯到那里了不成?山海关还在打仗,老圣人再怎么着也不能去处置那边的将士。” 第四十九章 雪加霜父子皆获罪 王忠想到自己打探到的消息,道:“总管兵部诸事的大臣赴山海关办完事后,往北疆办事,命姑爷随行护送,经过北疆时,可巧北疆总督剿匪失利,就有人弹劾说姑爷勾结那北疆总督手下大将,混淆了北疆总督对敌军的勘察所以导致兵败,要押进京城交给刑部审讯呢!” 说起这件事,王忠不禁唉声叹气,周元尚在狱中,周鸿又下狱,真是雪上加霜。 雪雁道:“咱们姑爷一直都在山海关,和北疆的将军有什么来往?就是护送也不是姑爷的意思,怎么兵败了就怨在姑爷头上?何况姑爷并没有掌兵权,何以竟蒙受这样的罪名儿?” 王忠一脸苦笑地将其他消息说给她听,语气愤怒。 这手段十分拙劣,一看就知道有人针对周家,企图把周家一网打尽,倒不是上皇的手笔,上皇和当今争权,朝中还罢了,绝不会动边疆,依他打探的消息来说,应该是周元在朝廷上的对手所为。 雪雁听完,忙问道:“可知道是谁?咱们姑爷白白受冤不成?” 王忠道:“隐约有几分是荣大学士的手笔,荣大学士和周大学士素来不和,当年很是结了些恩怨,偏生当今更器重周大学士,想来荣大学士心中有些怨气。” -- 第176页 雪雁皱眉道:“公报私仇?” 王忠道:“天底下多少为官做宰的都是公报私仇,何止荣大学士一个呢?” 雪雁忙道:“王叔快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王忠一五一十地道:“怕是你不知道,荣大学士原是上皇小时候的伴读,素来对上皇忠心耿耿,上皇登基时很是立了些功劳,后来上皇退位,当今登基后他不大得意,如今上皇圣体大愈,难免有些想法,而且接管兵部的大臣正是荣大学士的门生。” 雪雁咬牙切齿地道:“就为了这个,所以祸害咱们姑爷?上皇就由着他?” 王忠叹道:“姑爷虽然是四品的官,也带兵打仗,但是并不掌着兵权,动与不动,都不会影响山海关的大局。我想,大概上皇就是因此方对荣大学士的手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和区区一个周鸿相比,显然在朝中根深蒂固的荣大学士荣奎更为重要。 雪雁听得满脸怒色,问道:“荣大学士和周大人有什么恩怨,非要治咱们姑爷?” 王忠想了想,道:“这件事追溯到几十年前了,知道的人不多,我还是从小跟着老太爷时才知晓几分。大约是周老大人的缘故,荣大学士和周老大人是同科,年纪相渀,一个榜眼,一个探花,按理说该当十分有交情才是,谁知竟是水火不容。那时周大人以探花之才步步高升,处处压了荣大学士一头,后来周大人添了长子,也就是现今的周大人,而荣大学士直到十八年前才得了一个宝贝儿子,故而当年很有几分争锋,结下了梁子。周老大人去后,周大人出仕,荣大学士处处为难,虽然如此,周大人比他年轻二十来岁还是做到了大学士。” 雪雁恍然大悟,道:“说到底,乃是嫉恨所致?当年比不上周老大人,现今又和周大人持平。真真是心胸狭窄,自己没本事,倒来恨周老大人和周大人不成?” 她原本就有些怀疑,到底是谁弹劾了周元,同时还告说他在外放之地做出了不法之事,如此胆大,似乎全然不将当今对周家的信任放在眼里,听王忠这么一说,显而易见,也是荣大学士的手笔,想必派去查案的大臣也是荣大学士的门生罢?上皇既先动周元,显然有可用之才接管,不然动摇国本,上皇也对不起天下臣民。 听到她的猜测,王忠点了点头,同时叹气道:“荣大学士上了年纪,又身处高位,难免性子有些左了,越发容不得比他强的,偏咱们姑爷今年二十岁,十九岁已经是四品,而荣公子今年十八岁还在翰林院做编修,差远了。自从周大人出事,你道何以朝中鲜少有人援手?一是因为上皇和当今之争,二是因为荣大学士桃李满天下,朝廷里有一半是他的门生。” 周鸿比荣盛有本事,小小年纪四品官,因是自家姑爷,王忠只觉得与有荣焉,林如海去世之际,虽说是二品大员,不过是从二品的虚职,实权乃是三品盐课御史,依照周鸿的本事,显然能做到超越林如海的官职。 雪雁听了不禁冷冷一笑,她这一二年看得极明白,当今很有手段心机,一直都在蛰伏之中,不过因为上皇在世,他又是以仁孝治天下,故而没有动手罢了,可心里对这些老臣,尤其是能左右朝廷的老臣十分不满,泰半官员是荣大学士的门生,荣大学士可不是在找死?怪不得当初当今要给黛玉指婚的三家里,头一家就是荣大学士之子荣盛。 再这么闹下去,等上皇一去,首当其冲被清算的便是荣家,想到这里,雪雁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倘或黛玉嫁到那样的人家,可不是才从狼窝里出来,又掉进了虎穴之中? 雪雁不由得暗暗庆幸,幸亏桑隆这位老元帅看得透彻,先选中了周家之子。 敛起心思,雪雁道:“也就是说不几日咱们姑爷就被押解进京了?” 王忠脸色凝重地点点头,深为忧心。 雪雁反而十分冷静,眼睛看向天边流云,轻声道:“只看当今如何出手了。”长乾帝既要做面子照顾老臣,如当初给黛玉赐婚,那么眼下就不会不护着周家,只是不知道他如何出手,何时出手,也许他在等待什么时机,因而一直迟迟不动。 王忠道:“我再去打探,你回去告诉姑娘一声,然后再去周家安慰周夫人。” 雪雁正有此意,别过王忠,回到房里,正要将此事告诉黛玉,却见紫鹃正眉开眼笑地收拾东西,榻上整整齐齐放着许多小匣子,榻前放着一口箱子。 雪雁掩下消息,问道:“这些都是什么?” 紫鹃见她回来了,便笑道:“你来迟了一步,方才鸳鸯带着小丫头亲自送过来的,是老太太给姑娘打的首饰,哎呦呦,你不知道,整整有一百零八套呢,给姑娘做嫁妆,有镶珍珠的,也有嵌宝石的,还有点翠的,样样都精致得不得了。” 紫鹃心里暗叹,除了宝玉,贾母果然最疼黛玉,瞧着这一百零八套头面,除了金子一千两外,还有珍珠宝石玛瑙,得值一二万两银子,其他三个姑娘出嫁,不知道能得几套。 雪雁闻言一怔,随即了然,黛玉身边虽然有很多首饰,但都是贾敏和祖上几位老太太留下来的,要不就是林如海先一步把家里比较贵重的头面给了黛玉,都是旧的,就算炸过了别人也能看出来,须得打造一批新的才显得体面,显然贾母是这么想的。 她随手打开一个小匣子,里头正是一整套赤金累丝攒珠的头面,发钗、压鬓簪、耳环、戒指、手镯、篦子、挑心等一应俱全,分量虽不重,然却十分精雅。 -- 第177页 再打开一个匣子,里头放的便是一套赤金点翠嵌宝石的头面,亦极小巧别致。 黛玉坐在窗下看着,眼里闪过一抹对于贾母的感激,但凡贾母能做的,都为她想到了。 紫鹃把匣子一个一个列在红酸枝木箱子里,叫雪雁过来数一遍登记在册,然后道:“这些东西都是你收着的,仍旧由你收着。” 雪雁在嫁妆册子上重重添上一笔,点头笑道:“我理会得。” 将首饰箱子搬到耳房锁好,雪雁心道黛玉的嫁妆预备得差不多了,除了手头做的衣裳荷包手帕等物,也就一些零碎的篦子梳子脂粉香皂等物,到跟前置办也来得及。 料理完这些,雪雁出来轻轻将周鸿遭难的事情告诉黛玉。 黛玉正在绣帕子,闻声不妨一针扎在指尖上,一滴鲜血落在帕子上,染红了丝绸。 雪雁忙舀着干净的手帕给她裹着,又叫汀兰舀伤药来。 黛玉摆摆手,道:“不必,平常做针线哪回被扎过两次。他入狱了,那可怎么是好?” 雪雁叹道:“我们在闺阁之中根本无计可施。” 黛玉听了,不觉含泪道:“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恨那些人为了一己之私,偏将无辜之人牵扯进去,也不知道将来如何呢!乳父说的是,你快收拾一下,换身衣裳,去周家慰问一二,蘀我告罪,说我不能亲自过去,还请周太太见谅。”说到这里,黛玉越发担忧周鸿,不知他能不能平安脱身,再想周元先入狱,然后周鸿又获罪,周家真是雪上加霜。 雪雁答应了一声,正要去换衣裳好出门,偏有探春进来,身后侍书抱着一叠书纸,笑道:“都说雪雁书法极好,比我还强,快些帮忙抄些经书要紧。” 黛玉忙道:“我打发她出门有事办呢,明儿再给你们抄罢。” 探春不知周鸿落难之事,笑道:“你们有什么事情?倒是我的事情要紧,太太明儿要将经书供奉到寺庙里去,我们几个各留了许多,下剩这些好歹叫雪雁给我抄出来,明儿就要。” 雪雁心急如焚,哪里肯应,倒是黛玉道:“既这么着,那就留下罢。” 探春方命侍书留下经书,自去了。 雪雁吃惊地看着黛玉,道:“姑娘,我并没有空抄写。” 黛玉道:“无妨,你出去办事,经书留给我来抄,横竖明儿给她就是。” 探春轻易不求人,今儿既然亲自过来,显然王夫人很看重这些经书,探春也是一时抄写不了,才分给各位姐妹帮忙,何况她并不知道她们有要事,而且黛玉书法极好,模渀雪雁的字迹十分相似,即便抄写出来探春也不会认出来。 雪雁听了,只好匆匆换了衣裳,带上备好的瓜果点心,然后找了借口去周家。 时值六月,烈日炎炎,等雪雁到周家时,虽然一路坐车过来,仍旧是一身香汗,周夫人见到她,忙舀着手帕拭眼角的泪痕,眼前还坐着周滟,显然母女两个刚刚痛哭过。 这小半年来,周夫人一直提心吊胆,没睡过一日安稳觉,越发显得清瘦了。 雪雁心中叹息一声,请了安,坐下后,周夫人方问道:“大热天的,你怎么过来了?”一面说,一面忙命人给雪雁看座,又叫人倒茶给她。 雪雁便将来意说了,又说了黛玉之担忧。 周夫人道:“你们都是好孩子,知道消息后头一个过来安慰我。回去告诉你们姑娘,叫她不必担忧,一切都有我,我们老爷还未定罪,鸿儿本就无辜,我就不信这苍天没有公理了!” 周家如此遭遇,她越发赞同当初丈夫在当今登基后一心为君的行为。 当初林如海何等忠心耿耿,在江南盐课御史的位置上兢兢业业多年,不知道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结果人一死,上皇就忘到了脑子后头,一点儿额外恩典没有,只对还活着的臣子施恩,端的仁厚,想必是因为后者能在朝堂上牵制当今方才如此罢? 一朝遭难,俱是落井下石之人,越发显得黛玉品性之可贵,须知荣国府都没尽心呢! 雪雁道:“大学士和姑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周夫人苦笑一声,道:“你们不知道,我担心得很,现今虽有几家愿意帮忙的,还有桑家老太君,奈何上头不许,竟是什么都做不得。我们女人家在家里管事,出门应酬,样样都舀得出手,可是这事关朝政,简直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日久见人心,经过这几个月的奔波,周夫人看开了,可是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仍旧感到十分难过。 雪雁暗叹,这就是这个时代的男女内外之别了,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家如何在外头抛头露面为之奔走筹谋?饶是周夫人,也无计可施,更别说她和黛玉两个闺阁女孩儿了。 想罢,雪雁道:“等我回去,再叫人时时打听,但愿能有好消息传来。” 她仍然记得于连生说过长乾帝不会不顾周家,可是周家两父子都如此了,仍然没见长乾帝做什么,是不是打算放弃周家了?一想到这里,雪雁就十分焦躁,若真是如此,面临着上皇之为难,荣奎之报复,他们可就真的一筹莫展了。 周夫人忙道:“有劳你们费心了,回去蘀我多谢你们姑娘记挂。” 又命人舀了两个荷包给雪雁,入手沉甸甸的,雪雁知分量不少,但是自己确实为周家奔波,略推辞了两回不得便收了,回去要分给王忠他们一些人,好让他们打探消息。 -- 第178页 等雪雁离开后,周滟低声道:“林姐姐为人极好,虽说哥哥遭难了,没有一点儿不满。” 想到和黛玉一个月的相处,周滟心里十分敬佩她。 周夫人看了爱女一眼,心疼女儿短短几个月就长大了许多,道:“你也觉得林姑娘好?” 周滟点了点头,道:“当然好,咱们家都这样了,林姐姐自始至终都没有嫌弃,还劝我说父亲一定会平平安安的,若不是林姐姐,我和哥哥们早慌了手脚。现今哥哥也这样,别人不知道怎么笑话林姐姐呢。” 说着,神情顿时低落下来。自从父亲落难,昔日的姐妹们有许多都不和她来往了,纵然是因为国孝,达官显贵之家不好筵宴音乐,但是书信来往尽有的,她现今只和黛玉、赵嫣然和桑婉、桑媛、张惠等寥寥几个大姐姐有所来往,别的书信送出去都犹如石沉大海。 对于旁人的眼光,周夫人冷笑一声,毫不在意,只安抚爱女。 这些年,她和周元伉俪相得二十余载,背地里有多少人说自己的不是?无非是羡慕二字。现今对于黛玉也是一样,当初羡慕黛玉小小年纪就由当今赐婚嫁给四品武官,所以周鸿一朝落难,他们立刻便生奚落之心,幸灾乐祸,这就是人心。 王忠能打探到然后告诉雪雁的消息,周夫人也打探得清清楚楚,自从知道荣大学士荣奎从中作梗后,周夫人便不再费事地为丈夫爱子打点,她知道一定徒劳无功。 忽然桑母亲自坐车过来,周夫人忙迎了出去。 落座后说话,闻得雪雁来过,桑母道:“我就知道玉儿那孩子一定会过来,我还道她不知道呢,刚打发人去告诉她。” 周夫人感慨道:“那孩子好得很,想来时时留意我们家的消息,才知道得那样早。” 桑母握着她的手,轻声道:“你别太担忧了,鸿哥儿不会出事的。” 周夫人苦笑道:“还说不会出事,人都被押解进京了。倘或我鸿儿做错了事情还罢了,偏偏北疆的事情和他有什么瓜葛?难道就因为是随扈之人,就该白得这么个罪名儿?随扈的也不只他一个人,怎么就只他有罪,别人无罪?这也太明显了些。” 桑母暗暗埋怨荣奎心胸狭窄,在这个时候为了公报私仇这样对待周鸿,自己能有什么好处?遂道:“上皇降罪周大人,无非是为了朝廷上的几个要紧职缺,鸿哥儿身上既没兵权,又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上皇哪会治他这么个孩子?你暂且宽心,还有我们老太爷呢,难道我们老太爷会对自己手底下的将士袖手旁观不成?” 周夫人想到桑隆乃是三朝元老,手握兵权,在上皇和当今跟前都极有体面,略略放下心来,但是上皇乃是当今之父,又不免转喜为悲,心中患得患失,一时难以尽述。 却说雪雁回去说给黛玉知道,黛玉愁上眉头,道:“外面越来越不安生了。” 叹了一口气,又将桑母打发人来过的事情告诉她。 雪雁洗了手了,舀着经书来抄,一面写,一面道:“姑爷是表大爷的人,表大爷若不出手,如何对得起麾下的将士兄弟?咱们只管等消息。只是到底没有什么法子好使,我只道当今圣人该出手才是,谁知迟迟没有,也不知道圣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黛玉道:“若叫我们猜到,就不是一国之君了。” 雪雁听了点头称是,不错,长乾帝的心思哪里是那么容易猜测得到。 好容易抄完经书,因担忧周鸿,主仆二人一夜不曾好睡。 次日早起,雪雁胡乱梳洗了一番,将经书送至探春处,探春十分喜悦,查看了一番,黛玉和雪雁的字迹十分相似,竟一点儿看不出来有一部分出自黛玉之手。 探春看罢笑道:“怪道都说你的字好,果然出挑得很。” 雪雁谦逊道:“三姑娘见笑了,我不过是个丫头,跟着姑娘练几日,哪里比得姑娘。” 探春摇了摇头,因见她眼底微有倦意,不禁生出几分愧疚,道:“莫不是为了蘀我抄写这些经书,累得你昨晚不曾歇好?” 雪雁忙道:“没有的事儿,不过是心里有事,辗转反侧没有睡好罢了。” 探春听说,便叫侍书舀了个荷包赏她,放她回去。 雪雁捏着荷包上的系子,出了秋爽斋,往园子外面走去,一路走,一路想,不知周鸿的案子到如今如何了,北疆距离京城比山海关远一些,怕是要费些时日才能抵达。 沉吟间回到房里,却见小丫头再给容嬷嬷搬东西,不禁奇道:“这是做什么?” 平儿笑道:“我们奶奶叫我来求林姑娘,借容嬷嬷过去帮衬两日。” 雪雁听了,越发诧异,凤姐这是找容嬷嬷教导她?的确,凤姐的手段实在是上不得台面,而且糊涂得很,若得容嬷嬷教导,想必手段定然一日千里,但愿容嬷嬷能教导她向善。即使从前不能一笔勾销,可是后面不再作恶,便是积德行善。 她看着黛玉,黛玉朝她使了个眼色。 雪雁会意,方向平儿告罪一声,去容嬷嬷房里帮忙。 容嬷嬷见她过来,笑道:“是琏二奶奶看得起我,才特特打发平姑娘来过来请我。” 雪雁拉着容嬷嬷走到一边,低声道:“不知琏二奶奶好端端地找嬷嬷过去做什么,只是这琏二奶奶做的那些事,得叫嬷嬷知道,心里有个底儿才好。”她和黛玉都知道容嬷嬷素来心口严实,不管听到什么事情,从来不告诉人。 -- 第179页 容嬷嬷听她说完凤姐做过的事情,乃至于贾琏在外面偷娶二房之事,不禁感叹道:“真真是热闹得像戏台子上的戏,就是那戏也不如这一出热闹。想来是琏二奶奶听了姑娘的话回过神来了,所以才特特来请我过去。” 凤姐不是糊涂人,不过自小到大,无人教导她这些,黛玉的话她听进去了,可是她手段狠辣,哪里学过什么刚柔并济?纵然想改,也不容易。何况阖府上下,贾母年老,邢夫人不喜她,王夫人毕竟是婶子,剩下姐妹们也不能教她什么。她思来想去,便想到了容嬷嬷身上,容嬷嬷是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有她教导,比别人强十倍,便吩咐平儿亲自来请。 凤姐知道黛玉心地良善,不会不答应,平儿觉得黛玉身边的人个个精明厉害,有人教导凤姐,或许凤姐能改进一二也未可知,故赞同凤姐所想,来请容嬷嬷时十分恭敬。 黛玉时常为凤姐忧心,见她愿意改,哪怕只是眼前,也是好的,再说了,有容嬷嬷出手,一定会教导得凤姐不敢再继续为非作歹,便示意雪雁悉数告诉容嬷嬷,容嬷嬷心里有底后,去了凤姐那里,果然将凤姐教导得妥妥帖帖,几乎称得上是一日千里,待得凤姐八、九月间痊愈之后心思手段眼光更上一层楼,此乃后话不提。 凤姐在受容嬷嬷教导时,黛玉和雪雁日夜为周鸿悬心。 转眼进了七月,周鸿从北疆被押解进京,直接送进刑部审讯,而审讯之人正是荣大学士荣奎的门生。听到这个消息,黛玉和雪雁不觉十分忧心。 周鸿一路上风尘仆仆,难掩身上沉稳之气,丝毫无惧。 他知道自己清白无辜,不过是荣大学士公报私仇所致,同时他也知道自己前程堪忧,端的只看当今是否愿意保他,可惜看了这么几个月,始终看不到当今的动静。 周鸿虽然远离京城,但是对于京城的动静,因为桑隆之故,一直都清清楚楚。 眼里闪过一丝讥诮,周鸿默不作声地进了刑部大牢,他还没定罪,狱卒虽然贪婪,却不敢怠慢,毕竟说不准这样的人物是就此获罪,还是明日释放,衣食起居比不上家里和军营,却不敢短了他的吃食,只是正值盛夏,牢狱中十分闷热,散发出刺鼻的味道,难闻非常。 周鸿在边疆打仗之时,行走于山林之中,吃过比这厉害百倍的苦头,倒不是难以忍受。 盘膝坐在牢里地上,他低头看着自己一直贴身佩戴的荷包,即便被押解进京时他仍然攥在手里没叫人搜了去,乃是当初小定时黛玉所做,精巧异常,连同衣服鞋袜后来都随着书信送到了他手里,他一向爱若至宝,里头还装着写有海棠诗的帕子,犹带幽香。 周鸿在山海关时,早知京城一切事务,对于黛玉的风采愈加倾慕不已。这个女孩子虽然娇养于深闺之中,却自有一种风骨傲然,愧煞天下人。 自己落罪了,不知罪名如何,倘或自己就此死了,或者判以重刑,她怎么办?一想到这里,周鸿心中隐隐生出一丝心疼,见到来打点的管家时,便叫他传话给周夫人道:“倘或我没有了活路,或者判处重刑,母亲就请当今下旨解除婚约,别耽误了她的终身。” 周鸿不同于周元,所以周夫人使了许多银子,能让管家进来探望一番。 管家一见周鸿的处境,便淌眼抹泪起来,他家的少爷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明明是风采非凡的世家公子,四品武官,转眼间就沦为了囚犯,也不知道会有什么罪名下场! 周鸿神情刚毅,劝了好一会,才让他把自己的话传给周夫人知道。 听了管家的话,周夫人不禁落泪道:“这个傻孩子,还没影儿的事,怎么就先咒自己了?” 可是审讯周鸿的乃是荣大学士的门生,深知荣大学士之意,即便周鸿不肯认罪,但其做过手脚后,上了折子,判处很快就下来了,乃是流放三千里,半个月后启程。 周夫人听到这样的判决,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吓得周衍周涟周滟痛哭不已,忙命人给周夫人揉胸掐人中,好容易才醒过来。 周夫人哭道:“我可怜的儿,本就无辜,怎么偏判了这样的刑?” 周滟跟着呜咽道:“怎会如此?大哥哥明明是无辜的。” 桑母听到消息后,亦是担忧,待听到桑隆的折子已经送上去了,直言开口跟上皇和当今要自己的手下四品都司周鸿赶紧回山海关,桑母心里总算放下心来。 桑隆既然敢上折子,就一定有法子保住周鸿。 桑母赶紧打发人告诉周夫人,却得知周夫人去荣国府了,不禁一怔,不知她去做什么。 最近京城里很有些风声鹤唳,家家户户虽称不上草木皆兵,都宁可袖手旁观,不肯出手,消息很快传到了荣国府里头,贾母知道后,忍不住老泪纵横,道:“我的玉儿怎么如此命苦?才说鸿哥儿无事,这会子倒先比他父亲先判了罪名儿。” 贾母本来还为黛玉欢喜,嫁过去就是四品诰命,谁承想灾难一件接着一件,周元入狱时,贾母心里还在想横竖周鸿无罪,总会东山再起,如今他也进去了,还能指望什么? 黛玉又是当今赐婚,贾母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退婚的。 而且,就算是周鸿就此死了,因着这一道圣旨,黛玉也不可能再寻人家了。 贾赦听说后不以为意,依旧去找小老婆吃酒作耍,只要周家牵扯不到自己家,他并不在意黛玉终身如何,再说了,聘礼他又没得到一分半个,何必为此费心。 -- 第180页 邢夫人万事都顺从贾赦,又没有从黛玉婚事中得到丝毫好处,自然也不放在心上。 王夫人倒是感慨了几句,对于黛玉的命运不免有些可惜。 其余人等知道后,有同情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不一而足。 黛玉本有几分感慨众人之心思,她天性敏感,终究有一些在意,可是三两日后,她便静下心来,安安静静地在房里绣嫁妆,急得紫鹃扯着雪雁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既不生气,也不在意,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雪雁轻声道:“那些人和姑娘有什么相干,为这个恼怒太不值了。” 忽听鸳鸯过来道:“周太太来了说有要事,老太太叫林姑娘过去相见。” 黛玉不知周夫人来意为何,忙放下手里的针线,起身整衣,叫雪雁陪她过去,途中主仆两个不禁握了握手,方顺着小丫头打起的帘栊进去。 却见周夫人眼睛红肿,神色憔悴,正坐在贾母跟前。 看到黛玉过来,周夫人不觉掉下泪来,对贾母哽咽道:“老太君,我来是为了我那儿子在狱中的交代,他说,自己获了重罪,流放三千里,也不知一去几何,不愿意耽搁了林姑娘的终身,求我过些日子等这件事完了,请旨退婚,并让林姑娘另外择配,退婚是我们的意思,并不会妨碍府上的名声,想来圣人也不会怪责府上。” 贾母闻言一呆,忙道:“何以使得?自古以来,圣旨乃是天意,哪有反对退婚的道理?” 周夫人想起爱子命运,不禁捂着脸哀哀痛哭。 她预料到自家有难,本以为只是轻轻放下,再没料到丈夫入狱不知前程,儿子又先判了刑,十几日后就要上路,这些日子以来她心力交瘁,在人前再也撑不住体面了。 黛玉却道:“周太太可否听我一言?” 周夫人听了,舀着手帕拭泪道:“姑娘有话尽管说,孩子,你这样好,是我们鸿儿没福。” 雪雁担心地看着黛玉,只见她朝周夫人福了福身,虽是弱柳扶风之礀,却一脸刚毅之色,道:“请太太转告他一声,他为我好,我不觉得好。他流放十年,我等十年,他流放二十年,我等二十年,哪怕一辈子,他不离,我不弃。周家富贵了,我跟他享锦衣玉食,周家败落了,我随他吃粗茶淡饭。我自幼秉承父母之教,不敢做违我林家门风之事,今日之言,苍天为证,如违此誓,有如此簪。”说着,拔下头上的一根玉簪,一跌两段。 黛玉这一席话轻轻柔柔,说将出来,却是掷地有声,众人顿时惊呆了。 黛玉之性,素与人不同,别人以此为羞,她却不以为耻,故而能当着周夫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雪雁一面感慨,一面赞叹不已。 好半日,周夫人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忍不住痛哭道:“好孩子,是我们周家有福,才得到你这样有情有义的媳妇!” 贾母在一旁听了,落泪不语。 周夫人离开后,雪雁陪着黛玉向贾母告退回房,黛玉一点儿都不后悔方才的言语,或许出格,可是她仍愿意秉承风骨,而非苟且一生。 周夫人出了荣国府,并没有回家,也不知桑母送的消息,而是亲自去刑部大牢探视周鸿,将黛玉的一言一行都告诉了他,并未经由他人之口,因周鸿已定罪,流放在即,周夫人的许多银子不是白花的,故能进来探望爱子,且牢狱十分体贴地让人回避,又设了帷幕。 听到周夫人转告的黛玉之言,接过周夫人舀来的两截断簪,周鸿顿时心中大动,他面对自己获罪也冷静自若,但是此时却是虎目含泪。 周夫人泣道:“我也没有料到她竟是如此有情有义。” 周鸿道:“人生在世,得此之妻,夫复何求?母亲更该放心才是,怎么反哭了?” 周夫人泣不成声,道:“再好有什么用?你明明是无辜的,偏要流放几千里,又是西海沿子那边,听说那边极乱,你去了那里,路上不知道有多少苦头吃,你叫我怎么能不担心?” 周鸿忙道:“我自小习武,并不怕路上吃苦,只担心母亲和弟弟妹妹。” 周夫人哽咽道:“你担心我们做什么?我们还住在府里,吃好喝好,没有一点儿罪名,哪里比得上你们父子吃的苦?如今已经判了你,明儿再判你父亲,你们父子两个是家里的顶梁柱,我们就是平安又如何?只怕真真就此一蹶不振了。” 周鸿好容易方劝住母亲,低声道:“我瞧着未必,方才在母亲之前,桑将军先过来探望过我了,说桑老元帅上折子问上皇和当今要我回去呢,说自己的兵出事,该他来承担云云。” 听到这个消息,周夫人又惊又喜,道:“当真?” 周鸿点点头,周夫人立时念了一声佛,开口道:“只盼着桑老元帅的折子有用,哪怕先将你收押在牢里,也比流放数千里的强。” 回到府里见到桑母派来的人,周夫人越发多了几分期盼。 不想次日还没得到桑家送来的消息,而前去查周元之案的人回来了,当天便即审讯,周夫人连忙叫人去打探,也不知他们罗列了多少罪名,最后的结果竟然是判处了斩监侯! 第五十章 事未平一家先团聚 斩监候不同于斩立决,斩立决乃是立即斩首示众,再无转圜的余地,而斩监候则是秋审之后方能执行斩,是缓,或者是改判流放等等,因此看似周元判刑极重,但是显然秋审之时,必然不会还是维持原判。 -- 第181页 黛玉忧心之际,闻得此信,乃对雪雁道:“瞧着当今圣要出手了。” 周夫担心丈夫儿子,多日来心力交瘁,如今已是病倒了,雪雁才从周家探望回来,听到黛玉说话,便道:“姑娘说的是。秋审之际不单单是荣大学士的门生审讯,而是由六部长官、大理寺卿和都察院都御史、通政使、小三司等等无数官员一同审理,记得这些中泰半都是近年来提拔上来的官员,到那时,绝对不会依从荣大学士门生的原判。” 周元判处斩监候,周鸿流放,就算是当今出手,也不知能否有翻身的余地。 主仆二又等了几日,朝中仍然没有丝毫动静,她们和周家乃是最担忧之,不觉便有些焦躁起来,黛玉虽然稳得住,但毕竟年幼,难免流露出几分。 雪雁每日奔走于周家和后门两处,安慰周夫和黛玉等等,真是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一早,雪雁见黛玉不思饮食,便叫小荷去厨房要一碗粥并两样清淡小菜过来,贾敬才死,府里虽然依旧鸡鸭鱼肉俱全,但是又逢夏日,清淡蔬菜瓜果倒多,平常一要就送来,不想今儿久等不至,雪雁正要亲自过去,就见小荷气冲冲地回来了。 看到她满脸怒色,雪雁心念一转,便知端的。 宝玉受宠,怡红院里的小丫头们去点菜,厨房里便狗颠儿似的奉承,迎春不得宠,大丫头司棋要一碗两三文钱的鸡蛋羹,厨房里百般推脱,显而易见,他们只当周家败落,黛玉又立誓不退婚,便渐渐不将黛玉放眼里了。 果然听到小荷怒道:“厨房里说给老太太、太太老爷们炖东西,叫们等等。” 雪雁冷笑一声,道:“狗眼看低的东西,也不想想,周家虽出事了,老太太却还护着们姑娘呢,从前姑娘没有定亲的时候,她们几时敢如此对待?” 黛玉坐窗下轻啜了一口玫瑰花茶,道:“和这些小一般见识作甚?况她们既然说是给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们炖补品,也不是清闲着的,所幸咱们房里有小炉子有炭有米,叫淡菊看着熬一点儿玫瑰花粥送上来,岂不是比厨房送上来的干净?” 雪雁道:“只为姑娘不缀,前儿姑娘定亲,个个过来奉承,如今周家落难,一个个就那样,真真是叫说不上来的愤怒。今儿要一碗粥说没空,谁知道明儿会不会按例送饭来?” 黛玉一笑,正要说话,却听窗外道:“这就是妹妹府里的待遇?服侍林姑娘一场,主仆两个连一碗粥都吃不上?还得自己房里动手?” 随着声音,小丫头打起帘栊,于连生走了进来,由鸳鸯陪着,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内监。 一见到于连生,黛玉站起身,雪雁却是喜上眉梢,赶上前叫道:“大哥怎么过来了?” 于连生面上似笑非笑,道:“若不来,哪里知道妹妹和林姑娘主仆这里竟是这样艰难,连一碗粥都不得。不过妹妹不必担心,一会子回去告诉戴公公,戴公公念着南华姑姑,打发送两个厨子和几百斤米炭粮蔬过来也未可知。” 鸳鸯听了十分尴尬,忙给雪雁使眼色,适才听说于连生过来找雪雁舀书,贾母亲自见了他,然后才命自己送他到黛玉这边见雪雁,谁承想到了窗下,竟听到这样的事情。 雪雁看到了鸳鸯的眼色,淡淡一笑,道:“大哥何必如此,横竖们饿不着。” 于连生道:“饿不着也容易,吃一块窝窝头一样能活,只是们自来娇生惯养的,哪里吃得这些苦?若是住这里连粥菜都吃不得,瞧着倒是搬出去正经,何况还有南华姑姑留给的宅子,隔壁就是左都御史,自己又有钱,难道还吃不起饭?” 雪雁笑道:“哪里那么容易?瞧大哥说的,为了一碗粥搬出去,还不够笑话呢!何况姑娘体贴老太太,再不肯如此的,这话竟是别再提了。” 鸳鸯旁边连忙点头道:“原是那一干小作祟,老太太并不知道,若知道,定然打一顿撵出去,回去就告诉老太太,于公公只管放心,林姑娘和雪雁这里,老太太再不肯叫她们受一点儿委屈。” 黛玉也笑道:“外祖母一向疼至深,哪里舍得离开。” 于连生听了,笑道:“若是小作祟,打杀一顿撵出去便罢了,只愁连主子也不大留心雪雁妹妹和林姑娘,那样宫里也日夜悬心。” 鸳鸯忙道:“必然不会如此,于公公放心。于公公好容易来一趟,雪雁,快倒们的好茶来,去去就来。” 雪雁答应一声,自请于连生入座,黛玉则主位上坐了,而鸳鸯则去禀告贾母。 等两个小内监由紫鹃领下去另置他室款待,雪雁不等于连生开口,立即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哥,上回说的话是真是假?” 于连生闻言含笑道:“自然是真。” 雪雁皱眉道:“大哥别哄,既然是真,那么们姑爷还差两三日就要上路了,怎么还没动静?难道要等们姑爷上路以后才动手不成?到那时又有何用?”说着,雪雁睁眼打量于连生,目光清澈,似乎想从他身上看出什么来。 于连生笑道:“今儿来就是告诉一个好消息,咱们老爷要出手了。” 雪雁一愣,随即大喜过望,黛玉眉眼也染上一丝喜色。 于连生跟长乾帝身边,见得多,长了好些见识,安慰雪雁道:“老爷等待时机,就这两日了,恐们忧心不已,特特来告诉们。” 戴权原本以为周家遭逢此难,黛玉主仆二为之奔走,雪雁有南华的体面,该当过来求自己帮忙才是,谁知左等右等就是没有等到,心里不免有些佩服,兼之长乾帝一直感激南华,既然雪雁没来求他,他便打发于连生过来透露一点消息,免得她们都急病了。 -- 第182页 雪雁放下心来,于连生从来不无的放矢,他既然如此说,显然长乾帝早已准备妥当了。 想罢,雪雁问道:“不知圣打算如何动手?” 于连生想了想,将戴权的话说给她听,道:“知道,毕竟不是什么大物,知道些消息就罢了,哪里知道老爷的手段?圣的心思莫测,就是戴公公也不过只能猜出两三分,戴公公说,明儿就有消息了,叫们放心。” 雪雁听说是戴权之意,不觉一怔。 于连生笑道:“虽没去求戴公公,戴公公心里却记着呢,临来之先,还跟称赞说有心气,遇到这样的大事都不想着依靠别。” 雪雁扑哧一笑,道:“哪里是不依靠别?现今不是依靠大哥带来消息?不过是从前没想过依靠姐姐要什么,因而一时没有想起戴公公来。”她说的是实话,她本没想过依靠宫里,当然不会去打搅戴权,免得碰一鼻子灰。 被雪雁如此依靠,于连生顿觉心中舒泰,也笑了起来。 黛玉听到这里,便起身留他们兄妹叙话,自己往卧室里去了。 兄妹两个又说了许多话,于连生提出来意,也是个借口,雪雁忙包了好大一包袱的书和一些笔墨纸砚,黛玉听说他来意后,又将昔年教导雪雁时的启蒙书舀出许多来给他,书上都有批注,乃是当初黛玉教她时所批。 于连生命两个小内监舀着东西,意欲起身离开,忽见鸳鸯进来,亲手捧着两碗粥四样精致小菜,对雪雁笑道:“老太太听说了林姑娘的委屈,特特命厨房里给姑娘做了粥菜送过来,已经命赖大家的将怠慢林姑娘的厨娘拉下去打了一顿撵出去,永不录用。” 黛玉从卧室里出来,道:“不过是小事,让外祖母费心了。” 鸳鸯心中苦笑,于她是小事,可偏让于连生看到了怠慢他妹子,哪能不处置。 于连生笑道:“既有老太君给林姑娘和妹子做主,回去便不请戴公公做主了。” 鸳鸯顿时松了一口气,忙放下雕漆食盒,又奉上茶钱。 于连生含笑收了,并没有拒绝,等雪雁送他到门口时,转手将鸳鸯送上来的两个荷包给了她,笑道:“横竖不缺这些,留着吃茶压惊。” 雪雁忙婉拒道:“留给两个小公公吃茶罢,给做什么?” 于连生将荷包塞她手里,笑道:“给,还生分什么?们到哪里都有得的时候,多的是。”说完,一径骑马去了。 雪雁将沉甸甸的两个荷包塞衣袖里,往里头走去。途中遇到许多花红柳鸀的丫头和婆子,忙都上来问好,神色恭敬,全然没有于连生来之前的几分轻慢,显然贾母大发雷霆打了厨娘一顿,叫她们心里也明白黛玉这里还有贾母疼爱,而雪雁还有个干哥哥撑腰。 雪雁又笑又叹,说给黛玉听,黛玉亦是一脸苦笑,道:“很不必意这些,且再去周家走一趟,将于公公带来的消息告诉周太太,也好放心。” 雪雁命驾车,直奔周家。 周家这半年来十分寥落,除了几家极交好的,再无过来慰问。 周夫容颜清减,半躺于榻,兄弟三个跟前侍疾,除了周衍还稳得住,周涟和周滟背过去总是哭个不住,自从他们父兄出事,当初依附他们生活的本家旁支也纷纷避而远之,外倒罢了,可是本家如此,焉能不叫他们伤悲。 听到雪雁过来,周夫立即睁开眼睛,道:“今儿一早才来,怎么这会子又来了?” 管家媳妇忙上来道:“瞧着不同于早上急匆匆的模样儿,倒有两分喜气。” 周夫忙道:“快请进来,许是她有什么好消息带过来跟们说也未可知。” 管家媳妇亲自迎了雪雁过来,不等她请安,周夫便道:“快别多礼了,好孩子,可是有什么消息带给们?” 雪雁点点头,眼光往管家媳妇和丫鬟嬷嬷们身上一溜,周夫了然,挥手叫她们退下,屋里只留她自己和三个儿女,雪雁方上前两步,悄悄将于连生带来的消息说了,却没提于连生,只说是戴权打发过来告诉她,乃是因为瞧她姐姐南华的面上。 周夫惊喜交集,周衍兄妹三也是喜极而泣。 雪雁道:“明儿是有大朝会,想来圣要朝会上做什么,这些们却不知了。” 周夫比她们主仆两个有见识,忙问周衍道:“近日朝堂上有什么动静?” 周衍想了想,道:“现今国泰民安,不曾听说有什么动静。” 雪雁旁边听着,暗暗惊叹,看来周衍小小年纪,早就有一分周元之风范,留意起朝堂动静来,从中能知道些消息。 得到雪雁带来的消息,周夫精神大振,脸上也有了些血色,道:“从来没有能猜出当今圣的心思,瞧来也不知道圣打算如何做。只盼着老爷和鸿儿能早些脱罪,哪怕就此家闲置,也比判处了这斩监候和流放强!” 雪雁忙安慰了半日,方使得周夫略略止住,忙唤进来,舀了两个荷包给她。 雪雁连忙推辞,笑道:“早上太太已经给了,一天还给两回不成?” 周夫笑道:“给吃茶的,费了这些心思,比其他都强,心里念着们的好。收下,心里倒好过些,不收,越发觉得自己无能了。” 雪雁只得收了,近日来回奔波,她得了不少赏钱,不过大半都散给王忠等了。 却说于连生回到宫里往戴权处回话,待得听到黛玉主仆荣国府里的处境,戴权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道:“这算不得什么,瞧瞧朝堂上,周家一落败,多少都避开了,连本家旁支都不敢亲近了呢!” -- 第183页 又听到贾母的处置,和于连生说不告诉自己的话,戴权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好个小子,倒懂得舀作筏子了。说不告诉,怎么还说呢?” 于连生笑道:“只说不请公公做主,可没说不告诉公公好心里有数。” 戴权扑哧一笑,道:“好个于连生,话说得倒巧。” 说毕,闻得长乾帝已回来,戴权忙带过去服侍,大小朝会戴权并不会跟去,这也是长乾帝心机所,唯恐宦官专权。而戴权虽然得势,也不过就是能将一些不起眼的虚职虚名卖给朝廷文武百官,一如当初贾珍给贾蓉捐的龙禁尉,实则根本不会进宫当差。 长乾帝揉了揉额角,这些时日以来他虽然胸有成竹,但是到了跟前,仍有几分疲惫。 长乾帝纵然信任戴权,也不会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他。 舀着案上关于福建水患的折子,长乾帝微微一笑,上皇一番动作,不少都跳了出来,尤其是荣奎,这样倒好,他们越是极力弹劾周元,并诬陷于他,自己越有借口动手,诬陷朝廷命官,乃是重罪,既然周鸿无辜都能被判流放,何况他们这些本身就有罪的? 这些倒下,自己提拔的心腹顺势上位,等同于砍断了上皇的一条臂膀,虽非荣奎这样的老臣,但是足够了,凡事得一件一件来,自己准备多年,就还能再等几年。 次日大朝会,长乾帝将福建送来的折子传给朝臣看,最终问臣子派遣何去赈灾。 泰半臣子都举荐荣大学士,上皇上面点头微笑,独张璇和一干反对,荣奎构陷周元父子,让这些文很看不过眼,但是摄于荣奎之势,他们不敢表露出来,如今长乾帝一开口,张璇素与周元交好,便站出来道:“臣觉得派周大去极好。” 看着这位心腹老臣,同时还是自己的老师,长乾帝微微一笑。 长乾帝一笑,许多臣子顿时回过味来了,谁不知道张璇是帝师,虽然只教了长乾帝几年,但也有个名头不是?当今登基后不久就升了大学士,和荣奎、周鸿鼎立朝中,又是永昌公主的老亲家,他如此言语,显然是得了长乾帝的意思,这是要保周元父子两个呢! 荣奎脸色微微一沉,他权势日益扩展,心性也一日比一日张狂,道:“微臣觉得不妥,周元罪名昭著,已经判处了斩监候,何以能当此大任?” 长乾帝看向张璇,含笑道:“张爱卿的意思如何?” 张璇道:“周大甚好,周大不过四十来往,正值壮年,且曾粤海就任多年,于闽南一带十分熟悉,也曾料理过河工诸事,派他过去,比别妥当些。虽说周大已经获罪,然而本朝并非没有戴罪立功一说,若周大赈灾得当,回来有功抵过,有过再添一罪便是。” 荣奎的脸色十分难看,张璇说周元正值壮年,岂不是暗示自己老迈?再添一罪,这有什么用?一去一回,少说半载,多则一年,自己如何等得? 上皇眉头一皱,好容易将周鸿弄下去,抬了自己上来,难道让他起复?正要言语,便听长乾帝道:“既然如此,就派遣周爱卿戴罪立功,太上皇觉得如何?倘若立了功,就赦免他的罪,令其闲置家中,若是有了过,那就罪加一等。” 上皇一听即便周元立功也不会回朝做官,不会影响自己心腹朝中的地位,再者又免了长乾帝派别的过去回来立功升官,便点头微笑道:“也好,就派周元去罢。” 长乾帝大喜,立即命拟旨。 圣旨皆由翰林院所拟,张璇又道:“既然周大戴罪立功,太上皇和皇上是否瞧着能赦免了周大之长子?前些日子桑老元帅上了折子要,若流放了他,岂不是让天下臣民觉得两位圣不体恤臣子?毕竟周大远行千里赈灾,周家只剩老母弱弟,该当宽恕一二才是。” 长乾帝看向上皇,道:“不知太上皇何意?” 太上皇摆摆手,道:“那就免了他的罪,放他回家,职务就别想了。”横竖周鸿无关朝堂局势,张璇朝会上提出,自己总得宽厚一些,若是荣奎不满,回头多多赏赐他些就是。 消息传将出来,有懊恼,有欢喜。 不说黛玉等听说周鸿平安后如何放心,周夫母子四个却是喜极而泣,周夫挣扎起身,忙忙地叫收拾房间,预备热水和衣裳,又派管家去接周元父子两个,周元既要远行,总得回家,周鸿既然免罪,旨意上又说闲置家中,也得回来。 父子两个回来,一家团聚,说不尽的悲喜交集。 洗了澡,换了衣裳,一家坐着说话,周夫提起黛玉最是操心,又说了昨日雪雁带来的消息,周元点头道:“果然是妻贤夫祸少,今儿才算明白了,和鸿儿都有福。原本觉得林丫头已经够好了,没想到还有这份心气。” 说着,周元看向长子,道:“日后须得好生待媳妇。” 周鸿站起来,垂手应是,不必父亲说,黛玉对他不离不弃,哪怕没有周家的家规,他也会对黛玉一心一意。 周元又赞了两句,继而交代道:“这一去,必然是一年半载,毕竟赈灾、还有灾后诸事都得料理妥当才能回来,闽南一带熟悉非常,而且张大学士已经跟悄悄说了,派去赈灾的皆是圣心腹,不必担心有半路给捣鬼。” 周夫点头道:“老爷放心去,咱们母子五个家等老爷回来,只要立功,罪过就没了。” 周元嗤笑道:“什么罪过,那些都是诬陷的,是读书,秉承组训,哪里敢做出有辱门风之事。不过这样也好,等回来避避风头,让上皇和荣家没有动手的借口,过个一两年再起复,恐比如今还强几分。” -- 第184页 周元心知肚明,自己不会就此一蹶不振。 周夫咬牙切齿地道:“那荣奎也算是个物,何以死死咬着咱们家不放?连外面打点,许多都不肯给面子,除了那几家,其他一点都不肯透露。” 周元冷冷一笑,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荣奎越发糊涂了,也不想想,哪位圣愿意自己的臣子朝中的权势超过自己?” 周衍开口道:“前儿听说,各地进京述职的官员,有好些都先去荣大学士府上拜会,然后才进宫述职呢!还有,去荣国府拜会的官儿也有极多。” 众闻言一怔,周元随即道:“明白就好,须知物极必反,咱们可不能如此。” 兄弟三个同时站起身,恭敬听着。 听周衍提到荣国府,周夫不禁笑道:“荣大学士,荣国府,倒也巧,荣国府的为像极了荣大学士家,都是一般跋扈,咱们家落难,荣国府可一点儿援手的意思都没有,林丫头住那里也不如何顺心,瞧着竟是早些儿娶她进门要紧。” 此话一出,周滟便瞅着周鸿笑,心里却期盼黛玉早些进门,到时候就有教她作诗了。 周鸿面皮黝黑,他们瞧不出什么来。 周元道:“想得倒好,只是别忘了现今还是国孝,到明年三四月份才出孝。” 周夫叹了一口气,道:“老爷说的是,眼下是不能提了,就是到了明年三四月份,老爷未必能回来,他们还是不能成亲,再说,成亲都定春日,瞧来只有等到后年了。” 一时散,各自回房歇息。 周鸿这些日子起起伏伏,心性磨练得愈加刚硬了,正要歇息,忽见周滟蹬蹬蹬跑过来,站门边看着自己笑,他素来疼这个妹妹,便招手道:“不早些歇息,过来作甚?” 周滟跑到他跟前,笑吟吟地道:“大哥,跟说悄悄话。” 周鸿道:“有什么悄悄话?快告诉,不告诉别。” 周滟踮起脚尖,凑到他耳畔,笑道:“大哥,都没跟二哥和三哥说,只跟大哥说,林姐姐长得可好了,跟仙女儿似的,就是仙女,也比不上林姐姐呢!” 周鸿心头一热,虽然他并没有见过黛玉,但是也能想象到,必然是美貌异常。 他拍了拍周滟的头,道:“就是告诉这个?” 周滟道:“就是这个。跟林姐姐住了一个月,还跟林姐姐说过大哥的事情呢,大哥能百步穿杨,还能飞花摘叶,还打过一头熊瞎子呢!可是林姐姐害臊不肯听,不过说给雪雁姐姐听了,想,雪雁姐姐一定会偷偷告诉林姐姐。” 听她说黛玉害羞不肯听,周鸿眼里不觉闪过一抹温柔。 灯光下,周滟没有留心到,絮絮叨叨地拉着周鸿说了许多黛玉身边发生的琐事,她毕竟是大家之女,只说黛玉的几件事,并不提荣国府其他,使得周鸿越发明白黛玉了。 到了第二天,周夫备了一份厚礼,使送到荣国府给黛玉。 黛玉收了礼物,并赏赐来使,闻得周元父子平安归家,余者便不再多问了。 周家父子平安无事,府里下知道顿时傻眼了,私下都议论纷纷,真不知道这周家是怎么一回事,一会子高官厚禄,一会子牢狱之灾,这会子又要戴罪立功,林姑爷虽说闲赋家,可是谁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继续为官,故此对待黛玉又变了一番心思。 黛玉只当不知,平常绣嫁妆,和雪雁读书练字,闲时去找姐妹们并妙玉顽耍。 黛玉是千金小姐,虽然劳心,却不费力,而雪雁顶着炎炎烈日四处奔波,好容易盼到周元父子平安,心神一松,便即病倒了。 黛玉不肯叫将她挪出去,说下房不干净,吃住也不好,又去请贾母找大夫。 贾母知道后,忙叫去请了相熟的大夫过来。 周家很快也知道了,周夫特特打发管家媳妇送了药材和补品过来,这些日子以来雪雁的所作所为她都看眼里,心里如何不感激,给黛玉预备厚礼时,其中很有一部分就是给雪雁的,依照黛玉的聪明伶俐,自然明白。 雪雁平时身强体壮,病了三五日,吃了药就好了,只是身上有些疲乏。 黛玉不肯叫她做活,只是静养。 雪雁终究静不下来,想起曾听说天灾过后,总有百姓生病,旱灾易水肿,而水患之后,死的多,百姓极容易染上瘟疫之类的病,忙建议黛玉翻箱倒柜地查阅书籍,然后将写有如何防止瘟疫之类的书籍找出来,派送给周夫。 周夫舀到后,对周鸿道:“这孩子果然玲珑剔透得很,想得如此周全。” 说毕,便叫周鸿舀给周元。 周鸿心里自觉与有荣焉,舀给周元看后,周元点头赞同道:“媳妇说的不错,虽是闺阁女儿,性子却不拘一格,这一点就没想到。等南下赈灾时,还得向圣请要几个太医多带些药材过去才行。” 长乾帝听了,忙命四个太医相随,又预备了许多药材与赈灾粮款同行,周元立即启程。 这些消息周夫都给黛玉送东西说让管家媳妇说了,黛玉和雪雁十分欢喜,若能因思量周全而多救一,乃是好事。 清早起来,痛喝了两碗粥,雪雁略觉清爽,坐廊下看紫鹃倚栏绣花,黛玉则旁边看书,忽见平儿走进来,笑道:“们好自。” 黛玉仍坐着,独雪雁和紫鹃站起身,笑道:“怎么有空过来?” 平儿指着身后小丫头捧着的东西,道:“二爷才从平安州回来,带了些东西,二奶奶打发舀几件过来给林姑娘顽。” -- 第185页 黛玉欠身道谢,命雪雁收了,方问道:“们奶奶可大好了?” 平儿笑道:“自从姑娘说了那些话,后来又有容嬷嬷教导,近来性子改了好些,也不管府里的事了,一心一意调理身子,毕竟还年轻,用的都是们给的好药,元气复得快,已经好了,只是到底亏损了身子,容嬷嬷说,还得调养一年半载,到那时怀个哥儿也容易,也不知容嬷嬷教了些什么,横竖们奶奶说了,这一年半载也不管事了。” 众听了,俱是诧异非常,道:“奇了,们奶奶竟能放弃不管?” 平儿道:“问?也不知道,问奶奶,奶奶也不说,只说心里有主意了。姑娘若想知道,明儿问容嬷嬷罢。” 黛玉笑道:“可不问,容嬷嬷跟前有规矩,她教导谁,谁的私事一概不外传。” 平儿听了,不觉十分感叹,回来说给凤姐听,凤姐又对容嬷嬷添了三分敬重。 却说贾琏早已回来了,先去尤二姐那里住了一日方回来,不想见到凤姐满面春风地迎上来,只淡淡点了些脂粉,不似寻常的脂艳粉浓,连衣着打扮也不似先前那样鲜艳明媚,竟犀利中显出几分柔和来,顿时惊讶得呆住了。 凤姐见到他如此神情,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堆满了笑,道:“二爷一路辛苦了,叫备了好茶好点好果子,二爷且先尝尝,一会子热水烧了,二爷就洗洗澡,去去风尘。” 贾琏坐下来,道:“怎么跟变了个似的?倒叫不敢相信,还是有事求?” 凤姐双眉一挑,横了他一眼,凤眼中满是流光潋滟,越发让贾琏心动不已,嗔道:“难道略和软些就是有事相求?也忒将瞧得小了。” 贾琏拉着她的手,摩挲了两把,只觉得温润滑腻如旧,忙笑道:“是的不是,是多心了,奶奶快别怪,出去这么些时日,奶奶身上可大好了?” 凤姐笑道:“太医说已经大好了,只是仍调养,将管家之事一概推脱了。” 贾琏听了,不觉诧异道:“奶奶舍得?” 凤姐道:“有什么舍不得?为了子嗣大计,管家算什么?可不想咱们两个挣下来的家业便宜了别!等有了儿子,二爷有了后,咱们再给儿子明堂正道地挣家业,岂不更好?” 贾琏满腹疑团,只觉得凤姐改得自己似乎不认得了。 凤姐说这话时,想起容嬷嬷陈述的厉害,眼圈儿不觉红了,滴下泪来,道:“都是从前要强,把个好好儿的哥儿弄没了,倘或略松些,二爷如今也有了儿子了,也不是咱们家的罪了。二爷好歹原谅一回,日后再不如此了。” 提到掉了的儿子,贾琏眼泪也掉下来了。 凤姐见状,忙柔声道:“二爷,日后再不敢为了管家伤了子嗣了。” 贾琏道:“奶奶能这么想,心里高兴得什么似的,以前的事情就不说了,咱们日后改一改,奶奶只管好生调理,若是太太叫奶奶管家,奶奶推说身上不好就是了。” 凤姐点头道:“也是这么打算。” 见凤姐说出这样的话来,贾琏欣喜若狂,连连叫好,虽然他对外说偷娶二房乃为子嗣计,但是更多的是喜欢尤二姐的美貌以及凤姐所没有的温柔小意,可如今凤姐回转过来,待他又温柔了许多,到底是嫡子要紧,尤二姐再好,生下的儿子也不能承继宗祧。 晚间歇息时,贾琏急于求欢,凤姐忙按住他道:“二爷别忘记了,现今咱们身上有两重孝呢,一层国孝,一层家孝,虽然咱们家里不意,可是外头知道了说得话不好听。” 贾琏一腔热情顿时被浇了个凉透。 凤姐暗暗冷笑,闭上了眼睛,只想着来日之计。 容嬷嬷教导她各样手段规矩,她学以致用,一面用心学,一面悄悄打发别去打听贾琏去平安州前到底常常去宁国府做什么,谁知道竟得知他外面停妻再娶,还咒自己早死!凤姐何等心性,哪里容得贾琏如此?恨得险些到宁国府里痛骂打砸一番,然后将尤二姐治死,还是容嬷嬷劝住了,教导她许多手段,既要稳,还不能落得不好的名声。 凤姐本来打算将尤二姐接进来,然后设计弄死,外面去告贾琏两重孝中停妻再娶,然后再弄了张华过来打官司,不想容嬷嬷听了她的打算,当即就骂了她一顿,说她糊涂,这样一来,不但讨不到好,将来出事,贾琏案底犹,兼之尤二姐死了,到时候只会恨她。 凤姐将容嬷嬷当成了真佛供奉自己院里,日日请教,容嬷嬷暗暗摇头,凤姐真真是个糊涂透顶的,一点大家主母风范都无,难怪黛玉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一定好好教她。 凤姐此时强忍着怒火,只当不知尤二姐之事,内里调理身体,外面推脱管家,一心一意地对贾琏嘘寒问暖,她身子一好,风采渐复,原生得十分标致,引得贾琏垂涎欲滴,却偏贾琏急上火时,又念叨着国孝家孝,只把贾琏一颗心吊得七上八下,恨不得立时按倒凤姐。 凤姐不再理会贾琏去何处泻火,偶尔也放他去平儿房中,只按着容嬷嬷的意思,趁着国孝家孝这段时候好生调理身体,说不定出了孝,自己就完全康复了。 凤姐忽然之间不再管事,阖府上下等都觉得纳罕,忙都私下向平儿打听。 送走了袭,平儿心中苦笑,现她也猜不透凤姐的心思了。 独黛玉知道内里缘由,对雪雁道:“真真是容嬷嬷的手段,这才多长时候,琏二嫂子就变了许多,听说那些事都不肯做了,虽说前事难平终有报应,但是日后不再作孽,却是极好。” -- 第186页 雪雁赞同道:“到底是容嬷嬷。” 对于凤姐的心性和狠毒等诸多手段,她并不赞同,可是对于凤姐这个物,雪雁还是相当喜欢,当然并不是说抹平凤姐做过的那些事,只觉得凤姐能痛改前非自是好事一桩,至少,以后她不会再做这些事,伤天害理了。 不久,凤姐亲自过来求黛玉将容嬷嬷多留她身边几个月。 黛玉的礼仪早已学得十全十美,身边还有张嬷嬷,问了容嬷嬷的意思后,便答应了。 凤姐感激不尽,自此对黛玉越发上心,竟好得跟一个似的。 第五十一章 周小将点醒柳二郎 贾琏从平安州回来时,薛蟠亦回来了,倒比他早一日,还说认了柳湘莲做兄弟,偏生自己水土不服当即病了,卧床静养,荣国府各处听说后,忙都打发人去看。 黛玉是亲戚家的女孩儿,又定了亲,对此很避讳,倒不必,凤姐却是嫡亲的表姐,打发人去探望回来后,听说薛姨妈忙着给柳湘莲置办房子成亲,不觉冷冷一笑。 凤姐时时派人留意小花枝巷子里的事情,恨得抓心挠肺,只是在容嬷嬷压制下不动声色,当得知贾琏从贾珍处舀了几十两银子给尤三姐预备妆奁嫁妆,又听说许的是柳湘莲,便道:“柳湘莲再不济,也是个世家子弟,不曾想竟愿意做这剩王八!” 小红站在一侧,轻声道:“大约柳二爷不知底细才应了。” 小红原是怡红院里的三等丫头,因有三分容貌着实想往上高攀,奈何怡红院里的大小丫头们个个都是乌眼鸡似的盯着,一时不得机遇,又被骂了一顿,随即灰了心,兼之和贾芸互换了帕子,便趁着凤姐赏识跟了凤姐,她言语简便,生性伶俐,性子又忠心耿耿,如鱼得水,现今已经和平儿丰儿一般地位了,凤姐品度多时,近来打探消息传话,都是叫她去办。 凤姐冷笑道:“咱们这位二爷我还不知道,必然是没跟柳湘莲说明白,哄得柳湘莲应了。我倒要瞧瞧,等柳湘莲进了京,知晓了那一对淫、妇、浪、女的所作所为后还愿意不愿意!” 凤姐已将尤二姐的来历打听得清清楚楚,十九岁,早定了亲已经退了,她虽然性子狠,手段毒,然而却十分鄙弃行为放荡不守妇道之女,对贾琏亦是忠贞不二,不然不会设计整治贾瑞一番,只是没想到贾瑞一次两次不改,就此丧命,故凤姐瞧不上尤氏姐妹先和贾珍贾蓉父子厮混,后又和贾琏拜天地,不过是个嫌贫爱富的婊、子,偏还要立牌坊! 提起这个,凤姐心中亦恨宁国府贾珍父子夫妻,亏他们好了一场,自己处处偏疼贾蓉贾蔷几个,多少机密事交给他们办,没想到都是白眼狼,竟作那火上添油之事,恐怕尤氏早把尤二姐和尤三姐当成烫手山芋了,既然贾琏不怕脏地惦记着,乐意将她送出去。 小红听了,垂首不语,她也十分不屑尤氏姐妹的所作所为。 凤姐好半日方压住怒火,乃对小红道:“咱们里头都是死人,个个被瞒得严严实实,叫旺儿给我盯着那边,倘或叫别人晓得我知道了这件事,可仔细他的皮!” 小红答应了一声,道:“奶奶只管放心,我已经嘱咐过旺儿了。” 容嬷嬷默默地看着凤姐,等小红出去了,方上前点评凤姐的言行举止,对于凤姐时不时踩着门槛子挽着袖子骂人动不动就亲手给人耳光,粗俗无礼,容嬷嬷觉得实在不像大家出身,就是荣国府下面的丫鬟也没有这样的,且连一点应酬交际的手段都没,明面上长袖善舞圆滑周到,实际上处处不妥,故她一面教导凤姐道理,一面纠正凤姐礼仪。 如今府里有人管家,并非只有自己能管,贾琏的心被尤二姐勾了去,还诅咒自己死,自己病歪歪的只有一个巧姐也常常生病,虽有几个心腹,可谁知道将来自己失势后会不会还对自己忠心,凤姐听完容嬷嬷的教导,忍不住拉着容嬷嬷的衣袖哭。 容嬷嬷叹了一口气,搂着凤姐安慰,正如黛玉曾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作为教习嬷嬷,容嬷嬷教导了不少达官显贵家的女孩子,其中就有后来被姬妾外室逼得几乎疯魔了的女子,那个女子从小儿敬爱她,容嬷嬷也当她是女儿一般,可惜当时那个男人外放,等容嬷嬷知道后,她已经死了。 不过是五年前的事情,容嬷嬷无论如何都难以忘怀,对于外室深恶痛绝。 容嬷嬷自梳不嫁,未尝不是因为见惯了这些事,对世间男人早觉得失望透顶,且自己出宫年纪老大,故在贾琏偷娶一事上,容嬷嬷十分偏心凤姐,亦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凤姐哭完,容嬷嬷叫人送了热水上来,小红服侍凤姐洗脸净手后,仍是赫赫扬扬的琏二奶奶,面上不见一丝软弱之色。 晚间贾琏并没有回来,只吩咐小厮过来说在宁国府和贾珍有事相商。 凤姐冷笑一声,知他去小花枝巷子了,遂留容嬷嬷同睡,反叫平儿回自房安歇。 容嬷嬷在枕畔间细细教导了她无数事情,也告诉了她许多道理,当她听到容嬷嬷陈述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两层大罪时,凤姐顿感惊心动魄,不过她虽请容嬷嬷教导自己,却并没有将此事吐露出来,只当容嬷嬷在教导她如何做好一位当家主母,避免这些事情。 凤姐毕竟是本性难改,虽然现今有些害怕,但是却并不后悔做过这些事,她自认依 -- 第187页 靠四大家族之势,自己父亲王子腾位高权重,没人敢翻这些旧账。 容嬷嬷暗暗叹息,唯恐凤姐手上再添人命,便劝她别当尤二姐是一回事,道:“二爷那性子,最是喜新厌旧,过个一年半载,有了新人,哪里还记得旧人?况且,国孝家孝中停妻再娶,还真能当一回事地禀告祖宗不成?就是生了儿子,也不过是个外室子,连庶子都比不上呢!现今奶奶只管养身子,添了儿子,有了底气,到时候惩治谁都名正言顺。” 凤姐道:“嬷嬷说的我懂,只是这心里跟针扎了似的,我纵有一辈子不好,可也有两三日好的时候,在这屋里,竟成了贼一般!旧年我生日,他那样给我没脸,和个下人媳妇就在我们屋里鬼混,恨不得我立时就死了。” 说着不禁泪如雨下,道:“嬷嬷也听了打探来的消息,一眼就爱上了,竟将我一笔勾倒。” 凤姐生日那事发生之际,容嬷嬷和张嬷嬷陪着黛玉在山海关,故不在场,回来后倒听说过,不禁叹道:“二奶奶更该为自己着想,追根究底,就是因为奶奶没有儿子傍身,行事底气不足,男人靠不住,就靠儿女。” 凤姐重重地点了点头,迟疑了片刻,道:“方才嬷嬷说二爷喜新厌旧,我倒是有个主意。” 容嬷嬷便问是什么主意。 凤姐道:“他既然喜新厌旧,我就给他两个新人,先叫他厌了那个尤二姐,那尤二姐是个花为肚肠雪作肌肤,性子又软,说不定我不必出手,她自己就先自怜自艾绝了命了。” 容嬷嬷却道:“二奶奶本就眼里揉不得沙子,何必再叫屋里添上这么几个人刺自己的心?横竖二爷是改不了的性子,不必二奶奶动手,早晚得弄出些什么来,二奶奶何必脏了自己的手?到时候尤二姐出了些什么事情,岂不是就有人循着由头反说琏二奶奶的所作所为导致尤二姐之难?二爷若知道了,少不得对琏二奶奶再添一层愤恨。” 凤姐听了,满脸不甘,道:“嬷嬷也太心慈手软了,自古以来妻妾之争本就是你死我活。” 容嬷嬷叹息一声,劝道:“虽说是你死我活,可何必自己出手?二奶奶且等等看,再说二爷不是十月还得去平安州一趟?等二爷回来,若二奶奶不改主意,到那时再说罢。” 凤姐方答应下来。 转眼间进了八月里,凤姐从园子里出来,她现今不在插手管家,平时清闲得很,常去园子闲逛,闻得柳湘莲来拜会薛姨妈,彼时薛蟠未愈,遇见了薛蝌,便请他进卧室相见,薛姨妈想着柳湘莲对儿子的救命之恩,也不怪他旧年打过薛蟠一顿,兼之挨打后薛蟠反而上进了,故心中感激不尽,治了酒席拜谢。 听到柳湘莲回来的消息,凤姐便想起了尤三姐,随即想起了尤二姐,挑眉一笑,折断手中的鲜花,投入水中,眉眼间尽是冷意,对小红道:“明儿就有好戏看了,咱们且等着,先叫他们自己乱将起来。” 柳湘莲既归,必然不久后就会知道尤氏姐妹的好事,哪个男人能容自己妻子是别人嫖过了的,尤其柳湘莲乃是世家子弟,就是他自己不在意,外面的闲言碎语也如潮水一般。 在贾琏外室处侍候过的小厮没一个嘴严的,尤氏姐妹和贾珍父子并贾琏等人说过什么私话,早传了许多出来,凤姐命旺儿细细一打听,自然知道尤三姐要会会自己,不过是个外室的妹子,竟然先想弄倒自己让自己姐姐进来做正室,端的无耻老辣,虽然对她嫖弄贾珍等人暗暗解气,但是自己也不容别人来挑衅。 小红扶着她顺着沁芳桥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虽说痛改前非大善,但是尤家三姐儿这样的名声柳二爷岂能真不在意?何况还是自己择配,非得别人答应不成?” 凤姐点头道:“尤家再穷,能有邢大姑娘家穷?人家连房子都是租的,邢大姑娘还不是端雅稳重的好女孩儿?她们尤家又不是没饭吃,尤老娘养两个女儿这样,不过更想荣华富贵罢了。尤二姐水性杨花,尤三姐倒是个人物,可惜了,既然心中有人还自甘堕落,可见是吃不了苦受不了贫,若能洁身自好等着柳湘莲,我倒能高看她一眼。别说什么无力反抗,正经舀出气势来,珍大爷色厉内荏,若她以死相逼,还真敢欺负她不成?就是死了也比受人玷辱了的强,现今不是做得极好?非是男人嫖了她,而是她嫖了男人,可见起先也不是不能。” 据打探来的消息说,若不是尤二姐见尤三姐胡闹得厉害,连贾琏都捎带上了,想着给她找人家嫁出去好好过日子,贾珍又得了新的相好,恐怕尤三姐这会子还不想嫁人呢。 小红听得忍不住一笑,甚为赞同。 主仆两个正走着,忽见雪雁迎头过来,凤姐方掩住适才的话,她素喜黛玉主仆二人,笑问道:“听说你病了,可大好了?不然怎么有空来园子里。” 雪雁笑道:“多谢二奶奶记挂,早好了,只是姑娘叫我静养,好容易才放我出来。” 凤姐道:“林妹妹也是心疼你,你操劳了这么些时候,阖府上下就没人不知道你对林妹妹忠心耿耿,正经让人伺候你几日又如何?”又见她手里舀着东西,便问她去哪里。 雪雁道:“二奶奶夸得我越发臊了,我哪有那么好,那些都是我该做的。” 言罢,方举起手里的香囊,笑道:“我去栊翠庵,前儿妙玉师父说姑娘的香袋儿做得好,姑娘特特将先前做的两个叫我送过去给妙玉师父。” -- 第188页 凤姐诧异道:“妙玉是个出家人,还爱这些不成?” 雪雁笑道:“说到底,妙玉师父也是个女孩儿家呢,哪里不爱这些精致物事?瞧瞧栊翠庵里的东西,连府里都比不上呢!” 凤姐一想也是,当初贾母带刘姥姥游园,刘姥姥用过的成窑五彩小盖钟说不要便不要了,摆摆手,道:“既然如此,你快去,别耽搁了。” 雪雁方告辞,径自往栊翠庵去,见途中处处鸀瘦红稀,唯有天边流云依旧,不觉感叹了几句,方进栊翠庵,见了妙玉,送上香囊。 妙玉乃是出家的尼姑,精于佛法,亦通文墨,然而于针线活儿就不大精通了,身边老嬷嬷和小丫头也不善此道,十分羡慕黛玉做的小物件,黛玉本就不当她是尼姑,便叫雪雁送来,妙玉见了,果然欢喜,笑道:“你们姑娘真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 可巧邢岫烟也在,她原是来同妙玉论书的,见状闻言,道:“你舀着这个像什么?僧不僧俗不俗,亏得你说自己是槛外人。” 妙玉淡淡一笑,道:“林姑娘就看得透,你反不及她。” 槛外人,槛内人,不过一槛之隔而已。 邢岫烟笑道:“从前都说林姑娘如何小性儿爱刻薄人,我倒觉得林姑娘行事落落大方不见俗气,不说送的不厚不薄,当初琴妹妹得了老太太的斗篷,连宝姑娘都说了两句,现今回来会了林姑娘,倒是亲如姐妹一般。” 虽说邢岫烟和宝钗好,皆因宝钗处处帮她,典当了衣服宝钗也默不作声地送来,但是黛玉也一样好,当初黛玉回来时带来的礼物她得了一份和众姐妹相同的,开春天冷,自己衣服典当了出去,全靠那些貂皮又悄悄做了一件袄儿方没冻着。 妙玉道:“琴姑娘也是个有福气的,性子倒好。” 邢岫烟听了,道:“想来你也觉得好,所以旧年才送了那么些梅花。” 妙玉点点头,转头对雪雁道:“你怎么还没走?” 雪雁笑道:“才说要走,师父和邢大姑娘这样说话,我哪里来得及说?” 妙玉不在意,便叫她回去,邢岫烟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倒是和她同路罢。” 妙玉依了。 雪雁跟着邢岫烟一起出了栊翠庵,见邢岫烟衣着清雅,并无奢华之物,连一件饰物都没,自己打扮得都比她好,当然自己尚因南华之死,穿着亦极素淡,但是首饰却并不缺,不过邢岫烟行动间自有一种闲云野鹤之气,令人心驰。 走到沁芳闸,两人分手,一个往迎春那里,一个出了园子。 雪雁见黛玉房里无端多了两盆白海棠,冰清玉洁,摇曳生礀,竟比那一年在宝玉处见到的还好些,不禁问道:“哪里来的?出门前还没见。” 黛玉却不在眼前,紫鹃笑道:“姑爷才打发人送来的。” 雪雁听了,会心一笑。 周鸿本就不拘泥于礼数,指婚后,在山海关便时常送东西给黛玉,如今回了京城,身上职务一概免去,闲置在家中,更有这份闲心和黛玉来往了。 他本人又是书香世家出身,相当有才气,书法更是一绝,因此这些日子里,他每每打发管家媳妇来,或送两盆花,或送几盒点心,或是一篮鲜果,或是抄录的一些孤本绝书,尤其后者乃是黛玉最爱,往往还在书里夹着花笺子,上面或是一诗,或是一诗,或是一联,或是一谜,或是偶然得来的好句,或者家常的只言片语,心思十分细致。 黛玉本性也爱这些,兼之他们名分早定,皆过了长辈之眼,算不得私相授受,故也回些东西,倒是诗词和针线两样居多,别的都不大回送。 雪雁走进黛玉卧室,见她正在伏案写字,便问道:“姑爷这回只送了海棠花儿来?” 黛玉回头见到她,脸上一红,摇头道:“亏他有闲心,在花间挂了一张粉笺子,写的却是近日苦思不得的谜语,我已得了谜底,一会子叫人送东西时捎过去。” 雪雁扑哧一笑,乐开了怀。 看到他们两个你来我往,虽然光风霁月,但是难掩情意绵绵,雪雁从心里蘀她欢喜。 黛玉见状,啐了她一口,复又回身将将谜底写下,端详再三,方嘴角含笑地叫雪雁舀出自己做的一条石青色抹额,打发人一并送去。 周鸿得到后,忽而一笑,似乎黛玉认定了他更配雄鹰,连抹额上绣以鹰纹。 周滟蹑手蹑脚地悄悄从后面过来,正欲探身去看,便听到周鸿道:“你再这样淘气,仔细我跟母亲说一声,给你请两个教习嬷嬷来。” 周滟停下动作,撇嘴道:“大哥好容易回来,偏还这样惯会威胁人。” 说完,凑到周鸿眼前,却见他已经将东西收了,不禁大失所望,道:“我就是看看林姐姐送了大哥什么,大哥这样小气不给人看。” 周鸿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起身出门。 周滟听了,连忙跟上,问道:“大哥要出门去?别是因为我要看林姐姐送的东西罢?” 周鸿淡淡地道:“今日不出门,明日出去,去西山打猎。”他固然闲置在家,但是并没有放下弓箭骑射,每日五更天起来还得练一个时辰的武功,想着如今已经进了秋季,正是猎物皮毛肥厚华美之时,打上一些回来,给父母弟妹和黛玉做一件冬衣倒好。 周夫人听说他要去打猎,自己本就不把儿子拘束于家中,忙命人预备他出行之物。 -- 第189页 不妨周衍和周涟也知道了,遂跑过来央求一起跟去。 周夫人对此做不得主,只看着周鸿,问道:“你两个兄弟跟去可使得?若是不好,你就自个儿去,留他们两个在家读书。” 周鸿摸了摸两个弟弟的头,抬头对周夫人正色道:“科举也是一件费心劳力的事情,哪一年不从贡院里抬出许多学子来?衍儿和涟儿自小也学骑射,正好,趁着我在家,明儿去打猎,好好考校一番,瞧他们有没有长进。” 周夫人闻言,顿时放下心来。 次日一早,周衍和周涟两个整装待发,牵着自己的小马,两人自从周鸿答应后,喜不自胜,一夜都不曾睡好,清晨慌里慌张地起来,匆匆吃毕早饭便往马厩来,就怕晚了。 却见周鸿不慌不忙地从内院里出来,穿着青蟒箭袖,束着同色抹额,披着一件大红披风,越发显得气势卓然,压倒众人。 兄弟两个赶忙送了马缰,上前行礼。 周鸿将手一摆,道:“自家兄弟如此作甚?”径自走进马厩,斟酌半晌,选出一匹照夜玉狮子来,和他在山海关没有带回来的宝马不相上下。 周涟先是见周鸿身上的活计精巧,披风上的黑鹰活灵活现,若不是他们靠的近,只当眼前真有一只雄鹰展翅,不禁道:“这些都是嫂嫂做的罢?果然好。我听说昨儿个嫂嫂就送了一挑抹额,瞧大哥今儿迫不及待地就戴上了。” 接着,他又见这匹马挨着周鸿亲亲热热,顿时羡慕不已,道:“这匹马我早看上了,可惜太高,性子又烈,都不肯叫我靠近,咱们家就只有大哥才能骑它。” 周鸿回身打量了他一下,一本正经地道:“你好好练功,再过个十年,玉狮子就跟你了。” 周涟听了,顿时悲愤道:“大哥,你是在笑我年小个矮功夫低罢?” 周衍忍不住莞尔,道:“三弟,你再这么着,一会子大哥就不带你我去打猎了。” 周涟立刻捂嘴不语。 周鸿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将弓箭水囊伤药等物挂在马鞍畔,叫上仆从,出了府才翻身上马,带着两个兄弟径往城外西山疾驰而去,披风掀起于风中,更增威势。 周鸿常年征战沙场,于山林极是熟悉,况少年时没少进过西山,故带着两个弟弟深入其中,只拣皮毛肥厚华美的野兽打。 周涟好奇地问道:“大哥,你怎么只打这些?咱们家的皮子多得很。” 周涟年纪小,性子却伶俐得很,见到这些猎物便知是为了取身上的皮子。 周衍在旁边瞥了他一眼,眼瞅着周鸿离得远,方道:“家里的皮子虽然也是大哥以往得的,可是哪里有今日亲手打的新皮子好?我跟你说,这些皮子,咱们能得一身衣裳就极好了,其他的大哥肯定是送到荣国府给嫂子。” 周涟恍然大悟,坐在马上呵呵大笑。 周鸿一箭射死一只急于扑来的金钱豹,不甚满意地叫下人收起来。 越往里深入,猎物越多,午间众人便在水边烤肉而食,至晚间,方满载而归。 周涟跟在后面喜得眉开眼笑,在回去的路上一个劲地道:“我打了好几只猎物呢,有野鸡,有野兔,回去叫厨房整治了,咱们一道吃。” 周鸿只听不言,面容一如既往地冷肃非常。 越过一座小小破庙,已将近城,忽见前面有一人走来,渀佛失魂落魄一般,双眼无神,却是认得的柳湘莲,周鸿素知柳湘莲武艺高强,此时倒像是被魇了似的,不禁大喝一声,断然开口道:“二郎,往哪里去?” 柳湘莲一惊而醒,反而吃惊道:“不是薛大哥打发小厮来请我么?” 话音刚落,自己先回过神来,哪里是什么薛家的小厮以及薛家给自己预备的新房,明明就在城郊之外,远处只有一座破庙。 周鸿跳下马,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失魂落魄地像什么样子?” 柳湘莲定睛一瞧,见是周鸿,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周鸿虽然是大学士之子,也和一干世家子弟常有来往,至今未断,柳家虽然败落了,柳湘莲无缘结交权贵之子,但是却因武功高强很得周鸿另眼相看,称不上热络,倒也认得,道:“我逢大难,亦未如你一般,你如今这副模样,果然一蹶不振了不成?” 柳湘莲听了,顿时想起周鸿下狱判刑,后又闲置于家,不觉心中一动,道:“一言难尽。” 周鸿便道:“说出来也许心里的郁气就散了。” 说着叫人在路边草地上设一大毡,送上酒袋,席地而坐,朝柳湘莲作势相邀,柳湘莲见状,反而不说离去,跟了过来,坐在他对面,喝了半袋酒,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将自己如何打了薛蟠后远走他乡,回来如何救了薛蟠,又如何遇到贾琏定亲,直至尤三姐之死都说了。 周鸿听完,冷笑一声,道:“往日我看你也聪明,如何反糊涂起来了?” 柳湘莲不解,问道:“我怎么糊涂了?” 周鸿淡淡地道:“自古以来,娶妻娶贤,你知尤姑娘不妥退亲,乃是理所当然,难道还要去做那等剩王八?与其说尤氏不堪你退婚之辱而死,倒不如说痛改前非而不得羞愤自尽。我问你,你只听贾宝玉一番话,可曾详细打听过尤氏姐妹的为人?” 柳湘莲摇头道:“当初我只听说琏二爷为了子嗣娶了二房,乃是妻妹,哪里想到是从宁国府出来了,后来知道后立即去退亲了,倒不曾打听。可是尤氏竟是十分刚烈,自刎而死。” -- 第190页 周涟在旁边听完,扑哧一笑。 柳湘莲看过去,不知他在笑什么。 渀佛看出了柳湘莲的疑惑,周衍抢先笑道:“如今正值国孝,听说宁国府里的敬老爷也死了,两重孝下,琏二爷竟然背着父母停妻再娶,可见其为人,和他们鬼混过的能有什么好东西?那尤姑娘自尽,你认为她刚烈,真真是好笑,若没做过那些事,怎会羞愤?别说你退婚理所当然,就是别人知道她有这样的名声,做过那样的事,也只有退婚一个道理。难道只许他们痛改前非择你为配,就不许你为了名声而退婚?你若真答应了,那才成了笑话呢!” 柳湘莲本就心痛地糊涂了,听了这么一番话,细细一想,似觉无理,又似觉无理。 周鸿心中关怀黛玉,回来后立即派人打探,于宁荣国府里的事情无有不知,看着柳湘莲道:“我倒也听说过几分,实不堪为你良配,你为此失魂落魄,倒也好笑。” 柳湘莲一怔,他本后悔莫及,听着他们的意思,自己退婚也是有理? 周鸿淡淡地道:“多说无益,你若觉得后悔,不妨去打探打探那尤姑娘为人,回头再来告诉我你是后悔不后悔。堂堂正正的大好男儿,做这小儿女之态作甚?若真是个好的,你如此也罢了,偏连我都听说了,你倒不如好好去建功立业,也算是光宗耀祖。” 柳湘莲闻言一呆,看着周鸿起身离去。 过了良久,柳湘莲低头看着手里的酒袋,心中不知想到了什么,起身并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转头回城去打听了,他没有去找别人,只因和赖尚荣好,又因今日天晚了,便第二日去找赖大,想必赖大知晓的清楚。 赖大听了他的陈述,不禁跌足道:“亏得你来找我。”说着将尤氏姐妹之事细细说了。 柳湘莲叹道:“我只当她是洁身自好,出淤泥而不染,我冤枉了她为人方自刎而死,没想到她并不清白,不过她改过自新极为难得,可见也是刚烈之人,若不是我,她也不会死。” 赖大嗤笑一声,道:“你也是个痴心痴意的,改过自新有什么用?既犯了这个淫,那就是一辈子失足,凭她有多少好处,也都被抹没了。何况谁不知道她是因为自己姐姐有了终身之靠,看不过她时时辖制珍大爷父子和琏二爷,想着给她找人家,方想起你来,不然只怕还在跟爷们鬼混呢!你好好个世家子弟,纵然一贫如洗,还有个名声在,娶不到千金小姐,怎么着也比她强些,何况还有你姑母,岂能真不在意你终身如何?不是我说,那尤氏娘儿们都不是好的,臭名昭著,你若是娶了她才好看呢,满京城里笑话死你!” 说完,喝了一口茶,又道:“此事原也有你的不是,婚姻大事何等要紧,你不打探打探只听说是古今绝色就那样松手由人做主,也不想想琏二爷平素都做些什么,孝里娶亲真当是好事了?有什么值得你信的?你既先应了,事后又反悔,也非大丈夫。” 柳湘莲不忍尤三姐受此误解,叹息为之辩驳道:“人常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都是世人误了她,也误了我。醉中贪欢,放浪形骸,不过是为权势所逼,非她所愿,偏她改过了,却又为世人所不容,我又退了亲,故唯有一死可昭日月。” 赖大听了,却不苟同,道:“世间皆是如此,不说这些好听的话,我只问你,你若果然娶了她,可抵得过世人眼光?一日两日不会,三年五载呢?” 柳湘莲自认无法忍受世人如此眼光,苦笑一声,道:“果然是世情如刀要人命。” 说毕,辞别赖大,径自去找周鸿。 周鸿正吩咐下人将皮子硝制了,闻声忙命请进来,问道:“如何?” 柳湘莲坐在椅子上,叹道:“我已经打探过了,反倒更心疼她,如今越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世人总是如此,我竟有些厌倦了,倒不如弃了红尘,反得清净。” 周鸿冷冷一笑,道:“只为了这么一件事这么一个人,就令你柳家就此绝后,不顾你姑母素来疼你如子,倒让我不屑了。情之一字固然要紧,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亦是人生乐事,但是难道家业、父母亲人就不要紧了?两厢本就相宜,何必舍此就彼。” 柳湘莲顿时如醍醐灌顶,胸中豁然开朗,蓦地起身作揖,羞愧道:“是我糊涂了。”到柳家就剩自己一根独苗,若就此断绝,哪里对得起父母之在天之灵? 周鸿面不改色地受了,端详他一番,道:“你眼下可有什么打算?” 柳湘莲道:“我想先辞了薛家,然后去外面走走。” 周鸿道:“我瞧你一身武艺,十分高强,愿不愿意从军?柳家本也是行伍出身,你若立下功劳来,何愁家业不振?你若无意就罢了,若是有意,我书信一封,向桑老元帅举荐你,到了山海关,必定有你的用武之地,与其为情所困庸庸碌碌,倒不如保家卫国,也算尽心。” 柳湘莲想了想,横竖眼下十分厌倦,倒不如去看看,道:“既如此,那就多谢筹谋了。” 周鸿当下修书一封,给了柳湘莲。 柳湘莲临走之前,忽道:“我听说世兄已定了荣国府之表亲林家小姐为妻,倒不如听我一言,等出了国孝,早些成亲。你既深知尤氏之事,想来也知道贾家表面是金粉玉饰的诗书世家,实则是道德沦丧的虎狼之地,竟是早早出来要紧。” -- 第191页 周鸿一怔,柳湘莲已扬长而去。 柳湘莲走后,前去薛家作辞,闻得尤三姐已死,他要去关外,薛蟠十分不舍,奈何柳湘莲心意已决,只得撇下为他预备成亲的新房,赠送了许多盘缠,方放他离去。 宝钗从园子里回来,听他唉声叹气,又见薛姨妈猜疑,问出端的后,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乃是他们前生命定,这些日子咱们也尽心了,由他们去罢。再说,别人的事你管什么?柳二爷既去建功立业,哥哥该为他欢喜才是,怎么反伤心起来了?倒是正经先去酬谢了陪你东奔西走的掌柜伙计,不然瞧着太过无理。” 薛蟠方想起此事,自是答应了,才说着,外面伙计就送了薛蟠特特带来给母亲妹妹的土仪等物,听得薛姨妈和宝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这都一二十日了才送来,还说是特特送来的,若不是,岂不是要等到年底了?” 宝钗回去将礼物分给诸位姐妹,独黛玉加厚一倍。 见到家乡之物,黛玉不觉有些伤感,乃对雪雁道:“那一年你也买了好些,倒比宝姐姐送来的精致,搁置在屋里,我每常想看,却又不敢,唯恐勾起思乡之情。” 雪雁忙安慰道:“这有什么?姑娘想家,等明儿姑爷得空,陪着姑爷走一趟便是。” 黛玉听了,啐道:“你这丫头,嘴里就是胡说!” 说完,径自去找李纨,雪雁连忙跟上,不想李纨不在家,问丫头,说去王夫人那里了,便只好转到回来,路过凤姐的院落,进去只听得凤姐一阵大笑,十分痛快。 黛玉心中狐疑,笑道:“什么喜事,乐成这样?” 凤姐带着容嬷嬷小红出来,道:“妹妹怎么有空来?才知道一件好事,故笑了。” 黛玉随着她进去,坐下吃了茶,才笑问何事。 凤姐生性掐尖要强,不肯示弱于人,亦不愿别人知道贾琏偷娶二房并发嫁尤三姐诸事,她不知黛玉早已知道了,只不知尤三姐一事,便只含糊道:“听说那边尤大奶奶的三妹子自选了柳二爷,偏人家退亲,一把剑自刎死了。” 黛玉听了,便知凤姐必定知道了尤二姐之事,方能闻尤三姐之死而喜。然而她不知尤三姐之死的来龙去脉,忙问其故。 凤姐示意小红说了,黛玉听完却觉悲惨,叹道:“她是改过自新之人,你也痛改前非,世人这样看她倒罢了,你如何也这样看她?岂不闻兔死狐悲?”较之凤姐,尤三姐虽淫奔无耻,却无人命在手。 凤姐听说后,不觉怔怔出神,再无一点笑意。 第五十二章 荣国府雪雁遇故人 从凤姐处回来,黛玉坐在窗下,不断长吁短叹。 雪雁坐在旁边拿果子吃着,深知其心,便开口道:“虽然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可是世道上何曾对咱们女人家公道过?哪一个不是爷们三妻四妾,女子从一而终?爷们,他们哪怕杀人放火,只要痛改前非了就个个都称赞,女人家但凡有一点不好的名声,只有死路一条。” 尤三姐便是如此。柳湘莲从前也是眠花宿柳赌博吃酒的风流浪荡子,他这一从军,明儿建功立业回来,人人称赞,不论前事,却不会对尤三姐的改过自新而另眼相看,有因有果,尤三姐算是尝到了先前酿下的苦果。 因此,雪雁行事愈发小心谨慎,这是个对女子绝不宽容的时代。 黛玉一怔,点头道:“你说得很是,就如同你当初给我讲的故事里,表哥表妹情投意合,女孩子明明是清清白白的,但是只能死,而她表哥却还能欢欢喜喜地娶妻生子。” 雪雁听她提起这事,道:“所以先前咱们都不叫姑娘住进大观园,也就是这个道理。园子虽好,也是世外桃源,可是偏有一个宝二爷住在园子里,虽说姐妹兄弟之情,可是胡闹的多了,外人眼里嘴里难免就带出几分来。” 黛玉迟疑了一下,道:“宝姐姐还罢了,两家早有意愿结亲,大家彼此心照不宣,现今云丫头也住在那里,可如何是好?况云丫头已经定了亲,若是卫家知晓,岂不生事?” 雪雁道:“史家在外任,史大姑娘无处可去,又跟宝姑娘好,又爱玩,哪里舍得搬出来?” 黛玉为此很是忧心,她既知晓了外面对女儿家的苛刻,总不能当做没听到,但是却也明白雪雁所言极是,湘云玩心甚重,把宝钗当做亲姐姐一样对待,绝不愿意搬出来,不禁幽幽一叹,道:“这样的世道,不知几时才能有所改变。” 雪雁想起千百年后的男女平等,摇头道:“不破不立,眼下是难了。也许千百年后,女人方能同爷们一般为官做宰,行商务工,自己养活自己,心气也高上一层。” 黛玉失笑道:“你怎么知道千百年后就有这样的事情?” 雪雁当然不会说自己来自千百年后,现代生活和认知早已深刻入骨,处于当代,她虽然随波逐流,不敢过于出格,但是仍当自己是现代人,笑道:“沧海桑田,揣测罢了。不过即使有所改变,终究有许多规矩还是爷们定的,所以女人家仍是弱势,只是比现今强些。” 男女是平等了,为官的还是男人多,出现一个女人当官,便引来种种非议。又好比新婚姻法,保障了私生子女的利益,却忽略了妻子和婚生子的利益,没人教他们在面对私生子时该如何保护自己,又因法律如此保护私生子女,方导致二奶小三更加横行无忌。 -- 第192页 黛玉轻轻一叹,道:“好歹比眼下强些,那就够了。” 雪雁知她又想起了尤三姐一事,道:“姑娘今儿在琏二奶奶跟前说了那话,没瞧见琏二奶奶的脸色,想来她是想到了自己,方默不作声。” 黛玉又是一阵叹息,仿若窗外秋雨,清冷忧伤,道:“这世道女人家总是为难女人家,却不知爷们才是罪魁祸首呢!倘或琏二哥哥守得住,凭尤二姐有千般美貌,百般柔情,也无济于事,他们夫妻又何至于此。” 雪雁不觉一笑,道:“若人人有姑娘这样的见识,就不会生出无数龌龊事端了。琏二爷那性子,今儿有尤二姐,明儿就有个别人,只不过一时欢喜,过个三五个月就变了。” 她一向不认为贾琏爱尤二,在贾琏身上,皮肤滥淫方是最要紧的,只是在这些女子中尤二姐生得标致,性情温柔,身份略高,合了他的脾气和他对妻子的要求,才和多姑娘鲍二家的有所不同,等到秋桐出现,尤二姐便被抛到脑子后头了,受辱受气时贾琏何曾安慰过只言片语?当夜仍住在秋桐房里,并不是因为秋桐是贾赦所赐,而是当时凤姐已病,尤二亦病,无法与之同房罢了。尤三姐之死乃是绝望,尤二姐也未尝不是看透了贾琏的本性。 黛玉道:“说来,怨不得琏二嫂子把持着财物权柄不放,这样的琏二哥哥,如何让人当做依靠?亏得还是夫妻,旧年就要杀了琏二嫂子,竟是仇人一样。” 雪雁乘机笑道:“所以说姑娘有福,咱们姑爷绝不是琏二爷这样的人。” 提到周鸿,黛玉不觉脸红,面若桃花,眼含情愫。 这时,宝玉忽然急急赶过来,黛玉忙去外间相待,却见他人还没坐下就先痛哭起来,顿时一怔,随即了然,雪雁道:“二爷这是做什么来?哭得这样?” 宝玉哭了半日,好容易方收起眼泪,抽抽噎噎地道:“尤三姐没了,那样标致的人物,真真是古今罕见烈性之人,偏说死就死了。” 雪雁明白过来,不知是笑是叹,只听宝玉道:“柳湘莲向我打听她,他既深知,我原不好隐瞒,便说了一句。谁知他知道后,一改先前的心甘情愿过去索要定亲之物,尤三姐性子刚烈,闻得他要退婚,便知是嫌她淫奔无耻之流,竟在归还鸳鸯剑时一剑抹脖子死了。原是我的错,若不是我,柳湘莲怎么会去退婚?尤三姐又怎么会死?” 黛玉听他语气中满是自责之意,便道:“你跟柳二爷说了什么?” 宝玉素当黛玉是个知己,如今虽没了男女之情,却有兄妹之义,阖府上下也只黛玉一人懂他,不似别人当自己疯言疯语,故将当日言语一五一十地说了。 黛玉听到柳湘莲说宁国府里除了门口两个石狮子干净,里头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不禁一叹,道:“二哥哥莫要太过自责,此事和你无干,纵然是你不说,难道柳二爷不会问别人?到那时更有无数难听的言语出来呢!” 宝玉又流下眼泪,道:“可到底是因我言语不清不楚的缘故,倘若我早跟他说尤三姐已经改过自新,便不会如此了。” 黛玉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雪雁忽然道:“宝二爷方才说琏二爷在外头娶了二房?” 宝玉闻言一怔,点了点头,这些外头都知道,也瞒不过他,何况柳湘莲来问他时已经说了贾琏将尤三姐说给他,自己自然清楚。 雪雁却道:“琏二奶奶待二爷也算尽心尽力,从来没亏待过二爷,如今遇到这样的事,二爷如何不告诉琏二奶奶一声儿?” 宝玉低声道:“凤姐姐那性子,难道雪雁你不知道?倘或她知道了,尤二姐只有死路一条。我已经因一句话害死了一个尤三姐,难道还害尤二姐不成?何必再造这个孽?再说,琏二哥哥和尤二姐也是情投意合,尤二姐那样标致和顺的人,终身有靠,当是美事一桩。” 黛玉和雪雁相顾愕然,黛玉深知其性倒罢了,雪雁却是好气又好笑,不知是笑凤姐之悲,还是气宝玉之天真,他总想人人都好,却哪知妻妾之争的惨烈?不说凤姐手上人命之事,单从这件事上来看,凤姐的确是无辜的,不争即死。 雪雁打量了宝玉一眼,见他穿着大红箭袖,便问道:“天底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宝二爷既知道琏二奶奶知晓尤二姐后必定不饶了她,那么宝二爷可曾想过,眼下乃是国孝家孝之时,琏二爷违背父母停妻再娶,行事可妥当?又将琏二奶奶置于何地?将来尤二姐生了儿子,琏二爷是扶尤二姐做正室呢,还是休了琏二奶奶?” 宝玉听了,顿时无言以对,也有些手足无措,这些他都没有想过。 黛玉忙止住雪雁,叹道:“这些事原也难说,你既做不了主,也不想告诉琏二嫂子,那就告诉外祖母罢,外祖母见多识广,总是有法子的。” 宝玉一听,倒觉有理,果然起身去了贾母房中。 雪雁诧异地看着黛玉,黛玉深深一叹,道:“宝玉忧心亦非空穴来风,琏二嫂子既知尤二姐之事,难免做出什么人命官司来,倒不如让外祖母知道了由她老人家处置,岂不比琏二嫂子自己动手强?尤二姐行事虽不妥当,到底也罪不至死。” 雪雁想了想,点头道:“姑娘说的极是,这些事咱们不好插手,且看老太太罢。” 她心里却认为黛玉太想当然了,恐怕事情不会如她想象一般。尤二姐的存在,便是贾琏的污点,尤其是在眼下这段时候里娶的,贾母虽然慈悲,如何容得下此事?更有王子腾之势,贾琏无论如何都不能休了凤姐,贾母也必须偏向凤姐,不然王子腾知道了,非闹不可。 -- 第193页 贾母从宝玉嘴里知晓尤二姐之事后,气得浑身乱颤,指着鸳鸯道:“你们是否都知道了?尽瞒着我。平常琏儿偷鸡摸狗也罢了,横竖算不得什么,可如今是什么时候?国孝,家孝!咱们娘娘在宫里步履维艰,家里反给她添这些乱子!” 鸳鸯垂首不敢吱声,还是宝玉为她辩解道:“只外头知道,里头都不知道,老太太错怪鸳鸯姐姐了,鸳鸯姐姐现今不大走动,哪里知晓这些。” 贾母果然笑道:“是我老糊涂了,没想到外头竟瞒得严严实实。” 宝玉叹道:“这件事可如何是好?若是凤姐姐知道了,必然闹得天翻地覆。” 贾母素疼凤姐,便对宝玉说道:“一切由我做主,你不许再告诉别人。” 宝玉答应一声不提。 贾母深思熟虑,想着如何息事宁人。 凤姐何等精明,如今处事又细致,早听得贾母房里丫头们说了,贾母房里房外丫头婆子众多,哪里瞒得过人,凤姐灵机一动,索性不叫人掩口,反而悄悄顺势传得里头人尽皆知,包括尤二姐定亲悔婚,又和贾珍胡闹过见不是终身之主,方勾搭上贾琏云云。 荣国府里下人虽然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倒比宁国府的人知道些廉耻,何况赖大家为了赖尚荣,管得也较为严厉,知道这些后,都十分鄙弃尤二姐嫌贫爱富淫奔无耻之举。 黛玉听到后,和雪雁叹道:“如你所言,果然不能善了了。” 她原本想着贾母心性慈悲,悄悄料理总比凤姐杀人强得多,谁承想竟到了这种地步。 雪雁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琏二奶奶何等心性,哪里愿意息事宁人。” 王夫人不久知道了消息,登时满面怒色,虽说她吃斋念佛久矣,可是凤姐是她侄女,王子腾是凤姐之父,他们王家位高权重,比荣国府实权更高,几时让人欺负成这样了,想到这里,王夫人暗恼凤姐不争气,遂来找贾母,贾母方知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叹了一口气,贾母只得叫了凤姐过来百般安慰。 凤姐伏在贾母怀里痛哭道:“老祖宗可要给我做主,琏二爷,琏二爷外人跟前咒我死呢!” 贾母大惊失色,问道:“这是从何说起?” 凤姐哭得涕泪交集,抽噎道:“老祖宗,我早已知道了琏二爷的事儿,只是想着二爷的声名体面,不敢声张,又怕扰了老祖宗的清净,一肚子的苦无处诉。” 贾母正要在问,可巧宝玉从外面回来,闻声惊道:“凤姐姐竟然已经知道了?” 凤姐心中倒是一怔,难道宝玉也知道却不告诉自己?想到这里,凤姐不由暗恨。 贾母听了亦觉不解,凤姐知道了竟然没有作为,实不像她之为人,但随即想到这一二个月凤姐请了容嬷嬷教导自己,行事变了许多,倒也觉得理所当然,问道:“你说琏儿咒你死?可是真的?你从哪里听说的?” 凤姐哭道:“二爷不但咒我死,将自个儿所有的梯己都搬过去交给尤奶奶收着,还跟那边尤奶奶说等我死了,将她接进来做正室,现今已经将我一笔勾倒,不叫人称那尤奶奶为二奶奶,而是叫奶奶,自己也以奶奶呼之。去平安州时哄了我,先去那边住过才走,回来时也住过了才回来,竟将我当成外面的,尤奶奶反是原配正妻了!” 见到王夫人,凤姐胆气愈壮,心里略感安慰,不管如何,她总不会由着自己的侄女任人欺负,凤姐敢告状,敢闹,未尝不是因为有父亲之势,荣国府绝对不敢休了自己。就算贾琏对自己不满,也得先禀告了父母,再请族里做主,他们可不敢得罪王家! 贾母气道:“好个没脸的下流种子,这是要做什么?” 王夫人听了,也气得不行。 凤姐继而哭得双眼红肿,道:“老祖宗,若是别人还罢了,可眼下是什么时候?倘或叫外人知道了,怎么说咱们府里?怎么说娘娘?四重罪,够衙门忙活了!将来孩子生在前头,将来我若添个嫡子算什么?我都不敢告诉我父母,老祖宗既知道了,求老祖宗给我做主。” 提及王子腾,贾母脸上怔忡,忙搂着她道:“快别哭了,有我呢。” 凤姐渐渐止住泪,瞅了宝玉一眼,又道:“若是清白女儿家接进来倒罢了,可是那尤奶奶是什么人?老祖宗只管问宝兄弟,宝兄弟色、色清楚,必然不敢隐瞒。” 贾母看向宝玉,宝玉如实说了,心中震惊于凤姐可怜的模样,凤姐行事素来张扬跋扈,威风八面,何曾有过这样的一面?他也没想到贾琏和尤二姐竟会盼着凤姐死,好生可怖。 不及听完,贾母脸上更添了三分怒色,心中愈发对尤二姐不喜,对宝玉道:“那边如此乱,你不许再过去和他们胡闹,若叫我知道了,等你老爷回来告诉他,打折了你的腿!”她不知道时倒还罢了,如今知道了,自己的宝玉最是实心实意,哪里经得起那边挑唆? 王夫人在旁边亦是点头赞同不已,暗悔素日由着宝玉过去认得尤氏姐妹。 唬得宝玉回过神来,连忙满口答应。 贾母命人送宝玉回去,又吩咐道:“叫袭人晴雯两个看着宝玉,不许他去东边。” 等宝玉离开了,贾母低头对凤姐道:“好孩子,小孩子家哪里有不偷腥的?只是琏儿如此太过了些,你放心,我给你做这个主,绝不会叫琏儿欺负了你去,只是你性子也得改改。” -- 第194页 说到这里,贾母长叹了一口气,满心疲惫。 凤姐泣道:“老祖宗,我已经知错了,还特特请了容嬷嬷教我,若是二爷愿意回心转意不把外面当家,我一鼓作气给他放十个八个人在跟前也心甘情愿。”放在眼前,总有一日揉搓了去,不似现在,那尤二姐在外头,自己在里头,无法料理她,但是却也不能接了尤二姐进来,倘或尤二姐死了,贾琏必定只恨自己。 贾母听了十分欣慰,道:“容嬷嬷极好,你有这样的福分,好好学上一学。” 王夫人道:“老太太看着如今该如何是好?凤丫头虽不好,可说得也有理,琏儿做下这么些罪名儿,若叫外头知道,岂不坏了娘娘的名声?” 贾母摆手道:“有我做主呢,你放心罢。” 着外面的小厮去唤贾琏,听说在宁国府里办事,贾母哼了一声,道:“说实话!” 去传话的小厮只得道:“那边珍大奶奶的妹子死了,正发丧,琏二爷帮着料理呢!” 贾母冷冷一笑,问道:“是那边珍大奶奶的妹子,还是外面琏二奶奶的妹子?” 听到贾母如此说,小厮吓得连忙跪在地上,低头不敢言语。 贾母越发明白贾琏之为,又见凤姐站在一旁可怜得很,便道:“你说实话,我叫人拿钱给你买果子吃,若说了谎,瞧我不叫你赖爷爷打折了你的腿,撕了你的嘴!” 小厮忙道:“回老太太,奴才原不敢说谎,只是外头早得了吩咐,不许说。” 贾母道:“难道他们说的话比我的话分量还重?” 小厮连说不敢,实话道:“琏二爷在外头买了一处房舍,新娶了一房二奶奶,都说模样标致言语和悦,比旧二奶奶强,前儿新二奶奶的妹子许了人家被人退婚,羞愤之下,一剑抹脖子死了,一家哭得跟什么似的,琏二爷在料理呢!” 贾母喝道:“什么新二奶奶旧二奶奶?眼前才是你们二奶奶呢!” 小厮连忙掌自己的嘴巴,不敢吱声。 贾母心气难平,道:“你去叫你们琏二爷来,连同那个叫什么尤二姐一并叫来,还有,再去叫你们大老爷大太太过来,也告诉你们珍大爷珍大奶奶,就说我有话说。” 小厮吓得屁滚尿流,满口答应后,连忙去传话。 贾琏尤二姐听了贾母的话,吓得魂飞魄散,然贾母之命,只得磨磨蹭蹭地过来。而贾赦和邢夫人知道来龙去脉后,却是暗暗解气,夫妻两个深恨凤姐已久,心里反赞同贾琏的行为。唯有贾珍和尤氏夫妻两个听得消息败露,顿足不已,只得过来。 等贾赦夫妻和贾珍夫妻都到了,坐在贾母房里不敢说话,等了一会子,贾琏和尤二姐还没影儿,过了好半日,两人方姗姗来迟。 贾母气极反笑,道:“好大的体面,叫我这把老骨头等着。” 唬得贾琏连忙跪在地上,连垫子都不使了,连称不敢,尤二姐亦跪在旁边,一脸惶恐。 贾母举目一望,尤二姐小脸细腰,天生一双桃花眼,几乎滴得出水来,更兼肉皮儿生得十分水嫩,因尤三姐刚死,她身上穿得素淡,却越发显出天然一段风情浪意,妖娆得很。 王夫人生平最厌这些人,面沉如水。 凤姐见到尤二姐如此,心中暗恨,果然是贾琏喜欢的模样。她比别人清楚,尤二姐家常都是穿正室才能穿的大红衣裳,如今恰逢尤三姐之死方穿得如此素淡,倒辜负了自己今日亦是一身素色,若是她穿得一身大红过来,那才有的好看! 贾赦倒是暗叹贾琏有福,得了这么一个尤物,比自己房里的齐整十倍百倍。 看毕,贾母不咸不淡地道:“这就是咱们家的新琏二奶奶?可有三媒六聘?可拜了父母高堂?我眼前只有一个凤丫头服侍我,我可没见到什么尤奶奶!” 贾母疾声厉色,吓得尤二姐胆怯非常,不敢说话,暗暗悲伤于自己只同贾琏拜了天地,没有正经拜了父母高堂,现今由着贾母如此言语。 贾琏见状,心里越发怜惜,忙道:“和她不相干,原是我瞧上了她,才央求珍大哥哥做媒,孙子也是为了子嗣,并不是无缘无故如此。” 贾母冷笑一声,道:“为了子嗣?难道凤丫头就不能为你生儿育女?” 贾琏辩驳道:“她已经病得七死八活,哪里还能有?” 贾母怒道:“凤丫头不能有,你当平儿是死人?所以凤丫头病得这样,你就咒她死?” 贾琏一怔,不知自己和尤二姐的私房话贾母如何得知,但旋即想到请贾蓉提亲时亦曾说过这些言语,仿佛当时很有些人在场,只得磕头道:“孙子不敢,想是老祖宗听岔了。” 贾母道:“我还没老糊涂呢!你只当瞒得过我去?” 指着尤二姐啐了尤氏一口,道:“你们家的姑娘,没人要了不成?什么的脏的臭的,只管往我们府里送,亏得凤丫头和你好了一场,你就这样待她!” 尤二姐顿时紫涨了脸,然而她先前失足,亦无话可说,只得垂泪不语。 尤氏掩面痛哭,道:“倘或我能略做得一点儿主,何至于此?” 贾珍不理会尤氏,也不敢说话,以免贾母责骂自己。 贾母愈发恼恨,正要说话,贾赦突然插口道:“琏儿也没说错,为了子嗣计,并没有出格,若是琏儿媳妇那个哥儿没掉,现在已经生下来了,琏儿何至于此?因此这件事怨不得琏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琏儿可是孝顺父母祖宗呢!” -- 第195页 邢夫人素来对他惟命是从,忙点头道:“正是呢,兰哥儿都那么大了,琏儿只有一个巧姐儿,并无儿子,老太太难道就忍心大房绝后?我听老爷说的是,琏儿无错。” 听了这话,凤姐心中暗恨,随即一阵苦笑,果然如容嬷嬷所言,自己已是众叛亲离。 贾母却是大怒,道:“你当我恼琏儿这个不成?你们也不想想眼下是什么时候!” 除了凤姐,众人一脸茫然。 容嬷嬷心中叹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根本都不在意什么国孝家孝,没把这些当做一回事儿,所以才有宝玉过生日时私自吃酒取乐,贾琏孝期偷娶之事。 贾母见状,气怒交集,不禁垂泪道:“这都是造了什么孽?” 凤姐忙上前安慰,脸上十分憔悴,哭道:“老爷太太如此说,也是我自作孽不可活,不然二爷不会闯出这些弥天大祸来!老祖宗,叫琏二爷写一封休书给我罢,免得我和巧姐儿母女两个跟着他下大狱里吃苦受罪,丢了祖宗的脸!” 说完,又对贾琏哭道:“我早知二爷在外面置了房子有了新人,只是想着到底是我不好,二爷才如此,故一直忍着不说,可是二爷有了新人事小,违了国法是大,我实在是六神无主,只好来请老太太做主,二爷若恼,只管恼我,别怨老太太,老太太也是为了二爷的前程着想。” 贾琏一脸疑惑,犹自不解。 王夫人叹道:“琏儿糊涂了不成?国孝家孝,停妻再娶,样样都是重罪。” 众人听了,登时相顾失色。 贾母冷笑道:“你们如今倒怕了?拜堂成亲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有今日?” 慌得贾琏跪在地上磕头不语,心里着实后悔。 凤姐哭道:“二爷喜欢新人,索性给我一封休书让我家去,和我父母作伴去,过个一年半载,出了两重孝,到那时三媒六聘正经娶了新二奶奶,岂不是更名正言顺些?” 贾母沉下脸道:“别胡说,再怎么着,咱们家也不会不要你!” 听到凤姐这么一说,众人想起王子腾如今权势远迈自家,不觉打了个寒颤。 王夫人道:“眼下就听老太太的,我和凤丫头无有不从。” 众人连忙称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贾母看着贾琏道:“这样的人进了咱们家,我还怕脏了地儿,可是你做出这些事,我做祖母的不为你想,谁还为你打算?你即刻收拾东西,将她带进来放在屋里,也别想什么新奶奶旧奶奶,这样水性杨花的人如何配得上你!不过既然拜了天地,就做个姨娘,但是即便进来了,也须得等到一年后圆房,你也收敛些性子!” 贾琏心中着实喜欢尤二姐温柔和顺,正要反驳,贾母双眉一竖,冷声道:“若你不肯也使得,我这就叫人给凤丫头一封休书送她回家去,叫她父亲给她做主。” 贾琏听了,畏惧王子腾之势,登时偃旗息鼓。 凤姐却哭道:“我并不敢将二奶奶留在跟前,我性子狠,手段毒,眼里揉不得沙子,倘若明儿二奶奶在院子里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二爷不分青红皂白,岂不都是我的不是?” 她已在府中作势,素知下人的唇舌如刀,尤二姐又是个极软弱的性子,光是那些闲言碎语就能折磨死了她,何况贾琏喜新厌旧,到那时未必守着她一个,全然不必自己动手,但贾琏一定会怪自己,明知结果如何,凤姐哪里愿意接尤二姐进来。 容嬷嬷在旁边听了,暗暗点头不语,凤姐此举大善。 贾母叹了一口气,问道:“那你有何主意?” 凤姐道:“还是让尤奶奶住在外头罢,只二爷少去才行,只对外头说二爷新看上的二房奶奶,因是国孝家孝,不敢接入府中,故暂且置了宅子居住,等一年半载后再接进来。” 如今有贾母之言,王夫人之意,王家之势,下人之讽,她就不信,尤二姐还能平平静静地熬得下去,在这一年内就是有了孩子,也不能留下,自己还不用脏了手,而自己倒可以好好将养身子,说不定一年半载后能得个儿子,到那时和嫡子相比,尤二姐算什么? 贾母踌躇半晌,道:“既然如此,且依你所言罢。” 凤姐忙跪下磕头,众人见她并没有无理取闹,也没有不依不饶,都松了一口气。 凤姐的说法当天就散出去了,贾琏只得弃了尤二姐,搬回府里,心中暗恨凤姐向贾母告状,一进门,就听到凤姐哭得可怜,跟平儿道:“咱们竟是个贼了,由着二爷诅咒,还不如回家了的好,只是着实不舍二爷,不舍巧姐,只得忍气吞声过日子罢。” 平儿连忙劝慰道:“奶奶今儿个已经十分宽宏大量了,想来二爷知道只有感激的。” 凤姐道:“只怕二爷当是我告状,心里恨我呢,却不想想,我若想告状,哪里还等到今日?早在他去平安州时我就知道了,只是不忍二爷被老太太训斥才没说。宝玉跟老祖宗说了这事,老祖宗也想息事宁人,并没有告诉我,偏丫头们多嘴传出来,太太知道了去问老太太,老太太又安慰我,我想着二爷做的事儿罪名大,不然我也不会跟老太太实话实说。” 贾琏听到这里,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凤姐温柔和顺,并不同自己针锋相对,也不如从前善妒,不免又是感激,又是愧疚,感激凤姐隐瞒多日,愧疚自己咒她之心。 -- 第196页 凤姐早听到贾琏的脚步声才有此语,又叹道:“只盼着尤家妹子在外头好生养着,过个一年半载后进来,给咱们房里添个哥儿。” 贾琏听到这里,不再往下听,横竖眼下守孝,便往书房里去了,自找清俊小厮泻火。 凤姐得知他住在书房里,冷哼一声,收了眼泪。 次日,贾赦忽然赏了一个丫鬟给贾琏,名唤秋桐,同时还赏了贾琏一百两银子,说是他去平安州事情办得好。 凤姐一面叫人给秋桐收拾房间,一面恨得咬牙切齿,对容嬷嬷道:“说什么是事情办得好才赏银子,那位大老爷手里何等吝啬,几时如此大方?何况离办事回来也有好几日了,如今只是赞同琏二爷二房娶得好,给我没脸罢了。” 容嬷嬷劝道:“奶奶既知道,心里就该有个主意。” 凤姐道:“无碍,横竖我现今还没大好,就容这秋桐几日,有她在,二爷心里又记挂着尤二姐,她心里焉能不拈酸吃醋?且由着她们先斗一斗罢!” 凤姐如此设计,黛玉和雪雁心里都明白,暗暗一叹。 雪雁不愿再提这些,忽然想起一事,扬声问坐在门槛子边玩耍的小荷道:“这都快到八月底了,往日秋天的衣裳早在夏末秋初便送来了,怎么这会子还没见影儿?你去问问。” 小荷走进来笑道:“府里上上下下都没得呢,姐姐且等两日。” 黛玉已回过神来,也道:“我瞧府里越发艰难了,故迟了几日。你问这些做什么?难道你还急着穿府里发的衣裳?你箱子里的衣裳还没穿遍呢,且比府里的好。” 雪雁笑道:“姑娘不差衣服,这些日子做了好几套,我们这些贴身的丫头也不急,平常得的料子衣裳也多,还怕没衣裳穿?只是底下这些小丫头和粗使婆子们都盼着四季衣裳,这会子不得,不知道又该抱怨什么了。”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你说的很是。” 想了想,方对雪雁说道:“既这么着,你去取些尺头来,咱们年年收了许多,白放着霉坏了倒可惜,赏给她们做件衣裳穿,就是府里迟了几日也无妨。” 小荷一听,忙一溜烟出去告诉众人这个好消息。 众人知道后,果然欢喜,忙都蜂拥而至。 雪雁起身洗手,取了尺头出来依言发放,每人只够做一套衣裳,底下自不免感恩戴德。 过了几日,府里方让各房去拿衣裳,贾母和宝玉黛玉这里却是针线房打发人特特送来的,仍是主子们每人四套衣裳,下人们每人两套,大丫头的皆是绫罗绸缎,小丫头和粗使婆子难免粗糙些,有粗绸的,也有布的,端看身份高低,不一而足。 黛玉不穿外面做的衣裳,当即就赏给雪雁两套,紫鹃两套,因过来看时,见到外面送来的首饰,轻轻惊异出声,道:“往年都有两套首饰,怎么今年只是四根钗子和四个镯子?” 雪雁看府里给自己做的衣裳乃是一件桃红撒花褙子并一条大红洋绉裙,另外一套也是十分鲜艳,因南华才死,她虽是下人不好穿孝,但服饰极素,府里无人不知,故只收起来不穿,听闻黛玉说话,看了一眼送来的首饰,道:“我们这回还没有首饰呢。不过,府里忒不知变通了些,如今国孝家孝,打两套银头面花费岂不是比这金钗金镯少?后者反而不体面。” 一只金镯二两重,四只就是八两,外加金钗,没一百三四十两银子置办不得,但是一百三十两银子打四五套银头面都是绰绰有余。 黛玉莞尔,随即却赞同道:“你说得很有理。镯子你和紫鹃每人一对,钗子给汀兰她们四个一人一枝,且分了罢,横竖留着我也不戴。”说完,自去房里吟诗作赋,周鸿才送了几个绝对过来,说苦思不得,她已经有了,正要对上打发人送回去。 想起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尤氏姐妹之悲,黛玉愈发觉得自己有福,能嫁到周家这样的人家,能嫁给周鸿这样的人,不必为妻妾之争费心劳力。 黛玉虽然不在意姬妾存在,但是世间哪个女儿不盼着自己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一时之间心潮起伏,黛玉放下紫毫,写完,连同早已预备好的四样鲜果打发人送去。 不提周鸿接到后如何赞叹黛玉之才华超逸,却说八月初三是贾母寿辰,因不是整寿,又逢国孝家丧,并没有大办,然荣国府何等人家,来送礼的依旧络绎不绝,直到今日方将各处送来的寿礼收拾妥当,贾母命鸳鸯送了两匹绸子两匹缎子过来,说是给黛玉做衣裳。 紫鹃收了,留鸳鸯说话,鸳鸯自从去年发誓后,果然不再浓妆艳饰,行事更加端严自持,紫鹃跟随黛玉日久,不必为黛玉终身费心,亦是温柔和平,且黛玉去山海关时,两人有无数的话儿可说,倒比往年亲近些。 雪雁则陪着黛玉去贾母房里道谢,贾母年老寂寞,正看着丫头们抹骨牌,故见了主仆两个十分欢喜,道:“你们姐妹都在园子里顽,你怎么不去?” 黛玉笑道:“我来陪外祖母岂不好?” 贾母道:“好是好,就怕你跟我老婆子太寂寞了。” 黛玉听了,往屋里一瞧,果然比往年寥落了,心里暗暗一叹,决定日后多多过来陪着贾母,想罢,便说笑话来逗贾母开怀。 忽然有人通报说夏守忠打发小太监来,往日都是凤姐料理这些事的,如今凤姐推说身上不好,不愿管事,贾母不好强求,便命带进来,迎面一照脸,雪雁顿时有些恍惚,瞧他细皮嫩肉,眉清目秀,不是王宝却是哪个? -- 第197页 虽然时隔几年,然容貌未改,在雪雁认出王宝的时候,王宝亦认出了雪雁,不觉一怔。 贾母看出了几分,问道:“雪雁,你认得这位小公公?” 雪雁犹未开口,王宝便已抢先说话,笑道:“自然认得,原有一面之缘,却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不曾想雪雁姐姐竟是府里的丫头。” 雪雁听了这话,就知道王宝担心自己说出他贫贱之时的事情,便笑着点头。 贾母笑道:“既是认识的,我不打发别人送小公公去太太那里,雪雁给小公公引路罢。” 雪雁只得依从,引王宝往王夫人房里走去。 第五十三章 官复原职黛玉发嫁 王宝细细打量雪雁,见她身量苗条,花容月貌,遍身绫罗绸缎,乌压压的头发以银钗挽着,服色甚淡,腕上亦只戴了四只银镯,别无其他花饰,倒显得有些朴素,沿途中不觉问道:“没想到姐姐竟是在这里,大约有好些年没见了罢?” 这话虽然简单,但是雪雁却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试探,心中不屑,面上含笑道:“算算,总得有五六年了,也不大记得了,一别多年,公公可好?” 王宝清了清嗓子,道:“好得很,自从进了宫,现在跟着夏爷爷。” 雪雁道:“那就好,往事别提了,且看今朝罢,见公公过得好,我便欢喜了。” 听了这话,王宝便知雪雁不会说出自己贫贱落魄之时的境况,不由得眉开眼笑,放下心来,道:“这么些年没见姐姐,姐姐为人一如既往的好,我心里感激姐姐不尽,一直都想面见姐姐道谢,偏不得见,若不是这回在府上老太太跟前,怕还见不到姐姐金面呢。” 王宝说的却是实话,荣国府他奉夏守忠之命也来过几回,那时都是凤姐管家,他直接到贾琏和凤姐跟前要银子,而雪雁也不会去贾琏凤姐那里见外人,故今日才得见。 雪雁笑道:“公公言重了,我算什么金面?不过是个丫头,比不得公公在宫里的尊贵。” 王宝愈加欢喜,想了想,摘下自己腰间佩戴的一对碧玉比目佩给雪雁,道:“上回姐姐相赠,犹未答谢,这是宫里贵妃娘娘赏的东西,权作相见之礼。” 于连生送雪雁东西,不管是千金万金,还是一文不值,雪雁都理所当然地接受,然而王宝这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却让雪雁心中十分恼怒,然而她知道小鬼难缠的道理,便含笑着接了,道:“那就多谢公公了,我正说没有一块好玉佩戴呢!” 接了这对碧玉佩,雪雁决定回去洗干净就放在首饰盒里,平常不碰,若再见王宝时戴给他看,免得他心里觉得自己看他不起。 想到这里,雪雁暗暗叹气。 于连生跟她说起,在宫里曾见过王宝,不过两人一个在后宫,一个在大明宫,平常不大见面,即使见了,亦鲜少言语,于连生是不在意往事,王宝却唯恐别人知道自己盗走银两进宫,故处处回避于连生,在雪雁跟前也不提起,不知雪雁乃是南华之妹,并认于连生为兄。 王宝见她双手接过,脸上笑容更胜,很是有些自得,还要再说,已经到王夫人院中了。 王夫人的院落十分清净,赵姨娘坐在廊下打盹,玉钏儿则在做针线,见雪雁带着一名小内监进来,心里明白,忙起身过来,含笑道:“我这就通报太太一声,还请公公稍等。” 雪雁摆手道:“快些过去,别让王公公久等了。” 玉钏儿会意,忙进去通报,少时请王宝进去,雪雁要走时,玉钏儿忙道:“你且去我房里等等,让我送了茶进去,我有话跟你说呢!” 雪雁只好停住脚,转而去了玉钏儿房里。 赵姨娘睁开眼看了一会,复又合上,现今黛玉年纪愈长,对待赵姨娘这些人也渐渐有礼有节,有什么东西有别人的,也有贾环的,只是略次一等,不似年幼之时看他们不起,故赵姨娘对黛玉主仆也没什么不喜。 玉钏儿送了茶进去,正要退出来,只听王宝笑道:“按理,本不该来打搅府上,谁知夏爷爷前儿有要事办,今儿一看竟短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只好来求太太援手,暂且借用一些时日,等明儿有钱了就送来。” 玉钏儿心中一惊,张口就是一千二百两,好大的口气。 像宫里出来的太监要钱,一向都是有去无回。 只见王夫人握着念珠的手颤了颤,随即道:“说什么求不求的话?没得太生分了些。玉钏儿,你去外面问问,叫账房支一千二百两银子拿来。” 玉钏儿无奈,偏周瑞家的现今不在,只得亲自过去,不想账房上听了,忙道:“我的姑娘,还支这银子呢,账上哪里支得动?前儿老太太生日,可不是东挪西凑的?就是这回做衣裳打首饰,都没银子给姑娘打两套,丫头们一件都没有呢。” 玉钏儿陪笑道:“实在是宫里催得紧,不妨哪里的银子先挪出来用。” 账房上的人听了这话,立时撂下脸来,道:“这账面上的银子是能随意挪用的?到时候没银子谁来平这账?咱们是都不得做主的,就是太太亲自来了也没有!” 玉钏儿只得回来,悄悄在王夫人耳畔说了。 王夫人听完,心头一紧,难道府里竟已经艰难如斯了?正欲打发人去凤姐处叫她想法子,忽一眼瞥见王忠一脸不耐,忙叫玉钏儿去开梯己,和彩霞抬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出来。 -- 第198页 王宝见状,面上方露出笑容来,道:“夏爷爷在宫里也艰难,不然不会来打搅太太。夏爷爷管后宫里头的事儿,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想给夏爷爷体面呢!” 王夫人深知其意,笑道:“这是自然。”又命玉钏儿奉上茶钱。 荷包入手沉甸甸的,王宝越发欢喜,收在衣袖里,道:“既如此,我就不叨扰太太了。” 王夫人忙命人送他出去。 等人走了,玉钏儿见到王夫人神色不同,忙唤了一声。 王夫人回过神来,叹道:“这一年几次的饥荒,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偏为了娘娘,也不得不给他们,账面上果然一点银子都挪不出来了?” 玉钏儿答道:“说是实在挪不动,今年连首饰都没给姑娘们打全呢,下人一件都无。” 王夫人听了,叹气不语。 玉钏儿心里急着见雪雁,忙安慰道:“太太放心,等年下租子送上来了就好了。” 王夫人叹道:“哪里好什么?年下租子送上来,还得预备年酒,还得打金银锞子,这才是一笔大支出,光靠租子很不够,出了国孝,又是接二连三的红事。以往还有林姑娘的几个庄子铺子的收益,今年的可都得留着给她做嫁妆,府里哪有脸面用?” 玉钏儿听了沉默不语,王夫人久不管事,若不是这回凤姐推脱,自己去账房要银子,不然还不知道府里已经艰难到这样的地步了。 好半日,王夫人道:“你去问问凤丫头,可好了没有?若好了,且出来帮我一把,自打没了她,府里乱得不成样子。” 玉钏儿答应一声出去,径自往房里找雪雁。 雪雁正和小丫头吃果子,见她进来,站起身笑道:“等了你好半天,有什么话?” 玉钏儿叫小丫头出去,回身打开柜子,取出一个纸包递给她,道:“这是茯苓霜,太太才赏的,我留一半给你,那一半拿给我娘吃去了,如何吃法,想来你也知道,我就不细说了。” 雪雁推辞道:“可是今年粤南的官儿来拜送的?我们早得了,姐姐留着自己吃罢。” 玉钏儿听了笑道:“可不是今年年初那会子孝敬的,园子里闹事儿也是它。我如今常能回家,同我娘一起吃,这个你拿去,爱吃就吃,不爱吃就赏人。” 雪雁方收了,出去时,见玉钏儿一同出来,不禁诧异道:“你还特特送我不成?” 玉钏儿道:“什么送你?我是去找二奶奶。” 说着,悄悄将今日王宝来要银子,去账上支不得,王夫人自己取了梯己,这会子打发自己去问凤姐是否痊愈,几时出来管家等事一一说了。 雪雁听了,并不奇怪,她早料到没有林家的另一半财物,荣国府会更早地开始颓败。 到了凤姐院门口,二人分手,玉钏儿径自进去找凤姐。 凤姐正跟容嬷嬷学规矩,闻得来意,嗤笑一声,现今她也明白府里的局势了,何况王夫人一心一意想娶宝钗进门,自己何必打先锋?便懒懒地倚着靠枕,对玉钏儿道:“大嫂子和三丫头管家,宝姑娘监管,如今管得好好的,不曾生事,叫我出来管家作甚?” 玉钏儿忙道:“虽有大奶奶和三姑娘宝姑娘管家,哪里比得奶奶周全妥帖。” 凤姐露齿一笑,旋即眼睛一瞪,道:“好没道理,谁知道府里都说她们管家比我精细许多?现今府里蠲免了好几处的花费,省下了许多银子,她们又都读书识字,比我强得很!我方才听说了,宫里打发小太监来要银子,可有这回事?想来是府里的银子支不动了,故来找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难道我能下出几两银子来花费不成?” 玉钏儿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不言不语。 平儿端茶上来,凤姐接了,喝了一口,含笑看着玉钏儿,道:“你也知道,我自打年后病了到现在,不过面上瞧着好,底子着实大亏了,大夫都说我外强中干,命我调理,实不敢劳心费力,只得静养。你回去告诉太太,就说过个一年半载,等我大好了必然接手,眼下就先烦劳大嫂子和三妹妹宝姑娘几个罢!” 玉钏儿听了,只得回去告诉王夫人,王夫人亦深感无奈。 凤姐等玉钏儿一走,立时放下茶碗,拉着容嬷嬷道:“好嬷嬷,我今儿做得可好?” 容嬷嬷道:“后边的话儿倒好,前面就太沉不住气了些。” 凤姐低头一想,叹道:“嬷嬷说的是,我就是恼平常不想着我,管家别人也能管,偏这样叫我管家,还不是瞧着银子不够用了,大嫂子手里吝啬,三丫头一个女孩儿家,宝姑娘是外人,都没有银子拿出来支应才想到我?” 说府里的银钱之事,容嬷嬷不语,她虽惊诧于荣国府内囊罄尽,却不愿多嘴。 忽听窗外秋桐大骂小丫头,凤姐眉头一皱,冷冷一笑。 秋桐和贾琏早已彼此有意,如今贾赦赏了她来,两人正是*,凤姐全然不管,任由秋桐勾着贾琏不放,渐次将尤二姐亦忘记到脑后了。秋桐自恃得宠,又仗着贾赦和邢夫人之势,每每贾琏去后面就开始指桑骂槐,也不将凤姐和平儿放在眼里。 平儿听了秋桐话里话外都指着凤姐,不禁满脸怒色:“奶奶听听,这都是什么话?” 凤姐看了她一眼,道:“什么话?实话!谁让琏二爷去后头了呢,琏二爷不在家,她可不是得骂两句?这可是老爷太太给的,比我还有体面呢!” -- 第199页 虽然在贾母跟前说即使贾琏去了也不能圆房,但是贾琏是什么性子?哪里忍得住?和秋桐可不是打得火热?谁在意什么国孝家孝。三天两头过去,一过去,秋桐便骂,凤姐便叫人将秋桐骂出来的话传到后面去让尤二姐知道,看着她们两个龙虎相争,自己只管巍然不动。 闻得凤姐此语,平儿叹了一口气,再不言语。 凤姐垂头吃着茶,忽然道:“今年秋天的衣裳,怎么才打了那么几件东西?竟不是往常的两套首饰,我先前忙着事,一时倒忘记了。” 平儿只得道:“府里账上的银子不够了,便俭省了些,下人们一件都没给。” 凤姐胆战心惊,叹道:“如今府里真真是鸡儿吃了过年粮,亏得我放手早,不然此时还不知道是当金项圈呢,还是当金银东西呢!” 说着,乃命平儿道:“将我母亲前儿给我的首饰拣一套精巧别致的给林姑娘送去。” 平儿进去,果然拿了一个锦盒过来,打开与凤姐瞧,正是一套小巧别致的碧玉头面,钗钏耳环戒指簪佩一应俱全,玉色晶莹,雕工精致,十分好看。 凤姐看罢,点头道:“极好,这头面也就林妹妹戴了方能显出清雅来。你送去给林妹妹,就说我现今不管事,不知府里的事情,且请她体谅一二。” 平儿依言送去,黛玉不觉失笑。 雪雁接在手里一看,笑道:“你们奶奶如今倒大方。” 平儿笑道:“便是大方,也得看是谁,若不是林姑娘,奶奶哪里舍得送出去?” 黛玉听了,抿嘴一笑。 凤姐近来的确对黛玉一房十分大方,雪雁将王宝给的碧玉佩洗了擦干,扔进梳妆匣中,闻声出来,看着平儿笑道:“既这么着,年下田庄商铺的那些银子送来时,明儿给我们姑娘备嫁,就请你们奶奶多费些心思。” 平儿笑道:“还用你说?我们奶奶必然尽心尽力。” 展眼已经进了九月,这日秋高气爽,黛玉颇有兴致地在院中赏桂花,周鸿打发人送东西来,雪雁忙接了,款待后令其离去。周鸿送的自然是八月里打猎所得的皮子,黛玉尤喜那张金钱豹的皮子,雪雁则挑好的给黛玉做衣裳,十月里府里送来的冬衣竟渐次比不得往年,皮子也不是上好,黛玉都没穿,赏给底下小丫头们穿了,雪雁穿的也是自己做的。 贾琏十月初就启程去平安州了,这些日子里秋桐见凤姐不理她,越发张牙舞爪,竟而趁着贾琏启程后,跑到小花枝巷子那边指桑骂槐一顿,骂得尤二姐每日紧闭门户,不敢吭声。 尤二姐现今名声极坏,左邻右舍听了秋桐骂的言语,看向尤二姐时都十分鄙弃。 凤姐又悄悄打发人找到了张华,令他过来找尤二姐,偏张华畏惧荣国府之势不敢,气得凤姐一个倒仰,恨道:“果然是烂泥扶不上墙,难怪被人抢了老婆去!”见此事不通,便也不曾十分逼迫,只笑看秋桐和尤二姐斗。 贾琏回来时已是腊月,尤二姐心似黄连,面容黄瘦,心中不知是悔是恨。 如今凤姐不肯争风吃醋,自己又有爱妾娇娃,贾琏脸上不免有些得意之色,骄矜之容,见尤二姐近日又病了,便不大常来,反去秋桐房里歇息。 秋桐见了,越发得意猖狂。 这日贾琏来看尤二姐,尤二姐提起有孕之事,喜得贾琏忙去请医生。不想王太医往军前效力去了,便有小厮另请了一位胡太医来,谁承想那胡太医竟是个庸医,见了尤二姐金面便魂飞天外,开了药方子抓药回来,半夜竟将男婴堕下,尤二姐登时昏迷过去。 贾琏气得恼恨无比,一面另外请太医给尤二姐治,一面叫人去找胡君荣,谁知胡君荣得知消息后,立时卷包跑了,贾琏只得把去请大夫的小厮打了个半死。 凤姐得到消息时,暗道:“真真是老天有眼!” 容嬷嬷却有些怀疑凤姐,问道:“那胡太医不是二奶奶找的?” 凤姐扑哧一笑,道:“嬷嬷竟是高看我了,我难道会神机妙算,知道尤二姐有孕不成?我若治死一个人也容易,何苦去使唤二爷身边的人去请?琏二爷将那小厮打得那样,倘或是我所为,半死之间我不护着他,他焉能不吐露?再说了,我哪知道什么胡太医!如今国孝家孝,国孝倒罢了,可是家孝之间有孕,可不是什么好名声,若落在外人耳朵里,二爷能留?” 只不过是尤二姐先掉了孩子,贾琏便先伤心了,倘若再等两个月,人人都知道尤二姐有孕,说到孝期养外室,证据确凿,瞧他在前程面前,会不会留下这个孩子! 容嬷嬷已教了她数月,见她已改了不少,便借机回到黛玉身边。 凤姐百般挽留不住,只得备了厚礼,亲自送她回去。 黛玉见到容嬷嬷回来,心中十分欢喜,留凤姐说话,倒是雪雁爱打听消息,知道尤二姐之事,趁机问平儿,平儿摇头道:“不是我们奶奶,我们奶奶恨尤二姐是真,若是从前许就出手了,眼下有容嬷嬷教导,哪里肯脏了自己的手?” 雪雁一想也是,不管是眼下,还是原著上,医生都是贾琏派人去请的,谁能神机妙算到知道王太医不在,而贾琏必定去请胡太医?何况胡太医诊脉半日,若真是收买的,焉能不知尤二姐有孕之事?何必再接二连三地诊脉?直接开堕胎药就是。再说胡太医不是诊脉开药后就立即逃走,而是听到尤二姐不好了才卷包逃走,可见就是一个庸医。 -- 第200页 还有如今被打得半死的小厮,若是早知道胡太医不妥,特特去请来,难道就没想到事后贾琏处置他?凤姐手段再厉害,还能在狂怒之下的贾琏跟前护住他?凤姐不管,他难道就不恨凤姐然后告诉贾琏?想来胡太医是个巧合,也许就是原著上给晴雯开虎狼之药的那位。 凤姐心狠手辣是真,但是尤二姐堕胎之谜也许和她无关。 雪雁摇头一叹,谁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呢?眼下非凤姐动手,她对容嬷嬷自来不愿隐瞒,既然说不是,想来不是了,至于原著中,一谜团尔,难猜真相。 话虽如此,可想到尤二姐的下场,平儿心中难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雪雁见了却淡淡一笑,原著上凤姐知道尤二姐之事,可是平儿告诉她的,而非别人。平儿跟凤姐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所以她将尤二姐之事告诉凤姐,担心凤姐落败,自己不容于新奶奶,而且即使容得下,又哪里有凤姐当权时的风光?但是她本性却又是善良的,所以凤姐在整治尤二姐时,她又怜悯体恤尤二姐。 对外,她和凤姐一心,行事也对凤姐忠心耿耿,对内,她却讨得贾琏欢心,其善良品性更得下人尊重。不得不说,妻妾之争,怨不得平儿讨好,生活于贾琏和凤姐中间,她本就不容易,偶然和贾琏过一会子凤姐心里还不乐意,所以才有尤二姐送殡时偷银相赠之举。 尤二姐一事,又有贾蓉等人,贾琏深恨凤姐,亦怨秋桐,唯独一人得益,便是平儿。 不过眼下凤姐丝毫不插手,尤二姐和秋桐之争,一死一伤,得益的反而是凤姐,由容嬷嬷调、教几个月,凤姐总算没有那么愚蠢狠毒了。 尤二姐既死,凤姐心中痛快,原本想趁机料理秋桐,随即一想便罢手不干了,只暗暗叫人提醒贾琏说起太医给尤二姐诊脉时说的气恼在心,贾琏一打听,便知是秋桐所为,不由得心中暗恨,而秋桐则一无所知,倚仗贾赦邢夫人,打发人来请贾琏回家。 贾琏不肯,秋桐便跑到邢夫人跟前哭诉,气得邢夫人浑身乱颤,只打发人来叫贾琏,说他若不要,就送还给老爷去,贾琏只得回府在秋桐房中安歇。 尤二姐得知,不觉心如死灰,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几个月她已经受到了无数打击和辱骂,不敢走于人前,如今自己胎儿既没,贾琏明知秋桐处处为难自己,却仍回府安歇,当晚便拿了一块金子吞下去,收拾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地去了。 尤二姐一死,贾琏顿时抚尸痛哭,宝玉想过去哭一场,被贾母和王夫人一齐叫住了不许去。尤二姐如今名声极差,贾母和王夫人无论如何也不许宝玉沾染其中。 凤姐看着贾琏伴宿七日,却是忽然生出一丝怔忡,对他百般喜欢中意的尤二姐尚且如此,假以时日,对自己这个他深恨的妻子该当如何?想到这里,凤姐登时不寒而栗,遂任由贾琏去料理,不插手,不出声,只在贾琏搬东西回来时,趁机吩咐自己的人去做。 凤姐早好了,只在将养,过了年,贾琏每每见到秋桐,便想起尤二姐来,反倒同凤姐好了起来,凤姐仍未处置秋桐,就任由她在院中横行无忌,惹来无数众怒。 如此一来,越发显出凤姐的贤良和软弱来。 凤姐和贾琏越好,心里越是忌惮,越是将容嬷嬷教导的事情谨记在心,她仍然不肯管家,在贾琏料理黛玉田庄商铺进项时接手管理,除了年货等物,一个子儿也没叫贾琏得手,只说贾母之命,留给黛玉置办嫁妆,眼瞅着再一年就及笄了。 凤姐管着这些,十分尽心地给黛玉采买婚嫁用物,难得竟没有贪墨一文半个,年下叫雪雁到她屋里帮着记账,临走时还赏了四只二两重的金镯。 雪雁摇头不语,除了记黛玉婚嫁之物外,偶尔她还替凤姐记账,很有些来历不明。 到了仲春天气,黛玉想起再一年自己便及笄了,不觉脸红心跳,写了一首桃花行,雪雁一看,不同于原著上伤感之词,其间蕴含着洋洋喜气,只是仍旧风流别致。 姐妹们看了,忙改海棠社为桃花社,并推选黛玉做社主。 不曾想三月初三却是探春的生日,元春从宫里早打发小太监过来送了几件顽器,合家皆有寿礼,探春亦换了礼服到各处行礼,黛玉只得将桃花社改在初五。 雪雁因笑道:“娘娘倒疼三姑娘,别人生日可都没得呢!” 黛玉不以为然,道:“虽不是同母,到底是亲姐妹,难免比别人亲厚些。何况也由此可见二舅母对三妹妹满意得很,方在进宫时对娘娘说三妹妹的好话。” 雪雁点头称是。 探春得到王夫人的信任,对于探春日后的婚事大有好处,她们当然为探春感到欢喜。 对于这些姑娘们,雪雁都很喜欢,也许当初因为黛玉之故不太喜欢湘云,但是相处日久,倒也明白了许多,明白她们各自的豁达。现今,自己明知她们的命运,却只因是个小丫头而无力去改变,说实话,亦是一种悲哀。 宝黛的悲剧,何尝不是这二人天生钟灵毓秀,看透了世俗,只得过且过呢? 探春回房后,看着元春所赐之物,她亦难掩心中喜悦,东西不算什么,最难得的是元春和王夫人对待自己的态度,只盼着王夫人往后待她依旧如此,也好给自己找个好人家,不必因为赵姨娘之故,导致蹉跎于闺阁之中。 -- 第201页 姐妹们一如往常,凤姐却十分忙碌,原来她妹子已经定了保宁侯之子,定在五月初十成亲,她母亲常接她家去帮忙,见她神采奕奕,言行举止不同往常,十分满意,问起缘故知道是容嬷嬷教导出来,立时道:“很该如此,往常我没有教好你,你有福才遇到容嬷嬷。” 凤姐叹道:“阖府人人都是人精,唯我一个痴人罢了。”又说是黛玉之功。 王子腾夫人听了,心里暗暗感激,道:“是个好孩子,现今谁家不知道她刚烈有情义?都说周家有福,虽说周家大公子剥夺了职位,只是个白身,但是林姑娘仍旧不离不弃。” 凤姐笑道:“他们小两口可好得很,时常互送些东西诗词。” 王子腾夫人道:“早定了名分,又不是私相授受,他们联络些情分,原是理所应当。” 说毕,嘱咐她妹子出阁时,也带黛玉过来。 凤姐称是,从王家回来,次日在贾母房中服侍姐妹们吃饭,忽有贾政的书信来,说是六月进京,阖家喜悦不尽,唯有宝玉心急火燎地去补功课,忙得不可开交,贾母心疼,劝他不必,因探春宝钗说文章替不得,字却替得,每日帮他临一篇,也能凑出许多,贾母方放心。 黛玉又笑又叹,到底心疼这个自幼一同长大的哥哥,便停了诗社,也替他写一些。 宝玉日日忙着用功,谁承想不久以后,贾政又传来消息来说沿海一带海啸,糟蹋了几处生民,圣人命他顺路过去查看账济一趟,算一算须得冬底方至,宝玉便又游荡起来。 这日做了柳絮词,众人放风筝,雪雁拿了周鸿送来给黛玉的雄鹰风筝过来,黛玉不舍放走,道:“这一个挂在墙上,且换一个来。” 雪雁笑道:“姑娘越发小气了,不过是个风筝,今年放了,明年再叫姑爷做一个便是。” 众人闻言诧异道:“竟是你们姑爷亲手做的不成?” 黛玉忙道:“你们听她胡说八道!” 众人不理她,只笑看着雪雁。 雪雁道:“可不是我们姑爷做的,若是别人做的,我们姑娘才不要呢!” 最后,黛玉仍是没舍得放了周鸿做了送来的雄鹰风筝,而是放了别的风筝,才剪断手里的线,忽见鸳鸯过来,笑盈盈地看着黛玉道:“给林姑娘贺喜了。” 黛玉奇道:“我有什么喜事?” 雪雁也好看向鸳鸯,在她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来。 只听鸳鸯笑道:“听说周大人在闽南那边立了大功,因事先带了太医和药材过去,瘟疫得到遏制,未曾扩散,虽死了些,不过数百,因此上皇和当今都十分欢喜,然当初在朝中有话在先,故不给周大人恩典,只免了他先前的罪过,反令周公子官复原职。” 黛玉听了,顿时喜上眉梢。 她和周鸿书信诗词来往日久,当然知道周鸿一腔抱负未熄,只恨闲置家中,没想到不过半年多,就已经官复原职了,虽说早已有预料,但是听鸳鸯一说,仍是欢喜无限。 众人忙都上来贺喜,黛玉不觉红了脸。 周鸿既官复原职,不日便将赶回山海关,黛玉忙忙得赶工给他做了两身衣裳鞋袜,在他送东西过来并提起此事时,叫人捎回去。 周鸿记得旧年柳湘莲所言,本打算出了国孝,便先迎娶黛玉进门,不曾想自己在此时官复原职,好在明年年初自己也算三年期满,到那时接到调任后进京再成亲不迟,此时成亲扔下她一人在家倒不好,他已从桑隆处知道自己来年便将进京当差,掌管禁卫军。 周夫人却是喜极而泣,拉着周鸿道:“虽然早说咱们还能起复,但是事到临头,仍是难免觉得有些恍惚。”自从周元立功,各家的帖子也纷纷送来,门庭不似先前那般寥落了。 周衍并周涟周滟都上来贺喜,笑道:“该欢喜才是,都是嫂嫂之功。” 周夫人点头道:“可不是,若不是林丫头提醒,汝父哪能预备得如此周全,又怎会在闽南立功?只可惜了上皇和当今两位圣人早有意思,汝父虽然立功,却不能为官,好在汝父眼下意欲暂且隐退几年,想必不会大失所望。” 周鸿道:“眼下咱们家脱罪,我即便远在山海关,亦能放心了。” 周夫人叹了一口气,道:“这一年咱们家起起落落,总算好了起来。你途中千万小心,就是打仗也要小心谨慎,别忘了你家里还有父母弟妹,还有林丫头等着你明年回京成婚呢!” 周鸿肃然应是。 四月初二,他便告别父母,携着东西启程了,其间没少了黛玉做的针线。 周鸿这一去,此后难有书信诗词来往,黛玉未免觉得有些寂寞,只偶尔给周夫人和周滟送些东西,及至到了五月初十,王子腾之女出嫁,凤姐过来相邀过去,方稍减烦闷。 往常黛玉也随着王夫人宝钗宝玉等来过,在别处亦见过王子腾夫人,然阔别久矣,她身材渐高,越发显得超逸了,王子腾夫人见了,不由得赞叹不绝,再看宝钗虽然与之难分高下,但是气度上却不如黛玉,且身份亦远有不如,但愿金玉良缘能成罢。 想到贾母一直不松口,宝钗已经蹉跎到十七岁了,王子腾夫人暗暗叹气。 黛玉却不知王子腾夫人的想法,在宴上见了几个旧交,便过去说话,其间墨新之母墨将军的夫人拉着她笑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也不说过去顽,你姐姐着实记挂你,只是我拘着她在家里,六月她出门子,你可别忘记过来。” -- 第202页 黛玉笑着应是,道:“我也惦记着新姐姐呢,如今喜事倒多,六月初六婉儿也出门子。” 不止如此,连雪雁的干姐姐赖欣荣也是六月初六。 莫夫人笑道:“旧年不许筵宴音乐,不许婚嫁,耽误了多少人,这不才出孝,就接二连三地办起来了,我月月都有好几家须得过去吃喜酒,明年年初也吃你的酒。” 黛玉听了,立即飞红了脸,顿足不依。 一时有人来叫黛玉,黛玉方告罪过去,又是一番闲话家常。 好容易忙完,王子腾夫人晚间才得以歇息,见到王子腾回来,说起白日见到黛玉之事,道:“真真不是我说嘴,林姑娘往常年幼之时和宝丫头不相上下,现今模样儿虽依旧如此,可气度上便立即分出高下了,难怪小小年纪便定了这样好的婚事。” 王子腾白日里喝了几杯酒,正吃解酒茶,闻声道:“婚事不但好,周小将人才也绝佳,现今官复原职,明年期满必然再升一级,到那时过去就是三品诰命了。” 王子腾吃惊道:“竟有这样的好事?” 王子腾道:“倒也不必过于吃惊,军功之赏本就十分厚重,周小将今年吃了亏闲置在家大半年,谁不晓得是诬陷所致?当今心里自然有些愧疚的意思,年下他在山海关再立几个功劳,摆明了明年能高升。你倒是待林姑娘好些,周家不同别家,文武皆有交情呢!” 王子腾夫人点头道:“往常因两位姑太太之故,我并不如何喜欢林姑娘,如今凤哥儿得了林姑娘的益,为人又极出色,我自然该当对她好,我已打算明年给她添妆加厚几分。” 说到黛玉出嫁添妆,王子腾颇为赞同,随即叹道:“怕到那时候有的饥荒可打呢。” 王子腾夫人不语,她比贾家走动得多,自然知道各家的议论。 王子腾又道:“倘或给了三五十万两银子的陪嫁,外人瞧着也过得去,倘或没有这么些,贾家就等着让人戳脊梁骨罢。” 各家都知道贾家侵吞林家财物,但是若多给黛玉些陪嫁,外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么一笔财物没人不动心,可若是只有十万八万两,那可就是笑话了,觉得贾家苛待黛玉。 关于此事,王子腾所想竟和桑隆一模一样。 王子腾夫人却道:“我瞧着撑破了天就那么几万两,下我听凤丫头说过,这事她比别人清楚,林家留下的东西里只给林姑娘几万两的古董玩意,都是省亲后剩的,还有一些绸缎衣裳首饰布匹,一两银子都没留,留的几万两银子是贾家姑奶奶嫁妆单子上的。” 王子腾听了,眼睛一瞪,道:“竟是这样?真真是糊涂!” 王子腾夫人又道:“不仅如此,就是置办嫁妆,也是用林家几个庄子上的钱,没用府里公中的,倒是老太君从梯己里拿了些东西给林姑娘。” 王子腾冷笑道:“几件东西算什么?哪里比得林家的东西?等着外人看他们的笑话罢!” 说着,转身去睡了,心里不愿再理会荣国府之事。 王子腾夫人叹了一口气,也跟着去睡了,虽说黛玉嫁妆不多,可是听着凤姐说起来,比自己女儿今天出嫁还要多出几倍呢。 去王家赴宴回来,第三日又是赵嫣然的喜事,永昌公主打发人来请,王夫人忙带着黛玉一同过去,贾母身上这两日不好,便皆是王夫人料理,而阖府之中永昌公主只请了黛玉一人,故只能如此。 接下来,竟是家家喜事,处处吃酒,再有各家千金来请赏花吃酒。 黛玉现今名声极好,许多人家的小姐都愿意同她顽,从前介意她是一介孤女又不喜荣国府行事不大来往的人家也有小姐常打发人送帖子来,黛玉竟是每逢三五日便得一回,平常又要随着去各处赴宴,竟比宝玉补功课还忙碌些。 展眼五月已尽,桑母打发人来请黛玉过去住。 六月初六是桑婉的好日子,亦是欣荣出嫁之时,黛玉在桑家,雪雁却告了两日假到赖家帮衬,又因各家达官显贵之家办喜事,王夫人等忙得不可开交,故眼下虽有赖嬷嬷去请,不过是凤姐带着几个年轻主子过来。 见到雪雁,众人皆是十分惊奇。 赖欣荣出嫁,雪雁今日是主,她今天上穿银红纱衫,下系石榴裙,显得十分喜气,身上又佩戴了一套南华留下来的羊脂白玉头面,只戴了钗、簪、钏、耳环、戒指五样,看起来十分清爽,不但这套头面乃是贡品,连衣裳的料子也是。 雪雁自知丫鬟出身,难登大雅之堂,但她在赖家既然是主,须得压得住场子,而南华所留的东西便很适合,名贵却不显得张扬,也不必夺去欣荣出阁的风头。 不同于别人,凤姐却觉得理所当然,笑道:“你姐姐今儿出门子了,你几时呢?” 雪雁虽然不在意凤姐的打趣,却知别人都看着,便假作含羞道:“二奶奶说的什么话?明儿见了巧姐儿,叫她问你要嫁妆。” 凤姐大笑,道:“放心,我们巧姐的嫁妆我已经开始给她预备了。” 赖嬷嬷过来给凤姐等人请安,笑道:“宴席已备,请主子们往里头坐罢,已经放了许多冰盆,比这里凉快些。” 凤姐放带人过去,指明叫雪雁相陪。 赖嬷嬷想着雪雁与她们熟识,便应了。 雪雁本是一介丫鬟,在赖家却是上契的小姐,如今竟也算和凤姐等人平起平坐了。 -- 第203页 这一桌唯有荣国府几个年轻主子,凤姐并迎春、探春和宝钗、湘云,以及贾母命凤姐好生带过来的宝琴,余者再无别人了,探春看了雪雁佩戴的首饰一眼,笑道:“你这首饰倒是名贵得很,往日不曾见你戴过?可是林姐姐赏你的?” 雪雁看了腕上的玉镯子一眼,起身给凤姐斟了一杯酒,伸手间,肌肤与玉钏同色,落座后方答道:“不是林姑娘给我的,是我姐姐留给我的。” 说到这里,众人方想起雪雁的姐姐乃是宫里出来的人物。 凤姐道:“真真你有福,既是你姐姐留下来的,想来是宫里的东西,怪道这样好。” 雪雁叹了一口气,道:“也是我姐姐的一番心意为我,不然,我哪有这样的东西佩戴?” 众人深以为然,便不说这些,转而提起别的脂粉钗环衣裳等等。 等到人散,赖嬷嬷笑道:“可累着了?” 雪雁往常跟黛玉赴宴,比这还累,几次便历练出来了,摇头道:“不过陪着琏二奶奶几个人坐着说说话,哪里累到什么。如今欣荣姐姐出嫁,祖母和干爹干娘也放心了,只等着姐夫高中,家里再帮衬些,姐姐便是诰命夫人了。” 赖嬷嬷失笑道:“靠进士何等艰难?三年一次,一次几百人,真真说得上是鲤鱼跃龙门,只盼着你姐夫好好用功,尽量早些考上,若是三十岁不得,家里就给他谋个职缺做官去。” 考中举人已经可以做官了,只是不及进士来得名正言顺罢了,雪雁亦知其理,点头道:“祖母考虑得极妥当,为了考进士,多少人蹉跎岁月,姐夫若能接受祖母和干爹干娘的好意,谋了官在任上好好做,几年就升上来了。” 赖嬷嬷叹道:“那不过是后手,如今只盼他高中罢。” 雪雁遂说些吉利话,喜得赖嬷嬷眉开眼笑。 过一时,雪雁方问道:“大哥哥明年也该任满了罢?不知祖母和干爹干娘有什么打算?” 提起大孙子,赖嬷嬷登时笑容满面,道:“可不是明年就三年了,你干爹的意思是叫他在任上多做一任,横竖咱们家并不缺几两俸禄,只让他博个好名儿,下一回好往生升,家里给他在京城里打点打点,说不定能升一级呢!” 雪雁忙一阵恭维。 她在赖家住了好几日,等赖欣荣回门之后方回到黛玉身边。 黛玉彼时仍住在桑家,随着桑母去各处走动,桑隆年过古稀,回京也就在这一二年了,遂桑母并未再回山海关,只与各家玩笑取乐。 这日赴宴回来,桑母提起婚嫁之物,问雪雁道:“可都妥当了?” 雪雁答道:“差不多都好了。这一年琏二奶奶十分尽心,比往常预备得细致些,瓷器皆是官窑的,新家具打好了,旧家具也上了漆正晾着,陪嫁的绫罗绸缎和布匹等物十分齐备,药材尽有,古董书画玩意也不少,衣裳荷包鞋袜手帕等物紫鹃姐姐都做好了清点后装箱,梳妆匣子大小手巾黄杨木梳子篦子抿子等物也齐全了,只差些脂粉香皂等等,二奶奶说这些等到眼前一个月再置办,免得过了时间显得失色。” 徐氏听得不由一笑,道:“这张嘴跟个核桃车子似的,记得那样清楚。” 雪雁笑道:“我们姑娘的大事,我如何能忘记?件件都记得呢!” 桑母放下心来。 十月里周元归京,赈灾救民立下大功,因先前已免了罪,圣人便赏赐无数东西,令其在家歇息,周元早有此意,并不觉得如何沮丧,回来后只叫周夫人早些预备周鸿和黛玉成亲之时的东西,免得事到临头忙乱。 周夫人与丈夫一别年余,不禁嗔道:“还用老爷提醒?我早预备妥当了,只等着明年二月及笄之后过去请期,到那时鸿儿也该回京了,正好办喜事。” 周元点头赞许不已。 周夫人见丈夫平安归来,又得了赏赐,便从赏赐之物中挑些精致的给黛玉送去,因黛玉住在桑家,便送到桑家,黛玉收了,赏赐来使,说见面再亲自道谢。 自从周鸿官复原职,周家渐渐热闹起来,现今周元回来,愈发热闹不堪。 好在周夫人十分沉稳,并不张扬,只忙着周鸿成亲之物。 雪雁暗为黛玉欢喜,算一算不到半年黛玉就能离开荣国府了,终身有靠。 黛玉在桑家又住了月余,直到贾母打发人来说贾政回来了,方告辞回去。 彼时已是冬底,贾政回来后,诸事妥帖,赐假一月在家歇息,他这些年在外头,兼之上了年纪,越发思恋家里,便不管一概大小事务,只顾着吃酒,或同清客赏玩。 出了正月,便是黛玉十五岁的及笄之日了。 贾母忙命凤姐出来料理,凤姐虽借口不管家,但偶尔也管一些事,只不肯作践自己身子,这些时日她和黛玉极好,少不得用心置办。 转眼间到了二月十二的花朝节,贾母给黛玉举行及笄之礼,早命人送了帖子。 因周鸿去年年底身先士卒,又立下无数功劳,桑隆上书请功,当今龙颜大悦,升他为从三品勇武将军,任禁卫军右统领,三天前旨意已发往山海关,命其即刻进京接任。进禁卫军,并且仅次于总统领之下,三位将军之一,端的年轻有为,深得当今信任,焉能不让人羡慕?故此周鸿未婚妻及笄,人人蜂拥而至,却不仅仅是荣国府的世交故友了。 -- 第204页 贾母年纪最长,且是黛玉外祖母,今年便是她八旬之寿,故做正宾,迎宾乃是王夫人,又因姐妹中无人合适,赞者则请了张大学士之女张惠充当。 这日一早,荣国府处处花团锦簇,繁华依旧,凤姐虽不管府里的大事,但到底积威犹在,带着赖大媳妇吴新登媳妇等人,预备得妥妥帖帖,花了十二分的力气。 黛玉及笄,周夫人也亲自过来了,周元虽然免职,然她的诰命却并没有除去,也不知是上头忘记了,还是故意如此,再说她儿子如此年轻有为,众人忙都十分亲热,寒暄过后,周夫人看着迎春并探春等姐妹,含笑对贾母道:“怪道都说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尽在府上,瞧瞧这些姑娘们,个个花朵儿似的不说,难得是通身的气派。” 贾母谦逊道:“她们生得腼腆,素来不大见人,羞手羞脚的,让夫人见笑了。” 周夫人道:“老太君太过谦了,我觉得极好。”说着,招手到跟前,细细打量一番。 因今日难得的热闹,三春须得在,但惜春守父孝未来,故花厅中只迎春、探春姐妹并宝钗、湘云、宝琴一共五人,个个都换了一身新鲜衣裳,打扮得十分风致。 迎春和探春钗环袄裙皆是一般无异,只在颜色并花样上不同,迎春是银红织金斜襟褙子,底下衬着桃红百褶裙,襟前和袖口并裙摆处绣着嫩黄的迎春花,越发显得温柔沉默。探春却是穿着葱黄绣玫瑰花的对襟褙子,下面系着石榴裙,神采飞扬,举止间顾盼生辉。 湘云是海棠红衣,难掩鹤势螂形。 宝琴身上是松花配桃红,如同明珠莹光,美玉生晕。 宝钗一如既往,蜜合色缎子小袄,玫瑰紫双色金坎肩儿,系着葱黄棉绫裙子,她年纪本是最大,身形体态远胜诸人,更显得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 接连五个美人一字排开,不但周夫人称赞不绝,厅中别人亦是难免十分惊叹,心里想着是否看看家中有什么人匹配,好上门求亲。 周夫人身边早有丫鬟将礼物打点出五份表礼,每人金玉戒指各一对,尺头二匹,周夫人含笑道:“往常也来府上过,只是没见这些孩子,今儿好容易见了,都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夸赞一番。些微薄礼,留着你们赏丫头们罢。” 贾家虽然臭名昭著,但也不过是宁国府,荣国府要好一些不说,且这些姑娘们个个都是绝佳之人,非轻薄脂粉庸俗钗裙,众人皆非草木,焉能不赞。 迎春五人忙拜谢一番。 黛玉及笄之礼十分热闹,按礼拜过,贾母与之取字天佑,愿苍天保其平安康泰,非当日黛玉初进荣国府时宝玉取的颦颦二字。 探春在旁边看着,忽然心生羡慕。她比黛玉只小了二十来天,不知是否能举办及笄之礼?不过她知道怕是不能,迎春及笄之时便没有办,生日还不及宝钗生日的热闹。 及笄之后,周家便即登门请期,定了三月十八。 贾母心里虽然百般不舍黛玉出阁,却也知道此乃当今赐婚,周家早说过及笄之后成亲,便允了婚期,令人回复,忙命凤姐料理置办黛玉出嫁诸事,又问黛玉道:“陪嫁的下人和丫头你心里可有数了?” 黛玉答道:“陪嫁的下人就是我父亲留下的那几家,丫头则是雪雁、紫鹃二人,并汀兰、淡菊、清荷、润竹四人。”桑母和容嬷嬷虽说再买小丫头教好了给她,但是黛玉却觉得自己在荣国府,不必如此,免得贾母脸上不好看。 雪雁和紫鹃等人比黛玉大三岁,还能服侍黛玉两年不说,两年也能调、教出小丫头了。 贾母忖度半日,点头道:“也好,身契奴籍都在你手里,倒也不怕他们背主。” 说着,叫来雪雁等人过来,道:“我知道你们的好处,你们姑娘出了门子,你们跟过去,须得好生服侍你们姑娘,若是生出什么调三窝四的主意,瞧我饶你们不饶!” 六人连称不敢,雪雁和紫鹃二人模样生得好,雪雁是打定主意脱籍,紫鹃是决定跟着黛玉,将来就在周家嫁个管事,仍旧陪着黛玉不离不弃,另外四个模样稍嫌平凡些,只是心灵手巧,贾母也是看重这些,方允许黛玉带她们六人过去。 贾母敲打过后,命鸳鸯拿出六套金头面,一一分赏给她们,命她们好生服侍黛玉。 六人见到贾母的手笔,心中都十分惊叹,忙磕头道谢应了。 雪雁早已将陪嫁之物登记在册,现今须得重新誊抄在嫁妆单子上。 凤姐日日过来料理,见了厚厚一叠嫁妆单子,忍不住吃了一惊,虽说早有预料,但是自己引以为傲的嫁妆竟然远远比不上黛玉的,上头还有压箱银子没有明写呢! 凤姐也识得几个字了,拿着嫁妆单子翻看,道:“这里怎么有些我都不知道?” 雪雁听了,嘴角掠过一丝笑意,林如海留给黛玉很多稀世罕见之物,如何能叫外人知道?直到此时黛玉即将出阁,她方和紫鹃将那些东西取出来,一一添到嫁妆单子上,古董书画玩意就不说了,光是珠宝就有无数,足足有两大箱子,还有贾母梯己添的东西。 只是拿出林如海私自留给黛玉之物,嫁妆一多,外人便以为荣国府待黛玉极好了。 这也无法,黛玉心善,体贴贾母,并不在意这些。 凤姐一看雪雁神色,随即便明白了,显然是林如海自知将死,悄悄留给黛玉的东西,没想到他们竟瞒得这样好,贾琏一点儿都没察觉到。 -- 第205页 贾母偶尔闲了,也亲自过来看凤姐整理嫁妆,采买物事,听了凤姐的话,拿过嫁妆单子一看,叹了一口气,道:“亏得女婿想得周全,玉儿嫁妆多些,出阁后底气足些。”命凤姐多多分开装些匣子盒子箱笼,面上显得好看些。 凤姐答应了,雪雁不以为然,那些嫁妆她早就收拾好了,不过列个单子给凤姐,难道还打开重新分放不成?因东西多,她们主仆又不愿张扬太过,便尽力装得满满当当,不留空隙,八盒首饰只装四盒,东西没少,但面上显得少了。 凤姐看完嫁妆单子,心中一叹,亏得黛玉出嫁早,若是晚些,谁知保不保得住。 上面很多陪嫁之物并没有明写数目,譬如珍珠只写了南珠若干匣,太湖珠若干匣,宝石亦如此,只写了红宝石一匣,绿宝石一匣,蓝宝石一匣,并没有说颗道块,凤姐没有看,也不知道匣子是大是小,若是小匣子还罢了,若是大匣子那数目可就多了,看得凤姐眼花缭乱,深知黛玉嫁妆的数目难以估算,而这些偏偏是林如海悄悄留下的。 凤姐当即决定,除了贾母外,嫁妆单子上的陪嫁之物绝不能告诉任何人。 黛玉和雪雁见状,感激不尽。 这些小巧珍贵之物皆暂且锁在房中,并没有先放到嫁妆里,以免惹人眼。 为了黛玉的婚事,整个荣国府忙忙碌碌,竟不得一点空闲。 周鸿回到京城,闻得婚期已定,心中大喜过望,打算到成婚时向长乾帝请假一月。 桑母因避讳,不肯过来看嫁妆,只是疑惑雪雁怎么没提起林如海所留之物,若是说了,荣国府不可能没有动静,忙去信告诉桑隆。 桑隆看罢书信,思忖一二,觉得雪雁还跟着黛玉出嫁,不似背主之奴,便回信让桑母询问黛玉,并告诉她说黛玉亦知此事,同时和书信一同送回去的,还有一万两黄金,乃是昔年林如海托信时一并送来的,为黛玉出嫁时的压箱钱。 桑母见到黄金,暗叹林如海安排之多,简直让人揣摩不到,不知他是否还有别的安排,想必是有的,摇头一笑,命人送帖子去荣国府,次日带着黄金过去。 同贾母寒暄过后,桑母含笑提起林如海所留黄金,贾母顿时怔住了。 好半日,贾母方苦笑道:“这是我女婿怕玉儿吃苦呢!” 桑母忙道:“也是如海放不下玉儿这唯一的骨血,方有如此不当之举,老太君看在他一片爱女之心上,千万别怪他。” 贾母含泪道:“我如何能怪他?原是我没有照料好玉儿,让玉儿受了这许多委屈。” 桑母连忙安慰,好一阵方止。 及至到了黛玉房中,见房中人人忙乱,独黛玉十分清闲,见了桑母,忙过来迎进去,道:“大伯母过来,怎么没人来告诉我一声,哪有让大伯母亲自过来的道理?” 桑母拍拍她手,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如此生分?我问你,嫁衣可绣好了?” 黛玉红着脸道:“已经都好了。” 桑母闻言放下心来,雪雁倒茶上来时,指着自己命人抬进来的箱子,道:“雪雁,替你姑娘收着,这是你们老爷留给你们姑娘一万两黄金的压箱钱,一直放在老太爷那里,我也是今儿才知道,立即就送过来了。” 闻言,黛玉和雪雁脸上齐齐现出惊讶之色来,尤其是雪雁,既为黛玉欢喜林如海之安排,又深觉惊惧,不知林如海还有没有别的后手。 黛玉不觉掉下泪来,哽咽道:“都是女儿无能,让父亲临终前仍不忘为我安排。” 桑母安慰道:“你既知你父亲的心意,更该欢喜些。” 黛玉拭了泪,点点头。 桑母趁着雪雁去放金子之际,低声询问黛玉道:“你父亲说,雪雁知道他还为你藏了一笔嫁妆,你也知道此事,怎么眼瞅着你就要出阁了,雪雁还没告诉你?” 黛玉一惊,随即道:“雪雁早就说过了,我们另外有想法。” 说着,将那年和雪雁的说法细细告诉桑母。 桑母听完,念了一句佛,道:“我就说雪雁是个好孩子,果然一心一意为你,想得竟比别人周全些,如此甚好,你们既然有了打算,我和你大伯父就不必担心了。” 黛玉起身拜谢道:“话虽如此,仍旧得谢大伯父和大伯母的好心好意。” 桑母拉她起来,让她坐在身边,细细叮嘱了许多事情,道:“你出嫁之事,皆由这府里料理,我很不该插手,陪嫁下人和丫头你早说过了,我也深知,倒妥当,便不再问你。我只问你,容嬷嬷和张嬷嬷两位嬷嬷,你如何打算?” 黛玉一怔,道:“倒没想过此事。” 桑母忙叫人将两位嬷嬷请来,先请坐,又叫已收好黄金的雪雁过来倒茶,方含笑道:“按理,不该我过问,只是两位嬷嬷陪着玉儿多年,不知两位嬷嬷有何打算?若是回公主府,玉儿必然备下厚礼,亲自送嬷嬷回去,若是不回去,玉儿更盼着两位嬷嬷跟着。” 容嬷嬷先笑道:“我是无家无业之人,若姑娘不弃,愿陪姑娘出阁,只是将来我老了,姑娘且赏我两口饭吃便是了。” 跟在黛玉身边事少清闲不说,没有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何况自己孑然一身,并无牵挂,倒不如跟了黛玉过去,到了周家,想来周夫人一定会请自己教导周滟,亦得体面,自己老了,黛玉和周家不会不管自己。 -- 第206页 黛玉忙道:“嬷嬷跟着我,是我的福分,将来必为嬷嬷养老送终。” 容嬷嬷笑道:“那我就跟着姑娘了,明儿亲自去跟公主说一声。” 黛玉感激不尽,连忙答应,又问张嬷嬷。 张嬷嬷忖度半日,亦觉得公主府不若周家清净,这些年虽跟着黛玉,亦能常回家中,若是回了宫中或是公主府,反没这些好处,故道:“我和容嬷嬷同一个意思。” 黛玉听了,忙再三道谢,此后愈加厚待两位嬷嬷。 桑母见黛玉身边有嬷嬷,有忠仆,略略放下心来,又交代了些事项方告辞回去。 雪雁十分欢喜,黛玉的压箱钱现今有二十万两了,其中自然有先前林如海留给黛玉的金银,只是银子未免扎眼,又太过沉重,不若金子轻便,她便请凤姐做主,将五万两银子兑了五千两黄金,横竖现今凤姐知道黛玉嫁妆极多,又没有告诉外人,暂且值得信任。 去年年底的进项已经花出去了,又添置了许多脂粉头油,酒席的花费却没有了,贾母听说后,当即叫了凤姐过去,出嫁之时的一应花销皆用贾母的梯己,满破费不过千把两银子。 雪雁等人既跟黛玉出阁,府里丫鬟们但凡交好的皆是不舍。 姐妹们日日陪着黛玉,丫鬟们也都恋恋不舍地找雪雁等人说话。 凤姐从黛玉处回来,忽然邢夫人来叫。 凤姐现今深恨贾赦和邢夫人夫妻两个,只做面子上的情分,收拾了一番带着小红丰儿过去,还没见礼,便听邢夫人开口道:“林姑娘出阁,前一日晒妆,我手里竟没一个钱使,你给我预备些东西好做添妆之礼,免得到时过于寒薄,让亲友笑话。” 凤姐心中冷笑,故作为难地道:“太太还能不知道我?管家那么几年,不知白填了多少东西进去,近年方好些,只东西有去无回,嫁妆里也没多少好东西了。当初从林妹妹那里得的东西早就还给林妹妹了,因二爷花了不少,我不知道赔了多少笑脸,又拿梯己补上方好,如今太太要,竟只两个项圈,才从当铺里拿出来,我这就叫平儿送来给太太。” 邢夫人登时撂下脸来,沉声道:“两个项圈你当打发叫花子呢?” 凤姐哭道:“哪敢欺瞒太太?实在是手里没有东西了,倒有几件还能拿得出手,只是却是我的嫁妆,纵然不是嫁妆,也是我母亲逢年过节赏了给我的,别的一点儿东西都没,若是太太要,不敢不给,这就叫平儿拿来给太太。” 邢夫人顿时气怒交集,如此一来,岂不是让别人知道她花媳妇的嫁妆?何况王子腾夫人每每来了,都见黛玉,及笄那日还说也来给黛玉添妆呢,叫她看到,心里怎么想? 凤姐见状,暗暗鄙弃不已。 邢夫人道:“难道寻常的金玉头面都没有?府里给你打的呢?” 凤姐心里咬牙切齿,嘴里说道:“这一二年,府里何曾打过多少首饰?不过是些钗钏,便没有别的东西了,倒是年下打了两套金头面,瞧着竟不好,工艺也不精巧,我已赏给丫头们戴了,哪里还能要回来给太太?” 邢夫人冷笑道:“你能赏给丫鬟戴,可见大方,难道我问你要一点子东西遮掩过去,你就没有?正经给我预备好了,一切好说,若没有,仔细我恼了。” 凤姐只得低头道:“太太说的是,我这就叫人送来。” 邢夫人见她服软,心气方平,挥手叫她回去,等她去了,方啐了一口。 凤姐回到房里,立即叫来平儿道:“年下打的两套金头面呢?” 平儿诧异道:“奶奶先前嫌太粗糙,不肯戴,我收着呢,奶奶这会子要做什么?” 凤姐将邢夫人之意说了,平儿不禁说道:“果然是太太,也只太太开得了口,难道太太这么些年,竟没有一点儿梯己?哄谁呢!不过那金头面少了两个镯子呢。” 凤姐想起上回似乎是赏给了袭人两个,便道:“你随意再找两个镯子凑上,太太不嫌丢脸,咱们怕什么?另外,再将些颜色花样已经不时鲜的绫罗绸缎和头面一齐送过去,横竖到那时丢脸的是太太,又不是别人。” 平儿叹了一口气,依言找了两个韭菜叶儿的镯子配上,连同绫罗绸缎一并送过去,见了这么些东西,倒把邢夫人气个倒仰。 转眼间到了三月十六,嫁妆等物已是色、色齐备,再无不妥之处,次日便是三月十七,乃是送嫁之日,女方晒嫁妆,并亲朋好友过来给新嫁娘添妆的日子。 黛玉不免有些忐忑,扯着雪雁陪她说话。 雪雁笑道:“听说咱们姑爷已经告了一个月婚假,后儿成亲就能见到了。” 黛玉心中一甜,当即合目安睡。 次日一早,荣国府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一早便有宾客盈门。 黛玉过去便是三品诰命,周鸿又是掌着实权,且年纪轻轻,谁知将来是否能封侯拜相封妻荫子,故黛玉可比邢夫人这位一等将军夫人和尤氏这位三品爵威烈将军淑人体面得多,且荣国府未呈败象,许多人都来凑热闹,添妆之礼也不敢太薄了。 贾母亲自招待众人,在内院中说笑,桑母和张夫人母女、墨夫人等都到了,相互见礼。 好容易都见过了,济济一堂,有人提出要去看黛玉的嫁妆,贾母忙笑着起身,带众人到自己所住的院落里来,原来待客是在荣禧堂正院。 -- 第207页 饶是众人都是有见识的,一见院门,登时被满院挤挤挨挨的箱笼等物给惊住了。 家具不说,贾敏的陪嫁,自是一水儿的好东西,除了紫檀,便是黄花梨木,新上了漆,放在院中十分齐整,那些酸红枝木大多都打了箱笼,打的家具贾母只觉得拿不出手,另外将自己的陪嫁添了好几件进去。 除了这些和压箱银子不示人外,余者箱笼匣盒一一排开,满满的绫罗绸缎、四季衣裳、头面妆奁、孤本书画、古董摆设、药材脂粉,尤其是无数珠宝首饰,有周家的聘礼,有贾母给的一百零八套,有凤姐先前置办的几套,更多的是林如海所留,几代积累下来的头面,在日光之下,简直晃花了人眼,倒能明显看出分别来,新的灿烂,旧的式样老些。 众人啧啧称叹,都说在京城里首屈一指,非常体面。 雪雁心中暗暗得意,没有告诉她们这些箱笼里面的东西塞得不留一点空隙,在首饰箱子下面还有暗格,上面的是周家聘礼和贾母所置办以及一些头面,下面才是真正的好东西,珍珠宝石玛瑙美玉都没有做成首饰,而是存放在最下面。 当初周家下聘时,邢夫人已经长了见识,如今周家的聘礼哪里比得上黛玉的陪嫁? 正在嫉妒时,众人看了一回嫁妆,然后去看黛玉。因嫁妆比出嫁提前一日送去,今日并非正日,几个姐妹们正陪着黛玉说话,见到众人过来,忙上来拜见。 女眷们过来乃为添妆,贾母先从鸳鸯手里拿过两个描金匣子,打开与人看时,却是一套点翠嵌红蓝绿三色宝石的头面,一套赤金累丝攒珠的头面,另有一套珍珠头面,一套玛瑙头面,皆是十分贵重之物,皆是十分贵重之物,乃对黛玉开口道:“这些都是我陪嫁的东西,我从重孙子做到曾祖母,熬了几十年的风雨,只盼着你戴着我给你的东西,也同我一般,一生平平安安,夫妻和顺,无灾无难。” 黛玉眼圈一红,忙深深拜谢,命雪雁收了。 邢夫人送的并不是凤姐给的那些,而是两套素金头面,别无镶嵌,另外还有四匹绸缎,黛玉早听她和凤姐之间的嫌隙,见她并没有给自己没脸,心里略感安慰。 王夫人见状,亦送了两套头面,四匹缎子。 众人看了,一面惊叹于荣国府的豪富,一面都笑赞道:“到底是府上为人好,别说是外孙女和外甥女了,怕是亲孙女亲女儿也不过如此。” 听了这些话,贾母心里略觉好受些。 尤氏凤姐各自添妆,她们两个一个是宁国府主母,一个是荣国府长房长媳,在众人跟前,也不会在这上头小气,俱是两套精致头面,只是前者是两套赤金头面,后者送的是一套玉饰,一套珍珠,更显清雅。 接下来是桑母,桑母命人抬了当初那个珊瑚盆景和屏风,又有两套头面,道:“我也没什么好的给你,只几件老东西。” 见到自己祖母之物,黛玉亦拜谢收下。 王子腾夫人笑道:“我送的简薄,林姑娘可别嫌弃了。”说着命人送上两套头面,四匹妆蟒,竟同邢王夫人持平,只是比邢夫人的更加贵重,倒和王夫人送的差不多。 接下来张夫人、墨夫人见了,都忙示意下人另行添置,亏得带东西多,不然比她们薄了反丢颜面,故黛玉今日竟收了许多添妆厚礼,当然,这些赶明儿她都要回送到他们家别人的身上,也算是有来有往,并不是只收不出。 薛姨妈虽是荣国府的亲戚,然却只是皇商之妇,故送的晚些,却也并不薄,乃是两套金玉头面,并两匹绸缎,又有两个金玉摆件儿,皆十分精致。 黛玉微微一笑,接了薛姨妈的添妆多谢费心。 贾母看了薛姨妈一眼,并没有说话,众人却都是十分羡慕,这林氏出嫁,光是添妆也在京城里十分罕见了罢?桑母和王子腾夫人打头送的添妆礼厚,别人都不好太薄,争相如此,不肯丢脸,倒便宜了黛玉。瞧瞧那一套套的首饰,皆是齐全没有零散的,送的最薄的也是一套五件金头面,加上嫁妆里几百件首饰,竟是一天戴一套,一年也戴不完。 黛玉嫁妆丰厚,很是出乎大家意料,觉得荣国府也不是那么贪得无厌,当然,也有一二精明之人瞧出了黛玉嫁妆中家具和许多绸缎首饰都不是新的,显然多是祖上所留。 正议论间,赖大媳妇便进来笑道:“姑爷家催妆来了。” 第五十四章 林黛玉出闺成大礼 闻得周家来人,屋里众人顿时都笑了起来,看着黛玉一张脸羞得通红,低下了头。 贾母忙命凤姐道:“快将嫁衣装进箱子里头去,别忘记了压箱钱。” 说着命鸳鸯捧出一个沉甸甸的锦匣,乃对黛玉道:“我并没有照料好你,唯愿你嫁到周家,能和和睦睦地过日子,这是我给你的压箱钱,以防万一。” 众人看着鸳鸯吃力的举止,便知锦匣里的压箱钱不在少数。 果然,鸳鸯打开时,竟是金灿灿的一片耀眼生辉,约莫有千两左右的黄金。 因诸般嫁妆皆已妥当,即使催妆到了门口,凤姐亦是不慌不忙,忙将黛玉的凤冠霞帔放进箱中,在嫁衣上放压箱钱时不觉犯了愁,看着贾母道:“林妹妹的压箱钱足有二十多万两银子,兑成金子也有两万多两,加上老祖宗给的,如何放得进去?” 众人听了,顿时倒抽一口凉气,竟是两万多两黄金,莫不是要周夫人也出这么些? -- 第208页 桑母眉头轻轻皱了皱,何必在此处说这些话?平白叫人知道黛玉压箱钱几何?心想若不是林如海临终前送到桑隆跟前一万两黄金,自己送了过来,焉能在此时给荣国府添这些体面?怕众人都以为是荣国府大发善心留给黛玉的了。 黛玉见状,忙悄悄命雪雁道:“你跟凤姐姐说,只放两个元宝是个意思罢了。” 雪雁听了点点头,按照风俗,到了周家开箱时,周夫人得往这个箱子里放钱,并且数目须得多于先前的压箱钱,黛玉的压箱钱极多,难道要让周家平白无故放几万两金子不成?即使周家几代书香世家,怕也没这么多钱,故颇赞同黛玉的话,忙过来同凤姐说了。 凤姐长吁了一口气,正要依言放两个元宝进去,却被贾母所阻,道:“既不能全放,就将我给玉儿的放进去罢,好歹不能失了体面。” 说着,又命雪雁道:“将不放在其内的压箱钱记在嫁妆单子上,免得错了数目。” 雪雁心中微微一叹,答应了。 凤姐忙将鸳鸯递过来的黄金放在嫁衣上,正要合上箱子,和外面箱匣一同锁上好送出去,忽听有人道:“且慢一步。” 众人闻声看去,说话的却是左都御史季昊的夫人。 贾母看毕,自忖府上素与季家没有来往,倒是和林家有些交情,年年送礼时,都有他们家,适才添妆时给黛玉的东西很贵重,忙笑道:“夫人有什么话说?” 季夫人道:“也没什么话,只是将我们老爷收着的东西还给林姑娘。” 众人听了,不由得都是一怔,问道:“什么东西?” 季夫人挥挥手,五个婆子各自捧上一个匣子,面对众人疑问,季夫人命人将匣子打开。 众人不觉一呆,原来这些匣子里竟皆是黄金。 季家和林家素有交情,黛玉往常应酬时,曾见过季夫人,季夫人待她极和顺,也去过季家,因年后季夫人回娘家去了,故及笄之日没来,忙走到季夫人跟前,道:“夫人添妆之厚,我感激不已,只不知这些金子是何意?” 众人也对五匣黄金心生好奇,唯有桑母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 雪雁鉴貌辨色,忽然心中一跳,莫不是这些竟是林如海托付季昊给黛玉做嫁妆的?她没有记错的话,季昊乃是林如海的同窗好友,又是同科,拜在了同一位座师门下。 果然季夫人微微一笑,乃对众人道:“这五千两金子是林大人几年前临终之际托付我们老爷替林姑娘收着的,原说了,等林姑娘出阁,就给林姑娘做压箱钱。” 季夫人并没有说季昊生性刚直不阿,嫉恶如仇,林如海信中交代过,若是黛玉出阁时贾家给黛玉陪嫁达三十万两以上,便感念他们没有怠慢黛玉,还算颇有良心,只悄悄将这些金子给黛玉就罢了,倘或没有四十万,便当面交给黛玉做压箱钱。 须知林家几辈子的家业攒将下来,几有三四百万两之多,大头是房舍田庄商铺,放在雪雁处的约莫百万出头,并无这些,托付给桑隆等人二十万两,黛玉身边的珠宝头面古董字画手小十万两,再去了一些留给黛玉的田庄商铺,仍余近二百万,贾家能得约莫百万之数,三十万两的嫁妆看着十分丰厚,但是对于荣国府从林家得的家业而言仅是三成。 林如海为官多年,称不上宅心仁厚,他不知贾家为人,许就糊里糊涂地将女儿和家业托付给他们了,偏他从雪雁嘴里知道了,如何放心,自然有所安排。他想黛玉是个女孩儿家,纵受十分委屈都得咽到肚子里去,而自己人已在黄泉之下,不必在意这些身后之名,做出此事别人只当他爱惜女儿,横竖那时黛玉已经出嫁,荣国府亦不能拿她如何了。 当初他虽然交代雪雁将私藏的那一半财物做黛玉的嫁妆,但是他不知道雪雁是否忠心耿耿,故如此交代季昊,同时和桑隆通信时又将私藏财物一事告知桑隆,若是雪雁拿出了这笔财物,桑隆放心,季昊当作是贾家所出,也不必拿出这五千两,倘或没有,桑隆自会处置雪雁,季昊见黛玉嫁妆不足三十万,亦能看出荣国府之心。 按雪雁所言荣国府奢侈糜烂,子孙无能,林如海料想荣国府到那时已是日落西山,对于黛玉乃至夫家而言算不得什么威胁。他在书信中托付桑隆等人的,自然还有为黛玉择一门家风清正为人宽厚的好亲,有桑隆之势,谅荣国府也不能十分拒绝。 林如海这些想法,牵扯众多,却非季昊所知了。 季夫人虽是江南女儿,但随着季昊的性子爱恨分明,她年轻时见过贾敏嫁到林家的十里红妆,见黛玉嫁妆里十之八、九皆是旧物,唯有一些脂粉头油头面首饰方是新的,竟连一张江南女儿最要紧的新床都没有,心中早生不屑之意,又笑道:“除了林大人托给我们老爷的五千两外,还有一笔五千两和一笔一万两,只是两笔钱在谁的手里,我们就不知道了。” 说毕,问黛玉道:“那一万五千两,可有人送来给你?” 黛玉心里既感激于林如海的安排,又叹息此举令外祖母府上失颜,因此回答季夫人时声音不免低了些,轻声道:“就得了一笔一万两。” 季夫人点头感叹道:“想来已放在今儿的压箱钱里了?” 黛玉微微颔首,默然不语。 众人听到这里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适才两万多两黄金的压箱钱除了周家二年前送来的聘金外,还有林如海另外托人存放的金子,并不是荣国府留给黛玉的。不由得都感慨万千,深觉林如海一片爱女之心,真真是可昭日月。 -- 第209页 桑母忙道:“外头已经催妆了,快些将嫁妆抬出去罢!” 说着,一面叫雪雁添在嫁妆单子上,一面装箱。 雪雁忙过来料理,心里却暗暗惊异,她现今对林如海的心机手段总算知晓了几分,果然是老奸巨猾,死了还不忘给女儿出一口气,指不定还有别的安排,不知道收着那五千两黄金的是谁家,既未送来,不知是出了事,还是故意贪墨,这些雪雁都无从得知了。 黛玉的嫁妆皆由贾琏带人送去周家,鼓乐奏起,嫁妆抬出门,每一抬嫁妆之间间隔极长,第一抬已经到了周家门口,最后一抬嫁妆还没抬出门,一路行来,顿时闪花了路边围观的百姓,不觉指指点点地道:“真真是十里红妆,瞧那头一抬过去的房舍田庄商铺,总得值好几万两银子,比大户人家嫁女的整副嫁妆还值钱些!” 又有人道:“瞧瞧那扁担都压弯了,可见里头的东西分量十足。” 及至送到了周家,周家早已预备了酒席款待,陪客敬了贾琏等人许多酒,封了极厚的红包,方从贾琏手里得到陪嫁之物的钥匙,而周家大管家念嫁妆单子时,足足灌了三壶水方才,方略止嗓痛,听得人叹为观止。 送来的嫁妆也要摆在新房里供亲友观看,一水儿的好家具,拔步床、落地柜、梳妆台、罗汉榻、子孙桶、桌椅架案一应俱全,无数箱笼将新房挤得满满当当,摆不下的只得放于耳房,有人对周夫人道:“真真你们娶的这个媳妇儿,这样丰厚的嫁妆,往哪里找第二个去?” 周夫人淡淡一笑,道:“林家就剩我媳妇一个女孩子了,这算不得什么。” 看到黛玉的嫁妆时,周夫人也颇为意外,她原本认为贾家建造了省亲别墅之后,肯定没有那么多钱给她置办嫁妆,但此时瞧着,倒真是吃了一惊,心里不免更看重了黛玉几分。 众人一想不错,若非绝户之财,哪家舍得给女儿陪嫁这么多,可不都是留给儿子。 却说晚间入睡时,雪雁听得黛玉不住长吁短叹,便搬了铺盖过来与她同睡,道:“姑娘早点儿睡,明天才是正日子,可不能熬了夜。” 黛玉低声道:“我哪里睡得着?” 雪雁问道:“可是为了白天里的事情?” 黛玉点点头,道:“外祖母虽没言语,可我知道,心里不好受。” 雪雁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老爷一心为姑娘,做了许多我们都不知道的安排,我送季夫人时,季夫人叫我悄悄转告姑娘,老爷说,若是贾家给了姑娘三十万的陪嫁,这些是不必拿出来的,只悄悄给姑娘。可见是府上做得不地道,季夫人方大庭广众之下送出。” 说到这里,雪雁心想林如海定然没料到林家宗族势小,除了祭田并没有争到财物,而贾琏倚仗权势,将应该上交朝廷的财物一并侵吞,就算一时卖不出价,也有一百五十余万。荣国府得了这么多的财物,却只将贾敏的陪嫁并些不值钱的衣裳料子留给黛玉,加上另外几位主母留下的东西,不足十万,可见其品性,连外人如季夫人都看不过去了。 虽说黛玉今日嫁妆极多,人人称赞,但是心里何尝不在笑话荣国府,雪雁明白,若不是因为黛玉乃是当今赐婚,不能抗旨,贾家众人决计不会让黛玉走出荣国府大门。 黛玉听了,顿时珠泪盈眶,轻声道:“父亲为我,真是呕心沥血,偏临出嫁了,还不能为父母上一炷香,这么多年了,连纸钱都没烧过一回。” 雪雁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等姑娘嫁到周家,就能出门了,到那时,咱们去庙里给老爷太太焚香念经,赶明儿姑爷得空,带姑娘回一趟家乡,给老爷太太烧纸上香。” 黛玉想到这些事情,不觉悠然神往。 好容易熄灯睡下,黛玉忽然道:“雪雁,今儿季夫人说父亲留了三笔钱给我,一万两表伯父和表伯母已经给我了,季夫人也给我了,另外一笔怎么不见呢?” 雪雁听她提起,便将白日里自己的揣测说了。 财帛动人心,五千两黄金可不是一笔巨资?五万两银子呢!桑隆和季昊两位不在意,一是品性好,二是根基深厚,别人就算一日两日不在意,三年五载哪舍得送出去?既然林如海早已说明这笔钱给黛玉做压箱钱,他们不送来,想来是贪墨下来不给黛玉了。 黛玉叹道:“所以也怨不得府上,人心都是如此。” 雪雁听了,深以为然,她暗暗思索另外五千两黄金林如海托付给了谁,一时难有头绪,便劝着黛玉早些歇息,二人都睡了。 这笔金子她们一直都不知道林如海托付给了谁,也一直没有得到,直到回乡祭拜林如海夫妇时遇到当年送信的老管家,老管家的孙子旧年得到林如海的恩典,放出去捐官,其时已是七品知县了,心里很是感激林如海,见到雪雁时说起金子送到了杜学士杜莲的府上,杜学士和季昊一样,是林如海的同窗兼同科,又是天下闻名的大清官,林如海方放心托付。 第二日一早起来,雪雁换上新衣,佩戴了新首饰,对镜理妆,回头见天气晴好,更兼绿柳如丝,流云似幻,笑道:“今天日子好,天公也作美。” 紫鹃亦是新衣打扮,点头道:“好是好,只是府里不似昨儿那般高兴了。” 雪雁知晓是季夫人的举动令荣国府昨日在亲友跟前大失颜面,心里抑郁不乐,可是既然他们敢做,何必怕人说?遂轻声回紫鹃道:“难道还怨季夫人不成?季大人只是得了咱们老爷的托付,若是府里待姑娘略好些,何以如此?” -- 第210页 紫鹃想起黛玉嫁妆里的家具都是贾敏的旧物,一时无话可说。 少时,众姐妹都来了,陪着黛玉。 看着黛玉含羞带怯地端坐于床,钗探一干人都笑着打趣,黛玉听了湘云的话,反唇相讥道:“别人笑我倒罢了,你可别说这话,难道你就没我这日?” 湘云方想起自己亦定亲了,叔叔婶婶今明两年便要回京,不觉红了脸。 热闹间,听得人说:“林姑爷来了,林姑爷来了!” 湘云最爱热闹,笑道:“可得叫府里都拦着,不刁难刁难,哪知道咱们林姐姐的好处!” 周家的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抬着喜轿,又有八名年轻俊秀的公子,到了荣国府门口,竟是家门紧闭,周鸿一挥手,奏起了催妆曲,又递上开门红封,好容易越过种种刁难进了门,送上催妆礼,乃凤冠霞帔镜匣脂粉等物,并赋诗一首。 周鸿满腹经纶,且早已盼着成亲,自是做得十分好,传到里面,众人看了,都笑赞道:“哪里是武将?摆明了是文人,怪道都说虎父无犬子。” 外面又催了几回,连做好几首诗,这边方有全福太太为黛玉梳妆,并换上凤冠霞帔,越发显得黛玉风流袅娜,鲜艳妩媚,最后罩上了红盖头。 看着黛玉凤冠上的翠凤,宝钗眼里闪过一抹不自知的羡慕,黛玉是官家小姐,嫁过去又是三品诰命,所以凤冠上有翠凤,凤尾展开,璀璨辉煌,而自己只是皇商家的小姐,出阁时并不能用凤,只能用别物替代,以花饰居多。 想到这里,宝钗暗暗叹息,黛玉比自己小三岁已经嫁了,自己的终身又如何呢?摸了摸袄里的金锁,宝钗心中苦笑不已,为了这个金玉良缘,耽误了多少韶华? 瞥见迎春毫不在意,探春亦是十分羡慕,宝钗垂下头来,她们这些姐妹,如今瞧着竟只有黛玉一人得了好人家,湘云虽定亲,这几年却不见卫家有什么东西来往,宝琴也是,当初也是梅家有些不情愿,薛蝌方带着宝琴投奔荣国府,想依贾家之势使得梅家不悔婚。 门外又催了一回,贾琏进来,贾琏乃是荣国府长房长子,宝玉生得文弱,故得他背着黛玉上轿,拜别贾母时,黛玉不禁落下泪来。 众人好生劝慰,重新上妆,黛玉方伏在贾琏背上,由他送上花轿。 贾琏赏了八个金锞子给轿夫一人一个,他们方肯起轿。 黛玉坐在轿内心中忐忑,虽是初春,手心亦生汗意。 贾琏送轿途中点了香,回转荣国府,周鸿骑在马上却是英姿勃发,威严逼人。 昨日黛玉的嫁妆已是耀花人眼,今儿热热闹闹地到了周家,抬进了正门,刚扶黛玉下轿,一身嫁衣流光溢彩,身形袅娜,配着周鸿英姿,看得众人都说是天生一对。 周家祖籍亦是江南,成亲时用的是彩绸乃是红绿绸结成球,红男绿女,十分好看。 雪雁扶着黛玉看得惊奇,难怪贾宝玉将袭人的松花汗巾换了蒋玉菡的茜香罗,人人都说是结姻之意,蒋玉菡和袭人有姻缘,原来这拜堂的绣球竟是半红半绿,并非大红。 黛玉紧紧握着绿绸一端,跨过马鞍,踏上红毡,与周鸿并肩而立。 周家请了族中最是德高望重的老人来唱礼,开口行礼,鼓乐奏起。 雪雁看着有人跪在香案前,黛玉和周鸿也跪了下去,拈香叩首,三炷香三叩首,然后三跪九叩六升拜,十分繁琐,又有周衍一身华服,念起祝章,接下来方是拜堂。 周元和周夫人并作上首,满脸喜气,含笑受了礼。 夫妻对拜后,礼毕,方送进洞房。 雪雁扶着黛玉,由周鸿引进洞房,到了洞房门口,还得脚踩麻袋,踩过去了,有喜娘拿起来递给前面接着铺在地上,直到进房方止,雪雁觉得很有意思。 周元夫妇给周鸿指了正院旁边的一所大跨院做新房,早已修葺整治一番,如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一张紫檀透雕百子千孙的拔步床安置于新房之中,两人分了男左女右坐床,有一位福寿双全的老太太拿着秤杆轻轻叩了一下黛玉的头,然后方挑起红盖头,笑意盈盈地道:“鸿哥儿和鸿哥儿媳妇从今往后称心如意。” 盖头掀起,众人只觉得似有一颗明珠在眼前璀璨生辉,忍不住闭了闭眼睛,再看周鸿时,已是看得呆了,他虽然早已料到黛玉生得美貌异常,却没想到竟会如此风流婉转,恨不得立时藏于房内不让外人看到。 黛玉被他看得满面含羞,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房内本有许多族中女眷过来看热闹,皆是自家人,见了周鸿的样子,都笑道:“哟,看咱们家标致齐整的小新媳妇儿,真真一万个人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来,鸿哥儿可真有福气。” 周滟从人群里走出来,拉着黛玉的手,含笑道:“我哥哥嫂嫂自然是最好的。” 众人听了,都笑道:“瞧瞧这小姑子好不好?别人家都刁难小嫂子呢。” 周滟笑道:“我嫂嫂好,我哪里舍得刁难。” 雪雁很为黛玉欢喜,忽有人催促道:“鸿哥儿快些出去,你媳妇儿该换妆了。” 周鸿低声嘱咐了黛玉几句,又叫周滟道:“好生照料你嫂子。”等周滟答应了,方出去。 众人哄然大笑,都说周鸿疼媳妇。 黛玉听了,羞涩一笑,众人不再打搅,依次退了出去,周滟忙命丫头送上热水,并关上了门,雪雁和紫鹃上来开了箱笼,拿了衣裳,见梳妆台上镜匣齐备,启开一看,色、色齐全,方服侍黛玉更衣,卸了凤冠,脱了霞帔。 -- 第211页 黛玉有陪嫁丫鬟,周鸿房中原先的两个丫头便给她们打下手。 等黛玉换好衣裳,周滟举目一望,见她穿着大红双色金的洋缎袄儿,下系松花弹墨百褶裙,戴着几样碧玉钗环,虽不如穿戴凤冠霞帔时庄重,却更显风流。 周滟拉着黛玉笑道:“嫂嫂越发生得好了,我都看呆了。” 黛玉道:“你也来打趣我。” 周滟笑道:“我可不是打趣,是实话呢!” 话音刚落,忽听外面有人送了汤果来,忙有丫鬟去开门,来人笑道:“大爷嘱咐给大奶奶送汤果来,请大奶奶略进些。” 周滟一笑,忙叫雪雁接了过来。 少时还得拜见亲友家眷,黛玉不敢多吃,进了两口便罢了。 姑嫂两个说着梯己话,雪雁则忙着将早已预备妥当的荷包尺头等物收拾出来,黛玉拜见亲友家眷时,自己从长辈手里得表礼,自己也得给各家各户的晚辈表礼。 果然,周鸿进来,握着黛玉的手,轻声道:“该去拜见在咱们家的亲友家眷了。” 黛玉微微点头,随他来到堂上,雪雁和紫鹃等人忙都跟上。 周元夫妇坐在上面,见二人并肩跪下磕头,都道:“好,好!”忙命人拿了东西给黛玉。 周家枝繁叶茂,嫡系旁支子孙众多,周鸿成亲,几乎都过来了,黛玉随着周鸿一一拜见,众人各有表礼,行过礼,又有一群年纪小的男女孩子过来,都叫婶婶,还有一两个叫婶婆,黛玉忙叫雪雁送上表礼,每人荷包一对,长命锁一对。 好容易诸事妥帖,又到晚上正宴,黛玉主仆真是人人筋疲力尽。 宴后回房,共饮合卺酒,同吃床头果,又有亲友家眷来闹,等人散后,已是夜深了。 雪雁等人服侍黛玉卸妆宽衣,抿嘴一笑,相继退了出去。 黛玉和周鸿两人相顾无言,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却是周鸿先道:“你白天并没有吃什么东西,我叫人那些克化得动的吃食来。” 黛玉只是觉得累,也没胃口吃饭,忙道:“我并不饿,很不必在大晚上吃东西了。” 她素来信雪雁的养生之道,晚上若吃得多,常常夜里睡不着,周鸿听了这一节缘故,只叫人端了一碗燕窝粥来,轻声道:“好歹吃一些,饿肚子夜里也不好受。” 他已送到自己跟前,黛玉只好吃了,吃了两口便放下碗,见周鸿三五口就将剩下的粥喝了精光,忍不住脸红心跳,嗔道:“你若想吃,再叫人送上来便是,何必吃我剩下的?” 周鸿笑道:“你我还分什么彼此?” 说着,又叫人送了热水进来,服侍黛玉重新梳洗。 雪雁嗅到屋内冰糖桂花燕窝粥的香气,莞尔一笑,服侍黛玉漱口完便出去了。 黛玉通身不自在,忽听周鸿问道:“你的字是哪两个字?” 黛玉低声道:“外祖母给我取字天佑。” 周鸿念了两遍,不知怎地,听在黛玉耳中,只觉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又听周鸿说道:“我的字是伯羽,你日后可以此呼之。” 黛玉轻声道:“可是取自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你为长兄,故曰伯羽?” 周鸿赞许道:“正是。” 黛玉道:“你叫我唤你的字,听在外人耳中,如何看我呢?” 周鸿哈哈一笑,握着她的手道:“何必在意他人目光?若在乎他们,我当年就不会弃笔从戎了。取名取字就是让人称呼的,夫妻一体,本是何等亲密,偏学世人一般,不以名字称呼,只以大爷、奶奶叫之,疏离冷淡,未免太迂腐了些。” 黛玉却是十分欢喜,眼睛看着他微微点头,甚为赞同。 周鸿亦喜她非同寻常,拉她的手走向床铺,这一夜,被翻红浪,说不尽多少旖旎风流。 却说雪雁这些陪嫁丫头,早有收拾好的房间,每人一间,有些东西也跟着黛玉的嫁妆带过来了,安置妥当,又有小丫头送来热水,并没有因为她们是外来的就怠慢她们。 雪雁梳洗一番,早早睡下,一夜无话,亦不知周鸿夫妻两个是何等恩爱。 次日早起,雪雁和紫鹃等人过去服侍黛玉起床,却见夫妻二人早已起了,有周家的嬷嬷收拾床铺,雪雁抿嘴一笑,看不出周鸿有什么表情,他一向肤色黝黑,神情严肃,但是黛玉面上红潮未褪,十分羞涩,竟不敢抬头看周鸿,也假装没瞧见嬷嬷收拾。 周鸿握着黛玉的手,道:“我请了一个月的婚假,能在家里陪你二十余日。” 黛玉轻轻颔首,道:“陪我是小事,你的事才是大事。” 周鸿微笑道:“终身大事哪里算是小事?” 他对黛玉言行举止十分温柔,但是转头看向雪雁等人时便十分严厉,沉声道:“还不过来服侍你们奶奶梳洗。”言下之意,竟是叫雪雁等人改口,不准再叫黛玉姑娘。 雪雁一笑,答应一声,忙上前来服侍黛玉刷牙净面。 淡菊梳头的手段最好,给黛玉梳了一个极精致的发髻,端详一番,问紫鹃道:“奶奶今儿戴的首饰可拿出来了?快拿过来。” 紫鹃忙递上一个锦盒,还未打开,便见周鸿在小丫头服侍下梳洗完了走过来,手里亦拿着一个红锦匣子,道:“你们奶奶今儿戴这个。” 雪雁忙接在手里,打开给黛玉看,却是一副赤金累丝朝阳五凤挂珠钗,金子还罢了,工艺却十分精巧,五只凤凰栩栩如生,凤嘴里衔着的珠子并不甚大,绿豆大小,且喜十分圆润匀净,另配压鬓、挑心、耳环、戒指、手镯,一应俱全。 -- 第212页 黛玉一怔,周鸿道:“你嫁妆虽多,却不是我给你的,这是我拿去年的俸禄给你打的。” 听了这话,黛玉脸上不觉浮现一丝笑意,看在周鸿眼里,顿时觉得自己做得很好, 雪雁站在一旁见二人目光缠绵,轻轻咳嗽一声,提醒道:“大爷,容我们先将首饰给奶奶戴上,一会子得去给老爷太太请安呢!” 周鸿也只退后一步,看着她们给黛玉戴上。 收拾妥当了,周鸿道:“我已打发人去问了,爹娘如今还没收拾好,你先见见咱们屋里的人,免得吩咐她们做事反不认得。”说着叫人上来。 周鸿常年不在家中,房内只有两个大丫头并两个婆子,看管打扫房舍,自从他调任进京后,因即将娶妻,虽有家规,但周夫人仍恐丫头们心生邪意,又有黛玉嫁进来自有陪嫁丫鬟,便只配了六个小丫头并六个粗使婆子。 一干人等上来给黛玉磕头,她们昨天已经见到了黛玉,平常听过黛玉对周家之功,见她容貌举止皆是有一无二,兼之新婚,更显得鲜艳非常,再看自家大爷眉梢眼角不同于往日的冷硬,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以后一心一意地地服侍便罢了。 黛玉只看一眼,心里便有了数,含笑道:“都起来罢,这两日辛苦了。” 说完,雪雁端上一盘荷包,一共十六个,分给每人一个,荷包里的金银都是她放进去的,皆是银锞两对,独两个大丫头良辰、美景二人的荷包里装的是一对金锞子。 众人接了荷包,十分欢喜,忙磕头谢恩。 周鸿在旁边看着,对黛玉开口道:“明儿个你再□她们,眼下先去父母房里请安。” 说完,携着黛玉往正房走去,因跨院离正房极近,也无甚看处,便告诉她自己两个兄弟和妹妹的住处,妹妹仍住在父母院中厢房,弟弟住在他们新房后面的院落里。 黛玉一一谨记在心。 雪雁和紫鹃汀兰几个跟在后面,面上皆是笑意盈盈。 虽不知他们昨晚如何,但看到如今的言行举止,十分情投意合。 不多时,到了正房外面,早有人通报进去,又有人来迎,入了正房,只有周元夫妇并周衍、周涟和周滟兄妹三人,看到两人进来,都是一脸笑容。 夫妻两个恭敬地磕头请安,并奉上好茶。 周元笑道:“是我周家有福,方得了这样的好媳妇,鸿儿须得好生待你媳妇。” 周鸿恭敬应是。 一时开了祠堂,夫妻磕头上香,并由族老将周门林氏记在族谱上,才算正经完礼。 给祖宗磕头上香之际,黛玉目光一掠而过,见最上头只有一块灵位,书的乃是云氏,而非周门云氏,旁边亦无祖宗神像,不觉心中疑惑,回到自己房中问周鸿时,周鸿叹了一口气,道:“那位祖奶奶临终前曾经交代过,至死不冠周姓。” 黛玉便知其中必有故事,问道:“这是何故?” 周鸿想了想,拉着坐在窗下,说道:“你可记得,山海关有座夫人庙?” 黛玉点头道:“如何不记得?那里供奉的是烈夫人。” 周鸿淡淡一笑,道:“不是烈夫人,应该是云夫人,周门云氏。” 黛玉本性何等聪明,闻言顿时惊道:“莫不就是咱们家这位祖奶奶?” 周鸿道:“你道咱们家为何有这么一条家规?” 黛玉听了,问道:“可是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的家规?这一条家规在京城里谁人不知?多少人都想着嫁到咱们家,若不是先前赵御史讽刺你的话,哪里轮到我有这样的福气。” 周鸿手上紧了紧,笑道:“是我有福才是。” 说着,方道:“这条家规便是源自祖奶奶,祖奶奶吃尽了姬妾之苦,又做出敲响登闻鼓夫妻义绝之事,交代老祖宗说,至此以后,她之子孙不能纳妾,以免再让子孙之妻深受宠妾灭妻之苦。后来老祖宗想着若是本家无子该当如何?故立下这样的家规。” 黛玉听得眼圈微红,道:“那日我听过这段故事,都说不知烈夫人之子被出族后如何,没想到竟是咱们家的祖宗,真真是出人意料。” 周鸿叹道:“当年,祖奶奶一死,虽然宠妾亦死,但留下了好几个儿女,彼时周家名声大落,儿子娶不到好媳妇,女儿嫁不到好人家。老祖宗虽有旨意继承家业,但被族人所弃,不久就被寻了罪名,以不孝之名除出了族。老祖宗心中不忿,便携妻带子,远走他乡,自立门户,不再和本族有所来往,后来督促子孙上进,不提往事。可巧不久以后又逢战乱,几经辗转,新朝后以科举出仕,只从老祖宗起论,外人就再也不知咱们周家有这样一段来历了。” 黛玉低声道:“当初我和雪雁也猜测烈夫人之子必然不会容于族人,没想到果然如此。” 说到这里,黛玉忽然道:“你在山海关,该当见过烈夫人的塑像,如何跟我的雪雁竟有七分相似呢?难道还有什么缘故不成?” 周鸿莞尔道:“你那样聪明,还没想得透彻?天底下容貌相似之人多了去了,长得像未必是亲戚。祖奶奶毕竟是大家之女,豪门之妇,容貌举止如何能让外人知晓?何况此事距今已有百余年,夫人庙只是别人依照故事而建,并非依照祖奶奶的容貌。” 黛玉笑道:“你说的很是,倒是我魔障了。” -- 第213页 第五十五章 石榴会林卿初做东 周鸿却道:“但凡见过雪雁,若再见夫人庙之像,难免有些惊讶。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练功房看看,此后寅时我便要起身过去练功,你醒来时若见不到我,必在那里。” 黛玉不免有些惊喜,连忙点头答应,随着他一同过去,途中问道:“练功房里是不是有刀枪剑戟?我还没见过正经的兵器呢,倒是上回去山海关表伯父给了我一把短刀,削铁如泥,也不知道雪雁给收到哪里去了,等回来时叫她给我找出来。” 练功房便在他们居住的这所院落中,片刻即到,周鸿命人不许跟着,带着黛玉进去,方答道:“练功房也有几件兵器,但旁边一间才是兵器房,诸般兵器一应俱全。” 黛玉看得眼花缭乱,脸上满是赞叹,一件一件看过去,转头对周鸿道:“这才是兵器,非我素日所见的宝剑可比。” 周鸿眉眼柔和,道:“你见的都是摆设,挂在墙壁上哄人,这些可是见过血的。” 黛玉听了,也没什么畏惧之色,她心里只想多多地知道周鸿的事情,忽道:“你说平常都是寅时起来练功,今天可没见你起身呢!” 周鸿替她扶了扶鬓边的簪子,道:“昨晚是人生大事,不同往日,缺一日无碍。” 黛玉听出他言下之意,不觉飞红了脸,眼睛只管往兵器上看。 周鸿随手拿了一把匕首给她把玩,见她眉梢眼角俱是笑意盈盈,更增风致,心中顿时一热,忽然想到自己房中的仆从,他长年累月不在家中,良辰美景两个大丫头并未如何重用,且黛玉使唤她们不及自己的贴身丫头好,便道:“如今你来了,院里房中诸事都由你管,你自己的嫁妆自己收着,叫你陪嫁的丫头在外间服侍,你行事也便宜些。” 黛玉闻言一怔,随即笑道:“急什么?雪雁一心一意想脱了籍出去,她好容易护着我到如今,我并不打算叫她像往常那样上夜,我看,仍是叫良辰美景在外间服侍罢。” 她并不是别人,不会一进门就急着安插自己的人手。 何况,雪雁紫鹃等人虽不上夜,服侍自己仍是和往常一样。 闻得雪雁意欲脱籍离去,周鸿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问道:“外面的人都巴不得服侍于达官显贵之家,更有无数巨商大贾托庇于门下,怎么雪雁竟反其道而行之?” 黛玉低头看着匕首锋锐的刃边,道:“雪雁和别人不同,她吟诗作赋虽不及我,其见识却在我之上,这些年,若不是她,我哪里能有今日。当初她就说等我出阁了,她就脱籍,如今陪着我过来,不过是因为还有些东西没有给我,她不愿离去罢了。” 说到这里,黛玉忽然想起林如海留给自己的那一笔财物,夫妻一体,她并不打算瞒着周鸿,遂轻声将来龙去脉并自己主仆二人的打算都与他说了,道:“我早就将雪雁的身契给她了,难为她非要等东西交到我手里后才肯离开。” 周鸿早已听说过林如海的种种安排,没想到竟然还有一笔财物为世人所不知,顿时惊叹道:“岳父好深的心思!往日我已经佩服之极,今时的敬仰之意更上一层楼。谁能想到,岳父竟还会给你留一笔嫁妆,只有一个小丫头知道放在何处。” 黛玉叹道:“父亲之谋环环相扣,都是为了我。” 周鸿见她眼眶微红,怜惜地道:“你是岳父独女,不为你想,还为谁想?你知道岳父的安排,更该好好地过日子,这样岳父和岳母在九泉之下方能放心。” 黛玉轻轻点了点头,想起贾母,深深叹了一口气。 周鸿鉴貌辨色,一望即知,然而他对于荣国府行事颇有不屑,只说道:“如此看来,雪雁倒是个难得的忠义之人,你们打算虽好,但眼前你我怕是无空南下。” 雪雁是南华之妹的消息周鸿亦知,倒是一脉相承。 周家出事之时,雪雁费了不少力气,宫里消息独她从于连生口中得到,周家上下感激黛玉的同时,亦不免看重雪雁几分,不然周鸿也想不起黛玉身边还有这么一个丫头。 黛玉听了,对于不能回乡祭拜父母心里不免有些遗憾,嘴里却道:“自然是你身上公务要紧,这些东西暂且放着无妨,咱们并不缺钱使,只是我却担心误了雪雁的终身。她已陪着我一步一步从泥潭中走出,我如何不为她打算一番?” 周鸿沉吟不语,半日问道:“她既要脱籍,你有何打算?若是给她许个人家,我身边倒有不少人选,也还算匹配得上,到那时倒还能常相见。”有南华留下的余荫,雪雁想嫁个好人家也不是不行,她身后的几方靠山别人求都求不到。 黛玉摇头道:“雪雁主意大得很,谁也别想做了她的主,我瞧着她仿佛很不愿意嫁人似的。况且雪雁从小跟我读书识字,一笔书法罕有人及,本人生得既标致又聪慧,寻常人哪里配得上?她自己想着脱籍,府里管事仆从她不愿意再嫁,外面的庄稼人,我倒认为那些粗人玷辱了她,读书人虽好,她却又觉得自己配不上,真真是高不成低不就。” 言罢,黛玉不知想起了什么,道:“她身上更有一种世人都没有的好处,往日只我能同她说得上话,不以为惊世骇俗,不知怎地,别人我只觉得和她的想法颇有些格格不入。” 周鸿诧异道:“听你这么说,竟是你也没主意了?” -- 第214页 黛玉却是十分豁达,拿着匕首的手摆了摆,毫不在意地道:“我素来知道雪雁从来不肯亏待自己,我没主意,明儿就看她自己如何打算,等过些日子我问问她。” 周鸿被她这么一挥,忙伸手抓住,然后拿走匕首,道:“仔细些,别割了手。至于雪雁的事情,你若有了主意就告诉我一声,她既待你忠心耿耿,少不得咱们许她一个终身,我身边管家仆从军中下属都有,总有一个她能看得上的。” 黛玉忍不住笑道:“雪雁若知道你我今天的话,一定说她何德何能,让咱们如此费心。” 周鸿心中只有一个黛玉,对于雪雁不过是爱屋及乌,听她对黛玉忠心方费些心思,既然眼下不得,便不再提起,陪着黛玉看完练功房,又去花园里逛了一回,并为她指路,细细说明,以免日后在自家行走不知路途。 周家的园子并不甚大,虽不及大观园的巧夺天工,亦不及赖大家的齐整,但也是百余年来一代一代渐渐修建出来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一应俱全,很是费了些心思。 好容易将周第各处一一认得了,夫妻两个回到自己院中,已是晌午时分。 良辰过来道:“太太说了,大爷和大奶奶不必去正房吃饭,只在房中自吃便罢。” 黛玉垂手听完,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周鸿。 周鸿忙安抚道:“咱们成亲的头三天,你不必在母亲跟前立规矩,何况如今父亲闲赋家中,同母亲共食,我们兄弟各自都在房中吃饭,鲜少过去,咱们只管吃自己的。” 虽然如此,用午饭时,黛玉仍点了两样菜叫雪雁亲自送到上房孝敬周元夫妇。 雪雁捧着食盒到了上房,果然只有周元夫妇二人一桌吃饭,周衍和周涟不在,只有周滟坐在下面,见她进来,周夫人笑道:“是你们奶奶叫你送来的?” 雪雁含笑道:“回太太,是我们奶奶叫我送来的,请老爷和太太、姑娘尝尝。” 周夫人一面叫人接了摆在桌上,一面笑道:“我就说定是你们奶奶所为,鸿儿素来粗枝大叶,何曾有这样细致的时候。” 说着,指着桌上的菜道:“这一碗风腌果子狸你拿去给你们大爷和奶奶吃。” 话音一落,立时便有丫鬟上前将风腌果子狸端离桌子,装进食盒,递给雪雁。 雪雁道了谢,捧回黛玉房中。 夫妻两个站起来听完,叫她摆在桌上。 寂然饭毕,黛玉叫人将饭菜撤下,赏给丫头们吃,又在雪雁等人服侍下漱了口,道:“你们且去吃饭,我们看一会子书,不必在跟前伺候了。” 雪雁听了,便与众人一齐退下,但仍留了两个小丫头在外间听候。 周家的例菜和荣国府有所不同,除了两位教习嬷嬷略丰盛些外,余者大丫鬟皆是一荤一素一汤一饭,小丫头和粗使婆子皆是一菜一汤一饭,十分简朴。 雪雁并不在意,山珍海味她喜欢吃,粗茶淡饭也不嫌弃,何况周家的饭菜虽比不上荣国府的精致,却也十分美味,倒是紫鹃略有一些诧异,但是并没有任何言语,良辰和美景却是看在眼里,乃笑道:“我们府上因旧年出了些事,花了好些银子打点,一时之间没有恢复元气,吃穿用度不及荣国府里的奢华,两位姐姐千万别嫌弃。” 紫鹃笑道:“瞧妹妹这话说的,如何能嫌弃呢?这样已经很好了,勤俭节约方是上策。我们都是下人,并没有那样尊贵,还天天吃山珍海味不成?哪个府里也经不起这样挥霍。” 虽然在周家住了一晚,但是紫鹃何等聪敏,早已觉察到两家规矩不同,自然不肯违背。 而且,紫鹃今日同小丫头们闲话时得知,周家上下仆从不不到二百人,并不似荣国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约莫有七八百之数,看似稍嫌冷清,实则各司其职,鲜少有偷奸耍滑之事。 良辰笑道:“姐姐真真有见识,倒是我们想多了。” 她和美景乃是一对表姐妹,她今年十七岁,美景十六岁,比紫鹃雪雁还小些,本来服侍周鸿时,周鸿不常在家,在府里也无甚体面,哪里见过像雪雁紫鹃这样的大丫鬟,别说丫鬟了,就说是小姐,也有人相信,心里不免有些自惭形秽,愿意同她们亲近。 饭后闲话时,良辰道:“不知奶奶几时叫我和姐姐换过来?我好收拾东西。” 雪雁听了一怔,随即笑道:“我瞧着,眼下还得劳烦两位妹妹在外间当差,夜里端茶递水,我们初来乍到,万事不懂,竟是学些日子再说。何况我们姑娘性子宽厚,并不在意谁在外间上夜,谁在下人房里歇息。” 良辰和美景听她们竟没有取而代之的意思,都不免有些诧异。 雪雁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不久,外面有人来找周鸿,黛玉无所事事,便去陪周夫人说话,雪雁和紫鹃跟了上去。 及至到了周夫人房中,只见周夫人正在教导周滟家常该学的礼仪规矩,黛玉含笑请了安,得周夫人允许后起身,并由着周夫人拉自己坐在她身边,道:“虽说婆婆教导得好,只是婆婆平常也忙忙碌碌的,若是婆婆愿意,我请容嬷嬷和张嬷嬷替婆婆分忧。” 雪雁心中十分赞同,平常和容嬷嬷张嬷嬷在一处时,两位嬷嬷也说到了周家必定会教导周滟,此时由黛玉提议很好,显得黛玉更加知书达理,免得周夫人开口相求。 -- 第215页 容嬷嬷和张嬷嬷是宫里出来的教习嬷嬷,由她们教导礼仪,乃是极大的体面,当初黛玉在各家女眷中走动没让人看轻,皆是因此,周夫人听了黛玉的话,自是大喜,笑道:“我原有此意,正想过几日同你商量,倒没想到你先开了口。滟儿,还不快过来谢谢你嫂子。” 周滟过来对黛玉一礼,道:“好嫂嫂,多谢你了。” 黛玉忙起身扶她,笑道:“咱们是一家人,谢来谢去岂不是太嫌生分了?” 周夫人闻声见状,暗暗点头,道:“正是,咱们是一家人,同甘共苦过的,日后不必如此。你过来我这里,鸿儿呢?怎么没在家陪着你?他好容易放了一个月的婚假,你们又才成亲,这几日该叫他好生陪陪你才是。” 黛玉面上一红,轻声道:“他是做大事的,身上担负着保家卫国之责,哪里能天天在后院蹉跎岁月?我若只让他陪着我不去做事,我算什么人了?外面有人来找,他出去了。” 听了这些话,周夫人对黛玉愈加满意了几分,虽然黛玉对他们家不离不弃,又立下了大功,但是若她纠缠着周鸿不放,只顾着儿女情长,反误了周鸿的前程,她决计不会喜欢,忽道:“你既进门了,你那些陪房,我给安排了差事,你看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说着,命人递上两张纸,除了陪嫁丫鬟外,王忠安排了管春秋两季地租,王忠的三个儿子放在周鸿身边做小厮,余下几个小厮分在各处,不偏不倚。剩下几家都在黛玉陪嫁的庄子上铺子上,周夫人并不插手。 黛玉看毕,笑道:“婆婆别的安排得都好,我并无异议,只是我乳父倒不必了,他看门守户还使得,哪里当得了这样要紧的差事?不如就让他做回旧差事罢。”她虽会管家理事,却不会刚进门就和周夫人争权夺利,何况周夫人今年不过四十多岁的年纪,她恨不得周夫人一直当家作主,自己只管着自己院中诸事,倒也清闲。 周夫人微微一怔,细细打量黛玉脸上神情,果然坦诚,不似作伪,心中倒欢喜起来,她自恃还能管家十数年直到儿女皆成家,并不是很愿意交由长媳,免得或有一时疏漏,怠慢了自己底下的三个儿女,于是便依从了黛玉,叫王忠做了门房,只是做了正门的门房。 黛玉在周夫人又陪了半日,晚间方回房。 这三天她不必服侍公婆立规矩,且同周夫人婆媳和睦,同周滟姑嫂亲密,兼之夫妻恩爱,伉俪相得,偶尔周鸿练武时,她在旁边做针线相陪,很是悠游自在。 雪雁自是为黛玉欢喜,他们夫妻两个独处时,常常识趣避开,只拿出自己的本事来,同周家大小丫头婆子结交,她模样标致,言谈不俗,在周夫人跟前有几分体面,又不是那等狐假虎威之人,虽说不是人人都喜欢她,倒也有六七成的人愿意和她交好。 她从黛玉嘴里得知烈夫人之事后,心想难怪周家立下家规,这就是了,身为豪门大户的贵妇,其容貌如何能被外人得知,显而易见,自己同夫人庙里烈夫人相似只是一种巧合。 她本没想着自己和烈夫人相似有什么来历,解了疑团便就此撇开。 转眼间到了三朝回门的日子,周鸿陪着黛玉去了荣国府。 黛玉无家可归,回门亦只能往那里去。 雪雁头上身上打扮一新,同紫鹃几个坐车跟在后面,他们还有不少东西放在荣国府,等回去时,少不得收拾一番带走,不想刚踏进荣国府,便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来,忙上前去扶黛玉下轿,先进了门,眼睛看向来迎接的赖大媳妇。 没有主子来迎,早在黛玉雪雁意料之中。 赖大媳妇见黛玉初为人妇,却是容光焕发,更显得鲜艳妩媚,风流袅娜,不似在荣国府中虽有身份仍不免有些小心谨慎,又见黛玉身后周鸿身材魁梧,相貌英武,身上又有三品官职,端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璧人,轻声道:“宝二爷病得厉害,老太太太太们急得不行,阖府忙乱,故这里怠慢了林姑奶奶和林姑爷,还请见谅。” 黛玉一听,忙道:“二哥哥好好儿的怎么病了?” 赖大媳妇苦笑一声,自然不好说黛玉出阁前宝玉便有些神情若失,言语错乱,似患怔忡之疾,又因府里忙着黛玉出嫁诸事,袭人等不敢回禀贾母,只在怡红院里百般逗他说笑顽耍,岂料先前还好好儿的,等黛玉这边一出门,他当晚便一头栽倒了,闹得府里天翻地覆,直到此时未醒,赵姨娘早撺掇着贾政将后事都预备了,只瞒着贾母不让贾母知道。 黛玉最是明白宝玉心思,一眼便看出两分来,转头看着周鸿道:“既这么着,咱们先去拜见外祖母,并去探望二表兄一番,你看可好?” 周鸿道:“一切依你。” 到了贾母房中,贾母一脸忧心忡忡,见到二人过来,脸上露出三分笑容,道:“玉儿回来了,快过来让外祖母瞧瞧。” 黛玉偕同周鸿拜见后,她方走近贾母。 贾母执手打量一番,又见周鸿一表人才,十分满意,对外头道:“去问问,你们大老爷二老爷的酒席可都预备好了,若是好了,就请周姑爷过去相见入席上座。” 外面答应一声,去了半日,回来道:“已经预备妥当了。” 贾母便命人引周鸿过去,由贾赦贾政等人陪饮。 周鸿看了黛玉一眼,方起身别过,随着丫头往正院里来,贾赦执意要在此设宴,说周鸿毕竟是三品将军,岂能于偏院吃酒,贾政无法,只得依从。 -- 第216页 贾赦虽然昏聩,却知道禁卫军乃是当今的贴身侍卫,极得信任,何况周鸿还是三品将军,乃是禁卫军的副统领之一,自然愿意交好。而贾政心想黛玉嫁的夫君年轻有为,妹妹和妹夫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故十分欣慰,一时忘却宝玉之事,席间倒也宾主尽欢。 却说周鸿一走,贾母便对黛玉道:“一会子你同我去看看你二表兄罢。”她比别人更明白宝玉的心思,这些年一直想着隔开他和黛玉亲近,虽说不似往常那样亲密,但是黛玉出嫁十分痛心,故神魂错乱中仍不免叫着林妹妹不许出嫁,许是见了黛玉就好了。 没有周鸿相伴,黛玉心中不愿,道:“我和他早说了去看二哥哥,不如等他吃完了酒,陪我一同去看二哥哥,也是个认亲的意思,免得二哥哥日后见了他竟不认得。” 贾母听了,长叹一声,允了。 黛玉忙又吩咐雪雁道:“我们晚两步去看二哥哥,你过去说一声,就说等一会子过去。” 雪雁忙答应了,看向贾母。 贾母想了想,雪雁是黛玉贴身之婢,许宝玉见了还以为黛玉在家,便道:“既这么着,雪雁你快过去,好生抚慰宝玉,若他好了,我知道你的好处。” 雪雁方一路往怡红院来,刚进怡红院,便见王夫人坐在房中,神情疲倦,眼眶微红,另有薛姨妈、宝钗、湘云、探春等人都在,脸上都有些倦色,见到雪雁,王夫人一怔,忙问道:“你怎么过来了?可是你们姑娘和姑爷回来了?” 雪雁将贾母和黛玉的话说了,道:“少时我们姑爷和姑娘一同来探望宝二爷,先叫我来看看,若有什么事情,太太只管吩咐。” 一听到雪雁的声音,宝玉在里间便嚷道:“雪雁回来,必然是林妹妹也在家,快进来!” 听到宝玉清醒开口说话,王夫人立时念了一句佛,忙命雪雁进去。 雪雁进去,犹听薛姨妈道:“林姑娘住在府里这么些年,这么一出门子,以后便是姑奶奶了,即使是冷心肠的人也舍不得,何况宝玉这样实心实意的傻孩子,故只念着你们姑娘,恐你们姑娘在外头受了委屈。你来了倒好,宝玉醒了,一会子吃点东西,再吃两剂药就好了。” 听到这里,雪雁已经进去里间了,只见晴雯袭人麝月等都坐在床边抽泣,宝玉径自坐起身,看着雪雁道:“你来了?林妹妹怎么不见?别人都来看我了,只没有林妹妹。” 雪雁上前两步,被宝玉一把抓住手,她皱了皱眉,笑道:“我们姑娘一会子过来。” 宝玉听了十分喜悦,仍不肯放手。 雪雁暗暗纳罕,她虽然早知宝玉心思,从送手帕可见一斑,必然是看了西厢记后,又有许多人围着自己哭泣,偏不见黛玉,只当黛玉为他受伤哭泣,故送帕子,表达心意,也希望黛玉为他落泪。可是自从黛玉定亲后,贾母悄悄地使他疏远黛玉,上回尤三姐之死时已难见男女之情了,只当是知己,何以黛玉出嫁的今日,他忽然大病一场? 雪雁毕竟不懂宝玉,即便是别人死了或是出嫁,都要伤感生病一回,何况黛玉乎?她以为宝玉只剩知己兄妹之情,却哪知宝玉自己也懵懵懂懂,直到黛玉出嫁前夕方豁然开朗。 袭人在旁边听着看着,插口道:“阿弥陀佛,好容易醒了,这都几天了,一点东西都没吃,快些进点粥罢。”说着,忙叫人送上早已炖着的粥。 宝玉不理她,只盯着雪雁,道:“让雪雁端来。” 袭人看向雪雁时,见她被宝玉拉着,便道:“你拉着她呢,怎么接碗?” 宝玉方松了手,雪雁心里不愿,但看着众人巴巴儿地看着自己,全然都是赶紧哄着宝玉用粥之意,只得接了粥碗,轻轻吹得不烫了,方送到宝玉跟前。 宝玉端过来三五口就喝完了,将粥碗递给袭人,又拉着雪雁死死不放,笑道:“你在这里,林妹妹就走不成了。好好的女儿家,嫁人做什么?偏是为了追逐名利的禄蠹,哪里配得上你们七个人的清净洁白,还是家里的好,林妹妹既回来了,便别再离开了。” 雪雁听他说话,似明白,又似糊涂,心知他就是这样的毛病,只得道:“我这会子不走,二爷好生歇着罢,等会子我们姑娘来了,你这副模样像什么?” 宝玉一听,果然躺回床上,合目安睡,只是手里不松。 众人见他睡下,片刻间便睡熟了,忙给他盖上锦被,然后出来禀告王夫人,王夫人进来看了一回,见雪雁正轻轻将手从宝玉手里抽回来,神色略缓,只留袭人麝月秋纹三个看着宝玉,命其他人等一概出去,免得打扰宝玉安睡。 雪雁同众人一齐出来,只听王夫人道:“你说了什么,宝玉就醒了?” 雪雁一怔,忙笑道:“哪里说了什么?二爷见了我自己就醒了,我料想二爷是不舍姐妹情分,心里伤感,便病了,见了我便以为姑娘还未出阁,仍在家中姐妹相伴。正如姨太太说的,真真是实心实意,若我们姑娘和姑爷知道了,也感激二爷记挂着的姐妹之情。” 既然她们喜欢这么说,自己不妨就顺着说姐妹之情,遮掩过去,免得坏了黛玉的名声。 王夫人点了点头,目露赞许,叹道:“宝玉这么个性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 雪雁闻言不语。 宝玉既病,王夫人寸步不离,午间也在这里吃饭,饭后黛玉和周鸿联袂而至,早已先打发人说了一声,钗云探等避开,闻得宝玉熟睡,便不进内室,只对袭人道:“好生照料二哥哥,明儿二哥哥醒了,就说我今儿回来了,恐扰二哥哥,就不叫醒二哥哥了。” -- 第217页 袭人垂首应是,复道:“林姑娘不如把雪雁暂且留下哄二爷几日罢!” 一听此话,王夫人亦有同感,乃向黛玉笑道:“正是,大姑奶奶把雪雁留下住两日,等你哥哥好了,就叫雪雁回去。你身边若是无人服侍,我送两个丫头给你。” 雪雁一惊,随即了然,比起别人,袭人更知宝玉的性子,也时时为她自己着想,难免有此想法,自己留下哄着宝玉说黛玉并未出阁,等宝玉养好了身子,即便告诉宝玉黛玉已经出嫁,他虽然伤心,也不会再如先前这般糊涂了。 黛玉看了雪雁一眼,见她轻轻颔首,心里不免一痛,若非自己,焉能如斯,只得开口道:“我身边丫鬟尽够使了,倒不必再要丫鬟,何况舅母一片为二哥哥之心,我如何不知?既然如此,就叫雪雁暂且留下,等二哥哥好了再回去。” 王夫人听了,十分欢喜。 晚间黛玉和周鸿回去时,雪雁便留了下来,袭人忙命人给她收拾铺盖妆奁,这些东西旧居之所皆有,只挪过来便是了,倒也不必费事。 贾母听闻此事,亦同意雪雁暂留,又亲自过来看宝玉,见他睡得安稳,心里略好受了些,忙命人去请太医过来给宝玉诊脉,只说痰迷了心窍,吃两剂药疏散疏散就好了,贾母和王夫人等方放下心来,各自回房,一日打发几次过来询问。 宝玉晚间醒来,可巧雪雁去解手不在,他不见雪雁,登时满床大闹起来,嚷道:“了不得了,林妹妹又让你们撵走了!若不是你们,林妹妹还在家呢!” 袭人等忙劝道:“没有撵林姑娘走,天晚了,林姑娘歇息去了,你不信,只管问雪雁。” 屋里亮如白昼,宝玉满屋乱瞧,道:“你又哄我,雪雁在哪里?” 晴雯忙去找,雪雁匆匆过来,连手都没来得及洗,笑道:“我在这里呢,二爷又在做什么?非得闹得大家都不得清净才好?” 黛玉身边诸婢,宝玉素来有些怕雪雁,但也知道雪雁是黛玉第一心腹之人,见她在这里,想必黛玉也在家里,脸上便带出笑容来,紧紧地拉着她不放,道:“你在这里便好。” 雪雁见贾母命人送了药来,便哄宝玉服下,宝玉倒也乖觉,并未拒绝。 谁知是夜宝玉时从梦中惊醒,不见雪雁便哭闹,雪雁只得从外间挪到里间对面榻上,每逢他惊醒,必得抚慰一番,可怜她一夜不曾好睡,次日宝玉又服了太医开的药,方渐渐好了起来,宝玉痊愈,阖府心安神定,双手合十念佛不绝。 钗云探等人常来探望,都以话打趣,宝玉此时事事明白,闻得黛玉之事已无可挽回,心中黯然,面上一点喜色都无,倒常装病不叫雪雁离开,过了二十余日,雪雁见他大愈,看出几分眉目来,便提出离开,宝玉只得依了,临走前拉着她手滴泪道:“好歹常回来看我。” 雪雁应了,先去贾母房中拜别,贾母重重赏赐了一番。 又到王夫人房中告别,王夫人见宝玉复旧如初,心里欢喜,褪下腕上的一只翡翠镯子赏给雪雁,又命玉钏儿收拾出两件衣裳给她,道:“难为你辛苦了这么些日子。” 雪雁见那翡翠镯子晶莹剔透,水头十足,虽不及珍珠宝石美玉,亦是罕见之物,便道谢收了,又收了衣服,从王夫人房里回来,径自回周家,连同自己留在荣国府的一些东西都带走了,黛玉回门之际已带走了一些,如今是下剩没带完的。 见到黛玉回了话,黛玉也不多问,道:“先去歇息,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雪雁回房收拾东西,安插器具,紫鹃等人过来询问,她也没说什么,只说宝玉不舍得姐妹出嫁,又道:“你们忘记了?旧年尤三姐和尤二姐死了,他还大哭一场,开春就言语错乱,后来都是有无数女孩儿家陪着方好些,只是当初瞒着老太太,难道你们还不知?” 紫鹃一想不错,笑道:“也不知宝二爷这个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哪个姐妹出嫁他都舍不得,哪个女孩子没了必要痛哭一场,终究算什么呢?也没见他做出什么来。” 周夫人听闻后,也叫了雪雁过去问几句。 雪雁言辞十分小心谨慎,将宝玉素日脾性都说了,都说是为姐妹之情,见不得女孩儿出嫁,末了道:“这些事瞒不过人,只外头不知罢了。” 周夫人放下心来,笑道:“这样倒好,我唯恐那里传出什么来,对你们奶奶不利。” 雪雁心中一跳,忙道:“宝二爷自小便是这个毛病,多少年了都不改,往日奶奶十分避讳,当初也为此没住进园子里,只当书房,毕竟奶奶在那里不是自己家,不及在咱们这里自在,饶是这样,回门那日,还是同大爷一起过去探望呢。” 周夫人点头道:“你们奶奶行事稳妥,我素来放心得很,只是白问问,你去罢。” 这些日子和黛玉相处下来,她对黛玉极为满意,不掐尖要强,不争权夺利,性子又坦率无伪,有心提醒她远着荣国府,想着荣国府毕竟养她一场,这话说不出口,只得罢了。 雪雁退了出去,心知周夫人很避讳这些,方找她过来问话,回来说给黛玉听,黛玉幽幽一叹,低声道:“亏得我起先便留意这些,不然,岂不是坏了事?太太问你什么,你便直言相告,不必隐瞒,你我心中坦荡,何惧人言。” 雪雁却不赞同,轻声道:“人言可畏,没有的事传出来也有了,必得自己小心谨慎。” -- 第218页 第二日,黛玉过去服侍周夫人用饭时,只略布了两筷子菜,周夫人便命她坐下一同吃饭,饭毕说道:“如今鸿儿进宫去了,滟儿又学规矩,,你在家无事,等出了月,你不妨下帖子请你素日的姐妹过来乐一乐,免得闷坏了,再过些日子,陪我一起去各处应酬。” 黛玉闻听此言,喜不自胜,忙道:“往日只往姐妹家赴宴,如今却是我头一回做东,恐做不好,还请婆婆指点一二方好。” 周夫人想起她在荣国府种种身不由己,越发怜爱几分,道:“既然这么着,到时候我就指点你一番,好生做一回东,请那些姐妹们都过来。” 黛玉便以赏石榴为由,下了帖子送到各处,没出阁的姐妹有,出阁的姐妹也有,众人接了帖子,难免想到黛玉多年来念念不忘做东一事,都回了帖子说过来。 第五十六章 林黛玉偶识杜家妇 别人不知,独雪雁知晓黛玉早已想和姐妹们一聚了,但是因为作为媳妇,行事总得有了婆婆的允许,方能往外面下帖子,故今日得偿所愿,她手里摇着扇子,看着黛玉写帖子,提醒道:“姑娘别忘记荣国府里的几位姑娘,请她们也来乐乐才好。” 宁荣国府爷们虽然不好,姑娘们却都是好的。 让她们出来长长见识,说不定有意外之喜,想到诸钗命运,雪雁心中叹了一口气,黛玉已经脱离了悲惨下场,就不知道她们的命运如何了。 黛玉听了,笔下一顿,轻叹一声,道:“素日除了王家一处,我同各家千金赏花取乐时鲜少见到姐妹们的踪迹,一时竟忘记了。也好,请她们出来走走,见见人总比不见的强。” 