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色绿》 迟到 南方的四季气候并不泾渭分明。 早早就过了立秋,气温却一日更盛一日。散发着满团金光的太阳烈日喷火,有烧尽参天古树的温度。 蝉鸣肆虐,和教室里的哀怨此起彼伏。 柳景中学的两百多名毕业班学生提前迈入了初三生活。 上课铃打响了十分钟,依旧不见班主任来,班里头靠近后门的几个刺头,眼神交递,嘴角噙笑。 一致心有默契的决定在这堂班主任的课上弄点大动静。 可首当其冲的人屁股都没离开凳子,后门就立了一道黑影。 “靠!” 班主任刘姐细眉倒立,双手插在胸前,用凌厉的目光扫向最后两排的七八个人。 几人咽下唾沫,眼珠子滴溜溜的转,憋出一句:“尿急……” 说话间就从乱糟糟的抽屉翻出那本沾了黄渍的书,胡乱翻着,心里咒骂。 眼角一瞥,见了一个纤薄的身影慢悠悠的走过去。 “对,就站在那里,你太白了,看起来不健康,得多晒晒太阳才行,不然怎么应对繁重的初三课业。” 刘姐紧着声带不咸不淡地开口,惹得窗边本来就心不在焉的人捂嘴偷笑。 宋阮是整个初三年级里最白的女生。 大概是因为城市的娇养。而留在县城里上学的大多数人,都是农民的子女,她们的皮肤多少有些粗糙。 这年头,谁家稍微有点条件,都会拼了命把自己家孩子往市里的学校送。 去了就不回来了,从小学到初中,再从初中念到高中。 倒也有像宋阮这样的“奇葩”,从市里重点中学转回了县里。 而且这个班的人已经同学两年,小县城就这么点地方,最有名的小学、初中、高中排在一条街上,许多人都是从小学同学直接变成初中同学,情谊自然深厚。 她一个插班生,来了不到半个月,性子又沉,难免和这个班格格不入。 程云眯了眯眼,下意识地看向左手边黄琪琪身边的空座,然后又抬眼,目光再次落到那个站在走廊上的女孩。 清一色的蓝黑夏季校服,很多女生为了彰显时髦和个性,把裤腿改窄,即使是夏天,也可以展示少女细瘦的线条。 可宋阮的裤腿没做任何改动,宽宽大大,似乎可以塞进三条大腿。 阳光从身后普照,少女白皙的肌肤被镀上一层金色,却是越发的清透,细小的绒毛虽风晃动。 她好像迟到很多次了,程云突然在心里没来由的盘算回忆着。 好几次他和几个哥们儿火急火燎赶路,在路上都瞥见过她的身影。 不过他们运气都很好,每次迟到,都没被刘姐抓着过。 但她今天运气却不怎么好,至少没他好。 想到这儿,程云勾了勾嘴角,手里转动笔的速度又加快了些。 “看什么看!都给我拿出昨天发的卷子,下课收!” 很快,班里一片哀嚎。 数学老师没备课,一般都会这样做。 刘姐有些心虚地推推眼镜,正要朝前门走去,看见站在那里的宋阮,又是一肚子气。 “女孩子家家,也学男生玩迟到早退那套!” 宋阮没什么表情,双手背在身后,站得笔直。 她一副好像听从又好像顽固的态度最让刘姐头疼,索性眼不见心不烦,摸了摸额头的汗,快步走去。 抱怨声渐渐消失,教室里纸张摩擦的声音交织在头顶旋转的风扇里,静了一会儿,窸窸窣窣的脚步声近了,反而像无所顾忌似的万马奔腾。 刘姐皱眉抬头。几个人影从自己班张扬走过,对她的警告视而不见。 不过三十秒,那几个走进班里的男生又悉数退了出来。 默契似的死寂片刻,如有惊雷穿透云霄,一声咆哮震得几个埋头写卷子的好学生从座位上跳起来。 “都给我出去站着!我看你们真是胆大包天、目中无人、找死!” 刘姐在心里忿忿,心情复杂。 她平时虽然厉害,但从来不扯着嗓子骂人。因为五官会变形。 思绪流转间,一抬头又看见自己班的小兔崽子一个个心浮气躁地伸出脑袋去看,她心里火气更大。 “想看就出去看啊,我帮你们把脖子再抻长一点怎样?” 她也试着学崔地海骂人的狠劲,加上自己一贯阴阳怪调的优势,果然把那几个红着脸的女生给吓得低了头。 “沉觉又没穿校服哎。” 本来就出挑俊朗的人,穿不穿校服其实对他的光辉形象都没多大影响。关键是在清一色又土又难看的校服堆里,穿着名牌运动篮球背心,踩着大几千的白色球鞋,更显出他不羁英俊、意气风发。 黄琪琪踢了脚前座小声议论的女生,那两个女生正要开口,感觉到讲台投过来的灼灼目光,立马闭嘴。 下午两三点,太阳最毒辣,崔地海又扯着嗓子训斥几句,更是毒火攻心,额头冒出黄豆大的汗珠,口干舌燥。 “老师,天气热,您老回教室吹风扇吧,别气坏了身体。” 微微上挑的语气听起来却凉凉的,声线醇厚,又因为恣意随性不显得严肃。 宋阮扭头,看到崔地海表情一怔,眼神狠厉,喘了几口气,提步快速走进班里。 他一走,原本站得还算正经的身体就往后一摆,肩胛贴着白色的瓷砖,细长的腿往前一搭,左边微微屈起膝盖,手上就篮球调换了个方向,腕上那块黑色的表在太阳的折射下发出一道锋利刺眼的白光。 身边的同伙皱眉正要打他的手,又见崔地海握着课本再次冲出来,每一步都要擦出火来。 “篮球没收了!我看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手中落了空,沉觉英挺的眉目间才露出一丝阴郁,还有不耐烦,在四周兄弟的愁苦目光下抬手掏了掏松软的发。 不经意扭头,这才注意到隔壁班走廊被罚的那个身影还站在那里。 宋阮脖子有些僵硬发酸,低了低头,长长的马尾从耳边垂到身前,挡住了她的侧脸。 规规矩矩的穿着校服,连裤腿也没改,站得笔直,一点活泼乖张的生气都没有。 乖过头了。 沉觉面色淡淡的收回视线,看了眼表,吹了声口哨。 很快,整层楼只剩下崔地海和另一个班物理女老师越来越激动的讲课声。 一个低沉,一个尖锐;一个讲电,一个讲力。 二班夹在中间,安静得出奇。 下午又上了两节英语连堂,下课铃一响,教室就空了大半。 毕竟现在晚修的时间又提早了半小时,大家都格外珍惜傍晚休闲娱乐的时间。 黄琪琪拿好车钥匙,看到宋阮还在写题。 数学的最后一大题,很多人是连瞎编乱造都懒得写的。 装什么装,成绩真的那么好的话又怎么会从城里转到县里来啊。 ———— 女主可不乖 -- 较量 宋阮敲了敲门,第一下刘姐没听到。 因为她正在批改下午当堂让写的卷子,整整一下午,都没改完。 反倒是隔壁桌崔地海的训斥声蓦地被打断,连同站在他面前的少年抬眼朝门口看去。 宋阮没有再敲,径直走进去。 手里的卷子和风作斗争,发出刺耳的声音。 刘姐抬头时,脸色十分难看,眼镜跌到鼻翼上,额头皱了个川字纹。 “你小子回去再写三千字检讨,明天交给我,不然你这球就别想再要回去!” 刘姐有些烦,被崔地海的声音搅得满腔气血涌动,抽过宋阮试卷的力度又大几分。 直接翻到背面,噼里啪啦的一阵响动在清凉的空气里散开。 宋阮暗自松了口气,享受着尼龙料子里汗珠一点点被冷却的舒适。 一时间,崔地海也没再说话,四周静得出奇。 “嗯。” 刘姐的神色渐渐放松下来。 毕竟这一下午,五十多张试卷,她第一次看到把背面写了超过三行字的。 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但耐着性子看下去,竟有种柳暗花明的惊喜感。 红笔一挥,声音清脆,她沉着嗓子,“步骤都对了,但结果不对。” 宋阮淡淡看了眼自己被打了一个叉的试卷,什么都没表露。 既没有被表扬的兴奋,也没有被告知错误后的求知欲。 刘姐放下笔,喝了口水,沉吟片刻,对宋阮说:“勿骄勿躁,继续努力,市高可不是这么容易够得着的。” 听到这话,崔地海斜睨了眼自己的“老对手”。 沉觉显得有些不耐烦,眼风扫向走出去的那个背影。 “那我走了啊。” 崔地海骂也骂够了,黑脸应了声,甩甩手让他走。 “等等!” 崔地海又想起什么,俯身拉开抽屉,找了一阵,沉觉只好停在原地。 “上次收的书,你拿回去分了,再有下次……” “得令得令!谁不知道您老人家刀子嘴豆腐心!” 沉觉笑嘻嘻的拍了个马屁,一手捧球,一手夺书,窜了出去。 倒让她钻了个空子,比自己晚到,还比自己早出去了。 小男生奇怪的占有欲。 沉觉走出办公楼,反倒放慢了脚步,心头一痒,随手把那几本《看天下》放在水泥台上。 篮球往手臂里一夹,从裤袋里摸出一包中华,就这么旁若无人的在禁忌区里点上。 进出老师办公室的无非两种人,好人,坏人。 赶去送作业、给老师小报告的好人;被骂得狗血淋头、送检讨书的坏人。 但总没几个比他坏。 那些规规矩矩的女学生,慌忙从他身边走过,生怕他无视校纪校规的行为波及自己,可又不甘心的总是偷偷看他两眼。 细长的手指夹着猩红一点,吞云吐雾,原本就英俊的面孔被镀上一层若即若离的烟,狭长的剑眉轻佻放浪,又阴郁沉沉,很是勾人。 他眯了眯眼,竟然在一大批涌向教学楼的身影里,看到那两条宽阔的裤腿,慢悠悠地往校门口走去。 离晚自习开始不过只剩下十来分钟,这时候出去哪怕就是在对面买瓶水估计都会迟到。 大概是因为她的裤腿和行走的方向在大流里是清一色的,所以他才一眼就注意到了她。 夕阳西下,大片云彩色橙紫泛红,渲染西山。 沉觉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她刚才站在办公室里不卑不亢、从容淡定的惯犯样儿。 下午的时候没看清脸,但是在她敲门的一刻,一张清素却不失精美的脸直直闯进他的视线。 肌肤白得泛光,细细嫩嫩,衬得红唇越发显目。 不像死读书的长相。 死读书是绝对不会迟到的。 沉觉吐完最后一口烟,拧了拧眉头,又吸入一大团混杂着桂花香的闷热气,把篮球抛向小跑而来的狐朋狗友。 上课铃响彻校园,他们却要在终于空荡的球场上投篮。 ———— 前几章该出现的人物和主线基本都会讲清楚,所以可能有点慢热。但后面节奏会超快 -- 摩托 晚夏的夜黑得晚,很长一段时间里,天空都是发亮的清透的墨蓝色。 两栋联排教学楼灯火通明,如同两座威严肃静的雕塑伫立在星辰月色下。 放浪的说话声混杂着纷乱的脚步声,在空荡安静的走廊波及开来。 “操,刚才要不是觉哥掐点的三分,就要输给楼下那帮小屁孩……” 青春期的男生各个大汗淋漓,红头满面,散发出粘厚的汗味,语气十分粗壮。 而他们口中的功臣一言不发,拧了瓶矿泉水仰着头边走边灌。 动作简单粗暴,塑料瓶子被捏得哗哗作响。 抹了抹脸上的水花,他扭头,一眼就看到宋阮。 她看起来已经坐在座位上许久了,神色平静,握支笔专注盯着试卷。 四周的人已经被他们这行明目张胆迟来的人吸引了视线,她身处其中,却丝毫不受影响,显得过于冷漠。 脱下了校服的短袖,穿了件白色T,脚上仍然套着肥大的校裤。 看来是回去洗澡,换了身衣服罢了。 晚自习班主任不一定来,天气又热,老师们对于洗澡换衣的同学通常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此,很多女同学都趁着这个机会穿上自己时髦的露腰小衫,搭配高腰牛仔裤或者百褶裙,把头发散下来,再大胆点的,上个妆,也算是为下自习后的狂欢做准备。 比如谭静,她作为刚才那场比赛拉拉队的组织者,为初三队的撑场子。 “一会儿见。” 和沉觉打了个招呼,她就从二班后门拐进去。 一时间,议论声纷纷。 “怎么样!赢了吗?” 谭静伸手撩了撩耳边的碎发,露出耳垂上的黑色耳钉,看向窗外沉觉走过去的背影,婉转一笑。 “当然,初二那帮小男生不服也得服。” 临近下课还剩十分钟,大家都心浮气躁,空气中充斥着兴奋,一个个索性放开嗓子议论起来。 宋阮皱了皱眉,用力划掉草稿本上的一行行公式和数字。 黄琪琪虽然是纪律委员,但也关心赛事结果,也为沉觉开心,就没管越来越放肆的大家。 也管不动,还惹人嫌。 感觉到身边人的不耐烦,她瞥了一眼,说:“算不出来别算了。” 他们这个班虽然也是柳景中学的重点班,但没有哪一个真的和成绩学习较真的人。 宋阮认真的样子,刚才用力的笔触,似乎是在抱怨四周的嘈杂。 本来想讽刺她一番,可谁想到人家也就真的把卷子折了起来,没什么情绪的开口:“嗯,不算了。” 黄琪琪张张口,上下打量了眼这个声音冷冷清清的女孩。 又相安无事坐了两节课,下课铃一响,各个跟挣脱了束缚的鸟儿一样,快意自在,呼朋唤友。 “哎,你知道沉觉他家干什么的吗?” 宋阮手里的动作顿了顿,把书全扔回抽屉,淡淡反问:“干什么的?” 书撞到抽屉,发出巨响,让黄琪琪有些不悦。 她本来想显摆一番,可宋阮这态度,反而让她无处发泄。 “就知道你不知道。不过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下次他们有比赛,你表现热情一点,不然……” 她抱着书包张望了一圈,谭静等人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还是压低了声音,“你会成为女生的公敌!” 她危言耸听,宋阮却笑出声。 女生真奇怪。 对仰望崇拜的男生,别人多看一眼都敌意满满,可要是谁对她们心中最有魅力的少年视而不见,又替他感觉不平。 幼稚。 不过,最有魅力的少年? 宋阮的思绪顿了顿,眼前好像又被那道手表晃过来的金光刺到了眼睛。 * 宋阮出来的也算早,操场上人流涌动,从远处看,乌泱泱的黑色小点前仆后继,夜晚的街道瞬间变得热闹非凡。 很多不放心孩子的家长骑着电动、摩托车到门口等候,越过黑色栅栏,宋阮看到那抹白色身影。 被前面的人堵住了去路,她也故意放慢脚步,拢拢肩带,失神之际,左半边身体骤然压过来一阵强劲的力量。 脚也被实实的踩了前半部分,手臂有一瞬间如同失去知觉的麻木,重心不稳的她下意识地抓住了黑色栏杆才不至于倾倒下去。 原本嬉闹的声音小了些,一时间空气里好像只剩下宋阮倒吸凉气的细微抽动。 那个撞对他的高个子,一身壮肉,皮肤黄黑,满身半干的臭汗沾到宋阮白净的手臂。 她皱眉,眼神一下子变得幽深莫测,盯着那人看。 那人睨她一眼,在她嗔怒的脸上微微一顿,随即冷笑一声,继续和旁边的人说笑。 等了两三秒,见宋阮只是抬手揉了揉自己手臂,没多说什么,他越发得意。 “肥仔,不跟人家女生道歉?” 宋阮听这声音有些熟悉,抬头才看到程云也跟着他们走在后头。 她愣了愣,神色又旋即漠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只记得他是班里坐在最后一排的弃养对象。 替她说完话,程云就专注盯着宋阮,只是……这丫的好像居然不认识他? 这么不靠谱?他俩现在可是同班同学,好歹也同窗了十几天。 那头肥仔哼哧一口气,说:“我又不是故意的!这么多人,人挤人不是很正常的事?” 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怪不得捞不到个女朋友。 程云双手插兜,心里嘲弄,却没再说话,似乎是认同了他这个“合理”的解释。 手机震了起来,宋阮拿出来看了一下,挂断,然后低头看了看留着黑色脚印的鞋,冷面从他们身边加速通过。 “觉哥,谭静妹妹在等我们呢!” 听到肥仔的话,宋阮不由得放慢脚步,扭头看了一眼。 边上那人抽着烟,倒是因为换了一身黑衣,像是隐在了苍茫夜色里。 “阮阮!” 黎少妤气喘吁吁的追上来,亲昵揽住宋阮还隐隐发麻的手臂,古怪着回头看了眼。 “你今天不学习了?” 见宋阮开了个话题,黎少妤心中的好奇也就一闪而过,摇摇头笑说:“不学了,我请你吃麻辣烫去吧!” 宋阮嘴角的笑淡淡晕开,走了一段路,下坡后才说:“你问他。” 黎少妤脸一热,精准的看向街道旁那驾巨大的摩托。 黑白浑然天成的铁甲之上,凌驾它的是一个冷峻潇洒的少年,他带着一顶红色头盔,露出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眼,原本停留在手机上的视线一抬,冷意消散许多。 “昂成哥……” 黎少妤咬了咬唇,糯糯叫了声,提起勇气加大音量:“我想和阮阮去吃麻辣烫!” 陆昂成看了眼宋阮,她仿佛身不关己,没有和小姐妹一起殷切求他,也没有要顺从他想要拒绝的意思。 “太晚了,我答应宋老师十点前要把她送回去。” 沉如水的温柔语调,有些歉意,更像是规劝,黎少妤低垂眼皮,掩盖住失望。 “好吧,那我先走了。” 女孩莞尔一笑,又被追上来的同学簇拥着渐渐走远。 “还不上来,是要我请你?” 比起刚才的温柔,他现在的语气多了几分玩味的强势和告诫。 宋阮摆摆手,“不用送,就几步路的距离,再说了下课早高峰,这么多人呢。” 她的脾气犟起来,谁都没办法。 陆昂成叹了口气,抬眼时和校门树角下那片格外显目张扬的“不良少年”中的某个目光对视,片刻后,他感觉身边有阵风划过。 “别闹,我来都来了。” 他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潮热浊闷的手臂。 不知为何,好不容易消退下去的火辣疼痛又烧了起来。话都说到这份上,好像是他在求人,自己无理取闹了。 “哦。” 她攀着他的肩膀坐上去,瞬间被无数道目光包围。 接过他递来的头盔,她快速把脑袋钻进去,可怜兮兮的说:“陆昂成,你能不能别老拖我下水。” 他本来就帅得惹眼,又骑了一辆贼拉风的摩托到初中生门口晃荡,不是招蜂引蝶是什么? 听到一声轻笑,他问:“坐好了?” 话锋一转,宋阮还没反应过来,两只手就被他捉住往前一圈。 肥仔还在和谭静她们说球赛的事,沉觉远远看到那辆令人难以忽视的摩的上,她露出半边身体,屈腿而坐,线条终于在被撑着的裤腿里隐隐勾勒。 她总是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两条手臂却是格外纤细的,好像一折就断了。 环抱在男人的腰上,越发的白皙、动人。 -- 撞破 “轰”一声,陆昂成在马路中间转了个弯,柏油路上冒着蒸汽,闷燥的风胡乱吹过来,她没来得及拉下防风罩,眼睛涩得有些睁不开。 “还适应吗?” 她气闷,冷冷甩了一句,“先管好你自己。” 停了停,又说:“你用这架摩托载我,你女朋友不吃醋?” 发动机轰轰作响,速度又快,即使贴得近,不扯着嗓子说话也听不太清楚。 可宋阮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清楚。 “哪来的什么女朋友?”他嗤笑一声,反呛一句:“你是不是怕被哪个男生看到上了我的车?” 她答非所问,捏着嗓子长长的“噢”了一声,“你看看你,为了谈恋爱落榜,又得复读一年,人女孩子上大学去了,这账怎么算都不划算吧?” “沉觉,走吧,那边都嗨起来了。” 谭静坐在自己的粉色电驴上,目光灼灼地望着。 抽完那支烟,沉觉脸色发狠,语气阴鸷:“今晚不过去了。” “怎么,有事?”谭静有些着急。 沉觉没理她。 扔掉手里的烟头,拿脚拧了两圈,他也不看肥仔他们,插兜转了个方向头也不回的走了。 “觉哥你开车呗! 肥仔后知后觉,猛拍了拍脑袋,冲那几个人使了个眼色,大家立马心领神会,作势掉头。 谭静失望,却只能说一句:“收着点。” 只是她想不通,今晚的球赛他们明明是赢了的,难道也要这么兴师动众的去教训人? * 沉觉上个月醉酒骑车撞到桥头,车头凹了一大块,还得赔偿桥头的修理费,闯出这样一件事,他的车也被没收了。 所以这段时间他都是坐别人的车。 肥仔问过他要不要直接弄辆车来,他也没要。 今晚他们并不是要去找初二的麻烦。 一场比赛而已,别说他们不是输不起的人,他们还赢了这场比赛呢。 主要是要教训“自己人”。 肥仔和龙飞直接到网吧把人揪出来扔到巷子里的时候,沉觉正靠在电线杆那里抽烟。 那人起先还装糊涂,像猪仔一样被拖出来的时候还奋力挣扎,但一看到沉觉那双深沉的黑瞳,气焰就灭了许多。 “阿觉,这是怎么了?你们今晚不去快乐kk了?” “你怎么没去?” 沉觉抖了抖烟灰,语气平淡,反倒像叙旧一样和他聊起来。 平华没想到他是这种态度,愣了愣,大脑百转千回地转,摸了摸鼻子笑。 “来打几把游戏,总是喝酒没意思。” “哦,我也是这样想的。”沉觉扯了扯嘴角,整个人散漫慵懒,垂手在腿侧,过了半晌,又说:“可我不像你,没打算念高中。” 说完,他又抬头,抬手,那抹忽明忽暗的星火在空中点了几下。 “肥仔、龙飞、阿星,都打算中考的。” 气氛一下子冷下来,肥仔几个人面面相觑,也摸不准沉觉想干嘛。 原本他们以为沉觉来了就会下狠手狠狠教训平华一顿,毕竟从下午开始,他的情绪就不高,晚上又差点输了球赛,刚才过来的时候,一张脸更是冷硬得让人发怵。 沉觉似笑非笑,平华咽了咽唾沫,干笑两下:“是……我没什么前途和追求,拿个中专文凭就行。” “噢,所以现在呆在景中也是浪费时间对吧?”沉觉作势,拖长音调,嘴角那抹笑更是深刻。 平华汗毛倒立,心脏骤然紧缩,边在轰然炸响的脑中找破碎的词语,边后退。 然后趁众人没反应过来,转身撒腿就跑。 “啊!妈呀!” 凄惨的叫喊在深巷里传开,割裂了夜的死寂。 沉觉皱眉,压了压跳动的额角,缓缓站直身体。 头顶有盏残破的灯,光影昏黄微弱,他英挺的身型融入光圈中,表情已经彻底冷下去,眼底暴出一片猩红血丝,一步步走过去。 蹲下去,凑近地上那个痛苦狰狞的人。 “沉觉,你他妈敢!” 平华整个人趴在地上,双手被龙飞反剪交叉在背后,他没说一个字,肩关节就多一个响动的鼓点。 “我为什么不敢?” 沉觉用鼻音笑了笑,低垂眼皮,将还剩下一般的烟往他露出来的锁骨上伸过去。 又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平华只觉得皮开肉破,五脏六腑都被火烧一般。 拧了又拧,直到几缕薄灰掉下来,沉觉才把烟头往旁边一扔。 “沉觉,你他妈没种!不就是迟到半节课被老崔抓了吗,出来混的,你还装你妈的好学生!” 肥仔听得心烦,说:“阿觉,别跟他废话!” “我看你小子是忘了当初沉觉是怎么把你从那群人手里救下来的?居然敢骗我们!别说沉觉,老子也最讨厌别人当我们傻子玩弄!” 周星是他们之中最冷静的,可现在也是气得肺炸,直接冲平华的头踹了一脚。 “我……我也没想到老崔临时又改课了……” 他感觉头都要掉了,又怒又惧。 今天中午沉觉他们在网吧打比赛,平华是他们在班里的“通报员”。是他说了,今天下午第一节课改成自习,沉觉他们才放开了玩,所以迟到了大半节课。 沉觉自己倒是没太大所谓,主要是周星。上次他就被崔地海警告过,再被抓到一次,就记大过处分。 不到一年的时间,处分撤销不掉,他就得背这个处分去中考。 “你不知道周星的处境?” 平华大口大口的喘气,嘴角流下一缕乌黑的血,扬起下颌,冷笑:“我知道个屁!你们有什么事什么时候让我知道过?” 周星抬脚又踩到他脑袋,这一次没抬起来,而是死死压着。 “你丫的也想想自己干过什么,怪不得我们不带你!” 平华挣扎不得,斜眼,狠戾盯着高高在上的沉觉。 “哼,我现在就后悔怎么不多干些事。你们早就怀疑我了吧,居然也会信我的话,哈哈哈……” 窄巷荡漾起一阵爽脆得意的笑。 “是为了试我?草,你也知道你兄弟岌岌可危,还拿他前途来试,你现在又他妈装什么兄弟情深!” 他还想挑拨,周星几人恨不得拿刀捅他泄愤。 沉觉却已经慢慢站起来,脸色冷漠如冰,眼角忽然一动,闪过杀意。 肥仔反应很快,迅速扭头,三步做两步跑过去,面露凶光。 墙角阴影中的人叹了口气,逃是来不及了,索性跨了出去,迎上肥仔喷火的目光。 沉觉压了压眉毛,盯着那道瘦弱的身影。 换下了宽松简约的宽大短袖,一件浅粉色紧身小衫,领口很低,露出精美的锁骨,白得发光。 只不过裤子还是直筒,裤脚堆在那双皮凉鞋上,隔着一段距离看,比例协调,又瘦又高。 沉觉想起两个小时前她在雅马哈上从深蓝色校裤里勒紧的线条。 肥仔也是微微一怔,觉得她眼熟,可又似乎和海马体里的那个模糊影子不同,有些困顿。 “二哥救我……” 孱弱不甘的呼救在一阵晚风中渐渐消散,颤抖的音调如同折翼的蝴蝶,才飞到宋软耳中,就陨落成泥。 “你谁?” 没人开口,龙飞分出点精力扭头质问那个女孩。 “出来透气,路过。” 她没说自己是谁。 沉觉阴沉沉地盯着她,半晌后,抬步缓缓走过去。 宋阮觉得世界都静了下来,手心出了些汗。风微微吹起她散下来的碎发,她自己也能在老巷的浑浊空气中闻到玫瑰味洗发露的香气。 沉觉脚步微不可见的顿了顿,停下来,眼珠一斜,落到她耳骨上那颗闪着光泽的钉上。 依旧沉静清冷的一张脸,却平添了几分妖媚。 不过瞬间,只一眼,黑发垂落下来,有严密紧实的盖住了她薄薄的耳廓。 叫人心痒难耐。 “不好好研究一下最后一题的答案,出来上网?” “嗯?” 不等她回应,他就又从喉头发出一声闷闷的质问。 用只有他们两个只能听到的音量,挑了挑眉,拿一双多情的眼瞧她,不愿错过她一丝表情变化。 她面不改色,无视他紧绷的神色和略带警告的话语,深吸口气,用比他大一点的声音说:“我可以回家了吗?” 瘫在地上的平华逐渐清醒,听到她说要走,趁着身上的周星放松警惕之际,用尽全力抬头看了眼。 可只能越过沉觉的肩头,看到半张淡漠的脸。 沉觉看到宋阮眼珠微抬,流露出厌恶和恐惧之色,被他捕捉到。 他侧过头,没说话。 肥仔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吼一声:“滚!” 宋阮的心微微一颤,扭头就走,很快就消失在砖红色的墙瓦中。 -- 父女 回到家,一片漆黑冷清。 这间老房子朝东,背后是一片私人花园,夜晚要清凉些。 没有人气的凉风驱散了些宋阮身上黏着的虚汗。 房子很大,有四个房间,紧靠门有两间,以前是放古筝的,现在留来堆放杂物。 再往里是客厅,除了餐桌和沙发,东西都已经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仅靠墙面的一架钢琴。 十几年前的立式斯坦威。 黑色光泽依旧鲜亮,只是立在灯光下,有些孤独。 宋阮洗了个澡,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一点。 客厅的窗敞开正对最繁华的广场,夏日夜市的喧嚣若有似无的飘进来,可那种热闹,也捂不热空荡房子里的冷寂。 她抬起琴盖,八十八个黑白琴键之间的空隙有些大,某些地方还泛黄,和表面的高贵漂亮毫无关联。 琴谱都已经被收起来捡走了,卖了废纸也不一定,毕竟那是宋元迪的东西,要怎么处理也是他的主意。 宋阮将手搭在上面,闭了闭眼,沉吟片刻,抬腕、落指。 弹的《秋日私语》,很老却很经典的一曲谱子。 指法有些生疏,中间那段连续大八度的高强度演奏让她僵硬的手指有些发麻发痛。可每一个音符,像是残破的书卷,蛰伏在记忆深处,随着第一个音的叮铃,徐徐展开。 几乎是机械的肌肉记忆,一曲下来,没有丝毫卡壳。 沉重的铁门轰然打开,隔着一段距离,酒气都扑面而来,整个空间瞬间挤满燥热的气流。 “最后弹的速度太快,没轻没重的,感情都去哪儿了?” 含糊不清的点评却是一针见血,充满权威的训斥。 宋阮并不反驳,因为她本来就没想注意哪个地方该强该弱,只是想按部就班把曲子弹完。 “宋老师说得对,要不您给我演奏一遍?” 淡淡说完,她就要起身,宋元迪却抬手往下压了压,唇边勾起一丝笑。 “再弹一曲。” 他解开衬衫的两颗扣子,拖着踉跄的脚步坐到堆满杂物的椅子上,摸了支烟。 宋阮思索片刻,重重落手。 点烟的动作随着那连续的重砸一顿。 寂静的午夜,一连串富有韵律的音符如同阴雨天的惊雷。 宋元迪眯了眯眼,盯着少女清冷的侧脸。 脸部肌肉微微紧绷,专注而投入,可落手却又是随性自在。 顿了顿,节奏变得舒缓而忧伤,时强时弱的和弦变化,饱满的萦绕在墙皮凸起的空阔房子里。 连弹两首,宋阮的指尖烫得仿佛要燃火,指关节松泛开来,倒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舒畅。 扭头,高大的男人懒散地躺在座椅上,四仰八叉,没有半分涵养和儒雅。满脸通红泛油,几缕碎发从额角露下来,指间的那根烟自动断了半截,灰落在他的皮鞋上。 半晌后,他睁开眼,也盯着宋阮,望着一双泛波平静的眼睛,他微微发怔。 “还要弹吗?” 她像一个学钢琴的学生,等着他发号施令。 “几点了,平时白天不见你碰琴,晚上专门扰民是吧?”过了一会儿他又面无表情地骂她。 四周静了片刻,她站起来,面无表情的路过他。 “爸,你喝醉了。” 宋元迪皱眉,抬手揉了揉跳动的青筋,似乎有些苦恼。 “你到底遗传的谁……” 他没把话说完,宋阮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指她十年如一日毫无长进的琴艺还是清冷素丽的皮相。 如果是琴艺,她十分确定自己谁都没遗传到。至于长相,她也不知道。 反正长得不像宋元迪,但生她的那个女人,她又见都没见过。 “这周末可以搬过去了,什么东西都给你买了新的,这里的就不费功夫挪地方了。” 他转了个话题,语气又恢复了冷静和严肃,将先前的醉意一扫而空。 宋阮要关门时,他又走过来对她说:“你让爸爸省点心,中考……别管哪所学校了,是市里那几所重点其中之一就行。” 这一刻,他所有的锋芒都消失不见,仿佛真的是一个关心担忧子女前途的老父亲。 -- 撒谎 一夜无眠。 第二天大课间,宋阮正想趴下补觉,就被叫到办公楼。 她刚准备就绪,就有人过来扣了扣她的桌角。她抬头,看到的是谭静那张妖媚冷艳的脸,目光对她全是打量。 “刘老师叫你过去一趟。” 语气让人很难心悦诚服。但宋阮不想和她多说话,也懒得问是什么事,站起来推开椅子走了出去。 她已经连着两天被请到办公室“喝茶”了,而每次来,都能碰见沉觉。 还没进门,她就已经看到了他。 虽然站在肥仔旁边,他个子不是最高的,可一身精肉,高挑劲瘦,加上那张冷峻的脸,很难不让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他。 看到他,再看到角落那个勾着背,鼻青脸肿的人,宋阮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上课铃刚好打响,一班的物理老师匆忙拿书走出去后,办公室就又只剩下崔和刘两个班主任。 以及四五个穿着校服的男生,各个剑拔弩张、脸色阴沉,全是这个年纪盛有的狂躁。 随着宋阮迈进来的步伐,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地将视线投向她,尤其是那个满脑袋都缠紧绷带的人。 平华一只眼睛肿得乌紫,艰难地撑起一条缝,看了两秒,气息突然波动,鼻翼扩大,艰难地抬起那只被石膏禁锢住的手,激动说:“就是她!崔老师,昨晚我被打,她都看到了!” 宋阮呼吸一滞,感觉空气都凝结住。 站姿随意的那个身影抬眼,利落的视线精准落到她脸上。 还是马尾,小而巧的耳朵薄薄的,耳垂还有些粉嫩,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坠饰。 鼻端似乎又飘来一股郁人的玫瑰香气,夹杂着老巷子铁锈的生冷和陈旧的霉味,与她晦暗不明的气质相得益彰。 宋阮对上他剜人的目光,只见他薄凉的唇似笑非笑,阴鸷的眼中多了几分不明的情绪,如同狙击手对准猎物,胸有成竹的警告。 你再小心、再跑,也逃不过他已经出膛的子弹。 她咽了咽唾沫,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可手心的冷汗已经渗进了指甲。 崔地海轻咳一声,给刘姐使了个眼色。 本来是他自己班的事,可以关起门来解决,可谁知道突然又扯进来一个二班的女学生。 刘姐没看崔地海,心里嘲弄,满是不耐烦。 他当她多愿意掺和这事,只不过碍于同事情面,才让人把宋阮找了过来。 “宋阮,你昨晚十一点多的时候在哪里?” “十一网吧。” 哼,回答得但是坦诚。 刘姐原本懒散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咬牙斥她一句:“大半夜在网吧厮混,我看你真是无可救药!”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笑落进宋阮的耳中。 她背脊战栗,不敢去看那个方向。 崔地海有些尴尬,想着提醒刘姐,现在不是教育人的时候。 “刘老师,我们还是回归正题吧。” 没等刘姐说话,平华就附和冷笑一声:“可不是,刘姐,你班这位乖乖美女不止大半夜上网呢,还围观别人打架,袖手旁观。” 沉觉盯着平华白花花的脑袋,琥珀色的瞳孔幽深莫测,不动声色又黑了一度。 刘姐原本对宋阮承认大半夜去网吧是有些生气的,可崔地海和他的烂仔学生联合起来干扰她做事,她就不乐意了。 “宋阮,他说你昨晚目睹了沉觉他们打他,是真的吗?” 刘姐指了指平华,也不管她认不认识沉觉,语气颇有不悦,冷淡到顶。 崔地海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没出声。 自己班出了这档子,已经是够丢人的了。不知道以后这臭娘们会拿这件事嘲笑他多久。 气氛一下子冷却,在座的似乎连呼吸都屏住了。 肥仔、阿星、龙飞虽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一关的死生,的确是掌握在眼前这个女生的一念之间。 这种感觉很不好,煎熬又憋屈。 “搞笑。” 她似乎是扯了扯嘴角,天方夜谭般地吐出两个字。 所有人脸色呆滞,崔地海和刘姐隔着几个人面面相觑。 平华愣了愣,反应过来提高音量:“你什么意思?你昨晚明明在十一网吧左手边的那条小巷看到了他们把我按到地上打!对了,他们还威胁你来着吧!你说你出来透气,他们还想连同你一块收拾!” 他越说越揭秘,声嘶力竭,牵动伤口,又哇哇大叫。 宋阮冷眼看他,镇定自若。 “嗯,看得出来你被打得挺惨的,眼睛不好,又疯狗乱咬人,被打成这样也不奇怪。” “噗嗤!”肥仔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你他妈和他们是一伙的?!” 平华气得头顶冒烟,身体前倾作势要朝宋阮扑过去,眼神狠厉,血脉喷张。 “平华!”崔地海拍了拍桌子,呵斥他的粗鄙言行。 刘姐皱眉,满脸鄙夷,尖声慢悠悠地开口:“行了,老崔,你也听到了,我的学生说她没看见。上课了,别耽误人家孩子学习,她可是我的重点培养对象。”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不光宋阮有些讶异,沉觉一行人更是拿打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崔地海怎么不明白刘姐言下之意,他只觉得一张老脸烧得厉害。 见老崔也没再说话,平华焦虑不安,对宋阮好声好气:“同学,你再仔细想想,昨晚你明明看到我都快要被他们打死了,你也很害怕的,对不对?我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好人、好学生,不想掺和我们的事,但你可怜可怜我,替我讨个公道。” 龙飞握紧拳头,冷笑连连,看平华演戏。 他就差声泪俱下了,宋阮也不好再态度强硬,皱眉无奈说:“同学,不是我不帮你,是你真的认错人了。” 平华怔忡,心沉到了海底。 “我昨晚的确在网吧,但我是偷跑出去上网的,争分夺秒,哪里舍得浪费时间出去透气,还偷看你们打架?” “你的遭遇的确让人同情,但你也说了,我就想好好上学,不愿参与是非。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任何一个,你也行行好,别揪着我不放。” 她说得很诚恳,言语之间不见丝毫破绽,心理素质不是一般的强。 但最后那句话,不知道到底是说给在场的谁听。 平华气极反笑,觉得自己运气实在是臭到了顶点。 “行了,宋阮你先回去上课,没你事了。” 刘姐挥了挥手,片刻,又佯装征求崔地海的意见。 “崔老师,我让她先回去了吧?” “嗯。”崔地海不情不愿,脸拉到地上,狠狠瞪了眼平华。 为师三十载,他第一次有违师德,在心里恶毒的想怎么平华没被打死算了。 反正平华也是问题学生,明确不参加中考,混中专文凭。 他管班里的升学率都不是手脚,偏偏这号人物还来找事给他做,让他下不来台。 -- 名字 回到教室,课已经上了大半,望着黑板上一团团复杂的化学元素符号,宋阮觉得头疼。 反正也跟不上,听不懂,她索性拿出作业开始写。 黄琪琪忍了一节课,下课铃打响,她就戳了戳宋阮的手臂。 “老师找你干嘛?” 没等宋阮回答,谭静就已经走到她们座位旁边,后面跟着几个女生,带着来者不善的危险气息。 “怎么就你回来了。沉觉他们呢?” 宋阮扭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包围了,几乎全班的人都拿古怪的目光打量她。 “沉觉是谁?” 她淡淡反问了一句,谭静她们愕然,随即垮下脸。 “宋阮,平华不是什么好人。” “那你们口中的沉觉就是好人?” “哎!” 黄琪琪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这妹子是真傻还是假傻,急急拿肘撞她背后。 宋阮深吸了口气,对脸色十分难看的谭静说:“我不认识平华,也不认识沉觉。” 谭静正想张口,走廊就传来骚动。 所有人闻声望去,正是大家关注的焦点。 沉觉一行人已经走到二班门口,脚步微停,为首的人侧头,看了眼那个正在收拾桌面的女孩。 谭静松了口气,跑出来,沉觉的视线就更开阔。 宋阮没扭头,表情平静,二话不说曲臂趴了下去。 高高绑起的马尾从耳边倾泻而落,弓背的动作撑紧了衣服,细细的内衣轮廓被清晰勾勒。 “没事吧,平华呢?” 肥仔十分得意,摆了摆手,安慰谭静:“没几把事!就那小子还想拖我们下水,做梦!” 沉觉收回视线,脸色冷淡的朝前走去。 下课铃声打响后,走廊闹哄哄一片,为即将到来的周末狂欢。 沉觉靠在栏杆,展臂往后搭在杆上,浸人的冰凉贴上滚烫的肌肤,驱散了不少炎热。 难得他规矩的穿校服,普普通通的布料款式,套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番味道。 修长挺拔的身型毫无保留,斜挎着一个黑色包,姿态随性惬意,英俊潇洒。 他站在那里,引来不少女生的注视,路过的男生都和他打招呼,人缘好得不行。 “你们先去。” 他对龙飞说完,又微不可见的看了眼隔壁班靠窗的座位。 宋阮抬眼看了眼时间,目不斜视站起来把书包往肩上一甩。 接过龙飞抛过来的篮球,沉觉往前走,他腿长,随意跨两三步就先人一步走到后门。 宋阮抬头,蓦地和他四眼相对。 淬了冰的幽深目光让她的心尖颤了颤,他的视线停留两三秒,然后伸出一根手指行云流水地转球,不紧不慢走下楼。 她感觉脖子后烧了火,指尖拢了拢书包带,脚底仿佛上了胶,动弹不弹。 目光跟随他高大清朗的背影几秒,快要下台阶的他突然停住,侧头微微皱眉地看她。 有些不耐烦,还有些奇异。 宋阮舒了口气,眼神闪烁,抬起有些发麻的脚继续行走。 他勾了勾嘴角,抱着球脚步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 中途有返回来的人,碰到他热情的拍肩搭话,他每次说话都不经意扭头,看到身后的人始终与自己保持三四米的距离。 三层楼的距离,宋阮第一次觉得这么高,仿佛脚下有成百上千的台阶,怎么走都走不完。 终于到了一楼,喧嚣已经淡了许多,教学楼几乎没什么来往的人,远处操场的人星星点点,时不时传来笑声。 沉觉拐了个弯,没直接往校门走去。 宋阮顿了顿脚步,视若无睹的继续往前直走。 “砰”的一声,余光里出现一团黑影,她下意识往旁边躲,可那个篮球却精准无误地落在了脚边。 触底反弹,球体极有韵律的“咚咚”几下,节奏的鼓点在明亮的夜传开。 她扭头,看到树影下的人靠在墙上,一只腿随意屈着,几乎融入幽深的黑里。 只是那目光太亮,带着少年独有的热烈。 风沙沙作响,耳畔静得出奇,宋阮仿佛被那目光蛊惑,不由得弯腰,捧起那个磨得光滑的篮球,朝深不见底的夜色走去。 “宋阮?” 他的声音低沉有磁性,和昨晚听到的又有些不同。 她沉默,注视他似笑非笑的眼角。 而他的眼皮却是垂着的,似乎在思索。 “哪个阮?柔软的软?” 脑中轰然炸响,带着鼻音的含笑气流从她胸口划过,湿热肌肤淌过电流过境般的酥麻。 她这才反应过来他在看哪里。 脸颊热得滚烫,好在光线昏暗,只能由她自己感受羞愤。 她站得笔直,垂眸不语,表情冷淡。 他轻笑一声,缓缓直起腰。 突然看到篮球上印有号码和名字,她凝视片刻,像是在喃喃自语。 “觉?睡觉的觉?” 头顶传来一声嗤笑,她这才抬眼,见他敛笑,眼神森然。 “为什么撒谎?” 质问如剑直指,血液冷冽散开。 她探究不出他的情绪,沉默把球放到手边的窗台上。 然后才说:“我撒什么谎了?” “你们没有威胁我,更没有也想教训我的意思,平华?他也没有要被打死啊。” 她的语气依旧澄澈,灵光闪闪的眼睛全是坦然。 像今天在办公室那样,没有丝毫畏惧。 他勾了勾嘴角,走近一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她只到他的肩膀,他略低一低头,下巴就若有似无地碰到她柔软的发。 “为什么帮我们?” 他的声音像是覆上了一层皎洁的月光,在夜色里半明半昧,宋阮忽然觉得空着的手有些无处安放。 而他紧紧盯她,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她逐字击破平华在办公室里对她半威胁半哀求说的话。唯独避开了一个事实:她的确看到了他们把平华按在地上打。 “莫非……你们昨晚真想把我杀人灭口?” 她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斟酌着开口。 一双眼睛波光粼粼,毫无顾忌地将视线与他坦诚相待。 有点意思。 沉觉眯了眯眼睛,好看的卧蚕圆润饱满,不动声色地直起了身。 压迫感顿逝,只是鼻端依旧萦绕着男孩清皂的舒爽凉气。好奇怪,热了一天,他却没有丝毫汗臭油腻味道。 “我不是在帮你们,我也根本不认识你们,昨晚是个意外,我只是不想卷入是非。” “给自己找麻烦。” 她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和白天在办公室里给平华的解释别无二致。 只是不想惹祸上身。 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摸了支烟想要点上。 “那你凭什么认为,这样就可以明哲保身?” 他将海绵含在两唇之间,声音却依旧清澈明朗。 宋阮沉吟片刻,“你今晚会找我,说明我已经帮你们解决了问题,你们没有理由找我麻烦。” 他皱眉,心底忽然一阵烦躁。 “平华那边呢?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你一问三不知,无形中帮了我们,也就意味着害了他。” 四周突然陷入长久的沉默,他有意无意的把玩着打火机,也没有要点火的意思。 她看着他,说:“我只要确保你们不会找我麻烦就够了。” 左胸膛里的跳动顿了顿,继而越发强劲有力。 楼道口突然传来一阵调笑,轻佻暧昧,两秒后,似乎所有的声音都被湮灭在急促的喘息中。 沉觉警觉扭头,缓缓收回视线落到眼前人的脸上。 依旧是镇定冷静,只是多了几分不自在,看仔细了,才看到白皙脸颊上的两团红晕。 “我可以走了吗?” 又是这句话。 说她胆大心细,可她却又好像很害怕他。 “今天晚上还去十一吗?” 宋阮愣了愣,片刻后才小声回答:“我说了,昨晚是个意外。” 沉觉挑了挑眉,按下打火机,一簇幽蓝色的火焰鬼魅般的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升腾。 宋阮看了两秒,直到空气中一声脆响,火灭了,四周再度陷入黑暗,她转身要走。 “那个字念'觉',多音字。” “沉觉,记住了吗?” 修长的手指夹住烟,他扬起优越的下颌线,吐了口薄薄的烟圈。 耐心的教她。 对上他狡黠的目光,宋阮突然有些心虚。 不止一次听到别人叫他的名字,她却故意把他的名字念错。 但他也不拆穿她报复的小心思,反而郑重其事的介绍自己。 —————— “沉觉,记住了吗?” 宋阮:……我他妈记一辈子行了吧 -- 成绩 宋阮走到校门口时,已经人烟稀少。 一排桂花树下,那辆黑色的雅马哈显得尤为瞩目。 “晚了二十分钟,你是不是在和哪个小男生约会?” 陆昂成微笑问她,像在说笑,可对宋阮并不受用。 “是又怎么样?” “我发现你真的很闲,你们复读班的晚自习难道不应该上到十点半?你哪来这么多的时间,天天接我下课。” 她话里带刺,从校门口走出来时脸上蕴含的那抹恍然消失殆尽,脸色冰冷。 陆昂成也不急着反驳她,沉默片刻,他才说:“小阮,大家都是为了你好。” 她冷笑:“那请你们‘大家’放心好了,这里的老师都长得很磕碜,入不了我的眼……” “宋阮!” 一辆车飞驰而过,刮起脚边的落叶,割到脚踝的肌肤,有些痛。 宋阮停下上车的动作,定定地看因为激动而五官扭曲的陆昂成。 “不是……我不是哪个意思。我一直是相信你的,真的。” 陆昂成悔之莫及。 她笑了笑,望向别处,自嘲道:“信什么?信我喜欢自己的老师,做了很多出格变态的行为,还是信那天的事根本不是我挑起来的。” “不管是哪件事,我都信你。” “好,那你以后别来接我。” 陆昂成怔在原地,一双黑而浓密的剑眉皱了皱。 宋阮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而是在通知他。 “二哥,我不喜欢成为别人的麻烦,也不希望别人带给我什么麻烦。” 她的语气放缓了些,让陆昂成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可发。 “平华的事……” “你不用给我汇报,那是你们的事,被我撞见是我倒霉。但他今天能背叛别人,将来有一天也会背叛你。” 陆昂成勾了勾嘴角:“你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那你以后别来接我了,太惹人注目。” 只要谈及这个话题,陆昂成就有些为难。 宋阮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就算我有什么想法,白天我在学校你们也根本管不着我,有意思吗?” “还是说,你派人监视我?” 陆昂成没想到她会这样想,急忙为自己辩解:“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宋阮神色淡淡,似笑非笑,跨坐上摩托后座。 “你既然信我,我也信你。我知道你为了我好,但你真的没必要听我爸的。” 陆昂成松了口气,安抚她:“宋老师也是希望你好,怕你受伤害。” “他要是真的关心我,就会自己来接我。” 陆昂成没有再说话,把头盔递给她,说:“带你把整个县城飙一圈怎么样?反正今晚可能是你这段时间最后一次坐我的车了。” 她笑了笑,搂紧他的腰:“好啊!” 午夜的酒色会场灯红酒绿,骄奢淫逸,舞池里赤裸性感的身体扭动成蛇。 烟草与酒精,交织着欲望。 周五的夜晚,多了许多客人。 他们从白天的蠢蠢欲动、装扮良好的学生,摇身一变,成为妖艳妩媚的放浪青年,肆意挥霍青春。 沉觉窝在卡座里,抽烟看他们猜码喝酒,忽然一下站起来。 “不喝了,上网去。” 他突然离席让一群人摸不着头脑,在震耳欲聋的舞池里独行。 在最常坐的位子,他眼角发红,凶狠盯着屏幕,键盘都快要敲烂。 连赢几盘,没有输过,又觉得索然无味。 摘下耳机,他觉得胸口憋闷,气血翻涌,拿着烟和打火机霍然起身。 深夜的网吧其实很安静,没有人声,只有敲打键盘的厮杀音。 目光扫过每一个有人的座位,都没有他试图寻找的人。 出了门,空气清爽,他不禁哑然失笑。 她说昨晚是个意外,看来真是。 