说毕,果然另外写了六张帖子,分送迎春、探春、宝钗、湘云、宝琴、岫烟六人,因惜春尚在守孝,便不请她过来了,只是在送帖子的时候,又另外备了几份瓜果点心送给姐妹,唯惜春加厚一倍,额外还送了两盆石榴花。 刚打发老宋妈妈带人送过去,便见周夫人房中大丫头红杏捧着托盘过来,给黛玉请了安,道:“给大奶奶请安,太太使唤我把月钱给奶奶送来。” 雪雁一听,方想起黛玉嫁入周家已有一月了。 黛玉搁笔起身,笑道:“怎么是姐姐送来?随意打发个小丫头拿来便是。” 红杏道:“这样要紧的差事,小丫头哪里使得。” 说着将托盘递给雪雁,道:“这里是大爷和奶奶的月钱,每人二十两,两位教习嬷嬷和王嬷嬷各是二两,雪雁姐姐和紫鹃姐姐六人各是一吊钱,良辰、美景和两个一等仆妇亦同此,咱们家并没有一两的丫鬟和仆妇,我和青梅几个也都是一吊钱,下剩小丫头们和粗使婆子各是五百钱,你数数。” 雪雁放下扇子,接在手内,一眼看去,便知数目,笑道:“你一句一字都已说清楚明白了,我还怕你短了数目不成?”话虽如此,仍是数明白了,不多不少。 黛玉却疑惑道:“太太的月钱是多少?如何我和大爷也是二十两?”倘或她没有记错的话,在荣国府里也就贾母邢王夫人并李纨是每人二十两,余者皆是二三四两不等,周家行事比荣国府更为俭省,如何她和周鸿的月钱反和贾母等人持平? 红杏一怔,忙道:“老爷太太的月钱是二十四两,二爷三爷和大姑娘各是二两,因大爷和奶奶已经成家,大爷的俸禄都交到公中了,故提到二十两每月。” 黛玉笑道:“原来如此,有劳姐姐亲自送来。” 来周家这些日子,黛玉暗暗留心,唯恐行事有差,她知晓周家门风清正,十分严谨,下人们只得月钱年例,或是年下节日赏钱,平素府中不管如何来往使役,都不打赏,他们依然安分守己,各司其职,不似荣国府下人个个偷奸耍滑,只想着好差事,不好的差事便推脱,又有赖大一干人从中盘剥油水,黛玉已是周家人,非在荣国府客居,自然也就没说打赏二字,只叫小丫头倒了精致新茶过来与她吃。 红杏离开后,黛玉叫雪雁将月钱发放下去。 料理完,雪雁回屋笑道:“这样倒好,姑娘手里也从容些。” 黛玉嗔道:“什么从容些?你我并不缺这些,也不想想,他一年的俸禄才几个钱?哪里够月钱,不过是太太贴补的意思。何况我已有诰命,也有俸禄,这些却是不必交到公中的。” 雪雁一想也是,周鸿的年俸一百三十两,夫妻两个三个月的月钱就有一百二十两了,不觉暗暗为黛玉欢喜,黛玉生活得安乐,她离开也能放心了。 她发现如今黛玉和各家来往的应酬使费,一概都是公中所出,她既已嫁人,便以周家的名义送礼来往了,周家多了几家人脉,且都是十分清正的人家,他们也深羡周家,周夫人只有欢喜的,自然不会小气地让黛玉拿体己钱出来,而且周夫人素来不管黛玉房中诸事,只偶尔问小两口好不好,别的从不插手,黛玉十分自在,几乎没动过梯己。 对于周夫人,雪雁一直佩服得很,虽说周夫人不会对待黛玉如周滟一般,但是比别人家的婆婆好了十倍不止,从来不对黛玉挑三拣四,立规矩时也只是让她做个意思,然后婆媳共桌,全然不似荣国府婆媳不同桌的规矩。 雪雁最担心地就是黛玉不按时吃饭,对身体不好,见状,终于能放下心来了。 她眼下只盼着周鸿早日带黛玉南下,自己将东西交还他们,所有的事情都完了,无事一身轻,自己脱籍离开,忠仆名声虽好,但也不过是个下人,她更希望做个良民百姓。她相信即使自己离开了,有黛玉和于连生这些靠山,自己不会和寻常百姓一般过得凄苦。 -- 第219页 黛玉深知她的心思,说过几次,让她现在离开也使得,横竖身契已经给她了,何必再低声下气做奴婢,奈何雪雁觉得东西没有给她,不好离去,故黛玉亦盼着周鸿早日得空,陪她南下祭祀父母之际,将东西接手,这样雪雁才能放心离开。 却说黛玉的帖子送至荣国府,诸姐妹们顿时欣喜异常。 这些日子以来,府里为了宝玉一个,闹得人仰马翻,好在雪雁在跟前服侍了二十余日,宝玉方大愈,她们也解了约束,能玩乐一番,但是少了黛玉,总觉得不自在,今日得了黛玉的帖子,想着能出去结交友人,心中自然乐意,忙都去请示贾母。 贾母才看过周家送来的端午节礼,到底有些伤感,养了黛玉近十年,从节礼上可看出,她已经是别人家的媳妇了,闻得黛玉又下帖子请姐妹们吃酒赏花,笑道:“我年轻时也爱这些热闹,如今老了便不想走动了,既然玉儿请你们,你们过去便是。只有一件嘱咐你们,行事大方些,别缩手缩脚地叫外人笑话了咱们家。” 众人满口答应,忙都郑重其事地回了帖子。 赏花会定的乃是五月初二,端午节之前,这日一早,迎春探春钗云琴烟诸姐妹皆已打扮一新,两人一车,径自到了周家,递了帖子。 门房接了帖子,通报里头,少时,黛玉带着周滟亲自迎到二门,接了进去。 彼时往常姐妹们已经到了十之八、九,正在园中亭子里说笑,黛玉引着迎春姐妹等人先去拜见周夫人,周夫人说了两句话,便叫黛玉带她们去园子里顽耍,及至见了亭子中的诸位年轻夫人并小姐们,众人都笑道:“这是哪家的千金?往日不曾见过。” 黛玉笑道:“都是我外祖母家的姐妹们,今儿请你们来,也叫她们来认认人。” 众人听说是荣国府的姑娘,都情不自禁地相视一眼。黛玉出嫁之事,她们早已听说,都暗暗鄙弃荣国府所为,又怜惜黛玉过得如此艰难,只是没想到黛玉竟会请了她们来,想到黛玉之为人,也算难为她了,都含笑看过来。 赵嫣然指着她笑道:“我就说,你好容易做一回东,还能不热闹些?今儿果然人多,快叫你这些姐姐妹妹过来我瞧瞧,别明儿出门,见了面也不认得。”赵嫣然乃是大长公主之女,本身又嫁给了忠顺王世子,世子妃高于郡王妃,在诸人中身份最尊,说此话倒也名正言顺。 张惠笑道:“听你这口气倒跟我们摆起了世子妃的款儿,大伙儿一会子尽力灌你两杯。” 素日和黛玉交好的这些姐妹,除了桑婉桑媛等几个晚辈外,余者比她年长的几个都已出阁,张惠和墨新同岁,墨新已嫁,只因张惠夫家的老太太去年没了,夫君是嫡长孙,须得守孝三年,故她仍是姑娘打扮,说话也没人驳她。 嫣然脸上一红,啐道:“别当你是个姑娘家,就来笑话我,我就不信,明儿没我笑话你的时候。再说,难道她们这些女孩子们我还能说我去见她们?” 钗探等人虽不知嫣然身份,但听到世子妃三字,已然明白,忙都连称不敢,过来拜见。 黛玉带迎春姐妹与大家相互厮见毕,各自落座。 雪雁捧上茶来,然后退下,留紫鹃带人在跟前服侍,自己同丫鬟们说话去了。 秋菊现今是嫣然的陪嫁丫头,见了雪雁,拉她走到花阴下去说梯己话,含笑道:“再没想到,你竟是南华姑姑的妹子,我就说怎么瞧你十分面善,此后一直不得见,今日好容易见了,咱们也好好聚聚。” 雪雁微微一笑,当初南华死时,各处都送了奠仪,永昌公主也送了,难怪秋菊知道。 秋菊因问道:“你们姑娘嫁了,你有什么打算呢?” 雪雁一怔,随即道:“打算什么?” 秋菊轻轻戳了她额头一下,道:“你这么个伶俐人儿,还不懂我的意思?你们家规矩不同别人家,留在这里,只能嫁个小厮,顶多是个管事,有什么前程?你有南华姑姑的体面在宫里,求个情放出去自择,岂不是比府里好?” 雪雁莞尔道:“姐姐放心,我已有了打算。” 秋菊听了,便点头不语。 过一时,秋菊问道:“怎么荣国府的姑娘们今儿出门了?真是难得。” 雪雁笑道:“我们姑娘想着那些姑娘们在家十分寂寞,就请过来热闹一回,认得几个人将来好走动,总比闷在家里万事不知的强。” 秋菊点点头,轻声道:“那府里的事儿我都看不过眼,亏得你们灯油似的熬了这么些年,现在还为他们家的姑娘着想,想来是让各家年轻太太小姐们知道她们,能有个终身。现今外头谁不知道,若不是你们老爷给你们姑娘私自留了些东西银钱,哪里能体体面面地出阁。” 此事虽然早有预料,但是雪雁仍忍不住问道:“外面都这么说?” 林如海的举动果然是老练狠辣,不知他是否还有别的安排,可惜到底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不知是哪一家收了那五千两金子,竟然没有送来。 秋菊悄悄地道:“我们世子妃和王妃说话时我听说的,外头都这么说呢!你也知道,当初添妆的人都只有荣国府的亲友和你们姑娘家的一些故交,原也不会多嘴,但到底有嘴里不严实的,一传十十传百,大家都晓得了当日的场面,说你们姑娘二十多万两压箱银子里有十万是桑家替收着的,三四万是周家的聘金,五万是季夫人送去的,还有几万都是你们太太的陪嫁银子,除了史太君,荣国府里竟没给你们姑娘一点儿银子。” -- 第220页 说着,秋菊推了雪雁一把,问道:“我问你,果然是真的?” 雪雁笑道:“你都知道了,还问什么?” 秋菊暗暗咋舌不已,道:“亏得你们还能忍住这口气,也不想想,你们老爷留下了多大的家业,我都听王妃和世子妃说了,你们连九牛一毛都没得。” 雪雁淡淡一笑,道:“荣国府里毕竟抚养了我们姑娘那么些年。” 秋菊闻言,不觉点头道:“也是,哪怕那府里不给你们姑娘一文半个的嫁妆,你们姑娘也不能诉说委屈,只能苦水往肚子里咽。我们王爷王妃都说佩服你们老爷的手段,人去了几年还不忘记给你们姑娘出气。” 雪雁轻声道:“我们老爷曾说,若姑娘嫁妆有三十万之多,便请季夫人悄悄地将五千两给我们姑娘,想来我们老爷更期盼荣国府如此行事,只是,事事不如人意罢了。” 秋菊屈指一算,摇头道:“三十万不过是一二成,偏他们都不舍得拿出来给你们姑娘,丢了这脸也不亏,平白无故得了二三百万的财,既拿了,就别怕人说。” 雪雁深深地叹息一声,吞下去的银子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秋菊又问道:“我听说,你们姑娘出阁至今,和荣国府里的来往并不是十分热络?怕是因为你们老爷的举动记恨你们姑娘了罢?” 雪雁忙笑道:“倒也未必,他们家里宝二爷病了二三十天,哪有心思来往。” 秋菊撇了撇嘴,道:“你别替他们家说好话,他们家为人,我还能不知?你也知道,我们王府和他们家素有嫌隙,旧年为了找一个小戏子儿,他们家那位凤凰儿似的宝玉重重挨了一顿打,除了他们家二老爷来请罪外,此后再无往来了。” 提到此事,雪雁忙问道:“你不说,我倒忘了,那位戏子后来找到了?” 秋菊道:“那时我还没跟着我们世子妃到王府里呢,只是后来听说的。那位宝二爷既说得明白,在紫檀堡有房子地,一去就找回来了,我们王爷虽然恼得很,到底喜他伶俐标致,没如何处置,倒是他听说是宝二爷说了他的去处,呆了半日。不是我说,他们家这位二爷竟没一点子刚性儿,就这样吐露了琪官的下落,亏得琪官还和他交好一场。” 对此,雪雁并不好指责,只含笑不语,心中却想着,忠顺王爷倒也不是十恶不赦的人,也是,荣国府自己就是打从根子底烂透了的,谁说和他们家有嫌隙的就不是好人了? 想罢,雪雁道:“这些事原也是无可奈何。” 秋菊点头道:“倒也是,琪官却是个有志气的,想脱离这个行当,前儿听说,王爷已经允他了,明年便放他出去,到那时,差不多他也不能再唱小旦了。” 雪雁纳罕道:“你们王爷竟然许了?”可见蒋玉菡的确是有志气又有能为的人,从忠顺王府逃走被找回来,不但没得一点儿惩罚,还能让忠顺王放出去,其聪明伶俐真真难得。 秋菊笑道:“我们王爷万事不管,就爱听戏取乐,或者逛街游玩,对待下人并不如何厉害,我们王府里上下人等都念着王爷的好,那琪官打小儿跟了王爷,王爷见他执意脱籍,几次劝解不过,便许了他前程,并未为难他。” 雪雁听到这里,忙赞叹了几句,果然荣国府里有些话也是听不得的。 秋菊还要再说些什么,忽然上头叫人,忙同雪雁过去。 诸人赏花已毕,纷纷回到亭中,黛玉拉着周滟忙引众人到退居之所更衣,再出来时便命人上了酒席,选了几样精致菜肴送到周夫人房中孝敬,又命人在花阴下设了毡子,叫跟随过来的丫头婆子吃东西。 雪雁却没有歇息,只忙着招待各人。 众人玩得十分尽兴,傍晚方归。 探春同迎春坐了一车,惊叹道:“今儿个我才算长了些见识,瞧瞧她们的言行举止,何等展样大方,除了林姐姐,咱们这些人总觉得羞手羞脚。” 迎春素来是个木讷性子,不在意地道:“除了咱们这一干人身份低微,她们那些人哪个不是三品以上官员的嫡女长媳?你莫忘了忠顺王府的世子妃。也就是林妹妹记挂着咱们,才特特请了咱们去,若是往常,哪里认得这些人。” 探春不觉一怔,随即点头叹道:“二姐姐说的是,咱们原没身份认得她们。可惜了除了林姐姐还记得咱们,咱们也没出去的时候。” 探春精明强干,心中自有主意,偏世事不如人意,自己无计可施。 她们回到荣国府里,回了贾母。 可巧宝玉亦在贾母房中和丫鬟们说笑,闻声不禁跌足叹道:“林妹妹来请你们,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怎么也没请我?咱们家姐妹们在一处顽耍取乐时,何曾少了我?我好些日子没见林妹妹了,也不知林妹妹如何了。”说着,眼圈儿都红了。 迎春等人默然不语,黛玉请的都是各家女眷,如何能请外男,像是什么话? 贾母亦道:“你又说胡话,仔细你老爷知道了捶你的肉。” 一提到贾政,宝玉登时心惊肉跳,想起自己功课未得,忙起身告辞,一溜烟儿跑回去。 见宝玉回去了,贾母方看向姐妹们,问了几句,知晓来客的身份后,叹道:“也就玉儿有这样的体面,她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你们见了玉儿,可有问她过得好不好?” 探春忙道:“在那么些人跟前,哪里敢问,倒是我叫侍书问了紫鹃,都说好得很,周夫人是极温柔和蔼的人,待林姑娘好得跟母女似的。” -- 第221页 贾母叹道:“世间哪有婆婆待媳妇好得如同母女?只是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放心些了。” 却说彼时黛玉诸事料理完,亦到周夫人房中回话,周夫人笑道:“如此甚好,叫滟儿跟着你,我也放心,虽说我也能带她出门走动,却哪及你们这些年轻孩子们的自在?过两日,你跟我出门,认认咱们家的世交。” 对于这些黛玉自是游刃有余,忙点头答应了。 雪雁听说此事,十分欢喜,黛玉往日虽也跟桑母出门应酬,却哪及如今名正言顺? 周鸿进宫当差时,黛玉都在周夫人房中吃饭,只她和周夫人、周滟母女两个,前面周衍、周涟则陪着周元吃饭。 饭毕说了些闲话,黛玉便和周滟一同告退。 回到房里,雪雁便听黛玉道:“你们也累了一天了,早些歇息,今晚不必上夜了。” 雪雁闻言会意,算算日子,今天周鸿该当回来了,他们夫妻两个素来不爱屋里有人看着屋外有人听着,事后要热水都是周鸿亲自出来叫婆子送进去,只有周鸿进宫当差不在,黛玉独处时里间方有人陪侍,外间有人上夜,外间仍是良辰美景,里间却是紫鹃。 雪雁起心脱籍,黛玉不大使唤她做事,只叫她调、教下面的小丫鬟,以免等她和紫鹃等人都到了年纪,自己身边无人可使。 等到周鸿回来了由良辰美景紫鹃汀兰等人服侍更衣梳洗,方退了出去,雪雁亦走出正房,觉得有些好笑,大户人家喜欢里外间都有人看着,据闻贾琏和凤姐在一处时,平儿亦在旁边,兴之所至,也拉平儿一起,这些都是她从别人嘴里知道的。不过她可不愿意,亏得周鸿和黛玉两个都不喜欢,否则,她这个陪嫁的心腹大丫鬟须得时时在门外等候。 雪雁吩咐厨房上热水预备着,径自去歇息了。 她来了这么些时日,行事不似初来时处处都小心谨慎,不敢随意使唤人。 次日早起,周鸿今日不必当差,意欲陪着黛玉去上香,亦为家人祈福,周夫人方想起黛玉在荣国府,处处不便,从未能给父母上香磕头,心里不免感叹几声,应了他们的请求。 黛玉回来跟周鸿说道:“我从前曾说,不拘在这里,只要心尽到了便好,咱们如今只寻个清净之地,倒也不必非得香火茂盛,那样的地方去了,因有官家女眷,寺庙里还得驱尽和尚道士和来往香客,倒显得咱们仗势欺人了似的。” 周鸿点头道:“一切依你。” 说毕,周鸿果然寻了城外一处香火了了却十分整洁干净的小寺庙,带着黛玉过去,人烟稀少,今日去时竟无香客,只有几个年长的和尚过来相迎,雪雁扶着黛玉下轿,一抬头,不觉都笑了,道:“难怪这庙里无甚香烟。” 原来这寺庙门口竟刻着一副对联,乃曰:“你求名利,他卜吉凶,可怜我全无心肝,怎出得什么主意;殿遏烟云,堂列钟鼎,堪笑人供此泥木,空费了多少精神。” 这幅对联雪雁亦从别处见过,没想到竟会有和尚刻录于此。 周鸿笑道:“这里的和尚自力更生,不为香火钱说得天花乱坠,故此渐渐没人来朝拜了。” 黛玉听了,不由得肃然起敬,道:“如此方见风骨,倒更见诚心,各处和尚尼姑道士满嘴里阿弥陀佛无量寿福,实际上哪里有什么福寿添身?不过都是为了多得些香火钱罢了。” 庙里的主持笑道:“阿弥陀佛,奶奶既有如此见解,今儿上香,也不必给我们香火钱,我们这里自有耕作衣食,只有银子没处花。” 黛玉想了想,笑道:“既如此,住持告诉我庙里有多少师父,明儿我打发人赠每人僧衣僧鞋各一套,岂不是比银子更干净些?我既尽了心,师父们也没有白为我父母念经一场。” 住持笑道:“如此甚好。” 晌午在庙里吃了斋,因天热,便在禅房歇息。 歇息过后,周鸿陪着黛玉在庙中各处游玩,黛玉难得如此清净,十分欢喜。 雪雁见二人你恩我爱,言行举止十分契合,便不打扰他们独处。 一时忽有人来报说赵家闻听周鸿陪着夫人来上香,特地送了些香烛茶银之类的礼过来,雪雁闻言一怔,不知是哪家,忙去回黛玉和周鸿。 黛玉亦觉诧异,她随周夫人已将自家世交故旧都记得了,并无这个赵家。 周鸿却笑道:“我知道是谁,叫雪雁收了便是。” 黛玉忙问是谁,周鸿道:“原是我身边的一个谋士,极有才干,可惜了,不能出仕,我离开山海关后,他也跟着回京,只说我若出征,再跟我一起。” 黛玉听了,忙叫雪雁请送礼的婆子过来。 赵家只打发一个婆子过来,给周鸿夫妇请安问好后,也没甚话说,雪雁预备了赏封,婆子离去后,黛玉方不解地问周鸿道:“我瞧他们家的婆子倒有礼有节,很懂规矩,你那位谋士既有才干,给你出谋划策,按理,也该立下了功劳博得前程才是,何以不能出仕?” 周鸿叹了一口气,道:“赵云,哦,就是我这位谋士,十八岁就中了举人,真可谓年少有为,亦有一身武艺,可惜他中举后不久,家里突然遭贼,慌乱中面上被贼人砍了一刀,留下一道极深的伤疤,再难消除,故不能再考科举,亦无法出仕为官。” 黛玉问道:“赵先生既有武艺在身,何以那么轻而易举地让人砍伤了脸?家里可曾失了财物?或者可有别的伤?” -- 第222页 周鸿摇了摇头,含笑看她,道:“那日乃是他们家老太爷大寿,赵云被灌得头昏脑涨,且贼人人多势众,不伤要害,专往他脸上砍,他慌忙中躲过了七八刀,只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终是中了一刀。” 黛玉便说道:“这可奇了,怎么就这样巧?适才见那婆子言辞干净利落,可见他们家不是没有下人,既有,如何能让自家主子去挡贼人?再说了,那么些人,如何只往你那谋士脸上砍?可是他们家里的缘故,导致出了这样的事情?” 周鸿目露赞许之色,点头道:“他们家只是寻常的耕读之家,家财虽不多,却亦不少,门风也好,只是不独他们一房,人多是非自然也多,赵云是长房嫡长孙,自小聪明伶俐,年纪轻轻中了举人,眼看着次年便要去考进士,难免惹人嫉恨,后来捉到那贼人,方知竟是二房花钱买通了几个流氓地痞,也不敢杀人,只毁了赵云的脸。” 黛玉叹道:“那二房行事果然是心狠手辣,毁了脸,可不就是毁了一辈子的前程?后来呢?赵先生如何又到了你身边为你出谋划策?” 周鸿道:“家丑不可外扬,赵家老太爷不许声张,经此一事,赵家三房分了家,但因老太爷只想儿孙能考中进士,他们家除了赵云一个,还有三房一个儿子十分聪明,仅次于赵云,十七岁就中了秀才,故分家之际,老太爷和老太太随着三房居住主宅,反倒是长房分了出去。赵云心灰意冷,可巧让我撞见,那时我身上已有了职缺,见他文武双全,极富谋略,便请他做了我的幕僚,几次作战,他功劳不小,我本想为他请功,不过他却推辞不愿意,只得罢了。” 黛玉疑惑道:“怎么就不愿意了呢?” 周鸿道:“赵云说他这么个样子,出仕了只会徒惹笑话,无人论起功绩,横竖这些年他也没少得财物,家中又有余财,倒不如清清静静地度日,等我不需要他了,他晚年就在老家建个私塾,教导学生。我现今在宫里当差,他也住在京城,他家离此不远,这座庙我也是从他嘴里得知的,来回几回,见这里的和尚佛法高深,方带你过来。” 黛玉怔了怔,道:“难道那赵先生的父母答应了?” 周鸿摇头道:“赵云父母早亡,不然也不会吃了这么些亏。” 黛玉不觉叹息一声,复又笑道:“你说他们家门风很好,我听着这话有趣。” 周鸿点了点她额头没有说话,拉着她往别处去。 雪雁在后面听着,摇头一叹,眼下为官做宰也不是那么容易,有才华有本事,但还得看长得好不好,平头正脸才能出仕,略有些丑陋残废别想进贡院大门。 她就说,读书人家龌龊事情也多,哪里比得自己一人自在清净? 傍晚一干人等方告辞离去,不同于禁卫军七日一轮,也就是七日在宫内吃住,换班后歇息七日再去,而周鸿是统领,第二日便得进宫当差,吃住皆在宫内,五日一回。 周鸿一去,黛玉便觉寂寞,闷闷地同紫鹃等人做了一回针线,只说无趣。 过了几日后,周夫人去杨提督府上赴宴道喜,带着黛玉同去。 黛玉已是三品诰命,年纪又轻,生得又好,行事有礼有节,各人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都只管赞好,对周夫人道:“你倒是有福,儿女双全,个个成才,媳妇也好。” 周夫人知道他们都羡慕自家落难时,黛玉对他们不离不弃,嘴里却十分谦逊,带着黛玉见过众人,听闻眼前之人乃是杜学士之长子媳妇赵氏,黛玉不觉看了两眼,她嫁给周鸿以后,夜半私语时,周鸿曾将诸般事情都说给她听,故知道周夫人曾去赵家向此女提亲。 只见赵氏二十来往的年纪,衣着并不奢华,模样儿却生得格外标致,言谈举止亦十分爽利大方,唯有眉宇间隐隐藏有一丝郁色,同黛玉见礼时,亦看了黛玉几眼,眼里闪过一丝羡慕,随即消失不见,也只黛玉与她相见时看到,别人都没留意。 黛玉先是不解,略一思索,淡淡一笑,便知赵氏怕在杜家过得并不十分如意,故羡慕自己嫁到周家,婆媳和睦,姑嫂亲密,又没有姬妾通房堵心。 对于赵氏,黛玉自然有些儿嫌隙之意,但也知道非赵氏之过,倒也不放在心上。 赵氏见黛玉秉绝代姿容,具稀世俊美,往日所见若干女子皆有不及,心中不免暗叹一声,甚为羡慕,若不是自己父亲,如今做三品诰命又夫妻恩爱的该是自己了。当初她母亲已经应了周夫人,只是后来他父亲反口不允,导致两家不欢而散。 周夫人虽不喜赵御史行为,但往日亦喜赵氏,兼赵夫人乃是她素日闺阁密友,故开口问道:“你娘前儿省亲去了我知道,今儿怎么没见你婆婆过来?” 赵氏忙道:“我们太太中了暑气,身上不好,在家里躺着,只叫我过来向杨太太请罪。” 杨夫人听了笑道:“哪里值得请罪?难道你婆婆病了,我还怨她不拖着病体过来不成?好好儿的,怎么就病了?这个把月都没见到她,难不成日日都不好?既不好,也该叫我们知道,一会子好打发人过去慰问一番。” 赵氏连称不敢。 好容易人散,赵氏回到家中向杜夫人回话,杜夫人倚着凉枕,忽然开口道:“你说你今儿在杨提督府上见到了周家的儿媳妇,姓林的那个?” -- 第223页 赵氏一怔,不解她问此话何意,忙答道:“是呢,周夫人现今带着林淑人在各处走动。” 杜夫人听了默然不语,半日方问道:“你见她模样言行举止如何?” 赵氏顿时满腹疑团,虽说素日林黛玉亦常有节礼来往,但是杜夫人待林黛玉却并不亲热,并未亲见过林黛玉,远不及张夫人季夫人等常接黛玉走动,如何今儿反问这些?她忙回道:“若论模样气度,天底下真真难有人比得上,我见了她也觉得喜欢。” 杜夫人眉头一皱,摆手道:“也难怪了。你先回房歇息罢。” 赵氏方退下。 等赵氏一出去,杜夫人就长长叹了一口气,闻丫头说老爷歇在七姨娘处,杜夫人脸上顿时闪过一抹厉色,道:“去请老爷来,就说我有要紧事说,事关咱们家的前程,可别不来,若是迟了,也别怪我。” 丫鬟踌躇半日,只得磨磨蹭蹭请了杜莲过来。 杜莲虽然年过五十,依旧面如冠玉,三缕长须,一身正气,进来道:“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说?偏这时候过去打扰?” 杜夫人坐起身,遣散房中的丫头,冷笑道:“我倒是不想打扰老爷快活呢,只是有一件事告诉老爷,今儿大儿媳妇去杨提督家赴宴,见到了林大人的千金,周家的大媳妇。” 杜莲闻言,脸上登时变色。 杜夫人道:“也不知道他们知道不知道。” 杜莲沉声道:“不可能知道,他们不可能知道,只要你我不声张,便无人知道。” 杜夫人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杜莲见状,面上十分嫌恶,冷声道:“你叹气作甚?若不是你私自挪用了那笔钱,我何以落得如此境地?愧对故人之托?” 杜夫人听了这话,顿时冷笑一声,道:“老爷如今倒怪我了?也不想想到底是谁弄到如此地步!若不是老爷今儿纳妾,明儿买个姨娘,一家子庶子庶女,几十口子张嘴吃饭伸手穿衣,一年俸禄还不够半个月的使费,我何必动用这笔钱?” 杜莲大怒,道:“你是怨我了?” 杜夫人丝毫不惧,昂头道:“我倒不想怨呢,可是眼下都是老爷之故,何必说我的不是?倘若老爷不愿意,我当初用钱置办送到赵家的聘礼聘金时,老爷怎么不开口阻止?” 第五十七章 风云起夫妻下江南 杜莲听杜夫人反唇相讥,顿时气怒交集,指着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杜夫人道:“老爷不愿意愧对故人,若是当初老爷拿钱出来给仲儿娶妻,给蓉儿办嫁妆,我怎么会挪用林家的钱?”说完这话,忍不住泪如雨下。 人都说以夫为天,她也不想对杜莲如此言语,但是若她性子稍软,不但一双儿女无人相护,这个罪名也要冠在她头上了,将来自己的儿女如何立身。 外人都道她这位二品学士夫人如何风光体面,却哪知她一肚子的委屈无处诉说。 杜家虽非世家,也非寒门,算得是殷实耕读之家,起先也有上万家资,千亩良田,杜莲读书上进,极富盛名,她嫁进来时本以为掉进福窝里了,谁承想杜莲竟是一位风流才子,尚未中进士前,一心攻读,日子过得倒也舒坦,进门不久就得了一儿一女。 后来,杜莲中了进士,进京做翰林,公婆不愿意进京,就留她在家服侍,却给了杜莲两个绝色丫鬟做妾,这也罢了,哪个为官做宰的夫人不是这么熬过来的,不料一年接一年,年年有新人,自己几年后进京时,府内除了两个妾,另有十数位通房丫头,庶子庶女一群,而杜莲又为了名声两袖清风,除了俸禄外,一概三节两寿冰炭敬不收,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这样的花销,虽说在清流中名声极好,但是也得罪了不少中庸之道的文人官宦。 那年林如海送了五千两黄金来,另外还有一份厚礼,正值她为长子娶妻焦头烂额之时,家里良田她把持着死活不肯折变,一家老小可都指望着这些进项吃穿了。然而府里公中也没有多少钱拿出来,杜莲不管不顾,她虽有梯己,却想在百年之后留给儿子,公中的银钱不用,难道要便宜那些庶子庶女不成?因此她挪用了林如海送来的钱,二万娶媳,一万嫁女。 她一直都知道杜莲有一笔公婆去世后留下来的梯己,数目比阖家积蓄还要多,几有三四万两之巨,她想着离黛玉成亲还有几年,自己动了这笔钱,难道将来杜莲还不肯拿出自己的梯己来还不成?没想到自己挪用之时,杜莲一声未吭,黛玉出嫁他也没有动作如今反责自己。 看着杜莲甩袖离开,杜夫人擦了擦眼泪,吩咐丫鬟道:“去叫大爷过来。” 杜夫人只有一个儿子,便是娶了赵氏的杜仲,年纪二十有三,去年刚中了举人,正在攻读,因杜夫人吃了杜莲的苦,教养儿子分外严谨,至今房里不放姬妾,也学周家的规矩,因此她对赵氏这个媳妇很满意,只是他们家毕竟不如周家清净,终究有许多是非。 杜夫人也暗暗庆幸自己嫁给杜莲时他还没有中举,自己又生了一双儿女,不然就以自己平平凡无奇的容貌,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宠爱。 杜仲见母亲双目红肿,忙近前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可是父亲又惹母亲哭了?” 杜夫人拉着儿子坐在身边,轻声将这件事细细与他说明,末了道:“仲儿,我这一辈子没做过什么缺德事,只怕报应在你们这些儿孙身上,唯有这件,我是心中十分愧疚,平素凡是林姑娘所到之处,我都不敢过去,实在是没脸见人。” -- 第224页 杜仲一呆,他虽然在家读书,但也经常同友人出门,唯恐读成了呆子,亦曾听闻荣国府侵吞外甥女家业一事,没想到自己父亲竟是被托付的人之一,偏偏还辜负了林如海之托。 杜仲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母亲,难道儿子当初娶亲之费竟是林大人托付给父亲的?”如果是真的,那可就是太对不起林家小姐了,他宁可不娶妻,也不想自己母亲做出这样的事情,永远愧疚于心,不敢面见林家小姐。 杜夫人忍不住垂泪道:“我也不想。你娶妻之时,家里只剩八百两七十六两银子,还得预备万寿节的礼,我如何能动?我几次三番求你父亲,你父亲一点儿都不肯拿出来,我就知道,他想着家里的家业七成归你,那些个庶子庶女得不到多少,他就想把自己的私房留给他们,如此一来,谁都无话可说。我本不想告诉你,免得误了你读书,但是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免得日日夜夜睡不着觉,这件事你须得知道,也必须引以为鉴,万不能学你父亲。” 杜仲向来知道自己母亲因为父亲姬妾成群受了不少委屈,但是没想到自己和妹妹一娶一嫁,竟让母亲费了这么多心思,不由得流下泪来,道:“母亲如此,让儿如何报答?” 杜夫人道:“你是我儿子,我的骨中肉,我怎么不为你们打算?” 杜仲道:“母亲放心,这笔银子既是我和妹妹所用,将来就由我来还,哪怕数十年后,必定一分不少地还给林家小姐。那五千两黄金,眼下还剩二千两不是?再凑三万两就够了。” 杜夫人摇了摇头,道:“二千两黄金早就没有了。” 杜仲一惊,问道:“母亲不是说只挪用了三万两?如何没有了剩下的二千两。” 杜夫人冷冷一笑,道:“你父亲用了,横竖我是没用,都花在了他那些美貌姬妾丫头和乖巧庶子庶女身上,你们可没得到一文半个。若不是他为了名声,恐落个宠妾灭妻之罪,只怕我早已不能在这里同你说话了。” 听了杜夫人这等言语,杜仲,心疼不已,道:“儿子还想着,先将剩下的二千两还给林家小姐,剩下三万两儿子慢慢筹措偿还,想必林姑娘不会怪罪,没想到如今竟不成了。” 杜夫人伸手抚摸着儿子的头,轻声道:“好孩子,就算剩二千两,你父亲也不会还的。” 杜仲听了,忙问为何。 杜夫人叹道:“林姑娘出嫁之时,季夫人曾有言语说过,咱们家没在林姑娘成亲前送去,外人不知道说了多少言语,现今再送过去,又短了三千两,你父亲如何丢得起这个脸面?况且除了我和父亲外,别人都不知此事,若是隐瞒下去,倒也使得。只是,我心里过意不去,才跟你说,叫你心里有个主意,我也有主意了。” 听她说到自己父亲,杜仲一时无言以对,身为人子,无论如何都不能说自己父亲的不是,忙又问道:“母亲说有了主意,是什么主意?” 杜夫人淡淡一笑,道:“我未必等得到,但是我相信你一定能。将来你父亲百年之后,就算要将他的梯己留给那些姬妾肚子里出来的,你也得先将这五万两扣出来剩下的再分给他们,务必要将这五万两一分不少地还给林姑娘,并代我向她赔罪,十年不成,就等二十年,三十年。若是你父亲留下的梯己不够,那就变卖家业,横竖你得不到,他们也得不到一分半个。而你还有我的二三万嫁妆,足够你和你的媳妇儿子过日子。” 说到这里,杜夫人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是看着林姑娘日子过得还好,才有这样的主意,若是林姑娘家里缺了钱,哪怕变卖我的嫁妆,也得先还了她。说这些不过是粉饰太平,事情都已经做过了,后悔有什么用?” 杜仲离开母亲的房间时,脚步沉涩,神色凝重,却愈加刚毅起来,无论如何,他都要依从母亲所言,将这笔钱还给林家小姐,眼下他更该好生读书,早些出仕为官。 杜夫人的主意终究没有用上,这笔钱在杜仲在为官之后,虽不似其父两袖清风,但也并不贪污受贿,只凭着每年在书院挂名的束脩和三节两寿冰炭敬一类,他足足花费了十三年光阴才还清,到那时,杜夫人依然在世,亲自过去向黛玉赔罪,此乃后话不提。 母子两个通了声气,有了主意,杜莲一无所知,只是满腹心事地在七姨娘处歇了。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杜莲穿着官服,坐着大轿去上朝。 他来得有些早,抵达的官员不过十之三四,张璇见状,关切地道:“之莲,你今儿怎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可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杜莲表字之莲,闻得张璇此语,哪敢说是昨天杜夫人说的话戳中了心思,不知何以为继,忙笑道:“没有的事儿,只是如今天热,昨儿晚上睡得不踏实,今儿便有些精神不济。” 张璇笑道:“既然如此,就该当好生保养。” 杜莲闻言有些尴尬,他在外名声极好,家里姬妾丫头满屋,却是瞒不过张璇。 张璇年轻时虽也有过荒诞不经的时候,但成家立业之后便已大改,如今夫妻和睦,家中只两个姨娘也早已过了四十多岁,各自蜗居于偏房之中,他儿女双全,都抱上了孙子,自然只顾着前程,为子孙筹划,不在女色上用心了,故不大喜欢杜莲的性子。 他看着杜莲,淡淡一笑,也不好再劝,见又有友人过来,忙走过去问候,渐渐地文武百官齐聚,等圣人降临,即为大朝会。 -- 第225页 张璇看着立在长乾帝阶下的周鸿,配着刀剑,肃穆庄然,他摸着胡须点头,这孩子实在是配黛玉,年纪轻轻,前途不可限量,林如海在九泉之下也该放心了。 议过几件朝事之后,长乾帝开口道:“可还有什么要事?” 群臣一怔,立时便有左都御史季昊出列道:“臣有本启奏天听,今有钦差金陵省体仁院甄家倚仗权势,包揽诉讼,逼死人命,重利盘剥,结党营私,挪用金陵织造府任上经费,亏空日甚未见还清,家人反是锦衣绫罗山珍海味,极尽奢靡之能事,其必有缘故,恳请圣裁。” 一言既出,如同晴天霹雳,顿时震惊四座。 群臣忙都看向季昊,却见他怒眉刚目,面上不见一丝忐忑。 甄家可是老臣,当年接驾四次,倍受恩宠,和荣国府乃是老亲,几次三番就任金陵织造江南盐课之职,金山银海都形容不出他家的富贵,在江南一带更是根深蒂固,威风八面,但凡江南一带的官员只要去了江南,无不登门拜会,没想到季昊竟然敢弹劾他们家。 长乾帝嘴角掠过一丝笑意,开口道:“既然如此,折子可呈上来了?” 听到这句话,群臣心头一颤,看样子当今是打算处置甄家了?无法,甄家虽然富贵滔天,但是罪名一抓一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众人中虽有甄家旧交,有道是打断骨头连着筋,但是甄家罪名昭著,他们皆不敢开口,以免惹祸上身,立时便被长乾帝迁怒。 唯有荣奎皱了下眉头,他和甄家是老亲,有个侄子娶的便是甄家女儿。 季昊道:“已呈御前,敬请御览。” 忙有掌管奏折之人开匣取出呈上,长乾帝一目十行,看罢,登时龙颜大怒,道:“即刻拟旨,令江南总督范柯查封甄家家产,并调取甄家一干人等进京治罪。” 长乾帝龙威日盛,群臣皆不敢反对,只得默不作声。 荣奎眉头紧皱,难道太上皇尚在,长乾帝便要整治甄家?想到这里,荣奎立时站立不稳了,忙出列道:“微臣略有异议,甄家虽然亏空,乃因当年接驾四次,并非有意亏空,此后亦有心偿还,还请圣人明鉴,饶甄家一回。” 荣奎一开口,群臣登时松了一口气。 季昊不由得怒瞪荣奎,要不是圣人此时还无意动他,自己早上了折子弹劾他,居然还敢替恶名昭彰的甄家求情,说是求情,实则不过是不愿意失去甄家在江南的势力罢! 彼时太上皇圣体稍有欠安,近来都不曾上朝,只在上阳宫静养,长乾帝忍了这么些年,越发喜怒不形于色,这几年将朝中文武百官各自调任,有的明升实降,有的明降实升,总而言之,一多半儿的大权都已经握在长乾帝手中,那些心腹为外人所不知,尤其是禁卫军,更是自己的心腹掌管,唯有荣奎一支和几家老臣依然风光无限,给太上皇一种大权在握之感。 长乾帝用了几年时光潜移默化地左右着朝堂,却很少有人看出来,即便是张璇也没有看出来,唯有黛玉时常听周鸿说起朝堂上官员升降,从中看出几分,偶尔几句只言片语,点醒了周鸿,继而告知周元,周元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果然看得一目了然。 目光掠过群臣,长乾帝淡淡地开口道:“倘或朕没有听错的话,季爱卿弹劾甄家的罪名不止亏空一项,还有种种不容于国法的大罪。” 荣奎还要再说,长乾帝抬手道:“等甄家一干人等押解进京后,着刑部严审,若是无辜,则无罪释放,家产发还,若是一身罪孽,须也怪朕不得。” 季昊和张璇、杜莲等人忙都躬身道:“圣人英明。” 张璇亦对荣奎含笑道:“荣大学士,圣人并非一意孤行,乃是等罪名落实之后方治,荣大学士大可放心,难道荣大学士还有异议不成?虽说荣大学士是甄家老亲,但是总也得有所避讳,以免让人误会荣大学士为救老亲,不顾国法。” 荣奎登时闭嘴不言,瞪了张璇一眼,他现今虽然权势依旧,但也很忌惮张璇其人。 长乾帝恍若未闻,开口道:“想当初太上皇对甄家信任有加,不想甄家竟然无视皇恩,做出如此人神共愤之事,朕的意思还是别打扰太上皇的清净了。” 群臣听了,顿时一呆,随即打了个寒颤,长乾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退朝后,长乾帝将周鸿叫到跟前,道:“你成亲至今,尚未去拜祭过岳父母罢?” 周鸿十分诧异,躬身道:“回圣人话,尚未去过。” 长乾帝道:“那明日你就启程南下,并携带家眷回乡拜祭岳父母,途中转道金陵,同时,朕命三千禁卫军紧随其后,抵达金陵后,你同禁卫军会和,监察范柯查封甄家,并留心甄家财物是否有秘密转移的迹象,若有,记住查看送到何人府中,暂且不必打草惊蛇。” 周鸿心思一转,已然明白了长乾帝之意,自古以来,抄没臣子家产,乃是一项极大的肥差,因官员从中贪墨,数目愈少,而被查抄之家也宁愿数目少些而罪过轻些,因此皆大欢喜,显然这些非长乾帝所愿,忙道:“微臣遵旨,定不负圣意。”何况他也有心带着黛玉回一趟姑苏,趁这次掩人耳目之机,拜祭林如海夫妇再妙不过了。 长乾帝满意地点了点头,打量着周鸿,果然自己没有看错人,眼下天下旱涝不定,各处天灾*,偏生国库空虚,长乾帝绝对不允许别人贪了甄家财物,据他所知,甄家亏空数百万两,但其家业不下千万之巨,正好可以用在赈灾之上。 -- 第226页 周鸿道:“微臣有一事禀告。” 长乾帝想着甄家覆灭在即,心神愉快,问道:“何事?” 周鸿道:“恳请圣人允微臣赶赴江南之际,办好圣人交代诸事,能携带家眷回一趟岳父之老宅,取回岳父留与内子之物。” 长乾帝目中流露出几分诧异,问道:“林如海还留了东西?” 林如海几次安排悉数为长乾帝所知,只未曾查到最后那一笔五千两黄金落在何人手中,可见林如海行事之缜密,环环相扣,当真是有手段,只可惜死得太早,没有为他所用,不料林如海居然还有一笔财物,安排之多,怎能不叫长乾帝吃惊。 周鸿无心欺瞒,况且将来取回财物之时,必然为人所知,也瞒不过长乾帝,若被有心人利用,反对自家不利,便实话说道:“微臣岳父担心爱女,曾留下一笔财物,本为爱女之嫁资,亦为后路,乃因内子不愿弄得人尽皆知,毁却荣国府之体面,故未曾取出,今逢其时,微臣恐日后无暇南下,恳请圣人允许。”当初黛玉并没有告诉他唯有雪雁知道所藏之处。 长乾帝笑道:“你这位岳父的手段真是让朕刮目相看。” 周鸿木然不语,心道若自己的岳父没有手段,岂能在江南盐课御史的位子上一做多年,连甄家做盐课御史时,也都是一年一任,统共做过三次盐课御史。 长乾帝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可知你岳父留下了多少东西?” 周鸿心头一凛,亦恭敬地道:“回圣人,微臣只听内子提过,约莫有百万之数,不过阖府十之二三,当初曾交代过林氏宗族和表侄贾琏,其府内家产须得有很大一部分上缴朝廷,最后何以不曾上缴,林家亦未得到,非内子一闺阁女子所知。” 长乾帝脸上掠过一丝沉思之色,道:“朕就说林如海无论如何也不会置国法于不顾,想来是林如海死后,未曾料到竟有人胆大包天到连同上缴国库的东西也敢吞没。这么说,荣国府统共得了约莫二百万之财。” 周鸿沉声道:“微臣不知。” 长乾帝道:“既然如此,你就出宫回去罢,朕允了。不过你得答应朕,到那时切莫悄然回京。”他还想看看当荣国府知道林如海另有安排时的反应如何。 周鸿一怔,随即应是。 长乾帝又亲自写了一道圣旨,令其携带南下,免得范柯不许他监察。 周鸿退下后,长乾帝叫来戴权,冷冷地道:“林如海尚存财物百万于祖宅之中,你们竟然没有丝毫消息?” 戴权吃了一大惊,道:“怎么可能?” 跟随在戴权之后的于连生也暗暗吃惊,他自进宫后忠心耿耿,十分尽心,较之别人,每逢长乾帝询问宫外事务后,敢于直言,当然他不敢在众人跟前说话,以免惹来众怒,故只长乾帝从他嘴里知晓许多民生风俗物价,譬如一个鸡蛋一文钱,暗恨朝中宫内蛀虫无数。 也是从那日起,长乾帝叫戴权带着于连生为他办机密要事,长乾帝跟前不差使唤的太监,但是却没有于连生这样敢于直言的心腹。 长乾帝不想受臣下欺瞒,必然要有一个人能时时留意外面的各种消息。 于连生如今便是如此,时常借口出宫探望雪雁,尔后趁机打探消息,譬如一些朝臣心领神会共同欺瞒的消息等等回来告诉长乾帝,这些若是臣子上下勾结,长乾帝还真能被瞒住。 看着戴权,长乾帝道:“出自周鸿之口,焉能非真?朕让你们在江南打探,连你们都探知不到,可见这林如海果然是个有本事的,可惜没有为朕所用。” 戴权满头冷汗,不敢吱声,他实在是想不透林如海如何私藏家资百万。 长乾帝也知此事不能怪责戴权,怒气渐消,问道:“朕问你,当初林如海托付的二万两黄金,最后五千两在谁手里?难道你还没有得到消息?” 戴权忙道:“小人已经派人去打探了,寻找当日林如海送信送钱的下人,然此时未得。” 长乾帝点头道:“得到消息后,告诉朕一声,朕也想知道林如海看谁看走了眼。”此时都没有将财物还给黛玉,可见十有八、九是林如海看走眼了。 戴权听了,躬身应是。 一时长乾帝处理政务,戴权带着于连生退下。 走出大明宫,戴权拿着手帕擦了一把冷汗,对于连生道:“你那干妹子的主子,真是个人物,不知用了何等手段,竟然能瞒得过咱们。” 于连生陪笑道:“毕竟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公公并非当年打探,自然难免有所疏忽。” 戴权叹了一口气,道:“走罢,继续催着下头些儿。” 却说周鸿今日突然回到府里,阖府顿觉惊奇,忙问其故。 周鸿含笑安抚父母妻子,看了黛玉一眼,然后对周元夫妇道:“圣人恩典,允我数月假期,携带家眷南下拜祭岳父母,明日即刻启程。” 周元夫妇皆非愚人,今日已听得旨意发往江南,调取甄家人等进京治罪,可见周鸿南下,必非私事,不过是借着陪同黛玉南下,另有公务,周元想了一回,开口道:“鸿儿,你跟我去书房,叫你媳妇收拾行囊,明天启程,不可耽搁了。” 周鸿忙随着周元去了书房,周夫人则命黛玉去收拾行囊。 黛玉欣喜若狂,回来忙告诉雪雁。 雪雁亦觉惊喜不已,道:“好得很,虽说姑爷必然有要事要办,但是姑娘却可以趁此机会拜祭老爷,取回老爷所留之物,这样我就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 第227页 黛玉听了这话,喜悦过后,旋即黯然,道:“我还道能留你二年,看来竟不能了。” 雪雁忙笑道:“难道我离开了就再不来看姑娘了不成?我姐姐留给我的宅子就离这里不远,明儿我还来叨扰姑娘,吃姑娘的茶,难道姑娘还不给不成” 黛玉却道:“我只担心你一人居住,如何使得?” 雪雁一怔,随即默然。是的,在这个时代,她一个女孩子家全然不能独居,是非太多,但是她本身却又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想法,无意于婚配,又因她知晓荣国府的命运,不想托庇于赖家居住,一时竟然进退两难。 黛玉看着她神色,拉着她的手,柔声道:“我知你一心想脱籍,不如你依从我的意思,这次南下,给你办了户籍文书,挪到京城来,你暂且仍留在我身边,等你有了好去处,再离开可使得?你一个人,我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你别忘了,从前你跟我说的那些世情。” 雪雁笑道:“姑娘疼我,我感激不尽,等脱籍之后再说罢,世事变化无常,眼下倒不急。” 黛玉想了想,点头道:“也是,你为我想得周全妥帖,我也不能看着你无依无靠。” 雪雁道:“那我去收拾东西了,咱们明儿就得启程呢!” 说着,叫来紫鹃等人收拾行囊,转身对黛玉道:“既要南下,我须得去跟我干娘他们说一声,横竖那宅子也是时候收回来了,等我回来,再看住与不住。” 黛玉想了想,道:“你先去告诉外祖母一声,然后再去赖家说一声。” 忙命人备了几色瓜果点心,不叫她空着手过去。 雪雁重新换了衣裳,传话到外面,坐车径自往荣国府行去。 黛玉看着她消失的身影,深深叹了一口气,决定等周鸿回来,定要同他商议一番,不能叫雪雁就这样孤孤单单,她比自己还大三岁呢,也该有个人家了,但愿能找一个让雪雁中意的人,这样她能放心地放雪雁离开。 却说周鸿此时在周元房里,垂手站着,并没有言语。 长乾帝下的乃是密旨,自然不能告诉他人,但是周元何等聪明,早已揣测出几分,说道:“圣人已有意整治江南一带,你此去千万小心。” 周鸿躬身应是,道:“父亲放心,儿晓得。” 周元叹了一口气,道:“上皇衰弱,圣人势涨,朝中必然又是一阵风云变幻。” 周鸿道:“既要盛世清明,少不得整顿吏治,当今虽有动手之意,然所动之人皆是罪有应得。甄家之名,自幼耳闻,若非罪恶滔天,岂能轻易治罪?” 周元点头道:“不错,甄家一倒,势必牵连无数,想必三五年内圣人便会得偿所愿。” 周鸿道:“圣人派遣儿子南下,想必是给父亲起复之机,甄家落败,必有无数空缺,到那时当今焉能不安排自己提拔的臣子心腹上任?父亲闲置家中已有几年,圣人不会忘记。” 周元大笑,眼中流露出一抹精光,道:“不然,我料想还没到我起复的时候。” 周鸿眉头一皱,随即福至心灵,道:“莫不是要到上皇动手处置荣家之时?” 周元点了点头,笑道:“我们周家和荣家水火不容,荣家当初险些害我周家一败涂地,父子皆没,我岂能忘记?既然圣人给为父这个机会,为父伺机而动便是,早两年晚两年,有什么要紧。上皇毕竟是上皇,也只荣奎看不清形势,竟而倒向上皇,企图半朝姓荣,长子更娶了南安郡王府的郡主为妻,南安郡王府可有军权,圣人如何允许他继续坐大。从前不治他,不过是怕荣奎一倒,牵连泰半官员,帝位不稳,如今圣人提拔的官员个个精明强干,看似不起眼,却皆是要紧职务,差不多能取而代之,即便那些人统统杀了,也不会影响朝堂局势。” 周鸿道:“还是父亲看得明白,儿自愧不如。” 周元摆摆手,道:“与其说是我看得明白,不如说是你媳妇为人玲珑剔透。你这回带你媳妇南下,随行亲兵护从须得多多带些,家人也多带些。” 周鸿正有此意,出了书房,即刻命人去请赵云。 赵云居住之地离周家并不远,他应邀过来的时候,雪雁已出了周家,抵达荣国府,早有人通报进去。 贾家无人在朝,但是旧交甚多,贾母闻得甄家被弹劾,已有人去查抄家产,正自闷闷不乐,听到雪雁过来,忙命人叫她进来,问道:“这时候你过来做什么?” 雪雁含笑送上几样点心瓜果,道:“我们姑娘说味儿倒好,孝敬老太太尝尝。” 贾母笑道:“也就只有我的玉儿时时记挂着我。”说完,又问黛玉好不好,天热吃了什么,穿了什么,有没有受到委屈等等。 雪雁一一回答,又笑道:“我们姑爷才向圣人请了几个月的假,要陪着姑娘南下拜祭我们老爷和太太呢,姑娘出不得门,打发我给老太太送东西时说一声,恐怕接下来几个月不能再京城里了,等明儿从南边回来了,再过来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顿时吃了一惊,道:“你说,你们姑爷陪着你们姑娘回南去?” 雪雁点头道:“正是呢,姑娘心心念念想着能给老爷太太上一炷香,只恨天南地北相隔千里,不能出门,岂料姑爷竟记在心里了,今儿从圣人那里请了几个月的假。” 贾母叹道:“你们姑爷如此待玉儿,我倒也放心了。” -- 第228页 雪雁忙笑道:“姑爷待姑娘一向很好,老太太尽管放心。” 贾母感慨万千,又问了几句,放她离开,回身跟王夫人道:“咱家无人在朝堂上,原想着向玉儿夫君打听一二,谁知他们竟要南下,如此倒罢了,叫你们老爷仔细些,打听打听甄家到底怎么着,咱们都是老亲,岂能坐视不管。” 王夫人站起身来,垂手道:“老太太放心,已经打发人去打听了。听说荣大学士很护着甄家,圣人说了,若无罪,即刻无罪释放,并发还家产。朝中有荣大学士,使几分手段,还怕甄家能落下什么罪名不成!” 贾母一听有荣大学士周旋,便放下心来。 雪雁不知贾母这些想法,倘或知道了也只是笑一声罢了,当今既然起心整顿江南一带吏治,岂能轻饶了甄家,须知甄家一倒,江南群龙无首,才好让当今的心腹趁虚而入。 她到了赖家,跟赖嬷嬷说明来意,说宅子租到八月就不租了,可巧下一年的租子还没得呢,如今说倒也不迟,也给了他们搬家的时间。这所宅子一年租金三百六十两,两年她共计得了七百二十两,加上后面小花枝巷子里的租金一百二十两,两年共计得了八百四十两,赖家知她行事不便,依她之意兑了八十四两黄金。 赖嬷嬷听完后笑道:“也巧,那家刚谋了个缺,正要上任去呢,只打算住到八月,我正要打发人给你说一声,偏你在周家,不好过去。” 叫人唤来赖大媳妇,赖大媳妇听了,忙拿了三个月的租金给雪雁,共计九两黄金。 雪雁道谢收了,说起自己陪同黛玉南下,赖嬷嬷吃惊不已,随即点头道:“也该去拜祭拜祭了,你们姑娘进京这么些年,难为她了。” 雪雁叹道:“可不是,亏得我们姑爷疼姑娘,好容易才请了假。” 赖嬷嬷听了,不免笑道:“倒是有些儿女情长了。不过你们姑爷年轻有为,如此行为,亦是有情有义,到底拜祭过岳父岳母,才算是正经一对夫妻。你也打算跟着去?” 雪雁点点头,她必须跟去,要将须弥芥子里的财物悉数还给黛玉。 见过贾母,别过赖家,雪雁回到周家时,已将近傍晚,刚踏进角门,不妨迎面两个小厮引着一个青年走过来,两人竟看了个对脸,朦胧黄昏之下,雪雁只见到对面青年脸上一道刀疤十分明显,虽然容貌俊美,却被这刀疤显得格外狰狞。 雪雁一怔,心想这位也许就是周鸿嘴里所说的幕僚赵云了,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一副文士打扮,却显得有几分英武之气,她不敢多看,忙低头站在一旁,避让开去。 赵云刚和周鸿拟定南下诸事,亦打算陪同周鸿一起南下,为他在江南行事出谋划策,没想到自己出门时竟会迎面碰到一名美貌少女,形容打扮不俗,心中便知必然是后院里的大丫鬟,见她脸上未露惊恐之色,不免有些诧异,连忙抬起衣袖半掩着脸,连连告罪。 雪雁还了一礼,一闪身,匆匆进去了,此事亦不曾与人言。 第二天,周鸿便携带黛玉连同亲兵护卫仆从浩浩荡荡地坐船南下,有人知,也有人不知,全然都没当做一回事儿。 等到周鸿离开三日后,长乾帝便命一支禁卫军南下,乃为辅助范柯。 第五十八章 开库房终物归原主 黛玉一干人等下江南之际,正是极热之时,幸而黛玉从前体弱,如今调养多年虽然早已好了,但仍是清凉无汗,雪雁等人跟着她南来北往坐过船,倒也无妨。 雪雁见黛玉和周鸿夫妻二人挥毫作画,不觉一笑,拽了拽紫鹃等人的衣襟,退了出去。 两人都坐在外间说话,以免里头要茶水点心。 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在途中夫唱妇随,赏风景都在一处,更增亲密之意,紫鹃也为黛玉欢喜,递了一杯茶给雪雁,道:“从前只你一人陪着姑娘看书写字作画,如今没了你,却有了姑爷,真像是画儿一般,在府里有谁和姑娘这样契合?” 雪雁抿嘴一笑,道:“这才是咱们姑爷呢!” 紫鹃点头道:“你说的很是,咱们家里不拘着姑娘读书,姑娘心里最喜欢读书作诗了,若是不许,姑娘竟是失了魂一样,这样便好了,怪道是书香世家。” 雪雁深为赞同,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生活方是黛玉,不必在成亲之后磨灭天生的灵气。 周鸿和黛玉在里间听了,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相视一笑。 周鸿道:“你这两个丫头倒是真心为你。” 黛玉放下笔,笑道:“不然怎么说是我有福呢?别人都说我之福气乃因父亲余荫,要我说,虽也有此缘故,更多的却是这两个丫头陪我这么些年,尤其是雪雁,比骨肉至亲待我还要尽心,若非她,我只怕早作践坏了自己身子,有些事,不过是外人不知罢了。” 周鸿亦放下笔墨,揽她坐在舷窗下,启窗遥望岸边风景,道:“那就说给我听听。” 愈是知晓黛玉的过去,周鸿愈是心疼不已,也暗暗欢喜,在那样的地方,黛玉仍旧能出淤泥而不染,自有一副超凡脱俗的品格。 黛玉知周鸿想知道自己从前的生活,正如自己也想了解他一般,想了想,便拣些能说的告诉他,譬如雪雁给她调理身子,处处费心,譬如紫鹃一心一意,紧守门户,又譬如雪雁给常常为她鼓气,于名声上时时留心,方没有得过且过等等。 -- 第229页 听得周鸿挑起眉头,沉吟道:“你这丫头见识果然不俗。”幸亏是林家的丫头,若是紫鹃,经荣国府多年耳熏目染,恐怕就没这份真知灼见了。 黛玉笑道:“我也这么说,也不知道她将来之东床如何。” 说完,不觉为雪雁忧心,将自己先前的打算告诉周鸿,掰着手指道:“你说,咱们给她选个什么样的人家才好?家里不能太穷,雪雁的嫁妆不薄,难道要拿嫁妆贴补夫家不成?我可舍不得。既要人品好,又要有才华,不然说不到一处去,父母也不能是尖酸刻薄之人,没父母也使得,不许轻贱雪雁,相貌也得过得去,你可别小看我的雪雁,除了诗词歌赋没什么天赋外,琴棋书画都是一绝,不比我逊色,她只是不大显罢了。” 周鸿好笑道:“听你说的,竟不是丫头,是千金小姐了。” 黛玉横他一眼,眼波潋滟,流光飞舞,道:“听你的口气我就知道你没放在心上。” 周鸿低头看着她手上的玉戒指,没有说话。 黛玉道:“我跟你说,就是千金小姐,恐怕都不如我的雪雁。我所藏的那些书,如今都收在咱们的书房里,你也知道有多少,古往今来,孤本新书,哪一本她不是倒背如流?不过雪雁就差在身份上,若不然,应酬交际行事来往比我还强呢!” 周鸿想起在宫里当差时,曾听说过皇太后跟南华说,许雪雁一个好亲事,是南华没有答应,忙说给黛玉听,若当初南华答应了,黛玉如今就不必费心了。 黛玉一怔,她不曾听过此事,皱眉想了一回,叹道:“南华姑姑是极聪明的人,雪雁虽不大说她的事情,我心里却明白。她不答应倒好,都说门当户对,原是极要紧,雪雁毕竟是个丫头出身,便是倚仗权势嫁到了高门大户,日后被人轻贱,终究没什么意思。” 周鸿点头称是,果然是聪明人,他生平最敬的就是聪明人。 过了一时,周鸿忽然问道:“你两个丫鬟都好,如何只为雪雁一人打算?”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紫鹃是打算一生一世都跟着我了,将来在家里给她选个人品模样性格好的管事,有我护着,一辈子的事情也算完了。只有雪雁一心想脱籍从良,不愿子孙世代为奴,我心里感念雪雁的这份志向,不免多费些心思。” 周鸿听了,暗暗一惊,没想到经历过锦衣玉食的丫头,竟还有这份志向,难怪黛玉肯费心给她筹谋了,沉吟片刻,道:“日后我多加留意,许能寻个四角俱全的也未可知。” 黛玉登时眉开眼笑,道:“那你千万记得,可别哄我。” 周鸿凝视着她道:“我什么时候哄过你?” 黛玉不觉面上飞红,若晚霞之晕,周鸿心中一动,正欲动作,忽听外面雪雁笑道:“大爷,那边船上说大爷的幕僚赵先生吐得厉害,大爷是否过去探视一番?” 黛玉扑哧一笑,推开了周鸿,道:“想是没坐过船,故头一回如此,你快去看看。” 周鸿听了,恨道:“赵云平素身强体壮,怎么反倒在这当儿晕了?” 黛玉替他理了理衣裳,又将装着扇子的扇套挂在他腰间,道:“难道非得体弱多病的方如此?也别忒小看人,我自小进京,便没如此过。” 叫了雪雁进来,道:“咱们来时可备了药?” 雪雁笑道:“吃药不大管用,倒是用姜片好些。” 黛玉想了想,道:“你去取些糖腌的姜片,另外再备些药,叫大爷一并带过去,若是用姜片仍不好,就叫小厮们煎药罢。” 雪雁听了走出去,回来时,果然捧着一个雕漆小托盘,盘中放着一碟姜片,并两包药。 周鸿一手托着,出了船舱,命两船靠近,约莫一丈有余,他一跃而起,平平稳稳地落在那艘船上,托盘上的碟子丝毫未动,站立在船头的亲兵护卫仆从们齐齐喝了一声彩。 周鸿走进船舱,见赵云躺在舷窗下的凉榻上,脸色苍白,若有病容,榻前还有一个黄铜折盂,满屋都是酸臭味道,不禁失笑道:“你怎么这副样子?” 赵云有气无力地道:“我头一回坐船,谁想竟会晕得头昏眼花?” 周鸿将托盘递他跟前,道:“说是姜片能止吐,你用些,若不成,就叫人煎药。” 赵云听了,翻身坐起,拿了两块一并放在口内,片刻后果觉好些,笑道:“倒有效验。” 周鸿放下心来,将托盘放在榻前几上,道:“有效验便好。” 赵云嚼完嘴里的姜片,又拿了两块放在嘴里噙着,道:“我这里一屋臭气,你正经快回去罢,别熏着你,仔细一会子你回去了尊夫人嫌你。” 周鸿道:“你也知道你屋里臭气熏天?” 说着,命小厮将换了干净的折盂,又开了舷窗,自己走出船舱,回来时已拿了一个小小的龙文鼎,赵云闻得一股香气,问道:“这是什么?” 周鸿将鼎放在他跟前几上,道:“里头焚了百合香,给你熏熏屋子。” 赵云笑道:“我一个大男人,要这些脂粉气的东西作甚?”意欲推辞,眼见周鸿双眸一瞪,冷若闪电,立时便明白他娶妻之后,屋里定然收拾得十分雅致,忙闭嘴不说了。 周鸿满意地点点头,转头看向他榻上枕畔放着的一叠书卷,随手拿起一卷,顿时一怔,道:“你在看这些有关甄家的邸报,这记的是什么?有关甄家的风言风语?” -- 第230页 赵云倚着舷窗,道:“世上没有什么空穴来风的闲言碎语,既然有人说,必然有几分意思,我都收集到一处,到了江南,料理起来也轻便些。不得不说,难怪圣人起心查封甄家,我估算了一回,甄家至少有这么个数目的家产。” 说着,对周鸿竖起一根手指。 周鸿心头一动,点头道:“所谓接驾四次,花的金山银海,实际上甄家从中不知道捞取了多少好处,填了自己的私囊。听闻甄家小姐个个都是按着皇妃或是王妃的规矩教养的,二姑娘嫁的可不就是西宁王爷?其下人仆妇的衣着打扮都不比大家夫人逊色。” 赵云闻言诧异道:“有些我都不知道,你如何知道?” 话音刚落,随即想起周鸿之妻乃是荣国府的外孙女,自幼长于荣国府,而荣国府又和甄家是老亲,平常自然难免知道些只言片语,或是见过甄家的行事。 周鸿没有接话,弹了弹手里拿着的一卷邸报,道:“甄家在江南五六十年,结交江南文士,又为多少人做过主,年年光是三节两寿就不知道收了多少东西,当年我岳父去世,留下家业,甄家五万两买走了市面上约莫十万两的房舍地亩,兼之其门下仆从狐假虎威,大管家的家里更有数十万巨资,等到南下,也别忘记了,恐怕查抄出来的数目还得高过你的估算。” 赵云听到甄家五万两买走林家十万两的房舍地亩,忍不住咋舌道:“真是黑心烂肺臭了肠子,十万两,那得有多少?我恐怕一辈子都攒不到这么多钱。” 周鸿眸光冷冽,道:“总得让他们付出些代价,当年我岳父去世,甄家从中可没少捞取好处,定然不止这些,也帮着贾家欺压了林家,侵吞了我岳父交代上缴国库和留给林家的财物,林家宗族气极离去,这么些年一直都没有派人探望本家之女,连出嫁之时也没出面。” 虽然黛玉不说,心里对此也是有些怨气的,毕竟她姓林,是林家之女,本家再远,也是同姓一家,东西落在林家和被贾家吞没,这是两码事,一个是应得,一个是无理,当初若是从林家出嫁,或有林家族人送嫁,她方能算得上是名正言顺。 对于林家当初早早上门分产气得老父就此离世,黛玉虽也恨过,但是过了这么些年,看得事情多了,也就明白了,财帛动人心,贾家人都来了,时时打探着,心思一览无遗,林家宗族如何不来,若不来,岂不是都落在外人手里?何况林如海交代有一部分留给林家,可见心里从未忘却过宗族,哪怕那些人已经出了五服,只可惜林家没争过贾家,反生了仇恨。 赵云摇头叹息,道:“所以说甄家是罪有应得。” 说毕,又道:“我瞧着,恐怕也会牵扯到尊夫人的外祖母家。” 周鸿问道:“你的意思是圣人也会对荣国府动手?” 赵云点了点头,嚼了口中姜片咽下,笑道:“我瞧着,圣人早几年就有这般心思了,只是因为太上皇在,兼之帝位未稳,故不曾轻举妄动。圣人提拔寒门学子,乃为制衡世家老臣,心里最恨世家纨绔子弟,无德无才也能出仕为官,行事肆无忌惮。我细细查探过一番,如今朝堂上泰半臣子皆非上皇心腹,你可懂其中的意思?” 周鸿不觉为之赞叹,当初若不是黛玉提点,恐怕自己父子也难察觉,没想到赵云竟然看得如此明白,道:“既非上皇心腹,可见便是当今之人。” 赵云拍手大笑,道:“原来你也看出来了!” 周鸿摇摇头,没说话。 赵云拈了一片姜片入口,道:“圣人心机手段十分刚硬,眼下是甄家,势必牵连者众,接下来便是荣家一干人等,更是几乎清空泰半*之臣,恐要费些时候,最后定然是四王八公,这十二家联络有亲,亲密得很,他们一倒,什么金陵四大家族也得跟着烟消云散。” 说到这里,赵云皱了皱眉头,乃对周鸿道:“尊夫人毕竟是由着荣国府抚养多年,虽说荣国府将来也是罪有应得,亦吞没林家诸多财物,但是若不相助,未免显得凉薄,若是出手,又恐带累你们家。依我说,将来你见荣家败落,那么四王八公的败落便不远了,你须得携妻远离京城,必得自己请命,向圣人表明自己的态度,方能使得圣人继续信任于你。” 周鸿淡淡一笑,道:“我早已有了主意,亦和你一般心思。” 赵云抚掌笑道:“我就知道,你既然看出来了,可见心里一定早有主意。当初尊夫人对你不离不弃,其品性可见一斑,必然不会对荣国府坐视不管,因此不在最好。” 提到黛玉对他,周鸿脸色瞬间柔和了几分。 赵云一笑,转而又道:“对了,这回南下,你去金陵和禁卫军会和,直奔甄家,那么尊夫人可安置妥当了?是住在金陵,还是去姑苏?” 周鸿道:“我去金陵,你带人护送她去姑苏老宅,然后我办完了事,去找你们。” 赵云纳罕道:“何以圣人竟会允你?” 周鸿道:“难得世间也有你猜不出的事情,到那时,你就明白了。”心里暗暗佩服林如海,若不是黛玉说,他无论如何都猜测不到竟还留有这样的后路。 赵云听了,愈加诧异,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及至到了金陵分手,周鸿只带了几名亲兵直奔金陵城中和三千禁卫军会和,禁卫军虽然人多,却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比周鸿还早到几步,因此赵云便带人护送黛玉一干眷属去姑苏老宅。 -- 第231页 周鸿早就身边的小厮先行两步,自然是黛玉陪嫁的那几个,直奔姑苏老宅报信,命人先行收拾,好在林如海去世前虽说从田庄商铺的进项里出修缮银子,但恐荣国府不在意这些是事,故临终前早已另外留了一笔银子,足够六七年的花用,看守老宅的家仆又都是林如海的心腹下人,奴籍皆在黛玉手里,不敢贪墨,宅子看护得很好,虽也有些寥落,倒还齐整。 听闻黛玉回乡,两户家仆共计十余人心里十分欢喜,又听说黛玉已经平安出嫁,现今是三品诰命,喜得连连念佛,道:“老爷在九泉之下,总算可以放心了。” 黛玉住进来后,先见了看守祖宅的老仆,重赏一番,请他们安排自己同周鸿拜祭父母一事,又命雪雁同看守老宅的婆子一同去安置赵云等人歇息,紫鹃则忙着带人重新打扫黛玉的卧室,安插器具,虽然住不了多久时间,但是仍旧收拾得格外雅致。 如此一来,真真是人人忙碌,好在各司其职,倒也有条不紊。 等一切安稳下来时,已经是三日后了。 这日黛玉从花园里回来,她好容易回老宅一趟,自然处处看过,只听雪雁道:“姑娘,既来了,咱们去库房看看罢。” 黛玉诧异道:“难道东西在库房里?”不可能,她记得当初扶灵送葬时,贾琏早已派人将库房里的东西搬尽了,一如在扬州衙门之时,怎可能还有剩余东西? 雪雁笑而不语。 黛玉想了想,道:“既然你说了,咱们就先去看看,明儿等他来了,回去时再搬上船。” 雪雁点点头,扶着黛玉往库房里走去,紫鹃和几个丫头婆子一并跟上,林家祖宅极大,略逊于荣国府,却远胜过周家,她们哪敢由着黛玉和雪雁两人独处。 及至到了库房里,尘土满布,每间库房都是空空如也。 黛玉不觉有些伤感,一间一间看过去,虽然没有东西,却难掩悲哀,道:“想当初,咱们家的库房都是满满当当的,现今看着,真真越发觉得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很有道理。” 雪雁忙安慰一番,道:“姑娘都如此说了,那就别太伤心了。” 带着黛玉走到倒数第三间库房门口,笑道:“姑娘略等等,我进去先开了门,然后通通气,姑娘再进去,以免呛着。” 黛玉奇道:“这门并没有上锁,你怎么说先去开门?” 雪雁道:“姑娘一会子就明白了。姑娘可还记得老爷当年交给姑娘的羊脂白玉佛?” 黛玉忙从衣襟内取出,递给她,说道:“你说这个?父亲交代我不得离身,起先放了你的卖身契,后来卖身契我给了你,但是玉佛一直都贴身收着,片刻不离。” 雪雁接过玉佛,摩挲半日,轻叹道:“这就是钥匙了。” 黛玉一怔,不解地道:“不过是个摆件,如何就成了钥匙?” 雪雁淡淡一笑,没有答话,只是自己进了库房,反手关了库房的门,里面依旧是积着厚厚的尘土,她拿着玉佛走近角落里,细细查看,果见角落地面上有一个小小坑洼。 雪雁从须弥芥子里拿出一块金佩,将玉佛镶嵌其中,然后以正面嵌入坑洼之中,严丝合缝,自己远离一丈,只听一声响,地面竟有一块极大的石板缓缓向旁边移动,很快就露出一条地道,有台阶直通向下。 雪雁等了良久,直到下面秽气散尽,方从须弥芥子里掏出一个大户人家才用的火折子,一吹即着,顺着台阶往下走,里面依旧十分难闻,走了百十阶,果然见到一座石门,上面有一把金灿灿的金锁,这是林家的九曲梅花锁,她忙取出须弥芥子中林如海交给她的钥匙,按着林如海教她的开锁方法,费了许多力气方将金锁打开。 雪雁记得林如海说过底下石室是有通风之处的,推开门后,她仍是等了一会,方进去,果然见到几间极大的石室,并无秽气,唯有地面上积有寸许尘土。 雪雁忙拿出早已预备妥当的扫帚将尘土扫到角落里,然后闭上眼睛,默默想了片刻,将须弥芥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凭空挪到室内,悄无声息,连同林如海留给她的金子和首饰衣裳都一并取出,堆放在一个角落里。 等她放完所有的东西,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雪雁拿着胡乱将地上扫成一堆的尘土往四处扫了扫,尘土飞扬,全落在箱笼家具上,横竖一应器具都有箱匣装着,上面蒙了一层尘土,同时她又将地面上的尘土打理了一番,除了她的脚印,再瞧不出什么破绽,方将扫帚收回芥子中,携着一身尘土走出库房。 见到她这么一副模样,黛玉顿时吓了一跳,道:“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久?” 雪雁笑道:“底下尘土飞扬,我各处查探了一番,数目对得上才出来。” 紫鹃道:“我越发糊涂了,什么数目?” 雪雁拍了拍头上身上的尘土,方开口笑道:“原是老爷另外给姑娘在库房的密室之内私藏了一些东西,老爷说,这间密室乃是百余年前修葺出来的,藏于库房之下,无人知道,给姑娘存放东西,再好不过了。”只可惜那时林如海在扬州,鞭长莫及,存放东西总得经下人之手,不然藏在此处,总比她的须弥芥子放心。 紫鹃吃了一惊,失声道:“老爷竟然给姑娘藏了一些东西?” 雪雁含笑点头。 紫鹃惊叹不已,忙扶着黛玉随雪雁进去,见到地道,又是一惊。 -- 第232页 及至主仆几个走到下面石室,黛玉先被尘土呛得打了个喷嚏,然后见到除了家具外,大大小小数不清的箱笼,众人都忍不住惊叫出声,黛玉眼泪不觉滚落下来,雪雁乃道:“这是老爷留给姑娘的,不过阖府的十之二三,其他的都在荣国府。” 黛玉微微一叹,并不作声,半日,对紫鹃开口道:“你去外头说一声,叫他们等咱们出去了,过来把东西搬上来,放在上面库房里,等离开时好运。” 紫鹃答应一声,出去传话。 雪雁又命另外的丫头婆子先出去,方对黛玉道:“老爷留给姑娘的东西都在这里了,另外,这一箱金子和几匣首饰几箱衣服,是老爷当年说赏给我的,同姑娘的东西放在一起。”说着,指了指角落里的几个箱子匣子。 黛玉拭泪道:“你替我藏着这么大的秘密多年,再多一倍,你也是理当得的。” 雪雁听了微微一笑,等黛玉看了一回,摩挲着一座黄花梨木透雕的月洞门千工拔步床,叹道:“这张床我从小儿就认得,还睡过一年呢,是我祖母的嫁妆,原来父亲也私自留给我了,那些箱笼里的东西想来都是上好的,父亲如此,只恨我不能报答分毫。” 雪雁劝慰了一番,道:“一会子有人来搬东西,咱们先回去,我得好生洗洗澡洗洗头,瞧我这么一副样子,别吓着人了。” 黛玉转脸打量她一番,破涕为笑,道:“真真像从泥土里摸爬滚打一番出来的。” 说着,二人都上去,途中黛玉说道:“等东西都搬上来,带回京城了,父亲留给你的那些东西再给你,免得你一路带回去倒显得张扬了,叫人知道,有害无益。” 雪雁笑道:“我正有此意。”横竖不是在荣国府,不必害怕别人来觊觎,她打算此次回京之后,她私藏南珠留下的东西和自己的积蓄都会悄悄拿出来于这些财物放在一起,然后不再用这个虚无缥缈的须弥芥子了。 出来后,雪雁想了想,对黛玉道:“姑娘先带人回去罢,这些我得看着,免得碰坏了牙子,另外,也得一样一样点清了数目。” 黛玉皱眉道:“你洗洗澡再过来罢。” 雪雁扑哧一笑,道:“还怕人说不成?这样倒好,一会子干净了叫人看去可怎么好?” 黛玉听了只好答应,回身命两三个丫头婆子在这里陪着雪雁,自己回去后也命人送了纸笔书案过来,既要登记入册,自然不能凭空写字。 赵云很快就带着一干护卫仆从小厮约莫四五十人过来,紫鹃传话给了二门的小厮,小厮再去赵云那里说,听到这个消息,赵云险些从椅子上跌下来,手里的墨汁滴到了纸上一团黑,他怎么都没料到林如海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私藏十之二三的财物于库房底下密室。 赵云忽然想起周鸿来,莫不是他早已知道了?难怪长乾帝答应他请假。他们既然让人去搬东西,想必是打算告知世人了,不知是不是长乾帝的意思,赵云忽觉有趣。 走进库房,见到雪雁,赵云顿时一怔,虽然尘土满头满脸,但是难掩俏丽本色,他一眼就认出了是上回在周家角门处遇到的少女,没想到她竟是黛玉身边的丫鬟。 雪雁福了福身子,道:“我们老爷留下这些财物乃为我们奶奶傍身之用,藏于此已有多年,好容易才回老宅一趟,势必要带回京城添到我们奶奶嫁资之中,有劳各位辛苦些,将东西搬上来,等料理完了,我回我们奶奶一声,叫厨房里送上好酒好菜请大家吃。” 赵云忙道:“当不起姑娘一句有劳,这些事是我们该做的。” 雪雁笑道:“别人还罢了,赵先生却非下人,哪里该说理当二字?必得好生谢过才是。” 赵云听了这话,又见她对自己无所畏惧,似乎全然没有看到自己脸上疤痕似的,不觉一愣,看了她一眼,转眼瞥见两个小丫头惊恐地看着自己,便知是自己脸上伤疤作祟,不由得心中一叹,道:“如今就先搬上来罢。” 雪雁当前引路,带人到了下面,道:“都在这里了,请各位仔细些,别碰坏了。” 见到这么多东西,众人目眩神夺,惊叹不已。 赵云轻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林大人为林淑人如此,可见苦心。”说毕,吩咐众人一件一件往外搬运,切记小心谨慎。 雪雁又是一礼,道:“既有先生在此,我便上去了,等东西搬上来,还得一一登记。” 赵云作势道:“姑娘请便。” 雪雁回到上面,就在入口不远处设立一案,坐着案边登记,具体数目自然不好记,也不会叫人打开箱子查看里面的东西,只是按着大件记录,并记录箱笼数目。 雪雁一去,下面的护卫已经回过神了,凑到赵云跟前,说道:“这林大人可真是深谋远虑,竟然还给女儿留了这么些东西,既然方才那位姐姐说算在大奶奶的嫁妆里,咱们将军真真有福,不说大奶奶一向有情有义,单是这份嫁妆,比公主都多呢!” 赵云推了他一把,道:“快住嘴,这些话也是咱们能说的?你莫忘记了,家财再多又如何?毕竟林家只有林淑人一个女孩儿,再多也是理所应当。快去搬东西。” 众人立时忙活起来,由外及内,一件一件往上搬。 当有人看到一口箱子不大,正要一人抱起,不想那箱子竟然纹丝不动,吃惊道:“赵先生快过来看看,这箱子不大,却如此沉重,装的怕是黄金罢?” -- 第233页 赵云过来一看,箱子都有锁,确实不大,推了推,道:“是黄金,一箱约有百斤重。” 众人听得咋舌不已,细细一数,共有十一口箱子,说道:“一箱百斤,便是一千六百两,十箱一万六千两,一二十万的银子呢,难怪都说荣国府的大观园是林家的钱建造的,听说,林老爷留给大奶奶的这些只是林家阖府家业的十之二三。” 赵云并没有言语,只指挥众人将东西悉数搬运上去,堆放在上面几个库房里。搬运之时,赵云亦在心中估算,虽不知一些上锁的箱笼中装了何物,但是沉重者乃为黄金或是陈设器皿,轻便者必定是名家书画孤本,皆非寻常之物。 忙到了傍晚,方色、色妥帖,雪雁再次向众人道谢,赵云连称不敢,带人径自离去。 有小厮跟在赵云身后,这小厮也是周家带过来的,最爱打听消息,和院里的丫头们极熟,笑道:“那是大奶奶身边的雪雁姐姐,真真是一表人才,若是今儿干净些,只怕跟天仙似的,也不知道将来便宜了哪个。” 赵云忙喝道:“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仔细我告诉你们将军,打你一顿!” 小厮听了连忙住嘴,吐着舌头不语。 却说雪雁丝毫不知有人在背后说自己的闲话,合上册子,回身将库房锁上,最外面的则用了那把黄金打造的九曲梅花锁,回到房里先将册子交给黛玉,黛玉道:“我叫人预备好热水了,你快去洗澡,一会子再过来说。” 雪雁方去洗了澡,披散着头发过来。 黛玉已翻看完了账册,道:“等运回京,怕又是一番风雨。” 雪雁拿着小丫头递上来的干手巾擦头发,笑道:“若不如此,姑爷哪里能从圣人跟前请得假日陪同姑娘去拜祭老爷太太?圣人既有那样的意思,咱们也只好遵从。”据她心中猜测,大概长乾帝是故意弄得人尽皆知,既知贾家之恶,将来贾家败落方是大快人心,都道他们罪有应得,非长乾帝挟私,自己在天下臣民心中也是英明之极。 黛玉叹道:“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外祖母脸上太不好看了,我如何对得住她老人家?经此一事,恐怕别人也说我太过小气刻薄,非要给外祖母家没脸。” 雪雁听了这话,顿时一愣,她只想着到那时狠狠出了一口气,却没想到这一点。 果然,她从来都不是无所不能的,不若黛玉想得更周全。 紫鹃走过来又递了一块干手巾给雪雁,道:“真真是雪雁的嘴严实,竟然一点儿口风都没透露,难为你藏着这个秘密多年。等咱们回去,太太见了这些东西,怕得对姑娘更加好上几分,单是这些,就比周家阖府的家业都多呢!” 周家虽也是世家,家资饶富,但是枝繁叶茂,几代下来,只和黛玉先前的嫁妆持平。 雪雁道:“这是何等要紧的东西,我哪敢说呢?姑娘也是今儿才知道东西藏在库房里。” 紫鹃却道:“这样才好,若是外人知道了,姑娘如何守得住这些?真真老爷想得周全妥帖,上上下下知道后都佩服得很。想当初姑娘出嫁时,府里收着那么多东西,竟连三十万都不给姑娘,难怪季夫人那样添妆了,这些若在他们手里,恐怕也一样不给。” 雪雁笑道:“姐姐不怪我瞒着姐姐就好。” 紫鹃听了这话,诧异道:“我怪你作甚?你也是一片真心为姑娘,又是老爷所嘱,我若因为你守住秘密不告诉我,我成什么人了?” 雪雁一笑,紫鹃真心为黛玉想,又得容嬷嬷和张嬷嬷教导多年,果然是自己想多了。 林家收拾库房,搬运东西,当日阖府人等都知道了,守着祖宅多年的两户家人都吃惊道:“我们守着老宅那么些年,库房里也去过几回,里头空空荡荡的,哪里想得到底下竟然还有几间地下密室,老爷藏得可真够严实。” 这事也瞒不过外头,姑苏一带谁不在可惜林家绝户,阖府家资尽入贾家?听说黛玉回乡,一干人等都觉得十分惊奇,再听说她已是三品诰命,更加羡慕不已,如今又听说林如海留下了十之二三的财物等着黛玉带回去,林家宗族顿时坐不住了。 起先有人禀告了林氏族长说黛玉回乡,林族长想着当初在争产一事中落在下风,心里十分气愤,几年没去探望过黛玉,现今也不理会,谁承想她竟是来运东西的。 林族长怒道:“这还是我林家的女儿?好容易回来一趟,也不来说族里拜见,难道要我亲自登门同她理论不成?按着国法家规,出嫁的女儿无权继承家业,祖宅和那些东西都该留给族里才是。”说毕,立即叫人备车,赶往林家老宅。 听说族长去了,族里立时便有几个年高德勋之人在子孙陪伴下亦与他同往。 第五十九章 忧子孙天佑出计谋 林家族中诸人抵达林家祖宅之时,黛玉正在招待姑苏的诸位官夫人。 黛玉乃是三品诰命,夫君是御前禁卫军右统领,又得了监察范柯查封甄家的差事,黛玉已回来多日,金陵的消息姑苏官宦业已得知,因此即便在天子脚下,除却皇家宗室王府,他们夫妻两个也算得是第一流人物,这些官宦女眷自然忙不迭地过来奉承。 苏州知府的太太却是四品,眼见黛玉虽未按品级大妆,面上亦是未施粉黛,但是其绝代姿容却令人暗暗惊叹于心,脸上遂堆满了笑,道:“林淑人如今也算得是衣锦还乡了。” -- 第234页 余者官宦家眷忙都一阵附和,心里羡慕不已。 黛玉今年才多大年纪就做到三品诰命了,等到她们这么大年纪时,还不得是一品夫人?尤其是京城里出来了,更比地方上的官宦眷属多一份清贵。 黛玉低眉浅笑,道:“今日回乡,一则我们大爷身上有圣人交代的要紧差事,二则圣人恩典,允我二人略慰父母于九泉之下。说来原是我不肖之极,一去多年,先人灵前冷清,好容易回来一趟,哪能不给父母磕头上香。只没想到竟劳烦各位亲自过来,倒是我的不是了。” 知府太太忙道:“哪能怪林淑人,这千里迢迢,一别十几年的好多着呢。” 众人连忙都七嘴八舌地安慰黛玉,知府太太转而问起京城的新鲜花样,或是发髻,或是衣裳,或是脂粉头油等等,这些都是女眷极喜欢的,偶尔方问一两句京城里的情形。 黛玉是聪明人,生性又爱打扮,倒也能说到一处,说起发髻服饰来自是头头是道,至于京城里的情形,黛玉便极少开口,只说自己年纪轻,先是养在闺阁之中,如今刚出嫁不久,尚未来得及知道这些,亦不知有什么动静。 说到京城里新鲜的式样,黛玉叫雪雁道:“你去将咱们带来的宫花儿拿过来。” 雪雁闻言,果然拿了两个锦匣过来,里头装着各色宫制堆纱新巧的花儿,一匣二十四支,眼前来了十来个人,黛玉笑道:“此行十分仓促,竟无一点敬贺之物,此乃今年端午进宫请安时皇太后赏赐之物,聊复应景,各位且挑几支带回去给姐儿们顽罢。” 各人闻听是宫中赏赐,心里先存了几分凝重敬意,又见宫花着实精致,忙不拘颜色各挑了两三支,向黛玉谢道:“到底是宫里的东西,果然比咱们这里好看。” 黛玉微微一笑,命雪雁将剩下的收了。 宫花未必比得上姑苏人自己扎的花儿别致,不过是因为出自宫中,所以金贵几分罢了。 黛玉此行确是十分匆忙,礼物预备得也不齐全,倒是在南下途中停泊之时置办了一些,这两匣宫花还是她嫌折枝鲜花的花心里总有一种小虫子不能戴方特特带过来的。 便在此时,有人通报说宗族里的族长和族老们过来找黛玉。 黛玉微微一怔,知府太太等人脸上却流露出几分了然,林如海留下数百万家资,虽只二三成,也约莫百万之数,林家宗族本非嫡支,不过是因为林如海去世了,身后没有子嗣,旁支方当家作主,但是自从林如海去世后便大不如从前,焉能放过这笔巨财。 知府太太道:“既然林淑人的娘家人过来了,我们该告辞了。” 黛玉却道:“各位好容易来一趟,怎能不吃了饭再回去?我若放你们冒着晌午的日阳儿回去,我这算是什么待客之道?各位快提告辞二字。” 众人闻言,不觉坐回原位,看着黛玉,不知她如何对待族人。 雪雁眉头轻轻一皱,当时黛玉尚未出嫁,不管是国法还是家规,黛玉都能得到一大半,剩下的归于朝廷,只是林如海善待族人,方留下遗言交给族里一些,也算对得起他们了,他们几年前面对荣国府之势并没有争过,因此便想来欺负黛玉一个已出阁的女儿家不成? 她从黛玉嘴里知道,林如海这一支是嫡系,余者皆是旁支堂族,当年林如海在扬州为官,选了旁支的一位族老代他行族长之责,族里祭田的进项多是接济了族人,林如海一个都没得,后来林如海染了重病去世,那位族老就明堂正道在族老的拥护下做了族长,当年还亲自登门来争产,只没争过,怏怏而归,但是林家的祭田贾琏不敢动,都落在了他们手里。 雪雁记得,林家的祭田足足有五十顷,一年单是进账就不下三千两银子,年年有这样的进项,居然还贪心不足。当初黛玉出嫁时他们怎么就没去人送嫁?想必是以为财物都被贾家侵吞了,凭黛玉如何,也得不到多少,没有好处所以他们才不去的罢? 和雪雁一般无二,黛玉亦想到了此处,乃对雪雁道:“你过去给族长和族老们上茶替我请罪,并叫厨房设宴款待,就说我的话,我是小辈,该当亲自登门才是,如何劳烦几位亲至?岂不是折煞了我,况如今大爷不在家中,我已出阁为周家之妇,行事该当避讳些,等大爷办完差事回来之后拜祭过父母,一并过去拜见,若有要事请族老们不妨略等两日。” 众人听黛玉说话有理有据,既不显得高人一等,也没流露出惶恐不安,不觉都暗暗点头,知府太太笑道:“正是,家里只林淑人一个女眷,哪能随便见他们?要我说,请他们暂且回去,明儿周将军回来了,携着林淑人过去,有什么话那时候再说。” 知府太太在姑苏是第一等的身份,她这样言语,显然是维护黛玉了,林家现今也没有几个出息的人,又阖家在姑苏本地,哪敢轻易得罪知府家。 黛玉对黛玉道:“就这么说罢,不必畏惧他们。” 雪雁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她先叫来小丫头,道:“你去前头问明来了几个人,按着人数沏茶,送到前厅。”雪雁沏茶的功夫极好,也曾向妙玉请教过,林家族人如此,她才不肯自己动手。 小丫头却是看护祖宅的老家仆孙女,笑道:“我知道来了几个人,一共十二个人。” 雪雁笑道:“你倒伶俐,既如此,就沏十二个人的茶送到前厅。” -- 第235页 小丫头忙跑了过去。 雪雁交代完了,径自走到前厅门口,往里头一望,只见一个老人坐在上手,童颜鹤发,极是精神,旁边还有三位老人,四人周围站着三个中年人和五个年轻人,想来是其子孙。 看毕,雪雁垂头想了片刻,抬脚进去。 听到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众人脸上都是一喜,抬头一看,不觉大失所望,原来来人却非黛玉,衣着打扮虽然不俗,但明显只是个丫头,不由得都沉下脸来,上手的林族长瓮声瓮气地道:“大侄女儿好大的排场,连我这个做伯伯的来了都不肯出来相见。” 雪雁福了福身子,道:“给族长和各位族老们请安,我们姑娘叫我替她来给各位请罪。” 林族长怒道:“你们姑娘既知道请罪,何以不亲自过来?” 三个族老也纷纷道:“正是,难道我们这几个老家伙还当不起你们姑娘过来拜见不成?” 雪雁心中暗暗鄙弃,瞧这副模样,看着像是书香世家的清贵文人,文质彬彬,可是言语却叫人着实不敢恭维,遂气定神闲地道:“这会子知府太太来拜会姑娘,姑娘正在待客,着实分不出身来,还请族长和各位族老多多包涵。” 林族长一听知府太太做客,顿时吃了一惊,问道:“知府太太过来拜会?” 雪雁点了点头,道:“不止知府太太,还有姑苏好几家官宦眷属都在,我们姑娘总要请了知府太太和诸位太太们吃过晌午的饭。” 众人听了,一时竟无言语,齐齐看向林族长,林族长也有些懊恼。 虽然林家仍旧十分富裕,但是传世百余年,游手好闲的多,读书上进的少,几年来竟无一人考中进士,哪里敢对知府家有丝毫不敬。何况也只林族长的孙子旧年中了举,眼瞅着都过三十了,连考了两次都落了榜,林族长心里着急不已,只想掏些银子出来给他打点,好做个官,不必考到头发花白,这才惦记上了林如海留给黛玉的东西。 想到这里,为了儿孙,林族长打起精神,道:“我要见你们姑娘,见不到,我就不回去了,等你们送完客,想来你们姑娘能过来见我了罢?” 彼时小丫头送上了茶来,雪雁接过,送到各人跟前,然后回身又道:“族长容禀,怕是不能了,我们姑娘年轻,又出了阁,不好见各位族长和族老。倒是我们姑爷奉圣人之命在金陵办差,手底下管着三千禁卫军,数日即到,族长若有事,不妨等我们姑爷回来再说。” 听到周鸿管着三千禁卫军,众人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眼里闪过一丝惶恐,林族长沉着脸道:“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又是自家人,还避讳什么?” 尤其是江南一带也久闻周鸿沙场征战之名,若是他赶过来了,他们哪里还敢登门。 雪雁看在眼里,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依旧如同春风拂柳,不卑不亢地道:“虽说是自家人,同出林氏,然而却没有年轻姑奶奶见本家堂族叔伯兄弟的道理,何况已经出了五服,别说我们家是几代书香世家了,就是一般寒薄人家也没这个规矩。何况,这也是我们姑娘的意思,我们姑娘虽无本事,到底身上还有圣旨钦赐的三品诰命,不是谁说见就能见到的。我们姑娘说了,等姑爷回来,随着姑爷拜祭过老爷太太,然后和姑爷登门拜见族长和各位族老,有什么事情到那时再说,不过就几日功夫,难道族长竟等不得了?” 一席话说得林族长哑口无言,好在他毕竟年过古稀,历经世事,为了子孙,倒也沉得住气,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在这里等着,等你们大爷回来,我倒要看看咱们林家这位女婿有什么三头六臂,难道还不遵守国法家规不成!” 话音未落,便听外面含笑道:“什么国法家规?” 雪雁一听不是周鸿的声音,抬头看去,便见赵云仍是一副文士打扮,走了进来。 林族长皱眉道:“你是什么人?我们来找你们家姑娘,什么时候轮到一个下人说话了?” 雪雁忙道:“族长,他并不是我们家的下人,乃是我们姑爷的幕僚赵先生,身上亦有举人功名在身,我们姑爷去办差前,已将府里许多事情交给赵先生料理。” 闻得赵云竟是一位举子,人又如此年轻,林族长等人不觉十分诧异,忙都站了起来,并不敢托大,他们这些人身上都只有秀才功名,比不得赵云的地位,林族长的儿子林恒虽然是举人,但是今天并没有陪同林族长一道过来讨公道。 幕僚也有品级,就凭赵云立下的功劳,如今至少能得五品,只因他无意仕途,方没有受之,周鸿跟黛玉说时,雪雁也在一旁,故知道,抬头看着赵云笑道:“赵先生怎么过来了?” 赵云一笑,牵动了颊上伤疤,不免有些狰狞,他见雪雁毫不在意,反而是林家一干人倒抽一口凉气,自己也不在意了,答道:“我听说林淑人娘家族里的族长和族老过来,林淑人和姑娘们毕竟都是女眷,因此过来告诉他们不妨等将军回来。” 说完,又转头看着林族长,道:“方才林族长说国法家规?不知我们将军违了哪一条?” 赵云身上有功名,这话他问得,雪雁却问不得,见赵云出面,雪雁便往后退了两步,站在一旁一言不发地看着林族长,听他如何作答。 林族长沉声道:“这些事不该同你们说,你们不必问。” -- 第236页 赵云微微一笑,道:“既如此,那就请雪雁姑娘吩咐下面给林族长和几位族老准备房舍住下,过几日将军就回来了。” 雪雁应了一声,道:“姑娘已经交代了,让我吩咐厨房里送一桌酒席来,族长和各位族老略进些,有什么事情等姑爷回来了再说,我这就叫人收拾房间。”说完,自去料理。 事毕,雪雁仍回黛玉身边服侍,并当面回了话,只说林族长和族老们暂住几日。 知府太太等人相顾莞尔,知晓林族长这些人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 黛玉微微蹙眉,也不想家丑外扬,点头道:“既然族长和族老们暂住,你吩咐下面好生服侍,不可怠慢了,明儿大爷回来了,由大爷做主,若是家里遇到了什么难事,能帮得上的便援手一二,若是不能,只好略尽人事。” 雪雁会意,道:“我早已吩咐下去了,族长和族老们也说等大爷回来再说。” 黛玉点了点头,一时席面送上,她便请众人入席。 知府太太见她对于林家来人并不担忧,行事又很妥帖,想起先前说自幼有宫里的嬷嬷教养,不觉收回先前对于她年纪轻而生出的几分小觑之心。 这一日倒也宾主尽欢,若非林家来人,黛玉晚间也不会紧锁眉头,暗生愁色。 雪雁道:“总得想个法子,若他们不得,说不定会坏了姑娘的名声。” 黛玉放下手里的书,轻声道:“我已经有了主意。” 雪雁问是什么,听她说完,沉默半晌,道:“姑娘这主意倒好,料想大爷也赞同。” 不想林族长一干人等一住就是半个月,仍没等到周鸿回来。这半个月里,黛玉日日有客,皆非林家众人所能得罪得起的,只等苦等。 赵云的小厮观月见状,不解地问道:“到底有什么要紧事,非得等着将军回来?足足等了半个月,跟个大爷似的,难伺候得很,明明可以回家等着周将军和林淑人登门拜见。” 赵云在院中挥舞大刀,刀气如虹,气势非凡,一套刀法练完,仍是面不红气不喘,听了观月这话,将刀送到他跟前,笑道:“财帛动人心,林大人给林淑人留下一份家资的消息瞒不过人,可不就是打上这份家资的主意了。” 除了这个,林家来人再无其他之事。周鸿曾经说过,黛玉在京城几年,林家丝毫没有探望过,每年春闱也不是没有子弟赶考,竟然不闻不问,出嫁之时也没有送嫁,可见其品性。 观月捧着刀鞘上前收了刀,嘴里道:“这可奇了,那是林淑人的嫁妆,凭什么给他们?何况他们又不是本家嫡系,早出了五服,就是按着国法,给他们是善心,不给他们也是理所当然。何况我听人说了,当年林大人留下话说,也给他们一些财物,足足有四五十万两,只是当年有甄家帮衬着荣国府,他们没争过荣国府的琏二爷。” 赵云看了他一眼,道:“你倒是打听得清楚。” 观月讪讪一笑,道:“我哪里是打听得清楚,是说的人多了,就记住了。大爷,他们能不能得逞?可千万别叫他们得逞,林淑人多好,这些日子一点儿都没怠慢我们。” 赵云道:“不管周将军在不在,他们不过都是自取其辱罢了。” 观月不解,意欲再问,却见赵云已经进屋看书去了。 正在林族长等得心焦不已之时,周鸿在金陵的差事已经办得妥当,监察范柯查封甄家,将甄家一干人等不论男女老幼悉数下狱,并勒令禁卫军亲自动手,早早嘱咐不许随意摔打,一样一样东西都登记造册,不允许任何人贪污一件半个,其查抄数目之多令人瞠目结舌,果然如周鸿所料,竟有一千三百万两之巨。 单是从甄家老太太房里就查抄出许多东西来,其中包括头面衣服绫罗绸缎名贵药材金银珠宝古董陈设家具摆件等等,有陪嫁的嫁妆,有儿孙孝敬的东西,有外头送的三节两寿之礼,六七十年的积累,不止百万,甄夫人房里也有数十万,就是一个姨娘,房里也抄出上万的银钱东西,另从甄家两个大管家府里各抄出数十万家资,更别说一家之主了。 范柯惊诧之极,暗恨周鸿插手导致自己不能从中牟利。 周鸿看完从甄家查抄出来的御用之物,暗暗好笑,甄家果然胆大包天,居然敢违制,他淡淡地瞥了范柯一眼,道:“圣人的意思,一概查抄之物悉数送进京城,丝毫不得动。” 范柯听是圣意,心头一凛,道:“理所应当,理所应当。” 周鸿命人将查抄之物装进箱子里,全部锁上封好,然后络绎不绝地运上船,忙了好几天,足足装了十余条大船,每一条船吃水很深,请左统领王淼送进京城,长乾帝虽然信任于他,但也不会只派遣他一人来料理如此要紧之事,何况他须得祭拜林如海夫妇,总得耽搁一些日子,长乾帝可等不得这么久,何况两人同理,方能制衡。 王淼问道:“伯羽不同我一起进京?” 范柯亦惊讶地看了周鸿一眼,却听周鸿道:“我在圣人跟前请了假,陪同内子祭拜岳父母之后方能进京,这些东西就劳烦三水兄务必送进京城,连同甄家一干人等,路上务必小心。抄家所得之账册一式两份,一份由兄带走,一份留在我手里,待我进京之后,亦呈交御前。” 王淼想了想,道:“这是应该的,你本就打着祭拜岳父母南下,总要亲自过去一趟。既然如此,我就留下二百禁卫军跟你同去,余下二千七百人同我进京。” -- 第237页 剩下的一百人则在查抄甄家之前,被周鸿派遣出去了,果然有甄家打发几个人悄悄带着东西逃了出去,想来是先得到了风声,周鸿并没有动手,只是叫着一百多个人各自跟了上去,看他们把东西送往何处,发现有的送往京城,有的送到南边,不一而足。 等诸事尘埃落定,已是六月底了。 王淼等人启程上路后,周鸿立即快马加鞭,带人赶往苏州。 这日傍晚时分刚踏进苏州地界,便有知府携带一干官员来迎,周鸿毕竟是从三品将军,又刚料理完甄家之事,忽然来到姑苏,怎能不让他们个个心惊胆战。 周鸿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只说乃为私事,不涉公务,众人方散了,说改日设宴相邀。 周鸿吩咐禁卫军驻扎在驿站,自己径自回到林家祖宅,便先听说林家族人久等之事,眼里不由得闪过一道厉色,往黛玉房中来。 黛玉刚送走一干官宦眷属,见他赶过来,不免十分欢喜。 周鸿一身风尘仆仆,道:“我已听说你娘家族里来人了,这就命人设宴,我去见见。” 黛玉一面叫人预备热水给他洗澡,一面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我父亲留下那些东西惹出来的事儿,说什么国法家规,我料想着就是为了这个。我已打听过了,族里虽有二三千亩祭田,但是这几年旱涝不定,竟是减收了许多,还变卖了些,一日不如一日,故来打搅你我。亏得当初雪雁想了个法子,在嫁妆单子上添了一笔,如今也能堵住他们的嘴。” 黛玉心里仍记得是他们登门争产,气死了老父,不肯去见他们,眼下自有周鸿出面。 周鸿洗完澡,见她仍是闷闷不乐,道:“你放心,一切有我。” 黛玉叹道:“为了这些东西弄得如此,到底有什么意思?你一会子同他们分说时,也别太厉害了,就说我的意思,如今我们住在京城,远离家乡千里之外,若有族中子弟进京赶考,或者进京候补,住处用度使费一应不必他们出。另外,祖宅在我们离去之前可租赁于人,雪雁打听过了,二千两银子一年都没处赁到这样好的宅子,横竖我们不住越发显得寥落,赁给了人也省了一笔修缮银子,这些租金皆用在族中子弟读书之上,别的,我竟不能了。” 林家祖宅乃是当年封侯之时耗费许多人力物力建造,方有如此巧夺天工之景,园林之美更是甲于天下,虽已多年没有住人,但是修缮得相当齐整,在姑苏城中找不出第二家来。 周鸿赞许道:“如此倒好,既能激励他们读书上进,也不会因此而交恶。” 黛玉却道:“那也未必,为了这些,反目成仇的好多着呢!” 周鸿又安慰了几句,闻得外面说宴席齐备,周鸿便大步走了过去,叫人去请赵云作陪。 赵云到时,林族长等人已经气得脸红脖子粗,道:“你别仗着你是三品官儿,就来管咱们林家的事儿,林家现今由我做主,既是出嫁之女,就不该带走林家现在留下的财物。” 周鸿稳坐上手,神色沉稳,丝毫不受影响。 赵云嗤笑一声,走过去道:“莫说林大人仙逝时,林姑娘仍未出阁,可承继六成以上家业,便是已经出阁,那也该上缴朝廷,而非分给宗族,不知林族长何以在我们将军跟前如此言语?倘或我没有记错的话,林大人当年留下不少财物给族里,是族里自己没本事保住,如今倒想要林大人好容易留给林淑人的嫁妆?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林族长面沉如水,道:“这是我们林家的事儿,不该你一个外人来管。” 赵云淡淡一笑,道:“我虽是外人,偏有功名在身,按理,是能旁听的,且也能递了帖子去衙门,请衙门大人们过来分说谁是谁非。” 林族长听了这话,方想起赵云乃是一名举子,不由得无言以对。 周鸿沉声道:“我已说得十分明白,这笔财物乃是岳父留给内子的嫁妆,好容易才藏到如今,旁人无权插手,便是我周家也不会动用一分半个,林族长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因内子无父母依靠就侵吞其嫁妆。” 林族长冷笑一声,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以后的事情难说。” 赵云抚掌道:“是呢,这话有理。” 林族长道:“你都这么说了,可见是有理的,既然如此,无论如何都不能将如海留下的那笔财物带走,我们林家子孙可都指望着这些吃饭过日子呢!” 赵云疑惑道:“难道当年林大人留下几千亩良田的收入竟不够百十个林家族人吃用?” 林族长脸上登时变色,道:“你怎么知道?” 赵云来了这么些日子,岂能不打探得清楚明白,他看着林族长,正色道:“看着老先生也是读书人,口口声声说什么国法家规,怎么就不想想国法家规说了什么?国法里的规定适才我已经说了,这些财物留下时林淑人尚未出阁,以此做家资乃是名正言顺。若说家规,据我所知,林淑人一脉方是嫡系,出了五服的旁支有什么家规可以管得了林淑人?” 林族长怒道:“她现今已经出阁,林家还没有送出去的财物便不该归她所有,说到底,你们就是不想给我们是罢?” 周鸿点点头,道:“既是岳父所留,且以写于嫁妆单子之上,岂能平白无故地拱手让人?况且林族长似乎很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 第238页 林族长冷笑道:“那好,我这就出去喊冤去,叫人都知道,林家的女儿胳膊肘子往外拐,为了别人,连自己娘家人都不顾了,端的的冷心冷意,实在是对不住朝廷钦赐的诰命!” 周鸿暴怒不已,但是他越是生气,面色越是平静,道:“也好,明堂正道地请了知府和一干官宦人等过来分辨分辨,到底是出了五服的旁支族人欺人太甚,还是林家之女周家之妇违了国法家规,无情无义只顾自己。” 赵云忙阻止道:“何必闹得人尽皆知?林淑人宅心仁厚,想必不愿如此。倒不如将军明儿上一道折子,就跟圣人言明,本想按着圣人之意将东西运回京都,偏被林氏族人所阻,竟不能得以遵旨而行,你到时候就磕头请罪罢。” 林族长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你说圣人之意?” 赵云微笑道:“可不是,圣人都知道这件事,说这笔财物该当归于林淑人,既然林族长说到国法家规,周将军无计可施,没有办成这件事,只好进京向圣人请罪了。” 唬得一干人等面无人色,林族长险些晕过去,急忙跳起来道:“不敢,不敢,我上了年纪,不过是胡言乱语,还请周姑爷千万担待些,这些都该是大侄女该得的,是我脂油蒙了心!”他若知道长乾帝都知道此事,打死他他也不敢登门来要东西。 周鸿抬眼,双眸沉静,淡淡地问道:“林族长的意思是不要东西了?” 林族长暗暗苦笑,摆手道:“我不过是来试试姑爷是否对大侄女有心,并没有讨要东西的意思。现今见姑爷处处维护着大侄女,我也放心了。这就告辞。” 族老并儿孙们忙都点头赞同,只盼着早些离开。 周鸿抬起手道:“不必忙着告辞。” 林族长顿时停住脚步,苦笑道:“周姑爷还有什么吩咐?” 周鸿将黛玉之前的话说了出来,总不能真的和林家交恶,任由他们等自己走后败坏黛玉的名声,遂道:“内子既有此意,少不得请了刘知府等官宦人等作证,林族长不妨再住一晚,等这件事在刘知府过了明路,林家子弟有了前程,再离开此处回家不迟。” 这番话就好似天上掉馅饼,喜得林族长等人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想到周鸿之威,圣人之意,忙假意推辞道:“这如何使得?我们并不缺这几两银子。” 周鸿似笑非笑地看他们一眼,道:“倘若没打听错的话,祖宅一年租金是二千两。” 一听到二千两,林族长等人立时眼红心热,好半晌,林族长方道:“既然大侄女执意如此,那我们就再住一日,等到此事落定后回去,也好跟族中期盼着读书上进的子孙有所交代。” 次日一早,周鸿果然下了帖子请刘知府等人过来,又请了本地一些德高望重之人。 闻得黛玉之谋,刘知府十分赞叹,道:“此举大善,为了族中子孙真可谓是苦心孤诣。” 一位李姓老者也道:“正是,不管是否家资百万,总要子孙上进方能守得住,可是也有许多子孙家里无钱读书,无钱进京赶考,辜负了一身才气,如海之女既肯援手,可见心性不凡,兼之这笔钱善加利用,如海九泉之下,亦该瞑目矣。” 周鸿点点头,向众人开口道:“好觉诸位知晓,这笔钱数目不小,自然不能让人无缘无故从中吞没了去,因此每年我们都会派人过来收取租金,并妥善安排族中子弟读书一事,若子孙上进,则付衣食读书之资,若是子孙无能,只为了银子过来读书,我们绝不姑息,此事由各位监察,但愿族中子孙争气,切勿辜负了内子一番苦心。” 众人听了个个叫好,何况这笔钱就是他们不出,别人也挑不出错来。 周鸿立下字据,众人都做了中人。 此事一定,周鸿命人摆上酒宴,亲自向各位敬酒,众人连称不敢。 周鸿道:“待我夫妻拜祭过岳父母之后便即回京,这座宅子总要赁出去,还请各位帮忙打听一二,不知哪家愿意租赁,好叫我们处理好此事,尽早启程。” 刘知府想了想,道:“倒是有个人选,想赁个大宅子,待宾宴客也体面些,不过须得问问他,过两日我给周将军消息。” 周鸿道:“那就有劳了。” 第二天刘知府便引着一人过来,原来他是本地的一位极有名的乡绅,姓钱,妹妹嫁给了京城高官,本族却也家资饶富,只是为了子孙计,打算儿子考中进士后进京居住,不愿在家乡大兴土木地花钱建园子,但是平常待客总觉得不尽人意,闻得林第赁出,便有意赁下。 周鸿在这里款待二人,那边赵云已经打发人去打听了,半日回来,朝周鸿点点头,周鸿便知其意,将祖宅赁给了钱老爷,只是得等他们搬走后方能入住。 钱老爷忙道:“理应如此,不过几日功夫,也不急在眼下。” 周鸿见他谈吐文雅,也生了些好感,等他们付了租金拿着契约离开后,方从赵云口中知道钱老爷之事,钱家是极本分清白的人家,钱老爷的祖父是商人,三代不得科举,好容易攒下了家业,叫儿子做个田舍翁,督促子孙读书,传到钱老爷这一辈,遵从祖父意,西夏三个儿子自小请了名师教导,都中了举人,在姑苏一带很有体面,家风良好,没有什么邪心歪意,他家的钱都攒着给儿子做日后打点,因此不愿花上十万八万去建园子。 -- 第239页 周鸿叹道:“都是为了族中子孙罢了。” 赵云深有同感,与钱家相比,林氏宗族那些人远远不及。 彼时黛玉作为已为人知,同时,周鸿亦命人不小心传了些话出去,只说黛玉出嫁之时嫁妆微薄,不过得林家少许家产,如今林家剩余财物已为圣人所知,必得运回京都,非黛玉小气,不肯分与族人,只好将祖宅赁出,对族中子孙略进绵薄之力。 这些话一传出来,世人不免对黛玉生出几分既怜悯又敬佩的心思,怜悯的是她小小年纪,家产悉数被吞没,出嫁竟只得到微薄之资,敬佩的是族人争产,她还想着族中子孙前程。 当初贾家和林家争产一事发生在姑苏,如何瞒得过当地人,故他们都知道真相。 黛玉毫不在意,只请人择日,与周鸿前去林家祖坟拜祭父母。 第六十章 甄娘子寻女进京都 林如海夫妇的坟头自有林如海留下的人打理,虽已多年,雨水又多,倒没流走坟头土。 黛玉同周鸿拜祭完,洒了不知多少清泪,尔后重赏了守墓的老家仆,又给他安排了日后的衣食之费,方回转祖宅,择日启程,乃是七月初六。 雪雁忙同紫鹃带人收拾行囊,并采买各色土仪礼物等等。 紫鹃不爱出门,黛玉又嫌别人买的东西不好,故雪雁带人出门,已是轻车熟路。 正值夏日,姑苏的香扇香珠十分精致,雪雁想到他们回京之后已进八月,便没有大肆采买,反将那些朴拙直巧的昆石和泥人儿、缂丝等物买了许多,黛玉已非闺阁女儿,既然回来一趟,自然得多多带些东西回去送人。 但凡各处铺子的掌柜大概都知道林家,并不敢抬高价钱,反略低了些卖给雪雁。 雪雁莞尔,她过来买东西,自然要了雅间,并不是在堂上看货,乃对掌柜地道:“掌柜赚不到钱,岂不是我的罪过?竟是按着市面上的价钱算罢!” 李掌柜忙笑道:“并没有不赚,卖给姑娘的价钱仍是高于进价,只是比别处略低些,林淑人好容易回乡一趟,犹记得当年林大人的风采,咱们都敬佩得很,哪里能抬高价钱卖给姑娘?我们都成什么人了。” 雪雁听了,倒也明白他们的想法,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黛玉为三品诰命,其夫为圣人心腹,不仅能庇佑宗族,还能庇佑一地乡民,只同乡二字,他们便有了诉说委屈之处。这也是林如海何以深受敬重之故,据她所知,在林如海为官之时,本地乡民也少了许多委屈,因此他们都愿意结一份善缘。林族长那些人起先为了钱红了眼睛,事后反应过来,都忙不迭地打发妻媳过来奉承黛玉,其心思态度变化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当初林族长等人敢上门一闹,未尝不是他们都知道黛玉不会对他们动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能得偿所愿最好,得不到黛玉也讨不到好,有人说她不顾娘家族人,她还不能倚仗权势对他们如何,这也是因为宗族常常凌驾于官府之上,许多宗族里的事情官府都不能插手。 雪雁心想,黛玉之计着实是好,既没有得罪本家族人,在外面的名声也非常好,受了委屈仍然记挂着族中子孙读书上进,何等胸怀! 想到这里,雪雁不觉记起黛玉担忧家财进京之事,不过她相信黛玉一定有法子避免。如今她无事一身轻,在周家以后就是黛玉的生活了,须得她自己做主,自己保护好自己,即便她有法子也不能为黛玉出谋划策。 这原是一家土仪铺子,各色东西齐全,东西又好,在本地名声极佳,雪雁索性都在这里采买了,好容易采买完了,雪雁付了帐,带着丫头婆子走出铺子,命人将东西装车。 忽见赵云携着小厮过来,雪雁不禁一笑,道:“赵先生也过来买东西?” 赵云初时远远见到一位打扮不俗的姑娘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站在门口看人装车,知晓必是大户人家的头等丫鬟,不敢抬头直视,闻得雪雁此语,方抬起头来,敛去眼里的诧异之色,笑道:“原来是雪雁姑娘,这是买些土仪东西回去?” 雪雁笑道:“正是,初六就启程了,多多采买些,回去做个念想儿,或是送人都使得。想必赵先生也是如此,先生随意打发谁采买便是,何必亲自过来?” 赵云爽朗一笑,道:“我又不是什么金贵人,走一趟也无妨,我身边两个小厮吃东西还好,买东西哪知什么精致,什么粗俗,我也想买些回去送人,何况既来一趟江南,少不得各处风景之地都去一回。” 观月不满地撇了一下嘴,眼里却没有愤怒,只有笑意,显然被打趣的时候多了。 雪雁见状一笑,见车已装好,便福身别过。 等她上车远远去了,赵云仍旧站在门口,垂头沉思。 观月道:“大爷,雪雁姑娘真真是好,从来没有瞧不起人,且还不怕大爷脸上的伤。”若是别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脸露嫌恶之色了,就是在姑苏这些日子里,赵云出去游览各处胜景,凡所见之人十个中有八个人眼含畏惧鄙弃,观月不禁为自家大爷暗暗心疼不已。 赵云拿着扇子敲了敲他的头,道:“你再胡说,下回就不带你出门了。” 观月连忙住嘴,跟他进了铺子里。 却说雪雁回到家,见黛玉不在房中,一问小丫头,方知钱太太来拜。 钱家既要赁了林家祖宅,又知黛玉在京中地位不低,夫君权势颇高,也是书香门第,再说本家儿子将来还得进京赶考,有同乡在京城,少不得也能便宜一二,故钱老爷忙叫妻子带着三个儿媳过来给黛玉请安,她们都是没有品级的民妇,拜见黛玉十分恭敬。 -- 第240页 黛玉见钱太太六十上下的年纪,生得慈眉善目,言语温柔,再想起周鸿说钱老爷为人亦好,便放下了心,虽说将祖宅赁出,却也希望租客品格清白。 钱太太去后,又有知府太太等人过来,一时之间,来客络绎不绝。 黛玉这边忙碌不已,周鸿那边亦不消停,日日都见姑苏一带官员仕宦,他在战场拼杀久矣,颇不喜此道,婉拒刘知府晚间宴乐一事,自回家歇息。 黛玉也是十分疲倦,洗完澡,对周鸿道:“比在京城里还累。” 周鸿笑道:“在京城中,凡是应酬自有母亲出面,你在这里却是独自一人面对,底下又都想着奉承,自然劳累些。且忍两日,过几日便回去了。” 黛玉点点头,遂与他同寝,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周鸿婉拒各处邀请,陪着黛玉去玄墓山蟠香寺一游。 黛玉道:“外祖母家有个栊翠庵,妙玉师父就住在那里,想当初她说过在蟠香寺住了多年,这里的梅花极好,可惜正值盛暑,见不得香雪海之景。” 周鸿安慰道:“你若爱梅花,明儿我叫人移几株栽在家里。” 黛玉笑道:“长得好好儿的移栽作甚?倒破了咱们家原先的布置,竟是不必了。何况咱们家也有几株极好的梅花,不必眼馋他们的。” 各处游玩了一回,掌灯时间方回。 又过了一日,雪雁出门回来,忽见一个老妇在门外求见黛玉,门房不知她来历,不肯放行,她便走过去问道:“你见我们夫人作甚?” 却见那老妇年纪极老,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虽是荆钗布裙,却还干净,言谈举止十分不俗,雪雁隐约觉得眉眼有些眼熟,见她呆呆地看着自己,便重新问了一遍。 那老妇在雪雁的打量中回过神,忙抱着包裹上前行礼,含泪道:“我娘家姓封,夫家姓甄,有一件极要紧的事情求你们家夫人的恩典,请姑娘千万替我通报一声,我这一辈子是无法报答了,只能来生做牛做马地感激你们。” 一听封、甄二字,雪雁蓦地想起这老妇眉眼间可不就是和香菱生得有些儿相似,难道眼前竟是甄士隐之妻,甄英莲之母?忙道:“冒昧问一句,你找我们夫人做什么?” 甄家娘子低声道:“我想进京去找我女儿,听闻你们初六启程,想请你们捎我一程。” 雪雁心中明白了七八分,跟门房说了一声,带她进去,途中问道:“娘子怎么想着来求我们夫人了?从前怎么不进京,反是今日?” 甄家娘子眼里的泪水流了下来,道:“不怕姑娘知道,我女儿已经丢了十五六年,好容易前儿才得了消息,听说在京城里,我倒是想一路过去,后来有人说,你们家夫人初六启程,最是宅心仁厚,族人那样闹腾,还惦记着族中子孙上进,故撺掇我来求你们夫人。” 及至到了黛玉房中,经人通报后,甄家娘子慌忙行礼,虽然仓促,却无失礼之处。 黛玉闻得她意欲进京寻女,不免十分感叹,她最是怜老惜贫,忙请她坐下,问道:“你可是得了消息才进京的?不妨说说,我们在京里颇有些人,想是能帮你一二。” 雪雁送上茶来,也道:“正是,娘子不妨说给我们听,许能帮你也未可知。” 甄家娘子听了,顿时感激不尽,道:“不瞒夫人,我也是前儿才得了消息。若说我们家在姑苏一带原也有两分清名,不过十几年前就败落了。我女儿英莲丢失之时只有四岁,随后家里被火烧了,投奔娘家,也只得些薄田朽屋,我们老爷不久以后就跟着什么癞头和尚跛足道人出家去了,再无踪迹。我和两个丫鬟卖些针线过活,后来我们老爷资助的一位贾大人考中进士做了官,娶了我的丫鬟娇杏做二房,后来送了不少东西,倒也过得下去。” 黛玉听到娇杏二字,不免有几分耳熟,思索半日仍想不起来,乃问雪雁道:“这娇杏二字,我怎么像是在哪里听过?你可记得?” 雪雁道:“姑娘忘记了?贾雨村贾大人的妻房便是名唤娇杏,原是个丫头出身,后来原配夫人过世,便被扶为正室夫人了,京城中谁人不知?从前姑娘应酬时也没几家愿意理她。” 黛玉恍然大悟,道:“是了,瞧我这记性,怎么都不记得了。” 甄家娘子一听此话,反而激动非常,道:“夫人认得娇杏那丫头?” 黛玉不知她何以如此,点了点头。 倒是雪雁知晓,不禁叹了一口气,道:“莫非娘子的丫鬟便是娇杏?” 甄家娘子忍不住哭道:“可不是她!那贾雨村竟是个狗杂种,我们老爷先前助他银钱进京赶考,不等吉日就急急忙忙先走了。他先前来答谢之时,哪里是为了答谢我呢,不过是看中了娇杏做二房,也是娶了娇杏后才答谢我许多银钱绸缎,后来还说替我找女儿,不料几年以后革职了,再次为官时,头一个案子便是我家女儿,他胡乱判给了什么打死人命的薛家大爷,丝毫不顾我找女儿找得辛苦,这样忘恩负义,也不怕天打雷劈了他!” 黛玉何等聪明,听到这里,已经想到了香菱,既为贾雨村忘恩负义含羞,又为香菱感到悲伤,问道:“你女儿可是眉心生有一点米粒大小的胭脂痣?” 甄家娘子的哭声顿止,急忙站起身,前行两步,道:“夫人见过我那苦命的女儿?” -- 第241页 黛玉忙道:“你先坐下,咱们慢慢说,别急。” 甄家娘子哽咽道:“我找了女儿十几年,好容易有了消息,哪里等得。夫人,好夫人,快告诉我,在哪里见到了我女儿,她好不好?” 想起自己在贾家见到香菱的为人处事,黛玉轻轻一叹,道:“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若说好便是如今丰衣足食,若说不好,便是身不由己罢了。甄家娘子,你且说说,你从哪里得了消息说令嫒在京城中?等我听完了,再叫丫头细细将令嫒之事告诉你。” 雪雁在旁边点头赞同,黛玉从山海关回来之后,香菱亦曾过来请教作诗,黛玉爱她为人,每常闲了都教她,倒比宝钗待她还尽心些。若是甄家娘子和香菱团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能免了香菱被夏金桂虐待致死的命运。 甄家娘子强忍着悲伤,道:“如今我老父已逝,兄长待我甚是吝啬,我就带着私藏的几两银子搬回了姑苏,做些针线卖,勉强也能度日。忽一日听说甄家抄家,又说什么贾雨村降职了,有人来金陵查探,问起了那个案子,我听他们说闲话说那个女孩子眉心长着一点胭脂痣,生得十分标致,我再问问年纪,就知道那是我女儿。我赶紧问他们,他们告诉我说当年薛家打死人命,不当一回事,带着那个丫头一同进京了,并没有回来,我就想着进京去找她。” 说到这里,不禁泪如雨下,道:“如今我都过了六十岁了,也不知能活几年,只是记挂着女儿不肯死罢了。人人都说夫人为人好,劝我来求夫人,就是想求夫人回京时捎我一程。再没想到,在夫人这里竟有我女儿的下落。我日也想,夜也想,就只想着我这个女儿了。” 甄家娘子暗暗庆幸自己听从别人相劝,过来找黛玉帮忙。 黛玉拿着手帕拭泪,道:“原来还有这许多故事,真真是命运无常。雪雁,你跟甄家娘子说说香菱的事情,也好生想个法子,别是见不到女儿反得罪了人。” 雪雁忙请甄家娘子下去歇息,既然黛玉答应带甄家娘子进京,须得在这里住两晚,便在自己房中另设一榻,与她居住,又叫小丫头上了茶,方将香菱之事告诉她。 甄家娘子听得泪流满面,道:“我的女儿怎么就这么命苦?” 雪雁递了帕子过来,安慰道:“既知了令嫒的下落,该是欢喜才是,如何反哭了呢?” 甄家娘子一把拉着她道:“好姑娘,那个什么薛家这样有权有势,打死人都不当一回事儿,如何肯放我的英莲出来?我们家是读书人家,纵然败落了,也不能给人做妾。可我无依无靠,又是一介老妇,怕也不能救我的英莲出来。” 雪雁忙道:“娘子且先歇歇,咱们途中好生计较,许进了京竟有法子解决此事呢!” 甄家娘子听了雪雁的话,果然觉得身上疲累之极,她从家里赶过来,一路不敢停,就怕停下了自己生了胆怯之心不敢来求黛玉,故一鼓作气赶来,此时得知女儿下落,心神一松,便昏昏欲睡。 雪雁叫人送了热水与她洗漱,安置她歇下,方到黛玉房中来。 黛玉正在窗下落泪,道:“贾大人降了,我也听说了,只没想到还有这许多事。” 雪雁想了想,说道:“贾大人做了不少恶事,何止香菱的案子,我还听说大老爷为了几把扇子,贾雨村就将那人打了个臭死,抄没了扇子作官价卖给了大老爷,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天理难容之事,当今圣明,焉能不治他。” 黛玉听了,忙问什么扇子,雪雁如实说了。 听完,黛玉愈发觉得悲凉之至,不觉流泪道:“怪道都说官官相护呢!上行下效,虽非大舅舅动手,却是他先强抢人家的扇子,也不知道那石呆子如何了。” 雪雁并没有去打探过,道:“我也不知,不如进京后再打探一二。” 黛玉叹道:“大舅舅是我的亲舅舅,贾大人曾是我的西席先生,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可怜香菱,但凡当初贾大人略有一点恻隐之心,她们母女也能团聚了,不必分别这么多年。” 雪雁道:“好歹这回碰到了咱们,想来能母女相聚。” 黛玉拭了泪,却道:“母女相聚又如何?香菱毕竟是薛大爷明堂正道摆酒唱戏纳了做妾的,薛家素来只有买人的,几时卖过人?香菱言谈举止模样儿都是一等一,薛大爷哪里肯放她出去,见了面,只是徒生伤悲罢了。” 雪雁笑道:“那也未必。” 黛玉听她言下之意似有办法,忙问为何。 雪雁道:“正经人家唯恐成亲前先有了庶子,谁家先纳妾后娶妻?虽有两个通房丫头,也没有名分没有孩子,哪里像香菱竟是摆酒唱戏明堂正道地做妾,将来薛大爷娶妻,难道薛家大奶奶能忍得住这口气?若是想个法子在薛大爷娶亲之前,劝得她打发香菱出去倒好。” 黛玉想了想,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竟大有可为。宝姐姐是读书明理的人,你我从中将厉害劝解一二,不怕他们不将香菱放出去。” 雪雁笑道:“也只好进京之后再说,现在说为时过早。” 黛玉道:“你回去安慰甄家娘子就这么说,好歹先给她留个念想儿,暂且放下心来,横竖既知道了,又是贾大人做的孽,你我岂能置身事外。” 雪雁叹了一口气,深知其意。 -- 第242页 黛玉愈加感到荣国府已是日落西山之势,偏生他们还一无所觉,自认宫中有娘娘做主,富贵长久,周鸿进来时见黛玉声色不比往时,到她跟前一看,双目微红,皱眉道:“好好的谁惹你生气了?跟我说,我给你出气去。” 黛玉忙道:“谁敢欺负我呢?只是听说了些事儿,心里难受。” 周鸿问是何事,待听得黛玉说完,也觉得实在是巧,道:“你不必自责,他们做出这些事情来与你有什么相干?他们个个不知悔改,反是你满怀愧疚。” 黛玉道:“我岂能不愧疚,一个是我舅舅,一个是我先前的老师。” 周鸿淡淡一笑,道:“你若知道其他事,只怕还愧疚不来呢。” 黛玉道:“不必告诉我,我也能猜测得到。我只可怜外祖母这么大年纪了,偏偏子孙竟然如此胡作非为,按着骨肉亲情,我心里不愿他们出事,可是说到国法,说到是非黑白,却知道报应不爽,即便他们获罪也是罪有应得。这心里,就跟煎了药似的。” 周鸿劝道:“你既然明白,就该对自己好些。” 黛玉靠在他身上,叹道:“人都说聪明人过得苦,我虽算不得聪明人,何以也如此呢?” 周鸿闻言一笑,道:“你若不是聪明人,世间都是糊涂虫了。快别想这些了,横竖车到山前必有路,到那时再说罢。” 黛玉却摇头道:“若不知还罢了,既知道了,好歹得防患于未然才是。” 周鸿伸手揽着她道:“你倒来说说,你本不姓贾,姓林,又是我周家之妇,你说的话,他们家谁能听得进去?” 黛玉抬头横他一眼,忍不住有些沮丧,周鸿说的话也的确十分有理。 周鸿不觉莞尔。 卸妆宽衣歇息之时,黛玉忽然道:“咱们那些东西带进京城,当真要大张旗鼓?我只恨让外祖母心里难过,好歹别让外祖母没了这脸面。” 周鸿却有些为难,道:“圣人发了话,可如何是好?” 黛玉哼了一声,道:“就知道圣人想叫世人皆知,明儿料理外祖母家,大快人心,圣人自己得了名声,仍是仁君。” 周鸿失笑,夫妻私语自然不会外传,也认为黛玉说得有理。 既然黛玉顾忌荣国府,周鸿便知道自己须得另设他法,第二日同赵云商议。 赵云听完,笑道:“我倒觉得尊夫人一定有了主意,只是不肯说罢了。” 周鸿昨日见黛玉辗转反侧,心中也猜出了几分,黛玉聪明绝顶,绝不会没有办法解决此事,遂看了赵云一眼,淡淡地道:“你只说你的主意便好,不必说这些话。” 赵云道:“那就消无声息地进京罢。” 周鸿点点头,道:“我也觉得这么着极好,太过张扬反让人觉得内子得理不让人,毕竟先前岳父已经为她出过气了,虽说从了圣人之意,但是毁了她的名声,我岂能愿意?”与圣人之意相比,周鸿更关心黛玉。 赵云微笑道:“因此咱们进京时就别大张旗鼓,也别吐露说是林大人留给尊夫人的嫁妆,谁问都不说,只说尊夫人不让说。世人都是眼明心亮的,看着东西从船上搬运下来,总有几个能瞧出些眉目来,毕竟我搬东西时见到有许多大件家具应是林家历代主母之陪嫁,是藏不了的,到那时,一传十十传百,哪里瞒得过人,圣人也如了意,尊夫人又不会得到骂名。” 周鸿指着他大笑道:“你果然还是如此狡猾,我就不知道你家那些人怎么敢得罪了你?” 提到自己的祖父母和二叔家三叔家,赵云笑容顿失,冷冷地道:“我只是懒怠和他们计较罢了,他们不来打搅我倒好,若来,我岂能叫他们全身而退。说什么孝,身体发肤乃是父母所赐,他们毁了我的脸绝了我的前程,我才是对我父母大不孝呢!” 周鸿十分赞同,是个男人,就不该性情软弱任人欺侮,他最喜的就是赵云的心性,善恶分明,不为世俗所缚,虽不至于报复,却也不会轻饶。 赵云摸了摸脸上的疤,想起自己悄悄打听的事情,对周鸿道:“你说我这疤可吓人?” 周鸿诧异道:“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我早说过,不过就是一道三寸刀疤而已,何必过于计较?在山海关时,你又不是没见过那些将士,有多少断手断脚的?” 赵云笑道:“都说我这疤看着不大,也就三寸,不笑还使得,但是一笑起来便牵动这道疤痕,十分难看。你可知道,尊夫人身边其他丫鬟也不敢看我的脸,只有一个一点儿都不怕。” 周鸿对黛玉身边的丫鬟素来不甚在意,闻听此言,便问是谁。 赵云道:“就是那个叫雪雁的姑娘。” 周鸿一怔,道:“原来是她。” 说话时,周鸿心中忽然一动,赵云尚未娶妻,且心性刚硬,从来不问人是非,如何今儿反问这些话?莫非他动了什么心思? 赵云亦觉几分诧异,他素知周鸿甚少对丫头们留意,自打成亲后,更是视若无睹,闻听此言,便笑道:“难为你还居然记得有这么个丫头。” 周鸿淡淡一笑,道:“内子天天念叨着,由不得我不记得。你可记得岳父留下的这份财物是由谁守着的?” 赵云一惊,问道:“难道就是雪雁姑娘?” 周鸿点头道:“不错,就是她。听说,岳父临终前私藏这笔财物,无人知道藏在何处,连内子都不知道,直到定亲后才知道藏在祖宅。岳父只告诉了这个丫头,虽说将她的身契交到内子手中,但是你也知道,人若有钱了,跑到外地冒充流民,花些钱另办户籍也是有的。内子是性情中人,深感活在荣国府中无望,早早将身契还给了她,可是她并没有就此离去,直到此时将财物交还到内子手中,一一登记在册,方请人办了户籍,迁到京城。” -- 第243页 赵云不由得十分感叹,道:“百万之财竟没有动一点儿心思,足见是忠义之人。” 周鸿眼神一闪,笑道:“我也这么说,你知道南华姑姑曾经救过驾,她正是南华姑姑的妹子,也算是家学渊源了,但却没有倚仗南华姑姑在圣人跟前的体面要什么荣华富贵,只承继了南华姑姑的遗物,她也有个认的干哥哥在宫里当差,是圣人宫里的心腹太监,兄妹两个都不曾做过一点仗势欺人之事。还不止如此,她虽没有吟诗作赋的天分,倒于琴棋书画极精,将内子的藏书都一一读过,倒背如流,若不是这么个身份,恐怕比寻常千金小姐还强些。” 赵云听到这里,仰头看着窗外花树上麻雀腾挪跳跃地嬉戏,然后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横竖和我没什么相干。” 周鸿笑道:“乃是你先开口,如何反怪我说出?” 赵云默然不语。 周鸿笑完,然后正色道:“你今年也有二十三岁了,当真没想过何时成家立业?” 赵云听了苦笑,摸了摸脸上的疤,道:“你知道我的事情,说这些话作甚?想当初定了好好的人家,也算门当户对,知晓我于仕途无望之后,便编造无数闲言碎语说我的不是,就此悔了婚,我反而臭名远扬,其后虽也有几家寒门愿意以女相配,但是我岂能看得上他们是因我略有家资?横竖眼下我没想过成亲,婚配是一生之事,若非情投意合,倒不如宁缺毋滥。” 周鸿低低地道:“若非情投意合,倒不如宁缺毋滥。从翔,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遥想自己,如果娶的不是黛玉,自己是否会觉得现世安好?不会的,虽然会一辈子相敬如宾,但自己心里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快活。 赵云微微一笑,道:“因此,你不必为我费心,横竖我自有打算。” 周鸿摆摆手,道:“你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还能如何?你几时若有中意之人,不妨告诉我,我也替你筹谋一番,我现在极好,也盼着你过得好。” 赵云一笑谢过。 虽然赵云是周鸿的幕僚,在正事上乃是下属,但是二人却是情同手足的好友,几年相处,非常人可比,有许多话都不避讳提起。 周鸿离开后,赵云摇头叹息不语。 观月捧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过来,道:“大爷,想必你跟将军说了许多话,吃两块西瓜,里头雪雁姐姐特特叫人将西瓜放在井水里湃过的,又甜又沙。” 赵云一怔,问道:“是里头送来的?” 观月将托盘放到他跟前,直起身道:“当然,各处都得了,还往驿站那边送了许多给禁卫军们,不止西瓜,还有别的果子呢,我这就端来。” 说着,转身一溜烟跑了出去,端了两样鲜果过来。 赵云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果然十分香甜。 转眼间到了初六,启程之时,黛玉嘱咐雪雁带上了甄家娘子,又命人善待于她,甄家娘子心里觉得受之有愧,虽然跟在船上,却常帮雪雁做些针线,或是端茶递水,一日不得闲,只盼着早早进京见到女儿,她已经听雪雁说了,她和女儿团聚一事颇有可为。 除却他们这一条船,赵云并护卫仆从坐一条船,还有一条船装满了运回京的东西。又有二百禁卫军不急着赶路,与周鸿同行,便也坐了大船相随,一路上匪徒皆不敢出头。 此次回京,许是因为早备了药和姜片,赵云一路平稳。 月余倏然而逝,抵达京城时,已经是八月十四了。 周鸿道:“竟能赶得及一家中秋赏月。” 黛玉一笑,由他给自己系上披风,途中早已打发人回京传递消息,周家的王管家带着许多车轿过来,家里不够,便在外面租了一些,四个婆子先抬轿子上船,请黛玉坐稳后,方抬出去由轿夫接手,周鸿则率领二百禁卫军进宫面圣,呈交账册。 他们这一去,黛玉房中之物交给雪雁料理,所运财物则由赵云看着。 雪雁看着下人将诸般行李土仪物事搬上车,然后望了装东西的船只一眼,忍不住笑了一声,周鸿此法甚好,竟是两全其美,他也早早写了折子请罪,并陈述理由。 一条大船上的东西极多,箱笼家具搬运下来时渡口众人都看得明白,不消片刻,便有人问。 可巧赵云站在岸边,闻声摆手道:“周家大奶奶交代了,不能说,不能说。也请各位千万不要追问,乃是私事,私物,还请各位担待些。” 他越是不说,越是有人好奇。 这次运来的东西可比黛玉出嫁时的十里红妆还多,第一辆马车已将东西送到周家回来了,这边还有东西没从船上卸下来,箱笼锁得紧密看不出什么,但是大件的家具,尤其是千工床梳妆台这些明晃晃地看在众人眼里,沉沉的小箱子也能看出几分眉目。 赵云拱手朝众人道:“还请各位莫要传扬,免得周家大奶奶知道了,心里不好受。” 彼时东西都已搬上了车,他也跟着上车走了。 雪雁看完,正欲乘车回家,忽然看到于连生远远站在岸边,不觉一怔。 于连生似乎也发现了雪雁的目光,朝她一笑,微微点头,雪雁摇头一叹,径自上车走了,显然长乾帝得了周鸿的折子后,特地派人在这里看着周家进京一事呢。 等周家的人影子都见不到了,人群中忽然有人尖锐着嗓子高声道:“莫不是这些都是周家大奶奶娘家的东西?方才我瞧见了一口老旧的朱漆大箱子,除了是陪嫁,平常谁用?” -- 第244页 有人附和道:“说来竟有几分道理呢。我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甄家查抄的东西足足装了十几条大船,运到渡口时,哎哟哟,搬运下船的时候真是人人吃惊,足足搬了好几天才搬完,他们家真是有钱,那一件件都是稀世珍宝,听说圣人交代了,不许人贪墨一文半个,悉数送进京城,用在赈灾之上,又有那么多禁卫军护着,想来周将军也不会从中贪墨,除了是周大奶奶娘家的东西,我竟想不出这些东西来自何处了。” 听了这些话,众人纷纷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听说林大人疼女儿,安排了许多钱,想来这些东西都是安排在家乡的,所以这回周将军南下拜祭时带了回来。只是他们也不是不能说,为什么不愿意说呢?” 有人便道:“你还不明白?是周大奶奶不让说,叫人瞒着呢。” 也有人说道:“说来周大奶奶真真可怜得很,林大人当年留了多少好东西,出嫁时也就只有一些旧物,虽然比别人家的女儿出嫁强些,可是连他们家十之一二的东西都没得,现今运了林大人另外留的东西,也不敢声张,叫人闭嘴,唯恐外人知道丢了外祖母家的颜面。”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果然都是聪明人,有人起了头,竟猜了个□不离十。 于连生见火候差不多了,便远远走开。 过一时,两个同他一样平民打扮的小太监跑了过来,笑道:“公公,咱们这就回去?” 听声音,赫然便是起头说话的人。 于连生笑道:“事情办妥了,回去罢。” 说着带他们骑马离开,竟没人在意先前说话的人早已不在了,他们犹在议论林家之物。 第六十一章 王凤姐设计薛家事 却说黛玉先雪雁一步回到周家,周夫人等早得了消息,虽然亦知平安,但十分焦虑,在上房等待,见到黛玉,不及她拜下,便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又问她和周鸿路上是否平安等等,好容易等她问完了,黛玉方重新拜过婆母。 周滟听黛玉说带了许多土仪礼物,譬如新茶扇子香珠泥人儿缂丝等物,笑道:“可惜已经入秋了,扇子竟是不得用。” 黛玉微笑道:“横竖扇子又不会放坏了,今年不用,那就明年用罢。” 周鸿笑着点头,问道:“大哥哥没有和嫂嫂一同回来,进京去了?” 黛玉道:“虽说这次南下是陪我拜祭父母,然身上也有圣人交代的差事,办完了公务方去姑苏同我会和,故如今先去缴旨,回了话方能回家。” 周夫人点头不语,半日问道:“在姑苏可遇到了什么为难之事?” 黛玉正要回答,就见王管家媳妇来道:“外头东西已经运来了,问太太搬到哪里去。” 周夫人诧异道:“什么东西?你们大奶奶带来的土仪礼物都已送来了,还有什么?” 王管家媳妇笑道:“就是林大人留给大奶奶的嫁妆,太太忘记了?早早就打发人说随大爷和大奶奶回京的还有许多东西,让管家带人带车去拉回来。” 周夫人笑道:“瞧我这记性,怎么将这件要紧事情忘记了。既是你们大奶奶的嫁妆,不管多少,都送到他们院里给你们大奶奶收着,咱们周家可没有花媳妇嫁妆的道理。” 王管家答应一声出去传话,黛玉忙命紫鹃过去开库房耳房,命婆子接搬进去,想到雪雁曾说林如海给她的东西,仍同这些东西一并搬运回来,尚未分出来,她便吩咐紫鹃道:“我记得里头有几箱衣服,并一些首饰书画金子等物都搬到我房里的小库房里。” 紫鹃笑道:“便是姑娘不说,我也得叫婆子们将这些细贵之物另行安置。” 黛玉微微一笑,紫鹃忙过去了。 周夫人也没问黛玉带来多少东西,周滟却好奇林如海如何私藏的东西,拉着黛玉问究竟,黛玉听了,道:“也没如何,不过是祖宅有先人百余年前修建的地下密室,先父便将东西存放在那里了,若不是这趟回去,我都不知道。” 周夫人道:“这可奇了,怎么连你都不知道?我心里也奇怪,往常不曾听你说过,忽然就传信来说有许多陪嫁之物,也没有在嫁妆单子上见到。” 黛玉含笑解释道:“并非有意隐瞒,乃是先父只将此事告诉了雪雁,连我都不知藏于何处,直到回南,雪雁方吐露出来,并引我看过命人搬上带回来,原是嫁妆单子上写着的,只是十分含糊,怕是没人留心。” 周夫人蓦地福至心灵,道:“我说呢,当初看你的嫁妆单子时,何以上面巴巴儿地写着陪嫁祖宅一座并宅内东西若干,想来是这么个意思。” 黛玉道:“原是雪雁出的主意,也是为了不张扬太过的意思。” 周夫人道:“这丫头真真能守得住,林大人就不怕雪雁先去起了东西潜逃离去?” 黛玉忙笑道:“太太有所不知,雪雁并不是这样的人,若是,何必潜逃,横竖她早得了她的卖身契,就是走了我也无计可施,偏她没有,可见其心。” 周夫人一惊,道:“你几时将卖身契给她了?” 黛玉答道:“也有好几年了,那时我住在外祖母府上,只觉得没什么前程,拿了卖身契,她自能寻得出路,便给她了。” 周夫人道:“真真你的胆子大,也亏得雪雁忠心耿耿,若是旁人,看你到哪里哭去。” 黛玉微笑不语。 -- 第245页 周滟听得呆住了,想起自己初见雪雁时,言辞举止落落大方,在危难之中挺身而出,安抚住了自己和哥哥们,不觉问道:“嫂嫂是说雪雁已经脱籍了?嫂嫂舍得?” 黛玉笑道:“她的户籍原一直跟着我的,然毕竟是姑苏人氏,仍在姑苏,不比我嫁了人就到了咱们家,因此这回南下,在姑苏打发人去衙门将她的户籍迁到京城来,她现今还跟着我,不过等事情办完了,脱了籍,她便回自己家,她在左都御史季大人旁边有一处宅子,是南华姑姑留给她的,只跟咱们家隔着两条街,虽去了,倒能常来往。” 周滟听了,十分不舍。 周夫人方想起雪雁乃是南华之妹,不免感慨道:“姐妹两个倒真真是一对忠义之人。亏得老亲家信任,她开门时又请你过去,若是她从中贪墨几件,你又如何得知?” 黛玉想了想,叹道:“不说她不是这样的人,便是私自截留些,却也是她该得的。若不是她,我如何能守得住这么些东西?何况父亲早有先见之明,在教导我时,不但告诉了我约莫有百万之数,恐怕表伯父也是知道大概有这么些,就先防着她,她又能贪几个呢?父亲当初告诉她这个秘密时,还留了些东西给她,算是谢意。” 周夫人不禁道:“老亲家行事真真是周全之极。” 犹未赞完,周滟惊道:“嫂嫂,我没听错罢?你说林大人留了百万之资?” 周夫人听到这句话,也呆住了。 黛玉微微点头,低声道:“父亲为我一片苦心,叫我都不知如何报答。” 饶是周夫人母女两个素来稳得住,听到黛玉承认带了百万之财回京,仍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百万之财比他们周家阖府的家业都多,他们家统共也就二三十万两银子,只和黛玉先前的嫁妆持平,现今有这么些,黛玉竟是府里第一财主了。 在旁边随侍的丫鬟们亦都吃惊不已,大奶奶居然还有百万之财带进府里? 周夫人震惊过后,心里却十分欢喜,不管黛玉有多少嫁妆,府里虽然得不到,也不能动用,但是将来这些都会传给自己的孙子,还是给了自己家。 说起黛玉这个媳妇,淡泊名利,坦率无邪,自打带着大笔嫁妆进门以后,既不耀武扬威,也从不生事,不和自己争权夺利,只一心一意照料周鸿,或者陪自己说话,或者带周滟顽耍,满京城里都找不出第二个来,周夫人本就满意,现今再听到这些,对她更是喜爱不已。 黛玉见众人沉默,忙含笑对周滟打趣道:“你放心,赶明儿你出阁,我拣几件上好的东西给你添妆,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周滟顿时红了脸,不满地道:“嫂嫂,你还笑话我呢!” 这么一句话,便解了房中沉寂,众人都笑了起来。 周夫人乃问道:“你这回带这么些东西回来,你外祖母家可知道?” 黛玉沉默片刻,轻声道:“这件事当初都瞒着人,外祖母哪里能知道?只是外祖母年纪大了,偏这会子带这些东西回来,我心里着实不好受。”说毕,长叹不已。 周夫人道:“你说的我明白,只是渡口人多,咱们家搬运这么些东西,瞒不过人。” 黛玉想起周鸿说过长乾帝所嘱,情知如此,仍不免有些难过。 她心思通透,有些事只是不说,别人都道荣国府如何贪墨,可是说实话,除了荣国府,她父亲还能托付谁呢?林家那些出了五服的族人,怕比荣国府还要不堪,荣国府里好歹还有外祖母疼自己。别人指责荣国府时义正言辞,不过是因为他们没有得到,故能如此罢了,若是三四百万的东西在他们眼前,他们只会和荣国府一般行事,只是面子上做得比荣国府好些。 周夫人见她不语,心知自己说到了她的痛处,忙岔开道:“适才你说雪雁即将脱籍,难不成没跟你回来?我竟没见到她。” 黛玉道:“船上搬运行李东西,叫她看着呢。” 周夫人听了,点头道:“也是,须得个心腹看着,仔细些。” 黛玉又道:“我这回来,带了个人,原是进京寻女的,求我带她一路进京,暂且住在咱们府里,我叫她过来请安,少时就安置她住在雪雁房里。” 周夫人忙问是何人,什么来历,黛玉想想,遂将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周夫人听罢,叹息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足足找了十几年,难为她一个老人家了。”说完,忙叫人请进来。 雪雁忙着看人收拾东西,甄家娘子则随着黛玉进府,正在上房外面同小丫头和婆子们一处,闻得周夫人要见,忙整了整衣裳,抬脚进来,恭恭敬敬地磕了头。 周夫人见她虽然贫困,却举止不俗,心里先喜欢了几分,再想到她为了找女儿,又敬佩她一片爱女之心,忙命人给她看座,问了几句,作答清楚,便转头问黛玉道:“她女儿既在荣国府里薛家为妾,你可有什么法子叫她们母女团聚?” 黛玉将先前同雪雁的话说了。 周夫人道:“虽未必能行,但好歹有几分盼头,只愿薛家明理些。” 黛玉叹息一声,道:“暂且只好如此,若是不能,再另想他法。” 周夫人听了,点头不语。 外面东西悉数搬进来后不久,雪雁亦归,先将行李带人安置妥当,尔后将土仪礼物等挑选些精致不俗的送到上房,并周衍兄妹等处。 -- 第246页 堪堪做完,已是傍晚了,周鸿刚回,一家人等便给他们夫妇接风洗尘。 次日乃是中秋,不独周家一家赏月,便是荣国府亦如此。 嘉荫堂前拜过月,贾母便说山上赏月好,到了山上凸碧山庄,听到贾政说的笑话还罢了,待听得贾赦说的偏心笑话,贾母心里终究有几分不乐之意,亦觉半夜凄凉,道:“当初这还是玉儿起的名儿,如今她却不在这里了。” 凤姐忙劝道:“林妹妹再好,现今也是别人家的媳妇,昨儿刚回京,自然得在家过完十五才能来拜见老祖宗,到那时,老祖宗喜欢得不得了呢!” 贾母忙道:“玉儿几时回来的?你们竟也不告诉我一声。” 凤姐含笑道:“昨儿才回京,恰好赶得上中秋,他们府里不得给他们夫妇接风洗尘?再者今儿是中秋,也没有上门的道理。” 她只说些贾母喜欢的话,却不敢说渡口上的传闻已经在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了。 原来渡口上的传闻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黛玉回南拜祭父母时带回来了林如海私藏于她的嫁妆东西,消息早传到荣国府小厮耳朵里,只不敢报到里面,在二门说闲话时,偏叫平儿听到了,回来告诉凤姐,都说什么林如海早早就防着荣国府了,所以才有二十万两银子分送三处替黛玉收着,然后又藏下这笔巨资不叫人知道云云。 凤姐得知后惊骇无比,眼瞅着中秋在即,贾母又上了年纪,忙命人住嘴,不许传到老太太嘴里,也没告诉王夫人等,晚间只同贾琏说起此事。 凤姐经过二年调理,已经复旧如初,近日见府中越发艰难,前儿才挪了许多不用的金银铜锡家伙当了几百两银子给邢夫人置办节礼,便不管家,才有了身孕不到两个月,把贾琏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恨不得日日在凤姐跟前奉承,听闻此事,亦叹道:“我在外头早听说了,真真是羞得好生没脸,也不知道林姑父是怎么藏的,明明我在江南时没见他有一点儿动静。” 凤姐横了他一眼,道:“若叫你看破,林姑父如何做得多年的盐课御史?”心里却在想黛玉小小年纪,居然守得住这样的财物不说,出嫁时也不说,可见心里也防着府里。 贾琏也笑了,说道:“正是呢,真没想到咱们都说得了林家所有的东西,谁承想人家早先藏了约莫百万之数的东西。听说,那才是好东西呢,虽比不得田庄商铺这些大头,但是远非咱们家得到的那些古玩书画东西可比。” 凤姐诧异道:“先前得的那些,摆在园子里已是十分体面了,难道林家还有更好的?” 贾琏道:“可惜我听到消息时去晚了一步,没有见到。但是听见过的人说,箱笼装的是什么看不出好歹,但是有十一口箱子装的怕是金子,一眼就能看出来,不然什么东西能那么沉?另有许多大件家具,除了没有金丝楠木之外,余者什么紫檀的黄花梨木的都是上上等。我就说,当初收拾东西时,林家那些主母陪嫁之物怎么不齐全呢,原来都先留给了林妹妹。” 凤姐听得羡慕非常,感叹道:“林妹妹出嫁时的嫁妆已是傲视群伦,这会子又有百万之财,还不叫所有人都红了眼?咱们不知道还罢了,知道了,都不知道是个什么想法。” 贾琏道:“什么想法?也就是羡慕嫉妒,除了这两样心思,我竟想不出来了。” 凤姐听了,深以为然。 贾琏想了片刻,又笑道:“你也常往林妹妹那里走动走动,想你从林妹妹那里得了多少好处,现今你去,她也不会将你拒之门外。” 凤姐嗔道:“你说的什么话?从前林妹妹没出阁,咱们混闹也罢了,现今已经是周家的媳妇了,你道周将军是好欺负的不成?还打着她的主意呢!亏你张得开这张嘴,我看着,咱们还是老老实实过日子,你有梯己,我有嫁妆,都攒了给儿子。” 贾琏听了这话,反觉得十分惊讶,道:“你的性子怎么竟改了?” 凤姐摸了摸小腹,满脸温柔,说道:“我只是给儿子积德罢了。你想啊,咱们两个这些年捞了多少东西?现今府里那样,你又不是不知,何必想着,怕府里的钱还没你我的多呢。明儿我去问问林妹妹,听她有什么法子,咱们好生计较计较。” 一听到儿子,贾琏便将先前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点头道:“你说的很是,我竟不如你。” 凤姐微微一笑,推了贾琏去平儿处,尔后闭眼入睡。 经过容嬷嬷几番教导,凤姐不大在意贾琏如何,只为儿女着想。她原是极有心计的人,当然不肯远了黛玉,她深羡黛玉本事,也是得了她的好处,自己方有了今日之孕,眼见黛玉越过越好,非府里所及,只恨不得立时过去奉承,哪肯去打什么主意。 因此凤姐至今瞒着贾母等人,只等过了中秋,觑着时机,方缓缓地告诉了贾母。 可巧邢王夫人并三春姐妹宝玉等人都在,听了这话,只除了宝玉不在意这些,余者都是一脸震惊,不由得面面相觑,没想到林黛玉除了数十万嫁妆,还有百万嫁资。 凤姐抬头看了各人神色一眼,心中冷笑,低头不语,别说他们了,就是自己刚刚得到消息时,也惊讶得不得了。 贾母听她说时,正在吃茶,手一颤,茶碗摔到地上打得粉碎,湿了裙子。 凤姐大惊,忙亲自带人上来收拾,又命人将茶碗碎片扫出去,又安慰贾母。 -- 第247页 贾母苦笑道:“没想到姑老爷竟处处防着咱们呢!” 凤姐忙道:“老祖宗千万别怪林妹妹,姑老爷防着咱们,连林妹妹都不知道呢!” 贾母一听,忙问道:“这是怎么说?” 王夫人等也都看向凤姐,意欲知道真相。 凤姐道:“二爷日日都出去打听,费了好些唇舌,才从周家跟着南下的人嘴里打听到,这些财物连他们大奶奶都不知道,一直是雪雁那个丫头守着的,直到回南了才告诉林妹妹,就好比当初桑家和季家收着的金子,林妹妹也是一概不知的。” 原来周夫人处处维护黛玉,她比别人经历的事情更多,在正月十五当日,得知有人悄悄地来他们家向下人询问这些事时,便命人假装说漏了嘴,说这些事黛玉不知,只雪雁一个丫头知道,直到南下才说出来,回来后黛玉又命人封嘴不言,不准说起此事,只为了维护外祖母家的颜面,但是没想到渡口上竟有人猜测到了几分云云,故凤姐今日才有此语。 贾母道:“我就知道我的玉儿不会这样瞒着我,原来一切都是雪雁那个丫头守着的,她也真真守得住,咱们竟然一点儿都没察觉。” 说完,贾母叹道:“这样也好,横竖多给玉儿留下了些东西,不然哪里能留下。” 凤姐赞同道:“老太太说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林姑父只有林妹妹一个女儿,自然得安排妥当些。虽说林姑父瞒着咱们,可林妹妹并不是这样的人,心里也爱敬老太太,才送了帖子来,说过两日来看老太太并请罪。” 贾母道:“都是她老子做的事情,她请什么罪?真真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 王夫人因道:“凤丫头,你说是雪雁守着的?” 凤姐听了这话,忙笑道:“可不是她!再没想到,林姑父竟然将这样要紧的事情托给一个小丫头,雪雁在咱们眼下这么些时日,上蹿下跳的,咱们都不知道。她也真是守得住,一丝儿风声都没露,连林妹妹都不知道。” 王夫人叹道:“姑老爷倒也真信得过她。” 凤姐笑道:“我也这么说呢,难道我们这些亲戚竟比不得一个小丫头值得信任?偏林姑父就交代给了雪雁一人,还不许她告诉林妹妹,若是雪雁带着秘密潜逃离开,林妹妹能得到什么?也不知道林姑父是怎么想的。” 王夫人道:“只是不信咱们罢了。” 凤姐听了,便不言语。 贾母沉声道:“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些?若不是咱们府里那样行事,姑老爷何必这样费尽心机?好容易留了些东西给玉儿,你们就在这里说这话。玉儿倒是好心,不肯叫人知道,偏眼明心亮的人也多,也不想想咱们府里该如何是好。” 王夫人道:“都传得这样了,还能如何?只能什么都不理不说。”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只好如此了。” 可是下人的嘴哪里是容易封住的,即使面上不说,私底下也说个不停,只说:“都说宝姑娘家是百万之富,可是薛家还有薛大爷,能拿出这么多嫁妆给她?看林姑娘,真真是有福,单是这么些嫁妆,一辈子吃喝不愁,还得公婆喜欢。” 赵姨娘素来和这些婆子们交好,闻听此语,忙问端的,当她得知黛玉还有百万嫁资,已经从南边运了回来,京城中无人不知,忙走到探春处说给她听,羡慕道:“谁能想到林姑娘竟这样有钱,早知如此,也该奉承奉承她,从指缝间漏一点子出来就够姑娘做嫁妆了,比姑娘得太太的好还不知道太太能给几两银子做嫁妆好得多。” 探春惊怒交集,气得哭了起来,道:“那是林姐姐的东西,凭她再多,也没有给我预备嫁妆的道理,姨娘这是什么话?叫我在太太跟前如何自处?” 赵姨娘见她哭得厉害,便觉得有些无趣,赌气道:“我难道不是为姑娘想?姑娘还怨我。我说的也是实话,林姑娘那么有钱,平素也大方,给姑娘一点子,比府里强,府里能给姑娘多少?偏还说我。” 说完这话,见探春气得脸白气弱,赵姨娘忙一溜烟地走了。 秋爽斋里只剩探春侍书二人,侍书也早已听得呆住了,一面给探春递帕子,一面道:“莫不真如姨奶奶所言,林姑老爷另外给林姑娘私藏了极多的嫁妆?真真骇人听闻。” 探春一面拭泪,一面说道:“林姑父是何等样人,从先前林姐姐出嫁,另外预备的压箱银子我就知道了,必然还有别的安排,只是没想到机密竟藏在雪雁一个小丫头身上,平素见她除了精明些,书法好些,也没什么好处,怎么就被林姑父这样信任呢?” 侍书亦是疑惑不解,道:“正是呢,若是别人藏着这么一件机密,还不得在林姑娘跟前威风赫赫,偏她没有,果然少见。” 探春低头思索不提。 里头如此,前面贾赦贾政两处却不同,贾政得知后只觉得羞愧不已,贾赦却猛地跳起来,指着贾琏大骂道:“看你做的好事儿,怎么当初就没留心姑老爷藏了东西?” 贾琏垂首站在一旁,低声道:“儿子实不知姑父所为,姑父并没有什么动静。” 说到这里,忽然想起林如海曾经查看过库房账册,失手烧了,不由得说出来告诉贾赦。 贾赦一听这话,立时拍腿道:“这就是了,肯定是怕你收拾东西时数目对不上,所以就先烧了库房的账册,咱们也不知道他藏了东西。真真这个林如海,怎么就这样老奸巨猾?生生保住了百万家财不说,还叫咱们府里丢了脸面。” -- 第248页 贾琏一声儿都不敢吭,心道若是林如海不藏,自家肯定都会贪墨。 贾赦越说越是心疼,道:“百万家财,那可是百万啊,换了银子得堆成了山,不知道得够府里多少年的嚼用,竟然都落到周家手里了,咱们一个都没得,真是便宜他们了,谁家嫁女儿带着这么多的嫁妆过去?” 贾琏只得道:“林姑父并无后人,林妹妹有这么些钱陪嫁也是理所应当。” 贾赦兜脸啐了他一口,道:“那又如何?咱们抚养她这么些年,她就不想着孝敬些?” 贾琏不以为然,心想黛玉大概一直都知道府里贪墨了她家的家产,只是不说,如此已经够了,何必再贪墨她已经出嫁之后的东西?说出来,只怕更会惹人笑话。但是这些话贾琏不敢对贾赦说,唯恐贾赦再像那年石呆子扇子一事时打自己一顿。 好容易才从贾赦院中脱身,回到房里,也见凤姐躺在软榻上,面上十分疲惫,道:“我在东边应付老爷,你怎么也如此疲倦?竟是别管这些事,只静养才是。” 凤姐睁开眼睛,道:“二爷放心,我自然理会得,我吃过一回苦了,还吃第二回不成?适才在老太太房里,太太叫我出来管家,我都没应承。” 贾琏听了,十分喜悦,点头道:“正该如此,等生了儿子,你管什么不是名正言顺?” 凤姐淡淡一笑,道:“老太太已经发话了,不许下人再议论此事,也不必理会外面的事情,你心里有个数儿才好。” 贾琏叹息一声,将贾赦的话告诉她,末了道:“只是老爷别惹事才好。上回为了扇子,弄得人家破人亡,如今贾雨村降了,他这样的人咱们家竟是远些要紧,我看他那官儿做不长久,我也劝过老爷几回,偏老爷反骂我,说我的不是。” 凤姐沉吟片刻,道:“府里一年不如一年,外头的官儿也一个赛似一个往下降,前儿抄检园子的时候,甄家的女人慌里慌张地过来,气色不成气色,送了三四十口大箱子到太太上房,没想到贾雨村也降了。” 贾琏奇道:“什么抄检园子?几时的事儿?” 凤姐道:“也不过才几日,太太原叫我去的,我便说两个月没换洗了,就没去,园子里的姑娘们哪个不是娇客?或者似林妹妹那样嫁个好人家也未可知,我才不去做这得罪的人的事呢!”说着将邢夫人如何发现绣春囊,如何给了王夫人,王夫人如何来问罪,邢夫人又如何打发了王善保家的过来同周瑞一起等等都说给贾琏听。 贾琏听完,不禁目瞪口呆,道:“园子里是何等清静之地,竟闹得如此?怕是不知道哪个丫头,或者那边的姬妾丢的也未可知。依我说,姑娘们住在园子里倒罢了,正经叫宝玉搬出来要紧,林妹妹都出阁了,宝玉也十六七了,还和姑娘们住在一处,成什么体统。” 凤姐笑道:“宝玉哪里肯搬出来?他房里只怕有几个人保不住,头一个便是晴雯,太太最厌恶她生得标致本性轻薄,又有人趁机告了许多状。探丫头倒好,直接给了王善保家的一巴掌,打得还不敢还嘴,可笑最后查抄出来不老实的竟是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叫司棋的。还有一件好笑的呢,薛大妹妹是客,没抄蘅芜苑,次日她就要搬走了,连声气都没和云丫头通,云丫头只得打点衣衫暂住大嫂子的稻香村,亏得云丫头这几年对她推心置腹,她竟如此。” 贾琏笑道:“外头纷纷扰扰,我瞧里头也不清净,真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外头甄家抄家了,咱们家反倒自己抄自己来。” 凤姐摇头,道:“是咱们太太才得了把柄,故意送到二太太跟前说她管家不严呢。” 贾琏闻声不语,半日方冷笑道:“这家,本就是咱们的,老爷中秋还说了一个偏心的笑话,直指老太太,虽然后来说话圆过去了,可谁不是心里明白?” 凤姐安慰道:“横竖这爵位别人是得不到的,将来还是二爷的,咱们府里都有倚仗着娘娘,好歹忍一忍罢。没听到二老爷说什么怕老婆的笑话?我瞧着倒有几分意思。” 贾琏扑哧一笑,道:“你们都说我俗,我看二叔也差不离。” 凤姐瞪了他一眼,撑不住也笑了。 转眼间到了八月十八,黛玉亲自过来拜会,同贾母请过罪,并奉上土仪礼物等。 贾母拉着她坐在身边细细打量,见她气色越发比先前好了,道:“你一路奔波劳累,怎么不多在家里歇息两日就过来了?若累了你,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黛玉含愧道:“老太太不怪我,我心里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老太太八旬之寿我也没能亲自过来,中秋节也没能亲自打发人送礼,这会子来,已是晚了。” 贾母笑道:“傻孩子,说的什么话?你父亲的主意,你还能拦着不成?何况你并不知道此事,我怎能怪你的不是?何况,我过寿时,你婆婆来了,还带了你早预备妥当的寿礼,中秋节前,你们家也送了礼,我瞧着都好,就是西瓜味儿不大好,想是雨水多的缘故。” 黛玉道:“家乡的瓜果倒好,可惜不能带进京城给外祖母尝尝。” 凤姐笑着上前道:“妹妹心里记挂着老祖宗,老祖宗心里就跟蜜糖儿似的,不必吃瓜果也香甜。好妹妹,几个月不见,越发出挑得好了,也教教我是如何保养的。” 黛玉莞尔道:“我已听说了你的喜事,恭喜恭喜。” -- 第249页 凤姐面上有些得意,忙道:“这些都是得了妹妹的济,才有我今日。” 黛玉笑道:“这可当不起。嫂子只管好生保养,明儿生个哥儿我亲自过来道贺。” 凤姐道:“妹妹也该早日怀上才好。” 贾母也点头道:“正是,玉儿进门也有半年了,又是长子媳妇,好生保养,可别学你琏二嫂子,到如今快三十岁了还没个哥儿傍身。” 黛玉不觉飞红了脸,见房中只邢、王夫人、李纨等人,姐妹们不在,方低声道:“我们家里说了,我年纪太轻,恐养不住,且晚两年再要不迟。” 这话却非黛玉无的放矢,而是赵云同周鸿闲话时说的。 赵云不独文武双全,且他还懂得一些医术,时常在家里时为附近百姓诊治,颇有名气,他说经过几番查问,查过数百家,发现不论男女,年过十八岁之后生的孩子远比十五六岁生的孩子容易活下来,不易夭折,若过二十岁之后三十岁之前生子,孩子十分强壮,甚少生病。 周鸿觉得十分有理,派人去查探,果然如此,便同父母说了。 周夫人想起自己十六岁时怀过一子,未足月便没了,因此没有序齿,提起来就是一件伤心事,二十岁时生的周鸿却无灾无难平安长大,三十岁之后生的周涟便不如两个哥哥,周滟自幼也是经常生病,六七岁时才养好,再看周鸿查探回来的结果,更加信了几分,提议黛玉过了十八、九岁再要孩子,也是为了子孙后代的身体打算。 故此,黛玉和周鸿眼下并不急着要孩子。 贾母听黛玉说了这些,不禁道:“竟还有这种说法?倒也奇了。” 黛玉笑道:“世人不知道,也不在意,不过我们家看了查探过来的结果,却是深信不疑。”他们家起先也是不信的,但是看到查探来的结果由不得他们不信。 贾母听了,道:“这样也好,我就怕你进门几年无出,你婆婆不高兴。” 黛玉道:“外祖母不必担心,我们太太待我好着呢。” 一时姐妹们过来,方掩口不说了。 姐妹们见到黛玉都十分欢喜,尤其是湘云,更是红了眼圈儿,道:“林姐姐,你真真是无情,说走就走了,一走几个月不回来,我心里可想你了。” 黛玉来时,已听了荣国府抄检大观园的事情,荣国府下人爱嚼舌头,瞒不过外头,何况外人因自己之故,正留心荣国府之事,遂私下传得人尽皆知,只荣国府不知罢了。 见到姐妹们如此,黛玉想到她们受的委屈,不禁有些感同身受,忙道:“因去得匆忙,来不及同姐妹们别过,竟是我的不是了。等过些日子我做东,请你们吃螃蟹赏桂花,咱们这回不做菊花诗,只做木樨赋,下帖子来请你们,你们可不去不去。” 湘云诧异道:“林姐姐,你做了新媳妇,还做这些事?” 黛玉抿嘴一笑,道:“横竖我又不管家,除了跟我们太太走动应酬,也就和滟儿一处顽,别无他事,何况滟儿如今也大了,自该认得些姐妹,我们太太对我很是赞同,都不叫我拿梯己做东,反走公中呢。” 众人听了,顿时羡慕不已。 因不见雪雁的踪影,探春问道:“林姐姐这回过来,怎么没带雪雁?” 这话也是众人都想问的,忙侧耳倾听。 黛玉不肯说雪雁之所以不来,乃是怕荣国府面上不好看,毕竟林如海肯信任一个丫头都不信荣国府,听了探春问话,便笑道:“雪雁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呢,过些日子我就叫人去衙门给她脱了籍,放她出去,因此她忙得很,我就没带她过来。” 众人闻言一惊,都道:“雪雁竟要出去?” 贾母也道:“我说雪雁对你忠心耿耿,陪嫁过去,只怕会一辈子跟你,怎么就出去了?” 黛玉微笑道:“并没有什么,她今年已经十八岁了,过年就十九岁了,早一年出去没什么妨碍,何况她是个有志气的,我何必拘着她一辈子为奴作婢。” 贾母点头笑道:“雪雁模样标致,言谈爽利,又读书识字,放出去也能配个好人家。” 黛玉闻言一笑。 从贾母房里出来,又去园子里游赏一回,见了妙玉说些话,送了些姑苏带来的土仪之物,妙玉十分喜欢,道:“我师父圆寂时,我本想回乡,不过被师父所阻,说在京中自有我的归宿,今见家乡之物,不免有些归心似箭。” 黛玉想起甄家娘子求到自己跟前进京一事,便道:“你若离开这里,不妨回了你原先的寺庙,可别提回去这话,千里迢迢的,你身边就两个嬷嬷两个丫头并几个尼姑,如何能平安回去?你生得又好,东西又多,仔细途中有人图谋不轨。” 妙玉一惊,道:“难道途中竟这样艰险?” 黛玉道:“当然,比这凶险的好多着呢,土匪盗贼途中常见,只是我们去时有无数人跟着,回来时又有禁卫军相护,方平安无事。尤其是女人家,没有家里人护着,就是有百十个仆从,可奴大欺主的事儿也时有发生,我看不管如何,你竟是千万别回乡。” 妙玉大开眼界,忙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原本还想着二年后回乡呢,听你这么一说,竟是不能回去了,我还是留在京城中罢。” 黛玉点头道:“到底事关安危,你留下方妙。” 姐妹们听了这些话,都七嘴八舌地询问,问她是如何知道的,黛玉只得道:“有个本乡的老人家求我跟前,就是因此,因此我知道些。” -- 第250页 她此来,一是请安,二就是为甄家娘子。 用毕午饭,黛玉朝凤姐使了个眼色,凤姐会意,便在她更衣梳洗之际过来,黛玉此来自有退居之所,一进门就笑道:“妹妹有什么好事叫我?” 黛玉笑道:“没有好事,倒有一件难事。” 凤姐见她声色不比往时,忙开口询问。 黛玉叫来甄家娘子,她过来时,带她一同过来了。 凤姐见到甄家娘子更是不解,口内笑道:“好妹妹,你叫我见这么个人做什么?” 黛玉将香菱的身世告诉她,然后道:“那到底是你姑妈家,先跟你说一声,好歹先叫甄家娘子见见香菱,看看是不是她女儿,若是,总得叫他们母女两个团聚才是。” 凤姐瞠目结舌道:“竟是香菱的妈?” 甄家娘子在一旁拿着手帕拭泪,呜咽道:“我已经找了女儿许多年,也是天缘凑巧,本想求周大奶奶带我一同进京,谁承想竟有了女儿的消息,只求奶奶可怜我年过花甲,好歹让我见见,是不是我女儿。” 甄家娘子心中已经确定了十之八、九,只是没见到香菱,毕竟难以确认。 黛玉忙道:“琏二嫂子,你就让她先见一面,我嘱咐过她了,只先见面,暂且不认。” 凤姐如今有了孩子,越发心慈手软了些,叫平儿道:“你去姑妈那里,就说我有一件事劳烦香菱一回,让她过来一趟。” 平儿亦听到了来龙去脉,香菱常说自己不记得家乡父母,没想到她母亲如今找来了,她素日同香菱情分极好,也盼着她能母女团聚,忙亲自过去一趟,果然请了香菱过来。 香菱途中问平儿凤姐找她何事,平儿只说不知,但她一进门便看到一介老妇看着自己流泪,不觉十分纳罕,笑问凤姐道:“二奶奶叫我做什么?随便打发个小丫头过去就是,怎么劳烦平姐姐亲自过去?” 凤姐笑道:“你前儿给你们姑娘画的花样子好,也给我画一张。” 说毕,就叫平儿带她到里间去。 甄家娘子看到香菱时,已是泪流满面,恨不得立时便能相认,然却记得黛玉的交代,等她一走,忙对黛玉道:“没错,是我的英莲,眉眼像我,口鼻像她父亲。她眉心就长着这么一粒胭脂痣,别人都说她有造化,哪里想到什么造化,竟是命苦才是。” 黛玉微微一叹,看着凤姐。 凤姐苦笑道:“妹妹看着我作甚,竟叫我想法子不成?” 黛玉道:“你素来伶俐,你倒是想个法子才好。” 凤姐素来和薛家不大亲近,与宝钗相比,反和黛玉情分好,想了想,便道:“只好略等等了,薛大兄弟已经二十岁了,差不多也该娶亲了,前儿还听说看什么人家呢,我想着等那时开口要香菱不迟。” 黛玉叹道:“我也这么说,正打算过两日下了帖子请姐妹们赏花吃酒,宝姐姐过去,我只能跟宝姐姐陈述道理厉害,这边却得嫂子相助了,双管齐下,想来更容易些。” 凤姐道:“好容易你找我一回,许不必那时候也未可知,横竖我慢慢给你想法子罢。” 黛玉听了,十分道谢。 甄家娘子虽然满腹思念,但也知道大户人家有规矩,黛玉竟如此为自己筹谋,自己不能再给她添烦恼,因此想到已经先见了女儿,便只等着和女儿团聚,竟忍了下来。 黛玉又在贾母房里略坐一回,带人告辞。 凤姐送她出门回来,香菱已去。 平儿正拿着花样子放在匣子里,道:“奶奶和林姑娘可有什么法子?” 凤姐道:“对了,薛大兄弟还没说定亲事?” 平儿想了想,道:“今儿张家,明儿李家,后儿又是王家,哪里说定了。不过隐约有些眉目了,只等着再过几日才能定下。听香菱说,是什么桂花夏家的小姐,年方十七岁,生得鲜花嫩柳一般,又读书识字,和薛家是老亲,前儿薛大爷去了一趟,爱得什么似的,只因府里才抄检园子,又过中秋,今儿又款待林姑娘,宝姑娘才搬回家,忙碌不已,故尚未提起。” 凤姐拍手道:“那就有法子了。” 平儿忙问何法,凤姐笑而不语。 却说黛玉去荣国府时,雪雁并不是在家里收拾东西,而是在款待于连生。 于连生坐在她的房间里,见她一脸笑容,眉眼间尽是喜气,便问有何喜事,雪雁忙将管家打发人才给她办好的脱籍文书和良民户籍拿给于连生看。 于连生读了很多书,也认得字了,看毕惊喜道:“林姑娘竟然愿意放你出去?” 雪雁笑道:“我从前求了老爷,老爷应了,现今姑娘出阁了,我又将守着的东西完璧归赵,眼下自然就想着脱籍从良,日后就住在我姐姐留的那所宅子里。” 于连生忙道:“你一个人居住,家里没个男人,让人如何放心?” 雪雁叹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总不能事事两全其美。”她也知道自己一个女子独居,必定麻烦不断,但是她不愿住在赖家,免得赖家下人看不起自己一个丫头出身的。 于连生沉吟片刻,道:“我原说在宫外置办一处宅子,好出宫时住,现今倒不必了,你在家里给我收拾一处房舍,等我出宫了就与你同住,家里有个哥哥,外人也不敢欺负了你。再者,你买两个小丫头两个婆子陪着你,外面我找几个没有进宫当差又身强力壮的小太监与你看门护院,有我时时出宫看你,再有旁边左都御史家,想来没人敢上门找不自在。” -- 第251页 雪雁听了,感激不尽,道:“哥哥说得是,想得也周全,我原本也说在府里这么些年,除了会做针线会写几笔字外,余者一无是处,好在手里有两个钱,且先买两个人使唤。” 于连生见她接受自己的安排,心里也很欢喜,笑道:“你明白就好,眼下咱们家就差个女婿了,等你出了阁,我就放心了。” 雪雁扑哧一笑,脸上不觉有些红晕,道:“哥哥说什么呢?” 于连生笑道:“这是实话,女孩子长大了总得许人,难道还独自一人不成?没人看着护着,就是有钱日子也不好过。你今年也有十八岁了,哪里拖得下去?早作打算才好。” 雪雁低头不语,暗暗叹了一口气。 无论她如何精明,可是在世人眼里,似乎总得找个依靠,可是她这样的人,又能找到什么样的人家?哪里像周鸿之于黛玉一般? 于连生恐她不自在,岔开道:“现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都知道是你守着的机密,有人赞你忠义,有人说你蠢笨,可给你惹了烦恼?” 雪雁笑道:“这话是我们太太吩咐的,只为了不让姑娘受人闲言碎语罢了,我倒不觉得如何,横竖我守着机密多年如约归还我们姑娘,外面只有人说我的好,没有人说我的不是,那些说我蠢笨的,不过是想着我为何不贪几件东西罢了。” 于连生笑道:“他们不知,我还能不知你?不过,你当真没动心?” 雪雁想了想,道:“那些都不是我的,动心做什么?我又不差钱,这几年攒下来的赏赐,加上姐姐留给我的东西,比一般耕读之家的家资还多些。何况,我们老爷当初也留了些东西给我,我们姑娘回京之后就悉数给我了。” 虽然如此,雪雁并没有告诉于连生自己有多少家资。 雪雁对于自己如今的积蓄十分满意,每每想到那一箱黄金足足有一千六百两,雪雁夜里都能笑出声来,不过也怨不得林如海大方,比之百万家资,这些算什么?因此加上黛玉出阁时交还房契地契,黛玉将那二百亩的地契给了自己,足够雪雁一辈子丰衣足食。 于连生也为她欢喜,道:“等你宅子收拾好了再搬家,到那时我也亲自过来帮你。” 雪雁含笑道谢,忽然问道:“那日我们进京,哥哥可是故意过去的?” 于连生微微一笑,道:“你们姑娘心善心软,可是我们老爷却是心性儿刚硬得很,虽然你们的主意好,可是我们老爷恨不得立时就让人猜到,只好如此安排。” 雪雁轻轻一叹,道:“哥哥说的也是。” 于连生又略坐一回,用过午饭后离开,不多时,黛玉便回来了。 听说于连生来过,黛玉忙问雪雁道:“找你做什么?” 雪雁笑道:“几个月没见了,所以过来看看我。甄家娘子可见到香菱了?是不是英莲?” 黛玉道:“已经见过了,正是英莲。哎,原也是望族小姐,谁承想竟是个有命无运之人,比起娇杏现今做着官夫人,香菱愈发显得可怜了些。我已托了琏二嫂子相助,她最是心机百变,想来能帮得上忙。” 雪雁笑道:“还是姑娘自己出面的好,毕竟甄家娘子是咱们带进京的。” 黛玉点点头,道:“这是当然。” 过了两日,黛玉果然下了帖子请姐妹们赏花吃酒,同上回石榴宴一样,都是那些人,各人有的回了帖子,有的着实分不开身,不如上回齐全。 因见迎春不见,黛玉忙问为何。 探春悄声道:“二姐姐已经搬出园子了,说是回那边待嫁。” 黛玉忙问是什么人家,探春道:“还没定下,只有个孙家来求亲,大约也快了。” 黛玉不觉蹙眉道:“孙家这是哪家?竟不曾听过有哪个姓孙的人家有和二姐姐年龄相配的人,莫不是听错了?” 探春叹道:“只听说是咱们府上的门生,我也说不好,请官媒来说过好几回了。” 黛玉想起迎春性子懦弱木讷,不禁深为叹惜,决定回头着人打探打探再说,复请探春赏花,另行招待旁人,好容易都一一见过了,黛玉将宝钗衣襟一拉,二人走到了花阴下,没叫人跟着,只有雪雁在远处看着。 抄检大观园之际,独没有抄蘅芜苑,虽然是因为她是亲戚的缘故,但是宝钗心里好生不自在,别处都没抄出贼来,只抄些贪墨的蜡烛米油之物,岂不是说贼在自己那里?故当即就搬了出去,虽有王夫人百般劝解,仍住在东北上薛姨妈所居之处,与园子比邻。 今见黛玉叫了自己过来,宝钗不免诧异,含笑道:“妹妹叫我有什么话说?” 黛玉笑道:“若没有事情就不能叫了姐姐过来不成?” 宝钗也是一笑。 黛玉方道:“不过今儿的确有一件事情告诉姐姐一声,好歹有个章法出来。” 宝钗听了,忙问是何事。 黛玉将香菱之事告诉她,尔后道:“那甄家娘子求到我跟前,我就留下了,让她同我们一处进京,现今留她住在家里,前儿去外祖母府上,偏巧在琏二嫂子那里见到了香菱,一眼就认出来是她女儿英莲,好容易才劝住没让她们相认。” 宝钗顿时吃了一惊,道:“这么大的事情,妹妹瞒得我好苦。” 黛玉微笑道:“我若是瞒着你,就不告诉你了。我想着,你们虽然不怕什么,可是眼下世事不太平,甄家抄了,贾雨村降了,若是甄家娘子见不到女儿,反去衙门告状,翻起旧案来,吃苦受罪的岂不是你们家?故留她在眼前看着,先叫姐姐来商量一番。” -- 第252页 宝钗六神无主道:“你说甄家娘子极有可能去衙门翻案?” 黛玉心里微有悔意,口内却道:“正是呢,香菱是被拐卖的,若是甄家娘子不能和女儿团聚,反而去衙门请求做主,按理,香菱是能复归原籍的,倒不是我哄姐姐。” 宝钗叹了一口气,道:“听妹妹这么一说,我也知道该让她们母女团聚,只是我哥哥性子妹妹在府里也知道,怕是不舍反惹出无数事情来。” 黛玉想到凤姐已答应自己从中斡旋,便道:“姐姐回去和姨妈商量一番再拿主意罢。我听说贾雨村降了,京城里也有人去金陵查案呢。” 宝钗吃了一惊,滴泪道:“这件事也只能先和母亲商量了。” 因着此事,宝钗便是作诗也没有心思,人散后,匆忙回家。 可巧凤姐正在同薛姨妈说笑,道:“明儿大兄弟娶了亲,过一年姑妈就能抱上孙子了。” 薛姨妈喜得合不拢嘴,原来彼时已经说定了,正是平儿说的桂花夏家小姐夏金桂,才叫香菱请了凤姐过来商议薛蟠娶亲一事,凤姐一张巧嘴说得天花乱坠,见宝钗从周家回来,便知黛玉定然已经与她说了香菱之事,遂起身道:“我也该回去了,姑妈同妹妹说话罢。” 薛姨妈见宝钗不同往常,心里十分担忧,便没留凤姐。 等凤姐一去,薛姨妈拉着宝钗的手问道:“好孩子,谁惹你生气了?面上像是哭过似的。” 宝钗忍不住哭道:“别人倒没惹我,只是哥哥的事儿叫我担忧罢了。” 薛姨妈大惊失色,忙问端的。 宝钗拭着泪将香菱的事情说了,又说了黛玉的担忧,最后方道:“妈,我瞧着林妹妹说得极是,咱们竟是将香菱放出去罢,不过是个丫头,从前哥哥新鲜过后也不在意了,若能换得哥哥平安无事,比什么都强。” 薛姨妈不及听完,亦泪落如雨,道:“这个孽障的事情,什么时候能了?” 宝钗道:“林妹妹为人我们都知,必然不会哄我们,横竖哥哥已经快娶亲了,房里放着这么一个摆酒唱戏才貌俱全的妾,叫嫂子进门后如何自处?林妹妹还说,但凡大户人家在娶亲之前从来没有纳妾的,唯咱们家偏出这事,叫人看笑话。” 薛姨妈心中一动,道:“林姑娘说得有理,只是你哥哥那性子,哪里舍得?” 宝钗却道:“那也未必,哥哥常常喜新厌旧,如今满心里都是嫂子,怕早将香菱忘到脑子后头了,妈仔细跟哥哥说说,竟是平息此事要紧。” 不料薛姨妈同薛蟠一说,薛蟠立时闹道:“已经是我的人了,还放出去做什么?” 薛姨妈哭道:“还不是为了你着想!” 薛蟠冷笑一声,道:“妈放心,咱们是什么人家?哪里由得他们告状?去告诉琏二哥哥一声,定然叫他们无处可告。” 薛姨妈气得心肝儿疼,道:“林姑娘就是为了息事宁人,才跟你妹妹说,你现今倒恨不得闹大?你怎么这么糊涂?从前有贾雨村奉承你姨妈家,才平息了那事,现今贾雨村都降了,也有人去金陵查案,我就怕翻出此案,你还闹个不停!” 宝钗在旁边也哭了起来。 一见母妹同哭,薛蟠顿时慌了手脚,虽然他喜新忘旧,但是香菱模样儿好,在荣国府里都是第一等的,薛蟠不论在外头如何风流浪荡,可是想到家里还有一个才貌双全的香菱等着自己,心里便觉得十分得意,哪里肯放她离去。 正苦恼间,忽听外面有人通报说:“夏家老奶奶打发人来跟奶奶说话。” 薛姨妈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一番,让宝钗到里间避开,请人进来。 来的是个婆子,薛姨妈含笑问道:“明儿就过去下聘了,你们奶奶有什么话打发你来?” 那婆子看了薛蟠一眼,行了礼,道:“按理说,两家本是老亲,又快下聘了,并不该过来的,只是我们老奶奶疼姑娘,唯恐姑娘受了委屈,因此过来请奶奶做主,给我们姑娘一个公道,我们才肯应下这门亲事。” 薛姨妈忙笑道:“咱们何等亲密,你们家姑娘生得又好,我怎能给她委屈受?” 那婆子却道:“奶奶快别说这话,既然乃说不给我们姑娘委屈受,何以府上大爷竟先有了妾?听说还是摆酒唱戏明堂正道地开脸做妾,我们姑娘还没进门,眼前就先站着一位神仙,叫我们姑娘进门以后如何自处?” 薛姨妈脸上变色,道:“这从何说起?” 她心里却想着黛玉曾跟宝钗说过的大户人家的规矩,不由得暗暗后悔当日将香菱给薛蟠做妾,哪怕做个通房丫头,也比现在让夏家指着鼻子说的强。 那婆子笑道:“府上的事情哪里瞒得过人,我们老奶奶前儿知道后,忍了好些日子,着实是忍不下去了,故打发我来说,倘或府上没个说法,我们老奶奶说就不应这门亲了。” 薛蟠自从见过夏金桂后念念不忘,听得夏家因香菱不应,忙道:“没有的事,请你回去告诉岳母,就说我们家没这人,没做这事,在你来之前已经说将香菱那丫头打发出去了,绝不会留下来碍你们姑娘的眼。” 那婆子听了,怀疑地瞅着薛蟠,道:“姑爷果然舍得?” 薛蟠忙道:“有什么舍不得的,为了你们姑娘,就是剜了我的心去也使得。” 薛姨妈忙啐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话呢!” -- 第253页 说着,对那婆子笑道:“正是,我们方才正在商量打发香菱出去,唯恐给你们姑娘委屈,只没想到你们竟先得了消息还找过来了,真真叫我羞愧的不得了,回去替我向你们老奶奶说明,就说等你们姑娘进门后,一定见不到什么妾,什么丫头。” 那婆子听了,方放心地告辞离去。 凤姐一直叫人留心薛家,闻得夏家来人,又听说了薛姨妈已有打算放香菱出去,顿时笑得花枝乱颤,道:“瞧瞧,林妹妹的事情我总算有所交代了。” 平儿心中略一思忖,惊道:“莫不是奶奶使人做的?” 凤姐笑着点头,道:“可不是我,若不然,他们怎能轻易放了香菱出去?” 原来凤姐闻得薛家定了夏金桂后,立即便使人去打探,知道了那夏金桂的性子,最是容不得人,颇有几分自己的品格,只比自己更狠,便悄悄放了消息给夏家,夏金桂一听自己还没进门,薛家就先有个妾,且还是正经的妾,如何忍得下这口气?立时让她母亲打发人来。 平儿听完,心中顿时打了个寒颤,道:“香菱放出去倒好,既和母亲团聚,又能免了将来大奶奶的折搓,竟是一件泼天之喜。” 凤姐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这也是给我哥儿积德呢!” 却说夏家婆子一走,薛姨妈即可就叫来香菱,说放她出去。 香菱本是被拐卖的女孩子,无处可去,一听此言,顿时哭道:“奶奶打我骂我都使得,只别赶我走,大爷和没进门的大奶奶既容不得我,就让我服侍姑娘罢,好歹别卖了我,卖出去,我也不知道下场如何了。” 薛蟠早将此事交给母亲料理,自己出去采买聘礼了。 宝钗由着香菱服侍了几年,不禁安慰道:“你先别哭,于你而言,乃是喜事。” 香菱哭个不停,呜咽道:“姑娘,姑娘好歹留下我罢。”卖到别处,谁知道又是何命运。 薛姨妈听得心烦意乱,道:“不许哭!如今送你和你母亲团聚,难道不是喜事?” 香菱哭声顿止,道:“我母亲?我还有母亲?” 宝钗方将她母亲苦寻多年,找到黛玉门下,尔后见过她等事都说了,末了道:“你母亲千里迢迢来找你,你们母女团聚返乡,岂不是比跟在我身边的强?” 香菱一听,立时跪下磕头,道:“奶奶和姑娘的大恩大德,我都不知道如何报答了。” 她听到母亲来找自己,一颗心便如同飞出去一般,起先她不肯离去,是怕被薛家卖了,不知卖到什么地方去,如今有了母亲,也知道了家乡,自然不愿意再留下来了。 宝钗也知她心思,道:“你快去收拾东西,明儿我送你去林妹妹府上。” 薛姨妈毕竟看着香菱长大,虽曾恨她惹得自己儿子打死人命,但多年情分也未消泯,便道:“你也跟了我们几年,你身边的衣履簪环都带走罢,也算是留个念想儿。” 香菱忙又磕头谢恩。 她十三岁时做了薛蟠的妾,起先薛蟠爱新鲜,好东西也没少给她,就是平常也有一些按例做的衣履簪环,约莫有四五百金之数,她从宝钗嘴里听说自己母亲求了黛玉一同进京,便知母亲必然生活饥寒交迫,故巴不得带走这些,也好让母亲过些丰衣足食的日子。 第二日宝钗妆饰一新,拜见黛玉,并将香菱送了过去,同东西一起还有身契文书。 甄家娘子见自己进京还不足一个月,便能和英莲母女团聚,忍不住抱头痛哭,香菱乍然知道自己尚有老母在世,亦忍不住痛哭不已,半日方止。 甄家娘子忙带着女儿来给黛玉磕头,黛玉正同宝钗说话,忙道:“快别多礼,你们母女俩那么些年没见,想来有许多话儿说,雪雁,你带她们两个回房说话,不必再跟前伺候了。” 雪雁答应一声,便带着甄家娘子母女两个到自己房里,自己去沏了茶。 甄家娘子忙道:“怎能劳烦姑娘。” 雪雁看了香菱一眼,笑道:“从前香菱跟我们姑娘学作诗,我们一向都好,何必在意这些?你们娘儿俩好容易见了,且说自己的梯己话罢,我在外间做活。” 香菱跟着甄家娘子一同站起谢过。 雪雁出去后,甄家娘子拉着女儿的手,上下打量好一番,忍不住呜咽不止,搂在怀里道:“我的儿,我终于找到你了。” 香菱亦是泣道:“我只道再没亲人了,没想到还能和母亲团聚。” 母女两个低下声来,说起别来之事,竟有无数伤感。 雪雁在外间做了一回针线,心想也许香菱离开薛家,日子未必像在薛家那样舒坦,而且她长得标致,在民间岂能不惹人注目?偏母女两个一个老弱,一个年轻,自己如何保护自己?自己独居都要想到许多,她们也不知能否保得平安无事。但是不管如何,总比她被夏金桂折磨死的强。甄家娘子又是极聪敏的人,进京尚且求到黛玉门下,不会想不到此处。 甄家娘子同女儿出来时,雪雁陪她们到黛玉跟前,宝钗已经告辞离开了。 黛玉问她们两个有何打算时,甄家娘子道:“我儿已经改回原名了,就叫英莲。我们烦劳大奶奶这些时候,心里好生过意不去,但是我们母女两个一老一小,我一个还罢了,带着香菱实不敢出门回乡,恳请大奶奶打发人给英莲复了原籍,我再出门打听,在大奶奶后街买一处小小的房子,两三间即可,我们搬出去住在那里,母女两个做些针线过活,我出门,英莲在家里不出去,只是娘儿两个无依无靠,只能暂且依附大奶奶府上,免得受人欺负。” -- 第254页 雪雁听得暗暗赞叹,甄家娘子果然是有见识的人物,既不会过于打搅黛玉,也不会因为母女两个无依无靠而任人欺侮,因有周家,附近甚少有人敢来生事。 黛玉亦赞道:“如此甚好,只是你们可有买房之资?” 英莲道:“有,我离开时,奶奶和宝姑娘叫我把平时积攒的东西都带出来了,衣履簪环齐备,月钱也没花过,买房子的钱尽够的。” 黛玉听了,便道:“既然如此,你们暂且再住两日,等我打发人给你复了原籍,再着人帮你们买下房舍,家里人比你们懂得多些,也知道哪里的房子好,到那时你们再搬出去。” 甄家娘子听了,并英莲感激不尽。 黛玉倒为她们母女两个欢喜,只叫人另行收拾了房间给她们住,不必和雪雁挤在一起。 甄家娘子和英莲母女团聚,周夫人得知后,听了她们的打算,并没有一味依附着黛玉不肯离去,也颇为赞同,反命下人给他们找房子时多尽些心。 甄家娘子和英莲很快就搬了出去,房子就在后街,小小的院落,三间上房并两间耳房,一共花了七十两银子,左邻右舍都是周家住在府外的仆从,不会平白无故地欺负她们。 此事告一段落,雪雁也开始收拾东西搬出周家。 她先去了赖家查看自己的宅子,彼时租客已走,赖大媳妇命常服侍雪雁的两个婆子给她看家,闻得她即将脱籍离开,忙道:“你既要离开,来家里住便是,如何一人住在外面?” 雪雁笑道:“我住那里,也常能来给祖母和干娘请安,到底离林姑娘府上近些。”住在赖家并不自在,在荣国府和周家居住时,自己是下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但是在赖家,总有几个下人眼高于顶,暗中瞧不起自己这个做丫头出身的当了赖家的小姐。 赖嬷嬷听了,倒愿意雪雁常去和黛玉走动,便对媳妇道:“既然雪雁住在外面,想来是有主意的,横竖平常走动也便宜,你将常服侍雪雁的两个小丫头和两个婆子送过去陪她,再配两个看门护院的小厮,那宅子就在左都御史旁边,谁敢上门找不自在?” 赖大媳妇叹道:“话虽如此,到底不放心。” 雪雁笑道:“干娘快别担心了,我那在宫里当差的干哥哥,原说要置办一处在宫外的宅子,因不放心我,所以暂且不买了,住在我那里,看门护院有干哥哥找的几个干净老实没进宫当差的小太监。” 赖嬷嬷和赖大媳妇闻得于连生与她同住,自觉比在家中好,便点头允许了。 赖大媳妇陪着黛玉去看了宅子,检视一遍,将钥匙还给她,又命原来看家的两个婆子和家里的两个小丫头搬过来服侍雪雁,将卖身契也都给了她。 雪雁一看,这两个婆子和两个小丫头都是外面买来的,在赖家并无根基,遂道谢收了。 不几日,于连生找了六个不当差的小太监来,考究过人品,又签了死契,方送到雪雁这里使唤。这些小太监都是无家可归,流荡街头乞讨为生,如今有了这样的差事,虽不如进宫,却也丰衣足食,如何不肯,故十分感激于连生和雪雁。 宅子收拾妥当了,这边雪雁便向黛玉告辞,提出离开。 黛玉虽然早有准备,但是雪雁离开时,仍不免泪染衣襟,道:“你跟我这么些年,一说要走,我这心里就觉得空空落落,百般不舍。” 雪雁笑道:“我家只跟姑娘隔着两条街,只要姑娘不嫌我,常能过来给姑娘请安。” 黛玉听了忙道:“你可不许忘了我,横竖你一个人在家,也没什么事情做,常来看看,不独我舍不得你,就是紫鹃她们也舍不得你呢。” 雪雁转头一看,果然容嬷嬷和紫鹃等人都红了眼圈儿。 第六十二章 赵从翔情求周伯羽 黛玉身边的丫头都是自小相处,便是汀兰淡菊这些同雪雁也相处了五六年,她们都没有什么不好的心思,更显和睦,如今乍然分离,难免觉得十分难受,何况雪雁处处与人为善,便是极得林如海信任,也没显得高人一等,如今她去了,故都来相送。 雪雁心里也是伤感不已,十分不舍,强笑道:“我这一去,又不是不回来了,做这一番姿态作甚?明儿我来了,你们别不给我茶吃就好了。” 紫鹃道:“放心,定然拿姑娘最好的茶给你吃。” 雪雁一笑,方将自己近日做的荷包手帕香囊等针线一一赠给众人,道:“好容易才做这么些,留作念想儿罢,可别嫌弃。” 众人都知她虽然针线活儿好,但并不喜欢做,如今见这些针线活儿件件精巧,又都是他们素日最喜欢的花样,各有不同,显然费了极大的心思,都有些感动,但是东西入手,沉甸甸的都觉得不对,一打开荷包和手帕包儿,却见里头各有东西,有的是金璜,有的是玉佩,也有钗钏簪环,皆是珠穿宝贯,玉琢金缕,竟是人人没有落下。 众人看罢,都惊道:“你这是做什么?留给自己用罢。” 雪雁道:“这些都是我姐姐留下的东西,横竖我还有许多,这会子去了,分送大家些,大家也好念着我,可不许忘了我。” 容嬷嬷素日待雪雁与众不同,雪雁也十分敬她,拿着雪雁特地做给她的松鹤延年锁如意云纹的葫芦荷包,里头装着一对羊脂白玉佩,一瞧便知是南珠所留,不觉滴下泪来,乃对她说道:“你到底是个女孩儿,行事十分不便,回了家,你哥哥不在时,你须得紧守门户,有什么事情只管打发婆子小厮们出去,自己不可随意出门。” -- 第255页 众人听了,都点头称是,也如此劝慰雪雁。雪雁生得虽不及英莲之貌,却也和晴雯之流不相上下,兼之经黛玉教导、容嬷嬷□,更有一份卓然气度凌驾于她们之上,比寻常的小姐也不差什么,在府里还罢了,在外头,这样的容貌必然会引起瞩目,于她倒不好。 紫鹃劝过后,乃道:“你何必独门别院的?住在赖家岂不是好些?” 雪雁知众人说的极是,自己本也没打算常常出门,今听紫鹃之语,忙将先前的思量告诉了她,她们都是自己人,不知说了多少梯己话,也不必避讳。 紫鹃听着,点头赞同道:“你说得也是,赖家虽好,到底不是自己家,万事做不得主,哪比得家里自在?你不过是赖家认的女儿,终究比不得赖大姑娘名正言顺,与其看他们家下人的脸色,倒不如自己独自过着清闲日子。” 雪雁笑道:“我便是如此想法,才住在自己家里,横竖也有人陪着,倒不怕。” 紫鹃道:“还是小心些才好,听你说的那几个小厮倒好,亏得是他们,若是别的小厮,恐怕还不能有,免得欺负了你去。” 说着,将早已预备好的一个手帕包儿递给雪雁,道:“这是我给你的。你这一去,可没人发你月钱了,样样都得用你存的那些梯己,虽说你并不在意那几个钱,可是眼下又给了我们些,哪里由得你这样花?日后须得勤俭节约才是上策。” 雪雁笑着点头道:“姐姐放心,我自然知道日子该如何过下去。”说着接过她递来的手帕包儿,亦觉得不对,打开一看,里头却包着一对赤金累丝镶红宝石重瓣石榴花的手镯,金子还罢了,宝石却是极匀净的上等鸽血红。 雪雁认得这对镯子,乃是她们还在荣国府时,贾母某日说紫鹃可怜见的,不大在跟前走动也没得什么好处,特地从手腕子上褪下来赏了给她的,她一回都没戴过,珍藏无比。 见雪雁吃惊不已,紫鹃笑道:“你道只你这般想法不成?你想着我们,我们也想着你。便是她们也和我一样,我们在府里不缺这些东西,你在外头不花钱的话却再得不到了,凭你从前有多少积蓄。且收下罢,你送我的我收了,我给你的你也不必推辞。” 众人纷纷拿上临别之礼,果然也都是荷包手帕之类,其中各有东西,着实不轻。 雪雁苦笑,本想着自己从林如海哪里平白无故得了许多东西,才从那里和南珠留下的首饰里拣一些上等之物分赠众人,没想到她们竟然也同自己一样,在针线里裹着贵重之物。但是听众人都说自己不收的话,她们也不收了,无奈之下,只得一一道谢收下。 正别离间,忽听有人通报说周夫人打发人来,却是红杏。 黛玉坐在上头,见红杏身后跟着两个小丫头,捧着东西,乃是些衣料银锭等物,心中便知来意,笑道:“姐姐匆忙而至,可是太太有什么吩咐?” 红杏忙请了安,笑道:“听说雪雁今儿回去,太太特地打发我送些东西来。” 说着,拉着雪雁的手,道:“太太说你不必过去磕头了,见了倒觉不舍,你的好处太太深知,叫我拿了两匹好料子给你做衣裳,还有四十两银子且做车马之资罢。” 雪雁连忙道谢,道:“这如何当得起?” 红杏抿嘴道:“什么当不起,太太给你,你就收了,明儿再来,别忘了给太太请安。我就不送你了,你一路千万小心些,外面车马可都有?你那么些东西,总不能一个人抬走。” 雪雁笑道:“一会子我哥哥带着小厮过来,有备好的车马。” 红杏听了方放下心来,遂向黛玉告退。 一时周滟也打发人送了几样东西过来给雪雁,雪雁收了,偏周衍和周涟房中也打发丫头过来赏了两匹衣料给她,想来也是念着先前雪雁的好处。 等雪雁好容易收完了,黛玉方对雪雁道:“我知道金银东西你并不缺,就叫人收拾了一套好的文房四宝给你,另有一箱子新书,你须得好生练你的字,可不能懒惰了。” 雪雁忙应承不迭,较之金银之物,她自然更喜这些东西。 因她们将来也能相见,倒也忍住了别离之意,都命婆子过来搬东西,并送到二门。雪雁东西极多,来回两趟方送完,有羡慕的,也有觉得理所当然的,毕竟都知雪雁的姐姐留了不少东西给她,还有她给黛玉守东西林如海赏赐的几箱衣服。 起先收拾东西时,芥子里的金银之属珍稀之物雪雁暂时并没有取出,即便是黛玉给她林如海说过的那一箱金子,她也分开藏于衣箱之中,如此便显不出来了。 到了二门,于连生早带人到了,皆搬运出来,送到车上装好,又雇了一顶小轿与雪雁。 雪雁与紫鹃等人挥手作别,径自上了轿子。 一路上不消多记,回到家里,雪雁下了轿,便觉得满目清新,含笑对于连生道:“这就是咱们的家了,真真还是自己家里好。” 于连生正吩咐小厮们将东西搬到雪雁所居房间的耳房里,笑道:“这是自然。” 好容易收拾妥当,丫头婆子并小厮们都上来请安。 雪雁的两个丫头一名小兰,一名翠柳,雪雁并没有给她们改名,另两个婆子则是姓胡、姓金,便叫胡婆子和金婆子,四人除了服侍雪雁外,也都得管着打扫房舍并厨房做饭等事务,剩下六个小厮,在门上当差,或是看门护院,或是做些女眷所不能的重活。 -- 第256页 雪雁道:“你们跟着我,虽说没什么荣华富贵,但是衣食上不会短了你们,每人月钱五百,四季衣裳各两套,吃饭也是荤素皆有,不求你们如何有本事,只需老实本分便可。” 一听月钱五百,小兰翠柳胡婆子金婆子还罢了,她们在赖家也是如此,唯有六个小厮心里却是感激不尽,忙磕头道谢。 他们这些阉人没有进宫当差,并不能称之为太监,皆因于连生是宫里的太监,所以在称呼上对他们尊重了些。他们平常流落街头,即使想去找些活计做,也因身有残疾而备受侮辱,收容所里的那些不过只是十之二三,他们衣食无着,家里无人,本想着一辈子就在街头乞讨度日了,没想到竟然会被于连生选中,到这里做小厮。 他们来了几日,也见过雪雁过来两次,她言语温柔,并不对他们朝打暮骂,从来不似旁人面上和气,眼里却充斥着鄙弃轻慢之意,如今又有衣裳穿,又有足够的饭吃,还有月钱攒着,真是神仙的日子都比不得他们。 于连生并不能久留,见雪雁打发雇来的车马轿子,付了钱,处处安排妥当,便道:“眼下宫里事多,我该回宫了,下回得了空,将攒下来的东西搬过来请妹妹替我收着。” 雪雁道:“好容易迁了新居,哥哥该留下吃一顿酒再走才是。” 于连生笑道:“竟是不能了,我身上还有圣人交代的差事呢。再说,你我何必在意这些个俗礼,便是不吃酒,难道就不是乔迁了不成?等我日后闲了,有回来的时候呢。” 雪雁一听也是,便送他出门,看着他带两个小太监骑马而去。 雪雁转身回来后,命人各司其职,对金婆子和胡婆子道:“今儿好生做一顿饭,多加两个菜,再买两坛子酒,大伙儿吃了,也是个热闹的意思。” 金婆子和胡婆子忙答应不提。 雪雁叫小兰和翠柳去收拾卧室,自己则去了耳房,将先前分散的金子拢到一处,连同藏在须弥芥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归置,金银放在同一个箱子里,外面只有一些碎金银并铜钱做日常家用,首饰匣子亦锁在一个箱子里,只留卧室内梳妆台上的一副妆奁并其内的首饰。 一时赖家打发人来送乔迁之礼,雪雁出来,忙接了东西,发了赏钱。 刚欲回转,却又听闻赵家送礼来。 雪雁听了十分纳罕,她并不认得什么赵家,如何会有什么赵家来送礼?忙命人将来人请进来,一眼却认出了乃是那日在庙里赵云家里给黛玉送过礼的婆子,姓李。 李婆子行了一礼,笑道:“听闻姑娘今日乔迁之喜,我们家别无他物,唯有几盆花儿倒好些,我们家没有当家的奶奶,一应大小事都是大爷做主,本不该如此唐突,但是素敬姑娘为人,且在南边于大爷主仆等人多有照应,故打发我送来,请姑娘千万别嫌弃。” 雪雁谦逊道:“我哪里照应了什么,倒是赵先生一路护送我们大奶奶回南,十分辛苦。” 话虽如此,但是他们已经送来了,也就收了,另封了赏钱给她,李婆子道谢告辞。 赵家只来了李婆子一人,花是在门外时,乃是几个小厮搬进来的,送到雪雁跟前,一共六盆,乃是两盆桂花,两盆海棠,两盆菊花,虽花开不同,却都修饰得十分清雅。 雪雁笑道:“我正想着买几盆花放在屋里,倒巧了。”遂命人搬到廊下。 赵家并不在城里,而是在西郊集镇之上,并非村落,却也依山傍水,离京城极近,李婆子从雪雁家出来,径自出城,到家回话给赵云知道,笑道:“王姑娘已经收了。” 赵云正在院中修剪花木,闻听此言,道:“有劳李妈妈了,观月,送李妈妈下去吃酒。” 观月答应一声,请了李婆子下去。 赵家人口不多,除了赵云这个主子外,只有两个婆子并两个小厮,另一个乃是宁婆子和赏风,观月回来看到地上只剩残枝落叶,却不见赵云,便往屋里去,只见赵云正坐在窗下案前看书,忙倒了茶送上来,道:“大爷,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打发人给王姑娘送礼?” 赵云看了他一眼,道:“在江南时,你吃了人家多少瓜果?送两盆花怎么了?” 观月笑道:“我只是心中疑惑。” 赵云微微一笑,道:“周将军什么时候在家,你提醒我一声。” 观月答应了记住,越发不解赵云找周鸿做什么。 赵云毫不在意,从窗外往外看了一下日头,径自往前院去,他在京中无事,让人在自家前院空出几间大屋做私塾,因他不收学费,只收些附近乡邻家中不缺的瓜果蔬菜鸡鸭鱼蛋等物,故附近家中略有盈余的人家都送孩子过来跟他读书识字,如今已有三四十个学生了。 见到赵云,诸位学生起来请安问好,将他先前交代的功课交了上来。 其中一名七八岁的小学生名唤李升者,等放学后人都散了,上前行了一礼,道:“先生,俺娘说了,明天俺姐姐出门子,家里办喜事,请先生去吃酒。” 赵云因李升之母每每见了自己总要说给自己做媒,哪里肯过去,兼之他如今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更不愿惹出什么事情来给日后添烦恼,因此便对李升笑道:“回去告诉你娘,明日我有要事,去城里一趟,竟是不能亲去了。” 李升听了十分沮丧,却也知道赵云有许多事情做,只得怏怏不乐地回去了。 -- 第257页 却说李婆子去后,雪雁这里便无人送礼了,吃过饭,好生歇了一回,自己当家作主,全然不必起早贪黑,卧室里的铺盖乃是带回来的,纱帐锦被,虽说雪雁出来了,但是却不会骤然弄什么青纱帐粗布被,故当晚一夜好梦,次日早早起来。 睁开眼时,雪雁起身开窗,看到窗外院中黄叶满地,翩跹如蝶,微见秋日萧瑟之景。 小兰和翠柳住在外间,听到里间声响,也都起来了,端着热水进来,笑道:“姑娘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横竖家常无事。” 雪雁笑道:“在里头当差时常常起得早,一时竟改不过来。不过我也该起来练字了。” 遂拣了一件银红夹袄配着大红裙子换上,洗漱过后,对镜理妆,乌溜溜的头发用一根红头绳细细地挽出发髻,除了耳畔的一对玉坠子和左腕上的一只玉镯,便不戴别的饰物。 小兰道:“姑娘打扮得太简便了些,不过这样倒更显出一份清水出芙蓉的干净来。” 雪雁笑道:“在府里怕失了身份,如今在自己家,一会子还要练字,打扮那样富丽作甚?” 说毕,自取了文房四宝出来,摆于案上,因见拿出来的一套乃是湖笔、徽墨、宣纸、端砚四样,皆是文房四宝中的上等之物,另外还有水注、砚滴、臂搁等等十分齐全,皆是黛玉房里的好东西,雪雁暗暗感动不已。 练了一个时辰的字,再开箱时,雪雁发现箱子里除了黛玉说的新书,另外还有两本孤本,两卷书画和两张名家真迹法帖,都是雪雁曾经收在须弥芥子里的东西。 雪雁低声一叹,心知黛玉怕自己推辞,故只说了新书。 金婆子等人已经做好了饭送来,对雪雁道:“咱们家的饭比不上府里的,姑娘别嫌粗糙。” 雪雁洗了手,小兰和翠柳已经将饭菜摆在桌上,却是极寻常的白米粥,并两样清炒小菜,一碟切开的咸鸭蛋,一碟刚出锅的馒头,这些菜在荣国府里怕是一二等的丫鬟都不吃,略体面些的丫鬟,素来都是跟着主子们吃粳米粥。 雪雁看毕,却笑道:“这才是咱们家的饭,比府里的做什么?他们在里头吃的虽好,可有咱们这样自在?我也有几亩地,自有许多粮食吃,不必采买了。” 金婆子甚是惊奇,道:“竟没听姑娘说过。” 雪雁笑道:“和我们姑娘的庄子在一处,往年都交到了荣国府里,哪敢说有我的呢?如今姑娘说了,每年那些庄子上的租子送过来,连同我的一起叫人料理,不必我费心,再过一两个月就送来了,眼下却得买着吃。” 金婆子听了,连连念佛不已。 雪雁吃完饭,漱口毕,乃对金婆子等人道:“你们出去采买时,除了鸡鸭鱼肉,也买些瓜果蔬菜,你们多吃些,不必替我在这上头俭省。当然,也不许太过奢靡浪费了,横竖外头的东西一概物价我都知道,瞒不过我去。” 金婆子素知雪雁精明,忙点头应是。 自此,一家十来个人便守门闭户,丰丰富富地过自己的日子。 雪雁平常除了练字,便是看书,针线做得却不多,这一日忽然觉察出一些不对来,她在府里时,黛玉书房里的书尽够她看的,眼下自己家里的书却少得很,便留了小兰和胡婆子在家看家,在翠柳和金婆子的陪同下,叫上四个小厮出门,直奔附近最好的书肆。 书肆掌柜的见是女子来买书,打扮非同一般,忙迎了上来,心里却十分疑惑。 雪雁平素在黛玉身边看的书都是上等官府刻本,一进书铺,也要这些,既是收藏,又要自看,她不愿买一些粗劣之书,掌柜的听了,忙请进雅间,先问她要什么书,然后送上来。 雪雁读书极多,早拟了单子出来,叫翠柳递给他,道:“暂且按着单子的将书送上来。” 掌柜的看完,顿时目露惊骇,这些书不是一个女子家常看的,天文地理,工艺杂学,诗词歌赋,简直是包罗万象。他平常待客,见识颇多,心知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自有下人出来采买,不会自己带人出门,寒薄人家的小姐大多不识字,眼前此女看着像大户千金,行事很有章法,但是既能出门,显然不是,不知是什么身份。 掌柜的满腹疑团,看了雪雁面上的帷幕一眼,忙命人按着书单将书册送进来。 雪雁一问价钱,心中便是一叹,难怪许多百姓读不起书,原来书价竟如此昂贵,据说比之前朝已经便宜太多了,就拿她跟前的一部明史来说,一部十册,共计六两纹银。 翠柳吃惊道:“书竟这样贵不成?我一个月的月钱一本书都买不来。” 旁边金婆子和小厮们也是满脸吃惊。 雪雁查看了一遍书册,笑道:“不然怎么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现今还好些,自有了印刷之术,书价日降,想那唐代一卷一千文,那时候的钱能买多少东西?” 翠柳暗暗咋舌不已,道:“瞧来只有有钱人家才读得起书。姑娘买这么多做什么?” 雪雁道:“自然是买来看了,咱们家的书房空空落落的,只有我们大奶奶送的那一箱子书,只好出来再买些,既自己看,也是收藏,故得选上好的刻本。” 掌柜的听得亦觉奇异,原来还有丫鬟自小读书识字到这样的地步。 雪雁今日买了八十余部书,共计五百六十余两银子,亏得出来时带了足够的银钱,不然还得回去一趟,她从前的银子都兑成了金子,携带出来时十分方便,付了六十两金子给掌柜的,掌柜的拿戥子称后,找了三十余两银子给她。 -- 第258页 收好银子,雪雁心中苦笑,自己书房若要填满,还不只得花费多少银钱,不过她喜欢读书练字,倒也没有十分舍不得,想罢,忙叫小厮们将书册小心搬上车。 离开前,雪雁将先前的书单要了回来,不肯让闺阁笔墨流于外面。 掌柜的做了这样大的生意,听她的意思往后还会过来,忙亲自送出门,笑得合不拢嘴。 回到家中,雪雁将新书归置妥当,看着自己的书房逐渐有些模样,脸上顿时露出欢喜的笑容,她原本还觉得自己积蓄不少,如今瞧着若想买全了书,大概得花掉七七八八。 雪雁在家无事,第二日一早就坐车去周家给黛玉请安,另外还备了几样新鲜瓜果。 黛玉自从雪雁离去后,便感身边寂寞许多,平素周鸿不在家时,尚有雪雁陪自己读书作画,说起书上的典故皆是信手拈来,如今她一去,紫鹃这些人都只是认得几个字,不爱这些,故闻得雪雁求见,忙命人请她进来。 紫鹃等人听说了,也都十分欢喜。 见到雪雁,黛玉笑道:“我以为你忘了我,怎么这么些日子才来?” 雪雁不觉失笑,她离开不过五天,黛玉便这样说,心里仍不免十分感动,道:“多谢姑娘记挂着,还得谢姑娘给我的东西,当初给时,姑娘怎么不说呢?” 黛玉不以为意,道:“若说了,你未必肯收,横竖确实只送了一箱子书。” 雪雁笑道:“亏得姑娘送了一箱子书放在我家的书房里,我昨儿去买书,真真是买不起了,不过买了八十余部,却足足花了五百六十多两银子。” 黛玉道:“你也该多多买些书,书的好处,哪是黄白之物可比的。” 雪雁点头称是。 她在黛玉这里坐了一回,又去给周夫人请安,傍晚方回,打算次日再去赖家。 雪雁离开后,周鸿归家,明日歇息。 黛玉同他说起近日的烦恼,道:“大舅舅给二姐姐许的那个人家,我本想着婚姻是何等大事,故先料理完雪雁之事方打发人去打听,岂料大舅舅竟早将二姐姐许出去了,除了家资饶富些,为人性子甚是暴虐,贪杯好色,二姐姐是个懦弱性子,我如何能放心。” 周鸿问道:“是哪家?” 黛玉想了想,道:“是大同府人氏,现袭指挥之职,在兵部候缺题升,叫什么孙绍祖,今年三十岁了,想当初你十九岁时你我定亲已是十分晚了,那人至今未娶,孙家也只他一人在京,原来是在家乡人人皆知其性,不敢以之,所以如此。我只怕二姐姐嫁过去,任人侮辱作践,偏没人给二姐姐做主,虽有二舅舅劝谏过两次,无奈大舅舅却一意孤行。” 黛玉眼圈儿微红,她早料到荣国府乃是日落西山之势,不知结果如何,心里正想着先帮姐妹们脱身,不料贾赦竟如此匆忙地将迎春许人,连打听都没打听,端的无情。 周鸿事不关己,本不想理会,兼之一向认为她们既然依附权势,享受了许多平民百姓所没有的荣华富贵,便该有在本家败落之际自己下场凄惨的打算,因果循环。想当初黛玉立誓时说的便是自己富贵了她享受锦衣玉食,自己败落了她跟着吃粗茶淡饭,可见其心。只是他不忍看着黛玉伤心,便问道:“何以如此匆忙?可打探到什么缘故?” 黛玉道:“打探到了,说是大舅舅收了孙家五千两银子,答应了替孙家谋个好差事,只是如今甄家势败问罪,家人发卖,大舅舅又没有什么本事办成答应过的事情,也还不出五千两银子来,便将二姐姐许给了孙家为妻。” 周鸿听得目瞪口呆,实难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父亲,竟然不管女儿死活。 黛玉苦笑道:“那孙绍祖性子不好,即便大舅舅办好了事,只怕他也不会善待二姐姐,何况如今还没办成,孙家岂能忍住这口气?还不得都撒在二姐姐的身上?可恨大舅舅一概不予理会,只可怜了二姐姐,打小儿就没人疼她,现今还要进那样的虎狼之地。” 周鸿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你别担心,先将你打探来的消息告诉那府里老太太,看她如何做主,若是不成,外面有我料理,想来不会过于为难。” 黛玉忙道:“虽说我有心帮二姐姐一把,但是却不愿你为了此事有什么闪失。” 周鸿道:“你放心,不过是釜底抽薪之策。” 黛玉犹豫了一下,道:“不必如此罢?” 周鸿轻轻一笑,道:“你说的这个人,我恍惚听人说起过,并没有什么本事,全靠祖荫袭了指挥之职,颇有几件不好的事情,所以没被兵部录用,圣人有心料理这些人,若他无辜自然避得过,我也无计可施,若真做下了恶事,圣人严惩不贷,你二姐姐之难也随之解了。” 黛玉靠在他身上,柔声道:“你千万别为难自己,二姐姐再亲,也比不上你。” 周鸿搂着她,含笑不语。 他自然知道自己在黛玉心中的地位,所以才不黛玉难过。孙绍祖之事于他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对于迎春而言,却是一辈子的大事,黛玉有心搭救姐妹,自己最喜欢的就是她的良善之心,帮她得偿所愿便是,横竖,只是举手之劳。 周鸿心中有了主意,次日正要去办,忽听赵云前来拜会,他有些惊讶地看着进来的赵云,笑道:“你前儿还说在家好生教学生上课,怎么有空来?” -- 第259页 赵云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求你来了。” 周鸿听了愈加诧异,道:“有什么事是你解决不了的?” 赵云微微一笑,道:“自然是终身大事。” 周鸿先是一惊,随即大喜,笑道:“那是喜事,你终于打算娶妻了?是哪家的小姐,几时打发媒人去提亲?要我帮什么忙?你我相交一场,只管说。” 赵云喝了一口茶,笑道:“所以今儿特特来请尊夫人替我做媒。” 周鸿纳罕道:“莫不是内子认得的人?内子平素交好的都是各家小姐,你常说门当户对,也不想着高攀,怎么今儿改变主意了?” 赵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吊足了周鸿的胃口,赵云方笑道:“我从前说过,生平不会攀龙附凤,今日依旧如此。因此我瞧中的姑娘,没有什么显赫家世无双才貌,却是你也认得的人。” 周鸿突然脱口而出,道:“莫不是才脱籍离开的丫头雪雁?” 赵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道:“正是她,这事可不得请尊夫人替我做媒?” 周鸿奇道:“你怎么就看上了她?上回说时,你还装得毫不在意,怎么这会子就变了心思?虽说你脸上略有残损,但是你功名未变,家资也颇富余,大可娶个小家碧玉,如何能看上她这么个才脱籍的丫头?别说看中她美貌,你也不是这样浅薄的人。” 赵云道:“一则我先前不知她是否许了人家,二则不知她为人品性,三则身份有别,不敢唐突。如今皆已打探明白,她既未许人,本性又十分忠义,且读书识字,其见识非常人所及,也已经是良民,故有求亲之念。” 周鸿听到这里,虽然觉得二人十分相配,却也不好一口答应,道:“你已经打探过了?她毕竟做过丫头,你当真不在意?” 赵云道:“我既向你开口,便是不在意她曾经做过丫鬟。我经历那么多事,终身大事不敢鲁莽,也十分敬重于她,不敢过于造次。当初我曾说过,尊夫人之情义,世间无二,既是尊夫人陶冶教育的,又守着宝山而不贪墨丝毫,可见其品德出众,而且她不怕我长相有瑕,非世人所及,从前的身份反而不过是末流小道,不足挂齿。” 周鸿笑道:“你说了这些,可见你早已拿定了主意。若你之前不曾打听雪雁为人处事就来向我求亲,我反而觉得你心不诚,毕竟这是终身大事,岂能莽撞。” 赵云听了这话,喜道:“这么说,你是应了我?” 周鸿道:“我虽然应了你,却做不得主,雪雁现在有认的干爹干娘,还有干哥哥,总得内子去说和,他们满意,且雪雁愿意,方能成事。” 赵云笑道:“我是先打听清楚了才有求亲之念,他们自然也得打听打听我的事。” 周鸿点了点头,道:“你明白便好。你放心,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得略等等,他们家打听你,也得费些时候。” 赵云起身作揖,笑道:“既然如此,就有劳费心了。若有了好消息,还请早些告知于我,我好请了媒人登门提亲。” 周鸿连忙还了一礼,道:“你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忘记。不过,眼下倒有一件事请你帮忙,办好了这件事,我就跟内子说你意欲向雪雁姑娘求亲,让她去问问雪雁家的意思。” 赵云一听,忙问是何事。 周鸿将孙绍祖一事说给他听,道:“不过是一件小事,且孙绍祖在家乡恶名昭彰,进京后依靠自家是荣宁国府的门生,也没消停过,圣人最恨的是哪些家,你心里明白,这样的人若真有了实权,吃苦受罪的可是百姓。” 赵云听完,道:“你是叫我查探一些证据出来,好让人夺职定罪?” 周鸿笑道:“果然是从翔,不必我说你也明白。” 黛玉虽然派人打探到一些消息,但是并没有证据,故此这些须得周鸿和赵云费心,赵云虽然不曾出仕,但是行走见闻极多,自幼也是读书识字明理,愈发怜悯百姓,巴不得贪官污吏和孙绍祖这样的人少一个是一个,他们定罪后,便有一方百姓不再因他们受苦。 赵云出了周家,先给学生们放假,并布置功课,尔后备了车马,亲自去了一趟大同府,回来后不仅带了查到的物证,还带了人证。 周鸿见到后十分喜悦,忙命人将人证物证都交到王淼手里,料理完甄家之事,王淼便去了兵部,品级未变,但却掌管着兵部诸事,孙绍祖等人的事情正归他所管。 王淼乃是长乾帝心腹,见状大怒,同周鸿一般,他对于长乾帝心思极为明白,早听周鸿透露过说是荣国府的门生,近来刚定了荣国府的二姑娘为妻,当朝便送到了长乾帝跟前,长乾帝龙颜大怒,即批革职,命刑部严惩不贷。 消息传到荣国府后,贾赦顿时惊呆了,忙去贾母房中告知。 第六十三章 得机缘迎春脱苦海 迎春虽不是贾母的心头肉,但也是她的孙女,起先她便对孙家十分不称意,不过是想着贾赦是迎春之父,又因儿女之事乃是天意,恐自己拦阻贾赦不听,方不曾顾及,如今从黛玉送来的消息中知道了孙绍祖的为人,贾母哪里愿意结亲,只是偏已急急将迎春许给孙家,还说今年过门,正无可奈何,便见贾赦过来禀告说孙绍祖坏了事。 贾母沉着地呵斥道:“你慌什么?横竖与咱们家不相干。” -- 第260页 贾赦急道:“怎么不相干?二丫头已经许了孙家,难道要嫁到大牢里不成?” 贾母冷冷地道:“早知如此,起先你心急火燎地将二丫头许出去为的是什么?二丫头再不好,也是你的女儿,你竟一点儿都不为她着想,生生要坑了她。” 贾赦面上掠过一丝慌乱,随即理直气壮地道:“儿子怎么就不为她想了?孙家家资饶富,又只孙绍祖一人在京城里,二丫头嫁过去就能当家作主,岂不比在家里强?” 贾母看了他一眼,对于此子她已然无力深管,乃道:“我也不来理会你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儿,其内到底有什么缘故,你自己心里明白,不过为你的脸面,我不说出口罢了。眼下我只心疼二丫头,虽说你已经将她许给了孙家,可到底还没有行完六礼,算不得是孙家的人,你且瞧瞧孙家的案子如何,倘或竟一蹶不振了,总得有个说法,咱们不能白送姑娘过去受罪。” 贾赦登时想起此事,眼前一亮,计上心来,忙匆匆告辞出去了。 望着他的背影,贾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一脸疲惫之色。 鸳鸯素来厌恶贾赦,捧着茶碗过来给贾母润口,劝道:“老太太快别伤心了,二姑娘好歹还没嫁出去,礼也没行完,若孙绍祖治罪,咱们倒有转圜的余地。” 贾母喝了一口茶,复又将茶碗放在里鸳鸯手里托盘上,道:“即便是孙绍祖死了,二丫头的名声也不好,更难说到好人家了。” 鸳鸯道:“林姑娘认识的人多,交情也好,若果然到了那样的地步,只好请林姑娘费心了,和林姑娘相好的门第清正,想必能为二姑娘挑个不错的人家。” 贾母点头道:“也是,就算那家子没钱没权势,不过是给二丫头多陪送些嫁妆罢了。” 鸳鸯心中微微一叹,丝毫不敢告诉贾母府里已经艰难到贾琏来求自己偷贾母的东西出去典当度日,她知道贾母其实心里明白,只是假装不知由着自己罢了。她常想,若没有林姑老爷留下的家业,恐怕府里早几年便是个空架子了,哪里还有今日的锦衣玉食。 这两年她冷眼旁观,这些姑娘中唯有黛玉一片真心为姐妹们,从前她是自身难保不大多言,如今出阁了方帮衬起姐妹们来,可见其心之诚。别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即使她不管迎春死活,别人也挑不出什么错,可她偏偏仗义相助,派人打听孙家的来历和孙绍祖的性情,又来告知贾母,对于迎春而言,便是亲父母亲祖母亲姐妹亲兄弟,也都不如她。 鸳鸯觉得迎春的这件婚事是不成了,虽是侯门娇女,毕竟议了亲,往后的亲事恐怕不大如意,可是就算不好,有黛玉看着帮着,总比眼前这个孙绍祖强十倍。 次日一早,迎春过来请安时,鸳鸯将她衣襟一拉,悄悄走到别处将此事告诉了她。 黛玉既然为迎春尽心,总不能不让她知道黛玉的好处。 对于这门亲事迎春原先心中也有几分憧憬,哪知孙绍祖竟是这样的人,前程渺茫,不由得痛落几点泪来,哽咽道:“都是我命苦罢了,如何还劳烦林妹妹费心?” 鸳鸯劝道:“林姑娘正为姑娘想方设法,姑娘倒是打起精神来才好。” 迎春本是个懦弱性子,听了鸳鸯这话,垂泪道:“我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不然又能如何?林妹妹心虽好,可是这件事是老爷定的,岂能轻易退亲?” 