她不是这个网吧的常客,只是昨晚恰逢其时,目睹了他打人。 * 相安无事迎来新学期的正式开始,今年的中秋过得早,十五过后,天气转凉。 月考结束,宋阮考进了全班前十。 总分A,数学最好,只可惜化学和物理太差,所以收支平衡。 可对于刘姐来说,却是个惊喜。 二班每回考到A的人数固定在九人之内,其他人怎么考都考不到A。 这下好了,宋阮成为第十人。 她的到来,让二班与三班成为A等级同样多的重点班。 因为宋阮让刘姐赶上了崔地海的成绩,她之前迟到等罪行通通一笔勾销,成了刘姐眼中的宠儿,每回数学课上有什么难解的问题,她总会让宋阮上台讲解自己的思路,让宋阮很吃不消。 以前在二中,是班里中不溜秋的水平,到这里却成了香饽饽。 她适应不了这种变化,更不想接受刘姐的“特别关爱”。 黄琪琪拿试卷问她题目,她皱了皱眉,“我不会。” “喂,你什么意思?刘姐说了,我的数学差,让我有不懂的就问你,再说了,同学应该互帮互助啊。” 黄琪琪以为她是得了表扬就趾高气昂,看不起她们这些成绩迭底的人。 再想拿话呛她,却听到她说:“我真的不会,而且我的算法都是笨方法,就算算对了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黄琪琪咋舌,见她一副淡漠的样子,倒是坦诚,顺势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 “我看也是,就是刘姐一心想赶上三班,所以你这次考得好,她就跟捡着宝一样!” 她不服撇撇嘴,又说:“我看你就不像什么大学霸的样子。” 宋阮笑了笑,点头承认:“确实,我一点都不聪明。刘姐要是见过五中那些学习精英,就不会把我当宝了。” 听到她的话,黄琪琪突然来了兴趣,问她:“你以前在五中成绩怎么样?” 宋阮想了想,如实回答:“中下,很稳定的烂水平。” 黄琪琪将信将疑,又问:“重点班的中下应该也挺厉害的。哎,那你到底为什么回转回县城来啊?” 这一次宋阮没有立马出声,而是慢慢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嘴角凝着一抹冷笑。 “黄琪琪,沉觉找你!” “啊!” 黄琪琪失声惊叫,震得宋阮耳膜一痛。 一时间,黄琪琪成为了全班女生的焦点。 只见她摸了摸头发,又拍拍坐得有些皱的裤子,迈小碎步走出去。 议论纷纷,宋阮扭头,看到那个随意慵懒的身影俯身站在她们班的窗台,两只小臂搭在白瓷砖上,紧实的肌肉线条赏心悦目。 他半个身体探进来,惹得靠窗的那个女生把头都快埋进胸膛里。 他眯了眯眼,还在回味宋阮刚才被黄琪琪惊吓到失色的样子。 真是,有点可爱。 宋阮静静和他对视了两秒,然后又收回目光,盯着课本,白炽的灯光竟晃得有些眼疼。 “不就是小学和沉觉同班了六年吗,他们俩关系真有这么好?” 谭静身边有个女生嘀嘀咕咕,全是不服和厌恶。 黄琪琪回到座位上,宋阮问她:“你和他是小学同学?” “对啊!我们坐了好久的同桌,你别看他现在是全校前三,小学的时候他可总是问我借作业抄。” 黄琪琪沾沾自喜,油然而生一种骄傲。 可宋阮却在惊讶,沉觉的成绩居然这么好。 似乎是看出她在想什么,黄琪琪撇嘴说:“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逃课、打架崔老师都顶多只是罚他写检讨?他可是三班的一尊大佛,惹急了他,老崔拿什么和刘姐比。” 宋阮抿了抿唇,看了眼自己班课间还窝在座位上做题的第一名,觉得黄琪琪说得有道理。 她在五中也见多了那种边玩边学,甚至不学都可以稳居高位的富家公子哥儿,沉觉也不例外。 但他们这种人天生放浪,不受管教,稍微一点不顺他们的意,他们动动手指头就可以不学习,让成绩一落千丈,等甩得班主任团团转后,心情好了,就又考个高分,让人体验过山车般的刺激。 市里的重点班,一抓一大把优等生,东边不亮西边亮的。 县城不是。 沉觉是老崔致胜法宝,但他就像定时炸弹。 而刘姐的致胜法宝是个规规矩矩,二四十小时除了睡觉都在刻苦学习的寒门学子。 “真羡慕你们这些人,迟到、上课睡觉都可以考高分。考了高分就等于得了免罪金牌,你看着吧,下回你再惹出什么事来,刘姐绝对不会拿你怎么样。” 宋阮有些无语,她什么时候成了和沉觉一样的人了。 她并不是很愿意成为一个备受老师关照的学生。 她受不起那样充满期待的眼光,因为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又或者,她根本不想让宋元迪如意,考回市里的重点高中。 ———— 沉觉:我老婆真可爱! -- 报纸 放学的时候,黄琪琪磨磨蹭蹭不肯走,宋阮察觉到她不对劲,主动开口:“干嘛?” 平时和她不怎么亲近的同桌搓搓手,讪笑道:“宋阮,好同桌,你英语报纸都写完了吧?” 亲昵的称呼叫得宋阮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想都没想,抽出报纸丢过去。 大概是没想到她这么爽快,黄琪琪愣了愣,又凑上来笑说:“不是我要抄,我英语成绩可是我们班第二!” 经她这么一提醒,宋阮才反应过来,正要开口,黄琪琪又生怕她反悔,一下子把报纸收好。 “那什么,你不介意我把你的报纸借给沉觉吧?” 宋阮愣在原地,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恍惚:“他让你借的?” “他是想借我的来着,我本来想着今晚写完就给他,但谁知道今天的物理作业这么难害得我都没时间写英语了!” 她气鼓鼓咒骂了一下那个秃头的物理老师,又委屈巴巴地说:“但我都答应他了,反正你的英语成绩也不错,他应该不会嫌弃的。” 宋阮冷声开口:“他嫌弃?”随即阴阳怪气的嘲讽,“他不是年级前三甲吗,英语作业还要抄别人的?” 黄琪琪急忙替自己的小学同学说话:“他就是英语太拉胯,不然他就是第一了!” 宋阮纠结了一会儿,但纠结完,黄琪琪已经跑走了。 她也没再想这件事,因为回到家后,她的思绪都被刚刚得知的消息占满。 五中某教师于今晚八时零九分在自己家楼顶坠楼身亡。 时隔一个月,陆昂成再次骑着他那辆惹人注目的雅马哈出现在景中门口。 她脸色苍白,冷冷地笑,“他死了,你担心什么?怕我会难过?还是自责?” 陆昂成脸色黑得像块碳,可看到她眼神恍惚,额头渗出密密的汗,他又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 他陪她回家,等了半个小时,宋元迪还没回来。 “小阮,你别和宋老师对着干,事情都过去了。” 缩在沙发环抱住自己的宋阮闷闷开口:“这话你应该和他说,过去?当初他听了学校的一面之词差点把我打死,我背上的疤都在,过得去吗?” 他们父女俩刚搬到这间独栋别墅不久,东西都还来得及收拾整理。 没有女主人,整个家空荡荡的,没有一点人气,大堆大堆的杂物就地堆放,所有装饰都显得华而不实。 陆昂成也不能久留,终于要起身时,她突然叫住他。 声音虚弱,气若游丝般,“昂成哥,你真的没有我妈的照片吗?”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为她久违的这样称呼他。 软糯脆弱的声音,还有她蓄满水雾的眼睛,固执的目光,让人心碎。 “小阮,我没有骗你。当初我也不到五岁,就算见过她,我也不可能记得她长什么样子。” 更何况,他来和宋元迪学钢琴的时候,宋元迪已经离婚,她口中的“妈”也早就不在这里了。 他不忍去看她失望绝望的眼神,深吸了口气,觉得很憋闷。 良久,身后传来一声冷嘲:“他自己能干出那种事,所以才会这么敏感,觉得我越了那条线就是在打他的脸,提醒他龌龊又狼狈的过去。” “小阮……” * “觉哥,英语报纸借我抄一下呗。” 肥仔把沉觉的同桌撵走,搓搓手一脸谄媚的凑过去。 沉觉昨晚又通宵,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眼都睁不开,衣服扣子也没系,可他给人的感觉就只有倜傥不羁。 “滚!别吵老子补觉!” 随意抄了张报纸扔到肥仔脸上,他作势要屈肘趴下去。 肥仔不知道这位爷哪来这么大的起床气,只好拿了报纸就赶紧滚蛋。 谁知道刚趴下去的人突然又立起来,没等肥仔反应,手里还没捂热的报纸就被一团黑影迅速夺走。 沉觉眉头紧锁,翻了翻报纸,然后气定神闲的拿出另一张,“你抄我的。” 说完,他把那张报纸又塞回抽屉里。 空气中纸张窸窸窣窣的响声没完没了,在清晨的教室里格外清脆。 “觉哥,要不我替你拿去还给黄琪琪?” 沉觉抄黄琪琪的英语作业抄了三年,他们就近水楼台先得月抄沉觉的。 但还作业这种事,沉觉是不屑做的,大多都是他们代劳。 “不用,人要是想拿自己不会来拿啊?” 沉觉懒懒翻了个身,语气不屑,好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肥仔摸了摸汗涔涔的寸头,有些疑惑,虽然这位哥脸皮一直这么厚,但得了便宜还卖乖就有点欺负人了吧! 沉觉倒也没太把这件事放心上,堂而皇之“扣”下了宋阮的报纸。 可等傍晚打完球回来,把白天发下来的试卷、习题册一股脑儿塞回抽屉的时候,突然瞥到紫色红的一角。 “我操!” 他忍不住低呼,吓得他那四眼同桌连忙把座位往外挪了又挪。 沉觉脸色阴沉,起初的惊惶一晃而逝,捧着那张报纸盯上面清秀的字,淋漓的汗水从发梢滴到上面,很快就晕开一团灰色。 肥仔他们招呼他去厕所换衣服,他猛地站起来,粗暴用力的动作在已经静下来的班里引起一阵躁动。 冲了把凉水,换下球服,再坐回座位时,还有五分钟就上课了。 沉觉抽出那张报纸,一言不发的往后门走出去。 -- 流言 二班已经安静下来,课代表在黑板上布置作业,底下整齐坐满了人,黄琪琪旁边的空座尤为显眼。 他额角的青筋跳了跳,难道她一整天没来上课? 这样荒谬又多余的想法刚冒出来,就被他否定了。 她来不来上课关他屁事。 黄琪琪看到他,有些惊喜,刚要招手,他就沉脸往楼梯间走。 才下了一层楼,就由上而下看到了低头上楼的宋阮。 天气转凉,现在大家都更愿意利用这段时间聊天、散步,没有必要再回家一趟洗澡,浪费时间。 而且她还穿着校服。 似乎是察觉到什么,她停住脚步,微微抬头,惊愕的眼神划过他手里的报纸。 他佯装继续下楼,若无其事挥了挥手中的报纸,沙沙作响。 “宁愿不交作业也不想找我要回你的报纸?” 忍了再忍,到了真看见她的时候,他又克制不住一直压在心底的愠怒。 他的确是存了些坏意和玩心,想让她自己来找他拿回报纸。 谁知道她昨晚借都借出去了,却不愿来拿? 这算什么,她难道是抱着有借无还的态度,就这么不想和他有联系? 她没什么表情的开口:“噢,我们班不收这期报纸,给了答案让自己订正。” 淡然无波的语气让沉觉像瞬间泄了气的皮球,怔在原地。 “那你现在可以还给我没?” 见他不说话,她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询问。 他眯眼,居高临下的看她,“如果我不记得还给你,你是不是也没打算来找我要?” 心怦怦加速跳了两下,楼道静得出奇,她被他冷冷的视线紧密包围,竟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好看的眉毛一点点拧成团,她不为所动地眨眼,细密的睫毛仿佛缀着金光煽动。 他忽然心烦意乱。 “给……” 不耐烦地一扔,没什么重量的报纸轻飘飘落进她急忙抬起的手臂里。 宋阮本来下意识想道句谢,可又意识到是自己借给他东西,要道谢也该是他。 路过他身边时,手臂突然被抓住。 “等等!” 他宽厚的大掌并不温暖,大概是因为刚碰过水,掌纹里还残留着凉意。 “你脸怎么了?” 她的皮肤很白,尤其是近距离看,嫩得可以掐出水来,如同一块无暇的碧玉。 可也正因为如此,任何的颜色和破坏都会显得格外明显。 他抬脚上了一级台阶,与她并肩同排,盯她右脸颊泛红微肿的痕迹。 宋阮被他看得不自在,觉得脸上的肿痛越发火辣。 想要挣脱他,他却冷声问:“你被人打了?” “平华找你麻烦了?” 连着三个问题,他的声音越来越凛冽。 这次换做宋阮愣在原地,她眼中的羞愤渐渐变做茫然,嘴巴张了张,垂眸说:“不是,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回答,正如她没想到对于自己脸上的红印,他第一反应会觉得是平华所为。 触碰的肢体毫无痕迹的分离。 宋阮转身,又说:“沉觉,你不用觉得愧疚,那件事我也不想再提,谢谢你的关心。” 望着她镇定的步伐,他竟然失声一笑。 什么话都让她说完了。 她还真是自以为是。 感谢的话被她说得客气疏离,生怕他会死皮赖脸关心她的伤势一样。 宋阮回到教室,上课铃正好打响,她坐在座位上平复不稳的气息,望见窗外红霞漫天,云彩延绵不绝。 她找了支笔,抬头去看黑板上密密麻麻的答案,灯光刺目,耳边全是笔触的沙沙声。 * 沉觉打了一晚上的游戏。 不同于别人,他是正大光明的把手机拿到桌面上玩。 见他黑脸,肥仔他们也不自讨没趣,离他远远的。 第二节晚修课间的时候,三班有几个男生边走边说:“我说成绩得差成什么样才会转回咱们小县城来,原来是名声太臭,混不下去了……” “听说这次月考还考挺好。果然呐,人品和成绩是不能挂钩的……” 沉觉把手机一甩,动静之大,在吵闹的课间把教室另一边的肥仔和龙飞他们都引来了。 “说谁呢?” 那人见沉觉居然不知道这事,顿时得意洋洋,揽住他肩膀,绘声绘色:“隔壁二班那个转学生啊,就特白那妞,你知道她原来在五中干过什么事?” 周星瞥了眼脸色冰冷的沉觉,问:“干过什么事啊?” “哎哟,可牛逼了!那女的在五中勾搭一美术老师,那老师的原配老婆跑到学校大闹一通,搅得天翻地覆。” “这女的转学就没事了,美术老师丢了工作,老婆也和他离婚了,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昨晚跳楼死了。” 他们越说越起劲,全班的人都围过来,就连走廊都堵满了人。 一时间,整层楼都炸开锅,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 刻薄的议论声如同病毒肆无忌惮地蔓延。 “我跟你说,这女人呐,都是不可貌相。看起来正正经经的,骨子里说不准是什么骚浪贱呢!” “可不是!玩禁忌恋的女的,能安分到哪儿去。” 沉觉拿开那人的手,眸光一敛,再抬起来时漆黑的瞳仁闪过刺人的寒光。 “上课铃声听不到是吗?耳聋了是吗?” 巡堂的教导主任踩着高跟鞋尖声训斥,人群顿时如同惊弓之鸟,一哄而散。 高谈阔论的始作俑者撇撇嘴,凑上去对教导主任说:“哎,主任!二班那个转学生你知道吧,她名声这么臭,可不能让她影响我们景中的声誉。” 主任表情森然,瞪了眼那男生,男生立马吃瘪,老老实实滚回自己的座位。 最后一节晚修,因为教导主任的到来而安静得有些诡异。 那些无声的躁动和残留下来鬼魅般的嬉笑,像是被封藏在不可告人的夜色,随时有天崩地裂的危险。 沉觉没再打游戏,也不写作业,转笔,目光突然落在了抽屉杂乱书堆里。 一张十六开的作业纸,他伸了两支修长的手指,轻易拿出来。 是夹在宋阮那张英语报纸里的作文,因为要练书写,报纸的留白又不够,所以英语老师总会要求另拿一张纸写作文。 斜细清秀的英文字母,行云流水,卷面整洁干净,没有任何涂改。 纸张的顶端,略为潦草的写了两个中文。 宋阮。 “阮?柔软的软?” 当时他存了恶趣味,她一张又羞又恼却强装镇定高冷的脸再度浮现在脑中。 他只拿嘴角勾了一丝冷笑,笑意未达眼底,就彻底消失。 -- 眼泪 沉觉最近没什么心情跟他们去快乐kk醉生梦死。 当血液都变成酒精味,也会产生厌倦。 只不过他也不想这么早回家。 他爸妈都不在这个小县城。 在球场投了半个多小时的篮,学校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突然想抽烟,可烟放在抽屉里。 低骂了一句,沉觉抱着球往教学楼走。 低楼层教室的灯都灭了,只剩下操场那边光晃过来的残影。 四周很安静,他的耳朵很敏锐,刚要上楼,就听到一声抽泣。 很微弱,幻听一般。 再听,空气又恢复了死寂。 拐角那个窗台空荡荡的,手里抱着的篮球似乎还带着温度。 他突然想到那天晚上,他问她“为什么撒谎”,她似乎有些无奈,不动声色将篮球放到那个窗台上。 再往里走,半个身子越过一堵墙,整齐的绿植花盆下坐着一团黑影。 她的头发其实很长,又多又黑,光滑柔顺。 月影给她身上镀了一层模糊的轮廓,连娇嫩脸颊上的泪痕都变得柔和。 她居然会哭。 还是这样在岑寂的校园里,偷偷躲着流泪。 是因为今晚龌龊不堪的流言终于承受不住,还是流言中那个美术老师的死亡让她难过。 沉觉在心底冷笑。 上次他带她到这个不怎么受人青睐的隐秘拐角,倒是给了她一个可以放下伪装的宣泄之地。 迟到被罚站,在巷口目睹他们打人,在办公室面对这么多人的“严刑逼供”…… 这么多凶险的经历,她都岿然不动,装得比谁都高傲、沉着。 原来也不过是个心智不强,向往病态禁忌恋的庸俗少女。 沉觉忽然觉得兴趣寥寥。 今晚他的确有过期待,期待她挺着高傲的头颅,给那些肆意嚼舌根的人甩两巴掌,然后面不改色的离开。 而不是躲在这里哭。 * 回去拿烟,周星正要关灯离开,见他折返,很不可思议。 “学完了?” 沉觉拿到烟,递了一支给周星。 “嗯,你别说,这落下一点,要补回来真是不容易。” “啪嗒”的清脆在空荡的走廊蔓延,两人沉默一阵,沉觉笑了笑,对他说:“市高见?” 周星抖了抖烟灰,自嘲道:“我没那么大的本事。” 他和沉觉不一样,没有家庭背景,智商平平,但是稍微用点心,还有得救。 少年血气方刚,放浪惯了,本来觉得天不怕地不怕。 可直到学校给他下最后通牒,上次又差点被平华摆一道,周星才第一次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都不怕。 他永远没有沉觉那种定力和胆量。 他佩服且感激志同道合的兄弟,享受打打杀杀的刺激。 因为沉觉等人,才让他觉得生命是热血的。 抬眼,看到黑漆漆的二班,所有课桌都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先前的混乱已经不见痕迹。 他微微失神,想起少女那张白得叫人心惊,冷酷又平静的脸。 同样感谢她,给了他补救的一线生机。 虽然他至今不知道,为什么在办公室,她会撒谎,帮他们逃过一劫。 沉觉没去细究,周星也没有多问。 可谁知道,在她身上,竟有这么一件令人咋舌的“光辉事迹”。 放学十五分钟后,周星还坐在座位上预习前段时间落下的课程。 说不烦是假的,习惯了醉生梦死、灯红酒绿,要他安安分分的学习,的确太困难。 由此他更佩服沉觉。 忍不住摸烟在教室里就吞云吐雾,看了眼教室里零星留下的“好学生”,他还是起身走出去。 厕所在靠楼梯间的尽头,几十米的距离他都按耐不住,刚出后门就点了烟。 余光瞥到那束马尾晃啊晃,他手中动作一顿,不由自主地抬眸, 她从自己的座位穿梭到最后一排,拿起桌上那瓶还剩了大半的可乐,扭开盖子,对准那颗卤蛋似的头,倒下去。 在所有人的瞠目中,被淋成落汤鸡般的程云霍然站起来,一掌掀翻桌面上的书堆,野兽癫狂的吼叫:“宋阮,你他妈找死啊!” 没等话音落下,他面前身材娇小的人影就晃了晃。 周星皱了皱眉,上半身前倾,手指间的烟灰抖落。 空气在狂风暴怒后陷入深一层的死寂,围观者张着嘴,或带嘲笑,或显恐惧,心安理得的当个合格的看客。 程云打了一巴掌还不解气,跨上前一步,似乎是想拽住宋阮的衣领。 可还没付诸行动,宋阮就早有预备似的抄起一本湿漉漉的书,砸他脑袋。 闷雷般的巨响,用尽全力,她脸上紧绷的肌肉微微抖动,眼神却是冷冽如刀锋。 程云彻底懵在原地,双拳紧握,青筋暴露。 被一个女的泼可乐、砸脑袋,他已经羞耻得恨不得把她撕成碎片。 她凭什么这么目中无人。 宋阮对他的羞愤视若无睹,反而迎上去,耳语:“知道为什么我们女生总对老男人趋之若鹜吗?因为像你这种心眼小又嘴贱的黄毛小子,不仅比不上他们的温雅,就连鸡巴都比他们软。” 她话中讥讽浓重,程云牙关震动,面色铁青,心头被笼罩上一层羞怒的阴影。 “你当所有女的都跟你一样贱?” 宋阮瞥了眼站在教师外那个脸色惨白的女孩,轻笑一声:“黎少妤喜欢的是高四的混混,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说完,她不屑后退,将他面红耳赤的盛怒尽收眼底。 “程云,你好贱。” 周星听不见他们的对话,只是看到宋阮在各色目光的包围下面不改色的走出去。 而程云久久僵在原地,十分狼狈。 宋阮蹲得腿有些麻,右脸颊倒是没什么知觉了。 昨晚挨了宋云迪一巴掌,今天又挨了程云一巴掌,算来算去,可以归拢为一件事。 原来有些事,真的是逃到天涯海角,都躲不过去的。 可是她不后悔,受了这么多冷嘲热讽和流言蜚语,她总归还是得到了某些有价值的信息。 只不过徐胜国…… 手里的烟没抽几口,就烧到头了,滚烫的星火灼了一下她的指尖。 她没有任何难过,也不觉得愧疚。 这个世界道貌岸然的人太多,若不是她深入了解过、见识过,她也想保留对他的初印象——一个温润如玉、气质超脱的艺术家。 只可惜,男人大多是利己主义,敢做不敢当,还喜欢自以为是,狂妄自大,懦弱又自私。 他会以自杀的方式来了结自己不足为奇。 徐胜国大概也是恨死宋阮了,所以才会用这种方式,在她离开五中后,再次把她推上风口浪尖。 泪痕已经风干。 从小到大,她的每次流泪,都是不带任何感情的。 只是顺从生理反应,不违背身体意愿。 她只是想找到那个女人,那个把她生下来就狠心离开的女人。 周围人提起那个女人就充满厌恶和难堪,甚至避之不及。 没人帮她,她就自己做这件事。 ———— 男主以为女主很怂,但其实只是他自己错过了女主攻击贱人的名场面,后悔死哈哈 -- 生日 走到校门口时,黎文妤站在路灯下,显得很可怜。 “宋阮!” “陆昂成不会再来接我了。” 黎文妤怔怔低下头,有一种被人拨开皮囊的羞耻。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宋阮比她高了半个头,像是在居高临下的审视犯人。 她们小学同窗六年,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邻居,还做过半年多的琴友。 如果说在柳景中学,谁最了解宋阮的过去,必定是黎文妤。 宋阮继续说:“让我声名扫地,成为众矢之的,陆昂成只会更担心我出意外。” 果然,黎文妤猛地抬头,咬着樱桃小嘴,怒目而视。 宋阮只觉得她可笑。 程云对自己有意思宋阮早感觉到了,只不过上次她没给他面子,拂了他的脸,就让他怀恨在心。 至于他怎么又和黎文妤对上眼,联合起来要给自己一个教训,宋阮根本不感兴趣。 “你喜欢陆昂成这么多年,倒是痴情。不过你不是他的菜。” 黎文妤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扯下宋阮的马尾,撕开她这副永远冷漠、自以为是的面具。 “那你也不是他的菜。”黎文妤获得报复似的快感。 宋阮笑出声:“他也不是我的菜,我是不是他的菜关我屁事!” 黎文妤被她轻佻不屑的话震惊到张开嘴巴,眼神有些迷茫。 宋阮懒得多说一句话。 小时候,他们三个人都在宋云迪的工作室学琴,陆昂成和宋阮总是学得很快,对琴谱过目不忘,宋元迪时常骄傲的戏称他们两人是他工作室的“双子星”。 而黎文妤没有天赋,学了半年还是技艺平平,她家里就不让她学了。 所以黎文妤和宋阮好,却也总是对她怀有敌意。 只不过宋阮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姑娘,会用这种方式想要推她下地狱。 人心本凉薄,她本来就不该对人们称之为“真心”的东西抱有丝毫希冀。 对自己,对他人。 * 有关宋阮在五中的传言倒是没有愈演愈烈,可她在新学校已经声名狼藉,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论对象也是不可扭转的事实。 程云好面子,自然也使了些法子把那天晚修放学他被宋阮泼可乐和扇巴掌的丢脸时刻给封锁住。 那晚在场的人本就不多,也大多都是只顾学习的好学生,他们碍于程云的威风不敢乱嚼舌根。 周星也没把这件事告诉沉觉哥几个,他觉得没什么必要。 某天课间沉觉手里摆弄个魔方,突然问:“平华那小子是什么情况?” 他的问题猝不及防,肥仔咽了咽口水,说:“早就出院了吧,他家里才不会让他在医院住这么久。” 沉觉的脸色突然冷下来,“不是让你盯着他吗?” 大家一时不吭气了。 肥仔有些心虚,朝龙飞投去一个求救的眼神。 “他胳膊还断着呢,又经过上次一顿打,不可能生事儿!” 沉觉猛地往横扭一下,又快速往竖扭两下,一个方方正正的均色魔方就跃然出现。 肥仔看得目瞪口呆,想把话题掠过去,可没开口,沉觉就重重把魔方朝他砸了过去。 三人面面相觑,龙飞搓了搓鼻子,问:“阿觉,你是不是怕平华去找那个女的麻烦?” 沉觉没出声,眼神落在某处,手指有意无意的轻叩着桌面。 他不说话,肥仔和龙飞也不好再把话题继续下去。只有周星再去看沉觉,他的眉头似乎皱了皱。 “聊什么呢?” 谭静适时打破了沉默,趴在窗边随手把沉觉一本书拿过去翻。 “今晚去快乐kk吧?” 龙飞笑得眉飞色舞,“必须的!你过生日咱们不得去捧场啊!” 谭静抿嘴,推了推沉觉:“沉觉,你可不能放我鸽子。” “嗯。” 他往后一靠,闭上眼睛从喉咙发出极为没有情趣的一声。 但谭静还是心满意足的放下那本书,说:“那晚上你坐我的车。” 没等肥仔他们说话,沉觉就睁开眼睛,莫名其妙地盯着她:“我为什么要坐你的车?” 谭静脸上的笑凝住,周星站起来,说:“他买了辆新车。” 闻言,谭静才释然一笑,掩饰住嘴角的尴尬和失落,“什么时候的事儿……” 周星突然说:“我晚上就不去了,生日快乐。” 谭静直接绕进他们班里,“你为什么不去?” 其实周星去不去她倒不怎么在意,只要沉觉去了就行。但听到周星这样说,谭静还是有些意外。 “他要和我一起考市高。” 沉觉懒懒地睁开眼,眉眼带笑地看着周星。 周星给了他一个白眼,龙飞他们在一旁起哄,“真的假的!我们星哥志向这么远大呢!” 听到他们亦真亦假的话,谭静也不好发作,只缠着周星下次要多喝几杯酒赔罪。 谭静的生日会大多数请的都是景中的人,刚好今天没有巡堂老师,距离晚自习结束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一群人就分批浩浩荡荡走出教室。 招摇过市、胆大包天,引来一众崇拜又嫉妒的目光。 路过二班的时候,沉觉往里看了一眼。 黄琪琪伸着脑袋目光灼灼地张望,而她旁边的座位居然是空着的。 心底闪过一丝难以分辨的感觉,沉觉收回目光,加快了脚步。 到了校门口,谭静才知道沉觉的新车居然是一辆摩托。 他跨坐上去,有几个女生站在原地迟迟不肯走,可沉觉对她们的心思浑然不觉,扣上头盔就扬长而去。 到了地方无非就是喝酒、玩牌、蹦迪。 无论外面天气有多恶劣,气氛有多低迷,里面永远是幽暗淫靡,与世隔绝的喧嚣乱人心智。 少年本性,骨子里的热血与乖张,在彩色灯光和刺激液体中原形毕露。 今晚的主角谭静脱掉外套,里面穿了一件红色吊带,锁骨处的刺青腾飞到左肩胛,边缘的红肿还未消退。 在众人惊奇羡慕的目光探索中,她的心得到了极大的膨胀,说这是她送给自己十五岁的生日礼物。 沉觉躺在卡座中间,神情淡漠,夹了支烟,盯着她的刺青看了片刻。 注意到他的眼神,谭静只觉得胸口那颗东西被舞池的音响震得怦怦跳。 她故意晾了会儿他,和几个女生谈笑。 玩牌输了下场,她坐到他身边。 “觉哥不祝我生日快乐?” 他笑了笑,问她:“疼吗?” 谭静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锁骨,喜出望外,没想到他对自己的刺青这么感兴趣。 “还好,主要是喜欢。” 沉觉没有再说话,把烟抽完,直起上半身,把烟摁灭,顺势倒了两杯酒。 一杯递到她手上,然后用自己那杯碰了碰她的。 谭静脸颊一热,抬手掩住嘴巴嗤笑。 “这算礼物了?” “我干了,你随意。” 说完他倒也不急着喝,只是翘着腿,整个人散漫的半躺在那里,有意无意的摇杯子。 幽蓝的灯光时不时晃过他,他整个人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英俊的五官被赋予一层迷人的魅力。 有少年的恣意洒脱,也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和性感。 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男生拿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灼灼地盯着自己,谭静觉得口干舌燥,体内某个地方几乎快要爆开来。 她突然想到他的那辆雅马哈,想到他跨坐上去的酷炫,她几乎把指甲扣进肉里。 她很想成为坐上他那辆摩托的第一个女生,想搂着他劲窄的腰,从旁人羡慕嫉妒的眼神中扬长而去。 “沉觉,你……” 她正要倾身上前,龙飞突然跑过来,像是看都没看见她。 “阿觉,平华那小子也在!” ———— 谭静:想成为第一个坐觉哥摩托车的女孩子 沉觉:想屁吃 下下章给我老婆坐 -- 质问 “阿觉,平华那小子也在!” 沉觉抬眼,轻笑一声:“今晚快乐kk还真是热闹。” 说完,他放下酒杯,不紧不慢地起身和龙飞走出去,留下茫然不甘的谭静在那里捶沙发。 “他可不是一个人。” “他发现你没?” “没,肥仔一个人在哪儿盯着。” 正好舞池进行到高潮,震耳欲聋,人影涌动,沉觉无形中加快了脚步。 “阿觉,我怎么觉得不对。你说他背后的人能这么轻易就让我们给碰着了?” 毕竟他们曾经废了老劲去查,都没查出平华是在给谁办事。 沉觉倒不觉得这是个局。 偶然不一定是小概率事件,就算是,也有发生的几率。 沉觉从来不会妄自菲薄,他一直觉得老天对他足够眷顾。 “这边!” 肥仔坐在吧台的散座上,冲他们挥手。 “人呢?” 肥仔朝靠近员工通道的储物间使了个眼色。 是平华。 他侧对着他们,正唾沫横飞地和面前的人说话。 那个人隐在黑暗里,只依稀有个轮廓。 “二哥”、“干”、“报仇”、“不甘心”等字眼都是带着极大怨恨喷出来的,在震天动地的DJ舞曲中如同炸裂的碎片落到沉觉他们耳中。 龙飞皱眉,喃喃道:“二哥?那天在十一网吧,他是不是也喊了这个人?” 沉觉身形不变,紧紧盯着那块黑影。 背后的呼喊如海涛席卷,高潮不断,震得人耳膜颤抖。 那个黑影动了一下,然后走出来。 颀长的身影在昏暗中格外优越醒目,挺越的侧脸冷峻英朗。 他比平华高出一个头,浑身透出一股油然而生的威严。 沉觉眯了眯眼,脑海中闪过一道白光,竟然浮现出宋阮那张清冷的脸。 原来是这样。 她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撒谎,而是她知道平华是谁的人。 这个叫“二哥”的人,与宋阮又是什么关系? 沉觉的眼神渐渐变得阴狠。 他不知道答案,却记得那晚这个男人骑了一辆黑色的雅马哈到校门口接她,然后拽她的手臂环住他的腰。 可笑的是,他还一度怀疑,她是真看不惯平华,才顺势而为帮他们瞒天过海。 他甚至担心她得罪了平华,怕平华找她麻烦,才让肥仔看紧平华。 她却说过,她不需要他愧疚,平华不会找她麻烦。 如果二哥是平华的老大,小弟又怎么会找老大身边人的麻烦。 一个个念头如同淬了毒的麻绳,趁沉觉不注意一圈一圈死死缠住他的五脏六腑。 血液剧烈翻滚沸腾,以洪荒之势冲破他的理智和冷静。 “阿觉,他们走了……” 肥仔全然没注意到沉觉阴郁的脸色和搭在吧台上逐渐发力而青筋暴起的手。 龙飞却觉得那个叫“二哥”的人有些眼熟。 刺骨的寒气在逼仄幽闷的空间迅速弥漫开,肥仔有些着急,却在一个卡座看到宋阮。 黑发随意搭在肩膀,一件黑色的一字肩紧身长袖,深色喇叭牛仔裤,与周围的热辣艳丽融为一体。 可她神色疏离,从骨子里散出来的冷漠又显得她是孤独的高岭之花,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肥仔瞠目结舌,扭头看沉觉,却被他隐在黑影下一张阴影密布的脸吓了一跳。 他眼角发红,有盯穿拥挤人群的威力。 就在龙飞要掀开疑云时,沉觉霍然起身。 穿过一对对纠缠的身体,沉觉只觉得体内翻涌的气血横冲直撞。 终于在靠近出口的地方追上她。 “宋阮。” 他叫她的名字,声音尽是森然。 很奇怪,她的名字念起来很顺口,僵硬麻木的舌尖竟流过一股酥麻的柔绵感觉。 她似乎愣了愣,才扭过头来看他。 刚才离得远,灯光晦暗,倒是看不清她脸上的绯红。 “沉觉?” 她有些意外,但那股惶然惊愕稍纵即逝。 拖长音调,带着坏笑捉弄似的叫他“睡觉”的‘觉’的读音。 体内所有躁动的火瞬息被她轻飘飘的声音浇灭。 和以往听过的音调都不同,此时她的声音更多的是明艳动人,撩人于无形。 “你喝醉了?” 她没回答,可唇边不置可否的笑和打漂的脚步已经陈述了事实。 “你还真是,不一般。” 他冷冷勾着嘴角,可清俊的脸却没有一丝笑容。 似乎是斟酌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讥讽的字。 她靠着玻璃门,双手环抱在胸前,说:“我都这么烦了,喝点酒算什么。” “烦?” 他往前跨一步,高大的身影笼罩住她的半张脸,几乎与她对立而贴。 “让我猜猜看,你是因为学校里那些不堪的议论还是你们二哥的事而借酒浇愁。” 温热的气息夹杂着酒的清冽和烟的苦涩,细细密密地扑到她脸上,挤进每一个骤缩的毛孔,钻入她悦动的心脏。 跳痛的脑子里乱成浆糊,她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消化他的话。 而他也很有耐心,一动不动地保持这个亲密的距离盯她。 “学校的议论啊……你都知道了,肯定的,现在谁不知道呢……” 她像是在喃喃自语,睫毛颤抖,茫然得像头小鹿。 他眸光一怔,竟然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泪。 不过片刻,她就再次抬起下巴,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警惕几分。 “二哥?你都知道了?” 他一点点直起身体,眼底一片阴鸷冰寒,“你和平华联手玩我们,很有趣是吗?” 宋阮在一片混沌中品尝他的话,就知道他误会了。 可她没那个精力解释,从一开始就没这个打算。 “我和平华没关系,撒谎也不是要帮你们,因为无论是你们还是平华,对我来说,都是不相关的陌生人。” 他眼底又暗了一度。 “什么二哥,我从来不这样那么叫他,江湖气太重。” 她语气平淡,掀了掀眼皮,觉得背后被硌得发痛,抬起手掌撑着玻璃想换个姿势。 可手腕却突然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抓住,力道生猛,没有预兆,她觉得自己连筋带骨都要废了。 “你不可能不知道我们之间的恩怨,却插一脚进来,又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你说,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声音劈头盖脸的砸下来,极度阴狠,眼底一片猩红。 宋阮痛得咬破嘴皮,铁锈腥味冲击她的味觉。 要是平时,她是绝对不会反抗的。 换而言之,是不敢。 她对沉觉并不了解,除了他这张好看的皮囊。 可此时此刻,她觉得五脏六腑都胀痛无比,被一个亲眼目睹过他发狠揍人的男人禁锢在偏僻的角落质问,她突然爆发。 “什么目的?你他妈别把全世界都想得跟你一样龌龊冷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你先提起学校对我的非议,又拿平华的事来质问我,不就是觉得我这样一个能和自己老师搞在一起的女人不简单吗?” 她挣脱开他,整只手重重摔到玻璃上,发出一声巨响。 “你想要我说什么?承认我是二哥的人,那天在十一网吧不是意外,和平华里应外合谋划一个更大的阴谋搞你们一脚?” 沉觉没想到她会奋力挣开,惯性往后退了两步。 宋阮头发凌乱,表情狰狞。 嘶声怒吼在灌了冷风的通道回荡,他显然震惊——躲在黑暗里哭的宋阮会有这样的能量。 “那你怎么解释你和陆昂成的关系,你和平华不认识?今晚你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是和他们一起来的?” 他依旧咄咄逼人,淡白的唇色,铁青的面颊,凹陷的眼窝,紧绷的声线,都在散发他凌人的气势。 她没注意到沉觉精准无误叫出了陆昂成的名字。 “我为什么要和你解释这么多?” 她挑了挑眉,语气轻佻,满不在意。 “我又不是平华,背叛你们。再说了,我本来就和你们没有半毛钱关系。” 空气似乎一下安静下来,沉觉的心骤然一缩,铺天盖地的异样感觉让他险些站不住脚。 眉心猛跳了两下,一向果断狠厉的他,居然在这一刻找不出话来反驳她滴水不漏的说辞, 也无法采取一向粗暴直接的手段,发泄无端的怒火。 “砰!” 一声枪响,惊魂慌乱的尖叫此起彼伏。 ———— “她没注意到沉觉精准无误叫出了陆昂成的名字。” -- 摩的 宋阮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地捂住耳朵整个人迅速往下坠。 突然被人托起来,她匆忙抬头,一双黑漆漆的瞳仁藏在散乱的头发里。 听到他气息不稳的问:“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她咬唇,忍住想踢他一脚的冲动。 “知道个屁!不信我就滚!” 说完她竟然要往里面走,沉觉一把把她往回拽,低吼骂回去:“你他妈神经病!不要命了,救你二哥?” 她还来不及说话,乌泱泱的人就往外涌,神色惊恐,你推我搡。 其中有个人横冲直撞,满脸冒血跑出来,他身后跟着四五个凶神恶煞的人,指着前方喊:“别让他跑了!” 浑身是血的人目露凶光,离宋阮还有一两米的时候,他缓缓把手绕到外套里面。 宋阮刚被人踩了一脚,皱眉呼痛,整个人突然被拢到墙边。 “那个人你不认识吧?” “你有完没完?” 她实在烦他。 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怀疑她? “嗯。” 他的目光沉沉,看得她心尖莫名一颤。 在铺天盖地的惊叫中,似乎听到他用鼻音应了声。 短暂怔忡后,她背后一痛,整个人被一股力道推走,重心不稳,险些摔倒。 沉觉转身抬脚,又准又狠踢到那人的右手,将从衣角露出来的那抹闪烁银光挥到空中。 一把匕首飞出去,顿时把逃亡的人吓得魂飞魄散,场面一度越发混乱失控。 那人磨牙,恶狠狠地朝沉觉挥拳。 沉觉反应极快,预先判断了他的出拳方向,身体往后仰,往右偏一下,又迅速出掌抓住他的手,连带着自己身体往前撞到那人的胸膛。 那人痛苦呻吟,他又屈膝顶两下他的腹部,眼见着身后追他的人跑过来,沉觉退后一步,然后咬住牙关往他心窝狠狠踢了一脚,把他送到那群人手里。 越过涌动的人群看到那个高大英冷的身躯往这边移动,沉觉转身揪住宋阮的衣领,连推带拽。 “你……” 她刚才又看到他面露阴狠,和那天晚上在巷口如出一辙。 不过这回是他亲自动手,那股凶恶在灯光下越发显目。 从她的角度看去,流畅的下颌线被覆上一层阴影,他的嘴角沾了两滴暗红的血,唇抿成紧绷的直线,神色凛然,似乎并不理会试图挣扎的她。 她把话咽回去,垂下脑袋,只觉得周围的糟乱和血腥似乎没有近身的威胁。 沉觉跨坐车,见她站着不动,瑟瑟发抖。 “不走等着他们出来捅你?你不是不认识他们。” 刚才那个人拿刀,宋阮是看见了的,她也不会蠢到觉得他是杀红了眼随便逮一个倒霉的路人陪葬。 他明显是针对她而来。 最后扭头的时候,她似乎看到陆昂成愠怒的脸。 还有人源源不断跑出来,乱哄哄的叫喊让她徒然抖了抖,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到了他身后。 摩托很高很陡,她其实也没坐过几回,情急之下,她险些没跨上去。 他倒是眼疾手快把手往后一拖,没有丝毫技巧可言把她拽上去。 “腿短!” 冷冷丢下一句,也没管她坐没坐稳,马达就“嘟嘟”启动,如风冲出去。 三四个人跑出来,却只能看到消失在灯火辉煌中的摩的尾巴。 “二哥!” 陆昂成拨开那几个人,脚步缓缓顿了顿,最终停下来,脸色沉沉地望着马路尽头。 * 风不算冷,可他开的速度很快,像刀子一样划过裸露在外的皮肤。 宋阮双手撑着两边,只觉得头昏脑涨,摇摇欲坠,耳畔全是呼啸的风声。 “想吐……” 拐弯的时候她抬起一只手拽了拽他飞扬起来的外套,似乎是怕他听不到,又或者是听到了装作没听到,亦真亦假的干呕一声。 沉觉皱眉,扭头看她。 毕竟他这件外套四位数,还是新的。 车停在街角,她火急火燎几乎是跳下来,落地时整个人屈腿往旁边跌了一下。 倒吸一口凉气,她索性就地俯身开始扣嗓子眼。 吐得惊天动地,整条街都是她的呕吐声,像是要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只是,吐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 沉觉就这么坐在车上,双臂搭在车头,点了支烟,冷眼看她狼狈的样子。 宋阮遍体冰凉,偏偏内脏又被烧得燥热,她摸了摸口袋,有点恳求地看向沉觉。 “有钱吗?想买瓶水喝。” 她刚刚不过是想去门口透透气,包包什么的都还扔在卡座。 沉觉没什么表情,看了她好一会儿,才从裤袋里摸出几张零碎的钱,一块、十块、五十块都有。 宋阮没跟他客气,也没理会他一副状若施舍的模样,咬牙撑起酸痛的尾骨,拿钱往街边的小卖部走去。 回来时,沉觉还在原地,什么也没做,就只是靠在车头望着前方。 侧脸冷峻,有一股生人勿近的威慑力。 把一瓶水和一包纸递出去,沉觉低头看了眼,沉默地接过来。 宋阮浑身无力,酒气在刚才逃亡中被疾风吹得不剩几分。 一头长发凌乱地披在肩头,额前那几缕碎发有些发油,她拿手撩上去,就定在了耳上。 昏黄的路灯下,她唇红似樱,泛着水光,白皙的脸上倒映着微微晃动的树影。 沉觉看得有些出神,将粘上血迹的白纸揉成团,抬手、垂腕,精准投入垃圾桶里。 宋阮的目光随着那条完美的抛物线移动,似乎笑了笑:“本来是想出来借酒消愁的,没想到差点把命都浇灭了。” 沉觉沉吟片刻,问:“为什么想要你的命?” “估计是觉得,可以用我来威胁陆昂成。” 听到那个名字,沉觉皱了皱眉。 不过他只是嘴唇翕动,什么也没问,又给自己点了支烟。 “那天在十一网吧,撞见你们的确是巧合。我也是在被你们发现之后,无意间听到了平华意识混乱喊出的求救信号才猜测他可能和陆昂成有关。” 那天她突然被肥仔揪出来,平华估计也抱有几分希望以为是自己人,下意识喊了声“二哥”。 “我和陆昂成虽然从小认识,也知道他还有个二哥的称号,但他在道上的事,我不了解,也不想知道。在办公室的时候,之所以撒谎,是为了自保。” “自保?” 沉觉嘴里还叼着烟,五官在一片白雾显得越发阴沉,显然不信任她的说辞。 宋阮却丝毫不在意他的质疑和不屑。 “对。我从头到尾都不想给自己惹事,无论是陆昂成的事,还是你们的事。那天之所以帮你们说话,是因为我可以确定,得罪了平华,他不敢对我怎么样。” “但是如果得罪了你们,后果会怎样,就不好说了。” 她抬头,嫣然一笑,语气有种劫后余生的感慨和怅然。 风吹散她的碎发,乌亮的眼睛里眸光闪闪,晃得人迷离。 烟的海棉柱抵在唇边,温湿的触感渐渐变得冰凉。 沉觉看着她,她也看着沉觉,两人许久都没出声打破这份突如其来的岑寂。 她的意思他怎么会不明白。 平华是陆昂成的人,宋阮就算得罪了他,有陆昂成做靠山,平华也不敢把她怎么样。 而对于宋阮来说,沉觉却是一个未知的定时炸弹。 回想那晚在巷口,还有白日在办公室,他对她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警告和威胁。 如果她说出真相,顺了平华的意,无疑于在学校那里坐实他们的罪名。 这样一来,周星就完蛋了。 那她就是陷他们于危险境地,指不定他们会怎么报复她。 她说她和陆昂成从小认识,可她和沉觉,只见过两回。 孰轻孰重,于情于理,她信任和熟知的人,都应该是陆昂成。 何况,她不是想帮谁,而是把自己的安危放到了第一位。 “说完了,这就是我的解释。” 宋阮仰头,把瓶子里最后一口水喝干净,然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开。 而坐在摩托上的人,却一直注视着形单影只的她,直到指尖被落下的烟灰灼痛。 -- 师生 那天晚上快乐kk发生意外惨案后,陆昂成来找过宋阮一次,大概是试图解释。 可宋阮在洗澡,宋元迪留他坐了会儿,十来分钟后他就走了。 宋阮出来后,宋元迪正坐在客厅泡茶。 他们从老商品房搬到新区的独栋别墅两个月了。 这个家装修奢华,除了那些中看不中用的饰品,一无是处。 总显得空荡荡的,冷火秋烟。 宋阮本来想倒杯水就上楼,宋元迪却主动和她说话:“昂成是有实力的,可要是今年再出什么意外……唉,可惜。” “他都不担心,你跟着瞎叹什么气。” 宋阮翻了个白眼,实在受不了宋元迪一副悲天悯人、婆婆妈妈的样子。 “我刚才看他好像状态有些不对,这复读一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希望他把握好机会。” “这些话你都和他说了?” 宋元迪摇摇头,倒还有些自知之明。 “我又不是他的谁,说多了还叫他烦我。” “倒是你……” 他说着说着就看向宋阮。 自己唯一的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五官小巧精致,虽不是第一眼就让人惊艳的类型,但却是越看越有独特的风情。 只可惜,他和那个女孩的孩子,居然对钢琴不感冒。 “以后就给我安安分分学习,我和你们老师通过电话了,她说你还是很有希望可以考上市高的。” 宋阮不以为意,冷不丁开口:“和我们老师谈过了啊。那你知不知道现在我在学校过的什么生活?风评如何?” 宋元迪脸色一沉,腮帮子颤颤抖抖的,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胡闹!你就学你的,别去管那些是非!” 宋阮轻笑了一声,没说话。 “明天晚上我去接你,咱们去趟市里,周六你和我出席一场酒会。” “知道了。” * 周五下了晚自习,宋阮还没走出校门,果真看到了宋元迪那辆招蜂引蝶的宝马停在校门口对面。 心情有些复杂,但也很快就释然。 她怎么不知道,宋元迪难得亲自来接她,就是为了让学校的人看看,她其实有个不太好惹、有些家底的老爹。 可如果宋元迪认为这样就能堵住悠悠之口,那就真是太好笑了。 毕竟他这个做爹的,不都不相信自己的女儿吗? 走出去后,她看到宋元迪站在路边和一个女人聊天。 他们相谈甚欢,女人看他的眼神有崇拜和恭敬。 宋阮还在沉吟,他们两个就不约而同扭头,冲校门口的方向招手。 