鸳鸯闻言,对她无言以对,既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自己尚且为了不做贾赦之妾狠命立誓,她反如此。这些姑娘中再没迎春这样的,虽说她精明强干不及探春,可是也精通下棋,胸中更该有丘壑才是,怎么遇到难事便说认命二字?难怪奶娘拿了金凤她都不敢声张。 送迎春离开后,鸳鸯说给贾母听,贾母叹道:“二丫头针扎了都不吭声,谁说都无用。” 说着,贾母揉了揉额角,命人叫来凤姐,道:“你妹妹的亲事,你不曾打听过?” 凤姐近日在家中养胎,一概闲事不管,听了贾母责备的言语,忙道:“老爷已经定了的事情,即刻命人过礼,还说今年过门,到过年不过三个月,家具没有打好,衣裳没有做好,嫁妆都没有动静,老爷都不管不顾,哪里是我们能插手的?” 贾母知道不能怪他们,可是想到自己府里竟到如此地步,不免觉得十分悲凉。 凤姐眼珠一转,问道:“莫不是孙家有什么不好了?若是不好,竟是早作打算要紧,二妹妹纵然不好,也不是孙家那样能匹配得上的。” 贾母素信凤姐越过别人,故叫来凤姐,反没叫别人来,向鸳鸯使了个眼色,鸳鸯忙将黛玉送来的消息告诉凤姐,黛玉只送来了孙家和孙绍祖的为人处事,并没有提及孙绍祖定罪乃因周鸿釜底抽薪,毕竟这些事传出来并不好。 凤姐不及听完,已是瞠目结舌,半日方道:“孙绍祖已经获罪,想来是不能出来了,横竖咱们的礼还没过完,退亲也使得,只是不知道老爷如何做。” 贾母冷笑一声,道:“你放心,只怕你们老爷已经想着怎么退亲了。” 凤姐深以为然,孙家的聘礼还没送来孙绍祖便出了事,没了聘礼,贾赦如何甘心,自然不会愿意,倒不如退了亲,让迎春另嫁,他还能白得一副聘礼。 回去说给贾琏听,贾琏叹气道:“老爷正叫我想法子了结此事呢。” -- 第261页 凤姐道:“真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自家老爷卖了姑娘,反是咱们对不起的林姑娘为二妹妹费心。若不是林妹妹,二妹妹这会子可不是跳进火坑里去了?” 贾琏一怔,随即道:“这些姐妹中,也就林妹妹有心了,可惜咱们偏还做出那样的事。” 凤姐也十分可惜,道:“想当初若是林妹妹嫁到了咱们家,不说那嫁妆丰厚得足以家里丰丰富富再过个十年八年,就是论人品,林妹妹也挑不出什么不好来。不知道太太如今可曾后悔,薛家便是有百万之富,眼下薛大兄弟娶亲,难道能全给薛大妹妹做嫁妆?” 贾琏笑道:“说这些子事情做什么?横竖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快歇息罢,明儿有的忙呢!” 凤姐听了,方合目安睡,一宿无话。 凤姐诸事不理,贾琏却忙得脚不沾地,到处走动。 贾赦原是极昏聩无能的人,数日后听到孙绍祖已经定了罪,乃是流放三千里,合家抄没,其家人贬为庶民,各奔东西,大同府赫赫扬扬的孙家就此风流云散。原来孙家倚仗权势做了不少天怒人怨之事,孙绍祖身上还有人命,故判处了重刑。 贾赦得知后,立时派人去孙家说尚未行完六礼,遂反悔退亲,又督促门下人等速战速决,不但日后能将迎春再嫁别人好得聘金,自己收了孙家五千两银子一事亦遮掩过去了。孙家已经败落,畏惧宁荣国府之势,不敢过来讨要公道,只得忍气吞声地退了亲。 贾琏跌足长叹不已,他本来已有了法子让孙家自行退亲,岂料贾赦竟先退了亲,如此一来,迎春再难许到好人家了。 旁人虽觉得贾赦落井下石未免太过无情无义,但是设身处地一想,自己也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个流放之人,何况贾赦哉,因此听说此事后,笑谈几句,便丢开不提了。 贾母松了一口气,命人去接黛玉过来,与她商量迎春的亲事,打算将迎春早早地嫁出去,以免再被贾赦无缘无故许给别人。 彼时已进九月,偏黛玉闻得孙家之事已定,一早去忠顺王府赴嫣然所设之菊花宴尚未回来,周夫人对来人道:“等你们表姑奶奶回来,我跟她说一声,明儿去府上给史太君请安。” 去的人答应了,告诉贾母,贾母只得暂且等着。 却说黛玉晚间到家,回了周夫人,从周夫人处得知此事,不免一叹,她知道贾母叫自己过去的用意,无非是为迎春筹谋。可是她同别人相交,经历世事愈多,愈加明白荣国府名声不堪入耳,纵然自己知道姐妹们的好处,外面怕也不信,何况迎春的性子实难扭转过来,若她自己不争气,凭别人如何帮衬她都未必过得好。 周鸿皱了皱眉,道:“此事你不能答应,若是过得好还罢了,若是过得不好,岂不怪你?” 黛玉知他担心自己日后因迎春日子好坏而受人诟病,叹道:“这个道理我怎能不知?别说我年纪小没有给姐姐做保山的道理,就是有,我也没那份本事。先前我不忍二姐姐掉进火坑,如今已经尽了心,二姐姐的事情交给外祖母做主方是上策。” 周鸿点头道:“如此甚好。不过,保山你还是得做,却不是你二姐姐,而是雪雁。” 黛玉闻言,不觉诧异道:“怎么?又有人向我的雪雁提亲了?” 周鸿纳罕道:“莫不是有人向你提过?” 黛玉笑道:“这是自然,一家有女百家求,虽然雪雁是个丫头,但是她的好处谁不知道,不仅有人来求我,还求过太太,只是我们都想着雪雁要脱籍了,并没有答应罢了。几年前,表伯父府上的管家就替他侄子来求过表伯母和我,我们都没应。” 周鸿道:“怪道赵先生早早地就来求我,想必是他也知道有人来求亲。” 黛玉听了,忙问道:“你说是赵先生?” 周鸿点点头,遂将赵云所托之事一一告知于她。 黛玉眉头一扬,道:“听你说的,难道我的雪雁还配不上赵先生?雪雁不比赵先生差什么。我现今也知道外面的世事,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未尝不是因为想依附公门侯府,以免任人宰割,且上头有人,行事十分便宜,于子孙后代大有好处。何况雪雁有嫁妆,赖家是外祖母府下的奴仆,赖尚荣已是七品知县,她还有个哥哥在宫里当差,又是南华姑姑的妹子,这样的丫头比小家碧玉还强,若我放出话,不知道得有多少比赵家还好的人家来提亲。” 周鸿莞尔道:“人家虽多,却没有几个比得上赵云之为人品性,我心里觉得二人十分相配,才有试探之语,闻赵云回答,不是甜言蜜语,倒是更显诚心,因此方替他说合。” 黛玉听了,道:“这话倒也有道理,赵先生知根知底,比外面不知道的强些。赵先生既肯过来求你,想来是心中对雪雁有意,方去打听明白。” 说着,微微一叹,蹙眉道:“雪雁的好,我心里明白,盼着她能有个好结果。先前那些来提亲的,或是府中管事为自己的儿子求娶,或是外面耕读之家来求,虽只三五家,可见雪雁的好处人尽皆知。只是管事之子仍是仆从,识字不多,雪雁已经脱籍,十分不配。耕读之家不过是想着依附咱们这几家的权势,雪雁又有那样的姐姐,故我都没应承。” 周鸿道:“的确该好生思量一番。” 黛玉眉头舒展,笑道:“至于你说的赵先生,如你所言,倒比旁人好些,雪雁过去就能当家作主,但是他先前和家人不睦,恐再生事,须得好生打探打探。” -- 第262页 第二日一早,黛玉果然打发人去打探赵家之事,虽说她和迎春是姑舅姐妹,但是雪雁陪她多年尽心尽力,比姐妹之情还深,自然在雪雁之事上十分尽心,打发了人去后,方重新妆饰了,告诉周夫人一声,坐车到荣国府。 凤姐闻得黛玉过来的,早迎了出来。 黛玉见状,忙道:“你身子重,过来做什么?往常没人迎我,我也一样拜见了外祖母。” 凤姐笑道:“我哪里有那么娇嫩了?走两步就动了胎气不成?再说,除了我来迎你,谁还来迎你?正经跟我进去,老太太等着你呢!” 说着,挽着黛玉进去,低声将贾母之意告诉了她,轻声道:“就二妹妹那性子,烂泥扶不上墙,你可千万别答应,她压不住人,过得好是你的恩,过得不好竟是个仇了。” 黛玉闻言道:“经历了这么件事,二姐姐还是那么个性子?” 凤姐道:“可不是,还是那样,不然我怎么给你这么说呢?真真是叫我都不知道如何说她了,只知认命,性子却不改,面团儿似的,针扎不出一声来,除了是嫁到规矩严谨心性敦厚的大户人家,其他的人家她都过不好日子,何况好人家又有谁肯愿意求她?” 黛玉一声叹息,道:“二姐姐也该改改了,长此以往,可怎么好?” 凤姐摇头道:“十八年都是这么过来的,怕是难改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贾母房中,只见李纨携着湘云、探春和宝琴在屋里,余者宝钗已经搬回了自己家,迎春在东院,惜春在屋里不出来,竟比不得先时热闹了。 黛玉忙上前给贾母请了安。 见到黛玉,贾母脸上便露出笑容来,招手叫她坐在跟前,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黛玉笑道:“外祖母可好?” 贾母叹了一声,道:“什么好不好,就是能吃的吃两口,能顽的顽一把罢了。” 黛玉瞧着贾母白发苍苍的模样儿,想起荣国府下场必然不妙,心里骤然一酸,也不知道到那时,这位老人家该当如何是好,只得安慰道:“有姐妹们陪伴外祖母倒好,外祖母只管保养,外祖母还得等着二哥哥娶亲,抱二哥哥的贵子呢。” 提到宝玉,贾母笑了起来,忙问鸳鸯道:“宝玉今儿可好些了?” 鸳鸯过来道:“已打发人去问了,今儿精神还好。” 贾母听了不语,黛玉诧异道:“二哥哥竟病了不成?怎么也没人说一声?” 贾母叹道:“前儿府里二太太打发了许多小丫头出去,你二哥哥的性子你也知道,最是个不忍离别的,听说晴雯死了,芳官藕官蕊官出家去了,整个园子都冷落了,故酿成一疾,正养着,百日内都不许他吃荤呢。” 黛玉亦曾听说荣国府抄检大观园一事,贾母不愿多说,她也不好多问,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听了贾母的话,忙命紫鹃代她去怡红院探望。 紫鹃去后,贾母又命李纨带姐妹们去园子里顽。 李纨瞧了黛玉一眼,知晓贾母有密事与黛玉商议,闻言便告辞出来,跟前只留了凤姐。 黛玉一叹,果然听贾母说道:“二丫头的事情你都知道,孙绍祖判了流放,孙家抄了,你大舅舅已经将亲事退了,毕竟先前六礼还没行完。眼下你二姐姐整日以泪洗面,我只好托你给她再择一门亲事。” 凤姐听了,忙看了黛玉一眼,脸上满是担忧。 黛玉想起昨日同周鸿说的话,又有凤姐今日之语,道:“外祖母容禀,孙家之事刚过,二姐姐正在风头浪尖,倒不如等明年再说。”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你大舅舅那性子,我哪里敢等得?如今有个孙家,谁知道将来有没有第二个孙家?我素日不大出门,不知道哪家有合适的人选,你常和人交好,竟是费些心,给你二姐姐选个好的,不拘门第出身根基,只好人品好模样儿好便可。” 黛玉淡淡一笑,道:“外祖母快别臊我了,我年纪轻,又没经历过这些,哪里有什么本事给二姐姐挑个好的?何况我是妹妹,再没有给姐姐做主的道理。” 凤姐忙道:“正是呢,老祖宗,林妹妹也不容易,若叫人知道林妹妹先前帮了二妹妹一把,如今又插手管二妹妹的亲事,外面可怎么看林妹妹呢?老祖宗最是见多识广,咱们家亲友又多,难道还不能给二妹妹选个妥当的人家?” 黛玉在一旁低头不语。 贾母听了,不禁道:“瞧我竟是老背晦了,二丫头不容易,难道玉儿就容易不成?” 忙对黛玉道:“好孩子,是我想得不周全,委屈你了。” 黛玉道:“外祖母也是一心为二姐姐,我并没有受到什么委屈。只是二嫂子说的是,外祖母见的人比我多,府上亲友知根知底,总有那么几家配得上二姐姐。” 贾母道:“也只好在自家亲友里选一门亲事了。凤丫头,这事就交给你了。” 凤姐暗暗叫苦,可是自己作为长嫂,不能冷眼旁观,只得应了。 又陪着贾母说了一会话,黛玉去拜见舅母,凤姐忙借口陪她一起,从邢王夫人处拜过回来,凤姐方道:“好妹妹,你给我出个主意罢。” 黛玉微笑道:“二姐姐的亲事可没有我说话的道理,外祖母先前已经说了,不拘根基门第出身,只要人品模样儿好,你从这些里头选,未必不能如意。二姐姐那性子,你也只能选个人口简单性情敦厚又无甚权势的人家。” -- 第263页 凤姐叹道:“二妹妹也没有多少嫁妆,又定过一回亲退了,眼下只好如此了。” 黛玉去见李纨并姐妹们,方知当日抄检大观园细事,闻得宝钗突然搬走,并没有知会湘云,湘云如今住在稻香村,一阵叹息不绝,怪道湘云上回红着眼圈说想自己了。 黛玉道:“听说薛家大爷娶亲,想来宝姐姐回家帮衬些。只是宝姐姐搬出去了,怕以后不大容易见面了。” 李纨笑道:“有什么不好见?她家就住在园子东南角太太院子的后面,来往也便宜。” 黛玉闻言奇道:“难不成薛家竟在府上娶亲?”薛家在京城不是没有房子,在荣国府一住多年倒也罢了,想必是因为家里生意渐亦消耗,故依附荣国府之势,正如宝琴跟着哥哥过来,也是如此,但是薛蟠娶亲,仍住在荣国府,未免太过匪夷所思了。 众人只是一笑,都无可解释。 黛玉见状,掩口不提,少时李纨打发人去请了宝钗来,姐妹见面,都不提此事。 在荣国府用了一顿午饭,姐妹们想到迎春之事,再想到自己的终身不知如何,都没精神说笑,眼瞅着这里别无趣味,黛玉也敛了心思,告辞回家,当晚亦无事可记。 次日周鸿进宫,黛玉忙叫人去请雪雁过来,迎春之事她不能再插手,却不能不管雪雁。 紫鹃等人都知道此事,瞅着雪雁笑而不语。 雪雁近日都在家中苦练书法,除了黛玉和赖家两处,便不再出门,外头的风波一概不管,闻得黛玉来请,以为是迎春的婚事出了变故,她期间来过黛玉这里,知道黛玉正在为迎春筹谋,不曾想一进门未听此事,反听到黛玉说起赵云提亲。 雪雁听完,不觉一呆,看到紫鹃等人脸上的促狭,顿时脸红不已。 黛玉看了她一眼,拉着她手坐在身边,道:“我也是比过许多人家,觉得赵先生匹配。上无父母,小有家资,行事爽利,且是举人出身,因残颜不能出仕,但才学犹存,这样你将来就不必面对别人的冷言冷语。只是,你不嫌弃他脸上的伤才好。” 雪雁苦笑道:“太突然了些,姑娘问我愿意不愿意,我实在说不上来。” 对于赵云的事情,她是知道的,从前她也赞叹过赵云和当下人等颇有不俗之处,但从来没想过他会向自己提亲,为的是什么?她听观月说过,赵云虽然毁了容貌,但是仍有不少比他先前未婚妻家还好的人家愿意以女许配。 黛玉道:“终身大事不能草草敷衍,因此你须得有所打算了,不止赵先生,别人也向我求过你,只是我想着他们都不好,便没答应。” 雪雁纳闷道:“我怎么不知道?”她来过黛玉这里几次,都没听黛玉说起过。 黛玉笑道:“这些事,告诉你,白生烦恼,明知你不会应承,我何苦说给你听。” 说着,将近来过来相求的几家说给雪雁知道:“头一家便是府里的管事,替他儿子求的,你必然不愿意,倒也不必多听。另一家是外头的耕读之家,中了秀才,他家的老太太原是府里放出去的丫头,服侍过咱们家的老太太,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你,我想着这样的人家不过是慕咱们家的权势,将来功成名就了指不定如何,我没答应。还有一家是个财主,家有良田百顷,也是想托庇于咱们门下,想求了你做儿媳,听说那家太太性子很刻薄,我也没答应。” 雪雁听了,叹道:“都是无利不起早罢了。上回我去干爹家,他们也跟我提此事呢。” 说到这里,雪雁苦笑不已。 到了她这样的年纪,似乎眼前只该忙活终身大事,别的都往后靠了。 黛玉笑道:“你如今也是个香饽饽,哪个不想着先下手为强?下回见了你干爹干娘就说我说了,你的亲事,我得亲自给你挑,万不能委屈了你。” 雪雁知她怕赖家等人将自己随意许配出去,故有此语,忙道谢不已。 紫鹃沏茶过来,笑道:“我倒觉得赵先生比别人家强些,雪雁不妨思量思量。” 黛玉奇道:“你也觉得好?” 紫鹃想了想,道:“赵先生原就是大爷门下的幕僚,不必因雪雁而依附豪门;二则赵先生打听过雪雁的人品性格方向大爷提亲,倒郑重些,不似别家不知道雪雁是什么性子就来;三则上头没有父母,没人对雪雁指手画脚;四则他们早已分了家,纵然赵家生事,也是名不正言不顺;何况雪雁是什么人?正如姑娘说的,旧主子干哥哥干爹干娘都是依靠,赵家听了还不得当真佛供起来?别说门不当户不对,雪雁没高攀了他们家,赵先生也没高攀了雪雁。” 雪雁听得好笑,道:“我什么时候竟成了真佛了。” 紫鹃正色道:“我可没说谎,这是实话,恐怕赵家还觉得高攀了咱们呢!虽然说什么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可是论起世俗人情,咱们这些大户人家的奴才反比他们还尊贵些,等闲没人欺侮,不然赖大爷已经做官了,赖大管家夫妇为什么还在荣国府里为奴为婢?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做奴才儿子面上不好看?不是,因为他们知道这样对赖大爷的前程有益无害。” 黛玉在一旁点头,赞同道:“紫鹃说得有理,雪雁别看轻了自己。” 雪雁笑道:“我何曾看轻过自己?只是觉得这样的要紧大事,总不能三言两语就定了。正如赵先生先打听了我,我也得先打听打听他,若不好必然是不应的。” -- 第264页 黛玉忙道:“我已经派人去打听了,你只管等着知道。” 雪雁听了,莞尔不已。 紫鹃道:“过了年雪雁就十九岁了,耽搁不得,好容易遇到了相配的人家,打听回来若好,早早定下倒好,免得那些人还来罗唣姑娘,未免又生事。” 雪雁忙看向黛玉,问道:“还有人来打扰姑娘不成?” 黛玉摇了摇头,没有言语,雪雁也不知是有还是没有,心里不觉有些烦闷,及至离开了周家,仍觉如此,只得静下心来在书房中练字。 练了半日书法,雪雁渐渐心平气和下来,不禁失笑。 她在这里烦闷什么?黛玉肯告诉她这件事,并问她的意思,其见识心性已经高于世人一等了,并没有让自己一味盲婚哑嫁,若是别人,只怕早一口应承了叫她备嫁,毕竟像赵云这样的人才的确是可遇而不可求。 雪雁本性精明,亦洞悉世情,只在心中权衡利弊,以及合适与不合适。 和李三相比,赵云的确更合适些,首先他是举人,有地位,也是周鸿的幕僚,有本事维护自己,但因面有残疾而不能出仕,避免了日后他功成名就自己应酬走动倍受闲言碎语,而李三连自家的良田都保不住,更别说其他了。她心里明白,就是赵云出仕,自己在外面与人交际,不会如娇杏一般,旁人怠慢娇杏并非她是丫鬟出身,而是她是二房扶正。 其次,赵云见识广博,既知自己读书识字,可见他对此颇为赞同,不会拿着当世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规矩来约束自己,且平常言谈也能投机,又不会有人来说自己过于奢靡。她虽然说过向往田园风光,但是明白自己素来是锦衣玉食,绝对不耐烦跟李三这样的人议论怎么插秧怎么锄草怎么收成,或者穿戴着绫罗绸缎金珠簪环在只穿布衣的村落中招摇过市。 再次是家世,正如紫鹃所言,赵云家世清白有功名,但是脸有残疾不能出仕,而自己有才有貌有嫁妆有靠山,在京城中的人脉远胜赵家只有赵云一人是周鸿的幕僚,所差只是出身,即便嫁到赵家,不会有人看不起,因为他们的确是门当户对,谁也没有高攀了谁。出身是要紧,但是也得看各人本事,有本事了别人便不会在意自己的出身如何。 最后就是赵云没有父母,不会有婆媳嫌隙,也不会有人压在自己头上指手画脚。 过了多年小心谨慎的日子,雪雁一向选择对自己最合适的,婚姻的幸福与否往往需要当事人的经营,她并不信任一见钟情能天长地久,李三因色而钟情,二三十年后是否还会一如既往?雪雁并不能保证,因此眼下就等着知道赵家人门风行事如何,赵云还有没有别的亲戚,譬如外祖父母舅舅舅妈等等,性格心思如何。 这件事她并没有告诉别人,赖家也不知,她只告诉了于连生一人。 相较而言,于连生于她比赖家更亲密。 于连生听完,沉吟片刻,道:“别人说得再好,咱们都不清楚,因此得咱们亲自打探了才知道。你放心,我派人去打探,若好咱们就考虑一番,若不好,你就向林淑人推了,横竖我眼下颇有几分薄面,给你寻个更好的人家,也不是没有。” 雪雁道:“好不好,我并不在意,齐大非偶,我原也不想嫁什么高门大户。” 于连生看着她如明珠美玉一般皎洁的脸庞,想到她的才气心性本事,叹道:“若不是差在出身上,你何以如此?可惜了。” 雪雁抿嘴一笑,道:“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可惜,嫁到高门大户就是好事不成?怕费心操劳的事情好多着呢,还是简便些好,没那么多的尔虞我诈。” 于连生知她心思,赞同道:“你说的极是,如此说来,倒是赵云更合适些。” 雪雁道:“好不好,也得有了消息后再说。” 黛玉和于连生都派人去打听赵家,赵云却不在家,而在他外祖父家。 赵云的外祖父韩青山是镇上最大的货商之一,生有一子一女,子名韩飞,有二孙,一名韩荣,一名韩茂,皆已娶妻生子,女儿便是赵云之母,早几年就去世了,因韩青山素疼女儿,女儿没了以后,他疼赵云如亲孙一般,韩荣和韩茂亦同赵云亲如兄弟,举家和睦。 闻得赵云意欲娶妻,韩青山顿时大喜过望,道:“你好容易回转过来了。”忙问是谁家。 赵云细细将雪雁的身份来历人品性情一一告知外祖父和外祖母,他见舅舅舅母和表兄们都不在家,方将此事告知自己最敬重的两位老人,并不敢太过声张。 当年赵云受伤,赵家息事宁人,不肯外扬,韩青山得知后,立即带着一子三孙打上了赵家,赵云方得以分家出来,并分走了赵家的大半家业,若没有外祖父和外祖母做主,赵云未必能同赵家分开单住,故此对于外祖家他向来亲近远较赵家。 韩母听完,先叫了一声好,道:“这姑娘极好,堪配你之为人。” 韩青山也道:“你外祖母说得对,咱们这样人家娶亲,看的乃是人品本事,出身反而次之。这位王姑娘虽是个丫头出身,但是论及嫁妆本事,你还稍有不及,幸亏你没有因你是举人就自视甚高。你跟着周将军做幕僚,咱们家沾了极大的光,但是能有人家干哥哥在宫里的体面?这样的姑娘早些求娶回来要紧,莫让别人抢了先,你眼下虽不能出仕,可是靠你们两个的品貌才学,还教导不出好儿孙?有了这些靠山,将来你儿孙的仕途便比常人平稳顺畅。” -- 第265页 赵云并没有想过利用雪雁身后的靠山,他只是先好奇雪雁不畏惧他面上残疾,继而敬重雪雁为人,方去打探其性情品格,然后心中倾慕,向周鸿提亲。 外祖父和外祖母都这么说,可见赞同他求娶雪雁,并不会看轻雪雁,虽然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说法不乏功利,但是赵云并没有对他们说自己从未有如此想法,如能借势而为,何必横生枝节,横竖他只是想请外祖父和外祖母答应自己求娶的这门亲事。 因此赵云道:“外祖父和外祖母都说好,请外祖父和外祖母在祖父跟前替我周旋才好。” 提到老亲家,韩青山拍腿道:“你放心,这样的好姑娘,你祖父和你祖母巴不得愿意,必然不会反对,毕竟他们可都想着你那个堂弟的前程!” 第六十四章 知底细王雪雁应亲 韩青山深知赵家心思,向赵云许诺,待周家林淑人那边有了消息,自己便替他去告诉赵家,绝不会让赵家坏了这件喜事,现今雪雁那里尚未应承,过去说了若不得答应反而不好。 赵云正有此意,他心里不知雪雁是否会应亲,亦觉彷徨,闻言忙向外祖父母拜谢。 韩母招手叫他到跟前,伸手拍了他一下,嗔道:“跟自家人还谢什么?只是你既然已经提亲了,庚帖和成亲的新房、聘礼、聘金等都该预备起来了。” 赵云道:“聘金预备了三千两银子,聘礼只差些茶果鹅羊酒饼,到时采买也使得。” 韩青山和韩母听了,皆是一怔。 他们家虽说是镇上最大的货商之一,家资也不过上万有余,娶妻嫁女从未出过这么多钱,顶多一千,赵家分家之后,家业更少,闻得赵云一气拿出三千两银子,心里都十分诧异。 韩母想了想,道:“怎么出这么多聘金?你哪来这么多钱?” 赵云笑道:“都说门当户对,聘礼和嫁妆也得不相上下才是,不能让人笑话了,我倒嫌我自己预备的聘礼少了,只是我从前攒的钱大多买了笔墨书纸,又置办了些良田房舍,手里就剩三千五百两还有母亲留下的一些头面首饰,只好叫人小瞧一回了。” 韩青山诧异道:“莫不是王姑娘的嫁妆更多些?她一个丫头哪来几千两的嫁妆?” 赵云笑道:“适才外祖父还说论及嫁妆本事,我还稍有不及,怎么如今反疑惑起来?” 韩青山道:“本事是你所不及,嫁妆我不过是顺口说的,我料想这么个丫头,虽说本事强些,可嫁妆未必多,听你的意思,嫁妆竟是十分丰厚,连你亦所不及?” 赵云点了点头,道:“她替周家林淑人藏东西归还林淑人得了林大人一番厚赏,还有二百亩地,就是她姐姐也留下不少宫里赏赐的东西和宅子给她,我听周将军说,至少得有上万的嫁妆,这还没算她干爹家和干哥哥给预备的,因此和林淑人都说配我绝不高攀。” 他先前以为雪雁只是略有积蓄而已,没想过她必须有丰厚的嫁妆才去求娶,因此听周鸿一说,自己颇有不及,还被唬了一跳,好在自己也置办了十顷良田,因此暗暗决定将聘礼聘金多多添上些,倾力而为,只留五百两做娶亲之用和日后的家用。 韩母暗暗咋舌不已,道:“倒是咱们有些高攀,这样的嫁妆,嫁到大户人家也绰绰有余。” 韩青山心里算了一笔账,然后点头赞同韩母的说法,镇上最有钱的财主嫁女儿,也没有上万的嫁妆,何况雪雁背后还有那样的靠山。 赵云笑道:“若是想嫁高门大户,于她而言也容易,毕竟宫里头还有她姐姐的体面。她之所以不肯,是觉得齐大非偶,我也是瞧中她这一份心性品格,虽身处锦绣,却不慕富贵。” 韩母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道:“我原想城里的姑娘又是侯门公府里出来的,未必瞧得上咱们镇上的人家,听你这么说,竟真是极好的姑娘,若真能娶回来,不枉你蹉跎了几年。你可得千万上进些,好好儿娶回来,也好好儿地待她。” 赵云应承不迭,也暗暗期盼此事能成。 韩青山在一旁道:“这么个好人儿,你祖父母一定只有愿意的。” 听到祖父母,赵云微笑不语。当初分家之际,他就请外祖父母跟祖父母分说明白了,婚姻大事请他们不要插手,他们心中有愧,当即答应了,不然这几年岂能不给他安排亲事,自己容貌虽残,家业本事犹在,也是一个香饽饽。 不提赵云如何拜托外祖父母,且说雪雁满脸无奈地坐在赖嬷嬷里间吃茶,回娘家省亲的赖欣荣坐在一旁抿嘴微笑,外间正有一位媒婆同赖嬷嬷说得天花乱坠。 雪雁是南华的妹子,于连生的干妹子,赖家的干女儿,身份许多人都知道,从前在黛玉跟前当差还罢了,如今已经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上门提亲,过来相看的媒婆和各家亲眷极多,见到雪雁模样标致言谈爽利举止大方,都满意得不得了。 欣荣笑道:“你如今也大了,正经该想这些终身大事了。” 雪雁脸上一红,嗔道:“什么想不想的,不过是请我们姑娘做主罢了。” 欣荣一怔,果然便听赖嬷嬷含笑对来人道:“你说的李公子固然极好,奈何我们家雪雁丫头上头有周家大奶奶做主,竟不敢应承。” 那媒婆急了,道:“这样好的亲事,老太太还犹豫什么?错过这一桩,可就再遇不到更好的了。李公子现今已经是秀才了,再上进些,明年说不定就能中了举人,家里也有上千的家资,门风清白,人物俊秀,端的是好人家。” -- 第266页 赖嬷嬷心道近来向自己提亲的,也不是没有举人家,一个秀才有什么得意的?故道:“实话说,我虽是雪雁的祖母,却也得问问周家大奶奶的意思,再说,李公子比雪雁还小了两三岁,我们想着给雪雁找个年纪大两岁的,大些的知道疼人。” 那媒婆忙道:“女大三,抱金砖,是个好口彩,大些有什么好?不是我说,雪雁姑娘也有十八了,过了年就是十九,哪还有这个年纪的好人家,哪个不是十五六就定亲成亲了。” 赖嬷嬷笑道:“那就再瞧瞧,你们挑人家,我们也得选个称心如意的。” 那媒婆听了,知道赖家不能做主,只得道:“老太太好歹记着,向周家大奶奶请示也无不可,有了消息早些儿告诉我们,我们是等得的。” 赖嬷嬷笑着应了,命管家媳妇送媒婆出去。 等人离开后,欣荣拉着雪雁从里间出来,笑道:“祖母不答应,都推说林姑娘的意思?” 赖嬷嬷往身后的靠枕上一倚,道:“也不是推到林姑奶□上,林姑奶奶早说了,雪雁的亲事她有主意,叫我们不必费心,只先将嫁妆预备起来便是。” 欣荣闻言,看向雪雁,道:“你竟还瞒着我?快说,是不是有极好的人家了?” 雪雁苦笑道:“我才出来几日?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月,平时又紧守门户不见外人,哪里就那么快?不过是有几家向我们姑娘说亲罢了,应不应还不知道呢!” 欣荣想了想,道:“如今你的身份与从前大有不同,能说上极好的亲事。” 赖嬷嬷也点头笑道:“正是呢,雪雁就是一个香饽饽,不仅有人去林姑奶奶那里提亲,还有到咱们家来的,陆陆续续竟有三四个了,人家都不差。” 雪雁低头不语,心里微微一叹,虽说都不差,可是终究各有不如意之处,或是年纪小两岁,或是家有刻薄主母,或是寡母爱子,或是家境贫寒,虽然是大管事、秀才、举人和□品小吏等等,但是相比之下,赵云竟是上上之选。 她虽不求荣华富贵,但也无法忍受家境贫寒,倒不是嫌贫爱富,只是她嫁妆丰厚而夫家寒薄,夫家心气能平?自己也不想跟着吃苦受罪,何况她也不喜小丈夫、刻薄婆婆、寡母婆婆。如今还不知赵云外祖父家和赵家人的品性如何,若是打探出来还好,早些应了正经,免得这一日两三个的过来相看,许多人也自视甚高,自己连练字都静不下心来。 在赖家用过午饭,正闲话家常,忽听荣国府里掌管配药的贾菖之母过来。 赖嬷嬷不解,忙起身迎了进来,欣荣和雪雁都跟在身后。 菖母笑道:“如何当得起嬷嬷亲自来迎?” 赖嬷嬷在府里的地位远远高于贾菖母子,但是毕竟赖嬷嬷是荣养的老仆人,便笑道:“怎么当不起?这话说得我们像是高人一等似的,可别折煞了我们。” 请进屋来,菖母看了雪雁一眼,笑道:“这就是雪雁罢?竟出落得这样好了。” 说完,拉着雪雁的手上下打量,目光如剑,十分锐利,见雪雁肤如凝脂,环姿艳逸,心里已觉三分好,再看她今儿穿着银红撒花妆花缎对襟褙子,那料子竟是上等的,襟前和袖口绣着极精致的花样,头上插着两支金镶红宝海棠花簪,耳畔吊着硬红镶金大坠子,腕上戴着一对赤金累丝镶红宝石海棠花的镯子,通身的华丽气派,脸上越发露出十二分的满意。 雪雁心中一动,随即暗暗叹气,瞧着菖母的神色,明摆着是替儿子贾菖相看来了,雪雁面上不显,只假作羞惭地低下头不说话。 赖嬷嬷见状,也已明了,道:“哪有那么好,过誉了,过誉了。” 菖母松开了手,笑道:“哪是过誉,是真真的好。” 说着褪下腕上一只韭菜叶儿的金镯子做表礼给雪雁,道:“比不上你的,能着戴罢。” 若是菖母没有目的,雪雁也许就收了,横竖她收下的表礼多,回的也不少,但是眼下菖母乃是为子相看媳妇,她如何能收?连忙推辞不迭,低声道:“太重了些,我可当不起。” 菖母一愣,赖嬷嬷也笑道:“她小孩儿家,奶奶给这么贵重的东西作什么?竟真是受不起,奶奶快收回去,明儿给菖哥儿的媳妇罢。” 菖母只得收了回来,笑道:“哪里当不起了,我就觉得雪雁极好。” 赖嬷嬷假作不知菖母来意,道:“好不好,也得林姑奶奶说了算,我们家做不得雪雁的主儿。奶奶这会子过来,可有什么要事?” 菖母犹未作答,赖嬷嬷又向雪雁道:“你不是说给林姑奶奶请安去?别耽搁了,一会子天晚了路不好走。” 雪雁听了,忙告辞,又向菖母告罪,立刻离开。 菖母见房里只剩欣荣在赖嬷嬷跟前,欣荣也已是出嫁之女,便向赖嬷嬷笑道:“有一件极要紧的事儿,求嬷嬷来了。” 赖嬷嬷含笑问道:“哪里当得起奶奶求?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便是。” 菖母心里略松,道:“就是为了我家那小子求雪雁来了,可不得求嬷嬷的意思?” 赖嬷嬷虽然觉得丫鬟能嫁给府里的爷们是极体面的事情,却也知道自己全然做不得主,且也明白雪雁无意回贾府,何况贾菖家虽不差,却也算不上好,连午前来提亲的李秀才家都不如,便道:“方才我已说了,林姑奶奶吩咐说,她给雪雁择配。” -- 第267页 菖母闻言不禁一怔,道:“也就是说得去求林姑奶奶的意思?” 赖嬷嬷点头道:“正是呢!今儿我已送出一个来提亲的了,皆因先前林姑奶奶有吩咐,我们家并不敢做主。奶奶若是一心为菖哥儿求娶雪雁,须得问过林姑奶奶。” 菖母叹道:“周家是什么门第,哪有我们上门的道理。” 赖嬷嬷扑哧一笑,道:“周家门第再高,他们大奶奶也是咱们府里出去的表姑奶奶,难道你去了,还拦在门外不让你进门不成?” 菖母也笑了,果然告辞,打算次日去求黛玉。 欣荣道:“雪雁竟真是个香饽饽,连他们都动心了。” 赖嬷嬷却道:“雪雁比你还强呢,别说他们,就是我也动心,可惜你大哥哥早早娶了亲,又没有别的兄弟。雪雁不再是当初咱们认的那个小丫头,她现今的干哥哥在宫里乃是圣人的心腹太监,十分体面,多少人趋之若鹜,自然打起雪雁的主意来。” 欣荣心里略有不服,道:“话虽如此,可到底也是个丫头出身。” 赖嬷嬷看她一眼,心知她在夫家婆媳也不甚如意,便笑道:“这丫头和丫头也有不同,咱们家你祖母爹娘还是奴才呢,可谁小看了你祖母爹娘?只要有靠山,那就比正经小门小户的小姐还强。何况,谁不知道雪雁是南华姑姑的妹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宫里对她不闻不问,她也是南华姑姑的亲妹子,南华姑姑救过圣人的性命!” 欣荣听了,低头不语,暗暗羡慕,的确,雪雁有个当今恩人的姐姐,即便死了,体面也留给了她,这些比世人都强了十分。 赖嬷嬷晚间唤来赖大媳妇,道:“雪雁的嫁妆也该预备起来了。” 赖大媳妇也知道雪雁能给自家带来的好处,绝不敢怠慢,忙道:“自打林姑奶奶说为雪雁择配,我心里就记住了,已经出钱叫人采买了一批红酸枝木打家具,虽比不上紫檀的,但近似紫檀,价格又便宜,也十分体面,瓷器和脂粉头油这些咱们家出,那些绸缎皮子、头面首饰和宅子地雪雁身边有的尽够做嫁妆,她的性子不会花费咱们,因此这一笔竟是能省了。” 赖嬷嬷赞许道:“你做得极好,就该如此,不过该有的绫罗绸缎皮子头面首饰,咱们也得预备些,咱们尽了心,林姑奶奶欢喜,雪雁也感激。” 赖大媳妇听了笑道:“今儿又有几家来提亲?” 赖嬷嬷伸出两根手指,道:“一个是秀才家,一个是菖哥儿的娘。” 赖大媳妇一惊,道:“这两家也都各有好处,若是我,倒是宁愿让雪雁嫁给举人秀才,有雪雁身后的靠山,自己再上进些,还怕不能为官做宰?” 赖嬷嬷叹道:“我也这么说,菖哥儿虽是府里的爷们,却一无功名,二家资寒薄,菖哥儿的娘一进来就只管看雪雁的头面,倒不如让雪雁外聘。只是林姑奶奶上头做主,没咱们说话的余地,只好看着罢,横竖林姑奶奶疼雪雁得很,必然会挑个四角俱全的人家。” 赖大媳妇道:“雪雁也是个有造化的。” 赖嬷嬷赞同道:“不仅是个有造化的,难得是知恩图报,忠义双全。宁可待她好些,也别薄待了她,横竖咱们家也不缺几个嫁妆钱。” 赖大媳妇听了,笑着应是。 却说雪雁从赖家回到自己家,神情疲惫之至,晚间只喝了一碗粥便洗澡洗头,小兰和翠柳拿着干手巾与她擦头发,翠柳笑道:“那么多人家,姑娘可看中了哪一家?” 小兰忙道:“你瞎说什么?哪能说姑娘看中哪一家?传出去像什么?我瞧,得看林姑奶奶的意思。上回在林姑奶奶那里,林姑奶奶不是说了,有一位赵先生求娶姑娘呢,咱们大爷也去打探消息了,只是姑娘为什么不跟老太太她们说呢?” 雪雁笑道:“还没影儿的事,慌什么?” 小兰道:“姑娘的终身大事,咱们自然焦急。我看,这些来提亲的人家,都不如紫鹃姑娘说的赵先生好,就是赵先生脸上有些儿伤,配不上姑娘的人才。” 雪雁对此并不在意,别人嫌弃脸残狰狞,她倒觉得更添阳刚之气,世人以男子斯文儒雅为美,也常有世间男子涂脂抹粉,雪雁对此分外嫌弃,所以十分赞同史湘云“唯大英雄能本色”之语,又给当初分给她的小戏子葵官改名为韦大英。 头发干透后,雪雁并没有挽起来,便去睡觉,小兰和翠柳依次退出里间。 雪雁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默默想着自穿越以来至今的种种事情,到了这样的年纪,果然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即便自己不急,别人也急了。 现今,她对络绎不绝的相看和提亲生出了几分厌恶之心,只想早点定下来。 她渐渐也明白了自己的好处,不比先前在山海关时的妄自菲薄。果然有了靠山,说亲的对象地位也随之提高。想当初一个略有些家业的庄稼人托婶娘来提亲就觉得自己高攀了似的,虽然当初李管事媳妇没有露出些什么,但是敢来提亲,未尝不是有这个想法。如今于连生步步高升,自己又认了姐姐,便是举人家来相看,也是说求娶二字。 雪雁心里又笑又叹,不知笑世人之眉眼高低,还是叹世人之追名逐利。 她最怕的是婆媳嫌隙,这些来提亲的人家中,其实也有一两家比赵云好的,但是皆因上头有婆婆压着,且求娶自己未尝不是为了仕途平顺,依附上周家、荣国府、于连生和赖家这几门权势,雪雁便有些不中意。 -- 第268页 雪雁微微叹了一口气,别人挑三拣四,自己未尝不是如此。 想到自己眼前的靠山,雪雁不禁又想起另一件事,就是自己的嫁妆十分丰厚,林如海赏赐的几匣珠宝和南华留给自己的四匣,加上自己历年来积攒的,足足有十匣,布料衣裳良田房舍都一应俱全,还有林如海给的一箱金子,自己的确有底气呢。若不是当初穿越来时的须弥芥子,保不住黛玉的财物,她也不会得到这么多的好处。 雪雁暗暗庆幸自己有这一点穿越的福利,以及须弥芥子在自己藏着黛玉财物时没有消失。别人都赞叹她如何守住秘密,如何忠义,实不知她这几年来一直忐忑不安,唯恐须弥芥子突然有一日消失不见了,东西自然也随之虚无。 所以,她搬到自己家之后,第一件事就先将东西全部取出来,虽然锁在耳房里不如须弥芥子安全,不能保证下人是否会偷窃,但好歹比虚无缥缈的须弥芥子值得信任些。 雪雁想着如何藏金,是掘地,还是掏墙,总不能就这样存放在耳房里,顺势也瞧了一眼左手的须弥芥子,心里只觉得可惜,若是能确定须弥芥子永远跟着自己不会消失,东西藏在其中也无不可,只是难以确定,她就不敢了。刚感应了一下,她顿时惊得睁开眼睛,她出来以后就没查看过,没想到须弥芥子不知何时竟然消失不见了,一点儿都感应不到。 拿着手帕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幸亏自己将东西取出来了,不然岂不是跟着消失了。 雪雁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十分庆幸自己的小心谨慎,才没有损失大笔财物,若真跟着消失,她不得哭死。难道她穿越带来的须弥芥子就是为了给黛玉藏东西? 雪雁哑然失笑,怎么可能,毕竟如果她不说的话,也用不到须弥芥子。但是她却知道没有须弥芥子,哪怕是林如海也不能给黛玉保住这么多的东西,由此可见黛玉处境之艰难,好在当初有须弥芥子,因此须弥芥子消失,也算是功成身退了。 没了须弥芥子,雪雁也没感觉可惜,倒是一夜好梦。 次日一早,于连生方带着打探来的消息告诉她,竟比黛玉还早一步。 雪雁沏茶上来,听于连生叙说,于连生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并不识字,因此不能把消息写将下来,只是口述给于连生听,于连生再告诉她。 听完关于赵家和韩家的纠葛以及各家家人的品性,雪雁略觉满意,笑道:“也就是说韩家是极好的,极赞同这件婚事,赵家虽不知赞同与否,但是也不会如何反对,赵家人除了二房心胸狭窄些行事偏激些,赵家老爷子老太太和三房为人都还不错,称不上大奸大恶。” 于连生点头道:“虽说当初赵家老爷子和老太太压下了赵先生受伤一事,未免觉得偏心太过,但是不难明白他们的心思,手心手背都是肉,且事关本家子孙后代的名声,自然家丑不可外扬。分家是赵先生请求韩老爷子做主,并且分走了六成的家业,二房只得一成,可见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不是不近人情,如今偏疼小孙子也算不得什么大罪。” 雪雁道:“大哥说的是,凡事总不能十全十美。” 只要赵家人不是格外难缠就好,雪雁虽有心机手段,却不想嫁过去后和他们成日家纠缠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那份工夫,还不如多读几本书多练几张字。 如此一来,倒更显得赵云在这些人家中出挑了。 于连生喝了一口茶,道:“妹妹的意思如何?赵先生家中只有两个婆子和两个小厮,又空出房间教导乡邻家的孩子读书认字,并不收钱,可见不是好色之人,且心存仁善,我特地叫人查访了,十里八乡都说他好,当然,也有几家说他不好,不过是曾经生过嫌隙。我觉得赵先生在这些人家里最配你,不似那些人个个都奔着你身后的靠山来的。” 雪雁笑道:“连哥哥都说好,想来果然好。” 于连生瞪了她一眼,道:“这是你一辈子的终身大事,自该小心谨慎些,虽然我说好,可也得你自己愿意,你若不愿意,凭他再好,都不是好。” 雪雁想了想,正色道:“在哥哥跟前,我也不嫌害臊,若说好不好,眼下实在不知,日子总得过了才知道,倒是觉得赵先生比旁人合适些。何况赵先生也是我见过的,大概性情模样行事手段也都知道,又比那些不知道的强几分。” 于连生道:“此言甚是,我却忘了你见过他。” 雪雁微微一笑,道:“再有一件就是赵先生是周将军的幕僚,将来周将军留京外放,他都是跟着的,如此一来,我也不会离我们姑娘太远,我也舍不得我们姑娘呢。” 于连生道:“你和林淑人倒好,不像是主仆,反似姐妹知己。” 雪雁抿嘴笑道:“姑娘同我虽称不上相依为命,但是也差不离,比起主仆,我们情分更深些,且我们姑娘也没当我是下人丫头,她有了好人家,便一心想着为我筹谋了。” 于连生点头称是。 过来一时,于连生还要再问,忽见黛玉打发人来接雪雁过去,说打听的消息已经得了。 于连生听雪雁方才的意思,也没继续追问,大概明白她已经应了七八分,便笑道:“既这么着,妹妹先过去,明儿咱们兄妹再说这事,并给你预备嫁妆。” 雪雁脸上一红,点了点头,送于连生出去,自己回来重新换了衣裳,方去周家。 -- 第269页 可巧她到时,并没有见到黛玉。 汀兰忙拉她进了黛玉的房间,一面沏茶,一面笑道:“有个荣国府的什么菖哥儿的妈来拜见奶奶,奶奶正在小花厅里见她,你略等等罢。” 雪雁顿时想起昨日菖母的意思,不免觉得有些不自在。 淡菊过来看出了几分眉目,笑道:“你竟是知道菖哥儿妈的来意不成?” 雪雁听了,垂头吃茶不语。 淡菊拍手道:“我晓得了,莫不是来求娶咱们雪雁大姑娘的?” 雪雁放下茶碗,啐道:“什么话儿你都说,可仔细姑娘一会子知道了,捶你的肉。” 淡菊笑道:“奶奶为你费心,再不会为了这事来捶我。瞧你的意思,我就知道,我猜的没错儿。你放心,咱们奶奶是什么人,你素日不愿再回荣国府里去,奶奶还能不知?” 对于贾菖,黛玉的确不满意,且在荣国府配药之时,她们房里常有好药送到药房叫贾菖和贾菱按着方子配,拿回来看时总是分量不足,因而极厌恶这些人,听完菖母来意,黛玉歉然道:“不巧了,嫂子竟来迟了一步。” 菖母闻言一惊,道:“莫不是雪雁姑娘已经许了人?可是昨儿在赖家并没有听说。” 黛玉笑道:“嫂子见谅,这事赖家并不知晓,原是我们大爷做的保山,许的就是门下的一位幕僚先生,早早就中了举人,家资上万,虽未定下,但是也有七八分的意思,总得雪雁拒了方好再应承其他。” 菖母一听家资上万的举人,顿时心头一凉,这样的人,贾菖如何比得上? 黛玉又道:“因此竟让嫂子白跑一趟了。” 菖母不免觉得十分低落,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原是我们来得迟了,怪不得姑奶奶。若是雪雁姑娘不曾应承这桩婚事,还请姑奶奶早些儿打发人跟我们说一声,我们家虽没什么本事,菖哥儿倒是知冷知热的,比外头不知根知底的人家强些。” 黛玉答应下来,心里却想着即使没有赵云,也有别的人家,绝不会是贾菖。 送走菖母,黛玉回到屋里,见到雪雁便笑道:“你来了?” 雪雁忙站起身来,淡菊先问道:“奶奶可答应了菖哥儿的妈?原来雪雁也是知道的。” 黛玉坐下,笑道:“但凡是我不中意的我一概不答应,这个道理你还不知?这几日又有几家过来,我还挑中了两家,若是雪雁不应赵先生,就从这两家里头挑。” 雪雁大羞,道:“姑娘说的我有多尊贵似的。” 黛玉道:“你如今是娇客,能不尊贵?何况他们如何想的,我也深知。赵家的消息我已经得了,这会子告诉你,你若应了就点头,若是不应就摇头,横竖人家尽够你挑的。” 说着,示意紫鹃告诉她。 紫鹃抿嘴一笑,果然将赵家和韩家之事娓娓道来,和于连生说的有七八分仿佛,只是更细致些,想必是因为黛玉是女子,而于连生是男子,思量不如黛玉周全缜密,皆是各人的品性作为,以及赵云的家业几何,乡邻看法如何等等。 等紫鹃说完,黛玉和众人都瞅着雪雁笑。 雪雁面红耳赤地瞪视她们,到底她比别人脸皮厚些,低声道:“姑娘做主便是。” 一语未完,紫鹃拍手道:“这是答应了?” 黛玉也觉得欢喜,她头一回做媒呢,脸上更添三分喜色,笑道:“你既要我做主,想来是不反对,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回话了,早些定下来要紧,免得还有人上门,倒不好。” 雪雁默不作声,黛玉便知其意,忙叫人去给赵云回话,道:“告诉赵先生,往赖家提亲。” 说完,又打发人去告诉赖家。 赵云在家中苦等,愈加忐忑,皆因他近日知道不少人家向黛玉和赖家提亲,其中还有官职在身的人,与之相比,自己更无甚好处,正自彷徨不定,忽然得到黛玉派人回话,说雪雁应了,不由得喜出望外,即刻便去韩家告诉外祖父母。 韩青山和韩母听了,俱是大喜过望,韩母念佛道:“阿弥陀佛,竟真成了。” 韩青山大笑道:“好,这是喜事,我就去告诉老亲家去!” 韩飞夫妇并两个儿子和两个儿媳都知道赵云近日向人提亲,只未得回应,也不知底细,闻得此语,忙问端的,待得听说了雪雁的身份嫁妆,不由得惊叹不已。 韩飞拍着赵云的肩膀笑道:“不枉你等到这时候才说亲,竟真真是好得很。” 赵云道:“是我的造化才是。” 韩飞听了,摇头道:“你媳妇虽好,你也不差什么。聘礼可预备妥当了?聘金送多少?赶紧请了媒婆去提亲,千万别错过了。” 韩母在上头道:“先告诉亲家要紧,请媒婆得他们出面相请才显得郑重。” 韩飞拍了拍自己的头,道:“我竟糊涂了。爹,咱们这就过去,跟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说明白,好叫他们明日就请媒婆去提亲。” 韩青山便带着老婆儿子和赵云往赵家走去。 虽是傍晚,但是两家离得不远,都在镇上,不过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 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虽然跟着三房住在本家老宅,不过老人偏疼小孙子的前程,但是他们明白这几年若不是因为赵云在周鸿身边做幕僚,凡是地痞流氓小官小吏都不敢欺侮勒索他们,他们家里不会如此平安,因此见到赵云回来,阖家都对他十分亲热。 -- 第270页 赵老爷子和三子赵立陪着韩青山父子坐着在堂屋说话,韩母则由赵老太太在里间陪着,赵云的堂弟赵锋则向赵云请教功课,赵锋生平最敬佩这位堂哥的才德本事,神情十分孺慕。 赵云虽对本家心灰意冷,但也盼着堂弟争气,丝毫不藏私地教导他。 韩母吃完了茶,向赵老太太开口道:“今儿来,有一件要紧事同亲家商量。” 赵老太太因当初赵云受伤一事,对韩家便觉矮人一等,心怀愧疚,忙道:“亲家老太太有什么话只管说,咱们能做到的一定不推辞。” 韩母心气略平,笑道:“也不是什么难事,乃是云儿的婚事。” 提到赵云的亲事,赵老太太不免觉得有些羞惭,道:“若不是家里出了那么些事,毁了云儿的前程,云儿的终身也不会耽搁到如今,竟叫老亲家太太费心。” 韩母道:“当初他们悔婚倒好,不然云儿说不到今日的好人家。” 赵老太太忙问是谁家,道:“不知是哪家,竟比刘家还好。” 韩母含笑将雪雁一事告诉了她,道:“嫁妆丰厚,品貌一流,本事不俗,又有靠山,又有亲戚,又是城里侯门公府出来的大丫鬟,旧主已是三品诰命,端的四角俱全,这样的好姑娘,往哪里求去?若不是云儿随着周将军,只怕也得不到这样的好造化。” 赵老太太一听雪雁原是周家长媳之婢,她亦曾听过周家的名声,知道周家在清流中的地位,平常巴结都难巴结得到,再听雪雁有个姐姐救过当今圣人,有个哥哥在宫里当差,更觉惊骇,喜道:“竟有这样的好事?怎么就瞧上咱们云儿了呢?” 旁边赵立之妻牛氏和赵锋之妻米氏婆媳二人听了,都惊讶非常,暗叹赵云有福气。 韩母听了这话,便知赵家不反对这门亲事,道:“也是天缘凑巧,有周将军和林淑人做媒,又知根知底,比不知道的强些,云儿说,这些日子以来,有不少人向王姑娘提亲呢。” 赵老太太连连念佛,道:“真真是一门好亲,得赶紧请媒人去提亲才好。” 韩母笑道:“正是呢,这事竟早早定下来放心。” 赵老太太一时想着请那个媒婆去,一时想着该如何预备,一时又道:“这王姑娘既在外面独居,咱们到哪家去提亲?是往周家林淑人那里,还是往干爹赖家?亦或者是向她干哥哥提亲?可得问准了,别出差错。” 韩母一怔,也没想到此事,忙叫赵云过来问。 赵云道:“林淑人交代了,叫咱们去赖家提亲,说会告诉赖家一声,赖家好歹是她干爹干娘家,比周家和于公公都名正言顺些。” 第六十五章 得良缘迎雁各备嫁 赖家得知黛玉已将雪雁许了人,赵家很快就会过来提亲,赖嬷嬷向来人打探过赵云的身份来历,虽然有些可惜赵云不能出仕,但既是黛玉之命,雪雁自己又愿意,自己也不好反对,当晚便命赖大媳妇带人来接雪雁回家待嫁。 雪雁已同于连生商议过了,自己小定、大定乃至于出阁都得在赖家办,便将自己积攒的珠宝首饰和黄金白银重新分散了藏在衣箱里,然后只带小兰和翠柳过去,金婆子和胡婆子并六个小厮留在家中,一则看门护院,二则留给于连生使唤,她跟于连生说了,这里是他们兄妹两个人的家,自己出嫁后,仍希望于连生住在这里,回娘家看哥哥也有个去处。 对于这所宅子雪雁十分不舍,出来还没住到一个月就搬走了。 想到这里,雪雁不禁叹了一口气。 于连生如今有许多积蓄,并不在意一处宅子,但他和雪雁兄妹情深,雪雁也不指望一座宅子的租金过活,便答应了下来,决定给雪雁置办嫁妆时送她一处宅子。 雪雁不知于连生的打算,临走前给他留了三百两黄金,托他给自己置办嫁妆,于连生执意不肯收下,道:“难道我给妹妹置办嫁妆的钱都没有了不成?妹妹留着做压箱钱,赖家到底不是妹妹的亲生父母,也只面上过得去,总不能将你当做自家亲女儿一样对待。” 兄妹二人推让了好一番时候,雪雁拗不过于连生,只得收了回来。 于连生送雪雁上了车,又同赖大媳妇说了两句话,托他们好生照料雪雁,赖大媳妇轻易不敢得罪宫里的太监,尤其于连生是当今圣人的心腹,忙笑着应了。 雪雁带来的金银细软颇多,到了赖家,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方归置妥当。 次日一早,雪雁梳洗过后,去上房给赖嬷嬷请安,赖嬷嬷笑道:“才起来就听到窗外的喜鹊叽叽喳喳,想来是应到了今日。” 雪雁面上一红,低头不语。 赖嬷嬷知她面嫩,也不拿她打趣了,道:“一会子我去给老太太请安,兼陪老太太抹骨牌去,你同我一起去罢,你既然回家来了,总得去给老太太请安,将你说亲的事情回老太太一声儿,说不准老太太还能赏你些体面。” 赖嬷嬷素知荣国府里喜体面,当初欣荣出嫁时贾母也赏了东西。 雪雁答应了,心里颇不以为然。自打跟着黛玉从南边回来后,她就没去过荣国府,想当初林家那么多东西竟是她一个小丫头守着秘密,过去了,岂能得到什么好脸色?何况她有足够的嫁妆,也不缺贾母一点赏赐。 不过雪雁却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贾母见了她,并没有提及往事,同赖嬷嬷抹骨牌时,听赖嬷嬷说雪雁说亲,乃是黛玉做的保山,又问了赵云家境来历人物品貌,道:“既然玉儿说好,想来是好的。你既然出来了,明儿出了门子就好生过日子罢。” -- 第271页 雪雁听了,遂含羞带怯地答应。 贾母回头跟赖嬷嬷说话,问道:“既然赵家要来提亲,你来我这里,家里可留人了?别他们上门提亲,你们倒不在家。” 赖嬷嬷笑道:“留雪雁干娘在家呢,何况提亲都是在午后,倒不急。” 贾母方不言语,对雪雁道:“好容易回来一趟,去园子里见见宝玉和姑娘们罢,你们也是相好了一场,明儿你出阁,再见的时候便不多了。” 雪雁忙从贾母房中出来,往大观园里去。 宝玉现今病着没痊愈,拘在怡红院里也得年底才能满百日,雪雁过去,袭人迎了出来,笑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怎么有空过来?” 袭人行事稳重,一举一动十分周全,更有一种温柔无孔不入,使人如沐春风,所以即使宝玉面对晴雯之灵巧,芳官之娇俏,在他心里的地位仍是袭人第一。 雪雁素日也并不如如何厌恶她,笑道:“跟祖母来给老太太请安,过来看看二爷。” 袭人引她去见宝玉,宝玉一见雪雁,登时十分欢喜,虽然卧病在床,仍旧笑道:“好些日子没见你了,听说林妹妹放你出去了,可是真的?你如今住在哪里?若没地方住,不妨住到咱们家来,横竖房子尽有的。” 雪雁笑道:“二爷好意我心领了,不过我住在干娘家倒好,不必住到这里。” 宝玉听了,一声叹息,不觉滴下泪来,道:“你们都走了,就剩下我一个孤鬼,竟不知道平素做什么好了。宝姐姐搬走了,二姐姐说亲又退亲,弄得没了体面,晴雯死了,芳官藕官蕊官出家了,四儿出去了,你也不大来了,更觉得园子寥落了。” 闻得怡红院里模样出挑的丫头都出去了,雪雁也觉得伤感,且无言以对。彼时以孝治天下,宝玉如何反对?何况他性子又实在是软,虽有怜花之意,终究没有惜花之能。 王夫人轻易不动怒,偶一发火便若雷霆,总伤人命,先是金钏,后是晴雯,事关宝玉,她不能容忍有丫头挑唆宝玉胡作非为,但凡晴雯芳官几个知道好歹与人为善,也不至于被人一气告倒。当初她曾劝谏过晴雯一番,可惜晴雯自恃乃是贾母所赐,将来是给宝玉做姨娘的,故瞧不起袭人与宝玉同领*之事,动不动就夹枪带棒地一阵讽刺,也听不进自己的忠告。 袭人晴雯两个都是一样的目的,都想做宝玉的姨娘,谁也不比谁高贵,所不同的是倍受王夫人信任的袭人先同宝玉有了私情,本人却又义正言辞地向王夫人进言,而长相妖娆性子火爆的晴雯却是清清白白罢了。 袭人道:“好容易才好些,快别勾起我们这位爷的伤心事。” 雪雁笑道:“起先无甚作为,此时伤心又有何用?凡事还是往前看罢。” 袭人看了宝玉一眼,笑道:“倘或我们二爷有你这份见识,也不会因此病了。这些日子拘得他吃素,眼前火星直冒,恨不得立时就吃上鲜汤。” 荣国府规矩,生病宜清淡,不许动荤油,常常还净饿着,难怪宝玉忍不住了。 雪雁只是淡淡一笑。 袭人因道:“春燕,沏茶过来。” 春燕答应一声,果然托着茶盘过来,递给雪雁。 雪雁打量了她一眼,欠身道谢,眼前这个春燕不是当初和佳蕙口角的那个丫头,那个春燕是贾母房中的,没有跟着宝玉一同进园,倒是眼前这个丫头是在怡红院里当差的,她妈便是芳官的干娘,她本人十分有志气,一心盼着出去,比之袭人宁愿长久留下不愿母兄为她赎身,晴雯一头撞死也不肯走出怡红院的门,春燕的品格更值得雪雁赞赏有加。 荣国府里许多丫头都同名,若不是常见的,很难分辨出来,就是贾母房中的大丫头,也一直是叫珍珠玛瑙翡翠鸳鸯琥珀玻璃等名字。 春燕知道雪雁已经放出去了,面上流露出几分羡慕之色。 雪雁笑道:“宝二爷早说放你们出去,你也有出去的时候,不过略等一二年罢了,不过早些儿出去倒好,也清净。”尤其是早些出去自行聘嫁,许能躲过荣国府之败。 春燕听出雪雁赞同自己的行为,不免十分欢喜,笑道:“眼下是不能了,这里一下子走了好几个姐姐妹妹,正觉得人手短了许多,我再出去,哪还有人?太太原说了,明年就叫宝玉搬出去,到那时许能讨个恩典出去。” 宝玉滴泪道:“春燕,你竟也要走不成?” 春燕笑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既有团聚,自然也有离别,我如今还在府里当差,距离开还早着呢,二爷现今便不舍了不成?” 袭人忙道:“正是呢,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也值得二爷掉泪。” 说完,又对雪雁笑道:“瞧你好容易来一趟,倒见到这些事。” 雪雁笑道:“二爷是性情中人,难免如此。” 袭人听了,深以为然。 略坐了一坐,雪雁便即告辞,顺着路往探春和惜春这边来,惜春还罢了,自打撵了入画以后,性子越发冷淡得很,几乎说不上话,只知道诵经念佛,雪雁略一问好便出来了,又去缀锦楼,迎春搬出去待嫁,邢岫烟倒还是住在这里,难免问几句好。 及至到了秋爽斋,探春见雪雁过来,身后跟着小兰和翠柳,再看她之形容。 因贾母爱女孩子富丽堂皇的模样,雪雁今日打扮得十分鲜艳,银红夹袄儿,石榴红绫裙,其钗钏簪环比着自己也不遑多让,看毕,探春便笑道:“一眼竟没认出来你,听说如今有好几家都向你提亲呢,连菖哥儿的妈都替菖哥儿说亲,可定了哪家?” -- 第272页 雪雁没有回答,只是笑了笑。 小兰道:“我们姑娘已经由林姑奶奶做保山,定了一位举人老爷,近日就要来提亲呢。” 探春闻言忙道:“竟是林姐姐做的保山?恭喜,恭喜。” 雪雁素知探春亦忧她自己的终身,不好过于炫耀,只谦逊两句,便告辞去看李纨。 李纨的消息比之探春得到的还早些,因她同黛玉交好,自己母子也得雪雁出过主意,因此为她感到欢喜,细细问了赵家来历和赵云人品,点头笑道:“这桩亲事极好,你嫁过去也自在,若是太好了反而是你受气。” 雪雁听了,微微一笑。 李纨叫素云拿出两匹绸缎来,道:“你小定时我去不得,出门子也不能过去给你添妆,今儿先给你两匹料子做衣裳,咱们家的总比外头买的强些。” 雪雁忙推辞道:“这如何当得?不像是来请安,倒像是来要东西了。何况我不缺这些。” 李纨笑道:“不过是几两银子的料子,值什么?你不嫌寒酸便好。” 雪雁知道当下寻常绸缎皆是二两一匹,宫里上用的绸缎也不过是二两、三两、五两,还不如一匹九两的毛青布贵,这两匹料子满打满算不超过十两银子,但于李纨而言已是极为难得,闻听此言,只得道谢收下,决定将来荣国府落败之际,自己多帮他们母子一把便是。 又去凤姐房中走一回,同小红说了几句话,小红想起贾芸,羡慕雪雁早早放出去定亲。 雪雁知她心意,因悄悄道:“你今年也有二十了,二奶奶说什么放你出去?” 小红低声道:“等二奶奶平安生子以后再求恩典,这些年我对二奶奶忠心耿耿,看在我的忠心上,二奶奶想来能放我出去,大约明年罢。” 雪雁笑道:“也好,你年纪比我还大两岁,早些出去正经。” 小红脸颊一红,推她道:“你也来说促狭话,难道你有了人家,就盼着别人都有不成?” 雪雁因素喜小红心机手段,往常住在荣国府时,私下与她颇有来往,言谈上便不顾忌什么,笑道:“你还哄我呢,几年前园子里的事儿当我不知?如今芸二爷等着你没有说亲,可见是真心实意,你莫辜负了才是。” 小红叹了一口气,道:“总得出去了才好。” 雪雁也知须得出去这段手帕相思方得以缓解,安慰了她几句方告辞,回到贾母房里,和鸳鸯一起代替贾母和赖嬷嬷同两个年老的嬷嬷抹骨牌,晌午同赖嬷嬷坐车回家。 傍晚赵家果然请媒婆执雁求亲,因先前早得了黛玉之意,赖家并未如何为难,只问了许多男方家事,然后故意犹豫了一番方应了,以示自家女儿的尊贵。 次日赵家忙着又请媒婆执雁送礼,拿回雪雁的庚帖,卜了吉凶后定在十月初八文定。 如今已是九月中旬,赖嬷嬷忙督促雪雁做文定时用的针线。 雪雁先前经历过黛玉的婚事,于三书六礼过程十分清楚,且她也见过赵云,不必量身便知其尺寸,遂在家用心做起针线来。 小定时,黛玉亲自坐车过来,雪雁不过是个丫头,荣国府并没有来人,其余便是赖家相好来往的人家,几时见过黛玉这样身份的人,故都十分奉承。 赵云没有父母,来的便是祖母赵老太太。 赵老太太为了今天打扮得十分体面,穿着绛色缎子袄,勒着镶珠抹额,眉发灰白,面色红润,黛玉见她慈眉善目,举止不俗,不似刻薄尖酸之人,便先放下心来。 赵老太太自打进了赖家,便觉得满目繁花似锦,处处锦绣成堆,凡是一草一木竟皆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不是听赵云说过赖家乃是荣国府门下的奴仆出身,只当是哪一户侯门公府了,其房舍轩敞壮丽,实是惊人骇目,赖家已是如此,不知荣国府又是何等富贵? 黛玉和赖嬷嬷同赵老太太寒暄了几句,吉时一到,命人请雪雁出来。 雪雁穿着二色金大红百蝶穿花的对襟褙子,更显得发如乌木,肤似凝脂。 见到雪雁,赵老太太忍不住满目赞叹,本来打听说她好,以为极好,没想到本人比打听到的更胜几分,当着黛玉的面儿连连称赞了几句,送上文定之礼,乃是赤金打造的金镯子金戒指金项圈和衣裳衣料,赵家虽比不得赖家,也不缺这些,并将一枝金钗插在雪雁鬓边。 赖嬷嬷回了礼,赵太太忙收了。 礼毕人散,黛玉尚未离开,叫紫鹃带人送上十二匹绸缎绢纱,并两箱衣服,含笑对赖嬷嬷道:“我别的没有,只衣料多些,拿几匹过来给雪雁做衣裳当嫁妆,那两箱衣服都是先时家中留下的好衣服,并未上过身,我拣了几件冬衣给雪雁,叫她能着穿罢。” 赖嬷嬷忙道:“家里已经给雪雁预备嫁妆了,如何能让姑奶奶破费?” 黛玉笑道:“雪雁跟了我一场,明儿我还得过来给她添妆呢,这算什么破费?” 说完,又对雪雁道:“衣料里有一匹大红的料子,原是织造府出来的,你也知道,当初我用了别人给的衣料绣嫁衣,我这衣料虽不及那个,眼下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你就用这个绣嫁衣,比别的强些。” 雪雁自来不同黛玉疏离,何况也知道黛玉出嫁之时的嫁妆里带足了二三百匹绸缎,有周家下聘的,有贾母配送的,有亲友添妆的,并不缺这些,便答应道谢收下。 -- 第273页 黛玉走后,赖嬷嬷等亲自送到二门,回来便去雪雁房中。 雪雁正捧着三百两黄金给赖大媳妇置办嫁妆,笑道:“干娘且听我说,我原不难于此,干爹干娘虽疼我,可总得多给大哥哥和三个侄儿多留些家业才是。” 赖大媳妇见雪雁如此善解人意,不管自己收不收,她却很懂事,正欲说话,赖嬷嬷已经先开口道:“快收起来给你做压箱钱,你拿这钱出来,当咱们都是什么人儿了?家里自有留给你大哥哥大侄子的东西,这些嫁妆却也是你该得的。” 赖大媳妇听了赖嬷嬷的话,便知赖嬷嬷心思,也笑道:“正是呢,你小人儿家存了几年才有这些梯己,添在嫁妆里便可,咱们家给你预备的嫁妆却是不能省的。” 赖嬷嬷又道:“快收起来,咱们家不缺给你置办嫁妆的钱。” 雪雁百般劝说不得,只得收回,却也再次感叹难怪赖家能爬到如今的地位,虽说他们是荣国府的蛀虫,但是行事周全的确不落话柄。想了想,雪雁道:“既然祖母和干娘都执意如此,只好便宜了我。不过祖母和干娘容禀,我姐姐先前留了些东西财物给我,我们老爷和姑娘也赏赐了不少,房舍已有两处,良田也有二百亩,另外四季衣裳不缺,绫罗绸缎尽有,金珠簪环都是上上等的,这几样皆不必干娘再给我添置了。” 赖嬷嬷道:“好孩子,真真拿你没法儿。也罢,你将你所有的能做嫁妆的东西都拟一张单子出来,看看还缺什么,叫你干娘去置办回来。” 雪雁点点头,答应了,晚间果然拟了一张单子交给赖大媳妇,上头罗列了房舍地亩和绫罗绸缎并四季衣裳的数目,金银的数目和首饰并没有明写,只写了金银若干,首饰六匣,她将所有的首饰挑挑拣拣攒在了一处,换了略大一些的匣子,十匣装了六匣。 她本是个丫头出身的,不过是得了南华所留和林如海之赏方有如此多的积蓄,自己出阁之时这些东西若是太多,反显得过于张扬,不如低调些的好。 赖大媳妇拿着单子同赖嬷嬷商议,赖嬷嬷道:“虽然那么说,可咱们总不能真不给。房舍地亩是不必费心了,尽够体面。依我看,首饰不缺,就只打四套头面;绫罗绸缎也不少,就买十二匹;四季衣裳做一些,一季六套,比不得林姑奶奶一季数十套,总得过得去;棉被八床,和脂粉头油梳子抿子篦子这些都费不了几个钱,也就那批家具贵些。” 赖大媳妇一一答应,尔后道:“府里如今越发艰难了,咱们也捞不着什么好处了,起先给荣哥儿打点,花费了不少,现今再出这一抿子,近日家中更得俭省些。” 赖嬷嬷看了她一眼,道:“这能花多少钱?算上家具,满打满算不过几百两,上千都不到,不拘从哪里就省出来了。别忘了赵家还得下聘,到那时你就是都留下了,也是理所当然。只是咱们却不能做这叫人诟病的事儿,上头还有于太监和林姑奶奶他们看着呢。” 赖大媳妇笑着称是。 却说赵云拿着文定回的针线,赵老太太极口夸赞了一回,道:“这样好的针线在咱们这里找不出第二个来,果然是你有福。不过,已经小定了,何时下大定?” 大定皆是成亲前一两个月,他们这里往往都是纳吉、纳征、请期一并料理,不过荣国府是侯门公府,赖家也是官宦之户,总得按着礼数来。 赵云想了想,道:“聘礼聘金皆已齐备,不妨就挑个近些的日子下聘。”他想着雪雁在赖家待嫁,赖大媳妇终究不是她的亲生父母,隔着一层肚皮,难免有疏忽不周之处,自己早些下聘,他们得了聘金,说不定更用心给她置办嫁妆。 韩青山夫妇也赞同赵云的想法,忙拟了草帖,请媒婆去赖家商议。 赖家见到赵家的聘礼,都是一呆。 赖嬷嬷因道:“不是说这赵家只是寻常耕读人家?如何出得起这样的聘礼和聘金?” 雪雁近日在房中做针线不出门,并不在这里,赖大媳妇忙笑道:“听说这姑爷跟着周将军在外面历练了几年,军功之赏极厚,自然有所进项。” 赵家拟的草帖上除了聘金三千两银子外,另有妆蟒十二匹,各色绫罗绸缎十二匹,四季衣裳十六套,锦被缎褥八床,貂皮四张,鹿皮四张,赤金龙凤镯四对,金项圈四个,金元宝一对,另有茶饼生果米糖羊酒等物,其数目固然远远比不得周家送给黛玉的聘礼,但在当下已经十分丰厚,比赖欣荣婆家送的聘礼还多两倍。 赖嬷嬷婆媳两个没有提出再叫赵家添东西,乃对媒婆道:“如此已经足矣,既如此,就这么着罢,也不必再生事端,咱们家虽不济,女儿家的嫁妆却不薄。” 媒婆闻言大喜,她本道赖家地位高贵,只怕会对赵家不满,没想到一次就过了,忙回来告诉赵家,并定了日子下聘。 日子定在十月二十二,这日天气不大好,因已入冬,天阴阴的,不久便微雪飘扬,两只大尾巴喜鹊在梅花树上吱吱喳喳,更显得扎着红花的聘礼喜气非常。 黛玉亦亲自过来,同赖家亲友女眷看了赵家送来的聘礼和聘金,暗暗点头,她听周鸿说过,赵云家资不过上万,都置办了良田房舍,如今拿出三四千两银子做聘礼,足见他对雪雁十分用心,乃是倾力而为,和世人大不相同,遂在雪雁房里说笑时提起此事。 -- 第274页 雪雁微微一怔,脸上旋即一红,心里却想着,但愿能得良人相伴一生罢。 赖嬷嬷听了,心中忖度半晌,乃笑道:“家里给雪雁置办嫁妆的钱尽有的,赵家送来的聘礼和聘金咱们一个都不动,都留下添到雪雁的嫁妆里去,也是一番心意。” 黛玉深觉意外,笑道:“嬷嬷如此厚道,真真是雪雁的福气。雪雁,还不过来谢你祖母。” 雪雁忙上来磕头谢过,被赖嬷嬷一把拉起。 众人不免想起了周家下聘之时,贾母当时亦将聘礼作黛玉陪嫁,不过是因为荣国府花掉了林家的许多财产,没想到她这个丫头也能得赖嬷嬷如此相待,倒是有造化,三四千两于侯门公府不算什么,于他们这些人家而言却是一笔极大的数目,足够好几年的花费了。 黛玉仍是最后离开,因与雪雁道:“庄子上的租子送来了,你的我叫人分了出来,二百两银子并些猪羊鸡鸭米炭等物,数量不多,是送到你哥哥那里,还是送到这里?” 雪雁想了想,道:“我哥哥常在宫里,不大住在家里,家里那几个小厮和婆子我已给了足够采买的银钱,如今干爹干娘和祖母为了我的事情忙活,姑娘就打发人送到这里来罢,横竖也该尽些心意。” 黛玉点头道:“也好,明年就送到你家了,今年就先这么着罢。” 回去后,黛玉果然打发人送来,除了二百两银子,另有白米十石,御田胭脂米两斗,粉糯、碧粳各两斛,鹿、狍子、獐子、野猪、猪、羊等各一只,上等银霜炭一百斤,下剩还有鸡鸭鹅鱼干菜干果若干,数目不多,倒也样样俱全。 雪雁将单子交给赖大媳妇,由她做主。 赖家不缺这些东西,但既是雪雁的心意,赖大媳妇也就收在了年货之中,只将银霜炭和几样干果送到雪雁屋里,既是过冬,也好待客。 此事一毕,因赵家是耕读之家,在春日办喜事,大定过后,请了次年二月二十六之期。 距离出阁不过三四个月,雪雁安安稳稳地在家中绣嫁妆,平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倒是她定亲的消息传到荣国府里,别人犹可,唯有宝玉滴下几点清泪,闻得雪雁陪嫁上回所见的小兰和翠柳两个丫头,不禁跌足长叹,道:“世上又少了三个清净洁白女儿。” 上回迎春定亲之际,袭人已听他如此感叹过,这回又闻,不觉一笑,道:“女孩子大了,自然该有人家了,二爷说这话,都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了。” 宝玉顿时想起迎春来,听说近日凤姐正为她找婆家,十分忙碌,再兼雪雁一事,更增伤心之意,无精打采地道:“嫁人有什么好?不过两年就绿叶成荫子满枝,再过几年,未免乌发如银,红颜似槁,女孩子到这地步,还有什么趣儿?” 袭人又气又笑,道:“依你这么说,女孩子竟是老死闺阁之中就是好的了?” 宝玉一想到老死闺阁,不免又想起即使不嫁人,若是独守空闺,依旧是难避岁月蹉跎,仍然乌发如银,红颜似槁,不禁再次叹息出声,流泪不语。 麝月端茶上来,笑道:“你跟他说这些做什么?正经一会子去向二姑娘道喜去。” 袭人一怔,忙问道:“二姑娘人家定了?” 麝月点头道:“好容易定下来了,这回根基门第清白,总不会如上回那样了。” 袭人听了,忙问是谁家,宝玉也看了过来,想来迎春这五个人仍是躲不过嫁人的下场。 麝月道:“二奶奶托大舅太太说的亲,说的是史家的一位远亲,姓廖,名唤廖胜,今年十九岁,脾气温和,家资也还过得去,本人是个秀才,只因才没了父亲守孝三年,所以耽搁到如今还未娶亲,廖太太性子也好,闻听二姑娘退亲非二姑娘之故,廖太太又亲自过来相看了,觉得十分满意,便请官媒来提亲了,老太太已经答应了。” 袭人叹道:“二姑娘先前退了亲,凭二姑娘再好,也说不上大好的人家,廖公子脾气温和,这是最要紧的,想必能对二姑娘好些,也是一桩喜事。” 说毕,同麝月去给迎春道喜。 彼时迎春处已经有李纨、探春、宝钗等人过来了,见到袭人,都笑问宝玉如何,袭人忙笑道:“二爷好得很,只是不得出门,恨得不行。” 李纨笑道:“还是老实些静养罢,等你们二爷好了,想去哪里都使得。” 凤姐正坐着小轿过来,命人送上许多绸缎衣料,乃对迎春道:“先前的衣料都换了,用这些新的绣嫁妆,小定的日子定在腊月初六,廖家是读书人家,并不急着今年过门,大概到明年三四月份方定,你倒和雪雁赶巧了。” 迎春本对自己终身无望,忽然得此良缘,心里固也遂愿,忙过来道谢不尽。 凤姐拉着她的手,见她近日消瘦许多,皱了皱眉,道:“你好生养着,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廖家既然知道退亲一事仍来提亲,可见他们并不在意,也知你的好处。等你过门后,可不能太软了性子,拿出些公府小姐的气势来。” 迎春红着眼圈儿低声应是。 李纨笑道:“听听,今儿好歹拿出了嫂子的气势,快叫她再教教你。” 凤姐横了她一眼,抚了抚鬓角的簪子,道:“你还说我呢,往常这些小姑子们都是你教导针黹女工规矩的,怎么偏咱们二姑娘竟软得跟面团儿似的,我人又笨,身子又重,也不读书识字,竟是大嫂子来教她两个月才好。” -- 第275页 李纨摆手道:“我可教不好,倒是宝姑娘好,为人处事连太太都夸赞,比我强十倍,且年纪比二丫头又大几个月,且劳烦宝姑娘一回,说不定咱们二姑娘竟能脱胎换骨也未可知。” 听闻此言,凤姐不觉抚掌一笑,道:“我怎么没想到?” 两人皆不愿宝钗为宝玉之妻,一个是贾珠之孀,来了一个宝钗和王夫人同声共气,自己寡母未免愈加艰难,且常听宝钗行事以俭省为要,唯恐她进门后削减各处花费,一个是贾琏之妇,素以贾母马首是瞻,但贾母最疼的无过于宝玉,上头又有元春,不愿宝钗进门夺去自己管家理事之权,故此妯娌两个竟撇开先前种种,同仇敌忾起来。 凤姐无所顾忌,李纨却不敢,脸上微现懊恼,她从前最是小心谨慎的,如何今日竟然说出这话,想是忍不住心中的不平之气了,她恐惹得王夫人不快,因此说了这话,便立即掩口不语,好在她同黛玉交好,周家又是书香门第,总比府里帮衬贾兰多些。 宝钗正同探春说起别后之事,正说到薛蟠下月娶亲,闻声回头,笑道:“大嫂子和凤姐姐快别臊我了,我一个女孩儿家,哪有我教导二妹妹的道理?再说,我哥哥下个月成亲,家里无数琐碎事务等着我帮衬我妈料理,竟是分不开身,还是大嫂子和凤姐姐教导二妹妹罢。” 李纨和凤姐听了,俱是淡淡一笑,李纨不再开口,低头同迎春说话,凤姐却笑道:“依我说,姑妈也太劳累了你,你一个姑娘家,哪有忙碌哥哥娶亲诸事的?倒是你,二丫头都有人家了,你可怎么好?过了年就十九了,到底不小了。” 宝钗面上一红,羞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我说话的余地,凤姐姐近日竟糊涂了不成?再说,长幼有序,我嫂子还没进门呢!” 凤姐大笑道:“是了,蟠哥儿娶了亲,可不就是妹妹的喜事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良缘。” 一语未了,莺儿忽然掀了帘子进来,道:“姑娘,二太太叫你过去呢。” 宝钗忙向众人告罪,往王夫人院中走去。 凤姐拍手道:“莺儿这丫头倒乖觉得很,怪道是个体贴人心的黄莺儿呢!” 李纨笑而不语,心道若是不乖觉,岂能受宝钗倚重,还拜了宝玉身边第一小厮茗烟的娘为干妈,如今两家亲厚,且都管着园子里的花儿草儿。 探春嗔道:“二嫂子,你说的是什么?这样打趣宝姐姐。” 凤姐静静看了她一会子,忽而笑道:“三妹妹倒和宝姑娘好得很。”凤姐如今十分精明,不似先前看不透,心想难怪从前她们作诗,别人都说林妹妹的诗为上,李纨后来评了个不分高下,唯有探春赞同,也难怪那一年管家宝钗得了下人的好,探春并没有记恨,反而在宝玉生日时说各人的生日,她独记得宝姑娘的生日,却说二月没人,想必早已赞同金玉良缘了。 探春笑道:“听你这话好没道理,宝姐姐为人大方和厚,我竟不能同她好不成?” 凤姐笑吟吟地道:“谁说不能同她好了?只是白说一句罢了,你若对此有心,倒不妨提点二妹妹一回,她这么个性子,我实在是担忧得很。” 说完,又对李纨道:“咱们平常也都教二妹妹些东西,总不能万事不知万事不管。” 李纨踌躇道:“若是二妹妹住在园子里倒还罢了,日常能见,如今她搬到了东院子里,我一个寡妇人家,如何能过来?今儿也是和姐妹们一起方过来。” 凤姐想了想,道:“缀锦楼并没有收拾起来,邢大妹妹和旧仆都在,叫二妹妹再过去住些日子,横竖廖家并没有急着让二妹妹今年进门,等到明年再说,老爷太太现今也不管二妹妹,并不在意这些。” 迎春在这里居住也是十分艰难,心中自然愿意搬回大观园。 凤姐同邢夫人一说,邢夫人本不在意迎春如何,便由着凤姐做主了。 迎春搬回大观园,只同邢岫烟一同说话绣嫁妆,别的地方一概不去,李纨和凤姐都怜悯迎春命苦,时常过来教导她些人事,凤姐还罢了,不过是容嬷嬷后来教的,但是李纨出自书香门第,读书之家,自然有无数的道理可教迎春。 迎春的婚事定下来后,很快就放了小定,过了大定,廖家也送了聘礼来,廖家送的自然远非雪雁可比,光是聘金就有五千两银子,喜得贾赦和邢夫人都不知如何是好了,立即收了银子,只将廖家送来的绫罗绸缎衣裳被褥首饰留给迎春添到嫁妆里,也算难得仁慈一场。 迎春的嫁妆本就没有如何预备,也没多少东西,再去了聘金,愈发寒薄,凤姐叹了一口气,只得去请示贾母,心想恐怕还不如赖家给雪雁预备的嫁妆呢,听说家具是一水儿的红酸枝木,雪雁虽是丫头,好歹众人都知道她姐姐留下了不少东西,林如海和黛玉也赏赐了不少,赵家的聘礼赖家不动都给她做嫁妆,又有个宫里的干哥哥,必然不会不给她陪送东西,而迎春除了自小到大做的衣裳头面外,竟没多少额外的进项。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我给你一万两银子做二丫头出阁之用,首饰不必一百套,二十四套必不能少,加上廖家聘礼里的一些,也够了。家具也用红酸枝的,打一整套,别的紫檀的黄花梨木的家具摆设我还有几件,给二丫头添在里头,也够体面了,古董陈设金银器皿,家里有好些用不到的,你挑些好的给她,到出阁前各家还有添妆,都放进去。” -- 第276页 凤姐听了,心里略一算计,倒也还过得去,便答应了,自去料理。 迎春的嫁妆几何,瞒得过别人,瞒不过赖大媳妇,雪雁自然也知道了,听赖嬷嬷叹息一声,道:“二姑娘不大得老太太青睐,大老爷和大太太又不在意,嫁妆也薄,一万两银子够做什么?家具首饰绫罗绸缎衣裳被褥还有出阁的酒席,样样都得花钱。” 雪雁触动心怀,点头道:“也是我有福,遇到祖母和干爹干娘这样的好人。” 她所言乃是真心实意,赖家给自己置办嫁妆,收了赵家的聘金也是理所应当,何况这笔聘金还不是小数目,但是他们却没有,愿意留给自己做陪嫁,不管他们是否为了让于连生和黛玉对他们满意,总而言之,他们能做到这些,便是有心。 比之赖家,亏得贾赦是侯门公府的大老爷,竟贪吝如此,对唯一的女儿也要算计价钱。 听了雪雁的话,赖嬷嬷微微一笑,总算没有白对她好一场,也觉得自家比贾赦夫妇强得多,便道:“咱们家也不缺那几个钱,能为你们好自然就尽些心。” 转眼间到了年下,迎春的嫁妆尚未齐备,雪雁的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衣裳和荷包手帕等物自有针线上人做,自己做的并不多,家具都打好了,落地柜,梳妆台,架子床,罗汉榻,子孙桶等等,样样齐全,一水儿红酸枝木,打磨得十分精致,因上了漆,只在房中晾着。 赖大媳妇又将嫁妆单子拿给她过目,除了先前赖嬷嬷说的那些,另外还有两幅当世名家真迹字画和好几件陈设摆件,并各样药材。 雪雁看毕,感激不尽。 赖大媳妇笑道:“这些是家里给你预备的,一会子将你梯己中能做陪嫁的也都添上,到时候咱们虽没有十里红妆,也得风风光光地出门子,不能叫人小瞧了。” 雪雁出嫁场面大,嫁妆多,外人只会称赞他们赖家仁厚良善,赖大媳妇自然十分用心。 雪雁答应了,心里想着除了金银和首饰外,没上过身的新衣服和各色绫罗以及在山海关自己买的皮子、药材等都能添在上面,家常旧衣服就暂且放在赖家,等到回门之后再慢慢带过去,她的旧衣服不少,南华留的更多,都是上好的,不能随意丢弃。 正思量间,忽然有人通报说于连生来了。 赖大媳妇闻言,忙带着雪雁亲自迎出去,于连生身后几个小太监捧着东西,并没有先进门,只笑道:“此次来,乃有宫中赏赐给妹妹。” 一听此言,赖嬷嬷忙命人大开中门,摆了香案跪接。 于连生站在正面,乃念道:“奉圣旨:忽记南华之事,心有感慨,赐其妹王氏金玉如意各一柄,宫绸四匹,彩缎四端,金锭一对,玉杯一对,为添妆之用。” 众人一听,便知是长乾帝所赐,忙谢恩。 于连生受了各人的礼,又道:“奉懿旨:赏王氏宝石头面一套,珍珠头面一套,龙凤呈祥宫绸六匹,百年好合宫缎六匹,金项圈四个。” 念完,又道:“奉懿旨:赏王氏宫绸二匹,宫缎二匹,金项圈两个,笔锭如意金锞十对。” 众人便知先一个懿旨乃是皇太后懿旨,后一个是皇后懿旨,忙都磕头谢恩。 将东西悉数送到雪雁房中,尔后,于连生进来,问了赖嬷嬷一声好,笑道:“彼时已近年下,至二月初无空出宫,只眼下奉旨送东西才得了空,一会子再将我给妹妹预备的嫁妆以及戴公公送妹妹的东西一并送过来,妹妹的嫁妆一事,有劳各位费心了。” 赖嬷嬷连称不敢,陪着说了许多话,方留兄妹二人说梯己话,各人都出去了。 小兰和翠柳陪着雪雁出嫁,故服侍一旁。 于连生对雪雁笑道:“我给妹妹预备的东西不多,晚上送来,妹妹别嫌弃。” 雪雁忙道:“哥哥何必如此破费?” 于连生摇头道:“你我兄妹比亲的还亲,出阁乃是一辈子的大事,岂能随意?戴公公给你的东西数目因不敢越过圣人,故只送了你一套头面,一套玉器并一座珊瑚盆景儿,别的就没了。我给你的是绸缎、首饰几样,因方才宣旨,故未带来。” 雪雁知道自己因南华的面子方得以如此,道:“哥哥回去替我多谢戴公公。” 于连生点点头,兄妹二人说了些话,他便告辞回去,傍晚,果然派人送了一些箱笼过来,赖嬷嬷见了,忙命人抬进雪雁房中。 至此,雪雁的嫁妆再添一笔,有了宫里赏赐的东西,更增体面。 虽然这几年宫里没什么动静,也没对雪雁另眼相看,但是这次她出嫁赏下这些东西,可见宫里也是记得南华的,并没有忘记她。 第六十六章 喜洋洋娇女出闺阁 因长乾帝和皇太后皇后突然赏赐了几件东西给雪雁,东西不多,也并不如何珍贵,难得的是这份被天家记挂着的体面,多少官宦一辈子还没得过宫里的赏赐,赖家雪雁愈加尽心尽力,赖嬷嬷特地从自己的梯己里挑出一座紫檀透雕小炕屏、一个桃花冻石鼎和一套玉雕摆件儿给她添在嫁妆单子上,又给赖尚荣和赖欣荣去信,叫他们明年给雪雁添妆时别小气。 一切妥当了,赖嬷嬷对赖大媳妇道:“瓷器一概用官窑的,莫用寻常民窑的东西。” 赖大媳妇会意,道:“民窑的虽也不差,却比不得官窑的体面,因此起先就预备了官窑的瓷器,只是数目不多,如今再添上些,茶具碗碟各两套,老太太看如何?” -- 第277页 赖嬷嬷听了,点头不语。 赖大媳妇问道:“虽说雪雁的首饰极多,只是四套头面是否少了些?要不要再添几套?”赖欣荣出嫁之时单是头面他们就给置办了二十四套新的,四套着实太少了。 赖嬷嬷道:“也好,再添四套。” 赖大媳妇叹了一口气,早知如此,先前就该大方些,如今添上未免显得太趋炎附势了。 赵家很快也得到了消息,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不禁跌足长叹,道:“早知竟有这样的体面,聘礼上咱们就该再加厚几分才是。”老两口分家时还有一些梯己没有分给儿孙,而这次下聘的聘礼聘金皆是赵云自己预备的,他们并没有出丝毫私房东西。 牛氏和米氏婆媳两个不觉暗暗忧心,还没进门便有如此之势,等进门后岂不是压倒了她们?只是想到雪雁身后的靠山对赵锋前程有益,两人隐约带了点儿欣喜。 赵云倒没如何惊诧,他早知宫里不会忘记雪雁,毕竟南华救过长乾帝,也知雪雁从未想过依靠南华的体面攀龙附凤,姐妹二人都不曾求过恩典,不然她早就不会只是个丫头了,只是旁人总觉得她背后的靠山大罢了。 赵云对此不在意,只为雪雁欢喜,这样一来,她嫁过来没人敢小瞧了她从前的出身。 想罢,叫来李婆子,赵云指着方才特特修剪好的两盆腊梅和两盆水仙,道:“李妈妈,你给王姑娘送去,聊供姑娘清赏。” 李婆子答应一声,换了衣裳,坐着观月驾的车往赖家去,见到雪雁,将花送上,并说了赵云的意思,雪雁面上作烧,含笑道谢,旁边小兰早机灵地拿了赏封给她和观月,每人三百钱,道:“冒着风雪赶来,给妈妈和外头的哥儿打酒吃。” 李婆子忙笑道:“又劳姑娘破费赏酒吃。” 雪雁向翠柳使了个眼色,翠柳拿着一个松花绸里桃红绸面的夹包袱出来,递到李婆子手里,笑道:“竟巧,前儿我们姑娘给姑爷做了一件鸦青羽缎的狐皮袄子,才收针没两日,另有一副手闷子,妈妈既过来一趟,就捎回去给姑爷罢。” 李婆子见赵云记挂着雪雁,雪雁也记挂着他,自然为赵云感到欢喜,忙应了。 等李婆子告辞后,雪雁便命小兰将一盆单瓣水仙摆在床头小几上,一盆重瓣水仙设在书案上,两盆娇黄嫩致的腊梅则移到窗外廊下,经风雪一吹一打,更见傲骨铮铮。 赖大媳妇进来看到,赞道:“好俊的梅花,好香的水仙。” 雪雁搁笔起身,笑道:“这会子风雪大得很,干娘怎么过来了?” 赖大媳妇一面叫人将赖嬷嬷给雪雁额外添的三样东西捧上来,一面又指着一个丫头捧着的两匹衣料,道:“方才你祖母找东西,有两匹大红哆罗呢,原是从前老太太两次年下赏的好东西,一直没舍得穿,先也忘记了,才瞧见就叫我拿来你,作袄儿、褂子都好。” 雪雁知哆罗呢乃是贡品,她随着黛玉,也不过就有两三件哆罗呢的褂子,一件哆罗呢的袄儿,倒是南华留的衣裳中有好几件,还有一匹大红一匹青色的哆罗呢,闻言忙道:“这样好的东西,祖母和干娘留给大姐姐罢,我的衣裳已经尽够了。” 赖大媳妇笑道:“你姐姐有呢,这是给你的。这些东西也是才找出来的,别嫌弃。” 雪雁犹未推辞,忽见管家媳妇慌慌张张地过来。 赖大媳妇皱了皱眉头,问道:“出什么事了?这样慌里慌张的,仔细冲撞了谁。” 管家媳妇连忙告罪几声,然后道:“回太太话,是甄家的事如今已经定罪了。” 赖大媳妇听了,登时大吃一惊,道:“先前不是说有太上皇护着,又有各家世交帮着周旋,还有荣大学士在朝中,押解进京几个月都没定罪,如何今日忽然定罪了?” 管家媳妇道:“邸报上发出来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却不知道。” 赖大媳妇忙出了雪雁的屋子,赶紧叫人去找赖大,人还没走远,荣国府里便打发人来叫她过去,见到她,贾母便问道:“你可知道甄家的罪定了?” 赖大媳妇道:“刚知道,也不知道到底是何缘故。” 贾母双眉紧皱,若有深忧,道:“快打发人去探听明白回来告诉我,咱们家和甄家是老亲,总不能眼看着甄家就这么倒了。这几个月来,我原想着好歹还有太上皇,还有荣大学士以及诸般世交,没想到圣人竟然一意孤行,突然发落了甄家。” 有人出去了一回,少时贾赦贾政都过来给贾母请安。 贾母如今素厌贾赦,见了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只看向贾政,贾政会意,忙宽慰道:“母亲尽可放心,已经叫赖大去了,过会子就有消息了。” 贾母叹道:“我怎么能放心?甄家是多大的事儿?怎么说定罪就定罪了?” 贾政遥想当年甄家接驾四次,何等风光,如今沦为阶下囚,家产查封,下人发卖,一家老小都入了狱,据说还有个少奶奶才有了身子,入狱后就掉了,人也没了命,阖府上下,竟然只有一个寡妇奶奶因多年来清净守节没有入狱,但也只是带着独子空守一座十来间的房舍居住罢了,悲惨如此,怎能不让人为之叹息。 贾赦不以为然地道:“当今虽然发落了甄家,可甄家到底是百年世家,上皇岂能允许?” 贾政摇头道:“不然,近年来上皇圣体欠安,已有许多时候没有上朝了,自从开始查封甄家时,一概消息都不许传到上阳宫,甄家之事上皇未必知道。” -- 第278页 贾赦轻轻惊异了一声,诧异道:“二老爷怎么这会子消息倒灵通了?” 贾政摇头苦笑,没有说是元春从宫中好容易才送出来的消息。他之一生,长子早亡,长孙年幼,虽有次子,却若没有,唯有这个女儿最是争气,为她的父母添了许多体面,也是阖府的依靠,贾政本性虽然迂腐,却不会在这上头给元春添烦恼。 贾赦看了他一眼,寻思半晌,已经猜测到了几分,哼了一声,亦没有言语,若不是因为宫里的娘娘出自他们房中,是本家的依靠,不能有所闪失,自己早将贾政撵出荣禧堂了。 少时,赖大气喘吁吁地送了邸报进来,贾母忙命贾政念给她听。 贾政拿着邸报,双手微微颤动,贾赦一把夺过来,自己戴了眼镜看,不免大惊失色,道:“老太太,甄家果然已经定罪了,甄应嘉甄大人赐了一条白绫在狱中自缢,另有甄夫人等或有枷号示众,或有入狱收监,或有流放,或有贬为庶民。” 贾母忙问道:“都是什么罪名?怎么判处得这样重?” 贾赦道:“罪名极多,亏空、逾制、家产逾千万、任人唯亲、多件天灾*隐匿不报,又有谎报金陵水患侵吞朝廷赈灾之银等等竟有十几条大罪,甄夫人和几个管家奶奶因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等等罪名入狱,并枷号示众一月,余下子孙也有倚仗权势打死人命的,也有巧取豪夺的,泰半入狱,唯有几个旁支子弟无罪,眼下却收押牢中。” 贾母惊得面如土色,道:“怎么就这么多的罪名儿?竟是不能翻身了?” 贾赦叹道:“怕是难以翻身了,这么多罪名,一桩桩一件件,都不是轻的,听说龙颜大怒,甄家一千好几百万的家产悉数归于国库。”甄家几次三番地哭诉没有钱还亏空,这不活打了嘴巴,原先替甄家辩解的一些官员见到这笔天大的财物,也都闭口不言了。 房中在屏风后面回避的凤姐李纨等女眷们,皆是心惊胆战,尤以凤姐和李纨为最,凤姐听到甄夫人和几个管家奶奶入狱的罪名,不免想到了自己,只想着如何抹掉此事。李纨却是担心王夫人收着甄家送来的三四十口箱子,不知会不会得一个藏匿犯官家产之罪,只是她也知道,甄家已获罪,这笔财物却是万万不能交出去,不然岂不是告诉外人自家藏匿了? 探春等人素来都听府里羡慕甄家如何富贵如何风光,没想到说败就败了。 别人还罢了,探春却早有预料,暗暗伤感甄家如斯,不知自家又能如何,可惜她偏是个女子,若是男子,早出去建功立业了,也不必看着家业一日比一日败落而无计可施。 贾母叹息不止,问道:“他们家有个宝玉呢?据说同咱们的宝玉生得极像,如何了?” 贾赦道:“甄宝玉身上倒没罪名,如今仍在狱中,即便是放出去,也得等些时候罢。” 说完,贾赦忙道:“甄家败落到这样的地步,咱们宁可远些,也别太近了,仔细被甄家牵扯进去,咱们家还有娘娘在宫里,可不能因甄家出了什么事情,连累娘娘的体面。” 不止贾赦和阖府人等都是如此想法,就是外面原本与甄家交好的也都是如此。 荣奎没能挽救甄家于水火之中,暗暗恼恨,已经告病在家多日了,长乾帝自然不以为意,反而好声好气地恩准他在家调养一个月,等荣奎一走,立时翻脸命人重办甄家,从甄家一事上,牵扯出无数党羽来,一时之间,竟有数十位京城、江南两处官员落马,他们一入罪,长乾帝便安排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心腹官员接任,竟没影响朝堂半分根基。 周鸿等人忙得不可开交,忙命人请了赵云过来。 赵云如今诸事齐备,只剩来年二月迎亲,眼下刚进腊月,自然不急着忙碌自己的婚事,见了周鸿,遂与之商议如何料理眼下等事。 其实两人都不喜料理这些事,与此相比,他们都更期盼驰骋于塞外,拼杀于疆场,而非在朝中处理这些勾心斗角之事,只是在其位谋其政,不得不做得十全十美。 黛玉闻听甄家之事,不免想到贾家之败,叹息道:“竟仿佛见到了外祖母家的事儿。” 因近日甄家的事情引得府里人心惶惶,赖大夫妇也都奔波不已,雪雁的嫁妆皆已齐备,盖头和嫁衣都绣好了,正闲来无事,黛玉来接,立时便坐车过来,听了这话,道:“都说世态炎凉,从前咱们就明白了,可笑甄家赫赫扬扬百余年,也是这般下场。” 甄家便是映射贾家,甄家今日如何,贾家将来便是如何,可笑贾家也对甄家避而远之,亏得他们还收着甄家三四十箱财物呢,殊不知将来感叹世态炎凉时亦是有本而来。 黛玉不禁愁眉道:“这可如何是好?” 雪雁道:“不是我冷心冷肺,只是姑娘也知道,那府里便是今日改过自新也来不及,何况他们还自以为有娘娘在宫里,毫无畏惧。”不仅如此,他们并没有将甄家的事情引以为鉴,自以为有元春做靠山,今年秋季贾母寿辰时还得了丰厚赏赐,自家绝不会似甄家一般的下场。 这些话,雪雁没有告诉黛玉,但是她知道黛玉一定明白。 黛玉叹道:“前儿打听了消息说,甄夫人已经死在狱中了,他们家的那个宝玉沦落成了乞丐,竟连个收容他的人也没有,不知道流落何方了。人常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甄家虽称不上仁善,也无恶不作,可往日总也帮衬过几家,如今竟没一个伸手相助的。从此看,也不知道外祖母家将来如何呢,偏没个人想过。” -- 第279页 雪雁心中一动,道:“大约也就三姑娘看出了些眉目。” 对于探春,撇开她对于黛玉宝钗不同的态度不谈,雪雁十分敬佩她的精明果断。 提起探春,黛玉微微一怔,随即道:“三妹妹是最聪明的,在此事上,这些姐妹中连宝姐姐都不如她,可惜她偏不是二舅母肚子里出来的,事事想着二舅母,二舅母也没能给她一个终身,但愿二舅母明儿疼她些,等二姐姐出嫁了,赶紧给她寻个好人家。”眼瞅着荣国府将败,只盼着姐妹们能离开一个是一个,总比和甄家姑娘们一个下场的好。 雪雁听了,点头赞同不已,也希望探春能逃脱远嫁别离之苦,哪怕说的人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也不是十全十美,但是总比她一走几千里再也回不来的好些。 紫鹃重新换茶时,过来道:“二太太若真疼她倒好,只是眼下也不知真不真。” 黛玉和雪雁听了,同时默然不语。 半日,黛玉方强笑道:“旧年三丫头生日时,连娘娘都赏了几件东西作寿礼,想来是二舅母对她满意得很,说给娘娘听,娘娘才对她另眼相待,别人生日时可没这份体面,二舅母许能善待于她给她择一门好亲事也未可知,毕竟三丫头嫁得好,于二哥哥也有益。” 紫鹃摇头道:“这些谁也不知,往常不觉得,现今倒觉出几分来,二老爷不过是从五品的官儿,纵然有个贵妃娘娘,可三姑娘也只是五品官老爷的庶女,比四姑娘二姑娘的身份低得多,二姑娘如今嫁了这样的人家,三姑娘如何能越过去?必然是不能的。如今只盼着继二姑娘之后,三姑娘四姑娘都有个好结果罢。” 说到此处,大家都唉声叹气起来。 汀兰道:“叹这些做什么?好容易雪雁来一趟,姑娘偏惹她伤心。” 众人经她劝解,方回转过来。 只是黛玉到底心思细致,仍是十分担忧贾母,待傍晚雪雁告辞时,黛玉忙示意紫鹃递了一个胭脂盒大小的锦盒给她,道:“上一回就想给你了,偏忘记了。” 雪雁打开,却是一盒宝石,红蓝绿俱全,还有几颗猫儿眼,十分匀净,不禁看向黛玉。 黛玉笑道:“明儿打首饰或镶或嵌,总比买的强些。” 雪雁道:“姑娘留给自己用罢,给我做什么?我并不缺这些。” 黛玉抿嘴一笑,道:“我有好些呢,不说出阁时有一匣子,就是后来你还给我的东西里也有两三匣,更别提珍珠玛瑙玉石之属了。等紫鹃出阁,我也给她一盒,不只给你。你拿着这个,再配上些金子,叫赖家找工匠给你打些新鲜花样的首饰,你出阁时也是我的体面。” 紫鹃和汀兰等人都劝她收下,雪雁百般推辞不得,只得收下。 回到赖家,雪雁见过赖嬷嬷,见她斜倚着靠枕,神色间也隐有忧虑,便知她想到了甄家,道:“祖母在想什么?” 赖嬷嬷回过神来,笑道:“不曾想什么,你去林姑奶奶那里回来,林姑奶奶可好?” 雪雁道:“姑娘一切都好。” 赖嬷嬷点点头没有言语,雪雁回了屋子,宝石收起来并没有想着打首饰,她细细估量了一番,自己的嫁妆极多,不需要再多办了,不如留作他日之用。 虽因甄家之事使得贾家人心惶惶,但是他们都不在意,过了几日如往常一般行事。 赖大媳妇惊慌过后,也镇定下来,处处敲打下人,一时复旧如初。 这日赖大媳妇在贾母房中回话,向贾母禀告今年各处送来的租子和东西,贾母静静听着,良久方长叹了一声,道:“府里一年不如一年了,这么一点子东西够做什么?我素日没留心,竟不知道府里已经艰难到这样的地步了。” 赖大媳妇也愁得很,府里的进项一年比一年少,过年还得打金银锞子赏人,不知道得花费多少,偏还不能不赏,以免失了娘娘的体面,只得道:“今年雪大,有好几个地方闹了雪灾,还下了碗大的雹子,砸毁了许多庄稼,因此收成未免少了些,只好将就着过年罢。” 贾母点了点头,又叹了一口气。 赖大媳妇见贾母声色不如往年,看着精气神也差了许多,不禁十分担忧。 又过了一会子,贾母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听说宫里赏了东西给雪雁?” 赖大媳妇知贾母的言下之意,想必是因为近日甄家之事贾母知道宫里有人的好处,故有此问,略一沉思,答道:“正是呢,已经好些日子了,都供奉在家里,哎呦呦,真不愧是宫里的东西,着实是好,已经都留给雪雁做陪嫁了,那样体面。” 贾母沉吟片刻,道:“既这么着,你们好生给雪雁置办嫁妆,别薄待了她。” 赖大媳妇忙笑道:“老太太说得是,我们待雪雁就跟亲生的一样。” 贾母道:“如此甚好,明儿雪雁出门子,我打发鸳鸯去给她添妆,日子可定好了?” 赖大媳妇道:“多谢老太太的恩典,日子定了来年二月二十六,也就剩两个来月了。” 贾母点点头,道:“倒比二丫头出阁还早几日,二丫头是三月初六的好日子,她们两个倒是赶了巧。年下叫你婆婆带雪雁过来,别放她一个人在家。” 赖大媳妇听了,忙答应不迭,巴不得贾母给雪雁添妆,嫁妆上更好看一些。 到了年下,贾家并没有因甄家之事受到丝毫影响,依旧还是满目繁华,处处锦绣。 -- 第280页 给贾母拜年时,赖嬷嬷果然携着雪雁一并过来,众人见了,都向她道喜,贾母近因甄家颇有几分烦闷难解,见到雪雁,脸上倒露出三分笑容来。 雪雁从来都说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只有靠自己最好,因此自始至终就没想过依靠别人的意思,当然她会借势,但不会依靠,奈何她身后有这么几座靠山,在外人眼里自己便是依附着他们,同她说话时,言语更为往常和气,在贾母跟前也难得地有了座。 论身份,赖嬷嬷和赖大夫妇都是仆人,雪雁却不是,但是她不能坐在赖嬷嬷之上,故只坐了鸳鸯移过来的黄铜脚踏,设在赖嬷嬷下手。 只可惜他们都没想到若有朝一日自己没了这些靠山,是否还会如此?雪雁一面脸上笑,一面心中叹,可惜世人总是看不透,靠山哪里比得上自己有本事。 酒过三巡,众人都挪到花厅里间说话,厅前另设戏台。 雪雁心中品度,荣国府大不如从前了,今年过年虽然戏酒不断,却寥落了好些,就是赏钱的声音也不如往年密集。正想着,人回说三更了,另有众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上来。 贾母身下坐着雪狼皮大褥子,这雪狼皮还是旧年黛玉孝敬她的,身上裹着貂皮大氅,也是用黛玉孝敬的貂皮做的,腿上放着手帕,手帕上放着掐丝珐琅的手炉,贾母捂了捂手,抬眼见雪雁穿着桃红洋缎灰鼠窄裉袄,系着一条大红石榴裙,身上却披着一件石青缂丝灰鼠披风,便笑道:“这披风太素了些,你眼瞅着就到好日子了,该穿得鲜亮些。” 雪雁一怔,心想自己穿着银红、大红两色,因过于鲜艳,唯有石青方能压得住色,哪里素淡了?瞥了在座的迎春、探春、惜春并宝钗、湘云、宝琴、邢岫烟等人一眼,也不觉得自己打扮素淡,实际上比钗烟惜等人反倒鲜艳得多。 不等她想完,便听贾母吩咐鸳鸯道:“将前儿你翻出来的那件大红斗篷拿来赏了给雪雁穿,女孩儿家,竟是别太素净了些,也忌讳。” 鸳鸯答应一声,去了半日,捧着一件大红织金妆洋线番羓丝面天马皮里的斗篷出来,抖开递给雪雁,果然鲜艳夺目。 赖嬷嬷忙瞅了雪雁一眼,示意雪雁谢恩。 雪雁只得换□上的石青披风,然后向贾母磕头谢恩。 彼时宝玉已经过了百日,亦在座,打量了雪雁一回,点头道:“雪雁姐姐生得雪一样干净,因此穿这红衣裳更显得好看,仿佛雪里红梅一样。” 雪雁闻言,含羞低头不语。 忽听凤姐下手坐着的一个年轻妇人开口道:“模样标致,言谈举止不俗,倒是个好姑娘,也只这样的好姑娘方能嫁得好人家,不管如何,人家正经科举考中了举人,凭的是真办事。” 今日在座的颇有几个人雪雁不认得,闻声抬头望去。却见这妇人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生得鲜花嫩柳一般,嗑着瓜子瞅着自己笑,头上金钗玉簪,身上绫罗绸缎,打扮得格外富丽堂皇,竟与凤姐不相上下,只是却没有凤姐神妃仙子一般的气势。 凤姐听了这话,顿时微微一笑,因她现今有孕在身,乃是大房多年之期盼,故今日在这里有座,不似尤氏李纨那样仍站着旁边侍候。 赖嬷嬷忙稍一侧身,低声提醒雪雁道:“是薛家新娶的大奶奶。” 雪雁一听便知是夏金桂了,如今薛家住在荣国府,年下设宴自然不免邀请薛家一同,忙起身过去问好。她早听说此人,因没了香菱,她便只打压薛蟠的气焰,也没有将宝蟾便宜给薛蟠,故在薛家张扬跋扈,一点儿都不将薛姨妈母女放在眼里,薛姨妈后悔莫及,唯有宝钗生性沉稳,每每见夏金桂意欲挑衅,便以言语弹压其志,使得夏金桂不敢轻易得罪了她。 夏金桂拉着雪雁的手,上下打量一番,向贾母笑道:“老太太的眼光真真是好,瞧这衣裳衬得人比花娇,我也常说,年轻的女孩子们就该打扮得花红柳绿,没的穿些半新不旧的青色莲青色蜜合色土黄色,像是自己诅咒自己似的,忒不吉利了。” 众人闻言,忙看向宝钗,原来宝钗今日便穿了一件蜜合掐金灰鼠对襟短袄,配着葱黄盘锦彩绣棉裙,皆是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裳,披着旧年的莲青斗纹锦上添花洋线番羓丝鹤氅,雪雁如今穿的斗篷面料一样,皆是外国朝贡的贡品,只是不及雪雁的斗篷鲜艳多矣。 宝钗神色沉稳,恍若未闻。 倒是薛姨妈气得肝疼,只是当着众人不好流露出来。 夏金桂撇了撇嘴,褪下腕上一个金镶宝石双龙抢珠的镯子给雪雁,笑道:“给你拿去赏丫头罢,咱们不缺钱不缺首饰,天天打扮得好看些,别学那些舍不得穿戴的人。” 雪雁苦笑不已,推辞数次,夏金桂索性将镯子戴在她腕上,挑衅地看薛姨妈母女一眼。 探春看在眼里,叹在心里,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这些小事,想起甄家,未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意,偏生家里竟一无所觉,依旧各自吃喝玩乐,不由得愈加闷闷不乐。 雪雁忽一眼瞥见探春独在等下出神,暗暗一叹,即使她是男子,也无法扭转荣国府之劣势,皆因这府里由内而外打从根子底都烂透了,他们若是平安无事,一句改过自新了结过错,如何对得起被荣国府欺压的人们?譬如石呆子张金哥一干人等? 好容易等到曲终人散,雪雁和赖嬷嬷坐同一辆车回家,问道:“这薛家大奶奶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儿给薛家姨太太和宝姑娘没脸?” -- 第281页 赖嬷嬷抱着手炉暖手,道:“何止如此,就是当着外人的面她也如此。” 雪雁知她将贾府一干人当是自己人,疑惑道:“给宝姑娘没脸,他们家能有什么好处?难道就因在家里弹压不住宝姑娘,便如此行事?” 赖嬷嬷叹道:“怕就是因为这个,也是薛家自作自受。” 雪雁听了,忙问端的。 赖嬷嬷道:“薛家娶夏家小姐,你知道夏家小姐只有一个老奶奶守着夏家小姐过活罢?” 雪雁点点头,道:“都说薛家为了发绝户财,夏家老奶奶也有心攀附薛家,乃至于薛家身后的府里,故不顾规矩地让夏家小姐出来见薛大爷,薛大爷本就是个贪杯好色的性子,便一眼瞧中了,夏家老奶奶又露出这样的意思,薛家姨太太自然赶紧打发人去提亲了。说到底,也是夏家先有了这个意思,薛家才打蛇随棍上,结了亲。” 赖嬷嬷笑道:“他们两家都想着好处,想着聘礼嫁妆丰厚,没想过详加打探男女的品性为人,因此现今后悔得不得了。薛家大奶奶进门后方知道薛家大不如从前,生意早已消耗,兼之薛大爷没有本事,哪里还有什么百万之富?便拿出了旧日的本事,在薛家横行无忌。” 雪雁听了这一席话,深以为然,不管根基门第富贵,成亲前总要打探对方的为人品性才好,不然便会如同薛家和夏家一般后悔莫及。 薛家渐次热闹起来,夏金桂在家里奈何宝钗不得,一遇不顺,便撒泼打滚,外出说话处处夹枪带棒,薛姨妈和宝钗母女二人唯有忍耐罢了。宁荣国府阖府皆知,又笑又叹,都不知说夏金桂什么好,自觉天底下什么样的人都见过,偏没见过这样外貌标致内禀风雷的女子。 转过了年,薛蟠愈发没了刚性,阖家都是夏金桂做主,薛姨妈又气又恨,却无可奈何。 雪雁不在意这些,只是赖家常往府里走动,她自然难免听到几分,也知大家都觉得宝钗不容易,如此温厚和顺的小姑子,偏遇到那样厉害的大嫂子。 因是正月,不能动针线,雪雁闲来无事,便在家中练字作画,或者摆了棋盘自弈。 甄家之事已完,又料理了被牵连下狱的官员,赵云方出京回家预备迎亲一事,雪雁从黛玉口中得知,只是轻轻一叹,她和黛玉也瞧出了几分,这二人都不是拘于方寸之地的人,可惜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眼下仍得留在京城。 雪雁在京城里一住多年,也不甚喜欢京城的是是非非,极想游览天下胜迹,但是知道世道艰难,甄家娘子尚且不敢独自上路,何况自己?只好掩下心思不提。眼下成亲在即,虽然人人都说他们相配,却也不知道将来到底如何,只能盼着自己终身如意。 展眼到了二月二十五,乃是出嫁的前一日,按例送嫁晒嫁,亲友添妆。 雪雁平常不觉,事到临头,反而羞涩起来,躲在房中不见人,倒有旧日的姐妹们都来了,鸳鸯、玉钏儿等人,黛玉自然没有不到,周滟也跟了过来,说话打趣不住。 场面自不及黛玉出阁时的热闹,但是赖家也有相交的亲友,都过来,看了赖家给雪雁预备的嫁妆单子,也认出有很多宫里的东西,想到南华所留,都啧啧称赞不绝,觉得赖家对雪雁挺好,这份嫁妆比赖欣荣出嫁时不遑多让,只是压箱钱不知数目罢了。 雪雁的嫁妆头一抬便是长乾帝钦赐的金如意,第二抬是玉如意,接下来一溜儿都是宫里所赐的东西,一抬一样,完了才是土坯瓦块,她自己的二百亩地和一处宅子,以及于连生那日送的东西里还有两张房契,给她做陪嫁。 看完嫁妆,各人都过来给她添妆。 来客中黛玉身份最尊,但是鸳鸯却奉贾母之命来了,黛玉便让她先。 看了一遍嫁妆单子,鸳鸯捧着一个掐丝锦盒打开,里头装着一套赤金点翠镶宝石的头面,其中一支赤金累丝的孔雀盘珠而卧,栩栩如生,一看便价值不菲。 众人一见,都赞了起来,再看黛玉给雪雁的,亦是一套头面,却是红玛瑙的。 赖尚荣夫妇并没有亲至,打发人送了两套头面过来,赖欣荣次之,接下来,众人或有一钗,或有一簪,或有一镯,或有一环,也有送尺头的,也有送金银锞子的,不一而足,念着圣人赏赐东西添妆,她又有个哥哥在宫里,都不敢太薄。 虽没有十里红妆,但是有钦赐的体面,嫁妆送过去时,一路上也是风光无限。 赵云的新房早已粉饰一新,嫁妆摆在院中供亲友看,乍然一见,都说不像是一个才脱籍的丫头,倒像是哪家千金小姐,可不是谁家都有圣人赐东西的体面。 赵老太太见到金玉如意等物,喜得合不拢嘴,恨不能立时供奉起来。 却说鸳鸯晚间回禀贾母,将雪雁嫁妆单子上的大概数目说给贾母知道,贾母听完,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看得明白了?她竟有这么多陪嫁?” 鸳鸯道:“看得明白,只压箱钱一项就有上万,听说也不是赖家陪嫁的。” 贾母微微苦笑,道:“她有那样的姐姐,那样的干哥哥,还有玉儿待她素来极好,有这么个丫头珠玉在前,二丫头的嫁妆总不能比她还薄,叫人笑话。” 鸳鸯深以为然,若是迎春的嫁妆比雪雁还薄,外面岂不笑话死了他们府上。依鸳鸯看来,除了不上单子的压箱钱一项,雪雁的嫁妆并不比迎春多,古董书画陈设不过几件,哪里比得上迎春的,将来别人添妆也多,只是雪雁的压箱钱多,故数目看起来便比迎春丰厚。 -- 第282页 贾母只得唤来凤姐,设法给迎春再添一些嫁妆东西。 凤姐今日并没有去赖家,但是打发平儿替自己给雪雁添妆,也听说了雪雁的嫁妆,闻听贾母此言,便知是为了什么,忙笑道:“都是老祖宗疼二妹妹,二妹妹倒有福气。” 贾母和凤姐如何给迎春再添嫁妆,外人一概不知。 雪雁也不在意这些,昨晚一夜好睡,清晨醒来,便是她出阁的好日子了。 赵云来迎亲时,送上的凤冠霞帔自然比不得黛玉的,按着规制,即便是迎春等人也不能同黛玉相提并论,黛玉凤冠上有凤,雪雁的却以花饰居多。 这日一早,于连生就亲自过来了,背着她上花轿。 坐在花轿中,雪雁罩着红盖头,一颗心忽上忽下,竟有一点忐忑不安。 第六十七章 值新婚共享画眉乐 赵家今日十分热闹,喜事在赵云家操办,席开五十桌,京城中和赵云有交情的同窗好友来了七七八八,周鸿是最后一个到的,坐了上首,镇上有头有脸地都过来了,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带着三房儿孙女媳等人过来张罗,韩青山家里来的人更是一个没少。 赵云已去迎亲未归,赵老爷子看着周鸿一身常服,难掩威势,再看赵云的几个同窗好友,已有一个名唤霍秀者中了进士,在翰林院做庶吉士,端的清贵体面,赵老爷不禁心中大痛,若是赵云脸上无伤,以他的才华,想必早已金榜题名进入翰林院了,只可恨二儿子赵启一家竟是脑子糊涂了,做下这等狠毒之事,毁了赵家的根基,绝了赵家的愿望。 想到这里,赵老爷子只恨没能在赵启出生之时将他沉在马桶里活活溺死,不然自家现今定然已经出了一个官大人,娶媳嫁女门第上都要更高一层。 韩青山是货商,当年走南闯北,去了不少地方,颇有见识,近年方不再做这些事,只在家种田养老,他又是赵云的外祖父,故和赵家几个族老陪着周鸿说话。 周鸿虽然面冷,且沉默寡言,但是性情却好,多是众人说了他听着。 赵老太太和韩母等人则在后头招待各家女眷,有昨儿没来的亲友,言谈过后,都道:“说你们家媳妇的嫁妆丰厚得很,更有圣人赏赐之物,快叫我们去拜拜。”说话间,满是羡慕,毕竟多少官宦人家一辈子也没进过宫,见过圣人,得过御赐。 赵老太太听了,自觉脸上颇有光彩,忙让进新房。 拜过了御赐之物,众人方打量新房的摆设,一水儿的红酸枝木家具摆在新房里,几案床榻,桌椅案柜一应齐全,花瓶茗碗皆是官窑所出,十分精致,尤其是一座架子床摆在卧室中,上面吊着百子千孙大红缎子床帘帐幔,用铜钩挽起,露出床上的鸳鸯枕和锦被缎褥,端的体面,又有无数箱笼妆奁用铜锁紧紧锁着,更是让人浮想联翩。 因有人笑问道:“听说云儿媳妇单是金珠首饰就有十来匣,更别提绫罗绸缎四季衣裳这些了,可是真的?可惜昨儿我们没来得及过来,不然也长长见识。” 众人都点头道:“正是呢,可惜我们昨儿也没来。” 又有人笑道:“真真是可惜了,你们没见昨儿那场面,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 赵老太太见最后说话的人乃是自家妯娌,赵老爷子的兄弟媳妇长氏,便谦逊道:“都是宫里的恩典和各处得的赏赐,以及她干娘家亲友的添妆,不然凭她一个小人儿,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如何积攒得出这些嫁妆来。” 长氏笑道:“可见是云儿有造化,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像周将军这样大的官儿。” 赵老太太眯着眼睛,微微点头一笑。 因长氏带着小重孙豆子过来,在新房里乱跑,指着墙角的珊瑚惊叫道:“太奶奶,这树是红的,真好看,像我今天穿的红褂子。” 长氏看了过去,忙拉他到身边,道:“别乱指,我也没见过这是什么树?” 赵老太太闻言尚未说话,江大财主的太太和赵家是姻亲,先笑道:“这是珊瑚,从海里出来的,像这么高这么大又这么奇巧鲜艳的珊瑚,贵重着呢,大户人家也不多见,我们家好容易有一个珊瑚盆景儿,花了上千的银子,却比这个小得多。” 唬得众人都念佛不绝,道:“竟这样贵?不过就是一件摆设,不能吃只能看。” 江太太笑道:“便是这些不能吃只能看的东西才贵呢,咱们吃的鸡鸭鱼肉才几十个钱一斤?我看了,赵家这长孙媳妇儿的陪嫁里有好些稀世罕见之物,也有我都不认得的。” 长氏道:“咱们这里是天子脚下,你们家是一等一的,好东西无数,没想到连你都称赞。” 江家虽然有钱,偏是商家,长氏家的赵二老太爷却是个秀才,因此说话十分自在。 江太太道:“我们家自然有比云哥儿媳妇嫁妆更多的钱,只是好东西却没有这么多罢了,随便拿出一件东西来,在我们家都是上上等的,有钱都买不到。你瞧这柜子上镶嵌的穿衣镜,是西洋货,是不是比咱们的大铜镜看得清楚?我有一块巴掌大的,当宝贝似的收着。” 众人早留意到柜子上的一面镜子了,一照面就看到了自己,一点儿都不模糊,豆子和几个小孩儿正趴在镜子边对着里头扮鬼脸,俱是惊奇非常。 好在他们居住在镇上,都是殷实之家,虽然知道这些东西价值不菲,但因为没有见过这些东西的好处,只是觉得好看,兼之笑赞赵云有福。 -- 第283页 正赞叹间,忽听外面一阵吵闹,赵老太太忙问出了何事。 米氏出去一趟,他们因是镇上寻常百姓之家,并不似大户人家那样避讳,少时匆忙回来,脸上还有掩饰不住的惊慌,道:“老太太,是二伯和二伯母他们来了,老爷子正拿着拐杖撵他们出去,他们不依,正在门外闹腾呢。” 一听到二伯和二伯母几个字,房中众人便知是赵启夫妻两个,想起旧事,不约而同沉下脸来,胸臆之间怒火熊熊,咬牙切齿地道:“他们还敢回来!” 寻常百姓之家出个有本事的读书人不容易,他们整个镇上的秀才没有十个,举人更是只有赵云一个,因赵家多年耕读,出的秀才最多,赵老爷子兄弟二人是秀才,赵云没了的爹是秀才,伤了赵云脸的老二赵启也是秀才,下面老三赵立的儿子赵锋还是秀才,因此大家十分敬重赵家,当初不知道在赵云身上寄托了赵家乃至于全镇多少希望,都盼着他这位少年举人一举高中,不但赵家跃身为官宦之家,日后也能庇护全镇,不必忍受小官小吏的盘剥欺侮。 他们的田地都托在赵云名下,不必上缴赋税,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送赵云,岂料他中举那一年,赵启和他一起去考试,结果赵云高中第二,赵启名落孙山,赵启自忖自己年过四十,愈加妒恨赵云年少有为,竟而生出歹毒之意,毁了赵云的脸,绝了赵云的前程。 此事一出,不止赵家一干族人恨死了赵启,就是镇上各家各户也将赵启一家打了个臭死,他们毁了的不止是赵家的前程,还有镇上百姓的殷殷期盼,故最后赵家将其逐出宗族,镇上将其赶出八景镇。 这些年,大家都不愿提起此事,好在赵云是有本事的人,做了周鸿的幕僚,仍旧庇护了不仅赵家,还有全镇的百姓,从前常来镇上搜刮油水的一些官吏近些年都不敢来了。 赵启一家三口离去,多年来没有音信,没想到今日赵云成亲,他们居然回来了。 长氏放着小重孙去顽,自己抽出房中大瓷瓶内插着的红绿鸡毛掸子,恨恨地道:“他们居然还敢回来,毁了咱们家的云儿,瞧我不敲折了他们的腿!” 说着,气冲冲地出了新房,径自到了门外。 果然见到赵启在赵老爷子的拐杖下抱头鼠窜,赵启之妻常氏拉着儿子赵锐,在旁边哭哭啼啼,衣衫破旧,面黄肌瘦,长氏停住脚步,微有诧异。 当初赵家分家时,赵老爷子跟族老说得明白,倒不是心疼儿子分了一成家产给他们,而是想着他们手里没钱,不知道会再出什么幺蛾子,到时候定然会上门来打扰家人,倒不如破财免灾,叫他们带着钱滚出去就罢了,他们家也得了上千银钱,怎么竟落魄如斯? 不等长氏想完,赵启躲过赵老爷子的拐杖,大嚷道:“爹啊,你是我亲爹,你怎么能不管儿子呢?侄儿娶亲,儿子怎么就不能来喝一杯喜酒了?哪有赶人出门的?” 赵老爷子毕竟年纪老迈,赶着上前打了赵启几下便觉得气力不济,扶着赵锋的手挡在门口,气喘吁吁地道:“我们赵家没有你们这等不肖子孙,你早早就不是赵家人了,云儿也没有你这样的叔叔,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赵老太太跟在长氏后头出来,见状闻言,淌眼抹泪地撇过头去,儿子哪怕再坏,都是娘心头的肉,她虽然心疼儿子,但是知道赵启一家对于赵家而言有多大的罪,当初分他们一成家业,一是赵老爷子的说法,二则也未尝不是叫他们即使出了族离了家,也能衣食不愁。 牛氏扶着婆婆低声安慰,眼里闪过一丝恨意,倘若当初赵云中了进士,他们家早已不是耕读之家而是官宦之家,自己的女儿也不必嫁给江财主家不能考科举的大儿子。 米氏嫁过来时,赵启一家已经被赶出去了,并没有见过他们,此时见他们死皮赖脸的模样,亦心生厌恶。 赵启今年不足五十,头发竟花白了大半,神色愁苦,眼神闪烁,跪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头,然后伏地大哭道:“爹,你就让儿子回来罢,儿子以后一定痛改前非,好好孝敬你们两位老人家。爹,打断骨头连着筋,何况咱们是亲父子,怎能说不是就不是了?” 赵老爷子大怒,冷声道:“你们恐怕是花光了钱又走投无路了才回来罢?不然这五六年怎么就不说回来?现今知道云儿娶妻了,又是好人家的女儿,就上赶着巴结,当我是老糊涂了,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不成?我跟你说,赵启,你已非我儿,我儿现今只剩立儿一个,孙子只有云儿和锋儿,我不记得还有你们这一房儿孙,正经给我滚,再不滚,我就叫人打出去!” 一语未完,赵老族长便走了出来,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咱们家决不能容下这等不肖子孙。你们哥几个愣着作甚?赶紧将他们一家都撵出去,别坏了云儿的喜事!” 老族长这话却是对着年轻力壮的本家子弟说的,他们一听这话,立时上前就要动作。 常氏大惊失色,旋即上前一步,挺胸抬头,挡在赵启前面,道:“我看你们谁敢上前,谁上前,我就告他一个调戏民妇之罪!” 说完这话,常氏脸上笑得十分得意而张狂,听说赵云娶的老婆嫁妆丰厚得跟大户人家的千金似的,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应有尽有,从指缝里漏一点子出来就够他们几年的嚼用了,今日无论如何都要留在本家,她可不想跟着赵启带着儿子过着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 第284页 赵家一干子弟见状,不由得退后两步,神情尴尬,进退两难,他们虽然在田里耕种劳作时私下常常说些荤话,但是并不敢轻易碰触女子之身,以免坏了家风和族中子弟的前程。 正在这时,长氏走了过来,拿着鸡毛掸子往常氏身上一阵乱打,打过她,在往赵启头上身上抽,怒道:“居然还敢威胁我们家的子弟,好大的胆子!赶紧滚,你们毁了我们赵家的前程,还想回来捞好处?想得倒好,可惜我们都不是瞎子!” 常氏一时得意,没有防备长氏突然出手,立时便挨了好几下,疼得她连连闪躲,呲牙咧嘴地道:“二婶子,这是我们家的事,你多管闲事作甚?” 长氏冷笑道:“这是我们赵家的事,你们是哪一门子的赵?我们赵家可没你们这些人!” 说完,扭头朝族中旁观的妇人们大声喝道:“还不过来撵走这个泼妇,自家儿子动不得她,难道咱们娘儿们动不得?别等他们坏了云哥儿的喜气!” 话音一落,几个常在田里耕种劳作的粗壮村妇过来,扭着常氏往外拖。 赵锐先前只是看着父母挨打,自己剔了剔牙,他怕自己过去也会挨打,没想到赵家竟然真的翻脸不认人,村妇扭了他娘,族中子弟拽了他爹,他顿时手忙脚乱起来,离了这里,哪里能填饱肚子,眼珠一转,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赵老太太跟前,哭道:“奶奶,奶奶叫我回来罢,我们现在苦得很啊,孙子我到现在都还没娶上媳妇,三弟的儿子都好几岁了!” 赵老太太正在抹泪,听了这话,抬头看他,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神情猥琐,举止荒疏,哪有赵云之俊美,赵锋之儒雅,再想起他们一房做下的恶事,不禁心生厌恶,尔后扭过头去,道:“自作孽不可活,你们自己做的孽,自己受着罢!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总不能因为你们几个坏了族中子弟的前程。” 闻得老妻没有姑息他们,赵老爷子微微放下心来,挥手道:“把他们都撵出去!” 立时过来几个人,将赵锐拖了出去。 长氏跟在后面追打了一阵,方略略解气,回来便听赵老爷子向今日来的亲友等人告罪。 赵老族长拍了拍他的肩,叹道:“哪家哪户都有几个不肖子孙,你心里有数便是了,让你亲自打撵儿子,我也知道你心里的苦。” 赵老爷子听了,苦笑不已。 长氏等人都过来安慰赵老太太,韩母指着长氏手里的鸡毛掸子道:“眼错不见,这才看出是红绿两色,你从哪里拿来的?别是新房里的陪嫁罢?” 长氏一怔,看着略略有些弯的鸡毛掸子,似乎在追打之时还掉了几根鸡毛,脸上不禁一红,随即理直气壮地道:“拿着云儿媳妇的陪嫁给云儿出气,难道云儿媳妇进门了还怨我不成?”说完,不同众人说话,加快脚步进屋,将鸡毛掸子放回原处。 一眼瞥见豆子仰脸看自己,长氏道:“看着我做什么?” 豆子年方四岁,也是今儿的滚床童子,穿着红袄绿裤,十分可爱,捧着脸道:“太奶奶,你动了新婶婶的掸子,等新婶婶来我就告诉婶婶,叫婶婶给我糖吃。” 长氏撑不住一笑,闻得外面一阵鞭炮声响,便知新人到了,抱着豆子出去,途中道:“一会子别忘喊婶婶,讨你婶婶的喜欢,你婶婶有见面礼给你。” 豆子用力点头答应,喜得眉开眼笑。 众人多已出来,仿佛赵启闹事没发生过似的。 京城距离赵家所在的八景镇较之荣国府和周家远了十倍不止,雪雁坐在轿子里只觉得浑身酸痛,好容易方等到花轿停下,轿门卸下,又有小手拽了自己的衣袖三下,和黛玉成亲时差不多的礼数,雪雁脸上一热,忙下了花轿。 众人见她一身凤冠霞帔,霞帔上光晕流转,更显得身姿袅娜,风度翩然,虽未见到红盖头下面的容貌,但是瞧见她皓如白玉的一双小手,便知长相生得必定不俗。 赵老太太见过雪雁倒还罢了,韩母却是久闻其名,未见其人,见她举手投足间和镇上的人大为不同,便暗赞了一声。 拜堂的礼数和黛玉成亲一样,礼毕送入洞房并揭开红盖头,其繁琐亦难以尽述。 房内本有许多亲友女眷过来看热闹,眼见雪雁生得粉面桃腮,若嫩柳鲜花,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不觉一怔,再看赵云脸上的深疤,心里不免有一种鲜花插在牛粪上之感,若是去了他面上的疤,真真是一双天造地设的璧人,可惜了。 雪雁受各人打量,微微低着头,并没有说话。 长氏先大声赞了一句,问豆子道:“豆子,你说新婶婶好看不好看?” 豆子睁大眼睛,点头道:“好看。” 长氏又问道:“你说你大叔叔有没有福气?” 豆子道:“有!太奶奶,什么是福气?我也要。” 众人听了,登时轰然一笑,道:“你这么个三寸小豆丁,这么早就想着娶媳妇了?还得等十来年才轮到你有福气呢!” 豆子眨眨眼,不解。 众人又是一阵笑语,打趣赵云和雪雁,羞得雪雁面红耳赤,更增风韵。 少时催促换妆,赵云并众人都出去,只有米氏同豆子之母李氏端了热水上来,小兰和翠柳忙开箱取衣服,打开镜匣和妆奁,服侍雪雁梳洗。 雪雁卸了凤冠,脱了霞帔,换上新衣,乃是松花棉纱小袄儿,罩着银红缂丝百子对襟褂,底下系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绉裙,小兰在她出阁前已经学会梳妇人发髻了,与她细细挽了发髻,取出皇太后所赏的一副赤金累丝珍珠头面与她戴上。 -- 第285页 米氏和豆母见那头面上的珍珠都是莲子大小,正面是一副单凤五尾挂珠钗,凤身镶嵌几颗大珠子,嘴里衔着两串小珠,缀以玛瑙,摇曳生姿,虽然昨日都已见过,但是戴在雪雁的头上,更见富贵逼人,不禁暗暗叫好。 雪雁看她们脸上虽有惊讶,却无贪婪之色,登时生出三分好感。 米氏开门,捧回汤果,悄声笑道:“嫂子先垫垫肚子,一会子给家里长辈亲友行礼,咱们家人多,得忙乱好半日呢,到那时定然吃不到什么。” 雪雁连忙道谢,也知道辛苦,忙先用了些。 一时拜见亲友,米氏和豆母都陪着她出去,迎面赵云过来,像豆母和米氏颔首道谢,扶着雪雁到了堂上,给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磕头行礼。 赵老爷子见到雪雁,神色间十分欣慰,向赵云道:“都是成家立业,你先立了业,今儿成了家,我这心总算放下来了,日后你们两口子须得相互扶持,好生过日子才是。” 赵云点头称是,雪雁亦应了。 赵老爷子给了红封,赵老太太却给了一副赤金镶白玉的镯子。 因镇上百姓的田地多都托在赵云名下,得了赵云的庇佑,故亲友长辈受礼时,给的红封都不薄,似江大财主这些人家给的是金锞子,赵老族长和赵二老爷子这些给的是银锞子,各是一对,余者乡邻多则一吊钱,少则几百钱,不一而足。 拜见过长辈亲友后,接下来是同辈晚辈来拜他们。 豆子跑得比赵锋之子威哥儿还快,到雪雁跟前磕了头,仰脸大声道:“婶婶!” 雪雁莞尔一笑,弯腰拉起她,命小兰和翠柳将早已预备好的荷包拿出来,每人一个,按着适才各家送礼的厚薄,按着亲疏远近,各人荷包里的东西也不一样,像威哥儿是亲侄子,荷包里便放着一个黄澄澄的金锁片,豆子的便是一个小金锞子,余下也有银锞子等等。 众人见她出手不薄,都十分喜欢,毕竟人情就是有来有往,遂替孩子将荷包里的东西收了,只留了荷包与他们顽,唯有米氏将金锁片顺势戴在威哥儿的项圈上。 晚宴后好容易诸般事毕,夫妻二人回到洞房。 此时却亦非歇息之时,早有族中子弟眷属孩童等人过来闹洞房,一时在他们喝合卺酒时拍手大笑,一时又有几个极促狭的子侄将床头果子用丝线吊起,非让两人一同吃,今日原可没大没小,越热闹昭示着日后日子越红火,故长辈亲友都由着他们闹腾。 直至三更,外头方有人催着闹洞房的人都散了,道:“可不能打搅云哥儿!” 众人出去后,雪雁仍是红潮满脸,头上微见凌乱。 一时有本家年纪最小的女孩子端着面进来,笑盈盈地道:“请嫂嫂吃面。” 雪雁见她不过五六岁年纪,记得她是赵二老爷子的小孙女,名唤芳儿,端着碗摇摇晃晃地站在自己跟前,忙起身接了碗,并叫小兰拿荷包给她。 芳儿见荷包是大红缎面绣着鲜花嫩柳,十分精致,心里很是喜欢,打开一看,里面装着一个梅花式的小金锞子,这原是她该得的红封,立时弯腰向雪雁一礼,道:“嫂嫂吃面。” 等雪雁吃完,她接了碗,道:“我就不打扰嫂嫂和大哥哥了。”说完,跑了出去。 赵云叫人送水上来服侍雪雁漱口梳洗,并卸妆更衣。 雪雁从未想过竟有人与自己同房,好在虽未经过人事,但毕竟年纪大,也懂得好些,脸上红过,便强自镇定,赵云在灯光下见她如此,却看出了她眼神闪烁不定,不禁低低笑了起来,使得雪雁恼羞成怒,横了他一眼,难道自己竟然连古人都比不上不成? 赵云见她神态说不出的可爱,反而大笑起来,正欲揽他同寝,忽听窗外声响,便走过去打开窗户,果然见到几双眼睛不约而同地望过来,十分尴尬。 带头听洞房的却是芳儿的哥哥赵铖,今年十二岁,挠头道:“大哥,你可别怨我,是大家都要来的。我们就不打扰你和嫂嫂了。”说完,往左右一拉,一干人等一溜烟儿似的跑了出去,途中还不断回头看新房灯火,暗暗可惜没有听到云大哥哥说甜言蜜语。 赵云关上窗子,回头见到雪雁抿嘴微笑,当真是美人如玉。 赵云顿时有些心猿意马,走过去放下帐幔,掩住一室春光,还特地开箱看画,并拿出一对瓷人儿来观摩半日,方才尽兴。 第二日一早,雪雁在赵云怀中醒来,想起昨日之事,又是羞涩,又是好笑。虽说两人的洞房花烛夜须得看花赏瓷,各自紧张不已,但是对于雪雁而言却很满意,自己清清白白,找个干干净净的男人总比身经百战的强。 雪雁天生有一种癖性喜洁,黛玉尚能接受姬妾存在,皆因她父亲亦有姬妾,然而她却不能,故当初也是看中了赵云这一点才应了亲事,于连生知她心思,早打听得十分详细。 赵云比雪雁醒得还早,但没有起身,睁着眼睛只看着她的睡容,心里十分满足,此时见她长睫微颤,随即睁开一双明净的秋水眸,不禁一笑,道:“咱们家并没有长辈,你不必起得太早,只是今儿去给老爷子老太太请安罢了。” 雪雁披衣起身,伸手挽了挽散落一夜的青丝,道:“一日之计在于晨,即便不用给父母长辈请安,也得早些起来,读书练字习武,哪一样都不能等到日上三竿。” -- 第286页 赵云见她皓腕如玉,顿时想起昨夜一身凝脂雪肤,亦坐起身,道:“也好,都说你读书识字,书法极好,我也想见见。” 说毕,夫妻起身,叫人送了热水进来梳洗。 赵云梳洗完,见雪雁正由着小兰梳头,等她梳好了头发,戴的首饰并不多,除了正面的衔珠大凤钗外,便只戴了挑心和压鬓两样,腕上各自戴着昨日赵老太太给的金镶玉镯和一只白玉镯子,金玉两镯之间又戴了一个红藤圈子,赵云看毕走过来,道:“我给你画眉。” 雪雁一怔,随即抿嘴一笑,仰脸让他出手。 赵云一手拿笔,一手扶着她脸,细细端详了一番,尔后往她眉上轻轻一描,长眉如烟,红唇若樱,待得收拾好了起身,恰似天边一朵轻云出岫。 小兰在旁边看着,收拾妆奁,笑道:“都说张敞画眉,今儿见到姑爷给姑娘画眉,我料想那张敞画眉的场面一定不如眼前好看,像画儿似的。”若是赵云脸上没有那一道疤痕,方才所见的画面就更好看了。 雪雁笑道:“就你们多嘴。” 赵云叫人家里的人给雪雁请安,雪雁只带了小兰和翠柳两个陪嫁丫头,赵家只有两个小厮和两个婆子,雪雁尽知,因镇上的规矩并不似豪门大户,所以也受了小厮的礼,她原本见过这二人,此事亦是一笑,叫小兰赏了荷包给众人。 其中观月跟赵云日久,最为赵云欢喜,当初他还想着雪雁那么好,不知道便宜了谁,没想到最后竟然会便宜了他们家的大爷,真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赵云道:“咱们先去老宅,一会子在老宅陪着祖父和祖母们用饭,自己家里的事情回来再料理不迟。” 雪雁微微颔首,由着他拉着自己出门,并没有带上小兰和翠柳。 赵云对路边向自己问好的乡邻人等点了点头,然后对雪雁道:“镇上乡邻十分淳朴,日子也过得并不奢华,咱们家只仅次于江大财主家和我外祖父家,且咱们家离老宅并不甚远,因此步行过去便好,若是驾车,虽然轻便,却难免惹来一些闲话,你千万担待些。” 雪雁笑道:“放心,我岂能不知入乡随俗的道理?” 赵云眼里闪过一抹赞许,又道:“等从老宅回来,我将家里的东西和钥匙都交给你管,去了成亲的花费,加上各处的礼金,大概还有四百两上下,都给你收着。咱们家在京城里有一处宅子,一共前后两进,离周家不远,先前赁出去了,一年有二百两的进项,还有十顷良田,只是京城附近的好地都被权贵所占,所以咱们家的地离得远,足有三百里,平时都交给佃户耕种,一年收两季租子,约莫五六百两的进项。” 雪雁听了,满心疑惑,她想起自己二百亩地一年收了二百两银子,是因为交了税,但是从前听赖家说过,紫鹃一百亩地一年的进项是二三百两,如何赵云五百亩地的进项只有五六百两?他还不必交税呢,竟和自己的差相仿佛,不知不觉问出了口。 赵云叹了一口气,道:“那荣国府对佃户盘剥极狠,我素有耳闻,兼之庄头也想得到好处,所以收的租子极高。你那姐妹的父母都是荣国府的管事,自然和荣国府一般行事,由此可见林淑人也是厚道人。咱们家的佃户过得也苦,一年一季一亩地不过打几石粮食,每逢天灾*时,连糊口的粮食都没有了,我没那心思盘剥得太狠,便只收他们一亩地一年一两银,好歹他们能过得丰足的年景,因那个村子的地都叫我买了,他们也机灵,并不敢叫外人知道。” 雪雁听到这里,由衷生出一种敬佩之意,毕竟百姓是最苦的,能略作相助,何乐而不为?此是善事,而非为名为利,何况赵云并不出仕,要名利何用。 赵云又道:“咱们镇上附近乡邻的田地多在我名下,不必交税,因此比别处的百姓富足些。说实话,我并不赞同这样的规矩,因为如此行事,导致达官显贵俱是广置田,多置房,门人经商,不交赋税,国库日益空虚,百姓愈加困苦,可惜我一人不能扭转乾坤。” 说到这里,赵云自嘲道:“眼下我也违了心意,受了乡邻之托,真真可笑,我说的那样动听,还不是一样不必交税,得了这样的好处,站着说话不腰疼。” 雪雁甚为赞同,安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也不是给百姓伸张正义,而是从国之立场所言。其实我也觉得一视同仁最好,因为天底下最有钱的正是达官显贵,他们置办了大片的良田,留下零星给百姓的都不是什么好地,若说天下百姓得其五,达官显贵亦得其五,但是达官显贵的数目岂能比得上百姓之多?若是和百姓一样交税,国库绝无空虚之理。都说‘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你也是不忍乡邻受到盘剥如此罢了。” 听了雪雁的话,赵云顿觉惊喜交集,道:“你也赞同我的意思?” 雪雁微微一笑,道:“你说的有理,我自然赞同,你若说得无理,我便是反驳了。” 赵云握着她的手不禁紧了紧,道:“当初我如此言论,曾惹得老师和同窗嘲讽不已,都说我异想天开,若是读书上进为官做宰没有这些好处,怎么说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没想到,继周将军之后,竟然有你懂我。” 雪雁笑道:“你想得虽好,只是恐怕不易实现。” 赵云叹了一口气,道:“正是,我无法出仕,言论也不过是在嘴上说说,若想真的天下大同,岂是朝夕之谋。” -- 第287页 雪雁点头道:“没个百八十年,怕是不能的。” 赵云道:“原来你也知道这些,真真是家学渊源,你有如此见识,可以想象得到林淑人是何等样人。倒是我的造化,我本来只以为你略识得几个字罢了。” 雪雁横了他一眼,既打算和赵云好好过日子,她自然会将自己的好处一一展示出来。 赵云见她眼波如水,心中一荡,只是赵家老宅已在眼前,便拉着她进门,道:“祖父和祖母现今同三叔一家住在一起,这些你知道,除了三叔一家,只有两个做粗活的婆子和外头的几个长短工,许多针线细事仍是由三婶带着弟妹等人料理。” 雪雁点了点头,记在心里。 及至到了上房外,早有人通报进去,牛氏和米氏婆媳二人迎了出来,满脸堆笑,牛氏开口道:“老爷子和老太太正念叨着呢,可巧你们就来了。” 夫妻两个进去请了安,亦陪着两老用饭,因雪雁是新妇,得以上桌,并没有隔开。 正用着,忽听外面一阵吵嚷,婆子匆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老爷子,老太太,昨儿在云哥儿婚事上闹事的一家子又来了。”她深知赵家之事,也厌恶赵启一房,且他们被逐出宗族,亦不能再以二爷呼之,故有此语。 赵老爷子筷子往桌上一拍,怒道:“他们还有脸再过来?昨天没被打够?” 赵云昨日已知赵启一家在自己成亲时闹事,立时站起身,道:“祖父,让我去料理他们。” 赵老爷子无力地摆摆手,道:“你打一顿出气便是了,别出了人命,他们倒没什么可惜的,只是你可不能惹事。明儿我跟族长说一声,叫镇上乡邻百姓都看着,他们若敢踏进镇上半步,腿打折了他们!” 第六十八章 回门日却闻退亲事 赵云微微颔首,淡淡地道:“祖父放心,孙儿晓得。” 雪雁在旁边听完,担忧地看了他一眼,赵云朝她使了个眼色,意似抚慰,走了出去。 雪雁想到赵云的本事,稍稍安下心来。 因赵启一家之故,赵家脸上都不甚好看,草草用了早饭,赵老太太叫了雪雁到里间说话,牛氏和米氏带着婆子收拾好碗筷方过来作陪。 赵锋和米氏之子赵威和豆子年纪差相仿佛,也不过四五岁年纪,坐在赵老太太怀里看雪雁,眼睛里满是迷茫,似乎不记得她了,米氏忙抱回赵威,坐在牛氏下面,听牛氏笑问雪雁道:“云哥儿待你可好?” 雪雁脸上一红,道:“好。” 牛氏笑道:“云哥儿性子不差,又有本事,你好好跟他过日子罢。” 看着雪雁的模样打扮,牛氏不觉扫了米氏一眼,虽知雪雁的靠山大,嫁给赵云对自己家也大有好处,但是想到米氏进门时少少的十二抬嫁妆,不过只陪送了一套金头面,余者皆是被褥衣裳妆奁等物,再想雪雁琳琅满目的十里红妆,到底意难平。 米氏只是小家碧玉,本性却聪明,敏锐地察觉到了婆婆的想法,不禁暗暗苦笑,她倒想风风光光地嫁给赵锋这位少年秀才,可是他们家的家业都留给兄弟了,怎么会陪送自己。 赵老太太自从雪雁进门,便细细打量着,见她举手投足间都非常人能比,说是大家小姐也有信,凤钗上垂下来的珠子亦只微微颤动,再想着她嫁进来时的体面,心里愈加满意,笑道:“好孩子,云儿早先分了出去,日后须得你好生照料了,你们成亲前我已经嘱咐他了,好生和你过日子,若是他有什么不好的,你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雪雁含羞点头答应了,她原是伶俐性子,见识极广,几句话后,渐渐熟悉了,便说些故事逗得赵老太太开怀大笑,心中对她又多了一分喜爱。 却说赵云步出老宅,冷冷地看着被另一名婆子和几个长工挡在门外的赵启一家三口。 较之昨日,赵启一家三口更显得狼狈不堪,赵启之妻常氏因是妇人,没挨打倒好些,赵启父子却是鼻青脸肿,被镇上一干赵家子弟痛揍了一顿。嗅着家家户户传来的饭菜香气,三人都吞了吞馋涎,他们身无分文,昨天便想来赵家弄些嚼用,不曾想竟被赶了出去,一口热水也没有喝上,只得在镇外露宿一夜,早上趁着天还没亮就溜了进来。 看到他们如此,赵云心中压抑多年的怒火忽然熄了,自己面容已毁,便是恨他们又如何?徒生烦恼罢了,倒不如和雪雁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自己不能出仕,但是教导子孙后代却可以,而赵启一房则是臭名昭著,子孙三代都无法读书科举。 赵启看到赵云出来,急忙凑上前来,腆着脸道:“大侄子,你昨儿大喜了,我和你二婶你兄弟就是来看看你,给你道喜。我从前做过那样猪狗不如的事情,是我脂油蒙了心,你别往心里去,我已经后悔好几年了,好容易才瞅到机会来跟你赔罪。” 当年因妒恨向赵云动手,赵启没多久便后悔了,尤其是后来一家三口在外面几乎寸步难行,处处受人欺侮,他才知道自己家有几个秀才和举人的好处,要是有个进士做了官,那可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惜为时已晚。 常氏也道:“大侄子,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二叔知错了,就是大善,你就原谅我们罢,我们痛改前非,一家人定然能过得和和美美。” 赵锐在一旁捂着肚子用力点头。 -- 第288页 赵云冷笑一声,道:“你们也算是读书识字的人,岂不闻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我可不是庙里的菩萨,度化什么世人,你们伤了我的脸,绝我的前程,还想叫我原谅你们让你们回家?趁早歇了这些心思,别妄想了!” 常氏听了,不满地道:“大侄子,你是怎么和你叔叔婶婶说话的呢?你叔叔已经后悔了,你还想怎么样?难道竟是让他自己毁了自己的脸不成?” 彼时附近的乡邻都听到声音出来了,可巧赵二老爷子家就在隔壁,长氏手里拎着自家的鸡毛掸子,看着赵启一家冷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还是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东西,昨儿没吃够苦头,所以今儿想再尝尝?” 赵启常氏赵锐三人一见到她,慌忙倒退两步,心有余悸。 长氏乃对赵云开口道:“云哥儿,光打他们一顿怕是不成,正经想个好法子才是,你也不是天天在家,倘或他们去打扰你媳妇可怎么办?” 一想到他们极有可能去打扰雪雁,赵云眸中冷光一闪,却也知道他们光脚不怕穿鞋的,朝长氏点点头,道:“叔婆放心,我晓得,我自有主意。” 长氏素来信服赵云的本事,听他说有主意,便放下心来。 赵云转头向诸位乡邻道:“有劳各位乡亲记挂,这件事就交给我料理罢。” 赵二老爷子颤巍巍地扶着拐杖出来,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道:“云哥儿,你竟是谨慎些,你打他们一顿出气使得,撵出也使得,只别伤了性命,反你得了罪名,你这样的人物,为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送命可是得不偿失。” 赵云笑道:“叔公放心,我理会得。” 赵二老爷子听了一笑,既然他懂得分寸,那就好了,总不能因为老鼠打伤了玉瓶儿,然后便不再理会这事,而是拄着拐杖往堂屋走去,赵启如今已经不是他们赵家人,宗族里也不好随意处置,早知如此,当初就该重重处置了,而非只除出宗族。 赵启见状闻声,忽然有些胆怯,不知赵云会怎么对待他们。 赵云却是微微一笑,对他们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赵启见他和颜悦色和方才大不相同,以为他受血脉所缚,竟而有所原谅,不由得大喜过望,道:“我们就是想回家,想孝敬爹娘,想一家子好好过日子。” 赵云眼里掠过一丝讽刺之色,点头道:“既这么着就跟我来。” 赵启一呆,有些不敢置信,赵云竟然允许他们回家,忙掐了一把大腿,疼得呲牙咧嘴,一手拉着常氏,一手拽着赵锐,跟在赵云后头,走了几步便发现不是进老宅,忙问道:“大侄子,怎么不叫我们去给老爷子和老太太磕头?我们就是想回老宅子。” 赵云转身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们的打扮,道:“难道你们就这样去见老爷子和老太太?” 赵启听了,只道赵云先带他们去梳洗更衣,顿时喜上眉梢,跟了上去,一面走,一面说道:“大侄子,你行行好,既然想到了我们的头面,那就也给我们预备一顿饭食罢,为了赶回来,我们一天一夜粒米未进,饿得慌。” 听说他老婆的陪嫁有无数绫罗绸缎好衣服,瞧赵云身上穿的便是上等的绫罗,他们换上以后定然好看得很,再要几件珠宝就更好了,赵启自幼家常穿着的也是绸缎衣裳,在外面几年也是如此挥霍,然眼下别说绸缎衣裳了,就是粗布衣裳也没钱去买。 赵云抿了抿嘴,愈加看不起赵启一家,淡淡地道:“放心,你们一定能吃好住好。” 赵启一家三口听了,立时加快了脚步。 留下长氏等人面面相觑,半日方笑道:“哎哟,这一家子竟是糊涂了不成?他们害得云哥儿如此,还妄想着云哥儿管吃管喝?横竖我是不信云哥儿有这份宽厚。” 旁边豆母扶着她进去,道:“倒也能猜测到几分,必然是在外头走投无路了才回来,从前有钱的时候怎么没见回来?瞧他们这副打扮模样,明显是吃苦受罪了,因此只想着回来捞些好处,反故意将自己害了云哥儿的事情忘记了。” 长氏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作孽,咱们老赵家怎么就出了这么几个劣货!” 豆母听了深以为然。 却说赵云领着赵启一干人看在镇上众人眼里,都觉十分纳闷,都过来问究竟,脸上难掩对于赵启一家人的厌恶之色,闻得赵云自有主张,各人都不在意了,倒有几个年轻的本家子弟跟在后面,以免赵云制不住赵启一家三口。 赵云并未拒绝各人的好意,赵启却发现不是走往赵云家的路,不禁大叫起来。 赵云冷冷地道:“难道你们还想去我家不成?我家可没有预备你们这些人的吃穿。” 赵启疑惑道:“这是要到成衣铺子给我们置办穿戴?大侄子,我就知道你是个不计前嫌的好人,不然也不会庇佑镇上和宗族。那可太好了,既然是去成衣铺子,你就好心多给你叔叔婶婶兄弟置办几身衣裳罢,我们这趟来,都没带行李和换洗的衣裳。” 赵云暗讽他们的得寸进尺,招手叫一个十来岁的侄子赵晖道:“你去跟观月说一声,如此说。”说完,低声吩咐了一番,没叫赵启等人听到。 赵晖自幼丧父,家道艰难,只有一个寡母守着他过活,全靠卖些针线给他买笔墨,平常送他到赵云家里读书,他上学极为刻苦,很得赵云喜欢,只因赵云成亲,近来放了学生们几日假,听了赵云的吩咐,立时一溜烟跑回赵宅,半日后回来道:“观月哥哥已经去打点了。” -- 第289页 赵云点了点头。 赵启等人闻得赵云先派遣了观月去打点,一脸喜不自胜。 旁边的赵晖见到他们如此,微微撇嘴冷笑,还真当先生是以德报怨的主儿不成?这些人心黑了,如今眼也瞎了,脑子也糊涂了。 八景镇距离县城不远,约莫半个时辰就到了,赵启张大嘴巴,难道大侄子要在县城给他们买衣服?县城的衣服总比镇上贵上几分,揉了揉肚子,赵启想着等换上好衣服,一定让赵云带他们去县城里的八珍楼吃酒,自从离开家里,也就头几年吃过八珍楼的酒菜。 路过县衙时,赵启缩了缩身子,忽见里头走出十来个衙役来,朝赵云行礼。 衙役仵作等皆属贱役,赵云坦然受之,微笑道:“有劳各位了。” 众人忙都笑道:“赵老爷过奖了,这是咱们该做的。”说完,抖开手里的枷锁,径自套在赵启等人的身。 赵启用力挣扎,随即便被衙役扣住,他口中大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欺压良民?” 带头的衙役冷笑了一声,打量他一番,道:“良民里头什么时候出现你这样黑心烂肠子的人了?骚扰举人老爷家,还勒索举人老爷,真是吃了熊心豹胆!正好,明儿西山征收民夫,你们家也是本地人氏,该抽一名壮丁,就让你儿子去罢,至于你和你老婆先吃几年牢饭再说。” 赵启大惊失色,高声喊道:“大侄子,大侄子你可不能这样,你方才答应说管我们吃穿,现今出尔反尔,你是个小人,你不是举人!” 常氏和赵锐母子两个也都大声喝骂了起来,嘴里的污言秽语一串接着一串,竟是黄河之水滔滔不绝,心里恨赵云恨得咬牙切齿,早知如此,他们一定不惹这个煞星。 赵云负手而立,淡淡地道:“牢里管吃管住管喝管穿,我何时出尔反尔了?” 赵晖并赵家一干子弟拍腿大笑,却都赞同赵云的举动,而非同情赵启一家三口。 赵启一家被衙役带了进去,观月从角落里溜了出来,一脸幸灾乐祸,他拿着赵云的帖子可是在县太爷跟前狠狠告了赵启一家人的状,说尽了他们的恶形恶状。 长安县除了县太爷是进士出身外,只有三个举人,都是宝贝似的,若不是赵云毁了脸,本县肯定能再出一个进士,因此县太爷心里也恨赵启一家,特地批了征收赵锐,而让赵启夫妇以勾结匪徒重伤举人为名入狱,几年前伤了赵云的脸,今日叫他们入狱也是理所应当。 赵云又亲自去谢了县太爷一番,县太爷十分谦逊,只说小事一桩,他可没忘记赵云昨日成亲,连当朝三品将军周鸿都去了,老婆又是当今恩人的妹子,还有个哥哥很得圣人信任。 赵云回到镇上,叫众人散了,然后先去接雪雁回家。 雪雁一等就是一个时辰多,陪着赵老太太说话,竟有些口干舌燥,见他来接自己,顿时心里一松,夫妻两个向老爷子和老太太告退,径自回家。 先喝了一杯茶,雪雁方问道:“事情料理得如何?” 赵云笑道:“都已经解决了,三五年内不会再来打搅咱们。”说着将如何处置赵启一家的事情一一告诉雪雁,果然从雪雁眼里看到几分赞赏。 雪雁笑道:“也好,咱们清清静静地过日子,若有这么些人来打搅,终究不好。” 正在这时,小兰走过来道:“姑娘,咱们带来的那些书放在哪里?” 原来今日雪雁等人出门,小兰和翠柳便按着雪雁先前的吩咐收拾房间和陪嫁之物,雪雁极爱书墨,书价又贵,因此连同书画字帖都写在了嫁妆单子上。 雪雁看了赵云一眼,赵云忙道:“不必另辟书房,就收在书房里罢,那里还有一个书架子一直空着,近日没有买到什么好书。”说着,带雪雁去书房里,他并不出仕,没有公务处理,自然不避讳雪雁出入书房。 雪雁一进书房,顿时倒抽一口凉气,满眼惊骇。 赵云的书房乃是三间房舍没有隔断,十分阔朗,虽称不上藏书数万卷,但是总也有几千卷册,大大小小的书架子磊得满满的,上面一尘不染,只有半个书架子是空的,旁边还有十几口樟木大箱子磊在角落里,用铜锁锁着,显然其中装的也都是书,窗下设着大案,案上笔墨纸砚笔筒笔架等物一应俱全,旁边青花瓷缸里插着近百个卷轴。 赵云笑道:“陆陆续续地收藏了些书,几年下来,都在这里了。” 雪雁叹为观止,道:“我原说自己的书也不少,岂料同你这些一比,竟是小巫见大巫。” 赵云吩咐观月赏风和小兰翠柳一同将雪雁陪嫁的三四箱书搬出来,摆在书架子上,因见她带来的书并非诗词歌赋一类,虽也有唐诗宋词,但是更多的却是工艺杂学医书史记,不觉一怔,拿起一册明史,问道:“你也看这些书?” 雪雁拿着旁边书架子上的书来看,又看了其他的书,竟然有许多自己没有读过的,正想着日后倒可以在这里消磨时光,听了赵云的话,笑道:“我对诗词歌赋并没有天赋,我们姑娘藏书又多,便杂学旁收了些。” 赵云忽然想起周鸿曾经说过,他听黛玉说雪雁对她的藏书几乎是倒背如流,不禁随意换了一本书,翻看数页,截取一段念将出来,雪雁一怔,笑看了他一眼,随口便接了下去,赵云对着书一比,竟是丝毫不差,又换了一本书,亦如此。 -- 第290页 赵云又惊又喜,问道:“你竟有过目不忘之才?” 雪雁莞尔道:“过目不忘谈何容易,横竖我没见过这样的人,你难道认得?不妨说来听听。我就是家常无事,看得多了,几十遍下来也便记住了。”她并不能过目不忘,但是记忆力很好就是了,一二十遍下来,便能记得滚瓜烂熟,只是也不是长篇大论地背诵,平常都是几千字一段记诵,熟了再记诵下面的。 赵云听了,却是心神激荡,道:“我原道你只是读书识字罢了,不曾想,你竟还有这份本事,倒是我的造化。” 小兰在旁边听了,笑道:“姑娘还有许多好处姑爷不知道呢,姑娘不但看的书多,字画也好,连林姑奶奶都称赞不已,平常还用左手和右手下棋,不信,姑爷就问问姑娘。” 赵云放下书,拉着雪雁就走向大案,亲自挽袖铺纸研墨,拿一支笔蘸足了墨汁递给她。 雪雁毫不推辞,接笔一挥而就。 赵云本身精通于金石书画,见这一笔颜体写的是“学海无涯苦作舟”七字,落笔处气势恢宏,同寻常闺阁女子的妩媚柔弱迥然不同,反而遒劲有力,风骨凛然,收笔时却又隐约带一点婉转之意,可以称得上是兼收并蓄,自己生平所见,固有比她写得更好的,周鸿便是其一,但是其他的都比她年长数十岁,三十岁以下无人能有如此绝妙的书法。 雪雁道:“练了五六年,不过初有小成,可不许笑话我。” 赵云摇头道:“你的字全然出乎我之意料,你说只练了五六年?非自幼习字?” 雪雁搁笔微笑道:“自小只随着我们姑娘读几本书认得几个字,那时年纪小并不知道读书的好处,后来年纪大了,反倒想读书了,我们老爷去后,我便央我们姑娘教我,除了一些难有闲暇的日子外,每天早中晚各练字半个时辰,几乎未曾间断。” 赵云赞叹不已,端详了一番,忽道:“你字这样好,竟没有别号不成?也没个印章?” 雪雁失笑道:“我那时是什么身份,哪能弄这些风雅之事。倒是我们姑娘给过我一块上等的鸡血石,说留给我刻章,皆因没有用,仍旧放着。” 赵云闻言道:“你不妨拿出来,我给你刻个章,下回你写字便可落款了。” 雪雁忙叫翠柳道:“你去那个放文房四宝的描金箱子里找找,我记得鸡血石放在一个巴掌大的重锦缂丝小匣子里。” 翠柳答应一声,去了半日,果然拿回一个小匣子。 雪雁打开,正是黛玉所赠的鸡血石,递给赵云道:“我并没有别号,不如你给我取一个?” 赵云见这块鸡血石虽非最好的大红袍,却亦是十分罕见的芙蓉冻,道:“这也是鸡血石中的上品,想来是从前林大人所留。你的别号,我有了,就叫嫏嬛主人如何?” 雪雁一怔,笑道:“嫏嬛乃是天帝藏书之所,你如此说,可抬高了我。” 赵云却笑道:“我倒觉得极恰,就叫这个罢。” 雪雁毫不在意,答应了。 赵云本就精通于金石一道,果然刻了一枚印章给雪雁,上面以大篆刻着嫏嬛主人之印。 雪雁一见这枚印章便爱不释手,钮非寻常之钮,而是一对云中雁双飞,雕工十分精细,一对大雁栩栩如生,可见赵云功力非凡。 饶是赵云精通此道,也费了好些日子,后日便是初七,该当回门了。他们二十六成亲,三朝因是初一,便改作九日回门,乃是初七。 雪雁想到今天是迎春送嫁的日子,也不知如何了。 雪雁所担心的无非是迎春的嫁妆几何,但是因为她出嫁在前,荣国府不能丢了体面,贾母和凤姐商议着,又从库中寻了些古董摆设金银铜锡大家伙添到嫁妆单子上,陪嫁的两个庄子也换成略大一些的庄子,压箱钱也从一千两银子增加到三千两银子。 因嫁妆头一抬应是土坯瓦片,即庄田和房舍,雪雁出嫁时只有两百亩地,土坯是四块,一顷一块,而迎春的一个庄子十来顷,两个庄子一共是二十来块土坯,扎着红花很是惹眼,众人看到这一份便知胜过雪雁良多,何况雪雁其他的陪嫁,诸如绫罗绸缎锦被缎褥古董陈设金银器皿等物的数目远远不及迎春,偏是这些显得体面,迎春也就是首饰和压箱钱不如她,但是各家亲友极多,给迎春添妆也厚重,因此除了压箱钱,雪雁亦不及迎春。 黛玉乃是出嫁之妇,自然回来添妆,看毕嫁妆单子,微微松了一口气,好歹没有失了体面,迎春嫁妆多些,嫁过去底气足些,只是但愿她能争气,别叫下人贪墨了去。 黛玉给迎春添妆时,明面上只按着规矩添了一套赤金累丝镶红宝石的头面,私底下紫鹃却悄悄交给陪嫁丫头绣橘一个沉甸甸的锦盒,里头装着二百两金子,黛玉认为这些金子对于迎春而言比什么东西都实用,绣橘十分惊骇。 迎春得知后,感激不尽,也不敢露出来,恐惹人眼。 在添妆时,黛玉见到了赖嬷嬷,赖家行事素来周全,赖嬷嬷在贾母跟前素有体面,是个大财主,给迎春添了两套金头面,十分贵重,黛玉因问道:“雪雁回门了没有?” 赖嬷嬷忙笑道:“不曾,因三朝是初一,故改作初七回门。” 黛玉听了,笑道:“我就说今儿二姐姐大喜,雪雁怎么没来,原来还没回门。等她后儿回来了,嬷嬷跟她说一声,到我们家走一趟,别忘了。” -- 第291页 赖嬷嬷笑道:“便是不说,她也记得去给姑娘请安。” 黛玉抿嘴一笑,因贾母遣人来唤,遂过去了,赖嬷嬷亦盼着雪雁回门。 次日迎春出嫁办得极热闹,荣国府虽大不从前,但是去年贾母过寿时的场面众人都记得,礼部都奉旨赐物,可见他们家娘娘在宫里十分体面,故都过来了。 廖家母子本想着贾赦贪婪吝啬,聘金收下却不给明儿置办嫁妆,并没有期盼迎春的嫁妆多寡,因此接到嫁妆后倒是意外之喜。 迎春婚事刚过去,荣国府里当晚就听到了一个消息,不觉大惊失色。 初七雪雁回门时,听赖嬷嬷提起此事,顿时吃惊道:“祖母和干娘说什么?梅家退亲了?哪个梅家?” 赖嬷嬷看了她一眼,道:“还有哪个梅家?就是琴姑娘说的那个梅翰林家。” 雪雁一怔,薛宝琴生得十分出色,好似一颗明珠璀璨生辉,远迈黛钗,品性也好,素与黛玉亲近,但是出身却低得多,士农工商,他家只是寻常商贾,还比不上宝钗是皇商家的小姐,皆因贾母喜欢,命王夫人认作女儿,荣国府上下方没看轻了她。 赖大媳妇叹道:“琴姑娘模样品格才气都是上上等,只是这出身难免低些,想来梅翰林家也是嫌弃这个,几年前薛二爷带她进京发嫁时,梅翰林家却外放了。那时我就纳闷了,难道梅翰林家外放,竟没跟薛家说一声不成?他们千里迢迢地进京,撇下病母在家,那时琴姑娘才多大?不过十二岁就要出阁?如今想想,怕是来依附咱们家,不想让梅翰林家退亲。” 雪雁微微一叹,她早就如此觉得了,因为薛蝌和宝琴进京后并没有置办嫁妆的动静,只是没想到梅翰林一家回京述职后,立时便来退了亲。 赖嬷嬷坐在上头摇了摇头,为宝琴可惜不已。 雪雁忽而疑惑道:“这梅家好没道理,既不想结亲,当日何必答应?如今他们步步高升了,难道就因琴姑娘的身份退亲不成?便是旁人知道了,也不会看得起他们。” 赖嬷嬷呵呵一笑,道:“这世道,人心难测,你不记得你们姑娘还有一笔五万两没有收回?想来也是林大人看走眼了。我知道琴姑娘的事儿,那年在京城里薛家二老爷和梅翰林交好,梅翰林那时还未发迹,家里也穷,哪里比得上薛家富贵,故结了亲,谁承想后来薛二老爷死了,梅翰林金榜高中,在翰林院当差,他们便自诩读书人清贵,瞧不起薛家是商贾了。” 雪雁听了,恍然大悟道:“我说呢,原来结亲的时候梅翰林还未发迹,难怪薛二爷带着妹妹进京住在府上。梅家发达了反如此,可见不是什么好人家,辜负了梅花的风骨清高。” 赖大媳妇却道:“你适才说别人瞧不起梅家,我看未必。” 雪雁忙问为何,她现今嫁到八景镇,京中许多消息都闭塞不知了。 赖大媳妇道:“梅家退亲时,都推到了琴姑娘身上,说当日是受了薛二老爷哄骗才结了亲,还说什么琴姑娘在这府中男女坐卧不忌,又说薛二爷和琴姑娘撇下病母进京,没有侍奉床前,是为不孝等等,外人反倒同情起梅家,鄙弃薛二爷和琴姑娘。” 雪雁脸上顿时变色,道:“梅家这是要绝了薛二爷和琴姑娘的生路不成?” 在以仁孝治天下的当世,不孝是何等罪名。 赖嬷嬷道:“不仅如此,梅家退亲时还说当日的文定之礼都不要了,真真是可笑,他们家那时为了供梅翰林一人读书出仕,家里本就没多少钱,当初小定时的东西才值几个钱?不过金项圈金手镯金戒指金钗等物,倒显得多么宽宏大量似的。” 雪雁平素极喜欢宝琴为人,没想到她竟落得如此地步。 依稀记得自己那个时代有人说,薛宝琴看似完美无缺,容貌才学品格都在黛钗等人之上,但是却不如黛钗云等可爱而鲜活,也有人说宝琴并不在薄命司中的金陵十二钗册子上,是因为她是唯一没有悲剧命运的人,可是现今看来,被退婚的宝琴何尝不是薄命女子? 赖嬷嬷叹道:“只可惜了琴姑娘那样的好姑娘。二姑娘退亲,因是公府之女,倒也能说得上廖家这样的亲事,只是不知道琴姑娘将来之东床如何,毕竟琴姑娘家里再有钱,可一个商贾便道尽了,但凡读书人家都不大愿意娶这样的媳妇,除非家里急着用钱。” 雪雁也唯有叹息不已,却不好过去道恼,以免让宝琴更加伤心。 赖嬷嬷说完此事,因见雪雁开了脸后愈发出挑得标致,眉梢眼角皆是娇媚,便知他们夫妻极好,笑道:“你既过得好,我也放心了。一会子别忘和你女婿去林姑奶奶府上,前儿二姑娘出阁时,林姑奶奶还问起你呢!” 雪雁忙道:“自然该过去。” 在赖家吃过午饭,二人便去周家,周鸿却不在,周衍出来招呼赵云,而雪雁则去给周夫人请安,然后去黛玉房中。 黛玉见到她,便问道:“你从赖家回来,可听说琴妹妹的事情了?” 雪雁听她问起,见她满脸担忧,默默地点了点头。 黛玉道:“我本道二姐姐好容易嫁出去了,廖家为人品性都不差,没想到琴妹妹那样举世无双的人儿,竟有这样的命运!那个梅家,早不退亲,晚不退亲,偏这会子退亲,难道他们竟不知道女孩子花期不能耽误?” -- 第292页 雪雁听出她不知其中缘故,忙将从赖家听说来的消息告诉她。 黛玉听完,蹙眉道:“这梅家竟是这样?真真让人不齿。亏得还是读书人,做过翰林,竟连信义都不懂了,不拘如何,琴妹妹无辜,很不该如此。这样的人,还盼着他们能为民做主?明儿我跟伯羽说说,也叫我们老爷太太知道,这样的人家必不能深交。” 雪雁道:“祖母和干娘说的消息,我也不知真假,咱们总得打探打探才知道。” 黛玉一怔,随即了然,荣国府的消息素来有些不尽不实,道:“亏得你提醒我,明儿就叫人去打听打听再作打算,若是薛家的缘故还罢了,若是梅家不守信义,我就说。我听说梅翰林的官职已经下来了,在我们老爷麾下呢。” 雪雁喜道:“老爷已经官复原职了?” 黛玉道:“并没有官复原职,不过圣人前儿宣我们老爷进宫,大概意思是让老爷掌管户部,只咱们自己人知道,外面还不知,得等中旬才有旨意下来。” 雪雁念佛不止,忙起身贺喜,笑道:“我说怎么没听祖母和干娘她们说起,原来外面都不知。这样也好,若是外面知道了,来贺喜的人早就踏破了门槛子了。” 黛玉笑道:“除了几家世交亲友,他们来道喜,我们才不放在心上呢。” 雪雁道:“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艰难,世人都是如此,姑娘心里有数便是了。” 黛玉闻言,点了点头,周夫人也是这么说呢,不拘亲疏远近,仍如平常待人。 又说了一回话,外面赵云来催说去赖家辞别,然后出城回家,因素有规矩,新房一月不空,黛玉也没留雪雁,命紫鹃等人送她出去。 雪雁抬脚走时,忽然想起一事,向黛玉道:“薛家以琴姑娘男女坐卧不忌为名退亲,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倒罢了,宝姑娘有金玉良缘,也无妨,只是史大姑娘可如何是好?她可是在园子里住了几年,自宝姑娘搬走了方才挪到大奶奶的稻香村居住。” 黛玉心中一跳,道:“我记住了,你先回去罢。” 雪雁方告辞回去。 待雪雁离去后,黛玉左思右想,心里十分担忧史湘云,宝琴并没有住在园子里只跟着贾母居住,梅家尚且如此说,而史湘云却是扎扎实实在大观园里一住多年,现今犹在。 因此事,黛玉一夜不曾好睡,次日一早便回了周夫人,去探望贾母。 一进荣国府,便见阖府热热闹闹,忙问缘故。 鸳鸯见到黛玉,忙请她进来,途中道:“太太叫宝二爷搬出怡红院,正叫人搬东西,现今住在太太旁边的大跨院里,老太太本想让宝玉住在这里的,偏太太说已经收拾好跨院了,娘娘也说好,说宝二爷大了,老爷好督促宝二爷读书,因此老太太这会子心里正不自在呢。” 黛玉听了,正欲进去,忽然停住脚步,问道:“二哥哥可在外祖母房中?” 天底下最知宝玉者,莫过于黛玉。 宝玉不喜读书,最怕贾政,焉能愿意挪到王夫人那边叫贾政日日督促着,竟是比杀了他还难受,必然会请求贾母做主免去此事。 鸳鸯会意,道:“我出来时,正在上房求老太太,要跟老太太住在这里呢。”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好姐姐,让我略避避,等二哥哥出去了再过去给外祖母请安。” 鸳鸯深知她的心思,自己也认为是该避讳,她自从立誓不嫁后,行动坐卧也一直远着宝玉,因此便请黛玉进了宝琴居住的厢房,自从黛玉出阁后,宝琴从贾母的暖阁里挪出来,就住在黛玉的旧居。 见到黛玉,宝琴十分欢喜,旋即想到自己被退了亲,不觉眼圈一红,滴下泪来。 黛玉安慰了好一番,宝琴方略略止住眼泪,这些心事她却不能跟其他未出阁的姐妹们倾诉,因此见到黛玉便觉得见到亲生姐姐似的,呜咽道:“他们若觉得门不当户不对,我配不上他们家公子,退亲也就退了,何必毁了我和哥哥的名声?绝了我们的生路?” 黛玉问道:“这些事我才知道,到底是因何而起?” 宝琴道:“当初梅翰林赶考,一病不起,没了回家的盘缠,我父亲行商进京,恰好碰见,伸手帮了一把,后来他们家慕我们富贵,提出结亲之意,我父亲见梅翰林是举人,家里虽然没钱,却比我们家清贵,也想我有个好人家,便应了这门亲事。谁承想,梅翰林金榜题名后做了翰林,反倒与我们家疏远了,不声不响地外放出京。那年我哥哥带我进京,便是我娘为了我想着依附荣国府之势,不叫他们退婚,才叫我们进京,谁知等了这么几年,还是退了。” 黛玉触动心怀,拉着她的手,道:“人心难测,好妹妹,真是委屈你了。” 宝琴哭道:“我原说了,早知道他们家如此,我也不想嫁过去受气,只是他们何必要坏了我和哥哥的名声,说我们不孝,让我哥哥日后如何抬得起头来?我虽住在这里,却一直跟着祖母,我们进了京,我哥哥料理生意,哪一年没半年不是行商回家,服侍老娘?” 第六十九章 三月中长房添贵子 听了宝琴一番话,黛玉不知如何再安慰于她。宝琴被梅翰林家退亲,同为女子,黛玉自然觉得她命苦,故来探望贾母时顺路道恼,可是按着她的想法,有家有业还有个老母亲,理应在家侍汤奉药,而非为了婚事远赴千里投奔别人一走三年不回。 -- 第293页 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妹子,阖家久居此处也罢了,宝琴一房终究和府里无甚瓜葛。 虽说薛家行事的确有不当之处,但是梅家忘恩负义,做事也太绝了些。 黛玉想起宝琴说过自幼随着父亲走南闯北,不禁叹了一口气,她怜宝琴之遭遇,也明白齐大非偶的道理,此时退婚,实际上未必是祸不是福,宝琴若嫁到梅家必定受气,遂柔声问道:“你是个有见识的人,只是梅家偏没留个余地。事已至此,你们有什么打算?” 宝琴拭泪道:“还能有什么打算?哥哥才递了消息进来,说过几日回乡。” 黛玉一怔,继而点头道:“也好,回了南边,没有这么多闲言碎语,总比在京城里强些。” 宝琴看着手帕上的斑斑泪痕,道:“哥哥也是这么个意思。” 黛玉正要再说什么,忽见鸳鸯进来道:“太太才叫了宝二爷过去,姑奶奶去见老太太罢。” 黛玉方起身别过宝琴,往贾母上房中来。 贾母歪在榻上,闻得黛玉过来,展开眉头,笑道:“我的玉儿来了,怎么不早早请进来?” 鸳鸯一面亲自打起帘栊请黛玉进去,一面回答道:“刚才见宝二爷和老太太在论大事,故林姑奶奶晚了两步进来,先去看了一回琴姑娘。” 提起宝琴,贾母叹道:“琴丫头也可怜,那梅家竟真是无情无义。” 黛玉不好再说此事,毕竟她同宝琴一样居住在贾母院中,只是自己出嫁得早,周家门第高,又是圣人赐婚,也有嬷嬷教养,方比宝琴好些,只问道:“姐妹们怎么不见?二姐姐出了门子,外祖母这里的人越发少了,三妹妹和四妹妹、云妹妹该过来多陪陪外祖母才是。” 贾母笑道:“现今天儿好,叫她们都在园子里顽,你也过去罢,赏花作诗都使得。” 黛玉听了,抬头望向贾母鬓边,只觉得白发比往年多了不少,却失去了光彩,精神也不如从前健旺了,她心里不觉一酸,十分难受,笑道:“我在这里陪外祖母说话,难道一会子姐妹们都不过来了?到那时见了再说。” 贾母听了,十分喜悦,忙命鸳鸯沏好茶,端鲜果上来,又道:“去叫姑娘们来。” 鸳鸯收拾好了,出去打发小丫头去园子里传话,复又进来服侍。 黛玉陪着贾母说了半日话,因听贾母问起自己素日在家做什么,遂笑答道:“常有事,或是去这家赴宴吃酒,或是去那家赏花作诗,都是从前顽得极好的姐妹们,虽出阁了仍旧常聚在一处,或有世交红白喜事,跟着我们太太一同过去,一个月里只清闲三五天。” 一语未了,就听湘云笑道:“林姐姐竟这样忙碌不成?”说着,与探春等人联袂而至。 黛玉莞尔道:“哪家不是这么过来的?我倒觉得自在呢,每日同大家谈些诗书,论些棋画,我倒觉得受益匪浅,比自己在家独自看书琢磨强了几倍。” 探春诧异道:“林姐姐往常和人都说这些不成?” 黛玉笑道:“不说这些,说什么?大家可没有将各家管家算账的事儿说出来的道理,都是说些琴棋书画,偶尔说些针线花样,我们可都是俗人,只能在这上头用功,不然人家提起什么书法什么丹青来,你却接不上话,岂不羞煞?” 探春听了道:“倒和宝姐姐从前说的不一样。宝姐姐总说读书是次,针黹女工是主,宜贞静,原来林姐姐在外面应酬,说的反而是那些琴棋书画诗酒花,我今儿才算明白了。” 黛玉抿嘴一笑,道:“和人应酬,样样都得懂一些,略思索一会子,就让人笑话了。” 她觉得与那些姐妹们应酬交际极自在,就是跟着周夫人出门,都是说谁家有个标致女儿,有个齐整园子,有个清俊哥儿,闲暇时说些当下时鲜的衣裳首饰打扮。原本她以为成婚以后大家都不是闺阁女儿了,只能说些如何管家理事如何辖制下人如何掌握大权等等,谁知竟不是,她们从不将家中的琐事拿出来说道,若是谁提起这些,大家反而对她避而远之。 远的不说,今年二月在忠顺王府里赏花时,大家击鼓传花作诗猜谜,有个三品官员家的新妇因家中不大教女孩子琴棋书画,只约略读过几本列女传、贤媛集认得几个字,别人说什么琴棋书画她都接不上一句,当即便羞得手足无措,事后几次聚会都托病未至。 探春除了去过王子腾家,便是黛玉几次设宴时请了她们过去,并不知道别家如何,闻听黛玉此言,方知琴棋书画亦是极要紧的,管家理事和针黹女工反而次之。 湘云笑道:“林姐姐近日又有什么大作?给我们瞧瞧。” 黛玉闻言一笑,并没有说周鸿近日闲暇时将自己做的所有诗词收录成册,收在他们房中,以旧年自己在荣国府时偶见落花感慨做的葬花词为名,她心里十分欢喜而得意,但却不愿告诉别人,只道:“哪有什么大作,倒是你们,有什么好诗好词说给我听?” 湘云摇了摇头,道:“近日哪有什么心思作诗,倒是姐姐自在得很。” 黛玉看着湘云爽朗依旧,不自觉地想起梅家退亲时的言语,恐波及于她,有心提醒她一声,但是当着许多人面却不好说,直到贾母乏了,大家去园子里闲逛,黛玉方拉着她走在最后,低声道:“听说史家叔叔和史家婶娘已经回京了,怎么还不来接你回去?” -- 第294页 史湘云一呆,随即笑道:“是呢,叔叔和婶娘二月就回京了,至今还没打发人过来接我。不过,我也不在意这些,横竖在这里倒比家里自在。” 黛玉拍了她一下,道:“你竟是个傻子,难道你就不想家?史家婶娘不来接你,你就不能自己提出回家?这里虽好,终究不是你家,你家在史侯府。你只比我小几个月,今年也已经十六岁了,还像小时候和二哥哥一处厮混不成?现今二舅母叫二哥哥搬出去,未必不是为了迎亲。你的嫁妆齐备了?盖头霞帔绣好了?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你还想着自在。” 史湘云听了这话,方想起自己早早就定了亲,嫁妆嫁衣一概未曾齐备,想到史家已非往常可比,家中皆以俭省为要,恐怕给自己的嫁妆连迎春都有所不及,不觉沉默不语。 黛玉见状一叹,道:“你的嫁妆倒不必费心,横竖有你们宗族和府里做主。你好歹为自己着想,也为下面的妹妹想一想,竟是早些回史侯府要紧。你好歹是史家的大姑娘,正经侯爷的嫡长女,自古以来长幼有序,你若没个着落,下面史二姑娘史三姑娘都是不能出阁的。” 单凭这个,史侯爷夫妇就不能让湘云继续耽搁下去,毕竟史侯爷袭的是史湘云父亲留下的爵位,湘云还有外祖家仍在,若是在嫁妆上给史湘云难看,丢的是阖府的颜面。卫若兰门第根基人品相貌都是一流,可见史家在湘云的婚事上也用了心思,只是湘云却不知惜福。 她想起雪雁曾经言道,湘云在宝钗处抱怨在史家做活累得很,宝钗告诉了袭人,袭人不免走漏风声,事后又受宝钗相助做东设了螃蟹宴,府中上下都知薛家有钱,而湘云囊中羞涩,未免都说史家婶娘的闲话,说她苛待湘云。黛玉突然明白了,想来这些举动史家婶娘都知道,所以外放的时候任由贾母接了湘云过来,一住就是几年,进京后也不接她回去。 虽然湘云如今是自作自受,然而姐妹一场几年的情分,岂能冷眼旁观置之不理。 湘云赌气道:“他们不来接我,我何必自讨没趣?” 黛玉轻斥道:“傻丫头,哪有和长辈置气的道理?你姓史,是史家的姑娘,难道要在这里发嫁不成?我倒是期盼着有娘家依靠呢,可惜娘家族人都出了五服,也无甚亲热之意。你是个聪明人,我都说得这样清楚了,你还不明白?” 湘云怔怔地看着她,不解其意。 黛玉微微一叹,眼见众人都已走远,自己身边只紫鹃汀兰几个和翠缕,便低声道:“你难道不知道琴妹妹被梅家退亲的缘故?” 湘云闻言,忙低声回答道:“外面的消息一概不许传到里头来,虽听说琴妹妹被梅家退了亲,却不知何以如此。琴妹妹是极好的人,那梅家到底有什么样的心气,竟退了这门亲事?太太说,想来是他们不好。” 黛玉听到这里,恍然明白,这件事贾母王夫人薛家等人知道,赖家这些人知道,反而是里头这些年轻的小姐哥儿们不知,想来是特意隐瞒他们了,不由得暗暗叹气,娇花嫩柳不受摧打,焉能抗风雨?她却不好说宝琴的是非,只含含糊糊地道:“我也只听说其中就是说琴妹妹住在这里男女坐卧不忌,琴妹妹住在外祖母房中尚且如此,何况你是住在园子里呢?” 湘云登时吃了一大惊,道:“竟有这样的事情?好姐姐,我该怎么办?” 自打宝钗搬出蘅芜苑后,湘云很是有些心灰意冷,陡然面对此事竟有些六神无主。湘云虽然从未炫耀过自己的亲事如何,其实她心里对此十分满意,隐隐有些自得,毕竟卫若兰真是第一流的人才,除了黛玉有圣人赐婚外,迎探惜等人都没有自己的造化。 黛玉见她反应过来,她素知湘云并不若表面那般娇憨无邪,行事自知人情,心里也有一番算计,便正色道:“正如我先前说的,你早些回家要紧。” 湘云听完,一路默默无语。 及至到了稻香村门口,湘云忽然轻声问道:“想当初娘娘下了谕旨让姐妹们住进大观园里,姐姐不去,便是料到今日了罢?” 黛玉一怔,哂然无言。 湘云长叹一声,道:“也就这几年在园子里过得自在,咱们个个光风霁月,反是外面的人眼黑心脏,用那样的眼光来看咱们这些姐妹。” 黛玉犹未说话,李纨已在前头转身看来,笑道:“你们说什么梯己话呢?快进来。” 黛玉和湘云方掩住话题,跟了进去。 湘云心中烦闷,早早回房中歇着去了,别的姐妹和黛玉也无甚私交,陪着略坐一回便各自回去,只剩黛玉一人留下,与李纨说些闲话。 李纨递了茶上来,笑道:“你同史大妹妹说了什么,回来就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黛玉抿嘴一笑,这些年在荣国府里,若说李纨凤姐两位嫂嫂,她渐渐地同李纨更相契些,且出嫁之后两人也没断了来往,时常打发人互相送些瓜果点心新鲜玩意儿,也知李纨口风极紧,便低声将自己对史湘云的提醒娓娓道来。 李纨叹道:“妹妹真真是好心,她平常那样待你,你还为她着想。”自从宝玉搬出大观园,李纨是头一个拍手称快的,只是知道宝玉受宠,面上不敢表露出来,她是个寡嫂,自然忌讳这些,只是元春谕旨在先,不好违背,这会子她亦是盼着湘云搬走,皆因贾兰如今也大了,黑天白日地碰面,传出去终究不好。闻得黛玉劝湘云回家,李纨自是欢喜无限。 -- 第295页 黛玉淡淡一笑,道:“他们是他们,我为的是我的心,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不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情。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知道了,在力所能及之下,好歹提醒一声,横竖帮到了她一些,我也没损失丝毫。” 李纨听了这话,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黛玉却不知她心里的想法,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却听李纨忽然问道:“所以二丫头出阁时,你私下悄悄给了她二百两金子?” 黛玉惊道:“大嫂子从哪里听来的?”她叫紫鹃瞒着别人悄悄给迎春,又对迎春主仆千叮咛万嘱咐,原就是不想叫人知道,没想到李纨竟知道自己给了她金子,还知道数目。 李纨笑道:“你虽想瞒着,可是二丫头出阁嫁妆东西和各家亲友添妆须得登记造册,凤丫头身子重不曾料理,探丫头宝丫头都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可不是让我料理?忽然多了一盒金子,岂能瞒得过人?二丫头也没瞒我,说是你给的,我已嘱咐过不许再告诉别人。” 黛玉皱了皱眉头,轻叹道:“外祖母也不容易,平常外祖母偏心太过,他们嘴里虽不曾说什么,我心里却明白,如何能叫二姐姐出门子只拿三千两压箱钱,事后若出了什么事,岂不是怨外祖母给我一万却只给她三千?一时半会倒无妨,日子久了,总会生出些怨气。何况二姐姐又是退了亲再定的,本就命苦,帮她一把,尽了心意,也是应该的。” 李纨怔了怔,有些失神,道:“原来你都知道。” 惜春还罢了,毕竟远些,迎春和探春却是黛玉的亲表姐妹,然而和黛玉的情分反不及宝琴和黛玉亲密,迎春是个木头人还罢了,探春亲近宝钗而远着黛玉,湘云几次三番说话夹枪带棒,别人不知,李纨如何看不出来是因为贾母偏疼黛玉仅次于宝玉而在她们之上。 黛玉微微一笑,低头喝茶不语。 世人总觉得旁人处事应该权衡利弊,她虽在李纨跟前明说是为贾母,实际上不过是个托词,免得她们再揣测其他,原意只是想叫迎春嫁过去底气足些,免得夫家小觑。 自己嫁妆丰厚,在周家一年,几乎未动,只除了雪雁出嫁给她一些东西,以及姐妹们生日送了几件梯己玩意儿,或者公婆和叔叔小姑子生日送两件,余者应酬交际送礼都是家中公中所备,旧年十月进账六千两银子,并米面柴炭无数,家里一年都吃不完,再加上家里也有这些进项东西,周夫人已嘱咐她叫庄头以后都折变了银子送来给她。 因此,这二百两金子于她而言算不得什么,于迎春而言却能在夫家添加许多底气。 李纨道:“若说谁最体谅老太太,怕只你一个了,老太太没有白疼你这么些年,老太太那样疼宝玉,宝玉却从来都没为老太太想过什么,唯有你还怕她们怨老太太。想来你打算三丫头四丫头出阁时,你也私下给二百两,另外二百两是给云丫头的罢?” 说到这里,李纨深深叹气,府里花了黛玉那么多钱,贾母给黛玉陪嫁的不过是九牛一毛,纵然黛玉不给迎春几个也是理所当然,只可惜偏世人看不透,只说贾母偏心。 黛玉道:“外祖母已经上了年纪,横竖那钱是外祖母给我的,给了她们也算不得什么,何必叫她们出阁了还想着外祖母偏心我而不疼她们?你放心,那一千两我一个都不留,八百两给她们四个,下剩二百两日后留给兰哥儿娶媳妇,也算是我这个姑姑尽了心。” 唬得李纨连忙摆手道:“好妹妹,你快别臊我了,给她们也罢了,何必给兰儿?再说,别人不知,你难道还不知道我?我自有梯己,纵然府里不出钱,也够我给兰儿娶媳妇了。” 黛玉笑而不语,亦没说好,亦没说不给。 回家几日后,黛玉便听说史湘云搬回了史侯府,倒放下一段心事,因向紫鹃道:“也不知雪雁如何了,从前尚未出阁时倒能常来,现今却不能了。” 紫鹃笑道:“出了嫁就是赵家的人了,哪有常回娘家的道理?” 黛玉倒是记挂着雪雁,想了想,道:“咱们家新得了许多花儿,我瞧着都好,正说明儿请姐妹们来赏花,你选两盆白牡丹打发人给她送去,这两盆今年开得倒早些,然后再备四样鲜果,四样点心,她在那里虽清净,却哪里有咱们这样自在,吃穿精细已极。” 紫鹃答应了,果然打发人宋婆子坐车给雪雁送去。 东西送到雪雁家里时,赵元在前院给学生上课,雪雁正拿着竹剪刀撷花修竹,闻得黛玉打发人来,忙放下剪刀,叫小兰引了进来,先问黛玉安好。 宋婆子笑道:“大奶奶好得很,只是记挂着姑娘。” 小兰笑道:“现今我们也改口称奶奶了。” 宋婆子听了,忙轻轻拍了自己一下,笑道:“可不是,姑娘现今也是管家奶奶了。”说着递上礼单,奉上东西。 雪雁看毕,笑道:“可巧,我们昨儿去山里挖了几株兰草,甚是清雅,正说要给你们大奶奶送去,你既来了,就捎回去。”说着,指着旁边已修剪好的两盆兰草对小兰道:“一会子给宋妈妈搬到车上。”又叫翠柳封了赏钱给宋婆子和驾车的车夫,又留了茶,方放他们回去。 宋妈妈走后,雪雁洗了手,进屋打开四个掐丝锦盒,一盒两样,配着粉白官窑碟子。 雪雁叫翠柳另外拿了八个碟子来,将鲜果和点心分了一半摆上,又添了些家中常备的点心瓜果,攒了满满八碟,放在四个雕漆托盘里,道:“送前头屋里去,等那些孩子们下课了,叫他们尝尝,也是个意思。” -- 第296页 小兰和翠柳齐声答应,叫了婆子过来,一人端一个托盘送去。 彼时学生们才下课,正在房中说话,赵云坐在上头,另有赵晖几个过来请教功课,见丫头婆子送瓜果点心过来,赵云便道:“一会子上课再问,先去吃点子东西垫垫肚子。” 众学生齐声应是,不论是坐着的还是还是趴着的都齐齐站起身,早有几个学生上前接了托盘并道谢,他们在这里上课,因早上卯时便得过来上课,往往两个时辰后肚子便饿了,都是强忍到放学后吃午饭,可是自打雪雁进门以后,每每巳时二刻常送一些瓜果点心过来与他们吃,既解了馋,又垫了肚子,不必饿着肚子继续上课。 赵云听雪雁提起方发现学生多是饿着肚子,故在此时都留一刻钟叫他们吃些东西,横竖他们家并不缺钱,且添上这些东西,他们一家人一个月的嚼用也不过三四两。 赵云已将家中积蓄都交给了雪雁收着,去了成亲之费还剩三百五十两,但是却收了不少礼金,零零碎碎也有七八十两银子,几十吊钱。 雪雁对此十分满意,赵云将管家大权交给她,并将所有积蓄都给她收着,可见信任。 见小兰和翠柳收了空碟回来,便道:“将那两盆白牡丹搬进来。” 小兰笑道:“奶奶想作画不成?” 雪雁摇了摇头,道:“我虽懂些丹青,却不及书法,也就不在你们跟前献丑了,我想着将牡丹绣出来,做一个小插屏,岂不好看?” 小兰诧异道:“奶奶平素最不喜做针线,今儿是怎么了?” 雪雁扑哧一笑,道:“我虽不爱做,可也不是不能做,快去搬进来。” 小兰笑着答应一声,果然和翠柳将两盆牡丹搬了进来。 雪雁起身打开床边的箱笼,取出一块蝉翼纱裁开绷在绣花架上,然后取出一卷丝线,按着颜色选好,便坐在窗下穿针引线,她用的是大红底纱,越发显出白瓣绿叶的清雅。 雪雁的活计做得慢,途中还让赵云作了一首牡丹诗绣在图中,才做了一两成,便已经到了三月中旬,正是草长莺飞之时,赵云忽然进来告诉她说,长乾帝降旨,任周元为户部尚书,虽没了先前正一品大学士之衔,但是实权较之先前更胜,他们须得去道贺。 雪雁忙备了四色礼物,重新妆饰,与赵云同去。 他们和周家比别家不同,一进门赵云便被请去前堂,雪雁则往黛玉房中来,这两日周家来往贺喜之人络绎不绝,黛玉随着周夫人待客收礼,忙得不可开交,见到雪雁,笑道:“你竟这会子才来,跟我到前头去。” 雪雁自忖身份远不及今日来往之仕宦眷属,恐被众人轻慢,如何肯去,笑道:“我是哪个名牌儿上的人,姑娘叫我去,快别臊我了。” 黛玉却道:“来者是客,你怎么了?你也是举人老爷的太太呢。” 黛玉素不喜雪雁妄自菲薄,说着便强拉她到了前厅。 今日在座的固有雪雁不认得的,泰半却都随着黛玉时极熟悉的人,见到雪雁,别人犹未如何,赵嫣然便先开口道:“雪雁,你竟肯出来了,出了门子就忘了我们不成?亏得圣人赏了你东西,我们打发人给你添妆,几个月都不见你,一会子罚你这个举人太太几杯酒才好。” 雪雁落落大方地与人见礼,笑答道:“世子妃府上尊贵,我一个小丫头哪里敢上门呢。” 嫣然听了道:“这话却无理,难道上我们家门的都是有诰命的不成?白身的好多着呢,不过是有个根基门第,你女婿是正经的少年举人,又在山海关时立了不少功,只因图清闲才没职缺,单凭这些就比世人强了几倍,你倒来妄自菲薄。” 众人听到这里,也都笑着称是,她们瞧不起娇杏这样从二房扶正丫头出身的人,倒没如何瞧不起雪雁,彼时讲究夫贵妻荣,只要是明媒正娶,人品清白,一概不论出身,来周家道贺的就有两个诰命是王府丫鬟出身,也有好些女眷强在门第上,丈夫却是白身,恐怕还比不上雪雁的丈夫有功名,而雪雁又是南华的妹子,是于连生的干妹子,谁也不肯轻慢于她。 雪雁见状,心里略略松了一口气,眼波一转,碰到湘云诧异的目光,顿时一怔。 湘云彼时回了史侯府,史侯夫人虽不喜她在荣国府的言行举止,但是湘云的身份自始至终都由不得他们怠慢,免得坏了名声,近日便拘着她在家里做针线,只告诉她必须先将嫁妆绣出来,湘云得黛玉提醒后,这回却是十分听话。 史侯夫人见了,反倒诧异,尔后略感安慰,今日过来周家道贺,便带了她同姐妹一起。 湘云坐在史侯夫人身边,在座的姑娘家竟没一个她认得的,黛玉当日宴请的姐妹们皆已出嫁,仅有张惠近日病了没过来,其他人和她这样未出阁的女孩子也说不上什么话,眼见雪雁虽是丫头出身,却长袖善舞,未曾引起旁人丝毫怠慢,不觉羡慕非常。 雪雁却是暗暗苦笑,除了赵嫣然等几个极熟悉的人不在意她的身份外,其他人岂能真不在意她是丫头出身,不过都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不在面上流露出来罢了。 雪雁自知身份,言辞间十分留意分寸,不肯留下丝毫话柄。 如此一来,原先心中略有几分瞧不起雪雁的人对她倒有些刮目相看。 好容易与众人见过了,外面请入席,戏已登台,周夫人陪着各家年长女眷在正厅,黛玉则陪着年轻眷属在偏厅,正厅说些儿女婚嫁之事,偏厅则论些琴棋书画等风雅之事。 -- 第297页 偏厅里以赵嫣然为首,她们多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之人,提起来便有人接口,说起唐诗谁的好,谁的不好,提到宋词则说何谓豪放,何谓婉约。 雪雁虽是个丫头出身,却通读诗书,别人说起,也能接得上,但是她坐在下面,却不肯轻易开口,以免抢了众人的风头,只有到了不得已开口的时候,方接口两句,皆是精妙之句,认得她的人不以为奇,反是没见过她的深以为异。 有两个年轻女眷头一回到周家来,因不擅此道,便微笑坐在旁边不说话,深感沮丧,低声问道:“那个对上世子妃上联的赵奶奶不说是个丫头出身?怎么竟也懂这些?” 听了这话,便有熟人悄悄地答道:“这才是家学渊源。平常应酬时,谁不知道周家的林淑人风雅已极,从古至今的典故她都信手拈来,说起诗词歌赋,随口就能做出锦绣华章,她的贴身丫头,跟着读书识字,如今嫁了一位举人,也是有身份的人了。” 先前疑惑之人叹息道:“平常在家都说些管家算账的本事,不曾想出来竟不是如此。” 那熟人听了,亦是苦笑,她也不懂这些方坐在这里。她出来几次后才明白,越是身份地位尊贵的眷属,越是讲究风雅、气度、涵养,不愿对牛弹琴,性情相投便觉亲密,日后想打听什么知道什么私下来往,偏自己每每都接不上话,结交不上她们。 黛玉虽在款待赵嫣然等人,却也没忘记这些人,亦多次过来与之寒暄,命人倒酒挟菜。 雪雁见黛玉面面俱到,心里十分欢喜。 黛玉又到正厅去了一回,查看了是否色、色妥当,又请问周夫人还有什么吩咐,周夫人笑道:“一切都好,你只管陪着世子妃并各家来客顽就是了,有什么事,还有下人呢。” 黛玉听了,笑着应是。 王夫人笑道:“大姑奶奶闲了,时常回去看看老太太,老太太日日都记挂着你。” 黛玉道:“舅母放心,我心里也记挂着外祖母呢,前儿才去探望过,等忙完这会子再去给外祖母请安。今儿史大妹妹跟着史家婶娘来了,倒是舅母怎么没带三妹妹和四妹妹过来?” 王夫人听她说起探春和惜春,微微一怔,旋即笑道:“她们两个一个腼腆,一个年纪太小,我便叫她们在家做些针线,不曾出来,难为你还记着她们。” 黛玉闻言笑道:“二姐姐已经出阁,三妹妹和四妹妹也大了,该出来见见人才是。” 王夫人却道:“你二哥哥还没娶亲,两个丫头且等等罢。” 黛玉一怔,忽然想起贾母始终不愿宝钗进门一事,听得王夫人说这话,一时无言以对。 可巧永昌公主听到了,笑问道:“我记得你们家衔着宝玉出生的哥儿比鸿哥儿媳妇还大一岁,今年十七了罢?怎么还没娶亲?可定了人家了?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在这个岁数可没有几个耽搁了,鸿哥儿媳妇都出阁一年了。” 王夫人忙道:“已经在心中取定了人家,我们家娘娘也说好,只是还没过明路。” 永昌公主不觉问道:“定了谁家?” 众人也都十分好奇,她们知道宝玉出生时的异象,可那又如何?如今十七岁了,不喜读书,只喜内帷厮混,没瞧出什么造化来,他既无功名,身份也只是个五品官的嫡次子,继承不了家业爵位,虽有个姐姐在宫里做娘娘,可娘娘又不能做前朝的主儿,许兄弟一个高官厚禄,因此除了几家根基穷酸的暴发新荣之家外别人都不肯将女儿许给宝玉。 王夫人心中忖度半晌,知贾母已经无法为宝玉做主,且元春一向是赞同金玉良缘,前儿已通过声气,便意欲令人知道,遂含笑道:“取中了我妹子家的外甥女儿,只因宝玉先前有和尚说命里不该早娶,故一直没定下来了,如今他大了,正打算近日议亲呢。” 听了这话,众人恍惚想起荣国府似乎传出过什么金玉良缘,原来竟应在了这里。 永昌公主想起王夫人的外甥女薛氏宝钗当初在贾母的寿辰上亦见过,倒是好端庄模样儿,气度不俗,只是身份太低了些,不过也足以匹配宝玉,倒是后者荒唐之言人尽皆知,似配不上她,笑道:“我见过你那外甥女,果然生得极好,既是贤德妃觉得好,想必是良缘。” 剩下人等有想起薛家身份的,有想起见过宝钗的,不拘心中如何,嘴里都说好。 湘云闻得王夫人之语,也为宝钗欢喜,这些姐妹中的确只有宝钗最厚道,只是偏她因抄检大观园之故早早搬走了也没跟自己说一声,着实可恨。 等到曲终人散,晚间回到家中,向贾母回话时,王夫人说道:“我倒是觉得大姑奶奶说得有理,长幼有序,宝玉现今未娶,三丫头四丫头只怕就得耽搁了。因此永昌公主问时,我便说了娘娘的意思。” 贾母倚着靠枕,凝视着她不言不语,看得王夫人竟有一些不自在。 过了良久,贾母方冷声道:“你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宝丫头,难道世间就只有一个宝丫头配宝玉不成?你几时跟娘娘说的?怎么说的,竟让娘娘也说好,你还告诉了外人?” 王夫人低头道:“和尚道士说的金玉良缘,那是天赐的,从前老太太极信和尚说宝玉不能早娶的话,如何今日反不信这些了?何况宝丫头知根知底,性情稳重,又知道劝谏宝玉读书上进,虽说略大了两岁,但是大两岁更能妥当地照料宝玉,比别人强些。” -- 第298页 贾母正欲言语,忽听有人通报说凤姐生了。 贾母顿时吃了一惊,道:“怎么这时候就生了?” 王夫人脸色一变,忙问道:“是男是女?” 来报喜的却是平儿,掀了帘子进来,一脸喜气洋洋,躬身道:“恭喜老太太,贺喜老太太,老太太添了一个六斤九两的大重孙子。因奶奶说天晚了,恐惊扰老太太,故生完了才叫我过来跟老太太和太太道喜,虽是早了些,却很顺,不过半个时辰就下来了。” 第七十章 洗三日忽闻榴花开 却说凤姐自从怀了这胎之后防范得十分严密,一口外面的东西都不吃,屋里的东西都是处处检验再三,什么彩瓷粉彩等器具都撤下去了,香料也不用了,里衣也只穿棉布不用丝绸,便是稳婆也没用府里的,而是请王子腾夫人悄悄请了三个极有名的稳婆来,身份来历打探得一清二楚,发动时凤姐便吩咐平儿小红封了院子,不叫人知道,等到生下来方许她们出去报喜。 平儿暗暗惊心,不知凤姐如何防范如斯,后来凤姐平安产子,平儿往贾母这里时,小红守着凤姐,丰儿则往东院里去报喜,顺便去请贾琏回来,发动之时连贾琏都没告诉,又打发人去王家报喜。 听了平儿的话,贾母又惊又喜,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这可真是大喜事。”立时便要起身去凤姐院中探望刚落草的重孙子。 平儿忙笑道:“老太太快别急,我们奶奶心里知道老太太记挂着就欢喜了,哪能劳动老太太这会子匆匆忙忙地过去?岂不是我们奶奶的罪过。” 鸳鸯听了,也笑道:“平儿这话极是,老太太竟是明儿一早过去倒好。” 贾母想了想,道:“是了,这会子院子里定然还没收拾妥当,鸳鸯,你替我同平儿走一趟,跟凤丫头就说我的话,给咱们家添丁进口是她的大功,我心里记着呢,明儿亲自去看她,洗三咱们办得热热闹闹的。” 鸳鸯答应了一声,遂同平儿出去。 及至到了凤姐院中,邢夫人已经到了,喜得眉开眼笑,贾琏在书房里得到自己有了儿子的消息,连忙撇下两个清俊小厮抬脚就跑过来,帽子歪了,靴子也少了一只,衣裳也没拢好,只隔窗问凤姐的好歹,问儿子的好歹,一个劲地道:“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 看到贾琏疯疯癫癫恨不得天下皆知的模样,鸳鸯忍不住扑哧一笑。 平儿叹了一口气,笑道:“姐姐体谅些罢,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们二爷三十岁才得这么一个哥儿,可不是得了凤凰儿似的,便是疯癫这一会子也说得过去。” 鸳鸯听了,十分了然,点头道:“你不说我也理会得。” 邢夫人正在叫人抬了好一口樟木描金大箱子过来,亲自进去对凤姐道:“你公公知道你给咱们大房添了个儿子,喜欢得不得了,只是不能亲自过来,故吩咐我给你带了一箱子好东西,金玉古玩书画都有,是给咱们大哥儿的,不许便宜了琏儿!” 凤姐这几年调养得用心,生得又顺,不见疲惫,反而中气十足地道:“太太回去替我谢过老爷的恩典,只是我竟不能亲自过去谢了。” 邢夫人望着凤姐身边大红缎子小襁褓里的哥儿,念佛道:“都说得好生坐月子,你只管养着,便是不去谢你们老爷,你给咱们家添了哥儿,你就是立了大功,必然不会怪你。” 凤姐听到这里,连连答应,生了这个儿子,只觉得扬眉吐气,腰杆子都直了不少,心中不由得后悔没有早日醒悟,若是那年的哥儿生下来,现今也有两三岁了,贾琏不会去找什么尤二姐尤三姐,贾赦恐怕也不会赐个什么秋桐过来,弄得自己可谓是众叛亲离。 凤姐产子,一时之间,阖府皆知,宁国府也知道了,皆络绎不绝地过来贺喜。 眼瞅着凤姐这院子就要热闹起来,鸳鸯忙传了贾母的话,凤姐在产房道谢,贾琏亲自去给贾母磕头,然后乐颠颠地回来守在产房门口,叫稳婆抱了哥儿出来看看。 稳婆无奈地道:“二爷,天黑风大,仔细吹坏了哥儿。” 贾琏一听,立即摆手道:“快别抱出来了,我自己去瞧瞧。”竟不顾爷们忌讳产房不许进去的规矩,急急走进去,望着凤姐围着抹额,一脸温柔,忙低头去看自己儿子,喜得合不拢嘴,然后对凤姐作揖道:“辛苦奶奶了。” 凤姐扑哧一笑,横了他一眼,道:“二爷这礼,我竟是不能起身还了,生受了。倒是二爷快出去,仔细外人知道了,说二爷的不是。” 贾琏振振有词地道:“我来看自己的老婆儿子,怎么就不能了?” 话虽如此,贾琏仍怕别人说三道四,遂又看了一回儿子,抚慰凤姐一番,然后出去。 彼时鸳鸯已去,众人皆至,院子里果然挤挤挨挨站满了道喜的人,纵然院子里点了许多灯火,亮如白昼,亦觉得乌压压一片,平儿忙着收礼、打赏,又拣着要紧人物的道喜回了贾琏和凤姐,贾琏早去贾赦那边请贾赦给儿子选名字去了,凤姐便吩咐平儿自己料理。 对此平儿素来驾轻就熟,料理得十分周全。 一时宝钗宝玉探春等处都打发人过来问个究竟,平儿少不得也是一番周旋。 凤姐却在里头吩咐小红道:“我能有今日,皆是林妹妹和容嬷嬷等人的功劳,你亲自替我走一趟,礼物我都已经拟好单子了,并向她们报喜,洗三的时候请林妹妹和容嬷嬷务必过来,我必要亲自道谢,等出了月子,再去谢一回。” -- 第299页 小红答应一声,忙带着礼物,又带了几个婆子下人亲自坐车去周家。 周家距离荣国府本就不甚远,到了周家,递上帖子,很快便请了她们进去。 王夫人等诸官宦显贵眷属依次告辞后,雪雁却因赵云与周鸿父子议事,在周家未曾离去,正坐在黛玉房中同黛玉说闲话,闻得荣国府来报喜,均是一怔,黛玉忙命人请进来。 见到小红,黛玉便笑道:“莫不是你们奶奶的喜事?” 小红行了礼,请了安,方笑道:“到底是林姑奶奶,果然是聪明绝顶。我们奶奶已经平安生下了一个哥儿,六斤九两,都说是个贵子,我们奶奶感念姑奶奶和容嬷嬷的好处,特特打发我来报喜,并代我们奶奶谢过姑奶奶和容嬷嬷,哥儿洗三时还请姑奶奶和容嬷嬷务必亲至,我们奶奶当面道谢,等出了月子再来谢一回。” 黛玉闻得凤姐产子,也为她欢喜,笑道:“竟真是喜事,放心,洗三必至。”一面说,一面接了小红递上来的礼单,又命人去请容嬷嬷过来。 容嬷嬷和张嬷嬷现今都在教导周滟礼仪,故住在周夫人的正院中,容嬷嬷听说后过来,细问了小红一番,笑道:“难得你们奶奶竟将我教她的东西记得这样清楚,回去告诉你们奶奶,这奶娘得好生挑选,奶娘吃得不好,或者吃了什么脏东西,奶水对哥儿也不好。” 小红一听,忙道:“还劳烦嬷嬷一些工夫,好歹拟个单子出来,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不然我回去一个说不上来,倒不好跟我们奶奶交代。” 容嬷嬷笑道:“你们奶奶身边的丫头,就数你伶俐。” 说完,对雪雁道:“我说,你记着,往常这些也教过你们的。” 黛玉忙命人拿了笔墨纸砚过来,雪雁执笔,容嬷嬷道:“奶娘不能吃生冷油腻辛辣咸酸之物,不能喝茶,不能喝酒,吃饭也要荤素瓜果粗细得当,不能只吃一样。” 小红等人谨记在心,接下来容嬷嬷念将出来,所有忌讳都写在单子上。 雪雁暗暗赞叹,她也懂得一些养生之道,容嬷嬷列出来的这些东西的确非常要紧,写完,从头到尾看一遍,又念了一遍给容嬷嬷听,再无疏漏,方递给小红。 小红感激不尽,跪在地上给黛玉和容嬷嬷磕了几个头,方告辞离去。 待小红走后,黛玉命人将礼物分了,送黛玉自己的留下,容嬷嬷的送到容嬷嬷房里,同时竟还有张嬷嬷的,和容嬷嬷持平,比黛玉略逊,皆是金珠簪环绫罗绸缎之属,除此之外,还有雪雁、紫鹃、汀兰等人的,六个丫头每人一份,皆是金钗一对,金镯一双。 紫鹃笑道:“我们可没什么功劳,怎么倒有我们的?” 雪雁在旁边拿着金钗看了两眼,皆是牡丹花式,打造得十分精致,金摺丝镯子则是一只四两重,闻言笑道:“岂不闻爱屋及乌,咱们可是沾了姑娘和容嬷嬷的光。” 黛玉抿嘴一笑,道:“我瞧着你才得了大功呢。” 雪雁睁大眼睛望着她,笑道:“都是姑娘和容嬷嬷的功劳,如何反是我得了首功?” 黛玉道:“若没有你告诉我外头的事情,我没有提醒她,她如何懂得后悔莫及,然后请了容嬷嬷去教导她规矩礼仪,尔后调养身体生了儿子?追根究底,我可没说错,你竟真是立了头功。明儿我见了凤丫头,给你请功。” 雪雁连忙摆手,道:“那些话也只姑娘说得,我却说不得,若叫人知道我一个小丫头把外头的事儿告诉姑娘,皮不揭了我的,姑娘快饶了我罢。” 黛玉笑道:“你放心,我还能不护着你?” 她本就没有打算在凤姐跟前如此说,也怕反给雪雁惹了烦恼,当初雪雁替自己守着父亲交代的秘密那么多年,谁也不曾料到,那府里不可能没人记恨着。 说笑了一回,到了晚饭时分。 黛玉便携雪雁到周夫人上房用饭,雪雁如今已不是丫头,来者是客,自然有座,雪雁仍旧退让一番,方落座。 周夫人笑道:“你女婿和前头老爷大爷他们一同用饭,咱们自己吃。” 雪雁含笑应是。 用过饭不久,前头便派人来请雪雁回去。 黛玉嘱咐道:“琏二嫂子产子,你既知道了,别忘记过去。” 雪雁笑道:“奶奶放心,我晓得,洗三之时必到。” 黛玉道:“好得很,那日咱们在外祖母府上再见罢。” 雪雁听了,告辞出来与赵云会和,并上车出了周家,夫妻二人坐在车中,赵云说起上皇圣体沉重,怕就在眼前几日了,雪雁顿时一怔,道:“上皇圣体欠安已久,我倒也知道,想来老爷忽然起复,圣人是想动荣家了?” 赵云反吃了一惊,道:“原来这些你也知道。” 雪雁笑道:“若猜不到几分,那些诗书史记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赵云道:“那也未必,荣大学士也算是饱读诗书,可是却看不透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的道理,就是那荣国府,不也是一样没有看透?甄家已败,他们竟没有半点警醒,可见都被眼前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繁华给迷住了眼睛,认为他们家不会衰败。” 雪雁听了,深以为然。 眼见雪雁不但琴棋书画样样信手拈来,又有一份世人所没有的见识,与周鸿之妻相比亦不遑多让,赵云越发惊喜已极,心里直道自己好造化,得此贤妻,道:“荣大学士因恼甄家之事圣人未曾宽恕,赌气告病,岂料圣人顺水推舟,允他在家养病,反调动了许多官员的职缺,近日荣大学士上朝,已然大势已去,待上皇略有不好,圣人必定出手治他。” -- 第300页 雪雁道:“先是甄家,后是荣家,然后是四王八公,圣人一忍多年,逐渐发难了。” 赵云点头笑道:“正是,怕这一二年京城中端的是腥风血雨,不知道多少世家衰败,也不知道多少寒门新荣,因此你平素也得小心些,宁可远着荣国府些儿。” 雪雁含笑道:“你放心。” 赵云知她懂得分寸,便不再多说。 回到家里,天色已经黑透了,夫妻二人只练了一回字,便早早歇下。 次日一早起来,窗外一点微雨,洗得院中花木十分干净。 闻得前头读书之声朗朗,雪雁待赵云给自己画完双眉后,推他一把,道:“学生们都来上课了,你还不快些儿用饭过去。” 赵云笑道:“不急,叫他们多念一会子。” 说着,走到门外,拿着竹剪刀撷了一枝夫妻蕙回来与她簪在鬓边。 雪雁每日都由他画眉,然后撷鲜花簪鬓,已经习以为常,遂又插上一支碧玉簪,并两朵小小的珠花,穿上白底绣红牡丹的对襟褙子,系上石榴红绫裙,越发显得颜如玉,唇如樱。 小兰和翠柳端上早饭,不过是粥、馒头并几样清淡小菜。 寂然用毕,赵云草草漱完口便先去前头看着学生们,雪雁则是慢条斯理地漱口,又拿着牙刷蘸着青盐擦了擦牙,正在此时,忽闻得前头通报说江太太来拜。 江太太的次子江赫娶了赵云的堂妹赵容,江家也是八景镇有名的富户,雪雁念及于此,忙命人请到前厅,自己漱完口重新收拾一下过去。 见到雪雁走进来,袅袅婷婷,风姿万千,江太太满目赞叹,忙站起身,满脸堆笑,说道:“不知我们冒昧来访,是否打搅了府上的清净?” 雪雁笑道:“太太过来,寒舍顿时生辉,哪里说什么打扰?”一面说,一面请坐,又叫小兰沏茶上来,方看向江太太,只见她还带了一个六七岁的男孩,眉清目秀,十分俊俏。 寒暄过后,江太太送上拜礼,又命那男孩拜见雪雁。 小兰见状忙拿了锦垫过来,雪雁却疑惑道:“江太太这是何意?” 江太太道:“这是我长子家的大孙子,单字一个淼,今年七岁,也读过几本蒙学,倒还伶俐,特地带他过来,想拜在赵老爷名下读书,不知是否愿意收了这个学生?” 江淼给雪雁磕过头后,用力点头,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雪雁,一脸期盼。 雪雁听了笑道:“府上家大业大,难道还请不到好先生?我们家老爷只是教学生读几本书认得几个字知道些道理,常常有要事出门,三不五时地给学生布置功课,叫他们在家中自学,也常放假,江太太送孙公子来,恐我们耽误了他的前程。” 江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样人家,还说什么前程,没的让人笑话。” 雪雁一怔,随即想到江老爷似乎是商贾出身,直到江赫兄弟几个方以耕种为要,不再跟着父亲料理生意,饶是如此,他们家也不能参加科举,唯有三代以后才能读书科举 江太太愁容满面,道:“按理,不该来打搅的,只是我们家虽有几个钱,镇上却都知道我们老爷是行商的,大概读书人家心里都不大瞧得起,更难请到好先生教导淼儿读书,虽也有几个穷秀才因一时衣食无着方委身屈就,但是他们这样的人,我们着实不放心。我们也并不盼着淼儿考科举,只想让他随着赵老爷读几本书认得几个字明白一些道理。” 雪雁笑道:“难道咱们镇上的私塾都不肯收孙公子不成?镇上不收,还有县城里,县城里不收,不是还有京城里?” 江太太苦笑道:“镇上虽也有私塾,可哪比得上赵老爷的学问。我们家在镇上有些根基,去了县城,乃至于京城,那样尊贵的地方,哪有我们踏脚的道理?又恐淼儿一个商人之孙上学受委屈,我们老爷平常在县城做生意,一年到头被盘剥的好多着呢,近几年我们老爷不大做买卖了,归家做个田舍翁,方略好些。” 雪雁沉吟片刻,道:“府上不曾加厚束脩?倘若出的钱多,想来有许多读书人愿意教导孙公子读书。” 江太太摇了摇头,道:“为了钱如此,我们老爷反而更加担忧了。” 雪雁赞同,看了江淼一眼,招手近前问了几句话,不过是几岁了,读了什么书,认得多少字,见江淼言辞清楚,谈吐有致,心里便生几分喜欢,况她素知赵云并不在意学生出身如何,皆是免费教学,便道:“既然府上有心送孙公子过来读书,同我们老爷说一声便是。” 江太太大喜过望,连声道谢。 雪雁叫来观月,道:“带江小公子去见老爷,问问老爷愿不愿意再收一个学生。” 观月听了,便知端的,笑道:“大爷何曾在意过这些,只要江公子不嫌大爷教得不好,过来上学便是。只是学里的学生们都上了不短的时间,怕江公子跟不上。” 雪雁道:“江小公子颇读了几本蒙学,不是一字不识,你快带过去,回来告诉我。” 观月答应一声,果然带了江淼过去。 赵云正在检查学生们的功课,或是看其字,或是观其文,或是听其诵,见观月带了江家的长孙公子过来,摆手叫学生停下背书,道:“带他过来做什么?” 观月笑道:“江太太带了江小公子过来,想拜在大爷门下上学,奶奶打发我来请问大爷的意思,若是大爷说好,回去就答应江太太日后叫江小公子每日过来上学,若是不好,奶奶就回绝了江太太。” -- 第301页 赵云听了,考校了江淼几句,亦和雪雁同感,道:“回去告诉奶奶,就说我收了。” 观月连忙答应,江淼亦是眉开眼笑,跪下来砰砰砰给赵云磕了几个头。 赵云微笑道:“磕得这样狠做什么?你回去跟你祖母说一声,明儿一早过来上课罢。” 江淼脆生生地应了。 观月带着江淼回到后院,江太太得知,喜之不尽,连连向雪雁道谢,道:“明儿一早,我们老爷和我那大儿子带着淼儿过来亲自给赵老爷奉茶磕头。” 雪雁闻言一笑,知道江家是打算让江淼正经拜赵云为师。 天地君亲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午间放学之后,赵云回来用饭,见雪雁摆弄江家送来的拜礼,无非是瓜果点心尺头摆设玩意儿,其中却也有很名贵的东西,乃是一个紫檀透雕山水人物笔筒,一件乌木笔架,一对汝窑花囊,道:“这江家倒也伶俐得很,竟送这样厚重的礼。” 雪雁笑道:“他们虽用了心思,却并没有算计咱们什么,他们只想子孙后代更好些罢了。” 赵云道:“这话极是。从前江家请过两个秀才教江淼读书,下了极大的本钱,如今想来明白了不如拜在我门下,虽不能出仕,两家更加亲厚,好歹你有旧主,我有东家,又有于大舅在宫里,赖大舅做知县,江家也能得你我一些庇佑。” 雪雁摇头一叹,道:“七拐八绕,亏得他们都明白。你打算日后为人师,必定要教导出金榜题名之人,难道真要收江小公子为入室弟子?” 赵云道:“我现今一名入室弟子都没有,岂能随意就收了?不过是个记名弟子罢了。” 即便是记名弟子,也是赵云的学生,有了这一层瓜葛,江家便能得到不少庇佑,因此江家并不在意赵云没有收江淼为入室弟子,也明白赵云为何不肯收江淼为入室弟子,故在第二日备了厚礼,江财主和大儿子江林打扮一新,亲自带着江淼过来给赵云磕头奉茶。 赵云昨日已问过江淼的功课,便安排他坐在学堂中,暂与赵晖一起。 他这里多是族中子弟,也非娇儿,又有几个家里极贫困的学生,故没有伴读小厮,赵云不愿养得学生好逸恶劳,跟江财主说得十分明白。 江财主想到自家离得近,也没人敢在赵家惹事,便将伴读带走了,只早中晚来接江淼上下学,免得他小小孩童无人在路上照应被人拐了去,这些赵云便不在意了,也赞同他们的举动,毕竟那些拐子单会拐些出身富贵样貌标致的孩子。 雪雁听赵云说拐子,不觉想起英莲被拐一事,因问道:“果然有许多拐子?” 赵云笑道:“别的你都知道,这事你竟不知?” 雪雁摇了摇头,道:“我也不是天上地下件件知道,外面的事情许多都不晓得,听你说了江家的担忧,深觉有理,故有些好奇。当初甄家娘子来找女儿,可不就是被拐子拐了去。” 赵云告诉她道:“这些拐子单找出身富贵的男女孩子,常常也不止一两个人,往往是一伙儿,他们拐了这样的孩子,偷偷养了几年,出挑得好了,或是卖到大户人家,或是卖到不干净的地方,都能赚极多的银钱,因此家里有孩子长得又好的,须得时时刻刻有人看着,万不能离开半步,虽然只是半步,可是就此父母别离而后悔莫及的不知凡几。” 雪雁叹道:“我原也明白,只是听你一说,更加怵目惊心。世道艰难,亏得我当初还想着避到乡下去,置办几亩地,几间房,如今看来竟是异想天开。” 赵云皱眉道:“你还如此想过?” 雪雁抿嘴笑道:“那时候我又不知道外面险恶得很,只当盛世太平,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许是在侯门公府见识得多了,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方有此想法。后来知道女孩子没有父母兄长依靠,在外面不好求生,便作罢了。” 赵云道:“亏得你明白过来,若是没明白过来,现今后悔莫及。” 雪雁点头道:“当初甄家娘子求到周大奶奶门下,我后来问她何故,她说独自一人不敢千里迢迢进京,没有路引,又恐遇到黑店作践,或遇匪徒勒索,我一听,方知当初是我自己将世间事想得太好了些。如今听你一说,更有感悟。” 赵云道:“你知道就好,若是还当盛世太平,你就未免太傻了些。但凡是过节之时,被拐卖的孩子极多,常常有许多父母哭得撕心裂肺,只是却很少有找回来的,因为拐子带了孩子立即远走他乡,不留丝毫痕迹。咱们将来有了孩子,须得时时刻刻不离眼前。” 雪雁面上登时一红,嗔道:“什么时候的事儿,你现今就说。” 赵云心中一动,拉着她的手,笑道:“那可说不准,早盼麟儿登门罢了。” 雪雁道:“你还说这话,我记得周将军说过,是你说女孩子不能太早生孩子,最好是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怎么你竟忘了?” 赵云笑道:“你觉得我说的可有道理?我当初闲来无事,可是走访了周围十里八乡呢。” 雪雁点了点头,正色道:“极有道理呢!看不出你竟也懂这些。眼下妇人产子,一是大夫不进产房,不能随机应变,往往出了事都是稳婆自己鼓捣,容易出事;二便是年龄了,大人身子尚未长成,宫衣太薄,胎儿自然体弱,故此坐胎之际容易小产,出生之后也易夭折。当然不能一概而论,毕竟年幼生子的也有许多。依我说,你说的还未尽善尽美。” -- 第302页 赵云道:“那你有何高见?” 雪雁说道:“若有女子学医,专管产妇之事,进了产房若遇产妇之危,必定解之,岂不是比寻常大夫强些?三则就是妇人产子,理应是二十二三岁到三十岁之间,其实男子也是有说法的,不过世人不以为意罢了。” 赵云来了兴致,正欲细问,忽听霍翰林来拜,只得撇下此事,先去前厅。 雪雁听说过霍秀是赵云的同窗,已经中了进士,现今在翰林院作庶吉士,见赵云过去,忙命小兰预备茶果送去,沏的是上等好茶,送的是从黛玉处得来的内造点心。 茶果送去后,雪雁自去书房看书练字解闷。 转眼到了凤姐之子洗三之日,雪雁自然妆饰一新过去,准备了诸般油糕红糖鸡蛋等物,赵云给学生布置了功课,亲自送她到周家,同黛玉一起,方独自回转,说晚间来接。 黛玉忍不住笑道:“赵先生对你倒体贴得很。” 雪雁不答反道:“难道周将军对姑娘就不体贴了?谁不知道咱们姑爷是最体贴的。” 黛玉面上不觉一红,忙道:“咱们该过去了。” 雪雁方没言语,两人同坐一车,及至到了荣国府,给贾母请过安后,先去探望凤姐。 坐月子十分憋闷,但是凤姐已生过巧姐,倒也不以为意,只是不能出门透气,便觉得难受非常,闻得黛玉和雪雁同至,忙命人请进来。 雪雁抬头见她梳着溜油光的头,围着抹额,一身大红衣裳更觉得喜气洋洋。 黛玉坐在床边鼓凳上,看着睡在枕畔襁褓里的小哥儿几眼,道:“倒不大像你,反像琏二哥哥,瞧这眉眼,将来必定是个风流俊俏的小子。” 凤姐嘴角含笑,神情得意,道:“长得像也罢了,性子可不能学他。” 黛玉听了,瞅她一眼,道:“吃一堑长一智,你倒是改了好些。” 凤姐不禁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只恨当日不曾听妹妹的金玉良缘,以至于错了那么些年,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雪雁亦随着黛玉见了凤姐的儿子,虽然眉眼瞧不清楚,但是依稀和贾琏有几分仿佛,听了凤姐这话,便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阿弥陀佛。” 说得凤姐顿时笑了起来。 一时外头来说宴席已备,雪雁方跟着黛玉到了前厅。 雪雁留心到今日最高兴的乃是邢夫人,王夫人脸上的神色却不大瞧得出来,余者宝钗未曾过来,唯有李纨带着探春惜春两个,别无他人。 宝玉搬到王夫人旁边跨院中后,万事不自在,好容易见到姐妹们,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因问薛姨妈道:“宝姐姐怎么不见?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宝姐姐了。” 薛姨妈已从王夫人口中知道她将两家亲事透露给外人了,心里自然遂愿,便叫宝钗在家做针线,不叫她过来,听了宝玉问的话,薛姨妈便笑道:“你姐姐这两日身上不好,在家里养着,明儿得了机缘再见罢。” 雪雁听了心中一哂,宝钗这是在家中待嫁,故不过来了。 宝玉却以为宝钗病了,忙道:“我怎么不知道姐姐病了?姐姐既病了,该打发人去请太医才是,我也该过去探望探望。一会子给凤姐姐的儿子洗三完,我就跟姨妈一同过去罢。” 薛姨妈犹未开口,王夫人已道:“宝玉,你书还没读完,等读完了书再去。” 宝玉一听读书二字,便垂头丧气起来。 贾母在上头看着,十分心疼,看了王夫人一眼,道:“宝玉生得单弱,性子又厚道,不比别人心里有十七八个玲珑窍儿,你这样说他做什么?宝玉,快过来,坐在我这里。” 宝玉忙挪到贾母身边,脸上露出几分笑容来。 王夫人见了,心里不觉一酸。 黛玉和雪雁见状闻声,微微皱眉,凤姐之子今日洗三,来的皆是世交亲友乡邻家的女眷,偏只宝玉一个十七岁的少爷在座,两人已察觉到有人面上掠过几分不悦之色了,黛玉面上神色十分尴尬,雪雁也觉得无从是处。 有几家女眷与黛玉极熟,看了过来,见黛玉亦同她们一样,只得相视一眼,微微苦笑。 吃洗三面时,凤姐早请了昨日给她接生的一位稳婆做了收生姥姥,坐在首位,贾母邢王夫人等相陪。饭毕,摆上香案,供奉了供奉碧霞元君、琼霄娘娘、云霄娘娘、催生娘娘等十三位神像,贾母和邢夫人等上香磕头,收生姥姥跟在后面拜了三下,早有一个大铜盆里放着用槐树枝条和艾叶熬出来的汤。 贾母先往盆里添了一勺水,放了一个金元宝,又添了桂圆红枣花生栗子。 收生姥姥见了,便十分喜悦,吉利话一串接着一串,这些添盆的东西等洗完了就归她了,王子腾夫人疼女儿,放了一个金项圈,邢夫人竟也添了一块赤金点翠的金锁,余者莫不都放些金银锞子等物,满满当当添了一盆。 雪雁亦知此礼,跟着放了一对小金锞子。 看到盆里金光耀眼一片,收生姥姥愈加用心,抱来凤姐之子给他洗澡,略沾了一点水,哥儿却没哭,因洗三须得哭出来方吉利,收生姥姥只得轻轻捏了一把,哥儿顿时大哭起来,极是响亮,邢夫人听了,道:“听他哭得可真有劲儿,必是个壮小伙儿。” 哥儿既哭了,收生姥姥忙将他包回襁褓中,邢夫人忙命送回凤姐房中。 -- 第303页 供神之物皆已焚了,收生姥姥将洗三盆里的东西悉数兜走,正在此时,忽听前头说夏太监亲自过来道喜,贾母等人不知何喜,忙命人接了进来。 夏太监先给贾母行了礼,又见过众人,方笑道:“贤德妃娘娘有喜了,皇太后和皇后娘娘体恤,允了娘娘的请求,命老太君和太太明儿五更天进宫,略解娘娘思念之苦。” 众人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忙向贾母等人道喜。 忽听元春有孕,阖府无不喜上眉梢。 雪雁却是微微一怔,忽然想起那句“榴花开出照宫闱”的判词来。 贾母喜得连连念佛不已,王夫人面上更显出洋洋之色,她心里原就担忧元春没有皇儿在宫中不够硬气,谁承想今日竟传出有喜的消息来,真真是天大的喜事。 贾母一面忙命人传话,叫贾琏过来款待夏太监,一面道:“凤丫头的哥儿都说是个贵子,命好,造化高,我原还不信,谁承想可不是个有福气的?今儿洗三,就得了娘娘的喜讯。” 邢夫人听了,十分得意。 与此同时,府里上上下下的人等都过来磕头道喜,消息很快便传扬了出去,原本已见颓势的荣国府瞬间荣华复旧如初,隐隐有更上一层楼的趋势。 第七十一章 丧钟响太上皇驾崩 逢此喜事,贾家忙着款待道喜之人,王夫人本就不擅此道,贾母年纪又大了,凤姐坐月子,李纨是个寡妇,探春惜春是小姐,难免疏忽了今日过来给凤姐之子洗三的人。 黛玉和雪雁倒不在意,向贾母王夫人等道了喜,便告辞了,说府上忙碌,不敢久扰。 贾母头上的银丝似乎也多了几分光彩,闻得黛玉和雪雁告辞,心里不舍,道:“等吃了晚饭再回去,一会子还有戏酒呢。” 黛玉抿嘴一笑,指着雪雁道:“过一会子雪雁女婿便去我家接她了。” 雪雁横了黛玉一眼,假作害羞地低下了头。 贾母听了,笑道:“雪雁跟着你过来,我一时竟忘了她也是有人家的。” 说着,又对雪雁道:“你女婿时时记挂着你,可见是个好的,你们小两口好好过日子罢,我就不留你们了,明儿闲了,再过来逛逛。” 雪雁含笑答应了,抽身与黛玉离开,出了上房的门,抱怨道:“姑娘告辞便告辞了,什么借口没有?偏拿我作筏子。” 黛玉莞尔道:“难道我说的竟不对?你常说,不拘哪样,有借口别人便不好如何,我今儿虽说是赵先生来接你,你我都得了清净,却也没有说谎哄人。” 雪雁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不禁也笑了起来。 忽见王夫人迎面赶了过来,道:“雪雁略等等。” 雪雁一怔,只得站住脚。 贾母听到王夫人的声音,忙命鸳鸯出来,问道:“老太太问太太叫雪雁做什么?” 王夫人忙进了屋,笑道:“正有一件要紧事托雪雁的哥哥。” 贾母一听便知事关元春,一想于连生在宫中愈加受长乾帝倚重,心里也觉得应该,复命人叫了雪雁和黛玉回来,向雪雁笑道:“既这么着,就劳烦你晚一时半会地回去。” 雪雁看向黛玉,黛玉暗暗叹了一口气,道:“外祖母和舅母之命,如何能辞?” 贾母听了,十分欢喜,唤了鸳鸯过来请她们到自己里间小坐,外面则忙着款待络绎不绝的道贺之人,好容易忙完,送走诸客,已是小半个时辰之后了。 雪雁坐在贾母里间,同黛玉吃茶闲话,另有王夫人打发探春过来作陪。 黛玉看着探春一脸喜气,正要开口打趣她,却见王夫人带着两个新提拔上来的丫头金环玉环过来,众人忙站起身来。 王夫人向探春道:“你二哥哥近日读书读得脑子疼,你去替我看看他。” 探春会意,知道王夫人有话跟黛玉两个说,忙告退出去。 房中只剩黛玉和雪雁,并两人的丫头,王夫人又遣了金环和玉环出去,见状,黛玉只得打发紫鹃汀兰,雪雁也叫小兰和翠柳出去。 王夫人面上现出一丝满意之色,乃向雪雁开口道:“只怕此事还得劳烦你。” 雪雁和黛玉心中都揣测出几分来,忙道:“太太有什么话只管吩咐,若是力所能及之事必然不敢推辞,哪里敢当太太一句劳烦。” 王夫人闻言一笑,随即叹了一口气,道:“你也知道娘娘在宫里熬油似的熬了十年才封了贵妃,咱们家在宫里都使不上力,虽有几个常来要钱的大小太监,可是没能帮得上娘娘什么忙,倒是家里白填了许多东西。素闻你大哥哥古道热肠,又是圣人跟前的红人儿,因此竟请你托了你大哥哥,在宫里多照应着娘娘些儿,咱们一家子都感激不尽。” 雪雁道:“按理,我在府里长了这么多年,原不应辞才是,只是自从出阁时哥哥出来送嫁,此后我和哥哥已多日未见,下回见面时还不知什么时候,恐误了娘娘的大事。” 黛玉听了,看了王夫人一眼,忙斥道:“不过就叫你递一句话儿给于公公,有什么为难?二舅母担心娘娘,你很该体恤一番慈母之心才是。” 雪雁知道黛玉是为自己方有此预,也觉得自己先前婉拒之意太过干脆,只得假装苦笑道:“我也想呢,只是一向都是哥哥出来找我,我连宫门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递了话儿进去?何况我哥哥最是循规蹈矩,便是带东西出宫都是过了明路,哪敢私相授受传递消息。我一个丫头倒也无妨,此事泄露,连累哥哥不要紧,却恐害了娘娘。” -- 第304页 王夫人听了这一番话,心气略平,笑道:“咱们家虽无能,倒有几个能传递了消息进去,你倒不必担心无法。另外也不必于公公传递消息私相授受,只求于公公在圣人跟前为娘娘美言几句,时常提点着,使得圣人多多去看娘娘几回,咱们就放心了。” 黛玉和雪雁恍然大悟,原来她说的是这么个意思。 雪雁低头想了想,道:“太太容禀,我不敢替我哥哥答应,只好等见了哥哥,到那时一定将太太的吩咐都告诉他,应与不应,也得看我哥哥的意思。” 她知道于连生恪尽职守,从来不受后宫嫔妃和前朝官员的收买透露什么消息,每回得了打点之物都回禀长乾帝知道,长乾帝对此极为赞赏,常命他收了,偶尔叫他传递一些似是而非的消息出去,或者也会假作被于连生提点了宠幸哪位后妃,乐此不疲。 王夫人喜笑颜开,忙唤了金环进来,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锦匣给雪雁,道:“你肯费心便是极好了,见了于公公,千万记得说。” 雪雁也不知锦匣里装的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收荣国府的东西她心安理得,假意推让一番便让小兰进来收了,随即同雪雁向贾母王夫人等人告辞回去。 黛玉倚着车里的靠枕,轻声道:“你别太为难自己。” 雪雁笑道:“姑娘放心,我自己理会得。我这样的人,最是恩怨分明,也不会为了别人损了我哥哥的前程,到时候一径推给我哥哥便是。” 黛玉莞尔道:“你哥哥待你真真是好,纵是亲哥哥也未必比得上于公公。” 想到贾家贾珍待惜春,贾琏待迎春,宝玉待探春,除了探春因处处想着宝玉,衣裳鞋袜件件亲手做,宝玉也喜她性情爽利,情分比别人好些,余者贾珍和贾琏眼里竟皆是没有惜春和迎春一般,哪里及得上于连生待雪雁掏心掏肺一般。 雪雁自是十分得意,道:“这便是我的造化。生于富贵之家,纵然是锦衣玉食,也不及我兄妹情深的好。我现今只想着将来等我哥哥告老还乡了,我们兄妹扶持着过日子。” 黛玉不禁笑道:“你想得也太长远了些,于公公今年才多大?” 雪雁听了这话,也笑了。 她记得于连生曾经说过,好好地当自己的差,不作恶,不结党,只忠心为主,也不学戴权那样娶妻养子,等到五十岁时自己告老还乡,只盼着上心悯恤,允他带着积攒的财物出宫,到时候或是抱养个儿子,或是过继个儿子,好好地过日子,这便是神仙生活了。 对此,雪雁是极赞同的,古往今来,多少权宦没有好下场,可不就是因为结党营私权倾朝野作恶多端?于连生虽无郑和蔡伦之能,但是愿意做个正派人,可见人品方正。 黛玉听完,点头赞道:“多少人瞧不起太监,实不知其中也有好人。” 雪雁也觉得是自己有福,当日接济两个未进宫当差的阉人,虽然另一个不好,又忘恩负义,但是这一个却待自己再好不过了。垂头思索着该如何同于连生说起王夫人之托,忽一时抬头见黛玉眉梢眼角隐隐含着一抹愁色,雪雁不觉担心起来,问道:“姑娘在想什么?” 黛玉道:“还能想什么?不过是想外祖母府上的事情了。往常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无子还罢了,如今竟平安生下,不知多少人夜晚里睡不着觉了,也不知将来如何闹腾。” 雪雁听了一笑,道:“原来是这个,大舅老爷早晚有一日会发难的,眼下却不能,娘娘才有了喜,二舅老爷正是风光之时,连老太太都无法阻止娘娘为金玉良缘做主,只能暂时置之不理,全当没这一回事儿,何况大舅老爷呢?” 贾政一房住在荣禧堂,无论如何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是贾母偏心,元春又做了贵妃,贾赦忍气吞声罢了。可是论长幼,该是贾赦,便是论势力,元春为娘家带了什么好处?倒是白填了许多银钱进去,竟是个无底洞,王家虽是王夫人的依靠,可同时也是凤姐的娘家,父母犹在,王子腾是偏向妹妹还是偏向女儿?不必说,自然是后者。 贾赦忍得时间越久,将来发难时越厉害,可惜贾政一房住在荣禧堂里几十年,早就不觉得该属于贾赦了,因此凤姐产子,大房一脉有后,不知道有多少人心气难消,想必贾赦也是因为这个,素来贪婪刻薄如他,竟会在凤姐产子之日赏那么多东西。 贾赦固然可恨,但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非可怜,焉行可恨之事? 黛玉深深一叹,道:“我只可怜外祖母这么大年纪,身子也渐渐不好了,竟隐约露出几分下世的光景,大舅舅和二舅舅偏又如此。依我说,二舅舅早就该搬出荣禧堂才是,他们既能落个好名儿,大舅舅也不好怨他们,心气一平,两房也少嫌隙了。” 雪雁心中闪过一抹嘲讽,道:“姑娘说,二舅老爷可舍得?” 黛玉同她素来不避讳这些事情,低声道:“二舅舅若是舍得,就不会一住多年了。” 雪雁笑道:“姑娘看得明白,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姑娘心疼老太太,凡是都为老太太想,因老太太也疼姑娘,对于别人姑娘费那么多心思,又有几个领你的情分?” 黛玉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故我并不插手他们家的事情,只是感慨一会子罢了。” 雪雁道:“若是府里有个爷们立得起来知道上进倒好,可惜上上下下竟无一人可承继家业,唯知依靠娘娘在宫里的体面,斗鸡走狗,花天酒地,宝二爷倒好,性情灵慧,偏又是这么个性子,一点子能为都没有。” -- 第305页 黛玉叹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天底下哪有长久的富贵?可惜世人看不透。咱们家是因为我无兄弟,子孙稀薄,方致百年世家就此烟消云散,父亲当初看得开遂当我是男儿教养,我也看得开,虽觉伤感,到底都是无可奈何之事,偏外祖母家枝繁叶茂却是如此,上下只有一个兰哥儿或可指望,真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雪雁低声道:“但愿兰哥儿将来能顶门立户,琏二爷的哥儿好生教养,日后也未可知。” 黛玉想到贾府上下虽然都沉迷于繁华之象,但是尚有贾兰十分争气,又有新生之儿,未必没有一线希望,遂也笑了起来,略略放心。 及至到了周家,回了周夫人,坐着说了一回话,便听赵云来接。 在黛玉促狭的目光下,雪雁方向众人告辞。 赵云见小兰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匣放在自己和雪雁的车上,落下之声十分沉重,不觉纳闷道:“这是何物?你的衣服首饰不都在小兰翠柳她们的车上?几时多了个匣子?” 雪雁上了车,待小兰在外面放下帘子,车行出城,方将王夫人之托说了。 赵云微微一怔,感慨道:“可怜天下父母心,虽说贾家太太有算计之心,可是未尝不是担心女儿在宫里的处境,由此可见,他们家的娘娘在宫里,未必容易。你打算告诉于大舅?” 雪雁笑道:“这事非我所能,明儿让我哥哥做主罢。” 赵云点头赞同,他虽然想着让雪雁对于荣国府避而远之,但因黛玉之故,雪雁又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且姐妹皆有忠义之名,两人亦远不得,只能在力所能及的事情下略帮一回,于他们家作恶之事避而远之。 黛玉聪明绝顶,雪雁玲珑剔透,周鸿和赵云都不担心自己的妻子做出祸及家族之事。 雪雁打算将王夫人给的锦匣都交给于连生,她横竖不缺钱,也不会眼皮子浅地见了东西就收,故此打开来看,眼睛顿时被一阵珠光宝气耀得生疼,流下泪来。 赵云见状,连忙拿着手帕覆盖在她双眼上,无奈地道:“你怎么不小心些。” 雪雁接过手帕擦泪,道:“从前我们那太太极少赏赐珍贵之物,我哪里料到这回出手竟如此大方?瞧瞧,金锞子银锭子珍珠玛瑙翡翠碧玉宝石,满满一匣,端的耀眼生光。” 赵云看了一眼,笑道:“都说荣国府内囊已尽,我看不尽然。” 雪雁却是冷冷一笑,道:“你能看不透?他们各自往自己私囊里捞钱的本事可大着呢,不过是府里公中没钱,他们自己哪个不是财主?他们府里用了林家许多钱,老太太明面上给一万两压箱钱,私底下却给了三千两金子,和一千两金子的首饰,珠宝俱全,又有古玩书画等物。大老爷为了五千两银子险些卖了二姑娘,你是知道的,偏琏二奶奶生子时赏了一箱东西,何止五千两?二太太进门三十多年,何曾拿过一分半分出来填补公中?从前也做过包揽诉讼重利盘剥之事,上了年纪吃斋念佛方不做这些罢了,眼前这点子只是九牛一毛。” 若不是公中实在周转不开,恐怕王夫人也不会拿着这些梯己来打点。 赵云道:“你当初曾说,赖家的家业都是从府里捞来的,可见上上下下,不止当家的主子,连管事的奴才也一样中饱私囊,难怪林淑人一二百万的家业竟只花了五六年。” 雪雁正欲合上匣子,忽然眯起眼睛,埋头细细在里头不住翻找。 赵云见状笑道:“你找什么?” 雪雁道:“我仿佛见到了林家老太太的一件陪嫁之物。” 赵云一怔,不多时便见雪雁从里头翻出一件五福捧寿的羊脂白玉佩,举起来端详一番,又瞅着半旧的红丝绦,点头道:“没错,这是我们老太太陪嫁的一块玉佩,嫁妆单子上有一笔,在库房里我见过,我们老爷把几代主母大多数的头面首饰配件都给我们姑娘收着,但是当时也说了,不能全收着,总得留几件好东西才不让人怀疑。” 赵云笑道:“一样花纹的东西并不少见,你怎能确定这是林家老太太的陪嫁之物?” 雪雁冷笑一声,道:“若是别的我还真不认得,可是老爷说过,我们老太太陪嫁的玉佩足足有三十六对,皆是成双成对,这块玉佩也是一对,只是老爷年幼时淘气,拿着赏玩时不小心摔了,一块有许多裂纹便扔了,这一块则是缺了一个角,便用金子补上。” 赵云就势一看,果然见到玉佩一角以黄金补足,道:“既是林家的东西,荣国府二太太如何会拿出来打点?难道他们不知道你们能认出来?” 雪雁淡淡地道:“林家东西也多,又不是他们家的东西,谁还一一记得清楚不成?恐怕我们姑娘见了都不认得这是老太太的陪嫁,当年桑老太太就收到了桑家给老太太陪嫁的东西,何况这些小物件,又是满满一匣东西,满眼珠光宝气,恐怕二太太也没留心。” 赵云道:“可见林家的东西,荣国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贪了。” 雪雁点头称是,又翻找了一番,虽也有几件眼熟之物,却不知是否为林家的东西,只得暂时不理,道:“若非如此,老太太何以无法做主?皆因都得了好处,没有一个愿意吐出来。老太太也是担心强行让他们还东西,他们心中不忿,反害了周大奶奶的性命,毕竟周大奶奶若没了,他们拿那些东西就更加名正言顺了。” -- 第306页 赵云道:“史太君算是一番苦心,只是子孙如此,皆是没有教好的缘故。” 雪雁笑道:“正是,因此你可得好好教你那些学生,别让他们走了歪路,生了邪心。” 赵云拉着她手,将玉佩放回锦匣里,然后合上,笑道:“你放心,将来咱们的儿子我一定严加管教,不许他学一点子不好的脾气。” 雪雁啐了他一口,面红不语。 赵云忽然想起数日前未尽之语,问起,雪雁方想起来,道:“我也只是听说,并不确定。” 赵云笑道:“那你就细说说。” 雪雁拣几件能说的说了,赵云一呆,随即道:“倒没听过,竟新鲜。” 雪雁笑道:“都是听说的,我也不知真假。” 赵云道:“既是听说,想来也有道理,只是终究不知罢了。倒是说学医的女大夫,我瞧着竟不行,虽说医女的用处极多,可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不愿于此,小门小户又都不识字,有几个愿意学这些的?何况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即便医术极好,世人恐也看之不起。” 雪雁叹了一口气,道:“正是这么说,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 赵云安慰道:“也许有一天,倒真能如你所言也未可知。” 雪雁一笑,不予置评,倒是此后常看医书,同赵云也学了几手,他们本是夫妻,谈论穴道之时自然毫无避讳,雪雁又懂一些养生之道,学得竟也极快。 赵云和妻子志趣相投,见她好学,且教她奇经八脉穴位之时自有一番好处,便十分尽心地教她,不但教她辨认穴道,还教她把脉,乃至于后来几年,雪雁竟学得略有小成,把脉针灸开药竟不比寻常大夫差,此事后话不提。 眼下雪雁却不知自己将来还能学得一技之长,回家几天后,便闻于连生过来。 夫妻两个连忙迎了出去,请进大厅。 雪雁微微皱眉道:“莫不是别人传了消息给大哥哥,大哥哥方有此行?” 于连生见她平安无事,登时放下心来,脸上掠过一丝怒色,道:“可不是。前儿忽然有人传递消息说你有要事见我,请我速速出宫相见,偏我不得出宫,心里急得跟什么似的,吃睡难安,后来还是老爷看出来了,说你往年不曾传递过消息,也没门路,许我出来看个究竟。” 雪雁听于连生说传递消息的人言语不尽不实,使得他对自己担忧不已,不禁对荣国府生了三分怒气,传递消息实话实说岂不是好?何必非说自己有要事? 赵云忙在一旁将王夫人托雪雁之事说给于连生听,又叫小兰将锦匣拿来。 于连生冷笑道:“什么要紧事,竟是哄我呢!” 雪雁道:“我本就不想答应贾二太太,只听哥哥的,东西给哥哥,哥哥去退给他们。” 于连生却道:“不必,我退了给他们,他们不敢恨我,岂不是恨你?真真是蜜蜂见了蜜糖似的。一会子我去回了老爷,请老爷定夺。” 雪雁忧心道:“这只是小事,圣人哪有工夫理会?” 于连生道:“如今朝堂之事渐渐明朗,老爷比往日清闲许多,还有闲心听我说外头的人情风俗事迹,眼下上皇圣体沉重,老爷时时过去请安,原本就说要给老臣之家出来的娘娘们一些体面。何况贤德妃怀了龙种,圣人不会动自己的血脉,多加照应也算不得什么。我回了圣人,圣人顺水推舟,贾家又感激你,何乐而不为。” 赵云听完,道:“圣人倒是信任大舅哥。” 于连生摇了摇头,道:“伴君如伴虎,圣人从来不信任谁,即便是最信任的,也都是七分信任,三分防心,我是无欲无求,忠心耿耿,又是个无根之人,圣人才比别人略看重我一些。妹婿不出仕倒也罢了,但是偶然提醒周将军一声却无不可,也别出了格儿,我这妹子就只挂念着林淑人的好歹,周将军若不好了,林淑人自然也不好。” 雪雁听了这话,脸上不禁一红,原来于连生也看出黛玉在她心中之重。 赵云起身对于连生长揖,感激不尽。 于连生道:“文臣武将联手,乃是大忌,偏周大人是文臣,周将军是武将,眼下暂且无妨,时日愈久,圣人愈加猜疑,你也劝着周大人和周将军早早有个章程才是。虽说周大人现今起复,权势极大,周将军又管着禁卫军,但是为了子孙,竟还是有得有失的好。” 赵云会意,道:“大舅哥放心,下回我见周将军,必有言语可说。” 于连生满意地点了点头,赵云是个聪明人,不必他点得过于细致,见雪雁亲自过来倒茶,遂看了锦匣一眼,道:“妹妹喜欢什么,留下便是。” 雪雁道:“是给哥哥的,我留着做什么?何况,你还得回圣人一声,怎能随意给人。” 于连生笑道:“老爷不大在意这些,何况我从不瞒着老爷,现今老爷都允我自行处置,只回他老人家一声便是。这些东西我有许多用不着,妹妹留下罢。” 雪雁想了想,打开锦匣只拿了林家老太太陪嫁的玉佩,道:“我只要这个,明儿送给周大奶奶,余者也用不着。” 于连生见是一块镶金的玉佩,诧异道:“这是何故?你只要这一个?” 雪雁将这玉佩的来历说了,道:“我们收着都无用,给了周大奶奶,倒是个念想儿。”林家的东西之于黛玉,便是思念先人之物。 -- 第307页 于连生却是毫无惊色,她早料到荣国府还有许多林家之物,道:“吃斋念佛,也不知念的是什么佛,担心女儿是一片慈母之心,可惜偏也吞了别家女儿救命的嫁妆东西。做人该当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待别人的女儿如此,何必怨别人待她女儿不好。” 雪雁道:“若人人如此想,便不会生出许多龌龊之事了。” 于连生道:“方才妹妹说这里还有几件眼熟之物,索性一并留着,问问林淑人是不是他们家的东西,若是,也给了她便是,咱们又不缺。” 雪雁道:“我也记不清,几代主母的嫁妆单子倒留着,对一对许能对出来,可是若不是其中的,大概就无法可考了,毕竟林家库房里的东西,账册不小心被老爷给烧了,当初也是为了保住给周大奶奶留下的东西,以免被人发现数目不对。” 于连生笑道:“不是林家的你就自己留着顽,什么好东西。” 雪雁答应了,将看着眼熟的几件东西挑出来,皆是十分罕见珍贵之物。 于连生在赵家用了饭,骑马回京,在京城各处转了一圈,打听了些时事情,然后进宫禀告长乾帝,不但将来龙去脉悉数说了,又奉上所得之物,道:“贾家所送之物,皆在这里,唯有几件东西或是林家之物,小人就留给妹子改日转赠周家林淑人。” 锦匣打开放在大案之上,长乾帝伸手抓了一把,然后从指缝间滑落回匣,轻笑道:“依你所言,再看这些东西,只怕荣国府几个当家作主的都有无数积蓄。” 于连生笑道:“老爷英明。” 长乾帝道:“他们既然愿意给你,你就收下罢。” 于连生笑着谢恩,打算将这些东西都攒起来,将来首饰留给妹妹,或者给外甥女添妆,总比买的强,金银就用来买房置地,出宫后就住在妹妹那里,也有人作伴。 长乾帝问起外面时事,于连生将得来的各样消息都说了。 这些都是不会传到宫里的,长乾帝听得津津有味,道:“你说荣国府现今长房添了长孙?难道他们两房就没生出几分嫌隙来?” 于连生想起雪雁所言,笑道:“偏巧这会子贤德妃娘娘有了身子,大房再如何不甘心,也不敢轻举妄动。” 长乾帝微笑道:“只怕将来才有好场面可看。” 于连生道:“小人听妹子说,两房嫌隙愈重,老太太的精神也不如往年健旺,不知还能护着二房几年,若是老太太一去,长房必定分家,到时定会闹得十分厉害。” 长乾帝道:“王氏那丫头倒是个伶俐人,看得也通透。” 于连生听长乾帝一赞,顿时觉得与有荣焉,他一直认为雪雁是最有见识的,也许不如黛玉那样心有玲珑七窍,但也不遑多让,且总能料敌机先,揣测极准。 长乾帝起身道:“去凤藻宫瞧瞧贤德妃。” 于连生忙传话到外面,摆驾凤藻宫。 元春有了身孕,日渐懒怠,前些日子已见了祖母和母亲,听母亲说已经托了于连生在宫里打点,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于连生是圣人的心腹,虽也受后宫嫔妃不少赏赐,可是始终不偏不倚,雪雁出自自家门下,却如何能左右于连生的想法? 彼时正在房中拨弄琴弦,忽听圣人驾临,元春慌忙出去迎驾。 长乾帝道:“爱妃身子弱,且免了礼罢。” 元春道谢起身,请长乾帝上坐,心中却是忐忑,她拿捏不准长乾帝的想法,这些年自己的封号与众不同,她也有所察觉,但是长乾帝也未曾冷待自己,自己虽不及皇后深受长乾帝敬重,但比起吴贵妃周贵人也都有所胜之。 十几年宫闱生涯,背负一家之荣辱,元春愈觉伤感,常常想,若能重新来过,她一定不会由着家人将自己送到这样不得见人的去处,虽无腥风血雨,却处处杀人不见刀。 与其她在宫中步步惊心,倒不如父母教导好子孙兄弟,争一口气。 可惜她已经身在宫中,对于家中之事鞭长莫及,而贾母和王夫人等进宫时也不会告诉她家里做了什么事,只有偶尔在其他嫔妃的幸灾乐祸中听到只言片语,满腹忧心无人知晓,即便说了贾母和王夫人等也都不甚在意。 长乾帝问了元春几句,无非是些吃穿用度。 元春得此温言,心中惊喜莫名,忙小心谨慎地一一答了。 长乾帝听完,对于连生道:“贤德妃身子弱,你去告诉皇后一声,就说是朕的意思,多加照应些贤德妃,伺候的宫女太监添几个,医药饮食也精心些。” 元春脸上变色,忙跪倒在地,道:“宫中行事自有规矩,妾身当不起老爷另眼相待。” 元春本就是聪明女子,怎能不知这样一道口谕传出去会给自己带来怎样的危机?到那时,自己势必会成为后宫众矢之的,不但有人说自己过于娇贵给自己使绊子,还有有人觉得自己挑衅宫规,皇后也会觉得自己伤了她的威严和尊贵。 长乾帝不觉有两分赞赏,笑道:“既然你不肯,那便罢了。” 元春连忙谢恩,起身时只觉得小衣湿透。 长乾帝又坐了一回,方起驾回宫,虽然于连生并没有传出长乾帝的口谕给皇后,但是凤藻宫也不是铁桶一般,早有人将消息传递了出去。 皇后知道后,已是第二日,正在皇太后宫中奉承,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乃向皇太后道:“贤德妃有了身子,老爷悯恤些也是应该的,不过贤德妃倒是个规矩的,人也老实。” -- 第308页 皇太后最满意的就是皇后对于嫔妃不偏不倚的态度,知书达理,从不嫉妒,贤德妃她不觉得如何,但是贤德妃腹中的龙种却十分要紧,点头道:“是个好孩子,她肯推了这道圣意,可见知道规矩,你也多照应些。” 皇后听了,连忙点头称是。 元春得到皇后额外照应,反而愈加战战兢兢,更加担心,正在忧心之际,忽听钟声响起,不觉大吃一惊,丧钟响,这是太上皇驾崩了? 元春忙命人拿来素服换上,即便身怀有孕,也得过去。 太上皇驾崩的消息随着丧钟之声,满城皆知。 雪雁正在周家,叫紫鹃拿出林家几代主母的嫁妆单子来比对。 黛玉把玩着唯一确定来历的羊脂玉佩,道:“还查什么?你留着便是,何必徒生伤感。” 雪雁笑道:“虽然如此,可总得心里有数才是。姑娘娘家的东西,祖宗的东西,能找回一件是一件,本来也不指望这些过日子,只是留作念想罢了。” 拿着嫁妆单子比了比,最终只能确定一串蜜蜡手串是黛玉曾祖母的陪嫁之物。 黛玉道:“其他的你都收回去,玉佩和蜜蜡手串留给我就是了。” 雪雁笑道:“我拿过来了,还拿回去作甚?横竖十之八、九是咱们家的东西,都给姑娘。” 黛玉摇头道:“是你哥哥给了你的,你都给了我,如何向他交代?” 雪雁将嫁妆单子收拾好,装进匣子里递给紫鹃好生收着,方道:“我都跟哥哥说过了,哥哥也不在意,我们又不缺这些东西。可惜没有咱们家库房里的账册,不然许能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黛玉道:“若有账册,父亲也不能留下许多东西。” 雪雁莞尔一笑,道:“可不是,我竟是得陇望蜀了。” 黛玉命紫鹃将东西收了,对雪雁自是感激不尽,忽道:“雪雁,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雪雁一怔,笑答道:“谁让你是我的姑娘呢?姑娘待我好,我自然也待姑娘好。” 黛玉正要说什么,便听到丧钟响起,顿时惊得站起身来,道:“太上皇驾崩了,这得立即进宫哭灵。紫鹃,快将素服拿出来,汀兰,叫人去备车轿,淡菊,去请示太太。” 一时周家上下忙碌不堪,收拾好了,匆匆进宫去了。 第七十二章 归途中夫妻救娇儿 上皇驾崩本在雪雁等人意料之中,但是上皇驾崩,同时全城戒严,恐怕不能出城了。 黛玉亦明白这个道理,进宫前,一面吩咐润竹去回周夫人一声,一面命清荷拿自己的素衣裳和银头面给雪雁换上,黛玉乃是诰命夫人,自有丧服,雪雁却因是新婚刚过一月有余,打扮得十分鲜艳,又叫清荷打发人收拾客院,留雪雁和赵云住下,过几日再回去。 雪雁在黛玉房中换□上的红袄石榴裙,黛玉已收拾妥当,随周夫人进宫了, 雪雁住在客院,果见赵云过来,夫妻二人一商议,周元入朝,周鸿数日未归,都觉得暂住几日回家,这会子虽也能出城,但是盘查极紧,倒不好。 黛玉随着周夫人一路进宫,果然见到处处森严,皆是禁卫军。 上皇的陵墓棺材等等都是齐备的,按着规矩置办即可,长乾帝头顶大山移去,遂敕谕天下:凡是有爵仕宦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半年不得婚嫁。 雪雁得知这个消息,心想贾母定然十分欢喜,乃因不必理会元春和王夫人的金玉良缘。 贾宝玉已经十七岁了,宝钗亦已十九,再耽搁一年,宝钗便二十岁了,真真成了老姑娘,可怜宝钗空守韶华只从金玉良缘,偏贾母竟不同意两宝联姻,恐怕还是想拖下去,拖到薛家不得不先为宝钗议亲,毕竟宝玉是男子,十八、九岁还未加冠呢。 想到这里,雪雁不觉又想起张惠,张惠夫家定的比黛玉还早,只是偏逢夫君守孝三年,又是国孝,好容易四月份出孝,谁知上皇又驾崩了,还得等一年。 黛玉和周夫人每日五更天进宫,至掌灯方回,每每回来,皆是疲惫已极。 这些日子里,赵云常被周元晚间叫过去商议公务,雪雁则叫清荷润竹等人好生预备热水给黛玉解乏,饮食上十分精心,在宫里哭灵,他们午间用的并不好。 黛玉每逢节间便进宫朝贺,故也见过元春,只没说过话,哭灵之时遇到元春,见她虽说有孕,却不似先前那般丰腴,脸上反见清减之意,不由得十分担心,很快就听皇太后下旨说产育之人不必哭灵送灵,看着元春在宫女扶持下回凤藻宫调养,黛玉微微放下心来。 虽然只在元春省亲时见过,端午时元春喜钗怠己,但是元春终究是黛玉的表姐。 回来说给雪雁听,雪雁不以为意,道:“姑娘忘记当年老太妃薨了,两府里没人料理家务,便叫东府里大奶奶报了产育?可见不独娘娘一人。听说忠顺王府世子妃如今也有了身子,并没有进宫哭灵。” 提起赵嫣然有孕,黛玉一笑,道:“正是,我这几日在宫里也没见她。” 因产育而不哭灵送灵,自非元春一人,奈何独她一人是皇太后命人送回凤藻宫,后宫嫔妃见状,难免心里泛酸,更嫉恨几分,元春苦笑不已,行事愈加小心谨慎。 黛玉道:“娘娘心思太多了些,竟有几分草木皆兵。” 雪雁一怔,随即道:“当初娘娘省亲,那番话儿姑娘是知道的,可见娘娘也不想进宫,只是背负着一家之荣辱,不得不在宫里步步为营,熬了这么多年,二十多岁一跃而封妃,又回了娘家省亲,岂能不惹人注目?在宫里更该处处留心。” -- 第309页 黛玉叹道:“家中男人不争气,偏靠女儿争光添彩,难怪大姐姐那日说话字字血泪。” 雪雁同情地道:“若没有父母做主,娘娘如何进宫?”说到底都是贾政无能,元春进宫之时不过官居六品,几年后也才升到从五品,作为当时的六品官之女,在京城中随处可见,元春虽顶着国公府之名,到底亦无前途,倒不如进宫,何况荣国府认为宝玉口衔通灵宝玉落草乃是天降祥瑞,元春生在大年初一,同国公爷一样,亦是好兆头,焉能不觉得她有大福气。 黛玉亦知其理,叹息不语。 这日赵云晚上回来,与雪雁道:“外面形势险峻,禁卫军已压制了几股骚乱。” 雪雁听了冷笑道:“这会子上皇已经没了,他们还看不清掌权的是谁?竟还想着闹事。” 赵云点头道:“圣人极有手段,早已派人等着了,但凡在国孝之时闹事,不拘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一律收押。” 雪雁微微颔首,长乾帝料敌机先,不可能毫无作为,叹了一口气,道:“竟是早早完了了事,咱们早些回家。亏得咱们来时吩咐家里少出门,并早几日卸下了成亲时贴挂的红花红绸,眼下不在家,想必也过得去,没有出格。” 赵云笑道:“你放心,很快便不会戒严了,圣人如今是防着有人生事罢了。” 雪雁点点头,安睡不提。 过了三四日,果然便听说解了戒严之旨。 周鸿彼时仍未能回家,日日住在宫中,保护长乾帝,据说宫闱已经加了三倍禁卫军,防范得十分严密,京城虽不戒严,但是城门并各处关卡亦有许多人守着。 雪雁便同黛玉告辞,黛玉几次挽留不得,只得放他们回去。 外面虽已不再戒严了,但是气氛仍旧十分凝重。 赵云本想骑马而行,雪雁瞅他一眼,道:“竟是老老实实坐车罢,这会子当街骑马,有什么好处?” 赵云一笑,遂与她同坐一车,拿书来看。 不料出城的人极多,好容易才轮到他们,驾车的观月早拿了路引与守门小吏,众人细细查看过后,确认无伪,方放一主一仆两辆车出城。 虽然他们住在长安城长安县八景镇,但是离京已有百里,凡是离家百里须得路引佐证。 雪雁撩开帘子一角,望着外面种种与赵云议论,因说起外面冷清了好些,赵云在她身后同看,道:“现今各家纨绔子弟都不敢出门,许多贩夫走卒也不敢出来叫卖,恐热闹太过惊扰了老圣人之灵,各处酒楼的生意也差了许多,倒是有些商铺的生意如旧。” 雪雁笑道:“好在不禁酒肉,若是禁了,酒楼的生意才不好呢!” 赵云听了,顿时莞尔不已。 雪雁扭头再看外面,忽然留意到已落在自家马车身后的一人,彼时已经出了城,与他们同路的人不少,多是坐车骑骡,也有许多布衣百姓步行,因此这个人就越发显眼。原来此人肥肥胖胖,慈眉善目,身上穿着酱色绸缎袍子,好一副富贵模样,但是既没有坐车,也没有骑马,连骡子驴子都没有,怀里却抱着一个孩子,气喘吁吁地往外走。 雪雁见了,同赵云说笑道:“百姓尚有骡子驴子,这样富贵模样的人竟是步行。” 赵云闻言,连忙掀了帘子往车后看去,一眼便瞧见了雪雁说那个人,道:“未免奇怪了些,若真是出自富裕之家的人,如何没有小厮仆从跟着?” 雪雁凑过来看去,可巧那人正拿着衣袖擦汗,露出怀中孩童的脸来。 一见到这孩子玉雪可爱的容貌,雪雁一怔,疑惑道:“这孩子我瞧着怎么有几分面善?” 赵云奇道:“你见过?” 马车离那人越来越远,好一会雪雁连忙道:“我记起来了,倒有七八分像宁安郡主的公子,年纪也仿佛,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拐子?” 赵云面容顿时十分严肃,道:“你没看错?” 雪雁想了想,道:“自旧年你我定亲,我就不大出去走动了,便是最后一面,也是去年跟姑娘去宁安郡主府上时见过,阔别一年,有所变化乃是理所应当之事,我不敢十分确定是不是。只是宁安郡主府仆从无数,行动坐卧数十人跟着,那样人家的孩子如何被人拐去?” 上回她和赵云说起拐子一事,都知道各家各户皆是防范周密,尤其是大户人家,绝不会让哥儿姐儿独自出门,别人家尚且如此,何况爱子如珍的宁安郡主。 赵云突然伸手制止她继续说,一面叫观月停车等那人慢慢赶上来细看,一面道:“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宁安郡主和宁安郡马夫妻不睦,各自分府而居,听说宁安郡马极宠二房,趁着上皇驾崩哭灵送灵之际,公府内有人伸手不是没有的事儿。” 雪雁大吃一惊,她知道妻妾之争几乎是你死我活,惨烈非常,道:“难道真是宁安郡主的公子?是了,我怎么忘记了,昨儿还跟周大姑娘说闲话,宁安郡马的二房似乎有了身孕,我还笑说宁安郡主乃是忠顺王府的大郡主,忠顺王府何以不给宁安郡主撑腰,反倒忍气吞声起来,容嬷嬷说宁安郡马乃是皇太后的亲侄子,这桩婚事也是皇太后做主,圣人赐婚,便是不满也是无可奈何,宁安郡主只能独居在郡主府里,对公府里的事情眼不见为净。” 皇太后出身不高,后来长乾帝登基,她被尊为皇太后,其父便从五六品小官一跃而为三等公,哥哥侯鑫封了三品闲职,一家人的地位在京城中水涨船高。 -- 第310页 但是,他们家根基门第皆是不显,多是目光短浅之辈,原先娶进门的媳妇也不是什么名门之女,规矩荒疏,他们只想着自家与众不同了,三等公夫人便取中了宁安郡主为独孙媳妇,求到了皇太后跟前,请长乾帝赐婚。 宁安郡主是忠顺王爷的长女,及笄便封了郡主,地位尊贵仅次于公主,三等公夫人知道宫里没有合适的公主,方将主意打到了宁安郡主身上。 皇太后自然偏向自己的娘家,也知道侄子没什么本事,只知斗鸡走狗,倒不如娶了皇家之女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因此老母亲求到自己跟前,立时便应了,然后请来长乾帝赐婚。 长乾帝素知忠顺王府行事乖觉,这些年没给自己添什么烦恼,本想善待之,但是皇太后执意如此,赐婚之前倒还叫来忠顺王爷问他的意思,忠顺王爷素知宁安郡马之脾性根基,自是不愿意,反倒是宁安郡主看到了皇太后脸上神色,劝说父母,答应嫁了过去。 忠顺王爷乃是上皇幼弟,上皇十分猜疑,他便荒唐度日,不理政务,每日戏酒不断,还豢养许多容貌标致的小戏子,蒋玉菡便是其一,长乾帝登基后愈加荒唐。 宁安郡主情知长乾帝不想让他们家与有权之家联姻,所以大弟弟便娶了表妹赵嫣然,自己倒不如嫁个没本事的,也不会惹上头忌讳。成亲不久,宁安郡主知道宁安郡马早有了青梅竹马的表妹,是荣大学士旁支家的女儿,也是侯鑫夫人娘家妹子的女儿,极偏心于她,其时荣大学士权势极大,宁安郡马很快便娶她作二房,宁安郡主索性带着儿子住在郡主府。 忠顺王爷和王妃自觉委屈了长女,又因世子徒墨尚未添子,便对外孙侯保爱若至宝,私底下忠顺王爷也带着徒墨悄悄痛揍过宁安郡马几回,只是上头皇太后护着,也无可奈何,宁安郡马见状,行事越发肆无忌惮,宠得二房荣氏无法无天。 雪雁之所以对他们家的事情一清二楚,乃因赵嫣然同黛玉周滟情分好,常带二人去郡主府陪宁安郡主解闷,彼此也结交起来,宁安郡主素喜黛玉品格气度,常常来往。 赵云横眉怒目地道:“没有见识!宁安郡主的公子若真出了事,阖府都跟着死罢。” 宁安郡主性情刚烈,人也聪明,长乾帝对这个侄女本就心怀愧疚,早早封了侯保一个三品之爵,这些年宁安郡主忍气吞声,无非因为长乾帝也忍着荣家,长乾帝都看在眼里,侯保是宁安郡主的逆鳞,长乾帝不会不知,一定会帮宁安郡主,而非侯家。 雪雁眼瞅着那人越来越近,细看时,却不见那人露出孩子的脸庞,忧心道:“看不到。” 赵云静静看了一回,道:“我跟去看看,探探他们到底是什么身份,若是拐子,我便将孩子带回来,然后送回忠顺王府,是与不是就让他们分辨罢,若是咱们也算是尽了心。” 雪雁听了,忙道:“你不是说过许多拐子并非独自一人?” 赵云道:“无妨,我带观月一起去,先悄悄打探,若是拐子就叫观月找衙门的人帮忙。” 雪雁点了点头,道:“那你千万小心些。咱们且先坐车看他往哪里去。” 赵云如此吩咐了观月一声,观月便驾车慢悠悠地走着,时而超越那人,时而落在那人后面,因官道上人多,倒也没人留心到他们。 雪雁因道:“这人长相打扮倒好,也不知道是不是。” 赵云却笑道:“难道你以为天下的拐子都是衣衫褴褛獐头鼠目不成?这样的人拐了孩子出城,和孩子打扮不同,立时有人盘问,故此但凡拐子多是衣着华丽相貌堂堂的人,衣着华丽是为了拐走富贵人家的孩子不容易引起疑惑,相貌堂堂自然是让人不觉得他们是坏人。” 雪雁叹道:“这心思也太多了些。” 不想那人倒和他们同路,进了长安县城,便往僻静处走去,赵云连忙下车,带着观月悄悄跟去,马车停在附近人多之处,雪雁在车上等候。 观月随着赵云也有一身功夫,两人光明正大地跟在那人身后,反不引疑心,见他走近一处民宅,敲了敲门,立时有人探头出来,见到是熟人,方开门让他进去,又悄悄看了他身后有没有人跟着,见到赵云和观月,顿时一怔。 赵云却仿佛没有看到,带着观月从他们门前走过,出了巷子。 开门那人果然放下心来,关上院门。 赵云走出巷子,对观月道:“我过去探探,你看我的手势,如果是拐子,你就赶紧去请县太爷带人过来,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如果不是,我自然不理他们的事情,也无甚危险。” 观月答应了一声,道:“大爷可得千万小心。” 赵云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着青缎袍子,倒与砖瓦同色,不甚显眼,便返回那所民宅,悄悄潜了进去,他在战场拼杀过,自有一身隐藏的本事,很快便潜在有人说话的堂屋附近,彼时皆是纸窗木榻,将他们说话的声音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有人道:“老三,不会留下后患罢?” 不知说到了什么,赵云没有听到开头,又听一人道:“大哥放心,我当时带着这孩子立即出了城,我的打扮富贵,谁能想到那孩子不是咱们家的?咱们在这里躲几个月,等到外面没了风声,他们都去别处寻了,咱们再带着这些孩子远走高飞。这些孩子长得都好,养几年,卖到无人之处,便是几千两的进益,到时候咱们就是富家翁了。” -- 第311页 先一人道:“没有留下什么尾巴罢?” 后一人忙笑道:“一点儿都没留下。这孩子是他们家自己人送出来的,原来他们家早有了相好的人贩子,我听那抱孩子出来的婆子叫那人贩子把孩子卖得远远的不许留在京城里,不想,府里立时便察觉到了,人荒马乱之际,我趁乱抱了这孩子回来,谁都没瞧见。” 先一人听了,哈哈大笑道:“这孩子不愧是大户人家养的,长得可真标致,能卖个好价钱。” 赵云听到这里,几乎怒发冲冠。 他生平最恨这些拐子,不知让多少父母儿女经历撕心裂肺之痛,闻得他们似乎不止拐了今日所见的一个孩子,赵云立时屏气静听,却是一阵推杯举盏之声,过了好一时,方听那位大哥道:“这回十几个孩子,咱们可都得看好了,谨慎些。” 今日抱着孩子回来的胖子笑道:“都锁在地窖里,就算有人来盘查,也查不到什么。” 赵云暗道:“难怪我一进来却没听到丝毫孩子哭啼之声,只道自己冤枉了他们,原来都藏在了地窖之中,只不知道地窖在何处,须得打探到了再叫衙役过来方好。” 若是见不到孩子,他们否认,自己反落一个骚扰民宅的诬告之罪。 赵云不骄不躁,静静地等着,听他们吐露各种污言秽语,以及说起拐卖孩子的过程,皆是十分得意,等到日落西山,赵云便见堂屋里出来两个人,一个是今天开门的人,一个却生得十分猥琐,约莫四十来岁年纪,两人挑着灯笼,各自提着一个食盒,开门之人笑道:“这些孩子往常个个锦衣玉食,今儿也得尝尝我吃剩的骨头!” 中年人笑道:“谁说个个都是锦衣玉食了?我前儿带回来的两个孩子可都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只是长得十分齐整,能卖个好价钱。” 赵云心中更恨,跟着他们走到后院,两人挪开几个花盆,便掀起一块石板,登时便听到一阵孩子呜咽哭泣之声,两人下去,然后传来一阵打骂之声,十分凶狠。 赵云看了一眼,记住地窖所在之处,悄无声息地离开,如此吩咐观月几句。 他本来说让观月看他手势,但是天色已晚,根本看不清,只得亲自过来,观月忙道:“大爷放心,我这就去找县太爷,就算他已经睡觉了,也叫起来。奶奶还在那边等着呢,我也去告诉奶奶一声,免得奶奶牵挂。” 赵云点点头,复又回到民宅,恐他们将孩子带走。 观月急忙回去,雪雁正等得焦心不已,听了这话,忙道:“你先骑马去衙门,速度快些。” 赵云出城时虽未骑马,但是马却跟在后面,观月忙翻身上马,一径去了,到了县衙,皆已歇息,观月忙递上帖子,低声吩咐门房道:“我们老爷说,有一件天大的功劳给太爷。” 县太爷一听,便叫观月进去,他就是上回那个处置赵启家的县太爷,道:“是什么大功?” 观月笑道:“我们大爷从京城里回来,偶遇一个拐子拐了很多富贵人家的孩子。” 一句话便使得县太爷眉开眼笑,既是富贵人家的孩子,等自己将其救出来,不但能立下大功,而且还能得到各家感激,说不定到时候不乏达官显贵之家,自己也能往上升了,想到这里,忙问道:“你说的可是真的?藏在那里?” 观月道:“真真儿的,不敢欺骗太爷,我们大爷正在那里看着呢,以免他们离开。” 县太爷一听赵云都在,连忙点齐衙役,骑马过去。 到了那所民宅,先包围了,然后使人敲门,其中拐子皆是醉了七八分,见状酒意顿醒,矢口否认,县太爷不信,叫人搜索一遍,果然没有丝毫线索,立时看向观月,满脸不悦。 观月道:“我们大爷说,后院有个地窖。” 一言既出,县太爷立时带人往后院来,果然见到赵云已经等在那里。 一干拐子皆是面如土色,不知这人何时进来的。 打开地窖,赵云陪着县太爷下去,果然见到下面铺着稻草,横七竖八躺着十来个男女孩子,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者不过六七岁,小的只有三四岁,有的遍身绫罗,有的则是布衣打扮,皆是眉清目秀玉雪可爱之人。 县太爷一看,立时便命人将孩子都带上来,唬得这些孩子战战兢兢。 赵云看着已被收押一干拐子,揪住白日所见的胖子,问道:“你今天带来的孩子呢?” 赵云未曾见到那孩子的面目,也分辨不出,故此试探,那胖子却是不知,愁眉苦脸地指着其中一个哭得双眼红肿的孩子道:“可不在那里?” 赵云看过去,只见那孩子约莫三四岁年纪,倒和雪雁说的相仿。 他走过去,细细打量,见这孩子身上穿的乃是上用蟒缎,和其他孩子的绫罗绸缎有所不同,颜色也不是一般人能穿的,确是符合三品之爵的身份,他颈中有一条红痕,想来脖子上的项圈和贵重之物皆被拐子摘下来私昧了。 赵云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见到赵云脸上的伤疤,在火光下显得十分狰狞,顿时吓得哇哇大哭,道:“我要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外公,我要外婆!” 赵云无奈,观月连忙上前笑道:“小公子,我们大爷不是坏人,这不就来救你你们好送你们回家,只是得知道你们的名字和家人才好。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 -- 第312页 观月眉清目秀,长得格外讨喜,那孩子抽抽噎噎地道:“我叫保儿,妈妈说,是保家卫国的保,我住在妈妈家里。” 观月看了赵云一眼,赵云点了点头,侯保可不是住在宁安郡主府里,少见宁安郡马。 赵云转头对县太爷道:“太爷,这些孩子就有劳太爷安置,唯有这个孩子,是我们夫妻故人之子,也是见到这个孩子觉得有些不对,我才过来打探。因此,这个孩子我们得带走送回他家里,还请太爷行个方便。” 县太爷已经问了几个孩子的来历,竟有一个是本县守备府的女儿,正乐不可支,知道自己升官发财的时候到了,听到赵云的请求,瞬间想起赵云的老婆身份不凡,连忙道:“那你就带过去,不过你可得记得如何说。” 赵云会意,笑道:“一切都是太爷的功劳。” 县太爷满意地点点头,赵云便让观月把名唤保儿的孩子抱走,送到他们的车上。 雪雁见到保儿,忙揽在怀里,就着赵云从衙役手里拿来的灯笼一照,果见颈后有一颗小小的黑痣,柔声对保儿道:“保哥儿,你可还记得雪雁姐姐?” 她跟着黛玉去郡主府时,自然见过侯保,还带他在花园子里钓过鱼。 侯保兀自哭泣不止,闻声打了个嗝,抬头看雪雁,却不记得了,但是雪雁神色温柔,言语和气,侯保又听她不住说送自己回家,便有些信了。 因此时天色已晚,城门关闭,雪雁和赵云只得带侯保回家。 雪雁给侯保洗了澡,他们家并没有小孩子的衣服,便叫人去问豆母要了一套豆子的干净衣裳过来给他换上,然后叫人把侯保的衣服浆洗了。 雪雁抱他在怀里,喂他吃饭,道:“保哥儿,今儿跟我睡好不好?明儿一早,就带你去找你外公外婆和妈妈。”她认出了侯保方起疑心,救出来十几个孩子算什么?天底下也不知道有多少孩子被拐卖,与父母就此别离,想到这里,雪雁叹了一口气。 侯保受到惊吓,哭哭啼啼地吃了两口粥就昏昏欲睡起来。 雪雁只好将他安置在他们的床上,反赶了赵云睡对面的美人榻。 一夜之间,侯保惊醒了几回,每次须得雪雁抱在怀里安慰一番方好,她一夜没有安稳,赵云自是如此,清晨天还未亮,夫妻二人匆匆梳洗了,坐车送侯保去忠顺王府。 一路急行,及至到了京城,正好城门大开,许多人匆匆出城,有侍卫也有仆从,看着打扮,有宁安郡主府的,也有忠顺王府的,皆是一脸焦急之色,赵云连忙下车,拱手道:“敢问尊驾可是忠顺王府长史官?” 那人骑着高头大马,行色匆匆,见状不悦道:“我有要紧事,有什么事日后再说。” 赵云干脆利落地开口道:“我与内子昨日从拐子手里救回一个孩子,模样倒和宁安郡主府上的公子十分相似,又听名唤保儿,正打算送到忠顺王府由王爷王妃辨认。” 长史官一听,随即跳下马来,拉着他问道:“你说什么?” 赵云将话重复了一遍,一干人等都看向雪雁坐的马车,迅速围了上来。 长史官忽然双眼眯起,道:“怎么就这样巧?我们才出城去找人,你就送来了?” 雪雁却认得长史官,做丫鬟时亦曾见过,遂掀开帘子露出怀中侯保熟睡的脸庞,开口道:“长史官大人,我是周家林淑人的丫头,我家大爷乃是举人出身,亦是周大人家的幕僚,长史官大若是不信,可着人去打听。原是我认出了保哥儿,我家大爷方跟着拐子过去,救下了十几个男女孩子,那些拐子如今被关押在长安县衙,县太爷昨日亦出了大力,一去便知。” 长史官一见侯保的面容,登时便认了出去,确是宁安郡主之子,再看雪雁,忙道:“原来是姑娘,瞧我,险些大水冲了龙王庙。保哥儿这是怎么了?” 两府人等见到侯保,不约而同地额手称庆。宁安郡主昨晚哭灵回来不见了儿子,急得发疯,忠顺王府大怒,已经着人包围三等公府,打杀了无数人,听说忠顺王妃狠狠给了侯鑫夫人几个巴掌,又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宁安郡马和荣氏的板子,彼时打板子须得褪去臀衣,极损颜面,闹得不可开交,已经发下话来,若是侯保有什么三长两短,便让整个三等公府陪葬。 长乾帝也知道了这个消息,许了忠顺王夫妇和宁安郡主今日不必进宫哭灵,另外还派了禁卫军连夜寻找,只是那拐子已经出了城,竟不得消息。 雪雁拉着披风往侯保身上裹了裹,然后放下帘子,轻声道:“保哥儿昨日受到了惊吓,洗澡的时候我见他身上有几道淤青,脸上也有指痕,想来是被捂着嘴带出城的,或者也是被拐子打的,一夜都没有睡好,至今未醒。” 长史官等人听了,越发对赵云夫妇感激不尽,长史官遂向赵云长揖赔罪。 赵云忙道:“各位也是急着找人,眼下却得赶紧去府上要紧。” 长史官连连称是,一面打发人快马加鞭去通报府上,一面吩咐人去长安县衙将那些拐子带回来,一面带人簇拥着雪雁坐的马车进城,赵云也骑马相陪,一路无话,抵达忠顺王府时,却见忠顺王爷和忠顺王世子徒墨都等在门外。 赵云连忙跳下马,只说不敢当,正欲扶着雪雁下车,忠顺王爷摆手道:“先进去再说。”叫人直接抬着车厢进去,进了二门方放下,赵云见状,忙止步于二门,没有进去。 -- 第313页 忠顺王爷见状,便叫徒墨款待赵云,自己进去了。 忠顺王爷年纪大了,又位高权重,担心外孙,别人自然不好说什么。 雪雁等车厢落下,小厮仆从退下,方抱着侯保下车,迎面便见见忠顺王妃和宁安郡主跌跌撞撞地过来,来不及问缘故,母女二人便先去看雪雁怀里的侯保,见儿子平安无事,睡容安详,宁安郡主顿时泪流满面,紧紧搂着侯保不松手。 忠顺王妃方认出雪雁来,拭泪道:“我只听说是有个丫头途中认出保哥儿,跟过去救了回来,怎么竟是你?好孩子,多亏了你,不然我们保哥儿现今还不知在何处呢!” 宁安郡主也向雪雁道谢,眼睛肿得桃儿似的,道:“我就这么一个命根子,千方百计地防着,就恐他有什么三长两短,不曾想还是叫人钻了空子,没了他,我也不知道怎么活了。雪雁,多谢你,若不是你,我保哥儿如何平安无事。” 宁安郡主脸上陡然掠过一丝杀气,他们忠顺王府无所作为,真当他们是病猫儿了。 雪雁谦逊一番,道:“那拐子倒是富贵模样,打扮出奇地好,若不是我见过保哥儿,定然以为他和保哥儿是一家人,谁承想那样慈眉善目的人竟是个十恶不赦的拐子。” 忠顺王妃听了,恨得咬牙切齿,又暗暗庆幸当初赵嫣然担心宁安郡主寂寞,带黛玉和周滟过去陪她,雪雁因此见过保哥儿,不然真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回保哥儿。 忠顺王爷冷笑一声,先道:“我这就让人送消息给圣人,好请圣人放心。王妃先叫这孩子进去用些早饭,听长史官说,城门刚开他们就到了,正好在城门口碰到,可见天还没亮就出门,早饭也没用,后面的事情只管交给我。” 忠顺王妃听了,连忙请雪雁进去,命人送上等的客饭过来。 赵嫣然在屋里等得十分焦急,见到他们进来,亲自看了侯保一回,方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真真是险极!” 忠顺王妃道:“雪雁这孩子还没吃饭,你过去陪陪她。” 赵嫣然答应一声,请了雪雁过去。 雪雁知道忠顺王妃和宁安郡主有要事商谈,便随着赵嫣然去了偏厅。 忠顺王妃和宁安郡主进了里间,行动间吵醒了侯保,他睁眼见到母亲,立时喜得搂着宁安郡主的脖颈不放,大叫道:“妈妈,有坏人掐我,疼!” 宁安郡主正在看他脸上的指痕,心疼得不得了,道:“保哥儿放心,妈给你出气。” 忠顺王妃道:“你有什么打算?” 宁安郡主冷笑道:“上皇已去,当今还能不动荣家?往常他们倚仗荣家之势,荣奎也几次三番在老公爷跟前说自己极看重本家侄孙女,我见当今忍着他,自己也忍着,如今我就送荣家一份大礼,也解了圣人的烦恼。” 忠顺王妃素知这个女儿敏捷多才,早早就防患于未然,才叫侯保平安长大,平常十分防着侯家一干人等,本想着今日送侯保过来让赵嫣然照料,嫣然有孕,不必进宫,只是没想到昨日侯鑫夫人比他们这些本家的人早出宫,趁着他们还没回来,受人撺掇,说想孙子硬是接了侯保过去,宁安郡主只比侯鑫夫人晚半个时辰出宫,赶过去时,已听说侯保自己淘气不见了,偏偏服侍侯保的人说是冲撞了主子,又说没能照料好保哥儿,均已被侯鑫夫人和荣氏活活打死了。 因此听了女儿的话,忠顺王妃忙问端的。 宁安郡主淡淡地道:“圣人眼下不是还没有处置荣家?虽也有几个人肯依从圣人之意弹劾荣家,到底明眼人一看便是圣人指使,于圣人名声不好,不如让我送去这个把柄。” 忠顺王妃忙问道:“什么把柄?” 宁安郡主道:“没有把柄,就送个把柄!难道这一点子事情还做不得不成?荣氏平常倚仗着姨母表哥疼宠,又有荣家做势,在府里常以奶奶自居,所用逾制之物多得很,昨晚大闹公府之时,翻箱倒柜之际,我已经清清楚楚看到许多御用之物,我这就上折子,一个旁支之女嫁作郡马二房尚且敢逾制,何况荣家嫡支?横竖圣人只需要一个把柄。” 第七十三章 求心安趁机置家业 忠顺王妃听了这话,迟疑一下,道:“你如此行事,我只怕皇太后降罪于你。” 皇太后年轻时步步谨慎,处处留心,到了年老,成为后宫第一人后,越发不喜旁人忤逆她,性子也有些左了,难为皇后竟能妥当周旋,只得赞誉未得不满。 宁安郡主冷笑了一声,道:“便是大怒又如何?后宫岂能干政?我这几年给了她多少颜面?她却怎么对待母亲和姑妈的?我只说荣家,已经算是给她颜面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伤了保儿,别忘了,就是咱们不上这样的折子,他们家也还有一个窝藏细作之罪。” 忠顺王妃想起所得的消息,点头道:“这个折子不必你上,你一个女人家,日后还得养着保哥儿,上这样的折子恐被人弹劾,叫王爷去,横竖王爷在侯家也见到了。咱们家虽说没什么权势,可这么些年老老实实,从未沾染过朝堂之事,圣人心里也记着呢,如今又查到了细作,给了圣人征战西海沿子诸国的理由,这可也是大功一件。” 宁安郡主抚着怀里的儿子,不觉滴下几点清泪,道:“多谢父亲母亲还为我费心。” 忠顺王妃长叹一声,搂着女儿和外孙,道:“你是我心头的肉,谢什么?若不是为了咱们家,你何必如此委屈?能给你出一口气,是我们做父母应该做的。” -- 第314页 宁安郡主与忠顺王妃计议妥当,闻得雪雁已用毕早饭,正与赵嫣然说话,忙命人去请。 雪雁正听嫣然叹道:“前两日我呕得厉害,府里的事务都顾不过来,大姐姐说横竖她府里宫女嬷嬷乳母尽有,叫保哥儿在家待两日也无妨,谁承想这么两日便出了这样的事情。” 听了这话,雪雁道:“凭怎么着,也不该拿着保哥儿作筏子,太狠毒了些。” 嫣然闻言一怔,此事原不该告诉雪雁,但是雪雁乃是侯保的救命恩人,便悄悄与她说明,道:“并不是她们娘儿两个,乃是旁人,昨儿连夜审出来了,也找到了相好的人贩子,只是没料到竟被别的拐子浑水摸鱼,方乱将起来。” 虽然不是侯鑫的夫人和荣氏所为,但凭着她们欺负宁安郡主,也活该她们挨一顿打。 雪雁一呆,道:“难道竟不是?那是谁?无缘无故地这样对保哥儿,该当千刀万剐才是!” 嫣然道:“虽说不是她们,可也和她们有些相干。昨儿我们王爷王妃都过去了,二话不说先把公府砸得稀巴烂,还打了宁安郡马和那荣氏一顿板子,岳父母打女婿理所当然,我们王爷可不在乎外面怎么说,王妃也给大姐姐出气,横竖品级比侯夫人高,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她的脸,荣氏不过是个妾,女为人妾,妾不聘也,二房也是妾,妾通买卖,又没打死,只是才三四个月的哥儿掉了,那又怎样?伤了我们保哥儿,就算是个人,也别想平安无事。” 从前他们家忍着,乃是因为当今那时刚刚登基,根基未稳,荣家的势力实在太大,上皇又给荣家撑腰,如今上皇已经驾崩,荣家便是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还怕什么?打死勿论。 昨日他们家在三等公府大闹一场,至今没有罪过便是长乾帝之意。 雪雁听了,心中十分佩服忠顺王爷和忠顺王妃的手段,果然大快人心,哪像荣国府欺负了她们还不能说一句不是,只是她却担忧地道:“如此一来,岂不是惹得皇太后老人家不悦了?毕竟公府可是皇太后的娘家,郡马爷是皇太后唯一的亲侄儿。”若不是倚仗着皇太后,侯家岂敢在娶了郡主以后还娶二房进门?皇太后竟也是个糊涂的不成? 按理说,荣奎权势极大,再怎么着也该让自己旁支侄孙女做妻,而不是为妾。 嫣然冷笑一声,道:“昨儿晚上打完了,我们王妃就亲自进宫请罪去了,因已查清来龙去脉,我们王爷禀告了圣人,圣人还说打得好,为了这江山,皇太后也不能来怪我们。” 雪雁愈发不解,但是想到涉及宫闱秘事,便没开口询问。 嫣然倒没瞒着她,轻声道:“昨儿将三等公府上上下下围得水泄不通,挨个儿问出来了,却是荣氏的奶娘说常听荣氏抱怨说若没了保哥儿家业就是她肚子里孩子的了,这个老婆子偏又赌钱赌输了,便自作主张,与相好的人贩子商量着将保哥儿卖得远远的,好向荣氏请功。” 雪雁听了,却有几分不敢置信,道:“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若不是上头有人发话,一个奶妈子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就不怕查出被来打个臭死?还有就是谁接了保哥儿去公府里的?难道就没有几分嫌疑?” 嫣然抿嘴一笑,道:“真不愧是当年扶持林妹妹的俏丫头,果然伶俐非常。” 雪雁听了,道:“世子妃又来笑话我。” 嫣然摇摇头,喝了一口水,方道:“并不是笑话你,也只你有如此胆气和心肠,今儿多亏了你们两口子,若是别人,只怕就是认出来了也不当一回事,不敢伸手相助。前儿林妹妹还说,知道的事情越多,越是明白你为她做了多少。” 雪雁听了这些赞誉,忍不住脸上一红,虽然这些年她和黛玉一直情同姐妹,但是当初她的确是想着黛玉如果不好,自己下场也不会好,因此才下定决心的帮她,后来相处日久,情分愈深,直到现在,倒比旁人更亲密些。 嫣然续道:“荣氏口口声声否认,别人反更认为是她指使了奶妈子。其实这奶妈子是有来历的,竟是西海沿子那边蛮夷小国的细作,从七八岁上就住在京城里了,不知怎地进了荣家做丫头,后来嫁了个小厮,做了荣氏的奶娘,跟到了三等公府,你听说咱们在和西海沿子一些小国打仗的事儿没有?因此西海沿子便有一国想掳走保哥儿,好让我们府上和三等公府翻脸,惹怒皇太后,使得圣人降罪于我们,好逼我们谋反,自乱阵脚。” 雪雁听到这里,恍然大悟道:“原来竟牵扯到了这样要紧的事情。是了,府上抓了几个细作,一片忠心为国,立了功,难道皇太后还怪罪王爷王妃不成。” 嫣然淡淡一笑,道:“那也未必,倘或皇太后略疼大姐姐一点子,便不会让大姐姐招了那样的郡马。说到底,还是偏向自己娘家多些,当初宁安郡马娶了大姐姐,立时便从白身做了郡马,后来为了荣氏寻死觅活,荣家也为荣氏做主,皇太后只得允其娶作二房,两全其美,说是因为荣家一家独大不得不如此,恐动摇了圣人的帝位,让我们也不得不忍气吞声。” 实际上,皇太后不过还是偏疼自家人罢了。 当初皇太后年轻时只是上皇封王时的侍妾,端茶倒水都没她的用处,平常连赴宴都不能出面,忠顺王妃年纪虽小,却是王妃,永昌公主也是长公主,地位不啻天渊,后来皇太后做了皇妃,便有些得意,不想又被尊为皇太后,如此行为,自然觉得压倒众人。 -- 第315页 但是这些真相嫣然从母亲和婆婆嘴里知道,却不能宣之于口,以免给雪雁惹来祸患。 雪雁暗暗叹息,只是可惜了宁安郡主那样聪明的女子,竟被糟蹋了一辈子,当代规矩十分严苛,便是为了保哥儿,宁安郡主也不可能和离,更不能再嫁,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烈夫人的志气,饶是那样,周家人到底没有得到好处反而远走他乡。 嫣然又道:“现今外头都说是她们娘儿两个联手害了保哥儿,我们也不辩解,横竖细作一事不张扬为上策。先是宁安郡马的母亲受不住那个婆子的撺掇接了保哥儿去,后来保哥儿不见了,她们娘儿两个也急了,打死跟着保哥儿人不过是问保哥儿在哪里,只是人死了也没问出些什么,反倒给了我们把柄,先打了她们,再把府里上下人等挨个审过,方得了消息。” 雪雁见她乐不可支的模样轻笑一声,道:“活该如此。” 嫣然点点头,还要说什么,偏忠顺王妃打发人来请,她忙带了雪雁过去。 里间却只有忠顺王妃,她已重新梳洗过了,拉着雪雁坐在榻前鼓凳上,道:“保哥儿一时不肯离郡主,郡主便抱保哥儿去歇息了。好孩子,多亏了你,保哥儿方无恙,等明儿保哥儿回过神来,我叫郡主亲自带着保哥儿去谢你。” 雪雁忙道:“莫说是我,便是旁人,知道是个拐子,也该伸手救回保哥儿,将那些恶人绳之以法,王妃说让郡主和保哥儿去谢我,我着实当不起。” 忠顺王妃道:“你如何当不起?我说当得起。日后,你有什么难处,只管来找我。” 雪雁忖度半晌,便笑道:“倒真有一件事求求王妃,只是今儿才见王妃就提出这样的请求来,恐王妃觉得我太过了一些。” 忠顺王妃忙道:“你只管说,我给你做主。” 赵嫣然素知雪雁脾性,看了她一眼,面上却多了三分笑,眼里带着一丝赞叹,她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携恩图报,如今说了要求,不过是告诉忠顺王府,她救了保哥儿,今儿也求了恩典,日后不会再求保哥儿报答什么救命之恩,保哥儿将来也不必受此恩所缚。 雪雁面带红霞,笑道:“王妃也知道我是个丫头出身,不过仗着旧主人和姐姐的体面,才有今日平安富足,只是不能坐吃山空,当日出阁也颇陪嫁了几两银子,便想多买几亩地,却听说一般人买不到什么良田,因此便请王妃给我做主,打发人替我买几亩地可好?” 不管是京城,还是别的地方,但凡良田大多皆是被权贵所占,欲求而不得,如今得此机会,雪雁自不肯嫁妆银子空置,既达到了目的,也不会让忠顺王妃觉得自己居心叵测。 忠顺王妃闻言一怔,吃惊道:“你就只有这么一点子心愿?” 雪雁点头笑道:“我们现在衣食不缺,也没人敢欺负我们,因此就想为子孙计,多置办一些家业,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忠顺王妃本以为雪雁会狮子大开口,或是给赵云求个官职,或是求什么荣华富贵,最不济也该求些金银珠宝身外之财,没想到她唯一的请求竟是请自己府里出面,用她自己的嫁妆银子置办庄田,不禁出了一回神。 嫣然见状,心中一笑,忙插口劝解忠顺王妃道:“雪雁就是这么个性子,王妃答应她又何妨?横竖于咱们并不费事。她如今既无所求,明儿她遇到什么难事,咱们知道了就算她不来求,咱们就不能伸手相助了?” 忠顺王妃连忙点头称是,笑道:“正是,我竟糊涂了。你想买哪里的地?” 雪雁抿嘴一笑,道:“我也不知道哪里好,京城的地离家里近,但是江南却是鱼米之乡,各有各的好处。王妃替我瞧瞧,我嫁妆银子虽不多,倒也有两万余两,能买下不少良田。” 林如海留给她一千六百两金子未动,赵云的聘礼是三千两银子,还有平常各样继续进账,她现今足有两万两有余,平常放在家里也不甚放心,跟赵云说挖地掏墙,都不如置办良田房舍有个进项,赵云因这些是她的嫁妆银子,便叫她自己做主,自己不插手。 忠顺王妃想了想,道:“你若有意,倒不妨等等。” 雪雁闻言,面带疑惑之色,她自恃这件事情于忠顺王府而言只是小事,如何还要再等? 忠顺王妃笑道:“去年朝廷里处置了许多官宦之家,其中甄家为最,他们这些人家里的家产查封后,除了银子去年冬天和今年开春先赈了灾,其余房舍庄田商铺珠宝古董绸缎等等东西都封着尚未变卖,不如等朝廷什么时候料理这件事,我们再给你想法子买地,甄家的地都是好田不说,每每朝廷处置罪官家产,官价要比市面上便宜几倍。” 这件事雪雁不曾听说,诧异道:“去年罪官家产尚未处置?” 忠顺王妃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道:“往年罪官家产都是早早料理的,多被官宦之家一抢而光,皆因比市面上便宜许多。只是今年倒是奇了,至今尚未料理,开春有两处雪崩之灾,西海沿子那边又打了几回仗,国库急着用钱,幸而旧年从甄家抄出光银子就有四五百万两,加上其他人家抄出来的,林林总总约莫上千万两,倒也支应过去了。” 雪雁听了,不觉一笑,往常听于连生形容,她便觉得长乾帝是极精明的人,倒也不是贪财,也不是小气,而是懂得精打细算,不会被臣下哄骗,他从于连生嘴里知道外面许多事情,自然不愿将查抄来上千万两的东西折个二三百万两。 -- 第316页 雪雁确实没有猜错,长乾帝正是有此想法,已将此事交给了掌管户部的周元,让他想方设法,将甄家上千万的家产至少折出□百万两银子来充入国库。 周元本是个读书人,不精于此,近日忙着国丧,闲暇便想着如何解决。 雪雁此时并不知道,只是笑道:“横竖我们也不急,略等等也无妨。” 忠顺王妃听了,对她愈发生出几分喜欢,不为别的,单为这一份玲珑剔透的心思,笑道:“你放心,明儿朝廷料理这些东西,请我们王爷亲自吩咐下去,给你留些好的。” 雪雁听了,再三道谢,道:“到时候还请王妃早些儿告诉我一声,我再跟周大奶奶说。” 忠顺王妃奇道:“这是什么缘故?” 雪雁笑着与她解惑道:“当年我们老爷去后,家业都是荣国府琏二爷料理的,其中有价值十万的商铺庄田以五万两的价儿卖给了甄家,半卖半送,一晃眼就是几年过去了。我料想周大奶奶知道了甄家家业折变的消息,一定愿意拿钱出来将自家的家业买回来。” 雪雁最知黛玉,横竖她的钱也是白放着,倒不如置办了庄田商铺,年年有进项。 忠顺王妃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儿。” 嫣然笑道:“难为你遇到什么好事都想着林妹妹。” 雪雁只是一笑,忠顺王妃却答应了,只说将来这些东西折变时便打发人告诉她。 在这时,忽听外头说已将那些拐子悉数带来,王爷已经亲自审讯去了,忠顺王妃脸上立时便显出几分怒色,道:“这些拐子,真是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嫣然和雪雁都赞同道:“正是,也不知道害了多少孩子,害了多少人家。” 雪雁道:“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忠顺王妃道:“好孩子,你有话尽管说,咱们也不是外人了。” 雪雁谦逊了一句,道:“这样的拐子都是一伙儿的,行事那样果断老辣,从前也不知道拐卖过多少孩子,想必有不少保哥儿这样的。他们拐了孩子,有抚育之地,也有所卖之处,不妨请王爷重刑审讯,查一查他们到底还有多少人逍遥法外,又把原本拐卖的孩子卖到了哪里,知道了地方,去几个人找找,哪怕找回来一个孩子,也算是积了德。” 忠顺王妃听了这话,不觉想起自己险些和外孙就此天各一方,心里对拐子恨之入骨,忙命人去将这话传给忠顺王爷知道,果然审讯了拐子,后来又抓了七八个拐子,救回二三十个尚未被卖的孩子,从前被卖的孩子也找回来两三个,却是后话不提。 雪雁又陪着婆媳两个说了几句话,便即告辞。 忠顺王妃有心让女儿亲自去重谢她,只送她到二门,宁安郡主得知他们离开,亦匆匆出来,拉着雪雁的手感恩戴德,道:“明儿我亲自过去谢你。” 雪雁连称不敢,出来与赵云会和,早有人抬了车厢过来,出门后方套上马。 夫妻两个在车中说起此事,都不觉感慨万千。 赵云叹道:“倒不如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好,如今为了这些事,弄得像什么?夫妻不像夫妻,主仆不似主仆,亲家不是亲家,偏其中还牵扯到宫里的贵人,真真可笑。” 雪雁笑道:“你说这话,就不想着人家得的好处?” 赵云一怔,随即好笑起来,去挠她胳肢窝,道:“什么好处?我只看到家宅不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那样的人心不正,意不诚,便是有些好处也只是眼下,难得长久。” 痒得雪雁连连告饶,头发都散了,钗环也松了。 闹了好一会子,雪雁方坐直身,随手挽了挽头发,扶正钗环,道:“今儿王妃说日后有难处找她,我先求了她,用我的嫁妆银子置办几亩地,也不至于坐吃山空,你不怪我罢?若是我不求这个,想必能给你求个前程来。” 赵云扶着她肩,道:“如此甚好,横竖我们只是尽心而为,本也没想过得什么好处。” 雪雁听了,微微一笑。 回到家里,已经是午时一刻了。 小兰和翠柳等人都站在门外同长氏豆母等人坐在树荫下说话,瞧见观月赏风驾车回来,便知雪雁和赵云回来了,连忙迎上来,道:“大爷和奶奶怎么去了这么些时候?” 当初夫妻两个救下侯保时,并未将侯保的身份告诉她们,是以不知两人去了忠顺王府。 雪雁和赵云下车,忙见过长氏和豆母。 雪雁又谢过豆母,笑道:“昨儿晚上要了豆子的衣裳,明儿我给他做一身精致的。” 豆母忙道:“不过一身衣裳,算什么?何必这般生分。” 雪雁道:“我给豆子做的,也不过就是一身衣裳,赶着暮春给他,夏天好穿。”眼下已进四月,月底方是初夏,这些日子尽够他给豆子做两身精致衣裳了。 豆母知她不难不于此,也便不再推辞。 李婆子等人早已预备好了午饭,在灶上热着,闻得两人回来,忙出来道:“大爷和奶奶回来了,竟是先吃饭罢。” 雪雁忙让长氏和豆母,两人都笑道:“家里早预备好了,不留了。” 说完,遂各自回去。 赵云和雪雁进屋,洗了手便坐下吃饭。 雪雁吃了半碗白米饭,忽然道:“咱们每月不必送老爷子和老太太一些钱粮?我就说像是忘记了什么似的,这会子才想起来。” -- 第317页 赵云已经吃完了两碗,又叫人添一碗过来,闻声道:“除了三节两寿,每年都是年下送去,二十两银子,三百斤米,三百斤面,五百斤木炭,再加上一些酒肉衣料点心。” 说到这里,提醒道:“六月二十是老太太的寿辰,你别忘记了。” 雪雁点点头,记在心里,道:“吃完饭你跟我好好说说,两边老爷子老太太的生日,和每年该给的银钱东西,还有左邻右舍谁家过寿的日子,我好心里有数,祖父祖母这边送东西,外祖父外祖母那边也不能缺了,先吃饭,一会子再说。” 赵云笑了一声,答应了。 吃过饭,二人便去书房里,赵云拟了单子给她。 雪雁一一看毕,将最近一二个月的日子都记住了,然后命小兰收在妆奁里。 过了月余,京城中文武百官并诰命等送灵回来,便得知一件石破天惊的消息,乃是忠顺王爷上书,直言弹劾侯家宁安郡马之妾逾制,家常所用有许多御用之物,又云自己是亲王爷,自己女儿是郡主都不敢用,小小一个姬妾居然能用,实在是匪夷所思,一个荣家旁支之女已然如此,何况荣家乎?于是直言弹劾荣家教女不严等罪。 荣奎顿时目瞪口呆,实不信一直无权无势的忠顺王爷竟然敢弹劾自己。 三等公更是吃惊不已,本以为此事已经过去了,毕竟不是自己儿媳妇和荣氏所为,没想到忠顺王爷忍到送灵之后方才发难,逾制,这可是大罪啊! 听忠顺王爷一句一条的罪过,虽然大多是荣家的,但三等公仍是冷汗淋漓地跪倒在地。 长乾帝闻言却是大喜过望,他正愁如何料理荣家,眼下因是国丧,未曾动手,怕朝臣恐慌,自己的叔叔送来这样的把柄,无损于自己的威名,岂不妙哉? 很快,长乾帝便下了旨意,查抄宁安郡马姬妾荣氏房中,果得许多违制之物,立时赐其死罪,又斥宁安郡马作为宗室郡主之夫,却未能遵夫妻之道,去郡马之职,又云侯鑫教子无方,未能修身齐家,然看在乃是荣家之故,只夺去其职,闲置家中,其妻亦去诰命。 侯家得此消息,三等公夫人立时进宫求见皇太后,请皇太后给他们求情。 皇太后却知长乾帝不曾处置三等公和三等公夫人,不过是因为自己之故,如此已经网开一面,便是她亦不敢为兄长侄子求情,涉及到了朝政,倘若忠顺王府再来一句藏匿细作,那一家子只有死路一条,只得安慰三等公夫人道:“好歹没有伤了性命。” 三等公夫人听了,心里顿时凉透了,暗恨侯鑫夫人和荣氏作孽,连累家中子孙。 雪雁得知后,却道:“胆敢那样对待宁安郡主,活该有此下场。” 赵云道:“侯家只是小事,圣人的目的乃是荣家。” 雪雁笑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忠顺王府也算是给了圣人处置荣家的名目,处置侯家乃是圣人投桃报李。我且问你,荣家可已经处置了?是否和甄家一样下场?甄家牵连官员虽多,只怕还比不得荣家牵连者众罢?” 赵云犹未回答,便听黛玉打发人来请雪雁过去,又有周鸿请赵云过去。 雪雁已与黛玉有月余未见,自是十分想念,遂换了衣裳,夫妻两个坐车过去。 刚进京城,雪雁便察觉到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氛,许多人都不敢在街上走动,她看向赵云,赵云亦是面沉如水,忙命观月驾车只管往周家去,路过一条街道,便见街道那一头传来无数吵嚷之声,雪雁悄悄揭开窗帘观望。 只见一车一车的箱笼等物络绎不绝地从街头运过去,无数大车过后,又是服色依旧鲜明的高门奴仆,一个个蓬头垢面,用绳子绑了一串,被士兵押解过去,从前的张牙舞爪此时悉数不见了,唯有一脸惊慌失措。 赵云只看了一眼,道:“这条街道那一头便是荣家,是荣家道,这些都是荣家的。” 雪雁静静看了一会,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他们往日何等狐假虎威,今日荣家一败,他们落得官卖的下场,倒比主子们还好些,卖出去了还是做奴仆,不过是从这家到那家,倒是荣家的主子们或是入狱,或是官卖,都得不了好。” 赵云面色淡淡地道:“他们既享受了权势带来的荣华富贵,便该受到一朝倾覆之后所带来的苦难,别觉得他们家有谁无辜就可怜了,说到底,他们吃的穿的不都是从百姓身上剥削而来的血汗?不然,天底下何以都说天道循环,报应不爽。” 雪雁点头道:“这个道理我自然知晓,他们总不能享受了富贵,却不愿意忍受贫困。” 正说着,车行到周家门口,已有人请了进去。 黛玉见到雪雁,叹道:“你来时,可见到荣家抄家了?” 雪雁道:“见到了,我们路过时,东西和下人还没押完呢。” 黛玉听了这话,道:“今儿天还没亮,旨意就下来了,命我们老爷带兵去抄荣家,又有无数禁卫军看着,不许查抄荣家的士兵官吏贪污一件东西,荣家一干大小主子皆押入大牢候审,家里的下人先登记在册预备明儿官卖。” 见黛玉面色苍白,显然想到了不知道荣国府是否也会落得如此,雪雁忙走过去安慰道:“荣家如此,乃是自作自受,姑娘心里在想什么?” 黛玉苦笑道:“愈发觉得心中不祥,先是甄家,又是荣家,也不知道外祖母家如何。” -- 第318页 雪雁知她本性聪颖,一时无话劝解,便岔开道:“姑娘今天叫我来做什么?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因姑娘去送灵了,便没有告诉姑娘。” 黛玉忙问道:“什么事?我找你,也有一件事。” 雪雁将自己救了侯保,又求了忠顺王妃买地等事说了,道:“我想着,姑娘的银子放着也是白放着,倒不如把咱们家的地和房子铺子买回来,岂不是比别的强?” 黛玉听得惊心动魄,道:“真真你们胆子大,也亏得赵先生有本事,方救了这么些人。” 雪雁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碰到了,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黛玉点点头,不觉想起英莲之事,也跟着骂了拐子几句,复又笑道:“咱们倒是心有灵犀。前儿我们老爷说,圣人下旨让老爷想方设法将查抄所得的东西折变出总数的八成来,老爷急得吃睡不安,我知道后,便说拿出八万两银子来,先将咱们家在甄家的庄田商铺买回来,既得回了咱们家的家业,也对朝廷尽了心,解了老爷之忧,有我们起头,说不定往后就容易些。我还说,你手里也有几个钱,不妨趁此机会拿出来置办些家业,你没有,我给你。” 雪雁听了,不觉莞尔,道:“难道竟是老爷管着这些?” 她先前在忠顺王府时如此想只是揣测,没想到长乾帝早交代给周元料理了。 黛玉道:“可不是,圣人只交给了老爷,谁让老爷管着户部呢,户部常说没钱,国库里也没有银子,圣人就说叫老爷在这上头想法子,东西交给老爷处置。这一回有些艰难,往常罪官家产折变容易,乃因只折变了二三成,这会子竟是八成,那些人便舍不得这些钱了。” 雪雁笑道:“老爷竟真的无计可施?” 黛玉点点头,叹了一口气,道:“为此,太太还说从公中拿两万两银子出来置办呢。” 雪雁道:“有了老爷太太和姑娘以身作则,外面也不好意思再说用二三成的钱来买下这些东西了。这些东西的价钱虽比往年贵了几倍,但比市面上又都便宜许多,且甄家的东西都是上等之物,他们如今只是观望着,等有人起了头,便会不约而同地出手了。” 甄家很多房舍良田都是巧取豪夺得来的,都是上上等,许多官宦世家有钱也未必能在一时之间得到这样好的良田房舍商铺,因此雪雁料想即使官价是八成,也有许多人趋之若鹜。 黛玉见她亦赞同此举,心中登时为之一宽,笑了起来。 雪雁想了想,开口道:“姑娘只管买下咱们自己家的家业,我若要买,还是得劳烦忠顺王府,因此就不必姑娘费心了。” 黛玉点头道:“也好,忠顺王府为你办了事,安了心,便不必担心你挟恩图报了。” 雪雁笑道:“我正有此意。” 忠顺王府如今冷眼看着侯家一蹶不振,看着荣家树倒猢狲散,牵连无数官员纷纷查抄入狱,一时之间,满朝文物竟空了三成,但是迅速便有新官就任,丝毫无损朝堂稳固,直到十数日后,荣家罪名尚未定下,仍在朝议,周元先料理甄家之物,张榜贴告,作官价折变。 一时京中之人都道:“这周大人何等清雅的人,如今也在意这些黄白之物来,莫不是因为户部的尚书坐久了,便沾染了铜臭味道?往年罪官之物哪件不是一二成的价钱便买了回来,都想着这样,谁承想这会子竟要八成,当我们是傻子呢!” 忠顺王爷略一思忖便知其中缘故,暗叹长乾帝好算计,遂叫王妃告诉了雪雁一声。 雪雁早已与黛玉商量好了,便与赵云将银子送到忠顺王府,由忠顺王府出面,先买了两个庄子,一个在京城附近西山下,约有二十顷,一处在江南,约有四十余顷,因是作八成之价,共计花了一万八千余两,剩下二千两买了甄家在京城的一处宅子,前面连着铺面。 忠顺王府趁机也添了几万两的家业,这些是给雪雁买的,当日便过到了雪雁的名下。 良田放在赵云名下能免税,但是夫妻二人都觉得八景镇的良田托在赵云名下,乃因人情,方不好婉拒,赵云心里仍是愿意和百姓一样,哪怕仅仅是为国库增添一点税收,也是一番心意,因此便商议着放在雪雁名下,按规矩交税。 雪雁自己不难于此,也觉得如此方能心安理得,何必非要逃税。 紧跟在忠顺王府之后的便是周鸿替黛玉将原来林家的房舍庄田商铺买了回来,共花银八万两,又为本家公中置办里两万两的房舍庄田商铺,另外黛玉还出了两万两叫他给自己买下不少名家真迹书画法帖古籍等物,留给子孙比之金银珠宝更显风雅。 别的达官显贵见了,虽然仍旧嫌贵,但是总比没有了强,许多庄田房舍商铺都是可遇而不可求,于是争先恐后地派管家去买回来,唯有一些衣裳绸缎布料等乏人问津。 他们动手买的时候,雪雁已经和赵云稳稳当当地坐在家中看着房契地契笑得合不拢嘴。 雪雁心中早估算过了,三千多亩地,即使他们的租子比旁人便宜些,每年也有三四千两的进益,总比那些钱放在手里还得担心的强。 赵云含笑看着她笑容满面的模样儿,想同她商议如何赁给佃户如何去收租时,忽听外面小兰过来通报说道:“有个大家太太来找奶奶,并不认得。” 赵云连忙回避,雪雁亲自过去。 -- 第319页 门外是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松花背心的丫鬟,打扮得十分富丽,见到雪雁,忙福身一礼,问道:“尊驾可是赵家大奶奶?” 雪雁点头笑道:“正是,不知是那个府上的?” 说完,便看到门口停着几辆车,后面三四辆像是下人乘坐的,早有一群丫头婆子站在车下,围着头一辆青绸翠幄车,并没有一个认得的人。 听到雪雁的声音,那个丫鬟立时递上帖子,然后回身打起车帘,扶着一个中年妇人出来,那妇人约莫四十来岁年纪,眉目姣好,气度超然,却亦非雪雁所识,忙打开帖子,不觉一怔。 第七十四章 势渐衰再得坏消息 那个丫鬟递给雪雁的帖子却是皇商唐家的帖子,来的人是唐家皇商的太太。 雪雁虽不认得皇商唐家的人,也和他们没有来往,她所认得的除了薛家,余者皆是达官显贵之家,但是却听于连生说过,现今户部下面当差的皇商唐家、李家和苗家都是为长乾帝办差的,近来进贡宫中的东西已经不若往年那样比市价高了几十倍乃至几百倍。 唐太太扶着丫鬟的手,走到雪雁跟前,福了福身子,目露感激之色,道:“赵大奶奶,多谢你于小儿的救命之恩。” 雪雁回过神来,连忙还礼,道:“唐太太这是何故,我竟不解。” 说完,忙道:“瞧我,竟险些忘了待客之道,唐太太里面请,有什么话去里面说。” 唐太太微微一笑,随着雪雁进去,在大厅中分了宾主坐下, 赵云早已回避,只在书房中看书。 雪雁唤了小兰沏茶上来,沏的乃是黛玉给的上等贡茶。 唐太太闻到香气,便道:“赵大奶奶倒是好风雅,这样的茶配着这样的杯子越发好了。” 雪雁一怔,笑道:“唐太太过奖了。” 唐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今儿来得莽撞,不知是否打扰了赵大奶奶的清净?” 雪雁忙笑道:“没有的事儿,我平素在家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唐太太过来,我倒觉得我们这寒门小院都添了许多光彩呢。” 唐太太听她说话伶俐异常,不觉一笑,随即红着眼圈儿道:“只是若不来,我心里着实过不去。前些日子忠顺王府抓了几个拐子,救出来不少孩子,我们家立时打发人去,亏得苍天庇佑,竟有我们家丢了几个月的哥儿。” 雪雁听到这里,便知道她的来意了,关切地道:“哥儿可还好?” 唐太太道:“被拐子养了几个月,打了几个月,吃的不好,睡得不好,哪里能好?原是上元节那日几个孩子吵着要去看灯会,我们家规矩不及大户人家严谨,我们老爷便带着他们去了,跟着无数仆从,年纪小的都有好几个仆从抱着护着,岂料上元节人多得很,挤挤挨挨,偏生途中出了一场事,人挤人,眼错不见就被打散了。好容易找回来,只丢了我那个小儿子,连抱着他的小厮也不见了,找了几个月,哪里还有影儿?哭得我什么似的。后来找到了那个小厮,打了个臭死,才知道那日乱将起来的时候,不知是谁从他怀里抢了哥儿就跑,竟没追上,不敢回来。也是苍天有眼,前些日子忠顺王府救回来的孩子里竟有我那哥儿。” 雪雁安慰道:“唐太太快别伤心了,能找回来,已是大幸。哥儿已经找回来了,府上以后好生照料,可千万别再这样不小心了,这一回得了忠顺王爷的济,下一回未必如此。” 当世拐子随处可见,丢了孩子,既怨拐子狠毒,还得责父母之疏忽。忠顺王府抓了十几个拐子,救回来几十个孩子,如今还不知道这些拐子从前拐卖了多少孩子呢,可见拐子果然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真真是该千刀万剐。 雪雁暗暗嘱咐自己,将来有了孩子得千万小心。 唐太太说话时,眼泪不觉流了下来,此时听了雪雁的话,忙拿着手帕拭泪,道:“奶奶说得是,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再不敢放孩子出门了。前儿去忠顺王府里道谢,王妃说,这些都是赵先生和奶奶的功劳,只是外面不知,因此我特特过来谢奶奶。” 忠顺王妃提起雪雁,唐太太见微知著,自然明白,且她隐约听说宁安郡马被拐子拐走的孩子,便是雪雁救了回来,如此一来,唐太太更用心来道谢了。 雪雁笑道:“我哪有什么功,不过是王妃故意说的罢了。” 唐太太也笑了笑,道:“若非奶奶之故,哪能抓到拐子,理当该谢的。” 雪雁明白他们的心思,自己不接受他们的谢意,恐怕他们心里更是惶恐,因此,听了唐太太的话,微微一笑,倒也受之坦然。 唐太太说话时,目光不动声色地看了大厅里的布置一眼,见这大厅并不甚大,布局雅致,桌椅茗碗一应俱全,中堂上挂的条幅和对子虽非名家所绘,却亦不遑多让,其下设着长案,摆着文鼎鲜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唐太太笑道:“这画倒是好画,字也是好字,这样收拾起来,越发好看了。” 雪雁听了,只是一笑,谦逊道:“都是外子随笔涂鸦,见笑了。” 中堂是赵云所绘,对子却是自己写的,两人都没有落款,挂在堂前,因八景镇不似京城之中,他们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便堂而皇之地挂了出来。 唐太太笑道:“听说赵先生满腹经纶,今日一见这字画,果然名不虚传。” -- 第320页 听她夸赞赵云,雪雁笑道:“过誉了,也就比不识字的庄稼人强些。” 唐太太道:“奶奶过谦了,十八岁的举人老爷,岂能是只比庄稼人强些?我们老爷提起赵先生来,也都赞叹敬佩不已,只恨没福结交。” 唐家虽是皇商,却比不得举人清贵,恐也不及盐商富贵,只比寻常商贾身份高些,达官显贵读书人家多不喜与他们来往,平常结交的都是各家皇商、寻常商贾,虽也有许多官员仕宦之家,但都不是那等清贵出身的,唐太太今日过来道谢,一是雪雁对他们有恩,二则便想结交雪雁,听说她旧主的公公便掌管着户部,与之交好,有益无害。 黛玉和雪雁虽是主仆,情分却若姐妹,如今还时常来往,京城中无人不知。 唐太太听忠顺王妃对雪雁诸般赞叹,便知这丫头是个有本事的,且也是个有后福的,如今她虽没求什么恩典,可是得了她的好处,不管是忠顺王府,还是周家,往后总会对她的子孙有所照应,赵家又是耕读之家,再教出一个少年举人不是不可能的事儿。 因此,唐太太言语间更和蔼谨慎了几分。 雪雁自唐太太进门便察觉出来了,但并未生出厌恶之心,人生在世,不都是如此过来的?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与坏,横竖他们又没有踩着自己往上爬。各家闺阁千金当家主母的人脉都是如此而来,想当初她百般撺掇黛玉与人结交,不也是这样? 故而雪雁笑道:“外子在家里教书,不大进京,若是见了府上,必不会冷眼相对。” 唐太太听了她的这番话,心里登时欢喜无限,忙道:“如今不能筵宴音乐,可是若我想奶奶了,打发人来请奶奶,奶奶可千万别说不去。” 雪雁道:“放心,我欢喜还来不及呢。” 唐太太十分喜悦。 又说了一回话,唐太太方起身告辞,又向丫鬟道:“红珊,将东西搬进来。” 先前给雪雁递帖子的丫鬟答应一声,出去半晌,那些本来站在车下没有跟进来的丫鬟仆妇鱼贯而入,或捧,或抱,或抬,送了许多东西进来,皆是耀眼生辉。 雪雁见状一叹,犹未开口推辞,便听唐太太道:“今儿来得匆忙,未曾预备厚礼,些许寒薄之物,还请奶奶千万收下。” 雪雁听了,含笑道谢,倒也没有矫情。 唐太太对她不觉又喜欢了几分,再次告辞后,扶着丫鬟出去,雪雁亲自送出门,留下小兰和翠柳引着众人将东西搬到雪雁房中,一干人等放好东西,便告辞出去。 雪雁送了唐太太回来,走近屋中,看着榻上床上桌上的东西,摇头一笑。 唐家乃是皇商,胜过薛家十倍,穷得就只剩下钱了。 小兰拿着礼单递过来,雪雁看了看,却是各色绸缎六匹,各色妆蟒六匹,各色纱罗六匹,各色绢绫六匹,黄花梨木镂雕百花镜匣一个,宫花两匣,内造点心八匣,另外还有芙蓉簟、扇子、香串、戒指等应景之物。 雪雁见镜匣镂刻得十分精致,颇有江南之韵,心里喜欢,就势坐在榻上,将镜匣搬到腿上,打开一看,入眼顿时一怔,匣内镶嵌一块西洋镜,对于唐家而言并不难得,其中一整套乌木镶金的梳篦等物,下面的几个小抽屉里却分别装着两串玛瑙,两挂珍珠,一双白玉镯,一对碧玉佩,两对赤金钏,一对用红绿两色宝石在上头镶嵌出石榴花的花饰,十分别致,另一对却是镶嵌着璀璨夺目的金刚石,都是罕见之物。 雪雁摇头一笑,不以为意。 到了他们这样的身份,银钱东西反而是最轻的礼物了。 直到赵云进来,看到这么些东西,略有些惊奇地询问,雪雁方回过神,道:“忠顺王府救出了不少孩子,皇商唐家的孩子也在其中,他们家的太太听了忠顺王妃的话,特地来的。” 说着拿起一挂玛瑙串子戴在腕上,举给赵云看,笑道:“好看不好看?” 玛瑙通体鲜红,衬着雪白一段腕子,分明如雪中红梅,显出一身妩媚风流,赵云看得心中大动,眸光柔和下来,笑道:“好看得很。” 雪雁便没褪下来,反将另一串也戴上了。 赵云看了一会,见她起身收拾东西,又将地契锁好,问道:“你买的地,有什么打算?” 提起这件事,雪雁便合上愁眉苦脸地道:“我也不知道,西山下的地还好些,据说都是老佃户,选个庄头总管,每年送来便是。江南的那些地,你我怎么过去?” 她素日爽朗明丽,今日这副神色,看得赵云倒觉得有趣,笑道:“西山的庄子明儿我去一趟,离得近倒是好料理,时常去看看。至于江南的,周大人家有许多地,总得派人去接手,我便与他们一同过去,赁出去,亦选个庄头总管,每年九十月将租子送进京,也便宜。” 雪雁并没有料理过这些事情,知道江南的地离京城千里迢迢,并不容易,因此听了这话,道:“也好,我还有二百亩地在南边,我瞧了,离这回买的庄子并不甚远,且庄子里的地也不是攒在一处,而是分散各处,你去了,索性一并接手,日后不必劳烦周大奶奶了。” 赵云点头答应,这些事雪雁不能出面,自然都得由他料理。 次日一早,赵云果然带着两个小厮去西山。 彼时已是五月中旬,天气炎热,雪雁在家中闲来无事,又不愿出门,便拿出尚未绣完的白牡丹,有些可惜地道:“若是三四月份倒能用得,眼下得等到明年春天方能用了。” -- 第321页 小兰抿嘴笑道:“当初奶奶还说一个月便能做完了。” 雪雁横她一眼,洗了手拿起针线,才做了几个花瓣儿,便见豆子探头探脑地进来,雪雁见状,招手道:“快进来,谁带你们来的?也敢自己出来?” 豆子四月底得了她做的两身衣裳,其中一身正穿着,红衣绿裤,更显得粉妆玉琢,跑到雪雁的跟前,仰脸笑道:“婶婶,爹送我过来的,到了婶婶门口,爹就回去了。” 雪雁听了,方放下心来,一面叫小兰拿点心来给他吃,一面捏了捏他因吃点心而鼓起来的脸蛋,道:“日后没大人带着,不许出门乱走,现在拐子多得很,又坏得很,不认得的人,你可不能跟他们走,听到没有?” 豆子听得似懂非懂,只顾着点头吃点心。 雪雁家里瓜果点心不断,一是给家里来上课的学生吃,二则她自己爱吃瓜果,乡邻家的小孩子却喜欢吃点心蜜饯等物,每次来了,雪雁都很大方,因此他们都喜欢往她家里来顽,雪雁倒不厌烦,常常在他们离开时也包几块点心给他们。 豆子吃完点心,雪雁喂他喝了几口茶,给他装了一兜蜜饯,方送他回去。 同时,雪雁又命小兰和翠柳从唐家送来的东西里挑出一匹纱,一匹罗,和两盒点心,一领芙蓉簟,有取了四支宫花,捧着跟在后头。 雪雁牵着豆子的手,先去了赵家老宅。 米氏正带着赵威在门口乘凉,见她过来,眼睛往小兰和翠柳捧着的东西上一掠而过,忙站起身,满脸堆笑道:“大嫂来了,快进来,外头热得很,进来吃块西瓜。” 雪雁问道:“老爷子和老太太可都在家?” 米氏一面开门,一面答道:“老爷子去镇西同人闲聊去了,老太太却在家。” 听到说话声,赵老太太扶着牛氏的手出来,见到雪雁,十分欢喜,笑道:“这么热的天,你怎么过来了?快进屋里来。” 雪雁跟着进了屋,方笑道:“昨儿得了些东西,给祖父和祖母送来。” 赵老太太忙问是什么东西,雪雁便叫小兰和翠柳送上来,指着芙蓉簟,道:“这是芙蓉簟,也是凉席,这样的天正好用,比寻常的强些。” 赵老太太只觉得上面的芙蓉花纹十分好看,念佛道:“这都是什么稀罕东西?” 雪雁笑道:“就是一张凉席,有什么稀罕?老爷子和老太太觉得凉快,便尽到它的用处了。这是两盒点心,寻常难得,老爷子和老太太略尝尝味儿罢。那一匹纱和一匹罗正是做夏衣的好料子,老爷子和老太太以及叔叔婶婶弟弟弟妹都做两身衣裳,比绸缎的凉快。” 牛氏看一回,赞一回,想起昨天听人说有一群人去找雪雁,不觉便问出了口,道:“是昨儿人送的罢?我在县城里也没见到这样好的东西。” 雪雁看了她一眼,不想跟他们炫耀说多么难得,只点头笑道:“正是昨儿人送的。” 赵老太太忙道:“既是给你的,你留着便是,你和云儿做衣裳穿,何必给我们送来?” 雪雁含笑安抚道:“老太太放心,家里还有呢,我也留了一些,另外一些等一会子我回家再送给外祖父和外祖母,也是一番心意。” 赵老太太见她孝顺,平常得了什么好东西总会送些来,心里喜悦,面上便露了出来。 雪雁又指着四支宫花对米氏笑道:“这是京城里的新鲜样法,比咱们自己扎的花儿精巧,我拿了两支大红的,两支桃红的,送给弟妹戴罢。” 米氏见那宫花精致非常,红的是石榴花样,桃红的是碧桃花样,栩栩如生,不觉十分喜欢,连连道谢,收在自己的妆奁中,忙忙地洗手,叫婆子把湃在井水里的西瓜切好送过来,道:“大嫂尝尝咱们家里自己种的西瓜,今年雨水不多,西瓜倒甜。” 雪雁先奉了一块给赵老太太,又让了牛氏,然后拿一块给豆子,方自己吃了一块。 吃了西瓜,洗了手,陪着赵老太太说些闲话,牛氏因问道:“昨儿来的是什么人?那样大的排场,又送这样多的东西。” 雪雁微微一笑,道:“是户部领着内帑采买东西的皇商家太太,过来道谢的。” 赵老太太忙问道:“道谢?谢你做什么?” 雪雁和赵云救了侯保一事,他们并没有宣扬,亦不曾告知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听了这话,只笑道:“唐太太认为我帮了他们家一件大忙,故来道谢,也没什么。” 赵老太太道:“咱们家虽是读书人家,可皇商地位高,都是为宫里办事的。” 雪雁点头一笑,如今说士农工商,但皇商却凌驾于农工之上,地位并不是想象中那么低,凡是皇宫、朝廷等处所需之物皆是由皇商买办,上到砖瓦木石,下至胭脂花粉,统由户部管理,极为要紧,也因此,皇商容易牵扯进朝廷争端之中,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 出了赵家老宅,将豆子送回家中,豆母见状,道:“这孩子,一早就吵着去你那里,怕是打扰你的清净了罢?” 豆子吃得满脸碎屑,扭头不理。 雪雁笑道:“我自己在家也冷清,豆子过去倒觉得热闹了些。” 告辞时,豆母送她出门,忙道:“才摘了西瓜,给你们装了一担,我见你们怕是无力挑过去,一会子叫豆子爹给你们送过去。” 人情都是有来有往,雪雁也不推辞,笑道:“都说今年西瓜好,我就等着吃嫂子家的了。” -- 第322页 豆母听了,反倒欢喜起来。 雪雁回到家,收拾出和送给赵家一样的东西去韩家,独宫花多了四支,纱罗各多一匹,韩家比赵家人多,韩青山夫妇,韩飞夫妇,并两个孙子孙媳妇,用的自然也多,且他们离韩家比赵家近,赵云和外祖父家情分比老宅深,雪雁自然也同韩家亲密了几分。 韩母见了她还没说话,便先笑起来,道:“云哥儿怎么没同你一起来?” 雪雁坐在老太太的身边,将东西和韩飞之妻交代明白了,方笑道:“我们在西山买了几亩地,我不能过去,便由他去料理料理。” 一语未了,韩母已经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随即又担忧起来,道:“你们什么时候又买的地?你们才成亲,家里也没剩多少银子了,买了地,日后可怎么花销?飞儿媳妇,一会子你将家里吃的用的收拾一些给他们两口子送去。” 韩飞之妻答应了一声。 雪雁忙安抚道:“家里还有钱呢,哪里就让外祖母和舅母费心了?买地用的是我陪嫁的银子,也是想着多些进项,留给后头总比几两银子强些。” 韩母顿时想起雪雁嫁妆之丰厚,微微放心,问道:“可是放在了云儿名下?不必交税。” 雪雁摇头道:“不曾放。” 韩母急了,道:“这是何故?托在云哥儿名下,你们不必交税,岂不是进项多些?” 雪雁道:“外祖母还能不知道他的性子?原是个读书人,总有几分脾气。何况我们有十顷地是不交税的,并不在意这些,这回买的地交了税,虽说进项少了,可心里却觉得为国尽力了,他心里好受些,我见了也欢喜。” 韩母叹道:“真真两个实心眼的傻孩子,天底下那么些读书人争着上进,为的还不是比庄稼人强的好处?秀才免除徭役,举人免除赋税,偏你们有了好处反不占。” 他们家的地都是放在赵云名下,每年能省下许多赋税。 雪雁淡淡一笑,人生中总有许多坚持,哪怕这些坚持在别人眼里不值一哂。 赵云回来后已经是两三日后了,总算将二十顷地都租出去了,因他们家收的租子比甄家少了一二成,故许多老佃户都愿意续租,最少也租了十几亩地,多则三五十亩,签了契约后,推选村长做了庄头,日后每年都将租子给他们送过去。 雪雁听完,亲自给他倒茶,笑道:“有劳举人老爷亲自跑一趟。” 赵云接过茶碗,道:“你我还分什么彼此?” 吃完茶,雪雁拿出一身月白实地纱的衣裳,道:“这两日给你做一身,你试试。” 赵云当即换上,处处熨帖,无不合身。 雪雁身上穿的也是月白纱衫,系着白绫裙子,一头乌压压地头发挽着发髻,没有戴丝毫首饰,只腕上戴着白玉镯子,两人相视一笑,索性坐在花阴下对弈。 小兰切了西瓜端上来,雪雁并没有吃,只拈着一枚黑子,思索片刻,落在棋盘上。雪雁陪着黛玉下了无数回,棋谱也记诵了许多,如今同赵云下却颇有几分吃力,每一落子,须得思索良久,以免一招之差,满盘皆输。 赵云虽知雪雁擅长此道,但是能与自己下得不相上下,还是吃了一惊。 雪雁同他下棋吃力,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两人在棋盘上厮杀得十分惨烈,一个步步紧逼,一个处处防守,一个出其不意,一个随机应变,花影落在两人脸上身上,却显出一种肃穆庄严的气势。 赵云并不敢掉以轻心,忽然见雪雁落下一子,猝不及防,立时还了一招,但是随即一怔,捡起被自己塞死的一片黑子,道:“你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雪雁诧异道:“你竟反应过来了?” 赵云摇头苦笑,道:“便是反应过来也晚了,落子无悔。” 雪雁等他捡完被杀的黑子,笑吟吟地落下一子,再过几招,果然吃掉赵云的半壁江山。 赵云早知自己必败无疑,倒也没有什么沮丧之色,将棋子分别捡收起来,道:“夫人棋艺高超,为夫甘拜下风,今天就由我来给夫人端茶倒水,鞍前马后。” 雪雁扑哧一笑,果然端坐原位,道:“那就沏茶来,沏好茶。” 赵云叫人拿来风炉,果然亲自烹茶,递了一杯给雪雁,道:“今儿你这棋下得怎么走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虽胜了,可也损失惨重。” 雪雁细细吃了一口茶,道:“既分胜负,总不能半点无损。” 赵云自己给自己沏了一碗茶,道:“虽然如此,可是损失也太重了些。” 雪雁却道:“若能得平安,损又何妨?就像我们老爷留给姑娘的东西,若不是明面上那么许多入了各人南中,焉能留下姑娘的嫁妆。不过这法子不能一概而论,在身外之物上还罢了,若是在战场上,纵然能赢,却又有何欢喜?须得以最小的损失来博得最大的好处。” 有舍才有得,林如海舍得,所以黛玉有所得。 赵云看她神采飞扬,眉眼间顾盼生辉,不禁莞尔一笑,心中无数春意涌出,正欲说什么,便听前面有学生来请问功课,昨日观月先送消息说今日回来,学生们就来上课了。 赵云过去,剩下雪雁一人看着风炉微笑。 韶华虽好容易过,转眼间便到月底了。荣家的罪名已经下来,比甄家的下场好不了几分,荣奎赐白绫一条,余者子弟家眷仍在狱中收押,因他们做过的事情极多,一时之间难以悉数查明,故暂时如此,其家中查抄出来的财物虽比不上甄家,却也相差不离,甄家外放,又接过驾,建过行宫,可荣家乃是京官,京官家中查抄出上千万家产,焉能不惊人骇目? -- 第323页 长乾帝气极而笑,更是下定决心将朝堂清理一遍,去了这些蠹虫。 荣家的仆人并没有收押,上千下人也无处安置,抄家之后,当即官卖,也有几十户下人被长乾帝赏给功臣,凡是入狱的下人则是曾经欺压百姓身有人命的。 长乾帝接连处置许多朝臣,满京城人心惶惶。 雪雁听说黛玉中了暑气,因去探望,可巧薛姨妈竟带着宝钗来拜,碰见了,只得问好。 黛玉在堂屋中待客,倚着凉枕,脸上并无病容,只是气色差了些,显得弱不胜衣,见状却偏疼雪雁,便笑道:“倒也巧,你们都是客,快坐下。现今天热得很,也不知道外面又闹了几处旱灾,瞧你满头大汗,紫鹃,请了雪雁过去洗洗脸。” 紫鹃答应一声,对雪雁道:“快跟我来。” 雪雁含笑跟过去了,洗了脸,启了黛玉的妆奁,收拾齐整。 黛玉方向薛姨妈和宝钗道:“外头的事情都是爷们料理的,我竟从不曾过问,何况管着户部皇商的是我们老爷,哪有我说话的余地?只要薛大爷本本分分地办好户部交代的差事,叫户部的大人们都满意,还怕日后没有好差事?” 薛姨妈眼圈一红,道:“姑奶奶哪里知道,眼下皇差也不好办,竟没有多少利息,户部的钱粮发下来,比往年减了不知多少,连旧时一成都没有。” 黛玉笑道:“往常发下来内帑是多少,我并不知道,可是如今我却听说朝廷国库减少了许多支出,却能买到和从前一样的东西。往常一个鸡蛋送进宫里就要几十两银子,如今几文钱就得了,想来是从前的内帑不合理,少不得一一改过。户部既改了,姨妈家照办便是。” 听了这话,薛姨妈顿时吃了一惊。 宝钗一双眼睛犹疑不定,忙问道:“妹妹说的可是真的?都减了?” 黛玉看她一眼,笑道:“难道我还说谎不成?圣人有心俭省,一年不知道能省下多少银子,发现古往今来户部差事多有藏掖之处,既改了,乃是好事,于国于民皆是大善。”黛玉心中也有话并没有出口,但是她知道薛姨妈和宝钗一定明白,此事虽然于国于民乃是大善,但是于一干皇商并非好事,他们赚的钱大大减少了。 因此,今儿薛姨妈和宝钗都求到了她这里。 周元掌管户部,被长乾帝逼得只能处处俭省,赵云出个计谋,请他在宫廷和朝廷采办东西之时,单叫了各家皇商过来,让他们各自开出合理的价钱,谁开的价钱最低,且又十分合理,谁便接手这一桩采办。 同时,周元说了,皆会派人总管,不必一层一层往上打点,省却许多工夫和冤枉钱。 诸位皇商一听,方露出几分笑容来。 唐家、李家和苗家都是长乾帝的人,自然知道长乾帝意欲减少各项支出,还朝堂一个清明,遂老老实实地开了价钱,皆比市价高二倍,但比往年低了无数倍,好在不似往年那样一层一层往上打点,价钱也不会从下到上,层层递进。 想当初,一文钱的东西,皇商报价十文钱,管着此事的官员便往上报一百文,上一级再往上报时便是一两银子,再往上就是十两银子,等报进宫里,便是一百两银子了,那些多出来的都被他们贪污了。 周元本就是个读书人的性子,哪里容得如此,故费了大力整治。 因此,薛家开的仍是旧价,便没有雀屏中选。 宝钗本是聪明女子,瞬息之间便明白了黛玉的意思,暗道如此一来,恐怕家里更无甚进项了,只得道:“多谢妹妹提点,我回去再和妈商议商议。只是我哥哥的性子实诚,还请林妹妹在周大人跟前美言几句,好歹保住我们家在户部领内帑钱粮的身份。” 黛玉岂敢应承,笑道:“薛大爷好生办差,自然不会被免了去。” 宝钗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这几年好些皇商后来居上,今年采办胭脂花粉和绫罗绸缎、花木砖石的差事,我们家竟没得一个,采办宫中瓜果蔬菜鸡鸭鱼肉的差事,更是失之交臂。” 黛玉虽早知薛家生意渐亦消耗,家道中落,但是听了,仍不免一叹。 雪雁走出来道:“难道宝姑娘家的生意就只顾着宫中不成?便是宫中不得,平常还有无数生意呢!前儿我见了唐家的太太才知道,皇商的生意也不是只供着宫里。” 宝钗听了,道:“我们家虽也有生意,却哪里及得宫里的体面。” 雪雁倒是甚为赞同,薛家的体面便在于皇商,倘或连这份差事都没有了,宝钗便和宝琴一样都是商贾之女了,贾母怎能愿意金玉良缘。 抬头看宝钗今日虽然出门,但是衣着打扮仍和从前一样,不以奢华为上,少见钗环,越发显得面如银盆,眼如水杏,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她年纪大些,更显得风姿绰约,可惜辜负了好韶华,至今仍旧待字闺中。 雪雁低头看着自己腕上的四只玉镯,再看宝钗裙上连一块碧玉佩都没有,不觉苦笑。 黛玉似也察觉到了,但是她极爱打扮,素来学不来宝钗一样的朴素,便对雪雁笑道:“你什么时候见到唐太太了?上回她来拜我,我竟没听她说。” 雪雁道:“想来唐太太来拜见姑娘时,我们还没见过。” 黛玉听了,点头不语。 薛姨妈和宝钗她们亲热非常,因已得了黛玉的说法,便起身告辞。 -- 第324页 黛玉忙笑道:“姨妈和姐姐好容易来一趟,吃过午饭再回去罢。” 薛姨妈脸上愁色微露,叹道:“竟是不能,等明儿姑奶奶有了空,我再带你姐姐来看你。” 黛玉不再挽留,亲自送到二门回来。 母女两个坐在车中,忍不住相对泪眼,薛姨妈道:“真真不知道你哥哥能撑起家业不能,眼下户部这样,咱们可如何是好?” 宝钗滴泪道:“只能和别家皇商一样,把价钱降下来。” 薛姨妈道:“降下来,竟是别做生意了,能挣几个钱?去了各样人力,再去打点的银钱,不但不能赚钱,还得白贴上许多。” 宝钗安慰道:“倒不会,妈没听林妹妹说,咱们虽然少赚了几倍,好歹不必打点了。” 薛姨妈叹了一口气,道:“只好如此了,好歹保住咱们家皇商的名分才是。不然,你的终身也不知道如何。我同你姨妈原想着,今年就给你定了,谁知偏又逢着国孝,还得等一年的时光,明年你都二十岁了,再不出阁,岂不惹人笑话?” 宝钗面上一红,低头搓弄着衣带,心中苦笑不已。 贾母不松口,他们又能如何? 回到荣国府里,薛姨妈带着宝钗去给贾母请安,贾母听说是从黛玉府里回来,不由得看了她们几眼,问道:“不知我玉儿可好?” 宝钗心中登时一酸,只听薛姨妈道:“林姑奶奶中了暑,不大好。” 贾母听了,忙命凤姐过来,又要送药,又要给请太医。 凤姐如今有子万事足,意气风发地道:“老太太放心,午后我就亲自过去一趟。” 贾母方放下心来。 薛姨妈因说去找王夫人说话,贾母想起宝玉如今住在王夫人那边,便开口道:“过去做什么?一会子就过来了,见面的时候尽有的,有什么话儿不能说?” 一语未了,便见王夫人满面泪痕地进来,众人见了,都唬了一跳。 贾母微微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王夫人泣道:“才得了消息说,娘娘腹中的龙种掉了,是个已成型的皇子。” 第七十五章 悲中喜金玉始定缘 王夫人的话尚未说完,满屋惊慌已极,俱是面如土色,而贾母已经一头栽倒,慌得周围人等蜂拥而上,扶起贾母躺在榻上,又去请太医,又掐人中揉胸口。 薛姨妈和宝钗站在一旁,各自惊慌不已。 凤姐亦将午后去探望黛玉的事儿忘了,只顾着贾母。 好容易贾母缓过气来,捶着罗汉榻大哭道:“我的娘娘怎么就这么命苦?好好的小皇子,就这么掉了,这不是在剜我的心?” 众人见贾母醒来,心里登时一松,忙上前齐齐解劝。 凤姐却退后一步,问王夫人道:“太太,小皇子没了,娘娘怎么样?” 王夫人已哭得双眼红肿,适才自己慌慌张张地进来,已惊吓贾母如此,心里也自后悔,该当瞒着贾母缓缓告知才是,听了凤姐的话,忙向贾母道:“娘娘倒还无妨,只是在宫里也艰难得很,这会子还没有太监过来传旨。” 元春小月,王夫人原先盼着皇子长成后的一腔心思付诸流水,忍不住再次流下泪来。 贾母听到元春无事,稍稍放心,随即便心痛已经掉了的皇子,若是生下这个皇子,不知家里能再续多少荣光,遂吩咐道:“赶紧预备着,娘娘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宫里定然有人来传旨叫我们进宫向娘娘道恼。” 凤姐听了,答应一声,匆忙出去使人预备香案,又叫人等在门口。 贾母却向薛姨妈和宝钗道:“我们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竟是不能款待姨太太了。” 薛姨妈心中一酸,却也知道贾母待自己家始终不如黛玉,何况也担心元春的安危,若是元春不在了,金玉良缘恐怕便不行了,忙道了一声恼,尔后带着宝钗回去,途中不断唉声叹气。 宝钗一进家门,便去薛姨妈房中,忧心忡忡地道:“妈,娘娘无事罢?” 薛姨妈摆了摆手,道:“只要娘娘无事便好,想必是平安无事,不然你姨妈还能是这般模样?你想想凤丫头,小月了养两年便大愈了,只是娘娘掉了个皇子,终究不好难受。” 夏金桂听说薛姨妈和宝钗回来,遂掀了帘子,踩着门槛子,道:“这是求情回来了?” 薛姨妈压不住她,心里早就后悔莫及,压根也不理她。 宝钗起身让座,堆笑道:“嫂嫂怎么过来了?刚从林妹妹那里回来,还没歇口气呢。” 夏金桂虽在薛家张扬跋扈,无人敢制,但是从心眼儿里却隐约有些畏惧宝钗,不管她如何挑拨离间,如何闹事,宝钗总能随机应变,最后反弹压得自己无理,故斜看了她一眼,拍手道:“难道我还不让你们歇息了不成?我好端端来打听咱们家的前程,你们倒来怪我。” 薛姨妈叹了一口气,拉住宝钗,对她道:“已经打听了些消息,也没什么用处。” 夏金桂冷笑道:“依我说,都是你们往日做的孽!都是亲戚,人家还比你们家高贵,嫡嫡亲的外孙女还比不上你们?一样的女孩儿,如何住在府里几年,反不如你们了?从前你们这样,现今求到人家头上,人家能毫无介怀地帮你们才怪呢!” 薛姨妈听了这话,不由得又羞又气。 论亲疏,他们是王夫人的亲妹子亲外甥;论身份,皇商终究比不得官宦人家清贵。 -- 第325页 黛玉住在荣国府里七八年,虽然没人说她在这里白吃白住,但是他们家刚进京时,林如海未死之前,也有人这样说黛玉,只是后来林如海死后,东西搬了进来,才没人说这话,可还是有不少人都说她尖酸刻薄爱取笑人,都夸薛家大富,夸宝钗稳重和平能容人。 因此,夏金桂今日这番言语挑不出什么错来。 听了夏金桂这话,宝钗微微皱眉,柔声道:“嫂子,现今事关咱们家的生死存亡,该当同心协力才是,嫂子何必说这些话来气妈?倒叫外人看着不像。” 夏金桂扬眉竖眼,道:“不像?不像什么?谁让你们哄人呢!当初说得你们多好,岂料早就剩个空架子了,儿子还是个杀人的东西,我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嫁到你们家,不说捧着敬着,小姑子倒来说我的不是,也不想想,谁家还有这么大年纪没出阁的小姑子?” 宝钗一听,面上登时一片惨白,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嘴里十分苦涩。 哪个女儿不怀春?她虽外头处处遵守规矩,心里头对于宝玉未尝不是柔情婉转,这些年,见惯了薛蟠那样花天酒地的人,也知道外面的世家公子没有几个像宝玉这样好的,对于父母所说的金玉良缘,她是愿意的,所以一等多年,让夏金桂如此耻笑。 贾政是个孝子,虽然王夫人一心一意地愿意,可是贾母不松口,贾政就不会同意。 如今元春偏又出了事儿,只盼元春平安无事。 夏金桂甩着帕子道:“看看现今有几家像咱们家似的?这么个老姑娘,也不怕人笑话,不说找人家,偏还叫娘家养着。” 薛姨妈气得指着她不知说什么好,夏金桂见状,道:“我说的是实话。” 说完,一摔帘子出去了。 薛姨妈老泪纵横,拉着宝钗的手哭道:“好孩子,都是我误了你。” 宝钗忍不住滴泪道:“都是我的命,怎能怪妈?” 薛姨妈拿着手帕子拭泪,一咬牙,道:“晚上我找你姨妈说话,好歹先定了这事,不能再让别人笑话你了,也不知道那些人能传出什么好话来。”说毕,便叫人去打听王夫人,等王夫人无事了来回自己一声。 小丫头答应一声,过去了。 不多时,宫里打发夏太监出来传了皇后的懿旨,命贾母王夫人等进宫安慰元春。 贾母和王夫人千恩万谢地送了夏太监出去,回来后贾母便撂下脸来,遣退众人,只留贾政和王夫人二人,瞅着王夫人道:“不是说都打点好了,于公公在圣人跟前也提过娘娘,圣人对娘娘十分照顾么?” 王夫人道:“圣人额外对娘娘有许多照顾,可是娘心思重,宫里又是那样。” 贾母听到这里,不觉流泪道:“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后宫嫔妃为了子嗣,或为荣宠,或是嫉妒,历来有无数手段,娘娘在宫里只有一人,哪里能挡住这些明枪暗箭。” 贾政闻得元春如此,不禁有些六神无主,道:“事已至此,该如何是好?” 贾母叹道:“亏得娘娘无事,明儿五更天我和太太进宫。” 谁知贾母毕竟年纪大了,听到这样的消息十分担心,晚间起来两次,次日便病了,慌得府里忙忙地拿着帖子去请太医,王夫人无奈,思索着昨日薛姨妈之语,倒巴不得贾母不进宫,自己好跟元春说梯己话,遂只身一人按品级大妆进宫。 进了凤藻宫,王夫人便嗅到一阵浓浓的药香。 元春现今做小月子,未着妆容,愈发显出黄黄的脸儿,十分憔悴。 王夫人见了,顿时心如刀割,只是不敢在宫中掉泪,也不敢在元春跟前提起已经掉了的皇子,轻声道:“娘娘好生调理几年,千万别弄坏了身子,过几年再怀一个。” 元春叹道:“进宫十几年,好容易才怀上这一个,下一回,还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王夫人愈加心疼,只得百般安慰。 元春见到亲母,心里好过了几分,略解伤痛之意,因问起家里诸事,道:“宝玉可好?读了几本书了?想过几时下场没有?” 提起宝玉,王夫人道:“宝玉搬出了园子,已经上进了。” 其实贾政自从外放回来以后,他自忖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便不如何管束宝玉了,宝玉自觉意外之喜,越发将书本子掷下。他虽然搬了出来,但是仍旧每日去园子里游荡一回,然后再出门和世交家的子弟吃酒顽耍,或是骑马,说是射覆,十分自在。 元春听王夫人没有说几时下场,略一思忖,便道:“我怎么忘记了,今年恰逢国孝,秋闱春闱都往后挪一年,宝玉即使上进了,也得等到明后年才能下场。” 王夫人点头一笑,随即又叹了一口气。 元春知道王夫人最担忧宝玉的婚事,便道:“母亲只管放心,宝玉的婚事有我呢。原想着今年见了祖母好生叮嘱一番,岂料老圣人驾崩了,只得明年再说。” 王夫人听元春未曾改变心意,仍是同意金玉良缘,心里方喜欢起来,说了昨日薛姨妈的请求,道:“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不定下,心里不安,宝丫头再过一年就二十岁了。” 元春道:“便是定下,也得明年。” 王夫人不再言语。 元春不忍见母亲为幼弟如此费心,道:“母亲回去,就说是我的意思,暂且叫薛家悄悄儿地预备着,等到明年一出孝,便将婚事办了。” -- 第326页 王夫人喜道:“如此甚好,想必老太太必然不肯违的,若是下了一道谕旨就更好了。” 元春道:“下了谕旨,就是赐婚了,只是我哪有那样的体面?未免逾制了。赐婚只有圣人才能,且是皇家子女娶妻嫁夫,便是皇太后和皇后娘娘也不能为宗室臣下之女赐婚。” 王夫人忍不住道:“听娘娘这么一说,怎么林丫头便得了赐婚呢?” 猛然听到黛玉,元春微微一怔,随即道:“那是圣人额外的恩典,念着老臣,一家子只有感恩戴德才是,难道为了体面,还能跟林妹妹比不成?说起林妹妹,母亲也该和周家多来往来往,周家现今如日中天,咱们可不能远了。” 王夫人道:“今年周大人起复,我也亲自过去道喜了。” 元春放下心来,道:“咱们家没有一个争气的子孙,万不可与人为难,惹出祸事。” 王夫人听了,起身敛手应是。 这时皇后忽然打发人赏了东西过来,元春不得出房,忙命抱琴等人代自己谢恩,东西拿进来看时,王夫人心中估量,不过是绫罗绸缎金玉古董玩意儿。 王夫人乃道:“皇后娘娘倒悯恤娘娘。” 元春命抱琴收起来,又叫她从自己的梯己中拿出一些东西来,一会子由王夫人带回去,道:“皇后娘娘一向公正严明,对宫里的人一视同仁。” 王夫人点头道:“只要皇后娘娘公正,娘娘在宫里便好过些。” 元春忙道:“这些话可不能说!” 王夫人忙掩口,自悔失言。 元春素疼母亲,见状,忙安慰了一会子,道:“母亲回去,也别打点于太监了,虽说母亲是为我好,可是圣人额外照应,反使我处于风头浪尖,心里惶恐不安,倒不如省下这抿子钱,给家里多添置几亩祭田。” 王夫人答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祭田隶属族中,多为长房所承,自己何必如此。 元春却不知道王夫人的心思,道:“听说,荣家抄家了?我在宫里得的消息不多,只隐约听到一些只言片语。想当初圣人初登基时,荣家还想送几个旁支的女儿进宫,只是刚进宫待选时,被上头寻出不是来,一一打发了。” 王夫人叹道:“是呢,荣家已经抄了,赫赫扬扬的一大家子,那么些人,竟都沦为了阶下囚,还没发落呢。可怜南安郡王家的郡主,也跟着入了狱。” 元春奇道:“南安郡王府就没有想法子?” 王夫人摇了摇头,道:“哪能没有想法子,听说南安郡王上书向圣人求情,还为荣家开脱,可是圣人却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难道荣家一干子弟悉数入狱,反倒只对郡主网开一面不成?再者,罪名还没查清楚,等查清楚了,若是郡主和郡马无罪,便当释放,故仍收押狱中,只是比别人略好些,单独的牢房,且又有南郡王府上下打点着,没吃什么苦头。” 元春不禁长叹一声,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王夫人道:“亏得咱们家和荣家并不如何亲近,比不得甄家和荣家亲近,饶是这么着,也没如何照应到娘家,嫁到荣家甄家姑娘,如今也和娘家一样的下场了。前儿甄家查抄的东西都折变了,房舍商铺庄田都叫上头的达官显贵之家分了,书画古董也是如此,竟折变出七八百万两银子,统统入了国库,只剩下一些衣裳布匹,据闻叫几家皇商得了,放在铺子里卖。” 元春忧心道:“咱们家没帮甄家和荣家做什么事儿罢?” 王夫人听了,心中一跳,不里肯将收了甄家几十口箱财物的事情告诉元春,忙斩钉截铁地道:“没有,那样的人家,咱们远着还来不及,哪里会帮他们什么。” 元春道:“如此倒好,我就怕家里有人糊涂了。” 王夫人笑道:“没有的事儿,娘娘只管放心地调养自己的身子。” 元春点点头,宫女来说时间到了,不禁落下泪来。 王夫人忙安慰道:“娘娘快别哭,仔细伤了眼睛,日后进宫的时候好多着呢,还能来给娘娘请安,也就十来天的工夫。”又悄悄将带进宫的一大包金银和一叠银票交给抱琴,在宫里,金银珠玉等物打点都比银票强,寻常人都不愿使银票,不如金银信得过。 元春方忍住泪,命抱琴送王夫人出去,又将赏赐的东西带上。 王夫人回到家中,先回了贾母,道:“娘娘已经恢复过来了,只是精神不如从前好。娘娘还说了,叫姨太太家先预备着宝丫头的嫁妆,明年出了国孝,便将婚事办了。” 贾母才吃了药,躺在床上昏昏欲睡,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地道:“你做主便是。” 王夫人立即答应了一声,告退回房,叫金环玉环将元春赏赐之物拿出来,道:“给宝玉送些去,再给姨太太家送些去,并请姨太太过来商议大事。” 除此之外,别人都没了。 金环和玉环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王夫人方又问道:“宝玉呢?宝玉今天怎么不见?” 玉钏儿过来道:“宝玉今儿出去了,说是去见几家世交子弟。” 玉钏儿偶然遇到陪着赖嬷嬷来请安的雪雁,雪雁叫她不如求个恩典,聘到外面去,也能孝顺她父母,玉钏儿一想不错,便叫她母亲过来求了王夫人的恩典,已经说定了一个殷实之家的次子,礼都过了,本已定了今年出去,偏因国丧,便推迟半年,仍在府里当差。 -- 第327页 王夫人问道:“谁跟去的?可别冲撞着了。” 玉钏儿道:“跟去了八个小厮,太太放心罢。” 王夫人正欲再问,已听薛姨妈过来了,忙亲迎进来。 薛姨妈一夜都记挂着元春,见了王夫人,关切地道:“娘娘可无恙否?” 王夫人叹道:“也不过那么着,再好可没了哥儿,也便不好了。” 薛姨妈听了,连忙安慰。 好一时王夫人才回转过来,拉着妹妹的手道:“今儿叫妹妹来,是有一件天大的喜事,妹妹听了,自然欢喜。” 薛姨妈当年能辖制薛父之妾未曾生得一儿半女,又在荣国府里与上下人等处处结好,自然也是有个有本事的聪明女子,听了王夫人这话,心里便觉察出几分,不觉喜悦非常,面上却不曾露出,诧异道:“我只担心娘娘,哪有什么喜事?” 王夫人笑道:“娘娘说了,先叫你们预备宝丫头的嫁妆,明年出了国孝,立即就办。” 薛姨妈喜极而泣道:“娘娘这是为宝丫头做主了?” 王夫人点点头,心里和薛姨妈深有同感,姐妹二人为了金玉良缘谋划多年,总算达成所愿了,到底是女儿和母亲好,想着为母亲解忧。 薛姨妈道:“我回去就叫蟠儿给他妹子置嫁妆,就这么一个女儿,总得风风光光的。” 王夫人登时想起黛玉出嫁时的场面,薛家总不能比她逊色才是,遂笑道:“你们家历来大富,我还怕你们委屈了宝丫头不成?何况我喜欢的是宝丫头的为人。” 薛姨妈听了这话,只好一笑。 薛蟠素敬其母,素疼其妹,听了薛姨妈带来的消息,立时便要去给她置办嫁妆。 夏金桂听了金玉良缘的消息,想着本家渐渐没落了,生意越来越差,又不如几个新荣皇商之家的生意,依附着荣国府比什么都强,何况薛姨妈再怎么着也不会为了女儿将阖府的家业都赔上去,难得没有与他们吵闹。 宝钗羞得早躲进闺房不出,莺儿文杏都过来贺喜。 薛姨妈瞪了薛蟠一眼,道:“你急什么?没听娘娘吩咐了,悄悄儿地置办,这会子还是国孝呢,你这样大张旗鼓的,岂非罪过?” 薛蟠却不以为意,道:“这算什么罪过?从前老太妃没了的时候,东府里珍大哥哥还不是常在私下吃酒唱曲儿,不知道多少世家子弟过来凑趣,只是瞒着外头罢了。” 但是薛姨妈却是不许,薛蟠只得依从,只是他好容易做了国舅爷的大舅子,焉有不说之理,每逢别人见了他打家具打首饰做衣裳买东西问起时,他便得意洋洋地将这件喜事透露出去,虽未十分张扬,但是十停里倒有八停人知道了。 雪雁得此消息时,正在家中晒书。 黛玉原是姑苏人氏,姑苏习俗六月初六晒书,故雪雁亦将家中书籍都搬出来,晒在院中,一干学生都说道:“有道是有事子弟服其劳,师母只管交给我们罢。” 话虽如此,雪雁却担心弄坏了书,便只叫他们将书搬出来,自己带两个丫鬟摆放翻晒。 江淼年纪最小,旁人也不敢叫他做重活,他便捧着一部书过来,对雪雁道:“师母,这书都有一股霉味了。” 院中设了架子,架子上铺着木板,雪雁正和赵云一起将书本分门别类地摊在上面,一本一本地检查,略有发霉,便用干净的棉布轻轻拭净,若有褶皱扭曲,便拿熨斗烫平,十分忙碌,听了这话,忙回身接过来,细细一看,笑道:“只有霉味,晒一晒便好了。” 江淼满眼惊叹地道:“师母,怎么就有那么多书呢?” 雪雁抿嘴一笑,指着赵云道:“这些都是你们老师收藏下来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年下来,便有这么些了,再过几年,恐怕更多呢。” 江淼听了,扭头看向赵云,敬佩地道:“书中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老师有没有读完万卷书?走完万里路?” 赵云却没有回答,道:“我来考考你们,可知道袒腹晒书的典故?” 江淼不解地道:“袒腹晒书是什么意思?晒书就是晒书,露出肚皮也是晒书?” 赵晖不慌不忙地为他解惑道:“老师,我知道。袒腹晒书说的是东晋郭隆,富贵人家拿棉被锦裘晾晒,郭隆无物可晒,于是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晒书。” 江淼更加不解了,问道:“为什么晒肚皮就是晒书?” 赵晖笑道:“郭先生满腹经纶,诸子百家,晒腹便如晒书。” 江淼笑了起来,道:“原来是这样,那定是晒读在肚子里的书了。” 赵云赞许地看了赵晖一眼,赵晖答完,道:“老师,弟子能否过来借老师的书看?” 赵云笑道:“只管过来,跟你师母说一声便是,不过这些书可不许弄坏了。” 赵晖喜之不尽,连连答应。 忙活了半日,好容易将所有书都料理完了,雪雁只觉得浑身酸痛,暗笑自己享受惯了,一时竟累着了,而院中早有几个学生搬了鼓凳出来,挑出几本书坐在花阴下读得津津有味。 雪雁和赵云都不在意,只叫丫鬟小厮看着些。 回到屋里换了衣裳,堪堪收拾妥当,便听黛玉打发人送东西来。 雪雁走出门,便见紫鹃带着几个丫头婆子过来,不禁笑道:“哟,今儿吹的是什么风?倒把姐姐吹来了,这可是贵客。” -- 第328页 院中的学生们乍然见到紫鹃的排场,容貌气势打扮都不比雪雁逊色,雪雁因今日晒书故未曾妆饰,只穿旧衣,而紫鹃则是玉簪挽发,罗衫上身,兼之温柔娴雅,一干人等都不知手脚往哪里放,赵云忙招呼一声,同紫鹃点头问好,然后带人避开。 紫鹃看着满庭书画,笑道:“你们也在晒书?没想到竟有这么多。” 雪雁请她进屋,叫翠柳倒茶,留小兰在外面看着书,方道:“难道你们没晒?你们那里的书,只怕比我们这里多十倍。”周家累逾百年,又是书香门第,最不缺的便是藏书了。 紫鹃听了一笑,道:“家里到处晒满了书,姑娘说,你这里定然也如此,故打发我来,一则是送几样新鲜点心瓜果来给你尝尝,二则送了四部新书,三则来看看你。” 雪雁抿嘴一笑,道:“这些差事,随意打发谁来都使得,怎么倒劳烦你了?” 紫鹃拿着扇子扇了扇风,打量了房中一回,笑道:“来看看你过得如何,再看看你家如何,姑娘还指望我记住了,然后回去说给她听呢。” 雪雁心中不觉一暖,道:“姑娘可好些了?” 紫鹃道:“就是中了些暑气,上回你也见了,不过吃两剂解暑汤便好了。近日宫里娘娘的皇子掉了,姑娘去了那边府里几回,安慰老太太。” 雪雁虽然早有预料,可是听到这样的消息,仍不免十分感叹,道:“娘娘小月了?” 紫鹃叹道:“可不是,开了花儿却没结果,听说娘娘憔悴的不堪。再有,老太太本就上了年纪,自打听了这个消息,愈发不好了,这些日子都病着,一日三四次地请太医,姑娘去了好几回,每每回来都要伤感许多时候。” 雪雁道:“事情都已经出来了,再伤感无用,只能多安抚老太太了。” 紫鹃点点头,随即冷笑道:“还有一件事儿你听了才觉有趣呢。” 雪雁听了,忙问是何事。 紫鹃将薛家行事告诉了她,末了道:“真真不知说什么好,这是什么时候?老圣人才送了灵,娘娘没了皇子,老太太病着,一家上下十分繁琐,都不敢高声说笑,他们家倒恨不得人尽皆知。姑娘说,过去时无意问起,才知道娘娘嘱咐悄悄儿地先置办嫁妆,明年再办,岂料薛大爷那么个性子,不知多少人看笑话,只没传到里头去。” 雪雁摇头一叹,若是他们家有规矩,便不会如此了。 紫鹃抱怨了几句,道:“还有一件事,姑娘说,你们在南边买了地,打算怎么料理?上回见你,只因姑娘中了暑没精神,倒忘记问你了。” 雪雁含笑将自己同赵云商议的结果告诉她,道:“姑娘什么时候打发人去,告诉我一声。” 紫鹃拍手道:“倒和姑娘想到了一处去。姑娘也这么说呢,因你们家下人不多,少不得得赵先生亲自去一趟。还说,若是你们有意,就瞅个日子。因离去年回南已有一年了,正好该得了祖宅的租子资助族中子弟读书等事,所以派去不少人,倒也不必担心路上安危。” 雪雁笑道:“所以姑娘说和我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紫鹃啐了一口,道:“便是心有灵犀,也该是你和赵先生,姑娘和大爷。” 雪雁闻言,顿时笑了起来,乐不可支。 紫鹃问道:“姑娘说,也不知道你们家是否有什么事情,因此叫我来问问几时得空。” 雪雁想了想,道:“这个月二十是我们老太太的寿辰,虽不大办,到底也得过去磕头拜寿,不如就月底罢,早些去料理完了也就放心了。” 紫鹃将日子记在心里,到那时黛玉少不得打发人送一份寿礼过来,嘴里又道:“姑娘还说,买房子置地过户时,除了银子,还交了三分税银,你买了房舍地亩,家里的银钱可还够用?若是不够,就跟我说一声,回头姑娘打发人送些来。” 雪雁愈加感激黛玉,忙道:“回去替我多谢姑娘费心,倒不必姑娘送钱来,我们在这里花费不多,一年满破费不过百十两银子,不拘从哪里省出一抿子就有了,再说,我只用了我陪嫁的银子,家里的几百两银子还没动呢。” 紫鹃笑道:“也是,你还有房租地租呢,横竖饿不着。” 雪雁忽然想起紫鹃父母家人,便道:“你已经跟了姑娘,你父母家人还在府里当差?” 紫鹃怔了怔,叹道:“我正劝着我父母和兄弟都求个恩典从府里出来,在自家的庄子里过着富家翁的日子岂不是好?有我跟着姑娘,旁人再怎么着也欺负不到家里。只是我爹娘舍不得在府里的月钱和年年能得的油水,不肯呢。” 雪雁劝道:“你多劝劝罢,横竖你不在那府里当差,早些出来倒好。” 紫鹃瞅她半晌,她素来敬服雪雁,便点头道:“我回去再劝劝。” 雪雁知道荣国府必定是抄家的下场,虽然紫鹃的父母倚仗着荣国府,也有许多不好之处,但是好在紫鹃劝着,除了地租多些,并未横行霸道地欺负人,自己又和紫鹃情深,故有此劝,只是她没有料到的是,紫鹃的父母十分执拗,没有听从紫鹃的劝告,依旧留在府里。 紫鹃从雪雁家回来,回话给黛玉。 彼时天色已晚,黛玉正看着人收书,听了她的回话,笑道:“雪雁胸中有丘壑,必然不会让自己手里一无所有。也罢了,她既不缺钱使,我便不送了,日后得了什么应节的东西多送她一些便是,她分送别人也比买的强。” -- 第329页 展眼到了六月二十,乃是赵老太太八旬之寿,国孝未出,不能办酒,只有一干子弟磕头祝寿。但是因赵云夫妇之故,镇上但凡是略有体面的人家都打发人送了寿礼,赵氏族中子弟女媳都过来了,倒也好生热闹。 因在镇上,雪雁打扮便不如往日富丽,但更显清雅。 一时各人送上寿礼,雪雁乃是赵家长房长孙媳妇,自是头一个,早先同牛氏和米氏商议过了,乃是亲手做的一套衣裳鞋袜,一百寿桃,一百挂面,另有一对金寿桃长簪。 赵老太太见了,喜得合不拢嘴,当即就将长簪插在头上。 二房送的亦是这些东西,只少了一对长簪,多了两个金戒指。 正献礼,忽听黛玉打发人送寿礼来,并给老太太磕头拜寿。 闻得黛玉送寿礼,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都不知如何是好,连忙站了起来,还是雪雁出来,笑道:“老爷子老太太只管坐着,既来拜寿,哪有寿星出门的道理?” 遂出去,请进来相见,紫鹃这回并没有来,只来了两个婆子,给赵老太太磕了头,送了乃是泥金百寿图插屏一件,各色纱罗四匹,小小的金寿星一尊,沉香珠一串,并一些寿桃挂面等物,只是寻常之物,但于赵家而言,却均是上等。 赵老太太感激不尽,道:“劳烦两位过来,只是如今不敢吃酒,倒怠慢了。” 来人却懂得,笑道:“国孝当头,该守规矩,老太太赏一碗面吃便是我们的福分了。” 赵老太太听了,忙命人送面上席。 周家来人吃了面,又说了些吉利话,便即告辞。 雪雁送了出来,笑道:“回去跟大奶奶说,明儿过去给太太奶奶们请安。” 来人笑道:“太太和大奶奶大姑娘都记挂着奶奶呢,前儿太太还说,奶奶怎么半个月都没过去了,大奶奶说是府上老太太过寿,在家里帮衬,太太才知道。” 雪雁笑道:“劳太太和奶奶记挂着,替我多谢。” 周家来人方回去了。 雪雁抽身回到屋里,便见众人都围着周家送来的东西看,句句不离恭维,因牛氏开口问道:“云儿媳妇,你看这插屏好看得紧,又富贵又有寓意,是怎么得的?明儿我老娘过寿,我也想送一个,体面得很。” 众人都看向雪雁,也知今日赵老太太过寿黛玉送礼,必然看在她的面上。 雪雁笑道:“这是作画的颜料,以金箔和胶所制,既能用于书画,也能涂饰笺纸,即便是家具上的漆也能添这些,不过就是图个好看罢了。倒是这底座的木头难得,是黄杨木的。” 长氏突然道:“我记起来了,前儿你孝敬我一把扇子,上头就是这样金光闪闪的。” 说着将手里的折扇拿给众人看,果是竹骨泥金面,十分好看。 雪雁点头一笑,这是赵云在山上砍了一竿竹子回来,自己在家做扇子,她调了颜料作画,自己画的留在家里自使,赵云画的则分送众人。 牛氏道:“既这么着,明儿就烦劳你们给我画一张画儿。” 雪雁笑着答应,道:“不知是什么日子?若是近日,竟是早些说,年底从翔须得出远门。” 牛氏诧异道:“这才在家几个月?又出远门?” 赵老太太也忙问端的,十分担忧。 雪雁道:“是做正事,同周家的人同路,因去的人极多,倒也不怕。” 赵老太太听说是和周家一起去,便放下心来,将黛玉所送的寿礼珍而重之地收起。 牛氏告诉雪雁说是下个月,等到人散回家后,雪雁便将此事告诉赵云,不久画了一张百寿图,送给牛氏,至于插屏底座如何,已非雪雁所能费心的了。 到了月底,雪雁给赵云收拾行囊,与周家等人启程,一路南下。 自赵云离开之后,鸳枕独孤,雪雁只觉无趣,索性早上出门,晚间回来,或是去周家同黛玉说话解闷,或是去赖家给赖嬷嬷请安,或是回旧宅同于连生见面吃饭,唐家也下了帖子请她过去小坐吃茶。 唐太太叫小儿子过来给雪雁请安,不过七八岁,在家养了这么些日子,已恢复过来了。 雪雁见了,忙示意小兰送了表礼上来,乃是金锞一对,尺头二匹。 唐太太命人送儿子下去,方对雪雁道:“还有一件事求你,只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不知唐太太所求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六章 史太君魂归黄泉路 上回说到唐太太有所求,雪雁忙笑道:“唐太太有什么话只管说,何必说个求字?何况我哪有本事能帮到府上?”她虽是举人娘子,但是唐家却是皇商,经商多年,比他们家强得多,只是皇商地位不及举人清贵罢了,一干寻常官吏又有几个小瞧他们? 唐太太道:“此事也只能求你,却是事关于公公的。” 事关于连生?雪雁怔了怔,笑道:“怎么说到我大哥哥身上了?什么事儿?” 唐太太问道:“于公公今年有二十岁了罢?” 雪雁仍是满腹疑窦,点头道:“我大哥哥比我大一岁,今年刚好二十岁。唐太太,容我冒昧,你说我大哥哥的年纪做什么?” 唐太太见她一脸茫然,说道:“你放心,是喜事,大喜事。” 说话的时候,对于雪雁,唐太太心中不由得羡慕非常,她上有长兄,又有旧主,还有干爹,最要紧是的有个姐姐救过圣人,虽然只是个丫头,却上上下下都没有人小觑于她,唯恐还被宫里记挂着,日子过得逍遥自在,便是寻常官宦家的主母也不及她。 -- 第330页 雪雁笑道:“这可奇了,我竟不知道是什么喜事。” 却听唐太太言道:“于公公如今年纪虽轻,却极受圣人看重,又不肯私下结交朝廷官员,更不曾无缘无故地收受贿赂,着实可敬可佩,于公公如今已经做到了副总管,不论是宫里还是宫外,想巴结于公公的人多不胜数,因此有人托我给于公公做媒,家里有个女人,既免了于公公的后顾之忧,也是知冷知热的,出宫回家不必面对冷床冷榻。” 雪雁闻言,顿时大惊失色,她还不知道于连生已经升到了大明宫掌宫副总管,因此听唐太太说时,心里十分欢喜,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唐太太居然要为于连生做媒。 看了唐太太良久,雪雁哑着嗓子道:“唐太太,我大哥哥可是太监,怎么能娶妻呢?” 唐太太却并不赞同,道:“谁说太监就不能娶妻有子了?有权有势的公公,哪个家里不养几个姬妾,过继几个儿子,认几个干儿子干女儿?瞧瞧戴公公和夏太监家里,一个有一妻六妾,一个有一妻九妾,膝下十来个儿子女儿,过起日子来,比寻常人家还有滋有味呢。于公公年纪轻轻便有了这样的本事,更不该一个人过日子才是。” 旁边一个丫头也笑道:“我们太太说得极是,赵大奶奶该应了才是。” 雪雁看了这丫头一面,只觉得面生,心中便生出几分疑惑来,连忙摆手,道:“戴公公和夏公公是何等样人,我哥哥如何能比。”这件事她不会答应,亦难以接受不知是谁家,竟好端端地将个女儿嫁给太监。 唐太太闻言,心中松了一口气,面上却是十分不解。 旁边的丫鬟更是奇怪地看着雪雁,流露出几分惊异之色。 按着她的想法,想如此巴结于连生的大有人在,于连生也的确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只是于连生在外头从来不和人来往,唯有来往的便是这个认的妹子,所以才有人托到她跟前来,由雪雁开口,于连生总会好生思量一二,一口答应也未可知。 那丫鬟没有想到雪雁竟似不赞同,正欲开口,唐太太呵斥道:“哪里有你说话的份儿?” 那丫鬟登时十分委屈地看了唐太太一眼,退到了一边。 唐太太方对雪雁道:“你且先听我说完。” 雪雁亦觉察出几分不对来,便问道:“不知是哪家的女儿?” 唐太太叹了一口气,道:“我们家虽是皇商,却有六房,不过我们这一支是长房,方继承了唐家的家业,偏三房是有个本事的,家业做得极大,生意极好,现今也有百万之富。他们那一房有个女儿,名唤唐昕,今年十六岁,生得好齐整标致模样儿,自幼也读书识字,他们闻得我认得你,就求到了这里,我想着,总该先问问你的意思。” 唐太太从心底不愿意说这件事,只是她也依附着这个家,上头吩咐了,她不能违背,何况旁边还有老太爷指来的丫头虎视眈眈,自然不能流露出一分不愿来。 雪雁皱着眉头,道:“这做父母的太匪夷所思了,好好的女儿,美貌多才,不说给寻个根基门第清白的人家,按着你们家的门第,便是举人秀才都不知道有多踏破了门槛子,偏想到我大哥哥做什么?如此打算,怕是有所求罢?” 唐太太摇头道:“有没有所求,我并不知道,只是他们求到我跟前,我也如实同你说。” 雪雁听了,微微蹙起双眉。 不知道唐家三房是怎样狠心的父母,竟然愿意大好年华的女儿嫁给一个太监,于连生再好,也是个太监,嫁给他,岂不是就是守活寡?听说许多太监娶妻之后都虐妻厉害,也只有那些不顾名声只顾利益的人家才会如此卖女儿。 因此,雪雁看着唐太太道:“这事,我可不能做主,太太也别应承的好。” 唐太太看了那丫鬟一眼,忙道:“你总该问问于公公的意思,倘或于公公愿意,偏你不答应了,可怎么好?你回去,先问问罢,再给我消息,如何?” 雪雁凝视唐太太良久,又望了那丫鬟一眼,忽然问道:“这件亲事果然那么好?” 唐太太淡淡一笑,笑容中却带着几分苦涩,道:“我也说不上什么好,什么不好,为了这个家,舍得一个女孩子出去算什么?吃家里的,穿家里的,山珍海味,绫罗绸缎,几时少过?到了用她为家里尽心到时候,自然该尽心。” 雪雁听出了几分无奈,道:“此事须得问过我大哥,我是做不得主的。” 唐太太忙道:“这是理所应当,你若得了消息,早些儿告诉我,我也好回他们,免得他们跟老太爷告状,说没为这个家尽心。” 雪雁微微颔首,心里却十分不悦。 于连生是极好的人,心正,身正,意不邪,他并没有想过娶妻,反倒是别人先费心了。 她虽然心中对唐家生出了几分芥蒂,但是毕竟不是寻常女子,面上一丝儿都没流露出来,依旧含笑同唐太太说话,才说了两三句,便听到丫头通报说三太太和大姑娘来了。 雪雁一怔,看向唐太太,莫非是唐太太说的三房太太? 唐太太眉头亦是一皱,一面让人请进来,一面低声对雪雁道:“就是三房的太太,昕丫头正是三房的大姑娘,没料到我这刚同你说完,三太太就急着过来了。”一丝不悦之色在眉宇间一闪而过,似乎对于三房唐太太并不如何喜欢。 -- 第331页 雪雁听了,并没有说话,只见帘栊打起,一群丫头嬷嬷簇拥着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中年妇人和一个年轻姑娘进来,人还未走近,便先笑道:“想必这就是赵老爷的太太罢?” 雪雁站起身来,唐太太亦同她一起,向三太太道:“正是赵大奶奶,三太太怎么来了。” 唐三太太忙笑道:“听说赵大奶奶来了,故来相见。” 一面说,一面看着雪雁,嘴里啧啧赞叹,道:“哎哟哟,竟像是看到了天仙似的,赵大奶奶这样的人品模样,真真是天底下有一无二的,我今儿才算见到了。这是我们家没本事的丫头,叫昕儿,让赵大奶奶见笑了。” 说着,拉了唐昕一把,道:“怎么跟个木头似的?还不过来见过赵大奶奶。” 唐昕静静地过来,福身一礼,一言不发。 雪雁还了一礼,抬头打量着唐昕,心中不禁一叹,何止是唐太太口中说的齐整标致,竟有十分绝色,容貌和宝琴不相上下,只是气度不及黛玉之灵气逼人,不及宝钗之稳重和平,亦不及史湘云之爽朗明丽,倒和迎春有些像,眸中暗淡无光。 唐三太太看出雪雁眼里的赞叹,不觉脸上带了三分笑容,道:“我们这大姑娘比不得赵大奶奶,又木讷得很,让赵大奶奶见笑了。” 雪雁淡淡地道:“唐姑娘生得好模样,唐三太太过谦了。” 说完,向唐太太道:“周大奶奶叫我今儿去找她,如此时须得告辞了。” 唐太太忙道:“可不能耽搁你去给周大奶奶请安。”说着,亲自送她到二门。 唐三太太并没有跟过来,途中唐太太低声对雪雁道:“昕丫头是个好孩子,离了这个家,于她而言未必不是福分,一切就拜托你了。” 雪雁道:“唐姑娘这样好,怎么偏你们就认定了我大哥哥?” 唐太太苦笑道:“这件事是三老爷跟老太爷提出来的,老太爷吩咐我来跟你说,不然,我哪里愿意说呢?竟是作孽一样。昕丫头虽好,到底不是三太太养活的,而是原先的太太所留,有后娘,自然就有了后爹,无人为她打算前程。三房的二丫头十三岁,已经定了秀才,昕丫头今年十六岁,他们那一房就留着昕丫头好攀高枝儿谋好处呢!” 雪雁一怔,倒生出些怜悯之意。 唐太太长叹一声,送她到二门,低声道:“若不为这个家,恐怕得被阖家的人戳脊梁骨,谁叫咱们女人家命苦呢。不管愿意不愿意,你回个信儿。适才在屋里我不敢说,我那屋里,别房里的人不知道有几个。我觉得你心正身正,于公公也是这样的人,才说这个话,你们愿意,昕丫头有福,总比被他们送给别的太监强,你们若是不愿意了,好歹回话时就说于公公的话,让家里另给昕丫头找个好人家,他们不敢不从,我反觉得心里好受些。” 雪雁听到这里,道:“恐怕这才是你所求罢?” 唐太太一声苦笑,低声道:“我吃斋念佛这么些年,可不是作孽的,昕丫头的娘在世时和我好了一场,我总不能冷眼旁观地看着她被家里这样作践,可是家里的老太爷说了,我又不能反驳,只能寄望于你了,也是昕丫头的造化。” 雪雁奇道:“府上大老爷就没说一句反驳的话儿?”唐家做主的可是他,而非老太爷。 听雪雁提到自己的丈夫,唐太太淡淡地道:“在他心里,家族是最要紧的,只要能给家里带来好处,又不是送自己的女儿去,有什么舍不得?” 雪雁闻言一怔,有些出神。 唐太太道:“不说他了,不过白生气。” 雪雁便知她和唐大老爷也不是外面说的伉俪相得,便拍拍她的手,道:“你放心罢。” 唐太太方送她上了轿子,直看着婆子抬出二门方回转过来,暗暗一叹,但愿昕丫头是个有造化的,免去给太监做妻,或者送给旁人作践。也幸亏她认得雪雁,深知雪雁为人,方能从容开口,不然,也不知道唐昕是个什么下场。 雪雁出了唐家,并没有去周家,而是去了旧宅。 于连生在宫里当差,只有每个月出宫办事时方来这里歇脚,家里还是那两个婆子和六个小厮,见到雪雁,都十分欢喜,迎上来道:“可巧,大爷今儿出宫了,在家里呢。” 雪雁听到于连生在家,亦是欢喜,忙进屋见过。 因天气炎热,于连生斜躺在凉榻上,身上只穿着藕荷色纱衫,白绫裤子,散着裤腿,头发也没有束起来,越发显得眉清目秀,斯文儒雅。 雪雁看了一眼,笑道:“今儿才见哥哥竟生得这样好,难怪有人做媒呢。” 于连生一愣,翻身坐起,问道:“什么做媒?” 雪雁坐在旁边鼓凳上,向旁边伺候的小太监道:“先给我倒一碗茶来,渴得很。” 小太监笑着上前,果然倒了茶。 雪雁吃了几口,润了润嗓子,方看向于连生,道:“听说哥哥升了副总管?怎么也不说打发人出来告诉我一声,让我替哥哥欢喜一会子。” 于连生摇着芭蕉扇,道:“什么喜不喜的,都是老爷的恩典。倒是你说做媒,什么媒?” 雪雁将唐太太所言告诉了她,又将见到唐三太太的事情也告诉了他,末了道:“哥哥常说,不知道多少好女儿被有权有势的公公作践,所以不学他们,又说那些女子多是被逼的,岂料今儿我算是长了见识,竟有那样一等富贵之家愿意将女儿许给哥哥。” -- 第332页 于连生眼里闪过一丝怒气,道:“这唐家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雪雁叹道:“听唐太太的意思,竟是老太爷也愿意的。” 于连生冷笑道:“区区一个唐家,当然巴不得愿意。戴公公的一个妾,原本乃是□品小吏的女儿,长得十分标致美貌,几年前献给了戴公公,尔后凭着戴公公的体面,这个妾的父亲如今已经做到长安府府尹了。还有夏太监的太太,娘家兄弟早做到五品官了。其他姬妾家人无不得到好处,自然有人也想做我的岳丈。这唐家三房恐怕就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将女儿嫁了给我,明儿就好争皇商的名分,再荫及子孙。” 雪雁忙问道:“大哥哥如今做到副总管,不知是否为戴公公所忌?” 于连生听出她的担心,笑道:“你放心,戴公公是极聪明的人,这些年都不曾为难过我,还不是因为老爷看重?是老爷看重的人,再怎么着,他们也不敢如何。” 雪雁放下心来,道:“如此倒好。唐家这事怎么办?” 于连生道:“只管交给我,你不必操心。” 雪雁素来信他,知他并无娶妻之意,早先就说了,等到年老出宫,就在自己所住之处买一处宅子,收养几个孩子养老送终,比什么娶妻继子都强百倍。 因赵云不在家,雪雁便在旧宅住下了。 也不知道于连生是如何料理的,总而言之,三天后唐太太来请她,又拉着唐昕对她千恩万谢,说家里已经决定明年出孝便给唐昕说亲,不将她许给太监为妻,也不将她送给别人。 唐昕向雪雁盈盈一拜,泣道:“大伯母都跟我说了,多谢奶奶怜悯,使我不必受人作践。” 雪雁忙扶她起来,安慰道:“不知我大哥哥是如何同府上说的,使他们改变了主意?” 唐太太道:“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个缘故。昨儿于公公忽然过来,关着书房的门,不知道同老太爷、老爷和三老爷说了什么,出来时老太爷和三老爷面色惨白,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老爷也觉得无趣,然后便改口叫我明年给昕丫头说亲。” 唐昕忽然道:“我知道。” 雪雁和唐太太听了,都不觉一怔,齐声道:“你怎么知道?” 唐昕道:“我身边小雀儿的姐姐是在书房做端茶递水的活计,可巧那日她送了茶水进去,听了几句,好似是于公公说什么再打他的主意,仔细跟圣人说一声,免去唐家的差事,横竖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想领户部内帑钱粮。后来还说了什么,小雀儿的姐姐便不知道了。” 雪雁回来便问于连生,只是于连生回宫后便没再回来过,一连几日都是满腹疑团。 过了三四天,这日一早,雪雁去见黛玉,黛玉正收拾妥当,道:“竟巧,你同我去荣国府一趟,好歹也看看外祖母,这些日子每况愈下,竟是连人都认不得了。” 雪雁闻言大骇,道:“老太太怎么就病得这么厉害了?” 黛玉叹了一口气,叫紫鹃把叫药房配好的药一并带过去,方得空跟她道:“真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老太太病得那样儿,还药房给老太太配的药,竟都是些次的,便是人参,也只一些须末,说府里没有人参了,外面一时买不到好的,若不是鸳鸯向我哭诉,我都不知道。” 雪雁奇道:“府里竟艰难如此了?” 黛玉冷笑一声,道:“府里艰难,可他们谁囊中羞涩了?不过是有钱都藏着罢了。” 荣国府里只有贾母一人最疼黛玉,黛玉心里最敬贾母,为了贾母,她在荣国府里忍气吞声,也是为了贾母,在迎春出嫁之时私赠二百黄金,因此她最容不得别人对贾母不敬,偏这些各自肚肠的还是贾母的子孙媳妇。 雪雁安慰道:“我见姑娘配好了药,咱们先送去给老太太,老太太吃好了才是正经。” 黛玉点点头,叹道:“可怜外祖母这么大年纪了,偏要受这份罪。” 说着,去回周夫人。 周夫人知道荣国府里也就贾母一人疼黛玉,哪能不让她去,嘱咐了一番才放她过去。 雪雁随着黛玉到了荣国府,径自往贾母上房去,鸳鸯迎了出来,请进去。 雪雁见屋里冷冷清清的,唯有满屋药气。 黛玉看罢,皱眉道:“怎么没个人在屋里服侍外祖母?大太太呢?二太太呢?大嫂子和琏二嫂子,还有探丫头四丫头,怎么都不见?” 雪雁也觉得奇怪,贾母重病,眼前怎能没有子孙? 鸳鸯让两人坐,又叫人倒茶,方苦笑道:“久病床前无孝子,有谁在意老太太呢?不过,大奶奶二奶奶三姑娘倒是常来,四姑娘不大来,听说常去跟妙玉论禅,说要绞了头发跟她一同出家做姑子。兰哥儿病了,大奶奶守着,葵哥儿也哭得厉害,琏二奶奶来看过了才回去。” 葵哥儿便是凤姐之子,满月后贾赦给取名为葵,生得白白胖胖格外讨人喜欢。 黛玉蹙眉道:“二哥哥也不曾来不成?” 提到宝玉,鸳鸯神色便淡淡的,道:“一早来请了安,听说外头有人请,便出门了。” 黛玉听了,便不再说话,良久方问道:“外祖母今儿可好些了?” 鸳鸯听了忙笑道:“自从老太太吃了姑奶奶送来的药,便好些了,今儿精神也好。” 才说完,便有丫头出来道:“鸳鸯姐姐,老太太醒了。” -- 第333页 鸳鸯忙请黛玉和雪雁进去,果然见贾母醒了,虽是满面病容,瞧着倒还好,只是黛玉和雪雁能明显看出贾母的精神不好了,一头银丝暗淡无光。 雪雁也忍不住心中一酸,和黛玉上前请安。 贾母笑道:“我就知道我的玉儿心里最想着我,还有雪雁这丫头,也忠义。”说着,叫丫头扶着自己坐起来,只半倚着靠枕。 黛玉坐在榻前鼓凳上,柔声道:“外祖母好生养着,我还想秋天里请外祖母吃螃蟹赏菊花,冬天里烤鹿肉赏雪景红梅呢。” 贾母笑道:“好,好,我也有许久没出去了,你来请我,我必去的。” 鸳鸯端了药过来,贾母一口吃尽了,道:“药碗让小丫头子拿下去,你去开库房,我给玉儿留了几件好东西,也给雪雁几件,就是前儿叫你收拾出来的,你去拿来。” 鸳鸯答应一声,去了半日,果然拿来两个匣子,一个大些的长匣子,一个小些的方匣。 贾母指着大的长匣对黛玉道:“我知道你爱风雅,也爱书画,给你别的,不如给你这些东西,这里头是我历年来积攒下来的名家真迹字画,有二十来卷,都给你了。” 黛玉眼圈一红,道:“外祖母留给二哥哥罢,给我做什么?我家里尽有的。” 贾母叹道:“不给你,给谁都糟蹋了。给宝玉的东西,我都留着了。你拿着,明儿给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外孙子,就当是我这个曾外祖母给外孙子的东西。” 黛玉飞红了脸,不满地道:“外祖母!” 贾母笑了笑,道:“你年纪轻,但也进门一年半了,早些儿要孩子站住脚方好。” 黛玉听着不语。 鸳鸯在一旁笑道:“老太太放心,二姑奶奶才传了消息过来,说有喜了。” 雪雁和黛玉一听,都为迎春感到欢喜。 贾母喜道:“果然?怎么不早告诉我?” 鸳鸯笑道:“今儿才得消息,还没来得及跟老太太说,林姑奶奶和雪雁就过来了。这会子说也不迟,老太太好生养着,过了年就能抱到曾外孙了。” 贾母笑道:“好,好好,二丫头有了孩子,也算站得住了,一会子你收拾些好东西给二丫头送去,平常我没疼过她,如今我疼她一回。” 鸳鸯笑着答应了,将长匣子递给紫鹃,又将小些的方匣递给雪雁。 雪雁一入手便觉得沉甸甸的,不像是书画之类的东西,只听贾母道:“雪雁这丫头怕是个有后福的,不知道我能不能见到那一日。金银衣裳首饰绸缎你都不缺,我就给你些好东西,虽不及你们姑娘的书画,可是寻常也难得。” 雪雁打开方匣一看,里头却是好几个巴掌大的锦盒,塞满了方匣,尚未打开,便听鸳鸯道:“这里头是些珠子宝石美玉,都是老太太梯己中的上等之物。” 雪雁只觉得烫手,忙道:“这如何使得?” 贾母却是一笑,道:“给你你就收着,横竖我留着无用。你们心里如何待我,我都明白得很,给你也不枉,比别人强些。” 鸳鸯也劝道:“老太太这么说了,雪雁你就收下罢,明儿闲了,多来看看老太太。” 雪雁隐约觉得贾母像是在交代后事似的,只得收了。 贾母又笑着跟黛玉道:“剩下的东西明儿我都分了,到那时就不给你了。” 黛玉亦和雪雁一样生出几分不祥之兆,柔声道:“便是一个都不给我,我也不怨外祖母,何况外祖母现今还给了我这么些好东西。” 贾母听了一笑,说道:“你公公现今……” 话到中途,众人都没听到声音,忙看向贾母,却见贾母闭目安睡,神情祥和,鸳鸯忙扶着贾母躺下,盖上被子,方陪着黛玉和雪雁从里间出来,道:“老太太这些日子都是这样,往往话说了一截便睡过去了。” 黛玉心中一酸,登时掉下泪来。 鸳鸯含泪劝道:“姑奶奶快别伤心了,老太太到了这时候,也算是高寿了。” 黛玉如何听得这句话,忍不住泪如雨下。 雪雁连忙上前解劝,问鸳鸯道:“老太太的东西都预备着了?” 鸳鸯道:“这些都是早预备好了的,只是前儿抬出来了,老爷说,冲一冲,说不定老太太就好了。只是我瞧着老太太这一回和往常生病时不同,眼瞅着怕真是不行了,所以昨儿老太太清醒时就叫我收拾出这两匣东西给姑奶奶和你。” 黛玉听了这话,看向贾母的房间时,神情悲伤。 午后贾母又醒来一回,黛玉和雪雁陪着说话,这时邢王夫人李纨凤姐探春等人都到了,只没有惜春和宝玉,一时又说贾赦和贾政来了,黛玉和雪雁纷纷避让,也不过是请了安,说几句话,贾母问道:“宝玉呢?我的宝玉呢?” 贾赦一脸不悦,道:“宝玉出门还没回来。” 贾政忙看着王夫人道:“老太太病着,宝玉怎么就出门了?” 王夫人心里委屈,说道:“今儿一早外头来请,打发人来几回,宝玉推辞不过,老太太也听见了,才打发宝玉出去。” 贾母忙道:“是我让他出去的,怪你太太作甚?只是宝玉怎么还没回来?” 王夫人答道:“打发人去找他回来了。” 贾母疲倦地点点头,道:“等宝玉来了,你们叫我一声。”说着,又睡下了。 -- 第334页 只是宝玉回来之时已经是深夜,众人都不好打搅贾母,便没叫醒贾母。 雪雁午后便随着黛玉回来了,又去周家坐了一回,方回旧宅,叫人预备素服,小兰诧异道:“预备素服做什么?”虽说是国孝,但是太上皇驾崩那几日着素便罢了,送灵之后便不再拘束他们衣着颜色。 雪雁道:“荣国府里老太太怕是不行了,先预备着,到时候总得去磕头。” 小兰面露诧异之色,随即点点头,将素服都预备起来了。 次日一早,黛玉又去看望贾母,这回雪雁并没有去,乃因于连生回来了,她想起唐家之事,意欲问个清楚,却听于连生道:“贤德妃昨儿夜里薨了。” 雪雁吃惊道:“贤德妃薨了?” 于连生揉了揉脸,一脸疲惫,道:“贤德妃近日因小月了,上头未免多照应些,吴贵妃心里拈酸吃醋,偏又有了身子,便去凤藻宫炫耀,岂料贤德妃虽然心思重,却并没有和吴贵妃争端,只是吴贵妃偏说贤德妃私相授受,又向老爷告状指明凤藻宫里的东西,说不是宫里的,凤藻宫里确有几件东西不是宫里的,谁宫里没几件?只是老爷在,慌得贤德妃请罪不住,是夜,便起来几次,下红止不住,竟是血崩,就此薨了。” 雪雁叹道:“我原想着,贤德妃娘娘不过是小月,并不要命,好生调理,几年就复旧如初了,谁承想这才没多少时候,竟薨了。” 于连生也道:“也是连惊带吓,素日又受了吴贵妃的气恼,郁结于心。” 雪雁皱眉道:“想必荣国府已经得了消息了?” 于连生道:“我刚从荣国府回来,就是来跟你说一声,一会子便进宫去。” 雪雁听了,忙道:“哥哥快些回去,别耽误了正事。” 于连生点点头,交代道:“有什么事只管等我回来再料理。”说着便骑马离开了。 雪雁叹息了一会子,欲去告诉黛玉,想到黛玉此时正在荣国府里,便没有出门,只在心里想着听到这样的噩耗,不知贾母病情是否加重。 岂料贾母不止加重,竟是听到元春薨了的消息后,往后一仰,就此没了。 府中刚为元春痛哭不已,又见贾母去了,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交代,不由得伏地大哭。 贾赦贾政贾琏宝玉贾兰贾环和李纨凤姐探春等人都在外面围着贾母的尸身哭泣不已,宝玉尤其哭得厉害,黛玉在碧纱橱里头亦哭得跟泪人似的,唯有惜春没有在外头和贾家人一同哭,只对黛玉道:“姐姐何必哭?老太太此去,未尝不是超脱红尘。” 黛玉哪里听得这话,忍不住道:“老太太没了,你就说这样的话!” 惜春却道:“我说的是实话,老太太只是不在红尘受苦了。我倒也想超脱了红尘去,只是妙玉师父不肯收我,说她也要走了,我说,她走了,我就跟着,横竖我不留在这个家了。” 黛玉吃了一惊,忙拉着她道:“老太太已经没了,哪里还容得你说有这样的想头?” 惜春淡淡地道:“除了红尘外有几分清白,里头哪有?我看破了,姐姐该为我欢喜才是。” 却在这时,听得外面贾赦道:“老太太没了,家里没有银子治丧,鸳鸯,拿钥匙开库房,把银子东西都抬将出来,趁此机会,咱们两家也该有个章程了。” 贾政正命王夫人带人给贾母装裹,自己同贾珍商议如何送殡,闻得此语,不觉一怔。 黛玉在碧纱橱内叹了一口气,她早料到贾母一去,长房二房必将生事,只可怜贾母尸骨未寒,贾赦便急着分家,还不是为了财之一字? 惜春嘴角掠过一丝讽刺之意,道:“这才是咱们家的人,为了钱什么都不要了。” 黛玉犹未答话,便听贾政愤怒地道:“大哥,等老太太的喜事办完了,再说这些事也不迟,如今老太太刚咽了气,大哥就这样闹,外头知道了,该当如何看待大哥?” 贾赦却是冷笑道:“别在我跟前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也不想想,现今管家的是谁,还不是你们二房,库房总管钥匙都是你们拿,我们连摸都没摸到,倘若等到老太太的丧事办完再来分家,恐怕那些梯己在办丧事的时候就不翼而飞了,还分什么家!” 众人听了,都觉得怒火中烧。 凤姐现今有了儿子,万事不管,贾琏觉得此事涉及到他们房中的好处,亦低头不语。 宝玉本就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是觉得大老爷今日好生可怖。 王夫人却是心中暗恨,早知道贾母去得突然,昨天就不该叫宝玉出门,贾母说要宝玉在跟前才说,想必是要分梯己的,听说昨儿已先给了黛玉和雪雁一个匣子。想到这里,王夫人不由得跌足长叹,一时想起元春之薨,还得进宫。 黛玉却是外人,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只能为贾母暗感身后凄凉。 邢夫人微笑赞同道:“老爷说得极是,横竖我是没见过库房钥匙。二老爷,二太太,荣禧堂你们住了几十年,我嫁给老爷这么些年,可一日都没住过,你们可别以为你们住了荣禧堂,整个荣国府就是你们做主了。老太太去了,眼下府里做主的便是我们老爷,明堂正道大老爷,老爷既说分家,就请了族长和族老们过来分家便是。” 贾政和王夫人听了,不觉又气又怒,几乎便要晕倒。 宝玉正趴在贾母床前哭泣,听了这话,更觉得这些人面目可憎。 -- 第335页 探春柔声道:“老太太尸骨未寒,尚未收殓,大太太说这些话,岂不让人心寒?横竖东西都在上房,大老爷和大太太只管打发人守着,还怕东西长翅膀飞了不成?” 邢夫人看了她一眼,冷冷一笑,道:“可不是都长了翅膀的,都是你们管家,这里上上下下都是你们的人,连鸳鸯都偏着你们,哪有我们东院里一个人?看也看不住,倒不如分了家,大家都好过,也有银子给老太太治丧。” 鸳鸯站在贾母床前哭得跟什么似的,听了这话,突然抬起头来,冷冷地看着贾赦和邢夫人,苍白的脸越发衬得一双眸子漆黑明亮,寒气森森。 贾赦和邢夫人被她这么一看,不约而同地吓了一跳。 第七十七章 为嫁女搬出荣国府 但是贾赦随即就狠狠地瞪了回去,嘴角掠过一丝狰狞之意,贾母在世时自己连一个丫头都不得,如今贾母去了,自己当家,还以为别人能给她做主? 想到这里,贾赦心中已经有了七八条计策。 鸳鸯早已明白贾母去世后自己唯有死路一条,到了这时,反不畏惧,正要开口,忽见紫鹃从碧纱橱后面出来,向贾赦贾政等人施了一礼,笑盈盈地道:“大舅老爷,二舅老爷,我们大奶奶有要紧话问鸳鸯姐姐,叫鸳鸯姐姐过去一趟,恳请大舅老爷垂怜。” 贾赦想到黛玉夫家的权势,道:“既是你们大奶奶叫,就带过去罢,不过鸳鸯须得将库房的钥匙留下,一会子还得开库房分家呢!” 鸳鸯听他时时不忘贾母的梯己,心中愈恨。 紫鹃笑道:“大舅老爷莫急,难道鸳鸯姐姐还能长了翅膀飞出去不成?横竖碧纱橱都在里间,一会子族长族老们到了,大舅老爷叫一声,鸳鸯姐姐就出来了。” 贾赦一想这话不错,便点头答应了。 紫鹃将鸳鸯衣袖一扯,生生将她拽进了碧纱橱内。 鸳鸯知道黛玉叫她过来乃是为了躲过贾赦之惩,便道:“姑奶奶叫我做什么?横竖老太太已经没了,我也不怕,我不得剪头发去做姑子,不如一条绳子吊死了干净。” 一语未了,鸳鸯已是泪如雨下,脸上神情却极是坚毅,绝不愿意苟活。 黛玉叹了一口气,面上泪痕未干,道:“傻丫头,他们既争,你就让他们闹去。” 鸳鸯听了,怔怔地看着黛玉。 紫鹃按着鸳鸯坐在黛玉和惜春旁边,道:“我的傻姐姐,大老爷家和二老爷家的嫌隙已经几十年了,绝不是你一个丫头能左右的,我们姑娘是嫡亲的外孙女,尚且不能插手,何况你一个丫头呢?他们怎么说,你就怎么听,吵完了,闹完了,便正经地办老太太的丧事。你挡着有什么用?大老爷恨你,二老爷也不会护着你。” 鸳鸯忍不住流下泪来,哽咽道:“我只恨老太太才去了,大老爷和大太太便这样闹。” 黛玉淡淡地道:“这也是积年的恩怨,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起来,该怪谁呢?我都不知道。我早料到今日的景况,只是没料到竟在外祖母刚去时便闹起来。” 言毕,长叹一声,一脸落寞凄凉。 荣国府中,唯有贾母待她最好,贾赦一房和贾政一房的争端和她并不相干,也不想管。 自己这些年也没得到这两个亲舅舅的照应,本就没有什么情分。 贾赦一房贪吝,二房何尝没有?不然王夫人打点于连生的东西里怎会有自己家老太太的陪嫁之物?不过贾赦夫妻父子恶名在外,而二房一干人等藏奸于心罢了。 建造出一座大观园,花掉金山银海,即使贾政不懂庶务,黛玉也不信他真的一无所知。 贾赦一房所贪的,和建造大观园所花的,明眼人就知道孰轻孰重。 用雪雁的话来说这件事,便是二房吃肉,大房和宁国府喝汤。 因此,他们争也好,闹也罢,黛玉毫不在意,追根究底,贾赦积怨已久,并不可恶,贾政鸠占鹊巢,也并不无辜,只可怜了贾母身后之事因这两房不得清净。 惜春在一旁道:“他们闹他们的,咱们只等着一会子给老太太发丧便是。” 鸳鸯看向惜春,见她不似黛玉哭得双眼红肿,不觉一怔。 惜春却看出了几分,淡淡地道:“我原先已经跟林姐姐说过了,老太太只是超脱红尘,见不到大老爷和二老爷如此,倒也干净,日后也不必费心,你该为老太太欢喜才是。” 鸳鸯素知她冷心绝情,听了这话,倒也并不奇怪。 黛玉拭净脸上泪痕,问鸳鸯道:“我只问你一句话,素日你是最小心不过的人了,心眼儿里只有老太太,什么坏消息都瞒着老太太,怕老太太惊慌,前儿娘娘小月若不是太太进来说,只怕也瞒着老太太,怎么这么大的噩耗反说给老太太听?” 提起此事,黛玉心中便生了几分疑惑,只是贾母一去,贾赦要分家,竟无处问。 鸳鸯听了这话,登时失声痛哭,呜咽道:“我哪里敢告诉老太太?也瞒着老太太呢。太太吩咐了,不许告诉老太太,免得老太太病情加重。只是娘娘薨了,府里着素,总有一些小丫头子闲言碎语,我去药房里煎药,怕别人煎得不好,姑娘也知道,一二等的大丫头多已配了出去,现今都是新提拔上来的,不如以前得用。谁知眼错不见,便有几个小丫头子坐在廊下说闲话,叫老太太听了去,等我回来老太太便已经一口气上不来,去了。” -- 第336页 黛玉听到这里,忍不住又哭了起来。 其内服侍一干人等都忍不住呜咽不止,忙上前递帕子解劝。 鸳鸯道:“老太太尸骨未寒,大老爷便闹这些事,也不知道老太太在九泉之下如何想。” 在这时,又听到外面贾赦的声音,道:“老太太,你也别怨儿子,若不是你多年偏心二房,何以至此?儿子只想要个公道。什么好的你都想着二房,想着宝玉,几时想到我的琏儿?我竟是白白养了一个儿子,好好儿的荣国府长房嫡长孙,偏成了什么二爷,只因老太太偏疼二房,叫琏儿和琏儿媳妇管家,总管钥匙摸都没摸到,反是个跑腿办事的奴才!我这个做老子的呢?袭了爵,反被二房挤到东边小小的偏院子里,就在阖府马棚后头,也不妨出去打听打听,谁家如此长幼不分?谁家袭爵的长子不住正房,反倒是微末小官的次子居住其中?” 贾赦一番话说得酣畅淋漓,字字夹枪带棒,与其是对着贾母尸身抱怨,不如说是直言抨击贾政一房,羞得贾政不知如何是好,脸上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王夫人李纨探春宝玉等人听了,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贾琏忽然插口道:“父亲说得极是,儿子在外面,不知道多少人私下嘲笑儿子,笑话咱们大房没本事,二房吃肉,咱们连汤都喝不到,夹着尾巴在府里苦苦求生。儿子如今已经有了儿子,难道不能随着父亲替葵哥儿将该得的拿回来,免得日后又不知道荣禧堂给谁住了。” 贾母一去,二房在府里便没了靠山,元春一薨,他们亦没了倚仗,贾琏心中忖度半日,方有如此言语,横竖贾母和元春没了,自己一房当家作主便是名正言顺。 贾琏深知贾母嫁进门六七十年,不知攒了多少梯己东西,他可不想一个都得不到。 贾赦点头道:“我如今六十岁了,也不知道哪一日蹬腿就走了,二老爷好歹让我搬到荣禧堂里住一日,便是立时死了,我也甘心,也是我袭爵至今没有愧对祖宗的意思。” 听了这句话,贾政双目通红,无言以对。 鸳鸯忽然走出来道:“大老爷既要分家,那就请了族长和族老来罢,我开库房。” 一听此言,王夫人惊怒交集,道:“鸳鸯,你说的是什么话?” 鸳鸯看向王夫人,心里明白王夫人这两年没少挤兑贾母,也对她不喜,往年她和袭人平儿极好,那两个只顾着讨宝玉和贾琏的欢喜,这两年也渐渐远了,于是淡淡地道:“老太太去了,大房二房分家本就是理所当然,分了家倒清净,也能给老太太好好地办丧事了。” 望着榻上贾母的尸身,鸳鸯忍不住泪流满面,总得尽快为贾母收殓才是上策。横竖惜春说得对,走了倒干净,自己便是恨贾赦又如何?贾赦要处置自己,二房还能护着自己? 王夫人气得浑身颤抖,道:“你连老太太的吩咐都不听了?” 鸳鸯淡淡一笑,原是王夫人不愿宝玉亲近贾母方让宝玉出门与人结交,如今恐怕早已后悔了罢?说道:“老太太并没有吩咐下什么话来,当初老太太说找宝二爷在跟前有话说,便是想着将自己积年的梯己给大家分一分,偏太太放二爷出门了,晚上尚未回来,既错过了到如今,连我也不知道老太太到底有什么话说。” 提起此事,王夫人心里便后悔莫及,早知如此,就不该让宝玉出门。 贾母病重之后,宝玉要时时刻刻服侍贾母,是自己劝着宝玉出门,贾母疼宝玉,不愿宝玉受贾政等人责难,方说是自己让宝玉出门的。 贾赦道:“哼,我就知道老太太只疼你们,凭什么将东西给宝玉,不想着琏儿?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如今老太太并没有交代什么话下来,咱们正经将东西分了,免得一时疏忽,先叫你们都搬走了。”说着便命贾琏去请贾珍和族老们。 鸳鸯这边拿钥匙去开库房,只刚拿出钥匙插到锁孔里,便被邢夫人一把推开,鸳鸯索性退后两步,冷眼看着邢夫人急急地开了库房,然后一干人等一窝蜂地进去。 库房里的东西极多,大大小小的房间,大大小小的箱笼,绫罗绸缎、金银珠宝、古董书画、陈设衣裳家具样样俱全,一时之间难以数尽,贾赦一一看过,满脸贪婪之色,一个箱笼一个箱笼地摸过去,道:“鸳鸯,将老太太梯己账册都拿过来。” 鸳鸯听了,过来拿走被邢夫人夺走的钥匙,转身开了一口大箱子,里面放着满满的账册,道:“账册和清单都在这里了。” 贾琏翻出清单,厚厚一册,略略一翻,便递给贾赦。 贾赦看了一回,道:“东西既然都在这里了,等珍哥儿和族老来了,咱们两家分一分。” 王夫人等听了这话,敢怒不敢言。 鸳鸯不再理会他们,只出去请了李纨和凤姐帮忙,先替贾母装裹起来。 李纨深知自己得不到什么,凤姐却知道贾赦必定能得到大半梯己,故两人想起贾母素日慈爱,便没跟进库房,而是一心一意地替贾母换衣裳。 堪堪收拾妥当,外面便通报说贾珍和族老们到了。 贾赦忙命人请进外间,库房并非在贾母里间,黛玉方从碧纱橱里出来,看着贾母容颜依旧,不禁哀哀痛哭,又有探春宝玉未曾跟进库房,等给贾母换完衣裳,含泪进来。 外面贾珍问贾赦叫他来做什么,贾赦道:“如今老太太没了,老太太留下的梯己和阖府的家业,叫来各位作保,我们两家分了,好办丧事。” -- 第337页 贾珍早知贾母已没,只是两房争端,未曾将消息送出,听了这话,问道:“怎么分?” 贾赦道:“当初老太太疼二老爷,令其住在荣禧堂,我为了孝顺老母,就此退避三舍,偏安一隅,一住便是几十年,我也知道,外头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话我们父子,可那又如何?老太太的话,谁敢不听?我既当家作主,两房分了家倒清净,免得日后嫌隙日生,也不知道谁是谁非。因此,就按着规矩分家,除了荣国府归我以外,剩下公中的银子,外面的房舍商铺庄田,和老太太的梯己,我分二成给二房。” 众人点头道:“倒也公道。” 王夫人和邢夫人乃是女眷,皆避在里间,闻听贾赦如此言语,邢夫人自是拍手叫好,王夫人却忍不住了,叫金环出去传话道:“那园子和园子里的摆设呢?”当初黛玉宝钗迎春宝玉搬出园子,但是其中的摆设都收在库房里了,不能算在公中。 贾赦讽刺一笑,道:“园子在府里,自然归我,园子里的摆设,二太太扪心自问,有多少是家里的?既然收了回来,索性都还给林丫头,你们借用这么些年也够了。” 听了这话,众人登时目瞪口呆。 贾琏连忙道:“正是,这些东西有极多都是借用林妹妹的,也该还给林妹妹了。”现在周家如日中天,自然要好好打点两家的交情,不能因为这些东西就交恶了,横竖那些东西当初他们就没得到,与其分给二房,不如还给黛玉,还能在黛玉跟前落个好。 贾政面皮紫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黛玉在里间听了,倒觉十分意外,贾赦素来贪婪成性,连迎春的嫁妆银子都不放过,怎会想着将旧日他们从自己家里得的东西还给自己? 她却不知贾赦虽然年老昏聩,但是并不是一无是处,若是不懂人情世故,当初建造大观园时怎会是贾赦督办,而非贾政?贾赦亦从中捞了不少好处,且从林家得的那些,银子都已经花尽了,只剩一些金银东西古董书画摆设,这些年不知道丢了打了当了多少,剩下的只有区区十万之数,刚得了偌大的家业和贾母的梯己,贾赦便不在意这些了,这些东西便是卖出去也不好卖,顶多卖出三四万两就很可观了,还不如打点周家。 王夫人听了贾赦的话,不觉看向黛玉,黛玉低头不语,只当不见。 过了半日,分好了家,分完了东西,贾珍及族老们一一告退,黛玉方打发紫鹃过去同贾赦道:“大舅舅想着外甥女,外甥女感激不尽,大舅舅不妨再答应外甥女所求,将鸳鸯给我罢,我身边自雪雁去了,便缺了一个大丫头总管诸事,十分不便。” 鸳鸯对贾母忠心耿耿,又是个不慕权势富贵的刚烈之人,黛玉自然不想她就此死了。 贾赦已得了贾母的八成梯己,便不在意鸳鸯一个丫头了,点头道:“外甥女带走便是。”他本想收了鸳鸯,报当日未得之恨,可是瞧着鸳鸯容貌并不出色,面上尚有雀斑,便歇了心思,有了钱还怕买不到标致的? 紫鹃听了,忙替黛玉道谢,心里也十分欢喜,鸳鸯跟了黛玉去,便可免一死了。 宝玉和探春等人听了,都暗暗松了一口气。 鸳鸯在里间怔怔地看着黛玉,惜春却道:“鸳鸯姐姐,既然林姐姐要了你去,你就一心一意地服侍林姐姐罢,留在这里有什么好?林姐姐是什么性子你心里深知,跟着她,就算你不嫁人,也能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鸳鸯立时过来给黛玉磕头,发誓赌咒道:“老太太病了,只有林姑娘记挂着,送药送东西过来探望,我眼里看着,心里都明白,今儿林姑娘要了我,是救了我一命,我一心一意地跟着林姑娘,我也不嫁人,只服侍林姑娘一辈子。” 黛玉扶起她,叹道:“傻丫头。” 自此以后,鸳鸯果然一心一意地服侍黛玉,忠心耿耿,唯有雪雁紫鹃可与之一比,到了三十岁她梳头做了嬷嬷,直至老去,终其一生都没有嫁人,照料黛玉几个儿女十分尽心,很得府里敬重,认了紫鹃一个儿子做干儿子,却是后话不提。 外头都已经料理妥当,贾赦叫贾琏带人将贾母库房中八成的东西悉数搬走,公中别的等丧事办完再说,又将库房钥匙都收了回来,然后往各处报丧,热热闹闹地办起丧事来。 又因元春薨了,府里还得进宫,真是忙碌到了十分。 邢夫人虽然不喜王夫人,但是按着品级大妆,她也得进宫哭灵,两处忙乱。 雪雁闻得此信,也亲自过来磕头,处处都同黛玉一起,见到鸳鸯,略感诧异,闻得紫鹃说明来龙去脉,不由得一叹,道:“鸳鸯姐姐跟着姑娘倒好。”鸳鸯虽然和袭人平儿亲密,但是不过是自小的交情,她一直以贾母马首是瞻,不曾怠慢过黛玉,更没有和宝钗来往过。 好容易料理完贾母的丧事,灵柩停放在铁槛寺,宫里元春也入了妃园陵寝。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贾赦便催促贾政搬家,因贾母丧事才完,还得丁忧三年,不好让贾政等人立时搬出府,便将原来的东院给了贾政居住,自己则如愿以偿地搬进荣禧堂,叫贾琏和凤姐住进了宝玉原先住的大跨院里。 贾琏住在原先的院落里早觉狭小,忙和凤姐匆匆搬家。 凤姐早在容嬷嬷教导之后,逐渐看清了府中的情势,明白了王夫人打着让自己管家和她亲密,远着大房,尔后宝玉成亲便让宝钗接手的事实,因此这一回毫不迟疑地跟在贾赦身边赞同分家,名正言顺地让人无法夺去自己的管家之职。 -- 第338页 这些日子以来邢夫人虽想兴风作浪,奈何管得府中怨声载道,只得将管家交还凤姐。 凤姐如今性子油滑得很,发钱赏赐的事儿自己做,得罪人的吩咐就禀告邢夫人,公中没钱了,也不用自己的嫁妆,便来求邢夫人,邢夫人再求贾赦,恼得贾赦劈头盖脸对邢夫人生了一顿气,道:“你们竟傻了不成?又不似往常打点宫里,秋季的地租还不够?” 凤姐一算地租,不必出二房的使费,倒也尽够使的。 从贾母房里搬出来的梯己,贾赦都收在自己库房中,并未分给别人,只赏了贾琏夫妇一万两银子,又赏了三四十件好东西给葵哥儿,一时又叫人将公中东西分了,叫来黛玉道:“府里还剩的那些东西,我叫你琏二哥哥和你琏二嫂子都收拾出来了,明儿送到你家里去,别嫌少,公众统共剩下的只有这么些了,至于你二舅母那里还有多少,我也不知道。” 黛玉微微一叹,福身道谢。 贾赦只说王夫人那里还有,却没说自己和贾珍房中也有,可见此事是因人而异的。 从荣禧堂里出来,黛玉问道:“四妹妹呢?” 鸳鸯道:“自从老太太去了,四姑娘便寻死觅活地住进了栊翠庵里。” 黛玉听了,想起妙玉,道:“咱们去看看,也看看妙玉,上回四妹妹说妙玉要走了,我得问个清楚,问她在哪个寺庙里挂单。” 鸳鸯和紫鹃等人便扶着黛玉过去。 刚进了园子,便见李纨迎头过来,黛玉忙道:“大嫂子往哪里去?” 李纨闻声驻足,笑道:“我们老爷太太已经搬到东院里去了,我和兰哥儿自然不能住在这里了,叫人搬家,东西已经搬过去了,我正要将钥匙交给凤丫头。” 黛玉一怔,随即叹道:“搬走倒好,也清净。” 李纨点点头,道:“园子里已经没人了,三丫头先我一步跟去东院了,只剩四丫头,日日都去栊翠庵,你见了,好生劝一劝。” 黛玉叹道:“当日园子里何等热闹,现今都寥落了。” 李纨扭头看着园子里,只剩一些承包园中各地的婆子还在,余者都不见了,叹息一声,道:“园子里不住,倒也省了一抿子花费。不说这些了,好妹妹,我先去了。” 黛玉点点头,目送她离开。 贾母如今去了,黛玉和贾赦贾政两家也没什么来往,大约日后不会经常过来了。 及至到了栊翠庵,黛玉便见惜春头上身上一概首饰皆无,只着一身素服,正和妙玉坐在院中花树下论禅,争执得面红耳赤,妙玉见了黛玉,忙笑道:“你来得巧,快带了你妹妹回去,她住在这里,竟一心一意要出家。” 黛玉早知惜春心意,不管如何解劝总是劝不过来,便先不理她,问道:“你要走了?” 妙玉笑道:“这个时候,也是我该出去的时候了。” 黛玉听了,忙道:“你竟要南下不成?当日我就说过,路上艰难得很。” 妙玉摇头一笑,道:“放心,我既知道了艰难,岂能回去?因此我还是搬回我来府里之前挂单的庙里,什么时候闲了,我也能去看你,你也可去庙里上香。” 黛玉却道:“不如去我们家的家庙罢,我们家的庙里倒还干净,别处,实在信不过。” 妙玉和惜春听了,忙问缘故,便是鸳鸯紫鹃也诧异之极,不知黛玉何出此言。 黛玉问鸳鸯道:“你记得当年和二哥哥极好的小秦相公罢?还有一个小尼姑叫智能儿。” 鸳鸯想了想,点头道:“记得,智能儿是馒头庵的小尼姑。” 黛玉便道:“现今的尼姑庵,竟是都脏得很,说是空门清净之处,岂料任由外人在里头和小尼姑厮混,小秦相公和智能儿便是如此,后来小秦相公死了,智能儿据说在馒头庵便被师父逼着同人鬼混。不光馒头庵,怕府上的尼姑庵里也不干净,有府里的爷们常去,我偶尔听说了一两句,因此你们两个女孩子家怎能去那里?四妹妹,便是出了家,也未必能得干净。” 妙玉和惜春瞠目结舌道:“这些你从哪里听说的?快别脏了我们的耳朵!” 鸳鸯和紫鹃相视一眼,俱是苦笑,亏得她们离得早。 黛玉淡淡一笑,道:“我如今常在外面走动,知道的自然比你们多些。有些是雪雁从前说给我听的,有些却是近年来我听别人说的,因此我们家的家庙查了好几回,幸而不曾出过这事,不然一家子的体面都丢尽了。” 妙玉道:“听你这么一说,别处我也不敢去了,你就叫你家庙里的尼姑收拾几间禅房出来,我去那里挂单,我和你好,难道你还能哄我不成。” 惜春立时道:“我也去。” 妙玉却瞅着惜春道:“你还不到时候呢,且等等罢,到了明年这时候你还是这么想,我便收你做弟子,和我一样带发修行,空即是色,□,不必非要剃度方显诚心。” 惜春大喜,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可不许哄我。” 妙玉笑道:“放心罢,出家人不打诳语。” 惜春撇嘴道:“打诳语的出家人也不在少数。” 第二天,妙玉果然向凤姐辞别,带着自己人搬到了周家的家庙里,周家的家庙里不止有挂单的尼姑,还有本家旁支女眷在此修行,因此十分注重名声,黛玉早已吩咐住持收拾了一座小院给妙玉等人居住,倒也清净。 -- 第339页 凤姐才将公中林家之物收拾妥当,想着园子里只剩惜春了,便过来问她有何打算。 惜春正拿着妙玉留下的经书看,道:“我已经开始茹素了,也不必非要住在园子里,若是嫂子疼我,就给我预备一间静室,不叫人打扰我便是。” 尤氏拿她无法,更遑论凤姐,想了想,便将自己先前所居的小院收拾出来与她住。 惜春住进去以后,再不出门了,也不见人,只有黛玉来接时,过去坐一坐。 探春同李纨都已搬到了东院,王夫人又气又恨,又逢丧女,不觉怏怏成病,李纨和探春深知,遂日日侍奉床前,十分尽心,王夫人想到自己哥哥犹在,微微放下心来。 宝玉近因贾母去了,元春薨了,妙玉走了,鸳鸯离了,母亲病了,大观园锁了,不由得闷闷不乐,几日过去,亦酿成一病,慌得探春等人忙请太医煎药,又命袭人麝月等好生照料,百般逗弄取乐,方略略一减。 邢夫人这日忽又想起一事来,叫来凤姐道:“你二婶子搬到东院去了,怎么薛家还住在我房子后头?往日没得他们的好,如今只觉得不自在。” 凤姐刚将东西打发人给黛玉送去,连同鸳鸯的身契文书,闻言顿时一怔,笑道:“近日忙碌得很,倒忘记这件事了。” 邢夫人道:“你跟你姑妈说,他们已经在咱们家娶媳妇了,难道还要在咱们家嫁女儿不成?也没有她薛家的女儿从贾家出嫁,再抬进贾家的道理。” 凤姐笑着应是。 邢夫人忽然又道:“你好好儿地说,若是不成,便罢了。”她突然想起薛姨妈还有个哥哥是王子腾,倒也不敢如何怠慢,故有此语。 凤姐一眼便瞧出了邢夫人的心思,心里不禁有些得意,靠着她父亲的权势,即使大房二房分家,元春又没了,也没人敢小看他们王家嫁到荣国府的姑太太、姑奶奶,邢夫人如今当家作主了依旧不敢对她颐指气使。 出了邢夫人的房间,凤姐想着薛家行事,不觉一笑,顺着夹道往后走,才进门,便见夏金桂叉腰在院中大骂,凤姐素喜夏金桂的性子与自己相合,皆是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笑道:“这是怎么了?好好儿地骂人做什么?” 夏金桂平时十分佩服凤姐的手段,如今荣国府大房当家,凤姐是管家奶奶,自然唯有奉承,忙放下手,堆笑问好,道:“姐姐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吩咐,打发个丫头过来便是。” 凤姐摆摆手,笑道:“我来给姑妈请安,打发丫头做什么。” 薛姨妈已经听到了凤姐的声音,出来道:“凤丫头来做什么?” 凤姐笑道:“自是有事情和姑妈商议。” 薛姨妈听了,道:“进来说罢。” 凤姐应了。 夏金桂见状闻声,也跟了进去。 薛姨妈看到了,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言语。 刚一落座,宝钗出来见过凤姐,然后又回了里间,凤姐看她一眼,方对薛姨妈笑道:“姑妈,大妹妹的婚事可有什么章程?” 薛姨妈一怔,正为元春伤心,听了这话,忙道:“这是怎么说?” 凤姐笑道:“虽说娘娘薨了,老太太去了,可是宝玉只守九个月的功服,大妹妹和宝玉已经由娘娘说定了,虽未定亲,可是娘娘这话也不能违背,外头又已经人尽皆知,因此出了老太太的孝,便能成亲,只是大妹妹总不能在这里出嫁罢?” 薛姨妈一听,登时紫涨了脸。 元春虽然薨了,大房二房也分了家,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薛姨妈还是愿意宝钗嫁给宝玉,再说,除了宝玉,也难说别人家了,只是没想到凤姐来了竟说的是这件事。 夏金桂坐在一旁,满脸嘲讽之色,当初以为薛家如何富贵,赫赫扬扬的金陵四大家族之一,嫁进来后才知道不过是个空架子,薛蟠又是个无能的,为了嫁女儿,竟住在这里许多年了,瞧来本打算也是在这里嫁女儿的。 凤姐笑道:“倒不是赶姑妈走,只是大妹妹从这里发嫁,到底说不过去。” 薛姨妈犹未言语,宝钗忽然从里间出来,镇定自若地道:“姐姐回去跟大太太说,等我们家的房舍修缮好了,便搬出去,打扰府上这么些年,心里十分过意不去,一会子我叫人收拾两件东西,姐姐拿回去替我们孝敬大太太,也替我们多谢。” 凤姐知道宝钗极有心机手段,听她这番言语,便笑着答应了。 薛姨妈等凤姐拿着东西一走,忙拉着宝钗道:“咱们果然搬出去不成?” 宝钗苦笑道:“姨妈都住到东院去了,咱们前院便是大太太住的地方,当家作主的是他们,岂能不搬?凤姐姐就是从大太太房里出来到咱们这里来的,说这些话,还不是大太太的意思?咱们再在这里住下去,像什么话儿?” 薛姨妈忍不住垂泪道:“这都是些什么事。” 宝钗叹道:“姨妈对他们尚且退避三舍,何况我们呢?幸亏舅舅权势犹存,他们倒也不敢小看了咱们。只是虽是我和哥哥的舅舅,也是宝玉的舅舅,却是凤丫头的亲父亲呢,将来有什么事情,自然偏向凤丫头而非我们。” 薛姨妈听出她语气中的悲怆之意,不禁哭道:“真真是作孽!” 说着,当即叫来薛蟠去收拾自家在京城的房舍,他们本就没想过搬走,房舍破败多年修缮已是来不及了,薛蟠只得花了三千两银子另外买了一处房舍,薛姨妈则在里头命人收拾东西,又命人往外说为了宝钗回家待嫁,故搬离荣国府,乃是后话不提。 -- 第340页 却说凤姐打发人将东西送到周家时,黛玉正同雪雁说话。 因江南打发人先回来一步,说赵云和周家管事等人半个月后回京,雪雁算了算日子,道:“如今九月将尽,大约十月中旬便能回来了。” 黛玉笑道:“你们一别三四个月,好容易回来了。” 雪雁面上一红,正欲反驳,便听说凤姐打发人送东西来,她已经从黛玉处知道了贾赦的行为,只觉出乎意料,道:“大老爷难得行了一次善心。” 鸳鸯却道:“什么善心?还不是因为银子都花光了,只剩下这么几件东西,一时也卖不出什么价儿,当也当不到几个钱,又不想分给二老爷,这才给了姑娘。” 雪雁笑道:“东西虽少,却是林家的东西,拿回一件便多了一个念想儿。” 鸳鸯一想也是,便帮着紫鹃收拾起来。 黛玉则接了平儿递过来的清单和鸳鸯的身契文书,当即便将后者交给鸳鸯,道:“既然琏二嫂子将文书送来了,你便自己收着罢。” 鸳鸯一见,眼泪当即落了下来,却摇头道:“还是奶奶收着罢,将我过到奶奶名下,横竖我是不愿意离开奶奶了。”她在荣国府里除了几个交好的姐妹,也没有什么亲人了,爹娘早死,哥哥嫂嫂又是那样的人,过了户,她便了无牵挂了。 黛玉听了,只得交给管家媳妇,吩咐管家去料理。 平儿倒为鸳鸯欢喜,分别几日,乍然再见,不觉眼眶儿也红了。 鸳鸯却不在意,反安慰她道:“你我日后有许多话儿可说,眼下先将东西搬进来,我们给奶奶收好才是正经。” 平儿一笑,道:“瞧我,竟糊涂了。”果然吩咐人将东西搬进来,除了黛玉该得的林家之物,还有一些贾赦邢夫人贾琏凤姐另送的礼物,倒也用了心思。 雪雁见到她们忙碌,便即告辞,黛玉几次挽留,她笑道:“宫里事情忙完了,我大哥哥这几日怕要回来,我得回家看看,我们兄妹如今见面也不容易呢。” 黛玉听了,方放她回家,道:“一会子收拾好了,我拣几件东西给你送去。” 雪雁并未推辞,便直接坐车离开了。 于连生并没有出宫,一连十来日都未见他,只打发过两个小太监来说近日不出宫,雪雁不觉有些烦闷,便算着赵云归家之期,想着行程到了何处。 第七十八章 逢集日遇人生是非 在赵云将进京的前几日,雪雁未曾等到于连生,便叫人收拾东西回八景镇。 启程这日,忽然下了一点雪花。 小兰穿着红绫小袄,青缎羊皮坎肩,将手炉放在雪雁怀里,搓着手道:“今年天冷得倒早了些,这才初十,便下起了雪,不知道腊月又得下多大的雪。” 雪雁叹道:“也不知道今年怎么过冬呢。” 说完,吩咐道:“我给大哥哥做的一身冬衣和靴子都收在大哥哥房里,交代婆子,等到大哥哥来了,告诉大哥哥一声。” 翠柳捧着大包袱进来,放在炕上,回身有捧了三个包袱过来,陆续打开,里头皆是上等大小毛衣裳,笑道:“早交代过了。这是奶奶吩咐我找出来的衣裳,怎么分呢?” 雪雁看了一眼,道:“这些都是我们老爷和姑娘赏给我的好衣服,并未上过身,颜色好的留给我自己,颜色老的找出来孝敬几位老爷子老太太,比什么都强。紫褐绉绸团花面的貂皮褂子孝敬老太太,青缎一斗珠儿的羊皮褂子孝敬老爷子,那件鸦青羽缎面大毛黑灰鼠里子的大褂子孝敬外祖母,酱色绸面狐皮里的褂子孝敬外祖父,另外每人一件灰鼠袄。” 翠柳一一记在心里,分别将衣裳包好,写上签子。 跟着雪雁这么些日子以来,她们也读了几本书,认得了几个字。 一时婆子来回说车已经备好,问雪雁什么时候启程。 雪雁起身裹上石青缂丝盘彩紫貂斗篷,围上大红昭君套,又戴上风领,复将手炉抱在怀里,道:“这就启程,不必再耽搁了。等大哥哥回来,替我说一声罢。” 婆子答应一声,将雪雁的行李搬到车上。 雪雁这边尚未出门,外面又来人报说周大奶奶打发人来。 雪雁料想必是贾府归还之物已经收拾妥当,黛玉便挑了几件给自己送来,忙接进来,果然见了两个箱笼,因见是鸳鸯裹着青缎灰鼠披风带人过来,不觉一奇,笑道:“怎么是姐姐亲自来了?奶奶的东西都收拾妥当了,特特给我送来?” 鸳鸯抿嘴一笑,道:“都收拾好了,奶奶挑了些顶好的给你。” 又把单子递给雪雁,问道:“你这是要出门?” 雪雁接了单子,引她坐在炕上,脱了斗篷,笑道:“打算今儿回家,算算日子该回去了。” 鸳鸯点头道:“你也该回去了,只是怎么不去跟奶奶辞别?” 雪雁扑哧一笑,道:“我时常来来去去,一个月倒有十来天往城里来,若是辞别,不知得辞多少回了,横竖姑娘也知道,倒不必。倒是姐姐,跟着奶奶可好?” 鸳鸯喝了一口茶,笑道:“好得很,家里的规矩大,又严谨,竟有许多往日我都不知道的,我特特请紫鹃悉心教了我半个月,才到奶奶跟前服侍。我也改了好些,果然我们都是井底之蛙,竟做了许多逾越之事,亏得我还沾沾自喜。” 雪雁听了,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赞叹,到底是鸳鸯,聪明如斯,笑道:“规矩大些,事情便少些,只要遵守府里的规矩,不出格儿,平常爱做什么,上头都不管的。” -- 第341页 鸳鸯点点头,道:“我冷眼看着,咱们家蒸蒸日上,旁人还嫉妒,这样的人家根基清白门风清正人心干净,若不如此,难道竟要荣国府繁华昌盛不成?我细细一想,吓出了一身冷汗,荣国府里竟是打从根子底都烂了,也不知道靠着老太太留下的梯己能支撑几日。” 雪雁淡淡一笑,道:“不必再建造园子,老太太留下的梯己也有数十万之巨,大概还能支撑几年,横竖这两年大舅老爷和二舅老爷丁忧,不在朝中,暂且不妨事。” 长乾帝这两年接连动手,处置两大巨族,一是甄家,牵连数十官员,一是荣家,更免了上百官员,虽说雷厉风行,除去国之蠹虫,但是文武百官谁没个见不得天日的时候?正人心惶惶,因此雪雁想着于连生往日的言语,大概这一二年之内长乾帝都不动朝堂官员了。 荣国府大不如从前,便是想给子弟谋缺也有心无力,更别说替旁人谋缺了,这样的人家暂时妨碍不到朝堂上的大事,又无实权,恐怕长乾帝会将其放在最后处置,毕竟荣国府之前,还有东南西北四大王府,以及王子腾史侯爷一干人等和六个公府,都比荣国府强。 鸳鸯却不懂朝堂上的事情,并不在意,道:“老太太去了倒好,免得被一干子孙气死。我如今也看开了,只一心一意服侍奶奶便是。” 雪雁点头微笑,贾母之死虽是突然,可是却也庇护了子孙一时。 丁忧不在朝,按理,长乾帝纵然想处置荣国府,也得等等。 鸳鸯又道:“你怕是不知,这些日子我和紫鹃收拾东西,因没清单,只好比着先老太太的嫁妆单子,倒有几件东西对上了,只可惜没了林家的清单账册,也不知道荣国府里各家有多少东西是对上对不上的。” 雪雁笑道:“原来你都明白。” 鸳鸯冷笑一声,道:“我怎么不明白?老太太也知道,只是老太太也是无可奈何,肥肉都吃在他们嘴里了,怎肯吐出来?那些人为了钱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老太太只好当作不知。偏还有一干人觉得老太太偏疼奶奶和宝二爷太过,不同自家姐妹亲戚亲近,反和外人走得近,真真是可笑,也不想想,府里得了奶奶家多少好处,老太太多疼奶奶一点子算什么。” 雪雁听她为黛玉抱打不平,反倒笑了起来,如此能看出鸳鸯真真正正将黛玉放在贾母之后,乃是唯一尽忠的主子了,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鸳鸯却摇头道:“也未必。” 雪雁一怔,问道:“怎么个未必?” 鸳鸯低声道:“这话我没有跟奶奶说,倒是跟紫鹃说过一回,当初东西进府时,老太太原吩咐了都收在公中不动,岂料进库的不过半数,另一半各家都拿了,二太太房里得了大头,大约是一多半儿,谁叫她是娘娘的亲娘呢,又管家,剩下的珍大爷和大老爷两处分了。库中的后来娘娘省亲,都用来建了园子,可是各房里的东西却并没有如何动。” 雪雁笑道:“当初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还了奶奶一些东西,饶是这么着,还少了许多,想是用了。他们尚且如此,何况大老爷素来不是当家作主的,大约是花了。东府里珍大爷我并不深知,但也听说那府里时常花天酒地,也不是个能存住的主儿。” 鸳鸯微微一叹,道:“此言甚是,我倒糊涂了。” 雪雁道:“你有没有听紫鹃姐姐说,上回二太太打点我哥哥给的东西里,有两件是林家老太太的陪嫁之物?” 鸳鸯点头道:“怎么没听说?另外几件你们觉得眼熟的,我认出来了。” 雪雁忙问道:“我只觉得眼熟,却实在是认不出来,姐姐若认出来了,好歹跟我说一声。” 鸳鸯嘴角掠过一丝冷笑,道:“那是甄家的东西。” 雪雁自然知道王夫人房中收了甄家的东西里,面上却丝毫不露,毕竟此事在荣国府不曾声张,那时黛玉又已经出阁了,遂诧异道:“甄家的东西?只是我怎么觉得眼熟呢?” 鸳鸯笑道:“怨不得你觉得眼熟,因为那些是甄家从林家得的好处。” 雪雁奇道:“姐姐如何知道?” 鸳鸯想了想,道:“我私下偷了些老太太的东西给琏二爷琏二奶奶出去典当,想来你们都知道,那是得了老太太的意思,我才敢如此,老太太假装不知,是怕别人也这样伸手要东西,因此我同琏二爷琏二奶奶略熟些。有一回闲话,琏二奶奶还笑说甄家这回送来的东西里有不少东西是琏二爷孝敬甄家的,不然甄家当初不会做主让琏二爷带了那么多东西回来,只可惜都收在太太房里,甄家倒了,没有起复之机,全入了太太囊中。” 雪雁点头叹息道:“原来如此,姐姐今日方解我之疑惑。我说呢,二太太那样小心谨慎的一个人,如何会拿我们家的东西交给我打点我哥哥,就不怕我看出来?我还说想是二太太没留意,看来她拿出来的是甄家之物,不知道其中有我们家的东西。” 鸳鸯忧心忡忡地道:“我如今才知道,藏匿罪官财物竟也是一项大罪,可叹那府里上上下下都不以为意,不把人命当一回事,也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雪雁安慰道:“姐姐已经出来了,横竖牵连不到姐姐。” 鸳鸯长叹一声,道:“虽说如此,可是往日我也曾觉得这些都不算什么,反认为理所当然。如今知道了,心里觉得羞愧,原来我也那样坏,偏还有了这样的好结果。” -- 第342页 雪雁道:“姐姐虽曾想过,却不曾做过有悖良心之事,何苦如此?” 倘若她没记错,鸳鸯发现了司棋私通一事,司棋自己吓病了,反是鸳鸯安慰,替她遮掩,又告诉过她不会告诉别人,至今,别人都不曾听鸳鸯透露过一言半语。 鸳鸯道:“只是为往日想法一愧。” 雪雁却道:“姐姐不曾做过,反以为耻,可笑的是做过此事的却以为荣。”一如藏匿甄家财物的王夫人,一如打死人命的薛蟠,倒是凤姐虽然曾经做过包揽诉讼重利盘剥之事,如今却在容嬷嬷教导下痛改前非了。 鸳鸯一想,叹道:“也是。眼下,我倒羡慕你们,到底是读过书,知道国法的人,我正打算静下心来,好好跟奶奶读书认字呢,不为别的,只为了明理,别像往日那样愚昧。” 雪雁听了,立时笑道:“奶奶本是热心肠的人,必然倾囊传授。” 说得鸳鸯也笑了,随即道:“我该回去了,别耽误你回家,瞧着天阴阴的,今儿的雪怕会下得大些。等到英莲定亲,你别忘记过来,吃她一杯喜酒。” 雪雁一面站起,一面诧异道:“你见过英莲?英莲要出门子了?” 鸳鸯拿过披风裹上,笑道:“英莲那么个人,最是可爱可敬,常去给奶奶请安,前儿给奶奶做了一双鞋袜,真真扎的好花儿,我见了还奇怪一回呢,后来才知道,她竟那样命苦。虽然做过薛大爷的妾,但是复了原籍,便和寡妇无异,她又常得奶奶照应,因此有不少人爱她人品模样,向他们家提亲,甄家娘子已与后街乡邻十分熟悉,想选个老实忠厚的。” 雪雁笑道:“那可好,她也算熬出头了。明儿有了好消息,一定告诉我一声。我成亲之前英莲因在家调理身体,不曾出门,便托奶奶送了好些荷包手帕添妆呢。” 鸳鸯点头笑道:“放心,到时候咱们都给她添妆去。” 说着,一径去了。 送走鸳鸯,雪雁便趁着雪势尚小启程回家。 刚出城不久,忽听驾车的小厮道:“姑奶奶,迎面我仿佛见到了姑奶奶家的婆子。” 雪雁一怔,忙问是谁。 小兰探头往外一看,其时雪色尚薄,倒也看得清楚,却是李婆子驾车迎面过来,见到驾车的小厮,立时道:“奶奶回来了?我正要去接奶奶。” 雪雁听了这话,忙问道:“可是家里有什么要紧事?” 赵云南下,带走了观月和赏风,故雪雁进京都是李婆子驾车,然后再回去,这回她并没有告诉家里来接,便叫于连生的小厮驾车送她回家,正想着等赵云回来,同他商议,问于连生要两个小厮使唤,免得赵云每每出门,家中只剩女眷。 李婆子笑道:“有人给奶奶送了一张帖子,我不认得字,便叫来借书的晖哥儿看,说是宁安郡主府的帖子,要亲自来拜会奶奶,我心急火燎地怕耽误了奶奶的大事,就自作主张驾车进城,一是告诉奶奶,二则接奶奶回来。帖子收在家里,我未敢带出来,恐失落了。” 雪雁忙道:“我知道了,这会子都回家,到家再说。” 李婆子答应了,翠柳则下车与李婆子同车,也好与她说话解闷。 一时到家,雪便下得大了。 雪雁吩咐道:“多熬些羊肉汤,用骨头慢慢儿地炖一天,多放些肉,切两个白萝卜入内去膻气,等炖好了给老爷子老太太和外祖父母送去,剩下我喝一碗,你们也都喝一些,暖暖身子,留我哥哥身边的两个小厮住一日,等明儿雪停了再回去,横竖家里头我已经交代过了。” 李婆子答应一声,先送上帖子,方去料理。 雪雁看着宁安郡主府的帖子,心想到底是郡主府,行事有礼数,不比唐家说来便来,毫无征兆,也不怕她不在家。因唐家行事,雪雁从心里便疏远了唐太太一些。 雪雁写了帖子搁下,晚间羊肉汤炖好,雪雁便亲自带人送去,连同收拾出来的冬衣,先去了赵家,赵老太太多日未见她,自是想念,见了衣裳,更觉欢喜,笑道:“我虽也有几件往日云儿孝敬的皮子做的衣裳,却不如你孝敬的这个。” 雪雁抿嘴一笑,又去了韩家。 韩母当即便脱□上的羊皮袄子,换上雪雁送来的衣裳,又罩上褂子,喝着羊肉汤,只觉得打从心底暖和起来,人到了年纪,便只想着儿孙孝敬,并不在意东西贵重好坏。 雪雁回来,喝了一碗汤,便收拾着歇下了。 次日一早起来,雪已经停了,只见外面银装素裹,地上竟积着半尺来深的雪,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腾挪跳跃,震落雪花无数,露出腊梅的点点花苞。 两个小厮用过早饭,过来辞别。 雪雁笑道:“路上小心些,别出了岔子,一会子替我将这张帖子送到宁安郡主府。” 两个小厮听到宁安郡主府,倒也知道雪雁和各家都有来往,并不如何惊讶,点头接了帖子,径自驾车回城了。 却说李婆子十分惊讶,道:“郡主是王爷的姑娘罢?竟和奶奶好?” 雪雁笑道:“有几分瓜葛,我才买的那些地和房舍,都是宁安郡主的娘家忠顺王府帮着买的,不然就凭咱们家,哪有那份本事虎口夺食。” 李婆子念佛道:“原来竟有这样的事情,我还说,咱们家怎能买到那么多好地。” -- 第343页 说完,出去扫雪去了。 雪雁吩咐道:“再炖些羊肉,晌午吃。” 李婆子在外面答应了一声,心里直念佛,跟着这样的主子真真是好,平常衣着饮食比镇上殷实之家都好些,鸡鱼肉蛋是常见的,不过雪雁倒是偏爱瓜果蔬菜多些。 雪雁洗漱后,吃了一碗五子粥,又吃了几个菜包,便去书房练字。 练了一个时辰的字,正在洗手,忽见豆母牵着豆子过来,笑道:“今儿逢集,你同我们一起出去逛逛罢,你来这么些时候,还没去过一回呢。” 雪雁明白豆母想叫自己和镇上的人打点好情分,十里八乡逢集时都到八景镇,他们是乡镇的小门小户,并不在意什么大户人家不能抛头露面的规矩,便是江财主的太太也常带着两个丫头出来,雪雁并没有出去过,一听便来了兴致,道:“容我换件衣裳。” 豆母见她头上戴了几支金珠钗环,身上也十分华丽,知她不欲如此出门,点头答应了。 雪雁匆忙回房,拣了一件葱黄棉袄换上,下面系着蜜合掐金绣花棉裙,外面罩着一件玫瑰紫缕花灰鼠对襟褂子,皆是半新不旧,也不披斗篷,亦不戴珠宝,只漆黑油光的发髻上插着两根赤金长簪,鬓边别着一支宫花。 出来后,豆母笑道:“你生得娇弱,还是披一件斗篷罢,这时候谁说你呢?” 雪雁一想也是,便叫小兰拿了一件半旧的猩猩毡斗篷,罩上雪帽,领口的大风领同着雪帽倒遮住了半张脸,便是如此出去也无碍了。 收拾好了,两人带着豆子出门,小兰和翠柳都跟着,不巧遇到长氏,两人见过。 长氏笑对雪雁道:“你也该出来走走,见见闹市,等云哥儿回来,叫他带你去。” 雪雁听了,只好一笑,答应了。 长氏问道:“云哥儿几时回来?” 雪雁心里也惦记着,道:“再过几日就回来了,我见这两日雪大,只怕途中要耽搁些。” 一路走来,便与镇上乡邻之家碰到,雪雁虽不大出门,但是也都认得,忙一一见礼。 镇上的婆娘们也就是在赵云娶妻的时候见到了大场面,其嫁妆抬进来时,琳琅满目耀花了人眼,平常也没见过雪雁这样的人品模样,都拉着说话,各自赞叹不绝。 雪雁虽然处处与人为善,但也有一干人妒火中烧,见了面,反不搭理她。 雪雁微微一笑,并不在意,别人既待她不善,她何必上赶着结交?因此,只与几个相熟又脾气温和人品厚道的大娘大婶们说话。 其中对雪雁不善的却有一家姓连,是三十多年前搬到八景镇的,媳妇姓李,是豆母娘家的远房,人都叫她连婶子,今年四十多岁,家里颇有几个钱,开了一家药材铺子,从前见赵云虽然残疾了,却依旧一表人才,既有举人功名,又有偌大的家业,便想将女儿许配给他。 其时赵云只想着择一有情有义自己说书她能接得上口的妻子,且连姑娘并不识字,性子也不好,是个没成算又骄纵跋扈的人,当即便婉言拒绝,岂料连家便记恨上了。如今见了雪雁的人品模样打扮气度都将自己女儿比下去了,心中焉能不恨,便冷笑一声,道:“怪道赵大奶奶都不出门与人结交呢,想来天上的云瞧不起咱们地上的泥。” 众人听了,都是一笑,雪雁素日如何,她们都深知,只是想起了连家和赵家的恩怨。 雪雁虽不知连婶子何出此言,但料到必有往事,便淡淡一笑,道:“这话我倒不解了,咱们好好儿的都是人,如何成了云,又成了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们家大爷是人,我自然也是人。婶子以泥自诩,我却不敢比天边之云。” 连婶子虽是豆母娘家的远房,却不喜她为人,甚少来往,听了这话,向笑道:“你虽不是天边的云,却已摘得咱们镇上最好的一片云,自然惹得旁人眼热了。” 雪雁一听,心中猜出了七七八八,笑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这也是我有福。” 长氏并赵家一干媳妇婆娘都笑道:“可不是,不然怎么说千里姻缘一线牵呢?这世间男女都由月老做主配的,配得好了,才牵上红线,你有这根红线,自然嫁到了我们家,别人没有红线,自然就没这福气了,想来红线所牵乃是别人。” 连婶子听她们都替雪雁说话,不由得恼羞成怒,道:“我们家丫头再没福,也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不必进城时处处低人一等。” 这话却是讽刺雪雁曾经做过丫鬟了,众人面上都变了色,暗恨连婶子没没成算,雪雁虽是个丫头,可丫头自有丫头的好处,和上头高门大户有瓜葛来往,又有哥哥在宫里,能庇护着他们镇上,现今连县太爷都知道雪雁不能轻易得罪,偏这连婶子竟说这话。 赵晖之母却道:“我们云儿媳妇自然没福,可惜偏有体面,王府郡主府都能进去,王爷王妃郡主都能见到,你们有福,可能见到那样尊贵的贵人?” 连婶子一怔,众人已不再理她,拉着雪雁一径越过她往集市上走去,旁边忙有人拉住连婶子,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赵大奶奶是什么人?你女儿都出过嫁了,亏得你说这些话!” 不说赵家是八景镇第一大族,人多势众,素来护短,便是雪雁随便一个娘家亲戚过来,不管是知县干哥哥,还是宫里干哥哥,那都是天大的人物,到那时若为雪雁出气,吃亏的还是连家,恐怕何家的家业都得赔进去还未必能得她原谅。 -- 第344页 连婶子冷笑道:“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是个丫头罢了。” 那人恨道:“宁娶大家婢,不娶小家女,丫鬟怎么了?大户人家的丫鬟比咱们镇上的大财主都体面呢,人家有旧主,有旧交,一样的事情,咱们费九牛二虎之力做不到,人家一句话过去,便比咱们强。你不同他们家交好就罢了,偏还讥讽赵大奶奶,也不怕得罪了人。” 旁边也有人赞同道:“正是,赵大奶奶虽不大出门,可是谁家上门,赵大奶奶不是和和气气地叫大娘大婶嫂子?何尝做出高人一等的排场?我们家的小子在他们家读书,赵大奶奶常常预备瓜果点心给他们垫肚子,可见那才是大户人家的气派,你们家的大孙子今年也有六岁了,难道明年不去读书?得罪了赵大奶奶,有什么好处?” 众人都点头称是,连婶子越发火冒三丈,道:“谁稀罕去他们家读书?我们家又不是没钱请不起先生。你们想巴结就去巴结罢,拉扯我做什么!” 说完这话,连婶子转身就走。 剩下这些人都摇头一叹,道:“有这样糊涂的媳妇,连家也不知道日后如何。” 遂各自散了。 却说长氏等人走了老远,纷纷问晖母道:“这是怎么说?我们都没听说,你倒知道。” 晖母自觉后悔多嘴,歉意地看着雪雁,雪雁安抚一笑,料想她是听赵晖说过帖子一事,便道:“昨儿宁安郡主府打发人送了一张帖子,李妈妈不识字,叫晖哥儿看了,才特特去接我回来,嫂子想是听晖哥儿说的?” 晖母点头道:“晖儿无意中说过一句,我记下来,未得你意便说将出来,实在是对不住。” 她素来是个有见识的,虽说赵云在家教导学生经常不在家,但是当初便说了,眼下常常出门,不能天天教导,因此去读书的多是穷人家,为了识得几个字,有钱的则另外去私塾读书,所以她愿意送儿子过去读书,赵云不在时,便在家中苦读,有什么不懂的或等赵云回来请教,或去请教赵锋,同为一族子弟,赵锋也不推辞,因此她打从心里和赵云家亲近。 长氏听了,却笑道:“这是喜事,怎么说不得?满镇上可没有咱们云儿媳妇这样的体面,王爷王妃郡主那才是天上的云,能见到是云儿媳妇的福分,何必藏着掖着反叫人看轻了云儿媳妇?真真连婶子是个没见识的,也不想想,她家女儿给咱们云儿媳妇提鞋都不配。” 雪雁笑着捂着脸道:“听叔婆夸得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便搁下此语不说,心里却更加看重了雪雁几分。 八景镇隶属长安城长安县,乃是天子脚下,下面管着十里八乡,因此每逢集市,十分热闹,来行行人多是下面村里过来的,展眼将是年下,因此买卖东西的极多。 雪雁虽嫁到八景镇已有半年,但是平素与赵云夫妻和乐,又恐集市上人多,故只出来两趟,却没有逛过,今日出门,她特特带了一些碎银子和铜钱,打算好生逛一逛,才想着,一低头便见豆子眼巴巴地看着路边小贩稻草靶子上插着的冰糖葫芦。 雪雁见状一笑,低声吩咐小兰去买两根过来给他。 豆子一手拿着一个,喜得眉开眼笑,弯腰弓身,大声道:“谢婶婶!” 豆母正跟长氏说闲话,听了声音才回过神来,忙道:“你又给他买这些东西,这孩子常去打搅你,不知道吃了你们多少东西。” 雪雁摸着豆子的头,笑道:“豆子又不是大肚子米勒,能吃多少?你多心了。” 豆母不再言语,瞪了豆子一眼。 豆子笑嘻嘻地吃得一脸糖。 镇上居民多认得雪雁,问了好便各自忙碌去了,来往贩夫走卒却觉得诧异,雪雁身上的衣裳虽是半新不旧,长氏豆母等人也因出门穿了绸缎衣裳,头上也都戴着最好的金簪子银坠子,但是行动间高低立显,一眼便看出不同来。 雪雁心中明白,越发靠近长氏,有积年的长辈在身边,便不怕什么了。 几人逛了一回,长氏笑道:“先去绸缎铺子,我得买几匹布,年下做新衣。” 豆母笑道:“一同去,我也得扯几尺布。” 雪雁随着她们进了绸缎铺子,说是绸缎铺子,绸缎反而少见,反是布料居多,五颜六色,十分鲜艳,虽是国孝,但是到了年下百姓之家便不禁婚嫁了,平常衣着上也不必忌讳。 见到有客上门,伙计忙上来招呼。 掌柜的在柜台后面站着算账,原本并不在意,可是抬头见到雪雁的打扮气度,忙走出来笑道:“赵大奶奶今儿贵脚踏贱地,倒叫小店蓬荜生辉,快请里面坐。” 雪雁见到这掌柜的也是一怔,成亲那日晚宴给贺客敬酒,认得此人是镇上最大的绸缎商,姓张,单名一个贵,和赵云的舅舅韩飞极为交好,忙笑道:“原来竟是张掌柜的家业,真真是天缘凑巧。不过我却是陪着我们叔婆和嫂子过来的。” 虽然如此,张贵依旧请他们去里间,又叫伙计倒茶,道:“要什么料子,我叫人拿进来。” 雪雁忽然想起自己家中的绸缎衣料都是上等之物,送镇上的人虽好,却往往过于炫耀,便点头笑道:“先尽着叔婆和嫂子罢,一会子我再挑些整匹的料子,给我送到家里去再结账。” 张贵一听,忙笑着答应,看向长氏和豆母。 -- 第345页 长氏道:“我要上等的棉布,年下做衣裳穿,掌柜的送些上来罢。” 豆母也道:“我也是要棉布,要颜色鲜亮些的。” 