宋阮有些僵硬地转头,周星也正好停下脚步看她。 四目相对间,空气都仿佛凝固住。 “阿甜,这就是你儿子?” 宋阮听到宋元迪这样问。 而那个叫阿甜的女人笑得灿烂,视线一直落在宋阮身上,答非所问。 “这就是阮阮吧,都长这么大了,真像……” 她的眼中似有汪汪泪花,还有很多情绪,有些流露出来,有些深藏在里。 宋阮看得不太真切,却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一丝莫名的哀伤和惋惜。 “真像你啊,宋老师。” 宋阮如被雷击,因为这句急转而下、微微颤抖的感慨。 宋元迪脸上的尴尬一闪而过,却依旧老谋深算的点头接受别人的奉承。 周星站在旁边,将宋阮的惊愕尽收眼底。 他紧紧盯着这个目光一直落在自己母亲身上的女孩,觉得她和那天泼程元可乐的样子有些不同。 田甜似乎还想和宋元迪介绍自己的儿子周星,可宋元迪抬腕看了眼时间,虚搂了搂宋阮的肩膀,带她往车上走。 “时间不早了,我们还得赶去辜宁市。” “阿姨再见。” 宋阮没反抗宋元迪,却在与田甜擦身而过的时候,道了句再见。 宋元迪手上的动作一顿,随即又恢复如常偏头冲田甜颔首。 然后对宋阮笑了笑,似乎是在欣慰自己的女儿如此懂礼貌。 直到宝马驶离很远,周星才出声:“妈,你怎么来接我了?” “刚才正好去把改好的衣服拿过来,就顺便来接你了。” 周星接过车头,“我来开吧。” 田甜也没和他犟,欣慰地看着自己高大帅气的儿子,觉得心都被填得满满的。 但终究是有了代沟,母子俩又都是不善言辞的人。 一路无言。 快到家时,周星突然问:“妈,你说你以前是学古筝的,是和刚才那位宋老师学的吗?” 身后的人愣了愣,似乎是在想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是啊,虽然都在一个县城,但也十来年没碰面了。主要是觉得,当初我算是他的得意门生,又考了艺术学院的古筝专业,但后来跟了你爸,没继续弹古筝,有些无颜面对师门。” “对了,你和宋阮认识吗?听说她是这学期才转到你们学校的。” 周星点了点头,“算认识吧,隔壁班的。” “噢,这孩子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像她妈。” 周星听到前半句,差点就忍不住笑出声,心想:妈,你看人的眼光也太次了,怪不得找了我爸。 可听到后半句,周星又觉得她的语气变得格外温柔,温柔得有些反常。 而田甜也不过是当着一个不知全貌的少年,吐露刚才生生咽回去的真话罢了。 宋阮不仅性格像他妈,就连眉目,简直都是和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但这些话,不能当着宋元迪和宋阮的面说。 “咦,那就奇怪了,我之前听桃子说,宋老师把他女儿送到辜宁市去上学的了啊……” 周星知道她口中的桃子,是当年在一起学琴的同门,姓吴。周星小的时候还见过她几次,长大就没怎么见过了。 什么都是听说的,却也没听说宋阮在五中光辉事迹。 看来,今晚田甜和宋家父女的见面,真是一场迟到了十多年的意外。 “你今晚也算正式认识宋阮了,今后在学校,她要是有什么困难,你得帮衬她一点。” 周星有些错愕,没想到一向不怎么管他在学校情况的田甜会对他提这种要求。 “噢。” 他向来不忤逆田甜,因为他知道她把自己拉扯大,费了很多功夫和心血。 而他有个目标,就是赚一笔钱,给她买架最好的古筝。 但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宋阮才不需要他的帮助。 -- 楼梯 周日晚自习管得不严,教室有小部分座位直接空着。 原本宋阮也是不想来的。 虽说辜宁市到柳景县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但一来一回,还是奔波劳累。 但是她满肚子的疑问,所以她还是像个好学生一样乖乖上晚自习。 沉觉今晚没来,周星和几个人在最后一节课的时候下楼打了会儿球。 宋阮一直观察窗外,放学的时候也没见周星回来。 踌躇片刻,她正想提起书包下楼,却见周星一个人抱着篮球慢悠悠地走回来。 两个人隔着窗口对视片刻,周星脸色漠然,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 宋阮抿了抿唇,看周围没什么人了,就放下书包朝外面走去。 刚出前门,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星是跟沉觉混的,他身上总散发着和那人一样的野性和冷酷。 “我能不能麻烦你,让我见见阿姨。” “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的确没理由帮我,但阿姨却不一定不想见我。” 她声音一如既往的镇定,周星忽然勾了勾嘴角,没有丝毫忌讳的抽出支烟,当着她的面点燃。 “你是因为我妈曾经是你爸的学生,所以才想要打探她的消息?” 宋阮凝视着那抹缓缓散开的青烟,摇摇头,“我不是要打探她的消息,我是想打听我妈。” 周星手里的动作一顿,眯了眯眼,似乎想要看清她的表情。 “因为我妈也曾经是我爸的学生。” * 周星回到班里写了会儿试卷就没耐性了,他抬眼看了眼墙上的钟,索性开始收拾东西。 “你小子行啊,学到这会儿?” 沉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的教室,调侃的话在寂静空间有回音。 他今天没穿校服,整个人收拾得利落清爽,周星掏出一个打火机扔过去。 “最后一节课没忍住,下去投了几个球。” “你呢?该不会你的成绩都是这样偷偷摸摸地学得来的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熟络亲近。 属于少年清澈的尾音夹杂着笑在教室弥漫开。 沉觉今晚和人飙车去了,路过学校,突然想起自己校服外套还扔在班里。 没有校服,明天周一升旗他大概率要被拦在校门口,还有三千字检讨和值日一周,这些都是崔地海订下的规矩。 本来他是没放在心上的,可鬼使神差,他居然熄火走了进去。 教学楼只剩下几个教室亮灯,耳边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 可要上楼时,他听到脚步声。 呼吸微微一滞,就抬眼看到了扎着马尾的女孩。 “巧啊。”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的打个招呼。 就好像他们真是偶然碰到的熟人。 宋阮还在想明天就要去见田甜的事,本来就有些心不在焉,看到沉觉时更是错愕。 “巧。” 她微微侧身,在狭窄的楼道让沉觉过去。 可等了两秒,眼前的黑影岿然不动,一片温热紧密的扑面而来。 宋阮回过神,抬眼对上他黑漆漆的眸子。 “还生气呢?” 她眼神茫然,皱了皱眉,觉得他这话来得无厘头。 可他的语气又显得格外真诚和小心翼翼,丝毫不见平日的冷厉和玩世不恭。 见她怒视不语,整个人就像受欺负的小猫窝在墙角,他心中郁结舒展,转而又抿嘴低笑,“心眼怎么这么小?” 宋阮对他瞬息万变的情绪无可奈何,伸手摸了摸耳垂的碎发,挪开视线。 “该说的我那天都说了,我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起初被他误会,他又不管不顾乱发脾气质问她,的确让她窝火屈辱。 但酒醒后,她认为自己已经把她的想法和盘托出,信不信是他的事。 总之,她现在唯一的心思就是继续打听阮丽的消息,并不想卷入他们的是非。 见她冷冷淡淡的想要划清界限,沉觉刚才被她撩起的一汪惊喜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把一只手插进口袋里,直起腰板居高临下地盯她,神情已经恢复深沉。 “陆昂成没来接你?他就不怕再有人对你下狠手。” 宋阮没说话,只是回头看了他一会儿。 英挺的鼻梁自带阴影般,眼窝凹陷,骨皮相都优越得让人妒嫉。 狭长的眼尾带着一抹冷意,淡色的唇薄而凉。 人家都说,嘴唇薄,为人刻薄寡义。 可只看一眼,还是足以让人心起悸动。 他身上随时散发着与生俱来的不羁和随性,又带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和阴狠。 他是她这辈子最不想沾上关系的一类人。 可不知不觉中,她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和他相遇,产生交集。 “你担心我?” 寂静的空间里飘过一缕幽兰,灌进敏感的鼻腔。 清楚地感受到胸膛里的那颗悦动不安分地撞到坚硬的肋骨。 他放之任之,冷静注视她清丽的脸。 得不到回答,可他的视线又似火如冰的固定在她脸上。 宋阮屏住呼吸,压下心头没来由的失落和慌乱,挑眉朝他勾了勾嘴角,像是在挑衅。 “我上楼拿个外套。” 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是势在必得的反击。 脑中似有烟花爆开,五彩缤纷,火树银花。 秋风卷起落叶,月朗星疏,宋阮舔了舔干涩的唇,长长舒了口气。 走到校门时,远远就看到那辆停在桂花树下的黑色雅马哈。 如果不是再错眼,看到了斜对面街道上的黑色轿车…… 她想,她是愿意再回味一下坐在摩的上惊心动魄的。 沉觉和周星下楼时,楼道空荡荡。 可空气里流转的暧昧情愫,经久不散。 直到走到校门口,都没再见到她的身影。 一颗高高挂起的心,瞬间冷却放下。 周星看了眼他抓皱的校服,拍了拍他肩膀。 “你舅最近不是回来了吗,收敛些吧。” 沉觉僵硬皱缩的五官缓缓松泛开,缓慢吐了个烟圈:“我有分寸。” ———— 重要人物:舅舅 -- 同门 下午放学,周星走到校门口,一眼就看到蹲在路边树下啃面包的少女。 她套着校服外套,整个身体被裹在里面,显得很是娇小瘦弱。 天阴沉,夜幕很快就会来临。她望着远方,神情凄哀,似乎在惋惜今天没有落日。 “吃了这个等会儿还怎么吃饭?” 她匆匆扭头,迫不及待地起身,把塑料袋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吃饭?” 她有些不知所措,毕竟昨天周星只答应了今天趁着下午放学带她回家见田甜。 可这个时间段可不就是吃晚饭的时间。 她摸了摸耳垂,小声说:“我以为你平时都是在学校解决的。” “像你一样,啃个面包?” 被他的反问逗得笑出声。 周星有些意外。还从来没见她笑过。 他看向前方,解释说:“昨晚我和我妈打过招呼了,她听完就忙着张罗今天的晚饭。”说完,他侧头看她一眼,说:“你都这个时间点过去了,她无论如何都要留你吃顿饭的。” 宋阮一时没出声,见周星转了转车钥匙。 “我走路过去。” 周星看了她一眼,“行,反正我已经告诉你地址了。”说完他就跨坐上车,“咻”一下就开走了。 宋阮丝毫没有被冷待的感觉,只加快脚步,为了心里即将揭开的念头。 学校周围人来人往,都是本校的学生,周星也算是个风云人物。 听黄琪琪说,很多低年级的小女生给周星送水送饮料,要是让人看到她上了周星的车,还不知道会有一场怎样的腥风血雨等着她。 在脑海里过了一片她想和田甜说的话,宋阮竟然有些紧张。 毕竟那天偶遇田甜,是个意料之外的惊喜。 她曾经试图寻找过当年和阮丽同期学习的学员,但都一无所获。 天知道那天她听到田甜喊宋元迪“宋老师”的时候她有多兴奋。 可她偏偏什么都不能表现出来。 宋阮突然听到一阵人声说笑,扭头看去,是沉觉。 还有谭静和几个女生。 * 周星他们家就在景中背后的一个老小区,宋阮微微吃惊,又觉得无奈难过。 柳景县实在太小了,算来算去,她之前和宋元迪住的地方和田甜不过隔了一条街。 “阮阮,别嫌弃啊,阿姨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田甜脸上露出抱歉的笑,眼神虚虚地瞥了一眼自己这间墙皮发黄、充满霉味的两居室。 宋阮丝毫不介意,只是下意识看了眼田甜沾满水渍的手。 虽然有些粗糙,还有些伤痕,但不难看出,这样一双手当年拨弄琴弦时的婉转迷人。 “阿姨,多谢你的款待。但是你应该知道,我今天来,是有事情想要问你。” 田甜大概也没想到宋阮会这么直接地表明自己的来意。 其实从周星向她提出宋阮想要见她一面的时候田甜心里就有数了。 这个女孩看起来柔弱文静,实际上很有主见,固执倔强,和她妈妈一样。 田甜愣着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宋老师知道你来找我吗?” 宋阮抿唇,神色淡漠,“知道了又怎样,阿姨难道怕他找你麻烦吗?” 没等田甜开口,宋阮再度开口:“我已经长大了,他难道还能看我一辈子?” 田甜心中一惊。 那晚看到宋元迪和她,本以为他们这些年父女相依为命,感情算是好的。 可宋阮此刻提起自己的父亲,语气里却尽是冷然。 “宋老师,这些年也不容易。” 宋阮不免有些失望。 这些年,她身边所有人,包括陆昂成,都在说一样的话。 宋元迪是个男人,还是个事业有成、多才多艺的男人,带着前妻的女儿,别说再婚,就连女人都没有。 一个男人把唯一的女儿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别人总会觉得他牺牲大了。 “阿姨,我就想知道,当年为什么我妈会这么决绝的离婚,连我都狠得下心不要。” 冲了个澡出来的周星,恰好听到这句话。 “她既然不爱我爸,不想要这个家,为什么当初要和我爸结婚?” 说着说着,宋阮免不了哽咽。 她再伪装,也不过是个不满十五的少女。从小残缺的家庭让她内心敏感脆弱,对那些应该给予她完整宠爱却没有履行责任的人都心怀幽恨。 对宋元迪是这样,对阮丽也是这样。 田甜看着眼前这个眼角发红却硬是不肯眨眼落泪的少女,心中酸楚,却也只能回答她:“对不起,阮阮,阿姨不能回答你。” “当年你妈和你爸结婚,我在M市准备毕业找工作,连他们的婚礼都没参加。后来我怀了周星,毕业又没继续弹古筝,慢慢的,也就和柳景县的故人走远了。后来也是过了几年,我才听人说了你爸妈的事。” 宋阮死死咬着唇,胸口抽痛,却是最终不甘不愿地萎谢垂头。 “真的没人能帮我吗?我从生下来到现在,连自己妈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家里所有的照片她都翻过,其中不乏宋元迪当年带着自己的学生们比赛演出的相册。 她也是在其中看到过田甜的照片,所以当晚在校门口,一眼就确定她是宋元迪的学生。 可唯独没有阮丽的照片。 宋元迪也从来不解释。 在宋家,阮丽的名字如同一个禁忌。 她小时候,宋元迪带她回老家过年,留她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宋家亲戚冷嘲热讽的飘过几句“姓阮的狼心狗肺,冷血得要死,读这么多年书知恩图报的道理都不懂”、“你妈也真是狠心,你才半岁,她就能跟别人跑了”等等诸如此类咒骂让宋阮记忆深刻。 小的时候她也一直觉得阮丽跟别的男人跑了,才不要自己和爸爸。 可长大后,她开始慢慢调查了解,才隐约觉得事情的真相并不尽然。 如果真是阮丽出轨,宋元迪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同意签署离婚协议。 可到底为什么? 阮丽作为一个母亲,她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怀揣着怎么样的心境,才能狠得下心宁愿不要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也要逃离柳景县。 十多年,音信全无,甚至没想过回来见宋阮一面。 “你妈妈当年和你爸是师生关系,他们结婚,自然是受了点非议。可我在你爸那里学琴的时候,看得出来,他们是有感情的。” 宋阮抬手抹了把脸上凉凉的泪,漠然开口:“是吗?难道不是我爸一直资助她读书,等她考上了艺术学院,他却不肯再继续供她,而是要她和自己结婚?这种婚姻,你觉得他们是有感情的?” 她也不管周星还在旁边扒饭,冷冷讥讽。 田甜脸色一变,藏在桌下的手拼命绞在一起,期期艾艾的问她:“阮阮,你告诉阿姨,你究竟了解多少?这些事……又都是谁告诉你的?” 宋阮深吸了口气,放下筷子,正视着田甜的脸说:“阿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个世界不管黑与白,我都有了解的权力。你们这些大人,总以怕伤害我为借口,一个个瞒天过海,什么都不肯跟我说,那我只能自己帮自己。” “宋阮。” 空气突然陷入死寂,周星停下手里的动作,不重不轻叫了她一声,用警告的眼神提醒她的失控。 田甜被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说得面色通红,她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哑声说:“你说得对,我们都觉得你很可怜,有些事你能不知道就不知道为好。” “但是没想到,你会自己去了解到这么多。” 宋阮冷笑:“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有些人生来就有一个健全美好的家庭,我不能拥有,难道我还不能弄清楚我为什么不能拥有?” 田甜撑手扶额,许久,她站起来走进卧室,让宋阮等一等。 饭桌上只剩下宋阮和周星两个人。 “你冷静些,在我看来,我妈的确不能告诉你想知道的答案。” 宋阮松了口气,背脊塌下来,失魂坐在那里,对他道歉:“对不起,我原本以为阿姨可以帮我。是我自己抱太大希望了。” 周星其实没真的怪她,只是看见田甜难过自责的样子,他心有不忍。 “我先走了,帮我和阿姨说一声,麻烦你们了,不会再有下次。” 说完,宋阮就跟逃一样迅速打开门走了出去。 周星站起来,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心情复杂。 “阮阮走了?” 周星扭头,看到田甜手里拿着相册,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他看得心酸,“妈,你真的不知道她爸妈当年决裂是怎么回事吗?” 他心疼母亲的为难,却也为刚才脆弱得充满利刺的女孩感到悲哀。 田甜摇头,坐回饭桌,将手里积灰的相册放下。 “我真的不知道,但她说得没错,当年她妈妈没能和我们一样继续上大学,我们在忙开学典礼,她却在准备结婚典礼。至于她对宋老师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田甜之前和所有人一样,认为他们之间是有爱的。 因为如果阮丽自己不愿意,宋元迪也不可能逼她。 但今天听了宋阮的话,田甜竟有些动摇自己几十年的看法。 -- 牛肉 回到学校的时候,沉觉坐在谭静的座位上,彼时离上课还有几分钟,可大伙儿还是按捺不住八卦的目光。 宋阮甚至能听到有人小声议论:他俩这是不是在处对象? 沉觉随意坐着,丝毫不影响他精瘦有型的线条。 他垂眸玩弄魔方,神色淡淡,从容享受着众人探究的视线。 而谭静的同桌,一个老老实实的小姑娘,早就已经把通红的脸埋到胸膛里,心不在焉地写字。 宋阮在后门看了片刻,忽然觉得心烦意乱,好像那些人火辣辣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一样,扭头就走。 刚出门就撞到周星的胸膛里,他从口袋抽出几张照片递给她:“这是我妈让我交给你的,她能帮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宋阮怔怔接过来,鼻头一酸,胸膛如同爆炸前奏胀痛得厉害。匆忙道了声“谢”,快步走出教室。 周星下意识侧身给她让出通道,看着她果决离开的背影,想开口,嗓子却被糊住一般。 而下一秒,沉觉重重地把魔方扣到桌面,起身时桌椅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周星闻声扭头,才发现坐在人家班里的沉觉。 “阿觉,你怎么在二班?” 沉觉脸色沉沉,整个人被山雨欲来的愠怒笼罩着。 刚才周星和宋阮在门口停留的短短几秒,被他尽收眼底。 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你和她说什么了?” 周星没开口,他直视对方的目光,又问:“你和她认识?” 这下周星才回答:“算认识吧,我妈以前是他爸的学生。” 他没有四处宣扬别人私事的习惯,就算面对自己的兄弟,他言尽于此。 可看沉觉表情依旧紧绷,没有松懈的意思,他又叹了口气解释:“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 周星的话在沉觉心底盘踞了许多天。 还有那天在教室,宋阮就当没看见他,在门口和周星颇为熟络的聊天。 他抽烟抽得肺疼,清楚的辨析到藏在体内已经生根发芽的那根毒草正肆虐流着毒液,侵蚀他的五脏。 虽然他很不想因为一个女人,去怀疑自己的兄弟,对兄弟产生那种不可言说的情绪。 但周星的母亲竟然是她爸的学生,那他们认识也不奇怪。 周星说他也是这两天才知道,知道什么? 宋阮明明已经和他坦诚她帮他们的目的和动机,可眼下横生出这样一件事,不免又把沉觉的恶念拖向万丈深渊。 难道宋阮一开始就认识周星,那天也是听到周星很有可能为此受处分,她才撒的谎。 为的不是陆昂成,帮的也不是沉觉他们所有人。 只是帮周星一个人。 沉觉也不傻,混了这么多年,他怎么看不出那天在教室后门,周星明显是隐瞒了什么。 嫉妒像一把无形的匕首,缓缓划开他自以为坚韧的心脏。 他觉得这种感觉难熬极了。 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因为哪个女孩,纠结同一件事到如此地步。 更让他备受折磨的是那天晚上在楼梯间,明明是她挑起来的,他甘之如饴,抱着试探的心态和她烽火相对。 他让她等自己,他想再一次用那辆摩托送她。 可不过几分钟,下来人就不见了。 呵,她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敢耍他。 就在沉觉决定要给她点教训的时候,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一场酒局碰到她。 宋元迪推门而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后那个的少女身上。 宋元迪从商之后,他的故事在商界广为流传。 传闻他多年前被妻子抛弃,却用情至深,独自将女儿抚养长大。 “老宋,可就只等你一人了啊。” 没等众人调侃完,宋元迪就高声说:“等会儿我自罚三杯,给各位赔罪!” 有人看了眼一直跟在他身后默默无言的少女,说:“老宋,这是你的千金吧,长得可真漂亮。” “宋阮,叫人啊。” 在一桌叔叔阿姨的热切期盼和宋元迪焦急的催促下,宋阮抬头,一眼看到坐在中间面容冷峻的少年。 “叔叔阿姨好。” 她今天化了妆,淡却精致,粉红色闪亮的眼影显得眼底水灵潋滟,两瓣唇清透嫩红,平时素雅却清冷的五官此时却平添了几分娇俏灵动。 沉觉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在桌面上扣,恨不得现在就点一支烟,深深抽一口,然后慢条斯理地吹到她脸上。 “见过,大美女嘛,总是让人印象深刻的。” 他正在回答靳光崇刚才的问题:你们都是景中的,有没有见过面。 宋阮没有说话,只是抿嘴一笑,落落大方。 有人在旁边笑说:“光崇啊,我看你这侄子可比你还会讨女孩子欢心。” 靳光崇哈哈大笑,对此也不反驳,反而露出一个颇为骄傲的眼神,对宋元迪说:“老宋,你这闺女斯斯文文的,教得可真好。” 其余人听闻,纷纷点头附和。 宋阮从小到大听过太多类似的评价,她一笑而过,自顾自拆开碗筷,并不打算置身大人们的浮华修罗场。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她自己清楚就行。 又或者说,她自己都不够了解自己。 她抬头去看了眼靳光崇。 男人保养得很好,五官英俊,气质儒雅,没有丝毫同龄人的油腻污浊。 打量靳光崇,视线里不免出现他身边的沉觉。 不得不说,他们家的基因太好了。 这样看来,沉觉应该是像他的母亲。 而这个全场公认风流倜傥的公子哥,正拿意味深长的眼神审视她。 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似乎在说:我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别人不知道你什么样,我可全都见识过。 宋阮淡淡收回视线,眼疾手快夹了一筷子的醋溜土豆丝,仿佛真的是来吃饭的。 沉觉气不打一处来,灼灼的目光恨不得把她盯穿。 他也想知道这个臭名昭着又伪善的女孩到底哪一点吸引了他,让他现在坐立难安。 事实上,宋阮还真是来蹭饭的。 宋元迪现在和人合作医疗器械,而沉觉的舅舅靳光崇是县中心医院的副院长,现在他们在洽谈一笔合作。 宋元迪听闻靳光崇有个情如兄弟的外甥,也在景中念初三,于是就带了宋阮来,希望能拉近些距离。 虽然宋阮并不明白他这种做法的逻辑,但她一个人在家也是吃外卖,所以还不如来全县最好的酒店吃顿好的。 酒局里觥筹交错,看起来氛围融洽,但却处处暗藏利剑。 宋阮专心盯着美味佳肴,时不时也能听懂他们的谈话。 宋元迪对这次合作势在必得,但靳光崇那边却仍旧不肯松口,说是这批医疗器械有多家供应商都提供了更好的价格,宋元迪并不占优势。 而好几次,中心医院和卫生体系的各个领导都出言刻薄,问题尖锐,宋阮在一旁听着都觉得尴尬,替宋元迪和他的合作者捏把汗。 可不得不说,宋元迪从一个小小的音乐老师干到今天的成就,是有两把异于旁人的刷子的。 不管对方说话再怎么难听,宋元迪总是笑得满面春风,不着痕迹的把话题绕过去,真正做到临危不乱、滴水不露。 酒桌上免不了互相敬酒,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逃不过这个环节。 一开始,有人做个形式似的说宋阮是未成年,用饮料代替就好,可宋元迪却不以为意,说他这个女儿从小就酒量了得。 众人惊呼称赞,宋阮也不出声辩驳,拿着一杯红酒跟着宋元迪推杯换盏,收获一片叫好。 沉觉今天却出奇的沉默。 以往他没少跟靳光崇出席各种酒局,年纪轻轻的他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风趣幽默,又会主动照顾人,所有接触过他的人没有不称赞他的。 以至于今天靳光崇都觉得这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 隔着大半个酒桌,沉觉偶尔打几把游戏,休息的时候就看对面的宋阮。 喝了几杯红酒,她的双颊微微泛红,清透白皙的肌肤显得越发动人。 她全程都没说几句话,偶尔有人把话题引到她身上,她也是问一句答一句,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发现她尤其爱吃醋溜土豆丝和小炒黄牛肉。 大人们是为了喝酒应酬来的,几乎不动筷子,这两盘菜都被她吃进肚子里了。 沉觉瞥了眼缓缓送到自己面前来的黄牛肉,只剩最后一筷子的量,他坏笑一下,拿起勺子和筷子,连汁带肉都刮进自己碗里。 而先前等着有些无所事事的宋阮忽然直起腰板,期待着即将转到自己面前的炒牛肉。 沉觉一直盯着她的表情,果然看到她瘪了瘪嘴,难掩失落的放下筷子。 他忍不住抿嘴偷笑,心里狠狠爽了一把。 靳光崇莫名其妙看他一眼,“抽什么风?” 沉觉清了清嗓子,伸手拿酒杯掩盖住脸上的窃喜,“没什么。” “你小子什么时候开始吃牛肉了?” ———— 沉觉:? -- 飙车 “你小子什么时候开始吃牛肉了?” 沉觉被靳光崇问得一愣,下意识抬眼,谁知道宋阮也正好看过来。 “操!” 靳光崇又气又好笑,拍他一掌,“操什么操!嘴没个把门的。” 沉觉不以为意,摸了摸鼻子,再去看宋阮,她居然还看着这边。 不对,她不是在看他。 她是在看……靳光崇! 沉觉只觉得头皮发麻,体内瞬间憋了一股火,眼底森然。 他知道自己的舅舅风度翩翩,在医院不少刚毕业的小护士都总想勾搭他。 想起宋阮之前在五中的传闻,沉觉浑身血液翻滚。 妈的,这女的就这么喜欢老男人? 从洗手间出来,宋阮的座位已经空了。 她跟宋元迪进来的时候沉觉就注意她没有拿包包,所以此刻沉觉并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这种大人们的酒局,小孩一般都是来吃个饭,吃饱就走。 但她如果没走,又能去哪儿。 沉觉打了几把游戏,就再也坐不下去。 走出去的时候龙飞那帮家伙和他打电话,催他去快乐kk。 到饭店门口的时候,他一晃眼,竟然看到花圃旁边冒着一丛猩红的火焰。 冷风萧瑟的夜色里,宋阮只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蹲在地上,手里夹着半截烟。 不知道为什么,再度看到她并非墨守成规的样子,他并没有如从前一样产生厌弃和嘲讽。 他静静注视她安静又清冷的侧脸。 她如同黑夜的鬼魅,褪去白日喧嚣,换上了另一副皮囊。 忽明忽暗的火光在掌心跳跃,她在守株待兔,等一个被此刻风情万种的她迷惑的猎物。 “要借个火吗?” 她扭头,像是故意不拆穿他已经叼了根烟站在那里许久的意图。 那一刻,沉觉挣脱内心千万条的荆棘,飞蛾扑火般迈开脚步。 她的打火机很精巧,还带着温软的触感。 幽蓝色的火焰,和此刻的她一样,美得令人惊心。 “隐藏得真好。不过谁叫你,长了一张乖乖女的脸。” 他顺势蹲下来,离她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 风一扬,他只要一抬手,就可以抓住她的芬香黑发。 “家长都喜欢把别人的小孩物化为美好安静的存在,随他们的便咯。” 说完,她又似笑非笑含了口烟,动作娴熟。 “那他们怎么不把我物化了?”他撑着脑袋饶有兴趣的发问。 “嗯,因为你的坏,与生俱来。” 她认真思考了几秒,给出了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答案。 那抹似有若无的狡黠在她眼底化开,沉觉全身的神经都命悬一线地被牵引。 “那晚为什么不等我?” “你怕了?” 接连开口两次,倒像是他慌了阵脚,怕从她嘴里听到令自己不理智的答案。 她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笑话,把手肘支在膝盖上,腕撑着额角,那点火光岌岌可危的摩挲在黑发边。 “我猜,你应该还想问我,我和周星是什么关系。” “或者,我谎称没有看到你们教训平华,是不是为了他。” 沉觉眯了眯眼,不加掩饰地把眼底的冷恶展示给她。 白烟被风拉得绵长,与狂舞的发丝如痴如醉纠缠在一起。 她嘴角始终保持一个完美的弧度,笑容却渐渐冷却下来。 一点点靠近他,将他冷峻的面容映进幽深的瞳孔。 “一件事,我都和你解释过了,你还在计较。” “到底是谁的心眼比较小?” 她的嗓音婉转低沉,带有狡黠的得意和挑衅。 被风扬起的发梢蜻蜓点水般滑过他滚烫的脸,鼻端尽是春露水的香气。 他垂眸,望着她饱满欲滴的红唇,舌尖从上颚划了一圈抵到下颚,长而密的睫毛轻轻颤动。 她不动声色地扭头,将最后一口烟用力吸尽,然后起身。 脚步还没站稳,手腕就被一股力量狠狠桎梏。 凌乱的呼吸和脚步混作一团,在寂静的夜色角落戛然而止,她稳稳落入一双有力臂膀圈出来的怀抱里。 胸前的两团柔软微微起伏,隔着薄薄的布料抵在他滚烫坚硬的胸前。 她微微皱眉,显然惊魂未定。 而始作俑者,却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口腔里蓄了一团雾气,她的两腮微微鼓起,对视几秒后,她眼角上扬,如痴如醉般地张开两瓣鲜艳的唇。 铺天盖地的桃子味道的烟夹杂着葡萄酒气,涌入他的七窍。 他轻笑出声,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小臂光滑的肌肤。 “宋阮,真有你的。” “把我一直想做的事,做了个遍。” 她佯装无辜地歪了歪脑袋,看了他半晌,才缓缓开口:“总是你问我问题,现在换我问你一个。” “嗯?” 他优越的五官全是漫不经心的情绪,似乎在说:放马过来。 “你和谭静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那和我呢?” “也没有关系。”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但就在她要抽出自己的手时,他指尖发力,掐得她白亮的肌肤上有几道清晰可见的印子。 她愠怒的眼睛里他的脸越来越近,最后耳畔拂过一阵湿热的痒意。 他说:“现在有了。” * 上次坐他的摩托,她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后怕里,对他这个人也全是排斥,所以哪怕几次要被甩出去,她连他的衣服都不肯抓。 可也不过隔了小半个月,她再次坐上他的车,手自然而然环抱住他的腰,听猛烈的风声在耳边呼啸。 十月的冷风从衣服的间隙四面八方灌进来,可她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滚烫的炽热。 他没戴头盔,脸和脖子时常被她扬起来的头发缠绕,挠得人心痒痒。 等红绿灯的时候,有一辆摩托在他们身边停下。 男人高大冷酷,女人妖媚明艳的靠在他背上。 两对人交互个眼神,宋阮本来只是勾着嘴角虚虚冲那个女郎笑,可沉觉却回过头问她:“怕吗?” 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清澈的眼睛里有几分懵懂的倦意和困惑。 可下一刻,她就清醒了,摇摇头。 面对他那张普渡众生、迷惑人心的脸,宋阮是真的感到莫名的心安。 他深看她一眼,然后扭头和那个男人相视一笑,似乎是无声的达成了契约。 “戴好,抱紧我。” 宋阮接过他递来的头盔,将自己的脑袋严严实实套进去。 拉下面罩的前一刻,沉觉和旁边那辆车上的男人都已经蓄势待发,面色凝肃却充满野性。 “你看过《天若有情》吧,吴倩莲不怕,我也不怕。” 他听到了她的话,嘴角浅笑,视线如狼冷酷,势在必得的看向灯火通明的尽头。 “轰隆——” 两架摩托几乎同时发动,闪电一般冲出去,掀滚起一片尘埃。 午夜的街头,充满血性和胆量的比较,宋阮只觉得天昏地暗,整个人如同升天。 双手紧紧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腹,过眼皆是燃烧的火光。 剧烈闹腾的引擎响彻街头巷尾,她的心仿佛跟随着一次次加速、急转而撞得血肉模糊。 她很清楚,正在依靠着的这个少年,嚣张、乖戾、桀骜、洒脱。 她把命交给这样一个人,却得到了那种从危机中捕获的弥足珍贵的安全感。 一场紧张刺激的角逐,气血方刚的青年没有输赢之分。 下车的时候,宋阮冻得嘴唇发紫。 沉觉摘下帽子,按着她仰在车身亲吻,直到她的唇色恢复些。 分离时,额头依旧抵在一起,她的脸颊烧得通红,垂眸不敢看他。 “还是这样显得有气色,好看。” 他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她的唇角,眼睛里还盛满未褪去的情欲。 “第一次亲嘴,嗯?” 他说话很露骨,宋阮压了压砰砰的心跳,摇摇头。 “噢,几岁开始谈恋爱的?” “五年级开始喜欢小男生,他睡着的时候,我偷亲他。” 沉觉哈哈大笑,见她在自己怀里俨然一副装深沉闷骚的得意样子,笑得越来越无所忌惮。 “这样就算亲过嘴儿了?” 他笑完又俯下头来就她的高度,声音沙哑,“怪不得连嘴都不会张。” 她咬咬牙,用力推了他一把。 “流氓!” 就她那点小力气,推人跟挠痒痒似的,加上一句娇嗔的骂句,让沉觉很是受用。 “不会没关系,我慢慢教你。” 她羞恼成怒,又想开口,却被他抱着。 脑袋被扣在他的胸口,鼻端全是清爽的香皂味。 她竟然心软得一塌糊涂。 “想好了?” 怀中的人许久都没有出声,就在沉觉有些不安躁动时,宋阮仰起头,巴掌大的小脸探出乌黑的发。 “你才是想好了没。和我这样一个声名败坏的人扯上关系,你不怕别人说你闲话啊?” “谁敢说老子闲话?” 张嘴就是强势霸道的痞气,宋阮心头一荡,盈盈笑起来。 他低眼看着她,才发现她真正笑的时候,两只眼睛可以弯成月牙的形状。 她的上嘴唇尤其饱满,刚才又被他滋润过,红得水光灵嫩。 “不过,你不是一直都对老男人比较感兴趣,怎么这次上了我的贼船?” 说完全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刚开始听到那些人传她在五中的丑闻,他第一反应是震惊、嘲弄,但过后,他发现震惊和嘲弄的对象竟然是自己。 他无法忽视心底那股怪异的感觉,有种自己发现的瑰宝被别人亵渎了的愤怒,也有听到她喜欢那种男人时的不甘和嫉妒。 而且她今晚,好像一直盯着他玉树临风的舅舅看。 “对啊,我是比较喜欢老男人。唔,他们很成熟、很有魅力,最重要的是,安全感。” 她虽然在笑,语气也有几分漫不经心,可沉觉还是觉得她说的都是实话。 或者说,是真假参半。 “但是谁知道呢,也许这次暂时中了你的邪吧。” 她静静地看他的眉、鼻子、唇线,声音轻得如同一阵尘烟,“沉觉,你好像不是很容易相信别人。” 他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没有反驳她的话。 如果从他对于平华那件事的态度来看,的确是这样。 而且像他们这种人,肯定有八百个心眼子,放纵狂妄的同时又格外谨慎。 似乎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凑到她耳垂,轻轻呵了口气。 “你以为老子平时都这么斤斤计较?那是因为这件事和你有关。” 她踮脚主动亲了一下他的嘴角。 “那我喜欢老男人这事……” 他的眼神一下阴沉,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收紧抱她的手臂,打量着她的脸,缓缓开口:“我等你想好给我解释的那天。” “好。” ———— 终于放到处对象这里了! 后面进度会加快 -- 舅甥 第二天上午,过了大课间,沉觉看到黄琪琪身边的座位还是空着。 他烦得有些急躁。 昨晚温存过后,他竟然一时忘了要她的电话。 现在她不出现,他莫名觉得有一种她突然消失不再回来的错觉。 就好像昨晚疯狂又撩情的一幕幕,是梦。 “宋阮?她生病请假了啊。” 黄琪琪一脸惊悚的看着满脸铁青突然出现在自己旁边的人,满腹疑问,最后迟疑地拿笔戳了戳沉觉的手臂,说:“我虽然不知道宋阮怎么得罪你了,但她这人吧,还行,你就别找她麻烦了。” 沉觉稳了稳心跳,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小心翼翼又忐忑不安的四眼妹,“唔”了一声,撑着桌子站起来。 死女人,昨晚穿这么少和他飙车,不感冒才怪。 他有些气恼,却又担心她的状况,因为她不像是因为一点小病小痛就不来学校的人。 没这么矫情。 于是他又想起那次她脸颊上的巴掌印。 越发焦虑。 等她来了,他一定要按着她的手把号码输进自己的手机。 下午的时候,宋阮裹了件秋季校服外套走进班里。 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 黄琪琪打量她,苍白如玉的脸上红唇微翘,双颊有比平时更鲜明的桃粉色,一向冰冷寡素的宋阮,此时竟有些病美人的样子。 没等黄琪琪说话,沉觉在隔壁跟装了监视器一样,沉着脸走过来。 无视打响的上课铃和匆匆往回赶的人群。 宋阮本想忽视他,可他的目光灼得吓人,她又不想引起大家注意,只得咬了咬牙,站起来走出去。 “手机给我。” 宋阮没想到他不是第一时间质问或者关心自己,而是问她要手机? 她心有不爽,冷冷偏过头,“没有。” “骗鬼啊!” 那时候智能手机还不算普及,可中学生大多都会有一台老年机,没有上网功能,或者上网功能不发达,只是方便家长联系自己。 “有事没事,没事回去上课了。” 她坚决不顺着他,要走。 一把被拦下来,他手臂的力量强得骇人。 宋阮吃痛,正欲发作,额头就覆上一阵凉意。 他的手掌很宽很大,上面有薄薄的茧,指甲剪得利落,十指光秃秃的,带着微微潮湿的寒意,坚实触在她的肌肤上。 她的身体瞬间软了下来,觉得清凉得有些舒服。 “知不知道老子担心死了。只知道你病了,却联系不上你,这种滋味真他妈不好受。” 不是没听过他爆粗,可一句话全是愠怒的俗语,她的心不由得一颤。 “还不都怪你……” 她还是有些低烧,又吃了药,本来就昏昏沉沉的,此时依偎在他怀里,更是迷糊。 语调沙沙,有些怨怼着撒娇的意味。 “几度?不会把脑子烧坏吧?” 他很享受她这样软软的样子,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狡黠地笑。 “烧坏了倒好,不记得昨晚的事。” “想赖账,嗯?” 他和她微微分开,垂眸看她娇嫩的脸。 想起昨晚缠着冷风吻她的感觉,只觉得口干舌燥。 低沉的嗓音有一种蛊惑人心的魅力,总能让宋阮忘记她们正身处教学楼的危险地带。 在上课期间,不务正业的调情,随时有可能被趾高气昂的教导主任发现。 仰头亲了亲他的嘴角,她浅浅地笑,“传染给你,你也忘了,不正好?” 他才注意到,她笑的时候,两边粉扑扑的脸庞有微不可见的肉漩,好像是叫梨涡的东西。 他勾了勾嘴角,意味不明,却是皱眉往后仰了仰,似乎很介意她身上的病毒。 “晚上想吃什么?” “我不上晚修,我爸给我请假了。” 他的眉头这才真正皱在一起,“那你下午干嘛要来?” “不是担心我吗?” 两人静静对视了一会儿,他忽然扭头看了眼旁边,宋阮不由得也跟随他看过去。 长长的走廊,并没有人。 下一秒,她整个人就被换了个方向,背抵到冰凉的瓷砖上,惊慌的唇被一股温热急切堵上。 他吻得很凶,她连推开他的动作都无力作势。 耳边各班老师隔空争斗的声音,什么物理公式、英语单词、酸涩的文言文,都成了飘旋在空中的泡沫。 “老子迟早有一天死你手里。” 怎么可能,要死也是她死在他手里。 宋阮心神恍惚的沉默反驳,竟有一种沉重的失落和隐喻的悲伤。 * 晚修宋阮不在,沉觉觉得无趣,上了半节课就翻墙出去和人飙车。 他倒没有去闹宋阮,知道了她的住址和号码,他沉得住气。 希望她快点好起来。 然后和她在学校接吻。 回到家的时候,靳光崇刚从卧室冲完澡走出来,对站在冰箱前的沉觉说:“给我拿罐啤酒。” 冷气偷跑出来,拉环在安静的客厅响动,气泡声在吊灯下滋滋啦啦的弥漫。 沉觉随手把车钥匙扔到茶几上。 用力过了头,一串钥匙滑到地上,落在一堆杂物中,他也没打算去找。 没有女人的家里,舅甥俩随意躺坐在昂贵的沙发上,身型修长精壮,英俊的脸有颓靡之气,足够迷人。 半罐啤酒下肚,沉觉烟瘾上来,摸了根孝顺的先递给长辈。 “怎么,现在的舅妈魅力这么大,都能管住你这个老烟枪。” 沉觉一双眼睛微眯,充满戏谑。 靳光崇不接受他的挑衅,伸出修长的手指把烟夹住,然后含进嘴里。 不到四十的年纪,是一个男人魅力到达顶峰的阶段,尤其是有靳家基因的男人。 沉觉笑笑,他这个舅舅,的确害人不浅。 不然也不会到现在,还是独身一人。 靳瑜常抱怨,自己儿子和他舅舅一个鬼样。 “这次能定下来了吧,你不嫌我妈念叨,我的耳朵都要起茧了。” 火苗一下被拉长,又倏忽消失。靳光崇似笑非笑,一张脸隐在烟雾里。 “你觉得怎么样?” 人沉觉是见过的。 有一天他逃课早回来了几个小时,正好碰到那个女人在厨房做饭。 靳光崇一身平整的衬衫西裤,倚靠在橱柜点了支烟,目光平和地注视娴静的身影。 饭菜飘香,竟然让沉觉都罕见的感受到了一丝“家”的诡异温馨之感。 人是美的,皮肤很白,眼含秋水,说话也柔声细语。 吃饭时,沉觉注意到靳光崇似乎尤其钟爱她那双修长匀称的芊芊细手。 靳光崇说,你这双手无论是从医做手术还是从艺弹钢琴都是造物主对世间的恩赐。 那个女人似乎是听惯了他对自己的赞美,所以当着晚辈的面,也只是微微羞恼,落落大方。 “那她是干嘛的?” 沉觉问出了那晚自己遗留的好奇。 靳光崇没说话,等吐了口眼圈,拿起一个抱枕超沉觉扔过去。 “臭小子,打听起你舅妈来了。” 空气静默一瞬,沉觉眼疾手快摸出自己手机。 “把你妈招来,你也别想好过。” 靳光崇身形未动,却淡淡开口,瞬间扼压了沉觉的狡猾。 沉觉最讨厌被人威胁,是他舅也不行。 但眼下,他想到宋阮。 还想和她荒唐一场。 反正靳光崇算是承认了。 舅甥俩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可说,靳光崇开了一天会,身体疲乏后知后觉涌上来。 扯了领带走过沉觉身边,忽然想起什么,瞥了眼躺在那里散漫慵懒的人。 “前几天我回辜宁,阿姨收拾房间,捡出来几封信,你要是不要?” 沉觉微微抬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是在辨认回忆。 “呵……” 靳光崇轻蔑笑出声,往前走去。 “你小子还是个痴情种。” ———— 沉觉:我只对宋阮痴情啦 -- 桃子 沉觉和宋阮的事传开,是在段考后。 起因是考试需要清空书桌,大家都会把书搬到水房的阅读角。 宋阮在一楼考试,最后一科结束,慢悠悠上楼准备把书搬回来,却发现自己放书的地方空无一物。 她皱了皱眉,当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果不其然,沉觉叼着根棒棒糖从教室走出来,仰起那张清俊冷酷的脸,走到她身边扯她的书包。 “书都给你搬完了,不劳您费时间,这下能和我去吃饭了吧。” 宋阮感觉有无数道目光比冬日的寒风还要凛冽,恨不得捅破她。 而沉觉,始终面无表情,好像在说:我和我女朋友要去吃饭,看个屁看。 最终,宋阮败下阵来。 总不能当众甩他面子,骂他神经病。 肥仔盯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目瞪口呆,咽了咽口水,说:“觉哥认真的?” 周星靠在后门,双手插在裤袋里,没说话。 龙飞狠狠拍肥仔的后颈,啐了一声:“就许他只对那谁是认真的?” 周星收回目光,和两人相视一眼。 一时间,几人沉默。 “嗯,不错,没当场把我这个男朋友给踹了。” 沉觉看了眼身边寡言的人,手掌收拢抓紧她的。 她下意识挣了两下,没挣开。 “这是不打算认我呢?” 一直是他在说话。 宋阮心还是乱的。 虽然话在那天晚上都说开了,可他这么坦荡,却让宋阮有些吃不消。 她受够了成为焦点。 “真生气了?” 沉觉耐心耗尽,停下来用力扳过她的肩头,愠怒出声。 却发现她眼睛有些红。 傍晚天地昏暗,云霞紫蓝泛光,跑道旁的路灯瞬间点燃,眼前人却怎么都模糊。 沉觉没发出来的气梗在喉间,惊愕无比。 一时间分辨不出是晚霞温柔,还是宋阮惹人心软。 “沉觉,没能力保护我,就别把我推到风口浪尖。” 一出声,还是熟悉倔强的清冷语调。 喧闹的人声被无限放大,风吹乱她的碎发,她目光清澄,注视着他。 他心动,抬手撩开那些恼人多余的发丝,语气不由得放缓。 “你在怕什么?你也会怕?谁告诉你我没能力保护你。” 四目相对,鼻端全是纠缠着水汽的温热呼吸。 她转身走去,在沉觉眼中,是一抹捉摸不定的孤影。 * 宋阮的气来得快,甚至有些莫名其妙,但去得也快。 在学校,她依旧一副我行我素,不问世事的孤冷样子。 沉觉“女朋友”的名头她也不甚在意,反正顶多是被那些嫉妒她又不肯承认的女孩骂“骚货”。 也不是不被骂过。 那时候“美术老师”的事,她都在一片枪林弹雨中挺了过来,何况是因为沉觉背上难堪的骂名。 他是她喜欢的男孩。 其实她清楚得很,景中的人只当看笑话,承不承认她和沉觉在一起的事实还两说。 也是通过这件事,宋阮才知道沉觉在众人眼里是什么龌龊风流的形象。 他和女孩玩,却从来不谈恋爱,管它谣言满天飞。 他乐享其成,反正总会有源源不断的女人往他身上扑。 大到快乐kk的女郎,小到对面景小的小学生。 所以他和宋阮,只是玩玩的可能性更大。 不知道是因为众人反应过来这层关系,还是宋阮坦然接受了旁人的不屑嘲弄,他们的事只掀起了一阵小小风波,旋即便归于平静。 沉觉对自己的过往,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就好像对于“美术老师”的事,宋阮目前没有要和他解释的打算。 心照不宣。 学校那边是平静了,可某天晚上,陆昂成却在宋家门口等到了宋阮。 “你认真的?” “还是只是想找个人玩玩?” 如果让沉觉听到陆昂成的质问,他一定更得意了。 宋阮甚至想到,他那张冷峻英朗的脸,高耸锋利的眉扬起来,薄薄嘴唇噙一股笑瞅她。 他肯定会想:你看,咱俩扯平了,也有人会质疑你和我在一起的真实性和认真程度。 谁是玩咖,还说不准。 想着想着,宋阮轻笑出声。 她的反应让陆昂成的眉心皱得更深。 “小阮,你还小,不要拿自己最珍贵的东西开玩笑。” 她不置可否,随意靠在墙头,两只藏在宽大校裤的腿交迭在一起。 见她不回答,他又说:“你知不知道他以前……” 宋阮烦死了,怎么每个人都要拿他以前什么样做为理由试图阻止她。 好像他因为他以前有多不靠谱,她就注定成为那只扑火的倒霉飞蛾。 而且,怎么好像柳景的每个人都知道他的过去。 “最珍贵的东西?你是想说感情,还是初夜?” 少女的音调如成熟饱满的樱桃,甜嫩多汁,陆昂成脸色更沉。 “小阮!” 他像个大家长,面对叛逆的青春期女儿无可奈何。 揉了揉鼻梁,他抬眼正色道:“你知道我今天在宋老师原来工作室的门口看见谁了?徐胜国的老婆。” 空气中静默一瞬。 宋阮面不改色,指尖蠕动,挠了挠被袖口摩擦而发痒发热的手腕。 “她都能找到你原来住的地方,你就不怕她找到这里来。毕竟,柳景县就这么点大的地方。” 宋阮不答反问:“你怎么认识徐胜国老婆?” 她眼睛掠过一簇光,紧紧盯着陆昂成。 似乎是听到他叹了口气,“小阮,我不希望你受伤害。” 她愣了愣,后知后觉的从脑子迸发出某些念头。 宋阮没有回家,等陆昂成离开后,她打了辆车,回到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广场的假山后,她走过去敲窗户,不一会儿,一张俏丽的脸就随着窗的落下浮现。 两人并肩坐在后座,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 已经是深夜,广场人烟寥寥,只剩下蹦床、碰碰车摊的老板在做收尾工作。 “我没想到你们搬家了。” 宋阮抬头,越过她看往那栋楼最东边黑漆漆的窗。 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竟然浮现出一屋子人在嬉笑中弹奏肖邦的场景。 明明是她没有经历过的场面,她却总是会幻想。 “其实这次回来,我是真想来看看宋老师。” 宋阮收敛心神,眼神不着痕迹地挪到这个风姿绰约的女人身上。 她穿着一件黑色紧身高领毛衣,白色的毛呢大衣,海藻般的长发柔顺漂亮地搭在肩上。 在车内狭窄的空间里她坐得提拔,侧脸清丽,看不出岁月留下的任何痕迹。 桃子又不是有什么通天本事的人,知道这间工作室,不过是因为她曾经在这里学习甚至生活过。 “你不怕他知道你是徐胜国老婆?” 桃子勾着唇轻笑一声,又听到宋阮低声说:“我见过甜姨了。” 四周很安静,封闭的空气里连风声都没有,血液像熔浆,翻滚着。 宋阮看不清隐匿在阴影中人的表情,只听到一声无奈又似嘲讽的嗤笑:“她就那点出息,觉得能不在村里插秧放牛就好得不得了。” 宋阮当然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说。 去年秋天,她和桃子搭上线,前前后后一年的时间,她终于基本了解了当年那几个女孩的情况。 田甜家是柳景县下一个偏远农村家庭的出身,家里有八个孩子,她是二姐,自己努力考上了县里的二高,被当时在二高任教音乐老师的宋元迪发掘,然后开始学古筝,有极高的天赋她决定走艺考这条路。 桃子则算是这批学徒中家庭条件比较好的。 她是补习生,学的是钢琴,有五六年的基础。 当时交了一个已经在艺校学美术的男朋友,但因为男方好吃懒做,只会天马行空,宋元迪也充当了拆散小两口的一份子。 而她的妈妈阮丽,则是她们几人中,情况最为窘迫的存在。 田甜虽然家境不好,可她的父母兄弟同心同德,非常支持她走这条路。 而阮丽可以说是“孤儿”。 她在工作室、宋元迪身边呆的时间最长,田甜和桃子算是她师妹。 当时宋元迪的学生多,忙不过来,这几位他的得意门生就会分担起教学小学徒的任务。 最后,田甜和桃子都考上了艺校,阮丽则继续留在柳景县。 之后的事,不用多说。 要说她们之中谁过得最好,没有定论。 “你怎么认得出她?” 宋阮把那天在校门口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又说:“多亏了你的那则录像,我记人能力很强。” “噢?这么说,田甜这些年的模样没怎么变?” 桃子挑眉问道,似乎是很感兴趣。 怎么可能。 放弃了自己热爱的事业,被生活的困难磋磨,自己拉扯一个儿子长大,怎么可能没有变化。 只是田甜还是当年那副有些土气的样子,喜欢扎马尾,上边别朵花圈,厚厚的斜刘海搭在额前。 还有想变也变不了的纯净、淳朴。 倒是桃子。 宋阮又深看了眼身边打扮时髦精致的女人,怎么也无法与当年模糊录像里开朗活跃的少女联系在一起。 当年的桃子留平刘海,小小的瓜子脸,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十分俏皮。 而现在的桃子,是可以利用一个想要寻找母亲的小姑娘,去毁掉自己出轨丈夫的狠心女人。 宋阮其实并不是很想见桃子。 因为每次离桃子很近的时候,嗅到她身上刺鼻的香水味,触及她狐狸似上扬的眼角,就总会让宋阮想起那段龌龊压抑的日子。 她实在是鬼迷了心窍,才会答应她去害徐胜国。 让徐胜国和外面那个女人断了,和自己沾上关系,然后逼得他名声尽毁,最后跳楼。 可宋阮不后悔。 所有的选择都是她自己决定的,她依旧很清楚自己想要找寻什么。 她得到了自己最需要的东西——从宋元迪、田甜等任何一个人那里都获取不到的东西。 不是那个录像,她至今都不知道自己的母亲究竟长什么样。 也不会在那晚昏暗的校门口,看清上了那辆黑色轿车的女人。 “阮阮,不要恨我,你也长大了,应该知道这个世界没有免费的买卖。” 毕竟只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小姑娘,提前领悟到血淋淋的事实,心惊肉跳,在所难免。 宋阮抿了抿干涩的唇,没有说话。 “这次来,也是想告诉你一个新消息,有关阮丽的。” -- 滚粥 从网吧出来已经是凌晨,沉觉哥几个儿今晚战绩连胜,心情大好,张罗要去撸串。 把夹克领子立起来,沉觉跨坐上摩托,码速扭到底,很快就追上先他一步的周星他们。 “觉哥这车真是不错,什么时候我也能来一辆!” 话音刚落,几人就瞳孔骤缩,心险些呕出来。 沉觉差点撞上一个突然从拐角冒出来的人影。 “我靠,妈的,吓死我了!” 肥仔他们同时停下电车,拍着胸口揉揉眼睛,生怕放纵熬夜后一个不留神出了什么意外。 “那人怎么看得有些眼熟?” 龙飞正挠头,就看到沉觉摘了帽子,三下两下跳下车,拉住那个单薄的身影。 “那是……嫂子?” 周星看了眼迷糊的肥仔。 这声“嫂子”他叫得倒是挺顺口的。 空旷的街道传到一声刺耳的呵斥,沉觉愤怒得喷火。 “宋阮你找死啊!” 大半夜的她不在家好好睡觉,穿得这么少在街上像鬼魂一样游荡,要不是他刚才及时刹车…… 他深吸口气,板着脸问她:“我不是送你回家了吗,怎么又出来了?” 她冻得双唇发紫,头发被风吹到凌乱,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他。 “我好冷。” 声音绵绵的,却在打颤。 沉觉一下就没了脾气,那瞬间感觉到深刻的悲楚。 他一把把她抱住,在耳边呵出白气,解释说:“送你回去后他们非要扯我来打两把游戏,等会儿我们还说要去吃烧烤,你饿不饿?” 她从他怀里抬起脸,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盯着那辆斜停在马路旁的黑色雅马哈。 笑了笑,澄澈水光比天上的孤月更动人,媚眼如丝。 “沉觉,我能坐你的车吗?” * 他后来说她矫情,明明那天都坐上去陪他飙车了,还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 宋阮啃着鱿鱼须,没吭声。 咸香辣腥充斥口腔,她目光有些呆滞,表情像在品味身上渐渐回来的温度。 她坐在大棚最里面的角落,全店唯一一个炭盆也被沉觉从老板那里征用拿来给她。 “要不再来碗滚粥?”他见她神情麻木,嘴唇还是没有恢复颜色。 “行。”她也没拒绝,过了会儿又问:“你们吃吗?” 几人反应了一下,才知道她在问他们。 大概是觉得她一个女生吃得比男生多,有些不好意思。 肥仔搓搓手,憨声拒绝:“我们不爱吃粥,觉哥是怕你冷,点来给你暖身子的。” “那我也不要了。” 沉觉屁股刚起来,听见她改口,皱了皱眉,略有些不耐烦。 赶在他发作前开口,“那粥一盅也挺多的,我一个人吃不完,浪费。” “星子,你吃不?” 沉觉直接掠过了龙飞和肥仔,他们两人无肉不欢。 毕竟像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来夜宵摊就为了吃一口刺激的,谁有事没事点粥喝。 周星扔掉手里的竹签,“到顶了。” 沉觉照旧不急不慢站起来,神色如常,隔着卫衣帽子伸手摸了摸宋阮的头顶,颇有点在逗宠物的意思。 “吃不完不还有我吗。” 宋阮仰起下巴看他,嘴里还在小幅度咀嚼,唇瓣上沾了几缕晶莹的油光。 手举在半空,一小节鱿鱼晃了晃。 “那我要芋头瘦肉的。” 要不是当着这么多兄弟的面,他真想摁住她的肩膀,啜她嘴上的辣油。 他慢慢浮起一点笑意,从嗓子里漫不经心“哼”了一声,闲庭信步的走过去和正在烤串的老板交涉。 沉觉走后桌上气氛突然变得安静,肥仔一颗八卦之心压抑已久,又摸不准宋阮是个什么性子,刚才沉觉在场,他不好发挥。 “大晚上的你跑出来准备上网?” 龙飞接了一句:“结果你和觉哥双双暴露,是不有些尴尬?” 他们两人笑出声。 宋阮觉得不好笑,不过桌上的氛围的确松泛了许多。 “说真的,我还挺好奇,你和觉哥怎么好上的?” 肥仔见宋阮不如先前那样看上去不好相处,聊了几句之后,目光炯炯,盯着宋阮八卦。 宋阮抬头勾了勾嘴角,不答反问:“怎么,我不是他的菜?” 没想到她会反将一军,肥仔的脑子根本没转过来。 龙飞和周星交换了个眼神,确定肥仔不是宋阮的对手。 “找骂呢你!” 周星呛肥仔一声,肥仔笑着挠头,对宋阮抱拳。 “行,阮姐,我玩不过您。” 宋阮脸上浮现出一点淡淡的笑意,正好沉觉回来,一坐下就问:“玩什么?” “玩扑克!”龙飞抢先一步,叼着烟从口袋掏出一副牌。 沉觉低头看她,她撑着下巴,笑得嫣然。 心跳停了两拍。 光影下的面容,瓷白的肤色里掺杂着两圈红晕,洁亮的皓齿咬着红唇,睫毛扑闪,很是动人。 虽然宋阮是第一次和他们坐在一块儿吃饭玩游戏,可氛围却挺好,先前发生过的不愉快也似乎消失殆尽。 一直坐到快凌晨两点,宋阮连打了几个呵欠,沉觉才捏了捏她一直藏在他衣服口袋里的手说散了。 和他们分开后,沉觉没开摩托,宋阮也没问,任由他拉着自己在无人的街道慢慢地走。 “不问我为什么不骑车把你送回去?” “为什么?”她毫无情趣的问了一句。 他翻了个白眼,觉得没趣,用力踢了一脚路边的石子。 “不想把你送回去。” 她抿唇偷笑,“那想把我送哪儿去?” “你大半夜跑出来,你爸妈不找你啊?” 她目视前方,长街中两排昏黄萤火延绵至模糊。 “我爸经常不在家,没人管。” 他没注意到她话中特意漏掉的名词,表现得尤其惊喜和兴奋,像发现了志同道合的知己。 “这么巧,我舅也经常不回家。” 她的脚步慢了两拍,侧头望他,语气如旧:“那你打算走路送我回去,还是让我自己回去啊,我困了。” 话题转得很快,但又似乎是在承接上一个话题,没什么异样。 他眯着眼,沉沉吐了一口白雾。 “我怎么舍得让你一个人回去。” “是舍不得让我回去吧?” 他眼中的情绪更深一层,微微后仰,一错不错盯着她姣好的脸。 “宋阮,你真是妖精。” 自然而然的,又像是受了不知从何而起的撩拨,两人在路灯下接吻。 吻得柔情蜜意,却没有难舍难分的情绪。 -- 裙子 提前把该做的事做了,回到沉觉家里,两人都显得很镇静,该做什么做什么。 沉觉给她找了新毛巾和洗漱用品,还拿了一个袋子扔给她。 宋阮愣了愣,拿出来看,是一条黑色的裙子。 送礼物的人随意靠在墙角,踢踢脚尖,满不在乎地开口:“本来打算圣诞节再送给你的,都没来得及包装,正好今天你试试合不合身。” 宋阮的心像被什么砸了一下,里面缓缓流出来一些温润的水,漫过体内。 “这么好的裙子穿来睡觉以后还怎么穿出去……” 她撅起嘴,露出暴殄天物的惋惜,默默又把衣服放回去。 沉觉没听出她语气的闷慢,但她这样子又是新鲜的。 她显然是很稀罕他送的东西,乐呵呵说了句:“原来你还会穿裙子出门啊?” “啊……” 她一下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他把她全身上下打量一番,说:“我以为你连放假都只会穿那身破烂校服。” 她脸微热,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在嘲讽和埋怨什么。 “哦,我就喜欢穿校服,方便。怎么,给你沉少爷丢面了?” 他还就吃她这傲娇劲,一下子就走近,额头抵着她的,低低地笑。 “没有的事,我是想你只穿裙子给我一个人看。” 温热的气息,沉润的嗓音丝丝入扣。 宋阮的心跳得很快,睁着眼看他一张放大的俊朗的脸,鬼使神差说了句:“我腿很粗的……” 他没当回事,哑然失笑:“就因为这就一直穿校裤?” 回想了一下,这个年纪的女生,哪个愿意成天穿土土的统一制服。 谁不是想着法子钻空子穿紧身裤、小短裙,可劲把自己的风采和魅力展示出来。 宋阮是个另类。 就连碰到她在快乐kk、饭局、网吧,上衣穿得是够惊艳了,可下半身一直都是长裤,微宽松或者直筒的。 她咬了咬唇,没再说话,低头整理袋子,空气里哗啦呼啦的响声在寂静空阔的客厅格外突兀。 他突然觉得心底有股情绪涌出来,堵得慌,抬手撸了一把她的马尾。 “圣诞穿出去跟我约会,听见没!” 夜很长,宋阮不知道沉觉在自己房间睡得怎么样,但她却格外清醒。 本来也挺困的,但在烧烤摊后来靠着他睡了一觉,洗了澡躺下来就精神了。 她开了灯,坐起来,环顾这间客房。 沉觉说他们家不怎么来人,客房有两间,靠近他舅的那间有一次他舅喝醉走错房进去睡过一次,这间从来没有人睡过。 她的心底有细细密密的线穿行而过,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低头看了眼身上的衣服,是她后来撵他重新找的一件休闲T恤。 重新拿出那个袋子,她静静捧着那条裙子发呆。 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送她裙子。 毫不夸张。 是个人,都会心有触动。 小时候,那些在宋元迪工作室学钢琴的女生有时候犯懒撒娇,她们的妈妈就会说“这首曲子弹好,妈妈给你买漂亮裙子”。 宋元迪在旁边笑。 他一个大男人,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知道别的家庭,都是怎么哄小孩的。 但他忙,宋阮又不是小棉袄。 父女俩,一个没有索取过,一个没有馈赠过。 宋阮小时候特别抵触女生的那些小玩意,总嚷嚷要剃光头,穿得很假小子。 第一次收到粉红色的发圈和兔子样式的头饰,还是在工作室学钢琴的一个大姐姐送给她的。 她从来没想过,会有人送给她一条梦幻的裙子。 换上后,她走去外面的洗手间,先是照镜子,只能看到上半身。 长发松散搭在肩头,上面有一截发圈留下的痕迹,却仍旧乌黑柔顺。额前搭了几缕碎发,她伸手捋了捋,露出小巧的耳垂。 深夜不眠的少女,在柔和的灯光下,有一种颓丧却寂静的美。 藏在宽大普通的校服下,让她觉得安全舒适。 转了个身,她看到了卫生间门里自己的倒影。 她身高适中,算不上高挑,这条裙子上半身是收束的版型,她的臀部以上本来就瘦得没剩几两肉,这样一勾勒,更显纤细苗条。 只是两条鲜少暴露的腿,一眼看过去,微微与上半身的纤瘦格格不入。 她腿型很直,但视觉看上去不算瘦、好看。 换了好几个姿势,她突然一阵烦躁,用凉水洗了个手,脱下裙子,换回原本的衣服。 走回房间的路上,她看了眼沉觉的屋子,又往前走了几步。 扭头的瞬间,瞥一眼东边主卧紧闭的大门,停在原地将近半分钟。 四周昏暗,站久了,外面洒进来的天光才有存在感。 * 第二早,宋阮洗漱完,还在想那位大爷会不会睡得昏天黑地。 可路过走廊时,卧室大门敞开着,里面已经没人了。 今天是周日,难得有半天的假期,他居然会起个大早。 可他没留只言片语,家里找不到人,让她有些为难。 她并不想在他不在的时候单独留在这间大房子里。 但心底有个念头如同亘古的树根死死缠着她。 想来想去,准备提步往玄关走去时,突然听到一阵钥匙碰撞的清脆声。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少年独特的清朗声线。 “哟,您老人家也起得挺早!” 沉觉掐灭烟,抬头看到站在门口的靳光崇。 他作恶不少,没什么乖顺的道德感,刚好这位长辈还是处处纵容体谅自己的舅舅,所以即使马上就要被捉个带女孩子回来过夜的“犯罪现场”,也不觉得心虚。 靳光崇刚从女朋友那里回来,医院早上有个会,他落了个文件在卧室。 没理会外甥话中的打趣,他皱了皱眉,盯着他手里拎着的包子豆浆,见了鬼似的问:“你没事吧,是一晚上没睡还是在外通宵刚回来?” 好不容易有个假期,他才不相信这混世魔王能这么自律起个大早吃个早餐然后捧着书本自习。 要是以往他外出通宵被自己捉个现行也就罢了,只是之前自己三令五申告诫过他最近要收敛些,他却还是我行我素,这就让靳光崇有些恼怒了。 “要说你也没多关心我啊,我昨天和你一块儿吃的早餐,我穿的是这身?” 他吊儿郎当的继续往里走,掏出自己的钥匙,插进锁孔里。 靳光崇狐疑盯他一眼,正迟疑是不是真的冤枉了他,就听到他说:“有女同学在,给我留点面子。” 闻声,门里门外的人都一怔。 沉觉看到她清清爽爽的形象站在玄关,转而扬起一个明朗的笑,“醒了?” 她脸上的错愕慢慢冷淡下来。 她没有流露出丝毫羞怯和难堪,但也没有大方的主动开口叫人。 沉觉大咧咧把脚下的运动鞋一踢,忙着寻找自己的拖鞋换上,而以他为界限的两人,视线在上空对注片刻。 虽然没得到称呼问候,但靳光崇也觉得这姑娘的性格挺大方利落的。 这么尴尬的场景,她一点不害臊,反倒是他这个老年人不自然地捂住嘴巴咳了两声。 “这我舅。” 沉觉随意提了一嘴,不给靳光崇更正式的介绍。 “叔叔好。”宋阮没跟他喊舅。 靳光崇险些笑出声,看一眼脸色有些不好的沉觉。 “不必客气。”他瞧这小姑娘更顺眼了,关上门,叫住沉觉低声问了句:“你什么时候开始吃窝边草了,我怎么觉得她这么眼熟,是不是你哪个朋友?” 沉觉看了眼安分站在一旁的宋阮,嘴上没客气。 “舅,你这记忆力下降得厉害啊。” 这话说了一半,意味不明,让靳光崇哑口无言。 “沉觉,我先回去了。” 舅甥俩嘀嘀咕咕,兄弟般的氛围被宋阮打破。 两人同时扭头看她,气氛一度安静。 “叔叔,打扰了,不好意思。” 宋阮这时候才露出些怯怯的表情,一张白皙的小脸藏在长发下,像只兔子,温顺得不行。 纵使是靳光崇真的恼怒和震惊沉觉竟敢带女孩子回家过夜,那点气也早就不见了。 何况他向来自诩是青少年的知己,不会当场拂了自家外甥的的脸面。 “既然是沉觉的朋友,就别客气,留下吃个早餐吧。” 说完就拍拍沉觉肩膀,眼神淡下来,“我还要赶去医院开会,拿个文件就走。” “挺自觉,兄弟谢了!” 沉觉完全无视他眼里残留的告诫。 靳光崇上楼后,沉觉才走过去碰了碰宋阮的手,好像刚才的场景完全没发生过一样。 “别想跑,我一大早给你买的,好歹吃两口。” 她的手凉得不像话,沉觉皱了皱眉,疑心她昨晚是不是没开空调。 两分钟后,靳光崇再次走出来,手里多了份文件夹,打着电话。 “嗯,刚拿到,准备出发,你再睡会儿吧。” 语气温存,与刚才和沉觉言语搏斗,以及对待宋阮的礼貌客气是完全不同的形象。 四周算得上安静,宋阮坐在餐桌,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 就在电话那头的音波就要微弱穿透耳膜时,沉觉突然暴躁摆弄塑料袋,骂:“妈的,没给老子吸管?” 宋阮怔住,精巧的耳朵往上提着抖了一下。 靳光崇不满地皱眉,剜了眼毛毛躁躁的沉觉,并没多说什么,只冲宋阮点了点头,然后走向玄关。 “阿觉今天放假……” -- 唱歌 大冬天的吃个早餐,胃里温暖许多。 沉觉送她回家,两人先去昨晚的地方取车。 “你舅挺宠你。” “确实,因为他年轻的时候也挺浑的。”他语气颇为自豪和窃喜。 “是吗,可我刚听他打电话,对你舅妈……挺深情。” 沉觉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是我舅妈?” 他记得那晚吃饭,她坐边上应该也听大人们调笑提起过靳光崇的事。 他漫不经心自顾回答:“浑归浑,不代表他对女人不温柔。比如我对你啊。” 她往他背上打了一拳,然后顺势搂抱住他的腰,头靠在他的夹克外套上。 “昨晚没睡好,认床?” “有点吧。”停了停,听到她闷声抱怨似的嘟囔一句:“没有下次了。” 他笑出声,发动油门。 * 沉觉那一闹,全校都知道他俩处对象了。 很多人对宋阮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过往哪边转,就另说。 宋阮在班上本来就和大家生疏,这一闹,班里更是没几个女生肯搭理她。 谭静从在村里的小学就是“大姐头”,一帮女生自然是跟着她混。 原本以为她和沉觉是板上钉钉的事,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个宋阮。 宋阮本来也不在意她们的看法,可私下还是会对沉觉说:“你把我害惨了。” 有点撒娇埋怨的意味。 沉觉不以为意,有些轻佻地撇开她的碎发,说:“没有我大家也不喜欢你。” 她不说话了,沉觉似乎也觉得这话有些歧义,收回搂她的手摸摸鼻子。 “那什么,我没别的意思。她们就几把闲的,都多大了还搞小团体。你有我不就够了吗?” “还有周星、肥仔他们,都很喜欢你。” 她想了想,忽然歪头笑了笑,“那我要不要考虑和他们在一起?” 听了这话,沉觉脸都黑了,抓得她手痛。 “你敢?” 她笑嘻嘻地挣脱出来,反握他的手,忽然踮脚去亲了他一口。 广播刚好在放那句“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幽深的夜幕下,人潮涌动,冷冽的风有肆意张扬的青春气息。 “如果你对不起我,你看我敢不敢。” 相处久了,才发现她其实妖得很,根本不像表面上那样无欲、清冷。 她仰起小脸,白皙的脸如同一块碧玉,鼻头红通通的,唇微微嘟起,说着狠话,更像是欲擒故纵。 整个人软软糯糯的,让人恨不得敞开大衣把她抱住。 像抱一只因为受凉而发怒的小兔子,毫无威慑力。 “冷不冷?”他笑了笑,没等她回答就牵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口袋里。 她落后几步,作怪的去踩他的影子。 他觉得她还是有点生气。 “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 她想都没多想,撅着嘴:“有张国荣听我干嘛要听你唱?” 暖烘烘的手被用力捏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把她的话当耳旁风,找准节奏,轻唱起来。 少年特有的清爽声线,唱得用情,克制得喑哑。 他的行事作风与这首歌完全是两个极端,但爱恋和情愫都是深刻。 音乐停了,广播里传来俏丽的女声,宣布着冬日的傍晚接近尾声:“今天的广播到这里就结束了,冬日漫长,愿我们都心怀热情,不忘初心。各位听众,感谢大家的收听,我们明天同一时间再见。” 球场的喧嚣、教室的吵闹、路边车声轰鸣,他的声音在其中并不突出,可宋阮耳边却始终回荡着他的歌声。 她微微仰头看他的侧脸,深邃英挺,高耸的眉峰和被风扬起的短发,都是属于这个年纪,属于他这个人独一无二的意气风发。 有一个瞬间,宋阮觉得自己和他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 谁说十几岁的年纪不懂得什么是爱。 至少在这个男孩为她唱歌的这一刻,她有过想过,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抛下,只好好爱他,和他在一起。 他低头看到她专注的把他看进眼底,目光缱绻,他洋洋得意的说:“怎么,是不是哥唱得太好听了,把你迷住了。” 她只觉得无语。 平时再怎么跋扈无赖,还是和同龄的男生一样,喜欢自称“哥”,“哥很迷人,不要被哥迷倒”。 幼稚又自大,却不让人觉得讨厌。 大概是因为他的脸实在太赏心悦目。 “不生气了吧?” 她心一动,嗡声问:“你就这么会哄女孩子开心?” “那不是。我只给你一个人唱过歌。” 她撇嘴,不信。 他老和谭静她们去歌厅舞厅,说这种话真的不会心虚吗。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停下来,面对着她,语气郑重许多。 “真的,我只哄你开心。阮阮,我想让你开心些。”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她所有的叛逆、冷漠、洒脱都不过是一层伪装。 他猜测她的心满目疮痍。 否则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怎么总会不经意落寞,会一个人在凌晨的街头晃。 或许是因为那天在广场旁边碰见她,又或许是因为他送她裙子,她说自己腿粗,不肯当他的面穿上,半夜却自己偷偷跑去洗手间换。 沉觉对她充满怜惜,妄想自己是拯救她的盖世英雄。 谁能想到,平日唯我独尊、桀骜不羁的混世大魔王会像一个信徒,虔诚地祈祷自己心爱的女孩能无忧快乐。 宋阮忍住红眼眶里的泪,却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穿过他的手臂,紧紧搂住。 她终于能够理解,为什么说那些家庭完满的孩子会成长得很好,一看就是被爱浇灌滋养大的。 被人这样呵护、爱护,真的很满足。 在别人眼中,他们是一对极养眼的情侣。 在跑道的灯光下,没有太过分的亲密动作,却让人惊羡。 谭静站在走廊,死死盯着那一对身影。 “贱人!”她的小跟班忿忿不平。 另一个女生却说:“静,算了,沉觉也不是什么好鸟,他玩腻了就拍屁股走人,咱不稀罕。” 这说辞失去了说服力。 他这么讨厌别人靠近、触碰他身体,可却容忍那个女孩靠在他的肩头,时不时低头弯着唇角笑。 谭静觉得自己快疯了。 她连和沉觉玩玩,被他甩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说沉觉的初恋是个学姐吗?” 她冷不丁来这一句,把所有人都搞得有些懵。 “好像是……他小学五年级就为了学姐和人打架进少管所。” 后来和那个学姐断断续续,直到初二下学期才传来他们彻底了断的小道消息。 还听说他今年初有段时间,学校也不来,成天泡在网吧,晚上去夜店,喝酒偷开轿车,差点撞上桥头人车俱毁。 好像就是他和学姐分手的节点。 当时大家还在感慨,帅哥也会为情所困。 “你们不觉得,宋阮和那个学姐长得有点像吗?” 谭静把手从栏杆拿下来,面无表情地拍了拍,嘴里的口香糖烂得不成形。 众人灵光一现,十分惊诧。 当初听闻沉觉初恋的事,谭静托了各方关系去打听那个学姐,终于拿到了学姐的照片。 是个美人,否则也不会把沉觉吊得死死的。 这么回想,宋阮还真有点像那个学姐,尤其是扎起马尾后的侧脸。 -- 失约 圣诞那天,柳景县飘了薄薄的雪,下了不到五分钟,却让教室里昏昏欲睡的同学欢呼雀跃。 下课时,地面上细碎的冰就已经化完了,水泥地灰暗潮湿,像是落了一场平常的雨。 宋阮没和那些女生一样跑出去,坐着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到三班去一趟。 她出现在窗边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虽然就在隔壁,可平时都是沉觉去找她,等她放学。 周星和龙飞他们几个男生在教室后面打闹,突然看到宋阮。 “哟,找阿觉,稀客啊!”肥仔话里多少有些讽刺。 他奉沉觉为大哥、好兄弟,觉得沉觉对她过分好了,和她在一起背地受了多少指指点点。 但宋阮多少有些不识好歹。 “他今天心情不好,你好好跟他说话。”周星好意提醒她。 “嗯。” 她应了一声,因为她知道他心情不好是因为他们之前约好的“圣诞约会”泡汤了。 原因是她要和宋元迪去走个亲戚。 “你帮我叫一下他吧。” “我去!我帮你叫他!” 龙飞像只猴子一样飞蹦过去,拍沉觉的背,可伏在桌上的人一动不动。 龙飞露出尴尬的表情,四周一堆女生也等着看热闹。 可下一秒,宋阮就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下径直走到他旁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你要现在不起来见我,以后都别见了。” 周围的人瞠目结舌,大气不敢出。 因为没人敢这么和沉觉说话,近乎威胁。 可不到三秒,趴在桌子上的人突然站起来拽她的手就往外面走,还踹了脚桌子,低吼:“看个屁!” 就连肥仔他们都被他这阴晴不定的架势吓一哆嗦。 “我觉哥这脾气真是越来越躁了。”肥仔感慨。 “你现在还觉得宋阮配不上他?就他这臭脾气,几个人能忍?” 周星淡淡开口,肥仔汗颜。 从教学楼走出来,路边还有一些没有融化完全的霜,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就不能不去吗,你能这么听话,答应你爸去走亲戚。” 圣诞这天的活动沉觉从上个月就规划好了,还早早给她买了漂亮裙子,她也早知道他的用心,却还是临时有事,放弃了他。 说完那句话,他就低着头,手插在裤兜里,脸色阴郁,沉默得让人心疼。 宋阮抿了抿唇,上去搂他的手臂。 大冷天的,他就穿了一件薄薄的外套,凛冽高傲,好像除了她,谁都不能近他的身。 “你也知道我和我爸关系不好,但总不可能长久这样下去。我不想再和他吵,让他生气又揍我一顿,也知道他是在找机会和我改善关系。”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他明明被她弄得一肚子火,可当她主动到班里去找他,又这样温温软软地贴上来,说一些走心的话,他就缴械投降了。 “所以你就宁愿让我生气。” 他的刘海被夹有水汽的冷风打湿,眉眼清俊,黑黢黢的眼珠固执地盯着她,让人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宋阮也认输了,走到他身前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嘴角。 歪头轻快开口:“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揍我,我这是有恃无恐。” “你还挺骄傲?” 他声线抿得紧实,恨不得掐死她。 可转念又想起上次在她脸颊上留下的红印,根本不用她多说,他就能猜到她和她爸的关系僵硬到什么地步。 后来又知道,她从小就没妈。 他抬手,用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恶作剧似的碰她的脸,面无表情。 嫌冷,她皱眉躲开,却被他双手捧住。 “那条裙子你还会穿吗?” 她愣住,以为他还在生气,没想到他会这样问。 有一瞬间,她也不管天寒地冻,只想光着腿,只穿那条裙子,踩着小皮鞋和他接吻。 “还有几分钟上课,你要不要亲我?” 他眼眸蓦地深沉,多了几分暗欲,挑了挑眉,反问:“你敢吗?” 可没打算给她回答和反悔的机会,低下头,把她推到墙壁,汹涌地撬开她的唇齿。 …… 上课铃变得稀碎,仿佛亘古传来的钟鸣,她一激灵,无力地推了推他,他的动作却更加有恃无恐,缠着她柔柔的十指背到身后。 “得把晚上那份给我补够。” 世界恢复寂静,失去了宇宙的时间概念。 耳边隐约传来的朗朗读书声,让人心跳加速,一颗心被冲击得七上八下。 在禁忌区和喜欢的少年接吻,已经让她失去了理智。 课都已经开始了十分钟,沉觉终于心情大好,唇角带笑,饕餮过后的满足感肉眼可见。 宋阮两颊被烧得通红,伸手整理额前的碎发,只觉得鼻端还都是他的清澄气息。 “这有点儿乱……” 她怒瞪他一眼,打开他的手,“流氓!” 他大笑,怎么看她怎么爱不释手,推她往前走。 “那你先回去,我去厕所抽根烟。” 宋阮巴不得这样,两人要是同时回去,肯定又要引起不小的风波。 可没想到他会主动放过自己。 求之不得,不想和他多说话,扭头就走。 沉觉才不会那么听话,去厕所抽烟。 她才走两步,就听到“啪嗒”一声脆响,顿时,她感觉四周仿佛弥漫起淡淡的烟草味。 见鬼似的有些舍不得,温存过后,她失去了自我。 正迟疑要不要停下和他道个别,毕竟要到明早才能见面了。 身后突然传来他的声音,“宋阮。” “啊……” 他突然又叫她的全名,有一种初时与当下的交错感。 掷地有声,又无尽缠绵。 灰蒙蒙的天空下,枯黄的树叶落了满地。 教学楼的屋檐很低,他一身蓝白色的校服,交迭着腿随意地靠在瓷砖上,嘴里叼了根烟,猩红忽明忽暗。 他冲她笑,“生日快乐。” -- 舅妈 下午最后一节是物理实验课,宋阮他们班去了实验楼,下课回来,教学楼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也没见到沉觉,他和周星他们约了出去撸串、打桌球。 心里空荡荡的,却又异常满足。 十分矛盾。 始终记得他那句“生日快乐”,跟做梦似的。 长这么大,她从来没过过生日,甚至一度不想记起自己的生日。 在她看来,在宋元迪周围的人看来,她的出生是个债孽,是个原本不该存在的冰冷数字。 时间一久,她就真的不记得自己的生日。 明明刚好是个节日,这么显眼、好记。 只可惜,她也从来不过圣诞节。 可十五岁这年,有个少年在圣诞这天要和她约会,祝她“生日快乐”。 她没问他怎么知道的,却一路都在想这个问题,想他。 今晚要去走的亲戚是宋元迪姑妈,宋元迪上高中的时候借宿在他们家,虽然当时不受待见,但他还是记下了这份恩情。 前端时间姑妈住院,宋元迪帮了不少忙,所以今天人出院了,他们就做东请宋元迪到家里吃饭。 宋阮走到医院的时候,宋元迪还没有从公司回来。 她主动请缨到医院帮忙接人回来。 姑妈家的孩子都在外地,家里只有老俩口和一个保姆,保姆又没文化,办理出院的流程什么的都不太清楚。 姑妈八十二岁,生病前人还是挺精神的。 宋阮上一次见她还是过年,快一年再见,老人家又老了不少,头发花白,佝偻着背正由护工、保姆扶着坐到轮椅上。 “阮阮放学了啊,又变漂亮了。” 宋阮笑了笑,叫她一声“姑奶”,就转身问保姆把那些费用单都拿过来。 “你们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办就好。” 保姆乐得不管事,姑妈十分骄傲的对病友说:“我这表孙女,漂亮又能干,才十五岁咧。” 病房里其他老人纷纷应和,“真羡慕你呢,现在年轻人这么孝顺的可不多了。” 宋阮没搭理一帮老人的“称赞”,脑子很乱,到护士站拿了出院记录,再等电梯下楼去收费处。 她可记得小时候姑奶不怎么待见她,处处都拿在大城市出生的表妹和她比较。 有一次她听老人和别人唠嗑:“这小孩还是得出身正经,在一个健康的家庭长大。你看我孙女珊珊,性子多好。再看我侄子那闺女,成天死气沉沉的,古怪得很。” “没妈的就是这样啰……” 她也没少当着宋阮的面数落:“你说你妈真是个没良心的,当初不是我们宋家,她能上学?生了你就跑,也不知道被哪个野男人勾去了。” 只不过她这次生病,她的儿子和宝贝孙女都没能赶回来,宋元迪忙上忙下,连带着宋阮也跟着受累。 收费处人不是很多,宋阮却不急着去缴费,坐在等待座位上,手里搓玩着那些费用单,忽然有点想给沉觉打电话。 电梯间传来一阵说话声,她抬头,看到靳光崇为首,跟了三四个人,有说有笑的走出来。 靳光崇保养得很好,一身白大褂,既有成功人士的气场又有医者的温润,虽然他早已经不怎么干临床。 “一会儿一起吃饭去,我约了雅轩阁的包厢。” “我们就不去了,你们小两口好不容易二人世界。” 宋阮默默听着,等人走远,才站起来往外走。 天色早已经暗下来,气温骇人,风像刀子一样刮得脸颊生疼。 宋阮站在医院车辆出入的大门,靠在墙角,点了支烟,在夹手里,没抽几口,似乎只是为了驱赶一些寒意。 等了许久,她看到有一对男女,并肩从行政办公楼走出来。 女人穿及踝的羊毛大衣,浓密的黑色长发一半裹在红色围巾里,一半飞扬在空中。 她身材娇小,挽着男人的手,笑容洋溢。 宋阮眯眼,在烟雾中拼命看清她的脸。 熟悉又完全陌生。 天下起小雨,宋阮全然未觉风刮雨雾把刘海都打湿,牛仔裤留下醒目的痕迹。 她只觉得袅袅升起的白烟,怎么都散不开。 五分钟后,一辆黑色的奥迪闪着大灯从立体停车场驶出来,气势迫人。 她面无表情地站直身体,走到最近的垃圾桶旁,把烟掐了,扔进去,然后插兜走出来。 “靳院,下班了?” “辛苦。” 车窗落下来一半,靳光崇点头示意,正准备重新启动,余光看到了独自往这边走的宋阮。 两人的视线撞个正着。 靳光崇有些想笑,他一个三四十岁的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居然两次都比不过一个小姑娘大方。 不过这不能怪他。 他毕竟是沉觉的舅舅,算长辈,碰见自己未成年外甥带回家过夜的小女生,他不能完全表现出刻板严厉的形象,但又不能说完全赞成他们早恋。 多少都会有些尴尬。 “宋阮是吧,今天圣诞,你怎么没和沉觉出去玩?” 他身边的女人有些好奇地倾身,露出半张清雅的脸。 宋阮内心没有丝毫波动,开口叫人:“舅舅……舅妈好。” 女人脸红了一下,像个热恋中的少女。 靳光崇笑了笑,修长的手还搭在方向盘上,问她:“回家吗,送你一程。” “不用了,我和我爸接我姑奶出院,顺便去他们家吃饭。” “哦,那我们先走了。” 他想了想,宋元迪是找过他联系肾病科的床位。 但他贵人多忘事,也没把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宋阮眼睁睁看着保姆推着姑奶走过来,与此同时,车缓缓启动,很快就加速驶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阮阮啊,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要去交费?” 姑奶眼睛不好,没看到宋阮的脸冷若冰霜,缩在袖子里的手在发抖。 “遇到熟人,聊了两句。” 姑奶不自主地往车离开的方向看了眼,喃喃道:“怎么有点眼熟……” 闻言,宋阮猛地抬眼,却又觉得好笑。 就差几秒,如果让他们撞个正着,会怎么样呢? 姑奶先前也没见过阮丽几面,而且过了十几年,其实见了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当年她们对那女孩子的印象就是自家侄子老牛吃嫩草,娶回来的漂亮但家世不堪的女穷学生。 姑奶狐疑十来岁的女孩子怎么会认识开名车的熟人,她又想起宋阮转学回来的缘由,不由打了个寒颤,又想说教。 宋阮没给她机会,径直走回缴费处。 -- 爆发 “刚才那个是小觉的女朋友?” 靳光崇无奈笑着摇头,“我怎么感觉连那小子都要比我先做爸?” 张吟轻笑一声,嗤怪他:“谁让你这么多年都定不下来……” “这不是为了等你吗,等着老天让我遇见你。” 哎,这人,一把年纪,说起情话来让人怪心动的。 张吟抿抿嘴,看向窗外没搭理他。 嘴角都一直没下来过。 等红绿灯的时候,她的手被他握住。 “再等等吧,等明年我调去市里,就不用辛苦你跑来跑去。” 张吟望着男人英俊的侧脸,心中无限感动。 “不辛苦,你在医疗系统,没时间跑,我就陪你多一些。” 靳光崇目光温柔似水,举起她的手放到唇边亲了亲。 “你觉不觉得那姑娘有点像你,尤其是眉毛眼睛。” 张吟脸上的笑顿了顿,许久都没说话,似乎是在回忆那女孩的长相。 “是吗,我怎么和人家十几岁的小美女比。” 靳光崇笑出声,毫不吝啬地夸她,让她心里暖烘烘的。 “说真的,柳景县变了很多。” 她望着窗外的霓虹闪烁,有些感慨,但绝对没有怀念。 “柳景发展还是可以的,但你不肯来县城陪我有什么办法,所以我就只好到市里去了。” 张吟嗔他一口,收回视线,眸光低垂,“再好我也不想回来,以前吃苦吃怕了,这对我来说没什么好回忆的。” 如果不是靳光崇还在这里工作,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回来的。 只要踏上这片土地,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寄人篱下的悲惨童年,就像噩梦重新席卷。 他心中一动,柔声安慰她:“都过去了,你现在有我。” 她莞尔一笑,无限动容。 * 宋元迪赶回来已经将近七点。 家里两个老人,只有保姆在厨房忙活。 在外风度翩翩的男人撸起袖子,围上围裙,把宋阮赶去外面陪老人说话。 有什么可说的,隔代如隔山,宋阮从小对亲戚、血缘这些名词没什么感触。 何况人家不待见她,现在受了点小恩小惠才想起她这个侄孙女,她才不那么贱。 坐在沙发剥橘子吃,吃得牙龈发酸。 客厅里始终只有电视里狗血家庭伦理剧嘶喊叫骂的声音。 老人耳朵不好,音量开得格外大。 宋阮目光无神,点了点手机屏幕,空荡荡的。 行,真行。 她在这里陪老人看狗血剧,人家还不知道在哪里喝酒飙车,连一条消息都不带发的。 没出息的想到他,想先给他发条消息,甚至有点后悔今晚的决定。 其实答应和他去过圣诞也没什么,顶多就是再和宋元迪打一架。 但她也不后悔。 今晚特意去医院,真的遇到了靳光崇和阮丽,隔着很近的距离,看清了总在她小时候梦里出现的那张脸。 比起桃子给的那卷录像,如今的阮丽,更沉静温婉。 可在未婚夫面前,青春时代的那点俏丽劲依旧鲜活。 看来,她过得很好。 只是过得这么好,为什么还能若无其事的重新出现在柳景,还和前夫合伙人谈恋爱。 她是真的已经不在意,还是已经找到了足够强大的保障,才敢这么为所欲为。 自己的亲生女儿就站在她面前,喊她“舅妈”,她居然还沾沾自喜,一脸羞涩。 手指被橘皮染黄,汁水黏黏糊糊的,让人心烦意乱。 宋元迪下厨做了几个大菜,和姑公一老一少,消耗了不少白干。 回家叫的代驾开车,姑奶和姑公送他们出门,不放心多啰嗦了几句。 “元迪啊,遇见合适的凑合凑合过就行了。阮阮也长大了,会理解你的,一个家十年八年没有女主人怎么过哦……” 宋阮靠着车窗假寐,连道别都免了。 因为她极其讨厌被人代替。 不过说回来,要是宋元迪那天真的带了个依依妖妖的女人回家,宋阮也是不会惊讶的。 这么多年,前半段他一心只想把琴房做大做强,到最后落到被学校开除、被家长诟病的地步;后半段又开始白手起家做生意,直到现在小有起色。 他是真的在搞事业,都成了地中海,硬是没有一桩桃色新闻。 以前人家说他带着个拖油瓶,再有钱人家女方也发怵。 现在呢,他是真的被那个无情的女学生伤了心,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一路上,车厢静得只剩下雨刮器的声响,宋阮缓缓睁开眼睛,注视着酣睡的宋元迪。 * 回到家,宋元迪东歪西倒甩了皮鞋就跑去洗手间抠嗓子眼吐得天昏地暗。 过了许久,他扶着洗手台站起来,蓦地看到镜子里斜靠在那里的宋阮。 二八年华,少女的脸全是胶原蛋白,洁白莹亮得熠熠生辉,精巧的五官却全是清凌凌的淡漠。 “我怕你摔死了,我还得给你处理后事,麻烦。” 宋元迪难得没被她冲撞的语气激怒,水龙头哗哗流水,他捧了几掬冷水直接往脸上泼,又听到身后的人问:“其实你可以带女人回来的,反正我也不信你能清心寡欲十多年。” “你他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带人回来你就正好有理由不回来对吧。” 不然怎么说知女莫若父呢。 有些东西,真是与生俱来,切割不断的。 宋阮耸耸肩,不以为意。 “难不成你真的还想着那个抛夫弃女的女人,但是怕丢面儿,你才隐忍这么多年。” 宋元迪猛地抬头,一双眼暴突猩红。 宋阮没有丝毫畏惧,板着脸继续开口:“你有没有想过,她离开的时候才二十岁,去别的地方,没有人知道她曾经跟过你,生过孩子。她那么年轻、那么美丽,说不定早就已经成家,过得比在你身边好一万倍。” “宋阮!” “我说错了吗!” 父女俩几乎是在一个瞬间同时爆发。 “你他妈不爱她干嘛给我取名宋阮!你膈应我还是膈应你自己呢?你既然爱她干嘛不好好珍惜她,非要让她这么年轻就嫁给你,不给她继续读书的机会!” “你他妈钻钱眼里妻离子散就是活该,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给我看,我才不会同情你。给她看?就更可笑,她要是有心,会一走就是十五年?你们不相爱干嘛生下我!” 