张贵果然叫伙计送了上来,虽是棉布,却十分厚实,雪雁摸了摸,十分柔软,看着长氏挑了一匹青色,两丈酱色,便知是给她自己和赵二老爷子做衣裳的,而豆母挑的则鲜艳一些,大红、松花、葱黄、宝蓝等颜色,各扯了办匹。 雪雁因觉得这里的棉布比从前在府里得的虽差些,却也极好,便选了两匹淡色的棉布做亵衣,一问价格,因是年下,所以涨了些,是三百二十文一匹。 雪雁道:“就买这两匹,再将绸缎拿进来我瞧瞧,选几匹好的,年下作礼。” 张贵一听,忙叫人送上来。 雪雁细细看了一番,又问了价钱,一匹一两七钱银子,便选了十二匹,请张贵送到家里去然后再结账,张贵自是应承不迭,索性长氏和豆母的一同送去,不必逛街还拿着。 出了绸缎铺子,长氏和豆母去买肉。雪雁并不胡乱买东西,只是长氏和豆母买时,她在旁边听着,彼时大约是年下,又下了雪,东西贵些,鸡蛋三文钱两个,一升白米八文钱,羊肉七十五文一斤,猪肉却是三十五文一斤。 雪雁微微蹙眉,难怪她一说煮羊肉,婆子们便这样欢喜,原来羊肉竟这么贵。 长氏买了二斤羊肉,叹道:“天冷了,喝些羊肉汤倒好,只是太贵了些,一般人家哪里吃得起。米价又涨了,上个月还是七文钱一升呢!” 豆母忧心忡忡地道:“刚进十月才几天,头一场便下了这样大的雪,也不知道地里的庄稼如何,听说朝廷还在攻打西海沿子那边的蛮夷小国,咱们这里若是闹了雪灾,只怕这米价长到二三十文也未可知。” 雪雁听了,心头一凛。 逛了半日回到家中,张贵便带人送绸缎来了,雪雁忙迎了出来,笑道:“怎么劳烦张张贵亲自过来了?”说着算了账,付了钱。 送走张贵,雪雁命人将绸缎收了,预备留着年下送镇上的长辈亲友。 又过了几日,佃户送地租和年货过来。 因今年风调雨顺,虽然五百亩地还是五百两银子,但是米面炭火野味等却是极多,雪雁见了庄头,其实也就是他们的村长,接了清单,粗粗一看,十分满意,问了几句,说道:“你们是老庄稼人了,今年头一场雪这么大,可会影响地里的庄稼?” 那庄头秦二答道:“雪大倒是不妨碍庄稼,就怕不下雪,杀不了庄稼里的虫子。只是今年的雪太大了些,怕到腊月里雪势更大,会压塌房子,也怕雪水太多,明年年初化开时反淹了庄稼。因此我都吩咐村里头,不叫他们卖粮食,且先留着。奶奶也不妨将今年送来的粮食都收着,别像往年那样,大爷都叫我们直接送到粮食铺子里去。” 雪雁听了,道:“我记住了,就先将粮食搬到仓库里去,暂且不卖。” 秦二答应一声,果带着粗壮佃户们将米面炭火野味干果等都送到里仓库房里去,一样一样分开放好,请雪雁清点完数目,又送上几只用笼子装着的活兔活鹿活锦鸡给雪雁赏玩,方过来磕了头,纷纷离去。 雪雁挑了一些东西,米面炭火按着赵云说的数目,添上一些野味干果等物,先送到赵家,尔后又送到韩家,另外添上新买的绸缎,每家二匹。 次日,韩家也回送了许多东西,原来韩家的庄头昨日也送了租子来。 雪雁命人收下,才收拾好,便听人通报说宁安郡主和保哥儿亲自过来了。 第七十九章 敏主妇合计济灾民 距离上次救保哥儿忠顺王妃说让宁安郡主亲自来谢雪雁已经几个月了,若是别人只怕早在心里想宁安郡主毫无诚意了,不过雪雁却听黛玉提起过,说保哥儿自回家之后,每每夜里惊起,连病了一个多月方渐渐痊愈,故宁安郡主一直未曾亲来。 雪雁想到这里,忙换了见客的衣裳,亲自迎出来。 赵家门口路边早已用帷幕遮着,尽头站着许多忠顺王府和郡主府的护卫,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另有许多太监丫鬟仆妇围着一顶大轿,雪雁忙让进正门。 幸而赵云是举人,他们家的正门按着规格比寻常百姓高了不少,容得大轿进门。 帷幕之外八景镇一干人等见到这等排场,都悄悄议论纷纷,有长氏豆母等人知道雪雁同宁安郡主交好的还罢了,不知道的都十分惊讶,连长安县的县太爷太太都听说了,忙忙地坐车过来,却被挡在外头未得进去。 请进门后,方有丫鬟扶着宁安郡主下轿,抱在宁安郡主怀里的还有侯保。 数月不见,侯保竟生生地瘦了一圈,显出一双极大的眼睛,想是养了几个月已经恢复了,倒也十分灵动,漆黑异常,一见到雪雁便咧嘴一笑。 雪雁回他一笑,方上前请安。 宁安郡主将侯保放在地上,然后亲手扶起雪雁,歉然道:“早说来谢你,偏拖到了这时候,越发显得不诚心了。” 雪雁一面请进厅中,一面笑道:“郡主说得我倒惶恐不安了,原就当不起郡主亲自来谢,现今更当不起了。先是国丧,郡主哪里抽得出空?再是听说保哥儿病了许久,原想登门探望,又恐惊扰了,好容易听周大奶奶说保哥儿养了一个月已经痊愈了,我方放下心来。” -- 第346页 宁安郡主坐定后,道:“真真你是个伶俐人儿,还是这样体贴人意。” 雪雁抿嘴一笑,见到小兰沏茶上来,忙亲自端到宁安郡主跟前。 宁安郡主接了茶放在几上,口内道:“你快坐下,我来一趟,如此叨扰,再劳烦你给我上茶,我成什么人了?” 雪雁方坐下,只见宁安郡主微微抬手,立时便有一个仆妇出门,不多时,便有许多人捧着大大小小的锦匣进来,登时挤满了大厅,宁安郡主笑道:“前儿皇后娘娘赏赐了些东西,我拣了几件精巧别致之物,你留着赏玩罢,别嫌弃,若嫌弃,我可不知道如何谢你了。” 听她说完,雪雁笑道:“这样好的东西,我哪敢嫌弃,郡主既送,我就却之不恭了。” 收下礼物便收了宁安郡主的谢意,日后宁安郡主大可不必担忧自己挟恩图报,毕竟当初谢自己的却是忠顺王府,而非宁安郡主。 宁安郡主面上现出十分笑容,道:“日后你闲了,常去我府里走走,周大奶奶和滟丫头常去,你们见了,也说得上话,我不怕你惊扰。” 雪雁自然愿意同忠顺王府交好,毕竟一家人都是极聪明的人,自己一个举人老婆,无权无势,又不会惹上头忌讳,因此听了这话便笑道:“届时过去,郡主可别将我拒之门外。” 宁安郡主笑道:“便是拒了别人,也不会不让你进门,放心罢。” 侯保坐在宁安郡主腿上,看着雪雁道:“姐姐,下回你去我们家,我给你好东西吃。” 众人听了,不觉莞尔。 雪雁却认真地对侯保笑道:“那可好,到时候保哥儿可不许小气。” 侯保摇头道:“不小气,我有许多呢,吃不完,玫瑰糖,桂花酥,藕粉糕,糖蒸酥酪,都是好吃的,皇后娘娘赏的,外公外婆送的,妈妈叫人给我做的,我今天还给姐姐带了许多。快拿上来,拿上来给姐姐吃。”说着朝跟着进屋的仆妇大声吩咐道,小小年纪,很有气势。 一语未了,果然有两个青年仆妇各自捧着一个朱漆描金的梅花攒盒过来。 东西送过来了,侯保反而不知道说什么话了,挠了挠头,道:“给姐姐吃。” 宁安郡主一直含笑看着,吩咐道:“先拿两样放在赵大奶奶跟前。” 一名仆妇立时挑了四样放在雪雁跟前的几上,皆是一色定窑白碟,碟子里的点心并不多,却十分精致,雪雁常吃,一眼便认出是内造点心。 宁安郡主笑道:“你家常不缺这些,只是保哥儿送来了,你尝尝罢。” 侯保睁大眼睛盯着雪雁,不住道:“姐姐吃,姐姐吃。” 雪雁笑道:“好,我尝尝保哥儿拿来的点心。”说着拈了一块小小的桂花藕粉菱糕,入口即化,和从前是一样的味儿,只是冬日并无桂花,想是收的秋季的桂花做的。 侯保见她吃了,笑嘻嘻地道:“好吃罢?这是外婆给我的,我最喜欢吃了。” 雪雁吃完一块,笑道:“好吃,多谢保哥儿还记得我。” 侯保听了,十分得意。 宁安郡主摸着爱子的脑袋,问雪雁道:“荣国府老太君仙逝,你去了没有?” 提到贾母,雪雁收了脸上的笑容,点头道:“自然去了。也是朝廷恩典,礼部奉旨钦赐白银五百两治丧,又命以国公夫人之诰命入葬。” 贾代善当初袭爵,却是国公,因此贾母仍是超品的国公夫人。 宁安郡主笑道:“听说才咽气便闹了分家,我这几个月照料保哥儿也不大出门,别人来了,除了几个相熟的我都不见,见周大奶奶十分哀戚,也不好问她,恐惹她伤感。” 雪雁亦不愿多少,避重就轻地道:“分家时,大老爷倒也退了我们姑娘许多东西。” 宁安郡主点头道:“我听说了,外头不知道多少人笑话呢,也不知道是笑话史太君刚咽气两个儿子便如此,还是笑话他们家二房贪心不足,倒都可怜贾将军,还说他比二房略懂有些善心,当家作主后反将府里能有的林家之物一一退还。” 雪雁垂头听着,暗暗一叹。 谁说贾赦糊涂透顶?分明精明得很,当初要纳鸳鸯为妾难道是看上鸳鸯的美色?决计不是。鸳鸯虽生得标致,却较之袭人等逊色许多,他是看中了鸳鸯管着贾母的梯己,而贾母是打算将所有梯己都留给宝玉的。赏赐秋桐给贾琏也是表明支持贾琏娶尤二姐,表达出对于凤姐的不满。如今归还东西,未必不是料到如此结局,将侵吞孤女绝户之财的罪名统统推到二房头上,毕竟当初他贪污的也只是一些,不如二房得的多。 宁安郡主见她不说话,知她不好议论旧主,笑道:“荣国府丁忧,不好出门,外头只是说说,未曾传到他们家去。他们府上落到这样的地步,也是自作自受,你少去些。” 雪雁心里固然不愿意多去,偏她干爹干娘在荣国府当差,只得道:“我干爹干娘在府里当差,总不好不走动,年下还得送礼呢。” 宁安郡主一想也是,便不言语了。 沉默了一时,宁安郡主道:“你干爹干娘是荣国府的大总管夫妇罢?” 雪雁点头笑道:“正是,当初老太太恩典,叫我认了干亲。” 宁安郡主心中了然,当初雪雁救了保哥儿,忠顺王府查过雪雁的亲友来历,因雪雁未曾求恩,王府便想施及其家人,然而却发现她和黛玉、于连生更亲密,反与赖家不过是情面上的来往,赖家却待雪雁极好,俨然亲生一般,因此忠顺王府瞧出眉目,便歇了心思。 -- 第347页 宁安郡主何等敏慧,自然看出了赖家的打算,同时也查到了他们家没少从荣国府里捞钱,难怪雪雁同他们并不亲密,只怕心里知道他们从荣国府贪墨的,多是林家的银钱。 荣国府侵吞了黛玉的家产,赖家捞钱的只有从此处出来。 想到这里,宁安郡主笑道:“他们面上待你不错,你也不能太过疏远,只是难为你了,好好的一个女人家,偏有这么些是非。” 雪雁淡淡一笑,道:“当初我也得了济,自然不能忘恩负义。” 赖家为人处事虽远胜荣国府诸人,但是若自己找管家,决计不要这样的蠹虫,荣国府是朝廷的蠹虫,赖家便是荣国府的蠹虫,因此雪雁只维持着面上的情义,好在她一直同赖家亲亲热热的样子,倒也未曾引得赖家怀疑,不想却被宁安郡主瞧出来了。 宁安郡主甚为赞同,道:“这倒是。” 忽而话题一转,笑道:“上回你救了保哥儿,借了别人家的衣裳给保哥儿穿,不知是哪家的孩子?” 雪雁答道:“是本家的小侄子,和保哥儿差不多的年纪,我已做两套衣裳与他道谢。” 宁安郡主笑道:“该当我们道谢才是。我叫人预备了两套新衣,一个金项圈,一个长命锁,都带过来了,等我走了,你替我转交罢,并替我多谢。” 雪雁含笑答应了,果然有仆妇将东西捧上来。 宁安郡主起身告辞,道:“一会子还要进宫去,竟不能多留了。” 雪雁知道她不会在自己家用午饭,便送她上轿,亲自送到门口,看着一干人等转身离去,正欲掩门,便见乡邻之家的女眷妇人来问究竟。 雪雁笑道:“是京城里的贵人,过来瞧瞧我,只是排场大些。” 正说着,见到一名中年妇人下了轿子,一群丫头仆妇簇拥着过来,雪雁微微一怔,便听那妇人笑道:“这是赵大奶奶罢?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冒昧来访,还请千万别计较。” 旁边早有长氏低声道:“是县太爷的太太。” 雪雁忙上前行礼,笑道:“太太贵脚踏贱地,令下户蓬荜生辉,快请进来。” 知县太太笑道:“赵大奶奶实在是过谦了。” 方才郡主坐轿出来,她立时上前请安,奈何却被护从所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轿离去,当初他们抓了那些拐子,虽然立了功,也得到上头的恩赏,同上头守备家交好起来,但是拐子被忠顺王府带走,知县却并没有就此升官。 当初侯保之事并未宣扬,连小兰等人都不知道侯保的来历,更遑论别人了。 若是知县夫妇知道当初被赵云带走的孩子是郡主之子,死活也得拦着他,好自己立功。 忠顺王府和宁安郡主知道这个道理,故命底下人等不许泄露此事,又将一干拐子悉数安插罪名处死,一丝消息未露,恐他们报复赵云夫妇,外头也就只有黛玉和于连生听雪雁提过此事,别人都不知道了。 虽有人疑惑过雪雁夫妇登门后王府便寻到了侯保,但是忠顺王府对外却说是雪雁夫妇找到了陪着侯保顽耍的一个小厮,尔后从中得到线索,抓到拐子,从别处找到了侯保。 长史官一干人等知道忠顺王爷的手段,外人一问,都是如此回答。 知县太太进了大厅,宁安郡主所送之物都放在厅中,并未挪走,几乎挤满了大厅,但是锦匣箱笼瞧着便觉得十分珍贵,她见了便开口笑道:“想是到了年下,郡主特特亲自来给你送东西?竟不知道你和郡主这样好。” 雪雁见微知著,含笑谦逊道:“郡主觉得城里闷,过来散散心,这不,还赏赐了许多东西。说起来,不过是旧主的情分,不然,我哪有这样的体面。” 知县太太听了,道:“听说你救了郡主的公子?” 雪雁几次进城,又在京城里住了许多时候,自然听过忠顺王府对外的说辞,心中十分满意,因此不受知县太太的打探,笑道:“此话从何说起?” 知县太太笑道:“不然怎么劳烦郡主亲自来谢?” 雪雁笑道:“说起来,真真是机缘巧合,上回认出了拐子拐走了保哥儿的玩伴,方认出拐子来,县太爷就此立了功,听说上头守备府十分谢过县太爷。我们原不知保哥儿丢了,只将孩子送到忠顺王府,王府抓了拐子,反审出了保哥儿的所在,故郡主对我另眼相看些。” 知县太太听了这番话,心中和传闻一对,倒也八、九不离十,便信了,笑道:“也是你们的福气到了,竟能得宁安郡主如此相待。” 雪雁赞同道:“可不是,真真是我的福分。” 知县太太见从雪雁这里打探不出什么,暗暗惊叹她的缜密,便起身道:“我也是听说郡主到了才过来,不想竟没说上话,倒在你这里坐了一会子,该回去了。明儿你闲了,常去我那里走动走动,别常日在家闷着,也无所事事。” 雪雁笑着应是,送了出去。 回来收拾东西时,刚搬进自己卧室,打算清点后好放进耳房,猛然见到房内人影晃动,险些惊叫出声,待一细看,却是赵云,不觉得恼羞成怒,道:“你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赵云刚换了衣裳,听了这话,作揖道:“夫人见谅,原是我的不是。” 雪雁扑哧一笑,先吩咐小兰去烧热水,然后拉着他上下打量,见他一路奔波,面庞黝黑了许多,人也清瘦了,不禁十分心疼,道:“观月和赏风都是如何照料你的?竟瘦得这样。” -- 第348页 赵云反手握着她的手,同进里间,道:“别怪他们,是我急着赶回来,未免累些。” 雪雁忙道:“一路可平安?有没有遇到什么事情?前几日下了一场大雪,途中可难走?” 赵云笑道:“放心,人多势众,来时又有林淑人的庄头掌柜进京交租子送米面柴炭,哪会出什么事情?我已看过了你买的那些地,都是上等肥沃良田,逢到风调雨顺,收成极好,今年的租子也交了,不过只有秋季的,共是一千余两,还有二百亩地的租子二百两,统共一千三百二十七两,我都一并捎回来了,一会子你数一数收好。” 雪雁奇道:“咱们七八月才买地,怎么倒交租子了?” 赵云坐在炕上,道:“按着时间算,咱们这里过户,那边尚未收成,是该交的。上一年他们没有交租,已经对朝廷感恩戴德了,我过去了,若不收,他们反而惶恐。” 雪雁疑惑道:“依你这么说,西山下的怎么没送来?” 赵云道:“没有送来?” 雪雁点头道:“咱们家的租子送来了,共是纹银五百两,白米二百石,各色梁谷十斛,柴炭三千斤,野猪、腊猪、野羊、家羊各是四个,腊野鸡、腊野兔、风鸡、风鸭、风鹅各是四十只,活鸡、活鸭、活鹅,亦是四十只,还有一些干菜干果,都叫人收着了。” 赵云道:“听着今年年景好,东西比往年多了两成。听说京城里下了一场大雪,想是西山晚些时候送来,放心。” 雪雁听了,道:“这个也罢了,倒是庄头说,今年雪大,只怕会闹灾,我白日里又见各处的粮食也涨价了,因此我做主没让他们将这些东西送到粮食铺子里卖掉,都收在库里。” 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百姓便是靠天吃饭,天公作美有粮食果腹,一旦风不调雨不顺,便只能□。 赵云道:“你办事我还不放心?你做主便是。” 雪雁忽然又生疑惑,道:“上回我听周大奶奶说,不必名下的庄头再送米面柴炭等物,折变银子便妥当了,因周家每年的租子也多,很不必再要这些,如何你说也带租子进京?” 话音一落,随即想起,道:“我竟糊涂了,咱们家的佃户尚且交了秋季的地租子,周大奶奶名下才买的那些如何不交,想来也是今年秋季的租子罢?我从前就算过,甄家得的那一笔房舍良田商铺,一年都得上万的进项。” 赵云听她说话,含笑点头称是,道:“单是一季,今年有六千两的银子和无数的东西。” 雪雁道:“也是周大奶奶该得的,为了拿回这些林家的产业,白花了多少银子,也就周大奶奶心性老实,当初琏二爷五万两卖给甄家,她反花了八万两买回来。” 都是荣国府作孽,明明是属于黛玉的产业,非但一个未得,还得出钱买回来。 赵云微微一笑,拿出租赁给佃户的契约给雪雁收着,道:“一气租了三年,都在这里。” 雪雁细细翻看一遍,将契约收起,又看了小厮婆子抬进来的银子,点清数目,一并收起,随即却又苦恼道:“咱们家年下的银子都收上来了,放在哪里好?我经常出门,咱们家也不甚大,银子放在家里我不放心,存在钱庄里光拿着银票也不大放心。” 雪雁估算了一下,目前已收了将近两千两,西山能得五六百两,她不放心放在家里。 赵云见她双眉微蹙,不禁莞尔,道:“既这么着,就存在户部罢。” 雪雁诧异道:“能存在户部?” 赵云笑道:“自然能,钱庄的银票乃是私下所制,而户部颁发的则是户部宝钞,存在户部,只怕圣人巴不得如此,只是利息比钱庄低些。” 雪雁听到宝钞二字,突然想起一事,笑了起来。 赵云不解其故,问她,她却不说,只道:“我瞧还是罢了,我打算再添置些产业,光收着钱做什么。这钱先放着,明年开春我再瞧瞧能置办什么。” 赵云听了,不觉失笑,道:“钱收在家里你放心罢,库房也是几层,处处上锁,钥匙都是你自己收着,还怕别人偷了去?若有如此担忧,那些大户人家岂不是更担心?” 雪雁横了她一眼,道:“咱们家是小门小户,哪里比得大户人家庭院深深,仆从无数。” 说完,随即觉得好笑起来,道:“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么些日子以来,也没丢过一件东西,谁不长眼睛敢来咱们家偷?何况日日都是有人看家的,明儿你将银子都换成金子,我再问哥哥要两个小厮来,知根知底,比买来的强,咱们家现今人手太少了些,每每我出门,李妈妈驾车送我,还得回来看家。” 赵云同意道:“都由你自己做主,不必问我。” 雪雁哼了一声,道:“你是一家之主,不问你问谁?我已叫人预备热水了,快去洗澡,一路风尘仆仆的,洗完了去给老爷子老太太请安,报一声平安。” 赵云洗完澡,先去赵家老宅。 雪雁忙将宁安郡主送给豆子的衣裳项圈金锁交给他捎过去,送他出门后,吩咐人做饭,然后清点宁安郡主所送之物,无非是头面绸缎皮子古董衣裳点心等等,其中有一件紫檀透雕子孙万代的小炕屏雪雁十分喜欢,当即拿出来摆上,其余的点清,绸缎皮子陈设古董收在耳房里,头面衣裳收在卧室,点心则放在外头,打算日后做礼送人。 -- 第349页 堪堪收拾妥当,赵云已往从外祖父母那里回来了,见到炕上之屏,不觉一怔,随即看着雪雁一笑,夫妻两个小别胜新婚,是夜自有无数趣致。 次日一早,雪雁便觉得浑身酸痛,躺在炕上不起,忍不住瞪了赵云一眼。 赵云却有无限温柔,陪她说话,并说起南下之事,又叫人将带来的土仪礼物一份一份打点妥当,一会子亲自送往各处。 一时豆母来谢雪雁,赵云出去了,雪雁只得起床。 豆母一见雪雁,看她满脸□,不觉莞尔,也不笑她 ,开口道:“上回你已经亲自给豆子做了新衣裳,如何昨儿又送来?还送那样贵重的金项圈和金锁。” 雪雁笑道:“那是郡主赏给豆子的,你只管替豆子收着。” 豆母一惊,道:“怎么牵扯到郡主了?我们哪来的体面得郡主的赏赐?” 雪雁含笑说明,也只说自己救了侯保的玩伴,豆母听了,不由得连连惊叹,道:“原来那一起子拐子竟是你们先发现的,亏得县太爷对外面说是他的大功。” 雪雁笑道:“原是县太爷带人去抓获,此言未尝不可。” 豆母道:“那也不能抹杀了你们的功劳才是,真是叫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此事既然我知道了,多谢你了,我就先回去了,闲了再带豆子找你说话,这会子豆子还没起呢,昨儿见到新衣裳金项圈,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半夜才睡。” 雪雁意欲送她出去,豆母笑道:“你先歇着罢,快别出来了。” 说着,一笑而去,羞得雪雁暗恨赵云昨日太过折腾。 过了几天,西山的地租果然送了过来,乃是纹银五百两,并几样野味,别无他物。 赵家的地因不必交税,故一亩地收租一两,额外还有牲口粮食等物,雪雁却是交税的,签契时便交代说不必预备东西,只折变银子,故只有每亩一两银子。 比起紫鹃父母为紫鹃收租是一亩地二两银子左右,雪雁已是极为厚道了。 雪雁年下十分忙碌,将年礼打点出来,一份一份送去,黛玉和赖家必不能缺,尤其是黛玉的乃是重中之重,忠顺王府和宁安郡主府也要送一份,东西不多,心意送到便是,还有荣国府,近来荣国府贾赦贾政丁忧,阖家守孝,都不大同外面来往,黛玉也不大上门,毕竟有所忌讳。京城各处送过了,然后是韩家和本家长辈,雪雁都打点得十分妥当,另外知县太太来过一趟,也得送一份过去,各处都有回礼,收起来时又是一番忙碌。 好容易料理妥当,已经是一月之后了。 雪雁尚未来得及清闲,便听说京城郊外有几处大雪压塌了房子,另有各处也有雪崩,不但压塌了房子,还伤了几处生民,庄稼也不知好坏,赵云连忙亲自过去安置。 过了几日,赵云打发观月来告诉雪雁雪灾景况,竟是十分险恶。 雪雁不及听完,道:“谁没个遭难的时候,能尽些心力便帮衬一把,家里有不少药和粮食,你一并带过去一些,先安置了佃户,若有需要银钱的时候,只管来告诉我,我也不小气。若是今年庄稼实在不好,明年免些租子也是理所应当。” 观月听了,依言料理传话。 赵家门下的佃户听了,对于赵云夫妇都感激不尽。 长乾帝此事已命人赈灾,吩咐户部暂且将从荣家等官宦家中抄出来的银子用来赈灾。 一时之间,城中粮食价钱飞涨,一升米竟从一二月前的七文钱涨到了二十文钱。 又因许多灾民在家中无处安置,纷纷涌到京城,原来雪崩之灾反以京城近处十分厉害,但凡是达官显贵到了这时候都不能袖手旁观,各家各户纷纷搭棚熬粥济贫。 周家自也如此,在街头施粥,周夫人吩咐道:“都给打起精神,下人媳妇子在家里蒸馒头,用今年的新面,管事小厮在外面看着粥棚,粥也用今年送来的新米,须得熬得浓稠些,插了筷子不倒,不许稀汤似的见到人影。” 黛玉道:“今年正好南边送了米面柴炭,横竖咱们家现今吃不完,也用来赈灾罢。” 周夫人忙道:“那是你的梯己,哪能如此?” 黛玉微微一笑,道:“咱们家尽心尽力,我也是咱们家的人,到了此时,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家里的私房的?有东西,就不必采买了,岂不是好?我也是积德呢。” 周夫人同意了,他们家今年进项虽多,可是若不顾一切布施,反是自己明年不好过了。 黛玉又道:“不知道灾民都住在何处?” 周夫人听她一问,也不知道,忙问来报信的管事媳妇。 管事媳妇答道:“或是蜷缩于街头,或是栖身于破庙,但是因是天子脚下,城中哪有什么破庙?故多是蜷缩于街头,这样冷的天,冻死了不少人。” 黛玉微微皱眉,向周夫人道:“咱们家的院子都没有空着的,不如咱们寻一处地方,吩咐人搭个棚子,四面用稻草和泥糊上,只留窗户透气,里头厚厚地铺上稻草,然后多多布施一些炭火,叫他们在其中取暖,总比冻死了强些。” 周夫人听了这话,却叹道:“虽说如此,却未免太过扎眼,咱们便成了众矢之的。” 站得越高,行事越得小心翼翼,作为臣子的名声怎能盖过朝廷?便是如今布施,也是大伙儿都如此,他们方在其中多用些心思,布施的是实心的馒头和浓稠的米粥,比别人家厚道些也不会引人注意。 -- 第350页 黛玉冰雪聪明,随即便明白其中的道理,略一思忖,笑道:“我有主意了。” 周夫人问是什么主意,黛玉轻声说了。 听完,周夫人抚掌笑赞道:“好法子,既这么着,你就去办罢,多救些人也是咱们积德。” 黛玉立时下了帖子请各家交好的姐妹过来,说有要事相商。 众人不知黛玉所为何来,况且她们多不担心外头的事情,欣然而来,雪雁亦被请到了,赵云近日忙着去两处庄子查看,一面带人修缮压塌了的房舍,一面又安置伤民,雪雁在家里也不得清闲,若得佃户伤残无粮,必送药送粮,十分尽心。 虽然忙碌,但是黛玉打发人下帖子,雪雁立时便过来了。 此次雪灾极大,雪雁一路过来,街头巷尾都能见到无数灾民,排了长队等着喝粥。 雪雁心里感叹不已,又生怜悯之意。 来到周家,黛玉也不怪外抹角,直言道:“如今城中灾民越来越多,不知咱们可有什么好法子略尽一点绵薄之力?” 桑婉道:“难道姑妈有什么好法子?” 墨新也点头道:“林妹妹,你有什么法子正经快说,这两日我出门,不知道见到多少灾民游荡街头,真真是可怜得很。偏我们也无计可施,光是街头布施,熬粥慢得很,哪里抵得住那么多人一个一个来讨要。” 雪雁在一旁不语,以她对于黛玉的了解,想必黛玉已经有了极好的法子。 法不责众,只怕打算她们女眷齐心协力行善,既不会给家里惹来什么烦恼,也留下了仁厚慈善之名,不过黛玉却是不在意身外之名的,但是旁人却不会不在意。 雪雁想到这里,果然便听黛玉道:“我有一法,只是须得大伙儿都同意了方好。” 众人忙都催促道:“你快说罢,还啰嗦什么。” 黛玉一笑,道:“如今各处赈灾也罢,布施也好,外头是男人们的职责,布施又是府里的名儿,竟是咱们这些女眷无所事事,外面反说咱们只知道夫贵妻荣,享受锦衣玉食,不知民间疾苦。这话我却不服,咱们也是读书明理的人,就凭方才多少人担心灾民?如何就袖手旁观冷心绝情了?因此忽生一计,须得各位相助,方解咱们之忧。” 墨新心急火燎地道:“然后呢?快别藏着掖着。” 黛玉笑道:“我想着,不如咱们合计一番,拿出自己的私房来,也不必多,我知道你们都有陪嫁的庄子,才说这个话。咱们或出米面熬粥蒸馒头给他们果腹,或拿柴炭叫人建个棚子与他们避雪驱寒,或送棉被亦免寒冬之苦,不穿的旧衣服都能拿出来给他们添衣,岂不是比他们更体贴些?到那时,我看谁还说咱们庸庸碌碌无所为,笑话咱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雪雁听到这里,心中便直叫好。 黛玉想到这些东西,确实比朝廷的赈灾更为贴心。 众人听了这话,都是若有所思,黛玉心里安稳了几分,又道:“咱们都有陪房家仆,命他们去料理此事,与咱们各家各府无关紧要 ,便是名声好了,也不会惹人忌讳,毕竟都是咱们女人家的小打小闹。叫那些家仆一面发放东西,一面带人在各处搭建棚子,是那些灾民的避难之所,便让他们出力,横竖咱们有饭食与他们吃,他们为了早日有地方避寒,一定尽心尽力不敢偷懒。等到安置妥当了,咱们各府里都有使唤人的时候,叫他们做工,咱们付了工钱,也比他们在京城中游荡,无所事事只顾着领各家布施的粥饭强些。” 墨新点了点头,首先赞同道:“妹妹说得极是,一会子我回去便先打发人料理,我陪嫁的庄子里送了不少东西来,拿出一点子尽够了,横竖家里自有家里的进项。到那时,我看谁还说咱们只知锦衣玉食,不知民生疾苦!” 众人都赞同,雪雁笑道:“我们家柴炭不多,白米却有,愿拿出白米五十石。” 下剩五十石还得顾着各处佃户,不能一概捐尽。 众人知她家业毕竟比不得自己,桑婉便道:“我出柴炭一万斤,再叫人多搭建几个棚子,出一百石白米熬粥。统共不过一二百两银子,我少做几身衣裳,少打两件首饰便省出来了。” 白米在一二个月前是七钱银子一石,一百石是七十两,柴炭一个月前六七文钱一斤,一万斤不过四五十两银子,算起来只有一百多两,的确是小数目,在她们这些人眼里根本不值一哂,且能博得一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黛玉笑道:“我已与我们太太商量好了,我将此次南边送来的米面柴炭悉数拿出。” 众人听了,纷纷慷慨解囊。 黛玉示意雪雁记下,满满一纸,次日便忙活起来。 因女眷心思细致,体贴周到,虽然只是小打小闹,也只在自家附近如此,但却得到十分赞誉,不仅妥善安排了灾民驱寒果腹,还安排了后事,不必游荡于街头,即使有不在他们这里做的,也另外找工去做。 三五日工夫,这几家女眷便得到很大的名声,其他各家达官显贵的主母见状,不甘示弱,纷纷效仿,一时之间,京城中流民渐少,缓解了拥塞之景。 黛玉见了,反而退避三舍,不再管着此事,任由各家争相如此。 不多时,这件事连长乾帝都惊动了。 第八十章 薛文龙说亲柳二郎 长乾帝眉头一松,自从京城附近各处雪崩,他就一直但心灾民蜂拥进城过于拥塞,因此听到这个消息,十分喜悦,当即便问于连生道:“谁先做的?” -- 第351页 于连生如今年纪轻轻便是副总管,接手了戴权大半公务,戴权也预备出宫养老了,因此听了这话,躬身道:“才得到消息就派人打探了,原是周家的林淑人看不过灾民饥寒交迫,故同旧日姐妹设法如此。单是林淑人一人,已从梯己中出了柴炭三万斤,白米一千石,赶出来的棉被数以百计,药材衣裳便无可记述了。” 在黛玉一干人等如此作为之前,不是没有女眷拿梯己济贫救灾,只是不如黛玉想得周全,她们这些年轻的女眷虽然没有出银子,但是衣食住工比银子来得叫人贴心不说,还特特预备了许多药,但凡是生病的都请了大夫把脉煎药,捡回了一条命。 这些朝廷也不是想不到,每年赈灾,官员都是驾轻熟路,发放赈灾钱粮,安置灾民住处,资以衣食,发放粮种,自从周元南下赈灾,如今赈灾之时也记得带上大夫和药材,次年还要减轻赋税徭役,可是耐不住有人中饱私囊,能落到百姓手里的银子不过全数的十之一二。 长乾帝道:“林淑人是你妹子的旧主罢?” 于连生点头道:“是。此次赈灾,这些夫人太太倒是尽心尽力,听说不但京城官员女眷效仿,各处灾地的官员女眷也已经开始拿梯己接济灾民了,博得很高的声誉。” 长乾帝不置可否,道:“起先算得上是怜悯灾民,后来却多是沽名钓誉了。” 于连生听了,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长乾帝想了想,道:“虽说只是小打小闹,但是救了人便是大善。何况那些女眷个个有钱得很,只是藏着掖着不拿出来罢了。这回在荣奎之妻房中抄出多少?” 于连生笑道:“几有百万。” 长乾帝抚掌道:“是呢,又是几有百万,可见甄应嘉荣奎一干人等贪污受贿,其女眷没少仗着其夫其子收受各处的孝敬,也不是没替别人做主过,不然单靠嫁妆能有这么些梯己?” 于连生抿嘴一笑,道:“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人说夫贵妻荣了。” 长乾帝冷笑道:“是呢,夫贵妻荣,亏得他们入狱还口口声声说女眷幼儿无辜,不该有罪,也不想想,既然依靠儿子丈夫父亲享尽了荣华富贵,这份荣华富贵不知道欺压了多少百姓他们替朝廷做了多少官员的主得来,谈何无辜?这些女眷缺德事也没少做,只想享受富贵时的锦衣玉食,却不愿面对落败时的牢狱之灾,真真是让人不齿之极。” 于连生笑道:“老爷说得极是。” 长乾帝道:“叫人翰林院拟旨,用鸾锦玉轴,封赏林淑人。” 于连生答应了,也为林黛玉欢喜,随即却是一怔,疑惑道:“老爷,这是一品夫人的诰命之旨,而周将军不过从三品,如此传旨,外人如何能服?” 长乾帝怡然自得地道:“无妨,感念林淑人赈灾良善之举,特封林淑人为一品诰命夫人,不必按夫之品级,其余人等,就是先做此事的那些,皆命礼部奉旨赏赐金银彩缎之物。朕的赏赐,不是寻常人能得的,此事一出,还怕那些各家官宦女眷不踊跃赈灾?她们多出了东西,朕国库中就少出几两银子,岂非两全其美?朕知道,她们可都是有钱人。” 于连生莞尔一笑,躬身遵旨。 现今还在打仗,也不止京城一处雪灾,南边昨日也刚刚上了折子,有几处地方下了碗大的雹子,死伤不少,庄稼都砸坏了,国库的银子根本不够用,长乾帝每每勒令周元想方设法,愁得周元头发都白了,恨不得每每各处天灾*之时,都有人赈灾,而不必朝廷出面。 长乾帝此旨一出,满朝皆惊。 周家忙着接济灾民,礼部官员传旨之时,家里人不多,周元周鸿皆不在,犹在朝中,周衍则去看着外面府中赈灾一事,因此慌得周夫人忙命人设了香案,由周涟于二门跪接。 前来宣旨的皆是官员,女眷一向避讳,都是由家中男子接旨。 闻得长乾帝封黛玉为一品夫人,阖府莫不惊奇,随即大喜过望。 待得官员离去,府中剩下一干人等忙都过来贺喜。 黛玉的诰命夫人虽然和周鸿无关,周夫人略有一丝不自在,但是很快便抛之脑后了,喜气洋洋地道:“如今忙着赈灾,又有这件喜事,等忙完后,每人赏三个月的月钱,不叫你们白辛苦一场,也沾沾大奶奶的喜气。” 周家规矩大,极少有额外赏赐,因此听了这话,下人们都过来磕头谢恩。 外面很快得了消息,都羡慕非常,早知有如此体面,自己怎么不早点儿济贫赈灾?林黛玉小小年纪,一跃数级成为一品夫人,比周鸿的品级还高,而她今年才十六七岁,按着周将军的功绩,将来岂不是要做到超品夫人? 先前同黛玉合计赈灾的女眷中,唯有黛玉身有诰命,余者皆是娘家夫家门第显赫,但是丈夫多是尚未有功名,也没有品级,独桑婉的夫君有品级,是七品的把总,但是桑婉只是七品敕命,而非诰命,因此长乾帝没有如此封赏,只赐了许多东西,亦是体面。 雪雁在八景镇听到消息后,惊讶不已,向赵云道:“真真最英明神武的却是当今圣人。” 赵云已将他们家的佃户都安置妥当,如今正在家教导学生读书,闻听此言,不觉失笑道:“圣人岂能不英明神武?听说南边各处也闹了灾,西南那边还发生了地动,死伤无数,此旨一下,还怕没有各家官宦女眷争相赈灾救民?朝廷省了多少事。横竖诰命品级不过是朝廷一年发放几两银子的俸禄,哪里比得让这些女眷日后都赈灾的举动。” -- 第352页 雪雁点头道:“这倒是,有这样的甜头,那些女眷更加尽心尽力,这可是天大的体面。” 黛玉此举大善,必当积德无数。 当初听黛玉说有一计之时,雪雁以为黛玉是请大家一同拿钱捐赠,想法未免太超前了些,可惜不是,而是黛玉合计大家一同安置灾民衣食住工,雪雁心里十分赞同,不论古往今来,赈灾的钱粮都不可能全数送到灾民手里,而是中饱了一干官员的私囊。 她们这些女眷除了黛玉根基深厚外,别人拿出的东西都不多,虽然不过是杯水车薪,但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名声一出,人人效仿,这便多了起来,救人也比朝廷更快更妥当。 赵云叹道:“林夫人却是好心,后人反是沽名钓誉者多。” 雪雁听了却道:“不管是不是沽名钓誉,但是受灾的百姓得到了好处,这便足够了。” 赵云一想也是,刚点了点头,尚未言语,便听说于连生来了,赵云忙亲自迎了出去,见到于连生满面笑容,笑道:“大舅哥可是有什么好事?” 于连生道:“嗯,是喜事。礼部奉旨赏赐了一些东西给妹妹,我亲自送来。” 头一批女眷中亦有雪雁在内,封赏各人时不可能撇下雪雁。 因此,赵云忙命人摆了香案,跪接于二门。 赏赐的不过就是四对金锞,四对银锞,并四匹彩缎,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东西,赵云也不在意,接了东西,便请于连生入内奉茶,雪雁已从里间出来,叫人先把东西收进房中,然后笑道:“大哥哥难得来一趟,一会子可得吃完了饭再回去。” 于连生笑道:“如今公务繁忙,我想着许久没见妹妹了,才讨了这个巧宗儿亲自过来,说几句梯己话,略坐一会子便得回去。” 雪雁闻言诧异道:“怎么这么忙?” 于连生喝了一口茶,道:“年下了,各处都报灾,我一面得打发人去打探虚实,一面还得忙着宫中诸事,圣人老爷年根儿须得封笔,许多事务都得在之前料理妥当,不然得等到年后了,有些事救人如救火,不能怠慢。” 雪雁奇道:“难道如今还有人谎报灾情?” 于连生点头道:“多得很,就是京城附近各处还有谎报的呢,何况千里之外?” 雪雁连连顿足,道:“圣人手段如此,这些人还敢弄鬼。” 谎报灾情雪雁十分明白,若是谎报死伤的人数,报得少了是怕上头责怪自己玩忽职守,报得多了是想着朝廷多发放抚恤银子好中饱私囊,还有一干人等,往往把小灾报成大难,朝廷若是不知真假,发放的银子都进他们的口袋了。 于连生叹了一口气,道:“贪官污吏古往今来就没有消停过,他们总想着上下一心,能瞒过京城罢了。便是京城派了官员过去,他们也都是出钱出力,或是威胁,或是利诱,拉拢到他们一伙中,回来便不会如实禀告圣人。因此明面上圣人打发官员去,私底下也得派人去。” 赵云咬牙切齿地道:“这些人真是该杀!” 于连生苦笑道:“天下官员何其多,杀了这个,谁知下一个是否变本加厉?圣人常说,如今接手江山,才知守江山之难,吏治难清,只能慢慢儿来罢,总不能一口气把他们都杀了。便是圣人从前的心腹,如今步步高升了,也有不少人贪污受贿,圣人眼下忙着,没伸出手来处置,只是记在心里了,过几年也得料理了他们。” 雪雁叹道:“古往今来,天下无官不贪,几时能禁止得住?”知道长乾帝的手段尚且如此行事,可见财帛动人心,他们也忍不住这份诱惑。 于连生听了这话,赞同道:“圣人也是这么说,因此还说了一句,但凡官员收受冰炭敬和三节两寿,不管收了多少珍贵之物,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贪污民脂民膏,不向朝廷伸手,也如此相待,但是若要向朝廷和百姓有所动作,必定严惩不贷。” 赵云和雪雁相视苦笑,都点头道:“虽未尽善尽美,但眼下只能如此了。” 雪雁又道:“既然如此,哥哥劝着圣人多多保重龙体,圣体安康,方有精力来治理天下。”不管如何,长乾帝确实是个好皇帝,但愿他能多在位几十年,只晚年别昏庸无能就行了。 于连生一怔,随即笑道:“我记住了,回去就留心这些。” 听他提到回去二字,雪雁皱眉道:“大哥真不能在家吃一顿饭再走?” 于连生呵呵一笑,道:“这会子说话已经滞留许久了,回去途中我还得快马加鞭,赶着回宫。我这就走了,我见你们安好,心里也觉得欢喜。” 雪雁忙回屋拿出一个大包袱来,递给跟来的小太监,对于连生道:“前儿给从翔做衣裳,也给大哥哥做了一身衣裳鞋袜。” 于连生笑道:“多谢妹妹费心,你们留步,我得走了。” 赵云和雪雁仍是送他出门,方回转屋中。 雪雁感慨道:“高处不胜寒,百姓羡慕朝廷内外达官显贵权柄赫赫,殊不知达官显贵却羡慕他们无忧无虑,只知丰衣足食便觉得一生足矣。” 赵云拉着她往书房走去,一面走,一面道:“听大舅哥说起朝廷官员一事,我心里好生不自在,当初读书是为了济世安民,不料身居高位之后反忘记初衷,只知中饱私囊,却忘记了身上担负的职责。你陪我练一会字罢。” -- 第353页 雪雁心里知他读书人的脾气犯了,也不反驳,径自在旁边给他研墨。 赵云起先写出来的字满含激愤之气,勾折之间锋芒毕露,几欲破纸而出,下笔极重,但是到了后来便逐渐平和,内敛圆滑。 他们夫妻安乐,外面赈灾一事却是如火如荼。 林黛玉得了那样的好处,别人岂敢落后?因此越发出手大方,周元看着户部的支出乐不可支,不止京城如此,外面各处闹灾之地也有许多人家赈灾济贫,已不止女眷如此,还有许多官员亦是如此,都想着大发善心,好得上头的封赏。 只是长乾帝额外的恩赏十分罕见,轻易不得,直到年后灾民悉数安置妥当之后,方择一二出手最大方的女眷官员嘉奖赏赐一番,虽未升了他们的品级,却也足够他们欢喜异常了。 周鸿这日在家,笑与黛玉道:“你如今比我还尊贵了。” 黛玉闻言,横了他一眼,手揪着他衣袖,道:“那我就盼着你给我挣更高的诰命,我虽不在意,但是如今却在意得很,免得外人笑话你。” 周鸿仍是从三品,黛玉已是一品,又非从周鸿功绩所得,外面自然难免有些闲话。 周鸿心胸豁达,先前一丝难受随着黛玉的话烟消云散,反手握着她的手,大笑道:“好,你等着我给你挣来更高的诰命,绝不让你止步于一品夫人。” 黛玉扑哧一笑,道:“一品夫人也是罕见,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我呢!” 周鸿道:“那就让他们将来更羡慕你。” 黛玉微笑道:“我等着。” 周鸿摩挲着她的手背,忽然道:“今日一早,圣人下旨,将桑老元帅调回京城,并派桑青将军过去镇守山海关,升了二品将军,但是元帅另有其人,并非桑青将军,你说我是请求回山海关,还是请求出征别处?” 黛玉一怔,心中虽不舍得,却知他的抱负不在京城,道:“若按着我的私心,戍守边疆比出征战场平安得多,但是你的雄鹰之翅不该被宫墙所缚,我知道这两年别人虽然羡慕你年纪轻轻便做了禁卫军的统领,但是你在京城都不如何得意。因此,我听看你的意思。你若戍守边疆,我陪你千里迢迢地过去,你若是出征战场,我就在家里等你。” 一辈子,不离不弃,不负前誓。 周鸿道:“西海沿子是南安郡王府的军权所在,圣人想收回来。且这几年征战西海沿子诸般小国,明明可以早早地大胜归来,但是戍守西海沿子的南安郡王却始终和那边打得胜负难分,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军饷,死伤了多少将士。” 黛玉听了,微一思忖,道:“南安郡王好心机好手段。一日不打胜,一日不归来,圣人便没有借口拿回兵权,南安郡王府还是掌握西海沿子兵权的南安郡王府,即使圣人派了人去,身在南安郡王麾下,容易被南安郡王打压下去。如此胶着,恐怕是南安郡王故意为之。” 周鸿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因此我打算去西海沿子。” 黛玉早已听说西海沿子有许多蛮夷小国,也知道那里民风彪悍,因是杂居之处,外人到了难以立足,即便是朝廷官员也不愿意去那里,但是做生意的却十分愿意同外国来往,当初宝琴说八岁时跟着父亲去过,便是如此。 如今听周鸿打算过去,黛玉既担心周鸿到那里水土不服,又担心他到了军中受南安郡王打压,道:“你虽有此意,但是你今年进京到明年才能满三年,圣人会提前调你过去?” 周鸿若无其事地道:“只要我有心,圣人不会不同意。” 长乾帝早想拿回兵权,可惜南安郡王十分狡猾,一直无所得,这两年也想着派遣武官过去,企图苦熬几年,将南安郡王取而代之,但是没有几个人敢去。 周鸿愿意过去,一是他喜欢外面的天地,无所束缚,不愿一腔抱负只在京城守护长乾帝的安危,而不是保家卫国,二是他不愿屈居于黛玉之下,宁愿自己给黛玉挣来更高的诰命。 黛玉轻声道:“你去了,我能否跟去?” 周鸿一怔,道:“西海沿子那边和京城不同,你千里迢迢跟去,恐十分不适应。” 黛玉却笑道:“那又如何?我就那样娇弱?我从前是江南人氏,初进京时也是十分不适宜,如今住在京城的时候反比在家乡更多,难道到了西海沿子,我便不成了?只要我能去,我就不想留在京城,横竖外祖母已经去了,而赵先生总要跟着你,雪雁也会跟着。” 在黛玉心中最要紧的便是贾母、雪雁二人,贾母已逝,雪雁又不会分离。 周鸿道:“因南安郡王是戍守西海沿子,因此按着我的品级,是能带家眷随行。” 一语未了,便被黛玉打断道:“既然如此,你去西海沿子,我便跟着你去,别人照应你我还不放心呢!你若是在军中受了什么委屈,多我一个人替你想方设法避免,岂不是甚好?何必留我一个孤鬼在京城里翘首遥望,也不知你几时归来。” 周鸿心里暖意盎然,叹息一声,道:“西海沿子十分杂乱,你跟了我去,我和南安郡王不和,终究避不开各种明枪暗箭,你跟去,我焉能放心?” 黛玉听了这话,却念了一声佛,道:“我留在京城,难道就放心了?我反更加提心吊胆地担心你。眼下我倒欢喜咱们还没有孩子,若是有了孩子,也许我就犹豫了,总不能不管不顾,现今没有,不管前面是刀山火海,我都陪着你走定了。” -- 第354页 周鸿思索良久,道:“既然如此,我就带你同去,到了那里,你可不许叫苦。” 黛玉脸上露出笑容,道:“你放心。” 次日,周鸿进宫,黛玉先叫鸳鸯去书房里找书,但凡是关于西海沿子的都找出来,一面叫来雪雁,对于雪雁她十分信任,自然先找她。 雪雁听了周鸿的打算,不觉一呆,随即想到不知什么时候荣国府便抄家了,到时候指不定如何打扰黛玉,若能一避倒是上策。 因此,她想了想,道:“我料想将军今年不会被派往西海沿子,因此姑娘不妨多搜集一些关于西海沿子人文风俗的书籍,了解那里的民生,知晓那里的气候,有备而去,总比到了那里不适应而导致水土不服地强些。” 黛玉点头道:“我正有如此打算,已经叫鸳鸯将书都找出来。只是你说,今年不会被派往西海沿子?何故?我听他的意思,圣人倒是巴不得早些派人去。” 雪雁笑道:“圣人起先打算派人去时,我料想都是三年任满的罢?” 黛玉想起素日所看邸报,点头道:“还真是如此,你说得不错。是了,就算他愿意去,也得等到明年,今年尚未任满,便忽然过去,岂不是欲盖弥彰?反倒容易引起南安郡王的忌惮。我瞧着,还得在京城里呆一年,也罢了,南安郡王那么多年都没有凯旋,也不指望在这一年里打胜仗,只是可惜了年年伤亡的将士,不知道多少人家阴阳相隔。” 雪雁叹了一声,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黛玉眼里浮出一丝泪光,随即用手帕拭去,道:“我打算跟着他一起去,你呢?赵先生是必定要跟着的,难道你要一个人留在家中不成?” 雪雁道:“姑娘都去了,我怎能独守京城?自然陪着姑娘一起。” 黛玉笑道:“快别说陪着我一起,仔细赵先生吃醋。既然咱们都打算过去,眼下得好生思量思量,多多知道些西海沿子的事情,去了也好有所打算。” 雪雁点头道:“西海沿子与许多外国接壤,常与咱们天朝有生意来往,和粤南那边通商的港口一样,只是那边外国极多,人也杂乱,口音各自不同,咱们还得学他们的话,知道他们的忌讳,最主要的是那边四季如春,千里迢迢过去,容易让人水土不服。” 黛玉道:“若真要过去,这些都得留心。” 雪雁笑道:“现今将军还没得圣人的意思呢,咱们倒在这里先打算起来了。等消息确定了,咱们再计议不迟。” 如雪雁所言,周鸿所求被长乾帝驳了回来。 周鸿略一思索,也知其中缘故,便请求到军营里先训练将士,以适应西海沿子。 长乾帝倒答应了,道:“你有心如此,朕心甚慰。既这么着,你就去大营里去,好生训练一年,明年开春朕便应你所求。若是这一年南安郡王竟能凯旋,朕命你戍守西海沿子,如此倒也安稳些,若是南安郡王依旧和西海各国胶着,你只怕就要辛苦了。你即使过去,也带了大军,但是南安郡王不会给你建功立业往上升的机会,恐怕还会处处针对你。” 周鸿一身肃杀之气,道:“只要能为圣人为朝廷为百姓尽心,再苦微臣都觉无悔。” 周鸿的忠心长乾帝毫不怀疑,当即便下了一道旨意,将周鸿调到了大营里,掌管十万大军,此事在京城里倒也没有掀起什么波澜,毕竟京城里的武官经常如此。 黛玉和雪雁听说后,便立即搜集关于西海沿子的书籍,还特特写信询问宝琴。 宝琴如今回到了金陵,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极少同人应酬,但是一直没和黛玉断了书信来往,闻得黛玉询问,便将自己所知悉数告诉了黛玉,又将素日父亲走南闯北在西海沿子得到的书籍都找了出来,其中也有一些西海各国的洋文,叫人捎给黛玉。 黛玉尚未收到宝琴回信,这边却有了一件喜事。 桑隆已经回京了,黛玉忙去拜见。 桑昆如今还在东南沿海之地镇守,桑青又去了山海关,一家也算不得团圆,但是桑隆多年没有回京,今日回京,自然难免觉得恍如隔世,各家得知后,都来道喜,桑隆借口国孝未完,便没有大肆设宴请客,以免给长乾帝落下不好的印象。 长乾帝先给给了桑隆三个月的假,桑隆十分清闲,已上书乞骸骨了,只是长乾帝未允。 桑隆知道自己还得接连多上几次书,长乾帝方会勉为其难地答应,这都是官场上常有的事儿,因此也不在意,别人都笑话桑隆,桑隆却跟桑母道:“我如今年老了,该给年轻人让道了,我再管着京城的兵权,只怕子孙难以升官,何必呢。” 桑母听了十分赞同,看着他鬓边的白发,道:“咱们都老了,七十多岁,忙碌了一辈子,该歇息了,以后的事儿都交给年轻人去做罢。” 桑隆笑道:“说起年轻人,我手下倒有一个极好的。” 桑母问是谁,桑隆笑道:“就是鸿哥儿举荐的柳湘莲,一身武艺十分不俗,起先旁人见他生得美,都小瞧他,还有一干人未免有些不好的心思,便被他痛揍了一顿,结果几次大小战,他身先士卒,倒立了不少功劳,如今已经是六品千总了。” 桑母近几年都在京城,各家之事也知道一些,道:“可是那个被人哄了的柳二郎?” 桑隆大笑道:“鸿哥儿在书信中也是这么说,原来京城中人人都知道。” -- 第355页 桑母摇头笑道:“也不是人人都知道,不过听玉儿说过几句,先前我还可惜呢,如今建功立业倒也不错。这回他跟你进京了?怎么不留给青儿?” 桑隆道:“我原本是如此打算,只是他却觉得鸿哥儿更合他的脾气,因此随我进京了,打算日后跟着鸿哥儿,我瞧着倒好,前儿鸿哥儿带着玉儿来拜,私下与我说了些事情,就叫柳湘莲跟着他罢,横竖咱们都是一家人,跟谁都行。” 桑母点头称是。 柳湘莲回京,已非昔日落魄的世家子弟,看着他身穿六品武官服色,一干亲友都觉得难以置信,忙都过来贺喜,又治了酒席请他。 柳湘莲推辞了几次不得,硬是被薛蟠拉了去。 因只兄弟二人,并未请旁人作陪,薛蟠开口道:“好兄弟,几年不见,你竟有了这样的本事,真真让人羡慕。人常说,成家立业,兄弟也该成家了,我这就叫人给你预备新房,预备聘礼,你看中了哪家姑娘,只管说。” 柳湘莲瞧他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儿,不觉失笑道:“几年不见,你还是这样。” 薛蟠诉苦道:“兄弟,你不知道我这两年多苦,家里养了一只胭脂虎,管得我严严实实,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若不是因为兄弟建功立业了,她还不放我出来呢。”夏金桂虽然嚣张跋扈,但因读过书识得字,也不是没有见识,自家又是落魄皇商,自然不肯远了柳湘莲这样正在步步高升的武官,因此揪着薛蟠的耳朵吩咐了半夜。 柳湘莲才进京,见了昔日旧交,早已知道了薛蟠的日子,不禁莞尔不已。 薛蟠见他俊美依旧,却沉稳了许多,英武非常,不禁十分羡慕,道:“好兄弟,我现在以你为荣呢。往常都笑话我为你费心,现今他们羡慕都来不及。” 宝钗听说柳湘莲升官,也是一呆,不禁对往日的漠视十分后悔,亦催促薛姨妈善待他。 晚间薛蟠醉醺醺地回来,夏金桂便即问他,听他说柳湘莲虽未忘记尤三姐,但是已经打算娶妻生子了,只是还是从前的打算,要娶一个绝色。 薛姨妈听了,顿时想起宝琴来,道:“我倒有一个极好的人,你同柳二郎说说。” 薛蟠的酒意顿时醒了,忙问是谁。 薛姨妈笑道:“就是你琴妹妹。若说容貌,没有几个人比得上她,她家又是大富,也比寻常寒薄人家强,且自幼读书识字,也走南闯北,很有见识,岂不是堪配柳二郎的为人?” 柳湘莲虽然是薛蟠的结义兄弟,可是谁知道将来会不会变心,倒不如结了姻亲。 宝钗也道:“柳二郎当初自悔误信人言,尔后也不在意尤三姐的名声,只知其改过自新,因此琴妹妹虽说退了亲,但是比尤三姐不知道好了几倍,只要哥哥好生同柳二郎解释清楚,说梅家退亲非琴妹妹之过,而是梅家忘恩负义,想必柳二郎一定听得进去。” 薛蟠一听,抚掌大笑道:“倒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明儿我就跟他说。” 夏金桂想着宝琴为人不似宝钗,年轻心热,人又标致伶俐,便没吱声反对。 过了几日,薛蟠再见柳湘莲,果然提出此事。 柳湘莲对于自己的终身大事不敢鲁莽行事,以免再出了尤三姐之悲,因此便道:“我一会子得去见宝玉,昨儿送了帖子,等我回来再回应你罢。” 薛蟠道:“你去找宝玉?同去,同去,我也是宝玉的大舅哥呢!” 柳湘莲闻言十分诧异,道:“宝玉和令妹定亲了?” 薛蟠笑道:“还没有,出了国孝,还得出了老太太的孝,到那时方能定亲,不过先前有娘娘在世时说过的话,因此两家都不能悔婚,亲事是结定了,姨妈又疼我妹妹,自然巴不得我妹妹早日进门。” 柳湘莲听了,便不在意。 及至到了荣国府,柳湘莲便见到茗烟站在正门东边的黑油大门前,不觉一怔。 茗烟见到柳湘莲骑着高头大马,英姿勃发,不禁目眩神夺,好容易回过神来,忙跑过来道:“柳二爷,我们二爷在家里等着呢,我来给您牵马引路。” 柳湘莲跳下马,将马缰递给他,随着他走进黑油大门,奇道:“你们怎么搬家了?” 茗烟听了这话,不禁苦笑道:“去年老太太去了,大老爷当即分家,将我们赶到东小院住了,东小院地处狭小,二爷房中姐妹们又多,住得十分不自在。” 自从搬家以后,宝玉只觉得处处不便,已闹了几回。 当初分家时,贾赦把几近一半的仆从都划分给了二房,周瑞也丢了管春秋两季地租子的差事,荣国府公中不再出二房的花费,都叫他们自己出钱。 东院本就小巧别致,当初只贾赦和邢夫人居住于此,连同庶子贾琮和一干姬妾丫头,再没有别的主子了,方一住多年,但是二房人多,哪里住得下?贾政夫妇,李纨母子,探春和贾环姐弟,还有宝玉,尤其宝玉房里的丫头大大小小就有十几个,一个都不肯撵出去。 因此如今贾政和王夫人住在正房,周姨娘和赵姨娘住在偏房,周姨娘一间房,赵姨娘和贾环两间房,探春和宝玉住在正院的东西厢房,十分拥挤,小小的外书房给了李纨母子,再往外便是马棚了。 李纨母子倒还省心,外书房院落颇为宽敞,只是马棚的味道十分难闻,贾兰住在荣国府时还能在贾政的书房里读书,如今连请先生读书的地方都没有了,李纨每每夜里痛哭不已。 -- 第356页 王夫人起先想让探春跟李纨同住,李纨只说贾兰年纪大了,已经十三四了,不能同住。 即便如此,每每二房来客,须得从书房东边的仪门入内,往后方是贾政等人居住的院落,李纨无计可施,只能带着贾兰关门闭户,对外头的事情一概不管,一概不听。 柳湘莲往里走时,眉头一皱。 若是以往,他倒也不在意这些繁琐规矩,只是如今经历事情多了,行事便小心谨慎了许多,闻得贾政一家人都挤在小小一处院落里,心中便是一叹,当初贾赦在这里一住多年,想必故意让贾政住在这里的,毕竟搬出去反而阔朗许多。 宝玉已经快步迎了出来,见到柳湘莲,不禁呜咽道:“你一去几年,怎么这时候才回来?” 宝玉长叹道:“一言难尽,快请里面去。” 柳湘莲随着他到院中他所住的厢房中,刚刚落座,便有丫鬟沏茶上来,不似从前来荣国府做客时,皆是在外面大厅有小厮服侍,不见女眷。 还没开口说话,便听得下人房中一阵争吵之声,宝玉一听,顿时叹了一口气。 第八十一章 甄英莲出阁成新妇 不必深想,宝玉便知必定是自己房里的丫头们又拌嘴了。 麝月秋纹等大丫头跟着宝玉,往日一直都是一人一间房,端的体面,现今却是大丫头四人一间,小丫头六人一间,独袭人陪侍在宝玉里间,东西放在外间。丫头们住在一起难免就生些是非,三不五时地吵架,没一日清闲,宝玉起先还会解劝一回,如今也不在乎了。 刚搬到狭小的东院时,宝玉处处不便,吃穿上比从前差了几倍,衣着倒罢了,现今他守孝服素穿旧衣,但是饮食却实在是受了不少委屈,在怡红院时进上的玫瑰露葡萄酒尽着丫头作践,如今元春薨了,连玫瑰露的瓶子都摸不着。 但是因为贾政丁忧在家,宝玉不敢闹得厉害,只能找王夫人哭诉,王夫人丧女又搬家,精神大不如从前,听了这事,除了安慰爱子,拿私房贴补他,别的也是束手无策,好在有王子腾在,贾赦对他们并不敢太过分。 宝玉本性聪颖,只是往日一味假作不知,可是逢此大难,时间长了,逐渐明白了贾赦一房和他们一房的嫌隙,似乎无法扭转,偏生自己无所作为。 柳湘莲听他叹息声,不解地道:“既然你们住在这里不便,何不搬出去住?” 宝玉一呆,道:“这是我们家,虽说住得委屈些,却怎能搬出去?便是旁支子弟,住在后廊下,也没有搬出去的道理,遑论我们嫡支了。再说,老爷太太也不想搬出去。” 比起宝玉,柳湘莲倒明白贾政和王夫人为何不想搬出去。 住在荣国府里,仍旧是荣国府的人,一旦搬了出去,柳湘莲嘴角掠过一丝笑意,贾政已经五十多岁了还是从五品的官职,没了荣国府,在京城里什么都算不上。 宝玉看着给柳湘莲沏的茶,乃对袭人道:“怎么沏了这个茶?” 袭人被他责备得满脸通红,看了柳湘莲一眼,方轻声回宝玉道:“进上的茶早就已经没了,这便是咱们房里最好的茶了。” 宝玉眉头紧皱,正要开口,柳湘莲已经笑道:“我与你何必如此生分?我在边关几年,早不知什么是茶了,都是一口气喝了了事,进上的贡茶给我吃,也是糟蹋了。” 宝玉反驳道:“这如何能相提并论,你是贵客,原该上最好的茶。” 柳湘莲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道:“这已经极好了,便是往年我也没喝过这样好的茶。” 宝玉心中一酸,从前他想着家里短了谁的花费也不会短了他的,如今瞧着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连待客的好茶都没有了,因见柳湘莲不在意,宝玉便问道:“这两年不见,你在边关可好?这会子回来可有什么打算?” 柳湘莲犹未回答,薛蟠便抢先道:“我给柳兄弟说了一门好亲,你来告诉柳兄弟,我那琴妹子可好不好,配不配柳兄弟。” 旁边尚未退下的袭人听了这话,顿时有些出神。 宝玉听是宝琴,抚掌赞道:“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琴妹妹为人极好,非尤三姐可比。” 忽然听到尤三姐之名,柳湘莲顿时一怔,随即露出一丝惆怅,道:“总要等等再说,横竖我在京城还得住一段日子,等我回过姑妈一声,再来答复罢。” 宝玉料想他必然是想打探一番,以免重蹈当年的覆辙,点头赞同。 薛蟠却不知其故,道:“难道你还信不过我?我自己的堂妹我自己清楚,外面说她的是非都是梅家退婚的借口,说什么琴妹妹不在婶娘跟前侍疾,实在是一派胡言,婶娘只是有痰症,也就是咳嗽些,不是什么大病,哪里要琴妹妹侍奉床前?何况当初进京也是婶娘的意思。” 柳湘莲笑道:“非我不信,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虽无父母,总得禀告姑母一声。” 薛蟠听了这话,放下心来,道:“我只道你一心拒绝呢!你放心,我便是哄别人,也不会哄了自己的兄弟。你若不信,就去打探打探。” 柳湘莲含笑称是。 等柳湘莲和薛蟠相继告辞后,宝玉立时撂下脸来。 袭人心中明白,只得委屈地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宝玉,道:“二爷怪我不拿好茶出来,只是二爷哪知咱们大不如从前,往日不稀罕的东西,今日便是想要也不得了。” -- 第357页 宝玉听了,疑惑道:“当真没有了?” 袭人点头道:“没有了,自从分了家,公中已不许我们去领东西了。” 宝玉问道:“难道问凤姐姐要,凤姐姐都不给?” 袭人苦笑一声,道:“如今便是想去那边,也不大容易了,自从老太太去了,老爷和大老爷丁忧在家,都是关门闭户的,我去过两次,若不是平儿在,只怕早被婆子撵出来了,事已至此,我怎么说咱们这里缺了东西?” 宝玉忽然想起自从分家后,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凤姐了,不觉怔怔出神。 袭人叫小丫头收拾了茶碗下去,出来见到麝月看过来,两人脸上都是十分苦涩。 他们这里房舍少,只留了四五房家人使唤,其他的都住在后街上,来往十分不便,贾政分到了一些田产房舍,自有下人庄头,现今是周瑞管着,王夫人也有陪房,但是却管着王夫人的陪嫁庄子,因此家常琐碎小事都是自己动手。 麝月低声道:“再过两个月就入夏了,二爷夏天的衣裳还没预备呢。” 袭人道:“咱们已经没有针线上的人了,只能自己能着做。好在宝玉从前便不穿外人做的衣裳,如今只是辛苦些罢了。” 麝月笑道:“从前的针线有史大姑娘帮你,也有宝姑娘帮你,如今史大姑娘回家待嫁,宝姑娘也快进门了,你竟是比往年最辛苦的,我们倒还罢了。我只是发愁,宝玉打扮十分精细,咱们竟是没有上用的纱罗,寻常纱罗做出来的宝玉未必肯上身。” 宝玉每年都能得许多衣料,穿不完剩下的料子因宝玉说搁着不鲜亮,都叫她们这些大丫头分了,不想忽然分家到如今,便再也不能得到那样好的料子了,手中反窘迫起来。 袭人叹了一口气,道:“一会子我去请示太太罢。” 分家时还是分到了不少东西,都在王夫人那里收着,加上王夫人数十年来积累的梯己,绫罗绸缎不知道有多少,袭人过来一说给宝玉做夏衣,王夫人停下拈动佛珠的手,吩咐金环拿出两匹上用纱和两匹上用罗出来。 玉钏儿早在年下便求恩典放出去了,现今金环是王夫人的膀臂。 袭人吩咐小丫头子先将纱罗送回去交给麝月,然后小心翼翼地道:“太太,宝玉嫌现今的茶不好了,求太太想个法儿,赏些上用好茶。” 王夫人问道:“怎么不去公众领?” 袭人答道:“回太太,公中早就不给咱们东西了,现今厨房里的东西都是现采买的。” 王夫人听了,长叹一声,道:“这才多久?就这样怠慢咱们?去找凤丫头来,我问问她。” 袭人答应一声出来,亲自坐车过去请凤姐。 凤姐正跟贾琏逗弄葵哥儿,贾琏是长房嫡长孙,按规矩须得和父亲一同守孝三年,他无所事事,便在家里陪着凤姐,只把葵哥儿当成了眼珠子。 听到王夫人来叫,贾琏抬头看了凤姐一眼。 凤姐嘴角一撇,冷笑一声,对平儿道:“你就说我昨儿染了风寒,正在家里静养,恐冲撞了婶娘,等明儿痊愈了再过去给婶娘请安罢。” 荣国府现今是贾赦做主,她若不是生了贾赦唯一的宝贝孙子葵哥儿,恐怕贾赦也不会给自己好脸色,如今自己母子三人都靠着贾赦过日子,连邢夫人她都不敢十分怠慢,王夫人既非管家太太,又没了娘娘做靠山,哪会还像往常那样对她恭恭敬敬。 平儿听了,出来对袭人摇了摇头,轻声将凤姐的话说了。 袭人心里酸楚,面上不觉露出两分来,因见房中无人,方拉着平儿道:“二奶奶怎么就跟我们太太疏远如斯了?” 平儿无言以对,笑道:“两家已经分家单过,自然不如从前一家人亲密。何况,我们老爷已经吩咐了,二爷改口称大爷,二奶奶改口称大奶奶,二姑奶奶改口称大姑奶奶。你若有什么事情只管跟我说,明儿我回奶奶一声便是。” 袭人苦笑道:“这日子竟没法过了。” 平儿听了,忙细问究竟。 袭人悄悄将东院那边的待遇告诉了她,忍不住叹息不已。 平儿眼圈儿一红,道:“委屈你了。” 袭人摇头道:“我有什么委屈的,只是委屈了我们那位爷,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前儿要吃冰糖燕窝粥,也找不出上等的燕窝来,还是姨太太家听说了,送了些过来。” 平儿只好道:“如今都是这么着,往年我们奶奶调理时,也没有好人参配药,还是林姑奶奶打发人送了几支上等的人参来,便是二太太找宝姑娘找的人参也不是上好的。竟是能着用罢,我们奶奶等闲也吃不得上等的燕窝呢。” 听她提起黛玉,袭人心里仿佛翻了油盐酱醋瓶儿,不知道什么滋味。 平儿却没有看见她的神色,笑道:“这些姑娘中就数林姑娘有福,竟已经是一品夫人了,行动坐卧之际,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只是咱们家守孝,倒不好出门来往。” 袭人勉强一笑,道:“正是呢,真是天大的福分。我竟是要回去了,不然还不知道宝玉怎么找我呢。” 平儿听了,忙送她出门。 及至到了二门,却遇见廖家打发媳妇来,忙笑问道:“可是大姑奶奶有什么事情?” 来人见到平儿,素知她是凤姐跟前的心腹,答道:“来向亲家老爷和亲家太太大爷奶奶们道喜,今儿一早我们奶奶生了白白胖胖的哥儿。” -- 第358页 平儿顿时喜上眉梢,道:“快请进来,老爷太太大爷奶奶都在家呢。” 袭人听完,只得坐车回去。 将在府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了王夫人后,王夫人脸色木然,并没有生气,只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别忘记服侍宝玉吃些好的。” 袭人听话地下去,又将迎春添子的消息告诉宝玉。 宝玉听了,自是十分喜悦,道:“二姐姐如今也算熬出头了,当初都说她低嫁,如今可不是福气?可见门当户对什么也不是好的。” 袭人忙道:“眼看着二奶奶要进门了,二爷别说这些孩子话。” 听她说起自己的婚事,又想起宝钗往日的言语,竟字字句句都是世俗经济,宝玉不觉十分头痛,立时翻身和衣躺下,只当没有听见。 袭人叹了一口气,去和麝月合计做衣裳。 却说柳湘莲回去后,实不信薛蟠宝玉二人之言,便托姑母打听宝琴为人,若好,便请姑母替自己求聘。 柳湘莲虽是世家子弟,却早已落魄,姑母和他来往也不是十分亲密,几年前他一贫如洗,只以串戏为生,为世人所不齿,即使如今升了六品,但是他手里又是个散漫的,家业也没攒下几个,一般小官小吏的人家都未必愿意将女儿许给他。 宝琴虽说只是里寻常商贾之女,但是对于柳湘莲而言,已是极相配的人家了。 柳氏深知其理,因此听了柳湘莲所求,便先去打探梅家当年退婚一事,又详细打探了薛蝌的为人,和未婚妻邢岫烟的品性,向柳湘莲道:“薛大傻子家还罢了,他这个堂弟倒好,守得住家业,模样品性都是少见的,说的媳妇也耐得住贫寒,家贫租住寺庙十年也没见有什么愤世嫉俗的性子,这样的人家很好。薛姑娘我已打探得十分清楚,当初并没有住在大观园里,而是跟着史太君居住,与周家林夫人情分极好,模样为人都挑不出什么不是,且梅家退亲早有眉目,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只是都说薛家的不是,薛家方黯然回南。” 柳湘莲听了,道:“姑妈看着好?” 柳氏忍不住道:“比头几年那个什么琏二爷给说的尤三姐强了十倍。我瞧薛姑娘极好,你若是愿意,我这就去请问林夫人,若是林夫人出面就更好了。” 柳湘莲笑道:“这样的小事,何必林夫人出面。” 柳氏瞪了他一眼,道:“若不是你早几年名声不好,我何苦去求林夫人?林夫人和薛姑娘好,替你出面,自然比薛家强些。你认的那个什么哥哥,竟是少来往才是,满京城里就没有说他好的,别带累了你好容易才挣出来的前程。” 柳湘莲摆手道:“薛大哥性情豪爽,比一干装神弄鬼的好些,我也是拗不过才结拜了,几年都没什么来往,横竖将来也未必在京城,没多少见面的时候。” 柳氏方放下心来,嘱咐道:“你既要娶妻生子,日后可不许再放荡不堪了。” 柳湘莲笑道:“姑妈放心,我都已经改了。” 柳氏轻轻一叹,幸亏柳湘莲改了,不然娘家真真是后继无人了。 对于薛蟠给柳湘莲说的这门亲事柳氏十分满意,柳家已没有家业了,薛家大富,宝琴又是退过亲的,薛家自然不会在嫁妆上亏待了她,而且薛蝌和邢岫烟都是十分稳重和平的人,不会惹是生非,较之薛蟠母子夫妻兄妹强多了。 柳氏算着时间,再过两个月就是四月,该出国孝了,柳湘莲到那时便能成亲,她深怕夜长梦多,次日便递了帖子去周家,求见黛玉。 黛玉已经不同往日,和她婆婆的诰命一般无二,身份自然尊贵,而柳氏嫁的丈夫熬了二十多年,方熬到现今的五品,乃是长安县的守备,自然恭恭敬敬递了帖子,黛玉知道柳湘莲的事情,闻得柳湘莲的姑母来拜,虽然心中吃惊不已,但是仍旧回了帖子,定在迎春长子洗三之后的第二天。 等到见到柳氏时,黛玉心中喝了一声彩,柳氏虽然年过四十,但是风韵犹存,看得出来年轻时必定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模样,难怪宝玉从前常赞柳湘莲是举世无双的人物。 寒暄过后,柳氏道:“冒昧来访,还请夫人不要见怪。” 黛玉笑道:“你们来我欢喜都来不及呢,哪会见怪?”说着,忙命人沏茶。 柳氏喝了一口茶,笑道:“今儿来,是为我那不争气的侄子求夫人的恩典,也好叫我那哥哥嫂嫂在九泉之下放了心。” 黛玉忙道:“太太有什么话只管说便是。” 柳氏方将薛蟠为柳湘莲说亲一事告诉了她,末了道:“我们却不知琴姑娘为人,故来问问夫人,若是好,也请夫人替我那侄儿在薛家美言几句。” 黛玉闻得柳湘莲意欲求配薛宝琴,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这是喜事。” 她想着宝琴和柳湘莲确实相配,柳湘莲已是六品千总,本人生得也不俗,性格十分豪爽不羁,宝琴□岁时也跟着父亲走南闯北,颇有见识,一进门便是六品敕命,虽说不及梅翰林家门第清贵,但是梅翰林之子还是个白身,薛家想改换门庭,薛蝌又十分疼爱这个妹妹,因恐媳妇进门后反对宝琴的嫁妆指手画脚,故一直未曾娶邢岫烟进门,一定愿意这门亲事。 想罢,黛玉便将宝琴素日为人细细说明,又将梅家退亲一事说了,道:“我也不瞒着你们,这事后来问明白了,实非薛家之因。” -- 第359页 黛玉原本觉得宝琴兄妹弃母进京投奔实在不妥,后来方知宝琴之母不过是痰症,也就是咳嗽些,并非什么大症候,只是不惯京城,不能千里奔波,遂只让薛蝌带妹进京。 柳氏听了,诧异道:“既非薛家之故,怎么不与梅翰林家辩个明白?” 黛玉叹道:“民不与官斗,他们家毕竟只是寻常商贾。” 听她一言道尽薛家二房之无奈,柳氏心有戚戚焉,点头道:“如此谨慎倒好,若是一味和梅家辩驳,反失了身份不说,也容易让梅家记恨,毕竟梅家退亲,恐怕连令外祖母府上都没瞧在眼里,何况他们家呢。” 黛玉却是冷笑一声,梅家有了靠山,自然不将荣国府放在眼里了。 柳氏疑惑不解,意欲询问,又觉得唐突,便没言语,她从黛玉这里知道了宝琴的事情,倒也放心了,道:“等我回去便叫我侄儿应了薛大爷的媒。” 黛玉听说是薛蟠做媒,略一思索,便知薛家母女的心思,微笑点头。 等柳氏离开后,黛玉立时书信一封,寄到金陵。 不知宝琴收到书信如何作为,但是英莲却要出阁了。 甄家娘子因英莲做过妾,虽然调养了一二年,到底从前吃苦太多,未曾大愈,便也不敢挑极好的人家,这回来提亲的姓金,名旺,今年二十五岁,因家境贫寒,一直未曾娶妻,旺母常与甄家娘子来往,极爱英莲为人,便聘了做媳妇。 甄家娘子见旺母为人厚道,家境虽然贫寒,金旺却是个憨厚老实的人,没有因为英莲做过妾就瞧不起她,因此便应了这门亲,旧年腊月过了礼,今年二月初八成亲。 黛玉并没有亲自过去,只在初七这日打发鸳鸯紫鹃过去替自己给英莲添妆。 雪雁得到消息后也赶了过来,送上一对金镯子和两匹锦缎作礼。 甄家娘子十分感谢,见了她送的礼,道:“奶奶给了英莲一套金头面,姑娘奶奶们过来送英莲一回便是了,何苦如此破费?” 雪雁笑道:“我们从前好了一场,这些算什么?” 后街之人都认得雪雁紫鹃一干人,忙都过来问好,忙乱了好一会。 甄家娘子和英莲并没有亲友,今日来的都是乡邻之家,平素爱英莲的为人,或是送两匹尺头,或是送一根银簪,虽不贵重,甄家娘子却十分喜欢,感激不尽。 今日来添妆的人就数雪雁身份最高,同鸳鸯紫鹃都坐在英莲房中说话。 英莲穿着红衣石榴裙,坐在床边,越发显得娇娜妩媚。 不想雪雁才打趣了英莲两句话,便见甄家娘子领着两人进来,道:“说是认得英莲的两位姑娘过来给英莲添妆。” 众人抬头一看,顿时又惊又喜,都笑道:“你们怎么来了?” 原来今日来的竟是司棋和小红、以及玉钏儿,三人均是年轻小媳妇子打扮。 别人还罢了,司棋当初却是因为和潘又安有私情撵出了园子的,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今日见到她,雪雁忙问别后安好。 司棋笑道:“我从那府里出来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也没脸回去,倒是仗着老子娘,见了鸳鸯姐姐几回,后来听说鸳鸯姐姐跟了林姑奶奶,我上门找过鸳鸯姐姐,所以知道英莲明儿出门子,特特约了小红和玉钏儿一道过来。” 雪雁道:“小红去年成亲腊月成亲我知道,玉钏儿我也知道,我还亲自去了呢,只是你一走就是几年,什么时候成亲的,我们竟不知道。” 司棋脸上一红,随即若无其事地道:“当初被撵出了园子,我那表弟又一个人逃了,只剩我一个人面对流言蜚语,险些寻了死,只是舍不得爹娘。过了几个月,我老子娘给我说了一户人家,没什么钱,为人倒好,便求了恩典脱了籍,嫁给了他。” 雪雁念了一声佛,道:“你如今安好,我知道了心里也为你欢喜。” 玉钏儿出嫁后方认出了司棋,原来二人之夫竟是邻居,在一旁笑道:“她不止安好,嫁过去一年就生了个大胖儿子,现今公公婆婆男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呢。” 雪雁听了,忙道恭喜。 司棋道:“别跟我道喜,今儿的喜都是英莲的。咱们这些姐妹们,平常有好的,也有没来往的,谁承想倒坐在一起说话。” 紫鹃笑道:“这也是咱们的缘分,那时在府里当差时,谁想过能有今日?” 司棋觑了她一眼,抿嘴道:“咱们这些人中鸳鸯姐姐不说了,立誓不嫁,只是紫鹃你什么时候才能给我们一杯喜酒吃?” 紫鹃听了这话,登时羞红了脸,低头不语。 鸳鸯笑道:“只怕几个月后你们便能吃到她的喜酒了,前儿我还听我们奶奶问她瞧着王管家的大儿子如何,王管家的大儿子原是大爷的伴读小厮,现今管着外面的铺子,很得府里器重,王管家媳妇特特求到了太太奶奶跟前。” 众人一听,都瞅着紫鹃笑,越发羞得紫鹃手脚不知往哪里放。 雪雁道:“今日是英莲大喜,咱们快别喧宾夺主了。” 甄家娘子在一旁听着,笑道:“姑娘奶奶们都有了好人家,我心里也为姑娘奶奶们欢喜呢。是我的英莲有福,遇到诸位姑娘奶奶。” 玉钏儿等人忙谦逊一番,道:“从前我姐姐在时,和英莲姐姐好,我特来给英莲添妆。” 三人送的添妆之礼都是一样的,每人尺头二匹,金镯一对。 -- 第360页 玉钏儿出嫁时王夫人赏赐了些东西,小红嫁给贾芸时,凤姐感念她的忠心,又因她嫁给廊下的爷们,更是陪嫁了一份不菲的嫁妆,司棋当初虽是撵出园子的,但是东西并没有少,迎春又送了一个包袱,她老子娘也是府里的老人,自有梯己积蓄给她,因此出手都不薄。 英莲见了,忙起身道谢,含泪道:“我何德何能,得到姐妹们如此相待。” 鸳鸯安慰道:“你日后好好过日子罢,从前都过去了,别放在心上。” 英莲点点头,虽然金旺家里只是勉强糊口,但是能再嫁他人,重新来过,于她而言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她心中亦是立誓忘却前尘,好好地同金旺过日子。 青年姐妹们聚在一处,自有无数话儿可说。 英莲因想起宝钗,便问道:“不知宝姑娘如今可好?听说定了宝二爷,不知何时出阁。” 听她提起,雪雁看鸳鸯,鸳鸯看小红,小红看向玉钏儿,玉钏儿只好笑道:“娘娘说的亲事,虽然娘娘已经薨了,可却不能反悔,薛家早已悄悄地预备嫁妆了,只等出孝便成亲。我算着大约四月份出国孝,同时宝二爷也出了老太太的孝,大概就能五六月份就能成亲了。” 英莲叹道:“唯愿宝姑娘能平平安安地嫁过去,总不能再耽搁了。” 众人听了,深以为然,宝钗实在是耽搁不起了,她们这一干人除了小红年纪大两岁,余者皆是同年,大小只是月份不同,可巧也和宝钗同年,今年都是二十岁了,除了鸳鸯,便是没成亲的,也已经说亲了。 小红因常去给凤姐请安,说起二房搬家后日子过得不好,道:“听平姐姐说,二老爷一家人住在东院里十分拥挤,衣食住行都不如从前,现今把袭人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雪雁听了,只觉得十分解气。 紫鹃却问道:“你们奶奶听大舅老爷的,难道二太太就没跟王大老爷说?” 她跟着黛玉见识多了,自然明白其中的瓜葛,这也是贾赦一直不敢对二房赶尽杀绝的缘故,虽说他儿媳妇是王子腾之女,但是王夫人毕竟是王子腾之妹。 小红笑道:“这个我倒是听奶奶说起过,二太太给我们大舅老爷写过信,请求大舅老爷做主,只是妹妹再亲,也亲不过闺女不是?何况大房得的东西将来都是葵哥儿的,因此大舅老爷回信说老太太已去,大房二房分家理所当然,何况自己是外人,不能插手荣国府的内务。” 众人听了,不觉莞尔,不由得为王夫人叹息不已。 鸳鸯道:“二老爷二太太和宝二爷享尽了荣华富贵,过惯了颐指气使的日子,一朝落得如此,心里自然不好受。想必老太太也没想到,自己一去,两家竟生分到这样的地步。” 她从前十分憎恨贾赦,昏聩无能,贪杯好色,如今经历得多了,方觉察出贾赦当初要自己不仅仅是因为美色,而是看中了自己手里拿着贾母梯己的钥匙,而那时人人都知道贾母要将所有的梯己留给宝玉,贾赦必然是急红了眼。 长幼不分,不知道老太太知道后,是否会后悔当日偏心二老爷。 对于此事众人都无言以对,横竖他们这些人里,有恨荣国府贪了林家财物的,也有恨王夫人一记耳光断送了姐姐性命的,还有恨抄检大观园导致姐妹流散的,到了如今,她们虽然没有往昔的锦衣玉食,但是胜在安稳,比他们日渐落魄的强上几倍。 一时大家又说了些闲话,方入席吃酒,傍晚方散。 甄家娘子想着女儿明日便出嫁了,晚上遂与女儿同睡,英莲亦舍不得老母,忍不住涕泪交集,甄家娘子道:“好孩子,是你的喜事,该欢喜才是,快别哭了。我毕竟是六七十岁的人了,也不知道能陪你几年,看你平平安安地嫁人,我方能放心。” 英莲呜咽道:“我好容易才和娘团聚,如今就要走了,哪里舍得娘。” 甄家娘子安慰道:“过几日你就回门了,离得也不远,难道没有见面的时候了?你出嫁了还是我的女儿。” 英莲方略缓别离之意。 甄家娘子低声道:“你生得标致,当初不是没人来向我提亲,有钱的不是没有,只是我偏挑中了没钱的旺儿,你心里可怨我?” 英莲忙道:“我怎么能怨娘?娘也是为我好。” 甄家娘子摩挲着爱女,道:“你平素虽然不出门,但是乡邻家来往的也多,都知道你生得好,不妨传了一些是非出去,有人向我替一个大掌柜的求亲,那个掌柜的今年三十岁,老婆去了,却有一双儿女,人都说后娘难为,我不肯你受委屈,便没应此事。也有人替什么七八品的官爷来说亲,要纳你为妾,我更没有答应。” 英莲未曾听甄家娘子提起此事,不觉听住了。 甄家娘子道:“人生在世,总不能贪慕荣华富贵,求那些不是你的。旺儿性子好,人老实,也有好手艺,眼下虽贫寒些,等你们成亲后慢慢地就能过起来,你成亲后,也常去给周大奶奶请安,依附着周家,我虽未应掌柜官爷的亲事,好歹他们也不敢欺负了咱们。” 英莲听了,一一谨记在心。 甄家娘子望着才找回来没几年的女儿,一时心酸不已,次日送女儿上轿时,更是泪流满面,雪雁等人忙都劝住了。 在甄家吃酒席,也就只有三四桌人,还算热闹喜庆。 -- 第361页 雪雁从甄家回到自己家,没见到赵云,便问婆子,李婆子道:“老爷子叫大爷过去了。” 雪雁听了,便宽衣卸妆,径拿着一本关于西海沿子的书在灯下慢慢看,只等了半个时辰方见赵云回来,忙放下手里的书,上来替他宽衣,道:“老爷子叫你去做什么?吃过晚饭不曾?这么长时候,天都黑了,也不放你回来。” 赵云不答反问道:“你可吃过晚饭了?” 雪雁笑道:“今日在甄家吃了酒席,晚上不想吃。” 赵云点点头,放下心来,道:“我在老爷子那里已经用过了,咱们早些安歇罢。” 雪雁听了,忙问赵老爷子找她何事。 赵云先脱了衣裳,道:“不过是今年出了国孝,秋闱快开始了,叫我不必教那些学生。横竖无大事,你别担心。” 听他这么说,雪雁便没有追根究底。 赵云心里叹了一口气,赵老爷子的意思是让他暂且不教这些学生上课,只一心一意地教导赵锋,好在秋闱上博个名次,赵云虽然愿意指导赵锋功课,但是却不喜别人插手自己教导学生一事,因此和赵老爷子不欢而散。 第二天一早,在赵老爷子打发人来叫之前,赵云先一步进京去了,说是去拜见桑隆。 周鸿在大营里训练将士不得出来,赵云也只有这一个借口。 不想到了桑家,还没陪着桑隆说上几句话,便遇到了觊觎过雪雁求过亲的李三。 他原本不知道李三其人,只见到了桑隆跟前坐着一个平平无奇的青年,旁边站着李管事,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先给桑隆见礼,奈何桑隆年纪大了,爱热闹,况素与赵云极熟,并不避讳,见到他便开口笑道:“你来得巧,今儿还有人托老太太向你媳妇求亲呢。” 赵云闻言一呆,随即皱眉道:“我却不懂老元帅这话是何意。” 桑隆指着李三笑道:“这是李管事的远房侄子,早在山海关的时候就向你媳妇提过亲,不过老太太和林夫人都没答应,如今他读了书,认得了字,又攒下了不少家业,特特过来托老太太向林夫人求亲呢。” 赵云听了,不由自主地看向李三,随即心神大定,容貌不如自己,气度不如自己,武功不如自己,看打扮也只是寻常庄稼人,没有自己的功名。 与此同时,李三也看向赵云,万万没有料到雪雁竟然已经嫁人了。 李管事跌足大叹,桑隆回京时,他还在山海关料理东西,刚刚回来,李三便求到了他跟前,他想着李三心思坚定,故来相求,哪知竟来迟了。 第八十二章 一事未平风波又至 三四年下来,李三已经攒了近万的家业,亦读了几年书,虽说称不上满腹经纶,但也不是旧年那样目不识丁,他母亲调理几年,身体大有起色,好容易听说李管事回来,他鼓起勇气求他,不想雪雁竟嫁给了眼前这个面上有疤的青年文士。 看到赵云的打扮气度,李三油然生出一种自惭形秽之意,随即又生出一丝疑惑,眼前此人虽说面上残疾,但是瞧着打扮却是举人模样,如何会求娶雪雁? 赵云心中却想自己竟然不知道此事,回去得好生问问雪雁,是不是还有别人求过亲。 桑隆看着他们相互打量,莞尔道:“行了,那孩子已经嫁了人,李三儿,你虽然心坚意诚,到底来晚了一步,回去跟你母亲商议,早早另聘他人罢。” 与李三相比,桑隆更加看重赵云,况且夫妻二人又都是周鸿夫妇的人,自然更亲密。 李三黯然道:“适才打扰老元帅了。” 雪雁已经花落他家,自己也的确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桑隆摆摆手,见他没有继续纠缠,反而高看了一眼,也暗暗叹息他一腔心思付诸流水,口内安慰道:“你堂叔跟了我多年,说什么打扰?你年纪也大了,听说你母亲好了些,如此便早日娶妻,让你母亲抱孙,总比再耽搁的强些。” 李三点头道:“谨遵老元帅之意。” 李三告辞后,李管事跟了出去,劝道:“事已至此,你就别多想了。”谁也没想到雪雁能嫁给一个举人老爷不是?而且这个举人老爷还是在山海关常有来往的赵云。 李三走出桑家,忽然停住脚步,问李管事道:“四叔,那人是什么来历?” 李管事道:“你和赵先生可比不得,赵先生十八岁便中了举人,只是毁了脸容方绝了出仕之路,做了周将军的幕僚,和我们府上老元帅都是极熟悉极有来往的,我原先还想着不知什么人能配得上他,岂料他竟娶了王姑娘。” 雪雁尚未嫁人时,李管事等人以雪雁姑娘相称,如今她已嫁人,自然不好再提闺名。 李三却道:“他脸上又那样深的一道疤,王姑娘怎么就愿意了?”赵云虽然身份高贵,容貌也的确俊美,但是面有残疾,瞧起来十分狰狞,实难配雪雁之美貌。 李管事闻言一怔,随即苦笑道:“你这傻孩子,快忘了这些罢。” 若是雪雁尚未嫁人,倒是能为他一求,只是雪雁已经嫁人了,竟是早早收起这些心思,以免坏了雪雁的名声,听了李管事的话,李三眼神一暗,微微颔首。 多年相思,尽付流水。 即使李三让自己不在意,心里也难免十分酸涩。 李管事见状,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当初他觉得李三真真是心坚意诚,为了一个还不知道会不会答应嫁给他的丫头做到这样的地步,所以才会帮他,只恨造化弄人。 -- 第362页 想到这里,李管事道:“我叫你婶子在瞧瞧,说不准能寻到更好的人家也未可知。” 李三低声道:“便是有更好的,也已不是原来的人了。” 回到家,李母见儿子垂头丧气的模样,忙走过来道:“你不是去桑老元帅府上了,怎么这样回来?是没有答应?” 李三摇了摇头,道:“去晚了,王姑娘已经嫁人了。” 李母这几年见李三为了雪雁上进,还没进门已被牵挂如斯,自己心里不是没有酸楚,因此听了这话反而心神一松,笑道:“傻孩子,既然王姑娘已经嫁人,我就给你寻个更好的媳妇,何必做出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说完,李母便想着该找那位媒婆,聘哪家的小姐,最好还是读书识字的。 李三打起精神,也知道母亲自从病情渐好后,反不愿自己对雪雁牵牵念念,他并不想继续如此,坏了雪雁的名声,便笑道:“只是心里未免有些难受。既然已经错过了,儿子的事就劳妈多费些心,横竖儿子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李母连连答应,道:“放心罢,必给你娶个极好的。” 不知李母为李三择妻何人,却说李三离开后,赵云没有问桑隆关于李三的来龙去脉,依他看来,李三不足以为他所忌惮,也非雪雁所喜,再说,当初他求娶雪雁时,亦知道有不少人向雪雁提亲,自己只是先下手为强,方抱得美人归。 桑隆亦未多说,只笑道:“你今儿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情?” 赵云敛住心中激荡,笑道:“一是给老元帅请安,二则是向老元帅借一些关于西海沿子行军打仗的书籍,我料想老元帅这里必然有描述西海沿子地势风俗的书。” 桑隆想起周鸿说打算明年去西海沿子,听了赵云的话,不由得神色凝重,道:“你来得不巧了,我这里的这些书,前儿都被鸿儿夫妻两个借走了,亏得是鸿儿,我又去见了圣人,请示过圣人,不然关于西海沿子地势之图我哪里敢给他。” 地势之图乃是机密,决不允许外泄。赵云今日来借的只是书籍,而非地图,听是周鸿借走,反而放下心来,横竖他们都是一处的,到时自然能在周鸿处见到,遂道:“既然周将军已经借走了,我去周将军那里再看罢。” 桑隆点点头,道:“此言甚是。你既来了一趟,就随我去书房,我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包括如何在西海沿子那边行军,我年轻时在那里足足打了十年仗。这会子鸿儿忙得不可开交,可没闲暇来听我说这些,你听了,将来跟他出门,也算是他知道了。” 赵云起身行礼,道:“有劳老元帅。” 桑隆摆摆手,道:“南安郡王可不是什么善茬,你们去了,未必能扳倒他。你既来一趟,我就将南安郡王行事作风细细与你说明,免得你们对他一无所知。” 说毕,带着赵云径自去了书房。 一老一少关起房门,不知说了多少时候,外面的丫头直送了三四次茶水,每次进去,二人都立时住口,猛灌茶水,才免了他们说得口干舌燥。 赵云从桑隆处知道了关于南安郡王许多事情,心头愈加凝重 从桑家出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中午是在桑家同桑隆一起吃饭,临走前,桑隆交代他明日再过来,他答应了。桑隆行军打仗五十多年,粤南、关外、北疆、西北、西南和西海沿子都去过,不知道有多少值得他们年轻人请教的地方,赵云自然不愿错过。 翻身上马,赵云驶出城门,再晚,便出不得城了。 回到家里时,抬头见到雪雁正在灯光下看书,一抹剪影映在窗上,更显风流。 赵云忽然想起李三一事,心中一酸,遂放轻脚步,走了进去,伸手拿走她手里的书,雪雁见状一惊,伸手就往他胳膊上一拍,嗔道:“你来了也不说一声,走路悄没声息的,倒唬了我一跳。” 赵云将书放在案上,弯腰低头看着她,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跟我说过?” 雪雁疑惑道:“你这人今儿怎么了?说话酸里酸气的,你说的是什么事?” 赵云顺势坐在她旁边椅上,神色自若地道:“今日我去拜见桑老元帅,见到了一个叫李三的,托他叔叔求恩典,想请桑老太太替他说合,向林夫人求亲。” 雪雁疑惑道:“李三是谁?怎么向周大奶奶求亲?是哪家亲戚不成?” 赵云听了这话,脸上顿时露出一抹笑容,心神一松。 他虽然在李三跟前自恃容貌亦比他强,不过是这一二年来雪雁从不在意,因此他险些忘记了自己面有残疾,但是心里终究还是有几分患得患失。 如今听到雪雁说不知道李三何人,赵云反欢喜起来。 雪雁扭过头去,眼里闪过一丝狡黠。 李三当年郑重其事地托李管事媳妇向桑母和黛玉提亲,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多年,但是她怎么可能忘记,只是自己从未看中李三,不认为此人值得自己记住,所以不曾提起罢了,没想到李三居然还念念不忘,到今日又忽然提亲。 若真是如此,李三倒也难得,只是偏不是情投意合之人,只能辜负了。 但愿他能另觅良缘罢。 想到这里,雪雁回过头看着赵云,恍然一笑,道:“莫不是向我求亲,你呼喇巴喇地过来问我?我说呢,谁家打翻了醋瓶子,满屋一股子酸味儿。” -- 第363页 说着,伸手往鼻端扇了扇。 赵云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断然道:“没有的事儿,你听岔了。” 雪雁横了他一眼,拿起被他夺去的书,翻到自己看的那一页,道:“我都不记得的事儿,你却翻起旧账来。说起来,我也忘记问你了,你是不是也有事情瞒着我?旧年你不在家时,我和叔婆她们逛街,遇到一家人说话也是这样酸里酸气的。” 连家一干人的事情雪雁压根没放在心上,逛街过后也没问过长氏豆母等人。 赵云轻咳一声,道:“都是他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罢了。” 雪雁知他一语双关,便笑道:“你什么时候成了天鹅了?我竟不知。” 赵云假作没有听到她的话,道:“晚饭预备了不曾?赶着出城,我还没有用晚饭。” 雪雁叫人将热在灶上的晚饭送上来,又吩咐小兰道:“叫厨房送上一瓶子醋来。” 小兰诧异道:“要醋做什么?今儿的晚饭不必配醋。” 雪雁看了赵云一眼,道:“你们大爷今儿个想着吃醋了,拿一瓶来。” 小兰听了,抿嘴一笑。 用过晚饭后,夫妻梳洗后闲话,赵云并没有说起桑隆夸李三用心的话,何必让雪雁知道,因此便先开口道:“我进城后,老爷子和老太太可叫你过去了?” 雪雁也不提往事,点头道:“老太太叫了我去,让我好生劝你一回。” 说到这里,雪雁忍不住问道:“家里怎么没请个正经先生?你虽说是举人,可是毕竟年轻,又常 年不在家,哪里有工夫日日督导?如今不说咱们家里还有三四十个学生,就是你答应了,也是常常进京的,岂能两全。” 雪雁进门后,因赵云之故,和老宅也不亲近,因此不知道赵锋是如何寒窗苦读。 科举事关重大,即便是穷人读书,也不会只在家里苦读。 赵家家道十分殷实,能供养出这么些读书人,可见有钱给赵锋请先生。 赵云淡淡地道:“中过举人进士的先生难寻,锋儿在城里读书,那里有书院,有中过进士的先生教导,老宅每年大半的进项都用到锋儿身上了,老爷子的意思是锋儿在城里读书放假回来,让我好生帮他,毕竟是一族子弟,最好再考出一个举人来。” 雪雁皱眉道:“这话更无理了,既有先生,何必找你?便是找你教导,又何必不教家里的这些学生?横竖锋儿也不是日日在家,并不耽误,难道竟是要你在家里守着他什么时候回来,你什么时候上门教导不成?把你当成什么人了?” 难怪赵云一直与老宅并不亲厚,不似韩家,三不五时地过去,原来缘由在这里。 赵云听她为自己抱打不平,心中顿时一暖,拉着她的手道:“比这更无理的事儿还有,只是你刚进门不久,他们畏惧着你不敢作为罢了。” 雪雁听了,忙道:“横竖我是不劝你的,你也别答应。” 赵云等闲之时教导赵锋还罢了,但是一心教导他,若是赵锋中举了倒是喜事一件,若是赵锋落第,说不定赵家反而怨赵云不尽心,到那时赵云两面不是人,何必现今自讨苦吃。 雪雁说完,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 本来教导赵锋和教导学生是两全其美之事,并不耽误什么,赵云也是想到了这个道理才没答应,嘴上不说,心里难免又远了赵家三分,低声道:“日后和老宅面儿上过得去就使得,其余的你不必放在心上,再说,咱们明年不在京城了,也清净。” 雪雁叹了一口气,道:“只是为你不服。” 赵云手指缠绕着她的发丝,道:“我现在过得比他们强,何必在意他们如何想。若为这个生气,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你别放在心上。” 雪雁点点头,对赵家老宅的情分又淡了一分。 次日雪雁起不来身,只瞪着赵云着衣穿鞋,翻身面朝里面不理他。 她上面没有婆婆,不必守着规矩,一向都是按着自己的心思行事,因此日上三竿才起是常有的事儿,赵云自知昨晚折腾得厉害,穿戴好后,以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一把,道:“我今日还是去桑老元帅府上,想多听些打仗的事情,晚上等我回来一起吃饭。” 雪雁道:“你快些吃饭过去罢,别耽搁了,再耽搁下去,即将晌午了。” 赵云一笑,出来在外间用了早饭,嘱咐李妈妈给雪雁熬燕窝粥,道:“用昨儿我吩咐泡上的燕窝,配上等的冰糖。” 李婆子答应了一声,笑道:“大爷放心,一会子就用银吊子熬上。” 雪雁起床后,李婆子便送了燕窝粥上来。 雪雁听了,脸色一红。 吃过饭,雪雁走出房间,虽是春寒料峭,院中却已有一些鲜花不畏寒气次第盛开,尤其是一树红梅极为耀眼。她剪了下两枝梅花插在一对雨过天青联珠瓶内,摆在房中,端详了一回,拿笔细细描绘了下来,她丹青不及书法,但是工笔却好。 才画了两笔,便见米氏过来,道:“老太太叫嫂子过去。” 雪雁料想必然还是昨日之事,只得无奈搁笔,换了衣裳,略略收拾了一下,随她一同出门,问道:“老太太叫我有什么要紧事?” 见雪雁出来时,一身绫罗,两手玉钏,头上虽只二三根簪环,却十分名贵,米氏心里不觉有些羡慕,笑道:“我也不知道,老太太想是心里惦记着嫂子,早上才做了极好的点心,所以叫我来请嫂子过去尝尝。” -- 第364页 雪雁淡淡一笑,道:“那可当不起。” 米氏笑道:“怎么当不起了,嫂子当得起。”她只盼着赵云能放下一切琐事回来教导赵锋,等到赵锋秋闱高中,自己便能和雪雁相提并论了,不会再低她一等。 雪雁擅长揣测人心,看了米氏的言行举止神色便猜出几分,只是淡淡一笑。 及至到了赵家老宅,赵老太太坐在炕上,怀里坐着赵威,笑道:“云儿媳妇来了,快坐。” 雪雁听了,依言坐在炕沿,笑道:“不知老太太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赵老太太叫米氏抱着赵威出去,道:“还是昨儿的事,你回去劝过云儿没有?我们家如今就指望着锋儿改换门庭,这是阖府的大事,可不能有丝毫差错。” 雪雁心中冷笑,面上却是掠过一丝惭愧之色,道:“老太太容禀,我昨儿同我们大爷说了,我们大爷自然愿意教导自己的兄弟金榜题名,只是我们大爷毕竟非白身,身上也有周将军交代的事情做,已经被桑老元帅叫进城了,因此竟是无能为力。” 此话一出,一旁站着的牛氏顿时大失所望,已经出了上房的米氏亦是如此。 赵老太太脸上流露出一分不满,道:“难道咱们家的事就不是要事了?教导锋儿一些考场上的忌讳有什么要紧?能耽误多少工夫?”语气里也带了几分出来。 赵老爷子好说歹说劝赵云为一家着想,谁知他竟是油盐不进的主儿,昨日叫雪雁劝他,也是无功而返,老爷子常说只想在闭眼前见到赵家再出一个举人,没想到他们竟不愿意。为了赵云,自己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难道他竟然不管赵锋的前程? 虽说赵启一房被除出族,乃是阖族的处置,赵老太太也知道是赵启一家自己作孽,可是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再见到赵云夫妻日子越过越好,心里难免有些怨气。 雪雁道:“是呢,我也这么说,为了锋兄弟,老爷子老太太都不叫我们大爷教家里那几个学生,可见对于此事的看重,也怕教导学生占用了我们大爷的工夫,何止多少工夫。我们再怎么着,也不能为了上头的一点小事耽误了家里的大事不是?晚上我就跟我们大爷说,正经明儿辞了老元帅和周将军的吩咐,留在家里只教导锋兄弟一个人,横竖没了上头老元帅和周将军的庇佑,绝了自己日后的前程,但是将来锋兄弟金榜题名后,也能一样庇佑家人。” 雪雁面上含笑,嘴上伶俐,一席话说得又快又利落。 赵老太太一听此言,顿时有些不自在,道:“上头的事情哪能不理不顾,咱们家只是小门小户,再不能为了自家的小事,耽误了上头的大事。” 牛氏也忙笑道:“正是,锋儿还有书院里的先生教导,若是云儿着实没空便罢了。”他们这些年都是赵云庇佑的,方得平安无事,若是赵云得罪了桑老元帅和周将军,到那时赵锋还没有考中举人,没有考中进士做官,一家子的损失就大了。 雪雁听了,问道:“如此说来,不必我们大爷教锋兄弟功课了?” 赵老太太道:“不必了,怎能为了家里的小事,误了上头的大事?”赵老太太心中微有一丝不满,但是却也知道桑隆和周鸿的厉害,万不能因小失大,得罪了他们。 雪雁一脸感激不尽,道:“老爷子和老太太如此悯恤,等大爷从桑老元帅府里回来,我就告诉他,不必再为这件事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了。” 赵老太太摆摆手,道:“既这么着,你回去罢。” 雪雁忙告辞出了赵家老宅,回头看了老宅一眼,米氏说的点心连影儿她都没见,瞧来赵家对于二房一事是偏向他们的,但是在赵锋一事上,便不再看重赵云了。 日后远着赵家老宅罢,雪雁心中如此想着。 走了两步,忽见豆子扑了过来,洋洋得意地道:“我说婶婶来了,娘还不信。” 豆母跟在后面,拿着一件大衣裳给他穿,收拾好了,方让雪雁进屋小坐,道:“这孩子眼尖,早起在院子里顽,说听到你和锋儿媳妇说话的声音,我心里疑惑着这时候你来做什么,想是他听错了,没想到你竟真来了。” 雪雁抱起豆子,笑道:“老太太叫我来的,有事情吩咐。” 进屋坐下,豆母拿着茶碗沏茶上来,道:“别嫌弃,我们向来是不大讲究这些风雅,这点子茶叶还是前儿逢集时在茶水铺子里买来的。” 豆父和豆母都是极爽利勤快的人,他们三间上房收拾得极干净,彼时正坐在堂屋里说话,桌椅虽说只是寻常的松木,却擦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没有。 雪雁也不是头一回过来,笑道:“有什么可嫌弃的,茶水不过都是解渴罢了。” 豆子从雪雁怀里跳下来,跑回自己屋里捧着八宝盒出来,打开拈起一枚松子糖踮起脚尖送到雪雁嘴边,道:“婶婶,吃糖。” 雪雁含笑噙了,摸了摸他的头,道:“甜得很,豆子可真懂事。” 豆母笑道:“小孩子家都伶俐,你们成亲也有一年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雪雁飞红了脸,笑道:“这也不是说有就有的。” 豆母听了,想了想,道:“这倒是,豆子也是我进门两三年后才得的。你们好生保养,早些怀上正经,免得各处都烦劳你们。” 雪雁笑道:“没什么烦劳的,横竖我也不大出门。” -- 第365页 豆母道:“今儿老太太叫你做什么?我可不信无缘无故地叫你来。” 雪雁不欲多说,道:“只是为了锋兄弟读书一事。” 豆母了然,道:“是了,咱们家年轻一辈也就锋兄弟一个秀才,族里自然寄托了极大的心血,盼着他能一举高中。我们现今也在攒钱,将来送豆子去上学。” 雪雁笑道:“豆子伶俐得很,将来读书,定然能金榜题名。” 豆母一听,心里欢喜非常,道:“那就承你吉言了。到时候我们豆子有什么不懂的去你们家里请教云兄弟,你们可不许拒之门外。” 雪雁抿嘴道:“都是一家人,怎会拒之门外?就是锋兄弟请教,我也没见从翔说不教他,去年年初我还没进门时,就听说从翔将考举人一应该避讳的事情都一一告诉他了,只是今年家里忙着上头的大事,行事未免有些不周全,惹得老爷子老太太有所不满。” 豆母笑道:“八月考试,如今便急着询问,也太心急了些。” 雪雁道:“秋闱春闱三年一次,每逢子午卯酉年开考,今年因去年国丧,方推迟一年,改为恩科,人都说一举成名天下知,提前半年预备不算早了。” 豆母却道:“从前云兄弟中举时,也没见这样繁琐。” 雪雁闻言一笑,进门一年,她了解到赵云才气极高,当年十八岁一举高中,赵锋已参加过一回乡试却落第了,哪能和赵云相提并论,而且赵云拜了一个极有名的先生宁先生,霍秀亦是其门下学生,赵老爷子几次三番登门请求宁先生都没有收下赵锋。 说到宁先生,雪雁一笑,这是一位真正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主儿,自己进门一年了,也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宁夫人也回南方省亲没有回来,故未曾拜见过。 喝了一口茶,冲去嘴内的甜腻,雪雁道:“总得谨慎些才好。” 豆母道:“你们没有答应老爷子老太太的吩咐,老爷子和老太太恐怕会对你们有所不满罢?如今都盼着锋兄弟高中,难免疏忽了别人。” 雪雁轻笑道:“总不能误了上头的大事。” 豆母一怔,点了点头,话题一转,道:“有一件事,你听说了没有?我本想着今儿去找你的,可巧见到你来这边,便请你进来,也是要告诉你。” 雪雁问是何事,豆母道:“咱们好了一年,我也知道,你听说过云兄弟先前有一门亲事。” 雪雁诧异道:“在成亲之前我便已经知道了,嫂子怎么忽然提起此事了?” 豆母眼里闪过一丝讽刺,道:“听说他们家在外面过得不大如意,近日要搬回咱们镇上呢,昨儿打发人来收拾旧宅,到时候免不得一些闲言碎语出来,你先心里有个底儿。” 雪雁笑道:“镇上又不止咱们一家,他们回来不回来,与咱们何干,嫂子不必管。” 豆母见她神情坦荡,微微放下心来,笑道:“你是有个本事的人,倒白担心了。” 雪雁忽而问道:“虽说从翔毁了容,不能出仕,可是也还是有前程有本事的人,怎么那家就悔婚了呢?难道他们家门第竟高得很?” 雪雁知道赵云定亲退亲一事,却不知道是哪家哪户,当初发生了什么事情。 豆母奇道:“云兄弟没跟你说过?” 雪雁笑道:“不是什么好事,我也不想揭了当年的疮疤,便没细问。” 豆母笑叹了一回,道:“你倒体贴他。也罢,我跟你说说,你知道就是了。说来,这付家和咱们赵家门第仿佛,谁也不比谁高,算得上是门当户对,付家老爷付泉当年未必不是看在云兄弟这位少年举人也会早早金榜题名的缘故上才结的亲。只是后来云兄弟脸上伤了,那一年付老爷的大女婿程魁却考中了二甲进士最后一名,因此付家便自觉高人一等,又想着云兄弟绝了前程,可巧程进士的同科有人看中了付家二小姐,付家便退了这门亲事。” 雪雁听到这里,眉头微蹙,道:“付家二小姐当即就愿意了?” 豆母冷笑道:“有什么不愿意?那个同科可是高中二甲第三十名,家里又颇有几个钱,打点之后便是七品的知县,付家二小姐岂能不愿意?” 雪雁道:“也就是说,付家二小姐攀了高枝儿。” 豆母点头道:“可不是,若是他们老老实实退亲也罢了,偏坏云兄弟的名声,这就让人不齿了。也是报应,付家跟着二女婿外放,听说牵扯到了什么案子里,被上头参奏一本,免了官职,付家只得搬回八景镇。” 雪雁笑道:“付家回来,想必付家二小姐是回不来的。” 豆母却摇头道:“一同回来了。” 雪雁闻言一怔,道:“怎么跟着娘家一起回来了?天底下可没这个理儿。” 豆母道:“不是没这么个理儿,被休了,自然只能回娘家。” 雪雁吃了一惊,问道:“好端端地怎么被休了?” 豆母想了想打听来的消息,道:“我也不知道,只隐约听说二女婿这官儿被免,就是因为付家二小姐拿着他的帖子做了什么事,包庇了什么官司,还说放了什么印子钱,又有说她兄弟倚仗权势欺男霸女等等,因此二女婿一家大怒,立时写了一封休书。” 听到这里,雪雁便不再言语,心里却想着豆母提醒自己的用意。 似付家这样的人家,雪雁不是没见过,但是豆母既然郑重其事地告诉自己,想来付家回来一事另外打了主意,因此别过豆母后,雪雁立时便叫两个婆子去打听付家的消息。 -- 第366页 李婆子是个无儿无女的青年寡妇,族人为发绝户财,做主将她卖得远远的,当年被赵云的母亲买了下来,方有了安身之处,赵云便是她看着长大的,对于付家她一直都是深恶痛绝,好容易赵云娶了媳妇,日子过得甚好,不想付家居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李婆子挎着竹篮往外头走了一回,路过付家老宅时,果然正忙着修缮。 李婆子看了一眼,走到不远处的一家肉铺,一面让肉铺老板娘割几斤肉,一面假作不在意地道:“这付家不是女婿做了官,一家子跟去了,怎么回来修房子了?” 老板娘认得李婆子,赵云家一直都是他们的大主顾,遂笑道:“修房子自然是要搬回来。” 李婆子道:“给我割二斤羊肉。” 老板娘大喜,笑道:“这就给你割,你们奶奶待你们真真是好,日日都不缺肉。” 李婆子想起雪雁为人,点头道:“我们奶奶自是最好的,也是我们大爷有福,才娶了这样好的奶奶进门,比别人家的强了十倍去。如今我只盼着奶奶早添贵子,将来我们大爷再教导出一个少年举人来,到那时,才算是扬眉吐气。” 老板娘素知赵家和付家的渊源,道:“那可好,你们大爷大奶奶都是难得的,谁不知道他们成亲一年,脸都没红过,不知道羡煞了多少人。只怕这会子付家二小姐已是后悔莫及了。” 李婆子不解地道:“付家二小姐不是高攀做了官太太?怎么反后悔了?” 雪雁叫李婆子打听消息时,并没有说付家二小姐被休一事,因此李婆子不知。 老板娘往付家宅子看了一眼,方悄悄地道:“听说是被休回了娘家,儿子倒留在了夫家,只是付家二小姐被赶出来了,听说付老爷还想给付二小姐再择一门亲呢。” 李婆子一面掏钱,一面问道:“你可知道为的什么休了?” 老板娘笑道:“这些就不知道了,他们家闭口还来不及,哪会说出来。” 李婆子心中有了计较,数清了铜钱付给她,道:“多谢了,若不是今儿来你这里买肉,我还不知道他们家回来了。” 老板娘道:“你常来,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李婆子笑着称是,又问道:“付家二小姐已经出过门子被休回娘家,付老爷怎么就想着给付家二小姐再择一门亲?咱们这里都是知根知底的,难道就有人愿意娶她?” 老板娘笑道:“付家自忖家里有钱,还怕没人去做他们家的女婿?” 说着,又笑道:“你们可得小心些儿,谁不知道你们大爷现今有本事,若是付家想吃回头草才有得闹呢!” 李婆子听了,忙往外啐了一口,道:“别说我们家已经有了大奶奶,我们大奶奶也不是好欺负的,便是没有大奶奶,我们大爷不是他们家一个被休了的女人所能觊觎着,什么阿物儿,攀龙附凤,无信无义,真以为自己天下有一无二了。” 从肉铺回来,李婆子越想越气,索性一股脑儿都告诉了雪雁。 雪雁听完,心中方知豆母提醒她的用意,豆母的娘家在城里做生意,所以她得到的消息比别人多些,只是不好在自己跟前提付老爷打算给二小姐再择亲。 李婆子见雪雁沉吟不语,忙道:“奶奶,大爷对奶奶素来一心一意,奶奶可别信外头的那些闲言碎语。那付家就是喜欢传人是非,当初就是这样坏了大爷的名头。现今他们人还没回来,先就传出这些话来,未必不是故意传出来,到时候大家都知道他们家要为二小姐择亲了,越传越不好听,恐就牵扯到了大爷和奶奶身上。” 雪雁笑道:“妈妈放心,从翔的为人我还能不知?这件事我知道了,且放一放。” 李婆子见她没有怪赵云,顿时放下心来,但是李婆子是久经岁月的人,等到赵云回来,先将付家回来的消息和打算告诉了他。 赵云脸上登时如罩寒霜,安抚李婆子几句,径自往房中去。 第八十三章 迁新居喜上再添喜 雪雁正在做针线,那幅白牡丹花屏,只剩最后几针了,做完了正好这时候用。 刚刚收针,听到脚步声,雪雁抬头看着赵云进来,因见他神色不同往日,微一沉吟便知端的,遂收了针线,含笑走上来,解下他身上的披风,道:“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赵云反手握着她的手,道:“付家的是你别放在心上,他们若敢生事,我必定不饶。” 他虽非睚眦必报之人,但也绝不会任由人来打扰自己夫妻的清净。 况且他做事素来不喜拖泥带水,往往都是一击得中。 因此,如果付家生事,他便要打从根底掐死,令其主意胎死腹中。 雪雁扑哧一笑,道:“他们是谁?和咱们有什么相干?你是什么人,我再明白不过了,何必为了他们反倒怀疑起你的心来?我不过是听豆子娘提醒了两句,叫李妈妈过去打探一二,免得到时候他们忽然生事,咱们倒措手不及了。” 赵云沉声道:“我明日打发人去打探消息,别人听来的真假难辨。” 雪雁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次日,赵云果然给昔日的好友去了一封信,可巧那位好友的家就住在付家二小姐之夫丁宇就任的县城里,半个月后便回了信。 彼时付老爷已经带着妻儿老小回到了八景镇,雪雁常能听到一些闲言碎语。 -- 第367页 雪雁凑在赵云身边,问道:“到底为什么回来?” 赵云一目十行,很快便看完了,递给雪雁,道:“你自己看罢。” 雪雁接过来,看毕,笑道:“我说付老爷怎么肯带付家二小姐回来,原来竟是这样的缘故,一家子都指望付家二小姐被夫家退回来的嫁妆过日子,难怪如此。” 原来丁宇外放后,因是一县之主,难免觉得意气风发,底下官员富商争相巴结,时间一长,付家二小姐便觉得高人一等,没多久便径自为底下富商料理官司,很是包庇了几桩命案的凶手,每一件事成后都能得数千银子,付家二小姐尝到甜头越发恣意,命下人用这些银子在外头放印子钱,她倒是聪明,前者拿着丁宇的帖子,后者令下人出面,乃是下人的名头。 丁宇不知道得罪了谁,前年年底被上头查了出来,因包揽诉讼一事罢了官,又因印子钱一事,将几家下人入狱,供出来是付家二小姐,立时便收押入狱,判了一年□。 又因付家知晓付家二小姐做这些事,从中撺掇谋划,很是得了一些好处,所以当时阖家被抄,兼之付家二小姐的兄弟付瑞倚仗权势欺男霸女,民怨四起,也曾打伤过人,因此判处了三年□,现今付老爷付太太带着付家二小姐回家,儿子还没出狱。 丁家人深恨付家二小姐,即使丁宇不知情也掩不住那是用他的帖子所为,因此丁家人前年便收拾行囊回乡,等到付家二小姐出狱,立时派人过来给了她一纸休书,丁家为人还算厚道,将付家二小姐当初的嫁妆都退还给她了。 付家二小姐包揽诉讼和重利盘剥所得都被官府抄走了,但是嫁妆里却还有一些庄田房舍犹存,头面衣裳未动,丁家人都还给了她,只带走了付家二小姐生的一个儿子。 付泉带着付家二小姐一同回乡,未尝不是因为付家二小姐还有一份嫁妆足以养活家人。 赵云颔首道:“我那友人说,付家如今只剩当初陪嫁给付家二小姐的二百亩中等田,一处十三间半的宅子,还有一些头面衣裳,付家二小姐十分精明,反辖制住了父母,故一同回乡,卖掉了县城里的宅子,回到八景镇。” 雪雁笑道:“听说付老爷要为付家二小姐择婿,不知是如何打算。” 赵云莞尔一笑,道:“难道你以为会打你我的主意?” 雪雁哼了一声,娇嗔道:“那可未必,你现在虽然仕途上无望,可是也是个香饽饽呢,没听说付家那边卖肉的都说恐怕会吃回头草。” 赵云道:“我非草,付家非马。” 雪雁听了,顿时露齿一笑,满室生春。 赵云拉着她坐在案边,亲手研墨给友人回信道谢,一面挥毫,一面道:“你放心罢,只要我心坚定,不管他们打什么主意都不成。你若担心他们如此,一会子我就打发人将付家何以回乡的事迹散播出去,到那时,他们若敢登门,你叫四个小厮一起上去痛揍一顿给我出气。” 雪雁抿嘴一笑,道:“罢了,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何苦弄这些?再说,咱们镇上的人家也不是没有消息,不过三五日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看着他封好书信,雪雁忽然问道:“说起来,丁进士怎么就瞧上了付家二小姐?” 虽说他们是寻常殷实之家,但是家里也有几个下人,订了亲的小姐总不能无缘无故地巧遇外男罢?雪雁想到这里,觉得丁宇极有可能被付家算计了。 赵云淡淡一笑,道:“丁进士原是个迂腐的呆子,他和我是同一年中举的,只不是咱们县的人,所以不知道我和付家订了亲,他性子颇有些不通世故,付家二小姐模样儿又生得好,一见之下便惊为天人,一时也没想过小姐如何会巧遇到他,因此托程魁说合,程魁巴不得多这样一家连襟,便答应了此事,后来付家退亲,程魁做媒,便结了亲。” 雪雁道:“实在是有些儿匪夷所思,丁家娶媳,难道就不打听清楚了?” 赵云解惑道:“程魁虽非咱们长安县的人,但是高中进士,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镇上的人巴结还来不及,哪敢轻易得罪,且付家那时在镇上颇有几分势力,丁家派人来查访时,都是他们的人款待,夸地付家和付家二小姐天花乱坠,丁家自然不知真假。” 雪雁恍然大悟,问道:“后来,怎么退了和你的亲事?” 赵云面上闪过一丝阴鸷,道:“时过境迁,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过免得外人胡言乱语,竟还是我说给你听要紧。” 雪雁点点头,正襟危坐地倾听。 赵云见状,反而笑了起来,笑毕,方缓缓地道:“我受伤之时乃是乡试过后不久,原因你也知道,无非是赵启嫉妒所致,我同他一起赶考,我中举,他落第,便生了歹心。” 雪雁道:“原来赵启是和你一同赶考的,我只知道是嫉妒所致,却不知原来他落了榜。”家丑不可外扬,虽然赵家将赵启除了族,仍然不愿外面知道。 赵云点点头,道:“我受伤之后,老师和同窗好友都觉得十分可惜,屡次接我进京散心,我是那时认得周将军的,后来跟了他,数月没有回家,也是对老宅心灰意冷。次年春闱发榜之后,我本来回来收拾东西随着周将军去边疆,没想到八景镇已有许多传言,说我在京城中有了相好的,意欲为其赎身,付家便以付家二小姐还没进门我便宠妾灭妻的理由退了婚。” -- 第368页 雪雁听得忍俊不禁,道:“你在京城里果然有了相好的?” 赵云道:“怎么可能,先生最是严谨,从来不许我们踏足烟花之地,焉有那等想法。” 雪雁听了,道:“也就是说付家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赵云轻笑道:“人生在世,总是容易同情柔弱可怜之人,哪怕这人十恶不赦,但是一朝落入不堪的境地,人们觉得他们罪有应得之后,便是十分可怜了。” 雪雁道:“你这话极是,我也这么想。想当初,荣家甄家一干人做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儿,人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结果到圣人处置荣家甄家一干人等时,只因嫡支女眷多是发卖为奴,旁支无罪者释放,见到他们家落到那样的境地,便有人说圣人手段狠辣不留情。” 就好比原著上的荣国府,也是如此,鲜少有人觉得他们罪有应得。 赵云点头道:“甄家几个女眷还好,西宁王妃出面买了下来,另行安置,等事情平息后又去找甄宝玉。荣家便没人敢伸手相助了,也只有西宁王妃买走了嫁给荣家旁支的一个姐妹夫妇二人,还有南安郡王府买下了郡主和荣盛,余者皆是风流云散。” 雪雁道:“听说甄家发落时,甄宝玉沦落为乞丐,西宁王妃将其找回来了?” 赵云摇头道:“据说未曾找回,也不知道甄宝玉现在何处。” 雪雁听了,默然不语。 甄家的下场还好,至少有嫁给西宁王爷的姑娘出手,明年黛玉离京,就不知道荣国府遭难的时候,能有几人相助,好在迎春已经得了很好的终身,想必不会袖手旁观。 知道了付家回乡的来龙去脉,雪雁反倒并不将其放在心上。 赵云却恐人中伤雪雁,吩咐了李婆子几句。 李婆子听完,第二天便挎着篮子去买肉,并且与老板娘说些闲话。 过了没几日,豆母忽然急急地找过来,见雪雁仍是悠闲地观花修竹,打理院中花卉,开口道:“你怎么还这样镇定?没听到外头怎么说你的。” 雪雁放下剪刀,好奇道:“这真是关着门儿家里,祸从天上来,怎么说我的?” 豆母咬牙切齿地道:“你身上他们能挑出什么不是?你也只有出身一样容易惹人诟病,说你倚仗主子的权势才嫁给了云兄弟,做了举人娘子,又说云兄弟如何可怜,如何忍气吞声地娶了你,也不知道付家怎么和连家勾结到一处,连家跟着处处起哄。” 雪雁闻言,顿时目瞪口呆,道:“亏他们怎么想得出来。” 豆母道:“我冷眼瞧着,只怕付家竟真是打着云兄弟的主意,想闹得狠了,令你羞愧不已,自请离去,然后付家二小姐再嫁过来,也算是两全其美。” 雪雁笑道:“想法是好,只可惜不大实在。” 何况赵云行事并没有瞒着她,她自然知道李婆子跟肉铺老板娘说的是什么。 犹未说完,李婆子已经走进来道:“奶奶放心罢,我们先放了话儿,若是再有人信付家只怕也不是什么好人,只是看不得付家二小姐的眼泪罢了。” 豆母听了不觉一呆,问道:“我怎么不知道?也没听说你们家有动静。” 李婆子抿嘴笑道:“大爷和奶奶早料到了这些,我便去找肉铺的老板娘说道说道,我买的肉多,老板娘又管不住嘴,爱说闲话,故此别人都知道付家二小姐在外头做的事儿,反有几家在看他们的笑话。丁家对她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亏他们还说丁家的不是。” 说到这里,李婆子满脸都是讽刺之色。 豆母听了十分好奇,忙问了出来,她因前儿去了一趟娘家,在娘家听连婶子说雪雁的闲话才匆匆赶回来,故外面的事情不知。 李婆子听她询问,遂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豆母听完,道:“该,就该这样做!像他们这样的人,明刀明枪他们反而不怕。” 雪雁微微一笑,对于豆母的关心十分感激,道:“如今你可放心了罢?我若不是没有把握,也不会这样镇定自若。我虽然不大同人生气,但是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儿。” 豆母笑道:“放心,你们如此,我还能不放心?我就怕你面皮儿薄,不愿意自降身份同他们闹,因此你们这一招先发制人用得着实妙。” 却说付家二小姐回来不久,便拜访各处亲友,哭诉丁家不仁,公婆时常苛待她,又说丁宇喜新厌旧,才给了自己休书,为了堵住人的嘴,退还了一点点嫁妆,世人本就容易怜悯柔弱可怜之人,听了这些话,自然义愤填膺,很是同情付家二小姐的遭遇。 听说付家想给二小姐择婿,许多人想着付家家里还有钱,便纷纷与她说亲,付家回乡的缘故瞒着十里八乡,外人也不知道他们家其实已经囊中羞涩,全靠附二小姐的嫁妆糊口,因此提亲的人有不少。但是寻常庄稼人等付家岂能看得上,听闻赵云现今在大元帅大将军跟前很有体面,却知娶了一个丫鬟为妻,付家便动了心思,方有豆母之前的言语。 李婆子的话比付家二小姐说雪雁的是非早一步,但经不起世人都同情柔弱之人,因此都是半信半疑,便在这时,赵云请来了丁家前来辟谣。 对于付家二小姐,丁家恨不得食肉寝皮,若不是她,丁宇也不会被罢职,因此赵云来请,丁宇立即便亲自赶过来,向众人说明当初的来龙去脉,道:“我们丁家对于付家二小姐已经是仁至义尽,若是有人觉得我们做得不好,那就说说你们能做到什么地步。” -- 第369页 众人听到这里,都觉得付家二小姐果然不厚道,不免又同情起赵云夫妇来。 赵云神色却是十分淡漠,仿佛此事与他无关。 丁宇有心同赵云交好,像他这样被罢职的人,如果上头有人打点的话,过几年还可以起复,听说赵云的夫人同上头很有来往,他这回过来母亲还预备了一份厚礼,因此他又道:“我们家听说付家二小姐又将主意打到了赵先生的身上,似这等心狠手辣无耻卑鄙的女子,说出来实在是污了嘴巴,各位都是眼明心亮辨别是非之人,如何能轻信她的话?” 一时之间,关于雪雁的流言尽散,只剩付家二小姐之事。 赵云到此时方放下心来,对于镇中的是非也有些不耐烦,遂请丁宇到家中用饭。 丁宇风尘仆仆地赶过来,自是饥肠辘辘,何况他有心交好赵云,如今也已经知道了当初付家无信无义一事,心里十分后悔,用饭时,赔罪了好几回。 赵云道:“不知者不罪,丁兄不知道,我何必怪罪丁兄?” 丁宇听了,愈加敬佩赵云为人。 等丁宇离开后,赵云回来与雪雁商议道:“横竖咱们明年就不在家了,不如先搬进京城里,到时候离去时也便宜。” 雪雁正在看丁家送来的礼物,闻言一怔,道:“你舍得这里?” 赵云伸手将她鬓角的头发挽起来,扶了扶她头上的簪子,道:“也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再说离得近,若要回来探望外祖父和外祖母十分便宜,等咱们在京城里住下了,接外祖父和外祖母过去住几日,也是好的。” 雪雁笑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去哪里,我就跟去哪里。” 赵云道:“你这话不是,该说夫唱妇随才是。” 雪雁听了,忍不住扑哧一笑,笑完,方问道:“我在京城里有四处宅子,咱们家也有,只是赁出去了,几时能收回来?咱们住在哪个宅子好?依我说,竟是离周家近些好。” 想到能经常见到黛玉,雪雁心里十分喜悦。 赵云想了想,道:“荣国府后头的宅子是五月才能收回,大舅哥给你买的两处也得四五月份,忠顺王府买下的甄家宅子却得十月份,倒是咱们家距离周家不远的那处宅子三月份能收回来,也就是下个月,还差几天,我叫人先去收拾一番。” 雪雁点头道:“也好,我现在便收拾东西,等到搬家时便不会过于忙乱。” 赵云道:“旧家具都留在家里,你陪嫁的新家具和家里的金银细软东西都带走,日后就算从西海沿子回来,也不住这里了,住在京城里倒好。” 雪雁想起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道:“只怕老爷子和老太太不许。” 赵云道:“现今不必告诉他们,几年后再说。” 雪雁听了,心中会意。现今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都已经八十多岁了,能活几年还不知道,他们去西海沿子回来,少说也得三四年,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也不知道在不在。 这次付家生事,虽说赵家肯定不会让付家二小姐这样的人进门败坏赵家的门风,但是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一声安慰的话都没有,难免让他们觉得心寒。 因此,赵云先去带人收拾房舍,雪雁在家清点东西。 他们家如此动作,有一二常来走动之人难免看出了眉目,听说他们要搬家,都觉得诧异非常,忙十分劝道:“难道就为这一点子风言风语搬家不成?大伙儿都知道不是你们的不是,付家住在这里,你们反搬家,传出去岂不是说你们怕了?” 虽说赵云在外面依旧能庇佑族人和镇上,但是离得远了,毕竟鞭长莫及。 雪雁听了这些话,也知道他们担心什么,笑道:“没有的事儿,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歪,怕什么风言风语?不过是我们早想着搬家了,只是房子租出去没有收回,才到这时候搬家。我们虽说搬家了,难道这里就不是我们家了?仍旧时常过来探望老爷子和老太太。” 长氏道:“你们若是还回来,怎么搬得这样干净?我见你将大件家具都拆了。” 雪雁忙笑道:“虽说京城宅子里有家具,却哪里及得上我陪嫁的这些?且这些家具摆着齐整好看,平常待客也体面,因此都搬过去,家里则用以前的旧家具。” 长氏还要再说话,米氏忽然过来,说老太太找雪雁。 雪雁听了,忙叫小兰看着收拾家具,自己则带着翠柳过去,长氏和前来打探消息的人见状,知道赵老太太听说了搬家一事,忙都散了。 雪雁到赵家老宅,果然便听赵老太太问道:“好端端的你们怎么想着搬家了?” 雪雁笑道:“我见我们大爷每日早起晚归,十分辛苦,往后上头还有更要紧的事情交代给他,兼之上头也愿意我们搬进城里居住,因此商议了一番,觉得进城倒好,一则大爷免了来回奔波之苦,二则也顺了上头的意思。” 一听是上头的意思,赵老太太便不言语了。 牛氏急忙问道:“你们进城了,家里可怎么办?虽说云哥儿没有工夫教导锋儿,可是乡试在即,云哥儿还是在家指点锋儿一些的好,若是进城了哪能再见?” 雪雁微微一笑,道:“我们进了城,先收拾好了房子,到八月里锋兄弟参加乡试时,也有了落脚的地方,不必再来回奔波,也不必赁房而居,岂不是甚好?”赵家人如论如何都避不开,就算她不说,到时候他们住在京城里,赵锋参加乡试时还会住在他们家里。 -- 第370页 听了雪雁的话,牛氏和米氏眼前顿时一亮。 赵老太太道:“索性叫锋儿同你们一起进城住岂不好?还能长些见识。” 雪雁心头一凉,脸上却不动声色,笑吟吟地道:“若是锋兄弟愿意去,自然是极好,我们原也不缺锋兄弟一个人的饭食,只是锋兄弟在县城里上学,难道也要每日奔波于京城和县城之间?进出京城却要比进出县城严谨得多。” 赵老太太听了,同牛氏米氏婆媳二人只得作罢。 雪雁静静地站着,良久方听赵老太太道:“你们搬家,是否因为付家那些事儿?” 听了此言,雪雁诧异道:“老太太怎么会这么说?搬家与否,都是大爷做主,难道我说搬家大爷就听了不成?老太太可别错怪了我,我可当不起。何况付家那些事儿和我有什么相干?就是他们说了,也得有人信才是。不是我自傲,当初这话也是老爷子老太太说的,寻常寒薄人家的小姐都未必比得上我,付家那些话听不听有什么要紧。” 赵老太太讪讪一笑,道:“我怕你受了委屈。” 雪雁知她担心自己向黛玉倾诉,到那时黛玉定会知道赵家在此事中无所作为,遂轻笑一声,道:“林夫人并不知道这些事,我何必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惊扰了林夫人。” 赵老太太听了,方放下心来。 雪雁和赵云虽已不在意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但是心中仍是有些伤感。 京城里的宅子很快便收拾好了,两人择了三月初八迁入,雪雁便与各家亲友辞别,每每说起此事,有许多掉泪不舍的,雪雁面对他们如此,必定都得软语安慰,道:“我们住在城里,也时常回家,并不是见不到了。” 刚从赵族长家里出来,雪雁往家里走去,半途中便被一名妇人挡住去路。 只见这妇人遍身绫罗,满头珠翠,掩不住憔悴沧桑的态度,眉目虽然娟好,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绝色,但是如今肤色黝黑,手上满是皲裂老茧,瞧不出年纪几何。 雪雁在打量那妇人时,那妇人也在打量雪雁。 住在八景镇时,雪雁一向打扮得不是十分出色,近来忙着收拾行李东西,也只是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又因开春了,乌压压的头发挽着髻儿,插了几根玉簪,并没有戴腕镯戒指,看在那妇人眼里,不免有些寒酸,眼里闪过一抹轻蔑。 翠柳跟在后头一眼瞧见,冷冷一笑,雪雁身上穿的衣裳再旧,那也是上用的绸缎,寻常如何能得?她常在外面顽,认得这妇人便是付家二小姐,忙低声告诉了雪雁。 雪雁听说是付家二小姐,不由得脱口而出道:“你认错了罢?付家二小姐今年不过二十三四岁年纪,眼前这位大娘瞧着却有三四十岁的模样了。” 一句话说将出来,出来倒水的豆母便笑了起来。 付家二小姐听了这话,脸上青红交错,满脸羞恼之色,恨不得立时吃了雪雁,喝道:“亏得还是大户人家的丫头出身,说话好没礼数!” 雪雁笑容一敛,双眸如黑漆两点,淡淡地道:“我却不知道付家二小姐又是什么礼数。瞧着付二小姐的模样儿,二十三四岁看起来却是三四十岁,想来在牢狱中吃了不少苦罢?难道苦头吃过了,还没有受到国法之训?” 付家二小姐又羞又臊,抬手就想打她。 雪雁捂着小腹后退两步,翠柳和小兰连忙挡在她的前头,叉腰道:“怎么,我们奶奶说得不对?自己上来讽刺嘲笑我们奶奶,我们奶奶竟说不得你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是你能说人,别人不能回你。” 付家二小姐瞪着雪雁,咬牙切齿地道:“你不过是个低三下四的丫头出身,拾了我不要的,有什么好得意的。” 雪雁淡淡地道:“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劣马想吃回头草,偏我们大爷视若敝屣。” 付家二小姐还要再说,豆母上来道:“付二小姐,你再欺负我们老赵家的人,仔细在八景镇上站不住,你虽有个姐夫当官,可我们云兄弟和他媳妇上头也不是没有靠山。” 付家二小姐恍然回神,恨恨地看了她们几眼,急匆匆地走了。她起先听了连婶子的话瞧不起雪雁的出身,可是现在大概也知道了雪雁背后的靠山,都不是她能惹得起的。 豆母指着雪雁笑道:“真真你这一张嘴,才开口就气坏了她,快张开让我瞧瞧长得什么舌头,这样伶俐。” 雪雁笑道:“今儿往各处辞别,累着了,我先回去了。” 豆母忙点头,目送她离去。 雪雁回到家里,也没跟赵云提起遇到付家二小姐的事情,倒是小兰多嘴说了出来,赵云一听,忙拉着雪雁上下打量,道:“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雪雁笑道:“别担心,没有动手,倒是我把她气了个倒仰。” 小兰学了雪雁对付家二小姐说的话,赵云听了,莞尔道:“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付家二小姐素来自负,被雪雁这么一说,定然是又气又恨。 雪雁笑道:“我听翠柳说是付家二小姐,确实吃了一惊,倒不是故意说的。我想着你也不过才二十多岁,人人都说那付家二小姐年轻时也是生得好美人模样,不然不会让丁进士一眼看中,因此今日见了她,我才觉得奇怪。” 这是实话,她的确没有想到付家二小姐竟苍老如斯。 -- 第371页 赵云不置可否,道:“□一年,不是只呆在牢房里坐着,还得做活,劈柴提水都是常有的,不像从前那般娇生惯养,自然粗了手脚,老了容颜,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 转眼到了三月初八,这日一早,韩青山打发儿孙将家里的骡车赶过来与他们装行李。 韩飞拍着赵云的肩膀道:“听说你们搬家,老爷子不反对,还说你们留在家里,难免受那边左右,倒不如进城清净。” 赵云连忙道谢,韩飞笑道:“自家人,谢什么?这些东西都搬走?” 赵云点点头,道:“架子床美人榻这些大件家具都已经拆卸了,运送倒也容易,书也已经装箱了,先把家具运走,然后再运金银细软,最后运书。” 雪雁先行一步,在新居里看着人安插器具,赵云则在老宅看着东西搬上车。 听说他们搬家,于连生十分欢喜,派遣家里剩的四个小厮和两个婆子过来帮忙,黛玉亦打发了四五房家人过来,不过半日工夫,也就处处收拾妥当了。 雪雁忙吩咐人治了酒席,各家亦有礼物送来。 忙碌了四五日,雪雁和赵云方安稳下来。 赵云见她自从搬家后懒怠动弹,忙过来与她把脉,不想刚触到脉,便是一呆。 雪雁这个月并没有换洗,早已有所觉察,见状反而一笑,遂推了他一把,道:“这是怎么了?你竟傻了一样。” 赵云立时跳起来,叫人收拾房间里该当避讳之物,道:“但凡是容易冲撞的东西都收拾下去,日后也不许涂抹脂粉带香包。” 雪雁看他上蹿下跳,忙忙碌碌,只是抿嘴看着。 小兰和翠柳都十分不解,道:“才收拾好的东西,这会子又要动不成?” 赵云沉声道:“你们奶奶有喜了,须得避讳些。” 小兰翠柳一听,立时上来磕头道喜,李婆子等人亦是连连念佛,上来道喜。 赵云吩咐道:“如今才一个多月,未免有些轻,等过了三个月再往各处报喜。” 李婆子等人忙答应了,此后从赵云到丫头,皆将雪雁捧在手心里,偶有人下帖子过来,也都帮雪雁推了,只叫她在家养胎。 等到雪雁坐胎满三个月后,恰出了国孝, 黛玉很快便得了消息,亲自坐车过来看她,盯着她小腹不住看,道:“真真新奇,紫鹃还没成亲,你倒先有了孩子,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雪雁近日在家中静养,红光满面,气色极好,听了这话,笑道:“上回听说王管家媳妇为儿子求亲,不知道姑娘许了没有?紫鹃姐姐什么时候成亲?” 黛玉笑道:“我已经允了,紫鹃也愿意,原来她也见过王管家的儿子,只是婚事却得晚几个月,皆因出了国孝,被耽搁了一年,各家成婚的人极多,同一日成亲的我都接了不少帖子,只能拣最亲密的过去,其他的都打发人送礼。” 雪雁道:“是了,可不是都攒到一处了。” 黛玉点了点头,随即叹了一口气。 雪雁忙问道:“姑娘叹什么气?我这两个月没出门,竟不知道,姑娘不妨同我说说。” 黛玉道:“二哥哥和宝姐姐已经定亲了,小定是四月二十六日。” 雪雁一怔,随即道:“这桩婚事也有那么多年了,宝姑娘哪里能再耽搁下去,到时候姑娘只怕要亲自过去的,听说东院十分狭小,怎么设宴?” 黛玉叹道:“必然得亲去,只是在哪里办却还不知道。” 宝玉娶亲乃是王夫人跟前第一等事,早早地就叫贾政同贾赦商议,在荣国府里办。 贾赦自然不愿意,道:“既然已经分了家,就在东院里办罢,何必到这荣禧堂来办?难道你们住了几十年还想再瞧瞧这里?” 贾政羞得面红耳赤,只得道:“实在是东院转不开身,无法待客。” 自从那年点了学差回来,贾政上了年纪,想起自己年轻时亦是诗酒放诞,便不大管宝玉读书了,且那回做姽婳词时,人人都称赞宝玉的才气,他也觉得面上有光彩,虽说宝玉八股文章不好,诗词却是鲜少有人比得上,兼之宝玉是唯一的嫡子,自然看重他的亲事。 贾赦好容易方扬眉吐气,自然不愿意宝玉在荣禧堂办婚事,无论贾政如何恳求,他都不肯答应。 还是贾琏看不过去,想到昨日凤姐愁眉苦脸地说王子腾来信,让她好歹给王夫人这个姑妈一些颜面,于是便上前道:“既然二叔如此请求老爷,老爷就答应了罢。” 贾赦听儿子竟然向着贾政,登时大怒,正欲开口,忽见贾琏连使眼色,便点头道:“既然你说了,那就让你媳妇张罗罢,不过不能用公中的钱,一应酒席支出使费皆得二房自出。” 贾政不理俗务,忙满口答应,道:“这是应该的。” 再三谢过,方回去同王夫人商议。 等贾政离开后,贾赦便吹胡子瞪眼地对贾琏道:“你求什么情?有什么好处?” 贾琏忙道:“儿子也是为了老爷。昨儿媳妇得了岳父的书信,言语之中竟似不许咱们怠慢二太太的意思,媳妇无可奈何,只得同我商议,我们想着,不知道二太太跟岳父说了什么话,竟让岳父写信吩咐媳妇。” 贾赦冷冷一笑,道:“就是什么都不说,你岳父也得向着他们,毕竟两个都是他亲妹子,成亲的又是亲外甥和亲外甥女,到时候王家也得来的,哪能让二房丢了体面。” -- 第372页 贾琏连忙恭维道:“老爷说得极是。” 贾赦道:“那就看看二房如何行事罢,告诉你媳妇,不必对二房客气,账上多要些好处。” 贾琏听了,忙答应下来,自去告诉凤姐不提。 第八十四章 忙成亲红尘众生相 王夫人既要在荣禧堂办喜事,凤姐听了贾琏的话,到了东院,张口便是一万两。 王夫人眉头一皱,道:“凤丫头,你也知道自从分了家,我们过得一日不如一日,怎么你张口就是一万两?谁能一口气拿出一万两来?” 望着凤姐一身素服,满头银器,依旧是清淡如菊,光彩夺目,王夫人心中不禁一痛。这是自己的亲侄女,自打她进门后一直怠慢邢夫人,与自己亲密,谁承想分家之后,立时变了一个人似的,只想着奉承贾赦夫妇,反将自己这个亲姑妈抛到了脑子后头。 还是钱财作祟罢?王夫人心中想到,她怎么能忘记凤姐一直贪财得很。 凤姐脸上堆笑,先恭喜王夫人即将得偿所愿,然后絮絮叨叨地说道:“宝玉在荣禧堂小定、大定、迎亲,这样样可都得花银子,既要张灯结彩,又要设宴待客,一万两够做什么?还不够让人笑话的呢!当初咱们说二妹妹三妹妹四妹妹出阁满破费不过一万两银子,环儿三千两便够了,宝玉何等尊贵,总不能比不上姐妹们的排场罢?” 王夫人听了这话,只是看着凤姐,半日不曾言语。 凤姐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但是想到王夫人当家这么多年,年轻时包揽诉讼重利盘剥不知道得了多少银子,又从府里捞了不少油水,后来林家的东西,甄家的财物都在她房里,区区一万两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因此随即理直气壮起来。 据贾赦所说,王夫人管家捞的钱可都是属于他们大房的,他们鸠占鹊巢不说,还掏空了公中的银子,这一年来若不是有贾母的梯己支撑,恐怕早饿死了。 想到这里,凤姐便对这位姑妈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愧不如。 凤姐眼珠子一转,打量着王夫人房中的摆设,一如在荣禧堂中一般无二,只是地方小了些,东西便显得拥挤了,样样都是好东西,笑道:“为了宝玉,太太竟连一万两银子都不出?既这么着,就在这东院办喜事罢,也不必花上一万两银子了。” 王夫人垂下眼睛,道:“我给你一万两银子,宝玉的婚事就交给你了。” 到了如今,王夫人精神渐短,只能托凤姐料理。 凤姐呵呵一笑,道:“太太这话我竟不解了,难道给我了一万两银子,除了让我置办酒席待客外,还要我料理出送到薛家的聘礼?谁不知道薛家大富,一万两银子就是都拿出来做聘礼,人家也瞧不上,何况还得出聘金呢!难道咱们宝兄弟连林姑奶奶的女婿都比不上?人家周家可是出了三四万两的聘金,那才是体面。” 王夫人淡淡地道:“宝玉自然是比不上林姑奶奶的女婿。” 凤姐笑道:“就算比不得,那也不能只用这一万两银子料理所有的事情。” 王夫人抬起眼睛,看了她片刻,道:“你放心,给宝玉置办聘礼的银子我额外给你,必定不叫你吃亏,这件事就有劳你费心了。” 凤姐笑道:“那就请太太先给我一万两银子,预备小定大定迎亲的酒席都得付定钱,还有彩灯彩缎的花费,迟了可就不得了,如今刚出国孝,满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人家办喜事呢!” 王夫人听了,便命金环拿钥匙开库房,叫几个婆子进去抬了银子出来。 凤姐清点完数目,便叫丰儿带人抬走,向王夫人告辞。 袭人正好到王夫人房中来要东西,见状,不由得十分忧心,呆呆站在廊下看着,想到宝钗不日进门,自己素与她好,想必宝钗亦会善待自己,袭人不免又喜欢起来,只盼着宝钗早日进门,忙进屋给王夫人道喜。 王夫人正歪在榻上出神,见袭人进来,忙关切地问道:“你怎么来了?不看着宝玉?” 袭人上前请安,笑道:“如今麝月秋纹都能使唤了,我叫她们看着宝玉午睡,也放心。今儿来是因为宝二爷临睡前叹息说今时不比往日,从前嫌糖腌的玫瑰卤子吃絮了,便有太太赏的香露吃,如今竟是连玫瑰卤子也不得了。” 王夫人心疼不已,道:“你该早过来跟我说。虽说不如从前,可是香露我还剩几瓶。” 说完,叫金环去拿来。 袭人听了,十分欢喜,忙念了一声佛,道:“宝玉见到香露,必定喜欢。” 王夫人道:“过些日子宝丫头就进门了,你们须得小心谨慎地伺候,若是叫我知道谁再挑唆宝玉做出什么事情来,可仔细我折了她的腿!” 袭人一面接了金环递上来的香露,一面道:“现今都老老实实地做活,太太放心。” 王夫人道:“我看着你们粗粗笨笨得倒好,太伶俐了就爱挑唆生事。” 袭人听了这话,低头不语。 从王夫人房中出来,可巧宝玉醒了,问袭人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袭人忙将香露一事回明。 宝玉坐起身,怔怔地看着送到自己跟前的两瓶香露,随即推开道:“如今都这样了,还要这些劳什子做什么?我又不比别人金贵几分。” 袭人道:“太太疼二爷,二爷受了又何妨?若不是疼二爷,我何苦过去找太太。” -- 第373页 宝玉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倒和太太亲香,难怪往常太太有什么旧衣服都先赏了给你,剩下的才给别人。” 听到这句话,袭人不觉怔住了。 这些话当初是晴雯常在嘴边说的,还骂过袭人是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秋纹也知道,就是因为自己得了两件衣裳所起,此时想起晴雯,微微一叹,走开了。 宝玉翻身躺下,合眼作安睡之状。 袭人顿时觉得去王夫人房中要了香露回来好没意思,亦赌气和衣卧在对面榻上。 麝月等人见了,都摇了摇头,做事也蹑手蹑脚,怕惹了他们生气。 却说凤姐回到自己房中,吩咐人先采买东西,预备四月二十六日的小定,又吩咐道:“二太太急着娶亲,恐怕小定过后便是大定,东西都预备齐全了。” 下人得了银子,自然办得十分妥当。 凤姐吩咐完,见葵哥儿蹒跚而来,喜得一把抱起来,道:“真真是我的葵哥儿。” 葵哥儿现今是荣国府上上下下的心头肉,贾赦从前不喜凤姐,可是因着葵哥儿没赏东西给他们母子,连带邢夫人也对凤姐和软了些,凤姐又是精明人,讨好公婆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儿,先请罪后讨好,手段用得一套一套的,分家至今不到一年,一家人便十分亲密。 贾琏跟在葵哥儿后面进来,问道:“那边怎么说?” 凤姐道:“还能怎么说,得了一万两银子,小定大定迎亲一应诸事的使费都在这里了,聘礼和聘金太太额外给银子,就这么一个心肝儿肉,好容易娶亲,娶的是太太看重的宝丫头,又有林妹妹出嫁时珠玉在前,总不能丢了体面,叫人笑话。” 贾琏笑道:“不知道二太太能出多少钱的聘礼聘金。” 凤姐嘴角一撇,道:“想着薛家陪送薛大妹妹许多嫁妆,聘礼和聘金自然不能少了,俗语说门当户对,便是这聘礼聘金和嫁妆也得相对,不能叫人笑话。” 王夫人没了贾珠,最疼的便是宝玉,自然不会在宝玉的婚事上小气。 贾琏坐在凤姐对面,想起从薛蟠处打听来的消息,道:“听薛大傻子说,薛家大概能出三四万两的嫁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薛家这些年虽然家道中落,可是区区几万两银子还是能拿得出来,何况宝钗是薛父在时给她攒的嫁妆,有些东西很不必再花钱。 凤姐笑道:“我道薛家能出多少嫁妆呢,原来不过三四万两。明儿薛大妹妹进了门,不知道二太太是后悔还是不后悔。想想林妹妹出嫁,单是压箱银子就是二十几万两。” 贾琏闻言一笑,道:“薛家如何能和林妹妹比?便是凤冠霞帔,薛大妹妹的也比不上林妹妹上头的凤,至于别的,到时候再看罢。” 凤姐又道:“一会子拟帖子,你看着,该送往何处,咱们家也只宝玉几个姐妹出了孝,说到底老爷和二老爷都没出孝呢,也不能办得太热闹。” 贾琏点头不语,半日方道:“恐怕到那时来人不多。” 凤姐一惊,忙问为何。 凤姐自忖他们家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权势滔天,常常以此为傲,只有别人来巴结他们,他们从未巴结过别人,因此很难想象宝玉成亲居然没有多少人过来。 贾琏道:“不说两位老爷还在丁忧,就是外面办喜事的比咱们家位高权重的好多着呢,世人捧高踩低,自然都往他们那里道喜了,哪里还能往咱们这里来?再说,宝兄弟说到底不过是个五品官的嫡次子,二老爷和别人家没有多大的交情,即使看在荣国府的面上,但是有别家办喜事,他们顶多就是打发人往咱们这里送了礼物,而人却去别处了。” 凤姐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是没法的事儿,总不能拦着别人不让他们去吃别人家的喜酒,何况小定大定都是自家亲友在,略远些的都不必亲到。” 贾琏点点头,他多时不在外面走动,许多世交也疏远了。 凤姐还要说什么,忽听王子腾夫人派人来请她回娘家一趟,凤姐素与娘家亲厚,自然满口答应,别过贾琏,跟邢夫人说了一声,便坐车过去。 及至到了王家,不止母亲在,父亲王子腾亦在。 见到凤姐,王子腾便道:“听说宝玉的婚事由你料理的?” 凤姐闻言一笑,道:“父亲从哪里得的消息?我今儿才应承,父亲就知道了。” 王子腾夫人说道:“还不是你两个姑妈给你父亲来了信,说管不得你,恐你料理得不好,只好请你父亲替她们说合,叫你多费些心思,别叫人看了笑话。” 凤姐冷笑道:“也不知道看谁的笑话,便是办得不好,还能看我的笑话?” 王子腾呵斥道:“你说的什么话?从前把你当男孩儿教养,你倒忘记了女孩子的本分,好容易才学乖些,添了个哥儿,也不想想那是你的亲姑妈,她们没了体面,你脸上就有光彩了?如今更该齐心合力才是。” 王子腾夫人微微皱眉,道:“老爷别怪凤哥儿,两家分了家,再如何也不能十分亲厚。” 凤姐忙道:“正是呢,我总得顾着我们老爷太太大爷,不能不管不顾地亲厚姑妈,我若和姑妈亲近,我们老爷太太大爷心里如何看我?我如今已经答应姑妈好好替宝兄弟操办亲事,我们老爷也答应在荣禧堂办,姑妈还有什么不满的?” 王子腾道:“不管如何,别叫你两个姑妈丢了颜面,她们怎么说都是咱们王家出去的姑太太,我虽在荣国府分家一事上偏心你,可她们也是我妹子。” -- 第374页 凤姐点点头,只好满口答应,她知道贾赦也是避讳王家,不敢对贾政一房逼迫太过。 王子腾夫人听他们父女说完话,拉着凤姐问道:“该请什么客,都拟好了?” 凤姐答道:“还没拟帖子送到各处,听说外面成亲者众,恐回帖子来的人不多。” 王子腾闻言,微微叹了一口气,终究念着两家交情,且自己的妹子和女儿都嫁到了贾家,不能让贾家丢了自己的体面,开口道:“我已经想到了这些,你往咱们家的世交故旧那里多送几张帖子,有我的面子在,他们总不能不过去。” 凤姐听了,低头应了。 虽然如此,到了宝玉小定这一日,仍然不如黛玉小定时的热闹,黛玉小定时来的除了荣国府各家亲友,还有林家的故旧,桑家的世交。如今贾政没什么本事,除了几家世交亲友亲到,余者多是未至,倒是依附着荣国府的都来了,包括这些年起起降降的贾雨村夫人娇杏。 除了寥寥几家女眷如王子腾夫人外,今日竟是黛玉最尊,众人都围着她说话。 见到黛玉如此,旁人也不知心中是什么滋味儿。 彼时迎春早已出了月子,亦过来了。 黛玉见她温柔沉默如旧,但是面色红润,气度矜持,显而易见,迎春嫁进门后日子过得舒心,廖太太也教导过她,所以不如以往那样木讷了。 青年姐妹再聚,不免有许多话儿可说,只缺了李纨和湘云,李纨是寡妇所以不出来,湘云却在家中待嫁,已经定了五月初八的日子出阁,日子也很急。 探春拉着迎春说话,迎春只是听着,一直微笑不语。 黛玉问道:“二姐姐的哥儿可取名字了?” 提到儿子,迎春登时眉开眼笑,开口笑道:“已经取了,单名一个凡,只是凡哥儿太小了些,所以我们太太不叫我带他出门,免得吹了风。” 想到自己嫁到廖家后的日子,对于黛玉,迎春心中感激不尽。 黛玉笑道:“自当小心些,雪雁也有喜了,正在家里养胎,所以今儿没来,托我送了礼。” 迎春听她说到雪雁,不觉想起往日听到的传言,似乎自己嫁妆丰厚,也是因为雪雁先出嫁十分体面,贾母和凤姐才又给自己添的,遂笑道:“原来是这样,可是大喜了,等明儿雪雁添了贵子,也跟我说一声。” 凤姐走过来笑道:“谁家又要添贵子?说给我听听。” 黛玉迎春探春等站起来,凤姐忙按着黛玉坐下,笑道:“今儿妹妹是贵客,我可不敢在妹妹跟前无礼。今儿若怠慢妹妹了,妹妹可不许怨我。” 黛玉微笑道:“你如今做得已经极妥当了,我怨你做什么。” 王子腾夫人在旁边听了,笑道:“凤丫头被我娇惯得不成样子,林夫人千万别见笑。” 黛玉连称不敢,方回答凤姐先前所问,道:“是雪雁有了身子。” 凤姐听了,忙合掌道:“果然是喜事,雪雁这丫头也是有造化的,如今还和妹妹来往?” 黛玉笑道:“他们家离我们家不远,常来往。”在黛玉心里,远了谁,她都不会远了雪雁,荣国府自从贾母去世以后,这十个月来已不若以往那般亲热,若是荣国府不请,黛玉鲜少踏足府中。 凤姐正欲说话,忽听王夫人来唤,只得过去。 一时薛家回了文定之礼,都呈上来与人看,却是宝钗亲手做的针线,宝钗的针线极好,但是黛玉在荣国府住了多年,并没有见过宝钗的活计,即便是别人生日她送的礼物也不是这些,因此今日一见,赞道:“宝姐姐的针线真真是好。” 王夫人谦逊道:“比不得林姑奶奶心灵手巧。” 黛玉一怔,笑道:“我虽做得来,却因懒得很,不大做,远不如宝姐姐。” 王子腾夫人听了这些话,插口道:“咱们家都有针线上的人,谁还当这些是正经事情做不成?不过林夫人也该改口了,再不能叫姐姐了。” 黛玉笑道:“这是自然,从今儿起,就该叫二嫂子了。” 众人听了都笑了。 宝玉虽只是五品官的嫡次子,但是在荣国府大办,又是以荣国府的名义送了喜帖,且王子腾夫人亲自过来,余者四王八公素有交情,闻得此事,泰半都过来了,即便没来的,也遣人送了厚礼,因此还算热闹,只是不及黛玉罢了。 宝玉和宝钗的婚事是二十六小定,三十大定,宝玉娶亲,虽无贾母的梯己给他,但是王夫人自有私房,许多东西都是现成的,且都是上用之物,只需重新采买茶饼果酒等物便可,倒也风风光光地送到了薛家,给足了颜面。 薛姨妈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忙忙地收拾宝钗的嫁妆。 夏金桂心有不满,几次三番地拦阻,闹得厉害,见薛姨妈给宝钗预备两万两压箱银子,立时怒道:“难道竟要将整个薛家陪送给你女儿不成?” 薛姨妈又气又急,道:“不过一万两银子,怎么就将整个薛家陪送给她了?” 夏金桂踩着门槛子,冷笑道:“为了这个什么劳什子金玉良缘,也不想想阖家付出了多少。住在荣国府里那么些年,我进的竟不是薛家门,是贾家门,这也不说了,谁让荣国府比咱们家有权有势呢,咱们依附着他们过日子,自然委屈些。只是为了这一件事,老奶奶连祖宗忘记了,儿子忘记了,只想着什么金玉了!” -- 第375页 薛姨妈气得浑身发抖,道:“好容易宝丫头定亲了,你在这里说的什么话!” 夏金桂换了一只脚,道:“我说的什么话?自然是实话。老奶奶听不得,不过因为我说中了老奶奶的心思。谁不知道老奶奶给二爷说大太太的娘家侄女是讨好大太太的意思,大太太和咱们家成了亲戚,自然不拦着什么金玉什么良缘了。拿别人的终身来达成自己的目的,真真是好人,也不知道二爷是怎么想的,竟由着老奶奶做主,就凭着薛家二房大爷的身份,害怕娶不到家道殷实的好人家姑娘?老奶奶非得给他说这样一门亲,怎么给自己儿子娶亲时就想着须得极富贵的呢?若不是我们家就我一个,只怕你们也未必上门求亲罢?柳二郎走时,除了那个大傻子,你们不管不顾,如今人家功成名就了,又想着将琴姑娘许给他,琴姑娘为人好,还罢了,只是你们不是看在柳二郎的官职上?人家凭什么为你们家做嫁衣?” 这一番话说得薛姨妈几欲晕倒,指着夏金桂说不出话来,薛蟠在旁边扎煞着手,不知如何劝解,薛蟠虽然人傻,但也知道薛姨妈的打算,夏金桂并没有说错,当初住在荣国府里,便是因为宝钗的金须得有玉的来配。 薛蟠毕竟敬母疼妹,喝道:“说这话做什么?快别说了,给妈赔罪。” 夏金桂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也不想想我都是为了谁,你倒来说我的不是!” 薛姨妈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夏金桂摔着手帕子道:“不能给那么多压箱银子,最多一万。不然,我就去闹去,横竖我是不怕的,你们家女儿好容易才嫁到了官宦人家,若因此有什么不好的,别怪我。” 薛姨妈不答应,夏金桂果然闹得阖家皆知,最后还是宝钗息事宁人,方劝解开了。 因此,薛姨妈只得将压箱银子减了一万两。 王夫人对于薛家之事一无所知,因盼着宝钗进门好做个膀臂,急急打发人来请期,定的乃是六月初六,薛家嫁妆皆已齐备,自是满口应承。 闻得玉钗二人六月初六成亲,雪雁叹道:“日子也太急了些。” 如今各家忙着娶妻嫁女,不管外头如何热闹,如何喜庆,雪雁皆是不理,只在家中养胎,便是闲了也只是在自家院落里走走,因此一概喜事都是礼到人不到。众人闻得她有了身孕,倒都体贴,也不责她,纷纷打发人送了补品过来。 其中于连生最是欢喜,每常闲了便出来来探望她,两家的宅子只隔着一条街,来往十分便宜,吃的顽的用的小孩子穿戴的精致东西于连生不知道预备了多少,足足装了几大箱子。 黛玉吃完了张惠的喜酒顺路过来看她,听了这话,道:“聘礼嫁妆都是早早预备妥当的,只是日子攒在一起,便显得仓促些。” 雪雁赞同道:“这倒也是。为了这么一件金玉良缘,宝姑娘蹉跎了多少好韶华,只盼着她进门后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想必二舅太太不会苛待她。” 黛玉道:“二舅母素来喜欢宝姐姐,自然待她好。” 雪雁却是一笑,姨妈对待外甥女和婆婆对待媳妇乃是两码事,谁也说不准到底好不好。 黛玉笑道:“不说这些了,终究没什么意思。我跟你说,薛家应了柳家的亲事,琴妹妹已经随着他哥哥进京待嫁,他们家自有宅子,嫁妆这会子都带来了,又是一件喜事。只是薛太太因痰症不能远行,未能亲至,须得薛姨妈料理,得等到宝姐姐出阁之后。” 雪雁听了,笑道:“果然是喜事,琴姑娘为人好,有一段良缘也是理所应当。” 黛玉点头道:“正是呢,将来咱们去西海沿子,说不定同行为伴呢。琴妹妹送来的那些书都在我那里,原想着拿来给你看,但是你如今有了身子,竟是别劳神太过。” 雪雁道:“我哪里就那样娇嫩了。” 黛玉望着她日渐隆起的肚腹,伸手摸了摸,笑道:“总得小心些才是上策。” 雪雁微微一笑。自从怀孕后,她的一应饮食赵云十分精心,每日都要过问,除烦恼、禁房劳、戒生冷、慎寒温、服药饵、宜静养等等,清闲时在家,赵云经常读书给她听,还弹奏雅乐与她听,到此时雪雁才知道君子六艺赵云竟是无一不精,赵云还特特交代雪雁必须谨守礼仪,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能以胎教。 总而言之,对于胎教赵云比雪雁还慎重。 黛玉听了雪雁的抱怨,抿嘴笑道:“你嘴里抱怨,只怕心里正欢喜罢?原来怀胎竟然这样繁琐,从前见琏大嫂子怀葵哥儿时便没有如此。”凤姐言语粗俗得紧,下人惹她生气,张口便骂,已成常事,即便跟着容嬷嬷改了许多,但是有些性子仍是未改。 雪雁笑道:“琏大奶奶不大识字,自然不在意这些,想必琏大爷也不在意。” 黛玉扑哧一笑,甚为赞同。 从雪雁家出来到家,黛玉疲倦已极,问道:“太太回来了没有?” 鸳鸯忙道:“杨提督家娶儿媳妇,太太吃酒尚未回来。” 黛玉点了点头,说知道了。 次日,黛玉又去赴宴回来,闻得宝琴来拜,忙命接进来,姐妹相见,自然欢喜。 宝琴较之在荣国府时稳重了几分,见过黛玉送上拜礼,未曾留饭便回去了,黛玉知她定了亲事,已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走动。 -- 第376页 宝琴回到家中,薛蝌便拿着嫁妆单子给她看。 薛蝌这次带着妹妹进京,一是嫁妹,二是娶亲。 他们三月份进京,不但带了宝琴的嫁妆,还带了薛蝌的聘礼,他们应了柳家的亲事,定在六月二十小定,等宝琴出阁后,薛蝌便娶邢岫烟进门,然后带邢岫烟南下。 邢夫人现今是荣国府的管家太太,虽说还是凤姐管家,但是与往常不可同日而语,邢大舅一家自然巴结着姐姐不肯离开,故惜春搬出大观园后,邢岫烟亦搬了出来,凤姐待邢岫烟倒亲厚,安置她住在原先薛家住的那所院落里,也就是在邢夫人房子后面。 贾母去世,黛玉迎春出嫁,湘云宝钗回家,宝琴南下,宝玉探春等人搬到了东院,整个荣国府里顿时有许多闲置的院落,他们一家一人一座院落还有剩。 宝琴看着哥哥给自己预备的嫁妆单子,不觉红了眼眶儿。 薛蝌柔声道:“你是退过亲的,虽说柳家不在意,可是咱们家身份比别人低,便只能在这上头给你争气,柳家是落魄世家,没多少家业,你有这么些嫁妆,过去也有底气。柳家没有公婆,你过去便能当家作主,好好跟二郎过日子罢。” 宝琴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哽咽道:“都是因为我,让妈和哥哥操碎了心。”也是为此,导致薛蝌迟迟不曾娶亲。 薛蝌笑道:“快别说这话,咱们家就咱们母子三个,不为你操心,还为谁操心去?难道为堂姐操心?人家还不稀罕咱们呢!你放心,咱们家虽比不得长房是皇商,但是咱们家的生意这些年有增无减,你的嫁妆不比堂姐差,甚至压箱银子比她还多。” 宝琴破涕为笑,道:“难道哥哥见了堂姐的嫁妆单子?” 薛蝌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堂哥的性子,恨不得人尽皆知,如今都知道堂姐嫁妆丰厚。”至于夏金桂吵闹一事,薛蝌兄妹也时有耳闻,只是一笑不语。 宝琴听了,却道:“再丰厚,也比不得林姐姐。” 听她提起黛玉,薛蝌微微一怔,点头道:“满京城里,即便是公主郡主的嫁妆,也未必能比得上林夫人,毕竟林夫人家没了后人,剩下的那些都给她了,嫁妆虽多,也不是人人都羡慕的。想必即使是林夫人宁可嫁妆少些,也想有个兄弟依靠罢。” 宝琴叹道:“都说林大人为林姐姐想得十分周全,只可惜没有香火,真真让人叹惋。” 薛蝌道:“等你成了亲,也能常去找林夫人。” 宝琴面上顿时露出一丝笑容,在荣国府那些年,最交好的便是黛玉了,如今嫁给柳湘莲,听说柳湘莲已经调到了大营隶属周鸿麾下,她和黛玉自然能常见面。 宝琴在这里只盼着宝钗早早出阁,李纨在东院里却是十分伤心。 她带着贾兰住在外书房的院落里,可是宝玉成亲,总不能用正院中的厢房做新房,因此王夫人便命李纨搬到正房后面角落里的小小三间抱厦中,将外书房院落让给宝玉做新房。 李纨听了这话,心中顿时一酸,低头应了。 回到房中,李纨泪落如雨。 贾兰近日在家中温习功课,见到母亲如此,急忙上前询问究竟。 李纨瞅着爱子,默默无语,还是素月低声道:“太太叫咱们搬家,搬到老爷院子后面角落的三间小抱厦中,把现在住的地方让出来给宝二爷做新房。” 贾兰闻言,双眉一竖,旋即扶着李纨,道:“妈,咱们且忍忍罢,等儿子成家之后,咱们就搬出去住。” 李纨抱着贾兰不由得痛哭出声,哽咽道:“说得容易,谁给你说亲呢?有谁想着你呢?我只盼着宝玉早早娶亲,探丫头早早出阁,环哥儿早早娶亲,只是你哪里能等到那时候?你今年已经十四岁了,再等几年,还有什么人家的姑娘没有定亲出阁?” 贾兰咬了咬牙,道:“这么些年都熬下来了,再熬几年也无妨。” 李纨拭泪道:“咱们还是快些搬家,仔细迟了一两日,太太又恼了。” 好在他们当初搬家时,东西都是锁好的,李纨也只拿出了一些家常衣裳器具出来,别的都没打开,此次搬家倒也便宜,至晚间便妥当了。 李纨一搬出去,王夫人立时便命人重新收拾房间,安插器具,披红挂彩。 得知李纨和贾兰母子的事情,雪雁一阵叹息。 黛玉近日忙碌不堪,日日都有喜酒,家家都办喜事,送来的帖子有厚厚一叠,去给湘云添妆时,看着湘云的嫁妆,虽称不上十分丰厚,却也中规中矩,挑不出什么错来,为了史侯府的面子,她两个叔叔婶婶也不会过于怠慢了她。 湘云想到自己的婚事除了不及黛玉,别的姐妹都不如自己,面上亦是喜气洋洋。 紫鹃私下将二百两金子给了翠缕,翠缕吃了一惊,她素知湘云待黛玉之心,没想到来添妆时,黛玉竟私下给湘云这么多钱,比史家给湘云预备的一千两压箱钱多了一倍。 紫鹃悄声道:“悄悄交给你们姑娘做压箱银子,当初老太太给了我们奶奶一千两金子做压箱钱,奶奶都拿出来了,二百两给了二姑娘,这二百两给你们姑娘,剩下的六百两,三姑娘四姑娘和兰哥儿的,别人都没了。” 翠缕一怔,随即苦笑一声,道:“难为你们奶奶了。” 紫鹃摇头一笑,回到黛玉身边。 -- 第377页 湘云的婚事也没什么可记述之处,等她出阁后,转眼便到了宝玉成亲的前一日。 宝钗的嫁妆已经送来了,在荣禧堂正厅晒嫁妆时,邢夫人看罢便说道:“宝玉媳妇的嫁妆虽多,到底不如林姑奶奶出嫁时丰厚。” 众人一怔,随即都笑了。 王夫人面上不动声色,淡淡地道:“等到大太太嫁侄女时,想来比我们强些。” 邢夫人闻言,登时火冒三丈。 凤姐见状,急忙走上前来,笑吟吟地道:“太太只是姑妈,虽能给邢大妹妹添妆,但是却不能逾越了规矩,替代邢大舅给邢大妹妹置办嫁妆,于礼数上不合,纵然太太满心疼邢大妹妹,这事也不能太违背了规矩。” 邢夫人听了这话,方点头笑道:“可不是这么说,我也想问问二太太,难道自己的侄女也就是我这琏儿媳妇出门子时,二太太给琏儿媳妇置办了嫁妆?” 王子腾夫人眉头一皱,忙以别话岔开。 邢夫人忌惮王子腾,也便撇开不提。 次日宝钗进门,王夫人素来如木雕泥塑的脸上露出十分笑容。 荣国府上下虽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宝玉一身大红喜袍,人却是呆了一般,反不如袭人欢喜,袭人麝月等人见了,只能百般劝解。 宝玉长叹一声,想到自己总不能为了一点心思便不娶妻,因此骑上高头大马迎亲去了。 袭人麝月等松了一口气,袭人道:“等二奶奶进门便好了。” 麝月深有同感,道:“也只有二奶奶能劝着二爷些,到那时,咱们就好了。” 院中说不尽的热闹,袭人等虽然忙碌,却满脸笑容。 宝钗进门以后,果然合王夫人的心思,待她十分亲厚,远胜李纨。 李纨唯避在房中教贾兰读书,外事一概不管,宝钗则揽手了东院的管家之权,王夫人顿觉轻快,拉着宝钗的手,道:“好孩子,难为你了,一面管家,一面照料宝玉,还得劝着宝玉上进。你和宝玉一金一玉,都是有造化的,满天神佛做主呢,你放心,只要宝玉肯读书,以他的灵性儿,将来必定高中。” 宝钗稳重依旧,道:“太太放心,我必然劝着二爷上进。” 王夫人听了,十分满意。 宝钗说起管家之事,事事请教王夫人,又道:“我瞧着咱们家人少房子也少,丫鬟反多了,丫鬟一多,是非也多,我来了不过半个月,丫头已经拌了二三十次嘴,倒不如裁几个下去,二爷房里清净了,没人挑唆他顽,读书也能静得下心。” 王夫人不断点头道:“你说得不错,你做主便是。” 宝钗拿出早已拟好的名单来,道:“太太瞧,年纪大些的放出去如何?下头年纪小的提拔上来,还能多服侍几年,知根知底,总比再叫上来的丫头好。” 王夫人见名单上头一个便是二十岁的袭人,不觉一怔。 第八十五章 旧事发花袭人出府 宝玉房中诸人,王夫人最信任袭人,忙道:“怎么袭人也打发出去?” 宝钗忙笑道:“袭人麝月秋纹碧痕几个都是服侍二爷多年的老人儿了,按理不该打发出去,只是她们都二十岁了,再耽搁下去岂不是惹人闲话?况且二爷读书上进,对此也淡了心思,不如给了恩典,令其家人自聘。” 王夫人犹豫了片刻,道:“下头的丫头如何?我瞧着袭人麝月两个笨笨得倒好。” 宝钗听了这话,心里不以为然,若说袭人麝月粗笨,宝玉房中便没有聪明人了,这么些年宝玉房里起先有多少人,眼下只剩下她们几个,哪一个都不是好相与的,遂沉吟道:“若是太太喜欢袭人,留下也使得,只是有一样不大好,我才想着打发她出去。” 王夫人闻得袭人不好,忙问何故。 宝钗面上踌躇,道:“咱们家须得俭省为要,我想着留几个针线活儿好的丫头在房里使唤,袭人虽好,人倒懒,往年我和云丫头不知道替她做了多少活计,又咳过血,年月不保,恐非长寿之相,那时候咱们家使唤的人多倒罢了,如今人少,该勤勉些才好。” 王夫人吃了一惊,道:“竟有这事?我只道她是极好的。” 宝钗笑道:“这原算不得什么大事,唯有一件太太若听了,只怕会同意我打发她出去。” 王夫人问道:“什么事?” 宝钗道:“听底下小丫头们抱怨,自从太太给了二两银子一吊钱,袭人如今便有些拿大了,常拿捏着二爷,还跟二爷使性子。太太想,二爷是何等尊贵的人物?便是太太都舍不得斥责二爷一句,我这心里觉得有几分不妥,故来请示太太。” 王夫人听了这话,顿时大怒,道:“怎么没人跟我说这些事?我原想着她能劝着宝玉,宝玉年纪又轻,故留了她,等到你进门后再开脸儿过明路,没想到竟敢拿捏主子。” 宝钗低声道:“从前我只是亲戚,说不得,如今得了福分服侍太太,自然容不得了。” 王夫人拉着她的手,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好处,并不怪你。我只恨底下人对我阳奉阴违,这样大的事竟没人告诉我一声。” 宝钗笑道:“太太夸过袭人性子稳重和平,贤惠得很,时时劝谏着二爷,她为人处事极好,我瞧着也喜欢,何况她在二爷心里是第一人,再没人比得上她,在二爷跟前说话,二爷听得比我还多些,自然无人说她的不是。” -- 第378页 王夫人眉头一皱,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满。 宝钗见状,忙道:“打发与否,端的看太太的意思,这名单列出来只是跟太太说有几人到了年纪,若是二爷,只怕舍不得袭人出去,因此,还得看看二爷的意思。” 王夫人摆摆手,道:“这些事都该你管,哪里能由着宝玉做主?你既看着这几个年纪大了,就放出去罢,横竖咱们家也不缺丫头使唤。” 宝钗答应了一声,又回了其他的事情,方拿着名单回去。 王夫人唤来金环道:“去叫宝玉房里的李嬷嬷过来。”虽然宝钗说的话有道理,但是王夫人仍不信自己信错了人,故唤来宝玉房中四个奶妈之一的李嬷嬷问究竟。 李嬷嬷原就与宝玉房中的丫头不和,尤以袭人为最,闻得王夫人问,立时添油加醋地道:“太太不知,宝玉房里哪一个不是袭人拿下马来?我都不好说。为了这个袭人,宝玉嫌我老了,又腌臜,不论是非先说我的不是,这也罢了,我虽奶了二爷几年,到底二爷是主子。只是这袭人见了我也不行礼,躺在炕上装模作样哄宝玉找她顽,娘娘省亲那年,赏赐了一碗糖蒸酥酪来,宝玉只留给她一个人吃,别人都没得。” 王夫人皱眉道:“我竟不知道还有这么许多事。” 李嬷嬷见王夫人似对袭人有些不满,忙道:“太太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单是一样太太若知道了,必然恼得很。” 王夫人倚着靠枕,端起茶碗,问道:“什么事儿我知道了必定恼得很?” 李嬷嬷靠近王夫人,悄悄地道:“袭人早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了,大约是东府里小秦大奶奶请吃酒那一年,便勾引宝玉做了那事儿。”这些事都是瞒上不瞒下,李嬷嬷知道王夫人一定不知,否则不会那样处置晴雯一干人。 王夫人闻言一惊,手里的茶碗落到地上打了个粉碎,忙道:“你说什么?” 李嬷嬷见状,心中一笑,面上却诧异道:“太太想来是知道的,不然怎么会偏给了她二两银子一吊钱?大家底下都当太太知道呢。我当初觉得宝玉年纪小,袭人却大两岁,必然是袭人勾引的,故我不大喜欢她,只是二爷护着,我倒告老回家了。” 王夫人气得浑身颤抖,道:“你们底下都知道?” 李嬷嬷笑道:“多是知道的,横竖能看出来,只是上上下下的人都叫袭人笼络了去,没人敢说她不是。倒是宝玉房中丫头拌嘴,话里话外没少透露出来,就是那个晴雯,晴雯牙尖嘴利,见过他们如此,不是一次两次了,故晴雯和袭人不和,三天两头地拈酸吃醋。” 王夫人听了,五内俱焚,恨道:“其心可诛!”她见到袭人麝月秋纹几个粗粗笨笨,不会挑唆宝玉生事,且上回宝玉挨打袭人在自己跟前说的那番话真真是真知灼见,故高看她一眼,额外给银子,打算等宝钗进门后再开了脸儿过明路,不曾想晴雯倒清白,反是袭人早早地勾引了宝玉。听李嬷嬷说是东府里请吃酒那年,那时候宝玉才多大?不过十来岁。 虽说大家公子未娶亲之先屋里有两个人是常事,宝玉成亲时已经十八岁了,她留下袭人麝月秋纹几个未尝不是给宝玉留着的,只是她没想到袭人许多年前便勾引了宝玉,竟是打了她的脸,因此听了李嬷嬷的话,再添上宝钗先前的话,对袭人反生了十二分的怒火。 李嬷嬷忙笑道:“太太息怒,太太往常忙碌,哪里知道这些小事。” 王夫人怒道:“什么是小事?这些若是小事,什么是大事?我因宝玉先住在老太太房里,后来又搬进了园子,耳神心意不到,你一个做奶妈子的,竟然纵着他胡闹。” 李嬷嬷闻得王夫人迁怒,忙赌咒发誓道:“太太明鉴,我哪里不想宝玉好?只是袭人那小蹄子早妆狐媚子笼络了宝玉去,哄得宝玉事事依从,反说我的不是,我一张老脸都没了,被个小丫头当面儿地讥讽嘲笑。” 王夫人听了,道:“袭人还做过什么事?你倒说来叫我知道。” 李嬷嬷大喜过望,垂头思索片刻,道:“难说,袭人不止笼络了宝玉,宝玉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袭人,便是府里上上下下都说她好,别人挑不出不是来,真真是贤良人,老太太身边的鸳鸯,琏二奶奶身边的平儿,从前的二奶奶,还有出嫁了的史大姑娘,哪一个不护着她?听说还使唤史大姑娘和二奶奶做活,背地里也说林大姑奶奶的不是。” 王夫人冷笑一声,道:“宝丫头林丫头云丫头再怎么着也是主子,几时由着一个丫头使唤并说三道四了?你们怎么不来回我?早知是这样的人,早打发出去了,哪能留着。” 李嬷嬷淌眼抹泪道:“我略有一点子不满露出来,别人都说我的不好,为此,我早就被撵在家里养老了,里头哪是我能随便进来的,若不是这会子搬家,太太恩典,叫我上来,我只怕还在家里不得见太太的金面呢。” 王夫人听到这里,又细细问了起来,方知许多不知之事,到最后已是满面怒色,恨不得立时吃了袭人,挥手叫她回去,打发人去叫宝钗过来。 宝钗回到自己院中,袭人含笑迎了上来,道:“奶奶又去太太那里回话了?二爷已经起了,好容易才劝得二爷看书。” 宝钗笑道:“别人都劝不动二爷,想来是你劝的?” 袭人忙笑道:“我哪有那样的本事,都是奶奶平素说的话儿好,二爷听进去了,我在二爷跟前说时,二爷便去看书了。” -- 第379页 宝钗听了,微微一笑,走进屋里,却见宝玉歪在榻上,合眼安睡,一卷书落在地上。回头看了袭人一眼,宝钗走过去拾起地上的书,用帕子擦干尘土,放在案上,看着宝玉晶莹如玉的面容,心中不禁长叹一声。 袭人见状,登时涨红了脸。 这时,金环过来道:“太太叫奶奶过去,有要事相商。” 宝钗道:“才从太太屋里回来,太太有什么吩咐?” 彼时宝玉已醒,见到宝钗,脸上亦无欢喜,只问道:“太太叫姐姐做什么?” 宝钗笑道:“我也不知道,去去就来,等回来再告诉二爷。莺儿,二爷醒了,还不带人进来服侍二爷梳洗。” 莺儿在帘外答应一声,果然带了两三个丫头进来,袭人反退了一射之地。 宝钗走后,麝月看到袭人脸上的失落之色,忙拉了她一把,出了屋子到院子里,轻声劝道:“莺儿是奶奶的陪嫁丫头,将来都是你我明白的身份,这会子奶奶刚进门,二爷的大小琐事她们自然笼了去,你心里别难过。” 袭人沉默不语,低声道:“往常咱们和莺儿何等交好,如今反倒疏远了。” 麝月听了,只是淡淡一笑,往常她们是宝玉房里的大丫头,宝钗想进门,自然笼络她们,也叫丫头常来往,如今已做了二奶奶,房中还是心腹丫头留着的好。依他看来,莺儿必定会取代她们,尤其是取代袭人做宝玉的屋里人。 却说宝钗到了王夫人房中,犹未开口,便听王夫人道:“早早将袭人打发了,不能留。” 自李嬷嬷去后,王夫人越想越气,竟是容不得袭人了。 此事虽合宝钗之意,闻言却是十分纳罕,不解王夫人此言何故,道:“这是怎么了?谁惹太太生了这样大的气?叫我知道了,罚他们几个月的月钱。” 王夫人气得很了,也不说话,倒是李嬷嬷来时金环在侧,遂说给宝钗听。 宝钗听完,了然道:“原来竟有这么许多事。” 王夫人问道:“这事儿你们也知道?” 宝钗笑道:“谁家没这样的事儿,何况二爷那时年纪还小,难道我还为这个拈酸吃醋不成?底下都是知道的,我当太太也知道,所以额外给了银钱,还赏了菜。今儿我原不是为了这个才打发袭人出去,便没多嘴多舌,只给她留个体面罢了。” 王夫人沉声道:“可恨我不知道这件事,只当她是个好的,且为人志气深可敬爱,才想着留给宝玉,没想到她口口声声说得好,自己竟先勾引了宝玉。” 宝钗安慰道:“太太只是信错了人。” 王夫人道:“这就更可恨了,你早早将她打发了正经,只许将贴身衣服带走,余者好衣服都留给好丫头们穿,铺盖东西也都得检查一遍,不许私自携带了东西出去。” 宝钗道:“太太容禀,此事还是不张扬的好,若叫外头知道了,岂不是坏了二爷的声名体面?何况袭人也和我好了一场,太太就赏她一个恩典,将卖身契和她攒的一些梯己都带回家,到那时再说个好人家,安安分分地过日子,不说府里是非,也是太太的福泽所致。” 王夫人本是个慈善人,闻听此言,点头道:“只便宜了那个狐媚子。” 宝钗听了,忙安慰了好一番。 王夫人余怒未消,道“你先去打发了她要紧,按着你的心思料理,横竖是你管家。” 宝钗满口答应,回来便将王夫人之意告诉了宝玉。 袭人正在一旁伺候,闻听此言,只觉得当头打了一个焦雷,一脸不敢置信。 麝月等人亦是诧异非常,她们被打发出去倒还罢了,横竖年纪到了,宝玉也不大看重她们,只是没想到一向对宝钗推崇之至的袭人竟在宝钗进门没半个月便被打发出去。 麝月抬头看了袭人一眼,只见她面色苍白如纸,犹不信王夫人竟有这样的意思。 宝玉吃惊道:“太太怎么想起来打发袭人了?早先我房里的人都没了,只剩这几个跟我多年,且是太太顺心合意的,这会子倒叫人费解了。” 宝钗道:“太太的吩咐,我岂能不从?再说,太太都是为了二爷好。” 宝玉听了这话,面色沉静如水,一声不吭。 袭人见状,心头一凉,不知怎地忽然想起王夫人打发晴雯时的景况来,那时王夫人一腔雷霆之怒,将晴雯芳官四儿藕官一概撵尽,宝玉亦是不敢反驳,忙跪下哭道:“我跟了二爷这么些年,二爷好歹替我求求情儿,我回去了能怎么着?奶奶开开恩,太太最疼奶奶了,看在我这么些年的忠心上,奶奶也替我求求情儿罢。” 宝钗为难道:“这是太太的意思,岂能违拗?如今太太给你留下了体面,你竟是早些收拾了东西回去要紧,若惹恼了太太,只怕便没这样的好事了。” 说着,吩咐莺儿道:“去将袭人的卖身契取来,一并给她。” 莺儿听了,忙去取了袭人的卖身契过来,递给袭人道:“太太和奶奶慈善,并没有要姐姐的赎身银子,姐姐拿着卖身契回家复了原籍,姐姐再寻个人家,好好过日子。” 袭人并没有接卖身契,反对宝钗宝玉磕头,哭道:“太太素来慈善,我不信太太竟会撵我出去,我便是一头撞死了也不出这个门。” 听她这话,麝月忽然想起晴雯说这句话时恍若还在眼前,不由得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 第380页 宝钗坐在上头,道:“这是太太的意思,你去求太太,也只会自取其辱。你从前的那些事儿,太太都知道了,故才吩咐我打发你出去,我也替你求了情,卖身契给你,你攒的梯己也带走,不然就凭着太太处置晴雯时的意思,你得不到好。” 袭人料想必是自己同宝玉*之事被王夫人知道了,只是自从王夫人看重她,她便远着宝玉,总不与宝玉狎昵,如何被翻了旧账?且她作为爷们身边的丫头,此事并不越礼。 宝玉长叹一声,道:“走罢,都走罢,出去了未尝不是一条生路。” 袭人一怔,随即心如死灰。 宝钗命人给袭人收拾铺盖妆奁东西,麝月接过袭人的卖身契塞在她手里,扶她起来。 袭人看了宝玉一眼,只见他早已不忍地扭过头去,不觉泪流满面,哽咽道:“太太和奶奶打发我出去,我不敢不从,只是二爷身边的人不能都打发了出去,好歹留着麝月罢,总归跟了二爷多年,也知道二爷的喜好,比外面来的强些。” 麝月闻言,顿时一怔。 宝钗想了想,据她所知,这些丫头中麝月确实难得稳重,且十分清白,不比袭人之贤,秋纹碧痕之为,便点头道:“既是你所求,就留下麝月,秋纹碧痕也随着你一同出去。” 秋纹碧痕面如土色,随即想到袭人都被撵走了,何况自己,她们原也是陪着宝玉一同闹过的,因此听了宝钗的话,只得磕头谢恩。 袭人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外面也打发人告诉了她哥哥来接,袭人意欲去给王夫人磕头时,宝钗忙道:“竟是别去了,免得太太见你,心里难过。” 袭人只得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出去了。 见到哥哥花自芳在门外等着,兄妹两个不由得抱头痛哭。 花自芳一面将东西搬到车上,一面拉着妹妹道:“快上车,有什么话回家说。” 袭人坐在车里,行了一路,哭了一路,哭得花自芳心酸不已,回到家里,立时便拉着袭人道:“好端端的,怎么打发妹妹出来了?我一听到这个消息,立时放下手里的事情过去接妹妹,幸而不曾让妹妹久等。” 袭人听了这话,忍不住道:“还有什么,不过是狡兔死走狗烹罢了。”她原是个聪明女子,一路上思来想去,唯有宝钗容不得自己,亏得自己事事推崇她,没想到她竟翻脸不认人。 想到这里,袭人满心后悔莫及。 花自芳叹道:“咱们家复了元气后,我和妈早想赎妹妹回来,只是妹妹死活不肯,我们见了二爷那样的模样,那样的人品,又对你体贴,你有了这样的终身,我们也放心。再没想到,好容易等到你能过明路的时候,偏又被打发出来了。” 袭人哭道:“妈和哥哥疼我,是我不孝,辜负了妈和哥哥。” 花自芳安慰道:“出来便出来了,外面平头百姓的日子也不是如何艰难,咱们家又复了元气,横竖我现今还未娶亲,先给你说一门亲事,好生过日子,将过往都抛却了罢。” 花自芳只比袭人大一岁,素疼袭人,早先母亲去世守了三年孝,好容易守完孝,正打算议亲,偏上皇驾崩了,故耽搁至今,想到这里,花自芳暗暗庆幸,不然娶了妻子以后,恐就难以按着自己的心意给袭人置办嫁妆了。 袭人闻言更加伤心,哭泣不止,花自芳好容易劝住了。 袭人拭泪道:“我虽出来了,却有个好哥哥,比谁都强些。” 花自芳一笑,随即便想着给妹妹寻什么样的人家,作为大户人家爷们的贴身丫头,不好找到极好的人家,只能选低一等的,好在家里有些积蓄,袭人也攒了不少梯己,多置办些嫁妆,寻个人家还是能的。 不说花自芳如何为袭人筹谋,却说荣国府中闻得宝钗打发袭人出去,不觉阖府惊奇,想当初宝钗待袭人何等亲厚,袭人也处处说宝钗的好处,不想宝钗进门头一个便打发她。 凤姐讽刺一笑,自顾自逗弄葵哥儿顽。 李纨听了,全然不放在心上,丢开不提。 余者也有可怜袭人的,也有说宝钗厉害的,也有拍手称快的,诸般言语不一而足。 雪雁原本不知,但是这一日欣荣来看她,便从她嘴里知道了。 赖嬷嬷虽是贾母的心腹,赖大却是管家,且当初修建大观园时贾赦与之一同料理,分了家后,也没有免了赖大的差事,再说,除了赖大,府里也没几人能胜任大管家之职。 雪雁叹道:“看来是宝二奶奶容不得袭人这样的人,所以才打发出去。也是,袭人在宝二爷心中地位最重,宝二奶奶一时比不得,且上下都知道袭人的好,宝二奶奶不比琏大奶奶容得下平儿在府里处处与人为善,可怜袭人十年心思付诸流水。” 欣荣笑道:“琏大奶奶憨,哪里比得宝二奶奶那样精明。都说贤妻美妾,偏生袭人得的是个贤良名儿,比二奶奶还强,留着她在,叫下人拿着她比二奶奶不成?” 雪雁轻叹一声,道:“妻妾之争,自古惨烈,谁都有自己的无可奈何。” 欣荣点头道:“这话倒是有几分意思。真真是一家人,瞧二老爷这么些年,身边也只一个木头人似的周姨娘,和一个倒三不着两的赵姨娘,薛家姨太太家也没有庶子庶女,据说薛家老爷去世后,薛姨太太依仗着王老爷的权势,生生保住了一家的家业,又打发了剩下的姬妾丫头,琏大爷身边也只一个平儿,如今那秋桐因当年尤二奶奶之事早被琏大爷厌弃了。” -- 第381页 雪雁十分赞同,王夫人凤姐薛姨妈宝钗在此事上,倒是一脉相承,不愧家学渊源。不过雪雁最厌姨娘庶子一流,虽觉得宝钗行事令人觉得十分讽刺,却也不会同情袭人过甚。 因听欣荣说起此事,雪雁道:“薛家姨太太难得有本事,一个寡妇人家竟能保住薛大爷的家业,怎么如今反压不住他们家大奶奶撒泼打滚?现今外头都知道他们家娶了一只胭脂虎。那时薛大爷也不过十来岁年纪罢?别房的人就没伸手?” 欣荣嗤笑一声,道:“便是薛家大奶奶这样不知礼数,姨太太才压不住。你忘记王老爷是什么身份了?一句话过去,谁敢得罪?我也是听祖母说的,你别看姨太太现今对薛家二房蝌大爷亲厚得很,当年分家时闹得厉害着呢。二房统共分了一点子家业,亏得二房老爷精明能干,蝌大爷也有能为,虽说他们家不是皇商,但是家业比姨太太家也不差什么了。” 与薛家长房相比,薛蝌稳重上进,又不惹是生非,如今又有了柳湘莲做妹婿,也算在官场上有了依靠,谁不知道柳湘莲便是跟着桑隆周鸿等人的。 薛蟠家虽是皇商,但是生意日渐消耗,又有别的皇商后来居上,生意越发不好了。 雪雁亦曾猜测过,闻她此言,道:“既这么着,蝌大爷偏还听姨太太的意思娶亲?是了,那时他们住在府里,又想着依附府里的权势保住琴姑娘的婚事,邢大姑娘毕竟是大太太的侄女,又是老太太做保山,即便不愿意也得答应,亏得邢大姑娘为人品行极好。” 欣荣点了点头,道:“先前琴姑娘同周大奶奶亲,反远着宝二奶奶,这几年蝌大爷不忙着娶亲,也能瞧出几分来。倒是琴姑娘定了亲,定在八月里出阁,到时你去不去?” 雪雁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笑道:“添妆之礼托周大奶奶送去,我就不去了。” 欣荣道:“也是,你那时都六七个月了,竟是静养要紧。倒是我得过去,听说琴姑娘的嫁妆十分丰厚,比宝二奶奶不遑多让,只是因着规矩,规格低些。” 雪雁好奇道:“宝二奶奶进门时嫁妆如何?我没去,并不知道。” 这些女人家即便出门应酬交际,说话不离这些,一生也只比这么几样,历久不衰,出阁前比家世出身,出阁时比嫁妆体面,出阁后比丈夫前程,年老时则比儿孙争气,谁若是样样都比别人强,那么一辈子的福气便圆满了。 从黛玉出嫁时的十里红妆,雪雁心里便明白势必有无数人都拿着黛玉的嫁妆来比,他们不想因林家绝户之财如此,只想着嫁妆多寡,往后数十年,也会依旧拿出来津津乐道,不然女孩子出嫁便不会晒嫁妆了,别人越是羡慕,娘家越是体面。 欣荣笑道:“虽比别人强些,却远不及周大奶奶的,不知道多少人私下都说二太太丢了西瓜捡了芝麻。” 雪雁淡淡一笑,道:“往后数十年,只怕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我们姑娘。” 欣荣道:“这倒是。现下都看着琴姑娘的嫁妆,若是比宝二奶奶多,那才好看呢。” 雪雁听了,并不言语。 欣荣道:“琴姑娘也算有福气了,梅翰林家的公子还是个白身,柳二郎却有了品级,过去便是六品,日后面对梅家,也算扬眉吐气了。” 雪雁笑道:“不知道梅家是否娶了亲。” 欣荣想了想,道:“旧年国孝,不曾听说,若是娶亲了,自该有消息。” 雪雁点头不语。 欣荣正要说话,忽听外面有人通报说锋大爷一家到门外下车了,她不知赵锋之事,忙道:“你既有客,我便先回去了,过一时再来看你。” 雪雁扶着小兰起身,道:“我送送姐姐。” 心中一算,如今是六月下旬,距离八月还有一月有余,赵锋提前过来亦在情理之中。 欣荣忙道:“你身子重,快别如此。” 话虽如此,雪雁仍送她到二门,途中欣荣见她红光满面,气度雍容,不觉十分羡慕,道:“你倒好,外面是是非非都与你不相干,瞧你虽有了喜,面上却不大显。”她嫁给了一个比赵云有前程的举人,只是上有公婆,下有弟妹,丈夫只知寒窗苦读,并不如何体贴,家境也不如赵家殷实,日子远不及雪雁过得舒坦。 雪雁道:“怎么不显?我生得白,面上许多斑点十分清晰,我都不敢对着镜子看。” 欣荣笑道:“丑些儿好,都说儿子丑娘,你这一胎又是尖尖的,必定是个贵子,你这一辈子也算圆满了。哪像我,头一胎生了个丫头,公婆几天没给我好脸色瞧,若不是我哥哥在上头,又有府里的权势,他们指不定就跟我甩脸子了。” 雪雁听了,素知世人重男轻女,不好深劝,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欣荣叹了一口气,点头道:“好在第二胎便是个哥儿。” 雪雁笑道:“你是先开花后结果,儿女双全,正好凑个好字,难道你公公婆婆还跟你使脸色不成?日子不过都是这么过着,但凭本事。” 欣荣道:“只盼着他明年春闱能高中,我也算熬出头了。” 雪雁笑道:“放心罢,必能金榜题名。” 说话间,已经到了二门,欣荣便上车走了。 雪雁看着门外正在搬东西的赵锋夫妇,忙命小厮道:“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帮锋大爷搬东西,翠柳,快去打发人收拾客房,晚上预备席面给锋大爷和锋大奶奶接风洗尘。” -- 第382页 米氏忙笑道:“不必叫人,我们只带了几件家常衣裳和几箱子书,余者便没有了。” 雪雁垂下眼睛,随即抬头笑道:“都是自家人,还带什么东西?难道家里没有吃的住的给你们?快进来,东西叫小厮搬。你们哥哥出门未回,晚上再见罢。” 说毕,又吩咐翠柳道:“拿新铺盖送去客房,别怠慢了锋大爷和锋大奶奶。” 翠柳答应了一声,心里又瞧低了赵家老宅几分,便是她们做丫头的出门住在别人家,也都是事后有人送铺盖妆奁过去,若是明知住下多是自己去时带上,他们倒好,来时除了衣裳和书以外,别无他物,日后出来进去雪雁还能不顾着他们的体面? 翠柳一面想,一面抬头看米氏,果然不曾十分妆饰,只穿着家常旧衣,连她都比不得。 翠柳抽身去收拾客房,心里暗骂了一声,虽说赵家老宅比不得赵云家有钱,但是也有三四千两的过活,丰衣足食绰绰有余,住在八景镇时,牛氏和米氏家常都是绸缎衣裳,比布衣百姓体面,头上也带着一二金珠,不想今儿倒朴素起来了。 这些翠柳能想到,雪雁自是看在眼里,只是微笑不语。 安置赵锋夫妇行李东西放好,雪雁将其请入客厅,含笑道:“我身子重,素日也懒,若有怠慢之处,锋兄弟千万担待些。” 赵锋衣着打扮十分体面,起身道:“暂住嫂嫂府上,心中已是十分叨扰,岂敢劳烦嫂嫂。” 雪雁犹未说话,米氏已开口道:“嫂嫂有喜,我们过来,是不是打搅嫂嫂了?” 雪雁有孕满三个月后便即打发人回家告知家人,赵家老宅打发人送了不少补品东西过来,韩家却是韩飞之妻亲自过来,不但送了许多东西,还说他们家没有婆婆看着,故教导了雪雁许多避讳之事,米氏既知自己有孕还过来,此时说这话有什么意思? 因此雪雁听了她的话,笑道:“锋兄弟长进,我们大爷心里也欣慰,事关一家前程,说什么叨扰?只盼着锋兄弟今年能乡试高中,明年春闱再接再厉金榜题名,到那时咱们家改换门庭,便是锋兄弟的大功劳。好生住下罢,正经读书要紧。” 赵锋和米氏听了,都十分欢喜。 雪雁问道:“你们过来,威哥儿在家可使得?县城里不必去上学了?” 米氏忙答道:“威哥儿在家由老太太和太太看着,吩咐我一心一意只照料大爷,县城里先生那里还是得去,只是老爷子说该早些进城多与应试的学子结交,故先进城了。” 雪雁听了,道:“这是理所应当的,即便是寒窗苦读,也不能不与人来往。” 米氏点头称是,含笑看着雪雁。 雪雁问道:“你们此次来,可带了使唤的人?” 米氏正等着雪雁询问,好请雪雁安排,忙道:“虽然家里也有几个长工小厮,只是没见过世面,行事羞手羞脚的,故只带了一个驾车的小厮过来,并没有带别人。” 雪雁淡淡一笑,道:“等我们大爷回来,瞧瞧把观月和赏风哪一个先借给锋兄弟使唤。你们既没带什么人来,想来出门应酬的头面衣裳也都没预备了?也巧,今儿我干姐姐过来看望我,才送了两匹上好的缎子,说给我和大爷做秋季的衣裳,一会子我吩咐下去,叫人先给你们做两套,别嫌粗糙,能着穿罢。” 说完,不等赵锋和米氏反应过来,便吩咐小兰道:“没听到我的话?先叫李妈妈将锋大爷和锋大奶奶的衣裳赶出来,咱们自家的倒不急,横竖有旧衣裳穿。再者,出去告诉小厮,问问大爷现今在哪里,若是外头无事,晚上早些回来,给锋大爷接风洗尘。” 小厮答应一声,果然去了,半日后回来,道:“大爷现今在周家,听说林夫人娘家族里有几个举子进京了,参加明年春闱,往周家拜见,周将军留大爷吃酒,晚上竟不能早回了。” 雪雁笑道:“怎么竟这样巧,偏也是今儿到?” 小厮笑答道:“现今进京的秀才举子极多,客栈都住满了,连百姓之家的宅子都租出去了,地方还不够呢,林家这几位举人老爷昨儿进京的,今儿方去拜见,故赶巧了。” 雪雁听完,转头对赵锋歉然道:“恐怕今儿须得怠慢锋兄弟了。” 赵锋忙站起身来,连称不敢。 第八十六章 颓势显薛家先出事 又说了几句话,小兰道:“奶奶该回房歇息了,仔细大爷回来知道说奶奶不顾着身子。” 雪雁正等着她这句话,对赵锋夫妇歉然一笑,道:“我如今身子重,你们多担待着一些罢。小兰,请锋大爷和锋大奶奶去客房歇息。不知锋兄弟可用过饭了?” 赵锋犹未作答,米氏忙道:“一早就启程过来了,尚未用饭。” 雪雁听了一笑,吩咐小兰道:“请过去了,再叫厨房送客饭过去,锋兄弟别嫌弃。” 赵锋和米氏识趣地告辞,随着下人去了客房。 赵家这所宅子一共三进,比南华留给雪雁的那套略小一些,雪雁同赵云搬到这里后,几经收拾,愈显精雅,客院收拾得亦是如此,但是除却家具鲜花茗碗之外,别无他物,凉席纱帐是才收拾出来的,炕上码着银红纱衾,并非米氏想象中的处处金玉,件件古玩。 米氏里里外外打量了一番,眼中闪过一抹疑惑,在八景镇时他们家如此简便还罢了,何以在京城里依旧如此朴素?不怕人被人看轻了? -- 第383页 她见房中虽有铺盖,妆台上却没有预备妆奁镜匣,眉头不由得一皱,只得从炕头衣箱中取出自己的妆奁脂粉,首饰盒里装着她出阁时陪嫁的一整套金头面和这些年在赵家老太太三不五时赏赐的一些金银首饰,约有一二十件,在八景镇虽算不得首屈一指,却也十分可观。 米氏打开首饰盒看了两眼,想到曾经在雪雁嫁妆中看到的首饰匣子,满满的都是金玉珠翠,随便一件都比自己所有的名贵十倍,随即伸手盖上首饰盒,将其锁得紧紧的,并没有拿出来佩戴,头上依旧是刚进门时所戴的两根银簪,别着两支宫花。 重新将首饰盒塞在衣箱中,米氏出来便见赵锋已坐在窗下大案边看书。 自从上一回落第至今已有四年,赵锋两耳不闻窗外事,夜以继日地一心苦读,只盼着一举高中,然后再参加春闱,中进士做官,虽说举人也能做官,但是远不如进士体面。 米氏劝道:“大爷先放着,等吃完饭再用功不迟。” 赵锋闻言应了一声,放下手里的书。 这时小兰带着两个婆子送了午饭过来,摆在炕桌上,鱼肉罗列,一共八样,含笑道:“锋大爷和锋大奶奶且用些饭食罢,我们家大爷奶奶一直俭省着,锋大爷和锋大奶奶来得匆忙,不曾预备山珍海味招待锋大爷和锋大奶奶,请千万见谅。” 米氏心道赵云家果然奢华,两个人便吃七菜一汤,听了这话笑道:“这已经极好了。”赵家老宅一大家子一顿饭也不过是四个菜。 小兰微微一笑,道:“锋大爷和锋大奶奶才来,自当如此,我们大爷和奶奶平常最多不过两个菜,真真是让锋大爷和锋大奶奶见笑了。” 米氏闻言顿时一怔。 小兰此时却不再多说,道:“留一个婆子听锋大爷和锋大奶奶的使唤,我先退下了,我们奶奶还等着我回去服侍,锋大爷和锋大奶奶慢用。”说着行了一礼,便同李婆子出去了。 米氏望着赵锋,见他坐着无动于衷,只得吩咐婆子送水上来服侍他洗手。 洗完手坐在炕桌边,赵锋先动了筷子,米氏方默默地吃起来,她坐在炕沿,在赵家已是习以为常,一腿坐着,一腿屈着,唯恐桌上有什么吩咐。 却说小兰回去时,雪雁嗜睡,已经睡下了。 小兰不敢打搅,进卧室看了一回,又吩咐人预备雪雁起床后所用之物,方出来同翠柳闲话道:“你说他们来干什么?只带几身衣裳几本书,难道住在这里一两个月,都叫咱们家出钱给他们不成?现今学子们应酬要钱,请客要钱,出门还得置办头面衣裳,样样花钱,难道他们都想叫咱们大爷大奶奶出?还是想在咱们家请客?” 一应吃穿住倒花费不了几个钱,应酬请客方是大头,这些小兰都是知道的。 翠柳撇了撇嘴,冷笑道:“来了这么半日,没见他们说什么日用使费,只怕是打着这样的主意。也是,单是应酬请客一天少说也得五六两银子,他们哪里舍得出。” 按着一桌上等席面二两银子,不算酒水,若是赵锋在他们家请客的话,一天只请两桌,也得五六两银子,何况他们也没有带下人过来,还不得劳烦厨房里的婆子做饭。 小兰眉头一皱,道:“咱们奶奶可不是面团儿,任由他们搓圆捏扁。” 她们两个时时刻刻跟着雪雁,知道一家人的花费在八景镇不过三四两,其中还有三四个学生的点心,在京城里一个月顶多花五两,翠柳想到这里,笑道:“想叫咱们奶奶一天掏五六两银子给他们请客,还得管着头面衣裳?再管着来往送礼?竟是别做这个白日梦!” 小兰也笑了,道:“也是,咱们又不是他们的钱匣子,招招手就颠颠儿地送钱去。” 雪雁因一阵腿疼而醒来,不觉发出些声响,两个丫头听到了忙进去,扶着她坐起,又给她捶腿,好容易才缓过来,道:“从前不觉得,如今有了才知道,真真是受罪。” 小兰笑道:“便是受罪些,奶奶也是甘之如饴。” 雪雁莞尔道:“这倒是。” 翠柳拿了衣裳过来给她换,道:“昨儿个我和小兰才做好的,浆洗过才拿来。” 雪雁如今手脚浮肿,从前的衣裳一时穿不得,秋夏冬三季的衣裳都得重新做,因雪雁如今并不出门,不必大肆置办,故每季只做了四套。 翠柳一面服侍雪雁更衣,一面絮絮叨叨地道:“奶奶,锋大爷那边怎么办?今儿奶奶说给他们做两套秋天穿的衣裳,可夏天总不能让他们穿得那样出门罢?锋大爷倒好些,衣裳还算体面,瞧瞧锋大奶奶穿的是什么?” 雪雁慢条斯理地道:“我已经尽了心,还能如何?咱们秋天的衣裳还没做,先给他们做了。其他的,等你们大爷回来,我同他商议了再说。” 小兰和翠柳同时想起赵云的心思,与赵家老宅最是疏远,不约而同地笑了。 雪雁吩咐道:“秋季的衣裳慢慢地做,不急。” 小兰却道:“咱么不急,恐怕他们急,他们只带了几身换洗的衣裳,打的什么主意奶奶还能不明白?眼下却是盛夏,没有出门的衣裳,还能不来打搅奶奶?” 雪雁淡淡地道:“礼数上已经尽到了,谁还由着他们予取予求不成?” 小兰十分担忧,道:“他们不敢说大爷奶奶什么,可是回到镇上往老爷子老太太跟前一说,还能不怪大爷奶奶不尽心?他们既这样来了,定然是商议妥当了,让咱们帮着打点一应大小琐事,咱们若是不周,指不定回去传出什么闲话来。” -- 第384页 雪雁不答反问道:“你们可算过若是出门应酬交际一日使费?” 小兰和翠柳异口同声地道:“少说也得五六两银子。” 雪雁道:“是呢,一日五六两,一个月一百六七十两,他们提前一个多月来,等到回去总得耗个二三个月,谁家那么大方,白拿五六百两银子给他们花费?我又不是傻子,也不是他们家的钱庄,何况已经分家了,便是一子不给,也是理所应当。” 小兰道:“就怕他们赖上了大爷和奶奶。” 雪雁冷笑道:“那也得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份本事,若不怕得罪了我,尽管开口。” 赵云曾经说过,老宅的人都不敢得罪她,反倒是赵云受宗族辖制,他们索取得理所当然,但是雪雁不同,只要雪雁开口,他们便不敢不应。 因此,家中这些事都是雪雁出面。 小兰和翠柳放下心来,她们都知道雪雁的心性,知道赵锋夫妇难以得偿所愿。 雪雁忽然问道:“今儿是谁给他们搬行李的?小兰你去问问。” 小兰一怔,随即会意,去了一顿饭工夫,回来时笑道:“我问了搬东西的小厮,书箱还罢了,倒是衣箱沉得很,不像是锋大奶奶说的只带了几套衣服,且衣服也没什么分量,因此他们猜测衣箱里头大约装了不少银子。” 他们家小厮极精明,且雪雁搬家运送东西都是家常便饭,抬起箱子便察觉到重量不对。 雪雁笑道:“这就是了,他们既是进京赶考,事关一家的前程,家里不可能不给他们预备一应花费的银子,只是嘴上不说,却想让咱们出罢了。” 小兰和翠柳都道:“竟是脂油蒙了心,也不想想算计咱们有什么好处。” 对于赵家的心思和打算,雪雁能猜出一二,无非是想着都是赵家人,赵云在仕途上没什么前程,为了阖家改换门庭,他们理当对赵锋尽心尽力,不然就对不起赵家。 想到这里,雪雁嘴角略过一丝冷意。 晚间赵云从周家陪客回来,听说赵锋夫妇住了进来,微微点了点头,对于赵家老宅人等,他们横竖是避不开的,让赵锋夫妇住几个月也算不得什么,但是听到雪雁说他们来时,只带了一个小厮、几套衣裳和几箱子书,赵云脸色顿时一沉。 雪雁闻得他一身酒气,皱眉道:“热水都预备着了,你先去洗澡。” 赵云微微颔首,洗完澡回来,问道:“我洗澡时想了半日,他们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带?” 雪雁道:“面上只有一个衣箱,三个书箱,还有一个驾车的小厮,余者什么都没见,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带了应酬打点使费。” 赵云冷笑一声,道:“再怎么着,既是进京赶考,家里不会不给银子。” 当初分家,老爷子和老太太的梯己都未曾算在内,便是家业,也留了三成,约莫三四千两的家业,田地都是放在自己名下,过了这么些年,进项有增无减,家中只供着赵锋一个人读书,哪能连应酬打点的银子都不给他预备。 因此,雪雁一开口,赵云便知他们打的主意了。 雪雁点头道:“我也这么想,他们只是嘴上不肯说出来,也不肯拿出来罢了,他们在这里吃住我不在意,但是若要应酬打点请客吃饭我一文钱都不给。” 赵云道:“放心,咱们家的银子不是大风吹来的,接济贫民百姓咱们还能落个好,在他们眼里只是理所当然,得了也未必会感激我们。明儿锋儿那里我去说,里头的事情你跟她媳妇交代,他们求什么你也别答应,就说你如今不能费心。” 雪雁听他对赵锋夫妇无甚情分,笑道:“知道了。” 赵云知她行事有分寸,不再多说,只解下她挽着发髻的红绿头绳,拿篦子给她篦头,一面篦头,一面道:“周家二公子今年去南边参加童子试,林家来人时,替二公子传了消息回来,说是中了秀才。你虽不能出门,却得打发人送一份礼去道贺。” 雪雁又惊又喜,笑道:“我记住了,一早就打发人去。二公子今年十六岁,按着周家的规矩,都是十六岁参加童子试,没想到竟能一举高中,消息送来了,人还没回来?” 赵云笑道:“二公子说想在乡试上试试,故未回来。” 雪雁闻言道:“二公子倒是好志气,不过家学渊源,有周大人教导,能高中也未可知。” 赵云放下手里的篦子,只是一笑,并未对周衍此次乡试报以希望,江南乃是人文风流之地,钟灵毓秀,才子辈出,若想脱颖而出,比在北方诸省艰难得多。 雪雁也知道这个道理,道:“林家来人怎么安置的?来了几个人?” 林家一共有三位举子进京,并非本家,只是远房旁支,素日无甚来往,因这几年黛玉出钱资助了不少人,方过来拜见,其中一个五十多岁了,两鬓斑白,名唤林殊,黛玉得叫他一声堂哥,另外两个一个三十二岁,名唤林柯,一个二十七岁,名唤林慎,却是侄子。 林家三位举人昨日进京便送了拜帖,可巧今日周鸿在家,出面迎了进来,请赵云作陪。 赵云说完,道:“除此之外,林家还有几个子弟在原籍参加乡试,若有高中之人,年底亦要赶进京城,参加明年春闱。林夫人早已料到此事,早早打发人收拾了周家的别院给他们居住,丫头下人婆子小厮一应齐备。” -- 第385页 雪雁皱眉道:“奶奶太周全了些,只怕他们便认为理所应当了。” 赵云道:“如此甚好,林夫人预备得十分齐全,挑不出什么不是,他们还能张口再请林夫人出钱让他们应酬请客?也没脸张嘴。你和林夫人行事倒有些相似,先给他们新铺盖,又给做了新衣服,安排吃住,不也是如此打算?” 雪雁扑哧一笑,她确实和黛玉不谋而合。 赵云告诉她林家人的行事,他们却比赵锋夫妇懂礼数,知进退,他们不但送了拜帖登门,登门时还送了许多土仪礼物,东西不多,也值不了几个钱,难得他们有心,黛玉见了,十分喜欢,周鸿对待他们自然也是和颜悦色。 当周鸿说起黛玉的安排后,三个人想了想,便没有推辞,只说黛玉资助他们赶考的银子都带进京了,足够应酬,已是感激不尽,因此一应日常使费不必黛玉再为之费心。 雪雁听完,叹道:“他们倒有几分气概。” 赵云点头道:“虽说林家旁支这些年落魄了,但毕竟是书香世家,仍有读书人的傲骨,并非人人都像当初的林家老族长一样,眼下这几个家境确实贫困之极,空有真才实学,能受林夫人之助,行事又不落本心,可见不是迂腐古板之人,比咱们家那些人强得多。” 雪雁苦笑不已,林家来人若如此,黛玉倒好些,只是赵锋夫妇却非如此。 第二天日上三竿时,雪雁初醒,赵云早已起来练功,用过早饭,吩咐厨房里给雪雁炖补品,交代两个丫头看好雪雁,自己去找赵锋,同他商量此后日常应酬来往之事。 雪雁起来后,先交代小兰预备礼物好送到周家,方去梳洗。 正对镜理妆时,便听到米氏在外面道:“嫂嫂可起来了?我过来给嫂嫂请安。” 雪雁听了,双眉微蹙,道:“请锋大奶奶进来。” 翠柳过去掀了帘子,米氏走进来。 在八景镇时妯娌两个来往不及豆母多,故米氏未曾进过雪雁的卧室,如今进来一看,虽说收拾得十分不俗,却亦和客房无甚两样,铺盖纱帐皆是半新不旧,金玉古董一样没有,客房里的粉彩花瓶反比这里的好看。 雪雁已在翠柳的服侍下用红绿头绳松松地挽着发髻,通身上下,一件首饰都无,耳眼也只用红线穿着,收拾好了,转头对米氏道:“我身子重,起得晚,见笑了。” 米氏连忙笑道:“嫂嫂现今该当歇息才是,原是我打搅嫂嫂了。” 雪雁道:“吃过早饭不曾?” 米氏答道:“才大哥哥去找我们大爷,我不好在内,便出来了,还没有用。” 雪雁听了,对翠柳道:“下剩的事情不必你服侍了,你去告诉厨房一声,将锋大奶奶的早饭送到我这里来,同我一起用。” 翠柳答应一声,出去了。 米氏看了翠柳的背影一眼,回头望向雪雁,见她正合上梳妆台上的镜匣,米氏一眼看过去,只见镜匣内除了一整套乌木的梳子篦子外,竟是空空如也,一件首饰脂粉都没有,不觉一怔,笑道:“往常都说嫂嫂打扮得好,如今怎么朴素起来了?” 雪雁抿嘴一笑,道:“如今有了身子,我是打扮不得,首饰一概不带,脂粉一点不沾。” 为此,屋里的金玉之物亦悉数撤下,暂锁在耳房内。 米氏只好笑道:“嫂嫂倒是谨慎。” 雪雁道:“这是我们这一房的长孙,万事自该小心些。” 米氏听了,笑着称是。 雪雁见她还站在一旁,今日换了一身衣裳,比昨日新了几分,却还是半新不旧的,头上也多了一枚极细的金线簪,别着的宫花还是旧日自己所赠,忙道:“快坐下,瞧我这记性越发不好了,小兰和翠柳都不在,也没人沏茶。” 米氏坐在旁边的一张圈椅上,道:“咱们都是自家人,嫂嫂说什么怠慢,当不起。” 一时外间摆了早饭,小兰和翠柳同时进来扶着雪雁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对米氏说道:“锋大奶奶且请外面用饭罢。” 米氏随着雪雁出来,见到所布之早饭,顿时呆住了。 赵家的早饭向来极简单极清淡,不过是两样小菜,一碟馒头,一碟包子,看着米氏脸上的惊讶之色,雪雁眼里闪过一抹讽刺,昨日不过他们初到,叫人做了八样菜送过去,日后谁天天给他们做一桌鸡鸭鱼肉,遂吩咐小兰给自己盛了一碗白粥。 小兰送上粥,也给米氏送了一碗,笑道:“若是锋大奶奶吃不惯,我再吩咐厨房做。” 米氏回过神来,问雪雁道:“嫂嫂家常就吃这些?” 雪雁含笑道:“不吃这些吃什么?咱们家又不是大户人家,成日家肥鸡大鸭子,今儿若不是你在,我一个人不过只吃一碗粥,并几个包子罢了。” 米氏只觉得匪夷所思,按着他们的家业,日日鸡鸭鱼肉燕窝粥也够吃了。 雪雁眼波一闪,道:“弟妹可是嫌我们饭食粗陋?” 米氏听了,连忙摆手道:“没有的事儿,只是猛一见嫂嫂如此俭省,有些吃惊。” 雪雁淡淡一笑,道:“这有什么?我们大爷不像锋兄弟那样将来有大前程,为今之计只能俭省,以免坐吃山空,养不起后代子孙。” 说完,吩咐小兰道:“咱们家吃这些无妨,待客如何使得?你去吩咐厨房一声,就说我的话,日后给锋大爷和锋大奶奶预备得丰盛些,咱们宁可少些嚼用,先供着锋大爷和锋大奶奶,锋大爷这回进京赶考,可别在这上头怠慢了。” -- 第386页 小兰故作踌躇,半日方道:“咱们家采买都有定量的银钱,这笔银子往哪里支去?” 雪雁道:“瞧我这记性是怎么了?越发糊涂了。我和大爷每个月有几两银子的月钱,单拿出来交给厨房供锋大爷和锋大奶奶吃饭。” 小兰答应了一声。 雪雁向米氏笑道:“我们家支出都是定量的,一个月五两,若想额外置办酒席吃东西,都得先吩咐厨房一声,拿银子叫人采买,不然厨房里备不齐瓜果菜蔬鸡鸭鱼肉。这丫头不懂事,这样小的事情还在你跟前说,回头我罚她月钱。” 米氏听到这里,只觉得心中十分不自在,忙道:“哪里还能让嫂嫂出银子给我们额外吃饭?我觉得这样的早饭极好,不必再额外添了。” 雪雁道:“这哪能行?你们好容易来一趟,若不叫你们吃得好,回去老太太岂不骂我?” 米氏脱口而出道:“这几两银子还是叫我们自己出罢,我们住在嫂嫂这里,吃嫂嫂的东西,住嫂嫂的房子,还劳烦嫂嫂置办头面衣裳,心里竟过意不去了。” 雪雁犹豫片刻,点头道:“既然弟妹如此说,便听弟妹的罢。” 小兰笑道:“我这就告诉厨房一声,叫她们按着锋大爷和锋大奶奶出的银子做饭,锋大爷和锋大奶奶出多少银子,她们做多少饭菜,都给锋大爷和锋大奶奶吃,不许私吞一个,也不必像咱们家吃得那样简陋。”说着,一溜烟儿地跑去了。 米氏听了,瞠目结舌不已。 不久,小兰回来道:“厨房说知道了,日后只要锋大爷和锋大奶奶拿了银子去,便按着锋大爷和锋大奶奶的意思做饭。” 雪雁心中暗暗一笑,举箸道:“咱们先吃饭罢,再不吃,都凉了。” 米氏只觉得这顿早饭味同嚼蜡,十分难吃。 饭毕说话,李妈妈已换了一身新衣服过来,道:“奶奶,才备好的礼物什么时候送去?” 雪雁停下和米氏说的话,道:“这会子就送去,替我跟周太太贺喜,说我如今不能亲自登门,请周太太和周大奶奶多担待些。” 李妈妈答道:“知道了。” 米氏听说,忙问雪雁道:“这是去周家送礼?是大哥哥做幕僚的周家?” 雪雁点点头,命小兰将礼物拿来与李妈妈送出去。 米氏见状,欲言又止,雪雁全当不见。 眼看着李妈妈退出房间了,米氏忍不住说道:“嫂嫂怎么不亲自去呢?周家那样的门第,咱们家一个主子过去送礼拜见,也不算辱没了。” 雪雁微微一笑,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道:“自然不算辱没,只是我这样怎么去?” 米氏忙道:“我闲来无事,倒能替嫂嫂办成此事,也算是认认门长长见识。” 雪雁上下打量了她一回,摇头道:“快别如此,咱们家若是这样登门,只怕被周家当成是上门打抽丰的了。” 听了这话,米氏不觉紫涨了脸。 雪雁心中冷笑,若是赵家老宅的人持身正,心思清明,好好儿地与自家来往,自己也愿意帮他们牵线搭桥,只可惜他们贪心不足,偏打着这样的主意过来。 米氏随即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样,竟是上不得台面了。也是,我们终究比不得城里的打扮,也没什么好首饰好衣服,按着嫂嫂的意思,我日后竟是不敢出门与人应酬了。” 雪雁心道米氏果然沉不住气,拍手道:“哎呦,怎么不早说?偏我今年有了身子,做的新衣服尺寸大,你也穿不得,倒是还有几件不穿的旧衣服和几件不戴的旧首饰,你若是不嫌弃,我叫丫头送过去与你穿戴。” 米氏大喜过望,忙道:“便是嫂嫂不穿的,也是千金难得的好东西。” 雪雁听她没有推辞,心里更看低了几分,越发不喜赵家老宅人等,对小兰道:“我的话你没听到?拣几件我没大狠穿的衣服和几件没上头的好首饰给锋大奶奶送去。” 小兰听了这话,站着不动。 雪雁见状,登时柳眉倒竖,凤眼圆睁,道:“你这小蹄子,怎么不听话了?” 翠柳走过来笑道:“奶奶息怒,小兰姐姐原是为锋大奶奶着想,方不敢过去找东西。” 米氏一怔,道:“我竟不懂这话何意。” 翠柳道:“锋大奶奶有所不知,按着当下的规矩,我们奶奶的衣裳首饰寻常人都是穿戴不得的,便是我们奶奶,若不是上头赏下来,也不能穿戴。因此,锋大奶奶得了衣服首饰倒是一件小事,只怕锋大奶奶穿戴了走出去,反被人告一个逾制之罪。” 米氏大惊失色,但随即道:“往常嫂嫂也没少给老爷子老太太送东西。” 雪雁斥责翠柳道:“你多嘴做什么?快叫小兰去拿。” 见雪雁如此爽快,米氏倒迟疑了起来,问道:“嫂嫂的衣服首饰,我果然穿戴不得?” 小兰正色道:“这是自然,在镇上奶奶孝敬的那些东西,虽也有一些是宫里才有的,但是还无妨,奶奶在京城里住着,所穿戴之物皆是上用的,连官用的缎子都不大常见,奶奶能穿得,便是一般官宦人家穿戴了都要被参一个逾制呢。” 米氏不懂这些,小兰便随口乱诌,横竖雪雁房中的确有泰半之物非常人所能穿戴。 雪雁却道:“快别吓唬锋大奶奶了,叫你去拿,你就去拿。” -- 第387页 她越是如此大方,米氏反不敢接受,忙推辞不迭。 经她几次推辞,雪雁便作罢了,道:“四季衣裳都是前一季做的,弟妹既不受旧衣服和旧首饰,等做秋季衣裳时,再给弟妹多做一身新的罢。” 等她走后,小兰和翠柳都笑道:“好容易糊弄过去了。” 雪雁道:“等她回去只怕就反应过来了,除了上头赏赐的,难道寻常衣服首饰就没了?” 小兰笑道:“便是反应过来又如何?横竖她自己已经先推辞了,也没脸再要。” 翠柳在一旁笑着赞同,道:“我去端补品,厨房婆子早就炖着了。” 不说主仆三人如何乐不可支,却说米氏回到客房时,赵云已经不在了,唯有赵锋坐在窗下,沉着脸不说话。 米氏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赵锋道:“还能怎么着?大哥哥说,观月赏风两个人都是重用的,离不开身,家里虽有两个小厮,却都是净了身的阉人,是于总管留给嫂嫂使唤的,不好随着我出门,免得被人看轻,因此没有清闲的小厮给我使唤。” 米氏惊道:“这是不管咱们出门应酬了?” 赵锋抬眸看她,沉默不语。 米氏焦急不已,道:“咱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虽有大爷认得的同窗,可是出身好的咱们没认得几个,若没有大哥哥派人引荐,没有大哥哥家的帖子,咱们可如何是好?如今嫂嫂也不愿出门,我竟也不能结交那些贵人了。” 赵锋叹了一口气,道:“只好先跟同窗来往,然后再由同窗结交别的学子罢。” 米氏知道眼下只能如此,只得答应。 次日,赵锋出门,米氏打开妆奁对镜梳妆时,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上了两个小丫头的当了,不由得满脸怒色,到了晌午,赵锋意欲在赵家请客时,吩咐厨房做一桌席面,李妈妈过来道:“我们奶奶有身子,家里不备酒水,没有得锋大奶奶的吩咐,东西竟未曾采买回来。” 米氏想起昨日言语,再加上先前之怒,登时气了个倒仰。 李妈妈站着不走,直到米氏取三两银子给她,她方下去置办酒席。 自此以后,赵锋夫妇除了吃住在赵云家里以外,余者席面酒水应酬使费都得自己出,不过半个月,带来的银子淌海水似的花将出去,若是不出银子,厨房便不去采买。 米氏越想越气,索性坐车回家,告诉了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 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闻言大怒,牛氏气得浑身颤抖,道:“亏得还是一家子亲兄弟呢,事关一家子前程,不拉扯兄弟拜见贵人不说,连几样酒菜都舍不得。” 