宋元迪一掌拍向镜子,整齐的镜面瞬间四分五裂,刺耳的响声如雨夜惊雷。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粗喘此起彼伏,盛怒过后,空气陷入无边死寂。 宋元迪捧着一沓相册来时,浑身散发着浓烈到窒息的烟味。 他手掌鲜红的血已经凝固,血丝蜿蜒攀爬在他那双修长好看的手上。 弹钢琴的人,没有几个人的手是不漂亮的。 但他很多年没弹琴了,似乎也没有了爱惜的必要。 “藏了这么多年,干嘛突然舍得让我看你前妻长什么样。” 宋元迪尽量忽视她手里夹着的女士烟,半张脸隐在黑暗里,十分颓靡。 “以前你还小,知道了也没什么意义。现在你长大了……” “你说得对,知道生你的人长什么样是你的权利,我不能剥夺。” 宋阮看了他一会儿,将烟扔在茶几,不动声色地从他手里抽过相册。 用力翻了几页,她越来越暴躁,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最后猛地一合上甩到宋元迪脸上,敲得他额角渗出一个血口。 看到阮丽从几岁开始就存在于他相册里的照片,一张张鲜活可爱的脸逐渐演变为风情美丽的面孔。 直到最后那张婚纱照,一张惊为天人的脸,淡淡的笑,几乎与前几个小时她亲眼目睹的那张脸重合。 宋阮的心脏被人抓住一般,阵阵痉挛抽痛,沉眠的火山毫无保留地爆发。 宋元迪好脾气地忍受自己女儿的狂疯行径。 最后他擦了擦脸,几乎半跪在沙发前,沙哑着嗓音哀求。 “阮阮,给你看也看了,你答应我,去看病,好好治疗好吗?” -- 生日 因为是圣诞,又恰好碰上周末,全县城的歌舞厅都十分火爆。 到快乐kk前,沉觉他们已经在网吧泡了四五个小时。 来这里是因为龙飞最近想泡谭静一个朋友,肥仔等人也乐得蹭吃蹭喝,省得自己还要去和别人拼桌。 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骰子比点数,谁小谁输。 沉觉今晚点特背,打游戏开一把输一把,投骰子也是上来就输。 “今晚怎么一个人?” 谭静的小跟班笑嘻嘻地抢着问他,托腮,一脸无辜的等着他回答。 肥仔清了清嗓子,眼神乱飞,气氛似乎有些尴尬。 “你屁眼看见我一个人。”沉觉冷声开口,扬扬下巴示意身边的周星他们,“我兄弟不是人?” 小女生脸皮薄,哪里想到沉觉说话这么难听,一点余地都不给留,当场就吓得手抖。 原本等着看笑话的众人也都十分尴尬,有人打了个哈哈才算过去。 第二轮是肥仔输,问他初吻还在不在,这小子眼珠子滴溜一转,搂着沉觉肩膀十分骄傲的说:“不在了啊,给我觉哥了。” 众人哄笑。 夜越深,气氛越激烈。 谭静那小姐们对龙飞没意思,龙飞笑脸赔够了就窝在沙发刷手机。 “啧,你别说,意姐点还是正,校服都能穿得这么好看。” 他没敢大声说,悄悄往周星那边挪了一下。 周星举起酒瓶的手停了停,看屏幕上的人。 穿市高的校服,梳着高马尾,站在篮球场上,手举着小麋鹿玩偶,笑容璀璨。 旁边有人凑上来,“有美女自个藏着看,太不够意思了吧!” “哟哟哟,还是市高的,是个姐姐啊!” “几把丑的校服都挡不住的身材……” 谭静翘着腿掐着烟,眼神瞥到屏幕里的女孩,下一秒,一个黑影就压过来。 “嘴巴放干净点!” “操!” 那两个男生暴怒,但奈何对方是沉觉,加上有人及时阻拦,就此作罢。 谭静唇边抹起一丝冷笑,眯眼吸了口烟。 沉觉渐渐有些醉了,黑着个脸独自坐在角落,姿态散漫却迷人。 不少路过的女人想上前搭讪,都被他生人勿近的阴鸷劝退。 他嘴里叼根烟,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摁打火机玩。 刚才只看了一眼周意帆穿校服的照片,满脑子就全都是宋阮穿那身蓝黑景中校服的样子。 明明这么丑,把人裹得像一百二十斤。 但他就是忘不掉。 可她凭什么不跟自己出来啊,沉觉恨不得揍她一顿,或者像下午那样,把她亲到腿软求饶。 他抄起身边龙飞特意买的棒球帽,盖在脸上,试图阻隔震天嘈杂的鼓点。 “吧嗒”、“吧嗒”…… 手中的打火机突然被人拿走,指尖的清凉触感经久不散。 在气味污浊的密闭空间里,一股清香拨云见月般,蹿进他的鼻息里。 他停下所有动作,一动不动半躺在那里,任由嘴里含着的烟被点燃。 若有若无的触碰要远离,他突然抬手,一个用力把人拽到自己怀里。 动作太过突然猛烈,龙飞那顶帽子还没得亮骚够时间就跌到地上,融入黑暗,很难让人再注意到。 宋阮跌倒在他怀里,手腕被他抓得发麻,两条雾蒙蒙的野生眉微微蹙起。 四目相对,谁都没有先挪开视线,谁也没有先说话。 突然,她伸手从他嘴里拿走那根烟,在他炽热露骨的目光下放进自己鲜红饱满的两瓣唇里。 沉觉挑眉,手在她腰上下游走,轻佻又克制。 海绵很湿润,有一股清甜,夹杂着酒精的苦洌。 他一直看她,连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她承受不住,口腔里彷佛又充满他的气息,脸烧得厉害。 好在光影昏暗。 伸手挑开她一根沾在额前的长发,指尖流连,他问得不怀好意:“怎么跑出来的?” “想见你,就来了。” 他心里奔腾过一万句脏话,有一种任由自己堕落完蛋的沉溺感。 夺走那支原本属于自己的烟,他狠狠咬了一下她温软的唇,低声说:“吸什么烟,吸我吧。” 她莫名被戳中笑点,觉得他像一条发情的癞皮狗,急躁又笨拙。 “再笑,嗯?”他的大掌钻到她胳肢窝下面,又快又轻地挠。 她笑得咯咯笑,双脚离地乱蹬,整个人在他怀里乱扭。 “卧槽,少儿不宜!”上完洗手间回来的龙飞吱哇乱叫,抬起一只手捂住眼,往周星怀里躲,捏着嗓子说:“星哥,你管管。” 去蹦迪的人也回来了,看到沉觉身边多了个美女,口哨吹得飞起。 除了谭静和她的姐妹。 沉觉通通视而不见,一手看似随意却侵占性十足地搭在宋阮肩上,翘着二郎腿慢条斯理地抽了两口烟。 “想去哪儿?” 宋阮歪头想了想,“反正不想呆这儿。” “好。” 于是沉觉就牵起她的手在众目睽睽下往外走。 走到通道的时候,她挣了挣,像在闹别扭。 他没放。扭头看了眼,嘴角无声翘了翘。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停下来,有些生气。 “你没发现我今天有什么不同吗?” 沉觉一手插在裤兜里,优越的身型慵懒散漫,尾音低沉性感的哼了声,似乎在反问她。 就在她转身要走的时候,他一把把人捞回来直接抱住。 好暖。 宋阮只穿了一条裙子,打底裤都没穿,一路赶过来,除了刚刚在里面有些回温,血液都还是掺着冰的凉。 “很漂亮。” 嗓音缱绻软绵地在耳畔响起,她耳根发烫,抬手怀抱住他劲瘦的腰,瓮声瓮气:“冷死了。” “活该。下次再敢这样跑出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听起来真有点生气。 气她穿这么少一个人跑过来,又气她穿得这么漂亮,这一路不知道吸引多少男人的目光。 他给她买裙子,是只想自己在她身边的时候看她穿。 就是这么小气。 可是真的好漂亮,他的小女孩穿裙子怎么能这么好看。 想起她平时总是穿校服,连裤腿都不舍得改一下,他就觉得可惜。 又窃喜,她会只为他一个人穿裙子。 刚才拿掉帽子看到她的一刹那,他几乎要醉死过去。 他不抱了,就这样低头看她。 今晚她散着长发,微卷,带有黑钻耳钉,眼妆闪闪的,黑色收腰的裙子,长马丁靴,迷死谁了。 谁说她腿粗。 在他看来就是刚刚好,太瘦他还会担心她会被风吹走了,他上哪儿找人去。 “看够了没?” 好喜欢看她害羞又强装镇定的样子。 “你亲我一下,我就不看了。” 她快速踮脚亲了一下他的喉结。 看到凸起那里快速滑动两下,她笑得眉眼弯弯,手指抚摸着他的下巴。 十五岁的少年,一天下来,胡渣隐约疯长。 “亲一下怎么够呢?” * 再被放开已经是十分钟之后的事。 以前宋阮特别讨厌在酒吧通道接吻的男女,嫌他们挡路。 她双腿发软,心砰砰直跳,全身气温升腾,仍由他搂抱着。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因为老子老早就想追你了。” 其实是有一次他被崔地海罚在办公室抄校纪校规,刘姐的电脑没关,他瞟了一眼,看到上面显示的是二班全员的个人信息。 宋阮,女,瑶族,1994年12月25日生人。 呵,还是个少数民族,生日却在洋节。 “我自己都不记得。” “我妈妈是瑶族。” 她像喝醉的孩童,不着调的嘟哝几句。 “唔,又不是维吾尔族,总不是不能和外族通婚吧。” 她被逗笑,又听到他温热的唇贴在发顶说:“以后我记得。” “那你生日是什么?” “咳咳……” 他突然有些想跳过这个话题,见她仰起小脸一脸迷茫,他才吞吞开口。 因为实在拒绝不了她脸红彤彤像小猫,眼神澄澈望着他的样子。 “6月17。” “哪一年?” …… “95年。” “噢,是弟弟呀。” 她露出洁白的细牙,露出狡黠的笑,娇软俏皮的声音撞进他的胸腔。 他狠狠掐了一把她腰间的肉,沉着脸耍赖:“就半年,不算。” “为什么不算啊?” “唔……算,算,你是我大哥。” 这人真是,霸道死了。 她喜欢死他了。 -- 愿望 沉觉把大衣脱给宋阮,但她的小腿还是不可避免的露出来一截,所以他车速开得不是很快。 柏油路面潮湿光滑,倒影着五光十色。 流光溢彩。 他们的摩托车大概是第一辆没有激情的雅马哈,驮着他们走马观花。 宋阮困得迷迷糊糊,靠在他后背一会儿醒,一会儿睡,混沌的思绪闪过很多场景。 经历过的,幻想过的,即将发生的。 她不到六岁就被送到了市里,宋元迪留在县里工作赚钱,她被扔到全托班。 鸡鸭同笼,多大的孩子都有,什么样的人都有。 那所贵族小学,被扔到全托班的小孩大多都是因为父母忙于生意。 他们一个共同点,就是家境优越。 小孩子或许生来是一张白纸,但成长环境的渲染,错误的价值诱导,往往会让孩童变成最恶毒的人。 当时有一个高年级的小男孩,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宋阮的来历,就开始嘲笑宋阮是从县里来的土老帽。 宋阮从小就不太爱说话,也没想过要主动迎合讨好他们。 她不搭理他,他就变本加厉,开始联合低年级的男男女女背地里捉弄她,搞小动作。 让同房间的女生往她枕头里吐口香糖,让她同班的男生往她背后贴小纸条。 他们觉得怎么有趣就怎么来。 全托班的阿姨发现了说教几句,又呼朋唤友去打麻将。 毕竟这些孩子的爸妈,她惹不起,还指望着抱他们大腿。 宋阮是个从小没妈的孩子,这些小伎俩她只觉得烦,但能受住。 那时候她甚至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要受着,凭什么不能反抗。 她没有回应,久而久之,那些人觉得无趣。 为首的那个坏男生又不知道从哪里听来宋阮有妈生,没妈养,爸爸是个暴利、没有职业道德的钢琴教师。 他在学校散播谣言,说宋阮有先天疾病,所以一出生她妈就不要她了,现在她爸也千方百计的把她甩出去。 纯良的小学生,喜欢以病毒体命名自己讨厌的人。 他们说,宋阮就是个病原,谁碰了她,谁就要去九院。 九院是精神病院。 呼啦啦的一群小矮子,危言耸听,每次路过宋阮都要先刻意靠近一下,然后再用最夸张的动作和表情远离。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壮烈和劫后余生的沾沾自喜。 沉觉跨坐在车背上,修长的双腿微屈都还能着地。 听完她说,脸色阴沉。 “那男的叫什么名字?” 宋阮歪了歪脑袋,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她几乎过了六年这样的校园生活,但那个作为始作俑者的男生,第二年就从小学毕业了。 可他走了又有什么用。 他们的游戏一旦开始,就只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 “你猜后来怎么着?” “五年级的时候,我把那几个人传我有梅毒的女生推下厕所坑了。” “就那种一整条的厕所,没有门的,积攒一轮才自动冲水。我算的时机可准了,把她们推下去后,水立马哗啦啦地冲了她们一脚屎。” 她的语气还挺得意。 被欺负了五年才知道反击,这真的是宋阮吗? “虽然后来我被请家长,之后又被她们找的社会混混拖进巷子揍了一顿,但她们身上的屎味一个礼拜都没散,我觉得我不亏。” “你怎么不说话?” 宋阮往前凑了凑,下巴抵在他坚实的肩膀上。 沉觉想杀人,一肚子火想冲她发,却更心疼。 甚至有点不敢想象她三言两语挑出来说的这些事之外,她还经历过什么。 “宋阮你有病。” 有病才会任由那帮畜生欺负。 宋阮怔了怔。 笑了,没说话。 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她有病。 不然她平时不言不语,怎么会突然做出这么过激的行径,被请到办公室接受教育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也不慌张。 宋元迪就是那时候带她去看病的。 不知道他出于什么心理,大概是怕她能干出更疯狂的事,他还得给她擦屁股吧。 十一岁,或许更早,她就患有重度抑郁。 这是当时医生给出的诊断。 宋元迪起初不信,不肯接受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 直到今年,她被以违反校纪校规,道德败坏为由勒令转学。 宋元迪一巴掌差点把她从桥上扇到河里。 之后他让医生开始介入治疗。 今晚,他拿出阮丽的照片,给她看清楚十月怀她,又抛弃她的母亲的真面目,试图按照医生所说的那样,从根源去治愈她的病结。 但宋阮只平静地告诉他:“能治愈我的不是你,更不是这几张照片。” 她蓄满了泪,内心却很枯涸。 唯一想到的,就是那个抱着球、叼着烟的少年。 * 她留在车上,望着夜色深处水雾蒙蒙的霓虹闪烁,忽然听到靠近她的脚步声。 沉觉一手捧了个小二寸的蛋糕,一手捏着烟往嘴里送,然后皱眉抬起空着的手护住摇摇欲坠的烛火。 每一步他都走得格外小心,好几次蜡烛险些被风刮灭,他脸上那股躁郁让宋阮想笑。 “看老子干嘛,许愿啊。” “许完了。” 就在刚刚他走向她的几步路中,她凝视着焰火高高摇曳,他清俊的脸庞覆上一层晕黄的光芒。 至此,她陷入了他为她专属营造的一场梦。 在这场注定醒来的梦里,做完了该做的事情。 他撇撇嘴,有些不甘心,“刚才才多大会儿,你许的愿望里是不是没我?” 哎,男生计较起来,也真是够矫情的。 她偏偏故意卖关子,托腮盯着蛋糕上的奶油咽口水。 “梦说出来就不灵了。” “都是你的。” 他粗蛮地拔掉蜡烛,整个蛋糕推到她面前,似乎很嫌弃她垂涎欲滴的样子。 “哦,你真不吃?” “他妈的这都几点了,就这一家小蛋糕店开着,连动物奶油都没有,我不吃,腻。” 真是大少爷啊。 宋阮才没这么多规矩,她今晚没怎么吃饭,又吹了冷风,现在只想吃甜腻腻的东西。 沉觉靠在车上,烟抽完了也不打游戏,真就是专心陪她吃蛋糕。 他说不吃,人家真就再没劝过他。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抑制不住愠怒扭头,给自己找点存在感。 可宋阮丝毫没注意到他的小心思,用一只叉子几乎把整个蛋糕都挖完了。 吃得满嘴都是奶油,仿佛世界上没有比吃蛋糕更重要的事。 本来想刺她“没吃过蛋糕啊”,但他突然想起下午她说,她从来没过过生日。 他把话硬生生吞回去,目光深沉地注视着身边的少女。 很想把她十五年的人生都参透,但又渴望在一朝一夕的相处中等她慢慢吐露。 曾经沉觉认为自己是世界上最惨的生物,狗屁不是。 他爸妈就是那种忙于事业,除了给他钱,什么也给不了的父母。 但他的童年还是过得十分愉快。 物质堆积起来的生活,够他挥霍回味的。 而且他有个像兄弟一样的舅舅,得到的关怀,分毫不少。 还和很多人不一样的是,他的父母年少相识,互相扶持,几十年如一日的恩爱。 沉觉知道,他们陪伴自己的时间少,是因为他在父母那里,永远比不上彼此重要。 认清这一事实后,他反倒释然了。 一度在他的圈子里十分自豪,谁他妈的爸妈有他的恩爱。 可他想好好保护、好好疼爱的女孩,从生下来,就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这种感觉很奇妙,这种相遇也很奇妙。 他忽然低头亲了亲她的嘴角。 吃到了一抹奶油,入口滑腻,却不是让他反感的口感。 她睁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他,没有羞涩,没有迎合。 两秒后,他一手拿掉蛋糕托盘,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低头直接深吻。 口腔里是馥郁的奶油芬香。 “沉觉,你会救我吗?” 她从前只怕自己不够疯。 但现在,她渴望做别人眼中的“正常人”。 -- 初恋 他在心里说“会”。 他本就渴望做她的英雄。 但他也只有十五岁,家庭健全,到哪里都是众星拱月的宝贝,怎么能懂她问出这个问题的勇气。 初三的三个尖子班补课到除夕前一天,沉觉觉得这是在浪费他的人生。 于是约了从辜宁市回来的发小到县委大院打球。 宋阮姨妈期,没跟着去当啦啦队的打算。他心疼她,但陪着她也不能缓解她的痛苦。 于是两人在校门口分别,他给她买了热奶茶,又把自己的围巾手套都给她,准备心安理得的去打球。 天早就黑了,不算上沉觉这种逃课的,校园里只有一百来号人都没有,静悄悄的。 “沉觉。” 宋阮快走到田径场,闻声扭头。 沉觉还在分开时的位置上,只不过头也是往反方向看的,只留个优越的后脑勺给她。 他连头漩的位置都长得格外好,短发在路灯下泛光,身影孤零零又轻狂。 突然出现在校门口的女生穿白色毛呢大衣,上乘的面料上点缀着彩色,零零碎碎,像星光。 黑色百褶裙藏在衣摆下,精巧的小皮鞋衬得她的脚踝细得漂亮。 长发低扎麻花,面孔纯净清透,她是每个年纪的男孩眼中的梦中情人。 “新年快乐呀。” 甜软的声音让人无法产生别样的情绪。 宋阮呵出口白气,算着时间该迟到了,转身往回走。 流言唯一的用处,大概就是让人不至于防不胜防。 不管是有心听,还是无意却被迫,起码在有些事情上,给了她一定的缓冲地带。 刚和沉觉扯上关系那阵子,黄琪琪每天都在她耳边念叨她这位小学同学的“光辉事迹”。 五年级就和市重点中学的学姐谈恋爱。 听说俩人家里长辈旧相识,但沉觉通过自己的方式惹到了别人家的娇娇小姐,然后又喜欢上人家。 才五年级,黄琪琪说她们那时候连月经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人家沉觉就已经为爱挥拳了。 他长得好,又有一种天生不服训的狂叛。 一年的时间,就打败周意帆身边那些同龄或年长的花花公子,夺得正牌男友的身份。 但谁会乐意那帮十几岁嘴贱,得不到就信奉毁掉的男生背后议论自己的男朋友是个小学生。 沉觉熬了一年,终于熬到上初中,可周意帆又升至市高火箭班。 才女貌美,艳遇不断。 好在沉觉成长迅速,本来就比同龄人优越的个子更是窜天似增长。 打得一手好球、飙得一手好车、时不时还玩点浪漫,唱歌弹吉他,狂野又温柔,这样的他,终于和周意帆公然成为一对匹对完美的情侣。 但沉觉狂啊,爸妈又长期不在辜宁市,所以小学四年级干脆把他转到县里,让他舅舅照顾他,打算高中再让他自己考回市里去。 小情侣只有每个周末能见面,时间一长,各种问题都出来了,最后难免闹得遗憾。 所以沉觉带她飙车、给她唱歌的时候,她就知道,她不是第一个。 可是她还是抑制不住的心动,因为在她这里,他就是第一个,所以格外珍视。 分手的缘由版本各异。 黄琪琪个人更偏向于是周意帆绿了沉觉那版。 “我同学除了脾气坏点,哪都完美,那可是他初恋哎!” 黄琪琪对沉觉有种迷之崇拜,只因为小学同桌那段时间,她有一次作业找不着了,泪眼婆娑地准备在课堂上社死的被罚站,沉觉却把他的作业丢给她。 虽然她后来知道自己的作业本是被沉觉为周意帆打架的时候甩下楼的。 她知道自己成为不了沉觉的红颜知己,所以干脆换了种方式对他不离不弃。 知道宋阮和沉觉在一起那会儿,她还在桌上划了条“三八线”,一个礼拜没理宋阮。 有天沉觉来班里找宋阮,只淡淡说她是“神经病”。 被刚进教室的她听见了,当天晚自习她就满脸疑惑地问宋阮:“他这么三八你为什么会喜欢他?” 宋阮也不知道,喜欢不喜欢的。 黄琪琪泛冬困,缩着脑袋捂着保温杯从水房回教室时被人拉住。 “把她给我叫出来。” 哎这人,对女朋友都没个称呼的。 时下谁家男朋友管自己女朋友不是叫“宝宝”、“亲爱的”。 黄琪琪和宋阮坐同桌久了,也被感染一身逆骨。 只不过宋阮冷漠少言的,自带高冷气质。黄琪琪学出来,就有点胡搅蛮缠的意思。 “我们宋阮这次期末考班里第二,一会儿老班要给她开小灶呢,没空理你!” “老子年级第一,用得着你们那个公式都写错的老巫婆给她开小灶?” 沉觉整个人阴森森的,瞳孔里燃着一股冥火。 他们站在门口太显眼,越来越多人关注过来。 谭静的小跟班故作亲昵地喊了声“宋阮”。 “你再不警惕回头被让黄琪琪挖了墙角。” 一阵哄笑。 宋阮皱眉,隔着几行桌子和窗外的人对视。 没过一会儿,黄琪琪烧着脸回来,吼道:“我怎么就不能撬你墙角了!” “他脾气这么差,配不上你的。” 宋阮语调清冷又柔和。 * 沉觉气她刚才一声不吭就自己走了。 明明看见了的。 她痛经,却不赖着他留在学校陪她,他那帮发小都说他这次找对人了,多自由。 可碰见一女的专门跑到学校和他说“新年快乐”,她也屁都没放一个。 换做是他,他肯定当场就尥蹶子,要和人决斗。 那晚他俩到底是没说上话,心里别了个小疙瘩,稀里糊涂的过了。 刘女士用三班上了节公开课,只有沉觉发现她连公式字母都写错。 刘女士捧着小蜜蜂来到班里,沉觉阴着脸,一句“老师好”都没有就走了。 宋阮看都不看他,搞不懂他火在哪儿。 她开始讨厌无形中滋长的一种意念。 两个人好的时候能够在凌晨的街道亲吻,舔对方唇角的奶油。 不好的时候,连话都不带说一句。 都是一念之间的事,都由不得她掌控。 沉觉或许把节奏掌控得很好,等今晚打过一场球,明天又巴巴给她带早餐。 但她前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来没经历过这种被束缚却无力挣脱的感觉。 * 晚上她回家很早,因为没人可以厮磨。 陆昂成和黎少妤在路口说话,见她来了,黎少妤笑眯眯地招手,扭头就对陆昂成说:“你们说话,我先回家了。” 陆昂成脸色淡淡,看不出情绪。 他当然知道黎少妤对宋阮态度如此坦诚大方是因为什么。 她的假想敌有了男朋友,她当然就不可能用以前的方式去仇视宋阮。 她和程飞在景中传宋阮从前不堪事迹的事陆昂成都记得,但这会儿她乐呵呵提醒他宋阮交男朋友这个事实,更让陆昂成不爽。 “吵架了?” 宋阮路过他身边不带停的,被无视的陆昂成恼羞成怒,拽住她手腕。 “早跟你说过沉觉不是什么好鸟,这才多久,他那个初恋学姐就找上门了。” “我要是平华,早就管你要二把手的位子了。天天和个八婆一样监视人家,真够他妈孬的。” 陆昂成一怔,手上的力道松了些,皱眉盯着美好年华的少女,听她出口粗鄙,丝毫温柔都不留给自己。 宋阮往电线杆一靠,冷然开口:“他不是什么好鸟,我就是?” 她似笑非笑,“陆昂成,你比我爸还让人讨厌,还是说,你真当自己是我哥了?” “阮丽就生了我一个,一个她都不稀罕要,我哪里来的兄弟和我一起遭罪……” “小阮!” 他受不了她这样说话,轻轻松松没有任何情感就把她自己贬贱得比狗都不如。 他很怀念小时候那个老是跟在他屁股后面练琴的肉胖女孩。 她不爱说话,但也许是和他呆在一起时间长,他学新曲子总比她快,她就对他多一份带着“较劲”的亲近。 后来他不学琴了,她也不弹了,那段短暂的过去也永远回不来了。 “平华和沉觉他们的恩怨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你别管。” 他只是猛抽了口烟,突然告诫她一句。 宋阮低头扣手指玩,又听到他说:“你不是要找师母吗,她现在就在辜宁。” -- 冲突 沉觉看到的一幕,就是陆昂成在给宋阮戴头盔。 陆昂成一语毕,冷风窜动,四周好一阵静默。 两人相对视,都带着窥探和怀疑。 陆昂成见她这个反应,嘴角弯了弯,却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庆幸他这么洞悉小女孩的心思。 毕竟和她认识这么多年了,谁能比得过他与她的默契。 他伸手去拿另一个头盔,套到她头上,一手绕到颈后,细心替她拨开被压下来的马尾。 “你不能光是恨,要了解事情的真相,需要从根源开始。” “你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他不理会继续说:“她老家是平顶山那边的,想去看看吗?” 宋阮失语了。 她毫无预兆得知了自己母亲的家乡。 可是有什么用,不都说她家人死绝了吗?不然她再怎么狠心,不要丈夫和女儿,也不可能不要生养自己长大的家人。 陆昂成手上使最后一下劲,把头盔按下去,她整个头就被禁锢住了。 “不要做傻事,为了个抛弃自己的人,不值当。” 他近乎低语,温煦的语气有近乎偏执的劝告。 宋阮觉得头重脚轻,冷得牙齿打颤,但她在忍。 陆昂成是谁,他十几岁和补习班的老师睡觉,最后女老师家庭破裂,他全身而退。 小学三四年级就跟着柳景县最大的黑社会混,他用那双弹钢琴的手把一个三十多岁中年男人的眼活活打瞎。 虽然是传闻,但那时候宋阮听了以后,是真害怕,害怕他。 他在她面前,在琴房,总是一副温良大哥哥的模样。 宋阮提防他许久,见他对自己没有露出过凶恶的一面,才逐渐接受他一黑一白的人生。 直到刚才,那种曾经灭顶的恐惧,才重新笼罩在头顶。 她一下子接受的信息太多,脑子是麻木的。 陆昂成是什么时候开始调查阮丽的事的?他为什么要调查?那他是不是知道阮丽现在的身份?他还知道什么? 宋阮觉得自己的神经缠得纷乱,过电般刺痛,混乱抓狂,眼前的世界都无法具象。 她用通红干涩的眼瞪他,恨意滚滚。 从小到大,她习惯了自己面对一切,自己走披荆斩棘开拓出来的险路。 再艰难她也是有数的、甘愿的。 也不是没想过自己的想法与另一个人分享、相通。 阴暗也好、晦涩也罢。 但那个人至少不应该是陆昂成。 但要是谁,她没往下想,就听到一声杀意腾腾的喊。 “宋阮!” 短短几个小时,就换做是他了。 在寂静的楼底,他就是个毛头小子,当场尥蹶子,要和陆昂成决斗。 宋阮冷漠地摘下头盔,没看他们任何人,说:“要打滚远点打,别死我家楼下。” 沉觉不乐意了,脸色铁青,两手臂爬满跳动的青筋,蓄满力。 火却不是想冲陆昂成发了。 可他又舍不得对宋阮发火。 他远远看着惹他生气的人头也不回地拐进了小区门禁。 气火都扑在了棉花上,要燎原一样。 “别他妈招惹她。”他阴恻恻开口,连正眼都不愿给陆昂成。 沉觉有一种生来无畏的顽固,哪怕对方比自己年长四岁,个头高出他半个脑袋,他也不带丁点畏惧。 陆昂成觉得他幼稚,毫不留情嘲讽一笑,但又无端嫉妒。 人传狂放不羁的混世大魔王,大半夜因为心爱的女孩醋成大缸,放出的狠话生硬直进,却少了些威慑力。 “这话该送给你自己。宋阮不是一般人,她怎么长大的你了解吗?你要玩,找别人去。” 沉觉现在后悔刚才没当着宋阮的面揍人,想都没多想,侧身抬手抡过去。 打得急了,陆昂成站得稳当,沉觉却是一只脚离地。 “你别这么大脸,有能耐别让你那些破事连累她在酒吧差点被人捅。” 陆昂成脸色阴沉,用舌尖顶了顶口腔弥漫浓稠血气的地方。 “平华的事另当别论,我迟早找你们算。” 站在房间窗帘后的人,纤长的身影与地面的阴暗融为一体。 冬日月光皎洁,却照不进人的心里。 宋阮就这样目送着全身带火的少年愤然离去。 离得很远,看不真切他最后扭头回望的一瞬间所流露的表情。 晚上吞了两片阿普唑仑,还是睁着眼睛到天明。 过年了,又是新的一年。 -- 张吟 又是新的一年。 离开辜宁市,离开辜宁市柳景县平顶山村已经十六个年头。 靳光崇守好最后一班岗,领导班子到大年初一才正式放假,张吟让他忙他的,她睡个回笼觉,搭随便一趟快巴直达县里。 事实是她没睡成回笼觉,大早上被连环夺命call。 秦米米是她在北方认识的,两人共同点就是孤魂野鬼一个,没有理想。 不同点就是秦米米手握巨额财富,将近一个亿,是她从她出轨老爸那里顺过来的。 老爷子病发突然,遗嘱没来得及立。 秦米米猜他本意是要把钱和工厂全给外面那个只有八岁的私生子,但她没让这种结果发生。 在病床前她把老爷子气死了,虽然不是她本意,但她意外成了没有遗嘱下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她大发慈悲,说要把工厂给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 可没过几个月,工厂就炸了,成了一片废墟。 作案人是她拿巨额遗产雇的。 她特意等了几个月,等她顺利拿到大学毕业证,然后订个头等舱,美美飞去北方。 这些阴沟里的事,她不忌讳和张吟说,因为张吟也同样讲述了她为什么会去北方。 虽然秦米米知道张吟没她实诚,有所保留。 但是who care,反正都不是什么纯良的好人,相处起来没有任何负罪和心虚。 起初张吟打零工,秦米米每天吃喝玩乐,反正不差钱。 但后来大概也是觉得空虚寂寞冷,一时兴起要创办一间工作室,砸钱试试看自己有没有当老板的潜质。 但工作室是干什么的,秦米米完全没有头绪。 她问张吟会什么。 没期待得到什么答应。 一个农村妹,能会什么,能给她打下手就不错了。 画画、摄影、钢琴? 秦米米净挑那些矜贵的活计,气死亲爹又毁了小三活路后,冷血打趣自己好朋友也成了她的乐趣。 “我会算钱。”张吟实话实说。 秦米米笑得花枝乱颤,直拍手,“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对吧?不过工作室干什么都的确需要一个管账的。” 最后敲定办了一间婚纱摄影工作室。 秦米米本身学设计的,抛除别的不论,她对服装有一种天生的创造力。 工作室红红火火成立,八九年前还不怎么吃香,生意冷落,秦米米也没有关门大吉的想法。 起初只请了摄影师和策划师,她蹦迪喝酒后婚纱的设计自己亲历亲为,当作醒酒的利器。 只三个人的工资,她完全负担得起。 直到三年前,俩人来到辜宁市,工作室也在这边重新落地生根。 大概是南方水土养人养钱,工作室绩效一跃而上,终于干出点名气。 张吟认识靳光崇,就是因为他那日闲来无事,陪自己二婚的老友及其小娇妻去工作室拍婚纱照。 其实是靳光崇是个生意人,不然哪怕对方是他亲兄弟,他也不会干这么无聊的事。 张吟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年轻。 虽然他明知道她和自己应该是同龄人,但她打扮得稚嫩,不刻意,一张脸光滑白皙,纯纯的黑发。 端着龙井茶上来时,身上银色山泉的清气远甚于热雾腾腾的茶香。 她有一种二十岁出头但沉淀着三十岁女人韵味的风情。 或者说是三十岁女人却保留着二十岁的温纯气质。 靳光崇上一段快走进婚姻的感情结束后,禁欲快两年。 第一次见面,就动了心。 但人其实是秦米米先看上的。 她知道精英医生对张吟那小妮子有兴趣,但她丝毫不在意。 因为她和张吟认识十年出头,就没见她用正眼看过男人。 于是秦米米夜半和自己小男友厮磨时就猜测,她不实诚的那部分,大概是曾经被男人狠狠伤害过。 或许是对方一厢情愿,或许是曾经两厢情愿过,更不堪,或许是霸王硬上弓。 但不然怎么说爱情和命运息息相关。 有一天秦米米缠着造访工作室的靳光崇,张吟突然从自己的办公间走出来,挎着包,化着精美的妆,严正以待对她说:“他是来找我的。” 奇怪,秦米米丝毫没有嫉妒难堪得要发疯。 相反,她觉得自己能和张吟从不吵架的过十年,是有理由的。 * 秦米米谈了个小八岁的男友,男方家是隔壁省的,秦米米要跟回去过年。 但工作室今天还有一单,她说不放心新人,让张吟过去盯着。 张吟起床洗漱,化妆,打了个车过去。 在工作室等了半个小时,那对新人手挽手走进来要试婚纱、聊定景。 之所以让张吟过来,是秦米米太清楚张吟的推销能力。 她看起来不声不响,闷闷静静的,但到北方第一桶金就是干销售赚来的。 两个小时后,张吟和这对新人签订了工作室最贵的套餐服务,新招进来的工作室成员都拍掌叫好。 “吟姐好厉害!” 她们的提成又可以提高了。 “吟姐和靳医生什么时候办事?好让我们工作室的小伙伴也体验一把做娘家人的感觉。” 她淡笑,坦诚说:“最快今年底。” 这是靳光崇给她的承诺。 等他调来辜宁市,重新安置下来。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两点,靳光崇给她发了几条信息,她慢慢看,慢慢回。 午休到四点,她简单收拾了些东西,带上买好的只有市里才有的古早糕点,打车去客运站。 春运其实没有明显界线的高峰期,即使是除夕夜吃团圆饭的时间,都有络绎不绝、步履匆匆的归家人。 快巴刚走了一趟,下一趟要等一个小时。 售票员隔着玻璃对话筒讲:“普通车现在就能走,最后一个座儿,你要不要?” “一张快巴,谢谢。” 她想都没想,递身份证、交钱、取票。 售票员还是忍不住翻了个不怎么明显却碍眼的白眼,嘟囔说:“还是不着急回家,嫌这嫌那儿的,回头连车都没有,看你怎么回去。” 靳光崇会来接她。 张吟一身大几千的毛呢外套,围巾是古驰的,气质清丽,没有多余的行囊,和整个久不精缮的客运站都格格不入,更何况是脏乱挤的黄色普通大巴。 普通大巴没有空调,走的是坑坑洼洼的国道,而且半途还会无数次停车招揽客人。 张吟会晕车,也受不了满车的热臭人味。 娇气也是可以从某个年纪才开始的。 对此她毫不忌讳。 正如她说的,以前吃的苦太多,如今那些苦就算裹上了一层记忆的蜜,她也不愿再多尝一口。 等车的时候,有人眯着眼睛突然仰头打量她,颤声问:“你是不是那个……秋芳家的女娃咯?” 张吟扭头看那位被后辈搀扶在仔细认人的白发老人,微微一笑,脸上却依旧是一片疏离清冷。 “您认错了。” 孙子是城里的打工人,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好脾气的城里女人,不耐烦地拉着老人往他们的候车口走。 “下次再生病,可就只往县里医院去吧,这一趟折腾的……” 张吟带着耳机,里面的女声在悠悠吟唱。 在嘈杂的汹涌里听到对面赶人上车的叫喊。 她扭头,看到那辆满身是泥的红色客车,上面贴着醒目的大字。 “辜宁—平顶山” 秋芳家哪有女儿,女儿早就被“卖”光了。 大概是报应,家里人也死绝了,哪还有秋芳家。 -- 雨夜 田甜想让周星邀请宋阮来家里吃年夜饭。 周星觉得不妥,但田甜几十年如一日的单纯,他不好说太刻薄的话刺激母亲。 “妈,她有爸爸的,咱们和她非亲非故,她为什么要来和我们吃年夜饭。” 不知道田甜是不是忘了上次的不欢而散,她只当宋阮是自己故友同门的女儿,总有一层怜惜在。 但周星却很清楚,宋阮是不愿再见田甜的。 她是个寡情且目的性很强的人。 得不到她想要的答案,她就不会再来了。 田甜叹了口气,把菜装到盆子里,对周星说:“打球别回来太晚,今晚有个阿姨到家里跟我们一块儿吃饭。” 正准备出门的周星愣了愣,转念就懂了,或许这才是田甜想请宋阮来家里吃饭的原因。 龙飞肥仔都跟着家里人回村里守岁去了,周星这趟出去是和小区里的人打球。 几个人打累了,但还不尽兴,约去河边的小黑屋买烟花炮仗。 路上奇迹般的遇到周意帆。 她和她亲哥一起,也是去买炮仗的。 “周星,好久不见。” 其实她和周星没见过几面,和沉觉谈恋爱的时候,都是沉觉去市里找她。 趁她哥接了个电话,周意帆追出来叫住周星,惹得和周星同行的人各个露出贼眉鼠眼的样。 “沉觉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周星自然也听说昨晚在校门口的事,啜了口烟,淡淡说:“你自己看不出来?” 周意帆深吸了口气,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你们今年中考,沉觉是毫无疑问要回市里念市高的。” 她今年高考,周星不理解她为什么提及这个。 “所以呢?”周星隐隐不耐烦。 沉觉是说过要追寻周意帆脚步这种蠢话,但当时小升初,他惹是生非自己作死,沉家父母就是不肯让他回市里。 周意帆也以此为借口,在一次次争吵中提了分手。 “他去市高是因为时候到了,他自己也够得着。学姐,今年六月你就毕业了吧,他去不去也和你没多大干系。” 物以类聚,沉觉身边的人各个都和他一样,精准毒舌。 周意帆苦笑:“你不觉得那女孩有点像我?” 失去了独爱的人回心转意,攀着唯一一点可循的踪迹不肯放手,以此消融心里的不甘。 不知道为什么,一向面瘫的周星笑了。 心里却突然一阵恶。 “学姐,没必要吧?自爱的人才不会希望自己成为某个男人心目中的白月光。” 真的有活生生的白月光,高高悬挂,照耀心底一辈子,又怎么会寻找别的温柔乡。 “她一点都不像你,她家庭残缺,性子古怪,脾气不好,根本不像你。” 周星觉得有些对不起宋阮,但事实的确如此。 周意帆脸胀得通红,倔强地瞪着眼走开了。 * 大年三十,县里的人少了大半,不是回村上过年,就是进市区找新乐子去了。 天黑得极快,冬日太阳下山仿佛是一瞬间的事。 风云突变,团聚的日子,却毫无预兆地飘起雨,显得整座人去楼空的县城愈发阴冷。 宋阮从家里出来时很热,因为冲动。 身上只裹了件薄绒的外套,连袜子都没穿。 靳光崇从医院回到家,宋阮已经在门口站了将近两个小时。 昨晚开始,她又发病了。 她除了那晚扔相册伤了宋元迪,已经很久没有发病过。 抑郁症这东西,发作不像其他的疾病,有什么具象的症状。 是一朵腐烂的玫瑰,在溃臭隐蔽的心底深处,不经意散发出死亡的味道。 她只觉得烦、空、冷。 沉觉没再联系过她,就连她发的消息也都石沉大海。 她知道他生气,也知道自己有错。 总要有个人低头,她人生第一次主动去找一个人。 但她犯病,心里别扭,本质执拗,来了又不让他知道自己来了。 消息没发,门也不敲,就这么吹冷风、淋雨站了两小时。 “宋阮?” 靳光崇是回家取伞准备去接张吟的。 小区的灯堪堪开了几盏,大过年的,就算是高档小区坏了也没有来修理。 这就是县城,不管开盘时多豪贵的小区,到最后总会因为物业费昂贵、管理不当等理由搞得一塌糊涂。 本质是小地方的人喜欢计较,没那么多精力追求品质。 薄雾阴雨中,瘦弱的背影孤零零站着,却有一种古老的苍劲之感。 宋阮抬头看到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一言不发,缄默盯着看许久,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靳光崇觉得这姑娘挺奇怪的,但偏偏身上又有一种和沉觉那小子格外匹配的味道。 他握拳到唇边清了清嗓子,语气尽量放轻松。 “找沉觉?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他从昨晚开始就心情不好,今天一大早回市里跟他爸妈过年了。” 宋阮的防线崩溃了。 “他没告诉我。” 她看起来没什么反应,苍白的嘴唇动了两下,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靳光崇在心里啐那狗小子,有出息长本事了,跟人姑娘玩冷战,一声不响就跑掉,留他一个老人家在这里收拾烂摊子。 再对上宋阮一双漆黑的眸子,他觉得尴尬又愧疚。 “您怎么没回市里过年?” “啊……我啊……” 靳光崇被一个小姑娘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倒了。 平日在官场上从善如流的他磕了巴,把已经到舌尖的那些为自己家小子说的话都吞了回去。 没等他回答,她又说了:“阿姨会来陪您,对吧。” 她不叫舅妈了。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恶心。 原本是想恶心阮丽,但现在觉得没什么必要,阮丽又不知道喊她“舅妈”的是自己女儿。 现在又多了一条。 她是沉觉的谁啊,在大人眼里,他们狗屁不懂,小学生一样非主流的谈情说爱,她凭什么跟着人家喊“舅舅”、“舅妈”。 那股劲上来了,宋阮卑微得像沙漠里干枯的荒草。 温润英俊的男人笑了,连脸上的细纹都是迷人的。 “医院事情太多,就只能委屈她跑来跑去的。” “您很爱她。” 风一吹,她的眼睛覆上了一层朦胧的水汽,鼻腔像被灌注了刺激的液体,辛辣辛辣的。 她也很爱你。 可谁来爱她。 靳光崇察觉到她的失落,或者说是一种不可名状、无法调解的糟糕情绪。 意识到她穿得单薄站了很久,面颊通红,唇色淡暗,微微颤抖,他第一时间想的是:别把人家家的好孩子弄生病了。 脱下大衣裹到她身上,长辈似的关切邀请她:“到家里喝杯热水,我给你打电话教训那小子。” 克数很重的大衣压到肩膀上,像雨突然落大弄折了裂痕四布的枝桠。 他心思很细腻,捻了捻衣领,不让一点寒风雨露泄进去,然后鼓励她,笑说:“能不能跑几步,我有点冷了。” 花圃阴影处,长身伫立,如同电影旁白看完无声的放映。 -- 和好 进了屋子,靳光崇让宋阮坐在沙发上。 家里有长期插电的饮水器,但平时只有两个糙男人住,不怎么派得上用处。 今天是因为张吟要来,靳光崇早晨出门时插上了电。 张吟有很严重的宫寒,每次月经都痛得死去活来。 靳光崇带她去给界内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看过,老头私下和他透露过,这位小姐很难再有孕了。 靳光崇没所谓,虽然是家里独子,但靳家老两口都是党员,没什么传统迂腐的思想观念。 他们的老人爱全都倾注到沉觉这个外孙身上,对他这个快四十还未婚的儿子已经是半放弃状态。 但他还是没告诉张吟老中医的话,不想让她多想。 宋阮听见厨房传来两声结实的喷嚏。 她静坐在那里,手里捧着热水,温度没办法传达掌心。 没有丝毫愧疚,但完全把自己当客人,拘谨安静。 靳光崇回房间换衣服,张吟没接电话,让他有点不安,毕竟这边耽搁了些时间。 没过一会儿,门铃响了。 宋阮的心绞死,放下水杯,走过去开门。 开门的一刹那,其实两个眉眼很像的人完全可以当做是在照镜子。 都穿黑色长衣,头发披散,身高相似,在狭窄的空间,幽冷自持。 “你好,宋阮对吧?” 张吟的声音很软,细细的,想了想,才记得她名字。 靳光崇从楼上下来,听到声音很是诧异,三步两步走过来。 “我刚给你发消息,你怎么就自己到了,说好了等我的。” “一个人大巴都坐一小时了,不差这一会儿。” 靳光崇先俯身拿拖鞋,然后很自然地接过张吟手里的大包小包。 “我在门口看到信息了。”她看了眼侧身站到一旁的宋阮,说:“回头一定好好教训沉觉。” 靳光崇笑笑,空出一只手去捂她冰寒的手,“我刚已经给阮阮说过了,有我们给她撑腰。” 两个人在的时候,叫迭字,更像长辈,也更体现出亲昵。 张吟出现,他们眼里就只剩下彼此。 宋阮站在一旁,依旧披着靳光崇那件黑色大衣,脸色白得发光,被打湿的头发留在两侧,整个人如同凝滞住的水仙花。 靳光崇变得忙碌起来,给张吟拿干毛巾、倒热水、调暖气的温度,问她饿不饿、渴不渴,事无巨细。 他在酒局上推杯换盏,精明又从容,所以才显得此刻他对一个女人的柔情有多怪异但又不违和。 张吟微微不好意思,推他去做菜,然后把保护得很好装饰精美的糕点拿出来,让宋阮不要客气。 “要不和家里说一声,在这里吃年夜饭?” 靳光崇虽然知道女友这样问是应该的,但还是无端怵了下。 哪有家人能放任自己家女儿在外面吃年夜饭的,还是吵架了的男朋友舅舅家。 宋阮目光落在那些糕点上,声音很低:“麻烦叔叔阿姨了。” 张吟愣愣,但很快又恢复过来,看了眼偷听的靳光崇,哭笑不得,“快去洗菜啊,一会儿我来炒。” 又来看宋阮,把糕点推到她跟前,“尝尝看,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甜的。” 多像那种久违疏离的母女关系。 妈妈也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都买了一遍。 枣糕很甜,入口却是苦得有股焦味。 宋阮知道,这些糕点是张吟买给靳光崇的,张吟也不知道坐在自己面前的就是自己不要的女儿。 两人第二次见面,又隔代,没什么好说的。 张吟坐了会儿,就去厨房帮忙了。 宋阮出神望着玻璃门里的男女,互相系围裙、窃窃私语、忙忙碌碌。 电视里春晚已经开始,满屏的红红绿绿。 孤独的少女内心是扭曲的痛苦。 她觉得讽刺,又觉得可笑。 小时候期待过无数次的温馨团圆、合家欢乐,在她早就已经失去渴望的时候,让她完全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不伦不类的站在这里,看着抛弃自己、不认识自己的母亲和另一个男人客气又亲和的招待她。 一晚上,宋阮如坐针毡,衣服下全是潮冷的汗,四肢仿佛被上刑般僵硬。 内心有蛰伏多年的狂兽,时刻有破笼而出的危险。 她隐藏得很好,后半段,靳光崇和张吟似乎注意力也不在她身上。 也没打电话声讨沉觉。 他们才是一家人,哪有大过年为了一个外人骂他的道理。 * 宋阮说自己要回去了,爸爸会找她。 没想着能从张吟脸上看出什么,但她还是看了她一眼。 靳光崇搂着张吟意味深长地目送她,没有送她下楼的意思。 人走了,门关上,张吟仰头问他:“能行吗?” “放心,人已经到楼下了。” 宋阮知道沉觉连夜从辜宁赶回来,或许此刻已经到小区门口了。 可看到他那一刻,她还是停下脚步,失语到静止。 他身上穿了一件新的黑色夹克,昂贵的球鞋面上全是水渍,短发凌乱,清俊的五官半明半昧。 短暂踉跄一下,宋阮心跟着悬到嗓子眼。 怕他摔个狗吃屎,虽然他摔成狗屎都好看 她被人一把搂进怀里,两个胸膛几乎是撞到一起。 鼻端全是他身上湿冷的味道,沾了些风尘仆仆的尘。 又粗又急的温热气息扑到她耳侧,变得滚烫。 “你非要把我搞死才甘心。” 他一边挤着低沉冷峻的声音,一边收拢手臂,死死锢住她的脖子。 她垂着手,还是不肯抱他。 肋骨生疼,她也一声不吭。 他真的要被她折磨死,一颗快要蹦出来的心被撞得四分五裂。 他从前没什么怕的,但现在他真怕她恨他,不肯原谅他。 “宋阮,你喜欢我吗?” 好幼稚,像得不到宠爱的孩子,一遍遍不死心的寻求答案 宋阮突然抬手抱住他的腰,声音闷在他的肩膀下面。 “沉觉,我好嫉妒,嫉妒她和你舅。” 还恨,恨我就站在她面前,恨她都回来了,明明一切这么轻易有迹可循,她却无动于衷,从来没想过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女儿。 她真的冷血冷心,足够狠毒,才能堂而皇之的和另一个男人在这片土地上安家立业。 沉觉短暂怔忡,随即心里一松,干燥的唇轻掠过她的耳垂。 “嫉妒他们干什么,我不比我舅帅?我们俩站一起,不比他俩更养眼?” 她也好羡慕他。 他其实很单纯,他的世界没有这么多阴暗的东西,他也不用背负这么多龌龊。 -- 汤圆 沉觉的摩托被锁在车库,他回市里走得洒脱,连家钥匙都没带。 因为他无论去哪儿,总有人会在家里等他,给他开门。 大过年的,在小县城要找家吃饭的地方不容易。 沉觉带她七拐八弯才在老街的一条巷子里落座。 吃的露水汤圆。 宋阮是吃了饭的。 沉觉在辜宁的家里,保姆端上最后一盘菜时他收到靳光崇的消息,然后跑出来。 “臭小子出息了,吵架还要人家姑娘来找你和好。” 他觉得这句话不对。 两个人在一起,不能总是只有一方低头。 但宋阮亲自到家里找他,给他闷头一击。 只要想到她用那股清冷倔强的样子站在他家楼下两个小时,全柳景县的雨都浇进了他心头。 如果赶不上最后一班普通班车,他会恨死自己。 宋阮没点东西,权当是陪他吃。 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他却把碗朝她那边挪了挪。 “尝尝,带肉的汤圆,我吃了好几年了。” 他们两个人的命运怪异似的分岔——明明她的根在柳景县,却从小被送进市里念书;而他出生在市里,却因为是个顽童被下放到县里。 好像谁都在历劫。 最后才相逢。 用陶瓷的勺子捞起一颗白润饱满的糯米团子,凑近时热气扑了她一脸,咬了一口,肉汁爆出来,香气萦绕整个口腔。 抬起头,发现对面的人什么也没做,就双手搭在膝上静静地看她。 她抿唇,沉默地低头,问:“有什么好看的,你不是饿吗,怎么不吃?” 他不为所动,直到店家又捧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宋阮才后知后觉手里这碗汤圆本来就是他给她点的。 “我都说了我不饿,点这么多,浪费。” 教训人的时候,她像个小管家婆。 沉觉轻笑了一声,不置可否地搅了搅汤,说:“为了你我年夜饭都没吃,我不管,你得陪我吃。” 她缄默不语,脑子里又晃过刚才看到他踏着夜色满脸疲倦焦急出现的模样,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就这样跑回来,怎么和叔叔阿姨交代?” 他发现她的称呼是“叔叔阿姨”,而不是“你爸你妈”。 显得有人情味多了。 “大不了被抽一顿,反正我野惯了,被他们知道大年三十跑回来哄女朋友也没什么。” 他用戏谑的口吻无所谓地述说,说完也没管她的反应,囫囵吃了两三个汤圆。 从昨天和她不欢而散后,他就没怎么吃东西,又赶了一路,坐普通大巴被颠得反胃。 现在是饥肠辘辘,急需一口热乎的来缓解全身的不适。 突然,对面的人默不作声地搬自己的板凳,到他身边挨着他坐下。 他还没反应过来,宋阮就已经把头靠到他的肩上,手穿过他的手臂,用不轻不重的力道握着。 “你吃,我陪你。” 从这个方向,刚好面对老屋里唯一一台电视。 家主老两口带一个四五岁的孙子坐在旁边的饭桌,其乐融融的看春晚小品。 桌旁生着火,一只大黄狗安静卧着。 沉觉笑了笑,任由她靠着自己,吃东西的节奏却放慢下来,时不时也仰头看电视。 小孩子时不时随着屏幕里的场景发出爆笑,举着一串糖葫芦,歪头倒在奶奶膝头。 老人家看着自己的宝孙,也在笑。 沉觉感觉紧靠着自己的身体在微微抖动,他十分不解,低头皱眉问:“好笑吗?” 他从来不看春晚,觉得这些绕不开主旋律的小品更是无聊至极。 “不好笑。” 宋阮这样回答他。 她和对面偶尔关注他们动向的店家四目相对。 揽着孙子不让他胡闹的老奶奶问:“吃饱啦吧?要不要再来一碗?” 她其实是饱的,所以只是仰头看着沉觉让他回答这个问题。 “奶奶,能不能给我们两杯米酒?” 沉觉看着他们桌上的酒,毫不客气地询问。 老头子吸着烟,哈哈大笑,“有什么不行!老婆子,给他们整两杯尝尝。” 奶奶碍于他们的年纪,有些犹豫,但突然想到今天过年。 响亮应和了一声,立马起身去给他们弄酒。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夜已经很深了。 电视的音量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小了,所有主持人都走到台上,开始总结致辞。 难忘今宵,难忘今宵。 无论天涯与海角。 小孙子趴在奶奶怀里睡得香甜,老人家蹑手蹑脚把他抱起来上楼。大黄狗摇摇尾巴,慵懒地蜷缩着趴在炭火盆旁边。 狭小的屋子里安静得出奇,沉觉用手顺了顺她的马尾。 “新年快乐。” 远处传来轰轰烈烈的炮仗烟火声,越来越旺。 这句话还是清晰地落进她的耳中。 最终在心里落地生花。 她仰头注视他,清澈的眼睛亮晶晶,半晌后,她去拿桌上几乎没动过的酒杯,抿了一口入嘴。 然后去扯他的衣领,两唇相碰,渡过甜苦清澄的气息。 “我喜欢你,沉觉。” ———— 我真的好喜欢他俩十五岁谈恋爱的这一段呜呜 -- 坟墓 春节过后进入雨季。 终日湿气阴冷,每每有回暖的迹象,总是被雨水浇灭。 柳景县有一座“墓山”,小地方没有正儿八经的墓园,死了人都往那座荒山埋。 久而久之,老远就能瞧见满山头的墓碑。 宋元迪一身黑衣,踩着色泽灰昏的皮鞋低调地沿着山路走。 离清明还有段时间,山里人烟罕至,重重乱木丛中,苍凉阴冷,静得让人产生世间只剩下自己的错觉。 他选择的是一条还算开阔的大道。 前几年有山民划地强行收钱,他就花大价格买下了这块地。 毗邻的只有三两个坟头,比起他处的繁乱,这里算一片净土。 收起伞,他点了支烟,半蹲下来,然后撕开香烟蜡烛的包装。 打火机打了几次都没点燃蜡烛,他也不急,一遍遍点。 插好烛火,他把一把香次分三支,插到松软的土里。 期间四周死寂,他不厌其烦,直到一整把烟都插上。 嘴里的烟也燃到了尽头,他眯眼,透过最后一缕薄烟,看眼前干净的墓碑。 没有照片,没有名字生平。 一位年华尚好的佳人,若是让人目睹她的芳容,他会觉得是种亵渎。 她才活了二十一岁,能有什么值得书写刻画的事迹。 “小阮谈恋爱了,我猜的。十五岁,可以谈了。” 她跟着他的时候,也才十六岁而已。 他没有阻止,只盼望着与同龄人的接触相处,能让她体会到正常生活的意义。 没有声响回答他粗哑的嗓音。 雨逐渐大起来,他扔掉烟头,抬手摸了一把脸。 陆昂成这次上山没有带任何兄弟,他逃课,陪躺在地下的人喝了几罐啤酒,抽了一整包烟。 “你放心,沉觉就算不跟五条混了,我也会记得你的仇。” 今天就算沉觉变成死读书的四眼呆子,他陆昂成也不会忘记他兄弟的命是怎么没的。 一个人犯下的罪,不会因为他今后改变成什么样就可以抹杀。 整理好心情,陆昂成戴上帽子,插兜沿着湿滑的山路往下走。 无意间抬头一瞥,看到了一个脚步沉重的中年男人。 他当然一眼就认得出这是他曾经的钢琴老师。 小的时候他不愿学钢琴,被他妈逼着去,时常耍小聪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甚至把琴房的门锁上在里面吃烧烤,搞得乌烟瘴气。 没少和这个老师斗智斗勇。 他知道宋元迪虽然是个贪心重利的商人,但同时也是个惜才的老师。 他曾是宋元迪引以为傲的“双子星”之一。 宋元迪筹备的汇报演出里,专门为他的两颗双子星安排了四手联弹。 只可惜,没等到演出那天,他家里出事,顶梁柱没了,母亲微薄的工资不足以支撑宋元迪一提再提的课业费。 那个原本要和他坐在一张钢琴椅上的小姑娘也没有登台表演,甚至之后也没有再继续弹琴。 他原本还以为,她是因为他上不了台,所以她也赌气不上了。 陆昂成嘴边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嘲弄。 那个曾经为他妥协,依赖他的小姑娘,终究是长大了,现在为了别的男孩,不给他好脸色。 但陆昂成就是不信邪。 宋阮不是个规矩的女孩。 她表面是一朵洁白纯净的百合,但实际上花蕊淬了毒,会害死别人,和她自己。 他居高临下,隔着树木杂草,久久盯着宋元迪驱车离去的方向,心底不可捉摸的念头越发清晰。 * 距离考试还有不到四个月,学校对各方面的管理越发严格,但还是挡不住某些不安分人的惹是生非。 肥仔在校外被人揍了一顿,起初无人在意,连他自己都觉得理亏。 起因是他去上网,没地方停车,他暴脾气上来就把一辆离自己最近的车从车位拖出来,把自己的车挪进去。 谁知道他点背儿,踩了雷坑,那车是一个黑社会女朋友的。 他单枪匹马,被人摁在网吧揍得鼻青脸肿。 昨晚,龙飞下晚修回家好好走在路上,就被人从背后闷了一棍子,现在还头昏脑胀。 沉觉阴着脸出钱推他去医院检查,检查结果是脑震荡,里面还有一大血块。 一次是意外,两次就是有人蓄意为之。 目标就是他们这帮人。 宋阮正在收拾东西,原本已经走了的黄琪琪着急忙慌跑回来,冲她吼:“宋阮你快去拦沉觉!他要把平华打死他也完了啊!” 她毫无形象大喊,话没说完就哇哇哭起来。 一半是被沉觉刚才红着眼睛把人往死里揍吓的,一半是真的担心他的前途。 宋阮心一紧,双脚发凉,扔掉书包跑出去,迎面撞上周星。 “你不拦着他?” 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惶恐又困惑地盯着周星。 认识他们也有大半年了,也许是有田甜这层关系在,她自认为周星算他们这群狂徒里比较理智的。 “你和陆昂成什么关系?” 周星没回答她,声音冷冷地质问她。 “回家问你妈去……” 陆昂成说他去学琴的第一年,田甜和桃子都还在。 她刚跑出去两步,就被身后的人揪住衣领,整个身体硬生生转了一百八十度。 周星沉着脸把她推着往前走。 还没靠近校内那个无人靠近的废弃垃圾场,她就已经嗅到腥臭的血味。 忍住惊惧和恶吐感,她冲着昏暗的地方跑过去,推开站在外侧的肥仔,甚至人都没看清,就甩手给出去一巴掌。 就算是要踮起脚尖和他接吻的时候,宋阮都从没觉得他有这么高。 一米八的身高,佝偻着精瘦的肩膀,大冷天穿个短袖,阴鸷的脸色半隐在灯光下,偏过头用猩红的眼瞪她。 “宋阮你别管这事,这狗逼欠揍!” “啪!” 连着用同一只手甩了两巴掌,对方都是精壮皮厚的青春大男生,她觉得巴掌又辣又痛,浑身的血液都往上涌。 肥仔还没反应过来,沉觉就已经拽住她的小臂往自己跟前拖。 “你知道自己在干嘛?” 他自己当着一众兄弟被女朋友打都不算什么,可是她女朋友打他兄弟。 她仰头看他几秒,忽然挣开桎梏,还是用那只手,打向他干净的那边脸。 清脆的声音从他脸庞和她手腕发出来,听在耳里都觉得疼。 “宋阮!” 他气到肺炸,刚才没发泄在平华身上的怒火仿佛在这一刻全部迸发出来,眼神凶恶得要杀人。 “这句话该我问你。” “在学校群殴,你他妈显得自己牛逼?” 两个人都目瞪耳赤,浑身冒刺。 说实话,肥仔不觉得挨的宋阮那巴掌有多痛。 但当着这么多人被一个女的打,他没面极了,他也知道沉觉为什么冲宋阮吼。 平时沉觉连对她说一句狠话都不舍得。 肥仔知道宋阮在沉觉心里的分量,不想事后人情侣和好了,自己当背锅侠,于是出声和解:“阿觉,冷静,我没事儿。” 没人理他。 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沉觉抬手指肥仔,牙齿发出咯咯的声响,浑身的青筋鲜活地跳动。 “肥仔被打得不成人样,龙飞还在医院躺着,医生说再严重些,他就成植物人了。” “陆昂成耍阴招,动我兄弟,我揍他一条走狗,公平得很。” 宋阮觉得自己几乎要站不住,凉凉的风吹得她肌肤裂开般得疼。 “他家破人亡,没有牵挂,死了一了百了。你有兄弟,有家长,有我,公平?” 他怔住,眼中破碎的光一闪而逝,来不及消化她的话。 只是一昧恼怒,昏了头。 “收拾不了他老子不姓沉!他不就想要我的命,老子又不是输不起。” 她不说话了,余光里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平华。 她忽然觉得很烦,耐心被耗得一塌糊涂。 难得清醒的时刻,给了他,他却不听。 她连自己的人生都不在乎,却为他面面俱到的考虑,提心吊胆。 浑身的神经被扯成毛线,搅成一团,没有章法的混乱。 第一次觉得和他无法交流。 他无法拯救她,她也无法安抚他。 -- 质问 宋阮走后,沉觉醒了,悔恨交加。 他没追上去,但再追也不能挽回什么。 一拳砸在生锈的防护栏上,他忍住再给地上瘫死的人一脚的冲动。 又他妈是平华,又他妈是陆昂成。 她明明和陆昂成不对付,却阻拦他做事。 是怕他受到报复,还是怕他收到处分甚至是坐牢。 “平华死不了,找个时间和她说清楚。” 他看着自己流血的拳头,眼睛酸楚难耐,看了眼周星,含过他递来的烟。 “星子,我害死了陆昂成的兄弟,我不觉得是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一个烂人,他不后悔。 也知道这仇一旦结下,不管他还是不是跟着五条混,都过不去。 他也从没怕过陆昂成。 算计他兄弟,他就打人打回去;要他的命,他要是输了,给出去就是。 可中间多了一个宋阮。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个连自己的命都轻贱、生活一塌糊涂的女孩,会拦他。 “但我竟然怕了。” 他回头望了眼地上血肉模糊,手脚隐隐抽动的人,指头的猩红晃动出火花。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她那句“你有兄弟,有家人,有我”。 和她的第一年开始之际,她用带着酒意的吻说她喜欢他。 而他给过她什么。 明知道她的人生飘零破碎,明知道她在盼望渴求什么。 他猛地想起那天圣诞夜,她问他,会救她吗。 * 宋阮是去找陆昂成算账的。 一笔笔的,全是关于沉觉。 她恨他,为什么要把沉觉拖下万劫不复之地。 但是陆昂成却告诉她,“小阮,你妈妈早死了。” 她被他完全带偏,冷笑。 阮丽早死了,那靳光崇身边的女人是谁,是鬼吗。 她瞧不起陆昂成这种自己惨就要毁灭全世界的人,一股气血冲头,她拿走他的烟,把烟头一点点摁在他袒露出衣领的肌肤上。 “阮丽多狡诈啊,鬼才骗鬼。一个自私的鬼,才骗得了你和宋元迪这种阴沟里老鼠。” 陆昂成面色不改,目光平静地对上她通红的眼睛。 “你觉得我和宋元迪是一丘之貉?” 她勾起红唇,有一种毁灭苍生的美。 “一个诱娶未成年学生,一个要为自己强奸女学生未遂的兄弟报仇,谁说不是呢?” 陆昂成轻笑一声,抓住她纤细的手腕。 “可他杀人了,杀人了就得偿命。” “哦,那你把他杀了吧,然后我再让你偿命。” 他修眉紧蹙,“你才认识他多久,值得吗?” 值不值得她不知道,后果无法衡量,且总是延迟地让人领悟。 “他要是出事,我也不会好。” 手腕被他握着反折贴近胸口,凉丝丝痛感遁入心脏,她听到他冷冷说了一句“小阮,你的精神病是不是只有他能治,啊?” 静息的脑袋如同被一记春雷轰然炸开,旁边是一座化学工厂,奇异难闻的气息铺天盖地,血液都散发出焦臭味,一阵阵地冲击嗅觉。 宋阮觉得自己依靠着陆昂成的禁锢才勉强站着,她抿唇仰起下颌看他,眼神里全是茫然。 她自己查阅过,抑郁症也算得上是精神病的一种。 一晃神,她仿佛置身那段漫长难熬的岁月,周遭全是逼仄压抑的死亡气息。 一拨又一拨打扮可爱的小学生像躲瘟疫一样躲开她,叽叽喳喳的说她身上有病毒,碰了她,就要去市里的精神病院,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心智越来越脆弱,不堪一折。 从小就认识的人这样当面挑破,顶着她的脑门口气戏谑地说她是精神病人。 她突然变得空洞,不知道自己是谁。 陆昂成见她原本还红润的嘴唇瞬间变得苍白,气势无存,到底于心不忍,抬手捋了捋她被汗浸湿的碎发。 “你不用害怕,也不用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被沉觉迷惑了,你并不信任他,你没有那么喜欢他。” “你越着急证明你的爱情,越说明你缺少什么。你什么都不肯告诉他,什么都自己默默承受,这样不行的。” 宋阮知道不是的,她才不是想要证明什么。 她只是觉得那些有关于自己的破烂事,乌烟瘴气,不该波及到一个成长健全的少年身上。 她努力找寻真相,因为只有真相才能治愈她。 她期待有那一天,她能干净、明媚地站到他的身边。 可她从来没想到,真相会比现实肉眼可见的还要肮脏阴暗。 她陷入了一个无底洞,好像怎么都出不去了。 她讨厌陆昂成的自以为是,讨厌他强行介入。 所有一切都脱轨失控,她无法接受,连带着她和沉觉濒临灭觉的情愫,自然而然全都归咎于陆昂成。 过年期间,沉觉还是回市里呆了几天。 宋元迪忙于奔走,她独自一人,鬼使神差搭了辆黑车,颠簸了两个钟头的山路,去平顶山。 她并不愿意相信陆昂成,但更不愿意放弃一丝机会。 -- 真相 宋阮挨家挨户地问,可时过境迁,在村里的都是新一代的青年人,没有人知道阮家。 心松一阵,又紧一阵。 如果阮家真的不存在平顶山,那么陆昂成又是怎么打听到这条线的。 悲凉从心底腾空而起,望着辽阔阴沉的天,她忽然觉得生命无常,一切都是飘渺不定的。 至少宋元迪没骗她,她不仅没有妈妈,连外公外婆都没有了。 平顶山阮姓一家,走得走、死得死,这片土地没有值得他们留恋的元素。 就在她陷入灰败之际,听到一位坐在家门口抛食喂鸡的老人叹了声:“秋芳家命惨啊。” 秋家五十年前是村里的大户,后来逢雨灾遭殃,一落千丈,但在这个贫苦偏远的小山屯,还算富足。 秋老太太生了七个孩子,最后活下来,养到成年的只有一儿一女。 七胎有五胎是男孩,但四个儿子养到十一二岁就没了。 两个女儿倒是健康,但小女儿有一年扫墓回来被一个外乡失妻的男人拖进甘蔗地。虽然被开货车过路的夫妻救了,但回来就不对劲了,神神叨叨,没几年就死了。 留下的大女儿秋芳在秋家备受宠爱,十九岁那年,家里人拿出全部资产为她招了个上门女婿,姓阮。 夫妻俩生活和睦,不到一年就生了个儿子。 隔了几年秋芳怀二胎。 那年,秋芳带大儿子进城,回来后,好热闹的秋家突然闭门谢客,门庭冷落,连农活都荒废。 三个月后,秋芳又生下一个儿子,家户才又渐渐热闹回来。 可是此时的秋家早就不复荣华。 秋芳父母去世,秋芳唯一的亲弟弟和她争遗产。 弟媳强势,撒泼打滚闹得满城风雨,如愿卷走大半钱财,离开了平顶山。 秋芳和上门丈夫只留下一幢自建楼,靠种甘蔗为生。 可碰上甘蔗市场饱和,溢价严重,成片的甘蔗没有老板来收,生活过得十分拮据。 又两年后,秋芳生了胎女儿。 可同年,他们刚满六岁的大儿子忽然没了。 没人知道怎么没的,只记得那天凌晨,席子一卷,被阮女婿扔进地里埋了。 秋芳大病一场,自此下不来床。 有人前去探望,只有美人落泪的凄凉场景。 有村里人给他们家算命,说这间房面朝南,风水不好。 若不搬家,他们的孩子还得造祸。 那个算命的被阮女婿轰了出去,阮女婿骂骂咧咧,从此也没有人再和贫困潦倒的秋家往来亲密。 十几年过去,倒没再听说阮家孩子出事。 尤其是阮家的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成绩优异,是村里第一个考到县城读书的孩子。 而且最难得的是她有艺术天赋,第二次上手弹钢琴,就弹得一曲《梦中的婚礼》。 有嫉妒秋家多事的妇人曾经来秋家扯闲话,说女娃读这么多书没什么用,尤其是学艺术,烧钱又白费,艺术学院漂亮的小姑娘最后都被带得心术不正,给人做小的去。 秋芳不听,拿扫帚将人赶出去。 两口子看上去唯唯诺诺,连家产都争不到,但在子女问题上,脾气格外火爆。 阮家女儿至此留在了县城。 二十岁刚满,就听说她嫁给了县里一个出名的钢琴老师。 比她大十来岁,有编制,开班能赚钱,温文尔雅。 村里不乏嚼舌根的人,经常路过秋家扯嗓门大喊:穷得叮当响的人家哪有钱供女儿学钢琴,还不是玩卖女儿的把戏,换点钱修补砖瓦。 也不知道阮家女儿是怕被人指点还是怎样,总之再没回过平顶山。 那年秋芳去世,阮女婿在外县未归。 尸体还是村里居委会大妈发现的。 派人去县里找阮家女儿,隔了三天,大夏天尸体都臭烂了都没人理。 居委会大妈原本和家里人商量第二天一早做件好事,把人抬去埋了,谁知道第二天清晨进去一看,尸体早被搬走了。 应该是阮家女儿回来悄悄把丧失办了。 毕竟总不至于这么狼心狗肺吧,但阮家女儿不想见村里人就是了。 * 老人家刚崴了脚,没钱再治下去,从市里回到村子,听到有人问阮家,倒勾起了一些回忆。 十六年前,秋芳被人秘密埋葬那天清晨,她起了个大早扛着锄头去插秧。 像是看见了阮家女儿。 其实阮家女儿的真面容谁也没多大印象,毕竟她十来岁就到县里读书去了。 只记得小时候看,是个天仙儿一样的人。 还有一件事,老太婆印象很深刻。 村子那年闹鬼,找人来算,说是女人的长头发招魂,于是全村无论老少,女人都得把头发剪了。 十一岁的阮家女儿死死护住自己一头长发,不管谁来,软的硬的,她都誓死抵抗,爱惜极了一头青丝。 大概也是因为那件事,秋芳家和村里人更不对付。 阮家女儿小学毕了业就去县里,再没回来过。 可那天清晨在河畔,老太婆分明看见顶着一张阮家女儿脸的人是一头齐肩短发。 本来想上前说教或者慰问两句,但转念一想,又不愿多事。 毕竟秋芳家都是怪人。 老太婆当时也没多想,只觉得如果她没看错人,那么就是原来那个顽固至死守护自己秀发的小丫头转性了吧。 过了几年,她外孙女嫁去隔壁张村,她去参加流水席,到处走走逛逛,村里人也都热情,拉她进屋喝茶。 这一喝不要紧,路过卧室,透过虚掩的门,竟然看到一张照片。 老太婆当时眼睛还很厉害,一眼就认出照片里那个梳着短发,水灵灵的姑娘顶着的是阮家姑娘那张脸。 事情已经间隔好几年了。 可老太婆怔怔看了几秒,脑海蓦地闪过秋芳出山那天早晨,天地灰蒙蒙的,那张隐在树叶中清清冷冷的脸。 差点没给老太婆吓晕过去。 她拉住东家,笑嘻嘻地奉承:“你家闺女长得真好看。” 东家乐呵呵的,却还要假意嫌弃:“好看顶什么用,脾气倔得要死,欠抽!” 买来的孩子,可不是不心疼。 当天老太婆吃席吃得心不在焉,整个人跟中邪一样,把家里人吓坏了,只听她嘴里念叨:“造孽,造孽!” * 原来当年秋芳肚子里怀的,是对双胞胎。 因为是女儿,夫妻俩松了口气。 阮女婿心一狠,决定送出去一个,减轻家里负担。 最主要的是得来的钱,能给他们儿子治病。 原来秋家有一种遗传病,传男不传女,女人带的隐性基因,生下来的儿子十有八九是显性基因,活不过十二岁,就会肌肉、脏器萎缩而亡。 秋芳前头的四个哥哥,都是死于这种遗传病。 很不幸,她的大儿子,也是如此。 那次她怀孕带大儿子进城,就是因为夫妻俩发现四五岁大的儿子走路走不稳,走两步就会摔倒,要上学学校体检出现问题,但又查不出具体是什么。 秋芳突然很害怕,想到自己前头接连死去的哥哥们,又想到肚子里还未出生的孩子。 于是夫妻俩去了趟市医院,最终查明原因,也终于弄清楚秋家男子存活不下来的缘由。 医生非常沉重的通知他们:如果肚子里这个是男孩,依旧有发病的风险。 可当时二胎已经快要临盆,引产风险很大,而且阮女婿不信邪,说怎么着都要给他阮家留个后。 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 但刚出生的孩子并不能检测到是否存在致病基因。 大儿子确定活不过十二岁,夫妻俩瞬间老了十岁,又终日惶恐小儿子的生死去留。 后来第三胎,阮女婿依旧抱着希望是男孩。 他就不信生他十个,没有一个活不下来。 秋芳的弟弟不就活下来了。 生出来是一对双胞胎女儿,阮女婿起初是失望的。 但转念一想,大儿子没了,二儿子还是个未知数,需要定期做各种检查,防范风险,这些都需要大量开销。 开销从哪里来? 阮女婿随手一抱,抱走了双胞胎里的妹妹,卖给张村一对四十多岁还下不出崽的夫妻,得了二十万。 张村。张吟。 宋阮过年期间就知道了,张吟不是她妈。 那她妈呢?阮丽呢? 她准备继续找,反正又多了张吟一个突破口,事情总会越来越接近真相。 可陆昂成却告诉她,阮丽死了。 她不信。 如果只是简单的死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要说她是和野男人跑了。 还是说,宋元迪根本就不想让众人知道他前妻只是死了,而不是丢下女儿跑了。 阮丽死之前,他们离了婚。 那她究竟是因为死了才让宋阮没有妈妈,还是因为跑了让宋阮没有妈妈。 这重要吗? 宋阮忽然也不知道了。 懂事开始,她就找阮丽。 想找到她,报复她,正大光明的恨她,用尽手段。 不惜去迫害美术老师的名声和别人做交易只是为了看一眼她长什么样。 不惜动过要去勾引沉觉舅舅的念头破坏以此破坏她的幸福。 …… 可到头来却告诉她,她一直在试图去报复一个早就死去的人。 她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扭曲的,阴沉又血腥。 她仿佛一具空壳,从来没拥有过为了自我的灵魂。 -- 捉奸 她喝了很多酒,醉得一塌糊涂,但残留的朦胧意识,想起那个狂傲不羁的少年。 她觉得自己很肮脏、很龌龊,配不上他,却又在雨夜格外想念他温暖的怀抱。 咸苦的眼泪涌出来,她恨而无力,觉得这个世界格外不公平,对她何其残忍。 就连短暂拥有过的欢愉安稳,都像是偷来的。 她记得她和他在学校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大吵一架。 他没有追上来,她也没有回头。 好像他们之间要完蛋了,她要失去他了。 他有自己的骄傲,有过命的兄弟要守护。 而她有一大堆理不清、令人生厌的龃龉。 可是她好想他,想坐在他的摩托车上,紧紧抱住他的腰。 也想穿他给自己买的裙子在无人的街道和他拥吻。 …… 她过生日那天,他嫌她许愿的时间短,里面没有他。 恰恰相反,她的愿望里全是他。 更想和他一起考去市高,试着前往广阔光明的新生。 这最后一个愿望,她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起。 就连她自己,也是此刻才如此清晰自己的念头。 她不要再被奇怪的病困住,不要再吃抑郁药、安眠药,不要再定期就要面对穿白大褂的医生,不要再被人说是精神病人。 突然,真相变得不重要,所有的人和事都变得可有可无。 只想和他在一起,好好活着,哪怕不得善终。 想着想着,她又走到了他家楼下,如同那个寒气浸骨的大年三十夜。 她渴望一回头,就看到一身黑衣、风尘仆仆、满眼都是自己的他。 可她醉得好厉害,眼前一片模糊,五脏六腑扭曲倒转的疼痛。 比她发病躁郁不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还要痛苦十万倍。 最后一瞬天旋地转的意识要逝去时,她看到那张沉静清冷的脸,海藻般的秀发柔顺明亮。 那是她几乎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会梦到的一张脸。 她好想抓住她,撕心裂肺地吼:“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要走!我不信你死了,你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女人,别想用死掩盖你的罪恶!” 感觉到她温暖的掌心在轻抚自己的头发,好舒服,好安心,如同在她母体一样,只想蜷缩身体沉沉睡去。 她忽然累极了,又只想拽住她的衣袖问:“你知不知道你害惨我了,因为没有你,我的童年一塌糊涂的阴暗,成长得别扭又怪异,一身的毛病。可是你是我妈啊,我流着你的血。他们还说,我长得很像你……” 有人说,死了就像睡着一样。 宋阮的这一觉睡得就像去了趟地狱,漫长又折磨。 醒来时,头痛欲裂,眼缝透进来的光有一种不真实感。 对上身边男人的视线,她的心跳短暂停止,随即迅速坠落,无声碎得四分五裂。 靳光崇显然只是比她早醒片刻,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宽大的被子横在床上,被扯得腾空绷紧。 “你和张吟到底是什么关系?” 男人背过身闭眼揉胀痛的太阳穴,拼命试图回想昨晚的事。 坐到这个位子,他显然具有一个成熟男人精明的脑袋、敏锐的思维和沉着的镇定。 第一眼,他就觉得这个姑娘让自己想到张吟的影子,尤其是眉眼。 他不想去怀疑什么,但还是克制不住多想了一层。 近两日他应酬伤了胃,张吟要放下手头的工作来柳景照顾他。 是昨晚的班车。 他昨晚喝多了,是司机送回来的。 如果不是值得信任的人,司机不会不亲自送他进家门就驱车离去。 他虽然醉了,但有意识。 闻到熟悉的香气,很开心,又能和她见面。 她主动吻他,解开他的皮带、衬衫,难得主动。 之后就断片了。 醒来睁眼,就看到在这张大床上,紧紧靠在自己身边的是几乎全裸的宋阮。 震惊、羞愤、慌乱几乎是一瞬间涌上来,在他三十六年的人生里几乎没有这样的时刻。 宋阮醒来时,他刚拿枕巾衣服盖住了她露出来的雪白肌肤。 只是一切还来不及梳理,她就醒了。 十五岁的姑娘,永远出乎他的意料。 她很镇定,尽管他捕捉到了她脸上微不可察、一闪而过的绝望。 “我以为你会更在意张吟到底爱不爱你。” 宋阮觉得四肢都是僵硬的,背对着他坐在床沿,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一件件地穿衣服。 她根本不想去想,张吟为什么要这样做。 可她很明确,张吟洞悉她不堪的黑历史,精准的采取这种方式,让人信服她是一个自甘堕落的妖艳贱货。 急促凌乱的脚步伴随着争吵在门外逼近,宋阮呼吸一滞。 火光电石间,已经可以预见他那张暴怒狰狞的脸。 “砰!” 世界短暂安静,空气间流转着春的秘密。 宋阮只穿好了里面的紧身打底衣,巨响时,她整理衣领的手一顿,然后面无表情的拉好内衣带。 任外面狂风大作,雷雨轰鸣,室内旖旎可见。 沉觉从来没想过,他才十五岁,就会看到自己喜欢得要死的女孩半裸着身体和他的亲舅舅坐在一张凌乱的床上。 长发绒乱,随意披散,那股淡淡妩媚的美与性感,他连做春梦都不敢亵渎。 他眼中冒血,瞳孔炼火,两手收拢发出的脆响在死寂的房间里碾碎一切。 “你他妈找死!” 他冲过去抡起靳光崇,一拳砸过去,靳光崇的鼻子立马喷血。 又一拳落下去,肉身相互冲撞的声音令人心颤。 宋阮始终背对着,泛白的指节抖得脱节。 穿上最后一件外套,听到粗壮的呼吸和痛苦的闷哼。 她几乎可以想到,沉觉是怎么抬脚出拳的。 他打架时那股狠劲,像亡命天涯的杀人狂魔,看不出技巧,招招致命,浑身冒着血光。 靳光崇未必打不过他。 可他无话可说,事实摆在眼前,他“睡”了他外甥的女朋友。 “啊!” 沉觉发狂低吼,挥舞着青筋暴起胀红的四肢,打倒床头柜、桌子椅子。 东西落了一地,发出可怖刺耳的声响。 宋阮转身,看到他脸上青紫的伤块,被拉扯到,又流出鲜红的血,短发落下来遮住些眉眼,活脱一匹独身厮杀的狼。 他身后,是站在门口捂嘴巴远远站着浑身发抖的张吟。 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睛,充满泪水,悲悯震惊。 手腕被抓得痛扯骨髓,触到肌肤的温度像烙铁,她几乎觉得他要活生生拆散她的身体。 “管好你男人。” 沉觉拉她路过门口时,哑着嗓音阴冷冷地留下这句话。 走出三步,一道低低的女声不紧不慢地回应。 “怎么不说管好你女朋友。她不到十五岁就勾引老师,破坏人家家庭。” 宋阮浑身一抖,体内深处被重重砸了一拳。 她从来不知道,平日温声细语的女人,也可以开口杀人于无形。 手腕上的力度又重了几分,可沉觉没回头,拉着她走出去。 “你弄疼我了。” 他停下来,深吸几口气,始终不肯回头。 “这样就痛了,那些老男人捅你的时候,你会痛吗?” 滂沱大雨溅起一圈又一圈水花,阴云很低,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你到底图什么,就这么贱,像别人口中说的那样,非要像个骚货一样爬男人的床,破坏别人的家庭。” 沉觉忍住抽痛,僵硬地转身,对上她的视线。 他觉得自己要疯了,他恨不得拖她一起下地狱。 “宋阮,你对得起我吗?” 他眼眶的猩红在灰暗的天空背景下越发醒目,漆黑的瞳孔涌出晶莹的泪,毫无预兆就顺着优越的下颌线掉落。 宋阮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他喜欢她,很可怜。 “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本来就已经声名狼藉,和我这样的人谈恋爱,你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 她态度太过漠然,陌生得不像他曾满心欢喜拥吻过的女孩。 “你意思是我活该?” “沉觉,我无话可说。” “去他妈的!”他崩溃了。 “操!”他一个人原地转圈,一声骂得比一声大。 她的心像被人捅了一样,空洞又疼痛。 “就这样吧,我本来就无药可救。” ———— -- 天煞 很快,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各种版本传得不堪入目。 连底下各个乡镇的中学都知道了景中有个从市里转学来的初三女学生和男朋友的舅舅上床。 被男朋友和舅舅女朋友捉奸在床。 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这个女学生在原来的学校混不下去就是因为勾引美术老师。 靳光崇停止了在院业务,上头的意思是让他先避避风头。 很多人都很担心靳光崇的前途,毕竟原本还有两个月,他就要高升到市卫生局去的。 可是这出丑闻一闹,一切成了未知数。 因此,众人对宋阮的口诛笔伐更甚,骂她小小年纪就是妖艳贱货。 先是害得年轻有为的美术老师自杀,又害靳光崇事业岌岌可危。 宋阮回学校接受班主任刘姐的审讯,从办公楼出来后,她突然想到自己书包还在教室。 焦点人物出现在教学楼,引起巨大骚动,就连低年级的学生都争先恐后要一睹其真容。 “脸皮真厚,这时候了还敢来学校。” 谭静的小跟班坐在窗台上,扣玩指甲,眼神嫌弃地望向宋阮。 谭静冷笑一声:“也许人家觉得这没有什么吧,毕竟又不是谁逼着她和老男人上床。” “哎,老男人是不是真的更能让人满足啊,不然怎么有人上杆子爬床,连自己男朋友舅舅都不放过,真不要脸。” “那你得去问当事人。” 几人窸窸窣窣的窃笑着,声音尖锐。 黄琪琪坐在座位上,试卷也不写了,握着笔的手掐进肉里,仰着头表情愤愤地盯着宋阮。 宋阮神色漠然,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仿佛那些围绕在耳边恶毒的议论都与她无关。 “你怎么能这么对沉觉?”黄琪琪憋得脸色通红,眼泪一直在打转。 有人见过沉觉,看见他脸上全是淤青,整个人邋遢颓废,眼神空洞又阴狠,完全换了个人似的。 满世界都在传,沉觉和舅舅大打出手。 黄琪琪她们都觉得他脸上的伤是被他舅舅打的。 一向骄傲的沉觉,怎么可能接受得了自己舅舅和女朋友的奸情。 就算是当初沉觉和周意帆分手,黄琪琪都没见过沉觉这样。 她很害怕沉觉就此毁了。 听到那个名字,宋阮手上的动作停了停,转而又若无其事的继续。 “宋阮!” 黄琪琪对她这副冷淡的样子厌恶至极,拍案而起。 “我看不起你!你比周意帆还要不要脸,她起码和沉觉是正常分手的!” 正常。 又是这个词。 黄琪琪见宋阮的嘴角竟然浮起一丝诡异的笑, 她张了张嘴,觉得讶异、不可置信。 谭静走过来拉了拉黄琪琪,好言相劝:“琪琪,别跟这种人动气,真是给我们景中的女生丢脸。” 后一句话是对着宋阮说的。 宋阮放下书包,默不作声绕到桌位的另一边。 在谭静还仰着下巴打量她的时候,突然抬手抓住她的马尾,然后往后一扯。 谭静惊叫,头皮被扯得生疼,下意识抬手去拽自己的头发,整个身体往后仰。 就在这时宋阮手一放,谭静失去重心整个人歪撞到桌角。 “我操你妈宋阮!” 谭静何时这么狼狈过,被狠狠撞击的额角渗出血来,她恶狠狠瞪着宋阮,大口喘气。 “你他妈找死。” 她几个小姐妹着急忙慌赶过来,宋阮懒得理她们,居高临下和谭静对望。 她喜欢沉觉,宋阮一直都知道。 谭静那些小心思,明的暗的,宋阮视而不见不代表她不知道。 圣诞那天在她去到酒吧之前,谭静故意让人把沉觉阻止一堆男生言语调笑周意帆的事当作八卦说给她听。 包括她的侧脸和周意帆有几分相似的事。 还有这次的事件,被她们这些人夸大其词的散布。 以前宋阮不理会,是因为她想和沉觉一起干干净净的上全省最好的高中。 就像她拼命阻拦沉觉教训平华一样,她同样需要克制自己。 可如今她不想了,也没必要再忍着。 就像当初在市五中,她得知自己要转回县里,临走前一天她花钱找人教训学校那几个嚼舌根、给她P过黄图的男男女女。 他们被打成什么样,宋阮不知道,也不关心。 * 出校门,看到宋元迪站在车旁抽烟。 出这么大的事,事关学校声誉,肯定是要请家长的。 宋元迪不会任由自己以宋阮父亲的身份出现在大众视野,任由他们指指点点。 在钱和利方面,他精明算计,可以舔着脸巴结大老板。 但在其他方面,他自诩清高,深以有这样不检点的女儿为耻。 他害怕被唾沫淹死。 宋阮知道他只是来收拾自己的,如果是往日,她会无视掉他,不屑坐他上百万的车。 可她此刻反而十分平静,有一种解脱的决然。 “你!” 他久久盯着女儿一张透白清秀的脸,一口气闷在胸口,粗壮的气息如浪袭来,五官变形扭曲,夹着烟的手高高举过头顶,因为充血而胀红。 宋阮试过他的力道,目测这一掌要是落下来,她半条命都会没有。 良久,他落下僵硬的手,扶额往后踉跄两步。 “什么时候,那天我带你去吃饭,那时候开始的?” 宋阮想笑,但嘴角发酸,怎么也扯不开。 他恐怕还在担心现在他女儿和靳光崇发生这种不堪的事情,靳光崇极大可能下马,他和医院那笔订单泡汤已成定数。 “退学,我送你去九院。” 中年男人像是耗尽耐心,说的每一句话都血淋淋的,直进尖锐。 宋阮直视前方的风景。 细雨斜飘,一颗苍劲粗壮的古树又迎来春生。 “爸,精神病都是有遗传的,您确定不在送我进去之前先给自己也检查一下?” 清凉凉的声音充满戏谑,甚至用了敬语,显得阴阳怪气。 她没看到被她出言挑衅的人在那一刻脸色煞白,握着方向盘的掌心用力收紧,手背露出可怖狰狞的血管。 “你对得起你妈吗?” 短暂沉默后,宋阮突然坐面向他,如有一只狂躁地跳蹿的野猫。 “别他妈提她!你配吗?她早他妈死了!你连她死都不敢昭告天下,让所有人把过错都归咎到她身上,脏水一盆盆泼了她十几年,你他妈是男人吗!” 车身甚至晃动了几下,久久不能平稳。 逼仄的空间仿佛浓烟滚滚,呛得人逃不出生天。 坐在驾驶座上的宋元迪愣愣看着离自己不到半米的宋阮,眼球凸起,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像在对峙一个怪物。 “你敢告诉我,她怎么死的吗……” “啪!” 一记重闷,车厢陷入死寂。 宋阮的头发被打散,整个脑袋嗡嗡直响,额头磕到中控台,眼前闪过一片黑。 穿心的痛让她嘴角扬起一个弧度。 她洋洋得意,觉得格外舒畅,为踩到他隐秘雷区而兴奋。 宋元迪看着她唇畔怪异的笑,心底升起恐慌,那道被骤然撕扯开的陈旧伤口灌进冷风,直叫人肝颤。 “我说对了是不是?你此刻一定在想,那个女人也许真的背叛了你。” 宋元迪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混乱的思绪不由自主被她的话牵着走。 这样偏激又自作聪明的性格,疯疯癫癫的样子,哪有半分他宋家的基因?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事实并非如她想的那样,所以他才说她自作聪明。 而宋阮会这样说,完全是她无意间发现了那张泛黄的亲子鉴定证明。 她才出生两周,就被这个男人拿去做亲子鉴定。 鉴定结果是99.65%,她流着他的血不错。 对此结果宋阮并不震惊诧异,因为以宋元迪的心肠,不可能把别人的孩子带在身边抚养十五年。 可她还是在此刻咄咄逼人的气氛下脱口而出,刺激他,同时也想从他口中知道真相。 如果她真的是他女儿,为什么她感受不到父爱? 如果阮丽和他没有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为什么他会迫不及待让新生儿做亲子鉴定? 为什么做完亲子鉴定,孩子是他的,他们还是离婚了,阮丽还是死了? 心绞死剧痛,宋元迪不想让她再说下去,扭身推开车门,阔步走下去,绕到副驾。 “你给我滚下来!” 他不顾形象的去拉扯她,她剧烈反抗,在座位上和他扭打在一起。 父女俩,如同天降的一对煞星,在毛毛细雨里厮杀。 远处,张吟撑着一把黑伞,长身而立,是道靓丽的风景线。 她面色冷冷的遥望着这对父女,觉得一个比一个有病。 田甜的腹部长了个瘤子,周星请了半天假陪她去医院。 田甜送他回学校上课,十分不适时地撞到这一幕。 -- 完蛋 “哎呀!” 田甜看清人脸,惊呼一声,伞都不要,生怕第二天头版新闻标题是“不良少女被父亲当街殴打致死”。 周星没拦住,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视野开阔,可以俯瞰一切。 他看到那个总是清清冷冷的少女,被自己的父亲从车里拽下来。 男人狰狞粗暴,哪有一点钢琴老师的温雅。 他手里攥着一把乌黑却杂乱的长发,火冒金星,底线不断被言语挑衅。 “她是不是很爱惜自己的长发,你拽我的头发时,会不会想起她……” 苍白的脸,不整的衣衫,局促颠倒的步伐,周星从未见过她如此狼狈不堪。 可即使此刻,她的背脊仿佛也是直立的。 田甜冲过去把女孩往自己怀里护,带着哭腔又惊又惧。 “宋老师别打了,她还是个孩子啊!” “我没这样的女儿!你看看她全身上下有哪一点像阮丽!” 那个名字由他用沙哑粗粝的声音吼出来,所有人的呼吸都顿滞住。 宋阮抬头,落满雨的睫毛垂落下来,让视线变得模糊。 而那个一身黑色风衣的女人,却越发清晰。 有那么一个瞬间,阴沉的天地仿若地狱。 晃眼时,那个面容清婉的女人,是来拯救她的黑无常。 可事实是,她不是她的母亲。 而这座炼狱,是她为她量身打造的。 田甜的嘴巴张成鸡蛋型,甚至忘了劝架,目瞪口呆看着缓缓走近的女人,喃喃道:“小丽……” 此刻的张吟,和宋元迪父女,真的像是一家人。 穿过茫茫深邃的时光,弥补了三口之家从未共同展露于同一相框的憾事。 只有宋元迪和宋阮,面对这个原本下落不明却突兀出现的女人,没有丝毫震惊和诧异。 “我姓张,不是阮丽。” 她朝田甜颔首示意,耐心解释,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礼数周全。 田甜仍处在茫然和震惊中,面对披着与昔日好友相同皮囊却处处对她客气疏离的女人,心中难免酸涩。 收回视线,张吟目视前方,对佝偻着背狼狈残余的男人徐徐开口:“姐夫,别来无恙啊。” * 喧嚣之后,街景显得尤为苍凉。 狂风过境般的满目疮痍。 上课上班时间,路上连车辆都没有。 雨淅淅沥沥地落,好像怎么都下不完。 宋阮抬起酸痛的胳膊,拢杂乱的头发,重新扎了个马尾。 她的头发又多又厚,沾了雨水,很沉,她扎得有些吃力,眼角微微抽动。 周星站在一旁抽烟,看她扎好,把她被扔在地上的书包递过去。 刚才她和宋元迪争执厮打,她也不肯拿身上唯一有用的东西去抵御。 也不嫌它累赘,始终背着。 直到所有人都各自散去,她双手无骨般地一垂。 肩带滑落,书包重坠到地上。 “他呢?” 她接过去了,抱在怀里,眼睛都没抬一下,口气固执地问。 她蜷坐在那里,显得很小巧。 格外的乖,又格外的孤僻似的,像极了下课没有人接的小朋友。 其实周星很想讽刺她,干出那种事,还有脸问沉觉吗? 但刚才目睹混乱的一切,不明全貌,他只觉得她能活到今天都是个奇迹。 “没见过,龙飞从医院跑出去找人找了一天,也都没消息。” 她的脸上也有淤青了。 和他的伤口位置竟然如出一辙。 巴掌大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 像天上的云,洗去铅华,随时都能被吹散。 “他的伤是陆昂成打的?” “嗯,在二桥那边血战,陆昂成也没好到那里去,可他还是拿不走阿觉的命。” 她轻笑一声:“那他服了吗?” 周星抖了抖烟灰,“他是个不要命的,越让他服,他越不服。” 宋阮终于肯扭头看他,声调没有什么起伏的开口:“你比谁都明白。” “阿觉也明白,但你知道他为什么还要走这条路吗?” “因为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当年陆昂成拜把子的兄弟想强奸的是周意帆,沉觉把人打进ICU,抢救无效死亡。但当时他未成年,又有人替他兜着,得了个正当防卫的名头。之后……” “能给我一支吗?” 周星沉沉盯着她,从兜里把烟盒掏出来整个丢给她。 她摸出打火机,抽了一根点燃,继续说:“然后他就抱得美人归,周意帆和他在一起了。” “事到如今,你到底有什么资格介意。” 宋阮的嘴角扬起一个微不可见的弧度,娴熟的吞云吐雾。 没有穿校服的她,在青天白日下,简直不像一个中学生。 “我只是陈述事实。他觉得自己杀了人也没错,陆昂成揪着不放还中伤他兄弟就是活该挨打。” “你真的不知道他打陆昂成一拳比一拳重,甚至被他踩到地下还爬得起来到底为了什么?” “你想说为了我。” 她蹲得腿麻,索性敞开脚坐下来。 “我介意他和陆昂成到今天都解决不了的仇恨有什么错?不是因为当年的周意帆,哪来今天的破事,非要用人命来偿还。我只想和他安安稳稳的,不想他因为一个烂人背个大过处分甚至去坐牢。” 她没给周星开口的机会,眸色阴沉,“你问我有什么资格介意,那他又哪来的资格介意我和陆昂成认识十几年。” “当初结仇他是为了周意帆,现在不依不挠是为了我,你不觉得可笑吗?” 周星的心突突两下,恨不得挥拳过去。 他从未见过一个这么矛盾又偏激的女孩子,句句见血,字字不饶人。 “你刚才也看到了,我身边都是些什么人,我从小成长在一个怎样见不得天日的环境里。 我活着的十五年,是为了寻找我妈,寻找她不要我的真相。为此,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那个女人长得和我妈一模一样,但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她是我妈的双胞胎妹妹。我只知道她是沉觉舅舅的未婚妻,爱情美满。 所以我恨她,我一开始的确动过要去破坏她美好生活的念头。” 周星听懂了她的意思,觉得胸口滞闷,春潮来得迅疾。 “他真的在乎你。” 她忍住割裂般的痛感,嘲弄一笑,“因为我侧脸像他初恋女友,赝品也要好好守护,嗯?” 周星忍不住皱眉,“宋阮,你何必呢?” “因为我们完蛋了。完蛋了的东西,不用再去爱护了。” -- 服气 后来,周星也走了,他回去上课。 宋阮坐在马路对面,望着校门口大大的烫金字体——“柳景中学”。 下课十分钟,里面盛出的欢声笑语快要溢出来。 全是青春朝气,生机盎然。 她至今都记得,那次在十一网吧外的小巷子,沉觉对平华说“他们都是要上高中的”。 是啊,都是要上高中的人,都是要往前走、往高处爬的人。 任何一个再混账的人,都有一个自控范围里可希冀的未来。 不像她…… 上课铃是土耳其进行曲伴沉重的钟声,叮铃铃的,欢脱又莫名带给人一种压迫感。 持烟的指尖,轻轻扣在海绵体上,随着震耳的音律,奏出《土耳其进行曲》的五线谱。 很基础的一首曲子,每个学钢琴的人都学过。 但往往越是技艺超群,自以为资历年长,越是连遥远初学的东西都记不住。 但宋阮有这种能力,只要是弹过的谱,不管时间再久远,只要上手,无一不顺畅。 当年,一首《土耳其进行曲》启蒙了她的钢琴学艺生涯。 如今,断送了她残破潦草的青春。 