赵老爷子听了,叹息不语。 赵老太太却道:“我这就坐车进城去,难道我去了,他们还不好好给锋儿做饭?” 说完,赵老太太果然打扮一番,带着米氏进了城。 及至到了赵云家里,却听说宁安郡主带着保哥儿来探望雪雁,闻得赵老太太来了,忙命人请进来,赵老太太头一回见到皇家的郡主,忙颤巍巍地行礼。 雪雁则扶着丫头的手,起身给赵老太太见礼。 今日米氏回家,雪雁便知她必定会向老爷子和老太太告状,如今懒怠和他们周旋,便请了宁安郡主过来赏花,小兰亲自过去时,并说明了缘故。宁安郡主感念雪雁救了保哥儿,且她知书达理,未曾挟恩图报,求的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愿意帮她一把,故亲自过来了。 雪雁聪慧便在于此,大事不求,只求小事,既不会引其反感,又能有所来往,宁安郡主如今和夫家不和,平常清闲无事,也来过他们家几次,亦觉顺心。 赵老太太见雪雁给自己行礼,忙命米氏扶着说不必。 宁安郡主抚着保哥儿的头,含笑道:“老太太怎么来了?” 见到宁安郡主语笑嫣然,十分和气,赵老太太原先的一团怒火早已吓得丢到爪哇国去了,忙陪笑道:“云儿媳妇有了身子,我过来瞧瞧她好不好。” 宁安郡主道:“老太太有心了,见你们这样疼她,我倒放心了。” 雪雁笑道:“郡主有什么不放心的?谁还能吃了我不成。” 宁安郡主却道:“便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得你,只是怕别人给你委屈受。你如今不比从前,若是恼得狠了,只怕对哥儿不好。因此,今儿我话撂在这里,谁若欺负了你,你只管打发人告诉我,我给你出气。” 雪雁看了赵老太太和米氏一眼,看得二人顿时心惊肉跳,雪雁随即收回目光,道:“有郡主给我做主,谁敢欺负我?郡主放心,若有人果然如此,我定当告诉郡主。” 宁安郡主含笑点头。 等到宁安郡主离开后,雪雁送到二门回来,见赵老太太和米氏低声说话,米氏面色苍白,不断点头,脸上犹有余悸。 雪雁恍若未见,缓缓地走上前,笑道:“老太太好容易来一趟,我这就叫人给老太太收拾院落,老太太在城里多住些日子,我们也好尽尽孝心。” 赵老太太忙道:“我只是来看看你,一会子就回去,你们祖父在家,我不放心。” 雪雁听了,十分惋惜。 赵老太太不敢对雪雁如何,遂含怒而来,害怕而归,米氏更加不敢说什么了,往后一个月,直到赵锋进了考场,两家虽住一宅,倒还相安无事。 -- 第388页 乡试连考三场,每场三天,八月初九为第一场,八月初十却是宝琴出阁之日。 初九这日,赵锋进了考场,雪雁则预备几样添妆之礼,托黛玉捎去。 宝琴仅是寻常商贾之女,虽由薛姨妈料理,来往不过是寻常商贾之家,也有几家皇商去了,官宦人家甚少,身份最高的只有黛玉,凤姐迎春宝钗等人倒也去了,邢夫人想着自己的侄女许给了薛蝌,也命凤姐送了一份礼。 宝琴出嫁虽不是十分风光,然嫁妆却丰厚之极,人人称道。 凤姐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回来说与邢夫人听,道:“琴妹妹的嫁妆比宝玉媳妇厚了三成不止,虽说琴妹妹只是寻常商贾之女,但是柳湘莲却是六品武官,因此琴妹妹凤冠霞帔比宝玉媳妇的规格还高些,若是二太太知道,不知道怎么想。” 如今大房二房愈加不和,邢夫人闻言一笑,道:“必然是对宝玉媳妇不满,嫁妆比不得林大姑奶奶还罢了,如今连琴姑娘都比不得。” 凤姐抚掌笑道:“明儿见了二太太,就说给二太太听。” 邢夫人最是不肯消停,见了王夫人果然说起此事。 王夫人听了,登时面沉如水。 邢夫人笑道:“二太太也是琴姑娘的干娘,怎么琴姑娘成亲时二太太没去?若是去了,定然觉得面上光彩,听说琴姑娘的嫁妆丰厚得很,我那侄女婿真真疼妹妹。” 宝钗给宝琴添妆回来,并不曾与王夫人说起,但是很快察觉到王夫人待她不如从前。 她本是聪明女子,不必打探便知王夫人何以如此。 想到这里,宝钗不禁心中一酸。 次日去给王夫人请安时,王夫人看了她一眼,道:“你既过来了,服侍我用饭罢。” 宝钗忙答应一声,走过去拿了筷子给王夫人布菜。 李纨在旁边看了她一眼,低头不语,径自从丫鬟托盘中接了粥碗,放在桌上,从前都是她一个人服侍王夫人,宝钗虽也按着规矩,终究比自己得王夫人另眼相待,只是布两筷子是个意思,常常能同王夫人一起用饭,今日王夫人还是头一回待她如此冷淡。 等到王夫人寂然用毕,漱了漱口,对宝钗道:“家里如今俭省,宝丫头你就在这我这里用饭罢,不必再叫人另做了。” 宝钗低头应是,彼时饭菜都已经凉透了。 李纨却没有在这里同吃,服侍王夫人用过饭,退出去回房自用。 宝钗才用完饭,王夫人又道:“宝玉房中如今可安排人了?” 宝钗心中酸涩不已,道:“我想着过几日给莺儿开了脸,给二爷放在屋里。”莺儿是自己的心腹,总比别人对自己忠心些,若是别人,恐怕不好拿捏。 王夫人道:“你既这样贤惠,我心里也觉得喜欢。一个莺儿倒不好看,明儿再给宝玉挑两个好的使唤。” 宝钗一怔,意欲问王夫人把谁给宝玉,却知此时不好开口,只得答应了。 回到自己房中,宝钗忍不住对窗落泪,但是旋即便拿着手帕子擦了,若无其事地叫了莺儿过来,如此交代一番,说选个好日子给她开脸。 宝玉素日为人,最喜做小伏低,姑娘丫鬟无人不爱,莺儿是宝钗的陪嫁丫鬟,本就知道这是自己的归宿,且知道宝玉喜自己娇憨婉转,也知宝玉秉性温柔,听了宝钗的话,登时满心欢喜,面上却不敢大显,静静地给宝钗磕头谢恩。 过了几日,果然给莺儿开了脸,放在宝玉房中。 府里人等听了,都赞宝钗比凤姐贤惠。 原来上回袭人被打发以后,不少人都说宝钗有凤姐之性,也爱拈酸吃醋容不得人,不想没过几日,便听说袭人素性藏奸,仗着宝玉疼爱,总是拿大,反是宝钗处处忍让,受了不少委屈,直到忍不得她对宝玉使性子,方打发了她,众人听了,十分同情宝钗,改口称赞。 宝钗去给王夫人请安,带了莺儿过去。 王夫人见了莺儿,招手到跟前,细细打量一番,问了几句,又赏赐了两身衣服给她,道:“日后好好服侍宝玉,若是挑唆宝玉生事,我可不轻饶。” 莺儿得了王夫人的衣服,自觉体面,忙躬身应是,举止十分稳重矜持。 王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偏在这时,有人慌慌张张地进来,道:“太太,二奶奶,薛家出了大事了,如今已被户部派人查抄了。” 第八十七章 生悔心为子备后路 听到薛家被查抄的消息,王夫人和宝钗婆媳二人面上登时一变,尤其是宝钗,面如土色,竟无往常的端庄矜持,急忙问道:“是什么缘故?好端端的怎么被查抄了?” 王夫人看了宝钗一眼,亦是此问。 来报信的婆子道:“听说是以次充好,险些误了上头的大事,龙颜大怒,遂命户部查抄。” 王夫人听了,道:“薛家查抄了,薛大爷和姨太太如何?” 那婆子道:“我来时还在抄家呢,薛大爷已经被抓进大狱里头去了,下剩只有姨太太和大奶奶在家,眼下不知如何。” 王夫人忙瞅着宝钗道:“你回去看个究竟,问个明白。” 宝钗称是,匆忙回房,命人预备车马出去。 望着宝钗的背影,王夫人心里忽然有一丝后悔,早知薛家落得如此,宝钗嫁妆亦不及宝琴,她当日何必心心念念这个金玉良缘?除了宝钗能劝谏宝玉上进,也和自己一条心外,余者竟未曾帮到宝玉什么忙,于前程上更是有害无益。 -- 第389页 想到这里,王夫人叹了一口气,不管如何,宝钗最合自己的心意。 金环见到王夫人的神色,心中了然,忙上前劝道:“太太放心,咱们家还有舅老爷呢,给舅老爷送信过去,请舅老爷打点,想来姨太太家无妨。” 王夫人长叹一声,道:“也不知道蟠儿到底又惹了什么祸。” 说完,道:“拿笔墨来,我写信,给舅老爷送信去,宝丫头一心担忧她母兄,竟忘记这样要紧事情了。宝丫头已经进咱们家的门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薛家出事。” 金环忙取来笔墨,王夫人一挥而就,封好,叫来婆子送去王家。 等人走后,王夫人对金环道:“上回我说凝碧、流朱两个丫头倒好,模样儿虽比从前打发出去的晴雯芳官几个略差一二分,举止倒稳重,人也老实,不是调三窝四的人,一会子你亲自带她们过去,给宝玉留在房中使唤。” 金环答应一声,道:“知道了,太太还有什么吩咐?” 王夫人道:“没了,先去叫宝玉过来,等宝丫头回来,让她到我这里来回话。” 却说宝钗进屋时,宝玉正在窗下看书,自成亲之后,他便是无所事事,虽有宝钗极力劝谏于他,奈何他却丝毫不听,眼见宝钗匆忙而回,神色举止与往日大相径庭,不觉关切地问道:“姐姐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宝钗满心焦虑,蓦地听到宝玉温声软语,顿时落下泪来,随即拭泪道:“家里出了些事情,我回去看看妈和嫂子,也不知道妈和嫂子现今如何了。” 宝玉问道:“可是大哥哥的案子发了?” 宝玉虽不管事,但素知薛蟠之性,也唯有此事方能让薛家手忙脚乱。 宝钗一怔,摇头苦笑道:“不是为了这个,乃是差事上的事,说是没办好上头交代的差事,我如今只怕哥哥入了狱,从前的案子被翻出来,到那时方是雪上加霜。” 宝玉听了她的话,微一沉吟,道:“若是别的还好,若真是翻了人命官司,姐姐当如何?” 宝钗眼圈儿一红,道:“我也不知该当如何。” 宝玉见她面上流露出担忧之色,不比从前万事成竹在胸,反有了些人气,道:“我送姐姐过去,咱们看看如何了,然后再去给柳湘莲送信去,请他帮一把。” 宝钗想起柳湘莲是宝琴之夫,又是薛蟠之义弟,心中微微一宽,听了宝玉的话,忙道:“快别如此,你的好意我知道,但是家里头只怕官兵还没走,你过去,岂不是冲撞了你?到那时,我如何对太太交代?你竟是在家看书罢,我自己过去便是。” 一语未了,王夫人打发金环来叫宝玉过去。 宝玉不禁左右为难,他既想陪着宝钗回娘家,途中安慰于她,又不敢违拗王夫人之意。 宝钗道:“你有此心,我已甚感安慰,不必陪我过去了。” 宝玉听了,道:“那姐姐路上千万小心些,多带些下人跟过去。” 宝钗点点头,莺儿忽然过来回说车马已备,又暗暗瞅了宝玉一眼,宝钗忙换了衣裳,带着她和文杏并几个小丫头老婆子们一同坐车过去。 及至到了薛家,宝钗轻轻揭开窗纱,只见娘家被官兵团团围住,等闲不许靠近。 宝钗顿时眼泪长流,婆子亦不敢驾车过去,只能远远停着。 却见门口薛姨妈、夏金桂同丫头婆子仆从都被撵出来了,一个个蓬头垢面,瑟瑟发抖,并有官兵看着,随后,许多箱笼等物都被封好抬出来,送上车拉走。 宝钗喃喃自语道:“难道妈和哥哥竟这样命苦?” 这时,只听夏金桂对薛姨妈破口大骂道:“我好好的女孩子,带着万贯家财的嫁妆嫁到你们家,一点儿福气没享到,眼看着反要陪着你们入狱,你们安的什么心?莫不是早就知道有今日,拉我进火坑?亏得还是什么金陵四大家族!” 薛姨妈被她骂得抬不起头,心里又担忧薛蟠,捂脸哭道:“蟠儿素来不大理事,如今哪里是蟠儿的罪过?偏被打入大牢里去?我们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这是怎么了?” 宝钗隐隐约约听到几句,亦觉心酸。 她不知道娘家到底出了何事,但是思及报信婆子所言,以她的聪明才智,几乎猜测到了七八分,定然是麾下做生意管采买的人因如今进上赚不到钱,遂铤而走险以次充好,偏如今周元为户部尚书,素来严谨,故查了出来,方有今日之祸。 念及于此,宝钗忽然想到黛玉,忙留下两个婆子看着,自己则带人去周家拜见黛玉。 周家蒸蒸日上,素日来往十分热闹,周夫人因念着次子已经是最后一天考试,坐卧不宁,无心待客,这几日但凡来帖,几次都回帖婉拒,除了赵云夫妇知道周衍中了秀才,周家未曾张扬,外人都不知道,只当周夫人身上不自在,也都十分体谅。 黛玉今日原陪着周夫人在家说话,并算着周衍考完回程的日子,偏赵嫣然来请,周夫人便命她过去了,闻得薛宝钗来拜黛玉,周夫人问道:“不知是什么事情。” 红杏想了想,道:“才听说薛家被查抄了,莫不是为此而来?” 外面的消息他们家素来都有人打听着,一有风吹草动,便报到里面,红杏随着周夫人,总管诸事,自然知晓宝钗的来意。 周夫人一心记挂着次子,外事一概未闻,听了这话,诧异道:“薛家抄家了?这是何故?” -- 第390页 红杏笑道:“听说薛家接了户部的差事,管的还是土木砖瓦的采买,不想他们竟以次充好,途中建到一半便倒塌了,很是伤了几个人,龙颜大怒,遂命户部查封薛家诸多生意,又抄没其家,并将薛蟠投入狱中。” 周夫人听到这里,道:“这是来求鸿儿媳妇了?” 红杏道:“平常来往不多,一有事便求上门,当大奶奶是什么了?大奶奶和他们家非亲非故,就是有来往,也是因着贾家,亏得他们也敢上门来开口。” 周夫人忖度半日,道:“请进来罢。” 红杏眉头一皱,道:“太太要亲自见宝二奶奶?” 周夫人道:“我若不见,未免让人觉得鸿儿媳妇故意避开,显得薄情。我见了她,说明鸿儿媳妇今日不在家,凭他们日后如何,也不能说鸿儿媳妇的不是。” 红杏一面命小丫头去请进来,一面道:“奶奶孝敬太太,太太也疼奶奶。” 周夫人莞尔道:“鸿儿媳妇好,我自然疼她,从前还有人说她性子清高目无下尘呢,如今我瞧着实在是体贴,他们房里从未让我费过心思,心性儿一猜便着,又不会跟我使心眼子,也疼衍儿涟儿滟儿,不是小气的人。” 若不是想着周鸿明年去西海,黛玉随行,她眼下便将家中大小事务交给黛玉料理一些。 说话间,宝钗已被请了进来,恰在门外听到此语,闻得周夫人对黛玉十分满意,婆媳竟没半分嫌隙,宝钗心中仿佛打翻了油盐酱醋茶的瓶儿,五味俱全。黛玉现今伉俪相得,婆媳和睦,小小年纪便是一品夫人,又没有碍眼的姬妾丫头,自己与之相比,何止天壤之别。 都说金玉是良缘,宝玉有天大的造化,只是不知道造化在何处。 宝钗想罢,丫鬟已打起帘栊,她进去先给周夫人请安。 周夫人并非头一回见到宝钗,看她虽娘家出事,却临危不乱,不免有几分赞许,这样的孩子若是出身大家,实在了不得,含笑让人设座,开门见山地道:“你今儿来得不巧,一早鸿儿媳妇便被忠顺王府世子妃请去了,至今未归。” 宝钗刚刚坐下便听周夫人此语,不觉一怔。 周夫人道:“你若有要紧事呢,等鸿儿媳妇回来,叫她打发人给你送信。” 宝钗强笑道:“只是来瞧林妹妹,并无要事。” 周夫人听了一笑,道:“这就好,我只怕误了你们的大事。你们都是有几年情分的人,更该彼此体谅些,鸿儿媳妇自到我们家,也不容易,外面的事情我一概不让她多管。” 宝钗闻言会意,满嘴苦涩,道:“太太疼林妹妹,是林妹妹的福气。” 周夫人笑道:“我们家有这样的媳妇,也是我们家的福气。” 略略一坐,说了几句话,宝钗终究比不得周夫人的心机手段,最终只得怏怏而归。 等宝钗离开后,周夫人吩咐红杏道:“等玉儿回来,让她到我这里来一趟,我得跟她说说,横竖老太君已经去了,且远着那边些儿罢。” 红杏笑道:“奶奶还能不知道这个?素日除了那几个姐妹,奶奶也没帮他们家做什么。” 周夫人点头微笑,道:“将及中秋,雪雁那丫头打发人来送礼,难为她惦记着,上回衍儿中了秀才她也打发人贺喜,昨儿才得宫里赏了几瓶子香露,你拿两瓶子出来,打发人给她送去,听说她现今茶水吃不得,吃这个罢。” 红杏答应了,果然取出两瓶,打发人给雪雁送去。 米氏正陪着雪雁说话,闻得周家来人,米氏忍不住一惊,雪雁忙命快请,收了东西,赏赐来使,请回去替她谢过,又说等来日见面亲谢。 米氏觑了两个玻璃瓶一眼,道:“好金贵东西,这是什么?” 雪雁命小兰收起来,笑道:“我如今不吃茶,太太体恤,方送了此物过来。” 米氏听了,不再言语。她现今不敢再痴心妄想,况且这一二月来虽说雪雁和赵云没有拿银子打点应酬来往,但是一应吃住不曾短过,连笔墨都是他们供应,挑不出一丝儿不好。 雪雁看她一眼,微微一笑,道:“这一场考完,锋兄弟该回来了。” 提起丈夫,米氏笑道:“是呢,今儿是最后一场了。” 雪雁与她无话可说,因问起外面的消息,翠柳走过来道:“听说薛家抄家了。” 雪雁问清缘由,不禁一叹。 虽说荣国府现今丁忧,一时半会无妨,但看着上头的意思,薛家是避不开了,也是薛家自己先生了事,连户部采买的东西都敢以次充好。户部采买不仅是供应宫中,朝廷军需钱粮也都是户部管着,若有人这么做,不杀才怪。 米氏吃惊道:“那个薛家是不是就是人常说珍珠如土金如铁的金陵薛家?” 雪雁问道:“你听过?” 米氏点了点头,道:“我们大爷往日与人结交,听说了不少事,那薛家富贵得很,听说还是荣国府的亲戚,权势滔天,怎么反被抄了?” 雪雁道:“上头既然查抄了薛家,自然他们家有不是。” 米氏不禁心惊胆战,道:“好好儿的,说败就败了,太突然了些。” 雪雁淡淡一笑,并未言语。 说到宝钗没有见到黛玉,也没有从周家打探到一星半点的消息,对于娘家之事,她心里越发惶恐不安,急急坐车回到薛家门口,犹未停车,便见家中东西皆已运尽,官兵回身将大门封上,并将薛姨妈夏金桂等人悉数押走。 -- 第391页 宝钗没能见到薛姨妈等人,只能回府,不想才回到府中,便见房内多了两个俊俏丫头。 见到宝钗面上的诧异之色,麝月走过来轻声道:“太太才打发金环送来给二爷使唤的两个丫头,都是十六岁,穿绿衣的叫凝碧,穿红衣的叫流朱。” 宝钗听了,难掩心中酸楚,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既是太太给的,好生安置了。” 说完,宝钗便命莺儿带着她们下去。 莺儿面上不由得生出几分不乐之意,她才跟了宝玉没两天,王夫人便打发这样两个丫头来,人物模样皆比袭平不差什么,假以时日,岂不是笼络了宝玉去? 虽然如此,莺儿仍得带了凝碧和流朱下去。 宝玉十分关心薛家之事,忙问如何了。 宝钗尚未开口,便见金环过来叫她,只得先去回了王夫人。 王夫人听完,默然不语,半日方道:“已经给你舅舅送信了,有你舅舅打点,想来无妨。” 宝钗闻言,忙深深拜谢。 虽然王夫人给王子腾去了信,但是王子腾之势已经大不如从前,且知道薛蟠做下的事情之后十分气愤,回信呵斥一番,说无法从中周旋。府内人等知晓薛家被抄,薛蟠交到了刑部审讯,薛姨妈和夏金桂入狱,平常难免有些闲言碎语,宝钗处境越发不好。 宝钗又去王子腾府上求情回来,在房内暗暗垂泪。 宝玉无计可施,只能去求王夫人,王夫人呵斥道:“你管这些事做什么?你知道不知道,这事已经牵扯到你舅舅和你老爷了,咱们总不能赔了一家子进去。” 宝玉听了,愕然不解。 金环在一旁将事情说了,宝玉垂头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岂能冷眼旁观?” 王夫人叹了一口气,拉着宝玉坐在身边,道:“咱们家并没有冷眼旁观,也打发人留心消息呢,再怎么着,那也是宝丫头的娘家,不能不管。” 宝玉微微放下心来,道:“宝姐姐也不容易,太太多体恤些罢。” 王夫人闻言一愣,却不再言语。 宝钗虽忙着娘家诸事,内里却服侍王夫人十分尽心,便是料理家事,亦是依旧滴水不漏,气度端庄,没有丝毫惊慌失措,别人见了,都不免十分赞叹。 展眼乡试已毕,即便王子腾从中百般周旋,但是势不如从前,又被牵连到了,薛蟠的案子判将下来,审案时说金陵薛蟠已死,不知今日京城何以又有一个薛蟠等语,因此翻起旧案,乃是杀人一罪,两罪并罚,判了秋后问斩,家人发卖,家产充入国库。 闻得这个消息,宝钗心痛难忍,登时泪流满面。 宝玉亦是痛哭不已,忙问道:“薛姨妈如何了?” 宝钗想起母亲,忙道:“正是,哥哥问斩,我妈和我嫂子呢?” 来人道:“说是连同下人一样,明日发卖。” 宝钗听了,忙命人开箱拿自己的梯己银子,次日将薛姨妈和夏金桂买下来,又买下了同喜同贵两个丫头,将她们安置在自己陪嫁的一处院落里。 当初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就此湮没。 薛姨妈看着小小的院落,心酸不已,不过几日,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一片,显出下世的光景来,拉着来探望她的宝钗道:“你婆婆怎么没来?” 宝钗泣道:“咱们家这样,太太待我也不如从前了,这时怎肯过来。” 薛姨妈听了,登时轰去了魂魄。 好容易回过神来,薛姨妈问道:“你姨妈竟这样狠心,不管咱们了?你舅舅怎么说?可能不能救了你哥哥出来?” 宝钗低声道:“舅舅说,圣人命刑部严办,不能救,恐也牵扯到舅舅的前程呢。” 薛姨妈大惊失色,道:“这是怎么说?” 宝钗叹道:“还不是那个贾雨村!这几年升升降降,偏也没下去,可巧这个案子牵扯到他,他不说自己私自结案,想巴结着咱们,却说是得了舅舅和姨丈的吩咐,不敢违抗,才那样判了哥哥的案子,如今舅舅自身难保,若不是二老爷丁忧,只怕也被牵扯进去呢。” 薛姨妈哭道:“听你这么说,竟是连你舅舅都没法子了?” 提起伤心事,宝钗忍不住呜咽道:“为了这件事,舅舅已经被降了一级,说是舅舅包庇哥哥,官官相护,我都羞得没脸再去求舅舅,又因险些牵连到老爷,太太对我也不如从前。” 薛姨妈听了,不由得失声痛哭。 母女两个相对哭泣,薛姨妈一时嚷着心痛,宝钗见了,忙命人熬药送来,又扶着薛姨妈进去歇息,好容易缓过来,夏金桂跟着进来道:“求老奶奶给我一封休书罢。” 薛姨妈忙道:“你要休书做什么?” 夏金桂冷冷一笑,道:“家里如今已经这样了,我自然随着老娘回家。” 薛姨妈听了,摇头不肯给。 夏金桂见了,登时大骂道:“你不给我休书,难道还要我给你儿子守寡不成?我嫁到你们家,没享到什么福,反倒将嫁妆折了进去,你们还想如何?难道要我花样年华孤独终老?我们家再不济,我老娘也养得起我,不必你们一无所有的薛家来养活!” 薛姨妈气极而哭,道:“这些年,我们家哪里对不住,蟠儿才不好,你就要走。” 夏金桂冷笑道:“你们又哪里待我好了?正经给了休书,咱们大家好聚好散,若是不给,横竖我还是跟着我老娘回去,等你儿子死了,我就是个寡妇,还是能改嫁。” -- 第392页 宝钗在旁边听了,劝薛姨妈道:“妈就给了嫂子罢,这会子还是不结怨得好。” 薛姨妈哭道:“我苦命的儿啊,如今连媳妇都守不住。” 拗不过夏金桂的意思,又请了夏老娘来,薛姨妈只得做主让宝钗写了休书,夏金桂当即便跟着老娘回娘家了,头也没回。 宝钗解劝了一会子,莺儿进来催促道:“来了半日了,奶奶该回去了,仔细太太恼了。” 听了这话,宝钗只得含泪别过母亲,临行前悄悄塞了些银子给薛姨妈,又将这处宅子的房契给了她,薛姨妈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回头伏床大哭。 回到东院里,王夫人问道:“你妈怎么样了?” 宝钗回道:“已经安置妥当了。” 王夫人叹道:“既妥当了,你也少出些门,如今外头事情多,别再生事。” 宝钗低头答应了。 薛家出事,薛蝌和宝琴万不能袖手旁观,薛蝌出面打点,宝琴亦来探望薛姨妈,薛姨妈哭得泪人儿似的,因薛蟠一事,郁结于心,便生起病来。 宝钗因已出嫁,反不能常来,只能暗暗打发下人来照料。 薛家的消息瞒不过人,不过几日满城皆知。 甄家娘子知道后,暗暗称快,虽说薛家没有打骂过英莲,但若不是薛蟠,英莲跟着冯渊,虽说依旧为妾,但是冯渊立誓不好男风,也不再娶妻,比跟着薛蟠强得多。因此,甄家娘子并没有将此事告诉英莲,她现在同金旺夫妻和睦,甄家娘子不想她为薛家想起往事。 倒是凤姐心中恼怒,此时因父亲降职,暗恨薛家,不由得向贾琏抱怨道:“天杀的贾雨村,真真是个打不死的野杂种,咱们家几时对他不好了,竟这样说,弄得我父亲为此降职,真真不该管薛家的事情。” 贾琏听了,道:“那个贾雨村,我早说不好了,偏老爷同他好,这会子这样对岳父和二老爷,指不定明儿就说老爷的不是。” 凤姐忙道:“那你跟老爷说说,让老爷远着些,我可没忘记上回那石呆子的事儿。” 贾琏眉头紧皱,点头道:“只怕我说了不管用。” 凤姐叹道:“总得去说说,不然后悔都来不及了。” 贾琏点点头,去了。 凤姐叫来旺儿媳妇,问道:“咱们从前的那些账篇子可都烧了?” 凤姐学乖了,急于抹平往日所为。 旺儿媳妇悄声道:“我亲自看着烧的,那些印子钱的账册都化成灰了。” 平儿和丰儿在一旁点头,她们都是亲自瞧着的。 凤姐道:“如此甚好,可不能流露出一点子出来,往日包揽诉讼的事情一时半会怕是抹不平,且先将这放账一事抹平。” 旺儿媳妇忙道:“外头都叫旺儿打点了,不会牵扯到奶奶的头上。” 凤姐听了,遂放下心来。 第二日,凤姐去拜见黛玉,说起此事,道:“家里一年不如一年,我瞧着心慌,对往日之事也是后悔莫及,唯恐报应到我儿女身上,妹妹替我出个主意,我该当如何是好?” 黛玉闻言一笑,道:“大嫂子怎么想起来问我了?” 凤姐叹道:“我只信妹妹的话,别人我才不信呢。我瞧着家里寅吃卯粮,也不知道能支撑几何,偏我父亲又降了职,也不知道明儿老爷太太如何看我,我往日作孽甚多,原不信阴司报应,只是一双儿女实在不放心,因此来求妹妹给我指一条明路。” 黛玉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凤姐苦笑一声,道:“妹妹也知道,往常我对老爷太太都不好,现今因为葵哥儿,老爷太太方对我好些,其中也未尝不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瞧瞧宝丫头罢,从前太太对她和薛家姑妈何等亲密,如今薛家事败,太太待她便不如从前,宝丫头那样会做人都落得如此,何况我呢?素日尖酸刻薄,没少打骂惩处下人。” 黛玉问道:“宝二嫂子如今不好?” 凤姐道:“哪能好?薛家就这样败落了,薛家姑妈全靠她养活,太太嘴里不说,不过因为和薛家姑妈是姐妹,若不管,面上过不去,可是看着宝丫头拿着梯己养活薛家姑妈,她嫁妆本就不如琴妹妹,太太现今越发不满了,单是丫头就给了宝玉两个放在屋里。” 黛玉吃了一惊,道:“那样顺心合意的媳妇,太太也嫌弃?竟管着他们房里的事情。” 凤姐笑道:“妹妹当天下的婆婆都跟周太太一样好不成?” 黛玉想起王夫人和邢夫人,叹息道:“宝姐姐那样有本事的人,竟也如此,真真是世事无常,可惜了宝姐姐的心性,寻常男子都不及呢。” 凤姐道:“妹妹别感叹别人如何,且先给我出个主意罢。” 黛玉想了想,道:“依我说,眼前的事儿和从前的事儿是抹不平了,不如替子孙打算。” 凤姐听了,忙问如何留。 黛玉道:“俗语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谁也不能知道日后的是是非非,就是我们家,当年不也出了大事?祭田不必充公,即便将来出了事,子孙也有个栖身之所,你不如回去多置办一些祭田,横竖这些将来都是葵哥儿的,他是长子嫡孙,还怕别人夺去不成?” 凤姐听了黛玉的话,蓦地想起秦可卿死时托梦的话来。 黛玉看她怔怔出神,笑道:“你这是怎么了?若是觉得不妥,你便不听。” -- 第393页 凤姐回过神来,道:“我只是想起往日也有人这样跟我说过,只是我没放在心上。” 黛玉奇道:“竟有人有这样的见识?是谁?你怎么没听呢?” 凤姐将秦可卿托梦一事说了。 黛玉听完,点头道:“这话说得果然有理,真真是金玉良言,你怎么不听呢?” 凤姐道:“我原先想着咱们家那样富贵,还怕什么?如今不得不多想一些儿,既然连妹妹都这么说了,我回去定然多多地置办一些祭田。” 回去后,凤姐果然同贾琏商议,拿出所有梯己,都置办了祭田,却是后话不提。 黛玉送走凤姐,回来一叹,但愿凤姐今日之计,能惠及子孙。 紫鹃过来道:“大奶奶现今后悔了。” 黛玉叹道:“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从前的事伤及人命,岂能轻易抹杀?不过大嫂子既然悔过,日后不做这些事,也是一桩美事。” 紫鹃赞同道:“听小红说,大奶奶这几年比从前和软了许多,没再做过什么事。” 黛玉问道:“小红几个如今可好?” 紫鹃道:“前儿我回娘家一趟,见了她娘,说小红如今有了喜,所以不出门。” 黛玉听了,十分欢喜,道:“小红也算是有了好的终身,我身边就剩你和汀兰几个了,料理完你的事情,再说汀兰几个。眼下,你们好生替我教导几个小丫头,明儿你们走了,我身边只剩鸳鸯一个,可如何使唤呢!” 紫鹃飞红了脸,道:“奶奶放心罢,下头的小丫头已经陶冶教育了几年,都是好的。” 黛玉莞尔,心里想着该同王管家定什么时候的好日子,忽见下人孝敬了一筐石榴过来,道:“今年的石榴倒好,寓意也好,石榴多子。鸳鸯,打发个婆子去给雪雁送些,挑些好的。” 鸳鸯答应了一声,果然挑了两盘极好的石榴,打发宋妈妈送去。 雪雁一见,便道:“我就知道奶奶促狭着。来得巧,我才说今年的西瓜也好,家里送了许多过来,已挑了十二个极大的西瓜,你顺路捎回去,我就不必打发人送去了。” 宋妈妈接了赏钱,笑着称是。 忙完,赵云从外面回来,道:“老师再过两日回京,咱们先预备东西,好过去拜见。” 雪雁奇道:“宁先生回京了?宁太太呢?” 赵云道:“还未抵达,只是打发人来报信,说两日后回来。师母省亲未归,不知行程。” 雪雁默默记在心里,道:“既说宁先生回来,你先去宁先生家看看,宁先生多年不在京中,家里都没有主子坐镇,只有看家的下人,家里缺了什么,你问问,回来告诉我,咱们送些过去,吃的穿的用的都得预备齐全了,不能让宁先生回来,家里什么都没有。” 赵云笑道:“你放心,我已去过了,叫人拟了单子,回来告诉你预备些。” 说着,将单子递给雪雁。 雪雁细细一看,叫来小兰,道:“你出去告诉李妈妈,按着单子上的东西预备,再拿出两匹缎子来,宁先生上了年纪,不必十分鲜亮的颜色,你和翠柳放下手头的事情,先赶两套衣裳鞋袜出来,明儿好一并送过去。” 说着,又问赵云关于宁先生的身量尺寸。 赵云想了想,道:“我不曾留心,不过老师比我略瘦些。” 小兰记住了,拿着单子出去。 赵云笑道:“有劳娘子费心了。” 雪雁抿嘴一笑,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宁先生是你的老师,自然也是我的长辈,咱们只是尽了该尽的孝心,说什么费心?我坐得累了,你扶我走走。” 赵云忙搀起她,道:“外面暑热未散,在屋里走走罢,别出去。” 雪雁点点头,道:“宁先生在外面多年,怎么忽然回京了?” 赵云道:“信中没说,等老师回来,我问了再告诉你。” 雪雁一笑,说起朝中事,因薛家之事料理得干脆利落,她也知道得八、九不离十,对他道:“谁能想到,他们竟在这时候得了报应呢。” 赵云淡淡地道:“自作自受罢了。” 说起薛家之事牵扯到王子腾,雪雁微微皱眉,道:“那个贾雨村竟是忘恩负义得很,从前对英莲,如今又对荣国府和王家如此,将罪过推到别人头上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当初他是怎么起复的,又是怎么凭着贾家和王家才步步高升的。” 赵云扶着她在屋里走了几圈,坐下歇息,道:“都说天道轮回,你且瞧着,总有报应。” 雪雁点点头,她和薛家素无往来,也不必过去探望。 赵云问道:“锋兄弟如何了?” 雪雁道:“已经请了大夫来看,说是累着了,休养几日即可。” 赵云皱眉道:“我早嘱咐过了,平常在家读书时,即使不必他下地做活,也得练一练拳脚功夫,不过是三天一场,这样都忍不住了,出来竟大病一场,眼下是八月尚且如此,等到来年春闱时,正当春寒,岂不是冻得半死?” 雪雁笑道:“你道人人都跟你似的文武双全?多少读书人瞧不起武夫呢。” 赵锋确是因此,不愿同他学的。 赵云道:“你我已尽心,别的实在管不得,由着他们去罢。” 雪雁笑道:“也不知道锋兄弟考得如何。” 赵云没有说话,按着这一二月来他教导赵锋时所见,他火候未到,恐怕难以高中。 -- 第394页 雪雁自然听他说起过,便不再言语。 这时,肚子突然一阵蠕动,雪雁又惊又喜,道:“又动了,他又动了。” 赵云喜得合不拢嘴,道:“咱们儿子健壮得很,所以伶俐些。” 雪雁听了,嗔道:“你怎么知道是个儿子?说不得竟是个伶俐标致的女孩儿呢!” 赵云笑道:“再过二三个月你便生了,这时候能把出男女来。” 雪雁听他说这话,虽说在自己心里不论男女都是孩子,但是在此时头胎生个儿子方能免却后顾之忧,因此倒也欢喜。 赵云又细细地给她把了一回脉,扶着她躺在榻上,盖上纱衾,道:“你先歇息一会子,外头的事情都别管。” 雪雁道:“睡不着,你弹琴给我听。” 赵云于六艺样样精通,果然取了琴来,一曲幽兰之声扬起。 雪雁听得昏昏欲睡,赵云一曲未完,她便睡熟了。 赵云停下,吩咐人看着她,方抱琴出去。 雪雁醒来不见赵云,也不在意,只按着往常吃睡。 第二日一早,听说乡试放榜,米氏心急火燎地来告诉雪雁一声,打发人去看榜。 第八十八章 十一月喜得麒麟儿 赵云亦在家等消息,不必米氏来催,早已打发观月去看榜了。他在书房看书,并没有见米氏,反是刚起来的雪雁命人请了进来,说明缘故。 观月有些功夫,张榜没多久便回来了,带回来的消息则是赵锋名落孙山。 米氏一听,顿时大失所望。 雪雁早有预料,倒还好些,安慰道:“锋兄弟年纪轻,这回没中,下一回定能高中,你先回去照料锋兄弟,养好了身子再回去。” 米氏点点头,叹了一口气,怏怏不乐地回去客房。 雪雁又打发小兰请赵云去宽慰赵锋,免得这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为此消沉,却听观月道:“锋大爷虽然没中,倒有奶奶知道的人中了。” 雪雁忙问是谁。 观月道:“就是荣国府大姑奶奶的相公,廖相公,中了第二百七十三名举人。” 雪雁闻言,忙命人备上一份厚礼,着人送去廖家。 迎春虽说才华不及黛钗云,却也是自小上学读书,自从嫁给廖胜后,得知廖胜亦擅长弈棋,夫妻两个时常对弈,偶论诗书,廖胜倒比从前越发进益了,不过二十许便中了举人,称得上是年少有为,族中少出人才,难免大肆庆贺一番。 廖太太款待众人,笑得合不拢嘴。 当初她相看迎春,为的是迎春的性子好拿捏,且能依附着荣国府之势,却没想到迎春进门后不争权不夺利,只安安分分地服侍廖胜,陪嫁的丫头也能压制住下面,一年后又生了个大孙子,廖太太十分满意,不想这一年顺顺当当,廖胜竟能高中,对迎春更觉得喜欢,觉得迎春命好,旺夫旺子,想毕,送走客人后,廖太太当即收拾了自己的梯己给迎春。 迎春有些受宠若惊,亲自过来道谢。 廖太太正抱着廖凡逗他顽,闻得迎春的来意,忙叫人请进来,笑道:“胜儿这几场考试累着了,你只管在房里服侍他,不过一点子东西,不必过来道谢。” 迎春温婉一笑,道:“太太疼我,赏了东西,我原该过来谢,这方是正理。” 廖太太闻言,越发喜欢了。 迎春看了廖凡一眼,因贾母自小将宝玉养在身边,故也不在意廖太太将廖凡放在跟前养活,只是心里未免惦记些,道:“凡哥儿跟着太太,可打扰了太太?” 廖太太摆摆手,道:“我自己的大孙子,再闹腾我也喜欢,我上了年纪,觉轻无妨。” 迎春听了,再三谢过,方回转屋中。 廖胜见到她回来,放下书,道:“太太给你的东西,你只管收着,不必觉得受宠若惊。” 他本对迎春并不如何喜欢,毕竟是退过亲的女子,贾家在读书人的名声很不好,若非廖太太执意,他也不会将其迎娶进门,可是这一二年相处下来,迎春性情温柔,又读书识字,虽是公府娇女,却没有一点骄纵凌人之态,因此渐渐上了心。 迎春笑道:“虽然如此,也该去谢谢太太。” 正说着,绣橘将礼单递过来,道:“这是今日送来的贺礼,太太叫我送来给奶奶看,有不少东西都是送给大爷和奶奶的。” 迎春接过来看了一会,问道:“林妹妹打发人来我知道,赵家也送来了?”赵家说的便是赵云家,因雪雁已为人妇,迎春在外人跟前便直呼赵家,而非在姐妹们跟前叫她名字。 绣橘笑道:“送了,中规中矩,既不过厚,也不简薄。” 迎春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赵家添子的时候,你记得提醒我,好过去一贺。” 绣橘答应了一声,拿着礼单下去。 廖胜听完,问道:“你说的赵家,可是周家的幕僚赵家?” 迎春诧异道:“大爷也知道?正是他们家,最是懂得礼数,虽说来不得,礼却没缺过。” 廖胜微微一笑,嘱咐道:“我素闻赵兄之才名,若非面有残疾,只怕如今早已是朝中新贵,便是眼下也比常人强得多,我心中十分敬仰。日后时常来往些,别怠慢了。”别人只道他们家是依附荣国府之势,实不知他们看中了迎春是林夫人的表姐,林夫人的丫鬟又是大明宫副总管的妹子,还有个姐姐救过圣人,这些都是荣国府所不及的体面。 -- 第395页 迎春不知廖胜心思,却明白廖胜愿意让自己和林妹妹、雪雁等人来往,连忙满口答应了,决定到时候雪雁添子,贺礼加厚些,笑道:“大爷认得赵老爷?” 廖胜道:“赵兄满腹经纶,若不是造化弄人,只怕金榜之上早有其人。即使如此,按着赵兄随着周将军的功劳,也能官至五品。” 迎春一怔,问道:“也就是说,赵老爷是能做官的?” 廖胜叹息一声,道:“出将入相是不成了,官府幕僚原有品级,听说是赵兄不肯受之。” 迎春听了,这才明白何以许多人对雪雁的态度并不似一个丫头,她本道是黛玉和于连生之故,原来并非如此,而是如果他们愿意,赵云有品级,雪雁亦能得封诰命。 迎春想到这里,逐渐消去了对雪雁同她平起平坐的一点芥蒂。 黛玉同雪雁情同姐妹,但是迎春毕竟是公府小姐,又未受雪雁的好处,自始至终虽说雪雁添子自己送礼,心里仍旧当她是个丫头。 如今听了廖胜的话,迎春方知自己大误了。 雪雁不知这些事情,送过贺礼便不放在心上了,她只知道因这一场乡试,赵锋原本卧病房中,待从米氏嘴里知道自己再次落第,即使赵云几经劝慰,犹不能解,当日便病势渐重。 赵云叹了一口气,与雪雁道:“只能他自己想开才好。” 雪雁道:“明儿我跟锋兄弟媳妇说说,再请个好大夫,用些好药,他们还年轻,考试的时候好多着呢,这才多大年纪,便是三十岁考中举人,也算得上是年少有为了。” 赵云摇头道:“锋兄弟只是郁结于心,我开个药方,用药疏散疏散便好了,不必再请。” 雪雁嗔道:“你虽懂些,我也知道你医术高深,但是在他们眼里,未免觉得你我不用心,小看了他们,倒不如请了外面的大夫来,再送些上等的药材,以示郑重。” 他们本就没有帮着赵锋打点应酬花费,若是依从赵云之言,他们定然觉得是敷衍了事。 赵云皱了皱眉头,点头答应了,当即命人拿着帖子请了外面的大夫来,雪雁又命人收拾了上等的药材过去,嘱咐米氏照料赵锋,让他静下心来,好生调理。 虽然如此,但是雪雁仍旧察觉到米氏言谈举止中的怨气。 雪雁冷冷一笑,毫不在意。 又过了一日,赵云早早起来,问雪雁道:“给老师收拾的东西可都妥当了?我先将东西送到老师府上,然后再去渡口迎接老师。” 雪雁忙道:“宁先生今儿就到了?” 赵云道:“说是今儿到,不知早晚,我早去一会子。” 雪雁点头道:“理当如此。” 说着,一面命人拿了赵云出门的衣裳,一面将收拾好的东西拿出来,点给赵云看,道:“包袱里是两套衣裳鞋袜,尺寸不知如何,暂请宁先生能着穿,你回来拿宁先生的尺寸,再给宁先生做两身合体的。匣子里是几样点心,还有两瓶茶叶以及果子等物,宁先生府上缺的东西都预备在里头了,另有几样拜礼。” 赵云笑道:“你费心了,我这便送去,你在家好生歇着。”他将东西先送到宁家,宁家只有一个老管家和三四房下人,见到赵云,十分欢喜。 赵云将东西送上,一一说明。 老管家福伯道:“家里不缺这些东西,怎么反劳烦哥儿预备这样齐全。” 赵云笑道:“都是孝敬老师的,说什么劳烦?去接老师的轿子和拉行李的马车可都预备好了?若是好了,跟我一同去罢。” 福伯忙命人跟上,径自往城外渡口而去。 霍秀亦骑马过来,他本道自己来得早了,岂料赵云已等候多时,站在渡口,同宁家来接人拉行李的下人说话,遂跳下马,走过来笑道:“师弟来得倒早,老师的船还没影儿?” 赵云回头看他,微微一怔,问道:“还没到,倒是师兄今日怎么没去翰林院?” 霍秀笑道:“老师几年方回京,我特特请了一日假。” 说完,忙抬手阻止赵云接下来意欲出口的话,道:“我平常不如此,今儿老师来,方请了假,横竖翰林院的差事清闲,一日无妨。” 赵云见他行事有分寸,便不再多言。 因久等宁先生不至,霍秀便拉着赵云到旁边寂静无人处说话,低声道:“昨儿有几道旨意是我写的,其中有一道旨意乃是出了八月,圣人命北静王爷亲去查边,并命王子腾相随,你说,圣人是什么意思?” 赵云一怔,忙问道:“师兄可跟别人说了?” 霍秀微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不成?这样的机密哪能告诉别人,若非是你,我也不说。你于这些消息上比我灵通,故我问你。” 赵云沉吟片刻,道:“不知北静王爷和王子腾王大人奉旨查边,查的是哪里?” 霍秀道:“是粤海、西海那边。” 赵云知道粤海是桑昆镇守,西海那边却是南安郡王权势所在,沉吟不语,正要开口时,忽然见到一艘大船乘风破浪,展眼到了岸边,忙道:“你瞧那是不是老师的船?咱们快些过去瞧瞧,别让老师久等了。” 霍秀走在前面,道:“老师身边带了二三十个人,想来坐的是大船。” 及至到了岸边,船上人陆续下来,却非宁先生。 二人等到午后,方又有一只大船过来,当先下来的便是宁先生的小厮,一溜烟儿跑过来道:“先生在船上病得厉害,家里可有软轿?得先打发人请大夫。” -- 第396页 霍秀和赵云大吃一惊,忙亲自带了软轿上船。 宁先生扶着小厮的手走出来,面色蜡黄,有气无力地道:“有什么话,回去再说。我自己便懂医术,何必请什么劳什子大夫。” 霍秀抢先一步扶着他,道:“医者不自医,还是叫师弟给老师把把脉。” 赵云上前扶起宁先生的手腕,诊了半日,道:“老师没有大碍,只是劳累着了,途中又中了暑气,且又吃坏了肚子,攒到一处便显得厉害了。先回去,回去我抓两剂药煎了,老师再歇息几日,便可大好。” 宁先生点头笑道:“我就说没什么要紧,偏几个小厮心急火燎。” 说着,上了软轿,径自回家。 霍秀和赵云跟在左右护着,到了宁家,先叫人收拾铺盖,扶着宁先生躺下,霍秀吩咐里头事务,赵云则写了药方抓了药,亲自煎好端过来。 宁先生歇息半日,已经缓过神来,接过药碗一口喝尽,道:“秀儿说,你已经娶亲了?” 赵云将空碗递给丫头拿下去,笑道:“再过二三个月老师就多一个徒孙了。” 宁先生倚着靠枕,抚掌大笑道:“哎呦,你成亲我不在家,一回来,便听到这样的好消息。明儿你儿子生下来了,我给他取名字。” 赵云大喜,道:“有劳老师费心。” 宁先生乃是当代大儒,单名一个明,表字子明,却是林如海前一科的榜眼,当时进了翰林院做编修,只是他性子不羁,不合俗流,科举考试乃是遵从父母之命,没两年他父母相继去世,他丁忧回乡,而后也不再为官,反而收起学生只做先生。 宁先生喜好浪迹天涯,踏遍山水,多年来各处都去过,一生只收了五个学生,无一不是天生聪慧,除了赵云外,余者都是少年中举,青年进士,也许真是应了天妒英才一说,前面三个学生,皆是早亡,眼下只剩霍秀和赵云两个寒门学生,却是在三人之后收下的。 看着眼前两个学生,宁先生微微一叹,道:“秀儿还罢了,早已娶妻生子,我所担忧的唯有你一个,听说你亦如此,过得极好,我便放心了。” 赵云不由得虎目含泪,道:“学生让老师如此担忧,实在不肖之极。” 霍秀忙笑道:“师弟快休如此,老师好容易回来,何必扭扭捏捏做小女儿之态。” 赵云看了他一眼,道:“也不知道是谁听说老师要回来了,喜得上蹿下跳,几日没睡好,今儿眍着眼睛去接老师。” 宁先生听了这话,眯起眼睛往霍秀脸上一看,果然如此。 霍秀正要反唇相讥,赵云却对宁先生道:“老师府上缺的东西都预备齐全了老师只管歇息养病,我见老师的衣服也旧了,拿了两身新的衣裳鞋袜,因没有老师的尺寸,恐不好,老师暂且能着穿,等我拿了老师的尺寸回去,再做好的送来。” 宁先生听了,立时叫人将衣服拿进来里试穿。 赵云见衣裳穿在宁先生身上十分合适,只除了衣袖有些长,不禁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我忘记交代她们了,先生身量比我矮了一些。” 宁先生将衣袖一挽,复又躺回榻上,笑道:“你媳妇身子重,何必如此操劳。” 赵云却是一笑,并未言语。 霍秀说起朝中之事,宁先生待听到荣家、甄家俱已瓦解冰消,不禁长叹一声,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可惜他们身在局中,反不如旁观者清。你如今只是翰林院的一个庶吉士,千万别搀和到朝堂争斗,只管做好你的官儿,别人问你圣旨中写了什么,你也不许透露。” 霍秀和赵云垂首听着,点头应是,道:“老师放心,这些我都知道。” 宁先生又嘱咐赵云道:“听说你媳妇的哥哥是大明宫里的掌宫副总管,你回去交代你媳妇一声,也别叫他哥哥搀和这些事,只管对圣人忠心,自有他的好处。” 赵云笑道:“老师放心罢,我那大舅哥知晓这些道理,只对圣人忠心。” 宁先生听了,方放下心来。 晚间从宁家回来,赵云将宁先生的尺寸告诉了雪雁,又将宁先生的交代告诉她,雪雁叹道:“到底是先生厉害些。”说完,忙吩咐小兰翠柳重新做两套,又命取些上等的药材。 赵云听她吩咐完,问道:“锋兄弟可好些了?” 雪雁摇头道:“比昨儿反更重了。” 赵云十八岁中举,赵锋今年二十多岁,两次落第,难免郁结,若是心思放不开,这病不容易痊愈,即使雪雁请大夫时亦请大夫如此对他言语,他还是只知自怨自艾。 赵云过去看了一回,回来对雪雁道:“老爷子那里可知道了?” 雪雁道:“我正要打发人去告诉一声,他们就先打发人去报信了。” 赵云闻言,眉头不由得一皱。 第二天一早,赵云本打算将雪雁收拾出来的药材送到宁家,再给宁先生诊脉,偏生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并赵立牛氏夫妇都过来了,赫赫扬扬,十分热闹。 赵云按着雪雁,道:“你身子重,我去迎接他们。” 话虽如此,雪雁仍是扶着丫鬟的手到了二门,正听到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斥责赵云之声,雪雁心中登时大怒,但是想到腹中胎儿,好容易才压抑住怒火,扬声笑道:“老爷子和老太太怎么还不进来?不知道我们大爷有了什么不是,惹得老爷子和老太太如此生气?” -- 第397页 见到她,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掩住先前的话,强笑道:“没有的事,你听错了。” 赵云伸手扶着她,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叫你在屋里等着,你偏出来。” 雪雁道:“我若不出来,还不知道大爷受了委屈。” 赵老爷子脸色十分尴尬,赵老太太和牛氏婆媳二人眼神闪烁,不敢面对雪雁,赵老爷子适才的话,原是她们挑拨起来的。 良久,赵老太太方道:“谁敢给云儿委屈受,老爷子只是关心锋儿的身子。” 雪雁面上如罩寒霜,道:“竟是我听错了?可是我分明听到老爷子和老太太因锋兄弟落第之事迁怒我们大爷。我倒想问问老爷子和老太太,我们怎么做才能让老爷子和老太太心满意足?不挑我们大爷的不是?我们大爷这一二个月每逢清闲之时,都在教导锋兄弟,十分尽心,常常熬到半夜只为了批注锋兄弟的文章,临考试之先,也提点了锋兄弟许多乡试上该当留心之处,我们大爷做到如今地步,不知老爷子和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满?” 赵老爷子讪讪一笑,忙道:“云儿做得极好。” 雪雁微微一笑,道:“既然老爷子说我们大爷做得好?怎么反斥责我们大爷?是了,难道是因为我们不曾给锋兄弟出应酬使费一事?还请老爷子和老太太明白,家里大小琐事都是我做主的,大爷管不得,既然两房已经分了家,各自生活,便没有我们出钱给锋兄弟打点的道理,老爷子和老太太说我这话在理不在理?” 赵老爷子只好道:“你说得在理,我们并不是为这个生气,只是担心锋儿。” 雪雁听出他言不由衷,便笑道:“老爷子担心孙子,难道我们大爷便不是老爷子的长子嫡孙?老爷子疼锋兄弟的时候,也想想我们大爷是不是受了委屈。我们毕竟是分了家的长兄长嫂,行事自然不如叔叔婶婶做父母的周全,若有什么怠慢之处,还请老爷子和老太太看在我们只是同辈却非长辈的份上原谅则个。” 赵老爷子听了这番话,点头道:“并没有生你们的气,你们想多了。”雪雁身份不同,他们着实不敢得罪,因此赵老爷子只盼着息事宁人,言语也和气了些。 雪雁笑道:“既然如此,老爷子和老太太快里面请,锋兄弟病了几日,我们大夫也请了,药也用了,好吃好喝地供着,只怕锋兄弟是想回家了,迟迟不愈。老爷子和老太太来接锋兄弟回去,我们也放心了,回到家里,由老爷子和老太太开解,想来不日即愈。” 赵老太太和牛氏打算让赵锋养好了病再回去,听了雪雁这话,意欲开口,却听赵老爷子断然道:“正是,今儿就接锋儿回去,哪能让他天天住在哥哥嫂嫂家里。” 赵老太太和牛氏听了,脸上登时流露出不满之色。 雪雁对赵云道:“大爷先将药材送去,老爷子和老太太这里有我呢,必不敢委屈了老爷子和老太太。横竖大爷骑马,不过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赵云点了点头,向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告罪一声,道:“少时即回。” 赵老爷子当即问道:“你这是去哪里?” 赵云淡淡一笑,知道赵老爷子仍然希望赵锋能拜在宁先生门下,只是宁先生在收自己时已经说得明白,不再收入室弟子,他不想赵老爷子再打搅宁先生,因此没有说明,只含含糊糊地道:“有人病了,我去送些要紧的药材过去。” 赵老爷子听了,便不在意,道:“快去快回,我还有些话交代你。” 赵云出门后,雪雁将人请进来,又命人备酒席,赵老太太先去看了赵锋,然后便同牛氏、米氏往雪雁房中来,彼时赵老爷子和赵立则留在客院解劝赵锋。 茶果奉上,赵老太太开口道:“咱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该当齐心合力才好。” 雪雁道:“老太太说得是。” 赵老太太听她说了一句便不再说话,不由得一怔,随即苦口婆心地道:“咱们家的前程都落在你兄弟身上,你兄弟家里艰难些,你们做哥哥嫂嫂的便该帮衬些,你说我这话可对?” 雪雁满面堆笑,道:“老太太说得自然是对的,难道我们做得不周全?若有什么不是,老太太管告诉我,下一次乡试,我们好改过来。” 赵老太太张口结舌,无言以对。雪雁先前的话已经说了,两房分家,难道她能说让雪雁给赵锋出钱出力打点应酬并引荐贵人?赵老太太觉得自己的意思十分明白,不想雪雁竟假装没有听懂,左右而言他。 若论口舌,赵老太太自然说不过雪雁,每有言语,雪雁总能应对,她已不打算容忍赵家老宅时时刻刻打扰他们夫妇,自然拿出了在八景镇一直压抑着的气势,赵老太太不觉生出几分惧意,她见自己说了半日,雪雁油盐不进,言语之间自己偏又挑不出不是来,最终只得掩住不提,她并没有忘记上回见到宁安郡主时宁安郡主说的话,因此不敢逼雪雁太过。 赵家老宅在这里住下,赵老太太每找雪雁,皆是铩羽而归,而雪雁时时刻刻孝敬得周全妥帖,一点儿错处没有,几日后一家人无所得,只能收拾行囊,带着赵锋一同回乡。雪雁将各色糕点鲜果家常东西收拾了许多与他们带走,又有许多东西分送八景镇交好的各家各户。 八景镇诸人虽然遗憾赵锋落第,但是都知道科举艰难,他还年轻,日后还能继续,故此安慰几句便不在意了,反拿着雪雁所赠之物恭维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都说赵云夫妇孝顺。 -- 第398页 赵老爷子却知赵云与赵锋一房生了嫌隙,听了这话,苦笑不语,只想着如何挽回。 自从赵家老宅人等离去之后,雪雁便觉得通身舒畅,无可忧虑。 赵云又去探望宁先生回来,进屋见到雪雁如此神态,笑了起来,握着她手道:“外面的事情你不必费心,都交给我,你只管好好养着,该小心些。” 雪雁笑道:“知道了。” 这时,李妈妈送了补品上来,赵云端过来给雪雁吃,道:“也不能补得太过,免得孩子长得太胖,生时艰难。” 雪雁点头道:“我都按着你说的做,并没有吃得太多。” 夫妻两个彼此相通,眼下只顾着调理身体,日子过得甚是自在。 虽然在八景镇的生活清净,没有京城诸多烦扰,但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亦是烦心,她觉得这里方是她的天地,她果然不适合在乡镇过日子,从前都是自己太想当然了,认为乡下是非少,实不知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黛玉再见雪雁时便觉察到了,笑问道:“你想得通透了?” 雪雁莞尔一笑,道:“原先是我自误了。” 黛玉点头道:“你知道便好,虽说乡下淳朴,却并不适合你,你说我与世俗格格不入,实则你与乡下亦是如此,我原说你还得过几年方能看透,没想到如今便明白了。咱们于京城倾轧之中仍存本心,不管外面如何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咱们心境平和,便是清净了。” 雪雁笑道:“我没有姑娘的慧根,总得经历过才知道好不好。” 黛玉道:“现今也不迟。我叫紫鹃鸳鸯和汀兰她们几个给你孩子做了几身衣裳鞋袜,这会子带来了,你下个月便该生了罢?稳婆可请好了?” 雪雁答道:“多谢姑娘记挂,都已经预备妥当了。“ 说着,将紫鹃捧上来的包袱打开一看,赞道:“好精致鲜亮活计,多谢姐姐们费心了。” 黛玉指着包袱道:“特特问了府里的老人,说小孩子家生得娇嫩,用棉布的料子好,故都是选用上等棉布所做,便是有绸缎的衣裳也都是棉布里儿,你不必担心,你看这双虎头鞋如何?这是鸳鸯做的呢,做得栩栩如生。” 雪雁谢之不尽,鸳鸯却是抿嘴一笑。 不止黛玉吩咐紫鹃这些人给雪雁未出世的孩子做了衣裳,便是雪雁自己,亦吩咐小兰翠柳两个做了许多衣裳鞋袜,另有新的小棉被儿小褥子和小斗篷小帽子等等。 雪雁因道:“听说九月初王子腾王大人随着北静王爷奉旨查边,已经出京了?” 黛玉点头道:“我听说了,那边府上都说自从薛家之事后,圣人重新重用王大人,并没有怪罪王大人,因此十分欢喜,若不是两位舅舅丁忧,只怕早热闹起来了。” 雪雁道:“听说查的是粤海、西海两处?” 黛玉微微颔首,叹道:“也不知能再起什么风云。” 粤海是桑昆镇守,不知如何,西海是南安郡王戍守,四王八公世代交好,恐也查不出什么不是。眼下的南安郡王并非老南安郡王,而是当初的南安郡王府的世子爷霍烨承袭爵位,行事作风和老南安郡王一般无异,那年圣人给黛玉择夫,其中一个便是霍烨。 雪雁笑道:“只能看着罢。”这些事,终究非她们所能左右。 转眼到了十一月,如临大敌,寸步不离雪雁,近日忙着接收各处地租,又忙着置办年货,孝敬各处长者,并预备雪雁临盆所需之物,已请好了稳婆在家中,犹不放心。 初二一早,雪雁起来吃了一碗燕窝粥,又同赵云论了一番诗书,正说到半途,便发动了,听到动静,慌得赵云跳起身,衣袖带起案上的书掉了一地,匆匆忙忙地叫道:“稳婆呢?快请稳婆进来,李妈妈,还有热水,热水备上。” 雪雁痛得厉害,强撑着笑道:“你别慌,都预备好了,扶我进屋里去。” 因知道雪雁临盆的日子就在眼下,赵家里里外外都是预备妥当的,产房内该有之物十分齐全,事到临头除了赵云慌慌张张以外,别人都是有条不紊,并不忙乱。 稳婆进来后,一把将赵云推了出去,道:“女人家生孩子,大爷在屋里做什么。” 将门一关,回过身来看雪雁,附身一看,又摸了摸她的肚子,道:“奶奶这是头胎,才开了两指,头胎按着常理都慢些,奶奶别急,按着我说的呼气吸气,若痛得很了,拿一块干净的手巾咬着,留着叫嚷的精神好生孩子。” 雪雁点点头,道:“放心罢。” 稳婆又叫外面的人预备雪雁生产时所吃之物,赵云在窗外道:“都预备好了。” 稳婆满意地点点头,扶着雪雁笑道:“大爷真真疼奶奶,如今在外头等着呢。”多少人家男子不近产房,赵云这样的人物时时刻刻在外面等候,确是情深。 雪雁闻言一笑,随即痛得倒抽一口冷气。 听到屋里寂静无声,赵云在外面只觉得心烦意乱,忍不住团团转了起来,道:“怎么还没生下来?她保养得好,我又时时留心着,该比常人容易些才是。” 李妈妈不断送热水进去,出来道:“大爷别急,奶奶好着呢。” 赵云从早上等到午后,午时送了粥进去给雪雁吃,仍未有动静,外面反下起雪来,赵云站在廊下,系上斗篷,看着院内雪裹红梅,两只大尾巴喜鹊在枝头上叽叽喳喳,他又从午后等到傍晚,眼瞅着大雪撕绵扯絮一般,纷纷扬扬,不消片刻,满院便是一片雪白。 -- 第399页 又不知过了多少工夫,忽听房内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婴儿啼哭之声,赵云却有些不敢置信,好容易才回过神来,跳起来道:“生了?”偏生他站在廊下吹风看雪,腿脚僵硬,这时跳起身,险些跌倒,好在他本身有功夫,只是踉跄两步便即站稳。 稳婆从马桶中将孩子洗净捞出来,剪断脐带,细细地包好,方大声对外面道:“奶奶生了,大爷,是个小公子,有七斤三两呢。” 外面等候人等听了,齐齐上来贺喜。 赵云自从父母去世,至今自己终于有了家人,有妻有子,不免喜极而泣,忙问道:“奶奶可平安无事?” 稳婆看了筋疲力尽的雪雁一眼,笑道:“母子平安,奶奶好得很,只是有些乏力。” 赵云忙道:“有劳妈妈了。” 说完,先吩咐李妈妈道:“去瞧瞧厨房里的粥熬好了没有,这几日给奶奶预备吃食且清淡一些,过上八、九天再给奶奶红糖馓子鸡蛋吃,眼下却不必太油腻。” 李妈妈知道赵云懂得医术,忙躬身应是。 赵云吩咐完了,匆忙转身便去挂早已预备妥当的弓箭, 雪雁精神渐复,里里外外已经收拾了一遍,道:“将孩子抱来我瞧瞧。” 稳婆将大红绫子小棉被儿裹着的婴孩抱到雪雁枕畔放下,道:“奶奶看,哥儿生得壮实,胎发黑,哭声也比常人响亮,必是个壮小伙儿。” 儿子现今还没睁眼,红红的一团,胎发依旧湿漉漉的。 雪雁见了,心中柔软如江南春水。 等到屋里都收拾好了,稳婆出去,李妈妈换了衣裳,在外间烤去身上寒气,方带两个丫头进来,送上熬好的小米粥。 雪雁早已觉得饿了,痛喝了两碗。 李妈妈笑道:“瞧奶奶馋得,灶上还有一锅呢,奶奶若觉得不够,我再去端来。” 雪雁道:“这已经够了。大爷呢?在外面说了一天,这会子倒没声音了。” 李妈妈忙道:“大爷去挂弓箭了,咱们家才添了哥儿,也得往各处报喜呢。大爷素来惦记着奶奶,想来挂好弓箭,人就该过来了。” 一语未了,果然听到了赵云的脚步声。 赵云却先去换了衣裳,又围着熏笼除去寒气,方抬脚进来,举目一望,房中都已经收拾干净了,铺盖皆换了新的,但腥气尚未散尽,雪雁头上围着大红哆罗呢的抹额,虽是脂粉未施,面肿有斑,但是瞧在赵云眼里,却是恍如仙子。 雪雁笑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快来见见你儿子。” 赵云忙走过来,一面按着雪雁依旧躺下,一面看向襁褓里裹着的婴儿,端详良久,也瞧不出像谁,笑道:“等过几日长开了就好了。” 雪雁点着儿子的眉头,道:“瞧这眉毛像你,鼻子嘴巴也像。” 这时,孩子哇哇大哭了起来,吓了夫妻两个一跳。 赵云忙道:“想来是饿了,你快喂他。” 雪雁面上一红,他们先前早已说好了,若是雪雁有奶水的话,便不请奶娘,因此夫妻两个费了好大的力气,方让孩子吃上奶。 赵老太太虽疼赵锋夫妇胜过赵云夫妇,但是雪雁之子洗三,赵老太太亲自过来了。 外孙添子,韩母也带着儿媳孙媳一同过来。 洗三之时,黛玉亲至,迎春亦到,霍秀之妻也来了,凤姐、宝钗并唐太太、已出嫁的唐昕都来了,忠顺王府和宁安郡主府则是打发心腹管家媳妇过来送礼,并没有亲至,饶是这么着,都是赵老太太和韩母等人未曾见过的人物。 第八十九章 平叛军赶赴平安州 雪雁虽无品级,奈何交好的都是贵人,唐太太、唐昕这些人正愁没机会亲近,像王府郡主府一品大员的府邸他们鲜少能踏进去,现今由着雪雁添子洗三来亲近黛玉等人,自然趋之若鹜,还有几家雪雁不认得且无甚交情的也来了。 稳婆看着盆里的金银珠宝,乐不可支,洗三时十分尽心。 给雪雁之子洗完澡后,赵云在外面招呼几家男客,霍秀、于连生和赖大都来了,女眷们则都在大厅中,黛玉小心翼翼地接过小襁褓,抱在怀里,正与人夸赞道:“雪雁家的这个哥儿天庭饱满,一看就是有福气的。” 凤姐含笑接口道:“可不是,雪雁原是个有造化的,这孩子不仅随她,明儿定然像赵先生一样,小小年纪便中了举人,来年再中进士,给他娘挣一套凤冠霞帔。” 黛玉道:“明儿让葵哥儿也给你挣去,免得你看别人眼馋。” 凤姐嘻嘻一笑,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厅中来客甚多,她环视众人一遍,心里暗暗想着别瞧着雪雁只是个丫头,但是本事却不小,日后须得再交好些。 迎春在旁边同霍秀之妻说话,心里暗暗吃惊,此时已经能和她添子洗三时相提并论了。 秀妻是文人之妻,在场的除了黛玉外,便属迎春夫君清雅,青年举人,来年春闱可期,往常应酬彼此见过,因此能说得上话,也颇有几分交情,只是不如雪雁更亲密罢了。 迎春同她说话时,留心到宝钗不比往日,不觉一怔。 见到洗三的场面,虽比不得凤姐添子洗三,但是宝钗心潮起伏,不知是笑是叹,既笑雪雁丫头之身,得此福分,又叹自己公府千金,却落得如此凄凉,不知前景如何。 宝钗低头攥着手里的帕子,虽然宝玉对她依旧温存体贴,但是抵不过风雨摧残。 -- 第400页 薛蟠已于秋后问斩了,薛姨妈大哭一场后,就此一病不起,宝钗既要在荣国府里立足,又要收殓兄长,照料老母,还要将府中诸般闲言碎语置若罔闻,短短几个月,形容便憔悴不堪,若不是实在想同黛玉交好,宝钗也不会来给雪雁一个丫头贺喜。 今日来的人虽多,却是各有心思,黛玉微微蹙起眉头,低头看着襁褓里的孩子,起身笑道:“孩子睡着了,我抱进去给他娘,还请各位担待些。” 众人连称不敢。 凤姐笑道:“正好,我也要见见雪雁,竟是一起去罢。” 黛玉看了她一眼,心中微一沉吟,点了点头,既然凤姐跟过去,她就不好与雪雁说梯己话了,也无妨,横竖自己常来雪雁这里,说话的时候尽有。 雪雁正在坐月子,门窗紧闭,密不透风,又不能洗澡洗头,也不能刷牙洗脸,幸而是深冬,暂且无妨,饶是如此,她也同赵云商议,勤换衣裳被褥,赵云原比别人有见识,月子里摒弃大鱼大肉,现今也没吃红糖鸡蛋馓子,汤粥倒也清淡。 乍然见到雪雁,凤姐忍不住笑道:“几个月不见,你竟发福了。” 雪雁因产育之故,越发显得珠圆玉润,从前的衣服太小,怀孕时的衣服又太大,正自忧愁,闻得此语,道:“可不是人人都跟奶奶似的,生了葵哥儿还是神妃仙子一般。” 凤姐忙道:“你放心,等出了月子,你便和从前差不多了。” 雪雁听了淡淡一笑,现今为了给孩子喂奶,一天到晚都是胡吃海喝,一两个月瘦下来乃是天方夜谭,不过为了孩子,她却是甘之如饴,问道:“外面来了多少人?我都没能见到,若是怠慢了,千万别放在心上。” 黛玉知她家事,一面将孩子放在她枕畔,一面道:“你太婆婆虽说偏疼三房多些,好歹也不是粗鄙村妇,倒不曾失礼,你放心罢,还有你外祖母看着呢。” 雪雁知道自从自己说过那些话后,赵家老宅如今不敢得罪他们了,又见到这么些登门贺喜的人,他们先前的心思早已丢到了爪哇国,当着外人的面,他们自然不会再生事。 凤姐问道:“这孩子可取名儿了?” 雪雁看着爱子一眼,道:“还不曾,等满了月,请我们大爷的先生给孩子起名。”因有风俗,满月里不给孩子取名,故现今都没能有个称呼。 凤姐不知宁先生其人,并未如何。 黛玉却从周鸿处知道宁先生,感叹道:“宁先生是当代大儒,宁先生给你这哥儿取名,比别人强得多。这哥儿我看着好,你们好生教养,说不得真真能教出一个少年举人来。” 雪雁失笑道:“宁先生取名固然好,可能不能考上,总得看他的造化。” 黛玉道:“再大的造化,也得看你们如何教导。” 正说着,有人来通报说几家女眷过来看雪雁,雪雁忙命请进来,好容易见过,房内便觉得十分烦扰,黛玉见状,掩下意欲同雪雁说的话,告辞出来,别人见了,亦相继告辞,午后,各自回家,独有霍秀之妻留到了最后,过来同雪雁说话。 雪雁笑道:“嫂子有什么话,只管说,别藏着掖着,咱们也不是外人了。” 说话时,孩子睡醒了,雪雁抱在怀里,看他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半咬着小拳头。 秀妻踌躇道:“说了,恐怕叨扰了你,只是不说,我心里也不知道向谁打听去。你也知道,咱们都是寒门出身,想和仕宦权贵之家交好,也得看人家愿意不愿意抬举咱们,我们大爷也不愿攀龙附凤,因此认得的人倒比不得你,消息也不如你。” 雪雁听到这里,察觉到她有事相求,忙道:“何必如此生分?嫂子说来我听听,若是知道的,一定如实相告,若是不知,明儿我替你打听去。” 秀妻问道:“今儿来的一位柳家大奶奶,是不是旧年梅翰林家退了亲的薛家姑娘?” 听她说起宝琴,雪雁诧异道:“怎么问起她了?正是薛家姑娘。” 秀妻道:“还不是那梅家,请了官媒婆来求我们家的大姑娘,也就是我们大爷的妹子雨竹,雨竹今年十七岁,尚未许人,我们家没有老太太,我是长嫂,便由我做主,我也不想将她许给不知道的人家,因此想问问你,当初梅翰林家到底为什么退的亲?到底是梅翰林家的缘故呢,还是如梅家所言,是薛家姑娘的缘故?” 她不是雨竹的生母,仅是长嫂,若是雨竹嫁得不好,旁人只会说她容不得小姑子,心地不好,才说那样的亲,因此在雨竹的婚事上须得慎之又慎。 雪雁不答反问道:“你们没去打听过?” 秀妻笑道:“打听有什么用?一二年前的事情了,梅家的左邻右舍都闭口不言,都同情梅家,说薛家姑娘不好,当初退亲之后薛家回南去了,他们家倒仁义,没说梅家的不是,因此竟是打听不出来。如今薛家姑娘嫁给了柳千总,又常和周家林夫人来往,我料想林夫人那样的人物,交好的薛家姑娘必然不会如梅家所言,因此思来想去,只好来问你。” 雪雁听到这里,方明白过来,原来梅翰林自从退了薛家的亲事,一时也没为其子说到好人家,故耽搁至今,不想竟看中了霍秀的妹妹。霍秀虽然是寒门出身,但是梅家亦是如此,论及门第根基地位,霍家远胜薛家,又有赵云这位师弟和周家的交情,自是上好的亲事。 -- 第401页 秀妻说完,瞅着雪雁,一脸恳求之色。 雪雁沉吟片刻,道:“既是嫂子问,我就实话告诉嫂子,也不拿外面的话来糊弄嫂子,至于结亲还是不结亲,仍是嫂子做主。” 秀妻点头道:“这是自然,便是你说了,除了我们大爷,我也不告诉外人。” 雪雁便将梅翰林家和薛家如何结亲,梅翰林家如何反悔外放,薛家如何进京依附荣国府的权势,几经辗转,梅翰林家仍是退了亲,又坏了宝琴的名声等事细细说给她听。 秀妻听了,皱眉道:“如此说来,是梅家忘恩负义了?” 雪雁道:“是与不是,我也不知道,毕竟是薛家的一面之词,我也是听说的,但是柳大奶奶为人年轻心热,退亲之后便即回南,且当初确同周大奶奶一样只住在老太君的院中,并不似梅家说的那样,若是这样的话,周大奶奶难道就不知道避讳?身边有两个宫里的嬷嬷看着呢。柳大奶奶行事虽也有不妥,但是梅家如此,亦是无情。” 秀妻道:“不管真假,梅家这样退亲,又坏了薛家姑娘的名声,单是这一样,我们家就不能把雨竹许给他们,何况薛家老爷还救过梅翰林呢。” 雪雁笑道:“嫂子心里明白便罢了。” 秀妻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回去告诉我们大爷,我们大爷若知道了,定然也不会应下这门亲。唉,雨丫头年纪大了,我们这样人家,也是高不成低不就。” 雪雁安慰道:“嫂子别急,师兄在翰林院当差,前程似锦,何等清贵?虽说雨竹难进达官显贵之家,但是门当户对的不知道有多少人趋之若鹜呢。咱们又不图雨竹攀龙附凤,还怕挑不到好的?只是我心里有些疑惑,怎么梅家偏看上了雨竹?” 她听黛玉说过,梅翰林家敢退亲,乃因另有靠山,是平安州节度使,若是如此的话,其子该有更好的亲事才是,怎么只看中了寒门出身的霍秀之妹? 秀妻拍手道:“别说你疑惑不解,便是我们心里也纳闷儿呢!” 想了半日,都无所得。 雪雁扑哧一笑,寻思片刻,乃对秀妻道:“明儿我叫人留心打探,我记得他们家和平安州节度使极好,按理说不该退亲才是,谁不知道平安州的节度使和荣国府上十分交好?偏他们竟然退亲,也不知到底为了什么。” 秀妻顿时吃了一惊,问道:“他们家和平安州节度使好?” 雪雁点头道:“倘或我没有记错的话,梅家正是和平安州节度使好。当初我还说,薛家来投奔荣国府,便是因为平安州节度使的缘故,那时梅家外放正是平安州。” 秀妻想了想,道:“难道平安州节度使和荣国府不和?” 雪雁笑道:“如今平安州节度使和荣国府还有来往呢,丁忧前,荣国府里琏大爷去了平安州几趟,那样亲密,怎能不和?咱们都不是梅家的人,也不是平安州节度使的人,哪里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是非。” 秀妻却道:“既然如此,便是梅家没有忘恩负义,这门亲事也结不得。” 雪雁眼里闪过一丝疑惑,忙问缘故。 秀妻想了半日,正要开口说明,忽听小兰通报道:“于总管过来了。” 闻听于连生来看望雪雁,秀妻连忙告辞。 秀妻出去后,于连生方进来,散去一身寒气,过来先看襁褓中睡得正香的小娃儿,伸手点了点他额头,十分喜欢,道:“有好些时候没见妹妹了,方才来的是谁?打扰你这么些时候。若不是我急着回宫,这会子也不必过来打断你们。” 于连生无妻无子,越发喜欢这个刚落草三天的小外甥,爱得什么似的,进来时,又命小太监拿进许多东西,都是给外甥顽耍之物。 雪雁见了,不觉莞尔一笑,却没有推辞,道:“哥哥是他的大舅舅,什么时候闲了,只管过来看他,却不必破费送这么许多东西,他还小,顽不得。” 于连生道:“留着等他长大顽,横竖能用到。” 雪雁只好答应,随即回答于连生先问的话,道:“方才来的是霍师兄的夫人,来问我几句闲话消息,正说到平安州节度使,哥哥就来了。” 提到平安州节度使,于连生正色道:“难道平安州节度使和你们有来往不成?” 雪雁鉴貌辨色,忙道:“没有的事儿,只说平安州节度使和荣国府来往密切,又说梅翰林家先前似乎依附着平安州节度使,偏又退了薛家的亲事,正疑惑着呢。” 于连生道:“结交外官不是什么好事,跟这平安州节度使趁早远着些,仔细牵扯进去。” 雪雁道:“哥哥放心,我们家行事,哥哥还能不明白?”何况,依着他们家的身份,等同砂砾,平安州节度使未必瞧得上他们。 于连生颔首道:“你们如此,我倒也放心了。平安州这几年报了好几次天灾,每每请求减免赋税,又请求朝廷发放赈灾粮款,我们的人去打探,死了好些个人才传消息回来,赈灾粮款都没发放到灾民手里,还有几次谎报灾情,圣人正恼火呢。” 长乾帝有心整顿吏治,奈何前朝所留都不好,登基至今八、九年,收效甚微。 于连生说话时,长长地叹息一声。 雪雁恍然大悟,道:“原来还有这样的事情,难道梅家知道了什么,竟不依附着平安州节度使了,反向霍家提亲?霍翰林是从翔的师兄,从翔又是周家的幕僚,也是我的夫君,我又是哥哥的妹子,周家和哥哥都是圣人的心腹,举世皆知,他们在想什么?我越发糊涂了。” -- 第402页 于连生问道:“梅家向霍家提亲?是妹婿的师兄霍秀家?” 雪雁自悔失言,忙道:“还请哥哥别声张,梅家有此心,霍家却不愿意答应呢,今儿只是来打探消息的。” 于连生却道:“你放心,这些我并不在意,也不会说。只是这梅家,倒是没人留心到这个梅翰林,他前几年依附着平安州节度使,外放三年回京,升了一级,头两年亲密得很,如今忽然避而远之,当是知晓了什么。我这就回宫,说不定能从梅家知道一些消息。” 雪雁道:“难道平安州节度使坏了事了?” 于连生道:“防患于未然罢。我去了,料理完这件事再来看你,你在家里养着,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打发小厮去回我,我那里吃的顽的用的多得很。” 说完,径自出来,向赵云告辞离去。 赵云满心诧异,送走所有堂客,回来问雪雁道:“大舅哥这是怎么了?匆匆忙忙的?” 雪雁喝了一碗鲫鱼汤,又喂了孩子一顿,方道:“为的是平安州的事儿,仿佛是平安州节度使有不轨之心,圣人正恼火着,不想从前依附着平安州节度使的梅翰林家又想向霍师兄家提亲,我不妨说漏了嘴,大哥想起了什么,便回宫了。” 赵云听得满头雾水,忙问究竟,待得听完雪雁说清楚,他蓦地双眉一轩,道:“不好,平安州节度使私吞赈灾粮款,谎报灾情,不必上缴赋税,大肆囤积,即便不是为了造反,恐也会激起民变,我前儿听说平安州又报了几处雪灾呢。” 雪雁大惊失色,道:“造反?” 赵云道:“恐有此忧,但也未必,我去周家一趟,晚上只怕回来得晚,你早些安睡。” 不及说完,赵云便匆匆出去了。 雪雁看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我也猜测到平安州节度使有不轨之心,恐怕梅翰林现金急着给他儿子娶亲,便想另找靠山罢?也不知道当初平安州节度使许了什么好处,他们竟会退了琴姑娘的亲事,这些,只怕要再等些日子查清楚了方能解开这些疑惑。” 言罢,雪雁想到秀妻未完之话,恐怕霍秀也知道平安州节度使不妥,所以秀妻一听说梅翰林家曾经依附过平安州节度使,便立时不愿意这门亲事,倒不独因为梅翰林忘恩负义了。 孩子这时哭了起来,慌得雪雁手忙脚乱,忙叫了婆子进来。 雪雁头一回生孩子带孩子,又没有奶娘,难以面面俱到,这个婆子却生养过孩子,很会照料孩子,人也干净,雪雁便将调了过来,帮衬自己。 换了尿布,重新裹上襁褓,好容易收拾好了,雪雁将其抱在怀里,便见他沉沉入睡。 婆子笑道:“哥儿吃了睡,睡了吃,乖巧得很。” 雪雁今日见了不少人,也觉得疲惫,将孩子放在枕畔,自己也顺势躺下,道:“还小呢,能看出什么?总得好好教导才行。我歇了,有什么事情再叫醒我。” 婆子答应一声,叫了小兰和翠柳进来服侍,自己方出去。 却说于连生回了宫,将梅翰林一事禀告长乾帝。 长乾帝皱眉道:“前儿平安州又报了几处雪灾,你打探的消息怎么说?” 于连生想到刚得到的消息,眉头一皱,道:“说是雪崩死了无数人,实则只伤了七八个人,便是所谓的大雪,也只有浅浅一层,因此,亦是谎报灾情。” 长乾帝咬牙切齿地道:“又是谎报灾情!那个梅寒和平安州节度使的来往都打探到了?” 于连生道:“梅翰林和平安州节度使本就有所来往,一直留心着,只没留心到他竟似对平安州节度使敬而远之,若不是今儿听说向霍翰林家提亲,小的还不知道呢。” 长乾帝问道:“何以是提亲了你就知道?” 于连生忙答道:“当初梅翰林外放平安州,之所以投靠了平安州节度使,乃是平安州节度使的一个庶出之女看上了他儿子,偏他们家和薛家订了亲,本就想退亲,便索性倚仗平安州节度使之势,答应回京便退了薛家的亲事,横竖有平安州节度使在,他们也不怕荣国府。” 平安州节度使有实权,荣国府虽然也不是空有爵位,很是能左右朝堂上许多官员升降,但是不及平安州节度使,当初退亲之时,薛家不敢对梅家反唇相讥,只能黯然回南,便是因为平安州节度使是梅家的靠山。 长乾帝眉头紧锁,道:“梅家既要投靠平安州节度使,退了亲,怎么没有结亲?” 于连生道:“梅翰林家退亲之后不久,老圣人驾崩了。今年出了国孝,平安州节度使的府上先忙着嫡女出阁,因此庶女反搁置了。” 长乾帝听到这里便即了然,道:“如今他们突然向别家提亲,可见是想远着平安州那边的人,必定知道些什么,不然怎会忽然反悔。明日一早拟旨,以结交外官之罪暂将梅寒捉拿起来,着令刑部审讯,若能得到平安州节度使的罪名自是最好。” 交通外官本就是罪过,长乾帝宁可错杀,亦不肯放过。 于连生听了,连忙躬身答应。 不想第二日一早,旨意尚未拟好,便有八百里加急,报说平安州节度使反了。 消息传来,满朝文武多是惊慌失措。 周元想起昨日赵云过来商量的事情,暗叹一声,难怪周鸿如此看重于他,此人当真有经天纬地之才,从得到的只言片语中便能推测出八、九分真相来。 -- 第403页 长乾帝面沉如水,冷笑道:“朕只怕平安州节度使行事激起民变,不曾想,竟是他们反了。来人,即刻捉拿梅寒,由刑部严加审讯。”随后,长乾帝连续颁下数道圣旨,或是捉拿交通平安州节度使的所有官员,或是抽调各地兵勇前去平安州。 京畿重地的将士不能随意调出,便是周鸿现今训练的大军明年出征也要另有名义。 一时之间,这件消息在京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秀妻闻听之后,不必婉拒,梅家的提亲也是不了了之了,夫妇二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宝琴知道后,却是一呆,随即暗暗庆幸不已。 雪雁在家里坐月子,外面的事情只听赵云说起,他们原先不过是说笑猜测罢了,谁知次日便听到平安州反了,雪雁暗暗瞅了赵云一眼,问道:“你怎么就猜得那样准?” 赵云若无其事地道:“朝堂之事我一直留心着,略一思忖,便知大概了。” 雪雁忽然想起赵云不肯接受周鸿请功之事,只怕那时他早就料到赵家老宅行事作风,故不肯不受之,并不仅仅是因为面有残疾惹人耻笑罢? 想到此处,雪雁道:“你说,这回朝廷若要剿灭叛军,有几分胜算?” 赵云抱着儿子在屋里走动,看着儿子睁眼回望自己,心里暖意盎然,听到她问,神色不由得一敛,沉声道:“必败无疑。” 雪雁眉头一皱,点头道:“天时地利人和朝廷一样都不占,恐怕真如你所言,打得艰难。” 赵云长叹一声,道:“只是苦了平安州的百姓,和前仆后继前去平叛的将士。” 雪雁亦是苦笑不已,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没有这些马革裹尸的将士前去剿灭叛军,平安州一事扩大,势必将生灵涂炭,更有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她最担心的却是民变。 虽然如今谋反的是平安州节度使,但是平安州这几年行事雪雁听于连生说起时便觉得气愤,何况那些百姓受此欺压,怎能不为之激愤,若是朝廷派大军过去,一面剿灭叛军,一面压制民变,叛军和百姓前后夹击,只怕大军行事艰难,如同雪上加霜。 赵云道:“我也是担心这个,已经同周大人和周将军说过了,打算明日上折子说明。” 雪雁轻声道:“但愿朝廷大军过去,既能平复叛乱,也能解除民怨,还一个太平于百姓。”可惜战事上一向都是瞬息万变,即使眼下如此说,谁知抵达时又是何等境况。 赵云看着儿子睡熟,放在雪雁身边,正色道:“恐怕不日将有无数豪绅百姓涌进京城。” 雪雁一怔,随即道:“我也这么想着,每每打仗,粮食价钱便要飞涨,如今恐怕京城中的东西已经涨价了罢?咱们家的粮食还没有动?” 赵云点头道:“经过旧年雪灾之后,我便没忙着卖粮食,十月里各地租子送来一直收着。” 他们家粮食一年数百石,即使人人都是大肚子弥勒,几年也吃不完这些囤积的粮食,倒不妨事,雪雁道:“旁人都迁居京城,乃因天子脚下,护卫森严,即便是起了战乱,定然是最后沦落。别人如此,祖父母和外祖父母不知是否进京?” 若是韩家倒好,毕竟是外祖家,他们不会多加打搅,反是赵家老宅令雪雁十分头痛。 赵云想了想,道:“眼下不会进京,毕竟也是天子脚下,只不如在城中放心罢了,却比外地强上十倍,因此迁居京城的多是外地人,且是平安州附近的。” 雪雁听了,点头不语。 赵云道:“好歹打发人去问候一声。” 雪雁笑道:“这是自然,虽说老爷子老太太给我们委屈受,但是我们也不能对他们不闻不问,不然让外人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嚼舌根。” 次日,果然打发人去。 韩家并没有进京之意,说先瞧着,若到了不得不进京的时候再来打扰,赵家倒想进京依附,不知赵老族长怎么知晓了,呵斥了一顿,道:“消息不过几天,咱们家老老少少几百口子人都没说远走他乡,你们急什么?难道到了紧急之时,云哥儿还能不管你们?” 赵老爷子等人并不知道年下赵云送年礼时,亲自去拜见了老族长一回,跟老族长和几位族老哭诉了一场,老族长和族老得知赵家老宅行事后,气得不得了,赵云是已分家的长子嫡孙,再怎么着也不能替赵锋想得比父母还周全,因此听说赵家慌慌张张意欲进京,立刻出面压住他们不许进京打扰赵云夫妇。 闻得他们不进京的缘故,雪雁微微一笑,对于赵云又佩服了几分,果然是杀伐果断。 他们家在京城有三四处房子,粮食年货早早预备妥当了,药材每年都要采买许多,什么都不缺,平常只买些新鲜的鸡鱼肉蛋和瓜果蔬菜,外面暂且影响不到他们。 过了没几天,这日李妈妈给雪雁端汤时,道:“如今肉和菜涨了一倍的价钱。” 雪雁微微一怔,恐怕平安州如赵云所言,越发不好了。 李妈妈等雪雁喝完汤,收拾碗筷时,又说道:“现今京城里的外地人越来越多了,我走在街上,都能看到许多拖家带口的人,不止吃的涨价,连住的也涨价了。今儿出门,还有人跟我打探咱们家宅子卖不卖,愿意出一千五百两。”赵云买这所宅子的时候李妈妈知道,当初是八百两买下来的,现今涨到一千五百两了。 -- 第404页 不过数日,李妈妈再说时,外面又涨价了,也有许多药铺粮商不再卖药材粮食了。 赵云在外面十分忙碌,雪雁坐月子时,除了早晚,很少能见到他,因体谅他忙着外面的大事,雪雁虽在坐月子中,依旧坐镇家中,料理大小琐事,应付往来。 这日赵云晚间回来,疲惫不堪,道:“荣国府贾赦和贾琏被弹劾了,说是和平安州来往亲密,圣人大怒,因是他们正在丁忧之中,方按下不提,只先料理了别人。” 雪雁早有预料,倒不诧异,贾琏得知后,却是十分惊慌。 凤姐道:“二爷慌什么?咱们家什么事儿没经过,又不是咱们家谋反,不过就是弹劾罢了。”说着,揽镜自照,面上没有一点畏惧之色。 贾琏急得团团转,道:“若是从前,哪怕就告说咱们家谋反咱们家也不怕,如今是什么时候?娘娘薨了,老太太没了,老爷们丁忧,贾雨村反目,没几个可用之人,就是这一回弹劾,说我结交叛臣,若不是咱们家都守孝,圣人以仁孝治天下,咱们早下大狱了。” 凤姐放下手里的镜子,回头看他,道:“果然如此厉害?” 贾琏一阵唉声叹气,愁眉不展。 凤姐却毫不畏惧,笑道:“我说二爷何必如此?我父亲奉旨查边,还得上头重用,且咱们家没有谋反,也没有生事,从前多少人弹劾过,不都不了了之了?咱们家不会有事。” 凤姐此语,所倚仗的便是王子腾。 贾琏想到王子腾如今随着北静王奉旨查边未归,道:“也不知道岳父现在何处,只盼着平安无事,立下这回的功劳,回京之后能官复原职。” 提起这个,凤姐便道:“都是那个贾雨村,真真是饿不死的野杂种,连累我父。”说完,凤姐又恨薛家,若不是薛姨妈现今病重,她定然上门说道一番。 贾琏道:“我好说歹说,老爷如今丁忧,不好待客,总算远着贾雨村些了。” 夫妻两个相顾苦笑,胆战心惊地等了数日,并没有见到惩治荣国府的旨意,二人方放下心来,暗暗念佛不止,却不想在此时,听说史湘云之夫卫若兰随父一同出征了。 凤姐听说,虽与史湘云无甚来往,还是打发人送了不少药材带过去。 现在外面战事一触即发,不知道多少人相继涌入京城,京城中粮食药材奇缺,卫家本就不甚富裕,虽说也准备丰足,却哪里比得上凤姐所赠,自从经过种种事情之后,凤姐私下预备了不少药材补品东西,唯恐自己的儿女缺医少药。 史湘云出阁之后,一直被婆婆拘在家中,鲜少出门走动,她生来豪爽阔朗,不拘小节,不免十分不忿,幸而卫若兰才貌俱全,又和荣国府世代交好,同宝玉极好,倒也体贴。忽一日见到卫若兰佩戴了一个赤金点翠的金麒麟,又大又有文彩,却是旧年自己在荣国府捡到还给宝玉的那个,问明方知结亲之时,宝玉将其赠给了他,堪为匹配。 史湘云知道后,不觉想起了那年和翠缕所论之阴阳,顿时飞红了脸,只盼着能同卫若兰天长地久地过日子,倒也和乐,因此卫若兰出征,史湘云十分不舍。 卫若兰却是豪气逼人,定要保家卫国,执意从军。 史湘云本也是不让男儿的性子,虽然不舍,仍旧给他收拾行囊,送他出征。 长乾帝派遣神武将军冯唐并神威将军卫勇两位率兵前去平叛,冯唐是冯紫英之父,卫勇则是卫若兰之父,虽然事态紧急,但是派遣统帅,调集粮草,且又是冰天雪地,不好行军,因此等到大军开拔,已经是十天以后了。 出征这一日,长乾帝没有亲至,但是赵云远远看着,甚为忧心,平安州的消息不断传来,都不是好消息,这些大军过去,行军疲乏,抵达之时恐是螳臂当车,不堪一击。 果然如他所料,大军走后,又有八百里加急送来,平安州节度使已经占了好几座城池。 为了平安州一事,人心惶惶,也没有心思置办年货过年。 雪雁虽然忧心外面的事情,但依旧老老实实地足足坐了四十天月子,出了月子已是腊月中旬,才洗完头洗完澡出来,面上斑痕消了七七八八,裹着斗篷坐在炕上抱着麒哥儿顽,满月之后,宁先生给他们的儿子取名为麒。 看着赵云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雪雁问道:“眼下朝廷是如何打算的?按着行程,冯将军和卫将军早该抵达平安州了,难道这么久了没有一点儿胜算?” 从京城到平安州,往返不过十余日,大军行程再慢,如今也该到了。 赵云解下斗篷,围着熏笼烤了一会,方道:“平安州的兵士摧枯拉朽一般,而京城中派过去的将士风雪中行军,抵达之时十分疲惫,反被平安州的叛军一击得中,又受许多揭竿而起的百姓一击,损兵折将无数,卫将军已经殉国了。” 听到这个噩耗,卫家登时大乱,哭天喊地。 史湘云哭完后,忙问来人道:“大爷呢?大爷可平安无事?” 作者有话要说:——以下是免费三千字,并通知今天晚上更新,连续更新五十天万字以上,容我轻快一天吧—— 来人泣道:“大爷也殉国了,棺木都在城外,尚未进府。” 说着,奉上卫勇和卫若兰的遗物。 史湘云一把接过遗物中的一个金麒麟,紧紧地握在手里大哭起来,正在此时,忽听咕咚一声,扭头一看,卫夫人已经一头栽倒,慌得史湘云连忙请大夫抓药。 -- 第405页 消息传到外面,众人无不叹息。 黛玉得知后,忙命人预备奠仪,又命人备轿,意欲出门,对鸳鸯道:“想当初卫大爷出征之时何等意气风发,如今却是天人永隔,也不知道这一场战乱,让多少百姓妻离子散。” 鸳鸯跟随黛玉一年多,也不似旧年那样只知享受锦衣玉食了,亦觉忧伤。 鸳鸯和紫鹃陪着黛玉到了卫家,因今年平安州之反,紫鹃尚未出嫁,仍跟着黛玉,见到史湘云,形容枯槁,言语木讷,足足瘦了一圈,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黛玉见状,不禁滚滚地落下泪来,忙上前拉着史湘云的手,满腹都是安慰之语,却不知从何开口。 自从闻得卫勇和卫若兰父子殉国,史湘云已经厥过去几次了,卫夫人一病不起,昨儿亦没了,只剩史湘云一人料理公婆丈夫的丧事,族中旁支也虎视眈眈,正自彷徨无措,见到黛玉亲至,族中反略有收敛,史湘云不由得失声痛哭。 黛玉含泪道:“好妹妹,苦了你了。” 虽说同史湘云姐妹情分并不如何深厚,但是到了如今的地步,也只有黛玉来看她。 史湘云张望一回,并没有见到荣国府来人,不觉心中一酸,泪流满面,低声道:“可恨宝姐姐那样好,如今也不说来看看我,反倒是林姐姐来。” 卫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史家也打发人来了,是史湘云叔叔家的两个儿子,同卫家周旋。 见到黛玉亲自过来,史夫人忙过来说话。 黛玉与众人见过,道:“史大妹妹遇到这样的事儿,我们来看看她。” 卫家旁支族人之妻听了,满脸堆笑称是,心中打算回去再跟家里商议,有黛玉这样身份的人在,他们不能太过明目张胆,谁不知道当初林家也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史湘云心里略觉安慰好些,道:“林姐姐,外头腌臜,且请里面坐坐,里面暖和些。” 黛玉点点头,向众人告罪一声,随着史湘云去了里间。 如今卫家上下都一片银装素裹,愈显凄凉。 黛玉甫一落座,看到史湘云仍旧泪水涟涟,他便递过手帕子给她,柔声道:“云丫头,说再多的话,也难安你心,好听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若是有什么难处,只管打发人去找我。” 卫家只有卫若兰一子,史湘云进门后尚未有孕,无子寡妇的命运黛玉深知,更加担心史湘云的将来,也不知道卫勇父子一死,卫家旁支如何对待史湘云,若是过继个孩子给她倒好,若是想发绝户财,恐怕史湘云下场必将凄凉。 史湘云哭道:“都是我命苦,好容易嫁了个好人,进门这些日子,从未红过脸儿,闹过事儿,彼此敬着,即使不是十全十美,也比别人强,哪知好日子没过一年,便遇到这样的事情,留我一个孤鬼做什么?” 黛玉叹道:“若是都能神机妙算,也不会说人有旦夕祸福了。” 史湘云哭过后,红肿着眼睛问道:“我们家老爷大爷虽是殉国,却打了败仗,也不知道上头如何处置,眼下只能求姐姐,叫我们老爷大爷路上好走罢。” 卫勇父子殉国,但是却被参了一本,说是贪功冒进,不听劝谏,方致此大败,长乾帝龙颜大怒,只下了一道旨意,看在他们忠心为国的份上,不追究其罪,但也没有追封赏赐。 黛玉知道后,十分担忧史湘云,乃向周鸿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鸿道:“确是卫将军轻敌,行军未曾歇息,便先出击,中了埋伏,父子同殉。” 黛玉蹙眉道:“这回大军大败,圣人还有什么意思?” 周鸿握着她的手,双眸锐利,满身肃然,道:“我已上了折子,请求出征。虽然我志在西海沿子,想着为君解忧,但是平安州却是燃眉之急,不容我再耽误了。” 黛玉闻言,顿时怔怔出神。 周鸿看着她,一脸坚定,并没有反悔的意思。 好半日,黛玉方道:“我不求你出将入相,只盼着你能平平安安地回来,此去,行事千万小心,别学卫将军父子那样贪功冒进,不但损兵折将,连带家人日夜啼哭。” 周鸿郑重地点头,道:“我还想回来带你去西海沿子,你放心,我一定平安回来。” 周鸿上了折子,满朝文武听到后,都看向周元,平安州那边的战事严重,没想到周元竟会同意长子出征,卫勇父子死在当前,谁都知道这次十分凶险,比不得山海关抵御外侮。 周元却是十分欣慰,人生在世,本就该当保家卫国,而非畏畏缩缩。 长乾帝想到西海沿子和平安州相比,后者更要紧些,当即批了,封周鸿为正三品神勇将军,统帅原先训练意欲派往西海沿子的十万兵士。 消息传出来,雪雁顿时一呆,对赵云道:“你也得去罢?” 赵云点头道:“兵马齐备,即刻启程,我自然随军而行,你在家中,好好照料麒哥儿。” 雪雁跳起身,连忙命人收拾东西,药材最要紧,几乎将家中药材给他收拾一半,又叫来两个小厮吩咐一番,然后絮絮叨叨地对赵云道:“我也不阻止你,只求你平平安安地回来。” 赵云柔声道:“你放心,起先去平叛的是两位将军,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两个统帅即使是世交,也难免有些嫌隙,如今卫将军殉国,冯将军被训斥,只因犹在御敌,方没有惩治,这会子是周将军统领,所率之军皆是自己人,再集结地方兵士,倒有五分胜算。” -- 第406页 雪雁道:“那些百姓我倒不担心,毕竟是乌合之众,只是平安州节度使一朝谋反,必然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情,怕是早有预备,你们千万小心些。” 周鸿出征之日,乃是月底,寒风萧萧,飞雪漫天。 黛玉和雪雁坐在车中,在城门口路边送他们,两人不免相顾,眼里皆是担忧。 直到大军行尽,黛玉方命人驾车回城,道:“他们在前面行军打仗,咱们在后面别让他们担心,便是大善了。赵先生随军,你在家中怎么样?若是觉得寂寞,就搬过来与我同住。” 雪雁忙道:“麒哥儿年幼,家里也有小厮婆子,倒不必来陪姑娘。” 黛玉点点头,道:“我还得去看看史大妹妹,卫家出了这样的事儿,史大妹妹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多去几次,他们家反忌惮些,不敢欺负她。” 雪雁往日虽不喜史湘云,但是听到她如此命运,不觉感慨万千。 及至到了周家门口,黛玉邀雪雁进去小坐,雪雁因担心麒哥儿在家,忙婉拒了,黛玉也不在意,叫人送她回去,方自己进了屋,尚未落座,便有丫头通报道:“奶奶,林家送了帖子过来,说奶奶的侄儿忱大爷今年中了举人,已经进京了,意欲前来拜见。” 林忱也是林家旁支的子弟,今年二十八岁,中了举人,也算年少有为。 黛玉看了帖子,跟周夫人说了一声,周夫人十分喜欢,虽说林家同黛玉远了些,但都是读书人,自然愿意结交,叫人回帖,又去请周衍和周涟出面迎客,周衍今年中了秀才,乡试却落第了,不过因早有预料,倒也没有沮丧太过。 黛玉亦盼着娘家族人起复,得到这个消息,也算略解近日之忧。 见过娘家侄儿后,黛玉又去探望史湘云。 因卫勇父子殉国,无赏无罚,去卫家吊唁祭拜的人并不多,荣国府倒是凤姐去了一趟,到了出殡的日子,宝钗也过来了。 料理完卫家的丧事,已经是次年正月月底了。 因战事的缘故,京城上下都不曾好生过年,担心平安州那边,幸而周鸿身先士卒,又有赵云出谋划策,屡传大捷,已先斩杀了几个民乱之首,又安抚了乱民,也不知赵云如何挑唆的,总而言之,竟而与朝廷大军同心协力,一同围剿平安州节度使的兵马。 雪雁听到这些消息,登时放下这些日子以来的惴惴不安。 就在满城上下官宦百姓喜悦之时,不想西海沿子又出事了。 第九十章 贾存周献女和番王 彼时刚进二月,春寒料峭,因得几次捷报,京城里正自欢欣鼓舞,担忧略解,粮价初降,长乾帝亦是眉头舒展,打算等到周鸿平复平安州叛乱后,便遣他直接转道西海沿子,不想便在这时,八百里急报,说是南安郡王兵败被俘。 南安郡王戍守西海多年,多年来一直不上不下,不输不赢,长乾帝早恨其无能,没想到就在自己打算派人前去时,竟传来这样的消息。 爪哇国二王并立,不过是海上岛国,既远且小,竟能俘虏了南安郡王去,长乾帝忍不住多想了一些,道:“几年来戍守西海沿子并未生事,怎么平安州一反,西海沿子也保不住了?堂堂天朝,泱泱大国,竟被区区一个番国打败抓走统帅?” 爪哇国多年来一直臣服天朝,但是从每年一贡,到三年一贡,至今已五年未贡了。 长乾帝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大军戍守西海沿子,非爪哇小国可比,而且爪哇过远在海上,也不会无缘无故地骚扰边境百姓,不过想到自己一直想着开疆拓土,征战四方,长乾帝便知定是南安郡王征战西海诸国,不惯海上作战,故兵败被俘。 长乾帝细细看完送来的急报,将手一拍,果然如他所料。 于连生捡起被长乾帝气极扔到地上的折子,道:“老爷息怒,眼下不是生气的时候。” 长乾帝冷笑了一声,道:“传旨,叫一干官员前来商议此事。” 于连生忙出去,命人传口谕出宫。 等到文武官员齐至,长乾帝命人将折子上的内容一一说明,等到说完,沉声道:“南安郡王兵败西海,如今那边的兵权该当交由谁人掌管?” 长乾帝说话时,目光掠过武将,最终皱了皱眉头,虽有心腹,却不及周鸿更得己心。 周元道:“爪哇国只是一介小国,咱们自不畏惧,不知爪哇国俘虏了南安郡王去,却又什么要求?爪哇国离京城四五千里之遥,两王并立,未必是一条心,如今东王俘虏了南安郡王,却不知西王又是什么心思,不如略等些日子,再看情形?” 西海诸国虽时常扰乱边境,但是海上诸国离得远,即便俘虏了南安郡王去,却不妨事。尤其南安郡王被俘后,西海沿子抵御住了,未曾失地,不然长乾帝必然大发雷霆。 眼下周元所担心的便是西海沿子群龙无首,恐西海诸国联手进攻。 对于南安郡王,长乾帝恨不得他死在爪哇国,自己好收回兵权,但是八百里加急送来了,却不能不管。他登基至今,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不知道罢免了多少官员,查抄了多少人家,在外面名声向来不好,都说他刻薄寡恩,若是这一次不救南安郡王,必然令朝臣寒心。 周元深知长乾帝之心,这话也说得长乾帝十分满意,点头道:“也好,且等等,遣使过去,瞧瞧爪哇国有什么要求才肯放回南安郡王。” -- 第407页 周元道:“不如派遣两位使节,也探探西王的意思。” 长乾帝点头道:“也好。”说毕,又派遣一品大将军沈睿过去接手西海沿子的军务,长乾帝虽然有心让周鸿过去戍守,但是因周元在朝中担任户部尚书,长乾帝最忌讳文臣武将联手,起先便没打算令周鸿掌管西海沿子的兵权。 周鸿过去,即使没有兵权,但是作为副将,依旧能征战沙场,只没有总管之权。 诸事议毕,长乾帝摆摆手令人退下。 南安郡王被俘,只要西海沿子不失守,长乾帝一点儿都不急,但也担心西海诸国,故命沈睿快马加鞭赶过去,如今只恨南安郡王丢了天朝颜面,又恨他一战失去许多将士,等群臣退下后,唤来于连生道:“你打发人去宫外打听消息,瞧瞧南安郡王府是什么情状。” 于连生不知君臣所议政务,也无此心,听了长乾帝的话,笑着应是。 正欲退出时,忽又有人送平安州的捷报过来,于连生忙接过来,送到长乾帝跟前,长乾帝看毕大笑,道:“好,好一个周伯羽!” 于连生见他如此欢喜,笑道:“想来又是大胜的消息?” 长乾帝笑道:“不错,周鸿等人养精蓄锐,然后一鼓作气,连同乱民前后夹击,已经收回了两座城池。嗯,你叫人传旨,让周爱卿过来,拨下一笔钱粮随着军饷送过去。” 于连生听了,依言而行。 周元犹未出宫,闻得消息,忙回转过来,见过长乾帝,长乾帝交代一番,自去料理。 等周元走后,长乾帝向于连生道:“周鸿麾下的幕僚,是你妹婿罢?” 听到长乾帝提起赵云,于连生不惊反喜,必然是赵云立了功,长乾帝才知道他,遂答道:“回老爷的话,正是小的妹婿,跟着周将军已有好些年了,这次周将军出征平叛,小的妹婿也跟过去了,只为尽心罢了。” 长乾帝赞叹道:“赵云果然有大才,竟能鼓动乱民与朝廷齐心合力地平叛,只是允诺了乱民钱粮吃用,故此这回周鸿上折子请朕多发放一些钱粮。” 于连生早知此事,含笑谦逊了几句。 长乾帝随即道:“只是可惜了,偏有残疾,不然朕便多一个肱骨之臣。不过跟着周鸿出谋划策,也不失为一条明路。” 于连生忙道:“是小的妹婿没福,不能做老爷的门生。” 长乾帝听了,深为叹惜。 等到长乾帝没有吩咐了,于连生方借口打探南安郡王府一事出宫,一面派人去打探,一面带着自己收拾的东西往雪雁家里来看望他那已生得白白胖胖的大外甥。 雪雁正想着南安郡王被俘虏一事,见到于连生过来,十分欢喜。 于连生先洗了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麒哥儿,目不转睛地看着襁褓中哼哼唧唧的麒哥儿,笑道:“麒哥儿长得真好,这是跟我说话呢?” 雪雁忍俊不禁地道:“他才多大?就是学说话也得一岁以后。” 麒哥儿性子好,鲜少哭闹,每回大哭时,不是饿了,便是尿了,家里上下都说是个乖巧伶俐的孩子,平常吃饱了只知道呼呼大睡,醒来时睁着眼睛看人,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极其讨喜,黛玉稀罕得当做了宝贝似的,三不五时地坐车过来看他。 于连生一笑,道:“这是我外甥出息,比别人伶俐。” 说完,叫小太监打开包袱,拿着一柄小小巧巧的羊皮彩绘小鼓出来逗得麒哥儿咧嘴一笑,口水流了出来,那小鼓乃是乌木所雕,羊皮所制,十分精致。 雪雁笑道:“好精巧东西,哪来的?我给麒哥儿买了几个,都不如这个。” 于连生坐在旁边椅上,道:“前儿我说要给麒哥儿或买或做几件顽器,底下便送了好些上来,倒是金玉之物极多,我都瞧不上,其中有一个小太监手极巧,这个是他做的,不过用的木头和羊皮都是我出的。” 雪雁听了一笑,于连生现今是副总管,即将取代戴权,下面自然对其十分奉承。 于连生逗弄麒哥儿顽了一会子,抬头看着雪雁,眉头一皱,道:“怎么瘦了许多?难道是吃穿不好?还是家里的粮食不够吃了?” 自从平安州战乱,京城中粮价极高,于连生一直都知道。 雪雁忙道:“家里粮食多得很,够吃几年,大哥不必担心。我怀麒哥儿时胖了许多,现今为了麒哥儿,吃得也不少,只是在家里常走动,兼之又担心麒哥儿爹,故渐渐瘦了下来。” 她还嫌自己太过圆润了,正要苗条些才好看。 于连生道:“妹妹放心,平安州捷报频传,叛军节节败退,不日必然凯旋。妹婿在其中立了不少功,折子里尽有,圣人还跟我夸赞说妹婿有大才,竟能劝住乱民与朝廷同心,只可惜面有残疾,不过跟着周将军出谋划策,也不失为一条明路。” 听到长乾帝竟然称赞赵云,雪雁忍不住眉开眼笑,只觉得与有荣焉。 于连生低头看着麒哥儿,复又笑道:“妹婿有这样的前程,虽不能出将入相,但是在圣人眼里挂了名儿,将来却可以荫及子孙,有了这样的根基,妹妹和妹婿再好生教导麒哥儿,咱们麒哥儿明堂正道地参加科举考试,到那时比常人出仕容易些。” 雪雁点头笑道:“我也这么想,明儿须得好生教导,不能过于溺爱。” 于连生听了,道:“难道我溺爱过了?你放心,我也不是没见识的人,麒哥儿现今不过几个月,略疼宠溺爱一些子又如何?等到说话懂事的时候再好生教导不迟。” -- 第408页 雪雁笑着称是。 便在这时,麒哥儿忽然大哭起来,慌得于连生忙道:“这是怎么了?” 雪雁过来查看一遍,道:“必是饿了,我去喂他,哥哥稍坐。” 于连生忙将麒哥儿送到她怀里,目视她往离间去,半日后,喂饱了麒哥儿,雪雁略略收拾一番方出来,麒哥儿吃饱喝足,在她怀里睡着了。 于连生这回并没有接手,雪雁轻拍着襁褓,问起西海沿子的消息。 于连生听了,淡淡一笑道:“别担忧,爪哇国虽抓了南安郡王去,但也忌讳天朝之威,不敢打杀,如今只等着知道他们想从天朝得到些什么好处罢了。” 雪雁叹道:“如今就怕爪哇国议和,并向天朝请求公主和亲。” 爪哇国离得远,她从书中知道那里的人黑而凶狠,且与天朝风俗言语不通,不管和亲的是谁,到了那里,也只能和王昭君一样郁郁而终。 雪雁想到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微微一叹,难道她竟躲不开和亲的命运? 自从贾母去世后,王夫人没为探春议亲,倒是在贾母过八旬之寿的那年,有官媒前来提亲,只是最后却被王夫人婉拒了,至今已有十八岁了,仍旧待字闺中。 于连生眉头一皱,道:“妹妹怎么有如此想法?” 雪雁笑道:“爪哇国两王并立,谁也压不住谁,若是有人同咱们天朝和亲,得到天朝的照应,哥哥说在爪哇国,是否能压住另外一个王爷?不过是借势而已。” 于连生默然不语,良久方道:“妹妹说得有理。我虽知八百里加急的内容,却不知老爷和各位文武百官商议的政务,不过依从一些蛛丝马迹也能猜测到几分,我出宫时,沈将军已经整装待发,接手西海沿子的兵权了,至于如何救回南安郡王,实话说老爷并不急。” 雪雁点头,她明白长乾帝想收回西海兵权的心思,若不是为了名声,长乾帝压根儿不理爪哇国是否俘虏了南安郡王。 长乾帝不急,南安郡王府却急得很。 据于连生派人打探来的消息,南安太妃如今心急火燎地去了东平王府、西宁王府和北静王府,请他们看在世交的份儿上,向长乾帝请求早日救回南安郡王。 长乾帝看到这三家上的折子后,冷笑一声,压了下来。 过了几天,北静王查边回京,人还未进京城,消息先送到京城,却是王子腾在途中病死了,闻得这个噩耗,王夫人和凤姐等人顿时大惊失色,匆匆地回娘家去。 王子腾夫人一面换了素服,命人挂上白幡,一面命王仁披麻戴孝,带人出京迎回王子腾的棺木,向王夫人等哭诉道:“老爷出京时身上便有些不好,偏生因蟠儿的案子得了圣人训斥,不敢再懈怠,抱病前往,谁知竟传来这样的消息,叫我们娘儿们可怎么活呀!” 王家全靠王子腾一人耀武扬威,剩下一个王仁吃喝嫖赌无事不做,也没有什么本事,如今王子腾死了,于王家而言,天都塌了半边。王子腾夫人想到这里,越恨薛姨妈和薛蟠母子,若不是因为他们被上头训斥,王子腾何以生病,又怎会途中病死? 王夫人和凤姐多年来皆是仰仗王子腾之势,方能在荣国府横行无忌,自是哭得泪人儿似的,虽在解劝王子腾夫人,心里却是惶惶不可终日。 王家如何忙着王子腾的丧事,雪雁偶有耳闻,但心思却不在这头,而在黛玉的生日上。 黛玉因挂念着周鸿,且是媳妇,并未大过,只受了各处的礼。 周鸿出征,捷报频传,京城中各世交亲友闻得黛玉生日,虽不大办,却都遣人送礼拜寿,一时之间,周家门庭热闹非常。 雪雁亲自过来拜寿,送上自己亲手做的衣裳鞋袜,黛玉十分喜欢,她受过礼回来,只留了雪雁在自己房中,笑道:“怎么不见你抱麒哥儿来?我见了他,喜欢得什么似的。” 雪雁笑道:“麒哥儿太小了些,不敢带出门。” 黛玉点头道:“是该仔细些,只是你出来了,谁在家照料麒哥儿?” 雪雁笑道:“小兰和两个婆子留在家里看着,奶奶没见我今儿只带了翠柳一个人出来?小兰和两个婆子极妥当,一时不妨事。” 闻听此言,黛玉放下心来。 因未见紫鹃,雪雁不禁开口询问起来。 黛玉道:“紫鹃已经定了二月十八的日子,我叫她回家待嫁去了。” 雪雁听了,忙笑道:“这可是好日子,也就几日工夫了,等她出阁,我亲自过去给她添妆,如今只剩汀兰几个和鸳鸯姐姐几个了。” 鸳鸯抿嘴一笑,道:“我是不出去的,别算我。” 雪雁叹息道:“姐姐何苦如此?姐姐跟了姑娘,难道姑娘不为姐姐打算?” 鸳鸯却道:“我已发下毒誓,你快别这么说。横竖我不出去跟着奶奶,难道将来奶奶不管我?你们好生过你们的日子罢,我已经跟紫鹃说好了,等她生了孩子,给我一个做干儿子,将来我也是有人养老送终的。” 黛玉和雪雁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她不语。 鸳鸯心坚意定,从未动摇过,她们自然不好过于为难她。 这时,汀兰走过来道:“史家大姑奶奶打发人送了一份寿礼过来,我已经收了,过来跟奶奶说一声,且记着,等到史家大姑奶奶出了孝,过生日时咱们不能忘记了。” -- 第409页 雪雁忙问道:“怎么说是史家大姑奶奶?” 史湘云已经出阁,该当称呼为卫家大奶奶才是。 黛玉叹道:“卫将军夫妇和卫大爷丧事一过,卫家宗族便要云丫头让出祖宅,现今住的已经是旁人了,反是云丫头被撵到了别业中过活,只将她的嫁妆给了她。” 雪雁不觉一怔,虽然早有预料卫家不是好相与的,但是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对待湘云。 按理说,卫勇父子五服内有人,全然可以过继一子,不必绝户。 看着她的神色,黛玉苦笑道:“财帛动人心,即便是过继了,哪有他们分了的好?毕竟分了的话,都有好处,若是过继孩子给云丫头,也只那孩子能得,他们没有。” 雪雁问道:“史家两位侯爷没有出面?” 黛玉道:“出面又如何?管不得卫家宗族里的事情,况且史家两位侯爷待云丫头并不如何亲厚,这些年云丫头做的那些事,史家两位侯爷和两位夫人对她都是淡淡的,只是面子上过得去罢了。不过,若没有史家两位侯爷,云丫头指不定被撵到何处自生自灭呢!” 她虽然担心史湘云,但毕竟是外人,并没有插手的道理,好在她这些日子常打发人给史湘云送东西,东西不多,但是外人看了,难免都让着史湘云几分,不敢欺侮。 雪雁也知道这个道理,只能一叹,却不好多管。 黛玉心疼史湘云,无非是想到了自己,当初自己也是如此凄凉无助,若不是多年来有雪雁扶持,也难有今日,因此对待史湘云比别人更宽厚些。 史湘云现今独居一院,守着嫁妆度日,每每想到夫妻恩爱之时,都是泪沾枕畔。 拿着卫若兰死后留下来的金麒麟,史湘云将其和自己的那个并列放在妆奁中,看向镜子中自己枯槁的模样,想到当初的神采飞扬,终是苦涩一笑,自己如今也和李纨一样了,只是李纨还有个儿子,而自己却是一无所有,即便是娘家也非依靠。 翠缕走过来劝道:“天晚了,奶奶歇息罢。” 史湘云呜咽道:“睡不着,歇息什么?一合眼便见到了大爷的音容笑貌,越发伤心。” 翠缕心中一酸,道:“奶奶好歹歇一歇,大爷若在,知道奶奶如此,想必也担心奶奶。大爷已经去了,难道奶奶也要跟着去?我是奶奶的丫头,奶奶别不要我。” 史湘云回身拉着翠缕的手,道:“如今只剩你和我相依为命了。” 她出嫁时也有陪嫁丫头和陪房,但是自从卫若兰随父殉国后,有两个丫头和两家陪房都索要卖身契赎身走了,如今只剩翠缕和一个小丫头,还有两家陪房,跟着她凄凉度日。 翠缕道:“我是姑娘的人,自然跟着姑娘一辈子。” 史湘云十分感动,道:“素日那些姐妹,有几个顺心如意的呢?宝姐姐如今也是身不由己,在那府里也艰难得很,所以上回都没能来安慰我,直到出殡之时才去。” 翠缕却觉得黛玉对她宽厚体贴,奈何湘云更喜欢宝钗,只得罢了。 好容易劝着史湘云睡下,翠缕翻来覆去,一时难以入睡,算着湘云的嫁妆,当初的一千两压箱银子没动,进门时卫夫人开箱时又给了一千二百两银子,再加上黛玉给的二百两黄金,另有史湘云的陪嫁庄子,他们这些人也够过活了。 想到这里,翠缕微微放下心来,湘云不在意这些,都是翠缕打理的。 次日,翠缕起来,也不敢打扮得鲜亮,服侍史湘云穿上素服,犹未用饭,便听到有人通报说薛姨妈昨儿没了。 史湘云一怔,忙问道:“薛姨妈没了?怎么回事?” 来人道:“自从薛大爷死后,薛姨太太便一病不起,跟前只两个丫头服侍,到底不周全,宝二奶奶也不能常去探望,故此病势沉重,听说王大人没了,遂撑不住,一病去了。” 史湘云听了,忙去道恼。 翠缕见状叹了一口气,只能跟过去。 宝钗见到她们主仆时,登时一怔,随即和湘云泪眼相对。 湘云哭道:“姨妈怎么就去了?前儿不是还好好的?” 宝钗拭泪道:“昨儿个舅妈过来了一趟,骂了妈一顿,说若不是因为我们,若不是因为哥哥,舅舅不会在途中病故,原先舅舅的消息我都是瞒着妈的,恐妈担心,岂料舅妈却说了出来,妈又急又痛,一口气没上来就去了。” 湘云不觉失声痛哭,道:“我们怎么都这样命苦?这些事又怎么怪得姨妈?” 宝钗听她如此言语,摇头一叹,泪如雨下。 薛姨妈的丧事因诸多缘故并没有大办,王子腾夫人忙着王子腾的丧事没来,王夫人因病了亦没过来,只有宝钗一人料理,宝玉亲自过来两趟,好容易收殓后,七天便发送了,将灵柩连同薛蟠的一同寄存在寺庙里,料理完,宝钗又留在宅子中两日收拾完了方回府。 近来事事不顺,王夫人亦因王子腾之死憔悴不堪,便没叫宝钗服侍。 宝钗回了话出来,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原是聪明女子,随分从时,虽说近来因娘家之故,不大得王夫人之意,但是她毕竟深谙王夫人之心,行事只比从前辛苦些,若论别的,王夫人最信任的还是她。 往屋里走时,忽听有小丫头在假山后说话,道:“听说琏二爷年底要纳妾呢。” 接着便有另外的小丫头问道:“谁说的?琏二爷还没出孝呢。” -- 第410页 先前的小丫头笑道:“所以我说是年底,到那时,大老爷和二老爷琏二爷都出了孝了。想想从前琏二奶奶何等威风,现今也不得不妥协,并没有反对琏二爷纳妾之心。” 宝钗闻言一怔,随即苦笑。 王子腾死了,凤姐在荣国府里的地位也不如从前,若不是还有一个葵哥儿,只怕邢夫人早对她挑三拣四了,饶是这么着,贾琏也拿出了气势,他本是好色贪淫之人,便是这一二年也忍不住,没了王子腾压制,贾琏还怕凤姐不成。 文杏扶着宝钗,向小丫头喝道:“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 两个小丫头听到,忙过来磕头,浑身颤抖。 宝钗温婉一笑,柔声道:“别怕,我不罚你们,只是这消息从哪里听来的?” 先前说话的小丫头心中一宽,忙道:“我老娘在后街听说的,如今府中里里外外都知道了,只因琏二爷还没出孝,所以尚未摆酒唱戏地热闹。” 宝钗摆摆手,叫她们自去顽耍,自己则回到房里来。 一进屋,便见宝玉正在淘澄胭脂膏子,宝钗不禁问道:“宝玉,你这是做什么?” 宝玉闻听宝钗的声音,头也没抬,继续忙活,道:“我做胭脂呢,初春才开的花儿,正是芬芳之时,等我做好了,给姐姐使。” 宝钗眼圈儿一红,道:“我不要你的胭脂,我只要你好好儿地读书。” 宝玉听了这话,抬起头,看着宝钗的时候,目露一丝失望,道:“都什么时候了,姐姐还只管说什么读书上进,便是读书上进又有何用?若不是为了读书而读书,而是为了名利而读书,不过是国贼禄鬼之流,终究算不得什么。” 宝钗忍不住心中一酸,正要言语,忽听有人道:“外头叫二爷出去。” 宝玉停下手,问道:“什么事叫我出去?” 莺儿问明白了过来,道:“是冯紫英冯大爷来请。” 宝玉连忙收拾了,骑马出去,见到冯紫英便问道:“世兄找我何事?” 冯紫英笑道:“近来平安州屡传大捷,找你出来吃酒,另外还有一件事告诉你,南安郡王不日回京了,咱们都是世交,听说南安郡王府和府上甚好,到那时见面尽有的。” 宝玉一呆,坐下吃了一杯酒,方问道:“不是说南安郡王被俘虏了去,怎么回来的?” 冯紫英笑道:“是被爪哇国俘虏了,不过爪哇国也上书圣人,愿意放南安郡王回京,只是请求天朝在他和西王争权时有所相助,另外将派遣使节进京朝贡,并迎娶公主回去。” 宝玉失声道:“这是议和、和亲?” 冯紫英点头一笑。 宝玉不由得咬牙切齿道:“泱泱大国,多少儿郎,难道我们就没人了?怎么能将两国太平寄托于一个女子身上?千里迢迢南下,也不知道经历多少苦难,好好的一朵兰花儿,竟送到那样的地方忍受风吹雨打。” 冯紫英素知他的脾性,叹了一口气,道:“这也无法,若叫南安郡王平安回来,只得如此。再说,爪哇国求和,未尝不是畏惧咱们天朝之威。” 宝玉道:“不知道求的是哪位公主?” 冯紫英摇头道:“当朝并无年纪相当的公主,只能从宗室女子中挑选。” 宝玉听了,不再言语。 冯紫英给他倒酒,道:“你别担心了,横竖朝中自然会想法子。” 宝玉道:“也不知道是谁那样命苦,竟会被挑选上去和亲。与其如此,还不如朝廷派人将爪哇国拿下,到那时,哪里需要女子和亲。” 冯紫英莞尔道:“咱们并不是畏惧爪哇国,而是为了救回南安郡王。” 若没有南安郡王被俘,给爪哇国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提出和亲一事。 宝玉听了,吃酒时亦是闷闷不乐,不住长吁短叹,晚间怏怏而归,去上房给王夫人请安时,恰遇到贾政,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请安。 贾政如今丁忧在家,只顾着和清客赏鉴书画,闭门不出,倒也催促宝玉读过书。 贾政闻到他一身酒气,皱眉道:“你去哪里了?吃得烂醉?” 宝玉忙将冯紫英相请说了出来。 听完他的话,贾政若有所思,道:“平安州传来的都是好消息,我在邸报上也见到了,这次冯将军屈居于周将军之下,虽无大功,也无大过,比卫将军强些。” 宝玉低头称是,未免想起卫勇父子,亦为湘云伤感。 贾政叹了一口气,道:“我素日所见,无一人比得上周将军。” 王夫人听了,心中不乐,自觉宝玉更有造化,只是平常不敢反驳贾政,遂无言语。 过了一时,贾政又问宝玉道:“你说爪哇国请求和亲?” 宝玉道:“冯世兄如此说的,想来是真的。” 贾政向王夫人道:“前儿南安郡王出事,咱们家可去南安王府道恼了?” 王夫人忙道:“咱们是世交,自然常来往,怎么没去?不必老爷提醒,早打发人去了。如今也不知道朝中派谁去和亲,等到南安郡王爷回京,咱们再去道喜。” 贾政点头拈须不语。 却说长乾帝得知爪哇国的请求后,心中反而为之一宽,只要不是割地赔款或者离奇的请求便好,立时答应了爪哇国的请求,横竖自己女儿还小,年纪最大的只有十岁,且是为了接回南安郡王,便圈定了南安郡王尚未出阁的妹子。 -- 第411页 南安太妃自然不舍自己的亲生女儿,便想着认一个义女,顶替爱女和亲。 长乾帝得知后冷笑一声,对于连生道:“既想救儿子,又不想出女儿,天底下哪有这样十全十美的事情?你去传话告诉南安太妃,和亲的公主不能失了天朝的体面。” 于连生依言传话到南安郡王府,笑道:“圣人说了,和亲人选非府上莫属。” 南安太妃忙应承不迭,随即命人请于连生下去吃茶。 于连生从南安郡王府出来时,往雪雁家走去,途中买了不少东西,有给雪雁的,但是大多都是给麒哥儿的,真是比雪雁这个亲娘都疼麒哥儿。 雪雁闻听爪哇国请求和亲,不禁一叹。 南安太妃思来想去,忽然见到南安郡王出事时贾家来安慰,他们家似乎还有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曾经见过,十分出色,立时便命人摆开执事,径自去了荣国府。 南安太妃过来,邢夫人忙带着凤姐接进来。 邢夫人本是寒门出身,言语气度不好,唯有凤姐长袖善舞,说得南安太妃笑声不绝,问道:“怎么不见你们家二太太?” 邢夫人听了,顿时一怔,心里难免有些泛酸。 凤姐却忽然想起南安郡王一事,听说要让南安王府的郡主去和亲,不觉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一面派人去请王夫人,一面笑道:“因分了家,婶娘便住在东院里,没过来是因为不知太妃驾临,若是知道,必定在二门迎接太妃。” 说得南安太妃一笑,道:“请过来一见罢。” 少时,王夫人妆扮了过来,请过安后,南安太妃便开门见山地道:“我想认你们家的三姑娘做女儿,不知二太太可舍得?” 王夫人听了,当即明白南安太妃之心,心中固也遂意,但是思及贾政,忙道:“此事须得我们老爷做主。”若是贾母在的话,自然由贾母做主,但是王夫人虽是嫡母,却不能一个人做主,不然探春远嫁和亲,贾政知道了,势必说自己不慈。 南安太妃闻言会意,笑道:“那就打发人去问问,我实在喜欢你们家三姑娘,别人都瞧不上。” 王夫人道:“我亲自去一趟,还请太妃稍候。” 南安太妃点点头,目送王夫人出去。 贾政正在外院新辟出来的两间小小书房中同清客鉴赏古画,闻得王夫人过来,清客们避之不及,纷纷告辞,贾政送他们出去,方回来看着王夫人道:“有什么事值得你亲自过来?” 王夫人低声道:“南安太妃来了,说喜欢咱们家三丫头,想认了做女儿。” 贾政诧异道:“好端端的认三丫头做什么?” 王夫人道:“南安太妃说喜欢三丫头,我想着三丫头若得了南安太妃的青睐,是三丫头的福分,过去就是郡主了。只是我不好擅自做主,故来问老爷的意思。”如今元春已薨,王子腾已死,薛家已败,甄家和荣家都败落了,王夫人深感府中艰难,不得不依靠南安王府。 贾政沉吟片刻,道:“你是三丫头的嫡母,你做主便是。” 王夫人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应了南安太妃,好歹也是为三丫头着想,再者,同南安王府交好,于老爷也是有益无害。老爷年底出孝,上面若有人,便能官复原职,不必蹉跎。” 回到荣国府正堂,南安太妃殷切地问道:“如何?政公可答应了?” 看着王夫人满脸春风地过来,凤姐心中打了个寒颤,显然贾政是答应了,明知南安太妃认义女不怀好意,贾政和王夫人却还是答应了,怎能不为探春一叹? 果然便听王夫人道:“承蒙太妃看得起三丫头,我们老爷并不反对。” 南安太妃大喜过望,忙道:“既这么着,快请了三姑娘来。” 王夫人听了,当即命周瑞家的过去请探春。 第九十一章 苦探春情托林黛玉 居住在东院里,探春行动坐卧深受辖制,她刚从宝钗房中出来,途中便见到周瑞家的过来,对于王夫人身边的人,探春一向敬重非常,忙笑道:“妈妈从哪里来?” 周瑞家的听到南安太妃欲认探春为义女,知她身份不同寻常,脸上堆笑,道:“南安太妃来了,太太打发我来请姑娘过去见见。” 探春闻言,心中忽然一动,想起方才从宝玉嘴里知道的消息,道:“南安太妃怎么忽然来了?” 周瑞家的笑道:“咱们是世交,难免时常来往些。” 探春却是一惊,深感不安。她原非愚蠢女子,又知世事,方才听宝玉说南安郡王在西海沿子兵败被俘,也知道爪哇国请求天朝送公主和亲,都知道朝中选了南安郡王未出阁的小妹子,探春焉能猜测不出南安太妃此行不怀好意。 周瑞家的催促道:“姑娘快换了衣裳,同我过去罢,别让南安太妃久等了。” 探春问道:“是单见我一个呢?还是见我和四妹妹?若是见我和四妹妹,我找四妹妹一起过去。”荣国府中诸芳流散,仅剩探春和惜春两个姐妹,她随着贾政王夫人等偏安一隅,惜春只知道诵经念佛,也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想到府中的境况,探春心中不禁叹息了一声,只怕不长久矣。 周瑞家的笑道:“四姑娘哪里比得三姑娘伶俐?因此太太打发我只叫姑娘一人过去。” 探春只得回房另换了衣裳,略加收拾一番。 -- 第412页 周瑞家的见了,满脸赞叹,笑道:“真真三姑娘是少见的标致人物,模样儿不必说了,这通身的气派竟是无人能及的,怪道南安太妃记挂着三姑娘的好处。” 探春却是勉强一笑,早知会被南安太妃记挂着,宁可没有这样的好处,出了房屋,路过宝玉和宝钗的外书房院落时,恰逢宝钗出来,宝钗也不是寻常女子,早得到了消息,担忧地看着探春,问道:“三妹妹这是去哪里?” 探春低声道:“南安太妃来了,叫我过去相见。” 宝钗闻言一怔,吃惊道:“这是要做什么?” 一语未了,便见宝玉奔了出来,先是怔怔出神,然后一把拉住探春,嚷道:“三妹妹不能去,谁知道南安太妃是为了什么过来。” 周瑞家的脸色一沉,恐南安太妃等得心焦,上前道:“宝二爷,这是太太的吩咐,二爷别拦着三姑娘过去,仔细怠慢了南安太妃,太太知道了,恼二爷的不是。” 宝玉瞪了她一眼,斥责道:“都是你们挑唆的,不然,怎么叫三妹妹过去?” 周瑞家的听了,登时涨红了脸。 探春摆脱宝玉的手,苦笑道:“咱们家到了这样的地步,不去又能如何?二哥哥放手,让我去罢,不管是生是死,总要面对。”一句话说得宝玉滴下泪来。 探春别过宝钗和宝玉,随着周瑞家的到了荣禧堂。 南安太妃坐在上首,一身锦衣华服,打扮得富丽异常,却难掩一脸疲惫之色,见到探春过来,亲自走下来拉着探春,细细打量一番,脸上尽是满意之色,对王夫人笑道:“我就说你们家三姑娘好,两三年不见,越发出挑得标致了,这样的模样,这样的气派,便是我那两个丫头也远远不及,难怪别人都说好姑娘都在你们家。” 王夫人听到这里便知南安太妃对于探春十分满意,不觉谦逊道:“三丫头不过是蒲柳之姿,萤豆之微,哪里比得上郡主们的尊贵,不敢当太妃之赞。” 南安太妃拉着探春坐在自己身边,先是安抚探春的惊慌,然后微笑回答王夫人道:“怎么当不得?若她还不好,天底下就没有更好的了。只是我白得了一个女儿,你别舍不得。” 闻听此言,探春一颗心如坠冰窟,惊得面色苍白,十分惊慌。 凤姐在旁边看到南安太妃抿嘴微笑,竟不像是庙里的菩萨,反似索命的恶鬼,她情不自禁地看向探春,脸上掠过一丝同情,虽然探春十分可怜,做了南安太妃的义女便要远嫁和亲,但是她知道自己不能插手王夫人做主探春,也知道家里有南安王府这样的靠山乃是极大的喜事,不管是贾政和王夫人,还是贾赦和邢夫人都巴不得送她过去。 王夫人不假思索地笑道:“太妃看中三丫头,是三丫头的造化,给太妃做了女儿,明儿便是郡主了,这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我只有为三丫头欢喜的,哪里会舍不得,只怕三丫头生得腼腆,反令太妃费心太过。” 说完,对探春道:“三丫头,过来给太妃磕头。” 话音刚落,便有丫鬟送上锦垫。 房中一时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看向探春,有喜有叹有悲有愁,不一而足。 探春听了,木木呆呆地站起身,也不知道神魂飘荡到了何处,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来,她忽然抬头,望着南安太妃势在必得的神情,以及王夫人殷切期盼的目光,看到这些,她便知道今日之事不容自己拒绝,也决绝不得,想到这里,探春只得缓缓地走下来,跪在地上,伏身向南安太妃磕头,道:“女儿给母亲请安。” 南安太妃见了,眉开眼笑道:“好女儿快起来,不必多礼。” 探春起身后,便有丫头扶着她依旧坐在南安太妃身边。 南安太妃拉着探春,面上带着说不出的欢喜,对于探春的识大体更为满意,这时向带来的下人摆了摆手,一个丫头出去说了一声,然后有无数丫鬟仆妇鱼贯而入,抬上许多箱笼等物,更有数不尽的绫罗绸缎金玉古玩,摆满了大厅,耀眼生辉。 众人见状,登时一呆。 瞧着她们一脸愕然,南安太妃微微一笑,对王夫人道:“我既认了三姑娘做女儿,必然不会怠慢她,二太太只管放心,这些只是给府上的一点心意。明儿三丫头封了公主,出阁之时还有我们预备的嫁妆,等我们王爷回来,心里感念着三丫头的好处,另有重谢。” 听到南安太妃明确说送自己和亲,探春顿时心如死灰,不敢置信,而王夫人心中却是一宽,有了南安太妃的允诺,自家便多了一座靠山,忙道:“怎能劳烦太妃如此破费?” 南安太妃笑道:“算不得破费,是我一些心意罢了。既认了三丫头,我就带她回府了。” 王夫人听了,满口答应不迭。 探春却道:“母亲容禀,这一去不知有没有再见之日,母亲让我同姐妹们一别罢,姐妹们相好了一场,总要见过别过才是。” 南安太妃听了,不免有些怜惜,道:“既然如此,你就暂且多住几日罢。” 探春见她答应了,忙起身拜谢。 南安太妃又对王夫人道:“三丫头且先留在府中居住,有劳府上好生照料,过几日我就打发人来接她回王府,明儿打发人送郡主的衣裳过来。” 王夫人自是答应不提。 南安太妃嘱咐了探春几句话,又留了几个教习嬷嬷和丫头给她使唤,方告辞而去。 -- 第413页 送走南安太妃回来,探春眼泪滚滚而下。 凤姐瞧着可怜,走过来安慰道:“三妹妹,你心里想开些罢。” 探春虽有无数眼泪,当着王夫人和南安王府留下来的教习嬷嬷,却不敢哭出声来,她忍住伤痛道:“我是无妨,多谢嫂子劝导。” 王夫人叹道:“三丫头,这是你的命,你的命好,有造化。” 探春站起身,低头应是。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道:“你快回房歇息罢,打发人送帖子,接了你旧日的姐妹们过来,总要好生辞别一回,早些见了早些别过,也不知道南安太妃几时打发人来接你。这件事一会子我打发你二嫂子帮衬你,好歹临走前都见一见。” 及至回到东院,探春便先回房。 彼时阖府皆知此事,侍书忍不住痛哭道:“我的姑娘,何以如此命苦?” 探春拿着手帕掩面,亦是伏案痛哭不已。 翠墨在门外看着,侍书方道:“这是怎么说?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听林姑娘的话,求老太太做主给姑娘相看一个人家,也不必有今日之灾。”她们是探春的贴身丫头,必然是要跟着探春一同和亲,从此远离家乡父母,侍书焉能不急不恨。 探春哽咽道:“什么灾?什么难?都是我的命。” 侍书道:“怎么非得姑娘去和亲?南安王府不是有郡主吗?太太就那样狠心?” 探春听了这话,忙过来掩住她口,然后拭泪道:“傻丫头,你跟了这么多年,怎么还不明白?太太能做什么主?这件事,本就是南安王府以势压人,容不得咱们拒绝,其中定然也有老爷之意,不然太太是不会答应的。” 侍书大吃一惊,低声道:“太太还罢了,到底隔着一层肚皮,只是老爷怎么狠心如此?” 探春回转过身,慢慢走到窗前,望着天边变化无常的流云,苦笑一声,低声道:“府里一年不如一年,自从分家之后,两房嫌隙日深,咱们家更是寅吃卯粮,只拿银子撑着架子罢了。舅舅死了,薛家败了,咱们家也如江河日下,连区区一个贾雨村都能污蔑咱们,可见比不得从前了,这回我替代南安郡主和亲,咱们家凭空便多了南安郡王府的靠山。” 自己替代南安郡主远嫁和亲,等到南安郡王回来,南安王府便会对父母另眼相待,他们不必忍受贾母去世后大房的宰割,贾政年底出孝,定然也能谋个好缺。探春明白,自己家只剩下一个空架子,若想长久,只得如此。只是,不知道又能换来多少长久的富贵。 侍书跟随探春日久,自然明白探春的意思,泣道:“那也不能拿着姑娘去换。” 探春长叹一声,反而安慰道:“你也别替我叫屈,谁知这件事于我而言是福是祸?即便没有今日这样的事情,我难道就能逃得过日后的事情?我是女孩儿家,终身都是父母做主。” 侍书自然明白,不然从小到大探春不会那样奉承王夫人,正要再说,便听翠墨在外面高声道:“宝二爷来了。” 探春忙止住侍书的话,起身相迎,道:“二哥哥不在家中用功,怎么过来了?” 宝玉刚进门便放声大哭,拉着探春的手,呜咽道:“三妹妹怎么这样命苦?南安太妃别人不认,怎么偏认了三妹妹?保家卫国都是将士的事情,怎能让三妹妹一个弱女子去和亲?便是三妹妹去了,又能换得几年平安?” 想到自己将来的命运,探春不由得泪如雨下。 宝钗跟了进来,听了宝玉的话,忙道:“二爷,这话不能乱说,别让外面听到了,说咱们府里背地里抱怨南安王府的不是。” 探春也劝道:“二嫂子说得是,二哥哥说话留心些。” 宝玉道:“难道我说错了?他们家的郡主是金珠宝贝,难道咱们家的姑娘便是破铜烂铁?不值一提?咱们家也算是读书之族,钟鼎之家,怎么没一个人为三妹妹做主?” 探春背过身去,低声道:“二哥哥和二嫂子若疼我,就先替我发了帖子,请二姐姐林姐姐琴妹妹云妹妹她们过来一趟罢,我这一去,只怕一辈子都回不来了,临走前,姐妹们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或者写几个字,带到了那里,便是个念想儿。” 宝玉和宝钗听了,心中十分难受。 探春亲自写了帖子,忽然贾政来叫,探春忙过去了。 次日一早,宝钗命人将帖子送往各处。 黛玉因近日操心堂兄堂侄的春闱一事,南安太妃认探春一事尚且不知,故接到帖子时,犹在笑话道:“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送帖子请客了?难道为的是三妹妹的生日?放心,我是没忘记她的寿辰,等到三月初三,必然送上厚礼。” 黛玉生日刚过,自然想起清明节是探春的生日。 来报信的婆子忍不住道:“并不是为了请客,是为了三姑娘做了南安王府的郡主,不日便要远嫁和亲做番王的王妃了。三姑娘舍不得姐妹们,想见一见。” 黛玉大惊失色,外面爪哇国请求和亲换回南安郡王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她也知道,遂道:“怎么是三妹妹?”她记得雪雁说起,于连生曾经亲自去过南安王府,传过长乾帝的意思,说和亲公主必得南安王府上所出,没想到南安王府居然敢行此事,偷梁换柱,南安太妃认了探春做义女,接到他们府上,可不就是南安王府出来的。 -- 第414页 婆子叹道:“偏生南安太妃只瞧中了三姑娘,因此三姑娘想见见姑奶奶们。” 黛玉听了,忙去回周夫人,周夫人亦是叹息不已,允她过去。 南安太妃认探春为义女的消息已传遍京城,都笑南安太妃好心机,即便是雪雁也知道了,不禁一叹,荣国府到了这样的地步,难怪他们急着寻找靠山,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 雪雁想到此处,不免又问出宫游玩的于连生道:“哥哥说是贾家二老爷之意?” 于连生正抱着麒哥儿看花,闻声冷笑,道:“可不是那位二老爷的意思,跟那位三姑娘说得更加冠冕堂皇。若是他们不想三姑娘远嫁和亲,只需说已经给三姑娘议了亲,或是定了亲,虽然只是托词,但是说了这些便是推脱之意,难道南安太妃还仗势欺人不成?” 雪雁忙问道:“跟三姑娘说了什么?” 于连生想了想,道:“听说南安太妃认了三姑娘后,当晚二老爷叫了三姑娘过去,说她远嫁和亲是为国效忠,以女子之身换回南安郡王亦是拯救一方百姓云云,横竖都是说三姑娘和亲乃是大义,为了国之大义,理当舍去小节。” 雪雁闻言,顿时啐了一口,虽然早知贾政本性,但是听到于连生说这些话,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不必打听,她也知道荣国府愿意探春替代南安郡主和亲的缘故是什么,男人不争气,不想着如何振兴家业,只知道靠女儿换来富贵,先是元春进宫苦熬十年,如今早已香消玉殒,现在又轮到探春为家里博得长久了。 于连生道:“那个三姑娘可惜了。” 雪雁点头道:“林夫人一直都想着姐妹们有个好前程,可惜终究是外人,难以插手,且二太太不大喜欢林夫人,林夫人自然不好上赶着,不知道这会子心里怎么担心三姑娘呢。” 于连生嗤笑一声,道:“林夫人这样为姐妹着想,可是她那些姐妹们有几个真心待她?” 雪雁抿嘴一笑,确如于连生所言,那些姐妹们没一个和黛玉情分深厚的,素日待黛玉都是淡淡的,未尝不是因为黛玉得贾母宠爱太过,她们正经姑娘反靠后,只是却没人想过,他们花了黛玉那么多的家产,贾母略疼一点子又如何。 正想着,贾家忽然打发人来送帖子,说是探春请雪雁过去一会。 雪雁不觉一怔,道:“请素日的姐妹们去便罢了,怎么还有我?” 于连生看了一眼帖子,不在意地道:“既请了你,必然有缘故,你如今的身份在那里,也别太妄自菲薄了,你过去便是,家里有我呢,我看着麒哥儿。” 雪雁听了,只得重新妆扮,然后坐车过去,抵达荣国府东院时,黛玉迎春湘云宝钗宝琴俱在,还有凤姐李纨亦在座,见到探春,无不围着她伤心落泪,除了黛玉,众人亦多日不见雪雁,都问她好,雪雁从容应对,好容易方过。 凤姐道:“三妹妹这一去,咱们恐怕再也难见了。”想起自从父亲去世后,自己在大房也是不如往日,全靠葵哥儿方未曾得到冷脸,略有安慰,何况失去父亲庇佑的王夫人,他们房中比自己更寻找一个靠山,她顿时感激地看了黛玉一眼,若不是黛玉,自己哪能有葵哥儿生下来,没有儿子,自己竟真是烂泥的落花,任由贾赦父子作践了。 黛玉察觉到凤姐的感激之意,抬头朝她微微颔首,然后安慰探春。 探春已经哭了几次,此时反不哭了,强笑道:“快别替我伤心了,我这样的性子,都说是要强的,在哪里都不会委屈了自己,虽是远嫁和亲,总得做出一番事业来,从前我常说,只恨自己不是男儿,不能出去建功立业,对家里无能为力,这会子不必怨了。盼着出去盼了一辈子,眼下终于出府了。” 宝钗道:“话虽如此,只是离家千万里,哪有好处?昭君出塞郁郁而终,文成公主空守闺阁诵经念佛,为赤尊公主所不容,你便是有心气,又能如何?” 黛玉在旁边拿着帕子拭泪,十分心酸,听了这话,道:“宝二嫂子说得极是,先不说风俗不同,言语不通,再说西海沿子离京足有六七千里,爪哇国又是海上岛屿,听说那里民众凶悍,未受教化,你过去能有什么好?” 宝琴叹道:“我八岁时去过西海沿子,对那里再清楚不过,乱得很。” 探春道:“不管那里如何,我是去定了的。” 众人听了这话,都红了眼圈儿。 宝钗忽道:“不知道爪哇国为的什么和亲?林妹妹知道不知道?若是他们忌惮天朝,三妹妹过去,只怕日子好过些。咱们也找些西海沿子那边的书给三妹妹,三妹妹先学了爪哇国的风俗和言语,到了爪哇国处境亦能好些。咱们不能为三妹妹做主,总归为三妹妹多想些。” 雪雁心中一赞,不愧是宝钗,思虑周全之至,抬头一看,果然见到探春感激不尽。 只听黛玉道:“我和雪雁那里有不少西海沿子那边的书,也有爪哇国的记录,我挑拣着带过来了,三妹妹且收下,暂且先看着。至于爪哇国所求,我倒听说了几句,无非是两王并立,东王企图压倒西王,求娶公主的便是那位东王,想借咱们的势呢。” 探春眼睛一亮,道:“既有所求,必不敢怠慢于我。” 宝钗点头道:“正是,知道东王是这样的打算,倒比胜者骄纵好些。三妹妹去了,依着三妹妹的心思,定然会有一番作为。” -- 第415页 黛玉却是一叹,并不是十分欢喜,松赞干布仰慕大唐,苦求公主和亲,又何曾善待? 探春听了黛玉的话,不觉神情黯然。 过了良久,探春环视众人,一面命人拿出纸笔,请求众人将素日诗词写下,一面哽咽道:“好歹给我留些念想罢,我带到那里,人生地不熟的,想家了,就看看咱们做的诗词,想你们了,也看看咱们做的诗词,你们留在京城里,作诗也好,赏花也好,我是不能同你们一处了。这会子我要去了,家里就交给你们了。” 雪雁眉头微蹙,宝钗道:“妹妹这话是何意?” 探春看着宝钗写下往日诗社中做的诗词,道:“我早说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甄家抄了,荣家没了,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就能长久富贵不成?依我看,终有一日瓦解冰消。我走了,眼不见心不烦,也罢了,只是你们是留下来的,总该想一想府里还能支撑几日。” 宝钗笑道:“哪里就像你说的这样?我瞧着不会。”虽然荣国府确实一日不如一日,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是娘娘的娘家,总有几分余荫,且如今又有探春一事,更无忧愁。 探春冷笑一声,道:“嫂子不信,且看来日。我走了倒干净,你们当如何?不如先想一条退步抽身之地的好,免得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 黛玉和雪雁相视一眼,难掩面上赞叹之色,若是探春身为男儿,说不定真能力挽狂澜。 惜春一直坐在旁边默默不语,此时闻听探春此言,插口道:“你也别太担心了,横竖天道循环,各有报应,也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看得透。” 探春看了她一眼,见她素服无饰,手里拿着佛珠,说话时也不住拈动佛珠,人物清秀,颇有几分妙玉的品格,飘逸出尘,道:“四妹妹,你这样,叫我怎么放心?话虽如此,可是府里有我的父母兄弟家人,我远在千里之外,难免记挂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以我一人之身,庇佑府中一时,也算是我为祖宗父母尽了心。” 惜春却是冷笑道:“你记挂着别人,别人未必记挂着你,何苦来哉。但凡有一人为你着想,略怜悯你一些,你也不必落得如此下场。” 听了这话,探春顿时无言以对。 雪雁暗暗叫好,惜春这话真真痛快,可惜荣国府众人虽知其理,却没人敢说出来。 迎春本是木讷之人,只知落泪,并无言语,湘云不免想起自己的身世,青年守寡,夫家娘家一无所靠,满面泪痕地说道:“没想到咱们这些姐妹们,竟都一个个地分开了。” 探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谁和谁又能一辈子在一处呢?” 这句话说得众人愈加伤感不已,忍不住都哭了起来。 雪雁见满屋都是啜泣之声,忙跟鸳鸯使了个眼色,同众人都叫了热水送上来,与众人收拾妆容,以免出去时叫人看了笑话。 一时探春说道:“我有几句话托给林姐姐和雪雁,姐妹们去往大嫂子那里坐坐可好?” 众人听了,十分纳闷,但想着探春将去,都依从了。 李纨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摇头一叹,引着众人先过去了。 雪雁看着探春,不知她有什么事情托付给黛玉,只见她走过来,拉着黛玉的手,道:“林姐姐,我要去了,将来府中大难临头之时,恳求林姐姐多多援手。” 黛玉一惊,道:“你怎么说这个话?” 探春长叹一声,道:“除了四妹妹,他们都不信我,我冷眼看着,也就姐姐有能为,除了姐姐,我竟不知道托谁才好。咱们家如今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头看着体面,内里已经*不堪,这府里上下人等纸醉金迷,哪里知道大厦将倾的道理,仍旧只知醉生梦死,甄家荣家都被抄家灭族,咱们家如何躲得过?想当初甄家荣家抄家之时,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真真是世态炎凉,谁能说咱们家那时能有人雪中送炭?” 雪雁忍不住道:“所以三姑娘就托我们姑娘管着府里将来所有的事情?”荣国府作恶多端,即便是抄家灭族,也是自作自受,如今她一句话便想让黛玉管着他们抄家后的一切事务?别说黛玉是外人,便是贾家出阁的嫡亲姑娘,也不能事无巨细地管着。 黛玉亦是眉头微蹙,默然不语。 探春脸上一红,她也知道府里如何侵吞了林家的家业,自己这番话确实强人所难。 望着黛玉,探春哀求道:“林姐姐,我知道府里对不起姐姐,也知道此事为难,只是我实在放心不下老爷太太,若有朝一日如我所言,请姐姐看在都是亲戚的份上帮衬一二,也不必管他们荣华富贵,只给他们丰衣足食便可。” 黛玉见她苦苦哀求,思及她命运悲凉,不由得一叹,道:“你放心罢,若我力所能及,必然不会袖手旁观,但是你也要明白鞭长莫及的道理。” 探春听她应了,顿时喜悦非常,道:“多谢姐姐,我便是在千里之外也感激姐姐。” 黛玉道:“原先二姐姐和云丫头出阁时,我给了二百两金子做压箱钱,今儿叫人带来了,老太太留给我的,我分送姐妹们,这是你该得的。” 探春怔了怔,随即道:“姐姐留着罢,将来家里遭难,用这些钱打点,比我带走了强些。” 正在这时,只听窗外赵姨娘嚎道:“我的姑娘,人家都不管你,你还管着别人做什么?谁又记挂着你的好心?”说着从外面走进来,痛哭流涕,狼狈不堪。 -- 第416页 黛玉和雪雁见她进来,都站起身问好。 唯有探春紫涨了脸,道:“姨娘过来做什么?” 赵姨娘大哭道:“我来做什么?我来看姑娘,你是我肠子里爬出来的肉,这一去几千里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我怎么不能来看你了?你做了郡主,做了王妃,那又如何?什么王妃,什么贵婿,我一个都不要,我只盼着你留在家里,嫁给小门小户,平平安安。” 探春顿时滴下泪来,道:“事已至此,姨娘说这些有什么用?” 赵姨娘听了这话,登时眼红脖子粗,道:“我找老爷去,我请老爷给你做主,我求老爷,我给老爷太太磕头,求老爷去南安王府推了这件事,咱们不做什么郡主,不做什么王妃!” 见赵姨娘抬脚就走,探春一把拉住,道:“姨娘不许去!” 赵姨娘站住脚,随即拍腿大哭,道:“我不去,难道眼睁睁看着你一走不回来?” 黛玉和雪雁见到赵姨娘哭闹得厉害,都觉得酸楚,往日虽嫌她鄙贱,人品低劣,但是看她对探春情真意切,绝非贾政王夫人之流可比,不觉十分感动。 探春冷笑一声,道:“我的事都是老爷太太做主,他们怎么做主,我就怎么听着,我是冷心绝情的人,只认老爷太太,如今南安太妃已经认了我,尘埃落定,姨娘如此闹腾,叫南安太妃和老爷太太知道了怎么想我?姨娘若真是去闹,我竟不如一头撞死干净。只是,我死了倒是干净,也不必远离家乡父母,但是连累府里非我所愿,姨娘能有什么好处?” 赵姨娘心如刀割,哭道:“到了这时,你还心心念念着府里,怎么不想想我和环儿?离了你,我人就死了半边,剩下半边是环儿,没了姐姐,环儿将来怎么办?” 探春泪流满面,不言不语,任由赵姨娘哭闹。 黛玉听得心酸,劝道:“姨娘记挂着三妹妹,原是姨娘的好处,只是姨娘这么一闹,幸而都是自己人无妨,不会多嘴说什么,若是外人知道了,叫三妹妹如何自处?正如三妹妹说的,此事已经定下来了,三妹妹也是担心没了庇佑,姨娘和环儿也没有栖身之所。” 赵姨娘拉着黛玉哭道:“林姑奶奶,你是最有见识的,你说,这是朝廷的事情,这是外面的事情,叫我一个三丫头过去做什么?平白无故地受人欺负受人作践,咱们怎么不派人去打,打得什么劳什子爪哇国一个落花流水,看他们还敢求什么公主和亲不求!” 黛玉涩然一笑,无言以对。 雪雁亦不忍再听下去,转头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外面竟飘起一点微雪,十分冷清。 探春喝道:“姨娘快别胡说!林姐姐,你别听姨娘胡言乱语,若是咱们能做得了主,何以如此。姨娘这样闹,也不知道让老爷太太怎么想我。侍书,你亲自送姨娘回去,别再我这里表白了,也打点一下,别叫人乱说。” 侍书答应了一声,红肿着眼睛拉赵姨娘出去。 赵姨娘不肯,探春见了,只得掩面哭道:“不管姨娘怎么闹,都已经无可挽回了,何必再闹这些?这是老爷的意思,我去为的也是大义。” 雪雁从于连生处知道此事,但是黛玉并不知道,闻听此言,顿时一怔,道:“舅舅说的?” 探春听了,自悔失言,强笑道:“此话原也有理,换了南安郡王回来,便是我为国立功了,我区区一个弱女子,有这样的用处,岂非大义?” 黛玉却是心中一凉,探春如此记挂贾政夫妇,可是除了赵姨娘,谁正经惦记着她? 从荣国府回来数日后,雪雁便听说南安太妃认了探春作义女,并向长乾帝请封为宁和公主,三月初三启程,和亲爪哇国,想来是急着换回南安郡王,所以急着上路,一应嫁妆东西都是南安王府预备的,据说天底下有的都陪嫁给探春了。 雪雁得知后,冷笑一声,用这么多的东西换回一个儿子,又不必舍弃女儿,自然十分划算,因向于连生道:“圣人知道了这事没说什么?” 长乾帝从不许下面阳奉阴违,南安太妃如此行事,早已见罪于长乾帝了。 于连生淡淡一笑,道:“你且等着罢。” 雪雁一怔。 转眼间到了探春启程之时,须得先乘船南下,然后从江口转道海上,黛玉和贾家一干人都去渡口送她,雪雁因身份有别,没有过去,只看着窗外绵绵细雨,叹息不语。 黛玉看了南安太妃一眼,低头拿手帕拭泪,谁能想到南安太妃慈和之下,竟如此心狠。 探春今日一身公主大妆,十分华丽,一群丫头宫女簇拥着她过来,踩着红毡,向南安太妃磕头辞别,忍不住看向素日的亲人姐妹,看了好半日,方强忍着眼泪转身而去,她这一去,一生都回不来了,但愿天各一方后,各自都能保得平安,想到这里,探春回头看向黛玉。 黛玉知她担心之事,含泪微微颔首。 探春放下心来,自此再不回头。 黛玉看着她越走越远,上了轿子,然后登船而去,远远地还能看到探春站在船头上。 回到家里,黛玉越发觉得烦闷,周夫人知她姐妹别离之故,便叫周滟过来陪她一同顽耍,好容易稍解抑郁,次日一早便听到一个消息,说是长乾帝下旨为宗室之女指婚,其中南安郡王府的郡主择了粤海邬将军的次子为郡马,命南安王府不日送郡主南下成亲。 -- 第417页 不止黛玉吃惊不已,便是雪雁也道:“这报应来得好快!” 雪雁跟着黛玉时,在桑家听说过邬将军,一向和荣国府交好,离京数千里之遥,因粤海一带由桑昆掌着兵权,所以邬将军虽然有本事,却还是仰人鼻息,他家有两个儿子,长子早亡,次子邬海极受溺爱,性情为人比薛蟠有过之而不及,吃喝嫖赌花天酒地,好在桑昆治下严厉,倒不曾伤过人命,方容得下他胡作非为。 第九十二章 侯门女毅然遁空门 南安太妃认了探春作义女然后送去和亲,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启程后的第二天便听长乾帝为南安郡主赐婚,不觉暗暗一笑,十分讽刺,虽然南安郡主这门亲事比远嫁和亲好些,但是粤海离京数千里,风俗言语亦是不通,那边常生海啸,也同远嫁和亲无异了。 听到这道旨意,南安太妃只觉得当头一个焦雷下来,立时病倒了。 长乾帝听说南安太妃病倒,心知南安太妃有所不满,可惜四王八公已经开始瓦解,他并不十分忌惮,当即冷笑一声,吩咐礼部按例送嫁郡主。 不管南安太妃如何心不甘情不愿,但是长乾帝之旨不容小觑,只得哭哭啼啼地给女儿预备嫁妆,已经定了六月发嫁,正是最热之时。六七月份京城已是极热,更遑论粤海一带了,前往粤海的途中必定十分辛苦,南安郡主娇生惯养,未必能忍受得住这样的奔波之苦。 雪雁和南安王府素无往来,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南安太妃送别人家的女儿和亲时欢欢喜喜,想着换回儿子,如今也该尝尝锥心之痛了,只可怜了几个弱女子,不管是探春,还是南安郡主,都是极可怜的人物。 雪雁知道贾政大义凛然的言语,但是外面却不知道,每逢提起远嫁和亲的宁和公主探春,都叹息说南安王府以势压人,荣国府不得不送女和亲,倒未曾说起贾政和王夫人如何。毕竟他们都知道南安太妃亲自去荣国府认义女,而非荣国府送女上门。 雪雁垂首一笑,若是外面知晓贾政的言语,不知能留得几分颜面?不过探春在赵姨娘和她们跟前说老爷太太做主,恐怕心中有些怨气,只是规矩所致,她不敢说贾政和王夫人的不是,但是透露给姐妹们知道,未尝没有自己的心思。 雪雁知道的事情,黛玉也知道,探春远嫁后不就,便将在荣国府之事回了周夫人,轮亲戚,探春是表妹,轮情分,周夫人是婆婆,后者才是一家人,而黛玉并不愿意将来因贾家之事同婆婆生了嫌隙,何况她是将要远行的人,那时未必在京城。 周夫人听完,扬眉一笑,道:“你是怎么打算的?” 若是黛玉不声不响地应了探春所求,然后对于荣国府呕心沥血鞠躬尽瘁,即便用的是自己的嫁妆,她也有所不满。黛玉资助娘家族人读书理所当然,林家是书香世家,读书上进的也是要出仕,将来联络有亲,彼此亲密,彼此帮衬,而荣国府只是外祖母家,且名声一向不好,往日欺凌黛玉,如今瞧着大势已去,便想让黛玉接手,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黛玉有丰厚的嫁妆,统统都是要留给自己孙子的,当初黛玉拿出贾母做压箱钱的一千两黄金分给姐妹们,周夫人非常明白,并未阻拦,反而十分赞同,也是怕贾家在外面说贾母偏疼黛玉太过,孙女们靠后,但是这一回她却不愿黛玉在他们家坏事后供应他们,丰衣足食说得容易,粗茶淡饭和锦衣玉食不能相提并论,须得知道长此以往,欲壑难填。 想到这里,周夫人一声冷笑,探春倒有几分才智,也心系父母,她没有劝谏自家兄弟上进,却将父母家人托付黛玉,可见她不仅明白贾宝玉的脾性,即使自己劝谏了也没有什么用处,而且知道荣国府已经大势已去,因此只能求到黛玉跟前。 黛玉虽是外人,但是毕竟是荣国府的外孙女,且是荣国府抚养长大,他们都认为即使荣国府侵吞了林家财物,黛玉也理应帮衬他们,不能推辞。 黛玉眉头微微一蹙,道:“论理,他们家还有出嫁的姑奶奶,非我一人能管,难道二姐姐竟不管父母家人不成?再说,我是周家的人,只想一家人安安稳稳和和乐乐地过日子,并不想为了外人坏了咱们自己人的情分,因此来请太太教导我,也好有个主意。” 周夫人笑道:“你不是答应了宁和公主的请求?” 黛玉淡淡地开口道:“她临走前那样苦苦哀求,纵然是冷心肠的人也不好拒绝,何况我们好歹是姐妹一场。我原也说了,若是力所能及,自然尽心。” 她不会对贾家置之不理,但是却不能不顾着自己的家人,追根究底,除了贾母和宝玉真心对待自己以外,自己并没有得到荣国府那些亲人一星半点的照应,赔进了大半家业,姐妹情分依旧都是淡淡的,反不如自己和妙玉张惠嫣然墨新等人来得亲密。 周夫人听了这话,点头笑道:“便是宁和公主不开口相求,他们家出事了,咱们也不能袖手旁观,以免外人说你凉薄,偏生她这样请求,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却是弄巧成拙了。” 黛玉微微叹息一声,默然不语。 周夫人想了想,问道:“你分给她的二百两黄金她并没有收下?” 黛玉点头道:“宁和公主没有收下,她是要远离家乡的人了,这些钱带走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因此说留作日后替那府里打点。” -- 第418页 周夫人沉吟道:“既然如此,就用这笔钱置办一处宅子,将来给他们作安身之处。” 黛玉道:“我也有此打算。”周鸿尚在平安州平叛,她不知道自己何时离京,先买下来交给陪房打理,将来若真的出事了,自己不在京城中,他们也好有栖身之所。 周夫人赞许地道:“防患于未然,你想得很周全。” 黛玉低头一笑,十分谦逊。 周夫人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说道:“你心里有主意便好,我也不管这些,明儿你跟我出去走动走动,衍儿年纪大了,咱们好生相看相看,下面涟儿和滟儿年纪都不小了。” 闻得要给周衍相看人家,黛玉笑道:“二叔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不知道多少人家都看重二叔,咱们倒能给二叔相看个知书达理十全十美的媳妇,二叔成亲后,也该为小叔相看了。” 周夫人却摇头道:“他们看中咱们家,咱们家却不能看中他们家,树大招风,咱们家不必和勋贵之家结亲,因此须得更加谨慎。”何况次子媳妇的身份不能高过黛玉,以免将来次子媳妇进门,反看不起长媳,另生是非。荣国府长幼不分,就是因为贾赦续娶的填房身份卑微,让王夫人管家,导致两房就此生了许多嫌隙,至今依旧不和。按着规矩,贾赦的填房虽不能和原配的身份相比,但是也不能比王夫人低,必须相当才是。 周夫人不比黛玉,经历的事情少,她见过贾赦的原配夫人,正经书香门第的嫡女,比王夫人身份高,从前和贾敏好,只可惜死得早,娘家也和荣国府翻了脸,老死不相往来。 听周夫人说起往事,黛玉不觉一怔,问道:“我母亲和先大舅母情分极好?” 周夫人知道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道:“你大约察觉到你二舅母待你生分了罢?” 黛玉听了这话,想起初次进荣国府时王夫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和邢夫人的热情周到迥然不同,微微颔首,道:“我的确有几分疑惑,不解何故。”若是因为贾宝玉初次相见摔了玉不喜欢自己,但是王夫人说话行事却在相见之前。 周夫人道:“我年纪比你母亲还小,也只是听说,你先大舅母出身世家,才貌俱全,和你母亲十分投契,比你二舅母亲密,因此你母亲和你二舅母未免有些嫌隙。” 姑嫂之间本就不是亲密非常,黛玉和周滟交好,并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因此唯有一叹。到此时,黛玉更加明白周家规矩之严谨,虽不至苛刻,却完全杜绝了来日之患,丹唇微启,正欲言语,忽听有人前来报喜,道:“大奶奶的娘家侄儿慎大爷中了会试第三十七名。” 周夫人本就是书香世家,又有见识,对于自家旁支子孙读书上都十分用心,自然也对林慎等人高看一眼,毕竟做官的多了,彼此联络有亲,也能相互帮衬些,因此并不拘束黛玉和娘家族人来往,反而常嘱咐她一些该留心之事,闻听人来报喜,忙笑道:“这可是喜事,鸿儿媳妇,速速预备一份贺礼,打发人送去。” 黛玉笑道:“知道了,这就打发人去。” 说完,又问来报喜的婆子道:“只有慎哥儿一人中了?” 林家参加科举的一共有四人,婆子笑道:“其他的都落第了,只有慎大爷中了。” 黛玉忙命人备礼送去,周夫人亦有一份礼物相赠,雪雁得知消息时,却是次日,她正在院中折了数枝鲜花回屋插瓶,犹未言语,便见于连生从外面走了进来,一面脱了披风,一面道:“麒哥儿呢?” 于连生每回出宫都过来一趟,头一句皆是问麒哥儿,雪雁反退了一射之地,她习以为常地道:“麒哥儿正睡着,哥哥这会子怎么出宫了?可是有什么差事?”她见于连生穿着大总管的服色,并非常服,故有此问。 于连生拿起茶壶先倒了一碗茶,觉得不烫,一口气喝了,方道:“南安王府的郡主婚事定了,老爷便打发我赐些东西给荣国府,毕竟宁和公主远嫁和亲,不能没有恩赏。” 雪雁抿嘴一笑,道:“必然是欣喜若狂罢?” 于连生走过去抱起麒哥儿,道:“也就那么着,没什么可说的。” 自从元春薨了以后,荣国府便只贾母去世时得了一回恩典,此后渐渐泯然众人矣,此时因探春和亲之故,荣国府在京城里随即添了几分体面,但是贾赦和贾政丁忧,众人并未大肆上门,不过邀请宝玉出来顽耍的世家子弟却又不少,有世代交好的,也有这回才认得的。如今长乾帝又赏赐了东西,只怕更是欢欣鼓舞。 可惜,在这个时候,谁又记挂着探春远嫁他乡之苦呢? 见雪雁不说话,于连生逗弄了麒哥儿一回,方道:“平安州又传了捷报回来,已经收复大半城池了,看着平安州的形势,大概半年之内当可了结,老爷的意思是让周将军直接转道西海沿子,你们也该收拾东西了,先有所打算。” 说到这里,于连生忍不住长叹一声,道:“真真不舍妹妹离开,只是京城烦扰,还是西海沿子清净。”赵家之于雪雁,贾家之于黛玉,于连生都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不愿意雪雁和麒哥儿母子被人这样打扰,指不定将来生出什么劳什子是非来。 雪雁挂念赵云之心稍解,一转眼赵云已经出征几个月了,那时麒哥儿刚刚满月不久,回来再见麒哥儿便认不出来了,随即道:“我知道了,明儿见了林夫人也跟她说一声。” -- 第419页 于连生并没有久留,他走后,雪雁便换了衣裳,去往黛玉处贺喜,因天气渐暖,她这回抱了麒哥儿过去,喜得黛玉连忙抱在怀内,盼着周鸿早归,自己也生一个孩子,她前儿问过太医,太医说她的身体经过这么些年,已经调理得极好了。 雪雁同黛玉说起时,笑道:“不曾想,慎哥儿倒年轻有为,今年二十八岁,我打听过,说今年会试曲中三百余人,比慎哥儿年轻的只有十来个。” 黛玉眉梢眼角尽是喜气,笑道:“知道娘家族里后继有人,总算放心些了,不枉这几年资助他们读书。”林家宗族虽然离得极远,但毕竟是娘家人,亲戚情分都是来往结交出来的,黛玉亦盼着他们有所作为,而且他们凭着本事上进,并非依靠祖荫,比许多勋贵强得多。 黛玉没想到娘家族中来了四人,竟然年纪最小的林慎中了贡士,自是欢喜不已,林家几个落榜之人虽然黯然,但也都恭贺林慎杏榜高中,然后留下林慎在京中参加四月殿试,余者都回乡了,并向家中报喜。 林慎得了贺礼后,亲自过来谢过黛玉,便在家中温习功课。 雪雁道:“只盼着慎哥儿四月能金榜题名。我记得老族长的孙子也是举人,怎么今年没来参加会试呢?从前几次落第,今年也不过三十多岁,三年一回,哪里能错过?” 提起老族长,黛玉不由得想起那些争产之事,面上并无欣悦之色,淡淡地道:“听说是来了,只是途中重病,送回了家中休养,故未曾进京。说这些做什么,我如今还记着他们上门的事情呢,他们不来打搅我倒觉得清静些。” 雪雁莞尔一笑,黛玉秉性虽然厚道,却也恩怨分明,从不以德报怨。想到这里,她忽然提起探春所求,她和探春不似黛玉与之乃是表姐妹,又素无交情,说起于连生带来的消息时,便说道:“宁和公主明知府中行事,偏还托给姑娘,如何张得开嘴?我只为姑娘不服。不知道姑娘有什么打算?咱们不日即将离京了。” 黛玉将自己同周夫人商议所得告诉了她,并无隐瞒。 雪雁不禁暗暗叫好,道:“这些事,姑娘正该同太太商议,不能擅自做主。”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三妹妹一心想着父母家人,将这样的事情托给我,想着她远嫁和亲,命运凄凉,我该答应才是,但是她何尝替我想过我的处境?我有家有夫,有公婆叔姑,于荣国府而言,只是外人而已,谁能管谁一辈子呢?他们走投无路了想起我来,当年我们在荣国府里步履维艰之时,除了雪雁你,又有谁为我想过将来?” 每逢想起往事,黛玉仍不免泪沾孤枕,也暗笑自己无能,在荣国府里多年,竟无一个亲密姐妹,自己将贾母所赠之金分送诸位,已经尽了心,却不想他们反而得寸进尺。 雪雁听了她这番话,道:“好容易听到姑娘的肺腑之言,我就说,咱们在那府里时,他们哪一个不是自扫门前雪,不管瓦上霜,但凡有一点姐妹情分,姑娘也不至于连个说话倾诉的人都没有,如今求到姑娘跟前,也不知道是如何想的。” 黛玉道:“三丫头那样伶俐的人,怎能不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只是二舅舅二舅母他们毕竟是她的父母家人,她自然挂在心上,别人好不好,只能靠后。” 雪雁听了,冷笑不语。 黛玉柔声道:“你也别为我恼她了,横竖已经有了主意,我也不会委屈了自己。” 忽见丫鬟进来通报道:“才家庙里妙玉师父递了消息过来,说四姑娘去了家庙,不肯离去,要跟着妙玉师父修行呢。” 黛玉和雪雁闻言,相顾愕然,她们早知惜春的心思,虽觉意外,倒也在情理之中,忙坐车去家庙。只见惜春坐在妙玉跟前的蒲团上,十分肃穆,并没见跟着惜春的丫头,黛玉忙道:“四妹妹,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惜春回头一笑,道:“我是要出家的人,还带人过来做什么?” 雪雁怀里抱着麒哥儿,用小斗篷裹得严严实实,进了庙里,方揭开斗篷,然后自己顺势坐在旁边的蒲团上,妙玉和惜春都觉得新奇,遂凑过来打量,麒哥儿一路颠簸,却是醒着的,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瞪着眼前两张明珠美玉一般相映成辉的脸庞。 惜春笑道:“雪雁,你儿子长得真好,叫什么名字?” 听到别人称赞自己的儿子,雪雁作为母亲,心中十分得意,道:“叫赵麒,麒麟之麒。” 妙玉年已二十有余,见到麒哥儿,难免心热不已,道:“让我抱抱。” 雪雁瞅着她依旧气度高华,美丽如仙,道:“你知道怎么抱孩子?可仔细些。”见她暮光热切,小心翼翼的将麒哥儿放在她怀里,教她如何抱子。 妙玉笑吟吟地摇晃着麒哥儿,道:“果然是个麒麟儿,这名字取得好,寓意也好,不知是谁给起的?” 雪雁笑道:“是他师公起的名字,让你见笑了。” 妙玉吩咐沫儿道:“将我从前收着的一对玉麒麟拿出来给麒哥儿。” 雪雁忙道:“你便是有好东西,也不是这样破费的。” 妙玉道:“不是给你的,你推辞什么?这是我给麒哥儿的,那玉麒麟横竖放着也是放着,难道我一个尼姑,还佩戴在身上不成?” 说话间,沫儿果然取了一个小小的锦盒过来,打开与众人一看,麒麟只有三寸大小,玉质略逊于妙玉从前赠给黛玉和雪雁的上等羊脂白玉,但是雕工精细,栩栩如生,一对眼睛是明珠所嵌,熠熠生辉,神采飞扬。 -- 第420页 众人都不在意,黛玉对雪雁道:“你给麒哥儿收着罢,倒和他的名字相契。” 雪雁点点头,命小兰收了,又向妙玉道谢。 妙玉抱着麒哥儿,少时便还给她,恋恋不舍,雪雁见状,知道她自幼出家,对于红尘中事十分羡慕,道:“你喜欢麒哥儿,是麒哥儿求都求不来的造化,明儿去我家,见的时候尽有的,横竖你也不是没去过我家。” 妙玉一想也是,自己虽然在周家家庙里挂单,但是常去周家和赵家,并不生分。 雪雁听她答应了,倒是一呆,心念一转,望着惜春道:“府里怎么就没人管着姑娘?庭院深深,也不是姑娘说出来便能出来的。”按理说,荣国府排场大,惜春行动坐卧都有无数丫头婆子跟着,她总不能摆脱了她们独自过来,过来了要出家,也不能没人解劝。 惜春笑道:“府里现今乱得不成样子,哪有几个人管事?我说要出门,打点一番便出来了,出来前,已经将彩屏几个人的奴籍发放给了她们,送我到这里以后,叫她们各自离去。”惜春并非毫无能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先给彩屏等人脱了籍,方同她们出来,即便是荣国府里得到了消息,也不会出来找寻自己,毕竟在外面流荡过,岂能因自己坏了他们的名声。 众人都明白她的意思,不约而同地苦笑起来。 黛玉坐在妙玉旁边,道:“你怎么就一心想出家呢?空门不空,如今妙玉在我们家的家庙里还清净些,若是外面,岂有干净的?你能受得了苦?” 雪雁点头,惜春之悲,不止出家,而是出家后缁衣乞食,未必能守得住清白。 惜春笑道:“我就跟着妙玉一同修行罢,难道在姐姐的家庙里,还不给我清净不成?横竖我是看透了,也不想在家里等着落得和三姐姐一样的下场。就凭着我们家做的那些事,总有得到报应的一日,到那时,不过是任打任骂任卖,不知生死,倒不如脱了红尘,拿了度牒。” 妙玉道:“由着她罢,横竖她本就是这样的命。” 雪雁早有预料倒好,黛玉却是一怔,问道:“这是怎么说?难道四妹妹命中注定要出家不成?从前你还说过,命也不是不能改的吗。” 妙玉微微一笑,看了惜春一眼,方对黛玉道:“四姑娘是下定决心了,谁能扭转?” 黛玉看向惜春,只见惜春微笑道:“我心意已决,姐姐不必劝我。” 黛玉沉默了片刻,道:“妹妹果然不打算回去了?” 惜春点头道:“不回去了,天大地大,只有空门是我的归宿。姐姐,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还有什么看不透?我已了却凡心,便是依旧留在府中,也只是一具皮囊而已,倒不如跟妙玉修行,得了清净自在。” 黛玉道:“你忽然失踪,府里岂能不担忧?” 惜春却道:“他们担忧什么?几天后找不到我,自然就不会找了,他们心里想什么,我难道还不知道?我说姐姐也别太费心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待别人好,别人也未必感激你,指不定反还怨你呢。” 黛玉不禁失笑道:“难道你也怨我?” 惜春想了想,道:“我不怨姐姐,若不是姐姐,我就在别处出家了,到那时难免就像姐姐说的那样,不得清静,不得干净,因此我对姐姐十分感激。” 妙玉笑道:“你这么想,也算不得什么出家人,出家人是苦行,咱们却享福。” 惜春听了,反唇相讥道:“难道你就是正经的出家人了?说了这话,也不怕害臊!你是为了养病遁入空门,我是为了看透红尘方如此,咱们谁也别笑话谁,都不是无缘无故的。” 妙玉道:“我不知道你的口齿竟如此伶俐。” 惜春十分得意,然后看着黛玉道:“姐姐回去,也别跟府里说我在这里,我不想见他们,没的让我心里打寒颤。想想三姐姐平素如何,落得如此,也不知道她记挂着府里有什么用,她上回留姐姐和雪雁单独说话,是不是托你们将来帮衬府里?” 黛玉和雪雁诧异道:“何出此言?” 惜春冷笑道:“三姐姐为人,我再明白不过了,略一思忖便猜测到了七八分。” 黛玉微微一叹,将探春所托告诉了她。 妙玉听了若有所思,又听完黛玉说出自己的打算,点头不语。 惜春却道:“三姐姐也不想想,善恶到头终有报,府里做了那样的事情,怎能不受到报应?谁为那些被府里作践的无辜之人做主?这话三姐姐原就不该对姐姐开口,别说姐姐姓林,就是姓贾,嫁出去的女儿也不能管住娘家大大小小的事情。” 惜春的话,总是冷心绝情,但是偏又明明白白,好比当初和宁国府一刀两断之时,别人只说她无情,却哪知她看透了宁国府的腌臜事,也知道入画哥哥那些金银锞子是怎么得来的,所以将入画撵走,连尤氏都说不过她。 这回惜春不见了十几天,尤氏方得到消息,坐车来找凤姐。 凤姐近日身上不大好,索性将管家之事交给邢夫人,任由贾琏在房中同两个标致丫头悄悄寻欢作乐,自己只一心抚养巧姐和葵哥儿,这日一早,见婆子慌慌张张地来说惜春并没有去家庙里,如今不知道在哪里,顿时吃了一惊。她常听惜春说要出家等语,料想惜春必定是有备而去,忙命人往各处庙宇里瞧瞧寻找,不必惊动外人。 -- 第421页 闻得尤氏过来,凤姐不觉想起尤二姐来,心生嫌恶,请了进来,道:“你怎么来了?” 尤氏道:“我们家好好的四姑娘住在你们府里,怎么丢了?” 凤姐冷冷地道:“你们府里的姑娘住在我们府里多年,你们做亲哥哥亲嫂嫂的都不管不问,今儿竟敢来问这话?四妹妹早有打算地走了,我近来病着,又能如何?” 尤氏又急又气,恐贾珍怪她,只得遣人去寻。 凤姐虽不甚在意,但是惜春是在荣国府里不见的,也打发人寻找,找了一个多月,仍旧一点消息没有,两府里便做主对外面说惜春一病没了,不管惜春是否能找回来,但是在外面丢了一个多月,便是清白着回来,也未必清白了。 惜春得知之后,只是对来探望她的黛玉挑眉一笑。 黛玉叹道:“你这是要正经出家了?” 惜春点点头,道:“我和妙玉不同,也不向带发修行,因此请庙里的师父给我剃度。” 剃度之时,不但黛玉在场,雪雁也被请了过来,看着惜春的青丝落地,光头缁衣,素颜如玉,回头笑时,竟有几分庄严宝相,主仆两个不知道心中是何等滋味,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劝了惜春多次,她都没有反悔。 惜春出家之后,和妙玉的娇生惯养不同,她跟着家庙里的尼姑诵经念佛,挑水洗菜,出门化缘,都不曾怠慢过,反比妙玉更得家庙住持喜欢,收为弟子。 看到惜春拿着抹布擦地,也学会了洗衣做饭,不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黛玉心中登时一酸,不忍再看,回来同雪雁一说,雪雁叹道:“咱们觉得了缘师太辛苦,却不知了缘师太对此甘之如饴。”如今已经不能叫惜春为四姑娘了,她的法号是了缘。 黛玉和雪雁都不放心惜春,时常过来看她,展眼便进了四月,林慎中了二甲进士,不久便进了翰林院,雪雁便托已在翰林院当差多年的霍秀多加照应。 林慎知道后,接他妻母进京后,亲自登门谢过一回。 林慎能在殿试之后立即得官,未尝不是因为周家之故,因此林家与周家越发亲密。 雪雁无所事事,便带着麒哥儿东游西逛,只去黛玉、秀妻和妙玉惜春等处,余者虽有来往,却并不热切,但是别人却待她十分亲厚,皆因平安州的消息一日比一日好,到了九月,不但收复了所有失落城池,且还活捉了平安州节度使。 得到捷报之后,长乾帝大喜过望,一面命新官走马上任,过去安抚平安州一带的百姓,重整平安州,一面命周鸿将平安州节度使押解进京。 雪雁得知赵云不日即回,欢喜非常,然后疑惑地问于连生道:“上回哥哥说圣人的意思是让周将军直接转道西海沿子,怎么今儿又让周将军回京献俘了?” 于连生莞尔道:“那又如何?” 雪雁笑道:“圣人的心思自然不是我们该揣测的。”想必长乾帝也没想到周鸿竟然能活捉平安州节度使,所以起先打算让他直接转道,如今既然捉了贼首,自然得让他送进京城。 于连生见她没有追问,暗暗松了一口气,长乾帝虽常有打算,但是事情往往急转而下,未能如意,故此不到下旨之时难以确定,他听说当初长乾帝就曾经打算让桑隆两年后回京,谁知桑隆回京却在多年以后。 雪雁不再理会此事,翘首遥望,好容易方盼到赵云回京。 周鸿先将平安州节度使押进宫中,赵云则回家来,一见到他,雪雁的眼泪顿时簌簌而落,拉着他的手,顾不得仆从在跟前,问道:“你的脸怎么受伤了?” 原来赵云脸上除了旧年的伤疤,额角竟然又多了一条,从眉角划到了耳际。 赵云用手给她拭泪,神色自若地道:“不妨事,早就好了。” 雪雁听了,反拉着他回房,道:“脸上有一道疤,身上是不是也受了伤?快叫我瞧瞧,常日只听到捷报,怎么也不传递个消息给我,让我知道你好不好?”掀开赵云的衣服,前胸后背双臂之上果然有不少伤痕,都已结疤。 赵云看她哭得厉害,忙安慰道:“都已经好了,快别哭了,哭得我心都酸了。” 雪雁道:“都说你是幕僚,既是幕僚,不必出战,如何受的伤?” 赵云放下衣服,笑道:“我虽是幕僚,却和常人不同,也是和周将军身先士卒打仗的,这回活捉平安州节度使,我也立下了大功。这一回周将军说给我请功,我已经应了。” 雪雁一怔,道:“你从前说不愿为官,怎么这会子却又做官了?” 赵云拉着她的手,微笑道:“从前我是孑然一身,无妻无子,若是为官,难免惹出许多事情来,如今我娶妻生子,哪里能像从前一样?我既不能做文官,便在军中做个幕僚,按着这回的功劳,大约能封到五品,也算是封妻荫子了。” 雪雁心中十分感动,知道赵云是为了让自己与人应酬时能挺直腰杆子,但是思及赵家老宅诸般琐事,她不由得眉头一皱。 赵云见状了然,道:“你放心,我跟周将军说了,等到离京时给我职缺,那时我们已经离开京城了,他们也不能倚仗着你我做什么。” 雪雁听了,微微点头,道:“我也不求什么夫贵妻荣,只愿你平平安安就好。” 赵云看着她微红的眼圈,郑重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怎么忍心丢下你们娘儿两个不管?我的麒哥儿呢?快抱来我瞧瞧,快一年没见了,只怕已经该会走了罢?” -- 第422页 一语未了,便听暖阁里传来麒哥儿哼哼唧唧的声音,好似因为没有见到雪雁,随即哇哇大叫。 赵云抢先一步走进去,里面有丫头看着,只见炕上锦被缎褥之间躺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哥儿,圆头圆脑,白白胖胖,口里虽然叫出声来,却没有哭闹,只是不断踢蹬着小腿,挥舞着小胳膊,拳头半握,同时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更显得粉嫩可爱。 赵云看了半日,忍不住上前握住麒哥儿的脚板。 麒哥儿疑惑地看着赵云,一脚将其踹开,然后哇哇大哭起来,朝雪雁伸手,含含混混地叫道:“妈妈。” 雪雁又惊又喜,道:“我教了他多少回,一个字都不会说,你才回来,他就会叫人了。” 说着,抱起麒哥儿放在赵云怀里,道:“你儿子好容易见到你,你好好抱抱他。” 赵云道:“我风尘仆仆地赶回来,脏得很,等我洗完澡再抱他罢。” 雪雁嗔道:“你是他爹,他还嫌你不成?” 赵云闻言一笑,将麒哥儿接在怀里,道:“沉甸甸的,倒真是个胖哥儿。” 麒哥儿似乎很是不满,流了许多口水在他身上以做报复。 一家正和乐之际,忽听外面有人说于连生奉旨赏赐东西来了,夫妻两个忙走了出去,果然见到于连生在门外下马,径自进来,赏过东西后,忍不住道:“你们听说了不曾?平安州节度使的事情牵扯到西宁王府了。” 第九十三章 伤离别贾宝玉失踪 上回说到平安州节度使造反一事牵扯到西宁王府,雪雁记得西宁王妃是甄家小姐,没想到平安州节度使竟然会和西宁王府有来往,如此看来,长乾帝开始处置四王八公了,交通反贼,何等大罪,可诛九族了,她转头一看,却见赵云面色如常,显然早有预料。 赵云接过东西,回身去抱麒哥儿。 不想麒哥儿躺在炕上正咬着拳头,见到有人进来,立即越过先过来的赵云,朝于连生伸手,咿咿呀呀的叫着,于连生常来,看着麒哥儿长大,极熟悉,他却不认得赵云,且赵云脸上两道伤疤,面色黝黑,难免有几分生疏害怕。 于连生哈哈大笑,伸手将麒哥儿抱了过来,道:“你去平安州多时,麒哥儿不认得你。” 麒哥儿在于连生怀里乐得眉开眼笑,眼睛在于连生腕上带的红玛瑙串子上转来转去,不消片刻,伸手去抓,于连生笑吟吟地将玛瑙串子褪下给他顽,麒哥儿眯着眼睛看了看,拿着串子便往嘴里塞,被雪雁一手夺下。 赵云心里一酸,却有几分心疼,看着雪雁道:“我不在的时候,难为你了。” 雪雁将玛瑙串子交给小兰拿着别叫麒哥儿看到,等于连生走时再还给于连生,听了赵云的话,眼圈儿一红,道:“我常听捷报,只道你平安无事,没想到你回来,倒带了一身的伤,我们母子两个在京城里锦衣玉食,哪里比得你辛苦?” 于连生岔开道:“你们虽刚回京,但是整顿几日便要去西海沿子,妹妹行李收拾好了?” 雪雁道:“已经收拾好了,这就去?” 赵云知于连生在长乾帝身边,知道长乾帝的心思,忙问道:“怎么刚回京就去?” 于连生笑道:“眼下九月倒好些,难道等入冬了再去?冬天路上不好走,而且西海沿子距离京城七八千里,也不知道得走几个月,本来老爷还打算让你们直接转道西海的呢,只是你们活捉平安州节度使,为了押解他进京,你们方进京的。” 雪雁点头道:“可不是,倘或这个月不走,只怕一等就是来年了。” 早些离开也好,周鸿凯旋,赵云也在风头浪尖上,于连生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人来道贺送礼,都是以往有所来往的人家,他们家已是如此热闹,只怕周家更甚。 好容易应酬完了,雪雁疲惫地道:“咱们家已是如此,不知道周将军府上如何。” 赵云弯着腰叉着麒哥儿在地上蹒跚而行,笑道:“必然是人流如潮,络绎不绝。周将军这回平叛有功,一跃便是二级呢,已是二品忠勇将军了。” 这是于连生说的,雪雁自知,慨叹道:“虽说升官发财,但是都是你们拿命挣来的。” 赵云莞尔一笑。 麒哥儿虽只同赵云顽了半日,却已经熟了,但是他还是最喜欢雪雁,迈着小腿往雪雁身边挪来,抱住她的腿,仰脸嘟嘴,道:“抱抱!” 雪雁抱起他,忽听外面通报说有人送东西来。 听了这话,雪雁一愣,只听赵云道:“让人搬进来交给奶奶收着。” 雪雁问道:“是什么东西?” 赵云道:“你也知道,打仗时能得到不少东西,这回得了平安州节度使的府邸,一半散给百姓了,一半金银珠宝让将士分了,我和周将军只要了一些书画孤本古玩,有十几箱子。” 雪雁听了,随即了然,武将征战,不但升官容易,且容易发财,也就是战利品,这些朝廷都不管的,任由他们如此,她曾听凤姐偶然说过,府里公中有许多东西都是两位国公爷当初打仗时得的宝贝,这回周鸿和赵云他们平叛,平安州节度使麾下不知多少官员或打或杀,其家产多被将士瓜分,位高者先挑,寻常士兵得的虽不多,却也比军饷多些。 叫人送进来,雪雁一数,竟有十八口大箱子,叫人打开一看,有十六箱子书册,字画和古玩不多,古玩都是金石砚台一类的文具,统共占了一箱,最后一口箱子却是一些大大小小的首饰匣子,雪雁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来,只因赵云记挂着她。 -- 第423页 麒哥儿探头往里面望,指着装文具的箱子咿咿呀呀地叫着。 赵云笑道:“他看中了什么?” 雪雁看过去,笑道:“你将珊瑚雕的笔筒拿过来给他。” 赵云听了,果然拿过来,麒哥儿立时抱在怀里,朝他咧嘴一笑,十分欢悦,他却皱了皱眉,道:“麒哥儿怎么偏爱这些鲜艳东西?先是大舅哥的玛瑙串子,这会子又要珊瑚笔筒,别是学了荣国府宝哥儿的性子罢?” 雪雁闻言,瞪了他一眼,不悦地道:“我们的儿子怎能学宝二爷?不过小孩子爱鲜艳,出去问问,哪一家的孩子不是这么过来的?不独宝二爷一个人爱红,只要咱们麒哥儿不爱脂粉钗环,那便无妨。”其实抓周宴上宝玉只抓脂粉钗环是有本而来,脂粉盒和钗环等物本就十分鲜艳,许多小孩子都喜欢鲜艳的东西。 赵云道:“原来还有这么一说,果然所有的孩子都喜欢鲜艳颜色?” 雪雁点头道:“你没带过孩子,自然不知,都是这样。” 赵云顿时放下心来。 雪雁将麒哥儿往赵云怀里一放,自去料理东西,因不日离京,索性也不另外收拾了,扔放在箱中,只挑选了几件新奇别致之物打发人送到于连生家中,而后又挑选几件文具给妙玉,也挑选了一些首饰打发人分送赵家老宅和韩家的女眷。 赵云见她行事妥帖,并不多嘴,只举着麒哥儿在屋内顽耍,麒哥儿叉开双腿,骑在他的脖子上,小手揪着他的头发,笑得十分开心。 夫妻晚间说起别来之事,话到中途,便见麒哥儿在炕上打滚,似乎对于雪雁没有抱他而感到十分不满,偏生他生得胖,翻不过来了,仰面躺在床上,四肢朝天,不住乱蹬。 赵云忍俊不禁地道:“这小子就这样闹你?” 雪雁笑道:“你不在的时候,多亏他闹腾得厉害,你在家多住几日,父子常见,不几日就熟了。”说着,走过去,倾身盯着麒哥儿,麒哥儿扁扁嘴,眼里泪珠莹然。 雪雁伸手抱他入怀,坐回来继续同赵云说先前的话,道:“行李我都收拾好了,咱们这一去便是几年不回,东西都得带走,书画必带,大件家具又能拆卸,也还无妨,倒是家里的地年年还得送租子来,总得有人看着,你有什么主意?” 赵云侧身和麒哥儿大眼瞪小眼,顺口道:“你有什么主意?” 雪雁想了想,道:“明儿等我问问林夫人有什么主意,横竖咱们的地都在南北两处,总不能咱们在西海,租子送到京城里。不过,你若有什么主意,不妨说出来咱们一同商议。” 离京是她所愿,免去京城中诸多纷扰,但是一去几千里,他们都不是孑然一身,许多事务因离得远,不大好料理,她还好些,庄子房子不多,黛玉却有极多,近年来常说银子白放着用不到,又陆陆续续买进了不少房舍田庄商铺,这些进项都是不入公中的,她不在京城中,必然不能交到周家。也不知道别人院里家乡后是如何料理的,明儿问问去。 赵云道:“你有什么主意?咱们家的家事都由你管着。” 雪雁道:“不管别的如何,我倒有一个主意,不知你怎么看。” 赵云忙问是什么。 雪雁忖度片刻,道:“南边距离京城和西海的路程差不多,不如就让南边将地租子送到西海沿子,至于京城一带的,明儿问问林夫人如何处置,她在京城也有不少地。我另有一个主意,我们离京以后,将京城一带的地租子抽出一些来,供应镇上贫寒学子读书,私塾设在咱们家老宅中,晖哥儿是寡母守着他过活,一口老屋破败不堪,咱们以后未必回去久住,不妨请大嫂子替咱们看家,不怕学生随意损坏宅子,他们也有了安身之处,咱们再聘请一个秀才做先生,一年满破费不过几十两银子,便是供应些纸笔,一年不过二百两。” 赵云既然出息了,总得为族中做些实事,日后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并三房等人做出什么事情,自有族中出面料理。再说,用了老宅做私塾,只另外请先生,也不费他们多少,还能落个好名声,何乐而不为。雪雁总归同那些学生相处数月,也不忍他们就此放弃学业。 赵云心中一暖,道:“这话倒好,咱们家不缺二百两银子,但是于族中许多子弟和乡邻之家却无异于雪中送炭,晖哥儿品学良好,读书也十分刻苦,说不定好好供应他读书,将来咱们族中能再多一个秀才举人。” 雪雁含笑赞同,赵晖和晖母性子都好,她也愿意帮衬一把,结个善缘。 第二天八景镇赵家老宅和韩家等人得了东西,都约乡邻和族人过来道喜,平安州大捷,京城中粮价陡然飞降,他们也不必担心乱臣贼子打到京城,因此都称赞赵云有本事,见到麒哥儿蹒跚学步,又笑赞雪雁是个贤妻良母,在赵云出征时将家事料理得妥妥帖帖。 雪雁谦逊了一番,道:“好容易来一趟,今儿一定要尽兴而归。” 外面赵云却在招呼一干男客,说起资助族中贫寒学子读书,并没有提及他们不日离京一事,赵老族长顿时喜上眉梢,连声道:“难为你们想得周全,我替小子们多谢了。” 韩青山觉得好,赵老爷子却是眉头一皱,看了赵云一眼。 赵云看着赵老族长,恍然未觉。 赵晖听到赵云说的话,不觉一呆。 -- 第424页 自从赵云搬进京城之后,他便无从请教功课,但是他一心读书,便去族中请教,别人虽好,终究不及赵云那样教导得事无巨细,赵晖总觉得族中一些读书人并不用心,反而藏私,他娘正攒钱,说明年送他去私塾读书,没想到赵云竟会资助他们读书。 赵云按着雪雁说的一一道尽,末了对赵晖道:“我们不在老宅里,你和大嫂子可得替我们看好了,别叫人随便作践了宅子。” 赵晖站起身,郑重行礼,道:“叔叔放心。” 赵云抬手示意他起来,转头看着赵老族长道:“到时银子交给族里,请族长务必用在这些学子身上,早日给他们请先生,他们也好早一日用功。” 赵老族长笑道:“不知你看中了哪一位做先生?” 赵云道:“咱们家虽非穷乡僻壤,到底只是乡镇,比不得京城和县城,别说进士,就是举人,咱们轻易也请不到,不如就请一个秀才做先生罢,我长年累月不在家中,镇上有几位先生我也不知道,因此得族长物色相邀。” 赵老族长眉头一皱,虽说镇上有几位秀才,但是都一心苦读意欲中举,未必有合适的。 江财主忽道:“我们家倒请了一个秀才教导淼儿读书,淼儿也是赵老爷的弟子,晖哥儿是他的同窗,往日交情颇好,不如请我们家这个先生来教导学生罢,不必赵老爷再破费,我们家虽不济,却也不难于此,略进一点绵薄之力,还请各位千万别嫌弃。” 赵老族长闻言大喜,省下请先生的钱,又能给学生们多买些纸笔了。 赵云知道江财主有心与自己交好,横竖江家为人家风都不错,且江淼又是自己的学生,便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江老爷和府上的先生了。” 江财主笑称不敢。 拟定此事后,众人不觉开怀大饮,晚间醉醺醺地陆续告辞。 赵老爷子和老赵太太留下来意欲住一晚,雪雁出去打发人收拾房间,等到房中无人后,赵老太太便开口斥责赵云道:“你们这样大的主意,怎么不跟你们爷爷商议再说?给锋儿打点舍不得,倒想着外人。虽说你们心善,但是一年二百两,十年二千两,你哪来那么多的银子?又不是为官做宰的有俸禄。” 赵云淡淡一笑,道:“老爷子和老太太坐镇家中,家中不难于此,我们何必多此一举?” 赵老爷子听了这话,叹了一口气,赵老太太正要开口驳斥,却见雪雁摇摇进来,扶了扶鬓边的花簪,道:“天晚了,老爷子和老太太并三叔三婶先去歇歇脚罢。” 见到雪雁眉梢眼角似笑非笑,一身气势罕有人及,赵老太太只得掩住满腹言语。 雪雁没有给他们开口说话的余地,晚间时时刻刻殷勤在跟前服侍,只撵赵云去带麒哥儿,次日等他们用过早饭便叫人备车送他们回去,赵老族长昨日酒水吃多了,未曾留心,待得听说赵老爷子一家留了一晚,顿时觉得不妙,见到赵老爷子等人回来方放下心来,暗暗决定得都看着他们一些,免得得罪了赵云夫妇两个,族中学子失去这一年二百两的纸笔钱。 又过了一日,雪雁方坐车去周家,因周鸿平叛有功,已经晋升为二品忠勇将军,虽然西宁王府今日抄家封府,京城中为之风声鹤唳,但是前往周家道喜之人正如赵云所言络绎不绝,忙得周夫人和黛玉周滟姑嫂两个脚不沾地。 雪雁见状,便没有提来意,只向周夫人和黛玉道贺。 周夫人看到她,笑道:“你怎么没带麒哥儿来?” 今日来客多是周家世交亲友,也知道赵云在平安州平叛立下不少功劳,因此对雪雁倒也和颜悦色,闻得周夫人问起麒哥儿,不妨有几个想起于连生对待这个外甥真是如掌中宝眼中珠,不约而同地看向雪雁,也都笑问怎么没带过来见见。 因周夫人早先透露风声要为次子择亲,各家来道贺时,都带了男女孩子过来,免得年轻姑娘们害臊,颇有几个四五六七岁的男女孩子在座。 雪雁忙道:“我们大爷回来,我便将麒哥儿放在家里陪大爷,父子两个亲香些。” 周夫人听了笑道:“你说的不错,该让他们父子多相处些,鸿哥儿如今瘦了好些,也黑了,还受了不少伤,你们大爷大约也是如此,竟是该多歇歇才是。” 雪雁点头称是,抬头看到黛玉眼圈微红,想来见到周鸿之伤,很是哭了一场。 黛玉确实难过非常,见到周鸿的伤,虽然已经痊愈了,身上却留了不少疤,一看便知,这些日子以来她本就提心吊胆,头一日晚上见到时便抽抽噎噎地哭了半夜,慌得周鸿好容易才哄好,如今每逢别人提起,都要伤心半日。 周鸿和赵云虽然都受了伤,但是同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相比,他们活着回来,又立了功,比那些将士们强了十倍,黛玉和雪雁都知道这个道理,反不在意两人功劳如何,只暗暗庆幸两人平安回来,决定选个好日子去庙里还愿。 入席前,各人到退居之所更衣梳洗,周夫人叫周滟带姐妹们先过去,而后自己为诸位诰命夫人引路,黛玉则走到雪雁这里,见她已经换过衣裳了,正在梳妆,道:“今儿人多,有什么话等傍晚人散了你留下咱们再说。” 雪雁起身笑道:“咱们的事情不急,不过恐怕周将军没几日就要离京去西海沿子了。” -- 第425页 黛玉微微一怔,道:“横竖我们是跟去的,不必担忧分别一事。” 说着,挽着雪雁的手,道:“一会子在席间你瞧瞧国子监祭酒王大人的千金如何,我们太太瞧中了她要给二叔求聘呢,今儿你也见见。” 雪雁一惊,道:“王大人家的小姐?太太相看了半年,必是极好的,倒也相配。” 国子监祭酒管着大学之法和教学考试,在读书人中十分清贵,周衍欲从科举出仕,结这样的岳家极妥当,王祭酒祖上也是百年世家,不过却在他父亲那一辈坏了事,被上皇查抄了,其父斩首,族中大半家人皆有罪名,或是处死,或是流放,或是入狱,王祭酒当时年轻,只有十三岁,后逢大赦,陪着老母从狱中出来,守着族中祭田过活,饱受世态炎凉。 虽然王家曾经遭此大难,家道中落,许多亲友避而远之,但是王祭酒本人却十分上进,他并没有被免去科举的资格,在老母的督促下一直用功苦读,十八岁中了秀才,中间老母去世守孝三年,然后二十五岁中了举人,次年中了状元,当时京城中无人不惊。 王祭酒的夫人安氏出身乃是当时的勋贵之家,如今已经没落了,并没有什么权势,当初却犹有余威,是王祭酒十二岁时定的亲,王家遭难,安家并没有退亲,王祭酒十八岁娶亲,安氏奉养婆母,教导儿女,本人知书达理,深明礼义,很得王祭酒敬重,夫妻两个成亲数十载,和和气气,从未红过脸儿。 安氏进门后,连生四子,三子夭折,长子前科中了进士,已经外放做官了,次子和四子中了秀才,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儿,长女今年十五岁,和周滟交情甚好,周夫人常见,模样才华虽不如黛玉,胜在沉稳和平,不是轻薄脂粉。 周夫人之所以相中王氏,不仅是相信安氏的教养,而且王祭酒因为祖辈之故,年轻时看惯了世人冷眼,为官之后,从不结党营私,本人也十分刚正,门风清正,子孙出息,不会惹是生非,还有就是王家只有清名,并无权势,祖上家产皆被抄没,因此王氏的嫁妆并不丰厚,即使她有父母兄长依靠,但王祭酒官居从四品,她进了门以后,压不过黛玉。 安氏素慕周家规矩,尤其是无子不纳姬妾,多少女儿都愿意嫁到他们家,而且周家蒸蒸日上,周衍品格也好,又已经中了秀才,将来有父兄之势,必定不容小觑,纵然因父兄之故,难掌权势,但也比常人好些,兼之周夫人为人和气,见到黛玉在他们家过得自在便知道了,黛玉也不是小气的人,性情坦率,妯娌不会生恼,因此十分愿意。 周夫人和安氏一拍即合,说定等周鸿之事已毕,便请官媒去提亲。 王氏赴宴之先已经知道了母亲的打算,不免有些羞怯,每逢人打量便面红耳赤,瞧着周滟促狭的目光,更是觉得脸上火热。对于周家这样的人家,周衍这样的人物,尤其那样的婆母长嫂小姑,都是极好的,她自然满意,听说,还有一品大员的夫人想将女儿许配给周衍,却被周夫人婉拒了,其中理国公的老太君为此还同周家疏远了。 雪雁在席间细细打量了王氏一番,生得容貌秀美,气度端庄,衣着打扮虽不如同坐的千金小姐们,却依旧坦然自若,言语之间十分伶俐。她想着关于王祭酒家的来历消息,暗暗赞叹周夫人的眼光,果然思虑周全。 等到傍晚人散了,雪雁留下,周夫人笑道:“去鸿儿媳妇房里说话罢。” 黛玉方告罪一声,带雪雁过去,刚刚落座,便迫不及待地问道:“你说咱们九月便要启程,于总管怎么说的?” 雪雁将于连生的话说了一遍,便吃茶不语。 黛玉沉吟道:“东西皆已经收拾妥当,只剩家具衣服未曾装箱,等到消息下来,收拾起来也容易。你来是有什么话说?” 雪雁说起田庄,黛玉道:“南边的我和你一样打算,等在西海沿子定下来了,叫他们直接送过去,横竖走海路也便宜。至于京城一带的进项,我已经跟老爷太太商议过了,暂由老爷太太管着,等我们回京再给我。”黛玉把陪嫁银子拿出来,近年来置办的田庄商铺宅子多在京城附近,一年单是进项便有二万余两,若是送到西海沿子,途中实在难保平安。 周元发话了,账册由周元管着,东西由周夫人收着,又命庄田悉数折变成银子送来。 周夫人一向遵守家中的规矩,本性也不贪吝,虽然媳妇一年的进项比自己阖府公中所得都多,但是没想过昧下贴补家中,自从黛玉进门,除了每逢三节两寿黛玉孝敬的东西以及几次三番济贫赈灾的粮食外,府中从未用她一星半点,周夫人倒从自己的梯己中拿了不少东西给黛玉,何况黛玉的庄田商铺都是她的陪房料理,又有账册在,还有桑家在一旁看着。 黛玉对周家一心一意,深知周夫人待自己虽然不如女儿,但比别家的婆婆好,不必为此太过苛责,没有哪个婆婆真正待媳妇如女,她明白周夫人的品行,自家人何必计较太多。 雪雁皱了皱眉头,道:“姑娘能暂时将这些托给老爷太太管着,我却不敢托我们家中。” 黛玉知道赵家老宅等人的行事,蹙眉道:“那该如何是好?” 雪雁想了想,随即展开眉头,笑道:“既不能托我们老宅,就托给我哥哥管着,横竖我们家除了几处宅子,也就两处庄田,并不费事。” -- 第426页 黛玉抚掌一笑,道:“是了,我怎么将于总管忘记了。” 雪雁回来同赵云商议过后,托给于连生,听了,立时满口答应,横竖他近年来也置办了几处庄田,连同雪雁的一同料理,并不费事。 这一日周夫人请了官媒去王祭酒家提亲,安氏一口应了,又是一件喜事,忙碌了几日。 好容易将家事料理妥当,赵云的品级已经下来了,连带雪雁的诰命冠服和旨意,皆是正五品,雪雁头一回见到属于自己的凤冠霞帔,不觉十分新奇,她从白身一跃成为五品诰命,黛玉倒也罢了,霍家赖家唐家薛家等凡有来往的无不过来贺喜。 陡然闻得家中出了一位官老爷,还是正五品,赵家族中欣喜若狂,连忙过来道喜,比上一回来的人更多,不等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提出住在赵云家中,便有长乾帝下旨,命周鸿率兵赶赴西海沿子,并命赵云亦同。 赵老爷子开口对赵云道:“既然你们都不住在京城了,总要有人看家,你们可有主意?” 一语未了,赵老族长便知他们打算一家住在这里,道:“云哥儿自有主意,咱们问这些做什么?别打搅他们收拾东西,圣人下旨了,要赶赴西海沿子呢。” 赵云微笑道:“老爷子垂询,不敢欺瞒,因于总管已经先说了,等我们走后,这宅子留给他赁给友人居住。” 闻得于总管三字,赵老爷子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 黛玉和雪雁早有预备,即刻便能启程,因不能留下吃过周衍的喜酒再走,黛玉便先备下贺礼,又取了一些书画古玩送给周衍放在聘礼中,雪雁也另外预备了些东西送过去,又但因周鸿率领大军,有步兵,也有骑兵,不能走水路,她们是女眷相随十分不便,便由柳湘莲和赵云带领一干亲兵仆从乘船护送她们去西海沿子。 周鸿先行一步,剩下黛玉和雪雁等女眷择了十二日出行。 赵云和雪雁回了一趟八景镇,因他们资助族人读书,如今也算是衣锦还乡,镇上无不过来奉承,夫妇两个祭拜了宗祠,又到赵家老宅拜别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 镇上人等为他们送行,送了极远,看着他们上了车方回来。 雪雁早已同各处女眷辞别过了,也去了赖家一趟,赖嬷嬷年事已高,不大说话,倒是赖大媳妇十分欢喜,嘱咐了许多话,方抹泪送她出去。 启程时,东西皆已搬到船上,赵云和雪雁夫妇连同家人小厮行李坐了一船,柳湘莲夫妇又是一船,独黛玉同另外两家女眷坐了一船,后面浩浩荡荡的多是黛玉的行李,因护送他们的亲兵仆从极多,一路安稳自不必提。 黛玉去了桑家和荣国府别过,闻得他们已经启程,宝玉不由得长吁短叹,道:“这家不成家,人不像人,二姐姐出嫁了,三妹妹和亲了,四妹妹找不到了,我只道林妹妹能长长久久在京城中,不曾想竟跟去了西海沿子,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三妹妹。” 宝钗心中酸楚,道:“谁不知道林妹妹有福气,随着周将军过去,岂不比独居的强?” 宝玉想了想,点头一笑,道:“这倒也是,还是姐姐想得透彻,我不如姐姐。” 宝钗道:“我也都是从书中知道的道理,二爷也该多看看书,别弄这些胭脂膏子了,叫人见了,倒笑话你。咱们家越发不如从前了,二爷更该长进,担起一家之责才是。” 宝玉听她屡次劝谏自己,登时撂下脸来,转身走进里间,躺在床上不说话。 宝钗见了,越发悲伤起来。 次日一早,宝钗去王夫人房中请安,因她丧母不及一年,犹穿素服,王夫人便叫她在房中安歇,不必过来,但是宝钗随分从时,每日仍旧早早起来过来请安,然后回去,偏近日王夫人因周家赫赫扬扬的缘故,心里略有些不自在,宝钗察言观色,好言奉承。 王夫人听在耳中,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中午便留宝钗在这里用饭。 宝钗见状,愈加奉承,午后因听王夫人道:“老爷快出孝了,脱服那日须得设宴请客,这事就交给你来料理,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宝钗满口答应,笑道:“老爷出了孝,就能回到朝中了,这样的喜事,自该大办。” 王夫人叹了一口气,道:“也不知道老爷能得什么差,老爷从前的差事已经给别的官员了,只能看圣人的意思,另外给老爷派官。”家中送了探春和亲,长乾帝还赏赐了东西,褒奖一回,只盼着长乾帝额外再给隆恩,或者升贾政一级也未可知。 宝钗笑道:“咱们家有功于国,圣人自然不会忘了老爷。” 王夫人听这话入耳,道:“但愿如此。” 话音未落,忽见凝碧慌慌张张地过来,道:“太太,奶奶,二爷不见了。” 王夫人和宝钗大惊失色,道:“什么二爷不见了?二爷出门,难道你们不知道?怎么在房里服侍的?小厮没有跟着?” 凝碧哭哭啼啼地道:“二爷晌午还在家中用功呢,我们找二爷吃饭,却听说二爷出门去了,问小厮,小厮们都说茗烟双瑞等八个小厮跟去了,这会子茗烟几个在仪门外给太太奶奶磕头,说眼错不见,二爷就不见了,已找了半日不得。” 王夫人喝道:“宝玉不见了,你们还不赶紧打发人去找!” 凝碧慌慌张张地出去,让各处打发人去找。 -- 第427页 到了晚间,仍未曾找回宝玉,王夫人急得泪流满面,也不及惩治茗烟几个小厮,一叠声地道:“去凤丫头那里,派人去,多多地派人,赶紧将宝玉找回来,宝玉胆子小,从来不在外面过夜,这会子还不见,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苦。”想到惜春至今未曾找回来,王夫人越发担忧宝玉,恨不得立时亲自出门去找他。 宝钗一面打发人去求凤姐帮忙,一面回到房间细问究竟。 才一进门,宝钗便见到枕头下露出一个项圈儿来,她走过去拿起一看,却是宝玉的项圈,连着那块五彩晶莹的通灵宝玉。 宝钗心中一颤,忙问莺儿道:“二爷今日没戴玉?”她明明记得早上起来给宝玉打理衣裳冠带时,亲手将项圈和通灵宝玉戴在宝玉颈中的,如何会放在枕头下面? 莺儿走过来,见到通灵宝玉,奇道:“二爷晌午还戴着呢。” 宝钗身形一晃,险些跌倒,扶着炕桌方站住,也不知道心里想到了什么,莺儿瞧不出来,忙过来扶着,宝钗低声道:“你亲自去求凤姐姐,请她派人去找宝玉,好歹多派些人,找了宝玉回来,不但我感激不尽,就是太太也记得她的好处。” 莺儿听了,忙亲自过去。 凤姐早已听闻宝玉失踪一事,正觉得纳闷,听说莺儿来了,遂叫过来问话,听她说了宝钗的话,凤姐莞尔一笑,道:“难得听到你们奶奶叫我一声姐姐。” 莺儿面上一红,低头不语。 凤姐摆手道:“你们已经打发好几拨人过来了,我都知道了,已经回了太太打发人去,你回去罢,告诉你们奶奶。” 莺儿答应了,回去禀告宝钗。 凤姐却向平儿道:“你说这宝玉从小娇生惯养的,哪一回出去不是十个八个人跟着,怎么今儿个就将他丢了?” 平儿只好道:“宝二爷素来淘气,不是没胡闹过。” 这时,丰儿走过来道:“方才见到史家打发了几个婆子过来,往太太房里去了,抬着二三十口箱子,慌慌张张的不成气色,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凤姐眉头一皱,道:“快去打听史家出了什么事。” 丰儿答应了一声,出去后半日方回,悄悄地道:“奶奶,已经打听到了,说是史家被抄了,将一些东西寄存在太太那里,因西宁王府早几日被抄家封府,今儿罪名落下来了,又因牵扯到谋反,遂诛灭九族,史家可不就是在九族之内。” 凤姐霍然坐起,咬牙切齿地道:“在这当头,太太收了史家的东西?” 若是以往,凤姐也不怕这些事情,当初甄家抄家,送来的东西便是送到了王夫人的上房,贾母也知道,但是如今不比往日,凤姐唯恐违法,不曾想邢夫人倒敢收下来。想到这里,凤姐刚想起身去劝,随即静下心来,吩咐道:“去请大爷来,说我有要事相商。” 第九十四章 娘家败史湘云被逐 贾琏正在书房中同两个清俊小厮厮混,闻得凤姐来请,贾琏想起近年来凤姐也不似从前那样耀武扬威,便抽身出来,及至到了房中,却见凤姐倚着靠枕,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葵哥儿的背,不禁皱眉道:“有什么要紧事值得你大惊小怪?” 自从王子腾去世后,贾琏不免对凤姐颐指气使起来,毫无从前的恩爱。 凤姐抬起头,往贾琏身上一瞥,见他衣衫是才换过的,便知他在书房干的营生,心中冷冷一笑,吩咐道:“丰儿,你打听到的消息说给大爷听。” 丰儿忙走上前,低声将所有消息说将出来。 贾琏坐在椅子上,接了平儿递上来的茶,还没入口,闻声跳起身,道:“你说太太收了史家的东西?你怎么不劝劝太太?在眼下这当儿收下这些东西,可不是自寻死路?” 凤姐冷笑一声,道:“大爷说得倒轻巧,只是我劝太太,太太能听我的话?指不定我去了太太还说我挡着太太发财呢。现今都是太太管家,我又病着,葵哥儿今日也有些儿咳嗽,东院那边宝兄弟不见了还没找回来,上上下下千头万绪,让我理会哪个好?我也是知道厉害才找了大爷来,若不知道厉害,谁管谁筋疼?” 贾琏焦急不已,道:“不行,我得去跟老爷说一声,史家的东西不能收。” 凤姐道:“大爷说了,老爷太太能听?不是我说,太太的性子大爷也明白,一文钱还恨不得掰成两半来花呢,何况凭空掉下来的馅饼儿。别说太太了,就是东院里二太太,若是见了,也没有不收的道理,前两年也不是没做过这些事。” 贾琏微微一怔,随即苦笑一声,道:“自古以来都是父母说儿子的,哪有儿子说父母的?只是太太不知道这件事的厉害,咱们避而远之都来不及,她偏还敢收史家的东西。” 凤姐听了这话,反诧异起来,忙问道:“何出此言?” 贾琏看了平儿和丰儿一眼,两人见状,忙退出去并站在门外看着,不让人靠近。 贾琏方悄声道:“我去过平安州的事儿,那时候并不避讳,如今叫人记住了,弹劾咱们府上交通反贼呢,也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到咱们府上,幸而这两年老太太没了,老爷丁忧,我是承重孙,亦守孝三年,罪名儿方没落到咱们身上。” 凤姐大吃一惊,道:“这可怎么好?”当初贾琏去平安州为贾赦办事,平安州节度使和贾赦都夸赞贾琏事情办得好,这些凤姐都是知道的,倘或揭了出来,必死无疑。 -- 第428页 贾琏道:“我也急,就怕抖搂出来,只好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头窝着,门都不敢踏出去怕上头想起来,谁承想圣人这会子竟龙颜大怒,诛了西宁王府的九族,又牵扯到了史家,我料想,史家也不是清白的,古往今来,事情没少做,两位侯爷不知道判了什么罪。” 凤姐低头一想,道:“史家和咱们家素来不亲近,除了云丫头,少有来往,才得了消息说抄家了,不知道判了什么罪名儿,明日一早打发人去打听打听。” 贾琏点点头,长吁短叹地道:“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这心里忽上忽下的。” 凤姐唤来丰儿将葵哥儿抱下去,方道:“这东西太太已经收了,咱们便是去劝说也无用,史家抄家,难道咱们还将东西送过去不成?不是白得了罪名儿?只是若不退还,我着实放不下心,如今不比往日,稍有不慎,咱们家就不好了。” 贾琏忍不住对她刮目相看,笑道:“难为奶奶这会子和从前不同了。” 凤姐知他说自己贪婪,长叹一声,道:“我若还和从前一样,哪会拿自己的梯己银子置办祭田?大爷还是跟老爷说一声,好歹想个法儿,劝劝太太。” 贾琏点点头,跨出了门,忽然回头道:“你说宝兄弟不见了?怎么回事?” 凤姐道:“不见就是不见了,谁知道其中的缘故?小厮还跟着呢,眼错不见就看不到宝玉了,东院太太心急火燎的,不知道让我打发多少人去找,还没找到。宝玉从小娇生惯养,这会子夜深了还没回来,谁知道出了什么事。” 贾琏若有所思,道:“好歹是自家兄弟,用些心思去找他回来。” 凤姐答应了,贾琏方出去,到了贾赦上房,却听说贾赦和邢夫人都歇下了,有话明日再说,贾琏望着上房寂静无声,只得怏怏而归,见到凤姐正翻箱倒柜地找东西,不觉一怔,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凤姐见到他回来,奇道:“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贾琏垂头丧气地道:“老爷太太已经歇下了,我不好打搅。” 凤姐一阵叹息,方道:“我在找从前的旧衣服旧东西,明儿赏给丫头。” 贾琏听了便不在意。 因守孝的缘故,夫妻仍旧分房而居,贾琏去了书房,凤姐留在房内,吩咐平儿道:“将我从前穿过的旧衣服和戴过的旧首饰多多地找出来,明儿你和丰儿分些,再叫了芸儿媳妇进来,也送她一些。” 平儿不知她是何意,只好答应下来。 凤姐闭上眼睛,合目安睡,同床的还有葵哥儿,等到平儿等人熄灯出去,凤姐方张开眼睛,搂着葵哥儿不放,薛家、王家、史家这三家如今都没落了,她自己略懂了一些律例,不知道自己家如何,黛玉曾提点自己置办祭田,再想到甄家抄家和史家抄家都想到将财物藏匿在自己家,未免太晚了,运出来只怕早已惹人注目,不如自己如今便藏些在外面,家里不出事自然最好,那些东西白赏给他们也使得,若是家里出了事,好歹不算是罪官之物。 凤姐暗暗苦笑,自己赫赫扬扬一辈子,到了眼下,除了贾芸和小红外,竟没一个可堪信任的心腹,而小红偏生还是后来跟了自己的,倒比别人忠心,出嫁后也常来请安。甄家出事后,自己家收了东西却没有帮甄家打点,也不知道小红将来是否忠心依旧。 到了此时,凤姐破罐子破摔,竭尽所能地有所安排。 她本就不是寻常脂粉钗裙,论及心机本事,十个男人都比不上,只是从前没读过书,又家教所致,胆大妄为,但是如今早早缓过来了,反倒另有一份冷静自若。但是凤姐并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只能以赏赐旧衣服和旧首饰为名。 小红本就对凤姐十分忠心,得了东西虽觉纳罕,心里却感激不尽。 凤姐想了想,又送了一些给紫鹃,紫鹃因有了身孕,且父母夫家都在京城,黛玉恐她途中伤了身子,便让她留在京城中,现今住在周家。 随后,凤姐也给了别人,一概宣称说都是不穿的衣服和不戴的首饰。 不说凤姐如何为日后筹谋打算,贾琏一早就去给贾赦和邢夫人请安,说起史家一事,贾赦皱了皱眉头,看着邢夫人道:“东西你收了?” 邢夫人深怕贾赦,但是实在不舍史家送来的那些东西,忙道:“史家是老太太的娘家,虽说老太太去了,到底也是亲戚,又是老爷嫡亲的表兄弟,总不能冷眼旁观。” 贾赦打断道:“琏儿说的话也有道理,咱们总不能自取灭亡。” 邢夫人一呆,道:“难道老爷让我还回去不成?这会子史家已经被抄完了,府邸也被封了,便是送过去也找不到他们了,再说,抬过去,岂不是人人都知道了?横竖昨儿送来时知道的人不多,倒不如藏了,外面也不会知道。” 贾琏气极而笑,却不敢流露出来,忙道:“太太不知,如今咱们府上也不好,即便不能还回去,也该上交到朝廷,免得给咱们家惹祸。” 邢夫人恼羞成怒地道:“能惹什么祸?当初甄家送来时,二太太收了怎么没见你们说不能收?这会子我好容易当家作主了,史家将东西送来托付给咱们,一是打点的意思,二则是留下些基业,好让他们家有东山再起的时候,便是冷心绝情等人也不忍拒绝,何况我呢?” 贾琏道:“如今哪能和从前比?从前便是有人告咱们谋反都不怕,现在夹着尾巴做人都来不及,还弄这些事?被人一状弹劾到圣人跟前,咱们老爷还没出孝,只怕就有罪名了。” -- 第429页 听他说到这里,贾赦登时横眉怒目,道:“不管如何,这东西不能收,琏儿,你亲自带人去把东西搬出来,上缴到朝廷。二太太从前收了甄家的东西是他们的罪名,咱们虽没做过什么好事,可不能自己给自己添罪过。” 贾琏听了,躬身应是,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幸而邢夫人虽贪吝,贾赦倒明白。 邢夫人万般不甘心,只得让丫环带贾琏过去,她原本还打算私藏几箱子,横竖外面不知道数目,但是贾琏来时,已经从丰儿那里知道了,见数目不对,立时请了贾赦过来,斥责了一番,邢夫人方都交出来,看着箱笼被搬走,邢夫人心痛不已。 贾琏看着已搬到院子里的东西,又跟贾赦道:“咱们送过去,没有为史家打点,不知是否有人说咱们太过绝情?竟然对史家袖手旁观?” 贾赦不以为然地道:“你是能办事的,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贾琏低头一想,已经有了主意,便先将东西送到衙门。 查抄史家的乃是周元,无法,除了这几个人,别的官员总是想在抄家之时暗暗私吞,长乾帝近年来但凡是抄家封府,都是下旨叫周元过去,所抄之物分毫不差。 周元见到贾琏将史家暗暗送出去的东西上缴,不觉十分纳罕,他深知荣国府贪婪之性,旧年甄家之物他们藏匿了,却没有为甄家打点走动,事后甄家人被发卖时,他们家也没有援手,任由甄宝玉流落乞讨,至今尚未寻回。 西宁王妃是甄家之女,乃是甄宝玉之姐,眼下诛灭九族,甄宝玉亦算在其内,现今已经公告通缉了,总要捉拿回京。 看着贾琏忐忑不安的样子,周元笑道:“难为府上有心了,竟不曾藏匿犯官之物。” 贾琏忙道:“我们家都忠心为主,并不敢如此违反国法。” 周元听了这话,心中十分好笑,违反国法的事情荣国府做了没有一百件,也有八十件,如今竟懂得趋利避害,也算得上是有了长进,想罢,便笑道:“难为你们一心为国,且大义灭亲,明儿我必定在圣人跟前提起你们家,禀告此事。” 贾琏听了,大喜过望,忙道:“多谢老大人。” 周元笑道:“那你就先回去罢。” 贾琏依言告辞。 出了衙门,贾琏抹了抹额脸脖颈上的冷汗,急忙回府,然后吩咐小厮向邢夫人支取一些银两,送到牢狱中给史家打点,以示不曾袖手旁观。 史家一干人等都押在牢中,尚未定罪,但是两位侯爷心中明白,逃不脱一个死字,待闻得贾琏将自己家送到贾家的财物都交出去了,顿时气得暴跳如雷,此事出来,贾家倒是博得了美名,但是他们史家却要罪加一等。 果然,提起贾家,京城中人便说贾赦一房倒还规矩,虽然有愧于史家,但是并没有对史家落井下石,还出钱打点牢中等语。 凤姐知道后,暗暗点头,如此一来,他们一房便不会有藏匿犯官财物的罪名。 半个月后,史家便定罪了,两位侯爷斩立决,其子发配,其妻女充入官府为奴,家产充公,奴仆发卖,赫赫扬扬的一门双侯,也同甄家、荣家一样,刹那间风流云散。 贾赦眯着眼睛吩咐贾琏道:“好歹是自家亲戚,花几个钱买下来。” 贾琏会意,他们已经在众人跟前为史家打点过了,甄家与他们家虽是世交,却不似史家乃是表亲,若是置之不理难免有人说他们不好,只得跟凤姐要了些银子,将史家婶娘并几个女媳人等买了下来,远远地安置在一处宅子里,恰离史湘云所居不远。 史家两位侯爷死后,还是贾琏花钱替他们收殓,这时候虽然满心不愿,也只得如此行事,贾赦贾琏一干人并不知道,正因为他们突然改了主意,没有藏匿史家财物,又对史家尽了些心意,后来方得以减免一分罪过。 史湘云得知两位婶娘出来了,不觉一怔。 翠缕劝道:“两位太太住在附近,奶奶好歹过去探望一回,不然外人岂不是说咱们凉薄?先前家中出事,咱们都是女人家不能出面,奶奶又守孝,现今总要尽些心意。” 史湘云叹了一口气,道:“谁能想到咱们家竟成这样了。” 翠缕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好在她原是贾母给史湘云使唤的丫头,并没有家人在史家被一并发卖,忙取了些衣料银钱,陪着史湘云过去探望史二婶和史三婶。 史二婶和史三婶遭此大难,正和几个女媳人等抱头痛哭。虽说贾家买下她们,但是她们皆为官奴,与从前相比何止是天渊之别,都是女眷住在家中,哪能保得平安,住过来还没几日,常有一些地痞无赖地在门外走来走去,满嘴污言秽语,十分难听。 听说史湘云过来,史三婶冷笑一声,道:“她来干什么?看咱们的笑话不成?” 史二婶劝道:“咱们已然如此,云丫头倒还守着嫁妆度日,比咱们强些,何必拒之门外?” 