她坐了很久。 久到雨停了,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再一次出现。 * 沉觉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 父母双方都有着雄厚的背景。 他爸妈是家族联姻,却十分相爱,爱到眼中只能容得下彼此。 小小的他一度相信自己真的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 为了事业,夫妻俩长年不着家,沉觉的童年是在外公家度过的。 他很喜欢外公家,因为外公不像爷爷对他那般严厉。 最主要的是,外公家有一个像他亲兄弟一样的舅舅。 沉家夫妇把儿子丢给靳光崇,而靳光崇当时也不过二十出头,自己都还要上学,根本不像个大家长。 沉觉第一次去网吧,第一次通宵,第一次旁观别人打架,第一次逃课,全都是靳光崇这个亲舅带的。 沉觉根本不缺零花钱,但他缺爱,这种缺爱不是典型意义上缺爱。 他本身就是他爸妈爱的结晶。 只不过他需要人哄着、捧着,心有灵犀地填充他的内心。 靳光崇一直扮演这样的角色。 他从来不怕自己宠坏这小子,什么车、电脑、游戏机,沉觉甚至不用开口,他就会把最新款送到他面前。 然后和他一起飙车,一起联机打游戏。 有时候家里的老头子无奈笑说他是老来得子,靳家又多了一个混小子。 靳光崇有什么事也都不瞒着沉觉。 他当时还没和相恋多年的初恋女友分手,整个靳家只有沉觉见过自己这位准舅娘。 后来他和张吟相恋,也只有沉觉知道。 在靳家的饭桌上,老头子和靳家长姐念叨沉觉在外犯浑的事,靳光崇一应挡下来,并且主动提出要沉觉跟自己去县里,他来管教。 而当火力转移,老家伙们念叨靳光崇终身大事的时候,沉觉也十分仗义,嚷嚷着他舅这么好的条件,当然得仔细挑选,急不来。 靳女士虽然头疼弟弟和儿子“达成协议”、“狼狈为奸”,但无奈儿子只服靳光崇。 原因? 沉觉五年级那年,为了个女孩打死个混混,靳光崇忙里忙外帮他擦屁股。 虽然知道他是“行侠仗义”,可毕竟是条人命。把人从少管所拎出来后,靳光崇二话不说直接揍了沉觉一顿。 两人都血气方刚,谁也不是软骨头,打着打着就变成格斗。 最后就是沉觉被打到起不来床。 在此之前,他打架从来没输过。 也是那次他见识到了,平时温润斯文的医生舅舅,也曾是个狂放青年。 靳女士又气又心疼。 但又庆幸,这一架打的,终于有个能让混世魔王可以顺服管教的人。 后来,沉觉心甘情愿跟他舅在小县城,承诺呆够义务教育的年限。 不管怎么犯浑,一定在中考考回市高。 靳光崇的教育方式——寓教于乐,打感情牌,但又足够狠心。 沉觉和他对着干的时候,不止一次跟他那帮兄弟骂他是“托塔李天王”。 但怎么和他闹,最终都是沉觉败下阵来。 很奇怪,沉觉天生逆骨,但就乐意让靳光崇管。 换回到市里的大房子里,他谁都不服。 可就是这么一个让他心服口服,爱恨交加的亲舅,居然光着膀子和他心爱的女孩在一张床上。 沉觉是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的。 但宋阮什么都不肯说,他又亲眼所见。 而靳光崇就算说了,崩塌的信任一朝一夕难以修复,败坏三观的冲击总是让他摇摆失衡,偏向于悬崖深渊、万劫不复那端。 因为他会自负,会怀着邪恶阴暗的心去想:这样一个罪行累累,不知羞耻的女孩,凭什么得到他甚之于周意帆的珍惜和爱护。 可每次这样的念头一出现,他又会立马看见她穿着那条黑色裙子,捧着坍塌的奶油蛋糕,全心全意的满足,笑意清浅。 他痛苦的被撕为两半,连同对她的印象。 觉得她再美好纯净不过,又觉得她阴暗肮脏。 归根结底,他对她了解不够。 因为她从没有摊牌,交付全部的打算。 沉觉不得不承认,这一次,他栽得彻彻底底。 周星找到他时,他坐在桥头,脚边散落一大堆空酒罐和烟头。 十五岁的少年,一夜之间,仿佛历尽沧桑,胡子疯长。 停在旁边的那辆雅马哈,巨大如神,连同滚滚江河,衬得他无比渺小单薄。 “你舅怎么说?” “他说他没有睡她,其余的,大概觉得说了我也不信。” “有没有可能他自己也是被卷进去的。” 烟头积攒到一定长度,无声断落。 沉觉扭头,一双眼泛着血丝,眶下青影重重,一张英俊的脸覆盖着浓郁的阴影。 “她以为张吟是她妈。” 心脏刺痛,痛感转瞬即逝,他低低开口:“所以呢。” 如果张吟真的是抛弃她的人,她从一开始打的就是报复的主意,那他算什么。 “但她妈死了。” 沉觉忍不住了,觉得神经被电烧灼着。 “他爸在学校门口打她,这里……”他用烟头虚点了点沉觉的额头。 “肿得老高,还渗血。” 沉觉觉得滚烫的火光就摁在他的伤口上,彻骨的痛。 还是忍不住拔腿就转身。 想着她受伤了,一个人被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侮辱折磨,她该多绝望。 但他阴沉沉盯着周星,“你怎么知道这些?” 周星苦笑,心想这两人还真是绝配。 口是心非,又偏偏喜欢吃不合时宜的醋,以此来掩盖什么。 “我妈是她爸曾经的学生,和她死去的妈曾经是朋友。张吟是她妈双胞胎妹妹,她被宋阮她爸打了一巴掌,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么多。” 河面低飞过一群候鸟,泥土的湿气浓重,太阳破云而出。 天晴了。 -- 狂怒 张吟毁了他和阮丽唯一的女儿,宋元迪能不打她吗? 看到张吟出现的那一刻,宋元迪甚至想杀人。 明明是同一张脸,连鼻尖上痣的位置都几乎一样,但这个女人身上丝毫不见阮丽的影子。 宋元迪不是色令至昏的人。 再怀念前妻,再追悔曾经,也不会恍惚将人认错。 她口吐幽兰,叫他“姐夫”。 仿佛真的难掩重逢的惊喜,说“别来无恙”。 宋元迪只想这辈子和她永不相见。 因为只要一看到她这张脸,他就不可抑制地想起阮丽那张白到虚脱的皮相。 还有他曾经因为尊严、嫉妒,盛怒之下犯下的错。 张吟被他一巴掌甩得趔趄,却面不改色,用保养得十分娇美的手指重新撑起伞,不让自己昂贵的春装淋到一滴雨。 “我替我姐活得好好的,你的女儿为什么要来搞破坏。她知不知道,她破坏的,也是她妈妈的另一个人生。” 情深意切,她的控诉又字字泣血,令人作恶。 “张吟,我警告过你,不要再出现在柳景,你找死。” 张吟丝毫不惧此刻脸上阴云密布的宋元迪。 踩着高跟鞋走近,如同情人低呢的角度同他四目相对。 “我是答应过,但如今阮阮长大了,长得这么漂亮,有足够的魅力勾引老男人,被同龄人嫉妒,骂她贱货。” 宋元迪喉头泛腥,牙齿都在打颤。 张吟眯着眼不愿错过他这张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饱满的唇扬起洋洋笑意。 “你没有管教好女儿,更没有正确教她如何在一个残缺家庭长大。 让我来猜猜,你对她闭口不提我姐,是因为不忍,还是不敢;是心虚,还是害怕。” “但你忽视了一个没有妈妈的小孩对于真相的渴望。你越不让她知道,她就越要自己去找。” 她啧啧摇头,“做你的女儿还真是可怜,不仅刚出生就被拿组织去做亲子鉴定,甚至连自己亲生母亲都不知道长什么样。为了看一眼自己妈妈长什么样,不惜和别人做交易,去勾引自己老师。” 脑子轰然炸响,宋元迪睁大眼睛看眼前女人的红唇一张一合,五脏都被攥住的疼。 到了这个地步,他彻底明白了张吟为什么当年会乖乖离开柳景,又为什么会在十五年后再次出现。 而他女儿在市五中惹出丑闻,竟然只是为了和人换取亲生母亲的一张照片。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她是你侄女,你就不怕遭报应吗?你怎么对得起小丽……” 张吟听到他唤“小丽”,浑身泛起厚重的鸡皮疙瘩。 差点连隔夜酒都要呕出来,冲着这个虚伪懦弱男人的嘴脸。 “你以为你女儿是什么好东西?你不一直担心她遗传我家的病吗,现在看来,你这个女儿的确不是什么正常人。” 她越过宋元迪肩头,看五米开外那个站在那里的单薄身影,冷笑:“就算我不下手,你以为她没动过同样的心思?这一切都是你种下的恶种,你让我姐背负骂名,让她以为自己的妈妈不要她。 要那种被抛弃、饱受孤独缺爱的仇恨根植进她体内,日日夜夜,长成参天大树。 所以当她‘妈妈’再次出现,并且过得光鲜亮丽,幸福美满,不甘和恨意吞噬她的理智,让她只想报复、破坏,哪怕她要爬上的是男朋友舅舅的床。” “闭嘴!” 宋元迪一声怒吼,抬手掐住她纤细的脖子,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拎起来。 伞跌落,溅起水花。 张吟翻着白眼挣扎,嘴巴依旧恶毒。 “她要没有前科,别人或许还不会信。但人一旦跌落地狱,就会永远腐败臭烂。 所有人只愿意相信自己看到的。你的女儿,宋阮,她就是一个骚浪贱货……” 她几乎要憋过气去。 而宋元迪狰狞恐怖的面孔,也只有她看得到。 他们身后的宋阮、田甜。 一个淡漠,一个惊恐,都没有动作。 “要不是你,她怎么会死?” 宋元迪的手不停地抖,越抖越用力。 最后猛地松开。 张吟捂着青紫的脖子大口呼吸,重获新生。 她边咳边笑,“你以为,她真爱你?她这个人,胆子小得要死,当初被你半推上了床,她才不到十六岁,打电话给我哭了一晚上,但还是和你在一起了。因为她怕啊,怕她接受了你的资助又拒绝你你会报复,毁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她这么爱弹琴,她害怕你让她再也弹不了琴。” “你们结婚那天,她在化妆间哭得妆都花了,反复重补了叁次。我说,姐,要不别嫁了,我们出去打工,把欠他的学费都还了。” “可她哭着告诉我她怀孕了,已经四个月,她还不清你的恩惠,也放不下钢琴。” 冰冷的雨水不断灌入耳中,宋元迪觉得耳膜已经坏得没救了。 张吟说得没错,他是懦弱的。 懦弱到十五年过去了,仍旧听不得有人说她不爱他,说她嫁给他只是为了报恩。 更害怕张吟再说下去,提起她的死以及死前那段黑暗的遭遇。 -- 学琴 周五晚上,学校门口那条街的商铺都关门了。 黑暗中,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里面传来悦耳的琴声。 宋阮推门进去,头顶的风铃哗啦啦的响,带来一阵清风香气。 坐在钢琴面前的小姑娘,不过六七岁的样子,梳着羊角辫,正嘟囔手酸了,要休息。 听到门响,她以为是时间到了,妈妈来接她。 一个带着无框眼镜的男人从手里捧着的琴谱抬头,笑说:“还有十五分钟。” 小姑娘撅嘴,再次看向宋阮。 她头发好长,像海藻瀑布,穿着一条黑色裙子,在灯光下亮晶晶的,漂亮极了。 小姑娘正处于偷穿妈妈高跟鞋,拿化妆品乱涂乱画的年纪,对好看的姐姐辈少女充满幻想。 渴望长大那天,就也可以披头发,打扮得像仙女一样。 “再弹一遍。” 老师轻拿开她放在嘴里砸吧的小手,声音温柔地催促。 小姑娘歪着脑袋,宋阮也任由她看,因为同时她也在看她。 “好吧!” 小姑娘一鼓作气,娇滴滴的声音又脆又响。 用力转身过去后,绑满彩色胶圈的辫子一晃一晃的。 老师看了眼宋阮。 宋阮抿唇笑了笑,屋子里安静下来。 小姑娘还在弹《玛丽羔羊》。 没有长开的手肉胖肉胖的,手指头翘得老高,摇头晃脑,叮叮咚咚,弹错好几个音。 但她边弹边哼,乐在其中。 身高不够,屁股下面就迭了几本绿本考级琴谱。双脚悬空,透明花边的裙摆散落开来,怎么看怎么可爱。 宋阮比她还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只不过她偏爱恶作剧般的拿宋元迪珍爱的那几本厚厚的古典乐谱来垫屁股。 九点一到,门口的风铃又响了。 小女孩跳下板凳扑向一双靓丽的男女。 “爸爸,你今天怎么也来了!” “来接宝贝啊!” “我今天学了新曲子,弹给你们听啊。” …… 十五分钟前还在翘首以盼下课的小人儿迫不及待重新坐回去,骄傲的展示。 弹的只有重音,一顿一顿,但那对父母拍手,温柔无比地说:“宝贝弹得真棒,等会儿带你去逛超市好不好?” 一墙之隔,宋阮带着耳机,在摆弄那架电钢琴,听着人声逐渐远去。 学生和家长走了,江自洺敲了敲空心的墙。 宋阮摘下耳机,老老实实走出去。 江自洺正在把还热乎的书从座位上搬走。 “整天面对这么可爱的学生,怪不得江老师显得年轻。” 江自洺哭笑不得,“一时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 宋阮笑了笑,没再说话,捋了捋裙摆,坐下去调整椅子。 江自洺刚才就注意到,她今天穿了裙子,长发披肩。 推门而进时,身后跟着一阵风,发丝盈盈飘动。 这样,更有弹钢琴的氛围。 他站在美丽的少女身后,看到她手腕一起一落,巴赫平均律跃然生动奏响, 节奏滴水不漏,没有一个错音。 她的身段优美柔软,同时在色彩单调的乐器面前,又有浑然天成的冷傲。 雨停了的夜,清辉的月光洒落潮湿的柏油路,偶尔路过的行人会被琴声吸引。 带着市侩的高盛阔论,越走越远。 宋阮连弹五首,期间错落停顿没有犹豫,仿佛那些音符早就已经融入她圆润的指尖。 江自洺未出口点评一句。因为足够完美。 她是他钢琴教学生涯里,最出色、最有天赋的学生。 他师从世界有名的钢琴家,这一点很少有人知道,他也从来不以此来作为招生的资本。 但面对宋阮,他甚至起过要把她引荐给早就已经隐退的老师这种念头。 这个女孩,即使在弹钢琴的时候,也不像她爸爸。 宋元迪的钢琴弹得的确好,也有天赋加持,但大概是相由心生,总有一种令人难以信服的急功近利,并不能使人专注于他所弹奏曲子的本身。 在柳景县,十几年前,开钢琴班的人不多。 其中名声最响的,当属宋元迪和江自洺。 两个人的班一个开在东边,一个开的西边;一个专职是学校的音乐老师,一个专职是电视台的主持人。 风牛马不相及的两个人,总被有意向给孩子报班的家长拿来比较。 虽没有过正式交集,但也算死对头了。 江自洺望着饱和灯光下翻动琴谱的少女,不禁摇头笑了笑。 要是让别人知道,宋元迪的女儿从九岁开始就跟着他学琴,会不会惊讶得下巴都合不上。 别人江自洺不好说。 但如果宋元迪知道,自己家的女儿并非是不弹琴了,只是换个地方弹,那他必定会气得鼻子都歪。 但宋阮在去年之前,大多数时间都在市里,每周也只有周末会回来,每次来弹练两个小时。 偏偏这样,还是让她掌握了一身本事。 她天生就属于钢琴。 江自洺认识的宋阮,话不多,有艺术家拘于云端的清冷孤傲,但也会如刚才那般,和他开玩笑。 熟稔又自然。 他不知道,钢琴世界之外的宋阮。 声名狼藉。 宋阮把他当作可信任靠近的人,才会开他的玩笑。 两人相处,几乎全部的时间都给了八十八个琴键。 宋阮弹累了,江自洺就会坐上去。 宋阮坐在沙发上,头靠着空心的墙,闭上眼,听江自洺弹世界名曲。 她总弹不到他那种信手捏来的感觉。 一曲终了,一曲终会了。 宋阮心里涌出别扭的不舍,恨不得耳边悠扬的乐,永远不要停下才好。 “中间那段,我总弹不好。” “急不来。” 他总是一副温吞模样,让人发不起脾气,再暴躁的毛,都被捋顺了。 “我的老师现在在美国,上次和他老人家通话,他也说有些曲子再上手怎么都谈不顺了。” 他扭头看着她,目光炯炯,“我怎么就没有这种烦恼。” 宋阮也笑了。 她知道他不是在自夸自耀,而是在暗示——她有足够的、经得起挖掘的潜质。 “弹完刚才那一曲,我的学时也刚好够了。” 她不会再来了。 江自洺合上曲谱,笑了笑:“其实你的学时早就够了。” 走出琴房,月色萧然,清风如水般拂过节奏平稳的心脏。 光滑的手臂垂落在身体两侧,触碰到裙子光滑冰凉的面料。 她停下脚步,低头看到地面水洼里的身影。 模糊、窈窕、熟悉又陌生。 远方下课铃悠悠扬扬的响起,戛然而止在夜的尽头。 ———— 是沉觉送她的小黑裙 晚安 -- 消失 张吟把最后一件衣服放进行李箱,站起来环顾四周。 属于她的,她都已经装好带走。 不属于她的,或许她从来就不该奢求拥有。 门锁响动,在偌大的房间格外清晰。 两人一进一出,有些意外地碰个正着。 靳光崇穿衬衫西裤,西服外套搭在手腕,依旧是一副清爽从容的模样。 他看着她,没有开口的意思。 张吟笑了笑,多少有些不自然,忍下心里隐隐的酸胀。 “钥匙我放床头柜了,记得收好。” 他面色淡淡,略颔首表示示意,然后侧身给她让出通道。 行李箱的轮子轰隆隆地滚在木地板上,辗得所过之处的尘灰片甲不留。 张吟的形体极好,举手投足都板板正正的,脚步轻盈,像练过多年舞蹈。 她目不斜视,余光却被男人黯然垂眸的样子占得满满当当。 她知道自己伤害了他,彻底的。 忽然,脑子呼啸轰鸣,她一把松开手,回身抱住他。 靳光崇这几日身心憔悴、精力耗尽,被她冷不丁狠狠一撞,险些没站稳。 她死死地搂住他劲瘦的腰,早就已经湿透的脸埋在他的胸口,贪恋决绝的呼吸他的清冽气味。 他是这么干净、温暖,靠住了会让人产生幻想,从惊惶不定到中毒上瘾。 “沉觉说,我根本不配和你初恋女友比。” 她嗡嗡的声音穿透胸膛。 靳光崇许久都没有作声,没有推开她,但也没有像从前一样抬手宠溺地抱她,问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她是个坚强的女人。 看着娇娇柔柔,可对他哭诉撒娇的时间都少得可怜。 “你去找过沉觉了。” 他声线平稳,似乎不是在询问她答案,只是在陈述。 张吟的后背始终空荡荡的。 天气渐暖,此刻她却冷得发颤。 她缓缓松开他,仰头对上他黑而沉的瞳孔。 “那就好。我不希望我看着长大的外甥恨我一辈子。” “被人冤枉,背负莫须有的罪名,被亲人厌弃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她大脑一片空白,耳嗡鸣作响,几乎透不过气。 他没再看她,转过身,却发现她定在原地,如一具失去方向的游魂。 “我宁愿从来没认识过你。” 他说薄情的话时,也是极残忍的。 张吟咬唇,一双悲怆的眼睛荡起笑意,“我却不后悔爱上你。” “即使你不爱我。” 靳光崇忽然把外套摔到沙发上,猛地扭头盯她,呼吸变得急促。 可许久过后,他仿佛泄气的皮球,叹了口气,抬手揉额角,声音全是疲倦。 “是你不要我。无论何时,我都是被抛弃的那一个。” 张吟也好,当初与他纠缠了七八年的那个人也是。 靳光崇真的觉得他已经患上了PTSD,不敢再和任何一个女人交付真心。 反正不会有人在意。 不管他怎么投入,怎么用心,对方总会有自己天大的理由把他推开。 爱吗,肯定是相爱过的。 但在她们各自的追求面前,他永远是第二顺位。 张吟走出大门,被高悬的阳光刺得一下子就流出泪来。 阴雨缠绵多时的回南天,多少人盼望着晴天的阳光。 就像她曾经黑暗无度的人生。 每晚惶恐入睡,都希冀第二天睁眼会看到人生的光芒。 可是光照进来了,两次。 也都无情从她身边夺走了最重要的人。 * 整个景中都知道,沉觉找宋阮找疯了。 自从那天宋阮从学校走出去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一开始众人只以为她再度因为有伤风化而被学校劝退。 可连着两天,沉觉也不见踪影,才让他们明白一个事实。 宋阮已经离开了柳景,或者说,死了都不一定。 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什么都没留下,一干二净地走了。 找不到她,沉觉完全变了个人。 沉默阴郁,暴躁狠戾。 就连周星他们都鲜少靠近他,生怕触碰到他一点就燃的雷区。 崔地海看他这副样子,觉得棘手极了,打骂不得,劝说也无用。 时间迫近中考,他担心这么个好苗子自毁前程,想要通知家长,可转念一想,又犯了难。 以往沉觉在学校有什么事,崔地海都是联系靳光崇。 可现下的局面,靳光崇就是那个导火索。 崔地海着急上火,在办公室一顿唉声叹气,原本就不多的头发都快被薅秃了。 办公室的老师见他满面愁容,十分同情,“你们说那姑娘怎么想的,一声不吭就走了,初中都没毕业呀……” 话出,办公室陷入无端的沉默。 刘姐表情郁郁,瘫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想起宋阮和最近发生的事就觉得头痛欲裂。 宋阮没了消息后,她又惊又慌,生怕是自己那天话说重了。 万一这孩子真出了什么意外,她良心怎么会安。 所以她是主张报警的。 可宋阮那个爸爸,失魂落魄,看着颇受打击的样子,竟然拒绝报警。 正想着这事呢,那个女老师又探头往她这边看,问:“刘老师,那女学生爸爸还是不让报警吗?他就这一个闺女啊,真就不担心?” “担心什么,自己闺女做出那种事,他恐怕觉得脸都被丢光了。” 大家逐渐话多起来。 “可不是,我听人说啊,这姓宋的以前是个教钢琴的,在县里还挺有名的,这种人可不好面子!” “好面子?真的好面子就不会那天在校门口当街打自己女儿!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孩子,犯了天大的错回家好好教育去呗,打孩子能顶什么用。” “现在的家长,就是自以为是,自己忙着赚钱疏于家庭教育,等孩子出了事就知道用暴力解决。这下好了吧,人都打没了!” 刘姐被他们吵吵得心烦意乱,听到某个字眼,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板着脸说:“小李,这话可不经瞎说。” 众人沉默,面面相觑,那个李老师也后知后觉说错话,遂立马收拾东西准备上课去了。 刚走到门口,和一个冒冒失失冲进来的学生撞个正着。 “老师不好了,沉觉……” 崔地海听到那个名字,神经一紧,“噌”一下站起来。 “沉觉怎么了?” “沉觉在二班发疯呢!” 沉觉是从黄琪琪那里得知,宋阮离开学校的那天,打了谭静两巴掌。 谭静是学校的“大姐大”,让她挂不住面子的事,没有人敢多嚼舌根。 可黄琪琪知道宋阮或许真的不见了,她就崩溃了。 她哭得天崩地裂,嘴里嚷嚷着“我那天就不该说那样的话”。 沉觉面色铁青,满脑子都是黄琪琪说宋阮打了谭静。 太久没有她的消息,以至于沾了她名字的每个字句,都变得生动起来。 她那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离开了。 她不是个好惹是生非的人,看着冷漠强硬,浑身是刺,但其实胆小得要死。 她有属于自己归守的羽翼,如果哪一天她亲手折断了,就意味着她失去了继续往前翱翔的信念。 谭静一定是早就让她千疮百孔了。 她是连他教训平华都会担惊受怕的一个人,居然会当众打谭静。 沉觉再也无法淡定,他甚至不屑细想她动手的原因。 他只知道,谭静、张吟、宋元迪……那些每一个逼走她的人,都该遭受毁天灭地的惩罚。 包括他自己。 于是他就到二班,丝毫没有风度地抡起谭静的衣领。 吓得平时呼风唤雨、洋洋得意的小太妹脸色苍白。 “你最好在活着的时候每一天都祈祷她还好好活着。” “你这种货色,就算脱光了爬我床上,老子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谭静脑袋发昏地跌坐在地,浑身抖得像筛子。 这一次,没有人巴巴往上赶把她扶起来。 -- 姐妹 二十二年前,十三岁的张吟和阮丽第一次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她们还有一个血脉相连,甚至连长相都一模一样的孪生姐妹。 那年,刚上初二的阮丽代表学校参加了县里举办的“中学生钢琴大赛”,并夺得头筹。 可当记者了解到,她并没有系统学过钢琴,且在一年前才初次接触琴键时,纷纷感到震惊。 于是当时,以“天才钢琴少女”为标题的头版头条登上了县里的日报以及各大校园的期刊。 村里消息不通,也没有人关注这种艺术比赛,更遑论派人去参赛为校争光。 可那天张吟进县里赶圩,在回村等班车的时候,无意间瞥到了一张被丢弃在垃圾桶的报纸。 报纸上露出一角,上面的黑白人像,让她直愣愣盯着看了许久。 起初她觉得恐惧,可很快她又镇定下来,知道这一切不是梦。 她早知道,自己不是张家的亲生女儿。 否则,怎么会有人渣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伸出魔爪。 年复一年,日复一夜,让还没完全感受过这个世界光明的张吟永无出头之日的活在阴暗恶臭之下。 起初,张吟看着报纸上和自己有着“同一张脸”却闪闪发光的阮丽,满心都是扭曲的嫉妒和仇恨。 她不明白为什么老天这么不公平。 凭什么让她被亲生父母抛弃,沦落到一个贫穷又腌臜的家庭。 面对一个泼妇般的养母就算了,偏偏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露着黄牙,终日酒臭熏天的“养父”。 张吟生生把报纸的一角捏碎,那种撕裂般的疼痛,直冲脑门的呃吐泛酸之感,终日惶惶紧绷的情绪,几乎让她疯魔。 而阮丽呢,她凭什么能留在父母身边,还能学习钢琴这种“奢侈”的乐器,穿着光鲜亮丽的小裙子,站在聚光灯下接受无数人的喝彩。 当天晚上,回到那间终年潮湿浸满霉味的砖瓦房,万籁俱寂的夜深人静时分,她一个人紧紧裹着被子躲在床脚颤抖。 不多时,门被撞开,她来不及惊叫,一双粗糙滚烫的大手就覆过来。 自懂事后,她已经竭尽全力反抗。 用捡垃圾卖废品换来的零钱换了无数把锁,可恶魔总有办法推开那扇门,叫她“乖女儿”,然后…… 年幼时,她只以为自己要死了,不知道该和谁说,只能央求他,不要了,不要了…… 再大一点,她以为她能逃出生天,可每次跑出去没多久,就会被抓回来。 她的养母疯了一样拿钢棒抽她,骂她白眼狼。 她在地上打滚,哭着控诉“爸爸”是怎么对她的,她害怕。 可那个女人像疯狗一样,只顾打她、踢她。 她孱弱颤抖的求饶,每一句都淹没在女人的骂声里。 而那个男人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裸着大腹便便的上半身,沾满泥的裤子掉下去半截,露出四角内裤,眯着眼看幼女。 晚上,浑身是伤的她发着高烧,被猥琐的男人从床上拎起来。 “乖女儿,把你老爹伺候舒服了,你老母不就不会打你了吗?” “啧啧啧,这满身的伤,看得人心疼坏了,来,让老爹疼你……” 记不清是多少个日夜,张吟忍受着这种凌虐。 她脑海轰然炸裂,浮现出那个女孩站在舞台上笑得灿烂如花的画面。 那晚,她疯了一样地挣脱他,拿起藏在枕头下的水果刀胡乱刺去,崩溃大喊:“你不是我爸,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我要杀了你!” 醉酒的男人被刺到小臂,痛意让他瞬间清醒,短暂怔愣后,他怒火冲天,露出狰狞的面孔,大掌拍过去。 “不要脸的贱婊子!长大就出息了是吧!” 吼完,他扑上去。 她哭出来乱吼乱叫,试图惊醒女主人。 下意识的求生意志和多年潜意识里支撑她度过每一个黑暗日子的念头此刻也变得稀薄。 事实,她看到地上洒进来的月光缓缓出现一个黑影。 以及自己挥舞绝望的四肢如鬼魅摆动。 可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轻轻远离。 她眼角最后一滴泪无声落下,挣扎的动作也如夜般悄无声息地停止。 耳边偶有几声犬吠。 叫不来第二天的黎明。 后来,张吟去了趟县里的第二中学,在那里,她看到了穿着一身校服的阮丽。 她并没有像照片上一样化着精致的妆容,头上也没有花饰,校服甚至有些皱巴泛黄。 素面朝天的脸上没有笑容,清愁哀苦。 也许是生来就有的心灵感应,让张吟在看到阮丽的那一刻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们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物品,甚至是商品,生下来尚且没有意识,就只能接受别人的安排和对待。 抛弃她的亲生父母,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 得以留下来的阮丽,不是幸运的代名词。 是另一个悲哀。 她们的家庭,残破得一塌糊涂。 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性情古怪的父母,门庭冷落得没有亲戚朋友愿意靠近。 而生下她们的人,为了拯救她们有极大概率都活不下去的弟弟,在她们带着憧憬呱呱落地的那一刻,就毫无道理可言的随手一抓,让她们彼此分离,各自品尝上天馈赠的苦难。 相认以后,阮丽哭哭啼啼,一双好看的杏眼活活哭肿。 张吟倒是没什么反应,坐在她旁边望西边的落日。 冷漠无理,像她欺负了姐姐。 阮丽的眼泪太多了,简直不像穷苦人家出来的孩子。 这是张吟唯一的想法。 “你……叫吟吟?” 细软的啜泣声像田野间的春风一样钻进张吟的耳蜗里。 她的姓不属于她,名字也不属于,从小到大,没有人这么叫过她。 想着想着,她就不觉得耳边的哭烦了。 “吟吟,我是姐姐。” 明明是姐姐,却一点姐姐样子都没有,怯生生的,胆小得要死,好似生怕面前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会吃了她。 “嗯。” 张吟扭头,短发被吹得凌乱,更显得她的五官立体小巧。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很奇妙,就像是独自承受巨重踽踽独行,突然发现身边有人和你一样。 艰难,痛苦,却同时都不停歇地往前走。 阮丽笑了,露出细细白白的牙齿,长长的马尾在肩上晃了晃。 “吟吟,你想弹钢琴吗?” 张吟还真被她问倒了,愣了愣,没来及反应,手腕覆上一股凉意。 她的手很细很长,软软凉凉的,触碰到肌肤时很舒服。 阮丽带她溜进一家餐厅,让她试着弹一下高台上的钢琴。 “我不会,怕给人弄坏了,你有钱赔吗?” 阮丽只是怔忡片刻,旋即开朗一笑,“不担心,你要是碰坏了我就答应给他们弹一个月的钢琴。” 张吟已经知道她钢琴弹得很好,疑惑道:“那你为什么不答应他们?” 阮丽脸色沉下去,叹了口气:“我还要上学啊,不上学怎么考高中,怎么考艺术学院。他们虽然说,我弹就给我钱,可那些钱……不够。考不上艺术学院,我还怎么能学钢琴?” “这叫……不图眼前利益?” 其实张吟不是很理解,有钱干嘛不赚,她心里其实很羡慕阮丽弹钢琴就能赚钱。 阮丽却哈哈大笑,伸手捏了捏妹妹的小鼻子,夸赞道:“吟吟真聪明!” 张吟只记得那天,她们被餐厅的经理撵出来了,并且连带着他们对阮丽的态度都变了。 “不知天高地厚的农村妹,还给你脸了,碰坏了我们的钢琴,把你们两个都卖了都赔不起。” 张吟一点就炸,正要和经理吵,却被阮丽拉着,一口气跑了好远。 她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知道,阮丽这个人,矫情又胆小。 可她同时也知道了,她的姐姐啊,多热爱钢琴。 -- 命途 之后,姐妹俩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见面。 她们没有手机,但会通信。 每次见面的地点是在出县城那条国道旁边正在开发的公园。 后来阮丽考上了县里第二好的高中,张吟为她高兴,觉得她离艺术学院的梦想又进了一步。 “姐,你在信里说你现在在一个钢琴培训班帮人上课,什么意思?你都这么厉害,能给人上课了?!” “吟吟……”阮丽红了脸,小手捏着衣摆,挣扎了半天。 那天,张吟听到阮丽亲口对她说:她上高中后,碰到一个音乐老师,他很欣赏自己,主动让她到自己的钢琴班上课。 在他的指导下,阮丽的十级考试很快就一次通过。 “那……他不收你钱?” 那个年代的钢琴课五十块钱一小时,是阮丽无法负担的数额。 “嗯,他了解我家里的情况。我也觉得过意不去,可是……” 可是她真的想尽办法凑钱了。 贷款、打零工,从初中到高中,还是无法承担学钢琴的费用。 就算她再有天赋,可没有经过系统的学习训练,也是无法应对艺考的。 宋元迪对她的另眼相看无疑给了她前进的希望和动力。 她原本想,考了级,又学得差不多了,就不继续“厚脸皮”呆下去。 等考上大学,就慢慢赚钱还学费。 可宋元迪却提出一个建议,让她在他的钢琴培训班教学。 他说她的水平足以教好一些刚入门甚至有些基础的学生。 这就意味着她可以继续学钢琴,可以掌握更多的技巧,可以练习更多高难度的曲子,还可以用教学工资抵她的学费。 张吟却觉得不对劲。 她远远见过一次阮丽所说的那个钢琴老师,温润斯文,风度翩翩。 可她从小的经历让她敏锐感知到,一个尚未成婚的成年男人,不可能这么大义凛然的帮助一个长相漂亮的女穷学生。 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凌晨。 张吟也上了高中,学校强制要求住宿,因此她有了可以逃脱禽兽掌控的苗头。 学校有一台座机,她把号码留给了阮丽。 那年冬天很冷很冷,湿润的空气全是霜寒凛冽的冷风。 张吟的被子不够厚,又生了一手的冻疮,晚上又辣又痒,缩在被子里半天没睡着。 舍管阿姨也不管现在是深夜,拿着手电筒粗鲁地推门。 “413张吟,有电话找!” 寝室里的其他人其实也冷得睡不着,这么大动静,全屋子的人都醒了,坐起来打趣张吟。 “张吟,别是背着我们找男人了吧!不然谁大晚上的找你!” 张吟没什么表情,披了件棉衣趿着拖鞋跟骂骂咧咧的宿管阿姨下楼。 楼道只有一盏灯,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光影时强时弱。 破了好久没人修理的管道在漏水,滴滴答答。 深夜的山,风愈发狂,像野兽怒吼,以此宣泄静默被打破的不满。 接起电话,那头压抑呜咽的哭声如海涌来,原本娇弱的声音变得粗哑,张吟紧紧握着听筒贴近耳朵,才能听清。 “吟吟,怎么办,我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张吟在宿管阿姨的叫骂声中整理思绪。 她第一反应是去算,距离她们的十六岁生日还有二十一天。 因为上一次见面,姐妹俩还兴高采烈的计划着第一个一起过的生日。 阮丽被宋元迪推上了床,不能完全说是被强迫的。 她从选择这条路起,其实就应该预知到自己的未来。 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 阮丽的初潮来得晚,对男女性事更是开窍得迟钝。 可花蕾刚有破土而出的苗头,就被人用力采撷。 宋元迪不过是个世俗的男人,他将将过三十,事业如日中天,身边追求的对象源源不绝。 可成功的男人总是会对娇弱柔美的年轻女孩动心思。 宋元迪在音乐教室看到阮丽的第一眼就没能免俗。 顾虑过她太小了。 可她眼里对钢琴的狂爱,让她整个人熠熠生辉,那种光彩让宋元迪迷了心智。 他对她青眼有加不错,把她当作最得意的培养对象也不错。 可同时,他也把她当作一个可以激起他征服欲的女人。 那天他喝了酒,阮丽在琴房送走最后一名来学钢琴的学前班小男孩。 小男孩很喜欢阮丽,觉得阮老师比宋老师温柔。 家长来接他,也迟迟不肯走。 宋元迪坐在沙发,看着年轻饱满的女孩坐在钢琴旁边,嘴角含笑,耐心亲和地哄无理取闹的孩子。 灯光落下来,她乌黑柔顺的头发折射出令人眩晕的光。 宋元迪伸手摸了摸,湿了。 他哑然失笑,竟然觉得那个小胖子烦人得很。 起身,直接把他抱出去送给他的父母。 再回来的时候,琴房静悄悄的,阮丽已经收拾好琴谱,背上包,对他笑了笑。 “宋老师,我先回去了。” 她忙了一晚上,马尾有些松散,皎白的脸颊红扑扑的。 从小腹蹿上一股无名的火,他走过去拿开她的双肩包。 青涩的姑娘浑身僵硬,呼吸急促。 他却格外贪恋温热里的幽香,把她抱进房间。 他的卧室有一台最昂贵的钢琴,平时鲜少有学生能进来碰它。 阮丽很喜欢这台钢琴。 她十级考过的那天,曾对宋元迪说这台钢琴是她的幸运神,用它练那首怎么都练不满意的曲子,一下就通畅了。 那天夜晚,她如溺水的鱼,强忍着不适。 在一片水雾里,那台安静立在那里斯坦威的琴键起起伏伏,犹如幻影。 那通电话,张吟一个字都没说,宋阮也没有再开口,只是哭。 哭到最后,宿管阿姨在怨气中睡去,天边露出鱼肚白。 * 第一年艺考,阮丽怀孕又流产,状态极差,自然没有发挥出她应有的水平。 她没有考上梦寐以求的艺术学院,娇小的一个人,哭得嗓子都哑了。 宋元迪很心疼,一直安慰她,并劝说她可以报考别的专业,并不是不上艺术学院,就不能继续弹钢琴了。 可文文弱弱的小姑娘,在钢琴这件事上倔得要死。 宋元迪无奈,只能依她,让她复读。 只是觉得可惜。 她那年,连高考都没参加。因为艺考错失了机会,她对其他一切都没有执念。 第二年,在宋元迪的指导下,她发挥稳定,考取了专业第一名。 只可惜,荒废文化课太久,顾此失彼,她再次落榜。 宋元迪对她承诺,只要她有心考,他会一直让她考下去。 只是,他对她说:小丽,你已经二十岁了,嫁给我吧,我会对你好。 她第一次从心底弥漫出深深的恐惧,比那个寒冬夜晚第一次被他闯进秘密花园还要害怕。 张吟第一次对她吼:“阮丽,你嫁给他你这辈子就完了。他就是想绑住你,怕你上了大学遇到年轻帅气的同龄人就跑了,他他妈就是个混蛋你懂吗……” 他根本不是毫无私心、慷慨的帮她,从头到尾都不是。 阮丽怎么不明白。 要不然,那个晚上,她就不会明明可以奋力反抗却没有这样做。 徘徊不定时,她又剧烈呕吐,吃不下东西。 开始显怀的时候,她披上婚纱,和那个已经三十四岁的男人站在宾馆门口,捧着花笑迎宾客。 天不遂人意,她被诊断为习惯性流产,孩子再一次没保住。 她刮宫完不久,平定山就传来消息,秋芳死了。 在那之前的两个月,阮女婿在外省遭遇连环车祸,其中一辆车爆炸,所有遇难的人尸骨无存。 可秋芳是死在家里,好好的一个人,曾经一个美人,死在家里的床上。 她能下床那天清晨,和张吟,第一次同时出现在她们出生的地方。 她们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秋芳死后,阮家就没人了。 她们那个面都没有见过的哥哥,三年前刚过完十六岁生日,和村里人比赛游河,游到河中央时脚抽筋,淹死了。 和他比赛的那个人被路过的渔船捞了上来。 两人把秋芳的墓选在了河边的一片竹林里。 在那里,她们也看到了那个从未谋面的哥哥的墓。 亲生母亲也死了,准确的说,她们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可姐妹俩,谁都没有流泪。 站在竹林里,望着浑浊的滚滚河水,张吟问阮丽:“这次考试,有把握吗?” 阮丽不敢说了。 命运跌宕,她对自己一向骄傲拥有的天赋都感到诚惶诚恐。 张吟对她说:“这次再不行,离婚吧,跟我去北方,我供你弹琴。” ———— 上一辈的故事也要结束了 -- 考证 张吟对她说:“这次再不行,离婚吧,跟我去北方,我供你弹琴。” 阮丽说“好”。 可张吟知道,当时的阮丽必定在心里笑她。 觉得她是傻妹妹,没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才会说出这么天真的话, 真正觉得宋元迪不是人,是三个月后。 可在那之前,张吟和阮丽经历了一场至暗的灾难。 准确来说,是阮丽遭受了一场本不该属于她的无妄之灾。 如果没有那场变故,或许宋元迪不会露出真面目,阮丽也不会死。 可对于张吟来说,那何尝不是永远无法抹去的痛苦烙印。 在平顶山处理秋芳后事的时候,阮丽发现张吟的手臂、小腿,乃至是脖颈,都有深深浅浅的青紫痕迹。 她知道这个妹妹是秋芳家最大的牺牲品,为此她一直心怀愧疚。 常常会想,如果当初被卖出去的是自己,那会怎样? 阮丽知道张家的情况比起阮家,有过之而不及。 但张吟从不向她诉说她的童年生活。 而当看到她身上的伤痕,阮丽忍不住想要自己一探究竟。 张吟是她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处理后事结束后,张吟说自己要回张村一趟。 她现在在县里某个酒楼当服务生,需要收拾秋天的衣服。 阮丽提出要和她一起回去。 张吟沉默了许久,似乎是看出阮丽想干什么。 但一念之间,她答应了。 做出了这辈子最让她后悔的决定。 张吟知道这个姐姐实际上倔得很,就算这一次不让她跟随,她一定会找个时间自己去。 那更加可怕,张吟不敢想象。 张吟想的是,让阮丽在村外远远看一眼她成长的环境就好。 可阮丽想起张吟身上的伤痕,十分担心,悄悄跟了过去。 张吟穿过张家前院,到了后山的牛棚。 她这些年攒的钱,都藏在那里。 阮丽小心翼翼走进张家,瞻前顾后,生怕有村里认识张吟的人发现不对劲。 那天,张家男人兽性大发,久吃不到,一时将怒火全都发泄在阮丽身上。 他不知道当年做买卖主家生的是双胞胎,以为是长期在县城的张吟回来了。 还留长了头发,越发婉约窈窕。 张吟赶回来,看到阮丽躺在那张她睡了十几年的床上。 过去的十几年,她也是在那张床,经受一次次凌辱虐待。 她抽起摆在门边的镰刀,朝床上的男人砍下去。 …… 阮丽文化分远远超过录取线,结合艺考专业分,以第二名的成绩被省艺术学院录取。 可那年,她没有去报道。 她考试的时候已经怀孕,准确的说,在她受到侵犯之前,就已经怀孕。 宋元迪是什么人。 阮丽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他很快就知道,她就有个双胞胎妹妹。 而就在她回平顶山的时候,被她妹妹的养父侵犯。 时间太过相近,宋元迪一直怀疑阮丽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的。 起初,他想让阮丽打掉这一胎,可她先前已经流产过两次,身体经不起折腾。 如果这一次子宫再受创伤,极有可能终身不孕。 宋元迪很不甘心。 他开始对阮丽进行冷暴力,把她关在家里,把录取通知书收起来,不让她去报道。 那年平安夜,柳景难得下了场雪。 第二天晚上,阮丽诞下一名女婴。 孩子是早产,一出生就被送进了保温箱。 宋元迪又等了些日子,才取下女婴的组织,送去市里的医院做亲子鉴定。 自从孩子生下来,没有人再见过阮丽。 半年后,宋元迪重回大众视线。 他正式辞去高中音乐教师一职,专注钢琴班的开设,赚得盆满钵满。 同时,他多了一个身份。 单身爸爸。 有八卦的家长旁敲侧击的问孩子妈妈呢。 那个胖学生上小学了,放学路过钢琴班,总喜欢跑上楼找温柔的阮老师。 对此,宋元迪总是礼貌回应:离婚了。 他不多说,众人也各有猜测。 一个青春正好的女孩子,怎么可能长久跟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何况宋元迪那两年唯利是图,教学价格节节攀升,超量招生,教学质量大打折扣,让不少人诟病。 这样一个男人,哪个女孩子受得了。 而且明眼人都知道,那个女孩子跟着宋老师的时候,不过才十几岁。 是因为家里穷,宋老师资助她上学,为了报恩,她才和他在一起。 现在长大了,又给宋家生了个女儿,能跑谁不跑。 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半岁不到,就没妈了。 * 中考前最后一个晚修。 周星搬空所有书,骑着小电驴,把整座柳景县都绕了一圈。 最后在十一网吧的那条巷子,找到沉觉。 他倒是会装好学生,半个月没去学校,身上还穿着那套蓝黑校服。 “早知道你在这里,我费这么大功夫找屁吃,电车都快没电了。” 周星把追考证甩到他身上。 靠到对面的墙,居高临下地看蹲在地面抽烟的沉觉。 沉觉动了动眼皮,吞云吐雾间,拿起自己怀里的两张准考证。 黑白的,却可以看出她穿的也是这套校服,绑着马尾,露出饱满光滑的额头,一丝表情都没有,五官却分明精巧得紧。 一双清澈的眼望进他的心里。 他自己那张,他丝毫没当回事,就这么搭在腹部与大腿那里,随时都有掉落的危险。 周星心里也不是滋味。 这小子已经很久不和他们联系了,昨天却突然发短信给他,要他帮忙拿准考证。 他们几个松了口气,不然还真以为他不考试了。 崔地海见周星帮着领准考证,老眼一亮,就差没抓住周星的手嚎啕大哭。 可除了他自己,他还要宋阮的。 “我让黄琪琪帮领回来的。” 那姑娘还傻不拉几的以为宋阮回来参加考试了。 周星把烟扔到地上,抬脚碾灭,站起来,全身血液都迅速倒流,让他轻微不适应。 巷子外的马路有车鸣轰隆呼啸过,蝉鸣肆虐,夜空清朗。 又一个夏季来了。 “你知道我现在最担心什么吗?” 周星心一紧,竟有些不敢听下去。 沉觉把她那张准考证放在自己的下面,没放进裤袋里,怕折到。 “她妈是产后抑郁,但远远不止这么简单。她们家有精神病史,她外婆这辈子受的打击太多,儿子死后发作的。她妈也是,那件事后,她妈其实就疯了。生下她后没多久,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就拿塑料袋套头,死了。” 沉觉声音沉沉的,平静得没有生机。 她曾问过他,会救她对吧? 那时候他只是在心里回答。 可说不出来,她怎么会知道呢。 知道了又怎么样? 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他没有在她身边,而是说了许多一再中伤她的话。 所以他一直觉得,他和那些逼她、害她的人没有任何分别。 他从宋元迪那里知道,宋阮从小学开始,就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一直在吃药看医生。 她肯定知道了她妈死去的真相。 她是否曾在无数个深夜绝望无助过。 生怕哪一天,她自己也疯了。 疯了并不是解脱,没有人不曾拼命地活下去。 更何况她背负了这么多。 “你怕她……” 周星的声音哽咽了一下。 “你怕她会放弃活下去吗?” 她这十几年追寻的问题得到了答案,而答案是令人无法正视又无法回避的血淋淋真相,她能承受得了吗。 哪怕她活着,要是疯了,谁去开导她、安抚她。 她会不会被陌生的人五花大绑到那种地方,不见天日。 会不会把他也忘记了。 路灯下,少年强忍的啜泣在周星心头回荡了大半生。 ———— 长大!长大! -- 婚礼 运动会热火朝天的举办,C大的校园格外拥堵。 草长莺飞的节气,早晨刚下过一场雨,午时的太阳格外炽烈,把塑胶跑道上的水都蒸发干净,恰到好处的气温让现场的观众热情高涨。 看台上人头攒动,不少本科生都溜出自己专业的坐席来到研究生院,要一睹研三学神学姐的迷人风采。 赵哲卿一身白色运动套装,马尾高高竖起,站在起跑线上摩拳擦掌。 未施粉黛的她在阳光下依旧耀眼,主要得益于过人的五官和惹眼的身材。 她是C大研究生院王牌专业连续三年国奖获得者,本科时期就已经发表了八篇sci。 而她本人,不仅学习能力牛叉,长得更是漂亮,运动细胞还极其丰富。 一般来说,这种近乎完美的女生会让男生望而生却,可赵哲卿在这方面也是个例外。 自从她到C大上研究生之后,三年期间,不知道有多少院系的学弟学长对其展开疯狂追求。 在C大,她被奉为是建筑学院“一枝花”。 她的倾慕者都拿着喇叭鲜花分散在跑道各处。 她看到场外拿着彩棒冲自己挥舞的李成宇,皱了皱眉,视线快速在他周围扫了一遍。 裁判员的哨声把她低落的情绪拉回来。 她抿唇,做好起跑姿势,坚毅的目光更为她平添一股英姿。 三千米是个魔鬼项目,基本上没有女生主动报名。 其实赵哲卿也不愿意跑,但还不是因为半个月前和某人打赌输了。 