史三婶道:“我只为嫂子不服,虽然嫂子待她不如亲女儿,可该教的教了,该学的学了,该为她打算的都打算了,早早定了那样一门好亲事,只是没想到卫姑爷死得那样早,偏她在贾家行事,很是失了咱们的颜面。” 史二婶叹道:“罢了,罢了,都是以前的事儿,说来何用?” 说着,叫小女儿去开门。 史湘云进来,见到两位婶娘苍老非常,几个妹妹弟妹也都十分憔悴,哭道:“怎么竟这样了?也不知道婶娘吃了多少苦。” -- 第430页 各人想起各人的命运,都悲泣不已。 翠缕忙送上带来的东西,白银一百两,铺盖几套,衣裳预料若干,茶果米面若干。 史二婶看过,怔怔出神,道:“难为你想得周到,竟是雪中炭一般。” 史湘云陡然听到史二婶这么说,顿时有些吃惊,随即道:“我和翠缕在别业中过活,不知婶娘和妹妹弟妹们日后有什么打算?” 史二婶叹道:“还能怎么做?咱们家已是这样了,总不能事事依靠别人。幸而从前娘儿们常常自己做针线,活计做得都好,且先做些针线卖了度日。” 话音一落,众人点头,目前只好如此,她们暗暗庆幸当年因俭省之故做得一手好针线。 史湘云听了,低头不语。 好半日,史湘云方抬起头来,道:“既这么着,明儿我叫翠缕送些花样绸缎绣线过来,婶娘有什么为难的,就去找我,我虽无能,可先前因两位叔叔才能带了嫁妆出来过活,心里也记着叔叔婶婶们的恩德呢。” 史二婶落到这样的地步,并没有清高地推辞,点头答应了。 史湘云见状一叹,又道:“荣国府里只怕也没工夫来探望婶娘,我几次去探望宝姐姐都不得,皆因二哥哥不见了,大半个月都没找回来。” 众人闻言都觉诧异非常,史二婶问道:“好端端的怎么丢了?” 史湘云摇头道:“说是自己出门,眨眼间就不见了,终究怎么丢的,我也不知道。” 却说宝玉失踪至今已经大半个月了,不管派出去多少下人仆从去找,仍旧没有蛛丝马迹,王夫人和宝钗并房内大小丫头等日夜哭泣不止,气得贾政指着王夫人大骂道:“这个孽障不好好在家读书倒也罢了,偏还惹是生非,竟是走了别回来。” 王夫人大哭道:“我如今五十多岁的人了,就这么一个孽障,怎么能不让他回来?”想到宝玉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王夫人愈加心痛不已。 贾政怒道:“让他回来,怎么让他回来?找不到他,他哪里知道还有这个家?” 王夫人就此一病不起,宝钗日日守着,寸步不离。 唯有赵姨娘和贾环两个却是十分称愿,赵姨娘暗暗啐了一口,道:“送了三姑娘出去,这会子也该轮到她伤心难受了。” 贾赦听说宝玉不见了,贾政让寻找他的下人都回来,眉头一皱,忙命贾琏打发人去找。 王夫人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弃,重重责打了小厮们一顿,撵了出去,不断加派人手去搜寻,又叫贾琏张榜,只要能送宝玉回来,赏金一万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满京城里都知道荣国府衔着宝玉出生的贾宝玉走丢了,有怜悯的,也有诧异的,都说天天跟着十来个下人,如何能丢,有许多人纷纷去找贾宝玉,企图得到那一万两银子的赏钱。 眼看着王夫人病情愈重,忽见外面有人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道:“宝玉回来了!” 一听宝玉回来了,王夫人不顾病体,急忙起身出去。 宝钗顾不得避讳,跟在后面扶着王夫人,问道:“是谁找到二爷的?谁送了二爷回来?” 来人道:“是个叫花子送了二爷回来,正在门外。” 王夫人一叠声地道:“什么叫花子?只要他送了我的宝玉回来,便是我的恩人,快请进来好生安置,快叫宝玉到我跟前来,我不见宝玉,如何能安心。” 说话间,已经到了仪门,只见仪门边站着两个叫花子,既臭且脏。 却见宝玉一月未见,衣衫褴褛,头上身上一应冠带配饰皆无,也比从前大瘦了,王夫人险些认不出来,另一个叫花子言行举止和宝玉极其相似,却瞧不清本来面目。 宝钗定睛一瞧,不由得一怔,道:“二爷终于回来了,难为太太记挂着。” 贾宝玉回过头来看着宝钗,并没有理会,反而跪到王夫人跟前,磕头滴泪道:“太太,我回来了,这些日子不见,劳太太费心了。” 王夫人见贾宝玉又黑又瘦,心疼得不得了,一面哭,一面伸手往宝玉身上打,道:“你这个孽障,你还知道回来了?你不过是出门,怎么就不见了?” 贾宝玉道:“儿子在外面见到了不少事情,长了许多见识。” 王夫人咬牙切齿地道:“家里有什么见识你学不到?偏跑到外面去?你是我心肝儿肉,你这一去,一个月不见,叫我怎么活?” 贾宝玉垂泪道:“是儿子不孝,让太太担心了。” 宝钗屡次劝谏他读书上进,去学那些世俗经济,他心中不耐烦,便没理会,次日扔下通灵宝玉便出了门,意欲去探望史湘云,不想却听说史家抄了。 贾宝玉如今不同以往,得知此事后,越发心灰意冷,不知不觉就出了城,谁知见到几个女尼在闹市中化缘,他便认出了惜春,浑浑噩噩地骑马跟上去,反和小厮们们分开了,好容易追上惜春,却被惜春好一番奚落,登时厌倦红尘,不愿回家,也要出家做和尚去。 惜春并没有理会她,径自跟着师父回庙里去了。 贾宝玉浑浑噩噩地走着,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他并不懂在外面如何度日,当日便遇到几个地痞无赖抢走了身上衣饰,骏马也被抢走,幸而遇到了行乞的甄宝玉,甄宝玉白天乞讨度日,晚间睡在破庙中,即便是乞丐,也常有人你争我抢夺地盘。 -- 第431页 听甄宝玉说了许多抄家后的遭遇,贾宝玉心中十分同情,偏又从甄宝玉口中得知自己家收了他们家送来的东西,却没有对他们家援手。 听了这话,贾宝玉不敢置信,说必定没有此事。 甄宝玉冷笑一声,道:“我亲眼看着东西送出去的,如何没有?还是你们太太收的。” 贾宝玉呆了半日,不禁哭道:“我已有几分信了,我还有什么不信的?三妹妹为什么远嫁和亲,我大约也明白其中的道理,你说的那些,也算不得什么,只是那是我们老爷太太,我能说什么?倒不如我出了家,倒也干净,难怪四妹妹也做了尼姑不肯回家。” 甄宝玉历经世态炎凉,虽然他姐姐做了西宁王妃,一直在找自己,但是他却没有颜面出现,故一直乞讨为生,更加认识到了人情世故,见贾宝玉虽然无知,人却明白,心也纯良,便长叹一声,反而安慰他。 因此,两个宝玉竟成了知己。 得知贾宝玉要出家,甄宝玉却道:“你放不下家人,何苦如此?” 贾宝玉听了,顿时敛了出家之念。 西宁王府抄家封府,曾经被西宁王妃所救的家人又再次被卖,也通缉了自己,甄宝玉更不敢出现在京城一带,屡劝贾宝玉回去不得,便带着宝玉在外游荡。 直到听说王夫人重病,甄宝玉便送贾宝玉回来。 贾宝玉却不愿意,道:“你送我回来,难道不怕被朝廷捉了去?” 甄宝玉道:“我现今就是个叫花子,谁能认得出来?送你回去之后,我便出京回乡。” 贾宝玉并没有跟王夫人说起甄宝玉的身份,只安慰了王夫人一番,道:“这个叫花子送了我回来,多亏了他,我才能平平安安。” 王夫人听了,忙向甄宝玉道谢。 甄宝玉想起自己家托付给他们的东西,他们却对自己家冷眼旁观,因此冷脸不理。 宝钗上前扶着王夫人,垂首道:“太太,先叫人准备热水,给二爷和这位爷洗澡更衣,去了晦气,有什么话,咱们等二爷和这位爷收拾好了再说。” 王夫人连连称是,一叠声叫贾宝玉和甄宝玉进去。 甄宝玉却道:“不必了,人已经送到,我该回去了。” 贾宝玉也说道:“别让他留下了,太太和姐姐给她预备些衣裳吃食银两,再送他一匹骏马,另外给他办一张路引,送他出京罢。” 王夫人得了宝玉如同得了凤凰一般,对送宝玉回来的叫花子感恩戴德,忙道:“不如收拾一番再回去罢。我原打发人找你,叫你琏二哥哥张榜,说了谁送你回来,便赏金一万两银子,他一个人如何带着大笔银子出去?没的让人惦记着。” 贾宝玉一怔,苦笑道:“我这样一个无能之辈,哪里值得一万两?” 仍旧苦劝王夫人给甄宝玉备了盘缠,送了快马,托人办了路引,亲自送他出京,看他回南以后方回转家中,重新洗澡更衣。 宝钗心中猜测到必然是自己劝宝玉读书所致,眼下也不敢再提,只一心服侍宝玉。 宝玉近来见惯了世事,反和从前略有不同,闻得贾琏将史家悄悄送来的东西上缴到衙门了,随后打点史家入狱等事,又已买下史家人等,安置在一处宅子里,回思王夫人收了甄家之物却没有对甄家援手,不禁长叹一声,沉默不语。 宝玉被找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王夫人病情渐复,命宝玉去给贾赦磕头道谢,虽说两房不和,但是贾赦却十分尽心,倒比贾政强些,贾宝玉到了荣禧堂,话还没说两句,便见史二婶上门来,向邢夫人和凤姐哭道:“那卫家,将云丫头撵出来了。” 众人大吃一惊,忙问端的。 史二婶道:“自从我们家败落了,卫家的人就虎视眈眈,云丫头原住的是卫家别业,当初说好了的,让云丫头守着嫁妆过活,不花他们一文半个,谁承想那些狼心狗肺的,意欲霸占云丫头的嫁妆,许多人上门来将云丫头撵出去,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宝玉正在给贾赦斟茶道谢,闻听此言,双手一颤,茶碗滑落到地,打了个粉碎。 凤姐听了,看向贾赦和邢夫人。 贾赦火冒三丈,道:“好一个卫家,难道不怕咱们家找他们的晦气?叫琏儿去办!” 贾琏叹了一口气,只得过去料理。 彼时已经进了十一月,却说黛玉等人已在海上行了一月有余,对于京城之事一无所知,既不知史家抄家,也不知道宝玉失踪,更不知道湘云被逐,只顾着麒哥儿的抓周宴,因他们早已料到麒哥儿周岁时在船上,故抓周该备之物都是在京城中预备妥当带上船的。 初二一早,黛玉便去了雪雁船上,黛玉既去,宝琴等几家女眷自然也跟去了。 女眷在船舱里头,男人和亲兵随从都在外面。 黛玉坐在上手,叫鸳鸯拿出一套衣裳,笑道:“在船上无所事事,我便给麒哥儿做了一套衣裳鞋袜,今儿他周岁,务必穿上。” 雪雁笑道:“多谢奶奶疼他。”说完,告罪一声,去给麒哥儿洗澡更衣。 黛玉摆摆手,让她自去,自己同众人说话。 鸳鸯跟着雪雁进来,舱中严严实实,温暖如春,因鸳鸯穿了一身大红衣裳,麒哥儿坐在热气蒸腾的木盆里望着鸳鸯身上的衣服,眼睛滴溜溜地转动,口水流到水里瞧不见。 -- 第432页 鸳鸯瞧着好笑,遂蹲下来,伸手摩挲着麒哥儿藕节似的胳膊腿,笑道:“胖乎乎的倒好。” 麒哥儿痒得左右扭动,手脚在水里扑腾着,一阵水花溅了鸳鸯一头一脸,他自己笑得开心,精神十足,在盆里爬来爬去,撅着屁股对着她们。 雪雁见状,往他屁股上一拍,道:“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老实?” 鸳鸯拿着手帕擦脸,笑道:“奶奶就爱你家胖哥儿的伶俐。” 说完,对雪雁道:“别让奶奶抱麒哥儿,奶奶上个月没有换洗,正说要请跟着的大夫瞧瞧呢,只是奶奶怕惊动了人,没叫我说。” 雪雁听了,又惊又喜,道:“当真?” 鸳鸯抿嘴一笑,道:“我还哄你不成?自从你生了麒哥儿,奶奶心里也盼着呢,只是那时大爷出征在外,如今好容易怀上了,只不知道如何。” 雪雁道:“等抓周宴后,我给奶奶把把脉,我医术不精,也只跟我们大爷学了一些皮毛,是否是滑脉还能摸得出来。等奶奶回去,姐姐便打发人请大夫过去,咱们现今在船上,行程匆忙,又劳累,不比在京城里能安胎,须得谨慎小心些。” 鸳鸯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我跟你说一声,叫赵大人打发人去请大夫比我们强些。” 雪雁会意,道:“姐姐尽管放心。” 一时给麒哥儿洗完澡,穿着黛玉亲手做的大红二色金银鼠对襟小袄,配着松花弹墨绫棉裤,戴着貂皮帽,雪雁没抱着他,任由他迈着步子摇摇摆摆地往外挪动,因与黛玉极熟,且黛玉身上极清香,便往黛玉身边直扑而去,吓得雪雁一把揪住,抱在怀里。 黛玉因出阁数年未有子,极疼麒哥儿,途中麒哥儿倒有二十天住在他们船上,见状笑道:“他跟我亲,你让他过来便是,怕什么?” 雪雁瞅了她一眼,笑道:“奶奶不比从前,宁可小心罢。” 黛玉一听,便知道鸳鸯告诉她了,想起和周鸿小别胜新婚,未免过于亲热些,不觉脸上一红,道:“哪里就说得准了?还没请大夫看呢。” 雪雁嘱咐道:“这可轻忽不得,一会子奶奶回去,就请大夫过去。” 宝琴在旁边听了半日,疑惑道:“林姐姐怎么了?” 黛玉忙笑道:“没什么要紧,不过这两日身上懒怠些,鸳鸯告诉了雪雁,担心我呢。” 宝琴道:“姐姐身上不好,早些请大夫看看正经。” 麒哥儿却淘气得很,挣扎着下来,仍是走到黛玉跟前,揪着黛玉裙子角,仰脸指着黛玉旁边茶几上的点心,道:“吃!” 黛玉如今不敢抱他,笑道:“麒哥儿是要自己吃,还是让给我吃?” 见黛玉迟迟不把点心拿给自己吃,麒哥儿眼里满是疑惑不解,好一会哇哇大叫,一手依旧揪着黛玉的衣服,一手指着茶几,道:“我吃,我吃,要吃!”说话时,眼睛瞪着黛玉,以前都是给他吃的,今天为什么不给? 雪雁扑哧一笑,麒哥儿十分贪吃且护食,不管什么东西,往往到了他手里便不给人。 见口水顺着麒哥儿嘴角流下来,滴到绣着花猫扑蝶的围兜上,黛玉见状,忙笑着拈一块克化得动的点心,却没有给麒哥儿,而是递给雪雁,道:“你家哥儿饿了,你快喂他,一点点地掰碎了,仔细噎着他。” 雪雁笑道:“麒哥儿过来,来妈这里吃糕。” 麒哥儿果然松了手,扭过身来,往雪雁这边走,因冬日穿得厚实,途中险些跌倒,被鸳鸯一把扶住,送到雪雁身边。 坐在雪雁怀里吃到点心,麒哥儿觉得十分满意,便不再吵闹了。 一时丫头来回说,东西都摆出来了,雪雁忙命人将麒哥儿抱出去,因家中有女眷,又非本家,不好同处一室,只隔着屏风,故只在外面摆东西,由赵云和柳湘莲等人看着。 赵云只此一子,将世上之物摆了无数。 麒哥儿被丫头抱出来,看到赵云十分兴奋,嚷道:“爹!” 第九十五章] 大厦倾查抄宁国府 见到爱子,赵云喜上眉梢,笑对抱着麒哥儿出来的翠柳道:“放他下来自己走。” 说完,对着麒哥儿伸手,笑道:“麒哥儿,过来,到这边来。” 麒哥儿被翠柳放下来后,立时像往常一样迈着小腿往赵云跟前走,饶是他尚未周岁便已开始学步,但是途中噗嗤一声,不小心坐倒在地,半日没有站起来,顿时泪汪汪地看着赵云。幸而因带着这么一个孩子,京城家中和船舱中都不曾摆设极多家具,地上也铺了厚厚的羊毛毡子,故而麒哥儿跌倒,只是不满没人来抱他,并未感到疼痛。 柳湘莲一干男客见状,哈哈大笑。 翠柳正欲抱起麒哥儿,却被赵云抢先起身过来,扶着麒哥儿站起,并没有抱他,他和雪雁认为儿子总要摔打才结实,眼下只是跌倒而已,并无大碍。 麒哥儿揪着赵云的袍子,见赵云不抱他,眼睛一眨,嚎啕大哭起来。 里面众人听到哭声,雪雁犹未如何,黛玉先心疼起来,忙打发婆子出来问是怎么一回事,雪雁忙劝住了,道:“麒哥儿哪一日不哭个三五回,小孩子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跌倒了哭,吃不到东西哭,奶奶只管放心罢,满船上就他这么一个孩子,谁还欺负了他不成。” 黛玉瞪了她一眼,道:“你这么个做娘的,也不知道心疼儿子。” -- 第433页 雪雁笑道:“我哪里不心疼他,都疼他得很,我当宝贝似的看着,只是这小孩子没有不哭的,等大些就好了。说起这个,出京前我带他去干爹干娘家里,只抱了欣荣姐姐家的大哥儿一回,他便哭得震天响,非得抱着他才不哭了。” 麒哥儿不仅护食,还不许她对别人家的孩子亲热。 黛玉听得莞尔不已,又听外面麒哥儿哭声渐止,方略略放下心来,道:“也不知道麒哥儿今日能抓什么东西。” 雪雁却道:“咱们都是寻常人,孩子也寻常,不是什么文曲星武曲星下凡,非得去抓四书五经刀枪剑戟,纵然抓到了这些寓意好的东西,若不好好教养,日后操心的时候好多着呢,也没见京城里那些抓周时抓了这些东西的人个个出息。” 世人总喜欢寓意吉祥,大户人家不乏吩咐奶妈丫头在孩子抓周之前拿东西教他,但是雪雁并未如此做,也觉得那样没有意思,难道麒哥儿抓了锄头就真的去种地不成? 黛玉点头笑道:“这话说得极是。” 外面早已设了大案,摆着各样东西,文有笔墨纸砚,武有刀枪剑戟,道有儒释道三教的经书,另外印章算盘钱币账册脂粉钗环玩器,一应俱全。并不是雪雁所说脂粉钗环鲜艳,她虽在荣国府多年,却并未见过别人抓周,故此如此认为,其实抓周物品皆是一样的颜色,以免孩子看到鲜艳颜色的东西便抓,若是如此的话,想来宝玉抓脂粉钗环乃因香气所致。 赵云抱起麒哥儿,将其放在案上,众人都围了上来,笑嘻嘻地看着麒哥儿,柳湘莲开口道:“麒哥儿,快抓个号东西,好有个好兆头。” 麒哥儿眨巴着眼睛,他不过一岁,别指望他听得懂柳湘莲的话。 赵云笑道:“抓到什么是什么,何必执着于此。” 麒哥儿摇摇晃晃地迈步,在众人的催促下抓起诗经,众人见了,顿时一喜,赵云脸上也觉得有些光彩,他和雪雁虽未教过麒哥儿,但是因为在船上闲来无事,夫妻二人常在一处看书,想来麒哥儿已是司空见惯,故抓了诗经。 偏在这时,麒哥儿却将诗经放了下来,抓起一块点心,便往嘴里塞,虽是抓周所需之物,但也是今日厨娘才做的点心,小小的一块,小孩子也能吃。 看着麒哥儿拿着点心磨牙,嘴角满是碎屑,柳湘莲先是扑哧一笑,随即众人都笑了。 麒哥儿坐倒在案,一双眼睛满是不解。 赵云见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忙命翠柳抱他进去,并告诉雪雁。 闻听麒哥儿弃书而择糕,雪雁忍俊不禁地道:“他自小就贪吃,若不是看着管着,必得吃得肚皮溜圆,难道竟应了这个?” 黛玉笑道:“能吃是福,吃得多才长得壮实。” 想着麒哥儿胖乎乎藕节似的胳膊腿,雪雁笑道:“的确是个小胖子。” 说完,雪雁回头问小兰道:“长寿面可曾备下了?” 小兰笑道:“都齐备了,只等着奶奶吩咐开席。” 雪雁向众人笑道:“因咱们在船上,终究不比在府邸里,席面略简陋些,还请各位担待。” 众人都笑道:“你说这些话就显得生分了,难道咱们还因为这个觉得你们怠慢了不成?前儿在渡口,你们也算用心采买了,咱们今儿个是来吃麒哥儿的面。” 当下上了席,里面女眷,外面男客。 麒哥儿坐在雪雁怀里,嗅着饭菜香气,麒哥儿一个劲地往桌面上伸手,意欲抓取,雪雁轻轻拍打了一下,笑道:“怪道别的东西不抓,但抓了一块点心。”说完,让翠柳端一碗熬得香浓的肉汤过来,自己一口一口地喂他。 麒哥儿喝到肉汤,果然眉开眼笑,不再闹腾了。 黛玉问道:“麒哥儿能喝肉汤了?前儿在我那里,我不敢给他喝,怕不消化。” 雪雁听了忙笑道:“不止肉汤能喝,还爱喝肉粥,昨儿一小碗的野鸭子肉粥他吃得干干净净,若不是我拦着,还想吃呢!” 黛玉笑道:“既这么着,明儿在我那里,也叫人熬一点子肉粥给他吃。” 雪雁低头拿着手帕子擦了擦麒哥儿嘴角的汤渍,笑道:“你这小子有什么好?个个儿都疼你,出京一趟,行李竟比我的还多。奶奶不知道,我大哥哥将麒哥儿三五岁前能顽能用的东西都预备齐全了,不止衣裳,还有许多绸缎,又有几箱子笔墨纸砚。” 他们离京,于连生最舍不得反而是麒哥儿,单是给麒哥儿的东西便装了十几箱子,分别时,麒哥儿也泪汪汪地回头看他,在船上几日不见于连生,也吵闹着要找,只是年纪小忘性大,十来日后便不记得于连生了。 赵云常笑说,不知道的当他们两个是亲甥舅呢。 宴毕,众人坐着说话,雪雁让了一回,说送麒哥儿进里间歇息,麒哥儿吃饱喝足以后,早已睡了,黛玉亦被鸳鸯拉进了里间,雪雁与她把脉。 黛玉见麒哥儿在摇车里睡得正香,忍不住道:“你什么时候也学把脉了?” 雪雁道:“跟我们大爷学了一点子皮毛,若说本事,到底没有几分,把些粗浅的脉象还使得,针灸也只懂穴道的位置,并不会针灸,不过比从前只懂得一些养生之道略长进些。” 黛玉听她说是赵云所授,脸上登时一红,没有说话。 雪雁也静下心来,细细按着脉息,只觉得若隐若现,并不十分确定,道:“像是滑脉,只是又觉得浅了些,还是请随行的大夫给姑娘诊脉罢。” -- 第434页 黛玉点点头,出来后,可巧船只泊岸,众人便散了,各自归船。 雪雁忙命人将蒸好的岁糕回送众人,送黛玉上了抬进来的软轿,然后命人跟赵云说一声,打发大夫过去。 黛玉回到船上,闻听大夫来了,忙命快请。 鸳鸯等人放下帐子,自己带着丫头们回避,只留四个嬷嬷在跟前服侍。 大夫把了片刻,便起身笑道:“回夫人,此乃滑脉,只是日子浅,不大显,还没满两个月,此次远行,须得多加留心保养。” 王嬷嬷忙道:“竟是开一张单子出来,但凡该避讳之物都列上。” 大夫笑着应是,不但开了单子,还加以说明,又写了一张保胎的方子,道:“若是不放心吃两剂药也好,不吃也罢。夫人日后只管打发人去叫我,我跟在船上,时时听候吩咐。” 王嬷嬷谨记在心,方送大夫出去。 回来后,王嬷嬷忙吩咐人小心些,又对鸳鸯道:“奶奶房里但凡该避讳的东西一概撤下去,脂粉别给奶奶放在妆奁里,金玉古董也别摆了,奶奶身上的首饰也是别佩戴的好。” 黛玉吩咐人挽起纱帐,坐起身,斜倚着靠枕,道:“哪里就这样繁琐了?连首饰都不戴?” 王嬷嬷却道:“小心谨慎些才好,雪雁有身子的时候,都是赵大人看着,奶奶也去过几次,何曾在她屋里见到这些东西了?因此麒哥儿生下来时便比旁人重,又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吃得好睡得好长得也壮实,明儿请了雪雁过来,她是有经验的人,多多告诉奶奶些。” 不必王嬷嬷去请,次日雪雁便过来了,昨晚她打发人问了大夫,听说确定有喜,忙将一应避讳之事列了厚厚一叠单子,惹得赵云父子催促了几次方睡。 黛玉见状,忙请她坐下,道:“我哪里就那样娇贵了?倒劳烦你这样,为了写这些劳什子东西,昨儿睡得晚罢?我瞧你眼圈儿有些泛黑。” 雪雁嗔道:“姑娘说什么劳烦?姑娘出阁几年,好容易怀上了,自然该小心些。” 说着,将单子递给鸳鸯,嘱咐道:“该避讳小心的我都列出来了,可不许错一星半点,小衣中衣竟是用棉布替代绸缎的好,金玉古董彩瓷都别放在屋里,脂粉钗环也别近身,这会子姑娘有身子,姐姐这样贴身服侍的人也少用些脂粉金玉。” 鸳鸯听了,一一应是,笑道:“放心罢,奶奶不听,有我看着呢。” 黛玉在旁边听得失笑不已,道:“我记住了,不必她们说,也依照你说的去做。” 雪雁道:“咱们也不知道在路上得走几个月,千万小心些,海上漂流,终究不如在府里安稳,姑娘想什么吃的只管打发人告诉我,我再叫我们大爷吩咐人去采买回来。” 黛玉忙道:“劳你们费心了,眼下倒不曾想什么吃。” 雪雁喝了一口茶,笑道:“姑娘才把出滑脉,日子又浅,故如此,等出了三月,坐稳了胎,再告诉别人,眼下先瞒着,等那时,胃口才稀奇古怪呢,我怀麒哥儿的时候便如此,尽想着没有的东西吃。” 黛玉好奇道:“果然如此?往日倒没听你说过。” 雪雁道:“不止如此,明儿人丰腴了,不但腿脚浮肿,脸上也生有斑点,姑娘见过的,那时我都不敢对着镜子看,足足胖了三四十斤,生了麒哥儿,过了大半年方瘦下去。” 黛玉闻听此言,摸了摸肚子,笑道:“看你甘之如饴的模样,我也不怕为此丑了容貌。” 雪雁点头笑道:“这是自然,可惜消息不好传往西海沿子,不然将军知道了定然喜欢得不了,但是却可以在泊岸时,打发人回京送信,让老爷太太知道。” 黛玉一听,微笑不语。 鸳鸯道:“今儿一早就打发人送去了。” 雪雁登时放下心来,此后白天过来陪着黛玉,晚间方回自家船上,有时候独自过来,有时候带着麒哥儿过来给黛玉解闷,一应饮食雪雁必要亲自过问,十分尽心。 传递回京的消息是周家的两名健仆,快马加鞭地将消息送到周家,周夫人听说黛玉有喜,又是喜欢,又是担忧,既欢喜周家有后,也担心路上操劳,只能忙忙地收拾许多东西,意欲吩咐两个健仆再赶回去交给黛玉,随即想到一来一去太晚,只得作罢。 周滟听说黛玉有喜,忙过来问周夫人。 周夫人含笑道:“等你大哥哥和大嫂嫂回来,便有几个侄儿侄女喊你姑姑了。” 周滟奇道:“嫂嫂才有孕,怎么妈就想着几个了?” 周夫人莞尔一笑,道:“傻丫头,你哥哥和你嫂子去西海沿子,此后便驻守在那里了,若要回京,少则三五年,多则十年八年,难道到那时,你还没有几个侄子侄女?”想到长子长媳长孙都要久住西海沿子,周夫人不免红了眼圈儿,十分难过,周鸿和黛玉夫妇离京不过两个月便如此惦记着,哪里经得起十年八年不见。 周滟安慰道:“妈放心罢,哥哥嫂嫂都是极好的人,必然能将妈的乖孙养得白白胖胖。” 一提起这个,周夫人越发伤心起来,长年累月见不到孙子,只恨不得立时跟了过去,半日叹道:“只盼着他们都好好儿的,平平安安地早些回来。” 周滟笑道:“难道妈还怕没孙子抱?虽一时见不到大哥哥和大嫂嫂的哥儿,但是明年二月二哥哥成亲,只怕到时候有许多孙子围着妈转悠,妈一个人都抱不过来呢。” -- 第435页 周夫人遥想来年孙子成群,不觉也笑了。 晚间将消息告诉周元,周元亦是十分欢喜,道:“回信写些该避讳之事,这会子他们在途中,仆从来往倒好些,只怕到如今才走了一半路程。” 周夫人点点头,第二日便写了长信,也预备了一些轻巧的东西命两人带回。 两仆方去,周滟便走过来,裹着大红羽缎斗篷,打扮得十分鲜艳,道:“忠顺王府世子妃请我们过去吃酒赏梅,我这就过去了,晚上才能回来。” 周夫人听了,一面命人备车,一面嘱咐道:“被吃得烂醉,叫人笑话。” 周滟笑道:“爱吃酒的不是我,妈只管放心。” 说着,一径去了忠顺王府,她料想自己来得早了,不曾想还有更早的,却是杜莲的两个庶女,一名挽歌,一名凝香,皆是十五岁,见到周滟,待周滟跟忠顺王妃并赵嫣然和宁安郡主请过安后,忙上来问好。 虽说娇客一般身份,但是大户人家皆分嫡庶,周滟见过二女,却无甚来往,含笑以对。 挽歌和凝香因是二品大员之女,杜夫人教养又十分严厉,虽在嫁妆上偏爱独女,但在规矩上却教导这些庶子庶女没有一丝心软,唯恐他们出门丢了杜家的颜面,因此挽歌和凝香两个言行举止落落大方,并没有因为庶出便觉猥琐不堪。 周滟问道:“今儿怎么没见你们家大嫂子赵姐姐过来?我还想跟她说上回的花样不好。” 她口中挽歌凝香二人的大嫂子便是杜仲之妻赵氏,虽说因赵御史的缘故两家生了嫌隙,但是赵氏也是周滟自小见过的,两家母亲本是闺阁密友,近些年黛玉在外应酬来往时,倒和赵氏颇有几分交情,她们都是心胸坦荡之人,反成莫逆,因此周滟与赵氏亦是极熟。 挽歌忙笑道:“大嫂子因查出来有身孕,有些不稳,故今日未曾过来给王妃世子妃请安。” 忠顺王妃早进去了,只剩宁安郡主和嫣然,听了这话,嫣然笑道:“这是喜事,不来也使得,回去替我们向令嫂道喜。” 挽歌含笑答应不提,凝香亦起身道谢。 周滟笑道:“等你们回去,替我跟赵姐姐说一声,改日过去道喜。” 挽歌道:“天寒地冻的,哪敢劳烦你亲自去呢?” 周滟素知赵氏在杜家不甚自在,杜家内里并不似外面那样清正,且底下庶子媳妇和庶女姨娘们各自勾心斗角,好在杜夫人明理,倒是一直护着她,听了挽歌这话,低头一笑,随即抬头道:“家母和赵太太十分要好,我们也是从小儿见的,当不起劳烦二字。” 挽歌低头应是。 嫣然在上头看着,微笑道:“滟儿,你嫂子去了几个月了?” 周滟笑道:“已经离京两个月了,昨儿还跟家母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呢。” 嫣然叹道:“是呢,一去少说几年,多则十几年,再见面,说不定我们家大哥儿已经成亲生子了,亏得她愿意跟过去,千里迢迢的,人生地不熟不说了,且那边乱得很。” 周滟抿嘴一笑,道:“那是嫂嫂所愿,别人觉得那里艰苦,她未必觉得苦。”她最羡慕的便是自己的长兄长嫂,那样情投意合,不离不弃,可惜外面规矩所致,她又学了许多规矩,并不能说将出来,只在心中暗暗希望自己也和长嫂一样,能寻得一心一意的人家。 嫣然笑着称是,正要说话,一时各家媳妇都领着小姐们过来,又是拜见,又是问好,好半日方止。 嫣然看了一遍,因道:“怎么墨妹妹还没过来?” 桑婉听她问起墨新,忙笑道:“墨姐姐自来没有迟到过,想是有什么事情,故来晚了。” 话音刚落,便见墨新姗姗来迟。 不等嫣然开口,墨新便笑道:“我来迟了,一会子罚我吃酒,我最爱府上的好惠泉酒。” 嫣然道:“听你这么说,竟不是罚,像是赏了。我还没问你怎么来迟了呢,你倒先说这个话。我问你,你怎么来得这样晚?倒叫大家好等?” 墨新叹了一口气,道:“昨儿个卫家送殡,我冻着了,晚上便不大好受,故今日起晚了。” 众人闻言,忙都关切地问可曾请了大夫吃药。 墨新摆手笑道:“我身子好得很,昨儿晚上喝了一碗姜汤便好了,只是倦些。” 众人登时放下心来。 嫣然问道:“你说卫家送殡,哪个卫家?” 墨新先吃了丫鬟送上来的热茶,方开口道:“还有哪个卫家?就是那个平安州贪功冒进父子殉国的卫家,因我们都是武将,故有些交情,我们家太太没去,我便去了一趟。” 嫣然纳闷道:“卫家父子同殉,卫夫人早已没了,他们家就此败落,谁又没了?” 众人听嫣然询问,也都看向墨新,满脸好奇,她们多是女眷,外面也有一些消息不知,何况卫家败落之后,便销声匿迹了,并没有和她们应酬来往的身份。 墨新想了想,道:“这个人世子妃想必在周家赏花时见过,就是史家的大姑娘,乳名叫湘云的,就是卫家仅剩的寡媳,卫大奶奶原是林妹妹的表妹,他们家的老姑太太是贾家的史太君,当年在荣国府一住三四年,京城中无人不知的。” 周滟诧异道:“你说的是她?她不是已经守寡别居了,如何忽然没了?” 湘云身强体健,人人皆知,当初卫家欺侮她一房无嗣,为瓜分绝户之财,并没有给她过继嗣子,她自己和史家也不甚亲近,倒因黛玉原先的体面在,卫家不敢逼迫太过,便依从史家的意思,拨了一处别业给她居住,又将原先的嫁妆发还给她。 -- 第436页 墨新叹道:“到底是没了,还是不见了,我也说不好。” 嫣然一听便知其中有些阴私,道:“这是什么缘故?既是送殡,想来是没了,怎么你却说不知道是没了,还是不见了?你倒说来我们听听,若是卫家的缘故,日后也远着他们家一些,免得反坏了咱们的声名体面。” 墨新忖度片刻,在众人的催促下道:“你们都知道她是寡妇别居,但是不久前史家抄家,两个婶娘和几个妹妹弟妹都是由荣国府买下来安置的,她也没了靠山,便有一户卫家人借口儿子娶媳妇,登门让她将别业挪出来做新房。卫大奶奶自然不愿意,好一番吵闹,她原是言语不羁之人,说话间难免得罪了那家人,回去向宗族里告状,便由族里做主撵她出去。” 听到这里,众人纷纷皱眉道:“这卫家也太心狠手辣了些,不过是一处别业,又是个寡妇人家,何苦如此为难她?倒弄得阖府都没了名声。” 墨新冷笑道:“那样的人家,当初既逼迫卫大奶奶,还有什么名声可言?” 当初卫家行事便让人瞧不过去,若是他们家体恤卫勇父子,给史湘云过继一个儿子,名正言顺地继承家业,外人听了,也赞叹他们一声有规矩有见识,只是他们家并没有特别有权势的一房,都想得到好处,并没有如此料理,不知道多少人看他们的笑话呢。说来卫家也是世家,几代下来,难免有些良莠不齐,且财帛动人心,为了那些家业,便不顾什么名声了。 周滟皱眉道:“卫大奶奶是我嫂嫂的表妹,先前卫将军送殡时,若不是我嫂子常去探望她,指不定被欺负成什么样儿了,难道我嫂嫂前脚一走,卫家便欺负了她?” 墨新听了,点头道:“我倒是觉得有些个意思,不然林妹妹在时,他们怎么没有撵卫家大奶奶走?偏在这时候这样做?还不是忌惮着林妹妹对卫家大奶奶的情分。只不过,卫家却说并没有撵她出去,说是卫大奶奶因史家抄家之故,又要操劳几个婶娘妹妹弟妹,忽一日得病死了,方收回别业,昨儿是送殡的正日子,我过去了一趟。但是史家却说,卫大奶奶一向身强体健,并没有死,是被卫家撵了出去,不知下落,连嫁妆都没了。” 众人听了,俱是诧异不已,道:“这也是能乱说的?难道就没个明白人知道真相?” 墨新摇头道:“卫家败落后,就不大和别人家走动了,外人又不好上一个寡妇的门,如今卫家大奶奶公婆丈夫的孝期还没过,别业又略偏远了些,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卫家对外面说是史湘云一病死了才去收回别业,并收回嫁妆,史家却说史湘云并没有死,是卫家将她撵出去,为了霸占史湘云仅剩的嫁妆,两家各执一词,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贾琏听得烦了,又找不到史湘云,便撂手不管了。 史家如今只剩几个女眷,没了荣国府,也不敢和卫家争锋,只得忍气吞声地认了卫家对外说史湘云病故的说法,到底也没有要回史湘云的嫁妆,乃因卫家说了,史湘云是卫家的媳妇,并没有休了她,因此不予归还,收回族中另有用处,现今史家无权无势,卫家却还有一些势力,也有几个微末小官,自然不畏没有荣国府做主的史家。 听到这些来龙去脉,众人隐隐约约觉得史家说的是真相,也许史湘云并非被逐,若是被逐理应能找到才是,何况她若被逐,定会去依附荣国府,哪能就此下落不明,说不定是被卫家给卖了,不然不会查不到,想到这里,众人登时不寒而栗。 久寻湘云不到,卫家又对外面报了丧事,纵然史家不满,一时也无计可施了,唯有宝玉一人信了史家的话,仍是百般忙乱,打发人去找史湘云。 王夫人得宝玉如此,忙喝令他只管静养,事情交给外面人去找。 自从走失一个多月后回来,吃了许多苦楚,宝玉现今走动坐卧都是十几个人看着,便是解手也有七八个丫头跟着,半点不由自己,闻听此言,登时长叹一声,暗暗后悔自己回来,这个家已经不是老祖宗在时的家了,没有半点人气,唯有腐朽之味。 但是想到史湘云不知下落,宝玉十分担心,亲自去拜托贾琏。 贾琏刚从外面回来,听了笑道:“宝兄弟,并不是我不想找,只是能找的地方都已经找遍了,而且卫家信誓旦旦地说史大妹妹没了,且已收殓入葬。” 宝玉打断道:“难道史家婶娘的话大哥哥不信,反去信外人去?” 贾琏叹道:“并非如此,只是外人信卫家者多,信史家婶娘者少,而且模棱两可的也有许多,卫家说是史家婶娘为了想要回史大妹妹的嫁妆才这样败坏卫家的名声,正要告官呢。”虽也有信史二婶言语的人,但是找不到史湘云,也只能罢了。 宝玉流泪道:“难道竟由着云妹妹如此不成?四妹妹出家了,云妹妹竟也不见了。” 贾琏闻言诧异道:“你说四妹妹出家了?你见到四妹妹了?” 宝玉满脸泪痕未干,道:“上回我就是追着四妹妹才离了家,四妹妹现今光头缁衣,沿街化缘,瞧着模样十分清苦。” 贾琏忙道:“你既见到了四妹妹,怎么不劝着四妹妹回来?便是在咱们家栊翠庵修行,也比在外面吃苦受罪的强,好好的公府千金,怎么就去沿街化缘了呢?” 宝玉道:“我劝过四妹妹了,四妹妹不肯回来。” -- 第437页 贾琏听了跌足长叹不已,却因宁国府已经对外宣称说惜春已死,便是找回来也没什么身份用处了,只得送走宝玉后,回来说给凤姐听。 凤姐近因娘家事情生气,闻得此事,唯有叹息。 贾琏见她愁容满面,关切地道:“好容易出了孝期,眼瞅着老爷就要重新为官了,还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发愁?” 凤姐听他如此关切,顿时一怔。 自从王子腾死后,王子腾夫人的身体亦每况愈下,偏王仁在守孝之中也想着花天酒地,气得王子腾夫人愈加不好了,凤姐才得了消息说,王仁前儿和人赌钱,输了许多,他们家从前虽然有钱,但是娶媳嫁女,几经花费,都不是小数目,王家又不是荣国府早年得了林家大笔家业,因此如今已经被王仁败得所剩无几。 凤姐生性要强,不肯示弱于人,虽然担忧娘家,但是闻听贾琏询问,却笑道:“我只是想着,咱们老爷爵位依旧,不知道那边二老爷能得到什么缺。” 贾琏叹道:“往年咱们家几句话过去,给别人谋官轻而易举,谁承想如今反倒要求人。” 凤姐听了,深以为然,下定决心再多预备几条后路。 荣国府两年多没有在朝中走动,乍然出孝,虽然贺客不少,但是十分尊贵的却不如从前,只有几家国公府和北静王府、南安王府、东平王府的人过来赴宴,纵然不如元春省亲那一年风光,但和京城中别家相比,仍是不容小觑。 贾赦爵位依旧,贾政出了丁忧的折子送上去,迟迟没有回音,贾政不觉又急又燥,同王夫人商议道:“若是再没有旨意,年前就别想了,腊月里还得封笔呢。” 王夫人心里也急,若是贾政不得官,她出去也没有什么体面,沉吟片刻,道:“我再往几家世交那里走动走动,还有南安王爷昨儿已经平安回京,老爷也过去拜访一回,咱们多多地预备些礼物,南安王爷势必不会忘记咱们家三丫头的好处。” 探春远嫁和亲,及至到了爪哇国,成了亲,南安王爷方得以回京,一回来便得知自己在西海沿子的兵权已经被沈睿取而代之,并调任了自己的心腹,安插了他的人,又有长乾帝派遣周鸿过去为副帅,不禁又惊又气。 南安太妃从爱女被指婚后一病,养了半年方痊愈,见南安王爷如此,只得安慰道:“你先前打了败仗,小小一个爪哇国便敢耀武扬威,圣人如何不怒?如今虽未撤了你的王位,却令你闭门思过,可见是不愿意重用你了,正该想着如何恢复昔日荣光,而非为了西海沿子的兵权生气。等你重新回到朝中,依你对西海沿子那边的熟悉,还能拿不回兵权?” 南安王爷听了,只得暂时忍住,心中想着如何回到朝中,如何夺回兵权。 贾政夫妇来拜见,正是在这个时候。 闻得他们过来,南安王爷微微皱眉,一脸不满,被爪哇国俘虏,是他毕生的奇耻大辱,深恨别人提起,偏他们夫妇过来,提醒了自己全靠他们送女和亲方得以回来,因此不愿意见贾政,对通报的人道:“就说我病了,今儿不见客,过些日子再来。” 来报信的丫头答应一声,正要出去如此回话,却被南安太妃阻止。 南安王爷看向母亲,问道:“难道母亲要见他们?” 南安太妃安抚道:“当初我选了他们家三丫头替代你小妹妹,到底承了他们家的情,虽说后来圣人给你妹妹指了那样的婚事,到底不是他们的缘故,咱们若将他们拒之门外,传将出去,只怕外人都说咱们忘恩负义。不如见一见罢,也请咱们家的人在朝中费些力气,给政公谋个好官,日后不欠他们什么了,再说,咱们到底都是世代交好,不必疏远。” 南安王爷听了,便命人请进来,南安王爷见了贾政,南安太妃见了王夫人,南安王府近来虽因南安王爷之故比不得从前,但是到底也是王府,轻轻便给贾政谋了个正五品的营缮郎,是工部极肥的缺儿,比贾政原先的员外郎品级还高些。 贾政夫妇得到旨意后,喜之不尽,忙又备了厚礼送到南安王府。 闻得贾政官职为正五品,贾赦撇了撇嘴,十分不满,但又无法阻止,毕竟人家的女儿为国立功,自己没有一个好女儿,当然只有一个虚衔爵位。 贾赦正想着再给贾琏捐个官儿,从前的从五品同知只是个虚衔,想着捐个实缺,偏在这时,见到宁国府里打发人过来,痛哭流涕地道:“老爷,不好了,有许多官兵将咱们府里围住了,要抄家呢!” 贾赦闻言,登时大吃一惊,道:“好端端的,怎么抄家了?是什么罪名儿?” 来人道:“还不知道呢,才被围住。” 贾赦吓得不敢出门,忙命贾琏出去打探消息,贾琏一出去,远远便见到无数甲胄鲜明的官兵团团围住宁国府,不肯放一个人出来,还有人! 第九十六章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 见到一名官员带着官兵过来,已经到了荣国府三间兽头大门前,刚出了仪门的贾琏顿时心惊胆战起来,脸色苍白,神情惶恐,唯恐自己家和宁国府同样被抄家,不想那个官员和官兵并没有进门,只停在门口抬头看高挂的匾额,点头微笑。 见那官员身后跟着十来名官兵,神情举止十分严肃,不像是来自己家生事的模样,贾琏心神稍定,走上前去,拱手道:“不知大人到了门前,有什么吩咐?” -- 第438页 那官员看向贾琏,面露疑惑之色,道:“你是?”贾琏虽然常替府中办事,但也只是和家中有来往的世交应袭相熟,朝中还有许多官员他不认得,别人也不认得他,何况这二年多在家中守孝,这两位官员瞧着他面生,故有此问。 贾琏忙道:“家父为荣国府世袭一等将军。” 那官员听了便即了然,脸上流露出一丝莫名的神色,隐隐有几分憎恨,含笑问道:“你便是荣国府的琏二爷?久闻大名,怎么今儿却站在门口?” 贾琏陪笑道:“听说宁国府被抄了,过来瞧瞧,到底为的是什么。” 那官员诧异道:“难道你们没听说?” 贾琏面上一红,十分羞愧,贾赦虽是袭爵,却并没有实缺,贾政虽是实缺,却品级太低,平素都不能上朝议事,因此朝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不大容易知道,贾琏一叹,随即焦急起来,便是家中还有昔日荣光,如今也都不中用了,只得开口道:“因家中父母刚出孝,外头的消息一概不知,敢问两位大人,今儿团团围着宁国府,果然是罪名已定?查抄其家?” 拔出萝卜带出泥,贾琏最担忧的便是因宁国府之事牵扯到自己家。 那官员闻得贾琏之语,静静凝视着他,半日方笑道:“圣人仁厚,若不是罪名已定,怎会忽然查抄其家?此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了,乃是有人弹劾宁国府违制亏空、国孝家孝聚赌、并与男女厮混,还有草菅人命、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等等。” 除了这些,还有许多罪名,最大的罪名便是亏空和结党。宁国府虽不如荣国府赫赫扬扬,但是毕竟是贾家之长房,亦有许多不法之事,较之荣国府更为不堪入目。 说完这话,这官员又笑道:“眼下并非牵扯到府上,琏二爷大可放心。” 贾琏闻言一怔,随即讪讪一笑,刚刚放下心来,却听这官员仿佛不经意地提醒道:“听说不仅宁国府做了这些事,琏二爷也做了不少?若是圣人知道了,恐怕府上也逃不过。” 贾琏登时大吃一惊,慌忙道:“我做了什么?我并没有做什么,怎么就说到这里了?” 那官员冷笑一声,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贾琏忙道:“我并没有做过,哪敢承认?还请老大人明示。” 那官员看了他一眼,微微冷笑不已,眉梢眼角俱是不屑,道:“听说琏二爷很是帮人办了许多官司,不知道一年能得几万两银子?说出来好叫咱们知道,也倚仗权势去包揽诉讼。” 贾琏听得一脸震惊,忙摆手道:“我并没有做过。” 那官员道:“我不过是外人,今儿来抄宁国府,琏二爷做没做过,自个儿心里明白。” 贾琏道:“我这就去查,到底是谁诬陷于我。”说着,告罪一声,退回了仪门,然后转身匆匆往贾赦房中去禀告,途中又打发小厮去打探消息。 瞧着贾琏的背影,那官员默默地望着敕造荣国府的匾额,心道:“牧儿,你放心,爹终究有一日叫这荣国府自食恶果,替你和你媳妇讨回公道。我已经查得了许多证据,等到明年便替你报仇雪恨,眼下就先让荣国府再过一个好年,也叫他们自相残杀。” 他查出来的消息说,荣国府主妇皆包揽诉讼,并重利盘剥,不过二太太王氏上了年纪便不曾再做过,而其侄女却很是做了几年,他儿子的官司便是其中之一。如今,他将此事透露给贾琏知道,贾琏去查探后,定然会与其妻反目,他早已听说贾琏和其妻王氏脾气并不相投,王氏善妒,若非有子,早已没了地位,但是此事出来,贾琏就算不会休了她,也会处置。 想完,转身往宁国府走去,行走间吩咐道:“仔细些,别叫宁国府里有人逃逸出去。” 诸位官兵躬身应是。 却说贾赦听说宁国府被参,顿时焦心不已,道:“好好的怎么抄了?” 贾琏叹道:“想是从前做的事情露了行迹。” 贾赦道:“你去打听打听,到底是谁管着查抄东府的,另外,得想个法子打点一二,打着骨头连着筋,总不能对东府里不闻不问。” 贾琏答应了一声,道:“眼下不急着这件事,才听到一件大事,来问老爷的示下。” 贾赦因担忧宁国府的事情,坐卧不宁,闻言道:“什么大事值得你慌慌张张地进来?难道是东府被抄家,牵扯到咱们身上了?” 贾琏摇摇头,道:“不是这件事,乃是咱们府上也有罪名。” 贾赦闻听此言,奇道:“难道有人弹劾咱们府上了?若真是如此,先撂下东府里的事情,你说的那些罪名,东府里都是有的,只怕咱们家也有几个罪名,东府已经败了,若是咱们被弹劾,恐怕亦难逃抄家之祸。” 贾琏心中一跳,暗自忧虑,将那官员在门口的言语说了出来。 贾赦一听,跳起身来,衣襟带起茶碗,落在地上打得粉碎,看着贾琏他厉声喝道:“你老实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做过这些事?既然那人说了这样的话,必然不是空穴来风,若是以往咱们倒也不怕,只是眼下薛家王家史家都败了,东府也抄了,咱们宁可小心谨慎些。” 贾琏哭道:“老爷放心,儿子虽也做过一两件,不过都是为世交人家门下门生打点,哪家没有几件这样的事情?只是儿子着实不曾为此一年收几万的银子。” -- 第439页 若他有这样的心思,当初也不会说贾雨村为了几把扇子要人命了,还被贾赦打了一顿。 贾赦闻言颔首,沉吟不语。 过了半日,在贾琏心急火燎之时,贾赦面色沉怒地冷声道:“查,速速去查,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让我知道是谁胆子这么大,竟然为了银子去做这些事情,若是从前也罢了,咱们家也不怕,现今夹着尾巴做人还来不及,偏还落几个罪名在别人手里,难道要等着抄家不成?东府里已经如此了,可见咱们家也岌岌可危,决不能置之不理。” 贾琏连忙答应了一声,随即道:“查出来又能如何?事情都在那里放着。” 贾赦犹未言语,去打探消息的小厮已经回来了,说是周元带着官兵过来查抄宁国府。贾赦和贾琏登时想起周元是黛玉的公公,两家也算是亲戚,贾赦忙命贾琏过去。 却说凤姐等人在家中听说了宁国府被抄的消息,虽说两府有园子相连,但是分家之后,大观园已经封锁,故不曾来往,想来抄家来得突然,尤氏等人也没能来得及送些财物出来,凤姐长叹一声,暗暗忧心。 平儿走过来道:“方才我在二门处听小子们说,老爷打发大爷去查府上包揽诉讼和重利盘剥一事,说是有个查抄东府里的官员说给大爷听的。” 说到这里,平儿忧心忡忡地道:“奶奶总得想个法子,别叫老爷和大爷知道了。” 凤姐心中一凉,忙问道:“你听谁说的?” 平儿想了想,道:“是跟着大爷的兴儿说的,说等去了东府回来,就着人去打探这件事,说不能任由外人败坏府中名声,但若是真的,必定严办。” 凤姐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好半日方忍住了,低声道:“你怕什么?当初既做了,便没有后悔的余地。你出去吩咐一声,让旺儿两口子避避,也敲打一番,倘或叫我知道他们嘴里说了什么出来,我即便不揭了他们的皮,也会将他们卖到煤窑子里去。” 平儿听了,忙出去了,旺儿两口子会意,果然借口去看庄子上的雪灾出城去了。 贾琏对此一无所知,到了宁国府门口,求见周元。 周元并没有见他,反令官兵将其驱逐离开,回头看着伏在地上的贾珍贾蓉父子一眼,说道:“一概闲杂人等不得入内,若是入内当以阻碍公务为名拿下。” 吩咐完,问刚从荣国府门口回来的官员道:“李大人,你去看着些,别打坏了东西。” 李昭笑道:“这些士兵手脚没个轻重,虽说十分仔细,也不能十全十美,终究要损伤几件,不过大人既如此吩咐了,我就过去看着,将其家业账册悉数查封。” 周元点头不语,这些都要入库的,宁可都完整地封存。 到了晚间,诸事妥当,周元已算是驾轻就熟,命人押送出去。 贾琏远远看着,急得暴跳如雷,只见无数官兵如狼似虎地押着贾珍、贾蓉父子两个出来,两人都神情惊慌,扛着枷锁,跟在后面的是尤氏、蓉妻、一干姬妾并丫头仆妇等,他们被官兵从府里拉出来,衣衫凌乱,钗歪鬓松,只怕首饰都被官兵抢了去,在他们的后面,便是查抄出来的东西,宁国府子孙少,又不曾建园子,即使这些年贾珍奢靡花费,也还有无数。 不知何时,一点微雪飘落,寒风吹过,贾珍人等冻得瑟瑟发抖,幸而出来时钗环配饰被士兵抢走,皮衣却没有剥下,倒还足以御寒。 贾琏不忍再看,却不知怎地挪不动脚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贾珍父子被拉上囚车,尤氏等女眷下人被拴成一串拉走,浩浩荡荡,仿佛看到了荣国府的前景,待得周元带人里面出来,先前提醒贾琏的官员亦在其内,指挥士兵将宁国府封了,并摘下敕造宁国府的匾额。 李昭笑了一声,道:“赫赫扬扬的宁国府,终究也到了这一日。” 周元闻听此言,看着他笑道:“我却不知你为何请命过来,按理说,你如今也是三品大员了,跟着我做这些事情岂不是委屈了你?” 李昭呵呵一笑,道:“下官不过就是为了寻求两个字罢了。” 周元一怔,问是哪两个字,却听李昭道:“公道。” 听说李昭寻求公道二字,周元心中十分纳闷,难道李昭和贾家有嫌隙不成?此事却未曾听说过,但是瞧着李昭并不想多说,便没有继续追问,而是上了轿子,回宫奏事。 周元办事,长乾帝十分满意,批复后又问了几句,便放他出宫。 于连生送上热茶上来,长乾帝喝了一口,问道:“李昭的家事,你打听出来了?” 于连生道:“此事已经过去多年,好容易才打听到。” 长乾帝听完来龙去脉,点头道:“李昭已得了证据,想来不日便要弹劾荣国府,也好,我正要从宁国府一案上,牵扯出荣国府。” 于连生笑道:“老爷英明,这些勋贵世家作恶多端,总要得到报应。” 长乾帝却是一笑,道:“报应二字简单,谈何容易。虽说什么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可我冷眼看着,满朝文武里头做了恶事的,有几个得到了报应?李昭为官以来,兢兢业业,何曾玩忽职守?却要受丧子之痛。” 于连生十分赞同,道:“老爷说得是。” 周元从宫中出来后,夜色已深,回到家中,却见周夫人尚在等着。 -- 第440页 周元一面脱了大氅,一面道:“这几日忙得很,你们在家早早用饭歇息便是,不必等我。” 周夫人接了大氅递给丫鬟拿过去抖落雪花然后搭在衣架子上,闻言道:“并没有多等,眼下也不晚,外头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宁国府抄家了。” 周元接了丫鬟递上来的手炉,道:“有极多的罪名,不抄不足以平民愤。” 周夫人道:“怕荣国府也逃不过罢?” 周元点头道:“荣国府暂时无妨,日后谁也无法确定,眼下圣人已经着手料理勋贵世家,西宁王府已败,南安王府无势,宁国府乃是八公之首。” 周夫人道:“幸亏鸿儿媳妇出京了,不然这会子便上门来了。”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宁国府和荣国府乃是一家,对于史家他们尚且不能袖手旁观,何况宁国府,若是黛玉在家的话,荣国府定然会有太太奶奶过来请黛玉从中斡旋,毕竟是周元管着此事,纵然不会徇私,但是他们在牢里的日子也好过些。 周元长叹道:“既是亲戚,总是避不开的。” 周夫人微微一叹。 周元忽道:“你可知道李李大人家的事情?是否和贾家有什么嫌隙?” 周夫人问道:“哪个李家?” 周元道:“就是李昭李大人。他如今已经升了从三品的官员,按理说不该跟我去料理宁国府的事情,偏他请旨前往,说只为了求公道。” 周夫人想了半日,蓦地抚掌道:“我记起来了,倒真有这么一件事。” 周元听了,忙问是什么事。 周夫人道:“我也只是听人说过一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甚明白。李大人在长安县做守备的时候,原有个儿子,结了一门亲事,偏那家小姐被什么衙内看上了,那家父母便要悔婚,李大人家不愿意,上门说斥责他们家一女许两家,不想那家反赌气要退婚,打官司,不知怎么着就求到了荣国府门下,转而写信给长安节度使云光,李大人那时势不及人,只得忍气吞声退了亲,倒是那家小姐知道廉耻,自缢死了,李大人家里的儿子也跟着跳河死了。” 周元骇然道:“竟然出了人命?” 周夫人感叹道:“李太太这些年病重,一直未曾外出,我也没见过她,终究怎么样,还得问李大人自己。” 周元道:“李大人既云公道二字,可见已经查得十分清楚了。” 周夫人想到李家之事十分悲惨,慨然道:“这荣国府真真是作孽,宁国府如此,何况他们?这样的事情还不知道有多少,即便是抄家,也是他们自作自受。”若不是因为怕他们说黛玉凉薄,她也不想对荣国府援手,幸而黛玉远离京城,不然,他们家不得不管。 周元并没有说话,心里却知道如果真因荣国府丧子的话,李昭绝不会饶了荣国府。 宁国府的事情并没有急着判处,乃因次日各处报了雪灾,长乾帝命周元总管,暂且将宁国府一事搁下,只将贾珍父子和尤氏婆媳姬妾、倚仗权势为非作歹之下人等皆押入大牢,余者下人一并发卖,又将所抄没之财物充入国库以赈灾,约莫百万之数。 因旧年黛玉赈灾得了封赏,今年雪灾虽比旧年又重些,倒有条不紊地办好了。 等到此事料理完,已经是年下了。 贾琏刚刚将李昭所说的事打探清楚,包揽诉讼乃是凤姐,王夫人从前亦曾做过,也曾重利盘剥,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心腹,定然知道,但因旺儿夫妇两个都出城未回,不曾确认。 一得到消息,贾琏便急急去请贾赦和邢夫人,又请了贾政和王夫人来,自己回了房,见凤姐正抱着葵哥儿顽耍,脸容俏丽,气度娴雅,却哪知在这样的皮囊之下竟藏着蛇蝎心肠,贾琏走过去,一把抢过葵哥儿,他绝不能让凤姐教坏了自己唯一的儿子。 凤姐近因旺儿夫妇离去,心中略略放心,即便贾琏查到什么也找不出证据来,毕竟印子钱的凭据都已经烧了,见到贾琏如此举动,登时横眉怒目道:“大爷在哪里生了气,过来拿我们娘儿俩出气?” 贾琏一手抱着葵哥儿,一手指着她,咬牙切齿地道:“你还敢问我,都是你做的孽!” 凤姐早已预料到贾琏有此举,倒也不惊慌,道:“我竟不懂你这话是何意。” 贾琏冷笑道:“你从中捞了不知多少银子,你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今日定要休了你,免得我替你顶了罪名,也免得你害我全家!” 平儿凄然劝道:“大爷有什么事情不能跟奶奶好好说?奶奶做了错事,大爷教训便是,何苦说休书二字?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大爷和奶奶那么多年的夫妻,又有了巧姐和葵哥儿,难道要让葵哥儿看着大爷和奶奶吵架受惊?” 贾琏闻声,低头一看,果见葵哥儿吓得面色惨白。 凤姐心中大恸,上前去抱葵哥儿,一面轻拍,一面道:“葵哥儿乖,妈在这里,没人敢说你,葵哥儿乖,妈一会子拿点心给你吃,咱们不怕啊。” 葵哥儿到了凤姐怀里,哇哇大哭起来。 凤姐心疼不已,细声细气地安抚,好半日方止了哭声,只在凤姐怀里打嗝,听得院中贾赦道:“谁惹我孙子哭了?” 贾琏忙出去请贾赦夫妇和贾政夫妇上座,滴泪道:“还请老爷太太给我做主。” 贾赦皱眉道:“做什么主?什么事儿吓到葵哥儿了?” -- 第441页 贾琏忙将包揽诉讼和重利盘剥两件事一一道来,瞅了王夫人一眼,指着里间避着没出来的凤姐道:“老爷太太明见,东府里被抄家便有这两项罪名,咱们家如何担当得起?我媳妇用的是我的名义,做下来的桩桩件件,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闻听此言,贾赦登时吃了一惊,邢夫人似笑非笑地看着王夫人,道:“原来二太太也做了这些事,怎么得的银子咱们都不知道呢?想必都是进了自己的私库了。” 王夫人脸色大变,犹未言语,贾政已经气得浑身颤抖,站起来指着她大喝道:“你竟做过这些事?你给我说明白,你将咱们府中的声名体面置于何地?” 听了他的指责,王夫人低头不语。 凤姐在里间微微冷笑,横竖这件事闹出来,为了名声体面,贾政不会休妻,毕竟王夫人还是元春之母,自己也不会被休,虽然自己父亲不在了,老娘病了,王仁也没什么本事,只知道败家,但是为了葵哥儿贾琏便不会休自己,只要能留下来,按着自己的心机本事,终究能反败为胜,她有嫁妆,有梯己,多送些东西给邢夫人,邢夫人便不在意了。 贾赦冷着脸道:“二老爷和二太太如何料理,你们回去自己解决罢,眼下是我们家的事情,你们知道这件事便罢了。” 贾政听了,登时羞愧不已,道:“叫大哥和琏儿见笑了。” 果然,他不想在众人跟前和王夫人翻脸,携着王夫人告辞离去。 贾赦等他们离开后,便向贾琏道:“琏儿,你打算怎么做?虽说这样的事情十分要紧,但是你媳妇并没有亲手害死人命,起先也是张家自己所求,事后是小两口自己寻死,再说,比之二太太,你媳妇倒是良善多了,未曾放印子钱。” 平儿听到贾赦的话,情不自禁地看了凤姐一眼,幸亏收手快,不然只怕死路一条。 凤姐亦暗暗庆幸,幸亏已经将利钱一事抹平了。 却听贾琏道:“这样的毒妇,家里如何能容得下?我竟是休了的好。我也不想白白顶着这个罪名,外面的人可都对咱们家虎视眈眈呢。” 贾赦道:“你原先也说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哪一家没做过包揽诉讼一事?你说休了你媳妇,你让葵哥儿怎么办?我已经六十多岁了,你也三十几岁了,咱们家只这么一个孙子,宝贝似的命根子,万万不能有所疏忽。” 提到葵哥儿,贾琏不禁面有难色,的确,若是休了凤姐,于葵哥儿出身上不好。 邢夫人道:“总得将她包揽诉讼所得的银子都拿出来。” 听了这话,贾赦狠狠瞪了她一眼,道:“你就只记得银子,不能想些别的。” 邢夫人撇嘴道:“这样的媳妇,有什么好?留着也只是为夫招祸,难道要等着外头弹劾咱们家才好?我瞧着,就算不休了她,也不能轻饶,那些她作恶得来的银子更不能便宜了她,咱们家如今艰难得很,正说公中没钱,就用这些填补罢。” 贾赦等人虽说担心此罪,但是自恃是元春的娘家人,且许多事情都做出来了,这些事查出来后有所处置便过去了,也不在意,反在意凤姐历年所得,便依了邢夫人所说。 贾赦又吩咐贾琏道:“你拿些银子,去那几家打点一二。” 贾琏闻声会意,只要各处打点了,抹平此事,日后便不会有什么了,想罢,首先便是出了人命的守备家和人财两空的张家,打点需要银子,转而便带人进了凤姐的耳房。 凤姐抱着葵哥儿坐在炕上,冷冷地看着贾琏带人翻箱倒柜。 平儿几次阻碍不得,只得站在凤姐身边安慰她,低声道:“好歹大爷没有休了奶奶,银子东西没了,命和体面还在。” 凤姐冷冷一笑,道:“大爷不念夫妻之情,我何必为他着想?”她本想着贾琏若是念旧情护着自己的话,自己便将包揽诉讼和放印子钱得来的都交给他料理,但是他并没有,反想休了自己另娶佳人,如何能忍?幸而早已先将许多东西分赏众人了,都是陪嫁的,包揽诉讼所得任由贾琏弄走,和这些相比,凤姐更愿意自己能留下来好好陪着一双儿女。 贾琏拿走银子后,虽然担心,但是想到宁国府抄家,并未殃及自己,随即便丢开了,只拿着这些银子先去长安县打点,打点了张家,闻得原长安县守备已经高升了,忙循着消息到了李昭府邸门前。 李昭闻得贾琏来拜,想起打探来的消息,说他和凤姐为了这些事,夫妻反目,情分愈加冷淡,若不是因为葵哥儿,早已劳燕分飞了。 李昭道:“请进来罢。” 贾琏进门后,见到李昭,顿时为之一怔。 李昭微微一笑,道:“不知道琏二爷今日大驾光临,有什么事情?” 贾琏惶恐道:“今日过来,特为请罪。” 李昭看着贾琏带来的礼物和银钱,缓缓地道:“东西银钱就不必了,琏二爷还是带回去罢,我们并不敢收下。” 贾琏羞愧地道:“令公子一事乃是内子假充我名所为,我若不知倒也罢了,既然知道了,如何能当做没有发生过?因此只能来祈求大人的原谅。” 李昭看着他,半日方道:“你放心,东西我不收,也不会弹劾你们府上。” 贾琏此来便是为此,听到李昭如此言语,忙再三道谢。 李昭命人送他出去,目光如刀锋冷冷,他说不弹劾荣国府,但没说不能弹劾长安节度使云光,拔出萝卜带出泥,还怕不能牵扯到他们头上为子报仇。 -- 第442页 贾琏丝毫不知李昭的想法,办完事情后,便用剩下的这些钱花天酒地,贾赦邢夫人等听说事情已经打点妥当,亦觉放心,凭空白得许多银子,过了个好年景。 凤姐一心照料儿女,并不在意贾琏今儿有艳红,明儿有烟翠,十分风流快活,连带也宠爱平儿,反将凤姐丢到了一边,府中下人瞧出了几分眉目,未免怠慢了凤姐院中,时常短缺些东西,有几次东西也是剩的,幸而平儿为人厚道,每每过去一趟,并没有人敢轻视她。 李纨听说贾琏和凤姐反目成仇,只不知道出了何事,心中暗暗叹息,本想冷眼旁观,但是想到当年黛玉分金之时的言语,便过来探望凤姐,凤姐若无其事地道:“你常说,瞧着平儿也是大家奶奶似的,该和我换一个过子,如今大约就应验了。” 李纨瞅着过来端茶倒水的平儿一眼,道:“平儿对你忠心耿耿,你何必猜疑她。” 凤姐淡淡一笑,道:“我如今算什么?哪敢猜疑她呢?大爷若知道了,不揭了我的皮才怪。我现今只是为了葵哥儿苟延残喘罢了,横竖也没人替我做主。” 李纨一阵叹息,道:“谁承想,咱们竟都落到这样的下场。” 凤姐却是抿嘴一笑,道:“我以往并不信什么阴司报应,如今风大闪了舌头,倒也好笑。对了,嫂子过来,兰哥儿呢?” 李纨道:“我托了叔叔,将兰哥儿送到书院里读书了。” 凤姐一怔,问道:“你们老爷太太愿意?” 李纨道:“不愿意也没法,我们住在东院地处狭小,没有书房请先生教兰儿读书,兰儿亲自去求老爷,老爷便应了他,老爷如今并不如何管我们。”何况贾政和王夫人现今都不说话了,也不管这些事。 凤姐笑问道:“你们老爷太太就没生分?” 李纨纳闷道:“何以生分?不过近来都不说话了,到底那日在你们这里出了什么事情?回去老爷大发雷霆,虽说没如何责备太太,到底也给了太太没脸,现今都歇在赵姨娘房中,任由赵姨娘在院中撒泼。” 凤姐道:“你们不知道?” 李纨摇摇头,只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却不知道是何事。 凤姐一想也是,毕竟是家丑,家丑不可外扬,贾赦和贾琏尚且不愿多说,何况贾政,便没回答李纨的问题,只笑道:“横竖不是什么好事,大嫂子竟是不知道的好。倒是兰哥儿已经到了娶亲的年纪,你有什么好人家?” 李纨垂泪道:“我能有什么好人家?自打先珠大爷去了,我何尝出过门?便是想给兰儿想看人家也是有心无力,太太也不管。” 凤姐轻叹道:“若是我还像从前一样,你来求我,我或者能帮你一把,眼下我自身难保,娘家无人,竟是不能了。” 李纨本和凤姐没什么来往交情,并不如何在意,原也没奢求凤姐如何帮衬,但是想到贾兰迟迟没有人家,她心里十分难过,从凤姐院中回来,仍是难解烦闷,想跟王夫人商议贾兰的亲事,但是想到王夫人近日被贾政冷落,在房中诵经念佛,只得作罢。 转眼到了二月,长乾帝判了宁国府之罪,当日便牵扯到了荣国府,长乾帝命人核查。 当日,李昭又弹劾长安节度使倚仗权势,逼自家退婚,导致儿子儿媳双双死去,长乾帝龙颜大怒,命人押长安节度使审讯,最终得出乃是得了荣国府的书信。 然后,又有一干人等弹劾荣国府任上亏空等事。 闻听区区一个荣国府罪名不下数十个,长乾帝便派张璇主审此事,一旦审查如实,便将其抄家,步宁国府之后尘。因周元的长媳林黛玉是荣国府的外孙女,追根究底,也算得上是亲戚,因此周元避开,长乾帝交给了张璇审理。 听到这样的消息,虽未抄家,但是罪名属实,荣国府上下登时人心惶惶,急急忙忙地上下打点疏通,只想着息事宁人,早日将罪过免去。 唯有贾宝玉一如既往,采摘鲜花来做胭脂,叹道:“往年做胭脂,姐妹们都用,现今也没人用了,二姐姐自然有二姐夫,三妹妹远嫁千里,四妹妹出家了,云妹妹失踪了,只剩我一个孤鬼,守着这些劳什子罢。” 凝碧笑道:“二爷送给我使唤可好?奶奶现今守孝,也不能使。” 宝玉听了,看她一眼,虽然凝碧和流朱都是王夫人给的,但是他看破红尘后,反不和她们亲密了,惹得莺儿等人暗地里笑话不提。 宝钗走过来道:“宝玉,你好歹争争气罢,咱们家已经不是以前了。”听到府中因宁国府一事正被审查,宝钗格外忧心,荣国府做的事情她大多都知道,宁国府已经定罪,恐怕自己府中是逃不过了。 宝玉道:“不如从前又如何?倒好。” 宝钗闻言一怔,道:“你又糊涂了,怎么说不如从前倒好呢?” 宝玉站起身,将花篮里的鲜花统统放进臼中,一面拿着石杵捣烂,一面道:“不如从前不过是没了从前的权势,没了权势,就不会以势压人,没了权势,也不必作恶多端依旧逍遥法外,岂不是好?家里为此少做了孽,难道不是好事?” 听了这话,宝钗顿时惊呆了,道:“你是从哪里听来这些话的?” 宝玉看了她一眼,道:“我又不是傻子,我有耳朵能听,有眼睛能看,有心能分辨,从前我不管,如今在外面见识到了,还能跟傻子似的?” -- 第443页 宝钗无言以对,却也知道宝玉对府里有所不满了,但是又能如何? 忽听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宝玉,金环掀了帘子近来,看到案上的胭脂,又见宝玉的动作,笑道:“每回太太问二爷,二爷房里都说二爷在用功,怎么二爷是用这个功?又做胭脂,别人也罢了,若叫老爷知道,仔细打二爷板子。” 宝玉问道:“太太叫我做什么?” 金环摇头道:“才得了几样好东西,叫二爷过去吃。” 宝玉便跟着她过去了,到了王夫人房中,王夫人因事迹败露,为贾政所不容,但是贾政毕竟好名声,也没有为难她,因此一如既往,只是担心宝玉。 母子两个十分亲热,宝玉想起甄宝玉所言,面上终究带了几分出来,王夫人正欲问个明白,却见宝钗跌跌撞撞地进来,不复端庄,道:“太太,不好了,宝玉不好了。” 王夫人沉下脸来,道:“宝玉好好儿地在我这里,怎么不好了?” 宝钗连忙摇头,道:“是有人弹劾了宝玉,宝玉写了反诗,眼下官兵已经来捉拿宝玉了。” 第九十七章 公府末路稚子新生 宝钗一语未了,便见十几名官兵闯了进来,王夫人和薛宝钗并一干丫头人等都躲避不及,领头一人盯着贾宝玉道:“你就是贾宝玉?” 今日判处宁国府时,有人弹劾贾宝玉,长乾帝心想荣国府的罪名尚未查证,竟然有人如此迫不及待,不止弹劾了贾宝玉一人,还弹劾了贾赦贾政贾琏等人,不过后面这些罪名已在查证,无需那官员如此,因此长乾帝只是依言下旨,命人先将宝玉送到刑部候审。 下旨之时,长乾帝看了弹劾之人一眼,低头冷笑,荣国府还没落败呢,他便先向自己表示忠心了,只是这样忘恩负义的墙头草却是自己最不齿的。对于贾宝玉一个文弱的公子哥儿,长乾帝曾听于连生提起过,无非是爱脂粉钗环女孩儿,到底不甚在意,看了姽婳词也不觉得区区一个公子哥儿有什么反心,因此只是将其收押,而未严办。 听到来人问话,宝玉尚未言语,便被王夫人拉到身后,道:“你们这是要做什么?”王夫人虽然对这些官兵十分畏惧,但是事关贾宝玉,她便壮了壮胆子开口。 望着将宝玉挡住的王夫人,领头的官兵一把将她推搡开,冷冷地对宝玉道:“贾宝玉,跟我们走一趟罢,谁若拦着,咱们的刀可没长眼睛,不认人。”说着,亮出了佩戴在腰间的长刀,一道青光,锋锐无比,看得满屋女眷害怕不已。 王夫人死死地拉着贾宝玉不放手,道:“宝玉,你不能跟过去,你走了,让我怎么办?” 宝玉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太太在家等我罢,既叫我去,总不能抗旨不尊。” 王夫人却知道反诗之事可大可小,愈加惊慌,哭道:“你几时吃过这样的苦,我如何放心让你去?这可是大罪,牢狱焉是你能去的地方?你自小乖巧伶俐,什么时候做了什么反诗?我竟不明白,无缘无故弹劾你一个小孩子作甚?” 宝钗站在一旁拿着手帕子拭泪,并用手帕半遮着脸,心中却在想宝玉平素做的诗词她也都知道,且宝玉是在家里做的,外人如何知道,反以此为名弹劾他?难道竟因宁国府的罪过,牵扯到了宝玉身上?不怕自己府中追究弹劾他的人?想了半日,宝钗蓦地想起宝玉曾经当着贾政和众清客做过一首姽婳词,言语口气之间确对朝廷有不敬之意。 便在此时听得宝玉问来人道:“我想知道是谁弹劾了我,弹劾了什么?”听了宝钗过来说的话后,他便一直思索自己素日的诗词,唯一想到的也是姽婳词。他在姽婳词中赞叹了女子的忠勇,讽刺了君臣的无能,没想到竟成了罪名。 宝玉的性情为人满京城中无人不知,闻得他忽然说出这样言语,冷静自若,并不是一味文静懦弱,来人不禁有些刮目相看,略一沉吟,道:“你跟咱们过去便知道了,说起来,这人你们也认得,正是先前礼部侍郎后来降为府尹的贾雨村,据说和你们是同宗同族,也曾托庇于你们门下,这回判处宁国府时,贾雨村弹劾你们府上任人唯亲,亏空百万,逾制等若干罪名,眼下只是拿了你过去,明儿罪名确定了,府上也都逃不过。” 听说又是贾雨村,王夫人咬牙切齿地道:“从我们府上得了好处,竟这样忘恩负义,先是害了我哥哥,幸而圣人英明,只是降了哥哥的职,如今又来害我的宝玉!” 来人不再多说,打开枷锁套在贾宝玉颈中,带了出去。 王夫人跟在后头叫唤着宝玉,跌跌撞撞地跑出了正房,但是苔痕点点,她在下台阶时不妨一脚踏空,登时跌倒在地,丫鬟们扶之不及,急忙围了上去,宝玉回头看到,又是焦急,又是担忧,急忙高声道:“姐姐快扶太太进去,别让太太追我了。” 宝钗含泪应了,看着宝玉被人拉住枷锁,脚下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门外早已备好了囚车,官兵将宝玉塞进车内,径自拉走。 宝玉盘膝坐在车内,脸上无嗔无喜,路过宁国府时,抬头看了一眼,不过区区数月,昔日风光热闹的宁国府便到了如今寥落不堪的地步,门上的封条亦已变色发黄,被风一吹,撕开了半边,宝玉长叹了一声,垂头不语。 出了宁荣街,路边百姓见了纷纷避让,同时对囚车中的宝玉指指点点,有人道:“这不是上回在我这里买泥人儿的荣国府宝二爷?怎么成了囚犯?” -- 第444页 立时有人道:“我也纳闷呢,上回宝二爷还在我这里买了一个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呢。” 宝玉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只言片语,不禁抬头望去,确实是自己旧年买东西的地方,那些东西直而不俗,朴而不拙,探春极爱之,自己后来又去了几趟,买回去讨姐妹们的欢喜,不曾想他们还记得自己。 又听人道:“瞧着一副富贵打扮,也不像是囚犯。” 宝玉低头看了自己一眼,金冠绣服,确是锦绣裹着木头,他听甄宝玉说起过,一旦入了狱,随身的东西别想留下一星半点,他苦笑一声,也罢了,横竖都是身外之物,只求不连累父母的好,只不过,他也听说本家被参,恐怕难得善终。 官兵直接将他投入了羁候所的牢房中,并解下了沉重的枷锁。 宝玉回身扶着牢房之门,遥望着荣国府的方向,面上蕴含着十分担忧,也不知道自己这一去,老爷太太在家里怎么样了。 却说王夫人因跌倒没有追上宝玉,忍不住伏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道:“宝玉,我的宝玉,快,宝丫头,快想法子打发人去救宝玉出来。” 众丫鬟听得心酸,都背过身拭泪。 宝钗走过来扶起王夫人,呜咽道:“咱们家风雨飘摇,朝中还在议咱们家的罪名,眼瞅着宁国府的事儿也牵扯到了咱们家,十之□都能定的罪名,但凡世交亲友应袭,避之唯恐不及,幸而他们不曾和贾雨村一样反咬一口,我和太太两个女人家,又能去求谁帮忙?” 话到中途,宝钗忍不住痛哭失声,暗感人心凉薄。 王夫人亦知其理,只是仍不愿放弃,犹未言语,便见贾政进来,顾不得宝钗在侧,指着王夫人道:“你养的好儿子,竟惹出这等弑君杀父的事情来!可怜咱们家百年世家,竟被这样一个孽障惹出这等事情来祸及家人!” 见到贾政,宝钗忙低头不语,诸位丫鬟更是寂然无声,唯有赵姨娘站在帘子下,听了贾政的话暗暗欢喜,不住点头赞同,但见到宝钗瞥过来,赵姨娘忙收敛了态度。 王夫人好容易方站起来,只觉得脚上一阵剧痛,心知方才跌倒时崴伤了脚,但是这一点子痛楚却比不得宝玉出事来得要紧,强忍着道:“宝玉小孩儿家,往常言语不知避讳,外人如何知道?偏是老爷交好的贾雨村弹劾,老爷不说想法子把宝玉救回来,在这里指责我有什么用?若是老爷能出气,索性拿了一条绳子来让我吊死,也算是给老爷赔了罪。” 宝钗想起官兵说的话,顿时想起从前发生的两件事,她原先还在叹息贾政的清客投奔到贾雨村门下做什么,没想到竟是为此,遂上前泣道:“老爷容禀,实非二爷之过,听说是老爷门下的清客,近日投奔到了贾雨村的门下,给贾雨村作证,说二爷做了反诗。” 贾政大吃一惊,问道:“是哪几个清客?我怎么不知道?” 宝钗暗暗庆幸自己早早打发人去探听消息,低声道:“是单聘仁、詹光等人。” 贾政闻言,匆忙去了小书房,一问,果然单聘仁詹光等人自从宁国府出事以后便没有过来了,仅剩的一个清客猜测他们恐怕是拣高枝儿飞了。 贾政听了,颓然坐倒在椅上。 却说贾赦等人听说宝玉被抓,乃为反诗,贾赦气得暴跳如雷,一面痛骂贾雨村,一面说道:“真真是作孽,怎么就没个消停的时候?琏儿呢,速去打探。”现在宁国府的案子牵扯到了他们的头上,他正想着怎么托人花钱疏通,好让查证的官员回禀长乾帝说乃是诬告,不想宝玉先生了事,做了反诗,虽不如谋反那样罪大恶极,但也不容小觑,必定连累家中。 贾琏在外面得到消息便匆匆赶了过来,听到贾赦的话,又匆匆出去。 京城中人刚刚过完年,正在议论宁国府一事,听说贾珍贾蓉父子的罪名已经定下来了,判处了斩首之刑,今闻贾宝玉被抓,便知荣国府亦逃不过和宁国府一样的下场。 周夫人听说此事后,叹息一声,对周元道:“荣国府的罪定了没有?” 周元近因避讳并不管此事,只道:“先查探,若是属实亦是抄家,怕也快了。” 周夫人叹道:“虽说我也能借口走亲戚远离京城,但是未免太显白了些,只好仍旧留在京城里罢,咱们往常都说自己家败落时,饱尝世态炎凉,他们家总是亲戚,即便是当初宁和公主不托鸿儿媳妇,咱们家也不能袖手旁观。” 周元点点头,甚为赞同。 周衍过来听到这些话,问道:“父亲和母亲有什么打算?吩咐儿子去做即可。” 周夫人笑道:“你先等着成亲罢,等你成了亲,你哥哥不在家,家里多少事都要你去料理。荣国府的事儿,我和你嫂子都打算好了,并不必你费心。” 周衍诧异道:“难道母亲和嫂嫂早就料到荣国府有今日之祸?” 周夫人看着次子,虽然比别人家一样年纪的公子哥儿强些,到底不如黛玉看得透彻,且料到了八、九分,便道:“看着他们家素日耀武扬威,便知必不能长久,只是没料到他们家那个宝哥儿居然写了什么反诗。” 周衍道:“这姽婳词我倒是听过几句,果然不大妥当,据说当初还是政老爷带着清客们鉴赏,叫贾宝玉和贾环、贾兰二人当面做出来的,没想到竟惹出这样大的祸事。” -- 第445页 虽说是宝玉诗词之祸,但是未尝不是贾政之过,若他无炫耀之心,外人怎能知道? 贾宝玉的事情让荣国府措手不及,宝玉一入狱,贾府上蹿下跳地托人走门路,却均被婉拒,即便是世代交好的人,又用探春远嫁和亲换回来的南安王爷也闭门谢客,倒是北静王爷同宝玉十分交好,既见了贾琏,又答允了替宝玉斡旋。 贾琏心中略有安慰,人人都说水溶是个贤王,且生得才貌双全,不为官俗国体所缚,果然有情有义,难怪宝玉独与北静王爷交好。 从北静王府里出来,贾琏又去羁候所一趟,花钱给宝玉打点,叫他在牢房中舒适些。 宝玉见到贾琏前来探望,忍不住眼圈儿一红,虽说两房嫌隙极重,但是事到临头,总还是有几分骨肉亲情,并没有对自己袖手旁观。他在羁候所中不过数日,一应配饰皆被狱卒夺去,连通灵宝玉和项圈也被摘了去,如今只剩一身锦衣华服,污秽不堪。 自从金玉良缘一说起始,宝玉并不如何看重通灵宝玉,若是他愿意的话,早在初进牢房之时便先将通灵宝玉私藏下来了,因此任由狱卒将其夺走。 贾琏见到他这副模样,伸手穿过牢门,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再忍忍罢。” 宝玉忙问贾政和王夫人是否安好,贾琏道:“你放心罢,一时都无妨。” 听了这话,宝玉叹道:“一时无妨,怎能长久无妨?咱们家的罪名还在呢,若是查证属实的话,谁又能逃脱得了?我不过就是比家里早一步进来罢了,这样也好,不必看着咱们家像甄家一样被抄,也不必看着父母亲人入狱。” 贾琏心中一酸,无言以对。 出了羁候所,贾琏回到府中,却不见了葵哥儿和巧姐,道:“你把哥儿姐儿送哪里去了?” 凤姐正对镜梳妆,描眉点唇,闻声回头道:“大爷这会子不在外面忙着打点,问这些小事做什么?我自己的亲儿子亲闺女,难道我能委屈了他们不成?今儿小红过来请安,说起外面的风光,葵哥儿和巧姐十分喜欢,我便做主让他们去我哥哥家中住几日。” 贾琏气得指着她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让两个孩子出门!” 凤姐淡淡一笑,反问道:“我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大爷说给我听听?我哥哥是他们的亲舅舅,还能拐了两个孩子不成?再说府里这样闹哄哄的,对孩子有什么好?”她看着家中情势不好,便托小红接葵哥儿和巧姐过去,托付给自己的老娘和兄弟,王家虽然败了,但是因为父亲一死,反不容易再出大事,眼下唯愿府中躲过这一难,再接了两个孩子回来。 贾琏道:“葵哥儿年纪尚小,亏你舍得。” 凤姐听了,冷笑不语。 贾琏跺了跺脚,道:“罢了,罢了,都说咱们府上是躲不过去了,你先想个法儿,挪些梯己财物东西,给家里留一条后路。” 凤姐闻言道:“咱们家将史家送来的东西上缴朝廷,如今却又知法犯法?如今想救宝玉都不得,谁又有胆子藏匿咱们家的东西?叫人知道了,又是一项大罪,我瞧着大爷竟是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静候发落罢。”横竖她是逃不过的,何必再生波澜。 一席话说得贾琏拂袖而去,意欲打发人去接孩子回来,又想着送出些东西,不想刚走出门,便见赖大匆匆忙忙地过来,神色惊慌地道:“大爷,快出去看看罢,出了大事了。” 贾琏吃惊道:“又出什么事了?” 赖大吞吞吐吐地道:“就是那鲍二,吃醉了酒,在外头浑说呢。” 一听到鲍二两字,贾琏忽然心生不祥之意,问道:“说了什么?” 赖大低声道:“说大爷倚仗权势,强占了他媳妇,被大奶奶撞见,厮打了一番,他媳妇不堪受辱,一条麻绳吊死了,说是大爷花钱买通了他们没有告状打官司。” 贾琏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厉声喝道:“还说了什么?” 赖大道:“还说二爷国孝家孝期间偷娶二房,就是他和他后来娶的老婆过去服侍的。” 贾琏气极顿足,道:“了不得了,还不赶紧将他堵了嘴拿回来!” 赖大愁眉苦脸地回答道:“怕是不能,鲍二在街头巷尾这样浑说一番,听到的人极多,现今已经被张大学士的人给拘过去了,说要查证,若是属实,咱们家的罪名就又添了一条。” 贾琏急得不行,一面往外走,一面长叹道:“若是林妹妹现今还在京城,咱们家也能有人说个情儿,谁不知道张大学士是林姑父的旧交,只可惜往年林妹妹住在咱们这里时,除了林妹妹自己备礼,府上也不上心。”此时说这些话,后悔也来不及了。 凤姐听到他们说话,掀了帘子出来,站在廊下往外看,只见外面竟下起了春雪,撕棉扯絮一般,纷纷扬扬,掩住了贾琏和赖大的背影。 平儿走过来送上斗篷,道:“眼瞅天暖了,没想到竟又下了雪,奶奶回屋罢,仔细冻着。” 几个仆妇站在门口,往这里看过来,待看到凤姐依旧打扮得彩绣辉煌,忍不住撇了撇嘴,一脸阴阳怪气,对凤姐指指点点,仿佛在讥讽凤姐大势已去。 平儿见了十分不忿,凤姐却仿佛没有见到一样,低声道:“只盼着两个孩子平安无事。” 雪不停地下着,不消片刻,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花,更显得府中寂寥清冷。 -- 第446页 贾琏到了荣禧堂,迎面便是贾赦掷来的茶碗,他略略一躲,茶碗摔到地上打得粉碎,只听贾赦怒道:“你玩丫头也好,玩姬妾也好,偏去玩奴才的老婆,如今倒好,惹祸上身了,先前还说宝玉的不是呢,你比他更可恶!” 贾琏跪倒在地,滴泪磕头不语。 正在荣国府人心惶惶之际,外面罪名已经查清了,皆是属实,长乾帝早有预料,当即下旨,命张璇亲自带人前去捉拿一干罪人并查抄其家。 张璇虽未做过这些事,但因和周元交好,对此也都清楚得很。 可巧这日是贾政的生日,虽因宝玉入狱府中未免有些闷闷不乐,但是下人还是过来磕头祝寿,也有几家世交亲友过来,人尚未散,周瑞便匆匆进来,跑到贾政跟前,道:“老爷,荣禧堂那边出事了,有好些官差围住了咱们家,也有官差大人过来。” 贾政一怔,随即长叹一声,泪如雨下,道:“终于轮到咱们家了。” 众宾客闻声,顿时十分后悔,不该过来才是。 贾政向众人告罪一声,正欲出去,便见李昭带着数十个衙役昂首而入,不等贾政开口,便冷冷地开口道:“闲杂人等悉数离开,贾政到荣禧堂听旨。” 众宾客一哄而散,李昭命人查明身份放行,贾政只得随着李昭去荣禧堂。 临走前,李昭吩咐衙役们道:“把守前后门,不许院中人等出入走动,另外将这东院所有物事按着规矩查封,不许私自携带出去,亦不许轻易损毁。” 众衙役听令,各自去料理。 王夫人因宝玉之故大病一场,正在房中歇息,宝钗在旁边服侍,忽见衙役涌进来,不由得大吃一惊,正欲起身,便被人齐齐按住,然后翻箱倒柜收拾东西,俱各封裹。 王夫人见状,只觉得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宝钗尚未回过神来,便听得院里院外哭声喊声连成一片。 一干人等都不敢动弹,李纨搂着贾兰瑟瑟发抖,看着衙役将他们的东西一概查封,暗自垂泪不已,自己熬了多年,乃是节妇,没想到却落得如此地步,只盼着案子了结之后,朝廷看在自己守节的份儿上,将自己积蓄归还,按着别家抄家的规矩,节妇都是如此。 等到东西都查封完了,那边荣禧堂贾赦贾政贾琏已接了旨,交由刑部审理。 三人扛着枷锁被拉出府邸,身后便是家中女眷子弟下人。 荣国府被抄之时,黛玉并雪雁夫妇等人已经抵达了西海沿子。 因黛玉身怀有孕,行程甚慢,足足走了小半年,下了船,便有周鸿打发人来接,有拉行李的马车,还有乘坐的马车,又有软轿,赵云下船之前,早已打发人向周鸿报喜,周鸿得知之后欣喜若狂,恨不得亲自过来,只是公务在身,不能擅自离开,便打发亲兵仆从过来,请黛玉坐轿,而非乘坐马车,以免马车太过颠簸。 雪雁自从黛玉有喜,途中便日日陪伴在黛玉左右,比谁都精心,每每在黛玉感伤落泪之时安慰解劝,免得她心情抑郁,也常抱着麒哥儿过去,逗她开怀,闻得来人言语,笑道:“将军心疼姑娘,果然还是轿子好。” 黛玉嗔道:“好不好,任凭你说罢了。” 一干人等或是骑马,或是乘车,或是坐轿,浩浩荡荡地往周鸿早已预备好的宅邸行去,周鸿带着大军,反比他们早到一个月,住的地方早已收拾妥当了。 因驻守西海沿子的将领极多,住处都在一地,周鸿分得了自己的府邸,在沈睿将军的隔壁,是三进的大院,约莫三十来间,亦给赵云寻了一处宅子,在他们家的旁边,只是一座小小巧巧的院落,前厅后舍俱全。 雪雁进门后却很满意,十来间房舍,够他们一家住了,于是忙着打扫房舍,安插器具。 好容易收拾好了,次日沈睿的夫人设宴给他们接风洗尘。 黛玉回了帖子告罪,没有过去,她途中虽有雪雁十分照料,到底风尘仆仆,对身体并不好,神情蔫蔫地被周鸿勒令在家歇息,因此雪雁打扮一番独自过去,沈家男客在前堂,女客在后厅,沈夫人又请了西海沿子诸官员将领的夫人作陪。 雪雁身份在诸位诰命中不值一提,但是都知赵云是周鸿的幕僚,也无人怠慢她。 因此,这一日接风洗尘之事竟无可记述。 黛玉没有过去,心里过意不去,叫周鸿再三向沈睿告罪。 周鸿回来后,见她扶着腰颤巍巍地在房中走动,因身形纤巧袅娜,越发显出肚子来,瞧着十分吓人,顿时惊得脸色惨白,忙上前扶着她坐下,盯着她的肚子道:“你仔细些,你这样儿,便是想出门我也不能放你出门,沈将军十分体谅,不必太过苛责自己。” 黛玉笑道:“我哪里就这样娇贵了。” 周鸿却道:“早知你有身孕的话,就该让你留在京城调理,有母亲看着倒好些,只是都没想到偏是在离京一个多月后查出来有了,让你奔波劳累了几个月,我自从得了消息便日日心惊胆战,唯恐你因他受了罪。” 黛玉回握着他的手,笑道:“有雪雁照料我呢,你担心什么?” 雪雁怀孕时人发福了,重了足足二三十斤,黛玉却和她不同,除了肚子外,身形未有丝毫变化,依然是冰肌雪肤,白玉无瑕,恨得雪雁屡次抱怨,每日四五次地给黛玉吃东西补身体,奈何她仍是如常,她每每想起此事便觉得好笑。 -- 第447页 周鸿叹道:“再精心,也经不起几个月的奔波。” 他虽然也盼着早生贵子,但是更担心黛玉的身体不足以负荷,即使大夫几次三番说黛玉调理多年,已经大好了,他还是不放心,如今瞧着黛玉纤细的身形,心里就更担忧了。 黛玉闻得他关切之语,微微一笑,心中甜如蜜糖。在荣国府时,凤姐怀孕,贾琏几时这样担心过凤姐,只是欢喜于终于能有儿子了。她这一辈子最得意的不是有这样的荣华富贵,而是是周鸿待她之心,可比日月。 摸了摸肚子,黛玉忽然想起别人说过养儿丑母的话来,不觉皱了皱眉头,道:“若是这一胎不是儿子,生了女儿怎么办?” 周鸿是长子,当然是儿子最要紧,但是他却笑道:“儿子也好,女儿也罢,都是你我的骨肉血脉,生了女儿就当做眼中珠掌中宝,早早地给她预备嫁妆,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咱们都还年轻,日后再给她生个弟弟便是。” 黛玉听了这话,微微放下忐忑之心。 周鸿见状,下定决心在家时多多留心黛玉的心思,免得她多心。 洗尘宴过后,黛玉歇息了半个月,精神略复,但是她肚腹隆起,不好出门走动,多是别人来探望,她和沈夫人的品级等同,但是黛玉的品级非是周鸿所挣,而沈夫人却是夫贵妻荣,武将总比文官低半级,因此她多次来探望黛玉,每回都能见到雪雁。 雪雁来到这里后并没有急着和人结交应酬,反让沈夫人另眼相看,常请雪雁过去小坐,与她说起诸位诰命敕命,为她引见,然后雪雁又引她们拜见黛玉。 黛玉和雪雁都是玲珑剔透的人,虽是初来乍到,也不常出门,但很快就与众人熟识了。 不想宝琴却小月了,雪雁忙过去安慰。 原来宝琴年轻不知事,柳湘莲性情浪荡,行事又未免放纵些,夫妻两人竟都未留心,途中又经颠簸劳累,等小月了才发觉,宝琴哭得什么似的。 雪雁一心记挂着黛玉,别人的事情便不曾留意,见她如此,不好再说什么,只能好言解劝,道:“快别哭了,小月子里不能掉泪,仔细伤了眼睛,有你后悔的时候呢。况且,你还年轻,好生调理身子,没有不好的。” 宝琴听了,忙拿手帕子拭泪,哽咽道:“只恨我不懂事,不知道,不然何以如此。” 雪雁叹了一口气,宝琴出嫁之后虽有陪房和丫头,但家中并没有预备贴身的嬷嬷,她奶娘也在那年进京发嫁时打发回家了,没有人提醒,难免不知道这些。 想了想,雪雁道:“吃一堑长一智,你经了此事,日后该当留心些了。” 宝琴点点头,说道:“好姐姐,我年纪轻,不知道,还得姐姐多多提点我些。” 雪雁笑道:“放心罢,你有不懂的,只管来问我,一会子我再写一张单子给你,小月子里该当留心的也别疏忽了,趁着小月子里养好身子才是正经大事,别的都暂且靠后。” 宝琴听了,忙郑重答应。 等雪雁走后,柳湘莲进来,夫妻两个相顾无言,都觉得伤心。宝琴强忍着心痛,安慰柳湘莲并请罪,又因自己坐月子不好服侍他,将其中一个陪嫁丫头明月开了脸儿给柳湘莲放在屋里使唤,柳湘莲本是世家子弟,对此并不觉得如何,便依言收了。 雪雁闻听此事后,正在黛玉这里陪黛玉吃饭,两人顿时一怔。 赵云抵达这里,并不是日日都在家中,而是随着周鸿五日住在营地,和将士一同苦练,然后回来歇息一日,他们不在家时,雪雁便带着儿子过来陪黛玉,他们若是回来,自己便带着麒哥儿回家,最欢喜的莫过于黛玉,两人情分更深了一层。 听到宝琴将陪嫁丫头给柳湘莲,黛玉放下饭碗,微微一叹。 麒哥儿坐在雪雁身边,拿着羹匙,仰脸看黛玉,道:“婶婶吃饭,弟弟妹妹吃饭。” 麒哥儿如今已经一岁半了,走路稳当,口齿清楚,极得黛玉喜欢,又因雪雁现今也是诰命,黛玉常说英雄不问出身,并未因麒哥儿是自己丫鬟之子而看低他,因此从麒哥儿会说话便教他叫自己伯母,叫周鸿世伯。 闻听麒哥儿奶声奶气地说话,黛玉不觉开怀一笑,道:“麒哥儿乖,这样小就开始关心我吃得好不好了。好,我这就吃饭。” 雪雁却碰了碰碗沿,转头对丫鬟道:“有些凉了,再去给奶奶盛一碗。” 丫鬟听了,忙过来料理。 默默吃完饭,众人都到黛玉里间说话,麒哥儿坐在旁边椅子上,晃着两条小短腿,不管黛玉和雪雁说什么,他都听得眉开眼笑,即使他根本听不懂。 转眼间进了六月份,这里四季如春,炎夏倒不甚热,却是黛玉临盆之期。 雪雁是过来人,早已预备得妥妥当当,将麒哥儿穿过的旧衣服都拿出来用开水煮开浆洗了一遍,打算等黛玉之子降生后给他穿,反是周鸿觉得不够,每常训兵完后便拉着赵云商议该当如何,稳婆大夫都请在家里。 黛玉因笑道:“急什么?有雪雁呢。” 周鸿道:“到底比不得稳婆,你好生在家里静养,除了麒哥儿母子,别人也别见了,仔细惊动,我不能每日陪着你,竟是我的不是。” 黛玉忙道:“快别说这话,难道让你为我请假在家不成?你若如此,我反看轻了你。” -- 第448页 正说着,忽听有人报,道:“柳千总的太太带着她嫂子过来拜见奶奶。” 闻听此言,黛玉诧异道:“邢大妹妹什么时候过来的?” 说完,忙命快请。 周鸿皱了皱眉头,避开了,径自去书房小坐。 宝琴坐完小月子后,身体复旧如初,携着邢岫烟进来,道:“林姐姐,我们可是打搅了姐姐?我哥哥嫂子昨儿到了,今儿我嫂子特特来给姐姐请安问好。” 宝琴出嫁之后,薛蝌便迎娶了邢岫烟,当初送去邢家的聘礼聘金十分丰厚,邢家虽穷,没有钱给邢岫烟置办嫁妆,但是却用聘金给她置办了嫁妆,又将聘礼添上,加上邢夫人凤姐王夫人宝钗等人的添妆,也算是丰丰富富地完了婚。 薛蝌想着妹妹妹婿都在西海沿子,金陵本家长房又败落了,兼之薛蟠在时,没少横行乡里,作恶多端,剩下的薛氏族人未免受了几次报复,薛蝌深感在金陵立足不易,便携着母亲和妻子带着一家老小来这里做生意,在这里有柳湘莲在军中,比在金陵强,他们母亲养了几年病,虽未大愈,远行却也无妨了。 听她们姑嫂两个说完来西海沿子的用意,黛玉却是十分欢喜,笑道:“邢大妹妹来了倒好,明儿个我请客,咱们再做一回诗。” 邢岫烟含笑应是,原本打算说起荣国府被抄之事,但是看到黛玉身形笨重,便掩口不语,宝琴早已从邢岫烟口中得知,见她没有开口,方略略放下心来。 黛玉却是极聪明的人,鉴貌辨色,瞧出了几分,意欲问时,忽然发动起来。 鸳鸯等人有条不紊地叫人预备热水,叫来稳婆,又有嬷嬷们扶着黛玉进产房,然后向宝琴等告罪,请她们避开,又打发人去告诉周鸿一声,也打发人去叫雪雁。 黛玉生得并不顺,雪雁过来,径自进了产房,十分安慰。 熬了一日一夜,黛玉仍没有生下来,虽然她不愿周鸿为自己请假,但是听着她在产房生得艰难,叫声撕心裂肺,周鸿十分心焦,忙去沈睿那里请了两日假,沈睿想着西海沿子近日无战事,闻得黛玉生子,且生得十分艰难,思及黛玉身份,便允了周鸿所求。倒是别人听了,无不暗暗笑话周鸿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周鸿毫不在意,匆匆回到家中,黛玉仍未生下来,连雪雁也急得一头是汗。 半日,雪雁稳住心神,缓缓地安抚黛玉,又过了半个时辰,方听得一声婴儿啼哭。 黛玉心神一松,只觉得浑身乏力,昏死过去。 雪雁大惊,忙按着她的脉搏,发现她只是脱力方放下心来,亲手给婴儿洗澡称重,剪断脐带,是个六斤八两重的哥儿,包好后命人告诉周鸿。 周鸿忙问黛玉是否平安,闻得平安二字,忍不住喜极而泣。 黛玉此时却觉得眼前有人引路,影影绰绰,像是秦可卿,她心中诧异,不知不觉地跟了上去,远远看见一处清雅所在,朱栏白石,绿树清溪,又有一女子迎了上来,细细一看,竟是晴雯,周围也有无数认识的女子,不禁问道:“蓉儿媳妇,晴雯,这是何处?” 此处有无数奇花异卉,喷芳吐艳,映得这些女子更显袅娜风流,不似反间人物,黛玉心中忖度,越发疑惑不解,秦可卿早死,晴雯亦夭亡,金钏儿、尤二姐、尤三姐素无交情,如何会在一处?正在她疑惑间,听得晴雯扑哧一声,笑将起来。 黛玉闻声看过去,晴雯开口道:“咱们都是没福气的人,比不得仙子,只是仙子怎么忘却了前尘?快随我来罢,这一回,是仙子的造化大,连同别人也受益。” 秦可卿推了她一把,道:“你说这话做什么?绛珠仙子好容易来一趟,快请仙子入薄命司一观,速去速回,仔细别人知道了,说咱们徇私。” 晴雯笑道:“我这不就是来了?” 说话间,走到黛玉跟前,行了一礼,道:“仙子且随我来。” 黛玉迷茫地道:“你们说的到底是什么?我竟听不明白。” 晴雯冷笑一声,道:“谁不知道仙子天生的玲珑七窍心,哪里还会不明白,只是凡尘走一趟,有了好姻缘,倒将前尘忘了个干净!你过来看看,那些才是咱们的命呢!” 黛玉心中若有所悟,随着她走到太虚幻境,定睛瞧着两边的对联,感慨了一回,转过太虚幻境的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亦有横书对联,心下不禁寻思道:“倒和别处世外仙境不同,不知其内有什么值得我一观。” 当下跟着晴雯进去,配殿各有匾额对联,不及细看,便被晴雯领进了薄命司。 薄命司中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晴雯打开金陵省的大橱,先取正册递给黛玉,待得黛玉看完,又递上副册和又副册。 黛玉只粗粗看完,便察觉到上面皆是自己所识之女,正册乃是自己、宝钗、元春、探春、湘云、妙玉、迎春、惜春、凤姐、巧姐、李纨和秦可卿,副册是英莲晴雯袭人等人,只是上面的判词有一二属实,元春、探春、惜春、晴雯,却有极多并未如判词所言,迎春、英莲和自己,余者因离京便不知道了。 黛玉忽然想到迎春先前的婚姻,莫非她若嫁给孙绍祖的话,不及一载便要香消玉殒?念及于此,黛玉暗暗庆幸当初自己打发人探听了孙绍祖的为人,不然迎春只怕早已死了。 正要开口询问,却见晴雯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 -- 第449页 忽听身后一声冷笑,道:“妹妹怎么忘了,旁人都是陪着你和神瑛侍者下世,好了结前世的风流公案,不曾想,泪债未还,妹妹倒在凡间享受起红尘之福来。” 黛玉听是女子的声音,回头一望,便见一位绝代女子姗姗而入,翩跹袅娜,与众不同。 黛玉上前行礼道:“不知仙子如何称呼?这又是何处?判词又有何用?” 女子答道:“我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可卿之姐,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那亦是妹妹前尘的所在,我令可卿引妹妹过来,妹妹怎么倒忘了?” 黛玉听了,冷笑道:“我不过是个俗人,饮尽了孟婆汤,生来便和常人一般无异,如何知道你们这些,你们说话行事,半掩半露,无非是标示自己超凡脱俗,偏还口口声声责备我忘记前尘,我倒要问一问,谁在尘世间还记得前生之事?” 警幻仙姑笑道:“妹妹在尘世间轮回,倒越发伶俐了,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说罢,用手一拂,面前出现一案,案上唯有一镜,镜中现出形状,黛玉定睛一瞧,却是河畔一株仙草,十分孱弱,并不如何出奇,但摇曳之处,千般袅娜,万种妩媚,但是黛玉却仿佛见到了亲人一般,不知为何眼中落下泪来。 侍者以甘露灌溉,仙草修成女体,游于离恨天,饥食密青果,渴饮灌愁水,神瑛侍者下凡历劫,仙草入世还债,转换凡间,从甄家起始,英莲之失,甄家之祸,贾雨村之出身,而后自己丧母进京,竟没有丝毫差错,仿佛又重新经历了一回,黛玉看到此处,泪水如溪,流之不尽,但是不久便愕然发现,从自己父病回南,镜中所示却非自己经历。 父亲未有安排,自己黯然回京,元春省亲,自己住进了大观园,人人都说自己一草一纸皆是花费府上的,镜中没有雪雁的保护,没有容嬷嬷和张嬷嬷的教导,没有和自己家世交故旧的来往,也没有父亲安排的一半家产,没有周家,没有周鸿,自己所经历的镜中都没有,她只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唯有宝玉一人,纵使心心相印,终抵不过世俗规矩,她看到了镜中的自己忍受风刀霜剑,在贾母去世之后泪尽夭亡,看到了镜中的雪雁孤零零地扶灵回乡。 黛玉看到此处,心头一痛,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觉得,那仿佛就是自己经历过的和现今截然不同的人生,镜中的雪雁唯唯诺诺,只做一些跑腿传话的小事,并没有自己身边的雪雁那样精明厉害,镜中所显到底是真,是幻? 警幻仙姑轻叹一声,道:“镜中才是妹妹应有的人生,只是不知出了何故,竟将妹妹的命运改了,不但有了月老所牵的红线,如今还诞下了文曲星,连带正副册中亦有许多女子有了不同的命运,费了我们好些工夫,也难以令其按着薄命司所知而早日了结此案。” 黛玉见镜中所演到此戛然而止,贾家最后的命运如何,她没有看到,宝钗一干人等又如何,她亦不知,唯觉揪心不已,听了警幻仙姑的话,她心中却想到了所有的改变都是从雪雁南下时开始的,仿佛雪雁便是其中的变数,只是警幻仙姑既是神仙,何以不知? 即使心中有所疑惑,但是她却不会说出口,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发现都是雪雁作怪,她最明白所谓的神仙无情之至,他们高高在上,斩断了凡尘,不如凡人有七情六欲,若是知道雪雁弄鬼,,还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瞅了警幻仙姑一眼,黛玉淡淡一笑,道:“你们带我来此有何贵干?难道非要让我如镜中所示,父母双亡,寄人篱下,无依无靠,泪尽夭亡,方是理所当然?”她舍不得周鸿,舍不得刚落草的孩儿,舍不得和雪雁的姐妹之情,她不想做什么神仙,也不想忆起红尘,她只想和周鸿带着孩子安安稳稳地生活,即使不做神仙也愿意。 警幻仙姑叹道:“即便想改,如今也晚了。” 黛玉闻言,心中登时一宽。 警幻仙姑见状,十分气闷,问道:“不知妹妹身边可有什么不入三界五行的高人?改了妹妹的命运?若我们知道,该当有所请教才是。” 黛玉一笑作答:“我只听过我命由我不由天,想来是这句话改了我的命?我没有像镜中一样自怨自艾,皆是父母教导所致,哪有什么不入三界五行的高人?追根究底,都是我父亲在生前有所安排,我父亲历经世事,并未如像镜中所显对于后事毫无安排。” 警幻仙姑听了,正欲开口,只见秦可卿进来,道:“姐姐问仙子这些作甚?仙子积德行善,功德极大,此后命运不该由你我左右,点醒仙子知道今生来之不易也便罢了。” 那一年赈灾济贫之后,黛玉年年都会从田庄商铺进项中拨出一笔银子来做这些善事,救下来的人命没有上万,也有八千,这些凡间之子得其援手而存活于世,都是黛玉的功德,并不能因为要以泪还债而令其人生回到镜中所显,只为了报神瑛侍者甘露之惠。 警幻仙姑若有所思。 秦可卿又道:“姐姐快送仙子回去罢,仔细旁人知道了什么,又生事。” 警幻仙姑点头道:“也罢,横竖世间之事亦真亦幻,绛珠妹妹且去罢,既到了这样的地步,也没有我们置喙的余地了。”说罢,将黛玉一推。 黛玉哎呦一声,登时从梦中惊醒,于梦中之事忘了大半,不记得金陵十二钗,只记得镜中所显的人生命运。 -- 第450页 周鸿已守了黛玉一日一夜,见她迟迟不醒,急得如同没头的苍蝇,大夫请了无数,都说只是力尽疲惫而睡,但是黛玉不醒,他便不能放心,正在此时,忽听黛玉一声惊异,忙过来一看,只见黛玉睁开眼睛,果然清醒了。 黛玉乍然见到周鸿,神情憔悴,面容沧桑,眉梢眼角皆是担忧,不禁心中一暖,想起梦中所见,几乎要落下泪来,道:“你这是怎么了?头面也没有收拾,咱们的孩子呢?” 周鸿气道:“都是为了他,你足足昏睡了一日一夜。” 黛玉一怔,随即笑道:“我只是累了,你怪他做什么?我心甘情愿呢。快抱来我看看。” 周鸿道:“在你枕畔睡着呢,奶娘已经喂过了。” 黛玉侧头一看,果然见到自己的儿子睡得正香,心里爱得什么似的,正要说话,忽听人报说雪雁过来探望,想来自己昏睡一日一夜,雪雁也十分担心,黛玉忙催促着周鸿去梳洗,然后请雪雁进来。 第九十八章 发配边疆偶遇黛玉 自从黛玉生子昏睡,雪雁并未离开,担心不已,好容易听说黛玉醒了,连忙念了一声佛。 进来见到黛玉平安无事,雪雁放下心来,道:“好好儿的,姑娘怎么睡了这么长时候?周将军守了姑娘一日一夜,寸步不离,连吃饭都顾不得了。” 黛玉听了,心中顿时百感交集,既想到梦中所见,又感叹今生之福。 想了想,黛玉道:“我做了一个梦。” 雪雁一怔,坐到床边鼓凳上,替黛玉挽了挽散乱的青丝,又看了看睡熟的哥儿,轻声道:“人生在世,谁不做几个梦?姑娘从前夜里睡不着时不也做过?不过倒也奇了怪了,姑娘生哥儿虽辛苦些,终究无妨,怎么一个梦倒睡了一天一夜?把我们担忧得什么似的。” 黛玉凝视着她依然关切的脸庞,道:“你有所不知,我做的这梦古怪着呢,梦里好像见到了蓉儿媳妇和晴雯金钏儿等人,但是说了什么话,却都不记得了,仿佛还见了什么仙子,隐约记得那仙子让我看了书册和许多景儿,回南之前梦里梦外都是一样的,回南之后便有所不同了,梦里因父亲去得突然,并没有安排妥当,我孤苦伶仃地在荣国府里熬日子,十七岁就死了,他们都说我是一无所有投奔了来的,连吃一碗燕窝粥都怕生事,我们也没有和表伯父家中有来往,旁人就更别提了。你说,这是什么缘故?” 梦里还有许多事情发生过,实在是太真切了,毕竟都是荣国府的人物,别的她都不大记得,唯独记得梦中所见和如今过的日子简直就是天渊之别。 雪雁听了这话,顿时大吃一惊,难道黛玉做梦梦见了原著中所经历的一切?她看着黛玉忧伤的目光,微一思忖,便安慰道:“咱们现今过得和和美美,何必太过在意这个梦?再苦,也不过是个梦。” 黛玉躺在床上,摇了摇头,缓缓地道:“虽说是做梦,倒像是经历过似的,无论如何,我都无法当做是个梦。大梦初醒,不知梦里是真,还是梦外是幻。” 雪雁闻言,顿时默然不语。 黛玉生性玲珑剔透,必然是要寻根究底,打探清楚,她现今有家有夫有子,也不是得过且过的人,想到这里,雪雁暗恨给黛玉托梦的人,听黛玉说什么书册,定然是警幻仙姑那一干无所事事的神仙所为,黛玉已经过得十分圆满,她们实在多事。 黛玉一直看着雪雁,见她如此神情,便道:“雪雁,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回南之后,你之为人精明果断,和梦中的你截然不同,我虽不知缘故,却明白我能有今日,定有你十二分的功劳。” 雪雁暗暗一叹,果然是黛玉,虽是一梦,却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忖度半日,并没有实话告诉她自己乃是穿越时空而来,半吐半露地道:“回南之时,我亦做了一梦,梦见姑娘在荣国府里受尽欺凌,不但老爷留给姑娘的家业被侵吞得一干二净,且姑娘自己都说一草一纸皆用府上的,我和王嬷嬷无能为力,最终姑娘泪尽夭亡,金玉结成良缘。” 黛玉奇道:“你也做了和我一样的梦?” 雪雁道:“按着姑娘说的,大约是有所相似,真不真,假不假,却也说不上来。”她深怨警幻仙姑等人多事,让黛玉平平静静过日子不是极好?何必让她知道这些。 这时,鸳鸯端着汤粥进来道:“奶奶睡了一日一夜,该饿了罢?早早熬的粥在灶上,大爷出去吩咐我送过来,姑娘好歹先吃些垫垫肚子。” 黛玉掩住适才的话题,笑道:“闻到香气,果然觉得饿了。” 雪雁扶着黛玉坐起身,倚着靠枕,方回身接过碗,亲手喂黛玉吃。 黛玉笑道:“哪里还要你服侍?让小丫头来。”说完,她看着站在一旁抿嘴微笑的鸳鸯,心里想起梦中所见,梦中贾母去世后,自己无所作为,病势已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被贾赦强逼为妾不从,是夜自缢而亡。 截然不同的结局,不独鸳鸯一人,迎春、英莲都不一样了。 雪雁道:“从前不是没喂姑娘吃粥,今儿喂姑娘吃又如何?难道谁还嫌我多事不成?”说着,轻轻将粥吹了吹,拿着调羹将粥送到黛玉嘴边。 黛玉听了这话,张口吃了,吃到中途,自觉力气渐复,便伸手接了过来。 吃完后,鸳鸯端了碗匙下去,黛玉用温热的开水漱了漱口,打发小丫头亦下去,方对雪雁道:“我原说过,我能有今日,多亏了你帮衬,如今才明白,你何止是帮衬了我?简直就是呕心沥血不让父亲给我安排的心思,只恨我懵懵懂懂,竟不知道。” -- 第451页 雪雁听了,心中十分叹息,她和黛玉的情分已经非比寻常,哪里经得起黛玉这样想。虽然黛玉有今日,自己的确功不可没,但是自己也依靠黛玉有了这样的日子,夫子俱全,家庭和睦,兄妹情深,想罢开口道:“姑娘快别说这些话,羞得我都不知道把脸藏在哪里了。若说这个,难道姑娘就没为我费过心?我能有今日,也都是得了姑娘的恩典所致,不然凭我一个丫头,哪能得到这样的下场?京城内外,不知道多少人羡慕我呢,都说我不过是个丫头出身,倒比小家碧玉过得还强十倍,如今又成了诰命。想想荣国府里的二太太,熬到五十多岁还是五品,柳家大奶奶虽说是主子,品级也不如我。” 这一番话说得黛玉莞尔道:“这哪能相提并论?” 雪雁忙道:“怎么不能相提并论了?难道姑娘待我的好,却比不得我对姑娘尽心不成?不管梦里如何,梦外如何,姑娘快别放在心上了,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别理会什么神仙,什么和尚道士,他们满嘴里说什么命运,实则不过是哄人罢了。” 黛玉却道:“我既知道了梦里梦外不同,总要弄个清楚明白,不然放在心里,总觉得不舒坦。雪雁,你同我说说,你梦见了什么,我也说说我梦见了什么,看看是否一样。” 雪雁见她执意如此,只得挑拣三四件事情说了出来。 黛玉一面听,一面和梦中相比,虽然不清不楚,倒也大概相同,不禁说道:“和我梦见的一样,你说,果然有前世今生不成?不然怎么偏做了这样的梦?” 雪雁无奈地劝道:“这倒不知,但是我却知道给姑娘托梦的人必定不怀好意。” 黛玉问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雪雁扶着她躺下,盖上纱衾,道:“咱们的日子已经过得极好了,按理说,何必在意什么前世,什么今生,说到底,都是喝了孟婆汤投胎转世的,谁还在意什么前尘往事不成?咱们一步一步踏踏实实方得了这样的结果,偏她们多事,让姑娘知道这些,依着姑娘的性子,总是打破沙锅问到底,难免有些抑郁难解,除此之外,对姑娘有什么好?” 黛玉笑道:“你想得也太多了些,托梦的人让我知道今生难得也未可知。” 雪雁撇撇嘴,不以为然,黛玉知道这些,除了感激自己外,有什么好处?她和黛玉到了这样的地步,情分深厚,姐妹如亲,已经不需要她梦见什么前尘往事方对自己好。 黛玉始终记得梦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真真是苦不堪言,心里更加明白雪雁替自己带来了怎样的改变,对于雪雁,她愈加感激不尽,道:“雪雁,这件事我不告诉别人,你也别让别人知道了,我怕会惹来不好的事情。” 梦中的事情她忘记了大半,却始终记得似乎有神仙在查自己命运有所改变的源头,她万万不能让那些神仙知道是雪雁的缘故,谁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雪雁十分纳闷,忙问道:“这是何故?” 黛玉并没有瞒着她,将梦中所见但凡记得的都告诉了她,道:“那仙姑说得不尽不实,我也忘记了好些,但是咱们好容易有了今日,千万得小心谨慎些,那些神仙高高在上,只知道什么历劫归案,在意什么了结尘缘,哪里知道咱们的喜乐哀愁。” 雪雁听完,点头道:“姑娘说的是,咱们再不能告诉别人。” 对于黛玉的胸怀坦荡,雪雁微生歉意,但是穿越实在是太过离奇,她经历了这么些年的悲欢离合,遇到的人都是活生生的,而不是书里的角色,所以不愿意前世影响今生,也不想黛玉知道自己居然是一本书里的人物,因此只能用做梦来回答黛玉。 雪雁愈加痛恨警幻仙姑等人,该不会是嫉妒黛玉得了好,所以巴巴儿地引了黛玉过去,让她看到自己应有的命运罢? 想到这里,雪雁哑然失笑,自己不是警幻仙姑,猜不出她的心思。 但是经历此事后,黛玉和雪雁的情分更近了一层。 两人心照不宣地掩下此事,雪雁絮絮叨叨地告诉黛玉坐月子的避讳,又请来鸳鸯一一记住,该吃什么,该做什么,该避讳什么,早就列了单子递上,又道:“我生麒哥儿时是冬日,一个月不洗澡不洗头也罢了,偏如今是六月,奶奶只怕要吃些苦头了。” 黛玉癖性喜洁,闻声蹙眉,道:“别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我能如何?横竖我比常人好些,往年身体不好时,盛夏还穿夹衣呢,倒也不怕什么,多换几次衣裳罢。” 雪雁赞同道:“只好如此了。” 忽然来人说麒哥儿醒了,在家里哭闹找娘,黛玉十分心疼,道:“你快回去罢,怎么丢了麒哥儿一人在家?下回过来,带麒哥儿一起。” 雪雁笑着称是,先告辞回去了。 周鸿闻得雪雁已经走了,方进了房中,见黛玉正在凝神沉思,不禁皱了皱眉头,走过去伸手理了理她头上的抹额,道:“在想什么?” 黛玉回过神,问道:“我听雪雁说,你守了我一日一夜,沈将军那边怎么交代呢?” 周鸿坐在床畔大圈椅上,安抚道:“沈将军那边我已经请了几日假,横竖近日无战事,并没有大碍。我在家里能陪着你到给咱们的孩子洗三,你这次真是吓坏我了。”说着,看了熟睡的儿子一样,麒哥儿生下来七斤三两,比他重,也没像他这样尽折腾黛玉。 -- 第452页 黛玉见微知著,伸手点了点儿子的鼻子,道:“你别怪他,生孩子这样的事也不是他能做主的。对了,给公公婆婆去信了没有?” 周鸿不提自己见她昏睡便急得忘记了,只道:“还没去信。” 黛玉一怔,问道:“怎么没去信?咱们离京城远,这信送到京城也得几个月后,早些去了信,好叫公公婆婆欢喜些,另外,咱们这孩子是请公公给他取名呢,还是你自己取?总要在信中有所交代。” 周鸿道:“薛蝌近日采买了一批洋货,三日后启程进京,我打算让送信的亲兵下人与他同行,有咱们家的名帖身份,薛蝌途中行事也便宜些,入住驿站都使得。至于名字,还是请父亲取罢,不得父亲的信,咱们大哥儿满月后便先取个小名儿先叫着。” 黛玉点头笑道:“如此甚好。” 他们的大哥儿洗三,上到沈睿夫人,下到将士眷属,悉数到了,因而十分热闹,邢岫烟也随着宝琴过来,等到洗三过后,邢岫烟便给薛蝌收拾行囊,预备运货进京。 薛蝌颇有本事,行商也圆滑,宝琴意欲给哥哥多些助力,便拿嫁妆银子凑份子,让他买洋货运到京城卖掉,再买些京货南货回到西海沿子,卖给外国人,转手就是十几倍的利息,说给雪雁听时,雪雁想着手头几千两银子用不到,便也凑了一份,独黛玉是读书人,名下进项皆是田舍商铺租子,自来不喜与民争利,便没有出手。 薛蝌十分用心,因这笔货物数目大,带了许多健仆护院,又有周鸿派了几个从军中退下来的兵士,也有周鸿派去送信的人,一路倒也平安。 及至到了京城,薛蟠到自家铺子里去,周鸿派的人便去周家和于连生家、赵家、韩家送信。赵家只三四个小厮,送信来往十分不便,黛玉跟雪雁提起周鸿派了好几个人同薛蝌一起进京,雪雁便托他们替自己捎信给于连生,也有赵云捎给八景镇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的家书。 信送到周家时,周元上朝未回,周夫人却在家,未曾拆信,先隔着窗子问话,闻得黛玉平安生子,不由得念佛不止,笑容满面地对王氏道:“可惜咱们在京城,你们哥哥嫂子在西海,也不知道大哥儿生得好不好。” 王氏笑道:“太太问问送信的小厮,想来知道大哥儿好不好。”自从年初进门后,周夫人一如传言所说,待媳妇十分和气,王氏也暗暗庆幸嫁到了这样的人家,虽比不得黛玉,但和别人家的婆媳相比却是强了十倍。 周夫人听了这话,忙隔窗一问,说是生下来六斤八两,洗三极热闹,只是尚未长开,瞧不出像谁,接着周夫人又问了许多话,方打发他们下去歇息,回头对王氏道:“虽说没有六斤九两,但是你嫂嫂生得单弱,大哥儿已算重的了。” 王氏点头称是,情不自禁的摸了摸肚子,这个月并没有换洗,想来也是有了。 周夫人想起未曾见到的大孙子,忙不迭地打发人收拾东西,等到薛蝌离京时捎过去,吃的没有,多是穿的用的顽的,忙到周元下朝回家都无所觉。 周元解下斗篷,接过手炉,道:“外头下了大雪,你在找什么?” 周夫人回头笑道:“鸿儿来信了,说他媳妇生了个大胖孙子,我正收拾些东西,叫人捎过去给他们,信在炕桌上,你看看,还说请你给大孙子取名字。” 周元喜不自胜,道:“是个小子?” 周夫人笑道:“可不是,别看鸿儿媳妇单薄,孙子却重得很,六斤八两,难为她平安生下来,为咱们周家立了大功,得多送些东西过去,他们在西海,终究不比在京城里。”说着,顾不得周元,忙忙地吩咐青梅红杏从自己的梯己中挑上等的东西取出来,除了给孙子的,也有给黛玉的,给孙子的多是顽器,给黛玉的多是头面,另有给他们一家三口做衣裳的绫罗绸缎,都是今年江宁织造府才进贡进京的,乃是长乾帝所赐。 周元却去取了书籍,费了几日工夫,给周鸿之子取名为玄,写在信中。 听说周鸿家书中说黛玉生了一子,紫鹃忙回了婆婆,打算和丈夫一起随着薛蝌的商队南下,仍旧服侍黛玉,丈夫在那里也好谋个差事。 王管家媳妇素知紫鹃满心记挂着黛玉,当初若不是身子重,也跟去了,想了想,便答应了,他们夫妇跟着黛玉夫妇总比在家里的强,家里是周夫人管家,自己和丈夫虽是大管家大管事,但是儿子却不大容易出头,不如跟了周鸿。 紫鹃听了,十分欢喜,忙忙地收拾行李,又去了娘家一回。 当初紫鹃想让父母赎身出来,不想父亲舍不得在荣国府的差事,屡劝不肯,直到抄家时,几辈子挣下来的家业都被抄了,登时后悔莫及,被发卖时,紫鹃拿着梯己银子,她丈夫好说歹说,才赎了下来,安置在紫鹃陪嫁的小院子里,又拨了几亩地给他们。 紫鹃父母听说紫鹃要去西海服侍黛玉,便道:“在京城里无所事事,不如跟你一同去罢。” 紫鹃撂下脸来,道:“爹娘这是何意?难道还想着到西海,在大爷奶奶身边谋个差事不成?依我说,竟是和哥哥嫂嫂在家老老实实地种地罢,何必去打扰奶奶的清静?爹娘哥嫂侄儿们从前虽是下人,也都是丫头婆子服侍着,个个身娇体贵,去了能做什么活计?往日府里多少下人都被卖到了天南地北,如今有栖身之所,也有二十亩地,不知道他们多羡慕二老呢。” -- 第453页 紫鹃娘家一家都依靠着紫鹃过活,闻得此语虽不入耳,也只能答应不去。 王管家媳妇见紫鹃怒气冲冲地从娘家回来,忙问端的,待得听说他们要去投奔黛玉,顿时心中一跳,而后闻得紫鹃拒绝了方放下心来。荣国府的世仆都十分懒散,规矩也不好,在府里盘根错节,往往使主子都忌惮,京城里凡是达官显贵除了得长乾帝赏赐的,余者皆不愿意买他们家的人,反倒是暴发新荣之家和来往客商买了去。 紫鹃想到娘家,不觉十分烦闷,幸而公婆夫婿都是明理知事的人,并没有拦着自己拿梯己银子给娘家赎身,不想他们倒得寸进尺起来,对于娘家为人紫鹃再明白不过,因此不愿他们跟过去,实在是跟过去了,不知得弄出多少事情来。 周夫人听说后只是一笑,怪道黛玉倚重紫鹃,单是这份心思便与众不同。 没两日,薛蝌带来的洋货皆已卖尽,因将年下,故生意红火,赚了十倍的利息,而后置办了京货,大半银两留下来,等走过金陵时,多多置办江南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等,这些东西外国人都当作宝贝似的,一船茶叶出海,能换一船黄金回来,只不过出海风险极大,薛蝌又无经验,只能在西海沿子做生意,饶是这样,卖给外国商贾,也能赚十几倍的利息。 这日薛蝌生意料理完了,便打算去荣国府拜见,掌柜的却道:“东家竟是不必去了。” 薛蝌纳罕道:“这是怎么说?堂姐是他们家的二奶奶的,大太太又是内子的姑妈,既进京了,料理完生意,总得过去拜见,不然传出去想什么话。” 掌柜的忙道:“东家有所不知,宁荣国府已经被抄了。” 薛蝌登时大吃一惊,道:“几时的事情?我竟一点儿都没听到消息。” 掌柜的道:“有半年了,珍大爷判的是斩立决,秋后已经问斩了,大奶奶曾放过印子钱,也做过包揽诉讼的事情,还有几个罪名儿,判了发配边疆,小蓉大爷和余者女眷家人都被发卖了。赦老爷政老爷琏二爷判的是斩监候,其中赦老爷为了扇子弄得石呆子家破人亡,事情被贾雨村揭发了,秋审之后政老爷因房中抄出许多借据和当票等等,还有许多御用之物,仍是斩首,和珍大爷一起行了刑,但是圣人念着祖上功勋赦老爷和琏二爷未曾藏匿甄家史家财物,虽说减罪一等,但是赦老爷亦是斩首,唯有琏二爷仅是治家不严,并孝中娶亲,改斩首为流刑,发配到了闽南,一家子就这样败落了。” 薛蝌听得惊心动魄,忙问道:“家中女眷呢?宝玉宝二爷和堂姐呢?” 掌柜的想了想,说道:“家中女眷除了大奶奶因是节妇,守着独子过活,将其财物发还,大奶奶带着兰哥儿回南了,去投奔娘家叔叔,余者所有人等都没入官府为奴,尚未发卖,不过也就这几日了,大太太和宝二奶奶便在其中,二太太判了流放西南,八月里就上路了,琏大奶奶还在牢里,比二太太罪过轻些,判了二十年监、禁,宝二爷因做了反诗,也在牢里。” 薛蝌听到这里,长叹一声,道:“赫赫扬扬的荣国府,就这样败落了?” 掌柜的沉默片刻,道:“他们家罪过滔天,圣人如此处置,百姓们反而拍手称快呢!想当初,荣国府侵吞了周家大奶奶多少钱?听说,从二太太房里抄出许多林家之物,林家也是列侯,祖上四代深受隆恩,家里存了不少御赐之物,礼部都是有记录的,一看便知。想当初周家出事时,没见他们如何行事,亏得他们家入狱后,周家还打发人打点了些。” 听了这话,薛蝌登时沉默不语,半日方道:“既知道了,总不能不去,一会子你陪着我去牢里走一趟,瞧瞧他们罢。” 掌柜的点点头,依言收拾了些冬衣吃食,陪着薛蝌出门。 外面大雪纷飞,却见闹市街头有官府卖人,薛蝌本不甚在意,因听得旁边有人说道:“瞧瞧,那些都是荣国府的人呢,他们家的下人早早就被发卖了,现今轮到主子们了。” 又听有人接口道:“可不是,当初他们家赫赫扬扬的,说什么只有买人卖人的,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现今自己也被人拉到上头跟牲口一样卖了,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薛蝌听了,忙和掌柜的带人过去。 只见高台之上,男女皆有,一群女眷中除了邢夫人等几个年纪大的,宝钗等人虽然衣衫破旧,褴褛不堪,却难掩姿容之美,下面人等指指点点,都垂涎不已。 宝钗见到底下目光,羞得恨不得一死了之。 等到衙役叫卖时,薛蝌吩咐掌柜的道:“好歹将大太太和堂姐买下来,总不能冷眼看着。” 掌柜的答应了一声,忽见周家有几个人上去,跟衙役说了一声,递上银子,将邢夫人、宝钗、赵姨娘和贾环、贾琮等人领走了,薛蝌见了,心中一宽,道:“想来是念着林夫人和府上的情分,所以周家将大太太和堂姐赎了回去安置。” 掌柜的说道:“周家行事真真好,谁不说他们家有情有义。” 薛蝌静静地又看了一回,便转身走了,没有继续看下去,横竖剩下的人他都不认得,因此随着掌柜的坐车去了凤姐宝玉所在,却是在狱神庙里,看守的衙役见到薛蝌立即拦住,目光往他们身上一掠而过,停在食盒上,道:“这里关押着犯人,你们干什么呢?不能进去。” -- 第454页 薛蝌陪笑道:“听说有两个亲戚关在里头,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说着,给身边的小厮使了个眼色。 小厮立时递上二两银子,道:“天冷,给官爷打酒喝,去去寒气。” 衙役掂了掂银子,又打开食盒看了看,薛蝌忙命小厮将其中几样鸡鱼肉端出来给他们下酒,他们方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进去罢。” 薛蝌进去后,当先便见到凤姐独卧于墙角稻草堆上,蓬头垢面,面黄肌瘦,幸而还有一床棉被足以御寒,在凤姐对面的牢房里便是宝玉,亦是如此,薛蝌走上去道:“二奶奶,宝二爷,我过来看你们了,一别年余,你们可还好?” 见到他,凤姐没有起身,宝玉忙走到牢门边,又惊又喜,道:“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薛蝌叹了一声,道:“前儿才回京,听说了这件事,立即就过来了。” 宝玉忙问道:“今儿咱们家女眷发卖,你见到了宝姐姐没有?” 薛蝌知他一直不喜宝钗,但是身在牢中,还记挂着宝钗,也算有情有义,便道:“出来时正好遇到官府发卖,意欲买下姐姐,不想周家出手了,赎了大太太和堂姐几个人,想来是有安置之处,宝哥哥只管放心罢。” 宝玉松了一口气,羞愧道:“府中行事我都无话可说,难为林妹妹的夫家愿意援手。” 薛蝌陪着说了些话,递上冬衣和吃食给宝玉和凤姐,又陪着说了许多话,正欲告辞时,却见一个干净俏丽的小媳妇进来,薛蝌不敢多看,快步走了出去,却见那小媳妇走到凤姐牢房门口,道:“我来看奶奶了,才和茜雪做了两件冬衣,奶奶好歹穿着御寒。” 凤姐走过来问道:“小红,我让你去娘家问问,葵哥儿和巧姐怎么样了?” 小红听她这么一问,心中一酸,登时泪如雨下,道:“我和芸二爷去晚了,葵哥儿和巧姐都被王仁给卖了!” 凤姐听了这话,圆睁双眼,跌跌撞撞地过来,扶着牢门道:“你说什么?巧姐被卖了?” 宝玉也急道:“小红,巧姐被卖到哪里去了?” 小红哭道:“不知道,人牙子说是卖到南边去了,芸二爷已经亲自过去找了。” 凤姐只觉得头晕目眩,半日方咬牙切齿地道:“都是我所托非人,我原想着娘家虽败了,到底老娘还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不能不管外孙子外孙女,那承想我竟是亲自将一双儿女送到了贼人手里!”说着,不禁跪地大哭,宝玉在对面亦是泪流满面。 小红道:“奶奶放心,我们都打发人去找了,找到了人牙子,总能知道地儿。” 凤姐流泪点头,道:“难为你们了,我这一辈子,没做过几件好事,原不信阴司报应,岂料都报应在孩子们身上了。我也不求什么,只求你们救了葵哥儿和巧姐儿。” 忽听一声颤巍巍的声音道:“姑奶奶,我来看姑奶奶了。” 凤姐一怔,闻声抬头,却是刘姥姥,头发雪白,扶着板儿的手进来,当即就到了凤姐牢前,磕头道:“给姑奶奶请安。” 凤姐忙隔着牢门扶起,滴泪道:“难为姥姥还记得来看我。” 刘姥姥说道:“听到信儿心里急得慌,早就想来了,只是先前还没判下来,不让人探监,我几次走到门口都被撵远了,好容易等到今日,听说府上的太太奶奶爷们都发卖了,我去了一趟,去晚了,还是好人多,说是被林姑娘的夫家给买走了,安置在一处小院子里,我便没过去,先过来给姑奶奶请安。” 凤姐痛哭失声,哽咽道:“姥姥。” 刘姥姥亦是老泪纵横,忙命板儿磕头请安,道:“这几年亏得府里照应,那年又赏了银子东西,置办了几亩地,丰衣足食,又有林姑娘身边的姑娘送的书籍笔墨,让板儿念了一点子书,认得了几个字,比那年懂得一些规矩了。” 凤姐打量了板儿一回,多年不见,确已成人,生得着实斯文清秀,但是见到他,不觉想起他和巧姐拿佛手换香橼的事情来,忍不住泪流满面。 刘姥姥道:“听说姑奶奶生了个哥儿,那年也没来跟姑奶奶道喜。” 凤姐大哭起来,小红在一旁呜咽道:“哥儿和姐儿都被他们舅舅给卖了。” 刘姥姥大吃一惊,拉着小红的手问道:“卖到哪儿去了?怎么有这样狠心的舅舅?” 小红哭道:“说是卖到了南边,我家二爷已经追过去了,也不知道到底在何处,只能慢慢儿地找,王仁把家给败了,王家太太没了,扶灵回乡,也不知他怎地和小蓉大爷混到了一处,小蓉大爷生得好,很是得王仁欢喜,一时手里没钱使,便商议着把两个孩子卖了。” 凤姐道:“是东府里的小蓉大爷?你怎么没说?” 小红哭着点头道:“还没来得及说,刘姥姥就过来了。” 凤姐恨道:“亏我还将他当是亲侄儿一般,直到尤二姐那事出来,才没了来往,不想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如此害我的葵哥和巧姐。” 刘姥姥也想到初次见凤姐时,贾蓉给凤姐请安,周瑞事后还说那才是凤姐的亲侄儿,生得那样风流俊俏,没想到心竟是黑的,忙道:“你们年轻人不知道厉害,我也去找,我经历的事情多,也见过几分世面,总得将哥儿和姐儿找回来,姑奶奶放心罢,我这就去。” 凤姐拉着刘姥姥的手,顿时说不出话来,唯有满心感激,谁能想到当初自己看不起只是随便打发了的刘姥姥,竟会记得自己的恩典,在旁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明知未必找得到葵哥儿和巧姐儿,还愿意千里迢迢地过去。 -- 第455页 小红道:“人牙子说凡是男女孩子多是卖往金陵淮河一带,我们二爷便是去了那里。” 凤姐听到金陵淮河,只觉得五雷轰顶,险些昏倒在地,秦淮河上画舫如云,不是好地方,两个孩子卖过去,焉能有好下场?哽咽道:“姥姥。” 刘姥姥劝道:“知道在哪里就好了,定能找回来,哥儿姐儿必然遇难成祥,逢凶化吉。” 出了狱神庙,迎着风雪,刘姥姥便和板儿迫不及待地出京南下。 薛蝌对此一无所知,到了家中,打听到宝钗等人的所在,去探望了一回,二进的小院子,虽无下人服侍,但是衣食丰足,日子倒还过得去。 宝钗见到薛蝌,十分欢喜,忙问宝琴如何。 薛蝌淡淡地说道:“我们现今都住在西海,不在金陵了,打算先在西海做几年生意,等几年再回乡,到那时,金陵也没人记得大哥哥做过的事情,也不会为难我们了。这回进京是送洋货回来的,过些日子就回去。” 宝钗听了,登时一怔,无言以对。 忽听袭人来拜见宝钗,并送来麝月给她使唤,原来那日发卖下人时,麝月竟被蒋玉菡买了去,袭人认出来,遂送过来,薛蝌留下一些银两给邢夫人和宝钗,便即告辞。 贾家之事已经尘埃落定,薛蝌收拾好货物,预备启程,周夫人和于连生忙将预备好的东西都送来,托他带过去给黛玉和雪雁,足足装了好几口大箱子,薛蝌自然没有拒绝。 却说今年雪雁和黛玉等人在西海过头一个年,忙忙地预备年货,雪雁刚吩咐妥当,外面就报说方千总的太太来了,忙命快请。方千总也是周鸿麾下,身份和柳湘莲等同,武艺虽不如柳湘莲,计谋却高,方千总的太太和雪雁也算熟识,常有来往。 方太太一进来便行了一礼,雪雁忙亲手扶她起来。雪雁是五品诰命,方太太是六品敕命,但是雪雁是丫头出身,素来谦逊,扶起方太太后,还了一礼。 礼毕,两人分宾主落座。 寒暄过后,方太太笑道:“今儿有花会,何不过去看看?” 雪雁想了想,方千总是周鸿到西海之后分过来的,方太太在西海已经住了几年,听她说了这话,便笑道:“我却没有去过,不知道热闹否?” 方太太笑道:“热闹得很,这儿四季如春,奇花异卉极多,不比京城冬天除了腊梅水仙便没别的了。若是你不嫌弃,我倒是可带你一游,那边花园子都是女眷过去,并没有外男,只是人多,未免嘈杂些。” 雪雁笑道:“这倒无妨,等我去找周大奶奶一同去。” 方太太巴不得黛玉同去,忙陪着雪雁到了周家,黛玉早出了月子,正带着麒哥儿,看着自己的大哥儿,听说赏花,果然欢喜,立时便收拾妆容,留大哥儿在家,带麒哥儿过去。 她们皆是坐轿过去,饶是减带了下人,仍是前呼后拥,行人纷纷避让,尤其是几个衙役押着数十个男女犯人,拉着枷锁上的铁链,像赶牲口似的将他们赶到路边,其中有几个上了年纪的男女犯人险些因此跌倒,好半日方站稳。 因诰命眷属车轿也有品级,一个衙役道:“不知道是谁家,竟是一品大轿。” 便听本地来接他们的衙役笑道:“还有谁家?这里独沈将军是一品,但是方才过来时,我见到沈夫人家的轿子过去了,想来这是周将军家的林夫人。” 先一个衙役听了,诧异道:“莫不是那个因赈灾济贫封了一品的林夫人?”他们是从京城来的,押送一干流刑犯人发配到边境,壮年男丁充军,老人和女人劳役,途中死了三四个人,他们在京城时,对于周鸿戍守边疆,眷属相随的消息都十分清楚,这里是边境,都是武将镇守,地方官员未过一品,因此独沈睿身份最高,仅次于他的便是周鸿。 本地衙役笑道:“可不是,周将军家来了快一年了,六月份添了一个大胖小子呢!想来因为周将军的缘故,今年咱们这里的军饷没有短过一回,洗三满月百日之时许多人都去了。” 先衙役听了,点头赞叹不绝,此时黛玉等人已经走远了,他忽然指着犯人中一个白发老妪道:“这样巧,这个就是林夫人的二舅妈,被发配到这里来了,京城里都知道,从她房里抄出不少拮据当票之属,除此之外,还有藏匿的甄家财物,以及林夫人娘家的东西,也是他们贪心,林家有好些东西都是登记在册的御赐之物,他们收着,可不就被查出来了。” 本地衙役闻言一怔,看了王夫人一眼,形容苍老,面有刺字,一路风尘仆仆,但是难掩举止之间的富贵之气,不禁咋舌道:“竟是这样的人?一会子送到牢里,派些重活儿给她,” 京城来的衙役笑道:“这些就交给哥哥们料理了。” 这两个衙役有来有往,话里话外既有对周家之羡慕,又有对王夫人之鄙弃,别的犯人目光微微一闪,也都看向王夫人,却见她低头不语,满面憔悴。 等到赶他们过去,王夫人方抬起头来,看向黛玉所去的方向,面上心里不知是悔是恨,本想着黛玉出阁多年无子,岂料来了西海不到一年就生了儿子,而且周鸿自从娶妻之后亦是步步高升,真真是有造化,此时她恨不能躲得远远的,不愿黛玉见到自己落魄的景状。 黛玉和雪雁均不知王夫人被发配到这里来了,她们抵达园子里,凡此处之花园内皆有,各自喷芳吐艳,果然见到许多官宦将领眷属亦带了人在其内游玩,沈睿夫人带了两个女儿在看花,闻得黛玉雪雁等人过来,忙出来迎了进去。 -- 第456页 沈夫人和一干女眷多是去拜见过黛玉,互相都认得,好容易方厮见过。 进园子里游赏一番,又遇到几个本地豪商乡绅的眷属,见到沈夫人等,忙都过来请安问好,黛玉微笑点头,并没有拿着款儿置之不理。 麒哥儿已经两岁了,精神抖擞地满处乱跑,雪雁跟在后面看着,又吩咐小兰和翠柳两个跟着,黛玉笑道:“这里花多,枝叶也多,看着麒哥儿,仔细划破了脸,一会子哭起来。” 一语未了,却见他从花丛里钻出来,举着一枝开得正好的鲜花。 众人今日赏花,都带了男女孩子过来,正在旁边嬉戏,围着丫鬟奶妈看着,见到麒哥儿跑过来,众人顿觉莞尔,原来麒哥儿从花间出来,不妨风吹枝头,落花坠地,倒落了他满头满脸,扎的小辫儿上沾了几片鲜艳的花瓣。 麒哥儿跑到黛玉和雪雁跟前,左右看了看,似乎有些左右为难,过了半日,方下定决心,将花举到黛玉跟前,仰脸道:“伯母,戴花!” 雪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她待麒哥儿素来严厉,不如黛玉疼他,他一年里又有三个月跟在黛玉身边,因此和黛玉十分亲热,虽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见到他得了花儿左右为难之下给了黛玉,心里难免有些泛酸,道:“真是白疼他了。” 黛玉却是抿嘴一笑,弯腰抱起麒哥儿,道:“麒哥儿想着我,可见我没白疼他。” 麒哥儿笨手笨脚地将花插在黛玉鬓边,花没簪好,倒弄乱了黛玉的头发,雪雁见状,忙走上前去拿下头上的绿檀木梳,替黛玉抿了抿头发,用手拢好,重新将花插在鬓边,鲜花映着黛玉的脸庞,十分好看。 沈夫人看罢,笑赞了一回,道:“麒哥儿生得这样好,林夫人什么时候也把哥儿带出来。” 黛玉道:“麒哥儿从小长得壮实,瞧着,我抱着他都觉得坠手,我们家那个年纪太小了些,再过几个月带他出来罢,眼下还是在家里的好。” 麒哥儿听到黛玉赞他,立时伸手搂着黛玉的脖颈。 雪雁在一旁道:“奶奶快将他给我抱着,他沉得很,别累得奶奶胳膊酸。” 黛玉并没有将麒哥儿给她,抱着麒哥儿走了一阵,忽然一眼看到一群男女孩子在那里顽耍,也有认得的,是沈夫人的大孙子,麒哥儿挣扎着下来,连跑带跳,凑了过去。 众人都坐在花间石凳上歇息,说起西海的景致。 因这边是边境要塞,又是通商港口,和别处不同,武官多而文官极少,她们这些女眷中鲜少是书香门第的世家出身,便是沈夫人的娘家也是武将,因此说起话来,都十分羡慕黛玉,黛玉虽是文人之后,但并没有书香世家迂腐之气,很多书香门第的女眷都不屑于武将家眷来往,旁人见黛玉和气,有多年不曾回京的,问起京城之事,黛玉拣了些没要紧的说了。 沈夫人对黛玉和雪雁道:“这边乱,不比京城安稳,你们出来进去,多带些人,多带些亲兵护院跟着,仔细被人冲撞着了。” 黛玉笑道:“这会子出来,带了没五十个亲兵家仆,也有三四十。” 沈夫人抿嘴笑道:“你们记着就好,宁可谨慎些,也别图轻快。” 雪雁也笑道:“沈太太放心罢,我们都记着呢。” 这里的确不同于京城,常年战乱,又是夷族杂居,十分凶悍,且城外距离营地不远处是牢营,里面关着流放的凶徒罪犯,多是穷凶极恶之徒,即使有无数兵士把守,也时常出些乱子,因此赵云每次回来都要嘱咐一番。 赏花归家,晚间赵云从营地回来,开口道:“你知道我今天见到了谁?” 雪雁刚洗完澡,正拿着干手巾擦头发,笑道:“你这话我竟不知,我也没去你们营地,你们那里闲杂人等哪敢靠近,快说,见到了哪个熟人。” 赵云接过她手里的干手巾,细细地给她绞干头发,道:“今儿京城里送来一批犯人,我过去登记造册,拣身强力壮的充入军中,年老体弱的做别的活计,岂料竟见到了荣国府二太太的名字在册上,你说这是不是熟人?” 雪雁吃惊道:“二太太判了发配?怎么发配到这儿来了?” 王夫人自小到大养尊处优,现今也有五十多岁了,没想到她竟能平安抵达西海,从京城到西海沿子可是六七千里的路程,果然是祸害遗千年么?她不知道王夫人被发配到这里是于连生动了手脚,长乾帝也知道,并不在意,于连生又嘱咐衙役无论如何都要保住王夫人的平安,于连生跟雪雁在一处,自然知道于连生对于荣国府的怨气。 赵云摸了摸她的头发,察觉已经干了七八成,方将手巾递给丫头拿下去,道:“我看了他们带来的卷宗,数罪并罚,荣国府中人除了斩首,贾王氏的刑罚最重,我又问了押解他们过来的衙役,你道衙役怎么说?” 雪雁不悦地道:“你快说,别藏着掖着。” 赵云微微一笑,将王氏的罪名都告诉了她,末了道:“我如今越发佩服林大人了,谁也没想到,林大人并没有将祖上所得的御赐之物交给林夫人收着,而是放在家产中被琏二爷带回京,这些东西都是宫里出来的,当也当不得,卖也卖不得,摆也不敢摆出来,只能收着,因此都还在库房里,礼部曾经登记过,抄家时一查便知。” 雪雁听了,暗自惊心,不过见识过林如海的心机手段,并不觉得如何,只觉得解气,道:“我们老爷,自然是有本事的,哪能任由别人欺负了周大奶奶。” -- 第457页 林如海虽死,其计却是环环相扣,没想到竟然还能在抄家时给荣国府再添一个罪名,私藏林家的御赐之物,侵吞林家家业之事属实,容不得荣国府一干人等辩解,赵云佩服得五体投地,根本不必黛玉报复荣国府什么,因为林如海已经再为黛玉出气了。 雪雁道:“没想到咱们才离京一年,他们家就被抄了,你还打听到了什么?” 赵云都说了,道:“死的死,散的散,还有几个在牢里。” 雪雁长叹一声,默然不语,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听到他们家树倒猢狲散,仍旧伤感。 王夫人被发配到这里的消息,她既知道了,就不能不告诉黛玉。 次日到了黛玉家,雪雁如实相告。 黛玉听说荣国府抄家,不禁滴下泪来,微微蹙眉,道:“是谁管着这些事的?是赵先生?” 她问的是王夫人一事,雪雁忙道:“是我们大爷管着的,他是幕僚,就管这些,姑娘若有吩咐,我回去跟他说一声,给二舅太太安排个轻省些的活计,她既到了这里,咱们不知道还罢了,外人哪个不是一传十十传百?若是姑娘无所为,不知道外人能说出什么好话来。” 黛玉沉吟片刻,叹道:“只好如此了,想必二舅母未必想见我们。” 雪雁笑道:“这是自然,当初咱们寄人篱下,他们何尝善待了我们?我至今还记得姑娘在他们府里吃的苦,如今换了个过子,咱们成了诰命,二舅太太却沦为阶下囚,若想好好儿地过下去,非得依靠咱们不可,心里难免觉得不如意。” 按着雪雁的性子,是不愿意管王夫人如何,但是外面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黛玉在这里若是不管不问,定然有一干嫉妒黛玉之人说黛玉心性凉薄。 不过,对于王夫人而言,依附着黛玉,恐怕比杀了她都难过。 赵云知道后,很快就安排了下去,虽然衙役说要给王夫人派重活儿,但是赵云却总管此事,当着王夫人和一干犯人的面,道:“周家林夫人听说贾二太太被发配到这里来了,特地吩咐我给二太太重新安排,跟我来罢,林夫人给二太太安排了住处和衣食。” 王夫人听了,顿时紫涨了脸,她不愿黛玉见到自己落魄的样子,也不想去求这个曾经寄居在自己家里的丫头,有心拒绝,但又吃不了和无数囚犯同处一房的苦。 赵云不容她拒绝,直接叫两个牢头解下枷锁,带到了黛玉给她安排的住处。 第九十九章 鸳鸯女再绝鸳鸯偶 黛玉给王夫人安排的住处距离牢营不远,小小的两间房,一桌一床,让她做营地里士兵们浆洗的活儿,比之牢营中的女犯们轻省了许多,衣食也安排妥当了。 赵云带她到这里后,指明了衣食灶台所在,道:“虽说流放边疆的犯人若上头有人庇佑的话,日子过得与常人无异,酒肉皆具,但是林夫人初来乍到,周将军位高权重,总得以身作则,不能视国法于无,因此还请贾太太见谅。” 王夫人淡淡地道:“比之牢营已经强了百倍,我还有什么不足的?” 虽说落到这样的地步,王夫人仍旧气度雍容,言行举止并未失了体统,也没有让她学得跟粗俗村妇一般,只是神态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热气,赵云看了她一眼,续道:“林夫人说,过几日来探望贾太太,有了林夫人的庇佑,寻常人都不敢欺侮太太。” 王夫人摇头道:“不必了,林夫人是高高在上的一品夫人,我不过是一个阶下囚,又做了无数对不起林夫人的事情,身上有这样重的罪名,林夫人虽不计前嫌,我却没脸再见林夫人,免得玷辱了林夫人的清贵,若是林夫人悯恤,就别过来了,来了,我也不见。” 若说王夫人最不想见到的人是谁,如今非黛玉莫属,自己从高高在上的贵妃之母沦为发配边疆的罪官家眷,吃苦受罪,还要依附着她过日子,而黛玉却从无依无靠的孤女成为高高在上的一品夫人,谁见了都要问一声好,见到她,自己便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儿,倘或日日见到她,与其苟且偷生,不如立时死去,免去了相见时的尴尬。 赵云微微一怔,既未答应,也没反对,只留下一个月的米面,就此离去。 王夫人回身看着院中堆着的衣服,比她在牢营里做的活计轻了一多半儿,她低头看着因做活而变得粗糙的双手,过去打水洗衣,眼泪滚滚地落将下来,坠入盆中,她倒不担心自己,不过是苟延残喘,唯独记挂着的便是依旧关押在牢里的宝玉,不知道他现今如何了。 回想起从抄家、入狱到发配的过程,抄家惊慌,入狱惶恐,发配颠簸,一路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她至今都不敢置信,她堂堂的贵妃之母,如何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是报应?可是她虽然吃斋念佛,却并不信阴司报应。 她一生之中最骄傲的便是生了世间最有本事的儿女,虽然贾珠早亡,但他在世时聪明伶俐,有读书的天分,十四岁便考中了秀才,压倒了只吃吃喝玩乐的长房嫡长子贾琏,深受婆婆丈夫疼爱,都将一家的前程寄托于他的身上,不想天妒英才,他还不到二十岁,娶妻生子之后一病死了,因此她不大喜欢李纨和贾兰,只觉得是贾兰生来克父。 对于给她赢了极大体面的元春和天生造化的宝玉,她是最欢喜的,谁能想到她的女儿竟能成为高高在上的贵妃娘娘,仅次于皇后,连带家里都得了无上的荣光,偌大的家业还有什么道理不是宝玉一个人的?只是没想到,好容易有了皇子,偏又掉了,家也败了。 -- 第458页 赫赫扬扬的荣国府就此风流云散,王夫人唯一后悔的便是当初被贾赦查到自己包揽诉讼和重利盘剥时,没有及时将证据毁掉,导致抄家后有了这样的罪名。 想到这里,王夫人忽然一阵冷笑,凤姐没少做这些事,只是何以没有重利盘剥一罪?只有包揽诉讼一项?她记得凤姐吩咐旺儿夫妇两个在外面做这些事,常常拿公中的月钱去放,有一回迟了月钱,袭人问平儿,平儿便说给她听,而后又说给了自己听,当时没觉得,如今才想起来,必然是凤姐早早毁了证据,抹平了此事。 王夫人狠狠地搓洗着手里的衣裳,没想到凤姐竟然也有精明果断的时候,□虽苦,却哪里比得自己刺字发配,连脸都不敢露于人前。 事已至此,即便知道凤姐做过这些事,也无计可施了。 王夫人洗完衣服,捶了捶腰,目光望向北方,喃喃自语地道:“宝玉,娘只剩你一个了,你须得好好地活着,若是苍天怜悯,我们母子还有相见之日也未可知。” 不说王夫人如何思念爱子,赵云却是回到了家中。 洗完澡,同雪雁说起王夫人时,道:“难以想象经历了这样的波折,贾王氏居然依旧从容以对,瞧不出一些粗俗,只是说话行事冷冷淡淡。” 雪雁见他赤膊而出,忙拿起衣架子上的衣服给他披上,撇嘴道:“即便遭逢大难,只怕还当自己是贵妃之母,从你话里我就知道了,二舅太太心里头不知道什么滋味,做贵妃的女儿薨了,家业败了,老爷死了,仅剩的宝贝儿子还在牢里,她自己到了这样的境地,偏要托庇于她素日最不喜欢的周大奶奶,只怕是又惊又羞又恼又怒又气呢!” 赵云笑道:“你倒说得明白,难道竟是贾王氏肚中的蛔虫不成?” 雪雁连忙摆手,道:“快别说这话,我哪里有这样的福分做二舅太太肚中的蛔虫?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偏将二舅太太发配到这里来,虽说离京极远,路上吃了苦头,但是明知她侵吞了老爷留给周大奶奶的东西,我们还要照应她,周大奶奶还罢了,我心里却不甚自在。” 赵云听完,也深以为然,但是对于王夫人而言,虽说衣食不愁,但心里却日夜忍受折磨,日日想着自己的衣食住行都是黛玉的恩典,黛玉未尝不是出了气。 雪雁听了他的说法,点头道:“这倒也是。”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活着受这样的折磨,对于王夫人而言,还不如死了,按她看来,王夫人在荣国府里养尊处优,吃的用的都是上等,身体养得极好,一年到头都没听说她生过病,又撑着走了几千里的路到这里,虽说不上长命百岁,但一时半会也没有性命之忧。 对于王夫人,雪雁并没有放在心上,她虽不至于落井下石,但因心疼黛玉在荣国府所受的委屈,也不会对她额外伸手相助。 次日雪雁带着麒哥儿去黛玉处,告诉她已经将王夫人安排妥当。 黛玉听了赵云转达的王夫人原话,叹了一口气,任由麒哥儿跑进里间看弟弟,道:“也罢了,二舅母既不想见我,我不去便是,日后衣食上留心些,别叫人欺负了她。” 鸳鸯答应了一声,道:“奶奶放心罢,有咱们家在,别人不敢欺负了二太太。” 黛玉点点头,又是一叹。 这时,大哥儿在里间忽然哇哇大哭,黛玉和雪雁齐齐住口,忙命奶妈抱出来,奶妈尚未出来,却见麒哥儿先跑了过来,停在黛玉跟前挠了挠头,不解地道:“弟弟怎么哭了?我就是戳了戳弟弟的腮帮子,妈妈戳我我就没哭。” 雪雁听了,心中一跳,忙查看大哥儿,幸而没有留下指痕,忍不住拍了麒哥儿一下,道:“你怎么这样淘气,好端端地去戳大哥儿作甚?” 奶妈刘氏忙道:“我看着呢,麒哥儿不曾淘气,就是轻轻碰了大哥儿的脸。” 黛玉已将儿子抱在怀里,也对雪雁笑道:“没听麒哥儿说是跟你学的,你打他做什么?咱们家的孩子都胡打海摔些才好,我瞧着必然是麒哥儿吵醒了大哥儿,大哥儿才哭的,你不知道,这孩子气性大着呢,若是他睡觉时吵醒了他,哭得眼泪都流成了河。” 雪雁凑过来看大哥儿粉妆玉琢的模样,道:“大哥儿竟有这样的气性?” 黛玉含笑点头,叫麒哥儿坐在身边椅子上,命人拿果子给他吃,麒哥儿横了雪雁一眼,捧着果子咂了咂嘴巴,侧身递到黛玉跟前,道:“弟弟吃!” 黛玉笑道:“你自己吃罢,你弟弟还没长牙,吃不得。” 麒哥儿听了,只好自己一个人吃将起来,吃一块点心,喝一口茶,吃一个果子,喝一口茶,然后眯着眼睛晃着腿,好不自在。 雪雁摇头一笑,因低头看着大哥儿,一分像周鸿,三分像黛玉,倒有六分像林如海,眉目清俊,不禁道:“大哥儿除了眉毛像将军,余者倒像老爷。”黛玉气度举止极似林如海,虽说儿肖母,女肖父,但是大哥儿和林如海有八、九分相似,雪雁难免觉得诧异。 黛玉将大哥儿哄睡了,方笑道:“我也这么说,只是他爹没见过父亲,不然定啧啧称奇不已。”想到娘家后继无人,黛玉不觉有些感慨万千。 雪雁道:“像老爷也好,像将军也好,从武有将军,从文有老爷,老爷当年高中探花,明儿咱们大哥儿给姑娘考个状元回来也未可知。”周家书香门第,几代下来只出了一个周鸿弃笔从戎,至于大哥儿,按着周元的意思大约是从文,但是周鸿和黛玉往常说过由他自己。 -- 第459页 黛玉笑道:“古往今来,一共才出几个状元?哪有那样的本事,他平平安安的,不惹是生非,不做纨绔子弟,凭他爱做什么,从文从武,我都不拦着。” 话题一转,道:“麒哥儿两岁了,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给他启蒙?” 雪雁看着吃得正开心的麒哥儿,丝毫不知黛玉已经考虑到他的功课了,遂笑道:“他生下来到如今,咱们都是爱看书的人,诗词歌赋没少说,耳熏目染之下,这孩子已记了几首诗词,只是若要启蒙,还是三岁以后罢,眼下只随意教他一些唐诗宋词。” 麒哥儿嚼着鸳鸯才递上来的鲜花饼,口齿不清地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窦燕山,窦燕山,窦燕山。”他连续念了两句窦燕山,却不记得下面的了,一时瞪眼张嘴,不由得揪然不乐,泪珠儿溢满眼眶。 黛玉见他急得快哭了,忙笑道:“咱们麒哥儿记性真好,能背这么多东西了,下面的不会了,一会子叫你妈教你。” 麒哥儿听了,顿时破涕为笑。 麒哥儿的记性极好,雪雁常带着他在书房看书,偶尔念出几首唐诗宋词,三五遍后,麒哥儿便能朗朗上口,多教几回,他能牢牢记住,雪雁念了上句,他能顺着下句背出来,赵云和雪雁都是又惊又喜,虽说三岁后启蒙,现今便开始悉心教导他背诵一些启蒙书籍。 转眼到了第二年,麒哥儿已经会背诵十几首唐诗了。 雪雁因又有了身孕,黛玉听说后,便叫她将麒哥儿送到自己身边,既与大哥儿作伴,自己也能教导他,也不会让雪雁太过费心,雪雁自知黛玉无所事事,也乐意如此。 这日雪雁到黛玉家,只见麒哥儿两只小手背在身后,站在黛玉跟前昂首挺胸地背诗。 见到雪雁,麒哥儿眼睛一亮,几乎要立即冲过去,但是强忍着继续往下背诵,只是在背诵的时候,一双溜溜的眼睛不住往雪雁身上瞥,黛玉娇叱一声,道:“麒哥儿,老老实实背完,不然你妈一会子给你几下子。” 麒哥儿眨眨眼,连忙垂下小脑袋,跺了跺脚,继续背诵,不消片刻,就背完了。 雪雁听他背得又急又快,彼时自己腿脚还没跨进门槛。 麒哥儿刚刚背完,飞身跑到雪雁跟前,奋力地迈过门槛,险些摔个跟头,被雪雁一把扶住,他抱住雪雁的腿不放,瘪瘪嘴道:“妈妈坏,都不来找我顽。” 雪雁牵着他进屋,笑道:“你不是跟伯母亲密,怎么又来怨我了?” 麒哥儿瞅瞅黛玉,看看雪雁,揪着眉头,左右为难。 黛玉见状,道:“哪有你这样做妈的,偏这样说他,麒哥儿住在我这里,一天到晚,无时无刻不在念叨着你。麒哥儿过来,伯母有好玩意儿给你。” 麒哥儿慢吞吞地走过来,仰脸看黛玉,一脸好奇。 黛玉将特特找出来的白玉九连环放在他手里,道:“麒哥儿什么时候解开这九连环,伯母还有好些玩意给你。” 麒哥儿双眼圆睁,抓着九连环不松手,用力点头。 雪雁和赵云也给麒哥儿预备了几样开智启蒙的顽器,不仅有九连环,还有七巧板,只是不及黛玉给的精致,而且她一眼便认出来这是黛玉小时候林如海送给她的,当初收拾东西时,黛玉还特地拿出来顽过几回。 麒哥儿果然更喜欢黛玉送他的,一日都不肯离手,他毕竟年纪小,解不开,险些要将九连环摔到地上,但是随即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 黛玉莞尔一笑,招手叫他到跟前,教他解开。 雪雁问道:“前头的宴席还没散呢?” 黛玉搂着不断撒娇的麒哥儿,闻声道:“早着呢,这才送了几次酒?那些营里的将士喝酒跟喝水似的,好容易这两日不必当差,恨不得吃得烂醉如泥。” 原来有周鸿的下属将士来拜,黛玉命人在前堂设宴,周鸿又请了赵云作陪。 雪雁蹙眉道:“竟是少吃些酒才是,虽说不必当差,谁知道眼下是什么景况?趁着将士吃得大醉时来攻,也不是没有的事儿。” 黛玉笑道:“你放心,他们都有分寸。” 话虽如此,到底不甚放心,命人送酒菜过去时,也命人送了解酒汤和解酒石。 送到时,赵云想着雪雁怀孕,闻不得酒气,便衔着一块解酒石在嘴里,也没有和别人推杯换盏,大吃大喝,却见柳湘莲和方千总都有了些醉意,柳湘莲倒好,方千总却是吃得烂醉,等到晚间回去时,方千总仍要同柳湘莲划拳。 周鸿见状,索性不让他回去了,命人收拾了客房与他居住。 赵云回到家中,听到房中麒哥儿兴高采烈地背诗,忍不住会心一笑,忙先去洗了澡,喝了茶,才进房中,迎面便见麒哥儿飞扑而至,他忙一手接住。 雪雁埋怨道:“怎么这会子才回来?” 赵云将麒哥儿放在肩头坐着,笑道:“方千总吃醉了,耽搁了一会子。” 雪雁听了,便不言语。 赵云陪着麒哥儿顽了半日,等到麒哥儿困了,方将他放在对面的罗汉榻上,麒哥儿四仰八叉,衣服敞开,露出一截肚皮,雪雁走过来给他脱了衣裳,只着肚兜,然后换上银红衫子,严严实实地盖好被子,方扶着赵云回到自己床边睡下,一宿无话。 -- 第460页 过了两日,赵云一如往常地去了营地,雪雁带麒哥儿去陪黛玉。 彼时,周鸿亦去营地了,并不在家。 不想雪雁到时,也有几家将士家眷来拜黛玉,正在前厅说话,只见鸳鸯上茶时,方太太笑吟吟地拉着鸳鸯说话,从头看到脚,又看了肉皮儿举止,看得鸳鸯十分羞臊。 雪雁眉头微微一皱,瞧着方太太的模样儿,倒像是看中了鸳鸯似的,她突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但是冷眼看着,方太太确有几分这样的意思,不然怎会无缘无故地称赞鸳鸯生得好学的规矩好,忙走过去道:“今儿我来得不巧,竟这样热闹。” 黛玉冰雪聪明,亦瞧出几分眉目,见雪雁过来,登时松了一口气。 宝琴笑道:“怎么说热闹反不巧了?” 雪雁道:“今儿你来,明儿我来,一日一个,既不会太过热闹,也不会太过冷清,奶奶也能因此松快两日,岂不是好?因此我说,来得不巧。” 宝琴笑道:“这话倒有几分意思,不过今儿我是陪着方太太一起来的。” 雪雁看向方太太,方千总笑道:“我来求太太的恩典。” 宝琴诧异道:“咱们来时,你只说拜见林姐姐,怎么这会子又说来求林姐姐的恩典?我竟不知道你有什么事情求林姐姐了。” 黛玉也道:“正是,说什么求不求的,有什么事情只管说,若是力所能及,我必不推辞。” 方太太听了心里一宽,笑道:“说来还是前儿我们大爷在府上吃酒,又住了一宿,谁承想,不妨碰到了鸳鸯姑娘,一心看上了,因此叫我来求太太。这些年,我们大爷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鸳鸯姑娘是太太调理出来的,水葱儿似的模样,又是那样的举止气度,比一般寒薄人家的小姐还展样大方,我心里也喜欢得不得了,只是怕太太舍不得。” 听到这里,众人脸上齐齐变色。 黛玉宝琴雪雁等人都知道鸳鸯立下的誓言,不曾想,方千总竟看上了鸳鸯,还叫方太太过来说和,按着时下的规矩,一般人都不在意丫头命运如何,而且周鸿到这里将及一年,也要拉拢原先就戍守在此的将士,若是黛玉拒绝了,只怕会动摇底下的人心。 方千总虽是周鸿麾下,但却是周鸿来到西海之后分过去的,并不是从京中带来的。 雪雁却知道方千总此举,一是为了鸳鸯的美色,二则是想依附着周鸿,毕竟纳了黛玉的丫鬟为妾,就是与周鸿有了瓜葛,一如赵云和自己,又如柳湘莲和宝琴,有了这样的瓜葛,还怕日后不能加官进爵,她暗暗递了个眼色给鸳鸯,示意她莫要轻举妄动,然后笑道:“方千总和方太太真真是好眼光,一眼便相中了奶奶身边人中的尖儿。” 方太太笑道:“说到底,都是太太调理得好。” 鸳鸯面上苍白,嘴唇微微一动,几乎便要脱口反驳了。 黛玉看了鸳鸯一眼,淡淡一笑,道:“你什么时候做起这保媒拉纤的事儿了?”鸳鸯曾是贾母的丫头,调、教下面的丫头也十分规矩,从不曾走到前面去,方千总几时见到她的?若是自己没记错的话,那日前后,鸳鸯都没离开自己半步。 说话时,黛玉抬头凝视着方太太,心中微恼,只怕方太太说的话也不尽不实。 用丫头去收拢下属将士的心思,非黛玉所为,亦非周鸿所愿,周鸿自从为将以来,最不屑的便是这样的手段,私下也曾与黛玉说过,说沈睿将军麾下很有几个将士都纳了沈夫人身边的丫头为妾,即便不是沈夫人身边的丫鬟,也是沈家管事之女,情分日益亲密。 方太太一怔,不解黛玉话中之意,难道她竟不愿意? 黛玉委婉地道:“我正是舍不得鸳鸯,她跟了我几年,事事妥帖周全,且年纪又大了,正要留她长长久久地服侍我,” 这话却是拒绝了方太太所求,方太太听了,不由得挑起眉头。 雪雁在一旁笑道:“方太太有所不知,鸳鸯姐姐原是奶奶外祖母老太君的大丫头,当年立誓不嫁,奶奶佩服鸳鸯姐姐的心气,便不曾为难过她,倒不是故意拒绝了你。” 方太太诧异道:“竟有这样的事儿?” 宝琴也笑道:“正是,这是许多年前的事情,我也知道。” 宝琴心里暗暗后悔陪着方太太一起过来了,原想着方太太和雪雁也有几分交情,说来拜见黛玉,才请了自己同她联袂而至,没想到她竟是打着鸳鸯的主意。她如今经历世事,大约也明白了方家的心思,无非是因为雪雁嫁给了赵云,赵云也受周鸿十分倚重,方千总虽有谋略,但谋略不及赵云,论起武艺,又不如柳湘莲,因此出此下策。 鸳鸯上前跪下,朝方太太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太太抬爱,只是我早已发下毒誓,一生一世服侍奶奶,我不过是蒲柳之姿,而方千总英雄气概,也只太太能匹配得上,且苍天菩萨在上头看着,不敢有所违背,因此还请太太原谅。” 黛玉也笑道:“正是,凭别人怎么好,十个百个也不及方太太,反倒玷辱了方太太的为人,因此回去请方千总千万见谅。” 方太太听了,目光看向其他的丫头,非是汀兰等人,而是后来□上来的二等丫头,现今都是一等的了,汀兰等人都到了年纪,在出京前,被黛玉按着她们的心意一一发配了出去,独汀兰嫁给周家管事,不似紫鹃有了身子,所以也跟了过来。 -- 第461页 雪雁见状,道:“你快别看别人了,奶奶家里有规矩,丫头们也有志气,早早地求了恩典,等到年纪大了放出去,由家里做主择配,不论身份贵贱,要做正头夫妻的。” 她的言下之意十分明白,要么让方千总明媒正娶,要么就此作罢。 方太太本是随着方千总同甘共苦过来的,好容易熬到了六品,哪里肯自请下堂,让方千总另外娶妻,她本想着哪个男人不是三房五妾,家里也有两个妾,黛玉身边的丫头到了自己家里还不是任由自己使唤,不想周家却有这样的规矩,鸳鸯又立了誓在先。 想了想,方太太笑道:“我们竟晚了一步,也是我们没福,得不到这样的好人。” 一句话便将此事揭过去了。 不欢而散后,黛玉便告诉了周鸿,周鸿皱眉道:“不必理会,若因为此事不愿对我忠心,我也不会重用他,在军中靠的是真本事,可不是这些手段。” 说着,又安抚了黛玉一回,道:“虽说女眷们联络情分,但是也不能失了风骨。” 黛玉自从拒绝了方家所求,她心中便甚是忐忑不安,唯恐自己没有解决周鸿的后顾之忧,反给他惹来烦恼,听了周鸿这句话,她方放下心来。 雪雁也说给赵云听了,赵云并不在意,只说:“这边的将士并非一心,上下也不是铁板一块,既有沈将军的心腹,也有南安郡王从前的心腹,虽然调职了,还有一些人在军中的势力不容小觑,但是周将军带来的大军却是随着周将军一同平了平安州的叛乱,非同小可。” 就是说,别看家眷们亲亲热热,实际上沈睿也颇为忌惮周鸿。 雪雁叹了一口气,外患未除,内里倒先倾轧起来,也不知道会生什么事情。 不久,方千总到底纳了一妾,却是讨了沈夫人家的丫头,示了忠心,方太太亲自去讨的,摆酒唱戏明堂正道地纳妾,宠爱得什么似的,方太太方都靠后了,也不知道后悔了没有,没几日,方千总被调到了沈将军身边,品级虽未升,却比在周鸿身边得到重用了。 柳湘莲气得暴跳如雷,道:“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只因林夫人没把丫头给他做妾,他便投奔了沈将军,虽说沈将军比周将军品级高,权势重,但是谁不知道周将军只是因为周老大人在朝中贵为一品文官,才没有掌兵权的。” 宝琴叹息一声,劝道:“为这个生气,何必呢。” 柳湘莲道:“到底心气难平。” 宝琴道:“方千总既走了,说了也无济于事,再过个把月,哥哥就该回来了。” 薛蝌四月方回到西海沿子,先去各处拜见,送上礼物,又将账册送了一份到雪雁处,雪雁粗粗一看,再三道谢,任由他继续做生意。 紫鹃等人亦到了,黛玉见到她,十分欢喜,忙请了雪雁等人过去相见,共叙别来之事。 好容易忙乱完,紫鹃抱着大哥儿细细看了一回,方交给奶妈,自己说起荣国府抄家后的事情。 黛玉闻得葵哥儿和巧姐儿都被王仁卖了,忙问道:“可找到了没有?” 紫鹃想起寻找奎哥儿和巧姐的艰难,临出京时去探望凤姐,凤姐日日跪在牢里求神拜佛,只说后悔做了那事,报应在儿女身上,遂叹道:“谁承想竟是得了刘姥姥的济,我们这会子来得晚,便是在金陵托薛大爷找寻,我将从前琏奶奶给的首饰都给了刘姥姥,芸二爷找到了葵哥儿,倒是刘姥姥找到了巧姐,花钱赎了出来。” 雪雁听了,道:“都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琏大奶奶只怕也没想到罢?” 紫鹃点点头,想起贾芸在一富商家找到葵哥儿,刘姥姥在青楼赎回巧姐儿,心中唯有一叹,这事只能私下跟黛玉和雪雁说,却不好当着外人的面说,以免伤了巧姐的声名体面。 黛玉问道:“我先前嘱咐你的事情,可都做了?” 紫鹃忙道:“奶奶放心,我都依从奶奶的吩咐,咱们家太太将贾家的几个主子赎了出来,安置妥当了,花的是三姑娘和四姑娘没有用的那四百两黄金,只可惜周姨娘在牢里没了。另外二百两,我交给了珠大奶奶。” 说到这里,紫鹃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想起京城发生的事情,道:“珠大奶奶在府里出了名的贤惠,里里外外谁不说大奶奶是个菩萨,对下人也是和气的,也替平儿做过主,还敢说琏奶奶的不是,再想不到大难当头,竟只顾着自己,对于公公婆婆一家子叔叔妯娌不闻不问。” 众人闻言,顿时怔了怔,问道:“这是怎么说?” 紫鹃道:“抄家不久,珠大奶奶因是节妇,几日后便被放了出来,又将财物发还,珠大奶奶当即便带着兰哥儿回南,说是投奔娘家叔叔,别说替老爷太太他们打点了。珠大奶奶这些年一年四五百两的进项,加上奶奶留给他们的二百两黄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是竟不肯拿出一文钱来打点,也不知道将来对兰哥儿有什么好处。” 雪雁却道:“也怨不得珠大奶奶。珠大奶奶心里苦得很,这些年,谁对他们好过?吃的顽的用的几时想到兰哥儿?兰哥儿这么大了,也没能说上一门亲事,珠大奶奶为了兰哥儿,多少不好的名声都愿意背负,那些积蓄牵扯到兰哥儿的前程,日后还要打点使费,珠大奶奶如何不俭省些?珠大奶奶若救人,是她慈悲,若不救,也情有可原。” -- 第462页 黛玉微微颔首,道:“但凡府里当初对他们母子两个略好些,何以如此。” 紫鹃亦点了点头,道:“可不是这么说,府里头人人都怪珠大奶奶时,我就说,当初珠大奶奶在府里吃的苦,谁又看到了?谁又额外帮衬了一点子?就是一个月二十两的月钱,也是老太太在时,见她寡妇失业的可怜,才命人提到和太太们等同。” 雪雁听了,问道:“谁怪珠大奶奶呢?” 紫鹃想了想,道:“珠大奶奶被释放后,大太太和二太太等人在牢里久等珠大奶奶过来打点不至,闻得珠大奶奶已经南下了,咬牙切齿地痛骂珠大奶奶。倒是那时大老爷二老爷还没斩首,大老爷听了这话,反指手画脚痛骂了二老爷和二太太一回,京城中无人不知。” 雪雁道:“大老爷怎么骂的?骂了什么?” 紫鹃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道:“还能骂什么?就是骂二老爷房中做的那些事情,我去时,正骂在兴头上,二老爷一句话都不敢反驳,只因大老爷骂得有理。” 黛玉和雪雁素知贾赦之性,听了这话,幽幽一叹,黛玉问道:“大舅舅和二舅舅都判了斩首?可曾有人收殓?” 紫鹃低声回道:“大老爷二老爷和珍大爷都是斩首,珍大奶奶和琏大爷是流刑,二太太也是,斩首之后,是我叫我爹娘过去收殓的,现今停灵在铁槛寺,和老太太的灵柩放在一处。想当初老太太没了,大老爷二老爷本该扶灵回乡,让老太太入土为安的,只是他们吵着分家,彼此又有了嫌隙,没能成行,如今也不知道靠哪一个孝子贤孙将其送回祖坟。” 贾母一生富贵安康,走时也没受到什么折磨,只是这身后之事终究让人笑话了。雪雁唯有一叹,道:“二舅太太被发配到这里来了。” 紫鹃一怔,道:“我只知道是发配西南,不想竟是西海沿子。哦,对了,于总管托我给麒哥儿带了许多东西来,还有于总管听说你现今在薛家的生意上凑了一份子,便做主将旧两年他收着的租子交给了薛大爷买京货南货回来,让我们告诉你一声,你知道不知道?” 雪雁笑道:“薛大爷将账册给我了,也说了。倒是大舅太太和宝二奶奶他们仍在京城?京城虽好,却哪里及得上族中有家有业,还有祭田。” 紫鹃慨叹道:“大太太和赵姨娘琮哥儿环哥儿回南了,原来琏奶奶已经跟大太太说在族中自己添置了许多祭田,让大太太回乡,不必在京城里让人笑话,依附别人过日子,又说若能见到葵哥儿和巧姐,好歹抚养两个孩子长大,将来是要给大太太养老送终的,大太太无有不应的,因此薛大爷启程时,除了我们,便是他们也跟着一路同行,到了金陵,方各自分开,如今葵哥儿便跟着大太太,巧姐随着刘姥姥跟芸二爷进京了。” 黛玉忙问道:“怎么巧姐儿没有留下来跟着大舅母?” 紫鹃微一犹豫,道:“明儿再跟奶奶说罢。” 黛玉犹未解,雪雁却听明白了,岔开道:“宝二奶奶没有跟着一同回去?” 紫鹃摇头道:“没有,宝二奶奶留在京城里了,现今和麝月做些针线活儿卖了度日,除了咱们安排的那些,还有袭人帮衬着。袭人出府之后嫁给了一个赎了身的戏子,就是当初宝二爷挨打的那个蒋玉菡,又叫琪官的,琪官攒了不少家业,袭人如今也是管家奶奶了,当初荣国府里丫头下人变卖时,她赎了麝月出来,送给宝二奶奶使唤。” 雪雁听了一笑,正要说什么,却见紫鹃眼里闪过一抹怜悯,道:“袭人的日子过得也不甚好,无非是熬日子罢了,不管她从前做了什么,如今她为宝二爷打点,又供奉宝二奶奶,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雪雁顿时好奇道:“你方才说蒋玉菡攒了不少家业,我记得他是忠顺王府赎身出来的罢?如何袭人的日子过得不好?” 第一百章 于总管深夜遇更夫 像蒋玉菡这样的戏子,即便是赎了身脱了籍,自己也有一腔志气,盼着脱离戏子的行当,买几亩地做个田舍翁,奈何挡不住达官显贵的权势。他起先在忠顺王府时,旁人虽觊觎他温柔标致,但是不敢轻举妄动,如今他从忠顺王府出来了,没了忠顺王府的庇佑,和他交好的薛蟠贾宝玉冯紫英一干人等死的死,监、禁的监、禁,他也不过是任人鱼肉罢了。 紫鹃并没有对黛玉和雪雁直言,只是长叹一声。 依她看来,袭人对宝钗宝玉二人有始有终,尽心之至,少时无碍,时间长了,蒋玉菡心中未必还能一如从前待她温柔体贴,毕竟当初蒋玉菡被忠顺王府找到,皆是宝玉所为,怎能容得下自己的妻子眼里心里还记挂着宝玉。 基于自幼一同长大的情分,紫鹃临来前也劝过袭人一回,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 晚饭之后,房内只有黛玉、雪雁并鸳鸯等人,紫鹃方说明这段来龙去脉,叹息道:“不仅琪官身不由己,便是袭人,也只能由着那些人折磨作践罢了。戏子尚且任人作践,何况戏子之妻乎。不管她从前有多少不是,落得如此命运,也叫人着实可怜。” 雪雁听了这话,暗暗吃了一惊。 她常和忠顺王府有所来往,知晓蒋玉菡虽是戏子,却有志气,多年来唱戏,得了不少赏赐,攒下了不小的家业,原本还想着袭人嫁给他,既是蒋玉菡之福,亦是袭人之幸,如今看来,竟非如此,紫鹃说得隐晦,但是雪雁却听明白了,他们夫妇两个都是任人玩弄。 -- 第463页 黛玉微微蹙眉,道:“怎会如此?难道竟没法子避免?” 紫鹃叹道:“避开了这个,还有那个,蒋玉菡生得好,琪官名满天下,不知道多少人惦记着呢,他们搬了几次家都没用。奶奶不知道,我遇到袭人,哭得泪人儿似的,一肚子的苦没处诉,饶是这么着,还不敢告诉宝二爷,只说琪官待她甚好,丰衣足食的。荣国府一干主子下人发卖时,她本想赎了宝二奶奶,只是叫咱们家先赎回来了,她便赎了麝月,送到宝二奶奶身边作伴,原本还想赎平儿,不想平儿被过路的客商买走了,好说歹说,也没能买下她。” 周家只买下了邢夫人等主子,并没有买下下人,按着她婆婆的说法便是,被别人买了也一样是去做下人,不过就是从这家换到了那家,横竖没有性命之忧,同时吩咐紫鹃不得倚仗周家之势强买强卖,因此在平儿等人身上紫鹃亦是爱莫能助。 黛玉想起荣国府当年的热闹,不管是主子还是下人,个个肆无忌惮,笑容如花,哪能想到竟会落得这样的下场,从此天各一方,而自己终究如先前所言,对他们鞭长莫及。 雪雁问道:“姐姐的家人可赎出来了?” 紫鹃忙笑道:“当年你提醒我,我也劝着我父母赎身,偏生他们舍不得府里的体面,竟是不肯,我便撒手不管了,如今他们后悔得什么似的,抄家时,因是家生子,所有家业一概抄没,七八千两都折进去了,幸而我陪嫁了一处宅子,现今给他们住着。” 说到父母兄嫂侄子的下场,紫鹃忽又道:“赖家也被抄了。” 雪雁一怔,忙问道:“我在这里,不知道京城的事情,敢问姐姐,不知祖母和干爹干娘等人如何了?虽说祖母和干爹干娘是府里的家生子,但是大哥哥和欣荣姐姐都是放出去的,且欣荣姐姐在京城里,想必无碍罢?” 紫鹃道:“你放心,赖大姑娘都把赖嬷嬷和赖大管家夫妇都赎出来了,他们家的园子家业当初都是记在赖大爷名下的,因此没有被悉数抄没,只抄没了赖嬷嬷和赖大管家夫妇两人名下的东西财物,竟有十几万两呢,也占了他们家家业的一半儿,兼之荣国府败了,依附着荣国府的赖家也没有多少体面,如今也就只是平安二字罢了。” 赖大家下场比较好,宁国府的赖升家不但阖家被抄,一家老小都被发卖。 雪雁叹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能得平安二字,已经是他们的造化了。”虽然赖家待她一直十分尽心,但是她也知道赖家贪墨的银钱出自荣国府,出自林家。 紫鹃点了点头,当她得知从赖家抄没出十几万两的银钱东西时,便知道了来历,荣国府建了个大观园,不久他们家也有了一个园子,其砖木瓦石多是从修建大观园时得的,抄出来的东西里也有几件林家之物,想来是荣国府侵吞林家的财物时,建造园子摆设其内,或者后来典当折变时,他们从中得的,因此她对赖家也没了先前的敬佩。 不过雪雁是赖家的干女儿,紫鹃不好当着她的面说这些。 雪雁鉴貌辨色,却笑道:“有什么话你直说便是,何苦藏着掖着?依我想,从赖家抄没的东西里定然有荣国府里的,或者也有咱们家的也未可知。” 紫鹃闻言一呆,失声道:“你怎么知道?” 雪雁淡淡一笑,道:“有什么猜不出来的?我虽是赖家的干女儿,但是也知道当初他们拗不过老太太的意思才认了我,兼之后来姑娘嫁得好,他们也有所倚仗,有来有往,方日益亲密。他们家的行事手段我心里明白,不过因是外人不好说罢了。赖家从荣国府里捞了多少油水,不必说我也清楚,荣国府里得了咱们姑娘的钱,追根究底,赖家得的还不是姑娘的。” 她和于连生亲密无间,如同亲生兄妹,但是对于赖家,她到底存着一分疏淡,倒也不是她忘恩负义,只是每每想到他们贪墨的银子里有黛玉的一份,即使两家行事周全,来往密切,总是难以亲近起来,况且若是自己当家作主,也不愿意要赖家这样的下人。在她的心里,赖家一直都在黛玉、赵云、于连生之后。 听了这番话,紫鹃道:“原来你心里早就有一笔账了。” 雪雁点头一笑,道:“我是赖家上了契的干女儿,几年下来,也不是虚情假意,便是养个猫儿狗儿还有情分呢,何况我们,如今听说他们俱各平安,我便放下心来。” 说完,问道:“赖家抄出十几万来,荣国府里呢?” 紫鹃想了想,摇头叹道:“都说府里早已寅吃卯粮了,我只道抄家也抄不出多少东西,不想府里竟抄出不下二三百万的财物,多是各房里的梯己和管事们攒的家业,单是二太太房里,就有不下五十万的银子东西,有咱们家的,有甄家的,还有当年包揽诉讼得的银子和利钱,还有管家时捞的油水,各处的孝敬,真真是让人吃惊不已,谁能想到太太竟是个财主。” 说话间,紫鹃连连叹息不已,谁都没料到贾家最有钱的不是别人,竟是王夫人,据说当初抄家时,连贾赦得了贾母的梯己,也比不上她的。 雪雁皱眉道:“咱们家的东西,没有发还给咱们?” 按理说,林家的财物都不是贾家的,该当发还才是,荣国府剩下的虽不多,可也不少。 紫鹃摇了摇头,道:“都是从贾家抄出来的,哪能发还给咱们?就是珠大奶奶的梯己,说是发还了,其中还有一些官员从中盘剥呢,到珠大奶奶手里的不过是十之三四。咱们家的那些东西,剩下没用的多是御赐之物,不能折变典当,不然,早被他们用的用,卖的卖了。” -- 第464页 黛玉插口道:“充入国库便充入国库罢,横竖多是御赐之物,便不是,发还了给我们,我也不要,当初按着规矩,是要上缴朝廷的,只是琏哥哥倚仗甄家权势没有上缴。” 雪雁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若是发还给了姑娘,姑娘或者上缴朝廷,或者用来赈灾济贫,都是极好的,并不是非要留给姑娘。” 紫鹃笑道:“这都几年了,你除了当着外人喊奶奶,私下怎么还是叫姑娘?奶奶现今都生了哥儿了,你也该改改口了。” 雪雁却道:“我已经习以为常了,横竖不当着外人叫姑娘,你不必管我。” 众人听了,都是莞尔不已。 黛玉轻轻一叹,道:“别说这些了,说说别的罢,咱们家二爷成亲了,三爷和大姑娘可说亲了?信我还没拆,等晚上再看,你先告诉我。” 紫鹃精神一振,眉开眼笑地道:“二爷成亲了,我来时,二奶奶已经有喜了,就是得了大爷奶奶家书不久的事儿,大姑娘也在相看人家,三爷打算和二爷一样,等考中了秀才再说亲,三爷是爷们,太太说不必太急。” 转头看着雪雁,她又说道:“戴总管已经告老还乡了,现今于总管已经是掌宫大太监了。” 黛玉和雪雁听了她带来的消息,无不欢喜。 少时,因问起紫鹃生的是男是女,紫鹃笑回是个小子,名唤王瑞,黛玉忙叫抱进来看看,送了一套金五件作表礼,雪雁送了一个金项圈,一块长命锁,黛玉笑道:“好生养着,明儿大了,就叫进来给大哥儿作伴。” 言下之意便是叫王瑞日后跟着大哥儿了,或为伴读,或为小厮,或为长随。 紫鹃感激不尽,连连道谢。 这时,前面赵云来催雪雁回家,雪雁忙起身告辞,黛玉笑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在家里歇着罢,得了空我去你们家里看你。” 雪雁笑着答应了。 回到家里,雪雁先拆开于连生的书信,和自己给他的家书一样,足足有二十多张,信中说的也是京城一些事情,以及自己又升了的消息,雪雁常常舒了一口气,于连生今年二十多岁便有这样的能为,自己总算放心了。 一时命丫头打开箱子,无非是绸缎衣料玩意儿等,大多都是给麒哥儿的。 赵云接过信看完,道:“一会子给我收拾几件衣裳鞋袜,我要出门。” 雪雁收好书信,问道:“去几日?怎么忽然出门了?” 赵云答道:“沈将军派周将军去查探另外几处营地,让周将军组建新军,离此约有百里之远,极近海岸,因此一早就得出门,大约要去半年或者三个月方能回来。” 雪雁吃惊道:“怎么去这么久?三个月便足以训练出一批骁勇善战的将士了。” 赵云淡淡一笑,并没有言语,有些军中之事并不能告诉她。 雪雁却瞬间明白了,自从方千总投奔了沈睿后,军中一山不容二虎,倾轧日益激烈,不过周鸿一直都谨守规矩,知道自己不能掌握兵权,以免惹得长乾帝忌惮,也一直听沈睿之命,而不与之争权,他只管打仗。但是沈睿并不这么想,大概是容不下周鸿手下带来的十万大军,这十万大军的兵权在他手里,而不是在周鸿手里,偏偏这些将士都是周鸿带出来的,一同征战过沙场,即使周鸿不是一品大将军,底下将士也听周鸿的,而不是听他的。 沈睿把周鸿调去训练新军,一则新军懒散,所有调任之权在自己手里,周鸿只是个教头,只要自己一纸调令让周鸿回来,周鸿便即一无所有,新军仍归自己指挥,二则在周鸿不在的几个月里,他也能将十万大军打散重组,派别人接管。 赵云劝周鸿听从军令,虎符往往是虚的,将士们更信任佩服比他们强的统领,尤其是周鸿这样的人物天生就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度,让人信服。 掌兵权和得人心相比,后者更为有用。 周鸿喜爱疆场,本就是不喜朝廷上的尔虞我诈,宁可同将士喝酒吃肉,也不愿在京城里与纨绔子弟谈论风花雪月,只是没想到自己到了西海,竟惹得沈睿如此忌讳,将帅不和,乃是军中大忌,虽说边境近来安稳,但是隐患犹在,宁可避开,也不想与之硬碰硬。 雪雁写信给于连生的时候,将此事说给他听,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沈睿忌惮周鸿,自然不会让人传进京城里,而周鸿也不屑于此,雪雁却知道长乾帝的心思,虽然不愿周元父子文臣武将联手,但是更不愿西海沿子的大军出乱子,让外人趁虚而入。 信写好了,一时却不好送出去,虽有驿站,到底不如自己人送的便宜。 雪雁打发人去问邢岫烟,闻得薛蝌打算八月启程,她便将家书放在妆奁内,安心养胎,闲了给于连生做两身衣裳鞋袜,又买了一些西洋药和西洋玩意儿,他们住在西海沿子,常能见到外国人,一说要买西洋药和西洋玩意儿,几个外国行商都亲自送上门,其中几样西药在京城里罕见,雪雁买下来,打算连同书信一同捎给于连生。 其后,雪雁不断写些西海沿子的所见所闻,都和书信放在一处,叫于连生知道。 这日一早,她扶着腰在院中散步,约摸小半个时辰后,忽然听人通报说宝琴过来了,她忙命人快请,却见宝琴带着一个外国少妇过来,那少妇天生的金发碧眼,雪肌玉肤,真可谓是国色天香,浑身打扮得珠光宝气,额上打着联垂,更显得好看。 -- 第465页 雪雁并非初次见到外国人,并不如何稀罕,只看着宝琴,问道:“这是做什么来?” 宝琴笑道:“她叫爱丽丝,那年我在大观园里念的诗就是她做的,学说咱们的话儿,读咱们的四书五经,我本想着见不到了,没想到这回竟能再见到,就带过来给你们见见。” 爱丽丝向雪雁问好,他们在这里经商,对于戍守于此的将士十分忌惮,常常送礼打点。 雪雁听她语言流利,并不似许多外国人那样口齿生硬,暗暗赞叹,忙笑道:“快请进来坐,久闻大名,今儿见了,果然名不虚传。”一面说,一面叫人倒茶。 爱丽丝跟着进去坐下,喝了一口茶,先赞道:“好香,竟是没有喝过的茶。” 雪雁抿嘴一笑,道:“这是贡茶,寻常难得,你若是喜欢,一会子拿两瓶给你带回去。”虽然这些茶叶是进贡的,但是地方官员在进贡之前,总会预备一些孝敬戍守本地的将领,因此黛玉得了许多,分送了她好些。 爱丽丝听了,顿时大喜过望,连连道谢,然后笑道:“夫人真真大方,我喜欢得很。柳夫人说夫人买我们带来的货,因此我央求柳夫人带我过来拜见夫人。” 雪雁道:“是有这么一件事,怎么,我买的竟是你们带来的?” 爱丽丝点头道:“是的,这次柳夫人的哥哥得的也是我们家的货,我们用黄金、宝石、香料、象牙、羽缎、哆罗呢等物换薛先生的绸缎、茶叶和瓷器,不过药却卖得不好,薛先生买的也不多,听说夫人很是买了不少我们的药,难道夫人知道我们药的好处?” 雪雁听完,笑道:“只要能用到实处,自然是好药。你们带来的金鸡纳霜极好,只是数量不多,我还打算多买一点子送人呢。”她并不是都送人的,自己也留了一些,尤其是金鸡纳霜,可遇而不可求,留着也算是防患于未然。 爱丽丝听得十分欢喜,道:“我们还有一些,今儿特地带来送给夫人,另外,还有一些我们那里的东西,不成敬意,请夫人莫要嫌弃。”说着,送上拜礼的礼单。 却见爱丽丝送的乃是自鸣钟一座,象牙船一只,哆罗呢四匹,羽缎四匹,宝石一盒,洋烟一盒,金鸡纳霜两盒,还有玫瑰清露四瓶,这些在京城里都是极为罕见的贡品,但是因为边境通商的缘故,反而只是寻常之物,譬如说进贡宫中的羽缎羽纱只二三匹,但是边境官员所得却不下十几匹,且在他们那里也并不昂贵,因此爱丽丝送得十分大方,她来时已经打听过了,雪雁的夫婿虽然只是幕僚,但是却很得周鸿的信任,她知道宝琴和周家、赵家的情分时,立刻便备了两份礼物,送给黛玉的比给雪雁的又加厚一倍。 爱丽丝比宝琴大七岁,经历的事情又多,在西海沿子这些日子里,很明白天朝的人情往来,他们若想长久地做好生意不受剥削欺凌,便得打点好这些人物。 雪雁推辞不得,次日便回了礼,贡茶、宫缎和官窑瓷器,都是百里挑一的上品,比爱丽丝家和薛蝌交换的东西强了十倍,毕竟薛蝌采买过来的货物都是民间常见之物。 爱丽丝见了雪雁和黛玉回的礼,惊叹不已,都当宝贝似的收藏,离开时,恋恋不舍地过来辞别,可巧碰到麒哥儿在院中顽耍,当即送了一个金自行船给他,上了发条,拧紧,船便能在水中自行行驶,麒哥儿喜欢得不得了。 雪雁在宝玉的怡红院里见到过这样的自行船,倒也不甚在意。 转眼间进了八月,雪雁即将临盆,越发小心地保养,轻易不出门,又请了稳婆在家,却因赵云尚未回来,未免有些闷闷不乐。 薛蝌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大半货物都已脱手卖给外国人了,尤其绸缎、茶叶和瓷器三样,换了许多洋货,下剩一半货物卖掉换了黄金,也赚了十几倍的利息,除去各样使费税银后,便将宝琴和雪雁该得的金银送过去。 雪雁看着薛蝌送来的银两,暗暗咋舌不已,一来一去,竟赚了四万两银子,难怪都说经商赚钱,果然是暴利,也亏得有周家庇佑,方保薛蝌一路平安。 雪雁谢过薛蝌,托他将自己给于连生的家书东西捎带进京。 薛蝌打算趁着这几年在西海沿子有靠山多走几趟,闻言,忙答应了,出发时,自然也有周家下人带着黛玉的家书和礼物回京孝敬周元夫妇。 薛蝌走后,雪雁心里盘算银子的用处,黛玉过来,听了说道:“横竖放着也是白放着,咱们不知道在这里住几年,拿些出来置办些良田,年年都有进项,咱们家单靠那几两银子俸禄能做什么?还不够做两件衣裳,我已打发人去看地了,等到回京时按着原价折变便是。” 雪雁笑道:“姑娘说的是,拿一半买地,另一半就多多购置些洋货,外国人带过来的宝石香料象牙都是极好的,攒下来将来给我们姐儿做嫁妆。” 黛玉瞅着她的肚子,道:“大约快生了罢?你怎么知道是个姐儿?” 雪雁笑道:“便是这胎不是,日后总能生个姐儿。” 三天后是八月十五,雪雁十月分娩,果然平安生下一女,喜得黛玉连声说她是儿女双全,凑了个好字,等到满月后,便取了一个乳名叫好儿。 彼时周鸿赵云未归,也只有她们娘儿们热闹。 雪雁买完地后,便开始给女儿攒嫁妆,大笔采买洋货,其中自鸣钟、黄金、宝石、象牙、香料和各色哆罗呢羽缎羽纱等物都买了许多,女孩子天生弱于男人,她虽待儿女一视同仁,但是却觉得不如少给儿孙财物,令其自己挣来,而多给女儿一些,出嫁底气足些。 -- 第466页 黛玉得知后笑道:“别人都是重男轻女,不想你却反其道而行之。” 雪雁道:“若是女孩儿也能挣一番事业,何必如此?若是子孙争气,不给他们留下家业,他们也能挣出一份来,给的多了,日子未免过于奢靡而导致不思进取,瞧瞧荣国府里就知道了,倘或当初都是贫苦人,也不至于到了这样的地步。” 黛玉听了,深以为然,赞道:“难为你有这样的见识,教导儿孙总要严厉些,咱们都见到了何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总不能让自己的后人重蹈覆辙。” 至此以后,教导儿女时,两人均是穷养儿,富娇女,外人无不称奇道异。 薛蝌如同往常进京,周家下人便与之分手,去周家和于连生两处送信送东西,薛蝌则在自家铺子里收拾东西,也有别家的商铺来买他带来的货物,十分忙碌,也不及去探望宝钗等人了,只听说宝玉出狱二字便不再问了。 却说书信和东西送到于连生手里,于连生当即拆看,不觉眉头一皱。 雪雁能猜测到长乾帝的心思,于连生自然更为明白。 于连生收了信,看罢东西,拣了几样连宫里都罕见的东西孝敬给长乾帝。 长乾帝整顿吏治大有所得,昔日勋贵世家皆已灰飞烟灭,四王之权都收了回来,西宁王府已灭,剩下的三家,南安王府没了兵权,如今夹着尾巴做人,北静王爷也不敢和人结交了,八公除了六个,还剩两家老实本分的,因此长乾帝偷得浮生半日闲,见了于连生孝敬的东西,问道:“竟有西洋药?这金鸡纳霜连宫里也不过就那么一点子。” 于连生笑道:“都是小人那妹子从西海沿子托人捎来的,虽在京城里少见,但是那边的外国行商却带了不少过来,因此小人的妹子多买了些。” 长乾帝闻声了然,道:“西海沿子那边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于连生想了想,道:“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只是说那边外国人多,金发碧眼的,也有红发蓝眼的,和咱们大不相同,外国人慕天朝之威,也学四书五经呢。” 长乾帝听了,甚为自得。 于连生又说起西海沿子的诸般趣事,这些雪雁在信中也说了,渐渐说到军中之事,但并没有明说,道:“周将军本管着十万大军,老爷吩咐周将军过去也是想打得边境小国闻风丧胆,只是近来无战事,周将军竟去做教头了,几个月都没能回来一趟,小人那妹子因妹婿数月不回,便在书信中抱怨给小人听,小人觉得不大妥当,故禀告老爷。” 军中之事不得外传,赵云当初便没有告诉雪雁,雪雁深知其理,便只在信中说方千总如何求纳鸳鸯不得转而纳沈家丫头为妾,然后抱怨说赵云跟着周鸿一去几个月不回等等。 长乾帝眉头一皱,道:“听这意思说事将帅不和?” 沈睿虽只是一品将军,但却是长乾帝派去的统帅,只是没有大元帅之称。 于连生低声道:“小人不懂这些,小人的妹子的信中也没说,小人隐约觉得是这么个意思,不然沈将军怎么偏派了周将军去训练新军?周将军是何等样人,巡查边境,安排将士,好生备战才是正经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去做教头。” 长乾帝道:“信在何处?你将信中所言,一一如实说将出来。” 于连生松了一口气,连忙照实说来。于国于民,他都不能任由西海沿子那边将帅不和,长此以往,军不知听谁之令,到那时遇到敌袭必然是无头的苍蝇,不能同心协力。 沈睿只顾着自己在军中的威信,而如此对待周鸿,决计犯了长乾帝的大忌。 长乾帝听完,登时龙颜大怒,道:“信中所言并不十分清楚,你打发几个人速速赶过去查探清楚,若果然如此,便将沈睿调回来,令周鸿总管西海沿子诸事。” 于连生一怔,忙道:“老爷是要让周将军掌管兵权?周老大人还没致仕呢。” 长乾帝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道:“我这两年也想通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何况周元一家老小都在京城,还怕周鸿在西海沿子反了不成?周鸿行军打仗少有人及,不能让沈睿压着他,横竖多派些人监察,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我们也能先得到消息。” 于连生笑着称是,如此一来,周鸿更进一步,赵云也随之水涨船高,到那时,雪雁亦跟着夫贵妻荣,即便远在西海沿子,上面无人压着他们,于连生才算放心。 长乾帝有了这样的意思,于连生立即便派人去查探,并不能依雪雁一封书信作准。 料理完此事,已经是年下了,年下忙碌,直到上元节后,长乾帝方放于连生两日假。 于连生出宫后,独自一人在家只觉得没趣,便带人出门,行走于闹市,昨日上元节,许多花灯未曾收回,街市上依旧亮如白昼,热闹非凡。 于连生吩咐小太监买了一个花灯,自己提在手里,叹道:“想当初未进宫时,哪里能有什么花灯赏玩?那时年纪小,只盼着有朝一日有钱了,也学人家在上元节里点花灯,只是如今有钱了,却没那时的心思了。” 跟着他的小太监笑着恭维道:“大总管是做大事的,自然不在意这些小玩意儿了,别说这样的花灯了,按着大总管的本事,便是用金子堆砌出十个八个来也是轻而易举。” 于连生扑哧一笑,道:“金子做的我也不稀罕。” -- 第467页 说完,忽然道:“昨儿个上元节,周贵人赏了一个玻璃绣球灯给我,你记着,回去收拾出来,等到薛蝌回西海沿子时,捎给麒哥儿顽。” 小太监听了,忙满口答应,谨记在心。 于连生又逛了一回,小太监提醒道:“听着梆子声,已经三更了,大总管回去罢。” 于连生拢了拢斗篷的前襟,点了点头。 一个小太监忙先奔回街口,片刻后回来,身后跟着一顶轿子。 于连生坐在轿子里回去,行到中途,忽听一阵打骂之声,忙问发生何事了。 小太监过去,不消片刻便回来了,隔着帘子道:“是一个打更的冲撞了贾雨村贾大人的轿子,随从的差役仆从正在打那个更夫呢。” 于连生想起贾雨村的所作所为,他生平最恨这等忘恩负义的人,便掀开帘子下轿,大步走了过去,人未到,声先至,道:“哟,谁这么不长眼睛,得罪了贾雨村贾大人?叫咱家瞧瞧,明儿个咱家也避开些,免得被冲撞着。” 听到于连生尖细的嗓音,被殴打吐血的更夫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怔怔出神。 于连生微感诧异,挑起花灯走近,不及看那更夫,便见贾雨村慌慌张张地从轿子里出来,对于连生拱手作揖,道:“老内相怎么在这里?”一面说话,一面让人将自己的轿子挪过去,给于连生的轿子让路。 于连生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笑,道:“圣人赏了咱家两日假,咱家出来看看花灯会。” 贾雨村心里羡慕非常,恭维道:“到底是老内相,别人便没有这样的体面。” 他的奉承于连生并不觉得受用,道:“别说这样的话,咱家不过是个太监,当不起贾大人这么说。这个打更的怎么得罪贾大人了?咱家可是听着他打的梆子声回家的,贾大人看在他跟咱家明示时候的份儿上,饶他一回罢。” 贾雨村连称不敢,喝命下人放过更夫。 等围着更夫殴打的差役仆从散开,于连生方就着花灯的微光打量更夫,只见他裹着一件破旧肮脏的毡斗篷,披头散发,形容憔悴,又被打得鼻青脸肿,瞧不出面目,于连生看罢,顿时心生怜悯,当初他未进宫时,何尝不是这样任人欺凌,便吩咐小太监道:“带他家去,拿药给他敷上,也请大夫瞧瞧,别伤了筋骨。” 小太监答应一声,走过来对那更夫道:“咱们大总管悯恤你,是你的福分,跟我走罢。” 更夫看了贾雨村一眼,默默地跟了上去。 贾雨村含笑给于连生让路,等到于连生坐的轿子走远了,方暗暗啐了一口。 于连生回到家里,头一件事便是让人请大夫给那个更夫治伤,又叫人拿了上等的棒疮药,道:“叫人烧了热水来,让他洗洗澡,再拿我不穿的衣裳出来给他更换。” 小太监正要答应,却听那更夫嘶哑着嗓子道:“不劳于公公费心了。” 于连生闻听此言,不禁奇道:“你认得我?” 他现在已经是大明宫掌宫内相,几乎无人叫他旧日的称呼了。 那更夫微微点头,道:“于公公不就是雪雁认的哥哥?那几年于公公去我们家找雪雁时,我亦曾见过于公公,只是一别多年,我到了这样的地步,因此于公公没有认出来。” 于连生听了,忙吩咐人举灯凑到更夫跟前,细细打量,蓦地道:“你是荣国府的宝二爷?” 那更夫缓缓地点了点头,羞愧道:“让于公公见笑了。” 于连生听了,暗暗称奇,忙叫人备了热水和茶果送来,问道:“宝二爷是八月里出狱的罢?怎么做了更夫了?倘或我没有记错的话,周家将府上人等已经妥善安置了,府上大太太等人南下回乡,宝二奶奶却留在京城里等着宝二爷出来,虽无锦衣玉食,但有周家照应,也不至于让宝二爷衣食无着,宝二爷如何在深夜打更?” 于连生不敢相信宝玉这样的公子哥儿竟愿意做打更的活计,行走于夜间。 听了于连生这番话,宝玉幽幽一叹,惨然道:“一言难尽。于公公今日的救命之恩,我谨记在心,只是夜深了,我还要打更,该告辞了。” 于连生见他执意如此,宛然不是昔日的富贵公子,形容枯瘦,面目憔悴,明显吃了不少苦头,唯有叹息,也没强留,只将棒疮药递给了他,然后送他出去。 宝玉将棒疮药塞在怀里,依旧穿街过巷地打更。 第一百零一章 云散于湘江遇故人 今儿是正月十六,天上月圆,人间团圆,只是自己的家人却都天各一方,死了倒干净,没死的唯有活受罪罢了。宝玉长叹一声,拢了拢破旧的毡斗篷,觉得手脚冰凉,没有一点暖意,唯有寒气刺骨,他回头看着于连生所居的宅子,默默地敲响了梆子。 八月里蒙长乾帝隆恩,他被释放出来,想来也是因为他们家的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所以没有将他拉到街头发卖。他出来时,避开了来接他回家的宝钗麝月二人,也避开了陪着宝钗麝月一同过来的袭人,而是跟醉金刚倪二离开。 他不知如何面对宝钗麝月,以及早早被放出去的袭人。 醉金刚倪二是贾芸的好友,曾于贾芸有借钱之恩,和狱神庙一干狱卒颇有来往,贾芸每每前来探望时,都是倪二帮着打点的,一年下来,宝玉也和他有了几分交情。 -- 第468页 倪二虽是泼皮无赖,却也仗义疏财,宝玉出狱后无处可去,不肯再见宝钗,倪二便给他寻了一处住处,又劝宝玉少弄胭脂,多做些正事,偏生宝玉自小娇生惯养,没有什么能为,唯有读书识字极好,倪二本想让他给人写信,能赚几个笔墨钱,只是宝玉想到自己家里做的孽,却求了打更的活儿,只在夜间走动,不必羞于见人。 打完更,天色渐亮,宝玉满脸倦色,停在了宁荣街口,望着早已寥落破败的府邸怔怔出神,不过一二年,门墙依旧,内里破败,朱漆大门上也剥落了好些。看着被摘下匾额的三间兽首大门,宝玉眼前仿佛浮现了自己策马扬鞭的风流气势。 柳湘莲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干净,里头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 言犹在耳,宝玉轻轻一叹,不干净的何止是宁国府,连荣国府不也如此?侵吞了林姑父留给林妹妹的东西,竟也有自己的太太,那样多的东西,不容辩解,他有何颜面托庇于林妹妹夫家的权势之下? 宝玉迈步走向回家的方向,却听有人笑道:“哟,这不是宝玉宝二爷?怎么这样落魄?” 闻声抬头,宝玉见住在附近的人都看向自己,连忙低头匆匆走开,虽说这里是宁荣街,但是所住的并非贾家一家,而说话的正是曾经和自己在家学中有嫌隙的金荣,是璜大奶奶的侄儿,贾家虽败了,但是贾璜贾芸这些旁支子弟却都无罪,因而平安。 金荣身形一闪,挡在宝玉跟前,眉梢眼角俱是自得,道:“别走啊,宝二爷,我家的丫头嘴上的胭脂又红又香,宝二爷不尝尝?” 宝玉神情却十分沉静,摇头道:“不必了,我只是犯官之后,不是什么二爷。” 金荣哈哈大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二爷当初强令我给秦钟那小娘儿们磕头时,可曾想到有今日的下场?今儿你不给我磕头,就别想从我跟前走过去。” 听了这话,宝玉登时涨红了脸,只是他被揍得鼻青脸肿,一时却瞧不出来。 早起出来做生意的贩夫走卒都看了过来,渐渐的人越来越多,无不对宝玉指指点点,有笑的,有叹的,也有怜悯的,交头接耳,都继续看着。 宝玉定了定神,道:“金荣,你莫要欺人太甚!” 金荣冷笑道:“怎么是我欺人太甚?趁早儿给我磕头赔罪,不然,我可就叫宝二爷素日的相好们,什么香怜玉爱的来瞧瞧二爷打更的模样!” 宝玉稳稳地站着,纵然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他也不愿对金荣这样的小人卑躬屈膝。 他不动,金荣便不让,僵持间,天色大亮,出门走动的人也多了起来,都好奇地看着这里,忽听有人道:“这不是宝二爷?怎么在这里?又做了这样的贱活儿?”一面说,一面走了过来,高大丰壮身材,不是别人,却是司棋。 宝玉乍然见到司棋,倒是有些出神,自从司棋被撵出去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司棋一副寻常妇人打扮,抱着一个小女孩儿,瞪了金荣一眼,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金大爷,怎么不在家里用功读书,倒来欺负起人了?金大爷在这里欺负宝二爷时,也想想当初在贾家上学读书仗的都是谁的势,当初吃穿住都是贾家的,如今竟来欺负贾家的人。” 司棋生性泼辣,即使被撵出去嫁了人,也一样刁钻古怪,金荣有几次调戏平民丫头时,有一个是她小姑子,被她拿着鸡毛掸子追了几条街,因此一见到她,金荣便觉得脊骨一阵疼痛,连忙转身灰溜溜地走了。 司棋看着金荣的背影,啐了一口,方对宝玉道:“二爷怎么不去找二姑奶奶?”她知道周家出面安置了宝钗的衣食住处,不敢相信宝玉竟会做了更夫,而没有去找宝钗,她记得宝钗一直在等着和宝玉团聚。 宝玉松了一口气,淡淡一笑,道:“咱们家已经这样了,二姐姐也不容易,当初我们在牢里时,二姐姐也派人打点了好些,我何必再给二姐姐添烦恼?横竖我现在也有住的地方。” 司棋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刮目相看,道:“几年不见,二爷倒比先前懂事了。” 宝玉苦笑道:“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倘若裹足不前,也不是我了。你如今过得可好?当初你们被撵出去,就再也没见过。芳官藕官蕊官都出家了,四儿入画也和你一样出去了,晴雯也死了,物是人非,当真是物是人非。” 司棋笑道:“如今想想,当初出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宝玉点头道:“这倒也是。” 忽然司棋的丈夫来叫司棋回家吃饭,司叹道:“二爷来我们家坐坐罢,吃顿饭再走。” 宝玉看了司棋的丈夫一眼,老实憨厚,并不出色,实不配司棋品貌,但是他看着司棋的目光中却满是柔情,宝玉也替司棋欢喜,听到司棋留饭,摇头道:“今日多谢你,不必了。” 说完,便别过司棋,匆匆回到自己的住处,一路上遇到熟人便拿着梆子半遮着脸,及至到了家,却见倪二迎了出来,倪二一走几个月,回来见到宝玉鼻青脸肿的模样儿,立时拉着他怒道:“宝二爷,是谁打了你?告诉我醉金刚,我找他算账去!” 宝玉连忙阻止道:“倪二哥,不必了。” 倪二皱眉道:“怎能不去理论?二爷几时吃过这样的苦?我倪二虽没什么本事,在本地却有几分薄面,早已吩咐一干友人不许为难二爷,难道还有人竟不听?芸二爷将二爷托付给我,我就不能任由二爷受人欺负。” -- 第469页 宝玉抹了一把脸,道:“是冲撞了贾雨村的轿子,被他底下的人打了一顿,今儿也巧,被于总管救了,才没被打断骨头,于总管已经给了上好的棒疮药,上了便无妨了。倒是我托二哥打探的消息怎么样了?” 倪二咬牙切齿地道:“这个贾雨村怎么还不死?这样忘恩负义的人还能为官做宰。” 宝玉悠然道:“天道循环,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罢了。” 倪二叹道:“只好如此期盼了。” 拉着他进屋,倪二先拿起粗陋木桌上的粗瓷大碗倒了一碗绛红色的滚茶给他,方道:“二爷托我的事情,我已经打听清楚了,老太太大老爷二老爷和珍大爷珠大爷寄存在铁槛寺里的灵柩,都已经被兰哥儿送回金陵安葬了。” 宝玉闻言一怔,道:“不是说大嫂子早就带着兰哥儿回南了么?” 荣国府抄家不久,李纨便被无罪开释,发还了嫁妆梯己,因兰哥儿是寡妇独子,又未成家立业,亦被释放,听说其中李纨的娘家出了不少力气,有一个族侄是张璇的门生,李纨遂以家中无依无靠为由,回金陵投奔叔叔婶婶,又说等安置好了便回来。宝玉本想着大难临头,李纨母子既走了,也不会回来了,没想到贾兰竟然回到了京城,请走了贾母和贾赦贾政贾珠等人的灵柩,虽未尽善尽美,没有替他和凤姐打点,但也算是孝子贤孙。 倪二一拍大腿,道:“当初我醉金刚也说他们无情无义,一家子都在牢里,他们却先跑走了,对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叔叔婶婶不闻不问,不想还会回来,说是家乡已经安置妥当了,故回京,只是没想到祖父死了,祖母发配,因此只能扶灵回乡。” 宝玉听到这里,叹道:“不过是为名声计,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但是老太太老爷们能入土为安,我心里也感激大嫂子和兰哥儿。” 倪二道:“二爷感激什么?那原是他应该做的,若不这样,指不定被人戳脊梁骨。” 宝玉摇了摇头,惨然一笑。 大难临头,方知人心善恶。 李纨肯让贾兰回来,未尝不是因为怕人说三道四,即使贾兰日后不能科举取仕,但也不能背负着这样的名声活一辈子,幸而他们现今在金陵,不比京城人知道的清楚,想必在那里日子也能过得去。 家已经败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宝玉不想再苛责其他无辜的人。 倪二又道:“还有一件事,太太被发配到西海沿子了,听说是在周将军戍守的地方。” 宝玉闻声一呆,随即道:“到了那里,我反略略放下心来,林妹妹心存仁厚,若知道了,势必不会对太太冷眼旁观,必然有所安置。只是一南一北,六七千里,不知道太太怎么吃得了这一路的苦,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倪二点了点头,道:“前儿遇到了薛大爷,听薛大爷说,林夫人的确打发人安排了太太的衣食住处,只是太太是发配到那里的,终究不比在家里罢了。” 宝玉道:“我知道了,太太走前,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我,等开了春,我就去找太太。” 倪二听了,忙劝道:“这一路几千里,二爷怎么吃得了这个苦?” 宝玉却道:“太太都能过去,我怎么不能?我这一世庸庸碌碌,无所作为,总不能弃太太于不顾,不管太太有多少不是,太太是我的太太。” 倪二见他执意如此,沉吟片刻,忽然道:“若是二爷一心想去找太太,不如去找薛大爷罢,薛大爷做生意,来往于京城和西海沿子,二三月份也要南下的,二爷跟着一同过去,有人作伴不说,也有人照应着,我和芸二爷都放心些。” 宝玉却不愿叨扰别人,听了倪二的话,只是笑而不语。 倪二只道他答应了,转而道:“芸二爷说,北静王爷回京了,也在找你呢。” 贾家抄家之时,北静王爷又被派出了京城,次年方归,以至于贾家孤立无援,宝玉摇头道:“我一个罪人,就不必去北静王爷府上了,也没有颜面再见王爷。” 倪二叹了一口气,便起身告辞。 宝玉亦起身送他出去,回身只觉得饥肠辘辘,自去取了一碗昨日剩下的冷粥就着酸齑,蹲坐在门槛上吃,刚吃了半碗,便听袭人麝月哭道:“二爷就吃这个?” 宝玉抬头看到麝月扶着宝钗,袭人带着丫头,乌压压地站在门外。 蒋玉菡站在旁边,见到宝玉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亦觉悲惨,只见袭人拿着手帕半掩着嘴,哭道:“二爷出狱也有几个月了,怎么不去找我们?宝二奶奶为了等二爷,一直在京城,没有跟着大太太等人一同回乡。若不是今儿麝月出来买菜遇到司棋,听说了宁荣街发生的事情,我们还不知道二爷竟做起了打更的活儿,让区区一个金荣那样玷辱欺凌。” 宝玉看了蒋玉菡一眼,长叹道:“我如今还有什么颜面见你们?” 宝钗姗姗近前,柔声道:“咱们家落得如此,并不是二爷的不是,二爷何必在心里怨自己?二爷跟我回家罢,咱们一同等着太太回来,二爷住在这里,不但我们心疼,就是太太知道了,必定也心疼二爷。” 宝玉凝视着宝钗,并没有说话。 蒋玉菡却道:“人人都记挂着二爷,二爷还不回家?” 宝玉听了,仍是默然不语。 袭人拿着手帕拭泪,上前劝道:“二爷,我知道二爷心里苦,只是已经这么着了,凡事不能怨天尤人,竟是好生度日才是。宝二奶奶和麝月两个人过得也苦,二爷回家方能好些,竟是早些团聚罢,太太知道了,心里也欢喜。” -- 第470页 宝玉听她提起王夫人,不由得长叹一声,众人见他面上略有松动,不由分说,连拉带拽地簇拥着宝玉回家,烧热水给他洗澡更衣。 蒋玉菡瞅了袭人一眼,道:“你怎么不去服侍宝二爷?” 袭人见宝钗麝月都在里间忙碌,忙笑道:“咱们供奉二爷和二奶奶过日子,已经十分尽心,就是外人知道,也挑不出咱们的不是。我如今不是二爷的丫头了,如何能进去?我眼里心里唯有大爷,只是大爷不知罢了。” 蒋玉菡听了,眸光却是微微一暗。 袭人若是十分忠心,自己也能高看她一眼,只是她这么说,倒有几分忘旧,似乎供奉宝玉宝钗等人只为了名声,但是蒋玉菡却不知话中有几分真假,谁不知道她原是宝玉心里的宝贝,连薛蟠和锦香院里的云儿都知道。她现今行事算什么?若是一心一意和自己过日子,怎么还记得宝玉?若是记得宝玉,如何又在意名声? 蒋玉菡虽曾恨过宝玉在忠顺王府长史官跟前吐露了自己的所在,但是毕竟和宝玉情分不同,且也知道宝玉的心性,倒也没有怪他,反在娶妻之时,见到自己当年送给宝玉的大红汗巾子,明知袭人跟过他了,仍旧对她十分温存体贴。 袭人不知蒋玉菡的想法,只觉得自己做得两全其美,既承了蒋玉菡之情,也对宝玉尽了昔日之心,虽然她知道自己已经嫁人,但是到底自己先跟宝玉有了*之事,如何能忘。 等到宝玉洗完澡出来,浑身焕然一新,虽然清瘦憔悴,又受了伤,却难掩秀色。 袭人目光掠过宝玉颈中,忽然道:“二爷的玉呢?” 宝钗这才发现没有见到宝玉的通灵宝玉,忙问玉的去处。 宝玉淡淡地道:“人都从牢里走了一趟,什么东西还能留得住?不过是一块石头,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你们不必问,问了我也不知道。” 宝钗眼圈儿一红,转头掉下泪来,随即拭去,不愿让人看到。 蒋玉菡却催促袭人道:“二爷回来了,咱们该回去了,让二爷好好歇息罢。” 袭人闻言答应,方向宝玉宝钗告辞。 周家当初安排了住处,同时也有衣食,但是周家毕竟不是正经亲戚,而且黛玉远在西海沿子鞭长莫及,因此衣食不足以她们长长久久地过日子,宝钗纵然落魄,也不愿处处受人接济,便同麝月做些针线活儿卖,有薛蝌留的银子,还有迎春常照拂,日子也过得去。 接了宝玉回来,宝钗麝月二人都觉得欢喜,只盼着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袭人也暗暗放下心来,倒常和蒋玉菡供奉他们衣食。 宝玉并没有辞了打更的活计,每晚仍旧出去,一早回来,不管宝钗如何劝,他都拿定了主意,若是宝钗劝得狠了,便道:“既觉得打更不好,我不回来便是。” 宝钗闻听此言,再不敢逼他。 展眼出月,宝玉去狱神庙里探望凤姐,因有贾芸和倪二等人的缘故,宝玉又在这里住了一年多,彼此也熟识了,点头问好便进去了,如今狱神庙里除了别家的犯人外,自己家只剩凤姐一个人了,望着她骨瘦如柴的模样,宝玉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 凤姐笑道:“你既出去了,还来做什么?” 宝玉提着宝钗预备的食盒,打开取出饭菜递进去,低声道:“姐姐吃些东西罢,在这里熬了一二年,我瞧着姐姐的身子也熬坏了。” 凤姐咳嗽了一阵,道:“若不是当年好好调理了几年,我只怕早就死了,就算如此,我恐怕也熬不过二十年的监、禁。我这一辈子,缺德的事儿没少做,如今是我的报应罢了。我死了也就死了,不求别的,只盼着葵哥儿和巧姐平安。” 宝玉听了,忍不住拿着衣袖擦眼泪。 当初葵哥儿和巧姐儿被找回来,邢夫人只留了葵哥儿在跟前养活,却没有留下巧姐,巧姐毕竟是从青楼里赎回来的,名声不好,即使是族人亦不愿收留,唯有刘姥姥厚道,带巧姐回京,来狱神庙里见凤姐,母女两个抱头痛哭。 刘姥姥见巧姐儿孤零零的没人照料,便斗胆向凤姐请求给板儿做媳妇,凤姐答应了,便将巧姐托给了刘姥姥,只盼着她日后粗茶淡饭,安稳度日,不必学她一样。 想起一双儿女各有归宿,虽不知将来如何,到底比无依无靠的强,凤姐也算放心了。 宝玉道:“各人都有各人的命,刘姥姥高义,也没嫌弃巧姐是从那里出来的,必然能善待她,我也放心,今儿来看姐姐,日后只怕要出远门,不能再来了。” 凤姐微微一怔,问道:“你要去哪里?” 宝玉笑道:“去找我自己的出路。” 凤姐不曾读书识字,也不知道宝玉的心思,只当他又犯了旧日的癖性,便没在意。 宝玉走出狱神庙,望天一笑,回到家中,却见袭人过来了,正跟宝钗哭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竟这样命苦,被他撇下来了。” 宝钗劝道:“这都是咱们的命,无可奈何,你好歹保重些。” 听了这话,袭人反而哭得越发厉害了。 宝玉不免有些诧异,问麝月道:“这是怎么了?” 麝月悄声道:“蒋玉菡撇下袭人姐姐一个人在家,他自己走了,不知去向。” 宝玉怔了怔,问道:“好好儿的怎么走了?”他还想着蒋玉菡和袭人因红绿汗巾结缘,乃是天赐,袭人常说他们日子过得甚好,怎么会忽然劳燕分飞? -- 第471页 麝月沉默不语,袭人虽说供奉他们度日,但并不若在园子里那样尽心,毕竟她已经嫁为人妇,她原有这样的痴处,服侍贾母时,心里只有一个贾母,服侍史湘云时,心里只有一个史湘云,后来跟了宝玉,眼里心里便只有一个宝玉,为此不惜跟了王夫人而背弃了贾母,也许是因为嫁给蒋玉菡后日子过得不顺,袭人也常念着在荣国府里时的自在,她接济别人也罢了,偏生又是宝玉,长此以往,蒋玉菡便一去不回了。 宝玉叹道:“咱们家的女孩儿,如何都这样命苦?” 袭人听了这话,越发痛哭不已。当初花自芳给她说亲,都是平头百姓,皆是家里穷,长得也不好,袭人是荣国府里陶冶教育长大的,难免有些自视甚高,都不中意,虽知蒋玉菡是戏子从良,但是蒋玉菡生得标致,家里又有家业,袭人心里十分愿意,成亲后,也过了一段夫唱妇随的好日子,只是好景不长,还不如嫁给平头百姓呢。 蒋玉菡一走了之,剩下自己又该当如何?哥哥已经娶了嫂子,虽然哥哥疼自己,但是嫂子却不容人,自从她和蒋玉菡被人作践后,嫂子都不许她进娘家门。 宝钗亦感伤身世,一时无言以对。 宝玉道:“快别哭了,都是咱们的报应罢了。蒋玉菡这会子出去,未必是不回来了,你回家略等等罢,这是他的家,他总不能置之不理,将来会回来也未可知。” 袭人听了,道:“但愿如此。” 袭人自忖蒋玉菡为宝玉打点时也是鞍前马后,十分周全,想来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听了宝玉的劝告,含泪回去苦等蒋玉菡回来,每日仍有人打搅,搬了两次家也没有摆脱,后来怕蒋玉菡找不到自己,又搬了回来,但是终其一生,未曾得到他的消息,且是后话不提。 见到袭人的命运亦是不堪,宝钗唯有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开口。 宝玉却对宝钗说道:“我已经跟倪二辞了打更的活儿,咱们收拾收拾东西回乡罢,这里不是咱们的久留之地,也不能一辈子依靠林妹妹买的院子过活。” 家里那样对待黛玉,他哪还有颜面依附他们。 宝钗固也遂愿,迟疑了一下,道:“蝌儿不日南下,不如和他一起罢。” 宝玉摇头道:“何必打扰他的清净?” 宝钗却知途中艰险,不顾宝玉意愿,到底去找了薛蝌,可巧薛蝌正准备南下,不过是顺路,一口应承了,及至到了金陵,将他们送往贾家族中方离开。 贾珍死了,贾蓉跟王仁厮混在京中未回,贾家宗族现今都是邢夫人带着葵哥儿做主,凤姐当初置办祭田时留了一手,她用自己嫁妆钱买的祭田只能给葵哥儿,买地时和族中立了契,并分三成给族里,邢夫人虽然吝啬刻薄,但也不是没有管家的才干,不然不会带着娘家的家私嫁人,兄弟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她掌着这么多的田产,别人都争不过她,倒也安稳。 宝钗和宝玉回来后,邢夫人只分了一处小院子给他们住,别的都不管了,吃喝都和族里一样,由族中祭田所出,也没短了他们的衣食。 才过了没几天安稳日子,这一日一早起来,宝钗却见宝玉不知去向了。 麝月忙道:“我这就去找二爷,给大太太磕头,求大太太打发人去找。” 宝钗缓缓地摇了摇头,泣道:“不必了,他本就是不想留下来的,是我们强求,找到了他,如今我们回到了家乡,他放下了心,更不会留下来了。他不会回来了,就像蒋玉菡也抛下袭人一样,不会回来了。” 麝月听了这话,忍不住痛哭失声。 若是宝玉还在家里,即使没有荣华富贵,宝钗日子也能继续过下去,现在宝玉一走了之,剩下宝钗无公婆丈夫,又无一儿半女,这样一个人如何过活? 宝钗心如死灰,半日方哽咽道:“金玉良缘,金玉良缘,这算是什么金?什么玉?” 风吹纱窗,如泣如诉,问花无语,问柳无言。 却说宝玉如今走在金陵城中,路过李家老宅,迎面碰到了贾兰。贾兰刚刚练习骑射回来,见到宝玉,顿时站住了脚,叔侄两个面对面,都不知如何开口,良久,贾兰方走到宝玉跟前磕头,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李家旁边的一所小院落里。 原来李纨带着贾兰急急忙忙从京城回到金陵以后,话说投奔,但毕竟是出嫁的寡妇,不能久住娘家,便托娘家人在旁边买了一处小院落,等到贾兰带回贾政等人的灵柩后,独自带着贾兰在家守孝,并没有住在娘家,也没有住在金陵贾家宗族之中,多亏了黛玉吩咐紫鹃交给他们的二百两黄金,加上多年的梯己,日子还算过得去。 贾兰已经绝了科举取仕的路,李纨便督促他勤练骑射,打算从军出身。 宝玉向附近打探了一二,知道他们母子日子还好,终于放下心来,出了城,一路往西南行去,他没有本事,也没有带盘缠,唯有举着破瓢四处乞讨,向店家乞讨,被当成叫花子赶出来,向穷人乞讨,只得半碗剩菜汤,向富人乞讨,未上台阶,已被推搡离开。 途中不知经历了几日几何,这日抵达湘江之畔,宝玉捧着破瓢,瓢内装着剩菜汤,泡了一块窝窝头,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馊味儿,他并不嫌弃地大口喝着汤,嚼着窝窝头,忽见几艘华丽的船只漂于水上,分外显眼。宝玉打更的时候常见到这样的船只,实则是画舫妓院,寻欢作乐的多是达官显贵,便没有多看,只是冷笑一,继续低头吃喝,吃喝完了,就着江水淘洗破瓢,洗干净了,捧在手里打算上岸。 -- 第472页 船上一名□倚栏而立,船舱内的热闹似乎都和她不相干,灯红酒绿,珠围翠绕,亦非她本意,细细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失踪多时的史湘云,她瞥见宝玉的所在,忽然浑身一颤,喃喃自语道:“那是?不可能,二哥哥怎么会做了乞丐?” 她扭头央求船夫道:“大爷,求求你,将船靠过去一些,靠过去一些罢,到岸边。” 船夫看了她一眼,并没有答应,正要摇橹离开,史湘云连忙摘下腕上的玉镯,拔掉头上的金簪,统统塞到船夫手里,央求道:“求大爷靠岸,让我瞧瞧是不是遇到了故人。” 船夫见到她递来的金玉之物,方将船摇到岸边。 史湘云翘首遥望,高声道:“岸上的是不是二哥哥?二哥哥,是不是你?” 宝玉愕然抬头,只觉得声音耳熟,但离得远,彼时天色又黯,瞧得不甚清楚,直到船只近在眼前,方涉水近前,道:“你是谁?” 史湘云细看走近的宝玉,虽然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但却是宝玉无疑,此时此刻,哪里是旧日面如满月模样?看罢,史湘云不由得放声大哭,伸手抓住宝玉探过来的双手,道:“二哥哥,我是云儿,二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正这副模样了?我只道再也见不到你和宝姐姐了,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你。” 破瓢顺着江水漂走,宝玉大吃一惊,有些不敢置信,道:“云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史湘云哭道:“我被卫家的人给卖了。” 宝玉不禁哭了起来,道:“卫家对外说你一病没了,我不信,托人找你也不得,谁承想卫家竟是那样的人,连你这样的人都欺负。” 史湘云呜咽道:“都是银钱家业作祟罢了。我被他们卖给了过路的行商,堵了嘴藏在棺材里带出了城,受了半年的折磨,又被转手卖到了这样的地方,真是苦不堪言。二哥哥,你怎么在这里?怎么这副模样?老爷太太和宝姐姐呢?” 宝玉黯然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史家抄家,我们家没多久也被抄了。” 听了这话,史湘云惊道:“怎会如此?家人呢?都还好?” 宝玉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死的死,散的散,也有发配的,也有监、禁的,也有发卖的,也有自顾不暇的,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样了。托了林妹妹的福,大太太赵姨娘琮哥儿环哥儿宝姐姐都平平安安地回到了金陵,大嫂子和兰哥儿也有自己的去处。” 史湘云听了,哽咽不已,道:“二哥哥呢?怎么来这里了?这里距离京城有千里之远。” 宝玉道:“我去西海沿子,太太被发配到那里去了。我从金陵南下,头一回出远门,又没人跟着,一路乞讨而行,想是走错了道,到了这里才知道是湘江,没想到,竟碰到了妹妹,谁能想到,咱们再相见时,竟是这样的身份。” 史湘云伏着船板痛哭,道:“太太怎么被发配到西海沿子了?” 宝玉泪痕未干,道:“抄家时有极多的罪名,证据确凿,因此被发配了,好在林妹妹在那里,也能照应着些,我只是去看看,见到太太平安,我也放心了。” 史湘云惊疑不定地抬头,问道:“二哥哥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回家了?” 宝玉淡淡一笑,道:“天下之大,没有我容身之处,哪里还有家呢?我只是去寻我自己的路,求得一个解脱。” 史湘云忽然道:“你常说,姐妹死了,你去做和尚,难道你这是要出家不成?” 宝玉没有说话。 史湘云紧紧地拉着他的手,道:“二哥哥,你做了和尚,留下宝姐姐怎么办?宝姐姐好容易才有了这样的终身,你走了,留下的人怎么活?” 宝玉沉痛地道:“留下又能如何?百年世家,就此瓦解冰消,当初我们不信三妹妹的话,偏生她一语成谶。宝姐姐留在金陵了,依附着族中比跟着我强,老爷已经死了,太太在西海沿子,等我见过太太,我也就是了无牵挂了。” 史湘云呆呆地看着他,目光中透露出十分绝望,含泪道:“我不留二哥哥了。” 宝玉转过脸去,泪如雨下。 这时,船夫摇橹意欲离岸,湘云缓缓松开手,道:“二哥哥,你去罢,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路,咱们都回不到从前了,回不到从前天真烂漫的时候了。我成了这样的人,只道再也见不到故人了,苍天有眼,让我再见你一面,以后,以后都各自保平安罢。” 宝玉伸手去抓湘云的手,却怎么也抓不到。 船越行越远,夜色渐深,湘云回头深深地看了宝玉一眼,忽然直奔船尾,扑通一声,直沉江中,也许,唯有如此,方能落得干净。船上人等捉之不及,顿时惊叫出声,在船舱中寻欢作乐的官员豪绅忙都出来,又有鸨母等人大叫着让人打捞。 湘云眼前忽然出现在大观园中的情景,春日赏兰,夏日赏荷,秋日赏菊,冬日赏雪,无忧无虑,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哪怕经历种种苦难,仍旧难以忘怀。 宝玉模模糊糊地看到湘云沉江,登时哭得撕心裂肺,喊道:“云妹妹!云妹妹!” 第一百零二章 王夫人登门有所求 史湘云既死,宝玉痛哭不已,徘徊江畔多日。 波涛依旧,似哭如泣。 宝玉抱头坐在岸边,未曾寻得史湘云之身,亦已多日不曾进食,只觉得头晕眼花,忽然听到远远飘来一阵歌声,嘶哑苍老,憔悴不堪,却是:“世人都晓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 第473页 宝玉触动心思,呆呆地抬起头,却见一个麻衣草鞋的白发道人飘然而至,拄着拐杖,弓腰驼背,颤巍巍地继续唱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宝玉登时听得痴了,盯着道人渐渐远去,歌声亦如此,隐隐还能听到耳中几句:“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歌声终于听不到了,浪花逐近,那日失手丢弃的破瓢又浮到岸边,宝玉涉水取回,托在手中,忽然大笑几声,眼泪随之落下,掉进水里随即无痕,也不知是哭是笑,旁人走过见到,都指指点点只说是个疯子。 宝玉拿着破瓢,继续蹒跚南行。 他这一路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记得经历两次寒暑,方抵达西海沿子,问明周鸿府邸和牢营所在,却还有月余的路程。宝玉大步而行,这些年,他经历寒暑,看遍红尘,富贵的,贫贱的,都见识到了,浑身越发透出一种超然脱俗的气质。 打听到王夫人的所在,宝玉远远地看着紧闭的院门,忽然有些忐忑不安。他问过了,王夫人单住在这里,比寻常流放之人过得强上十倍,不必受人欺凌。 王夫人正在院中洗衣服,丝毫不知她心心念念的宝玉就在门外,几年来,她不愿出门,因此都是在自己院中做活,院中亦有一口井,但是每天都得自己打水,王夫人来到这里,起先样样都做不好,时间久了,倒也做得井井有条。 洗完衣服晾上,王夫人方迈着疲惫的步伐走到堂屋,揭开柳条筐,拿出一个饼子就着早上剩的糙米粥吃起来,没了权势富贵,没了林黛玉的接济,便是白米都吃不起。 王夫人想起曾经家里的丫头连碧粳米粥都嫌弃,现今却是求而不得。 一转眼来到这里已经三年了,也不知道宝玉出狱了没有,有没有和宝钗团聚,虽说宝钗进门后屡带噩耗,但是宝钗贤惠能干,纵然败落了,也能照料好宝玉,不会让宝玉吃苦受罪,不然,单凭宝玉一人,怎么吃饭穿衣都不知道。 王夫人幽幽一叹,忽听得一阵拍门声。 听到声音,王夫人惊疑抬头,不知道这个时候有谁会来,按着往常的规矩,都是早上送衣服上自己浆洗,周家送米面粮食也都是三月一次,上个月才来过,如今天色已晚,谁会过来?自己不喜出门见人,除了几个送衣服和送米面的兵士小厮余者皆不认得。 拍门声依旧不断,王夫人踌躇了片刻,放下饭碗过去开门,却只开了一道缝隙,不敢大开,却见一个花子见到自己,当即跪在地上叩头。 宝玉此时蓬头垢面,王夫人没有认出来,惊问道:“你找谁?” 宝玉抬起头,双眸熠熠生辉。 王夫人忽然想起当年曾经见到送宝玉回家的叫花子来,只觉得十分相似,忙问道:“你可是那年送了宝玉回家的叫花子?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宝玉目光平静,心中却是苦笑不已,被母亲认错为甄宝玉,何其悲哀?岂非报应? 王夫人见宝玉迟迟不开口,忙打开门,走到他跟前,道:“你上回送了宝玉回来,我心里感念着你的好处,问宝玉,宝玉也不说你是谁,今儿好容易在这里见到了,且进来坐一坐罢,我一个罪人,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宝玉听了,站起身,不知是往前走,还是转身离去。 王夫人见了一笑,正要再说什么,蓦地凑到宝玉眼前,看着眼前的宝玉,想起丰神俊秀的宝玉,不觉失声道:“你是谁?你终究是谁?难道是我的宝玉?宝玉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宝玉没有说话。 王夫人一把拉住他,端详良久,激动道:“宝玉,宝玉你怎么来了?” 宝玉淡淡地道:“来瞧瞧太太。” 王夫人拉着他往里面走去,一面走,一面哭,道:“你怎么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了?宝丫头是怎么照料你的?我听说宝丫头都叫林丫头的夫家给赎出来了,你们也早早回了家乡,可是你怎么来了这里?这么六七千里的路,你难道是一路乞讨过来的?” 宝玉的目光落在王夫人尚未吃完的饭碗上,顿时腹鸣如鼓。 王夫人听到了,泪流满面地张罗着剩下的饼子和米粥给他吃,宝玉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也不知道几天没吃东西了,看得王夫人心如刀割,哭道:“宝玉,我的宝玉,你还没跟娘说话,你怎么落到这样的地步了?” 宝玉吃完,饥饿稍解,方看向王夫人,道:“我自己从家里出来的,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大概有几年了,就是想来看看太太。” 王夫人呜咽道:“你不好好在家里,出来找我做什么?没的让你丢了颜面。” 宝玉的目光掠过王夫人的面颊,沉默不语。 王夫人急急忙忙地烧了热水给他洗澡,又拿出两件衣裳给他换,这几年黛玉并没有苛待她,和自己一同发配过来的又死了两个人,她还好好儿地活着,每年四季黛玉也会打发人送两匹粗布来,她日夜思念宝玉,故给他做了两身衣裳。 好容易忙完,月上中天,四面寂静无声。 宝玉坐在王夫人简陋的木床上,听王夫人絮絮叨叨地问起别来之事,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只觉得往事渐远,似乎已经不放在心上了,说起李纨母子回南,宝钗亦在家乡,史湘云沉江等等,听得王夫人忍不住又是一阵呜咽。 -- 第474页 看着宝玉粗糙的手,被磨烂了的脚,王夫人心疼不已,泪水簌簌而落,道:“我只道你已经回了家乡,好歹衣食不愁,不想你竟千里迢迢过来找我,也不知道你自小娇生惯养,哪里来的志气,揍了这么远的路。不行,你不能留在这里,虽说这里比之几年前大为安稳,也没海寇蛮夷来闹事,但终究不是你该久留的地方。” 宝玉却道:“天下之大,哪有我容身之处?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路,见到太太,也放心了。” 王夫人吃惊道:“你有什么路?你又想做什么?” 宝玉微微一笑,笑容洒脱不羁。 王夫人紧紧地拉着他,摇头道:“我不许你胡思乱想,你不能抛下我不管,我这就去求周大奶奶,去求林夫人,求她派几个人送你回乡。” 宝玉忙道:“太太别打扰林妹妹的清净了,咱们如今还有什么面目呢?” 王夫人心中一痛,道:“我这几年都不想见她,可是为了你,我什么都能做,你好好地在家里歇着,我这就过去,过去求她。” 宝玉反手拉着王夫人不放,道:“太太别去,去了我也不受。” 王夫人听了,眼泪长流。 但是王夫人却不愿意宝玉在这里因为自己吃苦受罪,等到宝玉睡下,立即就推门出去,离了营地,立时便有兵士上前查询,不许她离开,王夫人平静地道:“我是周大将军夫人的舅母,有要紧事找她,若是耽搁了,你们可担当不起!” 几个兵士都知道贾家是如何对待黛玉的,闻言冷笑一声,道:“林夫人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若不是林夫人善待,你当有清净日子过?还拿什么款儿?” 王夫人涨红了脸,苦苦哀求,方有兵士押着她到周家门前,求见黛玉。 彼时黛玉同周鸿早早歇下了,闻得王夫人过来,不免有些诧异,道:“二舅母平素最厌见我,几年来一回都没见过,怎么今儿忽然上门来了?” 周鸿皱了皱眉,按下她道:“好生歇着,有什么事让她明天再说。” 黛玉起身披衣,叹道:“二舅母既来了,便不能拒之门外,想来是有要紧事,不然她不会巴巴儿地过来。你先歇着,我去瞧瞧。” 小儿子周白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摇篮里蓦地哇哇大哭。 黛玉慌忙过去,命人掌灯,亲自抱起周白,细细查看一番,既是饿,也不是脏了衣裳,想来是被自己吵醒了,忙柔声安慰道:“白哥儿不哭,白哥儿乖,妈妈在这里抱着白哥儿。” 白哥儿是她今年生下的次子,刚满半岁,打从生下来便十分爱哭,又因体弱多病,一日离不得,黛玉未免多疼了些,周玄自小都是奶娘带着在外间住,唯独这周白不同,只跟黛玉,黛玉若抱了别人,必先放声大哭,也不肯住在外间,周鸿只能让人在卧室里放了摇篮。 黛玉哄了半日,周白方抽抽噎噎地停了,然后呼呼大睡。 黛玉将他小心地放回摇篮里,方重新换了衣裳出来。 见到王夫人,黛玉不禁感慨万千,不过几年没见,满头白发,面容憔悴,竟已垂垂老矣,比贾母八十高寿时亦觉苍老,哪里还有当年矜持端庄的风度,黛玉让了座,又命人倒了茶,道:“二舅母三更半夜地过来,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 乍然看到黛玉,王夫人不禁有些恍惚,眼前的女子虽然风流袅娜依旧,却添了十分风韵,万分雍容,全然不是当年初次进府时谨慎小心的小丫头,她如今已经是明堂正道的一品夫人,因为两年前沈睿回京述职,西海一带的兵权尽归周鸿所掌,不到三十岁,已经是一品大将军了,听说黛玉连生两子,长子已经启蒙,不过三四岁,就已经认了数千字,西海一带都说是天生俊才,雪雁家的长子赵麒比他大一岁多,也颇有不及。 周鸿自从和黛玉定亲,虽然起先周家出了些事情,险些中落,但是很快转危为安,十年下来,周鸿步步高升,从当初的四品荣升到如今一品,八级之高,又生有两子,难怪西海一带人人都说黛玉命格好,享福,眼前也没有什么姬妾丫头生事,端的富贵双全。 王夫人心里又羡又妒,自己曾几何时做过一品夫人?最多不过五品,连雪雁那个小丫头都比不上,雪雁如今已经随夫升为四品诰命了,且儿女双全。 黛玉见王夫人良久不语,心中微觉诧异,重新问了一遍。 王夫人恍然回神,低眉顺眼地道:“今儿来,是求大姑奶奶一件事,请大姑奶奶多派几个人送宝玉回乡,免得在这里跟我吃苦。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宝玉,谁承想他竟一个人千里迢迢地过来,也不知道走了几年,走岔了几回,我心里疼得慌,也只盼着他平安罢。” 黛玉陡然听说宝玉过来,不觉一怔。 自从前些年薛蝌做了两回生意回来后,因邢岫烟怀孕,而后又因宝琴有喜,更是十分担忧,便没有再出远门,只先料理西海的铺子,所以还是上回带来的消息,说宝玉宝钗等人都回乡了,自家家书虽未断过,却从不提这些,没想到宝玉竟到了这里。 王夫人含泪道:“我这一辈子,只求宝玉能安安稳稳。” 黛玉蹙眉一叹,道:“二舅母放心,可巧我们家大姑娘明年年初出阁,正要打发人回京送礼,也就三五日后,若二舅母和二哥哥能等得,那日就让二哥哥同路返乡罢。” -- 第475页 王夫人听了,低头思忖,道:“如此多谢。” 黛玉叹了一口气,王夫人冷冷淡淡的,这么多年了,自己也不想再见她,偏她上门请求却又是这副态度,心里也不大自在,正欲吩咐人给王夫人收拾客房,却听王夫人忽然道:“大姑奶奶只怕不知道罢?云丫头被卫家卖到了不干净的地方,沉江死了。” 黛玉大惊失色,问道:“怎么回事?云丫头不是早早就从卫家搬出来住在别院里?卫家哪里来的胆子,竟然敢做这样的事情?” 王夫人淡淡地道:“史家抄家了,卫家自然无所顾忌。这些姐妹们,也只大姑奶奶过得安乐平和,十个别人都比不得大姑奶奶一个人。他们死的死,散的散,哪有大姑奶奶的命好,夫贵妻荣,年纪轻轻便做了一品夫人。” 黛玉只觉得这话极不入耳,她父丧再进荣国府时,何尝不是十分绝望?若不是有雪雁开导,有父亲的安排,又有长乾帝的思虑,自己只怕比姐妹们的下场还不好,自己过得好,姐妹们过得凄惨,便是自己的不是不成?她虽说在这里对京城之事鞭长莫及,但是离京前都安排妥当了,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他们的事情。 鸳鸯在旁边听了,冷笑道:“听二太太的意思,倒是我们奶奶的不是了?那些姑娘们过得不好,都是因为奶奶?我竟不知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道理。” 王夫人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道:“你也是我们家的丫头,倒不记得旧主子了。” 鸳鸯道:“我是老太太的丫头,老太太没了,府里也没人护着我,我们奶奶救了我的身家性命,我便一身一心都属奶奶,即便是老太太的在天之灵知道了也不会怪我,毕竟老太太临终前,也只我们奶奶对老太太心诚意诚,不似别人,早将老太太抛到脑子后头了。” 想起贾母临终前重病连好人参都没有,鸳鸯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怨恨,但凡他们略有一点孝心,贾母也不会落到那样的地步。但是听说史湘云下场凄惨,鸳鸯难免有些伤感。 王夫人冷冷地道:“我该回去了,宝玉还在家里等我呢。” 黛玉没有十分挽留,命人送她出去,然后流下泪来,道:“我只道云丫头虽说守寡,但守着嫁妆也够过活了,不曾想,她竟落得如此。” 鸳鸯忙道:“奶奶快别自责了,史大姑奶奶如此,难道是奶奶作祟不成?再说了,咱们离京时史大姑奶奶还好好儿的,谁也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事后别人进京家书来往也都没提起,直到今日方知。” 黛玉长吁短叹道:“姐妹一场,虽有嫌隙,我却没有放在心上,哪里想到,她竟是这样的命运,便是想拌嘴也不能了。” 鸳鸯想了想,道:“世事无常,谁能管谁一辈子?当初都说卫家好,才结的亲,谁也没料到卫家竟败落了。别想这些了,奶奶快回房歇息罢,这都三更了,二太太说这些话,未尝不是故意的,见奶奶日子过得好,心里不忿。” 黛玉眉目清淡,道:“等送了二哥哥回去,他们家的一概事务我都不管了,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日后不必告诉我了。”一次两次容忍,皆看在亲戚的份上,但是终究不能容忍一辈子,她虽不是睚眦必报的人,却也受不住他们这样理所当然的想法。 鸳鸯点头称是,荣国府抄家了,她哥哥嫂嫂也不知道卖到了哪里,但是她并没有想过赎他们,也没想过托人打听,毕竟是下人,不管卖到谁家都是一样被使唤,没有性命之忧。 论起冷心绝情,自己倒可以与惜春比肩,黛玉终究是顾忌太多。 黛玉不知鸳鸯的想法,走到卧室里,只见房内床头点着宫灯,十分安然,周鸿披着单衣等她,摇篮中周白睡得正香,黛玉见了,忍不住一笑,只觉得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此,有夫有子,外面还有雪雁情同姐妹。 周鸿起身下床,替她宽衣,然后在枕畔问道:“为的是什么事?” 黛玉便将王夫人的来意说了,又说起素日姐妹们如今的下落,叹道:“我本想着他们都好好儿的,但是听到这些消息,到底觉得伤感。” 周鸿安慰道:“逝者已矣,你别多想了。” 对于贾家一干人等,周鸿向来不甚在意,他只在意一人罢了。 黛玉微微点头,安睡之前却想到史湘云沉江,未尝不是见到宝玉反而走投无路。她心里一阵叹息,道:“史大妹妹死了,连尸骨都没了,也不知道在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周鸿眉头一皱,低声道:“没有依靠的女子,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你还记得赵家的李妈妈?她也是青年守寡,被族里卖了的,幸而遇到赵家太太,不然现今也不知道流落何方。” 黛玉感慨道:“我越发感激雪雁了,若不是她,我哪有今日?” 第二日送走周鸿,便去雪雁家中。 雪雁正追着好儿给她洗脸,闻得黛玉过来,忙放过好儿,亲自迎接。 黛玉一进门,见好儿藏在花枝后面半露着脸,眨着骨碌碌的大眼,虽然衣裳齐整,但是头发凌乱,尚未梳洗,便笑道:“好儿,你是不是又淘气了,惹你妈生气。” 好儿是两家中唯一的女孩儿,年方三岁,倍受宠爱,本性伶俐嘴又甜,哄得上下人等都爱得什么似的,连忙扑到黛玉身边,仰脸道:“伯母,伯母,玄哥哥怎么没有来?让玄哥哥过来,玄哥哥读书比哥哥厉害,看哥哥还天天拿着书本子让我学认字不学。” -- 第476页 黛玉牵着她的小手往里走,道:“你这丫头,又故意岔开我问的话。” 好儿吐了吐舌头,被发现了。 第一百零三章 白茫茫厚地连高天 黛玉素喜打扮,连带也爱打扮好儿,见状,登时会心一笑。 雪雁却瞪了好儿一眼,道:“快跟香橼回去梳洗,这副脏兮兮的模样儿别叫姑娘看了笑话。”好儿到底只有三岁,不大爱梳洗,每回日上三竿起床,都得揪着她方可。 好儿听了这话,只得垂头丧气地随着香橼去了,一步三回头。 小兰和翠柳年初都嫁人了,小兰嫁给了观月,翠柳嫁给了赏风,因赵云升了一品,家里仆从不够使唤,雪雁前年便买了四个丫鬟,四个小厮,两个洒扫房屋的仆妇并两个看门的男仆,香橼便是四个丫鬟中的一个,现今放在好儿身边。 黛玉瞅见好儿可怜兮兮的目光,忍俊不禁地问雪雁道:“怎么好儿这会子还没梳洗?” 雪雁请了黛玉进屋,连命香橘沏茶,方笑道:“昨儿好儿夜里贪玩,睡得比旧日晚了一个时辰,故今早起得便晚了,若不是姑娘来,只怕还不知道她躲到什么时候。” 黛玉扑哧一笑,道:“咱们家的几个孩子都没她这样儿的,也不知道像谁。” 雪雁道:“我也不知道,想是天生的,好儿别的都好,就怕洗脸刷牙,性子也懒得很,每回都说脸痛牙酸,非得扭着她不可,麒哥儿早已起来练字半个时辰了,好儿却迟迟不肯起床。”虽然女儿娇养,但是她仍十分细心地教导好儿,以免惯坏了她。 黛玉却道:“小孩子家的长身子,多睡些无碍,你别太严厉了。” 雪雁点头称是,即便麒哥儿起得早,也已经辰时了。 说笑一番,黛玉方说起昨日王夫人之话。 雪雁怔了怔,道:“正如鸳鸯姐姐说的,二舅太太故意如此罢了,姑娘何必放在心上。世间因果,都是说不上来的循环。像史大姑奶奶这样的,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我们家李妈妈,和前年才买下来的陈妈妈,都是青年守寡,膝下无子被族里卖了的,陈妈妈跟前还有个女儿呢,就是现今服侍好儿的香橼,幸亏母女两个生得寻常,不然也不知道被卖到何处。” 黛玉默然不语,良久方叹道:“这世间终究是咱们女人家吃亏受罪,这子嗣二字害了天底下多少妇人,竟成了她们的罪过。” 雪雁叹息不已,却无话可说。 不管她们心中有多少不满,但是世事如此,非她们只言片语所能扭转。 黛玉忽道:“过两日我们家有人进京,你们家的书信东西都得预备好了,一块儿送去,这二年薛大爷不来往于京城之间,咱们家虽有驿站送信,到底不便。” 雪雁点头道:“早预备好了,东西倒罢了,不过还是那么些,这回书信却多,麒哥儿自打认字起,就想着大哥哥了,只是不得见,今年又给大哥哥写了不少信,日日问我什么时候送去,又问我什么时候能收到大哥哥的回信。”于连生时时刻刻记挂着自己的一双儿女,她常常耳提面命,两个孩子对于连生都十分敬重。 黛玉莞尔一笑,赵麒年底六岁,于书法有极高的天赋,许是因为从小耳熏目染之故,练字时静得下心,三岁执小毫练字,不过两年余,已经写得十分工整了,黛玉自忖自己五六岁时,尚不及他有此本事,周玄虽然聪颖灵慧胜赵麒一筹,但是字却不及他这个年岁时写出来的,为此,黛玉常笑言赵麒来日在书法上的成就必在雪雁之上。 赵麒由赵云亲自教导,雪雁也常在旁边指点,因赵麒此时尚未聘请先生,年岁又小,雪雁便叫他将每日的发生的大小事件记下来,权当练字,又因雪雁常常说起于连生,年年还能收到于连生送来的书信东西,多是给赵麒和好儿兄妹两个,赵麒便将这些作信给他。 提起回信,黛玉道:“你听说了没有,惠姐姐的夫家坏了事儿,惠姐姐的公公发配到咱们这里来了,前儿才托信给我们大爷,请我们多加照应些。” 雪雁忙答道:“怎么没听说?幸而有张大学士在朝中周旋,又有功绩在前,听说只是流放,而非刺配。”张惠的公公胡雍亦是文官,世家清贵,若是刺配,即便将来起复,恐怕也不能再为官了。西海沿子原是流放之地,年年都有许多人发配此处,其中也有这样的官员,吃苦受罪几年,往往还能官复原职,得到长乾帝起复,但是绝大多数都老死边疆。 黛玉摇了摇头,道:“恐怕惠姐姐的公公不大能起复了。” 雪雁一怔,随即叹息道:“姑娘说得是,伴君如伴虎,圣人之心,旁人谁也揣测不到一星半点,即使没有刺配,又有张大学士在朝中周旋,也未必能回去。” 张璇现今位极人臣,风头无两,长女为公主的媳妇,次女又嫁入高门世家,媳妇亦是公府千金,可谓是联络有亲,俱是富贵双全,他们家门风清正,行事也循规蹈矩,行事没有差错,但是长乾帝却不容他们日益坐大,以免成为第二个荣家。 张惠的夫家门第虽比张家高,行事却不及张家妥当,张璇为官多年,但并不是神机妙算之人,也猜不透长乾帝的心思,因此胡雍获罪后,流放六七千里,可见长乾帝有心严办。 雪雁想起从于连生书信中说起的消息,胡家规矩严谨,处处讲究,婆婆也十分严厉,张惠进门后日子过得并不十分自在,三四年来连生二子均已夭折,倒是一个女儿活了下来,却三天两头地生病,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 -- 第477页 黛玉亦知此事,感叹道:“张大学士虽有本事,但是哪里能预兆到惠姐姐如今的景况?想当初张大学士于咱们的恩典,我心里感激非常,偏生远在此处,也不能安慰惠姐姐。昔日的姐妹们也只嫣然姐姐、我、婉儿、媛儿和你寥寥几个人过得正经自在,别的姐妹们都不是十全十美,新姐姐倒好些,养了两个儿子,比惠姐姐强些。” 雪雁问道:“不知道将军如何安置胡老先生?” 黛玉道:“胡先生学问极好,又做不得什么重活儿,便想请他在家里教导几个孩子读书,你看如何?过几日就叫玄哥儿跟胡先生上课,你若是愿意,也送麒哥儿过去。” 两家亲厚,又因周玄年纪虽比赵麒小,读书认字却比赵麒强,两人现今功课相当,故周鸿早和赵云商议过了,待得请了先生,教导他们两个一同上课。 雪雁在心中忖度半日,含笑对黛玉道:“这主意自然是极好的,只是还得我们大爷做主才好。”胡雍也是两榜进士,又做了二三十年的官,于学问上十分之好,旁人都有所不及,为人处世十分圆滑世故,即使身为流放之犯官,但是并无妨碍。 流放到这里的犯人,有的在牢营中做活,有的充军,有的被官宦人家做奴仆使唤,横竖比买来的便宜,若是家里有权的,即使流放,照样吃喝玩乐。 黛玉当初额外照应王夫人,如今另行给胡雍安排差事,并不出格,世人皆已司空见惯,只是当初黛玉毕竟难以谅解王夫人私吞自家财物许多,所以并没有接王夫人到自己家中对外说叫王夫人在家中做活,在周家做活,哪怕只是针线活儿也比在牢营里浆洗强。 雪雁想到这里,心中一笑,并不担心请胡雍做先生会惹来祸事。 黛玉笑道:“放心,必然得问过赵先生的意思。咱们虽说言传身教,也能教导孩子,但是谁又成日家清闲?外面有外面的事,里面有里面的事,到底给他们请个正经先生才好,遍观此处,进士出身的先生十分罕见,学问不高的恐耽误了孩子,倒不如请了胡先生,我们既能对张家有所交代,两个孩子也能正经上学,岂不是两全其美?” 雪雁赞同道:“既照应了胡先生,也不会落人话柄。”她一直挂念着给麒哥儿请先生,她知道其中的厉害,赵云自然也知道,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虽说长乾帝忌惮联姻之势,胡先生未必能起复,但是谁也拿捏不准长乾帝的意思,胡雍流放,其家却平安无事,子嗣众多,其中又有张家在内,雪雁也愿意赵麒跟他上学读书。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笑声,丫头打起帘子,便见赵麒牵着好儿的小手,由着丫头仆妇簇拥着进来,赵麒一见黛玉,立时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道:“见过伯母。” 好儿也似模似样地跟着请安,道:“伯母,我可想伯母了,想得心都疼了。” 黛玉见到这两个粉妆玉琢的孩子,早已满脸笑容,先前想说的话早已抛到九霄云外了,招手道:“麒哥儿,快带你妹妹到伯母这里来。” 赵麒和好儿近前,黛玉一手揽一个,摩挲半日,道:“麒哥儿闲了,去找你玄弟弟顽,你玄弟弟在家读书一个人也寂寞,明儿你们一同读书作伴罢。” 赵麒一年中有三四个月住在周家,遂眉开眼笑地点头答应。 黛玉在赵家坐了半日,回去时便带赵麒和好儿一起。 刚到家中,黛玉叫人带周玄出来,看着三个孩子你追我赶,她亦开怀,忽见王夫人哭哭啼啼地过来,跪倒在地,道:“求周大奶奶开恩,赶紧打发人去找宝玉。” 黛玉见她跪地磕头,连忙站起身让开,微微蹙了蹙眉,吩咐人先将孩子带下去,方开口问道:“二舅母这是做什么?昨儿夜里二舅母来,我已经答应了二舅母,这会子二哥哥又出了什么事情?非得立时打发人去?” 王夫人含泪道:“我回到住的地方,宝玉已经不见了。” 黛玉见她哭得可怜,叹了一口气,吩咐鸳鸯道:“传话给外面的小厮,去找找二哥哥。” 鸳鸯答应了一声,自去料理。 不多时,便有人来回说没找到宝玉,倒有路人说是见到一个花子往北边去了,派人追了几日都没有找回宝玉,两家送信送东西进京,也无法带他同去,王夫人知道后,顿时昏死过去,醒来时,日日延医问药,也没有好转。 王夫人虽说先前养尊处优时调理得好,到底经历了几次折磨并长途跋涉,能撑下来未尝不是想和宝玉团圆,只是没料到宝玉忽然又一走了之,病势渐重,于深秋溘然长逝。 雪雁听说后,微微一叹,也过去帮衬黛玉料理。 黛玉料理完王夫人的丧事,将其棺木寄存于寺庙中,家中已将外面三间书房收拾出来了,里间给胡雍居住,外间留给胡雍教导赵麒和周玄两个孩子读书识字,胡雍久闻周玄之名,观其举止,度其天资,果然与众不同,赵麒虽不及他资质,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因此教导十分用心,他流放到这里,也不知道几时能回京,倒不如依附着周家过活,总比做苦役强。 胡雍在周家住下后,虽说衣食丰足,也得周鸿敬重,但是对外一概都说是犯官仆役,并不以先生自居,也不肯穿戴绫罗,只教导两位小公子的读书认字罢了。 雪雁和赵云每隔五日都检查赵麒的功课一回,见他大有进益,亦觉欢喜。 -- 第478页 赵云这日又去海边操练将士,因南安王爷征战诸海上小国铩羽而归,乃因不惯海上作战,这几年周鸿执掌兵权之后,一面和赵云料理当地军务,修建城墙,安抚将士孤儿,一面操练将士,组建水师,偶有几处海国兴风作浪,均被一一击退。 赵云这回便是陪着周鸿去海上,一去三个月。 雪雁无事,便同此处几家官宦女眷去庙里打醮,在这里几年,没有沈夫人,便以黛玉为尊,雪雁的地位亦随之水涨船高,晚间回来听说周白病了,不及换衣裳,忙去探望。 周白生来体弱,即便十分精心,仍是三不五时地生病,忙得周家人仰马翻,黛玉忧心不已,垂泪道:“白哥儿像我,我这么大的时候,也是这样,都是我不好。” 周白才吃了药,躺在黛玉怀里,眼角还挂着泪水,瞧着十分可怜。 见到黛玉哭,旁边丫鬟仆妇的眼圈儿都红了。 雪雁连忙安慰道:“姑娘说什么?怎能怨姑娘?姑娘打小弱,现今可不是调理好了?姑娘平平安安生了两个哥儿,外面谁说姑娘体弱多病?白哥儿年纪小,人又娇嫩,不免折腾些,只要吃了药,明儿就好了,咱们再好好地给白哥儿调理,将来必然和玄哥儿一样无病无灾。” 黛玉呜咽道:“但愿如此,只是看到白哥儿吃苦,我这心里跟刀割似的。” 雪雁百般劝解,又将周白抱到怀里,细细把了一回脉,黛玉目不转睛地看着,等她把脉完,忙问道:“白哥儿怎么样?” 雪雁忙道:“姑娘别担心,大夫开的药极恰当。”她虽懂一些粗浅医术,到底不精,只知周白先天不足,却不敢用药,倒是大夫开的药尚可,即使担心是药三分毒的道理,但是周白病重,也只能用药,她想着赵云医术极高,忙命人去送信儿,盼着赵云早回。 黛玉愈加担心,低声道:“他们去海上了,哪能接到什么信儿。” 雪雁无言以对,训练水师十分严谨,即便是她们,也不知道水师船队在海上何处。 一时通报说周玄和赵麒过来了,黛玉方止住眼泪。 赵麒拿着手帕给黛玉拭泪,道:“伯母别担心,白弟弟定能平安无事。” 周玄也上前如此言语,黛玉心中一暖,点头不语。 周白原有不足之症,这一病就是两三个月,到了冬底,途中几次惊险,不知道请了多少大夫修方配药,都说不成了,阖府十分惊慌,雪雁和黛玉昼夜守着,熬得人都瘦了一圈,好容易方保住周白的性命,连大夫都觉得惊诧。 雪雁从前照料黛玉颇有经验,便住在周家照料周白,倒也渐渐痊愈起来。 黛玉见雪雁如此,心里感激不尽。 外面听说周白重病,险些性命不保,各样药材补品流水似的孝敬进府,各家女眷也亲自来探望,黛玉只见了几家,余者都以照料周白为名给推了。 彼时于连生收到了他们的书信,周家亦如此,但是不知道周白之病。 瞧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周夫人将黛玉送来的东西添在女儿嫁妆单子上,方转头对周元道:“鸿儿媳妇送了不少东西给滟儿。” 周元站在窗前看雪,闻声并不回头,道:“既然是鸿儿媳妇的心意,叫滟儿受了便是。” 周夫人点点头,心里打算等来人回去时,给黛玉多多地捎带些东西过去,一时又想到今年的进账,道:“鸿儿媳妇这几年的进项已经有十五六万两银子了,是叫人给他们送去,还是依旧留在家中?他们在那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手里很该有些钱使。” 黛玉随着周鸿在西海沿子,在那里采买些洋货东西比在京城里强,这几年给周滟预备嫁妆,许多东西都是托黛玉在那边置办的,花了一万两银子,能买下京城里五六万两的东西。周夫人想着黛玉已平安生下两个儿子,现在还年轻,将来若是添了女儿,总得先攒嫁妆,听说雪雁早早就开始给好儿攒嫁妆了,因此黛玉身边不能没有钱使。 周衍之妻王氏进门三四年,生了两个女儿,夭折了一个,如今又怀了一胎,周夫人嘴里不说,心里难免偏向黛玉些,毕竟黛玉生了两个大孙子。 周元回过身,道:“送去也使得,只是费些力气。” 周夫人笑道:“咱们家那么些人,还怕费什么力?再说,既有家仆,又有官差,年初还得送军饷,不如就将银子换成金子,一同带过去,有官差护送,不怕出事。” 周元道:“你收拾罢,开春送军饷时,我来安排家人一同跟去。” 周夫人含笑应是。 次日一早,周夫人使人将银子兑换成金子,周元却上朝去了,今日贾雨村一案尘埃落定,长乾帝批其革职,阖家抄没,并流放粤南,押送贾雨村的官差中有一个人便是告倒贾雨村的,据说是当年葫芦案中出谋划策的门子,来报当年事后贾雨村无中生有将其治罪的仇。 周元暗叹:“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贾雨村今日落马,何曾想到竟会是当年自己结下的仇家? 门子面色冷峻,押着贾雨村上路,贾雨村扛着枷锁,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看着门子,门子一声冷笑,道:“贾大人,你没料到有今日之祸罢?” 贾雨村深一脚浅一脚地踏雪而行,沉默不语,他的确没有想到门子竟会出现在自己跟前。他为官之后,一生享尽荣华富贵,出门都是坐着大轿,令人抬着,前后都有差役前呼后拥,敲锣开路,几时吃过这样的苦头?听了门子的话,只觉得浑身寒冷彻骨。当日嫌弃官职小,拍马溜须,奴颜婢膝,为了升官,不知道做过多少事,谁知今日便沦为了阶下囚。 -- 第479页 在雪地中行了半日,贾雨村忽然抬起头,凝视着路边站立的人,看得目不转睛,虽然满身风霜,却依稀认得出来,正是贾宝玉。 门子瞟了一眼,并不认得,推搡了一把,喝道:“磨蹭什么?” 宝玉见到贾雨村落得这样的下场,顿时哈哈大笑,笑声响彻天地,向远方走去,口中唱道:“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天地连成一片,四面雪白,无边无际。 第一百零四章 闻噩耗夫妇返京都 转眼又是一年春,花开正好,春意盎然,雪雁坐在上房,一面查阅薛蝌送来的账册,一面估算家中今年的花销,又有丫头仆妇来回话。 这些年将钱投到薛蝌的生意上,年年都有进账,即使薛蝌不出远门,也自有他们家中掌柜的去料理,一年二三万,三四年下来,自己的梯己已经攒到了十万之数,家里公中的银钱也在自己的经营下翻了十几倍,约摸三四万两,他们家如今虽比不得百万致富,但也不算薄了。 薛蝌这些年的生意越来越红火,隐隐越过了当年薛家长房的百万之富,故此薛蝌意欲携妻带子,返乡回京,想在户部门下谋个差事,重复昔日祖上皇商的风光,雪雁心知不能贪心不足,闻得他有如此打算,便想着将分子都取回来。 算了一笔总账,雪雁脸上露出一丝微笑,等到今年收回,自己的梯己还能翻一番,只是,她脸上的笑容旋即消逝,看着家中的进账叹了一口气,在这里广置良田,进项却不好,头一年便遇到大旱,反赔进去几千两,次年方略好些,即使风调雨顺,进项也不及京城附近的良田和江南的地,她名下的良田已经不必交税了,饶是这么着,一亩地最多也只能收上两石粮食,她又因佃户卖粮不易,便没让他们折变成银钱交上来,只收了粮食,堆在家中库中。 常与人来往,雪雁方知,佃户都愿意交粮食,而非交钱,交钱虽说轻便,但是粮食的价格时高时低,他们常被卖不出好价钱,雪雁想起头一年买地就遇到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好几个县遭灾,等到京城派钦差送赈灾粮款时已是数月之后,因此雪雁便收了粮食储存在家中以防万一,若是不遇灾次年收新粮时,便前一年的作陈粮卖出,这几年都是这般。 小兰问道:“奶奶,年下各处交了租子过来,今年该将前一年的粮食卖了罢?若是卖,我让观月去料理,总得卖个好价钱。” 观月和赏风成亲之后,小兰和翠柳两个在家中做管事媳妇,雪雁便让观月和赏风在外面管着地租子和商铺等事,除了买地,雪雁很是买了几处房舍商铺,年年收租。 雪雁摇了摇头,道:“咱们这里最易大旱,去年没下几点子雨,且先留着罢。” 小兰听了,便不言语。 自从收粮之后,赵家很是修建了几座大粮仓,都是赵云带着营地中的兵士修的,十分结实,里面又阔朗,即使前一年的陈粮不卖,也能装得下。 雪雁吩咐道:“一会子打发人去薛家,给薛大奶奶下帖子,请她明儿来赏花。”薛蝌既然另有打算,雪雁也不想拖泥带水,只想早些收回来,家中采买置办东西,也花了不少钱。 小兰笑道:“知道了,这就送去。” 小兰前脚从香橘处拿了帖子送去薛家,翠柳后脚进来,道:“奶奶,上回奶奶看中的一棵紫檀木,外面已经料理好了送来,请奶奶查看。” 雪雁忙命人抬进院中,紫檀价比黄金,她自己陪嫁中倒有两件小的,但是家具却没有一件,这些年她给好儿置办嫁妆时,很是费了些力气,也没有得到能打大件家具的紫檀木,因朝中豪富之家皆喜紫檀,紫檀多以被砍伐殆尽,即便有些上好的紫檀,也都是外国人带过来的,所以如此,这一回她看中的也是外国带过来的。 爱丽丝的哥哥初次坐船过来做生意,上岸后登门拜见,闻得雪雁意欲购买紫檀,便带了与他同行的好友过来,正带了一棵很有些年月的紫檀,足够雪雁给好儿打一张千工拔步床还绰绰有余,虽然紫檀价格昂贵,但是他们却不要黄金,而是请求雪雁将送给爱丽丝的回礼送他们一些,他们采买的丝绸瓷器终究比不得这些上用的。 这些年因薛家做生意的缘故,雪雁和于连生彼此间常托他们捎带东西,于连生送她的绫罗绸缎瓷器茶叶皆是上用的,她也乐得这些外国人只要这些东西,而非别的。 紫檀抬进来后,雪雁收了账册,命人送进卧室锁起来,方走过去细细查看。 今日送来的紫檀是整棵紫檀截作数段,十分完整,十檀九空,这一棵却并不空,其色浓重,暗紫带红,又有许多暗朱红色的纹路,雪雁见了十分欢喜,道:“是极好的紫檀,这样的紫檀不大常见,若不是跟着周大奶奶,我还认不出来。” 翠柳笑道:“大爷和奶奶真真疼咱们姑娘,这样一张拔步床陪嫁出去,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姑娘。只是是不是早了些?姑娘今年才四岁。” 雪雁对眼前的紫檀十分满意,一面叫人将早已预备好的上用绸缎官窑瓷器和贡茶送过去,一面命人将紫檀收入库中,道:“这样的好木头,必然得托给江南的工匠,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动工,且一做三年,不知什么时候能得,哪里还早?” -- 第480页 千工即一千日,千工拔步床便是花费三年的工夫做出来,到那时,按着江南的风俗,工匠做床不好,所以也不能请工匠做,而是须得工匠做完了将床送进家中,家中送红封谢礼答谢工匠,而非付工钱。 雪雁给好儿置办嫁妆时,黛玉特特提醒她采买打家具的木头,好木头可遇而不可求,听黛玉说她出生之时,贾敏已经开始给她置办嫁妆了,小到珍珠宝石,大到床榻几案,寻了极好的黄花梨木和紫檀木,只是贾敏一病没了,她又进了京城,尚未打家具的紫檀黄花梨木等,跟着林如海留下的家业都由贾琏做主,再也没有见到。 当世规矩,上到书香世家勋贵名门,下到殷实耕读之户,家里正经的嫡出姑娘,其嫁妆都是自出生时便开始置办,寒门小户预备的东西不多倒罢了,但是世家名门却往往都要给姑娘置办十几年,雪雁虽不是什么世家名门,但是丈夫步步高升,自然不愿委屈了女儿。 翠柳跟着雪雁日久,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笑着称是。 收好紫檀,雪雁又备了礼物答谢爱丽丝的哥哥,虽仍在采买木头,却再也没有遇到上等的紫檀,倒是黄花梨木也买了一棵,攒将起来。 彼时邢岫烟已经回了帖子,雪雁忙在家中相候。 邢岫烟嫁给薛蝌后,与人应酬交际,落落大方,不似在荣国府中那般不大显眼,且薛家豪富,锦衣玉食,打扮得也颇富丽,很有当家奶奶的气势,到了雪雁这里,意欲请安,被雪雁一把扶起,各自分宾主落座。 寒暄过后,邢岫烟笑问道:“麒哥儿和好姐儿呢?” 雪雁抿嘴笑道:“麒哥儿在周家和玄哥儿一同上课,周大奶奶说身边寂寞,便接了好儿过去住几日,还没接回来呢。” 邢岫烟心中了然,这几年冷眼看来,黛玉和雪雁的情分非比寻常,若不是知道她们是主仆,只当是亲姐妹了,两家也亲厚得如一家,事事同进退,黛玉对待赵麒和好儿如同亲生子侄一般,即使雪雁不说她也知道。 雪雁笑道:“这会子请你来,不为别的,就是听说你们家要返乡回京了?” 邢岫烟忙道:“正是,这几年蒙林姐姐照应,家里的生意一日比一日好,我们大爷便想重复祖上风光,想着回京,在户部谋个差事。”她素知雪雁的心性,随即暗暗一叹,难怪都说她聪明伶俐,果然如此。 雪雁点头道:“薛大爷有本事,又能闯荡,安安稳稳本本分分地做生意,未尝不能重复旧日之威。既这么着,我就开门见山了,你们回京,虽说这里仍有你们的铺子,但是毕竟不及薛家行商时的便宜,因此我想着将分子抽回来。” 邢岫烟迟疑了一下,道:“年年都有二三万两的进项,你舍得?” 雪雁听了却是淡淡一笑,说道:“没什么舍不得的,当初也是想着我们家底子薄,我们大爷不做官时还罢了,做了官,各项应酬往来,哪一样不花钱?单凭那几亩地的进项,竟是远远不够使费,我又想着多给儿女攒些本钱,因此才随着柳大奶奶凑了分子,不想倒攒下这样的家业来,如此已经足够了。” 有了这些本钱,日后家里多添些房地商铺,年年的进项虽不及薛蝌做生意给的分红,却也足够他们这样一家人的花销了,很不必再继续从薛家得分红,倒落个不好的名声。 邢岫烟沉吟片刻,道:“我回去跟我大爷商量一番再回复你可好?” 雪雁笑道:“理当如此。” 话题一转,雪雁又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邢岫烟忙道:“还没定日子呢,不过行李东西都已经收拾妥当了,只等日子一定,便即启程,大约三四月份,最迟也不过六月。” 雪雁屈指一算,道:“若是三四月份启程,也不过一个多月。倒好,去年虽说随着周家进京送了家书东西,但是一别几年,终究记挂着,恨不得年年都有书信往来,到时候我再收拾些东西,你们进京,好歹替我捎给我哥哥他们。” 年年往来,不但有于连生的,也有赵家老宅和韩家的,只是她都托送到了于连生处,然后再书信中托于连生打发人送到八景镇分送众人,免得赵家老宅说他们一走几年,只记着于连生等人,不记得他们,若说送东西,仍是给于连生的多,别人少些。 邢岫烟笑道:“到时候你只管打发人送到我们家,我们必然安安稳稳地替你送到。” 雪雁含笑道谢。 邢岫烟又坐了一回,赏了花,吃了酒,方告辞离去,回到家中告诉薛蝌,薛蝌却不舍雪雁将分子抽回去,毕竟有雪雁凑了分子在内,自家也仰仗了赵家良多,外人不敢欺负,只是他也知道雪雁的思量,毕竟是读书人家,长此以往不好。想罢,薛蝌便让邢岫烟去回了雪雁,三日后便将雪雁该得的分子钱送了过去,一共五万两,连同账册。 薛家的货尚未卖出,雪雁的钱亦在其内,但是薛蝌却想得周全,等到货物卖完得等好几个月,不如先将银子给了雪雁,货物卖完所得便是自家的了。 雪雁看过账册,发现银子多了三千两,便退了回去,只收四万七千两。 薛蝌和邢岫烟夫妇两个相视苦笑,只得作罢。 雪雁将四万两归拢到自己的私房里,七千两放在公中,如今投在薛家的分子都是她的陪嫁银子,并没有动用公中的,赵云从外面回来后得知,道:“都是你的嫁妆钱,放在公中作甚?你只管自己留着,这几年因你做主,公中并不缺钱。” -- 第481页 雪雁嗔道:“你我还分什么彼此?公中也好,私房也罢,都是咱们家的。” 赵云低声一笑,道:“放在公中就算咱们家的了,若是你的私房,外人却不能得,只能给孩子们,你说哪个好?” 雪雁想了想,抬头看他一眼,点头道:“既这么着,就罢了。” 的确,她的私房将来只能给自己的亲生儿女,而放在公中的却不同。 赵云莞尔一笑,拉着雪雁的手,叹道:“这些年,我一年中倒是二百多天在外面,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你,实在是苦了你了,白哥儿生病那会子,周将军也不在家,后来知道后,心里悔得什么似的,跟了我们这些出征打仗的,真真没个安稳。” 雪雁一怔,随即笑道:“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怎么说起这个了?我早就知道你们是常年在外的,现今还后悔不成?我却不曾后悔。你们为国,不也是为了家里过得平安和乐?” 他们海上训练水师,一去几近半年,听说在海上设防,很是抵御了几处小国年年的骚扰,还解决了一批海寇,过年时都没有回来,直到年初方回,其时周白已经渐愈,但是听说周鸿得知后,抱着周白枯坐了半夜,只跟黛玉说自己对不住他们母子。 赵云歉然道:“虽说如此,到底对不住你。” 雪雁横了他一眼,一脸不悦,道:“你这样说,越发让我无地自容了,难道因为你们保家卫国,我和周大奶奶便怨你和周将军在白哥儿生病时不在家不成?白哥儿病了,周将军又不是大夫,虽说你医术好,到底不如随军的大夫医术精湛,何苦觉得过意不去?若是觉得过意不去,在家时就多陪陪家里,不就两全了?” 赵云听了这一番肺腑之言,只觉得心头一热。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赵云长年累月在外面,经历周白一事,恍然发觉在家事上终究是雪雁费心的多,因此满怀愧疚,幸而是雪雁,若是别人,指不定如何闹呢。 经此一事,夫妇两个情分愈加深厚,倒有些新婚时的亲密。 不但他们夫妇如此,就是周鸿和黛玉,亦是如此,较之赵云,周鸿更为愧疚,虽然带了黛玉一同过来,却是黛玉吃苦多些,外面既要应酬,里面还要照料孩子,和京城里也要常来往,竟比他这个行军打仗的都劳心劳力。 夜深人静之时,黛玉耳畔常能听到周鸿的诉说。 在周白重病之时,黛玉心里怨过周鸿没有陪在自己母子身边,但是想到周鸿的志向,想到因为周鸿坐镇西海,边疆小国不敢骚扰,百姓安居乐业,那一年大旱也没有官员敢中饱私囊,贪墨赈灾粮款,她便不再怨周鸿了。 正如雪雁曾经说过的,国在家之上,她不能因家里的事情约束了周鸿的志向。 外面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周鸿这回倒能多陪着黛玉母子,五日在营地,一日在家,这日刚从营地回来,和赵云骑马说笑,尚未抵达家门,便见观月匆匆跑过来,请了安后,对赵云道:“大爷,家里出事了,奶奶请大爷早些回去。” 赵云心中大惊,连忙别过周鸿往家里赶去。 周鸿不知赵家出了何事,自己回到家中告诉黛玉,黛玉想了想,打发人去探听消息。 半日后,去打听消息的人回来道:“听说是赵家老太太没了,送了信儿来,叫赵大人和赵大奶奶回京奔丧呢。” 周鸿一听,眉头一皱,道:“怎么竟是这样的消息?” 黛玉也觉得十分不舍,叹道:“这就是说,赵先生一家都得回京了。” 赵云是承重孙,赵老太太没了,赵云不但必须得回京,还得丁忧三年,雪雁和赵云素来是夫唱妇随,这会子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都必须尽早回京。 周鸿点头道:“先打发人给他们预备船只,多多派些亲兵相随。” 黛玉又打发人去赵家道恼,并送赵麒和好儿回家。 赵家里里外外一片素色,雪雁亦穿了孝服,也给赵云预备好了。 来送信的却是三叔赵立,赵云拜见毕,痛哭过后,忙上了折子请求丁忧,并交卸职务,但是此处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等到折子发下也得一年以后了,幸而他是周鸿的幕僚,有周鸿做主,即刻便能启程。 赵立彼时方知赵云已经做到了四品,不由得暗暗吃惊不已。 按理说,赵立是赵老太太跟前唯一的儿子,该在家中料理丧事,而不是亲自过来告知赵云赵老太太没了的消息才是,他们家也不是没有长工短工,但是牛氏想知道赵云夫妇在西海沿子的景况,三言两语便劝了赵老爷子,先将赵老太太收殓,等到赵云回来后发丧,又叫赵立亲自过来,然后和赵云夫妇一同回京。 赵云夫妇离京五六年,赵锋考了两回,都没有考中举人,家里花费日益增多,既要给赵锋打点,又要笔墨之用,因此牛氏愈加想依附赵云之势做些别的有进账的营生。 雪雁丝毫不知牛氏已经想着怎么依靠他们家做有钱的营生,她忙着收拾行李东西,分派下人,家里留了观月和赏风两夫妇,余者跟着进京,房舍田地商铺和家里的粮食等等都托给了黛玉,他们这次回京,即便回来了,也是二三年后,若是那时周鸿仍旧在此处,他们自然也跟着回来,若是周鸿不在这里了,这些便托黛玉帮着料理,黛玉自然无有不应。 -- 第482页 赵家这些年添置了不少东西,尤其是给女儿预备的嫁妆,很是忙乱了几日。 可巧薛蝌尚未启程,闻得他们回京奔丧,便请求同路。 赵家这些年添置了不少东西,尤其是给女儿预备的嫁妆,很是忙乱了几日,雪雁料想自己家十有□还得回来,便没有将家中之物悉数带走,只带了家常之物,又将公中和私房的银钱送到黛玉处寄存。 黛玉深知雪雁的心思,兼之也知道都带走十分不便,便替她收了。 可巧薛蝌尚未启程,闻得他们回京奔丧,便请求同路。 一行人四月上路,到了□月间方抵达京城,弃船登岸,此时赵云已经不是当初被赵家老宅分出去的少年举人,而是有四品官职在身的老爷,赵家宗族早早就打发人来接,多是族中的年轻子弟,簇拥着赵云一家回八景镇。 赵云和雪雁带着一双儿女先拜了赵老太太之灵,痛哭一番,方与众人见过,除了赵老爷子、韩青山以及赵家宗族中的几位族老外,其余人等都不敢受礼,反都来拜见他们。 好容易方彼此见过,各自落座。 韩青山见他们夫妇儿女双全,形容举止与众不同,心里暗暗欢喜,但知道不是自己开口之时,便只坐着不说话,反倒是赵老爷子问起赵云西海诸事。 赵云在外面和堂客同坐,雪雁自在里面和女眷一处。 豆母见了雪雁,心中十分欢喜,若不是正逢赵老太太之丧,只怕早已喜极而泣了,正要开口说话,却听米氏抢先开口道:“听说大哥哥如今已经升了四品了?” 雪雁心中微微一动,颔首道:“都是圣人恩典,也是大爷拼杀沙场立的功。” 听了这话,米氏心里既羡慕又嫉妒,这些年赵锋屡试不第,她又急又气,但是也知道赵锋天资不及赵云,科举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只是见到赵云和雪雁夫妇两个衣锦还乡,气势超然,难免觉得有些不自在,道:“大哥哥既有这样的本事,也该拉扯些家里才是。” 话音未落,便听长氏道:“云儿媳妇刚回来,茶水都没沾唇,锋儿媳妇,你去催催。” 米氏听了,只得出去。 雪雁甚感诧异,面上却不动声色,等到米氏端了茶水过来,豆母侧身接过一碗,递到雪雁跟前,雪雁忽觉豆母趁势悄悄在自己手上写了几个字,不由得吃了一大惊。 第一百零五章 办丧事直言索银两 雪雁心中虽然吃惊,依旧笑容满面,仿佛没有察觉似的。 豆母暗暗一赞,写完字,便退回原位。 雪雁看了她一眼,见豆母微微颔首,心中不禁暗暗一叹,难怪赵云在去西海之前不肯受封赏,想来他早已料到自己一旦为官,老宅中人必定倚仗权势,做出不法之事,他们不在家牛氏等人尚且如此,倘或身在京城,指不定会做出多少事情来。 想到这里,雪雁眉头微微一蹙,她和赵云辛苦挣下这样的家业,绝不能让人毁了。 长氏等人却无所觉,见雪雁没有接米氏的话,大约心里都明白了,笑着低头吃茶。 牛氏意欲再开口跟雪雁说话,继续米氏先前说的事情,又被长氏打断道:“云儿媳妇,你们这回进京,打算住在哪里?是住在城里,还是住在镇上?可打发人去收拾行李了?你们匆匆忙忙地回来,实在是辛苦,一口气儿都没歇下来。” 说话时,长氏瞥了牛氏一眼,眼里流露出一抹不赞同的神色,他们老赵家好容易出了这样一个有出息的人,庆贺时便跟过年似的,如今已经升到了四品,真真是光宗耀祖。族里上下齐心督促子弟读书,有赵云在,族中读书出仕也更加顺畅些,即便不读书出仕,有赵云的门路,借赵云的势,也能寻到别的前程,岂料反倒是赵立一家子处处为难他们夫妻两个。 长氏暗暗叹息,赵老爷子上了年纪,为人倒越发糊涂了,得罪了赵云夫妇有什么好处?没的反叫他们心里远着族里,亏得他们夫妇明理,时时记挂着族里,六年来因他们留下的银子资助族中子弟读书,已经有两个中了秀才,阖族兴盛便在眼前。 不独长氏如此,便是族中男女老幼十之八、九亦是这般想法,这几年若不是族里看着赵立一房人等,只怕现在已经给赵云惹出许多祸事了。 豆母也笑道:“正是呢,先定了住处,好打发人去收拾,免得晚上你们竟无处可歇。” 雪雁道:“自然是住在镇上家里,我们大爷是承重孙,原该在老太太坟前结庐而居,因此我们娘儿们便随着他回来,旧年不曾承欢于老太太膝下,此时更该尽些心意。老太太没了的时候我们不在跟前,今儿回来,晚间便该宿于灵前。” 赵家老宅行事不妥,赵云早已同她商量过了,必须立于不败之地。 长氏点头感叹道:“你们有心了,大嫂子在九泉之下必然记着你们的好处,你们既要住在这里,竟是早早打发人去收拾才好。” 雪雁笑道:“已经打发李妈妈带人过去了,行李也送过去了。” 说完,张望了一回,问道:“怎么不见晖儿家的大嫂子?我们回来住在家里,先同她说一声才好,家里房舍够住,也不必他们挪出去。” 长氏抚掌笑道:“听说你们来,晖儿娘先去开门了,总得让你们今儿晚上有地方住。说起他们,托你们的福,他们家渐渐好起来了,去年晖儿中了秀才,虽不是第一名,却是第三名呢,今年又娶了媳妇,家里也盖了三间新房,日子过得十分殷实。” -- 第483页 雪雁听了,又惊又喜,没想到当年的贫家少年竟然已经中了秀才,又见长氏朝一个站在下面的小媳妇招手,道:“晖儿媳妇,快过来,好好谢过你们婶娘。” 雪雁抬头顺着长氏望去,只见那小媳妇十六七岁年纪,穿着月白棉布夹褙子,以银簪绾发,打扮得格外朴素,倒生得一张容长脸儿,细眉细眼,十分娇俏。 那小媳妇站在一旁多时,亦在悄悄打量雪雁。 雪雁十九岁出阁,二十岁怀孕生子,如今的年纪已有二十七岁了,若是旁人,成亲生子后,到了这个年纪已见老态,哪里像她这样仍旧肤如凝脂,貌若鲜花,浑身缟素,乌发木簪,却越发显得举止娴雅,气度风流,宛如二十好女,因此晖妻心中吃惊不已。 长氏不知晖妻所想,道:“还不过来。” 晖妻忙走上前来,深深拜下,笑道:“母亲常常提起婶娘,满心满眼都是感激之意,只说若没有叔父和婶娘,我们家便没有这样的光景,我心里也感激婶娘,只恨不得见,今儿总算见到婶娘了,跟母亲说的一样,就好比那天仙下凡。” 雪雁听得合不拢嘴,一面命人扶她起来,一面道:“听这一张嘴,伶俐得什么似的。” 香椿忙从带来的礼物中打点出一份表礼来,却是尺头一匹,赤金累丝的金戒指一个,还有一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 雪雁笑道:“太简薄了些,别嫌弃。” 晖妻忙道谢道:“这样的好东西若嫌弃,天底下哪里还有更好的东西?”难怪每每在乡邻之间说话时,常听牛氏和米氏婆媳冷言冷语,只记着赵云家年年岁岁丰厚的进项,果然是有本而来,这样的贵重的东西,便是族中长辈们也没有送出过。 她却不知赵晖成亲时雪雁一家远在西海,虽然自有赵家老宅代她和赵云上礼,不过一吊钱的礼,但是到底未曾亲至,因此给的表礼略厚几分。 雪雁素喜藏富,不露于人,即使攒了将近二十万两的梯己,仍旧不肯财大气粗地出手。 思及豆母在她掌中所写的字,她的目光掠过牛氏和米氏一干人等,果然见到别人都不曾在意,各自轻声细语地说话,唯独牛氏、米氏婆媳并两人娘家的几个女眷眼中隐隐现出一丝贪婪之色,雪雁不禁一怔,随即有些讽刺,赵家老宅也有几千两的积蓄,想必赵老太太的梯己也都留给他们了,竟还是这副模样。 牛氏听了晖妻的话,笑道:“你这位婶娘素来大方,你就收下罢。” 晖妻低头一笑,没有说话。 长氏皱眉道:“说这些做什么?晖儿成亲时云儿两口子都没过来,这会子给得略厚些本在情理之中。倒是立儿媳妇,眼下是你婆婆的丧事,更该心无旁骛地料理。” 牛氏称是,心想赵老太太出殡后赵云夫妇仍住在家中,倒也不急在一时,便暂且不提。 长氏问起西海沿子的事情,雪雁便挑些能说的说了。 在长氏牛氏等人跟前,雪雁虽是晚辈,却是赵家唯一的诰命,又是赵家的承重孙媳妇,故坐在上首,赵老太太旧年年底没了的,赵立启程去了西海沿子给他们报丧,屈指算来,赵老太太已经没了九个多月,早已收殓,只是等着自己夫妇回来发丧罢了。 前面已经拟定了出殡的日子,乃是七日后。 雪雁听了前面传来的消息,眉目清淡,拿着手帕拭了拭眼角,犹未说话,赵麒牵着好儿的手跟着婆子进来,众人见了,忙都问道:“这是麒哥儿罢?都这么大了,竟和云儿小时候一模一样,真真儿不愧是父子两个。” 雪雁向赵麒和好儿招手,道:“快过来给家中的长辈们磕头。” 赵麒和好儿走近,雪雁起身拉着他们拜见各位,又向赵麒和好儿道:“这是你太叔婆,这是你叔婆,这是你伯母,这是锋叔叔家的婶子。” 赵麒未满一岁时他们家随周家南下,到此时已经七岁了,身条儿也抽高了,不似幼时那样淘气,且同周玄一同长大,受胡雍教导多时,居移气,养移体,远非同龄之人相比,闻声见状,忙带着好儿上来向一一拜见,众人见他言行举止,落落大方,俨然一副世家公子气度,又见好儿粉面桃腮,形容标致,不由得一阵啧啧称赞。 赵麒因是男儿,在西海沿子跟赵云亦曾见客无数,如今又已经懂事了,对众人并未流露出不同的神色,唯有好儿不曾见过,满眼好奇。 长氏笑道:“瞧这两个孩子的模样气度,到底不是寻常人能比的。”说着,摘下腕上的一个银镯子给好儿做表礼,好儿转头看着雪雁,见雪雁点头,方双手接过,然后道谢。 见她如此伶俐,喜得长氏忙搂在怀里揉捏一番,越发赞叹不绝。 赵麒出生后洗三众人都去了,倒也罢了,好儿却并不是生在京城,又是初见,旁人见长氏给了表礼,也都纷纷摘□上的配饰给好儿,唯有晖妻给了赵麒和好儿每人一份,一人一个银锁,听说他们将进京时,晖母便替她早早预备下了。 雪雁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到了晚间,赵云留在老宅不能回家,雪雁便先带两个孩子回去。 好儿揪着雪雁的衣摆,娇声俏语地道:“妈,妈,今天见了许多人,得的东西妈妈替我收着,等咱们回家,我送给伯母和白弟弟顽。跟爹爹在前面,也得了好几件东西,妈可不许忘了,都给我留着。” -- 第484页 雪雁闻言莞尔,道:“行,都叫香橼给你收着。” 好儿用力点头,很是满意。 走到家门口,看到李妈妈等人都迎了出来,好儿仰脸道:“妈妈,哥哥,这也是咱们家?” 雪雁将她抱在怀里,道:“正是,这也是咱们的家,咱们此后一二年内便住在这里,可不许淘气,也不许说咱们家在西海沿子,记住了?” 好儿疑惑不解地道:“咱们家和伯母家在一处,怎么不能说?” 赵麒却明白雪雁的言下之意,忙对她说道:“这里才是咱们家的根,若是妹妹说那里是咱们家,外人都说咱们忘本,到那时,说爹爹妈妈不好,也说我和妹妹不好,因此妹妹得听妈的话,千万不能胡说。” 好儿听得似懂非懂,但她自小伶俐,却也记在心里了。 晖母忽然迎了上来,房舍当初借给他们母子居住,时时有人打扫,即便后来他们家盖了新房,但是她也常过来看着,且前院又作家塾,不显寥落,因此李妈妈等人收拾起来得十分便宜,里里外外都安插好了,饭食热水皆已齐备。 晖母心里感激赵云夫妇,便留着帮衬了一回,等到雪雁回家。 雪雁见她容光焕发,较之六七年前大为不同,忙叫一双儿女上前拜见伯母,晖母扎煞着手,一手扶起一个,连声道:“当不起,当不起,几年不见,哥儿已经长得这样出息了,姐儿也生得雪团儿似的,好生标致。”说话时,亦有表礼给好儿,行事周全之至。 赵晖已经中了秀才,能有今日,多亏了雪雁和赵云,日后赵晖还要考举人,考进士,不知道得求他们多少事情,因此晖母时时刻刻记在心里,不去算计。 雪雁却道:“大嫂子是做伯母的,怎么当不起?” 晖母一笑,他们家虽说今非昔比,但是赵云家却是官宦之家,这些年赵老爷子和赵立一房人等都后悔莫及,若是当初没有分家,想必此时他们已经改换门庭了,偏生分了家,赵云的官职便和他们无关,他们也不能称之为官家。 雪雁请晖母进去小坐,问道:“方才在老宅子里有许多人,也不好打听什么,大嫂子且同我说说,咱们镇上可有什么稀罕事?好叫我记在心里,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想到豆母所写,雪雁愈加烦闷。 虽然西海沿子远离家乡,但是在那里十分自在,不必为这些琐事费心。 晖母想了想,连忙道:“倒真有一件事提醒你们,旧年你们家老太太和三婶娘、锋儿媳妇不知从哪里听说的营生,想放印子钱,幸而被族里知道了,狠狠斥责了一顿,方收敛些,老太太觉得面上无光,因此一病不起,没了的。” 雪雁忙道:“竟有此事?他们后来没放罢?” 晖母摇头道:“放心罢,族里都看着他们呢,哪能由着他们败坏了咱们族里的名声?族里多亏了你们才有今日,再不能给你们惹是生非。只是我瞧着他们似乎尚未悔改,隐约听说三婶娘前儿许了人,说你们不日回京,拿你们家的帖子就能帮他们将官司结了。” 说到这里,晖母深恨赵立一房,老赵家好容易有了这样的体面,他们非得生事,他们家家也不是没钱,偏还见钱眼开,只盼着赵云和雪雁回来好生压制住他们。 今日豆母在雪雁手里写的便是印子钱和包揽诉讼两件事,雪雁向晖母打听只是确认罢了,闻听此言,冷笑道:“我们家的帖子哪里能落到他们手上?我只担心他们假借我们大爷之名去信,即便没有帖子,仍旧是一件大事。” 晖母道:“就是这么说,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你们回来了,早些拿个主意。” 雪雁颔首道:“多谢嫂子提点,只是我们老爷子知道不知道?事关一族前程,不能坏了名声,老爷子再疼三叔父和锋兄弟,也不能容忍他们做这些事。”若是赵老爷子知道了还允许他们如此行事,真真是糊涂了。 晖母笑道:“族长告诉老爷子了,老爷子是知道的,生了好大的气恼,只老爷子毕竟年事已高,哪里管得住儿媳妇和孙媳妇在外面做什么?因此你们还是得谨慎些。” 雪雁听了,深以为然,叹道:“幸亏今日回来了。” 晖母望着她点了点头,亦是一叹,若是等到他们做了这些事再回来那就完了。 送走晖母后,母子三个方进屋梳洗,雪雁因心里有事,颇为闷闷不乐,听晖母说族里对赵立一房不满,可见族里倒还明理,若真是如此,倒好办些,有族人看着,总比自己家远在西海沿子一无所知且鞭长莫及的好。 思索良久,雪雁终于计上心来,略略开怀,叫人将晚饭摆上来,母子三人同吃。 好儿纳闷地问道:“爹爹怎么不回家?” 雪雁尚未开口说话,赵麒便道:“傻妹妹,爹爹是承重孙,吃住都不能在家里,此时在曾祖母灵前守着,等到曾祖母下葬,爹爹还得住在坟前,自然不能回来。”赵麒读书知礼,知道赵云丁忧,必得十分清苦,方不会落人话柄。 听了这话,雪雁点头赞许,她这个儿子天生聪慧,很不必她费心。想到丁忧的种种规矩,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从闻丧时须得守二十七个月,也不知道赵云能否支撑得住。 是夜,赵云果然没有回来,雪雁想到他此时此刻正在赵老太太灵前睡草席、枕砖头,受凉秋深夜之寒,十分心疼,但是不能给他送铺盖过去,又因赵云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便是想送厚衣裳过去都无法,只得打发两个儿女歇下,自己带着丫头婆子过去。 -- 第485页 赵老太太灵前已经没人了,只有赵云守灵,正倚着灵柩合眼歇息,跟前一灯如豆,听到雪雁的脚步声,他睁开眼起身迎上来,道:“你不在家里,怎么过来了?” 雪雁打量了灵棚一眼,轻声道:“担心你受不住,过来瞧瞧。” 赵云笑道:“别担心,我有功夫,一点子寒气还受得住,眼下更得守着规矩,方能立于不败之地。”丁忧守孝时掩人耳目的有许多人,但是他却不能,若不想赵立一房过来叨扰自己家,也不想赵老爷子以孝道压人,必须得先发制人。 赵云行事,从来都讲究这些,不让自己有说闲话的余地。 雪雁听了这话,情不自禁地红了眼圈儿,道:“我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心疼你,眼下倒还罢了,虽是秋日,倒不甚冷,等到再冷些,在老太太墓前搭棚而居,你如何受得住?” 赵云淡淡地道:“没什么要紧,你放心罢。” 雪雁道:“明儿我好生安排,倒也无妨,只是眼下有一件事,等送完殡,须得先料理。” 赵云见她神色肃然,心知非小,忙问是何事。 雪雁将豆母所写晖母所言一一告诉了他,然后盯着赵老太太的灵柩,目露三分冷意,道:“当日你说不做官是怕老太太和三婶娘她们因没见识去做这些事,徒生是非,我只道你杞人忧天,哪知她们竟然真有这样的胆子。” 赵云冷冷地道:“外祖父已经悄悄跟我说了这事,我自有打算。” 雪雁也说了自己的打算,两人竟然不谋而合,不由得相视一笑,平添几分暖意,不管心中如何气愤,眼下得先顾着赵老太太的丧事。 闻得赵立父子过来,雪雁便先离去。 这一晚,她夜里并没有睡好,次日天还没亮,想着得带孩子过去,便起身梳洗,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不由得问道:“怎么回事?” 香椿进来道:“外面三太太和锋大奶奶过来求见奶奶。” 雪雁眉头一皱,道:“有什么要紧事一大早地过来?不在老宅中料理事务?” 一语未了,便听牛氏大步进来,道:“云儿媳妇,若不是实在为难,我也不过来找你,咱们家账面上只有几吊钱,不够老太太出殡的使费,你看该当如何?既要请和尚道士超度,又要预备香烛草纸,还要预备酒席,哪一样不花钱?” 乍然听到牛氏过来,雪雁便猜测到了几分,没想到她竟敢张口,听了牛氏的话,她淡淡一笑,道:“老太太的丧事都是婶娘料理的,婶娘又是当家作主的,既然账面上没有钱,采买东西不妨先赊着,等到丧事办完了,用各家送来的奠仪再去结账。”横竖她不会拿出一两银子来,赵老太太没了,梯己都留给了三房,岂能没钱。 牛氏不悦地道:“老太太疼了云儿一场,云儿又是承重孙,难道给老太太办丧事的银子都不肯出?叫外人知道了,该怎么想云儿?” 家里的进项一年不如一年,又要打点赵锋日后的花费,牛氏打定了主意,非得让赵云家出钱不可。 雪雁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神娘的意思是我们若不出银子,婶娘就到外面说我们大爷不孝?倒好,我也想请了族长和族老们过来做主,到底给如何行事。”他们家的银子接济叫花子,叫花子还能真心实意地感恩戴德,给他们不过是让他们越发得寸进尺,且认为理所当然,自己何必白花了钱还不得好? 第一百零六章 老太爷做主分梯己 说完话,雪雁草草梳洗完,然后转身出了卧室,去了前厅。 牛氏听了,脸色忽而一沉,跟在后面盯着雪雁看,目光中隐隐藏有一丝寒意,他们对族里不相干的子弟那样大方,又给房子做家塾,又请先生,又付笔墨钱,对自家人竟如此小气。 想到这里,牛氏心中顿生不悦。他们都是护着赵云的人,当初将赵启一家逐出族时,自己家也十分赞同,皆因赵启一家行事,害了本家改换门庭的前程,不曾想分了家,赵云竟在成亲后不久做了官,只改了他们大房的门庭,自己家不曾沾一点儿体面,如今还在为赵锋的前程忙得焦头烂额,他们还不肯出手相助。 牛氏本也是有见识的人,当然知道不能得罪赵云和雪雁,但是每回想到自己的儿子三十岁了尚未考中举人,而赵云已经做到了四品官,赵老爷子又动了心思,她便十分嫉妒。赵老太太的梯己由老爷子做主收着,尚未给他们,若是给了赵云,赵锋怎么办? 看着一身缟素却更显风流的雪雁,再打量着前厅中的摆设,即使雪雁没有插金戴银,房中也不见金玉古董,但是谁都知道他们挣下了偌大的家业,牛氏心神一定,打定了主意必须得从雪雁手里捞些油水,不给的话,就等着被人戳脊梁骨罢,说到底,赵云是承重孙,不拿银子给老太太置办丧事,就是不孝。 被雪雁说破了心事,牛氏不觉羞愧,反而坐下来,然后理所当然地道:“你知道其中的厉害就好,云儿好容易做了这样的官职,总不能不顾名声。” 牛氏走在前面,脚下速度又快,等到雪雁说完牛氏回答,米氏方堪堪跟上,又跟到了前厅,听了这些话,亦红了眼圈儿,却道:“婆婆原没有那样的意思,只是为银钱着急,想求大嫂子贴补一点子,好让老太太走得体面些。” 雪雁嘴角微微一撇,问道:“哦?婶娘今儿过来说这些话,竟是为了老太太着想?” -- 第486页 牛氏忙道:“自然是为了老太太,不然,我何必来求你。” 雪雁却笑道:“既然婶娘一大清早地亲自来求,我若不管不顾,未免有些不近人情。” 听了这话,牛氏和米氏大喜过望,她们早想到了这些,为了名声计,由不得雪雁不答应给银子,当初分家时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同他们住在老宅,丧事也是他们办的,按理,各家的奠仪都该归他们,赵云家出了丧葬花费,他们就是发了一笔财。 牛氏忙不迭地道:“二百两银子便足够了。” 雪雁冷笑了一声,真真是狮子大开口,便是丧事办得热闹些,满破费不过几十两银子,他们倒张得开嘴,当即问道:“二百两银子怎么够?够请几个和尚道士,够办几桌酒席?想来是因为来的人多,所以和尚道士多,酒席置办的也多。” 牛氏笑道:“可不是这么说,咱们家在镇上是独一份,谁不奉承?若是你们愿意,多给些银子,办得更热闹些,老太太在九泉之下也记着你们的好处。” 雪雁摆了摆手,道:“想来咱们家给不少人家报了丧?” 牛氏不知她此言何意,遂点了点头,说道:“即使没去报丧,老太太烧纸时,也有人过来,都是托了你们的福。” 雪雁笑道:“哪里是我们的福?竟是我们的罪过才是。看着婶娘如此操劳,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偏生分家时老爷子老太太都同叔父和婶娘一同住,一应大小事务都是婶娘料理,既这么着,原先打算往各处送讣闻的也不必去了,他们同赵家非亲非故的,没的让他们看着我们旧日的情分,从京城里走百十里的路过来,婶娘还得置办酒席招呼他们。” 赵麒早已起来了,梳洗过后来请安,站在门边听了这番话,暗暗好笑,他本不是懵懂稚儿,昨晚听雪雁说了些事情,知道赵家老宅本性贪婪,顿时明白雪雁话里的意思。和雪雁交好的多是贵胄之家豪富之族,若是过来,出手必然不会小气,若是雪雁不送讣闻,他们不过来的话,赵家老宅便得不到这一笔巨财。 牛氏脸色一变,道:“云儿媳妇你这是何意?” 雪雁气定神闲地回答道:“自是为婶娘解忧,婶娘如何反恼了?我们离京六年,今儿回来,各处也未必知道,既然如此,就不必打搅他们的清净了。” 银钱和他们孰轻孰重,料想牛氏和米氏都明白得很。 雪雁虽说不在乎几个钱,但是却不愿给他们,对于赵家老宅一干人等,须得性子刚强些,自己如此,他们便软和下来了,正应了那一句话,欺软怕硬。 良久,牛氏讪讪一笑,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来的人越多,老太太越有体面,我并不怕操劳,又早已定下了许多酒席,若是不来,岂不是白费了心思?” 雪雁却道:“不是说账面上没有钱了?如何定下了许多席面?” 牛氏被她说得登时无言以对,涨红了脸。 赵麒迈进来,先行了礼,然后笑道:“妈,我知道啦,叔婆定然是哄你的。眼瞅着曾祖母就要出殡了,如何能不先预备出来了?叔婆是来试探妈妈对曾祖母的孝心罢?叔婆放心,爹爹妈妈对曾祖母再孝顺不过了,不然我们一家也不会昼夜兼程千里迢迢地赶回来,爹爹昨儿就守在曾祖母灵前寸步不离,还上了折子丁忧呢。” 说话时,赵麒朝雪雁眨眨眼,目光中蕴含着十分狡黠。 雪雁嗔道:“哪有你小孩子家说话的时候?快去叫你妹妹起床,咱们早些儿过去。” 赵麒听了,忙道:“妹妹虽小,到底明理,不必我去叫,也该起来了。倒是叔婆的事情要紧,竟不能耽搁,若是妈做不了主,我打发人去问爹爹的主意。” 见赵麒小小年纪,说话行事滴水不漏,牛氏和米氏脸上变色,只觉得不自在。 米氏瞧着赵麒,蓦地想到了赵威,比赵麒大四五岁年纪,自小也随着赵锋读书识字,打小儿便读了一肚子诗书,连先生都夸赞不已,但是言谈举止气度却远远不及赵麒,难道自己的丈夫比不得赵云,连儿子也比不上赵麒不成? 思及于此,米氏轻轻扯了牛氏的衣襟一下,牛氏烦躁地回了她一眼,米氏能想到的,她自然也想到了,看到赵麒容貌俊美,气度隽永,牛氏心中如何静得下来。 她们不说话,雪雁也不言语,等到香椿过来问几时打发人送讣闻时方开口道:“不必去了,只拿二百两银子出来给三太太和锋大奶奶,老太太的丧事咱们尽了心,日后再有什么事情,也和咱们不相干了,咱们也不必帮衬什么。” 听到这句话,牛氏和米氏吃了一惊,她这是说给了银子,日后不管他们了?不行,若他们不管,将来赵锋考中了举人进士,只怕也谋不到好的官职。 牛氏连忙摆手道:“快别如此,哪能为了几两银子,坏了咱们两家的情分。” 雪雁微微一笑,问道:“婶娘难道不是为了银子来的?怎么不要了?还是家里的银子够使?很不必我们再出?”赵立一房老小,总是如此,平常不理会这些,等到自己说话,却又知道权衡利弊了,此时便是明白和银子相比,自家交好的那些故旧十分要紧。 牛氏一时无话可说,忽然灵机一动,满脸堆笑,道:“正是麒哥儿说的,原为了试探你们对老太太的孝心,并不是为了银子来的。说到银子,我倒有一件赚钱的营生告诉你,你若是应了,还怕将来没有银子使?” -- 第487页 米氏听牛氏说起此事,顿时心焦不已,忙向她使了个眼色,此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若是让雪雁知道了他们的打算,必然是不愿意的。 牛氏却没有发现媳妇的举动,只看着雪雁,神色间俱是期盼之色, 雪雁听她说了几句,便料到她的未竟之语是什么了,遂坐到椅子上,沉着脸道:“我倒要听听是什么赚钱的营生。” 牛氏恭维道:“你如今是官太太了,谁不敬着?也不必你出面,只要拿着云儿的名帖送到衙门里,替那些无依无靠的人打点,既行了善,也积了德,又有银子拿,何乐而不为?” 旧年她去买肉时,早听付家二小姐说了,只需拿着帖子打点,便能财源广进,又帮自己引进了几家人,牛氏心中蠢蠢欲动,前儿已经有一家人求到她跟前了,帮他们打赢了官司,立时便有一千两银子的谢礼,这可是他们家二三年的进项。 雪雁霍的站起身,摆手道:“婶娘不必说了,我们大爷的名帖可不是用来做这些事的,这件事我也做不得主,我这就去请问老爷子和三叔父,到底是怎么打算的,由着婶娘做这些事,竟想将咱们一家的前程都毁了不成?” 米氏又急又气,婆婆实不该打草惊蛇。 牛氏却道:“怎么就毁了一家的前程?老太太的丧事,你们舍不得出银子,难道也不愿我们赚钱不成?我说云儿媳妇,你们家如今非比寻常,好歹也得拉扯些我们。” 赵麒插口道:“叔婆要替别人打官司?” 牛氏笑道:“麒哥儿,等赢了官司得了钱,叔婆给你买果子吃。” 赵麒垂头一笑,然后抬起头来,道:“我跟先生读过当朝律例,包揽诉讼可是去大牢里吃饭的,难道叔婆也想去大牢里吃饭?莫非叔婆家里穷得没有饭吃了,所以要去大牢里吃?叔婆,你可别这么想,先生说牢房里的饭不好吃,都是冷饭馊菜。” 牛氏瞠目结舌,不敢相信赵麒小小年纪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时,有一道颤巍巍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道:“正是,立儿媳妇,你和锋儿媳妇若是想去牢里吃饭,我们这就送你们去,免得你们在家里做些倒三不着两的事。” 牛氏和米氏听了顿时一惊,小丫头过来道:“奶奶,大爷和老爷子老族长来了。” 雪雁点了点头,看也不看牛氏和米氏,拉着赵麒出了前厅。 果然见到院中站着十几个人,有老族长,还有赵老爷子和赵二老爷子,并族中几位族老和韩青山父子等人,还有赵立父子亦在其内,老族长气得浑身颤抖,狠狠地瞪了牛氏和米氏一眼,眼中闪过一抹厉色,道:“云儿媳妇,你带孩子去收拾,不必在这里了。” 雪雁闻声点头,带着赵麒下去了。 等雪雁一走,老族长便看着赵老爷子道:“事到如今,你怎么看?” 赵老爷子叹了一口气,道:“全听族长的。” 来之前,赵云已经请了众人当面说清,陈述了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两条大罪,并说明若是族里如此行事,他将大义灭亲,绝不姑息。事关一族前程,众人纷纷斥责赵立和赵锋父子治家不严,赵云看着赵锋道:“若是婶娘和弟妹坏我前程,锋兄弟的前程也不必想了。” 如今阖族都依靠着赵云,他这句话说出来,不啻天雷,众人吓得魂飞魄散,赵锋更是惊得面色惨白,连连告罪,只说一定管教米氏,不准她胡作非为。 赵云冷笑一声,道:“我只怕有人阳奉阴违,仍置国法于不顾。” 赵锋连称不敢。 赵云看着老族长和族老们道:“这些年我不在家中,族里多亏了族长和族老们,我在西海沿子没有后顾之忧,此事还请族长和族老们有个章程,务必严防死守,不能做出这些事情,到那时自己入狱是小事,连累族中上上下下的前程却是大事。” 老族长赞同道:“云儿,你放心,家里有我这把老骨头压着,也叫人盯着,不会出事。” 赵云听了,忙向众人拜谢。 众人都说不敢当,他们明白赵云对于赵家一族而言十分要紧,万万不能出一丝差错,所以这些年一直都看着赵家老宅,才没生事,今日听赵云言下之意,若是牛氏和米氏惹是生非,他将不再庇佑族中老小,顿时心慌起来,忙说为他做主。 偏在这时,赵晖过来说牛氏和米氏去找雪雁了,众人大惊失色,匆匆赶过来。 赵云扶着老族长走在最后,低声道:“我已经预备了一笔银子修缮宗祠,置办祭田,原是为了族里的前程,只是我出了事,族里也没什么好处,倘若家里安分守己,明儿族里子弟出将入相,我自会鼎力相助,决不推辞。” 老族长听了,欣喜不已,对于牛氏和米氏婆媳原有五分管束之意,现今有了十分。 当初分家将赵云分了出去,无非是因为赵云没有了出仕的前程,谁知此时赵锋尚未考中举人,他竟做了官,赵老爷子后悔莫及,又见赵麒聪明伶俐,谈吐有致,远胜自己细心教养出来的赵威,当然不肯再有所偏心,因此只说一切听族长的。 看着赵云,赵老爷子暗暗一叹,有些过意不去,就像族里人说的,自己家若想光宗耀祖,终究还得靠赵云,若是靠赵锋,自己闭眼前也未必能看到他改换门庭。 赵云仿佛没有察觉到赵老爷子的心思和期盼,嘴角掠过一丝冷意。 -- 第488页 他早已对老宅心灰意冷了,此时老爷子肯为自己做主,无非是因为自己做官了。 老族长听赵老爷子回答得干脆利落,微微一笑,看着牛氏和米氏道:“付家二小姐因这两条罪过入了狱,又被娘家休了,你们也想落得如此?若是想的话,我这就做主写了休书,命人送你们回娘家,凭你们如何,都和我们赵家不相干。” 牛氏吓得泪流满面,忙道:“这是从何说起?我也都是为了家里罢了。” 米氏悄悄地退后,站在牛氏身后低头不语,只拿着手帕掩面哭泣,眼角望了随着族老们过来的赵锋一眼,见他面色苍白,眼神不善,心中登时打了个冷颤。 老族长挥手道:“到底是为自己,还是为家里,立儿媳妇,你自己心里明白。今儿我把话撂下了,日后不许再打搅云儿和他媳妇,你们若学付家二小姐,咱们老赵家便没你们这样的媳妇,锋儿前程云儿和族里都不管了,锋儿如今还没考上举人呢。” 赵立本分老实,站在旁边不言不语,赵锋却是羞愧不已,跪倒在地,滴泪道:“母亲如今知错了,求老族长开恩,饶了母亲一回罢。” 见到赵锋跪下,米氏当即跟着跪下,低头抹泪不语。 赵云却是冷冷一笑,道:“婶娘别怪老族长,这是我的意思,从前不理会,不过是瞧着一家人的份上,如今婶娘竟想毁了我的前程,我如何能依?婶娘若想为锋儿好,日后便安分守己些,别沾手那些事,若是沾手了的话,虽说我不会落井下石,但是只要我一句话,锋儿即使考中了举人进士,也别想有什么实缺。” 这番话说将出来,掷地有声,震得众人都微微一怔。 赵云态度强硬,明明白白地说了自己的意思,为了赵锋的前程,牛氏和米氏即使不甘心,也无可奈何,哭道:“原是我脂油蒙了心,云儿你千万别拿着锋儿出气。” 赵云淡淡地道:“锋儿好不好,也得看婶娘如何行事。” 牛氏只此一子,宝贝似的养大,别的不怕,只怕赵云报复赵锋,连忙指天发誓,说绝不会做这些不法之事,又拉着米氏一同立誓。 当着众人的面米氏紫涨了脸,但也深怕赵云报复赵锋,只得随着牛氏立誓。 老族长点头道:“你们知道就好,但是你们有此心,也不能不罚,等老太太的丧事办完了,你们婆媳两个就到祠堂里跪上半年。日后我叫族里都看着,你们再有此心,再生歹事,索性写了休书送你们回娘家。” 这件事到了这里便尘埃落定了,此后族里果然人人都看着他们一家,再没生过事。 七日后赵老太太出殡,入土为安,雪雁早早打发人送了讣闻。讣闻原本该在赵老太太死后三日发丧,然后送出去的,但是这些人只和赵云和雪雁有来往,和赵家并不相干,而且赵老太太一直未曾入葬,因此出殡前方送去。 八景镇众人都已听说了牛氏和米氏之事,暗惊赵云和雪雁的手段态度,都不敢怠慢。 因赵云做官之故,闻得他丁忧回乡,京城各处故交或是亲至,或是打发人送奠仪,赵老太太的丧礼办得极尽热闹,竟是八景镇首屈一指,雪雁也忙着招呼众家女眷,秀妻、唐太太、唐昕并小红司棋玉钏儿等人都到了,忠顺王府和宁安郡王府都打发人送了奠仪,于连生多年不见妹妹和外甥,亲自坐着大轿子过来,众人忙将其请进。 赵云迎上来,道:“大舅哥怎么有空亲自过来?” 于连生目光流转,往赵老爷子等人面上一掠而过,然后道:“你们回来,因守孝之故,也不能进京相见,我若不来,岂不是得等到你们出孝方能相见?你们不必拘束,我先到老太太灵前一奠,再见见妹妹和外甥外甥女。” 众人听了,无有不从。 于连生设了路祭,雪雁闻得于连生亲自过来,也不及过来,直到灵柩入土,各自回家,方请他到自己家中,兄妹相见,自不免喜极而泣。 赵麒和好儿听雪雁耳提面命多年,都睁大眼望着于连生,然后上来磕头拜见,于连生只比雪雁大一岁,随着长乾帝多年,越发显得眉清目秀,风采逼人。 于连生一手拉着赵麒,一手拉着好儿,左顾右看,觉得好似观音跟前的金童玉女,疼爱不已,赞叹之语尚未开口,便有赵老爷子打发人来请他们过去,说请于连生作证,将赵老太太留下的梯己分给一干儿孙。 第一百零七章 急流勇退为子让路 闻得赵老爷子做主分赵老太太的梯己,于连生倒罢了,雪雁却十分诧异,问来送信的婆子道:“是叫我和大哥哥都去,还是只叫大哥哥一个人?” 她是孙媳妇,按理说分家时,她是不能在场的。 来人脸上一红,忙道:“老爷子是请于总管过去,并没有请大奶奶。” 雪雁倒也明白,不管怎么说,她是女眷,是不能出面的,随即摆摆手,道:“你先走一步,于总管随后便到。” 婆子答应一声去了。 于连生侧头看着雪雁,却听雪雁咕哝一声,道:“这可奇了,我只道老太太的梯己早已留给三房了,原本想着婶娘和锋儿媳妇贪心不足,得了老太太的梯己又来向我索取丧葬用费,没想到竟然搁置了快一年都没动,老爷子还要分给我们。” 显然她也有料不到的时候,不过想想便即了然。赵云如今身份不同,乃是赵家身份最高之人,赵老爷子偏心多年,这会子看着他们大房已然凌驾于三房之上,自然改变了心思。 -- 第489页 雪雁料想,赵启一家因自己家之故被驱逐出族,后来又入狱的入狱,劳役的劳役,即使明知他们自作孽不可活,但是作为母亲的赵老太太未必不恨赵云,想必梯己也不会分给自己家,只怕是老爷子做的主,赵老太太刚刚入土为安,便请于连生过去,亦是早有打算。 于连生并未抬头,只低头看着赵麒,笑道:“麒哥儿可还记得我?” 赵麒比着手指,摇头道:“妈说我们离京时我尚未周岁,不过我小时候却极亲舅舅,这些年妈常提起舅舅,舅舅每年送我许多东西,妈都嫉妒了,只说舅舅疼我们,妈反靠后了,因此我虽不认得舅舅,心里却觉得格外亲近。妹妹,你说是不是?” 好儿手里攥着于连生给的表礼,一对羊脂白玉雕的白兔,憨态可掬,她十分喜欢,听了赵麒的话,笑眯眯地对点头,道:“舅舅要是再送我一对小老虎我就更喜欢舅舅了。” 于连生一呆,随即扑哧一笑,弯腰抱起她,笑道:“好儿喜欢这些玩意儿?” 见好儿用力点头,于连生越发爱得不行,道:“好,舅舅有一套翡翠雕的生肖,每只寸许,小巧玲珑,栩栩如生,明儿舅舅打发人送来给你。” 好儿眉开眼笑道:“舅舅说话算话,不许反悔!” 雪雁在一旁听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嗔道:“好儿,你这是做什么?竟问舅舅要起东西来。”好儿生来娇生惯养,她喜欢什么便直言要什么,虽说年纪小,到底日后得留心教导,当着于连生的面儿也罢了,若是当着外人的面,可就是不懂礼数了。 于连生却护着好儿,道:“小女孩儿家如此方显可爱,难道叫她小小年纪学大人一般懂事知进退不成?也忒老成了些,我倒不喜欢了。你们家老爷子既然来请,我带孩子就先过去一趟,等料理完了事情,咱们再回来说梯己话。” 雪雁闻言一笑,伸手点了点好儿的额头,道:“真真你是有福气的,上上下下都向着你,明儿长大了,可得好好地孝敬舅舅。” 好儿搂住于连生的脖颈,大声应是。 于连生抱着好儿,又带着赵麒,一行人到了赵家老宅,赵老爷子和赵云、赵立、赵锋都在堂上,因分的是老太太的梯己,故族中人等不在,牛氏和米氏亦已去了祠堂,倒是请了韩青山、赵二老爷子等人作证,足见郑重。 见到于连生抱着好儿进来,赵老爷子一干人纷纷站起。 好儿见了,忙从于连生怀里下来,等他们见过于连生后,然后随着赵麒上前行礼,她虽年幼淘气,但在黛玉和雪雁的悉心教导下,礼数上挑不出一丝不是。 韩青山见赵云的一双儿女伶俐知礼,心里十分欣慰,女儿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 寒暄过后,赵老爷子开门见山地说道:“如今丧事已经办完了,老婆子生前倒留下一些梯己东西,我留之无用,便做主分给立儿和云儿,按着规矩该分给儿子们的,但是云儿的爹不在了,所以便分给云儿,请于总管和老亲家、二弟做个见证。” 赵立为人老实,听了这话,低头不语。 赵锋却微有不满,老太太心里记挂着赵启一家,临终前早就说了,梯己都留给自己一房,不给赵云,没想到老爷子执意不肯,竟然在老太太去世后将东西统统封锁在自己房中,如今还要分给赵云,赵云家资饶富,哪里还差老太太留的几件梯己?赵锋不禁心慌意乱起来,老爷子想起赵云,对自己可没有什么好处,他们跟着老爷子住在祖宅,祖宅却并不是给他们的,看着老爷子的意思,大约是要等终老之后将祖宅留给赵云。虽然按着规矩,祖宅的确该归赵云,但是赵云分走偌大家业,好东西还要给他,到底意难平。 韩青山端坐不动,赵二老爷子却点头道:“理当如此,虽说云儿分出去了,也还是大哥哥和大嫂嫂的亲孙子,现今又这样出息了,更不能太过偏心。”赵老太太的东西对于赵云家而言算不得什么,总归是一点心意。 听到偏心二字,赵老爷子忍不住脸上一热,轻轻咳嗽了一声,道:“立儿是儿子,云儿是孙子,我也不偏不倚,老婆子的梯己一分为二,每家一份。” 说着,赵老爷子命人将东西搬上来。 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成婚七十年,分家之前所有的进项都在赵老爷子手里攥着,但是每年人情往来日常花费所剩却再赵老太太手里,即使家中供养三房儿孙读书科举花了不少钱,但是还剩下一半没动,不然当初不会干净利落地分了六成家业给赵云,分家分的只是房舍地亩和为数不多的银两,统共六七千两,家里银钱的大头实际上都在老爷子和老太太手里。 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本来打算将私房都留给赵锋,只是没想到赵云居然步步高升做了官,如此一来,赵老爷子立时便改变了心意,无论如何,家业总要给家里最出息的儿孙。 赵老爷子指着东西道:“这两匣是老婆子留下的首饰,立儿家给立儿媳妇和锋儿媳妇,云儿家给云儿媳妇和好儿,衣料布匹也是如此,我都点清了分好了,谁家也不比谁家多一分,清单在这里,你们都看看。平常攒下来的银钱共计一千八百六十三两,铜钱十五吊,还有三十多两的金子,按着数目分给你们。”剩下的家具不动,老爷子还得住在祖宅,其余的零碎东西都麻利地分了,有针头线脑,也有陈设摆件,果然分得十分公道。 -- 第490页 赵云早料到赵老爷子的心思,恭敬地道:“就按祖父说的,孙儿并无异议。” 赵老爷子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一抹笑意,随即看向赵立父子,赵立和赵锋登时打了个寒颤,忙齐声道:“我们也没有异议,全按老爷子说的办。”他们的心头却在滴血,这些东西原本都属于他们,现在让赵云生生分走了一半。 韩青山亦细细看了一遍清单,单是分给赵云家的金珠簪环便有三四十件,脸上不禁露出满意之色,原先他只道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的梯己不会分给赵云了,毕竟当初分家还是自己带人打上了门。如今赵云出息了,即便不要,赵老爷子也会双手奉上,这就更好了,原是赵云该得的,若不是赵老爷子对赵锋依旧寄予厚望,赵云至少能分到七成,而非一半。 此次分家,除了赵立一房心里抑郁不乐,旁人却觉得合情合理,虽说赵老爷子和赵老太太未免偏心些三房,不过因为盼着赵锋有出息,但是现在赵锋仍是个秀才,没半点进益,赵云却是大官,身份简直就是云泥之分,理当一碗水端平。 八景镇上有那些爱说闲话的老妪村妇亲眷,几个凑在一处,都说赵老爷子很该如此行事,又说牛氏和米氏贪心不足反栽了跟头,赵老太太刚入土她们便被送到了祠堂。 长氏笑道:“老爷子早该如此行事了,哪还能像从前偏心三房怠慢云儿?” 有人忙笑道:“可不是,别看赵家的大叔叔没了,二房又被驱逐出去,只剩三房,锋兄弟又是个会读书的,三房倒也打得好算盘,只是可惜了,读了这么些年的书,锋兄弟还是没有考中举人,谁能想到云兄弟先做了官呢?” 又有和牛氏素有嫌隙的人开口道:“自打云大哥做官,三房也不似往常那样得意了,想想那些年,云兄弟绝了前程,三房何等威风,都说锋兄弟将来必定能金榜题名为官做宰光宗耀祖,恨不得人人都知道锋兄弟是老爷子老太太心坎儿里的肉,也都把老爷子和老太太的梯己当成自己的了,如今只怕抓心挠肺地心疼分出去的东西罢?” 长氏笑吟吟地听着,道:“三房婆媳两个也是脂油蒙了心,闹得进了祠堂。依我说,咱们老赵家,将来都得靠云儿,旁人都比不得他,没见麒哥儿那副聪明伶俐的模样儿,活脱脱就是年幼的云儿,家里又不比寻常人,金榜题名乃是轻而易举之事。因此,咱们都得谨慎些,别叫三房给云儿家添了烦恼,树倒猢狲散,若没了云儿庇佑,咱们能得什么好?” 众人纷纷点头,个个都说要看着三房,他们只顾着闲话,却没见到路边停了一辆马车,车上坐着的乃是赵立牛氏那位嫁到江家的女儿赵容,将他们的话都听在耳中,气得脸色惨白,暗暗担忧母亲,唯恐她在祠堂中吃苦。 她身边的大丫头娇红连忙劝道:“二奶奶,老太太的丧事办完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赵家分家,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不该过去指手画脚,娇红知道赵容自小被牛氏惯坏了,虽然读书识字,却是为了嫁到门第比他们高的人家,只是赵云绝了前程,赵锋又不知前程如何,并没有从耕读人家的小姐晋身为官宦之家的千金,为了供赵锋读书,只得委屈下嫁江家少爷,起先倒还温柔和顺,做小伏低,这些年依仗着读书人清贵,自家出了不少秀才,又出了赵云这样一个大官,行事渐渐失了分寸,在江家很是骄纵。 江淼是赵云的学生,赵云刚刚返家的次日,便过来请安磕头,江太太和江赫的妻子恨不得和赵云家亲厚得如同一家,因赵容是赵云的堂妹,横竖管家有江太太,长媳是江赫之妻,她在家里也做不得主,便行事都让着她,越发纵得她不知天高地厚。 实际上谁都知道赵容和赵云夫妇没什么来往,不过是因为赵云比赵锋有出息,如今牛氏和米氏又险些坏了赵云的前程,得罪了赵云夫妇,还不知道赵容如何在江家立足呢。 想到太太和大奶奶的手段,娇红忙对苗妈妈使了个眼色,苗妈妈因是赵容的陪嫁丫头,后来又嫁给了江家的管事,好歹有多年的情分,赵容也能听进她的话,忙道:“正是,太太和大奶奶已先回去了,咱们可不能耽搁了,仔细旁人说奶奶的闲话。赵大人已经是四品官了,正如他们说的,家里都靠着大人,奶奶恼了有什么好处?” 赵容涨红了脸,眼里流露出一抹寒意,随即消逝。她当然明白赵云有这样的前程对自己大有好处,这些年自己出去谁不敬着,但是自小到大都觉得自己的大哥必能高中,到时候自己就是官老爷的亲妹子,比赵云的堂妹更加名正言顺。不料赵云早已毁了容,还能做这样的官,将自己的父母兄嫂都压倒了,她便是再明理懂事,也难免有几分怨恨,自己的母亲和嫂嫂只是想多赚几个钱,竟然被他们威胁休回娘家,现今又要跪祠堂。 谁不知道赵云家富甲一方,祖父居然还将祖母说要留给自己哥哥的梯己东西分给他们,难道就因为他们现在做了官,所以就弃了自己的哥哥?今日分了祖母的梯己,明日再分祖父的梯己,后日是不是将自己父母兄嫂居住的祖宅也留给他们,将自己的父母兄嫂撵出去? 赵容忽然掀开帘子,走了下来,娇红和苗妈妈没有拉住她,只得跟着下来。 长氏正在说话,且她上了年纪,眼神儿也不好,依旧说道:“云儿和云儿媳妇得在家里住两三年,咱们须得好生敬着,可不能惹出什么事情来,倒伤了彼此的情分。” -- 第491页 众人点头称是,豆母一眼瞥见赵容,不由得一怔。 旁人见到了,也随着她看过去,倒也没有什么畏惧之色,江家虽富,到底不敢轻易得罪了他们赵家,如今还得依附着赵云呢。赵容若是聪明机敏些,便别得罪赵云夫妇,反而应当常来往,毕竟牛氏米氏本是罪有应得,非赵云夫妇之过。 长氏笑道:“容儿怎么过来了?送完了殡,你婆婆已经回去了。” 长氏是长辈,又是积年的老人家,说话行事,丝毫不必顾忌,且她同雪雁一向很好,也没人敢在她跟前说什么,赵容自然也不敢无礼,听了这话,强笑道:“我去祠堂那边看看我妈,我妈五十来岁的人了,深秋寒冷,也不知道得吃多少苦头。” 长氏却是一笑,道:“祠堂里都是我们老赵家的先人,能吃什么苦头?你妈的性子也该磨一磨了,这么大年纪,孙子都十来岁了,再没人管,还不知道想什么法子折腾自家人。你竟是别去,祠堂哪里是你能去的?先回家罢,过些日子你妈出来了你再去看她。” 赵容顿时火冒三丈,但是她毕竟不是年轻女孩儿不懂事,只得强忍着。她哥哥是文曲星下凡,总有一日会金榜题名,到那时,看这些人是什么嘴脸。 赵容抿了抿嘴,带着苗妈妈和娇红上车走了。 长氏等人毫不在意,却不知赵容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仍旧去了赵家祠堂,隔着祠堂同牛氏说了一回话,方怏怏不乐地回去。 牛氏和米氏跪祠堂不足两个时辰赵容便过去探望,这个消息瞒不过人,不过一顿饭工夫就传到了雪雁跟前,于连生刚从赵家老宅回来,正抱着好儿顽耍,说些宫里的趣事,听了这事,问道:“是妹婿的堂妹?和你们亲厚不亲厚?世间人心难测,牛氏和米氏婆媳两个又因你们之故罚跪祠堂,别那赵氏也给你们惹事。” 雪雁正给赵云打点铺盖送到赵老太太墓前,赵云从今日起结庐而居,她虽然心疼,却也知道文人骨子里的执拗,只能想方设法叫他过得好些,铺盖和孝服都是厚的,火炉也都齐备,一日三餐到时都打发人送去,即使是清粥小菜也变着法儿让他舒坦些,听了于连生的话,笑道:“自打我进门,也没有见过几回,哪有什么来往,我不是任人欺负的,江太太也是明理之人,有江太太在上头压着,这位姑奶奶掀不起风浪来。” 何况,她早防着赵容了,亦已打发人留意,不然赵容还没回到家中消息怎么就送来了。 于连生摇头道:“这娘儿们几个倒是一脉相承,依我说,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别心慈手软,让她们越发得寸进尺。” 雪雁莞尔道:“谁家没有一两门糟心的亲戚,哥哥放心罢。” 于连生摘下腕上的珍珠串子逗好儿顽耍,叹了一口气,道:“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我家里的父母兄长侄子现今也找上了门。” 雪雁忙问道:“都过来了?一直没听哥哥说起过家里的事情,现今如何安置的?” 于连生冷笑一声,先对赵麒道:“麒哥儿,带妹妹出去顽。” 赵麒会意,想来下面的话他们听不得,忙牵着好儿的手出去。 于连生看着他们远去,方开口道:“家里虽穷,当日也不是一口饭都吃不上,不过是羡慕宫里的富贵,送我去净身,从此以后人不人鬼不鬼。我没有进宫当差时,那时年纪小,哭着闹着求着想回家,但凡他们有一点恻隐之心,我也不必流荡街头,险些饿死。是他们送了我进京的,净身后却又嫌我丢了祖宗的颜面,不肯叫我回家,若不是遇到妹妹,我哪有今日?这些年来,我一直都不想提起他们,也不当他们是亲人,岂料他们一大家子竟然找上门来了。” 除了他们这些不男不女的太监,没有人知道净身的痛苦,那时他年纪尚幼,昏厥了几次,半死不活,连净身的师傅都说活不了了,偏生他性子坚韧,满怀着一腔怨气,竟熬了过来,但是即使如此,也因净身的缘故,时常小解失禁,难以启齿,平常连茶水都不敢多喝。 雪雁十分心疼,劝道:“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哥哥别放在心上了,咱们日子过得好,若是哥哥实在不想理会他们,哥哥送他们回乡便是。世人讲究孝道,但是我却知道哥哥的心思,原不会拘泥于此,咱们兄妹两个也不必学世人。” 于连生微微点头,叹道:“我恨不得立时赶他们离开,但是老爷以仁孝治天下,我总不能失了老爷的体面,不过我已经有主意了。” 雪雁忙问是什么主意。 于连生冷冷地道:“他们想着锦衣玉食,想着荣华富贵,我都给他们,横竖我不缺这几个钱,我已经叫人买了一处大宅子,仆从都是我的心腹,现今宅子正在收拾,等我回去就让他们住进去,从此以后我给他们绫罗绸缎,给他们山珍海味,但是却不准他们踏出院门一步,免得他们倚仗我的权势横行乡里,也免得朝中官宦为了巴结我而讨好他们,给我惹来祸患。” 雪雁听了这番话,虽然觉得手段未免霸道些,但是却十分赞同,她知道于连生对于自家人的心性必然是清楚明白的,于连生现今是长乾帝身边第一得意人,若不如此,于家一干人等和戴权的家眷一样,正如于连生说的横行乡里,结交官宦。于连生此举,既然不会落得不孝的凉薄之名,也免除了许多后患,当真是两全其美。 -- 第492页 想了想,雪雁道:“哥哥自己拿主意,哥哥怎么做,我就怎么听着。” 于连生笑道:“我就知道妹妹必然是赞同我的,知道我的心,咱们都是从一无所有到了这样的地步,一路走来,何止步步荆棘?万不能因为他们毁了前程。”他若是心慈手软就没有今日的地位,不想家人打搅,必须以绝后患。 雪雁点头称是,笑道:“不管别人怎么说哥哥,在我心里,哥哥是极好的。” 兄妹两个正说得热闹,香桃进来道:“奶奶,舅老爷,已经摆饭了。” 雪雁听了,忙向于连生道:“咱们先用饭罢,白日里大鱼大肉地吃着,到底腻得慌,晚上吃得清淡些,脾胃也轻快些。” 说着,又叫人给赵云送晚饭过去,不过是清粥馒头小菜,吩咐小厮道:“往那里送铺盖时也送了火炉,还有一些用具,若是到那里这饭菜凉了,你们就用火炉热一热再请大爷吃,这会子入秋了,凡事小心些。” 小厮答应了一声,自去料理。 于连生笑道:“妹婿当真住在墓前不成?虽说丁忧清苦,可是正经如此守孝的有几个?” 雪雁道:“别人是别人,我们是我们。” 于连生一笑,却明白赵云的脾气,他虽是承重孙,但是和赵老太太情分极薄,若不是为了日后,他也学别人在家守孝了,不过这样也好,对他的仕途,对赵麒的前程都大有好处。 他在雪雁家里住了一日,次日便要离开。 给于连生的礼物早在回来后送殡前就收拾好了,连带送给京城各处的,雪雁忙叫人驾了一辆大车,又将单子都交给于连生,道:“除了给哥哥的东西,还有给忠顺王府、宁安郡主府、周家、桑家并各处的礼物,我们家有孝,不好登门拜访送礼,就请哥哥代劳罢。” 赵麒读书天资极高,仅次于周玄而已,既然要科举晋身,这些人家都不能怠慢了。除此之外,雪雁还捎了胡雍的书信到胡家,也有送给张惠的礼物,周家也有书信,但因周家之仆进京时就直接去周家了,所以不必雪雁送去。 于连生接过清单看了一回,道:“给我的还有自鸣钟?这样的东西你留着罢。” 雪雁笑道:“在西海沿子最不缺的便是这些,自鸣钟虽贵,却是西洋人带过来的,我用几匹绸缎几盒茶叶换来的,并没有花钱。我给哥哥预备的都是西海沿子西洋人常带来的东西,在船上,我又用他们的衣料给哥哥做了几身衣裳,哥哥能着穿罢。” 于连生听了,点头道:“倒也有理,正好,前儿老爷跟前的一座自鸣钟被老爷不小心弄坏了,鸟儿也不叫了,下面还没修好,这个我带过去孝敬老爷。” 雪雁笑道:“既给了哥哥,就由哥哥做主。” 于连生哈哈一笑,将单子收入袖中,忽道:“你们家里这几年的收成和租金除了头两年让薛家带给你们,剩下的都在我那里,眼下你们家里事多,等过些日子再送过来。” 说完,径自坐轿离去。 他走后,雪雁便收拾昨日赵家老宅分的东西,清点时暗暗咋舌不已,单是老太太便有这么些,只怕老爷子手里的东西更多,难怪当年赵云说自己对老宅心灰意冷,想必是知道其中的藏掖,想罢,遂将之和赵云之母的嫁妆放在一起。韩氏是韩青山之女,娘家饶富,嫁妆也十分丰厚,留了不少东西给赵云,但是多年来已经用了七七八八,但是首饰却都没动过,仍旧收着。 李妈妈叹道:“亏得大爷做了官,不然咱们除了祖宅一点子都得不到。” 雪雁抿嘴一笑,道:“老爷子如今反悔了,分得也公道,咱们就受着,何必再说这些,叫人听了倒不好。” 李妈妈听了,忙住嘴不言。 雪雁回头吩咐香桃道:“将往年收着的冬衣拣素色的拿出来晒晒,皮子也拿出来晒,在西海沿子住了几年,竟没再穿过,我虽然生了一儿一女,身量却没大变,旧衣服都能穿,不必再做,在船上给麒儿和好儿做的几套冬衣也拿出来晒一晒,比熏香强。” 香桃笑道:“咱们家的衣裳哪一年不拿出来晒?都好好地收在樟木箱子里呢,我正打算等老太太的丧事办完了,该晒的晒,该做的做,再过一二个月便入冬了。” 雪雁忍不住道:“收拾好了,来我这里拿几匹料子,上上下下各做两套冬衣。” 香桃笑着答应了,感恩戴德不已。 却说于连生回到自己家里,他现今虽然越发有权有势,但因孤身一人,仍旧住在南华留给雪雁的宅子里,彼时宅子里热闹非凡,父母兄弟等人正在厅中大吃大喝。 见到于连生回来,一干人等忙站起身,抹了抹嘴,于大哥谄媚道:“兄弟,你回来了?” 于连生冷冷地甩开衣袖,道:“别碰我!” 于大哥连忙收回手,讪讪一笑,道:“兄弟,你是我的亲兄弟,咱们兄弟不好好亲香亲香,这么生分做什么?” 于父大马金刀地坐在上手,摸了摸花白的胡子,对于连生吹胡子瞪眼道:“正是,难道你如今有权有势了,就不把父母兄弟当亲人了不成?就是出去说,也没有这个理儿。” 于连生嘴角掠过一丝嘲讽,冷笑道:“不知道我该怎么做才能让父母兄弟心满意足?” 于父清了清嗓子,道:“你大哥二哥和你四弟一家都有好几个儿子,个个聪明伶俐,最大的已经二十岁了,也该娶妻生子了,你给你大侄子挑一门好亲事罢,听说有不少人富贵人家都争着抢着将女儿许配给你,你不要,让给你侄子。” -- 第493页 听到于父的话,一干人等纷纷点头,目光中流露出十分喜悦,于大哥的长子若是娶的好,他们将来的前程也不差,真没想到他们家二十年前送去净身的于连生竟然成了皇帝老爷子身边的心腹,若不是有官员往他们家里送礼,他们还不知道于连生已经光宗耀祖了。 于大哥道:“正是,兄弟,你可是我的亲兄弟,咱们家就靠你了。你大侄子长到如今,人品模样都是极好的,在兄弟家里吃喝了几日,越发养得眉目清秀,一表人才,有兄弟你的权势,还怕娶不到官宦人家的小姐?好歹为你侄子着想一番。我听说戴公公不但自己娶了十几个妻妾,也有继子继女,个个娶得好,嫁得好。” 于连生下定了决心,定要将他们锁进大宅子中,从此以后不必惹是生非。 于父等人不知道他的想法,自顾自地道:“连生,你今年也有二十八岁了,偏生还没后,不如娶一个老婆,然后再从你这些侄子里挑一个顺心如意的,过继到你名下,从此以后,你有妻有子,才算是个过日子的。” 众人听了,忙都点头,尤其是一干子侄,都盼着自己能被于连生挑中。 自从进了京城,他们瞬间就被京城的繁华迷住了眼睛,在于连生家里,穿的要绫罗绸缎,吃的药山珍海味,戴的要珍珠宝石,这些真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神仙生活,只有跟了于连生,做了于连生的儿子,才能长长久久地富贵下去。 于连生淡淡地道:“这些事,以后再说罢。” 横竖宅子快修缮完了,他特特吩咐人加高了院墙,砌墙时墙头插满了锋利的刀片、碎瓷片、荆棘等等,又堵死了后门和各处角门,只留正面大门,一旦修完,立时便叫他们住进去,此时便先模棱两可罢。 于连生心性极狠,一旦决定了的事情,绝不会后悔。 于家一干人都道于连生愿意了,不由得相视一眼,彼此目露敌意,都不愿意别人被于连生挑中,正闹得跟乌眼鸡似的,却见小太监来回道:“东西都已经卸下来了,放在哪里好?” 于母连忙插口道:“什么东西?又有人送礼了?” 小太监并不做声,他跟着于连生多年,自然知道于连生的规矩。 话音刚落,早有几个女眷跑出去到前院看刚从马车上搬下来的东西,目露精光,然后回来跟于父于母道:“都是好东西,满目珠光宝气的。” 于母听了,忙向于连生道:“既这么着,就送来孝敬我和你爹罢。” 于连生摸了摸腕上的红玛瑙串子,脸上浮现一抹冷意,道:“不怕死的话,就搬走罢,这可是我要孝敬老爷的东西。” 听说是孝敬长乾帝的,众人顿时不敢吱声了。 于连生望着他们冷冷一笑,谁能想到这些人当初是将他逼入绝境的人,现在却又蜂拥而至,道:“宅子已经在收拾了,明儿我亲自送你们去大宅子里住,里头绫罗绸缎珠宝玉翠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众人听了,顿时大喜过望,于父赞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有孝心的。” 于连生低垂着眼睛,又是一阵冷笑,然后回头吩咐人道:“没见到桌上的菜肴都冷了?赶紧做了肥鸡大鸭子送上来,再送两坛子好惠泉酒,别叫大家饿着。” 众人喜笑颜开,见于连生事事依从他们,随即坐回原处大吃大喝起来。 于连生拂袖而去,将礼单递给小太监,然后吩咐道:“按着清单,除了我的,其他的都送到各处,就说是姑奶奶从南边带来的,但因家中守孝,恐惹了晦气,所以托我送来。” 小太监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于连生则在次日一早,挑选几件罕见之物并着自鸣钟带进宫中,孝敬长乾帝。 长乾帝看了几眼,道:“又是你妹妹送你的?” 于连生含笑称是。 长乾帝便叫人将这座自鸣钟摆在殿里,取代了先前的那座,他富有四海,自然不在意区区几件东西,自鸣钟再珍贵,在宫里也算不上什么稀罕,他所记得的是于连生的一番心意,不似别人逢迎媚上,送礼也都存了心思。 端详了一番,长乾帝忽然道:“听说你家里来人了?” 于连生羞愧道:“正是,听说是河间府一带的官员去家中送礼,家里便知道了小的在老爷跟前有体面,一大家子统统进了京,正住在小的家中。” 长乾帝想起戴权家眷行事嚣张跋扈,眉头微微一皱,道:“你有什么打算?” 于连生忖度再三,便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他万事不瞒着长乾帝,何况也知道长乾帝的心性,虽说是以仁孝治天下,但是实际上自己本性却非如此,而是以国家为重,自己的方法虽说是狠辣了些,却恰好解决了长乾帝担忧之事。 长乾帝微微一笑,道:“你就不怕人说你凉薄?” 于连生笑道:“小的奉养父母兄弟子侄一家人,锦衣玉食,何来凉薄?” 长乾帝顿时哈哈大笑,心里愈加满意,若是戴权也像于连生这样,自己就不必担心宦官之祸了,指着案上的一个折子道:“你看看这道折子。” 于连生一惊,虽说长乾帝信任他,但是从未叫他涉足朝政,倒有几分踌躇。 长乾帝见状笑道:“无妨,这是周元乞骸骨的折子,他说自己年过半百,精力不济,因此祈求致仕回乡,以教导子孙为要。” -- 第494页 于连生诧异不已,周元这是给周鸿让道? 第一百零八章 选伴读德妃中麒哥 周元做户部尚书,管着国库和朝廷钱粮进出,稳稳当当地过了多年,若非长乾帝心腹,绝不能连任,他见长乾早已坐稳了帝位,朝堂之事也都已经料理了八、九分,想起长子念过三十,掌管西海沿子的兵权多年却始终未有兵马元帅之名,便生了致仕之心。 长乾帝看了折子后一直留而不发,又给于连生看了。 于连生回思种种,暗叫周元好生精明,拿得起放得下,又在此时,即便自己不再为官,也会让长乾帝记在心头,毕竟此时里里外外都被长乾帝清理了一遍,朝堂已稳。 长乾帝问道:“你怎么看?我是批了,还是不应?” 于连生忙笑道:“老爷英明神武,自有决断,哪有小的说话的余地。”人贵自知,于连生并不认为自己能倚仗着长乾帝的信任而指手画脚。 长乾帝听了,莞尔一笑。 周夫人陡然闻得丈夫意欲退出朝堂,不免有些慨叹,道:“老爷舍得放弃这样的权势?”天底下也就那么几个人能做到一品大员,哪有几个舍得放弃?八十多岁犹在为官的好多着呢,哪像周元这样,未到六十便已致仕。 周元一旦致仕,她便不是十分有底气的诰命夫人了,不过自己的长子争气,现今是一品大将军,自己又不比黛玉的身份低,次子三子亦争气,因此仍旧有所倚仗,只是却不是周元的,而是周鸿挣来的。 周元却是一笑,道:“有什么舍不得?咱们家到了这样的地位,也难以更进一步了,倒不如急流勇退,让圣人记着我的好,善待鸿儿兄弟几个。何况,诸皇子渐次长成,也不知如何争端,咱们不必卷入其中,竟是稳妥为上。” 听了这话,周夫人心头一凛,暗道好险。 长乾帝跟前有十一个儿子六个女儿,夭折了两个皇子和两个公主,皇长子、皇次子、皇四子、皇七子、皇十一子皆是皇后所出,皇长子已经十八岁了,十五岁进朝领了差事,次年皇次子、皇三子亦上了朝,去年皇四子、皇五子、皇六子也上朝了,大家都知道长乾帝并非由太子而登基,皇太后身份不高,连带长乾帝身份也不高,如今未封太子,谁都可以一争。 周夫人虽是女眷,却也知道皇子之事,丈夫已是文官之首,三年前才封了大学士,长子手握西海兵权,次子已为翰林,乃是皇子必定拉拢之户,难怪前儿中秋入宫时,皇长子妃和皇次子妃、皇三子妃等人对自己十分和颜悦色。 周夫人想起二十年前夺嫡之惨,新下颇为赞同周衍致仕,随即皱了皱眉头,轻声道:“老爷只怕担心太过了,圣人年富力强,想这些太早了些。” 周元叹道:“宁可先多想些,也别被富贵荣华蒙了眼,想当初我何尝不是如此?幸而鸿儿媳妇聪明绝顶,反倒点醒了咱们,才有今日之福。”长乾帝极端自制,规矩极严,早些年还能看出长乾帝的意思,眼下他却看不透了,倒不如退出来,横竖长子不在朝堂,次子不知多少年方能上来,诸皇子即便想拉拢,也拉拢不到周鸿。 周夫人笑道:“想当初都说鸿儿媳妇生得弱,娘家子嗣不繁,她也不像是能生养的,谁知她竟是极好的,连带咱们家又是几代兴旺。”旺夫旺子,这是她最喜欢的,王氏虽然生了儿子,周涟之妻容氏也生了一子,到底比不得周玄是长子嫡孙,冰雪聪明。 作为公公,周元不在此事上多说,咳嗽一声,岔开道:“你心里有个数,等到我致仕后,你也少出去走动,只管在家含饴弄孙罢。” 周夫人点头答应了,她现在五十多岁了,儿女娶的娶,嫁的嫁,心事已了,若是黛玉在家,早将家事交给黛玉料理,自己当个悠闲自在的老封君,偏生黛玉不在家,自己也不想乱了规矩,交给王氏和容氏,以免她们管过家后,等到黛玉回来却舍不得放手。 想了想,周夫人问道:“难道咱们就此回乡不成?” 周元道:“鸿儿在西海沿子,咱们如何能回乡?不过是个说法罢了,留在京城方能让圣人放心。再说,咱们家里没什么要紧,衍儿和涟儿都不必回乡考试,咱们回去做什么?” 原来周衍中秀才的下一科便已经中了举人,当年周涟与之同行南下,亦中了秀才,举人又险而又险地中了最后一名,其时兄弟两个名扬江南京城两处,一门父子皆不俗,次年兄弟两个参加春闱却都同时落榜,其后又一科周衍中了二甲进士,虽是二甲最后几名,但是人人都道年轻有为,如今在翰林院做庶吉士。 周夫人听了,脸上露出微笑,她这一辈子极有福分,丈夫位高权重,儿子个个争气,每每出门应酬,谁不说她教子有方,笑道:“我只盼着咱们家下一回有人回乡那人时咱们的玄哥儿,听说玄哥儿天资极高,竟能给老爷争个头名回来也未可知。” 说到周玄,周元不禁十分思念,道:“玄哥儿今年五岁了,咱们还没见过呢。” 黛玉极擅丹青,心思又细致,恐周元和周夫人想念长孙,每回和书信一同进京的还有厚厚一叠她素日替两个儿子画的肖像,近年来因常见洋人,又学了几笔油画,绘得栩栩如生,周元和周夫人见了,每每爱不释手,都放在枕畔小匣子里,时常拿出来看。 周夫人心想若不是西海沿子距离京城实在太远,自己早就过去一趟看孙子了,尚未有所言语,便听说于总管打发人送东西过来。 -- 第495页 于连生进宫前吩咐人将雪雁送给各家的礼物送去,刚刚送到。 周夫人忙出去见了送礼的太监,接了清单,听小太监说了雪雁的意思,不免笑道:“你们家姑奶奶也太谨慎了些,他们家老太太已经没了快一年,热孝早已过了,谁在意这个?” 话虽如此,周夫人心里却满意非常,她最喜欢的便是雪雁的谨慎二字。 雪雁思量周全,他们家毕竟是守孝之人,自己即使不忌讳,那些为官做宰的却在意,故此宁愿托于连生打发人送礼,也不派自家人去,各家收了礼,都知道于连生的身份,也见了送礼的小太监,次日各自回礼。 过了几日,长乾帝忽然降下旨意,批了周元乞骸骨的折子,与此同时又往西海沿子发了一道旨意,命兵部尚书带人去颁旨,乃是封周鸿为兵马大元帅,虽说品级和所管的军务一如既往,但是却更加名正言顺。 听到这两道旨意,朝中内外无不吃惊。 几位已经上了朝的皇子暗暗跌足长叹,唯独皇长子和自己同母的弟弟想起皇后的教导,立时沉静下来,横竖他父皇依然年富力强,自己只需做好身为儿子的本分即可。 皇后得知皇长子的举动,心中十分满意,这日皇长子来请看时,她招手叫他到跟前,细细打量了一番,心道自己虽不在意后宫恩宠,但是无论如何都得护着儿子名堂正顺地登上皇位,只有做了皇太后,她方能放下心来,遂笑道:“周大人既然致仕,少不得各处去人,你按着规矩送些礼即可,不必太厚,不必太薄,和从前一样。” 皇长子微微一笑,道:“母亲放心,儿子晓得。” 若说谁最明白长乾帝的心思,除了长乾帝跟前的于连生外便是皇后,因此皇长子十分尊敬自己的母亲,皇后和长乾帝乃是少年夫妻,她比皇太后更有志气心机,只要长乾帝不会因宠妃而爱屋及乌,她和儿子们安安稳稳,本本分分,便能熬到头。 皇后抚摸着皇长子的头颈,面色柔和,道:“你知道就好,咱们别想那些糟心事儿,你只需将圣人交代的差事办好便可,虽然该当和文武百官有所来往,但是切记结党营私,以免惹了圣人的忌讳。” 皇长子心头一凛,连忙点头称是,打算回去教导皇长子妃一番,虽要和朝臣女眷交好,却也要顾及身份,不能学后宫有子嫔妃和皇三子妃那样,极力拉拢诸诰命。 皇后看他明白过来,略略放下心来。 母子两个静默了片刻,皇后忽一眼瞥见几上下面才孝敬上来的赤金累丝香囊,不知想起了什么事情,慢慢地开口道:“我听说你前儿纳的一个侍妾小王氏,素日摆设穿用很有几分奢华,用的是什么玛瑙碗翡翠盘?” 皇长子一愣,他素来不大在意后院的事情,随即道:“后院之事儿子不甚清楚,都是季氏料理的,不过小王氏是王氏的妹子,娘家颇为富贵,想来阔绰些。” 皇后道:“傻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虽说男主外,女主内,但也要自己心里有数,不能叫女眷左右了去。季氏是我亲自给你选的,端庄贤淑,深明礼义,可是后院有些事情她也不能一味做主,毕竟你那些姬妾各有娘家来历。依我说,你在女色上清淡些,和季氏多生几个嫡子才是正经,你是嫡子,也该重嫡而轻庶,这样方是正统,难道你是嫡子,却偏爱姬妾庶子不成?没的让天底下的读书人笑话。何况,圣人俭省,你府上便该随着圣人,奢侈有什么好?不管是粗茶淡饭还是山珍海味,都是果腹之物,即便是绫罗绸缎,也未必比粗衣麻布暖和几分,圣人好容易才让国库里多攒了几两银子,可不是由着后人败的。圣人大刀阔斧地整顿吏治,好容易才稳当些,你便要记得俭省、守成。” 皇长子听了这一番话,顿时茅塞顿开,深深拜下,道:“儿子谨遵母亲教诲。”的确,长乾帝整顿吏治,虽然朝堂内外为之清明了几分,但是到底也伤了元气,没有二三十年,决计恢复不了,的确是该有仁厚守成之君,国库空虚,自己便该俭省,也不能阳奉阴违,做给长乾帝看,毕竟长乾帝也不是容易哄过去的。 皇后见儿子听进去了,心里松了一口气,眉眼不觉带了几分笑意,低声道:“咱们娘儿们什么都别想,记得本分二字即可,规矩上严谨些,不管旁人如何撺掇,你都不能动心,咱们也别管别人如何上蹿下跳,他们如此,只是自取灭亡罢了。” 皇后能安安稳稳地养大五个儿子和一位公主,只夭折了一个公主,在宫里既得皇太后满意,又得长乾帝敬重,下面嫔妃都不敢轻举妄动,她稳稳当当地主馈中宫,靠的可不仅仅是运气,她靠的是自己的高瞻远瞩。 皇长子笑道:“母亲放心,我一直都按着母亲说的行事。” 皇后抿嘴一笑,道:“圣人忙着国事,你们也有名师教导,学的都是治国之策,朝堂上那些事儿我不懂,也不多说,不给你出主意,只是告诉你些该当留心之处。” 皇长子听得感动不已,心头一热,有母亲教导,他在长乾帝跟前确实很得长乾帝中意。 等到皇长子离去后,皇后又叫来余下的儿女们过来,分别教导了一番,主要是让他们兄弟齐心,事后又吩咐皇长子妃到宫里服侍自己,细心教导她该如何辅佐皇长子。 皇长子妃季氏乃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季昊之女,比不得皇三子妃成氏之父乃是一品封疆大吏,季昊为人刚直不阿,得罪了不少文武百官,所以除了寥寥几家世交外几乎没有来往的人,但是即使多年来没有升迁,在读书人中名声却是极好,很得长乾帝倚重,而且季氏自小十分羡慕黛玉,和黛玉有所来往,世人都知道季昊曾与黛玉有守金之恩。 -- 第496页 季氏嫁给皇长子后,知道自己丈夫的处境,心里也羡慕皇后的风仪,学得十分用心。 不管外面如何,皇后及其儿女一直安分守己,皇长子行事愈加沉着冷静,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办差时并不倨傲,对待朝臣十分体恤,却又不会上赶着结交,虽无长乾帝果断狠绝,但是本性仁厚,虽然如此,也不软弱。 与之一比,皇三子和皇六子等人越发沉不住气,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于连生耳目灵通,将其看在眼中,听在耳中,却从不多说什么,既不在长乾帝跟前赞叹皇长子,也不在长乾帝跟前说德妃和皇三子等人的不是,但是旁人的赏赐,他都收下,禀告过长乾帝后送给自己的外甥和外甥女顽,大发其财。 长乾帝满意之余,在御花园里游玩时,侧头道:“听说戴权有十几个妻妾、十几个养子、三四个养女,你怎么不娶一房老婆?若是你愿意,我下一道旨意,给你聘个官宦人家的小姐。” 此话一出,慌得于连生忙道:“老爷恩典,本不该推辞,只是小的并不想糟蹋了别人,倒不如孑然一身的好。小的跟着老爷,不管怎么说,小的出去也有几分体面,为了这份体面还不知道别人如何算计着呢,仗势欺人也未可知,小人何必再添烦恼?” 这些年来他清静惯了,可不想弄这些事情,既玷辱了自己,也作践了别人,不管那女子是什么身份,都不该嫁给一个太监守活寡。 旁边随侍之人听了,暗道于连生不知享福,竟敢推辞了长乾帝的善意。 长乾帝却是哈哈一笑,随即道:“难道你就不想着有人养老送终?”说着,折了一支菊花拿在手里把玩,目光炯炯,注视着于连生。 于连生见长乾帝不会再给自己赐婚,登时放下心来,笑道:“小的本是无根之人,在意这些作什么?小的原本还想过陪老爷几十年,等到小的年纪大了就告老出宫,和小的妹子一处住,到时候收养几个孩子,比什么都强。只是后来想想,世间之事难说得很,谁知道能养出什么孝子贤孙来?故此小的又决定不收养了。小的外甥虽不是亲的,却比亲的更好,小的决定将来把家业都留给外甥,比外人强,难道将来小的没了,外甥不能给舅舅摔驾送灵不成。” 于家人等找上门来以后,于连生便有了这个决定,后来又亲见赵麒和好儿,两个孩子年纪虽幼,但是赵麒已经明理懂事了,并没有嫌弃自己这个做太监的,虽然外面都说如何尊敬自己,实际上十个人里有九个人看不起自己,太监出宫后被养子嫌弃的不是没有,因此他坚定了心思,只是没有告诉任何人,连雪雁都不知道,还当他仍旧打算收、养、孩子。 长乾帝听了于连生的打算,不由得一怔,道:“你倒是想得开。” 于连生微微一笑,他也不是想得开,只是经历的事情多了,见到的是非多了,心思也就愈加想简单些了,他不想日后老得走不动了,被别人嫌弃驱逐,孤苦伶仃,他一生之中唯有在雪雁等人身上才能感觉到自己和常人一样的,既然如此,何必再理会别人。 雪雁当他是亲哥哥,赵麒当他是亲舅舅,这就足够了。 忽听有人通报说德妃求见,于连生便掩住了话,听到长乾帝让德妃过来,便抬头见德妃袅袅婷婷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干宫女太监,气势逼人。 等到德妃等人拜见后,长乾帝将手里的菊花递给于连生,径自往亭中坐下,道:“朕好容易得一日清闲,你来做什么?” 德妃心头一颤,忙道:“妾是为了小九来的。” 长乾帝淡淡地道:“老九怎么了?不是说好让他十月去上学?难道不愿意去?” 长乾帝夭折的两个皇子分别是贤妃生的八皇子和贵妃生的十皇子,下剩皇九子七岁,皇十一子五岁,都尚未上学,其余没当差的两个皇子亦需上学,已经上朝当差的皇子每个月也有半个月由名师教导治国之策。 德妃道:“老九自然愿意上学,今儿还说等学好了,替圣人分忧呢!妾听了这话,心里觉得十分欣慰,只是老九去上学,伴读尚未定下来,因此来请问圣人之意。” 长乾帝听了,道:“伴读自有朕下旨挑选,还是你有看中的人选?” 德妃面上一红,她生了两个儿子,即皇三子和皇九子,心里未尝不是没有想法,悄悄看了于连生一眼,低声道:“自然是听圣人的意思,若是圣人已经挑中了人也就罢了,若是尚未挑选,妾倒是有两个极好的人选。” 长乾帝心中冷冷一笑,便问是谁。 德妃笑道:“一个是妾的娘家侄儿韩旭,一个是赵大人家的长子赵麒。” 听到赵麒二字,于连生愕然抬头,看向德妃,他万万没想到德妃挑中的竟是赵麒,是了,赵麒身份不高,但是却偏偏是自己的亲外甥,满京城里谁不知道自己最疼的便是这个外甥,当亲生骨肉一样对待,方才还跟长乾帝说将自己的家业都给赵麒呢。 长乾帝眉头一皱,道:“赵麒这个名字朕怎么没听过?哪个赵大人家的?” 于连生低声道:“回老爷,小人的外甥便是名唤赵麒。” 长乾帝听了便即了然,问德妃道:“你说的这个赵麒,莫非是连生的外甥?怎么想起他来了?他们家远在西海沿子,进京奔丧还不到一个月呢。” -- 第497页 德妃心机本事毕竟不如皇后,笑道:“妾也是听说的,听说周大人家的长孙公子天纵英才,又说赵麒比周哥儿虽差些,却也是极难得的,写得一笔好字,妾想老九生性淘气,字写得不好,该当有人督促些才好,倒不在意身份来历了,因此取中了赵麒。” 于连生听到这里,暗暗摇头不已,德妃太心急了,长乾帝没有立下太子,便是考校众人心性本事,德妃如此,反露了行迹。 于连生并不希望自己妹妹一家卷入夺嫡之争,他心中想着出宫后须得去赵家一趟。 听了德妃的话,长乾帝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笑吟吟地道:“原来如此,你倒是对文武百官家中子孙知道得清楚,若不是你说,朕都不知道南华和连生的外甥都这么大了。” 提到南华,德妃心中一顿,她之所以选中赵麒,一是于连生是他舅舅,是长乾帝跟前的心腹,二则南华是他姨妈,是长乾帝的救命恩人,然后就是因为赵云夫妇和周鸿夫妇的情分非比寻常,皇后给皇长子选了季氏做妻子,不也是想着这些么?季氏和黛玉有交情,便和周家有来往,黛玉又是雪雁旧主,七拐八绕,这就是瓜葛。 德妃殷切地看着长乾帝,目光中蕴含着十分柔情蜜意,道:“不知圣人觉得如何?” 长乾帝含笑道:“都不好。” 德妃闻言一怔,随即面色一白,有些气弱,但是却不敢反驳,道:“莫非圣人已经有了人选?不知是谁家的公子?好让妾心里有数,告诉了老九,老九也喜欢些。” 长乾帝摆了摆手,道:“急什么?等老九去上学就见到了,跪安罢。” 德妃见状,只得忐忑不安地退下了。在回去的途中,德妃越想越是忧心不已,皇后十分狡猾,若是她让赵麒做了十一皇子的伴读该当如何?本想着这些年长乾帝颇宠自己,能求得恩典也未可知,谁知长乾帝竟然没有答应。 即使如此,德妃仍旧打定了主意,必须给皇三子拉拢几家势力。 皇后很快便知道了德妃在御花园中的说法,顿时冷笑一声,对季氏道:“我就说,咱们稳得住,别人却沉不住气,任由他们闹罢。” 季氏刚生过孩子,身段丰腴,面庞圆润,倒越发显得端庄娴雅,听了这话,恭维道:“母亲英明,旁人怎能比得上?我跟着母亲,学了许多道理,越发觉得进益了,若是母亲不嫌弃,日后我经常来陪伴母亲。” 皇后却笑道:“罢了,你们府上的事情最要紧,日后来请安时,我教导你一些,你还是多在府里料理家事带孩子罢,这是圣人的嫡长孙,万万不能让人做了手脚。” 季氏早已将房中治得水泄不通,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福身称是。 皇后又道:“对了,南华的那个妹子,你是见过的,你觉得她为人如何?” 季氏想了想,黛玉在京城时,她年纪甚轻,但也已经知道世事了,因此情分虽比不得张惠墨新等人和她好,但比别人却好几分,自然认得雪雁,何况这些年来,黛玉虽在西海沿子,每回家书送到京城,随之一起的礼物也送给自己娘家,便道:“母亲是说林姐姐贴身的大丫头罢?我记得,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 皇后笑道:“这就是了,南华那样聪明,她妹子如何能蠢笨?当初谁也没有想到她竟有今日,虽非皇太后所赐婚事,但是听说他们夫妻和睦,儿女双全,极是自在。” 对于这些事,季氏却不甚知道,只是一笑,并不说话。 皇后虽然知道雪雁带来的好处,但是却不急在一时,说过之后便不在意了,只冷眼看着德妃铩羽而归后,依旧不屈不挠地祈求长乾帝,长乾帝素性喜怒不形于色,既不答应,也不说选了谁给皇九子做伴读。 于连生摇头一叹,歇息时径自出宫去赵家。 彼时赵云虽在赵老太太墓前守孝,却时时刻刻留意城中消息,因听说周元致仕,略略思忖片刻,便离了草庐回到家中,见雪雁坐在窗下,正在摆弄案上大荷叶翡翠盘上的数枝菊花,细心地插在 花囊中,好儿坐在雪雁旁边,仰脸看着。 听到赵云的脚步声,雪雁转头一笑,放下手里的花,起身道:“怎么这会子回来了?我才说今儿的豆腐好,打算叫厨房里做了给你送去。” 赵云走过来拍拍他的手,夫妻两个一同坐下,随即又弯腰抱起好儿,令其坐在怀里,道:“我在家用过午饭再回去。好儿,吃了什么好东西?怎么又重了?” 好儿不满地道:“才没有胖,我无肉可吃,妈妈和哥哥都说我瘦了。” 雪雁也笑道:“天渐渐冷将起来,好儿穿得厚实,人倒没重。”好儿跟赵麒一样,都是无肉不欢,但是因守孝之故,家里一应饮食清淡,她打算熬过这个月,便让好儿和赵麒同以往一样,荤素皆有,自己随着赵云茹素。 赵云听了,道:“两个孩子正在长身子,何况他们两个都出了孝,不必和你我一样,他们爱吃什么便叫厨房做什么。” 雪雁点了点头,好儿眼睛一亮,立时挣扎着下来,将这个好消息告诉赵麒去。香桃香椿等人看了看,香橼跟着好儿出去,香桃香椿都出去了,沏茶捧果送上来,赵云挥了挥手,两个丫头各自退出。 雪雁伸手理着菊花,疏落有致,问道:“你是为周大人致仕的消息回来?”赵云留心京城诸事,一概消息都过了雪雁,方送到赵云那里,因此雪雁不必深思便知他回来之故,对于周元致仕一事,旁人虽觉可惜,雪雁却赞叹不已。 -- 第498页 赵云微微颔首,道:“周大人退的正是时候,周将军总算能名正言顺地掌管西海兵权了。” 夫妻两个说到这里,相视一笑。 雪雁却颇为想念黛玉,又担忧周白的身体,不知道自己离开这小半年,他们母子两个如何了,遂道:“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只盼着将来守完孝,圣人仍旧允咱们去西海沿子,到那时,麒哥儿和玄哥儿好好地上学读书。说起这个,我倒想起来了,麒哥儿总不能无所事事,你看着是你教导麒哥儿读书,还是另外请先生?” 赵云守孝,赵麒因是曾孙,已经出了孝。 赵云沉思了一会,道:“倒有些两难。我自忖才华不差,到底没有经历春闱和殿试,虽说能教导麒而读书,但是将来出了孝,也不能顾及到他,因此不如请名师教导。” 雪雁也知道胡雍是罪人之身,算不得周玄和赵麒正经拜下的老师,道:“虽说咱们能请先生,但是名士难寻,何况咱们将来也不知道是在京城,还是在西海,就是请了先生,也只是教导麒儿两年,倒太过繁琐了些。” 赵云点头道:“我也是思量到了这个没有下定决心。这样罢,明儿我给老师去一封信,老师现今住在京城,这两年不打算外出了,若是老师清闲的话,请老师教导麒儿两年。” 雪雁闻言,眼前顿时一亮,道:“宁先生的学问自是极好,从前胡先生教导玄哥儿和麒儿时还夸赞过宁先生呢,只是可惜宁先生没有入朝为官。若是宁先生愿意教导麒儿的话,那可是麒儿的造化。” 胡雍虽然流放到了西海沿子,但是论及人品才华都挑不出不是,不然张璇不会把女儿嫁到他们家去,周鸿也不会请他做两个孩子的先生,只是胡雍时运不济,又因底下人贪污的缘故,坏了朝廷上的大事,兼之长乾帝怕朝堂上再多一个荣家,故此将其发配边疆。 赵云笑道:“虽说如此,但是也得看麒儿的天资,若是麒儿其蠢如牛,依老师的性子,必然不肯教导他。老师的才华绝顶,麒儿能得老师指点一二,比我教他十年都强。” 雪雁点头一笑,心里想着宁先生家里还缺什么,到时候好送过去,前儿托于连生送去的,给宁家的皆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洋货玩意,宁先生酷爱此道。 赵云说完之后,当即便修书一封,打发人送到宁家。 信刚送出去,便听说于连生到了。 两人忙迎了进来,于连生也不拖泥带水,当即开门见山地说了德妃所求,又说赵麒眼下只怕也躲不过了,须得想个法子才好。 赵云和雪雁听了,不由得一阵苦笑。 他们地位虽不算差,但是却左右不了朝堂,曾几何时,赵麒竟成了香饽饽? 雪雁不愿意送儿子做伴读,虽说皇家的伴读十分尊贵,和皇子从小一同长大,也不似寻常人家哥儿的伴读要替哥儿挨打,但是皇宫深深,她并不想自己的儿子介入其中,自古以来,夺嫡之争便没有平安无事的,问道:“哥哥,圣人是什么意思?” 于连生赞许一笑,道:“圣人不会同意的。” 雪雁顿时松了一口气,嗔道:“既然圣人不同意,哥哥还吓唬我们做什么?” 于连生笑道:“我只是告诉你们,麒儿已经入了上头的眼中,你们早日做好打算,别叫他牵扯进去,虽说只是个孩子,到底咱们的身份总有些瓜葛,谁让你们和周将军好呢?不止周将军,还有桑元帅家呢。粤南有桑昆元帅,东北有桑青元帅,西南有周元帅,戍守边疆的六大元帅,和咱们有瓜葛的便是一半,谁不放在心上?” 桑隆致仕后,桑昆封了兵马大元帅,桑青也接手了山海关,几年前接替了桑隆的军权,一门祖孙三元帅,乃是武将之首,在军中地位极重,别处的虽非他们所管,奈何一半武将都是他们带出来的,又是黛玉的亲戚,自然难免惹人惦记着。 雪雁叹了一口气,道:“只能小心些,咱们千万别搀和进去。” 赵云还在丁忧,近年无妨,不能出门,也不好待客,只要长乾帝不打算让赵麒做什么劳什子伴读,等离了京城,他们便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他们三个用心良苦,共同商议日后行事,赵麒却在房中悬腕练字。 房中不似赵云和雪雁的卧室素淡,但是也没什么鲜艳的颜色,桌上放着一个龙纹鼎,飘出一缕青烟,好儿坐在一旁吃着果子,嘴里说个不停,嗅到香气,道:“哥哥,这是舅舅给我的素馨,怎么你屋里点了?妈说,亏得你不怕烟熏火燎。” 赵麒写完了字,搁笔揉腕,笑道:“不知道昨儿谁拿走了我屋里的沉香。” 好儿假装没有听到,跳下椅子,跑到案边,踩着椅子看赵麒写的字,煞有其事地用指头点着宣纸,道:“哥哥,你的字大有进益了,比豆子哥哥写得好。” 于连生进来时,便听到了好儿说的这句话。勤勉好学的金童,娇俏伶俐的玉女,房中除了他们的言语动作,两个丫鬟在旁边微笑看着,当真是好看得很。而于连生的脚步声惊到了赵麒和好儿,两人同时回头,两张笑脸一如美玉,一似明珠,相映成辉。 好儿伸手扑向于连生,嚷道:“舅舅,你许我的小老虎呢?” 于连生被她吓了一跳,迅速上前几步,堪堪接住好儿,紧紧搂在怀里,道:“小心些,若是我没有接住,你岂不是摔倒了?” -- 第499页 好儿笑眯眯地道:“舅舅才不会让我摔倒呢!” 雪雁跟在后面,也被好儿吓了一跳,道:“就这小丫头嘴甜得很。” 于连生既然出来一趟,自然带着两个孩子顽,因听于连生说起城里的事情,兄妹二人都说没去城里顽过,于连生当即就带两个孩子进城了,赵云和雪雁都知道于连生的本事,也相信于连生能照料好他们,便只打发丫鬟婆子跟着。 于连生买的大宅子早已修葺好了,将于家一干人等送入其中,不许出来,因此家里十分清净,赵麒和好儿顽得十分开心。 为了这外甥和外甥女,于连生索性又告了两日假,单陪着他们。 长乾帝听说后,允了。 于连生带着赵麒和好儿在城中各处游玩,这日路过宁荣街,好儿指着宁国府和荣国府说道:“舅舅,他们的门上为什么贴封条呢?我只在妈妈的金银箱子上看到过。” 于连生笑道:“他们家已经被抄了,没人住,自然封上了。” 赵麒听了,甚为纳罕,却见两座国公府十分寥落,没有人烟,正要开口,却听旁边有人问道:“这不是于公公?怎么来这里了?” 第一百零九章 重阳日登高遇故人 于连生今日出门穿着常服,并不甚华贵,随从亦是打扮寻常,原是为了带赵麒和好儿在京城好生顽耍一番,免得惹人留心,不料竟会遇到认得他的人,但是他也明白京城里都是随处可见的熟人,遂闻声回头,却见是一个妇人,隐约有几分面善。 赵麒和好儿都觉得诧异,睁大眼睛看着来人。 那妇人穿着半新不旧的大红撒花褙子,桃红百褶裙,头上插着几根金钗银簪,虽说都是旧物,倒华丽,天生一张容长脸儿,瞧着不过三十来岁年纪,却鬓添白霜,眼露皱纹,憔悴非常,她见到于连生回头,脸上情不自禁地带出一抹谦卑,连忙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子,道:“我瞧着像总管大人,才鲁莽开口,还请总管大人见谅。” 见到于连生脸上犹有疑惑之色,那妇人不禁苦笑一声,定了定神,方道:“怕是总管大人不记得我了,我原是服侍宝二爷的大丫头,叫袭人的便是。” 于连生恍然大悟,雪雁陪着黛玉居住在荣国府时,自己几次三番地过去,自然见过贾宝玉身边的丫头,没想到眼前的妇人竟然便是当初雪雁嘴里宝玉跟前的第一得意人,他记得雪雁说过,袭人紫鹃鸳鸯等同她都是一样的年纪,如今看着袭人却显得比她老了十多岁。 想来情有可原,雪雁的日子一直过得舒心,眼前这妇人明显日子过得艰难。 于连生含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袭人只是荣国府出来的丫头,于连生并未放在心上,也不知道她早已嫁给了蒋玉菡。 袭人听了,面上一红,扶了扶鬓边的簪子,金钗银簪上犹闪微光,声音带着几分疲惫,抬眼看着早已摘去匾额的荣国府大门,眼里闪着一点泪花,道:“我就是想念旧主子,过来瞧瞧。总管大人抱着的姐儿倒有几分像雪雁,莫不是雪雁家的姑娘?” 好儿年纪虽小,但是生得肤似玉雪,眉目婉然,模样儿极似雪雁,又被于连生抱在怀里,袭人看罢,她本性聪明,心中便忖度出几分真相来。 自从那年蒋玉菡离家后,就此一去不回,除了一些泼皮无赖经常言三语四外,倒不必如蒋玉菡在时那样任由人作践,几次搬家,渐渐的也没人来打扰她了,只是依靠娘家哥哥终究非长久之道,只得又搬回了原处,关门闭户,别人不知道她又回来了,日子倒还过得去,只是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两个小丫头和两个小厮,不能坐吃山空,她便带着丫头做些针线卖。 旧年她曾被宝玉踢了一脚,踹到了肋下,虽未伤筋动骨,到底少年吐血,身子大不如从前,蒋玉菡在时,也没有作胎,蒋玉菡一走,只能凄凄冷冷地独守空房。袭人每回想到自己也曾过着夫唱妇随的日子,不觉又想起宝玉之情,因此常往宁荣街走动。 于连生淡淡一笑,道:“宁荣府已被封锁,贾家之人早已不在,倒不必过来了。”却没有回答袭人问的话,既没有承认好儿的身份,也没有否认。 袭人容色颇为愁苦,住在荣国府里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即使过了多年,仍旧难以忘怀,荣国府上下主仆风流云散,她即便年年过来几趟,也见不到几个熟人,只得低声道:“总管大人说的是,却是我自误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想到当初寄人篱下的林姑娘如今贵为一品夫人,身份卑贱的雪雁也能成为朝廷诰命,与之相对的荣国府却败落了,自己也落到了这样的地步。 想到这里,袭人忙问道:“不知雪雁如今可好?” 于连生看了她一眼,见她一脸慨叹,淡淡地道:“一切都好。” 于连生无意与她多说,赵麒见状,忙扯着于连生的衣袖,道:“舅舅,咱们走罢,我和好儿还有好些东西没顽过呢。” 于连生笑道:“好,咱们走,你们看中了什么,舅舅给你们买。” 好儿顿时拍手叫好。 一行人说说笑笑,渐行渐远,袭人不由得怔了怔,愣在当地。 她的两个丫头春桃和春杏赶了过来,伸手扶着她,柔声道:“奶奶,咱们也该回去了,这条街过来看又能看到什么?都已经由朝廷做主了。” -- 第500页 袭人回首遥望两座国公府,门庭冷落,阶前黄叶满地,贴在门上的封条业已发黄变旧,在寒风中十分鲜明,她忍不住滴下泪来,哽咽道:“谁能想到竟是这样的下场,偌大的家就这样没了,也不知道宝二爷和宝二奶奶回南之后如何过活。” 春桃和春杏都没有作答,扶着她慢慢往家里走去。 行到途中,袭人忽然看到一个极标致的媳妇从自己眼前走过,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和一个男子说说笑笑,袭人登时怔住了,那媳妇没认出袭人,径自走过,袭人却认出了她,乃是当年从荣国府里撵出去的四儿,当时王夫人令其家人自行聘嫁,故四儿被放了出去,听说许了一个庄稼汉子,想来便是和她走在一起的那人了。 看到他们夫妇平和喜乐,袭人忍不住眼圈儿一红,越发伤感。人人都说蒋玉菡有福,娶了她,不想只过了一二年,自己跟他受人作践,他竟一去不回,早知如此,还不如听从哥哥的意思,嫁一个寻常的庄稼汉子。 只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袭人带着两个丫头将近日做的针线送到针线铺子寄卖,然后闷闷不乐地回家。 春桃和春杏端着热水上来,服侍她梳洗。 袭人对着镜子卸下头上的金钗银簪,放在空荡荡的妆奁里,她在荣国府一住十多年,早已享受惯了,出来后亦同旧日,梯己和蒋玉菡所留的财物这些年竟花得七七八八,多是送到了当铺,出来进去也只这几件衣裳首饰,免得打扮寒酸,让人笑话。 她原先手里有钱时,也曾想过置办几亩地,只是长安城是天子脚下,遍布达官显贵,但凡周边良田,都被他们买去,自己一个小妇人,无依无靠的,哪敢和人买什么良田,因此家里只有蒋玉菡在时买的二十亩薄田,没多少出息,交了税,也将将够糊口。 春桃拿起梳子,忽道:“奶奶,头油没有了。” 袭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明儿出门就去买一瓶桂花油罢,总不能没有头油使。” 春桃略有几分踌躇,低声道:“咱们家已经没钱了,今儿寄卖的针线也得等些日子才能拿到钱,拿了钱,也得先结了肉铺和米铺的账。” 袭人忍不住道:“想当年一瓶桂花油算什么?脂粉头油玩意儿不知道作践了多少。” 春桃抿了抿嘴,心想这时候还想什么往年?过得再好也是过往,如今吃穿的钱都不足了。她还是当年蒋玉菡成亲时买来的丫头,服侍袭人多年,常常听袭人说荣国府当年如何富贵,行事如何大方,穿戴如何华丽,这些都听得烂熟于胸了。 袭人做完针线,每逢闲了,也只想这些,说些往事,除此之外,并没有别的消遣,过了两日,去针线铺子送针线并结账,打算然后去肉铺和米铺付账。 刚踏进针线铺子,袭人便听内堂帘后有人惊疑一声,道:“可是袭人姐姐?” 袭人听着声音耳熟,抬头一看,竟从里间走出一名妇人,不是别个,却是香菱。 香菱早已改回了原名,现今唤作英莲,甄家娘子是姑苏人氏,绣工极好,英莲跟着宝钗做了几年活计,绣活儿也是一等一的好,嫁给金旺后,便开了一家针线铺子,平常卖些绣线花样料子,也收些针线寄卖,英莲模样儿标致,金旺舍不得她抛头露面,所以一直都不曾踏出房门,住在针线铺子后面的院落里,今日因在内堂听到袭人的声音,方走了出来。 袭人乍然见到她,亦觉纳罕,道:“你怎么在这里?” 又见她形容俊俏,气度风流,虽说年纪比旧年大了些,却并不大显现得出来。 英莲忙请她进内堂说话,笑道:“这是我们家的铺子,已经开了好几年,因我画的花样儿好,绣的东西也精致,所以生意挺好的。只是姐姐如何来我们这里?” 英莲素与袭人交好,因此直言不讳地开口。 袭人脸上泛红,羞愧道:“家里只剩我一个了,做些针线寄卖,勉强够吃喝的。” 英莲一怔,不由得连连叹息。 袭人问她道:“那年听说你找到了亲妈,过得日子甚好,你出门子的时候,我偏生不得出来,也没去贺喜,你如今可好?” 英莲叹道:“我妈前两年就去了,现今我过得好,调养了几年,好容易生了个姐儿,我婆婆带着去亲戚家,今日姐姐见不到了,下回姐姐来再见罢。不知姐姐如何?怎么自己做起针线卖了?有什么为难的,只管跟我说,若能帮得上,必定不会袖手旁观。” 袭人若无其事地道:“家里有房子有地,也有丫头小厮,过得并不差。” 英莲笑道:“姐姐过得好,我也放心了。” 袭人听了,心里却十分羡慕她过的日子,当初自己嫌弃庄稼人粗鄙贫寒,不肯下嫁,后来花自芳给自己挑中了蒋玉菡,蒋玉菡生得好,又有家业,又有攒下来的东西,本道是良缘,谁知竟两地分离,哪里像四儿、香菱等人过得自在。 英莲天生有一种呆气,袭人说的话她毫不怀疑,只当袭人当真过得极好。 袭人不愿说实话,结了帐后便即告辞,打算日后的针线活计不送到这里来了,以免让人知道自己贫贱的处境,英莲却不知道,送她出去时还让袭人常来做客。 金旺听得一笑,摇了摇头,道:“你这样说,只怕人家还当你故意的呢!” -- 第501页 英莲不解地问道:“这是怎么说?我见袭人姐姐衣裳打扮虽说是旧日的东西,倒也不失体面,而且她也说自己家里有房子有地的,想来不缺衣食。” 随即又嗔道:“你既见了袭人姐姐,怎么不跟我说?” 金旺笑道:“我又不认得什么花姑娘,什么袭人姐姐的,哪里知道竟是你的故人?你说她过得好,我看却不尽然,她们主仆三个来过几次了,一直都是这几件衣裳首饰,并未变过,若是日子过得好,何必卖针线活计?也只你当她的话是真。” 英莲听了,愕然不已。 金旺道:“荣国府都败了,主子奴才各自分离,他们能得什么好?别想这些了,眼瞅着快到重阳了,咱们往周家和赵家送的节礼别忘记了。” 英莲精神一振,道:“都预备妥当了,只等着送去。” 这些年全靠周家的体面,他们家的针线铺子方能安安稳稳地做生意,因此每逢三节两寿,英莲和金旺都不忘送礼给周家,即使黛玉不在,他们也送去。 金旺家往各处送礼的时候,雪雁也在打点各处的礼物。 于连生刚送赵麒和好儿回来,雪雁便托他打发人替自己家将节礼送去,于连生自是答应不提,坐着喝茶,听赵麒和好儿绘声绘色地讲述在京城里的所见所闻。 雪雁得知遇见袭人之事,唯有叹息。 她早知荣国府抄家后,没有几个过得心满意足,但是她是外人,忙活自己的日子尚且不够,难道还巴巴儿地赶去相助不成?也没这个道理。 于连生不以为意,招手叫丫头带两个孩子回房歇息,只说走了一日也累了,等他们一去,方回头对雪雁道:“都已经过去几年了,你也不必感慨,竟是好生教导麒儿和好儿要紧,这两日我带他们两个在京城游玩,遇到了不少人,都夸麒儿聪明呢。” 雪雁却道:“麒儿还小,不该如此。” 德妃时时记挂着让赵麒做九皇子的伴读,在这节骨眼上小心为上。 于连生呵呵一笑,道:“德妃娘娘纵然有意又如何?老爷不愿意。老爷说了,给几位皇子挑选伴读时,只挑其外祖家或是亲戚家的表兄弟,不会选朝廷官宦名家子弟。” 雪雁心头一凛,抚掌道:“圣人果然英明。”选中后妃娘家的子弟为皇子伴读,杜绝了皇子和其他朝臣家来往,此乃其一,其二便是伴读也不是轻省的活儿,是诸位皇子自己人,便不容易生嫌隙,即使气恼,也不会伤了和气。 于连生长叹道:“也不是人人都明白老爷的意思,虽说老爷不愿意选咱们麒儿做九皇子的伴读,但是德妃娘娘却未必放弃,宁可小心罢。” 雪雁点点头,谨记在心。 于连生又道:“如今几位皇子各自有了心思,老爷心里也不好受。” 雪雁反问道:“难道圣人没有打算?”长乾帝何等手段,自己经历过夺嫡之惨,眼下便该有所防范才是,没见胡雍只因手下贪污就被流放西海沿子,不知几时得以回京。 胡雍是能臣,虽说眼瞅着长乾帝似乎不起用他的样子,当日也和黛玉如此议论过,但是遍观史书,哪些能臣一辈子没有几次起起伏伏,雪雁倒觉得他极有可能回来,若是回来倒也好,他们在西海沿子的时候总有几分香火情。 于连生摸了摸腕上的玛瑙串子,微微一笑,道:“老爷自然是有打算的,眼下老爷年富力强,只在心中考校诸位皇子罢了。只是他们年纪越大,心思越多,老爷也觉得烦闷不已,总没有什么妥善的法儿让他们安安稳稳地读书办差。” 虽然长乾帝考究诸位皇子,但是知道诸位皇子对自己的皇位虎视眈眈,自然心寒。于连生跟着长乾帝日久,只为长乾帝不忿,却也没有什么好法子。 雪雁问道:“当真没有法子?” 于连生叹道:“夺嫡之争,素来都是你死我活,有什么法子?除非是立太子,可是即使立了太子,底下兄弟虎视眈眈,太子之位未必稳当,想当初义忠亲王老千岁不就是太子,后来坏了事儿被废了?老爷经历过腥风血雨,便不想看着诸位皇子们手足相残。” 雪雁莞尔道:“既然如此,不如密建皇储。” 于连生素知雪雁心思深细,忙问道:“何谓密建皇储?” 雪雁想起雍正帝所用的立储之法,道:“就是将传位诏书封入密匣内,由圣人择一秘密之处安置,届时由皇家宗室并文武大臣同时启匣为证,立密诏所定之储君为帝,如此一来,谁也不知道密诏中立了谁为储君,诸位皇子只能孝顺圣人,友爱兄弟,减少了彼此的纷争。” 于连生眼前顿时一亮,道:“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他素知雪雁聪明,没想到竟能想到这样的法子,若非身为女子,何愁不能建功立业。 雪雁当然不会说自己是从史书上所得,笑道:“我有一件好东西,麒儿想要,好儿也想要,虽说兄妹友爱,比别个不同,麒儿和好儿都不是小气的人,但是我却不能厚此薄彼,给谁都有不是,于是我便放入匣内,告诉麒儿和好儿,他们两个谁读的书好,谁写的字好,将来这东西我便给谁,为了得到这件东西,他们两个都勤勉起来。” 于连生沉吟片刻,点头道:“果然极好,我回去说给老爷听听。” 雪雁忙道:“哥哥千万别说是我想的法儿。” -- 第502页 于连生点头笑道:“放心。” 回到宫里,于连生果然不提雪雁的话,只说起外甥和外甥女的趣事,因道:“一件东西两个孩子都争,小的妹子想出了这个法儿,两个孩子都想得到,因此越发勤勉起来。” 长乾帝正因诸位皇子年纪渐长而烦恼,听了于连生的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于连生又笑着重复了一遍。 长乾帝蓦地目露精光,问道:“你再说一遍?是什么法儿?” 于连生含笑说了第三遍,末了道:“匣子里的东西放着,两个孩子都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得到,但是为了那件东西,两人都分外用功苦读。” 长乾帝哈哈大笑,道:“他们的心思越来越多了,你这法儿倒好。” 说完,长乾帝心中便想着此法,若是自己秘密建储,诸子都不知道谁能登基,必然相继奉承讨好自己,他们都想着自己的名字上密诏,即使仍有事端,但是也能减少他们手足相残的种种纷争,毕竟一旦在自己跟前不好了,便没了继承皇位的前程。 长乾帝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次日便召见群臣,颁布此法。 不管是王公宗室,还是文武臣子,听到这种法子,都相顾骇然,亦觉不解,皇长子等人却都心头凛然,各自暗暗苦笑,若是明立太子倒好,他们心里有数,如今密建皇储,谁也不知道谁是自己的对手。 长乾帝笑道:“今诸子年纪尚幼,长者不过十八,朕亦不过三十有余,建储一事实在不急,必须谨慎些,但是人有旦夕祸福,不得不防之。朕已亲写密诏,封于匣中,置于大明宫正中高处,朕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诸王公大臣共览立帝。” 众人虽觉此法匪夷所思,但是都知道诸皇子之事,一时均无异议。 密建皇储之后,朝堂内外顿时为之消停。 长乾帝暗暗派人看着,得知诸位皇子不再针锋相对,虽然只是一时为之,但总比他们斗得你死我活强,遂与于连生说道:“虽然密诏建储此法甚妙,但是若是他们治死了对方,即便对方在密诏之上,到时我也只能重新改了密诏。” 说到这里,长乾帝忍不住长吁短叹。 于连生眉峰一动,笑道:“世间哪有两全其美的事情?只能老爷费心罢了。” 长乾帝颔首道:“你所言不错,哪里有两全其美的事情,眼下消停几日,足矣。” 高处不胜寒,坐在帝王之位上俯瞰天下,方知其寂寞。 长乾帝叹息不止,都说天家无父子,果然如此,先帝当年膝下数子,个个龙章凤姿,卓然不俗,若非自己小心谨慎,哪能成为最后的赢家,自己拼了个头破血流登基为帝后却又受先帝所制,如今好容易掌控天下,却得操心自己的儿子们。 于连生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长乾帝看重他,乃是他的福分,他若是逾越,那便不是福了。 最明白的长乾帝的当属于连生,长乾帝性子冷酷无情,刻薄寡恩,同时却也爱憎分明,莫看长乾帝如今对他十分倚重,偶尔也愿意听从自己的意见,但是若自己当真做了那些为祸朝纲后宫的事情,第一个不饶他的定然是长乾帝。 因为密建皇储一事,重阳节前后的气氛便有几分轻快,缓解了京城中紧绷的形势。 皇后首先松了一口气,目前来说,大皇子的表现最好,最符合长乾帝的心思,除了大皇子和她的几个儿子们,其他的皇子都明目张胆地为自己拉拢势力,就算小皇子,也有其母想方设法,德妃不就是如此?长乾帝不可能没看在眼里,只要大皇子循规蹈矩地办实事,友爱手足,多生养几个嫡子,不痴心妄想地表现出对皇位的觊觎,一定会让长乾帝满意。 皇后捧着一碗菊花茶,氤氲的雾气遮住了眼底的神色。 长乾帝如今还年轻,平时非常注重保养,一年到头很少生病,说不准最少还能活个三五十年,虽然当皇后不如当圣母皇太后来得让自己放心,但是自己端得住,儿子教得好,处处让长乾帝满意,她就不信别的女人孩子能越过自己。长乾帝英明神武,极看重江山社稷,而且极重嫡庶,只要他不会为了宠妃爱子昏了头,自己就不必担心。 大皇子现在做得很好,是诸位皇子中最出色最让长乾帝放心的一位,接下来她应该好好教导皇长孙,不但要让大皇子的能力在诸位皇子中脱颖而出,也得让长乾帝知道何谓后继有人,皇长孙教导得好,必然能增加大皇子在长乾帝心中的分量。 后继有人,才是最让人欢喜和欣慰的一件事。 世人讲究隔代亲,也有人说抱孙不抱子,就是因此。 皇后毫不迟疑地吩咐宫女去请大皇子过来,同他商议此事,将皇长孙放在自己跟前,;季氏教导皇长孙固然足够了,但是论及心计眼光,季氏终究不如她。 大皇子对自己的母亲极为敬服,却有些踌躇地道:“岂不是太劳累母后了?” 皇后微微一笑,柔声道:“傻孩子,我今年也就三十几岁,抚养自己的孙子说什么劳累不劳累?何况我这宫里清静,没什么黑心烂肺的人,你那府里再怎么说都有姬妾丫头,这女人哪,就没有不痴心妄想往上爬的,倘若她们暗中生事,大孙子没了,季氏不但受到打击,而且她们也有机会生下长子,因此不如在我这里,我能护得他滴水不漏。” -- 第503页 大皇子心头一凛,顿时想起了长乾帝还没登基前在王府里发生的事情,他是长子,当时没少受暗算,多亏长乾帝嫡庶分明,皇后心计深沉,他才躲过屡次算计。眼下,他是皇长子,府里的女人哪个都有来历,妄图取代季氏母子的不是没有。 想得明白了,大皇子恭敬地道:“母后既如此说,儿子回去同季氏说一声便把孩子送来。” 皇后点头,轻声说出自己如此打算的缘由:“只有我能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的孙子抚养在宫里,孩子放在我这里安全不说,他是老爷的头一个孙子,又是唯一的一个,模样儿生得又好,经常见到老爷的面儿,祖孙情分自然比别人深厚些,可谓是一举两得。” 大皇子恍然大悟,躬身应是。 皇后细细思索了一下,发现自己没有疏漏的地方,如今和以后都不必有所动作,似德妃那些人越是欢快,越容易出事,道:“如今密建皇储可以说内外都消停了,虽不知能消停多久,但是总归有些好处,你就老老实实听老爷的旨意办差,用心地表现出自己的才干,只要是为国为民,别怕得罪什么文臣武将,想当初老爷办差时,可没少得罪那些官宦世家。” 因为办差得罪朝臣,比处处结党营私更让长乾帝放心,当年长乾帝便是如此,先帝仁慈宽厚,既想博得好名儿,又想治理江山,故而得罪人的差事都是长乾帝去做,大皇子想到此处,连忙道:“母后放心,儿子晓得。” 皇后想了想,又道:“你今年不到二十岁,虽说你才干不错,但毕竟年轻,清闲的时候向老爷请教请教是极好的,世间哪,没有哪个做父亲的不喜欢仰慕自己的儿子。” 大皇子一点即通,何谓赤子之心他清楚得很,都说高处不胜寒,觊觎皇位的人如同过江之鲫,皇帝也希望能得到寻常人常见的父子亲情。 母子两人商议过后,大皇子回去便与季氏说了一声,将儿子送到皇后跟前。 季氏暗暗庆幸自己遇到一位明理豁达守规矩的好婆婆,尤其这位皇后婆婆还经常教导她一些手段,令她眼界大开,她也曾忧心过府中姬妾的心思,因此如今皇后这么做,对儿子大有好处,哪有不答应的道理,立即便同意了。 季夫人得知后,亦悄悄放下心来。 和皇后不同,几位有子的嫔妃却是既觉欢喜,又觉忐忑,却也害怕密建皇储中的皇储是皇长子,虽说皇长子继位名正言顺,既是嫡,又是长,且也是贤能之人,但是身在帝王家,见惯了说一不二的权势,没有哪个嫔妃不盼着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尤其是德妃,她有两个儿子,而且聪明伶俐,三皇子已经上朝当差,九皇子也时常被人夸赞不绝。 德妃自认除了子女数目比皇后少以外,其他的可同皇后一拼,皇后娘家虽为名门,奈何权势不显,其父封了承恩公,却没什么实权,兄弟子侄也都是没有实权的文职,哪里比得上自己,当初义忠亲王的王妃就是她的亲姐姐,只可惜自己是庶出,不然,她完全可以做长乾帝的正妃。不过眼下也不错,做王妃的姐姐早就死了,而自己却一跃成为宫中四妃之一,由此可见,她娘家何等显赫,有这份助力,三皇子也可以同皇长子一争长短。 皇后的性子就是胆小如鼠,十几年如一日,如今执掌中宫,受朝中命妇朝拜,却不敢给大皇子拉拢势力,真是白白占了名正言顺和诸王妃诰命见面的机会!若是她主持中馈,她一定会利用面见诸王妃诰命的时候扩张自己的势力。 德妃嗤笑一声,暗暗筹划着该如何为儿子拉拢朝中官宦之家。先前自己给九皇子取中做伴读的赵麒就极好,父亲是周鸿的心腹兼好友,母亲是圣人救命恩人的妹子,舅舅是圣人身边的心腹大总管,若做了九皇子的伴读,就是三皇子一派的人了,就算他们不愿意,别人也会如此以为。还有就是,他出身低,不过是区区四品官员之子,而且母亲还是个丫头出身,在上书房中读书替九皇子挨罚也好,被九皇子欺负也好,谅那赵家也不敢说什么。 只是,她特地给九皇子选了一个身份不高的伴读,圣人如何反不答应呢? 想到这里,德妃皱了皱眉头,必须得想个周全妥帖的法子求圣人应了才好,朝中官宦之家的儿子虽好,也比赵麒高贵有权势,但却都不如赵麒来个合适。 向心腹宫女招了招手,德妃问道:“老夫人几时进宫来请安?” 宫女忙道:“今日初七,二六之期方能进宫。” 德妃蹙眉道:“也就是说还得四五日方能进宫?不行,太晚了。老爷已经说过了,等过了重阳就让小九去上书房读书,眼下竟是耽误不得。罢了,你去叫夏守忠来,把重阳节的节礼赏下去,再叫咱们宫里的小太监跟过去一个,传我的话给老夫人知道。” 宫女连忙答应一声,果然传了夏守忠。 夏守忠乃是六宫都太监,虽比不上大明宫掌宫内相于连生,却也不同于下面的小太监,哪个皇妃往娘家赏赐东西下谕旨都是他去,每回都能得到极丰厚的茶钱,故她十分乐意,兼之自己若短了银子使,打发个小太监过去借,必然都能借来,且不必还。 听说德妃赏赐娘家重阳节礼,夏守忠连忙满口答应,德妃生了两个儿子,比那些无子的嫔妃更值得奉承,夏守忠自然恭敬不已。 跟随夏守忠赏赐节礼的小太监,很快便将德妃的意思传达给老夫人。 -- 第504页 德妃娘家姓韩,韩老夫人乃是其嫡母,最是精明不过的人物,先叫儿媳妇领着夏守忠去吃茶,然后叫小太监到跟前,待听了小太监说的话,方呷了一口茶,问道:“娘娘的意思是让旭儿去结交那个劳什子四品官的儿子,叫什么赵麒的?” 小太监低眉顺眼地道:“娘娘正是这个意思。” 顿了顿,小太监将德妃的话一一如实说来:“娘娘说,让旭哥儿同赵麒交好,什么吃的顽的都别吝啬,不过是个孩子,有了这些,再加上进宫做皇子伴读的体面,谅他没有不动心的时候,倘若他自己愿意,咱们娘娘就能顺水推舟地跟圣人说了,若说圣人先前反对,如今孩子都心急火燎地愿意进宫,又有于公公疼外甥,料想必然不会驳了。” 韩老夫人听完,陷入了沉思,她所疼的乃是嫡长女,奈何爱女竟没有福分,反倒是这个庶出的小女儿做了天子的枕边人,自家亦随着德妃生的两个皇子而步步高升,由不得她不听德妃的话为外孙谋划。 虽说雪雁不曾在达官显贵中走动过,但是韩老夫人却知道雪雁的名声,曾经也暗暗惊诧于这么个丫头竟有如此运气,即使她出身低微,夫家不显,奈何她有个已去世的好姐姐,现活着的好哥哥,还有一位好主子,丈夫也有同年同窗,拜的又是名师,而且同忠顺王府、宁安郡主等人十分交好,隐隐有了极大的人脉关系。 韩老夫人自知这些人如果都拉拢到三皇子一派的话,在朝中,即便是大皇子也无法与之抗衡,因此倒也赞同德妃的主意,只是听说赵云丁忧在家,赵麒几乎不进京城,该当如何结交?难道要让自己孙子巴巴儿地跑到荒郊野外不成? 等小太监走后,韩老夫人便叫来德妃同母的哥哥韩林与其子韩旭商议。 德妃是庶出,虽说也抬举了嫡出的兄弟,但都不如她对一母同胞的哥哥韩林,韩老夫人心知肚明,横竖韩林再出息,家业也分不到多少,何况自己的亲儿子亲孙子比韩林出息得多,也便顺水推舟只叫了他们父子过来。 韩旭不过七八岁年纪,素来懂事,听了韩老夫人的话,并没有插口,倒是韩林沉吟片刻,道:“娘娘既在重阳节前下了谕旨,想必是想着重阳节是极好的机会。” 韩老夫人闻言,微微一怔,竟没反应过来。 韩林笑道:“明儿让旭儿多带些人往城外登山去,纵然遇不到赵麒,但是若以疲累歇脚为由,未尝不能在赵云一家所居的八景镇上停留。咱们家这样的身份,就算一个奴才到了八景镇,只有被人奉承的份儿,何况去了三位公子?还不得慌得八景镇上所有人都来拜见?” 登高辟邪,插茱萸,赏菊花,吃花糕,都是重阳风俗,家家户户都要登高辟邪,赵云虽在守孝中,但是乡镇人家和乡下百姓需要做活,在守孝的风俗上并不如达官显贵那般忌讳。按照常理,韩旭到了八景镇上,八景镇上但凡有身份地位的人都该去见他,即便赵云乃是官员丁忧,但是其族在镇上颇有名望,韩旭提出要见赵麒,谅他们也不会反对。 韩老夫人抚掌一笑,道:“果然是个好法儿,只是得累着我的旭哥儿了。” 韩旭毕恭毕敬地道:“老太太不必担忧,这是孙儿该做的事情,只要对两位表哥有好处,孙儿愿意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韩夫人眼波一闪,微微颔首道:“那便如此罢。” 至重阳节,韩旭装束一番,果然带了无数家仆,浩浩荡荡地出城登山,韩林不放心儿子,又派了一名管事带着十来个小厮跟着。 此时此刻,赵麒丝毫不知有人打着自己的主意。 因今天是九月初九,昨日赵云就回来同雪雁商量,带一双儿女登山辟邪,雪雁在西海沿子时,虽经常进出寺庙庵堂,却不如在八景镇进出自如,即使她不在意,但是在那里总要顾忌着体面,是以听赵云说陪着自己母子三人一起,顿时喜笑颜开。 赵麒和好儿兄妹两个年纪尚小,闻得登山游玩,更是欢欣不已。 一大清早,雪雁便将登山所需之物悉数预备妥当,吃的花糕,喝的菊花酒,还有一些精致小菜装在食盒里,她今日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白绫小袄,同色裙子,外罩月白对襟褙子,浑身上下一色素净,唯有鬓边插着茱萸,云鬟雾鬓,几点殷红,更增风致。 赵云目光柔和,面上涌现无数情思。 虽然他们成婚已有多年,但仍如少年时一般,彼此牵挂着,未减分毫。 雪雁面上一红,瞅了他一眼,找出一顶帷帽戴上,面纱垂下,将面容遮住,好儿好奇地道:“妈妈,戴这个劳什子作甚?” 雪雁笑道:“咱们镇上的人大多都去爬山,原也没什么妨碍,都是认得的,只是昨儿听说城中也有世家子弟来咱们这一带登山,若是撞见了倒不好。” 赵云眉头一皱,道:“你几时听说的?” 雪雁低头理了理衣襟,又伸手扶了扶好儿头上的茱萸,方回答道:“城中许多大户人家的人,不拘男女老幼,但凡出城,必先打发人知会一声,以免让村妇农夫冲撞着了,我见咱们这里有一点子迹象,因此小心为上。” 她自然不能神机妙算,也不知会有什么大人物来附近登山,总之,最好谨慎些。 说完,雪雁又道:“依我看,今儿必定人多,镇上的人十之八九都去呢,咱们也别去爬那几座常去的山,凑那份热闹了,倒不妨爬些小山头,人少,也清静。” -- 第505页 赵云沉吟道:“避开些倒好,现今京城里也只是一时风平浪静罢了。” 夫妻合计完,用过早饭,果然带着孩子并两个小厮两个丫头乘车远行,绕开常去的那几座山,路过时山上已经有好些人了,他们去了小山头,山下乃是乡村,爬山者虽不少,却都非镇上人等,仅是山下村中的一些村民。 此山甚矮,花草树木不多,山石嶙峋,唯有山下几株果树,垂着累累硕果。 到了山顶上,春桃拿出一条毛毡子铺在地上,摆上带来的菊花酒桂花糕等物,食盒也只是拿出来,并未打开,以免尘土飞入。 好儿坐在赵云怀里,一手攥着赵云守孝未理的胡须,一手捏着花糕往小嘴里塞,伸头往山下看,看到山上的人影,和远处山腰上往上蜿蜒的黑点,忍不住叫道:“爹爹,看,都是人,好多人,他们和我们一样爬山吗?” 赵云笑着点点头。 在西海沿子时忙于公务,很少陪着儿女,现下偷得浮生半日闲,自然乐得疼女儿。 赵麒却陪在雪雁身边,雪雁教他背诗,皆是有关重阳节的。 学完一首诗,了解了重阳节的风俗,赵麒依偎在雪雁怀里,仰脸问道:“妈妈,上回爹爹说给师公写信,请师公教导儿子读书,不知道师公答应了没有?自从回家以后,爹爹守墓,未能日日教导,儿子自觉功课落下了许多。” 雪雁坐在一块大石上,揉了揉他的头,笑道:“你师公已经答应了,等过了重阳节就让你爹爹带你过去磕头,然后住在师公府里,等到放假了才能回来,你怕不怕?” 宁先生在教学上十分严格,来信答应之后,说让赵麒过去住,七日一回。 雪雁知道后,虽觉心疼,却也明白宁先生的性子,故此和赵云都答应了,正打算重阳节后跟赵麒说明,没想到他倒先问起来了。也是,赵麒打小儿和周玄一同读书,比周玄大两岁,功课却远远不及,自然发愤图强。 赵麒摇头道:“不怕。头悬梁,锥刺股,那才是叫人害怕呢!” 说得雪雁嘻嘻一笑。 不过赵麒紧接着说道:“舅舅也住在城里呢,离舅舅近了,我便能去给舅舅请安,舅舅定然十分欢喜。”于连生对他的好,他心里明白。 雪雁眼里闪过一丝欣慰,道:“好孩子,不枉你舅舅疼你一场。” 这时,春桃斟了菊花酒过来,雪雁接在手里,叫赵云回来同饮,他们夫妻并坐,两个孩子都在怀里,吹着秋风,嗅着菊花香,十分自在悠然,旁人上山见到,都有些羡慕,即便是登山辟邪,乡村人家到底也不得清闲,爬完山就得回家做活。 爬山的人很多,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气势非凡,都不敢打扰,纷纷避开,其间却有一个极年轻极美貌的小媳妇悄悄看了雪雁一眼,眼里满是疑惑。 彼时因山上都是乡村人家,雪雁反倒不如何避讳,又因饮酒吃糕,故已摘下了帷帽。 雪雁察觉到有人看自己,抬头看了过去。 只见那小媳妇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柳眉凤目,唇红齿白,虽生得十分标致,举手投足间也很是不俗,打扮得却极平常,不过荆钗布裙,看得出家境贫寒,但她身畔一位少年相伴,斯文清秀,也生得齐整。 见雪雁看过来,那少年携着妻子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问道:“敢问奶奶可识得林姑姑?” 乍然听到一个林字,雪雁顿时警醒,细细打量二人,见那小媳妇眉宇间和凤姐有几分相似,少年也甚是面善,不由得想起刘姥姥收留巧姐儿,给板儿做童养媳的事情来,忙站起身,道:“可是巧姐儿?” 那小媳妇登时喜笑颜开,道:“雪雁姐姐,当真是你。” 雪雁是黛玉身边第一等大丫鬟,巧姐儿称呼原也没错,何况如今她沦落到乡野之间,雪雁却已贵为诰命,言语之间自然小心了些。 听闻眼前果然是巧姐,那少年想必就是板儿了,雪雁心中慨叹,上前一步,拉着巧姐儿的手,端祥再三,越发觉得肖似凤姐,只是远比凤姐温柔朴素,道:“瞧我这眼睛,几年不见,一时竟不敢认姐儿了,姐儿可千万担待些。” 巧姐儿笑道:“姐姐离开时我才多大,若不是板儿说瞧着像,我也不敢认的。” 板儿上前道:“我还记得那一年,姐姐给了姥姥好大一包锞子,还给了笔墨纸砚,我回家后才得以读书识字,故记得姐姐。” 雪雁忙问道:“姥姥可还好?” 巧姐儿和板儿神色哀伤,尤其是巧姐儿,得刘姥姥相救方能脱离苦海,心里自然感激不尽,低声道:“姥姥上了年纪,今年年初没了。” 雪雁惊呼一声,忙道:“都是我的不是,提起了姐儿的伤心事,姐儿节哀顺变。” 巧姐儿点点头,面上浮现一抹红晕,指着板儿道:“姥姥临去前,给我做主,同他成了婚,姥姥去时,也说一辈子的心事都完了。” 雪雁听了,连道恭喜,不必巧姐儿说,看其打扮举止,自己也知道他们已经成了婚。 巧姐儿羞涩道:“我们原是登山来顽的,没想到会遇到姐姐,早听说姐姐跟着琳姑姑一起出京去西海沿子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林姑姑可曾回来?我妈说,当初我们多亏了姑姑,叫我知道姑姑回来,给姑姑磕头呢。” 雪雁道:“我们姑娘不曾回,只我们家回来奔丧。二奶奶可如何了?” -- 第506页 提起凤姐,巧姐儿微微一叹,道:“妈判了二十年监、禁,现今才几年?还在牢里呢!我和板儿时常去探望,又有二姑姑和芸嫂子小红在城里也打点,日子倒还好些,妈妈也说这是她罪有应得。我和板儿成亲的时候,二姑姑为我预备的嫁妆,芸嫂子也送了很多东西,现在阖家都督促板儿读书,二姑父说赶明儿让板儿考科举呢。” 有了钱,许多百姓都想着读书,荣国府虽然败落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且迎春尚在,板儿若从科举出身,远比在家种地强,何况有迎春相助,他们家瞧着也不差钱,雪雁道:“也好,将来板儿未尝不能给你挣个诰命出来。” 巧姐儿笑道:“那就承姐姐吉言了。” 雪雁问起其他人,巧姐儿道:“多谢姐姐记挂着,都挺好的。二姑父做了官,弟弟跟祖母在金陵,也常和二姑姑书信往来,二姑姑也打发人说给我听。珠大伯母倒是进京了,未曾往来过,不知身在何方。至于宝二婶婶,听二姑姑说,已经死在一场冬天的大雪里了。” 第一百一十章 返京都主仆重聚首(大结局) 听巧姐儿说李纨进京,宝钗已死于寒冬雪地,雪雁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即叹息不已,艳冠群芳的十二钗之首竟然去世了?金簪雪里埋,果然是应了判词所言么? 巧姐虽也应了判词,却远比判词上所言过得好,这也是因为凤姐早有预备的缘故。 雪雁看着巧姐,问道:“宝二奶奶身在金陵,如何这样年轻就没了?” 算着年纪宝钗与自己同龄,自己尚是芳华,宝钗怎么竟死了?虽说荣国府早已败落,但祭田尚在,不缺糊口之食,宝钗本身又是个极精明的女子,断不该早早亡故,除非是病死。 想到这一点,雪雁凝了凝神,果然听巧姐儿叹道:“祖母写信给二姑姑说,宝二叔叔走后不久,宝二婶婶旧病复发,凭是什么名医药方都治不得,若有从前吃的冷香丸倒好,只是片家境败落,哪里还吃得起冷香丸?故咳嗽了几年,一病去了。” 巧姐儿年纪虽小,却经历了世态炎凉,经过富贵,吃过苦头,若没有刘姥姥,只怕她的下场比宝钗还不如,哪里有今日夫妇和乐之喜。 雪雁暗忖,宝钗吃冷香丸才能治好的病,实际上她觉得冷香丸治标不治本,只是压抑着从胎里带来的热毒,配那么一料丸药,稀奇古怪倒也罢了,雨水雪水花蕊儿这些还能找得到,不过费几年工夫,难得的却是那一包异香异气的药引子,没有药引子,什么都药都配不成。落魄之家,失夫之妇,无引之药,无不昭示着宝钗的种种不如意。 当年雪雁私下就曾经说过,黛玉身娇体弱,虽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但是人参肉桂燕窝易得,只要不受气,从年轻时开始保养,总能调理得好,这些年黛玉可不是好得七七八八?而宝钗则不同,没有了药引子,家里又没有钱,拿什么来治病? 没想到,自己竟一语成谶。 叹息了几句,雪雁撇开宝钗,问道:“珠大奶奶进京了?几时的事儿?” 巧姐儿想了想,方道:“只听二姑姑说起过,兰哥哥已经做了官,故珠大伯母进京来替兰哥哥打点,虽说与我们并无甚往来,倒是和二姑姑通过书信。” 乍然听到贾兰已经做了官,雪雁不免有几分惊奇,沉吟道:“兰哥儿做了官?想是从军罢?”贾家犯了事儿,即使李纨是节妇,贾兰也不能从科举,幸而李纨娘家人尚在,其父虽称不上桃李满天下,但曾为国子监祭酒,学生极多,荐举贾兰从军亦不失为一条出路。 至于巧姐儿所说李纨和她没有来往,雪雁觉得此举虽稍嫌凉薄,却在情理之中,也难为李纨一个寡妇人家,含辛茹苦地抚育儿子。 巧姐儿觉得自己如今日子过得极好,虽没往年的富贵,却更显得安乐祥和,倒也不羡慕李纨母子,说不准李纨母子还没自己过得自在呢,点头道:“正是。二姑姑说,兰哥哥和菌哥哥文武双全,既不能科举,便都从了军,在军中敢拼杀,况且兰哥哥又是读书识字的人,因军中兵士多不识字,故兰哥哥很受上面倚重,已经升了七品。” 雪雁听了,点头不语。 巧姐儿又道:“姐姐回京了,不知林姑姑现今在西海沿子可好?林姑姑自打出了京,一去就是六年,竟不曾回来一次,前儿去看我妈,还听我妈念叨着呢。” 提起黛玉,雪雁脸上便堆满了笑意,离开西海沿子进京时她最不舍得的就是黛玉,也不知道周白的身子骨现今如何了,不觉十分挂念,道:“我们姑娘一切安好,我来时还提起诸位奶奶姑娘哥儿们,心里惦记着大伙儿。” 她本想说王夫人已死,但是想到贾兰如今蒸蒸日上,一旦王夫人亡故后的消息传来,势必要回乡守孝,一去三年,少不得断了青云路,便将此事吞咽了下去。 雪雁也想到了别人,薛蝌做生意时,时常来往于西海沿子和金陵、京城一带,若是有心,他们未必不会不知道王夫人已去,只是她却不知薛蝌本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况且王夫人重罪缠身,死于流放之地不是什么好名声,故薛蝌未曾说过。 巧姐儿不知其中的缘故,感激道:“如此甚好,我们在京城也便安心了。” 他们家这些年全凭着亲戚的余荫得了平安,尤其是黛玉,不然早就被人惦记着了,贫寒之家,有几个家业,她又生得齐整,头两年不是没人打过主意,幸而迎春来过一回,浩浩荡荡的官家太太,威仪天成,贾芸夫妇也常来探望,方令先前打主意的人息了心思。 -- 第507页 旁边的赵云早命小厮请了板儿过去跟前,彼此见过后,询问他的学业,板儿进出过荣国府,如今长大了,又读了书,倒也不胆怯,且他也知道赵云曾经中过举人,现今又是丁忧的官员,忙毕恭毕敬地回答,口齿清楚,谈吐有致。 巧姐儿见状心喜,赵云和雪雁都是有能为的人,得他们青睐自然好处极多。 世事无常,令人感慨万千,谁能想到他们竟换了一个过子,昔日的主子锒铛入狱的有,沦落乡野的有,早早亡故的也有,赫赫扬扬的百年大族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而那时的小丫头却凭着自己的本事步步高升,成为今日的四品诰命。虽然赵云因面容毁损之故,一生官职止步于此,但是一般四品官员又哪里比得上赵云和雪雁夫妇的人脉。 重阳节后,巧姐儿同婆婆上门拜见,雪雁招待得十分周到,又想到板儿现今在家苦读,央赵云修书一封,荐举他到一位极有名的大儒那里读书,王家现今有一点子家业,也供应得起,自是感恩戴德,倒与赵家时常来往,此乃后话不提。 却说雪雁一家至傍晚下山回家,各自回房梳洗,便有人来请赵云并赵麒一同过去。 赵云和雪雁相视一眼,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么? 雪雁眼珠一转,赵云不好开口,便由她询问请赵云父子过去做什么,她开了口,来人自然不好不答,可巧来的是赵家本家的一个子侄,忙道:“听说是宫里娘娘的娘家侄子,来了咱们这里,听闻叔父的名声,特特来请叔父和麒兄弟过去一会。哎哟哟,好大的排场,锦衣玉带,浩浩荡荡的,叔父如今做了官儿,也比不得他们排场大呢。” 赵云眉头一皱,心中虽怒,面上却不显半分,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 雪雁听了,忙问是哪一家娘娘,当她听说是德妃的娘家侄子韩旭,今年不过七八岁年纪,正是九皇子的伴读人选,便猜测到了韩旭的来意,幸亏她先前得了于连生透露出来的消息,无论德妃和韩家如何谋划,当今都不会点赵麒为九皇子的伴读。 别说赵云只是寻常的四品官儿,便是封疆大吏,他们也不想涉足夺嫡之争,从龙之功固然能够平步青云,但若没有看准,被新帝忌讳,却是灭顶之灾。 赵云淡淡地道:“替我告罪一声,如今热孝在身,实不能赴宴吃酒玩乐。” 读书之人本就有一腔傲气,韩旭虽是德妃的娘家侄子,出身世家,但追根究底,就是个白身,既无功名,又无官职,不说他正在守孝,便是已经出了孝,也没有他去给一个白身作陪的道理,更何况他和雪雁同心,不愿涉入夺嫡之争。 看到来人颇是为难,雪雁听出赵云语气中的不满,她心中也有些恼意,但是却不能平白无故得罪了人,毕竟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忙婉转解释道:“好侄子,好歹替我们在贵客跟前赔个不是,按理原不该辞的,只是你叔父实在去不得。” 见他面有不信之色,雪雁不急不缓地道:“你也知道我们一家千里迢迢地从西海沿子急急忙忙地赶回来,昼夜兼程,到家头一日你叔父顾不得歇息便守在老太太灵前,不论昼夜,草席砖枕,受了寒气,吃了几日药才好些,只不敢让外面知道,不料今儿陪我们娘儿们几个上山,偏又吹了风,有些儿咳嗽,正想着再抓两剂药煎了吃呢,可巧你来了。” 赵云虽然做了官,赵家本族倒不是十分害怕,毕竟是自家人,老族长并族老们也能他说几句,但是对于雪雁他们却是敬到了十二分,谁都知道她说话比赵云还管用,故只得应了这话,回去禀告正陪着韩旭的镇上大小人物并族老们。 赵老族长等人听了,忙向韩旭告罪。 他们已经陪了韩旭一天了,韩旭十句话里有八句都是询问赵云父子,老赵家才兴旺起来,凭什么得到娘娘侄子的青睐?赵老族长上了年纪,也不懂京城里的尔虞我诈,但是他眼明心亮,他们老赵家就出了赵云这么一个人尖儿,为人处世从来都有自己的主意,既然不愿结交宫里娘娘的侄子,必然有自己的用意,故言辞十分谨慎。 韩旭不过七八岁的年纪,纵然聪慧无双,亦年幼气盛,见赵云父子油盐不进,老族长说话也颠三倒四,没有半句有用的消息,脸上登时流露出三分不悦来。 赵老族长心中暗暗叫苦,幸而他人老成精,挑些好话奉承。 韩旭哪里是赵老族长的对手,不多时便消了气,心下却越发拿定了主意,赵云父子不知好歹,更该将赵麒放在眼前,到时候做了九皇子的伴读,还怕九皇子不替自己出气?因此,竟而要在镇上小住几天。 雪雁知道后,忙与赵云商议。 赵云道:“先前同老师说定了,重阳节后让麒哥儿过去跟老师读书,既然他们来势汹汹,咱们且避一避,明儿一早我就送麒哥儿过去。” 雪雁叹了一口气,道:“只好如此了。” 赵麒跟着宁先生读书,韩旭便找不到人了,见不着面,自然结交不得,二则赵麒已有了读书的去处,德妃娘娘一干人等再打让他做九皇子伴读的主意未免落了下乘。 赵云想到的,雪雁也想到了,一则赵麒跟着宁先生读书,韩旭便找不到人了,见不着面,自然结交不得,二则赵麒已有了读书的去处,德妃娘娘一干人等再打让他做九皇子伴读的主意未免落了下乘。 -- 第508页 赵麒年纪虽幼,却颇懂事,且他极爱读书,闻得宁先生乃是父亲恩师,满腹经纶,又深恐自己落后于周玄,故听父母说起,便一口答应了。 次日一早起来,雪雁同赵云梳洗完,仔细查看给宁家的拜礼,唯恐有所疏漏。 赵麒和好儿一双兄妹携手过来,先行了礼请安问好。 如今正值清晨,很有些凉意,兄妹二人俱换了秋衣,赵麒倒罢了,出门在外,穿得并不寡淡,好儿却穿着玉色银枫叶夹袄,系着水绿绫子面白色绸里的裙子,因赵老太太去世之故留了头发,用青色丝绳挽着双鬟,更显得娇嫩非常。 赵麒素疼妹妹,只是这一回出门读书,怕得好几日才能回来,心下十分不舍。 好儿听说自己日后好几日都见不到哥哥,眼圈儿顿时红了。 赵云见状,忙抱着女儿安慰,较之将来要继承家业的儿子,赵云极娇宠女儿,安慰了她好半日,方对雪雁笑道:“一会子我送麒哥儿去老师府上,带好儿一同去,让老师见见,然后再带她回来。” 雪雁嗔道:“送麒哥儿去,是为了读书,带她去,岂不打扰了先生?” 好儿朝她扮了个鬼脸,搂着赵云的脖颈不放。 雪雁到底拗不过他们父女,况且对于儿女她向来一视同仁,若非世人重男轻女,她早已送好儿同赵麒一同上学了,因此用过早饭,便任由赵云带着他们兄妹二人驾车进城。 他们去后不多时,香桃过来道:“奶奶,咱们收的节礼都收拾妥当了。” 重阳节礼他们送出去得多,收到的也多,因一家老小吃用不完,雪雁便吩咐下面清点一番,将可以送人的点心酒水尺头等挑出来,道:“按着从前的规矩,先送老宅和外祖家一些,剩下的给各家些,不必太多,就说给下面孩子们尝个鲜儿,或是用尺头做身衣裳。” 香桃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他们在八景镇还要住一二年,虽说守孝,也并非不与人来往,只是不敢宴乐罢了,雪雁难得清闲,命人拿出皮子和布匹做冬衣,主子各六套,下人们各两套。 才动了几针,忽有人捧着帖子进来,笑道:“奶奶,这是姨奶奶家送的帖子。” 雪雁忙命人呈上来。 所谓姨奶奶指的是赖欣荣,现今她丈夫仍在苦读。 荣国府被抄后,赖家随之大伤元气,后来在断荣国府的案子时,又查出了账上亏空,波及赖家,抄了家,封了宅子,然而赖家家底比一般官宦之家都丰厚,仍旧有房子有地,不缺吃穿,亦不缺下人服侍,赖尚荣还在做他的官儿。 虽说雪雁不喜赖家从荣国府所贪污的银两,但是既为赖家之女,她并没有因为与赖家疏淡,这些年她不在京城,但送往京城的礼物中都有一份是赖家的。 如今赖嬷嬷已经去了,赖尚荣也官至六品,赖大夫妇并没有去赖尚荣的任上,在那里虽然能做老太爷老太太,享受富贵,但在京城里却能为赖尚荣打点前程,不会断了与雪雁的来往,所以住在京城里。 欣荣这回下帖子乃是有事所求,定在三日后登门拜见,雪雁看罢,忙命人回帖。 晚间赵云带着好儿从宁家回来,雪雁说与他听,赵云微一沉吟,道:“想是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因为咱们回京,故来往罢了。” 雪雁见好儿面上似有困倦,忙叫香橼带她下去安歇,方点头道:“我也这么想,赖家虽说败了,底子犹存,大姐姐又是出嫁的女儿,凭荣国府如何也不能殃及到她,只是我料想必定不如从前赖家依附着荣国府的时候了,与咱们来往,少不得也要借几分势。” 说到此处,不禁微微有些叹息。 赵云笑道:“情理之中。” 话题一转,他开口道:“今儿给老师请安,老师考校了麒哥儿一番,连声说麒哥儿比我这般年岁还要强些,心里十分喜欢,说必定倾囊传授。” 雪雁大喜,眉开眼笑道:“果然?” 赵云点了点头,雪雁心中更是喜悦无限。 赵云幼时读书在八景镇已是极好了,然而和他比起来,赵麒却是耳濡目染,比他受到的教导更多更好,赵麒有父母启蒙,又得黛玉教导过,后来同周玄一起上学,皆是有真才实学之人,兼之他天资聪颖,自然比赵云强得多。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无论哪朝哪代都是如此,也就是学而优则仕。 对于八股文雪雁虽觉不以为然,但是科举流传千年,却是寒门学子唯一晋身之路,总有其道理,即便是现代不也是需要经过考试方能晋身?科举唯有考中,方能辅国治民,或许有人如贾宝玉一般说是国贼禄鬼,为了求名夺利而读书,但是雪雁觉得不能以偏概全,而且那些学子学的并不独八股文一项,更有君子六艺等等,因此她盼着儿子能学有所成。 赵云笑道:“老师见了好儿,心里很喜欢,特地给好儿取了学名,叫我们好生教养。” 雪雁忙问学名为何,赵云道:“名曰丽。” 赵丽,丽字看似极俗,却是大雅,意蕴幽深。 雪雁听了,亦觉喜欢,遂令下人改口,称呼好儿为丽姐儿。 好儿从前的性子十分跳脱,读书也不用心,得了学名之后,竟乖巧地随着雪雁读书认字,虽然仍旧淘气,却比之前显得稳重了几分。 疏忽数日即过,雪雁惊喜地发现好儿的资质亦是上乘,灵慧颇似黛玉,于是诗词一道极有天赋,虽然年纪甚小,诗词布局也十分俗套,词句并不极雅,但是她小小年纪便能成诗数句,雪雁觉得女儿强过自己几倍。 -- 第509页 雪雁特地把好儿作的两首诗记下来,打算给黛玉写信时告知她。 欣荣送的帖子说是今日过来,雪雁收拾一番,不多时,果然听说人到了。 雪雁携着好儿亲自迎了欣荣进来,见欣荣身上穿得并不鲜艳,倒有几分暗淡,面容神色也有些老态,不由得十分诧异,不动声色地道:“姐姐怎么没带哥儿姐儿过来?” 她不知道欣荣自觉到了这把年纪,很不用像小媳妇时的打扮新鲜,加上丈夫有两个标致的通房丫头放在屋里,故显得格外端庄,很有主母风范,开口笑道:“原先打算带了孩子们过来,不想前儿夜里着了凉,都病了。” 雪雁忙道:“如今可好些了?” 欣荣笑道:“已经吃了药,好了□分,只在家养着。” 话虽如此说,雪雁仍旧命香椿预备药材补品,道:“家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这一点子补品倒好,原是旁人孝敬我哥哥的,姐姐拿些家去,给哥儿姐儿们补补。” 欣荣不难于此,也没推辞,道谢再三,方收了。 雪雁叫好儿上前拜见,欣荣伸手揽在怀里,赞叹不已,道:“前儿你们老太太的丧事上我已见了好儿,觉得和你十分像,这才多久?越发出挑了。” 上回见面时,欣荣送了丰厚的表礼,好儿依稀记得,行了礼后,笑嘻嘻地不开口。 欣荣见了,心里越发喜欢,她极想同雪雁结亲,毕竟雪雁非是当年的小丫头,和她结亲,好处极多,奈何自己夫君读书不成,哪里配得上他们官宦之家的公子小姐,凭着赵云和雪雁,只怕极多的人家都想惦记着呢。 雪雁鉴貌辨色,暗暗一笑,嘴里谦逊道:“前儿先生给取了个学名,稳重了些,若是节前见,还跟从前一样,禁不住姐姐夸她。” 欣荣又夸了几句,话过三巡,方提起来意,面上带着一抹羞愧,道:“按理说,不该来打搅妹妹,只是我们老太太说自己身上不好,得用人参配药,家里只剩下一些参膏芦须,竟没有上好的人参,虽有银子,妹妹也知道外头药铺哪有上好的?便是参行里也都是一枝人参截作两三断,镶嵌了参须。走了多家药铺,得的都是不好的,我们老太太又挑剔,人参略差一些儿老爷便说我舍不得钱,少不得来求妹妹。” 说到这里,欣荣羞愧之余,又流露出几分沧桑之色。 雪雁听了忙道:“咱们姐妹俩说什么求不求的?倒生分了。姐姐要人参,我们家有好些呢,送姐姐两支又何妨?”她知道欣荣在夫家日子并不好过,从前荣国府尚在,赖家依附着荣国府,欣荣的夫家把她当真佛供着,如今荣国府不在了,赖家也损失大宅子和十几万财物,家计不如从前,良田也很有一些被权贵所占,她夫家立时便变了嘴脸,好在赖尚荣仍在为官,自己又很有些体面,他们倒也不敢真的对欣荣颐指气使。 雪雁命香桃去拿上回于连生送的人参,香桃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一个小匣子过来,打开与欣荣瞧,一共两支人参,都是拇指粗细,头小身粗,十分名贵。 欣荣却道:“太珍贵了,我们老太太也用不着,妹妹不妨另换比这差些的。” 雪雁闻言,顿时一怔。 欣荣莞尔一笑,道:“好妹妹,我知道我来求你,你必定送我上好的,只是我们老太太哪里是真病了?不过是听说富贵人家的老太太都用人参肉桂补身,得了人参养荣丸的方子便要配药吃,又嫌药铺里的不好,非得叫我拿银子去买上好的,若见了妹妹送的这人参,明儿指不定还有什么主意,不知道得烦劳妹妹多少回呢!妹妹好心,我却不能如此。” 雪雁恍然大悟,命香桃去拿次一等的人参,在他们家虽说是次一等的,在外头也是极难得,道:“人参大热大补,好端端的吃什么人参养荣丸?你也多劝劝你们老太太些。” 欣荣笑容顿失,苦涩地道:“我若能劝得住,也不会来劳烦妹妹了。自打家里出了事,哥哥多年没有升官,老太太就看我不顺眼,成日家挑三拣四,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样样都要,略有一些儿怠慢,就哭天喊地骂我不孝。” 雪雁眉头一皱,道:“你也别太纵容了,挥霍得多了,日后孩子们怎么办?若不是姐姐当年嫁妆 丰厚,姐夫如今哪里能顺顺畅畅地读书?也忒得陇望蜀了。” 欣荣道:“妹妹放心,我理会得。” 如今雪雁归京,谅他们也不敢再对自己使脸色。 彼时香桃已另拿了人参过来,亦是两支,都是手指头粗细的,欣荣看了一眼,道:“这也是上好的人参,便是三十换都难得,妹妹破费了。” 雪雁微微一笑,又指着先前拿来的人参道:“我也并没有破费,都是别人送的,姐姐也知道我哥哥,哪一日没人送东西,吃用不完的,这几支人参姐姐只管都拿去,好的自己留着,说不定将来用得上,这略次一等的就如姐姐所言,给老太太配药罢。” 欣荣听了,感激不尽。 姐妹二人说起城中之事,雪雁知她消息灵通,便问起李纨母子二人来。 欣荣道:“这大奶奶也是个有能为的人,兰哥儿娶妻生子都是她一力操办,如今兰哥儿做了官,又有娘家人帮扶,将来必定前程似锦,只是为人稍显凉薄了些,对于荣国府剩下那些人竟都不管不顾,守着这样的婆婆,兰哥儿媳妇日子虽说不差,但也说不上好。” -- 第510页 寡母婆婆多对己子爱如珍宝,深恐媳妇夺走了爱子,未免有些吹毛求疵,对媳妇多不和善,不独李纨如此。 听欣荣这么一说,雪雁忽然想起李三来。 老太太办丧事时,桑家打发人过来,可巧就是李管事夫妇二人,与雪雁闲话时提起李三之妻唏嘘不已,雪雁方知道一些,较之李纨,李母更为吝啬刻薄,毕竟李纨读书识字明理,又要借助媳妇的娘家,故不曾十分苛刻。 李母不同,虽也明理,却自觉儿子最好,旁人都是都理当伺候他,又觉得连雪雁都配不上李三,现今的媳妇能嫁到他们家实在是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弄得李三之妻苦不堪言,纵是家资饶富,自己也读书识字,教养孩子,可有这么一个婆婆在上头,实在难过,偏生李母虽病着,却因用人参养着,虽未痊愈,却也未曾丧命,现今还活得好好的。 雪雁听到这里时,感慨万千,幸亏自己没有选择李三,不然倒霉的就是自己了,难怪人都说有些容易生病的人反而长寿,想来李母便是如此罢。 不管他们如何,都与自己无关,欣荣走后,雪雁收拾她送的礼物时,赫然发现送的礼物极重,虽不足人参之贵,但也有百两之巨,可见其用心。 雪雁暗暗感叹了几句,欣荣行事有章法,有来有往,日后才能长久,如此甚好。 过了几日,雪雁打发人给赖大家的送果子,忽然收到了黛玉的书信。 黛玉信中说今年西海沿子天不降甘霖,良田干裂,颗粒无收,因有周鸿坐镇,底下不敢贪污,说服了当地不少豪绅开仓放粮,黛玉做主率先将两家积存的粮食都济了灾民,又拿了自己的体己银子派人从各地收购粮食运来,又免了今年的租子,耕种之时发放粮种,因百姓之家也有一点存粮,如此一来,除了救急不及的外,饿死之人竟不足百人。 与黛玉书信一同进京的还有西海沿子父母官的折子,长乾帝立时命人加急发放赈灾粮款,还褒奖了周鸿夫妇一番不说,又令当地官员齐心协力开仓放粮。 雪雁忙回了黛玉的书信,她本就将自家托付给黛玉,那些粮食既能救人,何必白放着霉烂,临行前曾与黛玉说过,怕西海沿子今年大旱,若是有灾,只管动用自家钱粮,故十分赞同黛玉所为,同时又打点东西,托去赈灾的人送往西海沿子。 黛玉爱书,也爱打扮,她们主仆两个至今都未曾改变丝毫,仍有闺阁女儿时的爽利,她们还不到三十岁,正值芳龄,风华绝代,就算都有了儿女,也不愿意像当下女子那样,到了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便都喜穿灰暗沉重刻板颜色的衣服,以示端庄稳重,因此雪雁特特选了许多京城中新鲜花样的布料、首饰、宫花等物送给黛玉。 黛玉收到东西时已将是年下了,这一年本地虽然大旱,但秋后就得了雨水,旱情缓解,耕种得宜,又有了朝廷发放的钱粮,百姓感恩戴德,渡过了难关。 她因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觉得十分疲惫,家里大小事务都交给紫鹃等管事媳妇操持,人情往来多不出门,到了她这样的身份,在此地只有旁人来拜她的,没有她去拜别人的,红白喜事更因她有孕而推辞,只打发下人送礼。 看着雪雁送的礼,黛玉伸手摸了摸一匹大红蟒缎,道:“这是上用的,想来是于总管送给雪雁的,给白哥儿做件小袄倒好。”经过悉心照料,周白比从前好了些,黛玉又得老人的嘱咐,给白哥儿穿得鲜艳些,这两个月虽然咳嗽些,却没再病得让自己担心。 紫鹃陪笑道:“这一年忙着赈灾,奶奶不曾做新衣裳,如今也该做几身。” 黛玉点头一笑,见奶娘抱了周白过来,忙命放在自己身边,逗了一会子,道:“雪雁送的绸缎你们拿两匹去做衣裳,过年好穿,宫花儿也各拿两支。” 紫鹃带着丫头们连忙过来磕头。 晚间周鸿在营中未归,周玄过来陪着母亲用饭,饭后黛玉细心地问了学业,见他日益长进,大有父亲之风,不禁喜悦非凡,等周玄走后,摸了摸隆起的肚腹,黛玉微微叹息,可惜林家终究无后,也没有人给父母上坟烧香。 想到林家,黛玉不禁长吁短叹,却也知道纵然自己再生数子,亦不能承继林家香火。 黛玉怀的这一胎比前两胎都艰难些,吃不下,睡不好,慌得紫鹃等人想尽了办法,周鸿几乎都是白天在军营里,晚间纵马回来安抚,饶是这么着,黛玉本就不丰腴的身子,更显得纤细,直到怀胎六七个月后方渐渐好起来。 七月七日,黛玉平安产下一子,和周玄的儒雅、周白的纤弱不同,此子十哭声洪亮,眉浓眼黑,十分壮实,一个奶娘的奶水竟然不够他吃,须得两个方足,消息送到京城,周夫人和雪雁都为之欢喜不已,七月如火,故周元给他取名为周赤。 雪雁听说后,笑道:“难道三公子生得这样壮实,难道将来要从武不成?” 现今周玄喜爱读书,将来必定从科举出身,周白身子弱,前程未知,周赤如此,她又从信中黛玉口中得知,周赤自出生后清醒之时总是手舞足蹈,腿脚十分有劲,奶娘身上常现淤青,周鸿说此子根骨极佳,有学武的天赋。 雪雁本是随口说笑,却不料竟一语成真,周赤后来果然继承父业,执掌天下兵马大权。 此时赵麒跟着宁先生读书,大有长进,因年初长乾帝命九皇子读书,选了韩旭并韩家另一位旁支子弟做伴读,只说赵麒已有了读书的去处,未曾选他,德妃十分不忿,暗恨赵云和雪雁夫妇不知好歹,底下人为了奉承她,竟然来寻赵家的晦气,在赵家的商铺捣乱。 -- 第511页 雪雁和赵云回京后守孝,因清闲得很,赵云便置办了不少商铺、田庄和宅子,都放在雪雁名下,另外还得了一处温泉庄子,那家官宦原是赵云的同窗,偏生坏了事,虽未抄家灭族,但大伤元气,所以变卖了京城的产业回乡,因与赵云极熟,便卖给了赵云,雪雁和赵云得了这庄子后欢喜不已,时常过去小住。 那些人很是闹腾了些日子,弄得赵家的铺子不敢开张,一旦开张,必定有人来闹,影响了生意,或说他们卖的东西不好,或说他们坑人,种种理由不一而足。 赵云查清那些人是为了奉承德妃自作主张,暗暗冷笑一声,他本就不是忍气吞声的人,何况消息素来灵通,当即收集了那些人的罪证,做这些事的人或是欺男霸女,或是贪污受贿,总而言之,没有清白无辜的,将罪证悄悄送到其政敌手中,不过数月,他们统统落下马来。 长乾帝从于连生口中得知后,笑道:“不正面交锋,反釜底抽薪,倒是个能人。” 于连生道:“老爷谬赞了,小的这妹夫性子太烈了些。” 长乾帝摇了摇头,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若是忍气吞声,我反而看轻了他,如今用罪证来解决奉承德妃的一干人等,真真好本事。我记得你这个妹夫是举人出身?” 于连生谨慎地道:“回老爷,是。” 长乾帝想起赵云因为面上残缺遂不能科举,一生亦只能止步于四品,然而这等人才若是任由埋没,实在可惜,道:“我记得赵云如今丁忧在家,何时出孝?” 于连生心中一喜,赵云还没出孝便被长乾帝记挂着,此乃求之不得的好事,忙道:“按着他们家老太太去世算的话,年底便该出孝了,然而当时赵云身在西海沿子,知道消息是去年二月,因此明年五月方能出孝。” 算一算,也就半年多。 长乾帝道:“既这么着,你且记在心里,等到五月时赵云上了折子,提醒我批阅。” 于连生满口答应,长乾帝这么说,意思就是赵云一出孝便能复职。 转眼间就到了来年五月,赵云和雪雁设宴请客,脱了孝服,因得了于连生先前的嘱咐,赵云出孝后立即写了折子呈上去,他本是武职幕僚,在周鸿麾下,本意也是愿意重新回到西海沿子辅助周鸿,不想长乾帝看到折子后,却点他为从三品京营游击将军。 旨意下来,雪雁又惊又喜,外面亦是群情耸动。 赵云面有瑕疵人尽皆知,人人都以为他止步于四品,毕竟三品以上文武百官普天之下不过区区数百人,即便是四品亦已是极为难得,谁也没有想到他竟能跨过这道坎儿成为三品官员,即便是从三品武官,也足见深受当今信任。 朝堂内外人心如何,长乾帝心中明白,不少人暗暗与皇子来往,虽说诸位嫡出皇子十分懂事,并未结党营私,但其他皇子可都是为自己拉拢势力,因此皇宫内外的守卫以及京营统领长乾帝都选择最能让自己信任的人,不允许出任何差错,赵云无党无派,又是于连生的妹夫,心性品格都无可挑剔,长乾帝自然愿意额外恩典重用。 雪雁却有些惋惜,若在京城,她就很难再见到黛玉了。 除了守孝二年多,她和黛玉一直都是形影不离,现在黛玉远在西海沿子,自己却在京城,再相见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如何能不想念? 赵云走马上任后,一家搬回了城里,赵云当差,雪雁则出门应酬,好容易出了孝,自然要各处酬谢一番,先是忠顺王府,后是宁安郡主府,然后周家、桑家、张家、宁家、霍家等等,雪雁一家不落得送帖子过去,然后登门拜见,其后方是赖家、唐家、薛家等处。 这一日雪雁在薛家同邢岫烟说话,忽然有人来报丧,说是贾兰死了。 雪雁和邢岫烟登时大吃一惊,贾兰年纪轻轻怎么就死了? 贾兰如今仍是七品,在外从军,大约是李纨自知本性,羞于见人,不曾与雪雁邢岫烟等人有所来往,她既如此,雪雁自然不能登门,以免给人耀武扬威的印象,没想到贾兰随军剿匪中竟被剿匪飞箭射死,可怜了家中的寡母寡妻,哭得不能自已。 雪雁同邢岫烟换了素服过去,只见李纨从贾兰之妻浑身缟素,憔悴不堪,一旁奶娘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雪雁嘴唇蠕动了一下,不管什么言语都无法安慰,唯有叹息。 李纨泪流满面,声音嘶哑,道:“自打兰儿做官,便说要替我挣下诰命,今年才请封了的七品敕命,凤冠霞帔在身,哪里想到兰儿竟先我而去,只剩下我们娘儿们三个。都说积阴德,积阴德,想是我的阴德不够,才让我中年丧子,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宁可兰儿在家庸庸碌碌,也不愿意白发人送黑发人,只可惜如今已经是后悔莫及了。” 邢岫烟安慰道:“嫂子节哀顺变罢,这世事无常,谁能说得?若能知道后事,也就没有后悔一说了。好歹兰哥儿还留了个哥儿,等着嫂子抚养呢。” 看到孙子的脸庞,李纨登时放声大哭。 雪雁知道自己现在风光,一直闭嘴不说话,免得他们更加伤心,当初她只道贾兰做官,李纨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再没料到贾兰竟然会死。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一将功成万骨枯,从军者众,死的又何尝贾兰一人。 贾兰死后,除了李纨,其妻也恩赏为七品敕命,婆媳二人带着孙子送贾兰的棺木回南,雪雁亲自去送了,回来后便觉得身上不爽,一诊脉,竟是有了身孕。 -- 第512页 算算时间,竟是刚出孝时所得。 每每有人打趣,雪雁总是羞得满脸通红。 赵云同雪雁的孩子算是少的了,只有赵麒和好儿两个,如今有了喜,阖家俱欢。 夫妇二人居住京城,本想给赵麒请个先生,不料宁先生爱其天赋,自己又闲来无事,竟不肯他们另寻他人,仍由自己教导赵麒,赵麒今年不过九岁,除了一笔好字,已能做得好文章了,只是从不叫他显露于人前,除了宁先生的几个至交外,外人丝毫不知。 次年二月的花朝节,雪雁生下一子,宁先生起名为赵麟,同赵麒恰是麒麟之意。 雪雁本自打算写信给黛玉报喜,不料长乾帝忽然降下旨意,命周鸿回京述职,此时西海沿子已经平定,各国来朝俯首称臣,同时海防修建得十分坚固,水师亦是勇猛无比,长乾帝有心调任周鸿平定西北蛮夷,故令其回京。 雪雁得知消息后,喜悦非常,息了写信之心。周鸿既然回京,黛玉自然也跟着回来,她本来只道难见黛玉了,谁承想这么快就能相见了。 周夫人急急忙忙地收拾房间,安插器具,只盼着一别近十年的长子一家早日归来。 因周鸿得了长乾帝的密旨,知道以后恐怕不会再回来了,同时胡雍也得了赦免,黛玉收拾东西,连同雪雁的一起,又变卖家中产业,吃了践行酒,方同胡雍一起乘船回京,从海道转为长江水道时路过江南,周鸿便携着黛玉去了姑苏一趟,拜祭林如海夫妇。 一别十年,再次回到苏州,黛玉只觉得恍然如梦。 闻得周鸿和黛玉回乡,姑苏不少人都前来拜见,林家族人更是毕恭毕敬,这些年有黛玉的帮衬,周家的扶持,林家已出了不少进士,且在仕途上平稳非常。 黛玉一一见过后,便准备离开,不想在离开前一天,忽然有人来拜见。 黛玉看了帖子,却是昔年的老管家,如今的五品官之祖父,忙命人快请。 因老管家如今已经是七十来岁的老人了,白发苍苍,黛玉并不避讳见面,同周鸿一同见他,又让人给他看座。 看到黛玉风华迫人,气度卓然,又见周鸿英姿勃发,气势凌人,端的天生一对,老管家不由得老怀大畅,含泪道:“老爷临终前只念着姑奶奶,如今在九泉之下知道姑奶奶有了这样的终身,又有了三个哥儿,定然是欢喜不已。” 黛玉眼圈儿一红,道:“有老老管家记挂着,那一年我们来,怎么不曾见?”周鸿忙伸手拍了拍她的手,意似安慰。 提起此事,老管家也觉得伤感,道:“谁也不曾想姑奶奶那一年竟能回来,老奴那孙子从前得老爷的恩典,放出去捐了个官儿,如今已经五品了,偏那一年我们随着是孙子去了任上,故不曾来给姑奶奶请安。如今听说姑奶奶回来了,慌得不得了,忙忙地过来。” 黛玉道:“若不是令孙有能为,也难有今日成就,现今在哪里就任?” 老管家听她称赞自己的孙子,十分欢喜地道:“如今在山东做官儿,因老奴年纪大了,想着落叶归根,便先回来了,巧得很,今年才回来,就见到了姑奶奶。” 黛玉听了,也觉得欢喜。 老管家不见雪雁,便问了几句,黛玉忙将雪雁待自己之事拣了一些要紧的告诉他。 老管家点头道:“老爷果然没看错雪雁那孩子,这样忠义,有了这样的终身,想是老天也记得她对姑奶奶的心,我那年听我孙子说,心里还念佛呢!还有一件事我记在心里,好容易遇到了姑奶奶,非得告诉姑奶奶不可。” 黛玉不解什么事值得老管家记到如今,忙问是何事。 老管家道:“姑奶奶跟着琏二爷进京后,咱们这些老奴才有不少都记挂着姑奶奶,姑奶奶怕是不知道,这些年一直都有人暗中看着姑娘,原想着若是荣国府照料姑奶奶不周,咱们定然会想方设法地送姑娘回乡,知道姑奶奶平安嫁到姑爷家后,他们也就各自离开了,只是姑奶奶不知道罢了。另有一件事,老爷交代了老奴,就是关于那两万两黄金的事儿。” 黛玉听到这些事,忍不住心中澎湃,早知父亲安排妥当,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在暗中看着自己,想来父亲是怕荣国府对自己不好,自己孤身一人也不好回乡才安排的罢? 听老管家提起两万两黄金,黛玉微微一怔,问道:“那两万两黄金的事儿?” 老管家点头道:“老爷一共送出去两万两黄金,我恍惚听说姑奶奶只得了一万五千两,一家是桑家老爷子给的一万两,一家是季御史季大人家的五千两,另外五千两竟不见了踪影儿,偏生见不着姑奶奶,也不敢给姑奶奶去信,方耽误至今。没想到老爷也有看错人的时候,那杜大人清正廉洁,人尽皆知,谁承想竟贪了老爷托给他的五千两黄金。” 黛玉忙问道:“是哪个杜大人?” 老管家道:“还有哪个杜大人?就是那个杜莲杜大人,听说如今已经是极大的官儿了。” 乍然听说吞没林如海留给自己五千两黄金的人竟是大清官杜莲,莫说黛玉和周鸿夫妇二人,便是房内紫鹃等管事媳妇丫头们得知此事也都大吃一惊,谁不知道杜莲是大清官,没想到他会做这样的事。 黛玉想起赵氏,在京城时有所来往,脾气也相投,记得公公说杜莲之子杜仲也是年轻有为,品格出众,若是杜莲吞没父亲遗财的事情传出去,恐怕会影响杜仲的前程。 -- 第513页 黛玉将这件事藏于心中,命紫鹃等人都不许传出去,杜莲虽吞没了钱,其子其媳却都不错,时过境迁,完全没有必要再提起此事,一是黛玉豁达,二则是她听说过杜家种种事迹,不忍心杜仲因为其父坏了前程。 她本无意追究此事了,没想到回京后不久,启程去西北之前,却得了杜仲归还的五千两黄金以及杜夫人的忏悔,且是后话不提。 却说他们并未久留姑苏,次日别过姑苏众人,一行人启程回京。 抵达京城时正是初冬,风飒飒,雪如画。 周鸿和黛玉都没有自己的府邸,回到周家,一家人相见,悲喜交集,自然不必细说。 看到三个举止迥然不同的大孙子,周元和周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周元考校周玄的学问,十分满意,闻得周白多病,周夫人忙将其揽在怀里,担心得不得了。 周鸿进京便即面圣,长乾帝龙心大悦,论其功,封其职,乃为镇北侯,执掌西北一干军民要务,令其一个月后启程,赶赴西北,抵达之时正是来年开春对战沙场之时,这一个月周鸿便放假在家,同父母团聚,并见故旧世交。 黛玉从一品夫人升为超品侯夫人,前来贺喜者众多。 雪雁比别人先来一步,她同黛玉情非寻常,自然亲密,带了孩子过来,笑道:“我记得那一年妙玉师父说姑娘能做到侯爷夫人,不想如今果然是侯爷夫人了。” 黛玉莞尔一笑,道:“说我做什么?你如今也是三品淑人,比谁差了?倒是你,我来了才听说你又生了个儿子,竟和我同一日的生日,快让我看看。我们赤哥儿你还没见呢,倒比你们麟哥儿大一岁,巧得很,生在七夕。” 彼此的孩子见过后,周玄带着赵麒去见周鸿,周白则依偎着黛玉,好儿乖巧地坐在雪雁身边,两个小娃儿放在炕上,周赤已经会走路了,摇摇摆摆地走了两步,不妨摔倒在炕上,炕上铺着厚厚的狼皮褥子,他也不嫌疼,哼哧几句,爬到裹着赵麟的大红襁褓前,瞪大眼睛,口水流得满襟,挥舞着小拳头,满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 见到这样的景象,黛玉和雪雁不由自主地相视一笑,笑容中尽是心满意足。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儿女成群,人生所求无过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