全程跑下来,只剩下三名选手坚持到最后。 赵哲卿在最后一圈的时候用已经发花的目光不死心看向看台,最后竟然还能全力冲刺,毫无悬念的替建筑学院拿下第一名。 全场躁动狂欢,她却面不改色不做停留从通道走出去。 李成宇紧赶慢赶追上去,冷不防她突然停住脚步回头。 “他呢?” 风带着丝丝凉意,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贴到脸上的碎发流下来。 她倔强的神情,让人心惊。 李成宇吸吸鼻子,眼神飘忽,索性开口:“不早跟你说过了吗,人亲舅结婚,趁着运动会这两天赶回去喝喜酒了。” 赵哲卿张了张嘴,似乎还是不肯相信,但又无法辩驳。 “他答应过要来看我比赛的!说话不算话,是不是男人啊他!” 李成宇看着气急败坏就口不择言的大小姐,很是无奈,第一次将秤砣偏向了自己舍友。 “谁答应你?你说阿觉?嘿,你别败坏人家黄金单身汉的名声了,上次还不是你上杆子要和他打赌,人搭理过你吗……” 赵哲卿恨得牙痒痒:“你你你!你滚!” 说得她多不要脸似的,上杆子热脸贴冷屁股。 可李成宇的确也就是这么想的。 从研一开学到现在,谁不知道赵大美女疯狂追求了沉觉三年。 可沉觉别说拒绝了,从一开始连和她当朋友的打算都没有。 赵哲卿走了几步,最终敌不过心里的执念,又突然停下脚步。 “哎哟我去,你不能因为不喜欢我就要撞死我吧!” “你老实说,沉觉是不是有女朋友?” “你不都打听得门儿清,有没有的,你自己都说,有了也得给抢过来。” 李成宇不满地碎碎念。 赵哲卿的确有这个自信。 可三年了,沉觉就跟铜墙铁壁一样,不管她是短发还是长发,御姐风还是软妹风,人家都是坚守不破。 她总得弄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才好继续对症下药。 “你别想骗我!你们一个宿舍三年,会不知道他感情状态?” 李成宇真是喊冤。 沉觉的感情状态,就是没有感情状态。 虽然除了赵哲卿,还有无数风格各异的美女自信满满的前赴后继,让同寝室的几个哥们儿感慨这世道旱得旱死,涝得涝死。 可涝死的人从不稀罕众星捧月的感觉。 也不是不稀罕吧,他们当跑腿给沉觉送花送情书的时候问正气定神闲打游戏的某人什么感觉,得到的回答是:很爽,但就是烦。 看看,多招人恨。 可偏偏他那张帅脸,就算是发飙五官乱飞都是魅力十足。 “不过……” “不过什么?”赵哲卿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李成宇大咧咧的说:“他家你应该有所耳闻吧,我猜这种家庭的,不都奉行什么门当户对,家族联姻吗。” “什么意思?” “就表面上的意思。阿觉这次回辜宁是和一个女生一块儿回的,还是他专门起了个大早去M大接的人。” 当时宿舍几个人就觉得奇怪,有必要吗,绕大半个城市去接人,直接去机场汇合不好。 赵哲卿没说话,李成宇还以为她被劝退了。 可殊不知,赵大小姐已经默默几下M大这个关键信息,制定好下一步计划。 * 晚上几个人要联机打游戏,沉觉竟然也进来了。 “哟,你不当伴郎啊?” “婚礼开始没,你舅妈漂不漂亮?” 沉觉被他们连番问题搞得头胀,沉声呵了一句:“打不打,不打我找别人去。” 众人噤声。 虽说都是大老爷们儿,可没有不怵沉觉的。 研究生的同学年龄跨度都很大,老于那边传来奶孩子哇哇哭声,他和沉觉站在统一战线:“就是,抓紧时间赶紧来一把呗!” “哈哈,老于你要不行就去奶孩子吧。” 李成宇笑得狂妄。 “我孩子都有了,你还追不到赵哲卿。” “我去!不带这样损人的。再说了,咱寝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单身汉,是吧,觉哥哥?” 老二许大量继续输出伤害,“人情书一筐一筐地收,能和你一样?” “擦!” “不打了。” 沉觉淡漠扔下一句,就退出了房间。 他把手机收进口袋,抬头看向会场。 临近开席,现场的灯光已经暗下来,宾客也陆续进场。 他站起来,边往外走边摸烟。 忙着招待宾客的靳女士警告儿子:“快开始了你干嘛去?” “又不是我结婚。” 一句话就把靳仪呛得脸色难看。 不过能理解她为什么乐呵得跟她马上就要有儿媳妇似的。 靳光崇磨叽了这么多年,最终在四十六岁这年,举办婚礼,给沉家领回来个媳妇。 其实何必呢。 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当年那个小他八岁的初恋女友。 当初沉家不同意又怎样,最后你家儿子过了而立之年,肯要他的还不是只有人家。 沉觉走到外面,看那张巨大清晰的照片。 男人清俊,佳人窈窕,虽然算是实实在在的晚婚,可两人的气度面容丝毫不输二十来岁意气风发的小年轻,养眼得紧。 抽完一根烟,晚霞渐渐铺陈了整片天地,高档酒店前灯光璀璨,贵气逼人。 沉觉掐灭烟头,转身要往里走的时候,一瞥,看到了长身而立的影子。 他的眼睛里掀起一阵汹涌,抬落之间,隐于无声。 看来,十年了,不仅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 呵,那就够了,人总是要为自己布下的恶付出代价。 靳光崇和尤纷的爱情故事,真的要算时间,可拉扯至二十余年。 昔日分手的恋人,偶然之下重逢,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互扶互助,在细水长流的陪伴中逐渐认清彼此的心,决定在中年时期再续年轻时期的爱情。 那时候支离破碎的无奈、决绝,经历了漫长岁月的洗涤,都延续为平淡的相守相望。 现场灯光是淡紫色般的梦幻,沉觉坐在台下,看台上记忆里那个嚣张骄纵的“准舅妈”泣不成声。 她说,她感谢老天,让她能再次走到他身边。 她是后悔的吧。 当初为了骄傲、理想,率先放弃了他们艰难的爱情。 靳光崇倒没有哭。 时任省卫生厅副厅长的他镇定自若,却还是流露出温柔的一面,替新婚妻子拭去苦涩的泪。 替她戴上戒指,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再没有放开过。 -- 少年 宴席结束,沉觉没有跟家里的车回去,而是在路边和肥仔见了一面。 电动车“滴滴”两声,沉觉抬眼。 看到一身黄色马甲,头上带着恐龙饰品的肥仔。 这哥们当年高中是考上了,但高考前去了单招,在辜宁职校混了三年,出来跑起了外卖。 风雨无阻地奔波在外,倒也没见他身材有所缩减。 “破烂玩意儿,有损小爷我的威名。”他骂咧咧扯下公司硬性规定戴的饰品,从车上走下来,踢了沉觉一脚,讽刺道:“哟,研究生,还肯见我们这种底层人民呀?” 沉觉也不惯他,把烟含嘴里后站起来就是一个反手抡。 肥仔嗷嗷直叫,“哥,我错了,我就不该和你动手!” 可心里是真畅快。 最近他越发怀念当年目中无人、桀骜不驯的青葱岁月。 “沉觉!” 黄琪琪从隔壁KTV蹬蹬蹬跑过来,走近了才认出肥仔。 “肥头?” 她就喜欢这么叫他,觉得这样顺口。 虽然黄琪琪不是什么大美女,可在她眼里自己这么多年都无法摆脱这个绰号,肥仔着实有些无地自容。 “咳咳,我准备回总部打卡了,你们这些高材生慢慢聊。” 沉觉瞅他一眼,淡声说:“这事你回头和他们几个商量下,有时间咱就组织。” “行,包我身上!” 黄琪琪见他要走,不解道:“这就走了,沉觉难得回辜宁哎,你们不喝一杯?” 肥仔人已经坐到车上,很快就扬长而去,拖着长音:“我们兄弟之间差这一杯酒?” 望着肥壮的身影快速消失在霓虹车流里,黄琪琪不禁感慨。 她一直格外羡慕男生的友谊,尤其是沉觉这帮人。 虽然从初中毕业,就各奔东西了,可这些年他们之间的联系从来没断过。 “你怎么在这儿?” 黄琪琪收回视线,撅嘴一屁股也学沉觉坐在马路牙子上,说:“这条街你家开的啊?” 沉觉勾了勾嘴角,猛吸了一口烟,看得黄琪琪有些心惊。 “哎,你什么时候回C大?” 沉觉这次回来去M大接的人,就是黄琪琪。 倒不是他真不嫌麻烦非要绕远路去接多重要的人,而是他请黄琪琪写了篇英语演讲稿,顺道打印出来了。 他怕这姑娘丢三落四给他忘了,于是亲自去监督她收进行李箱。 “你自个回去吧。” “你不回学校了?” 黄琪琪惊得眼睛都大了十倍。 虽说这是最后几个月,可实习、答辩,要准备的东西不是一般多。 沉觉十分淡然,甚至有些冷漠地站起来把拉链拉到下巴:“关你屁事。” 黄琪琪早就习惯了他这吃屎的态度,心里正嘀咕她才不关心,又猛然想起一件事。 “你刚才和肥仔说的事,该不会就和你不回学校有关吧?你们是不是要去干什么坏事?” 沉觉忽然贱兮兮地凑近她,吐了口烟圈:“所以你就别知道这么多了,小心被抓起来。” “幼稚!”黄琪琪皱鼻,连连后退,愤怒地跺脚。 沉觉似乎是真的觉得开怀,大笑转身走进夜色。 187的身高,高挑有型,如果不笑,脸上总是一副清淡冷酷。 可有的时候,黄琪琪又觉得他压根没长大,邪魅又臭屁。 不然怎么说,男人至死是少年呢。 沉觉没直接回家,而是回了靳光崇在新开发区的别墅。 没想到一进门,新郎官也没睡,正在酒柜前挑酒。 “新婚之夜,你不好好陪新娘子,自己一个人喝闷酒?” 沉觉踢了鞋就径自往沙发上走去,话中含讥。 靳光崇换了身深灰色的睡袍,清爽的短发还湿着,走过来时多拎了个玻璃杯。 “怀孕的女人本来就嗜睡,她最近也累坏了,让她睡个好觉。” 沉默了会儿,沉觉依旧阖目躺坐着,低低开口:“恭喜啊。你说到时候你去接我表弟放学,别人会不会以为你是他爷爷。” 臭小子,净说些捅人心窝子的话。 靳光崇很淡然接受这个顾虑:“嗯,我已经答应你舅妈会坚持健身的。” 沉觉轻笑一声,没过多久又听见他问:“你新买了辆雅马哈到甘肃那边?” 沉觉这才睁开眼,毫不客气拿过自己那杯,咽了一口浓烈的酒,将冰块含在嘴里。 “嗯,果然什么都瞒不过靳厅长。” “打算去骑行,和周星那帮小子?” 难为他还记得那帮人。 “不是,他们都没空,我找的另一伙人。” “哦,驴友是吧。” 靳光崇正在努力追赶时代潮流,毕竟他还是要和未来儿子做日常交流的。 沉觉没和他解释太多,反正他决定要做的事,没有商榷余地。 靳光崇也没过多询问他这一走,毕业实习和论文答辩怎么办。 反正他从小到大都是个有主见的人,知道度在哪儿,否则也不会顺风顺水一路考进全国顶尖学院读研。 夜深了,酒精醉人,冰块也兴奋不了倦惫的神经。 沉觉放下杯子,起身去了趟原本属于自己的房间,拿上东西,准备走了。 “路上小心。” 靳光崇也没主动提出让他留在这里过夜。 “嗯。” 他站在玄关穿鞋穿衣,一阵响动。 透过屏风空隙,他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沙发上孤独的人影。 昏暗的灯光洒落,晃眼一看,满头白发。 事实上,沉觉去年回来的时候,靳光崇就已经有白头发了。 但他染发,所以看上去还是乌黑鲜亮如年轻时一般。 靳光崇凝神听了许久,都没听见门关上的响声。 正要回头,听到一声:“舅,新婚快乐。” -- 路过 沉觉动身去甘肃前,特意路过了一趟琴房。 大概在五六年前,江自洺从县电视台调到了市广播局。 他依旧开设钢琴教学班,在市中心某商业楼盘了间位置不错的屋子。 沉觉发现宋阮和这间琴房的渊源,还是因为那次他被大伯小儿子的女儿粒多缠着送她去学钢琴。 在那间琴房的里间,他竟然看到宋阮登台演出的一张照片。 他疯了一样夺走相框冲出去,打断正在教学的江自洺,话都说不完整,眼睛通红,吓得他只有四岁的小侄女当场哭出来。 其实那根本不是宋阮的近照,相片一看就有些年头。 只是一晃眼,他仿佛穿越时光隧道,以为老天终于肯把幸运降临到他头上。 让他看到如此闪闪发光、明亮鲜活的宋阮。 江自洺警惕打量眼前颤抖不停,对自己面露凶光又隐约流露恳切希冀的少年,非常从容地解释。 “她曾经是我的学生,这是她十二岁那年在市总工会登台演出的照片。” 江自洺明显感觉到死死抓着他小臂的手一怔。 高大的身形摇摇欲坠,嘴角扬起自嘲的笑。 十二岁,他还不认识她,她也还没有勾引老师而成为炮轰对象。 原来,她坐在琴架前,聚光灯下,也会这么自信飞扬,光彩照人。 之后的每一年,他都会来一趟琴房。 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这次离开,骑行结束后,他要转身投入毕业、入职等各项繁琐事宜。 C市已经有几家顶级公司向他发出盛情邀约。 他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返回辜宁。 侄女粒多依旧在和江自洺学琴。 她没有丝毫天赋,全靠喜欢,家里条件又允许,才让她得以坚持这么多年。 他坐在隔间,听了一遍又一遍卡壳的巴赫平均律。 但也不觉得不耐烦,反而觉得内心平静。 “小叔,走了。” 小丫头探头探脑,见他闭眼,还以为这人就这么不要脸的在这么高雅的地方睡着了。 “嗯。” 他其实根本不是来接她的,只是凑巧碰到她在上课。 离开时,下一个课时的学生已经抵达,沉觉就算想和江自洺说话也没有时间,只和他点头示意便带着粒多离开了。 江自洺望着年轻俊朗的背影,想起了早上的那封邮件。 来自他的恩师。 老头子试图向他求助,挽留一棵好苗子。 可江自洺有什么法子。 他虽然一直知道宋阮跑去了美国和老头子学艺,但期间五六年,他们都没有任何往来。 一路上,粒多时常仰起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沉觉。 被发现时,她吐吐舌头,边玩手指头边说:“小叔,你眼睛好红,有点吓人。” 沉觉挑挑眉,觉得有些无奈。 看样子,五年前那次他失控发疯,给这黄毛丫头留下阴影了。 不过他近来确实是有点累。 他上学期开始就已经在一家公司工作,上司很器重他,胆大的把至关重要的新项目都交给他画。 为了去骑行,他熬了几个大夜,又赶回辜宁,身体有点吃不消了。 “听我爸说,你要去沙漠,还是骑摩托车去?” 沉觉抬手揉了揉她细软的头发,疲沓苍老的心竟然也变得柔软起来。 “不完全是沙漠,但很有趣就是了。” 小丫头不乐意地撅嘴,拿小手捶他:“坏死了,明知道我去不了还特意这么跟我说。” 沉觉被逗得开怀,屈指弹她脑门。 “臭丫头,等你长大了再说吧。” 不过按照他表哥一家宠女儿的尿性,肯定不会同意自个家的宝贝女儿和一群压根不认识的人去干这么危险的事。 “那和你们去的有女孩吗?”她看到了希望。 沉觉随意回答:“有啊,都是大美女。” “啧啧啧,大美女有什么用,人家又不肯跟你回家来做媳妇。” 对于小屁孩十分鄙夷的语气,沉觉匪夷所思,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他吃瘪的样子,粒多更加得意了,甩着小辫子打他的手。 “我都听奶奶和我妈说了,你是个风流成性的,正经女孩谁愿意跟你过日子啊。二十五六了还打光棍,我爸像你这个年纪都有我了。你又是熬夜画图的,回头头发都没了,更没人要。” …… 沉觉下意识在心里反驳一句:正经女孩也不会和一帮不认识的大老爷们儿跑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啊。 -- 确定 车队从银川机场出发,驶进66号公路时已经接近傍晚。 由于天气有突变的预兆,夜间骑行的危险指数大大增高,所以车队领航人建议在前半段提速,争取赶在天彻底黑掉前驶过山路、滑沙路段。 车队有两个女生,一个是南州艺术学院大四学生陈娇,一个是车队领航人阿吴的女友。 陈娇大多数时间都跟着保障车,阿吴的女友倩倩坐阿吴的车。 长时间的赶路,几个男生都有些吃不消,可两个女孩子仍处在兴奋状态,听说车队要提速,更是激动得不行。 修整完毕准备出发时,陈娇没回车里,而是找到了沉觉。 “觉哥,我能坐你的车吗?老是坐车里,太没劲。” 她穿着露腰短袖,工装裤,编花辫,落落大方,没有一点娇气和忸怩之态。 沉觉分开腿坐在草垛上抽烟,目光不动,“不会骑摩托还来骑行。” 话语之锋利,不给人留余地,听得倩倩都有些尴尬,忍不住替女同胞说话:“咱们车队向来持开放态度,没这么多狗屁要求。” 她一向嘴快,阿吴都没来得及拦。 沉觉勾了勾嘴角,佯装恍然,然后抬起下巴点了点:“那让你男朋友载她啊,不是开放吗?” “你!”倩倩气结。 这时刘地天出来打圆场:“这有什么难,陈娇妹妹要觉得坐车坐够了,我载你不就得了。” 陈娇欲言又止,可也没犹豫太久,就欣然接受了。 她是艺术生,从小接触到的男生都是个顶个的帅。 这次独自出来骑行,也是因为刚失恋。 谁知道老天对她这么好,出发第一天她就瞄上了车队里亮眼的沉觉。 可真正人品好的帅哥是最难追的,她也没有因为沉觉的拒绝而灰心,反而觉得沉觉是个靠谱的。 或许上天真的有意弥补她上一段失败的感情。 一段小插曲并没有过多影响车队速度,阿吴出发前照例给所有人发水。 到沉觉身边时,他正把头盔往下扣,只露出优越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眶,冷峻十足。 “她被我惯坏了,你别往心里去。” 除了阿吴几乎没有人知道沉觉才是这次骑行的背后“金主”。 所有的物资,包括路线规划都是沉觉提供的。 他们虽然认识不久,可阿吴却认定他是个可靠的人。 年纪不大,却让人服气。 沉觉接过水放在卡槽里,声音被头盔扩得低沉空旷。 “我怎么会和嫂子计较。” 阿吴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 出发时,倩倩觉得刚才那幕奇怪。 自己的男人她再清楚不过,脾气火爆,没朝谁低过头,可却对只有二十来岁的沉觉和颜悦色的。 “他什么来头?” “你惹不起的来头。” 倩倩没把他一句似玩笑又认真的话放在心里。 因为车驶到主道,落日悬空,长河万里,祖国大好山河令人心旷神怡。 这几年,中卫66号公路逐渐热门,成为许多骑行人的不二之选。 其沿途景色和路途中的对于人耐力体力的挑战,都无疑是一场令人难忘的骑行体验。 车队还是没能如愿抵达目的地,原因有二:其一是天黑之后为了安全起见,路的确不好走;其二是在路本来就不好走的基础上,陈娇大小姐的亲戚突然造访。 中途为了给她找地方停车处理,就费了不少事。 加上她痛得厉害,连带着晕车等一系列连锁反应,保障车途径滑沙路段又不能开太猛,一来二去的,就耽搁了。 最后是沉觉发话,别往前走了,就地搭帐篷凑合一晚。 这倒挺让人意外的。 原先为陈娇说话的刘地天都不禁腹诽,看起来挺爽快一小姑娘,没想到也这么矫情。 矫情就矫情了吧,关键这也不是平时,干嘛让全车队的人为你耽搁行程啊。 可原本拒绝搭载她的沉觉,居然还真停下来了。 倩倩对痛经深有同感,因为沉觉这个举动而对他他好感猛增。 他们也算幸运,好歹走出了危险系数最大的滑沙路段,现在位于还算开阔的位置,两面环峭。 但旁边有条河,解决日常洗漱不成问题。 等男人们搭好帐篷,架好火把,还陆续有三个车队也不继续赶路,就地扎营。 倩倩和陈娇也不至于无聊了,每个车队都有女孩,还都是差不多年纪的。 男人们干活,她们就围坐在火把旁,笑声不断。 沉觉随意塞了点压缩饼干,突然觉得头有些疼。 神经痛的那种撕裂感。 他扔掉工具,摘下手套,和阿吴打了个手势,独自走到僻静处,随地而坐,点了支烟。 不远处的女孩堆忽然发出一阵阵哄闹,陈娇面露红光,也不知道是不是火焰照的。 倩倩看了眼这边,推搡她站起来。 沉觉淡淡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才注意到在他搭帐篷期间,又来了一队人。 他们的装备很简陋,人也不多,就两辆摩托,一架红色的越野。 应是刚到不久,他们还在往下搬东西,但也不慌不赶,十分从容。 横在他面前的火把蹿得很高,橘得发红,冒出滚滚浓烟。 一头醒目的金发像是突然出现在视野范围的。 金色在苍茫夜色中格外突兀,但在某个火焰迸发的瞬间,又仿佛与背景融为一体。 沉觉眯了眯眼,觉得眼球有些胀,被晃的。 她穿宽宽大大的白色短袖,下身是深色的阔腿裤。 格外压身高的搭配,但隔着一段距离看,还是能看出高挑身材的轮廓。 有个男人从车后面走出来,朝她扔了件外套,她十分轻松地接住然后抬手套上,不需要整理,一气呵成。 结实的冲锋衣套上还不够,她转身时,帽子也戴上了,还围了条深蓝色的围巾,整颗脑袋几乎看不见。 坐在小马扎凳上,四肢蜷缩,只露出一双眼睛。 金色的碎发漏出几根,被荒野的风吹得剧烈。 火愈烧愈烈,几次蹿动都断节成影,在无形的热气流中,人影、车辆都变得扭曲。 一双清冷淡漠的眼,干净无杂念,就这么穿过熊熊烈火。 不缺不融,完完整整地闯进沉觉的心。 落在空中的手不知停了多久,直到全身血液在某个节点拥堵不前。 酸麻胀痛的剧烈感受流过四肢百骸,沉觉夹着烟的手才微不可见地抖。 不管横越在中间的火是高是低,是凶是弱,他都一动不动。 生怕这个没有星星的夜晚,周围的热闹和只属于自己的清寂都是一场梦。 陈娇就是在这时候走过来的。 她看起来个子不大,可走近了,扎扎实实挡住了他全部视线。 偏偏不知她有意无意,脚下一绊,低呼一声整个人直愣愣朝前栽下去。 碰到沉觉僵硬的手臂,长长一截烟火掉落,闪烁的火光灼到指尖。 突然,他觉得体内的血气都毫无章法地翻滚,一种从未有过惊惶从深处蹿起。 他猛地站起来。 陈娇没有支撑点,最后一秒硬生生使出浑身解数才没有摔倒。 “喂……” 她觉得尴尬极了,气急败坏地想要讨伐他怎么一点绅士风度都没有。 可对上他狠戾阴鸷的眼,和连火光都暖不起来的瘦削英挺侧脸,她噤声了。 她突然觉得,这样的男人,她是万万惹不起的。 沉觉十分确定,她就是宋阮。 刚才失控站起来,是因为在陈娇摔倒前一秒他看到她起身。 他生怕哪怕一秒让她脱离自己视线,这场梦就该醒了。 其实宋阮不过是端了碗泡面,又坐回原地,捧着一个瓦碗,安静地吃。 刚才陈娇那一摔,在空旷的地方弄出不小动静,吸引了不少目光。 可她始终没有往那边看过一眼。 沉觉咬得牙根刺痛,优越的下颌线紧紧绷着,五官上的阴影仿佛是从体内浸毒出来。 但其实,宋阮早就注意到他们那边了。 他们是最后一队驶入此处的队伍,找地方停车落点时,她坐在车里刚睡过一觉,对外面的欢声笑语生理性的厌烦排斥。 一群女人围坐在篝火旁,拍照的拍照,聊天的聊天,舒适自在极。 就在河边,一个高大的身影摘下手套,沉默寡语的独自坐下抽烟。 他刚干完活,穿着一件无袖,露出线条流畅、肌肉紧实的手臂。 清爽的短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随意恣意的姿势,吐一口烟雾。 说不出的孤傲,又于沉寂中透出骨子里不可一世的狂野。 宋阮以为自己看错了。 十年了,不管模糊记忆里的人是否变化巨大,光是隔在中间的这个数字,就会让人心生怵感。 可她从披上冲锋衣到坐下吃泡面,一道来自对面压迫感十足的目光经久不移。 她的手开始抖。 因为知道此刻有个人和她一样,在试图克服。 克服十年时间长河里的惊疑与爱恨,执念与不甘。 确定对方是遥遥岁月里的少年。 -- 冷脸 宋阮他们只有三个人,吃食装备都十分简陋,三个人各自一包泡面就打发了。 詹醒搭好帐篷,走到副驾驶,敲下到一半的窗户。 “你去睡帐篷。” 宋阮连眼皮都懒得掀,含糊不清应了声:“睡车里死不了。” “哪有让女孩睡车的。”詹醒有些无奈。 他们只有一顶帐篷,的确没想过半途会突然加入一个女孩。 虽然宋阮一路话不多,做派又不矫情,但他们作为男人,还是不能忍受让女孩单独睡在车里自己睡帐篷。 宋阮有些烦了,睁眼皱眉说:“你当睡帐篷就有多舒服,我都不在意你们就别废话。” 虽然才认识几天,但詹醒已经被宋阮呛了几次,苏禹在一旁拿着啤酒偷笑。 詹醒知道这姑娘轴,他说不过,耸耸肩,由她去了。 本来将近凌晨,旷野该归于平静了,可其他两三个车队凑在一起玩牌喝酒,气氛一度高涨。 再次有人过来邀请他们。 宋阮本来都快睡着了,被詹醒一搅和,她又清醒了。 没等邀请的人开口,她就猛地摇上车窗。 詹醒看了眼背对他们的身影,皱了皱眉,然后对小心翼翼的人说:“成,过去喝两杯。” 火堆旁的人因为两大帅哥的加入更加兴奋,疯狂吹口哨。 声音的确刺耳,詹醒下意识扭头看向那辆隐入茫茫夜色中的越野。 他的形象本来就硬朗帅气,被多次邀请也是因为几个女同胞看对了眼。 他这一动作,不少人都注意到了。 “你女朋友睡挺早啊。” 没等詹醒回答,苏禹就大咧咧说:“别管她,可能是身体不舒服吧,平时也不见睡这么早。” 稀里糊涂把重点模糊过去了。 “你们走几天了?” 另一个车队的灿灿好奇着托腮问。 “从川藏线过来的。” 现场一阵惊呼,“那你走得久啊!” 倩倩感慨完,又非常有同理心地说:“怪不得你女朋友身体不舒服,要是我走这么长的路线,早吃不消了。” 阿吴看了女朋友一眼,有些无奈又宠溺的摇摇头,把她的小心思看得透透的。 她和陈娇感情升温,听说她刚失恋,卯足了劲要给她来一段旅途情缘。 是要在沉觉身上攻坚克难,但别的机会也不能轻易错过。 只可惜另一个车队都是情侣组队出来玩,现在最佳目标只剩下詹醒。 詹醒笑了笑,忽然觉得有一道目光看着自己。 凭感觉看过去。 沉觉正仰头灌酒,上扬性感的脖颈很赏心悦目,半隐在夜色中的五官看不出表情。 苏禹终于反应过来,哭笑不得,连忙帮自己好兄弟解释:“女朋友?别逗了,我们就认识三天,顶多是炮友!” 他嗓门本来就大,话音还没落下,现场缄默一片,更显得他的说话声多余突兀。 虽然这种事屡见不鲜——旅途结伴,干柴烈火,也不是多稀奇的事儿。 但这样明目张胆的说出来,实在让人无力接话。 倩倩干笑两声,很是失望。 果然帅哥都是玩咖,走肾不走心的。 看来看去,她还是觉得她的吴哥最顺眼。 她用眼神安抚身边的陈娇,可陈娇压根就不在意。 她对詹醒不来电,全程只看得到沉觉。 沉觉在苏禹说话时的,脸色一度下沉,到最后,已经是黑得发狠。 握着酒瓶的手青筋凸起,指尖发白,掌中断断续续发出短促的哗啦声。 结束,酒瓶已经变了形。 苏禹还没意识到气氛不对,詹醒扶额失语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的确只认识三天而已,是来银川才结的伴。可能是这边天气太干燥,我们又奔波了一天,女孩子有点受不了了,不是故意不给大家伙面子。” 他其实似乎是在解释他们的关系很纯粹,但字里行间又显得尤为熟稔。 在替她解释,给大家赔不是。 刚才目睹了宋阮冷脸关窗的那个人摆手笑道:“理解理解,我家这个今天还闹脾气说要搭飞机回去呢……” “我哪里说过……” 就这样你一句我一语,大家又畅聊起来,话题广泛。 一群在此之前完全陌生的人,在此相聚,氛围融洽,最后干掉了两箱啤酒。 狂欢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宋阮没带药,在户外本来就不能睡得十足安稳。 所以几乎是在一股阴影笼罩到自己头上时,她就醒了。 猛地睁眼,酸沉的眼皮不争气的尤其笨重。 全身被硌得有点酸痛,手和脚都麻得几乎没有知觉。 她轻哼一声,迷迷蒙蒙中,看到有个人站在车边。 夜雾浓重,他的眉眼也染上陈霜。 感觉到身上的毯子拉高了些,将刺骨的风彻底阻隔。 在一片紧实的温暖中,她闭上眼,沉沉嗅着清淡的烟草味和清爽的气息。 后半夜,她睡得很深。 梦也同样的沉重。 那个穿蓝黑校服的少年,在黄昏日暮的操场给她唱歌,把她从汹涌的人群中拉出来。 跑向一片白茫茫的尽头。 -- 锤子 第二天清晨,荒漠戈壁边上风沙凶猛,云层低迷,所有人都早早醒了。 前一晚的放纵让人有些萎靡不振,纷纷拖着沉重的身体到河边捧水洗脸。 宋阮神清气爽,搬了小马扎靠坐在车边,拿着一壶保温杯,时不时喝几口润嗓子。 詹醒和苏禹起来后,拿煤气罐要烤馒头片。 宋阮不要,她早上不习惯吃东西。 安静的天地逐渐喧嚣,太阳也有破云而出的迹象。 刘地天昨晚逞能喝大了,头重脚轻地收拾帐篷里的东西。 其实根本不用怎么收拾,因为他是最后一个起床的,里面还剩下的东西只能是他的。 帐篷被人掀起一角,入目是一张清净素雅的脸。 “你好,打扰一下。” 刘地天愣了半晌,咳咳两声,表情颇有些不自然。 妈的,这一定就是昨晚早早就睡了的那位美女,太他妈标致了,还是素颜! 就是顶着的那头金发,和她整体给人的气质有些不符。 不过在这么死亡的颜色衬托之下,她的肌肤没有丝毫暗沉,白得透光,纯纯净净的,实在让人难以挪开眼。 怪不得詹醒昨晚不肯让她见人呢。 宋阮见他没有反应,挪开视线抬手捋了捋碎发,抿唇笑了笑:“我想借一样东西。” “哦,啊呃呃,借东西是吧?借什么?” 刘地天一边回答一边挺直腰板,把衣领竖起来,可不听话的头发插出来一根呆毛,显得很滑稽。 宋阮忍不住捂嘴笑了,沉觉出现在身后,看到的就刚好是这一幕。 看样子,他刚洗漱回来。 还是昨晚那件无袖背心,脖子上挂着一条毛巾,鼻尖上还挂着水滴。 宋阮闻到一股好闻的薄荷味,嘴角的笑渐渐淡下来。 “觉子,这位美女要借东西。” 过了一会儿,他热情往前走两步,“哦对了,你要借什么来着?” “锤子。” “锤子?一大早借锤子干嘛?” 所以说刘地天到现在还是单身。 但凡这时候灵光一点的人,应该二话不说就给人找东西去了。 可关键是他也没这玩意儿,于是只能借花献佛,对沉觉说:“觉子,咱们那儿不是有工具箱吗,你给人拿一下呗。” 沉觉瞥了他一眼,脸上依旧是一副冷酷的表情。 他略弯腰,掀帘进去,蹲在最靠近门口的背包前,将洗漱用品收拾好塞进去。 “你们没带锤子?那昨晚的帐篷怎么搭的?” 如果说刘地天在刚才意识到自己问题的多余,那此刻他心理就平衡了。 长得帅有什么用,情商这么低,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刘地天此刻已经清醒了,他想起来昨晚这位美女脾气不是很好,碰上沉觉这么直白让人尴尬的问题,恐怕她不能忍。 就在他天人交战,再一次准备发挥“和事佬”作用时,宋阮只轻轻笑了一声:“昨晚搭帐篷的时候锤子还在的,现在丢了。” “哦,这么重要的工具都能丢,看来你的伙伴并不是很靠谱。” 他单膝蹲着,一只手随意搭在腿弯处。 微微仰头,下巴隐约冒出的青渣很是性感。 宋阮此刻已经半倚在帐篷外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嗯,我是有计划换一换驴友。” 刘地天明显感觉宋阮的某个字眼取悦了沉觉。 出发以来几乎没笑过的人,扯着英俊的皮囊忽然冷笑一下。 除此之外,什么表示都没有,还站起来直直路过人家身边走了。 宋阮站直身体,刘地天见她要走,急忙打圆场:“不好意思啊美女,不然你去问隔壁那帮人借一下,因为我们也赶时间要拆帐篷上路……” 宋阮朝他挑眉,看起来没什么所谓,转身走了两步。 而原先消失的人再次折返,套了件黑色外套,手里多了把锤子。 宋阮伸出手,才道了声“谢”,他却没有给出去,而是越过她,直直往那辆红色越野停靠的方向走去。 宋阮深看了眼他的背影。 足够清俊,足够决绝。 詹醒和苏禹还在东翻西找,詹醒这么好脾气的一个人,难得脸色严肃,教训苏禹丢三落四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苏禹叼着馒头片,含糊不清地嘟囔:“多大点事儿,阮阮不是去借了嘛……” 正说着,沉觉大步走过来,听到他的话,眸光一沉。 “呀,大帅哥,多谢多谢!” 詹醒闻声扭头,先看到脸色漠然的沉觉,再越过他看向后面正不紧不慢插着手踱步过来的宋阮。 他修眉紧蹙,没想过宋阮会选择去和那帮车队的人借工具。 沉觉没让苏禹上手,只在詹醒的协助下,娴熟拆掉了帐篷。 “我洗干净手了,多一个人帮忙不好吗?” 宋阮跟在他们身边,低头去拾地上的钉子。 委身的瞬间,一大把头发从帽子里滑出来。 起身错落之际,淡却冽的柑橘味如汁水泼洒了一身。 在干燥的地带,竟让人闻到了股春天充沛雨水的青草味。 屡次与她近身,那缕若有似无、好像怎么都捕捉不定的芬芳香气忽然重重冲击着感官。 沉觉的胸腔轰然炸开。 头顶阳光破裂,一发不可收拾地倾泻下来。 的确又是一年春天。 那年,她就是在这个万物盎然的季节,走得决绝。 十分吝啬的,片缕踪迹都不肯留。 让他的世界,一派枯萎。 沉觉忽然觉得自己是恨她的。 他一言不发,收起锤子,转身离开。 每一步走得稳健,又格外沉重,有难言晦涩的怒。 苏禹一头雾水,不觉得自己一句玩笑似的牢骚触碰到了冷酷帅哥的底线。 宋阮低着眼,无意识地玩弄手里尖锐的钉子。 直到詹醒大步走过来,语气严厉急促地斥责她:“发什么神经,破伤风了到哪儿处理去?” 手突然空了,她紧缩的心烦躁得紧,用拇指搓了搓火辣的伤口,没让詹醒看到。 她无谓一笑,笑得特别不负责,十分轻浮。 “找人借酒精啊,反正总有人会有。” 说完,她索性把帽子一摘往车上走。 她坐在副驾上点烟,点了好几次都没点着。 最后詹醒坐上驾驶座,替她点上了。 “今天让苏禹开摩托,不然他手痒。” 她吸了一口,懒懒靠在座椅上,听发动机启动的轰鸣声,问:“他的车到哪儿了?” “下一站的酒店。” “哦。” 她闭上眼准备睡觉,打了个哈欠,“终于可以睡酒店了。” 詹醒笑了,“怎么,后悔走这趟了?” 直到车驶出去,才听到她含糊应了一声。 “嗯,后悔了。” -- 推车 这一段路,沉觉开得很快。 在一段国道上,大货车很多,他开得跟不要命似的。 远远甩开车队,在他们休息的时候,机车轰鸣,他又折返回来。 刘地天开玩笑:“觉子,路探得怎么样?” 阿吴抿唇看沉觉,觉得他不对劲。 果然下一秒,他说他不想继续往前走了。 陈娇急了,站起来碰倒了保温杯里的水。 “什么?你不继续走了,咱们这才走了多久,你……你一点团队精神都没有。” 乱了阵脚的姑娘不知道自己这样激他丝毫用处都没有。 沉觉摘下头盔,纵身一跃,拿了瓶水走到一旁。 阿吴跟过去,刘地天和倩倩都担忧的嘱咐他把人留下。 虽然他不是很好相处,但突然少一个人,难免不适应。而且他的脸牛逼啊,看得赏心悦目的,也是旅途中的乐趣。 阿吴走近时,看到他拿着地图。 “你说,从昨天我们露宿的地方出去,有几条值得走的路。” 他眼睛都没抬一下,完全发挥建桥人专注、精准、一丝不苟的品质。 阿吴蹲到他身边,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你得先给我个交代。” 听起来充满威严的一句话。 可沉觉不怵,语气薄如刀锋,“能聚则聚,不行就散,骑行不就是这样。” “为了个女人,至于吗?” 阿吴三十六岁,什么没经历过。虽然沉觉足够冷静漠然,但在他眼中,不过就是个小毛孩。 昨晚在那里落脚的四个车队,包括他们三队车都是前后脚出发,走的同一路线,中途因为不可控因素才分开。 除了昨晚最晚到今早又最早走的那三个人。 沉觉抬眼,黄土黄沙,广阔天云,他眼底满是萧瑟。 “我怕我不去追,这辈子再没机会了。” 他真正该恨的是自己才对。 事实上,他今早转身离开之后还没走回营地就已经后悔了。 他到底在恼火什么。 能在这趟旅途遇到她已经足够走运。 他等了十年,不就是固执偏激地等待这刹那的际遇。 可他竟然因为一念之间的计较,又固步自封,像十年前那样,让她什么都没留下就一走了之。 沉觉开快车,可还是没能再看见那辆红色越野的影子。 所以他判定,他们和自己走的不是同一条路。 阿吴却让他走完这一段。 因为中卫66号公路可走的路程,也就只有这一段——最省力,最没有风险。 昨晚他们聊天,提到苏禹的摩托是在川藏报废的。 他们原本是三个男人,另一个人带着报废的车先返程,他们两个则继续走银川。 看他们的计划,苏禹会在最快的时间内拿到新车,所以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快出银川。 沉觉最终决定和阿吴走到这段路的中途酒店。 正常来说,就算他们早出发这么一段时间,开得再快,也必须停留在必经酒店落脚休息。 事实上,沉觉他们还没走到酒店,就再次碰上了那辆红色越野。 下午四点,风云突变,天气预报近一两个月干燥指数高达百分之八十,但却突然落下瓢泼大雨。 抵达酒店的最后一段是滑沙路段,只要一下雨,路面就湿泞粘滑,极不好通行,运气不好还有可能滑坡,陷入沙土坑里。 沉觉他们抵达的时候,前面的车队堵了近百米,而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倩倩眼尖,指着斜前方大喊:“红色越野!是詹醒他们!” 的确是詹醒和苏禹站在雨中对打滑斜歪下沙坡的车一筹莫展。 两个人都淋成落汤鸡,小腿以下全是浑浊的泥沙。 被困在这里的车队有不少热心人,纷纷冒雨下车试图帮他们推车。 但车陷的角度刁钻,一个蛮力用不好,反而会让车越发往下掉。 “咱们去看看!” 刘地天本来就淋了个透心凉,正招呼着要过去伸个援手。 可回头一看,其他俩早就已经发动油门“突突”过去了。 詹醒看到他们也十分意外,感激他们的好意。 但天气恶劣,而且他们已经尝试了将近四十分钟都无济于事。 “我已经打电话叫救援队了,现在雨小了些,路应该很快就能通,别耽误了你们的行程。” “说这话就见外了,在路上能碰到两次就是咱们几个的缘分,我们怎么能坐视不管。” 陈娇她们坐在车里探头张望,十分担忧沮丧:“我看这车要推出来难,白费力气啊这是!” 今天负责开车的秦建解开安全带,对倩倩说:“嫂子,一会儿路通了你负责开车,我去帮他们一把。” “哎,你告诉吴哥他们都注意点安全。” 秦建应了一声,打开车门下去了。 他以前当过兵,三步两步就跑到了那边。 倩倩从后座跨坐到前面,陈娇撅嘴,对于刚才被秦建直接忽视有些耿耿于怀。 “我也是为了他们的安全着想啊,要不是我痛经,我也下去帮忙了。” 倩倩知道她没别的意思,安抚她道:“他们男人一根筋,说话直,你也别多想。这骑行的,能碰上就是缘分,而且昨晚大家把酒言欢,十分投趣,他们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陈娇点了点头,忽然眼前一亮。 “哎,那是不是跟着詹醒他们那女的?” 倩倩循声望去,这才看到宋阮。 但其实她刚才只是被车身挡住。 她一个女孩子,也早就湿透了,身上都是泥点,看样子也帮忙推车了。 沉觉一直没出声,绕着车身转了两圈,阿吴被雨水迷了眼,大声问:“觉子,怎么动手?” 阿吴看起来很信任沉觉,这使得詹醒和苏禹他们都把目光投向了他。 沉觉目光沉沉,看了眼站在一旁冻得瑟瑟发抖的人,直接说:“表面看是后车身陷得比较深,但车头左边轮子陷的角度很刁钻,我刚看了一下,底下有块石头,这周围又都是沙,稍微用不对力石头就容易挪位。” “吴哥你和建哥还有地天都去车头。” 末了又对詹醒说:“你们留在车尾,不用推,抵住就成。” 他看似说了很多,但每一句都在点子上,语速很快,但又清晰有条理。 虽然苏禹等人的脑子转不过来,但潜意识里无条件相信他,立马各就各位。 “然后呢?” 阿吴他们眼中一亮,大概懂了沉觉的思路。 唯独剩下詹醒。 沉觉倒也没理他,再次看向宋阮。 也不知道她淋了多久,嘴唇都乌青了,手里紧攥着手机,神色凛然。 他心窝蹿上一股火,实在不理解她在倔什么。 “我再打个电话。”她对詹醒说。 似乎对沉觉刚才的安排视若无睹。 其实詹醒刚才是在思量沉觉的话。 反正死马当活马医,他也早就注意到了宋阮苍白的脸,早就让她去躲雨,可她就是不肯。 正欲再度开口,一道粗厚的声音就劈下来。 “他妈的要打电话滚回车上去,在这儿帮不了忙还碍事!” 刘地天吓了一跳,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过去。 雨冲刷着,哗哗啦啦,一下重过一下,打到身上生生的疼。 阿吴阻止了刘地天脱口而出的话,“推你车。” 他遥望一眼车,和倩倩心有灵犀地对上视线。 不一会儿,倩倩就撑伞小跑过来。 沉觉还站在原地,源源不断的雨从发梢低落。 突然,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旁若无人地套到她身上,然后又走到车头,让淋雨时间最短、平时最不怕冷的秦建脱下外套,把里面那件羊毛衫又给她套上一层。 倩倩来得及时,尚且算干的衣服套上去,伞就在头顶遮住了倾盆大雨。 沉觉没再看她,独自走到车头的左边,直接用了八分力试着推一下。 宋阮看到他额头跳动的血管,露出的小臂通红,肌肉线条界限分明。 她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意识到刚才她占据了詹醒原本该去的位置。 “对不起。” 沉觉如遭雷击,仿若被闷头一棒,整颗砰然跳动的心骤然停滞。 -- 外套 沉觉的判断八九不离十,而他几乎分担了所有需要实打实出的力。 车破土而出摆正的时候,他因为惯性,脚下打滑,险些整个人滚下沙坡。 “牛啊,沉工!”刘地天叹为观止。 沉觉忍痛转了转失去知觉的手腕,心中木然。 这一折腾,所有人身上都狼狈不堪。 但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赶到酒店。 抵达酒店前,宋阮一直坐在倩倩开的车里。 车厢暖气很足,窗起大雾,看不清窗外的人。 倩倩打开一条缝隙,风声、雨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油门轰鸣声一股脑涌进来,生动活跃。 气氛也不再死气沉沉。 陈娇把自己的红糖水递给宋阮,宋阮道了声谢,却没有喝。 陈娇看到她穿的是秦建的衣服,才会这么慷慨的把红糖水分给她。 大概是女人的第六感作祟,她觉得自从这个女人出现,沉觉就有了活气。 现在近距离看她,陈娇作为一个靠颜值吃饭的艺术生,都惊羡于她的长相。 宋阮的肤色实在太白了,但又不至于柔弱。 相反,她眉眼有一股英气,清高又淡然的气质让她精巧的五官得到舒展,很耐看。 现在她又淋了雨,唇色渐渐恢复红润,金色的发挂在耳边,脸庞如过水般清透。 披着厚重沉闷基调的衣服,让陈娇想起了《泰坦尼克号》里面露丝独活下来在船上仰望天空的那幕。 到了酒店,几个男人去开房间,陈娇和倩倩坐在沙发那里等。 宋阮全身还是湿的,她不好坐。 陈娇从包里抽出一根丝巾,铺在上面,“坐。” 宋阮勾了勾唇,摆手拒绝:“很快就好了,别糟蹋东西。” 说实话,感受到威胁后,陈娇还是不自觉对宋阮产生了好感。 大概因为她自己身边都是阿谀奉承的人,所以对沉觉、宋阮这种冷冷淡淡的人特别有兴趣。 “咱俩加个微信呗。” 陈娇大概自己也没想到,连沉觉她都没开口要过联系方式,居然先问宋阮要了。 宋阮微微皱眉。 陈娇笑了笑,十分走心地说:“我觉得你很适应演电影,如果以后我有需要你帮助的地方,可不可以找你?” “你搞电影的?” 陈娇点头。 倩倩替她回答:“她学表演的,偶尔也会自己掌镜,对吧?” 过了一会儿,宋阮还是拿出手机,让她扫码。 不过之后她没有任何动作,把手机又塞回了口袋。 “你要是知道我以前都干过什么事,就不会想找我了。” 沉觉走过来,刚好听到她这句话。 陈娇的注意力转回来,快步走到沉觉面前,仰头问:“办好了?” “你自个儿一间,吴哥和倩姐一间,我和秦建一间。” 刘地天安排得明明白白。 陈娇捏着房卡,目光大胆炽热地望着沉觉。 “你也自己一间?” 宋阮原本想在回房前把衣服还给秦建,但转念一想,里面还有一件,就没动作。 她接过詹醒递来的房卡,刚要走,就听到陈娇问她:“宋阮,不如我俩一个房间?” “为什么?” 她问得很真诚,没理会那道晦暗的目光。 “我……我一个人睡一间房,害怕。” 刘地天没忍住,笑得肚子痛。 宋阮目光在房卡上流转一圈,抱歉一笑:“我不喜欢和别人一起睡。” 几人的房间分得散,分别在三个楼层。 宋阮和秦建他们都在二楼,回房前,她把他的羊毛衫脱下来。 “实在不好意思,弄脏了你的衣服。我刚问了前台,他们的烘干机坏掉了,不然我应该帮你洗干净后再还给你。” 他们不会停留多久,这种天气洗这种材质的衣服,怕是走的时候都还在滴水。 秦建是个糙人,哪想这么多,灿然一笑:“没大多事,我看你那会儿冻得嘴唇都黑了,也难得我们觉子这么仔细,是吧?” 他说完,捅了捅刘地天的胳膊。 “对对对!宋小姐,你别看他成天黑个脸,论照顾人,他可是这个!” 他竖起大拇指。 宋阮抿唇,把里面那件黑色外套也脱下来,一并给他们。 “替我还给他吧,今天辛苦你们了。” 兄弟俩原本想当个月老,可看上去这位小姐对沉觉这种类型的大帅哥并不感冒。 沉觉冲了个澡,水温不够,但浴室还是一片水雾缭绕。 他身心俱疲,手指还隐隐酸痛打颤。 心头不断萦绕刚才在雨中最后那刻她扭头看着自己的神情。 苍白的脸上水珠盈盈,仿佛压下来的乌云全部笼罩到她的头顶。 压抑又悲悯。 他为自己的口不择言感到悔恨。 草草捋了几遍湿漉漉的短发,他就停了水。 这是方圆几百里唯一的酒店,但地处偏僻,线路不稳定,晚上快八点的时候,突然停电。 黑暗中一片哀呼,人潮开始往外挪动,很快,酒店外就聚集满了人。 沉觉坐在车里,随意把手搭在窗边,仍由指尖的香烟自燃。 宋阮随着人流慢悠悠走出来。 她还裹着浴袍,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穿了宽大的短袖,下半身不知道穿了什么,露出一大截小腿,秀气的脚丫套在明显不合适的橡胶拖鞋里。 沉觉忽然觉得露出的手臂起了一片鸡皮,冷得他牙齿打颤。 他低骂一句,正要推开车门下去,却见詹醒从她身后出现,脱下外套给她。 她出来得急,因为刚冲了热水澡,暖烘烘的,就错觉这样穿着出来也能顶住。 詹醒的外套很厚,她没有拒绝,道了声谢,然后默默缩在墙角。 “我不跟你们继续走了。” 她突然来一句,詹醒点烟的手顿了顿。 “因为沉觉?” 那天晚上,他其实也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睡在车上,不是担心有人起歹念就是担心她嫌冷把窗关得死死的。 但起来的时候,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卸下戒备和漠然,动作十分轻柔地给她拉毯子。 那天晚上,沉觉几乎站在那里守到天亮。 宋阮脸上没什么表情,口气也不好,“不关你的事。” 詹醒抖了抖烟灰,轻笑一声:“我对你有意思,那就关我的事。” 宋阮还披着他的外套,心里突然一阵泛恶。 “咱们才认识几天,你就对我有意思。” 十分不屑,似乎对这种示好习以为常。 “那你和他认识多久?” 宋阮不耐烦了,突然连今晚都不是很想继续呆下去。 她脱下他的外套,直接塞回他手里,也不管有没有碰到烟头。 “詹醒,你很烦。” -- 黑发 她回到房间没多久,就来电了。 把手机重新插上电,她整理一下行李箱,顺便确认刚才詹醒帮她办理入住后是不是把身份证还给她了。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她很警惕,几乎是下意识的。 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现在她在中国,一家还算安全的酒店,周围就有认识的人。 半分钟后,她打开门,和门外的人视线交汇。 沉觉双手插兜,抬眼盯她,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被盯得发毛,下意识往里走。 身后一阵疾风,清爽的气味霸道追上来。 她脚下一慌,反而停下来。 头上的浴帽被人一扯,满头青丝倾泻而下。 “你他妈变态啊!” 有几缕头发卡在扣子那里,被硬生生扯松,她头皮痛得发麻。 沉觉怔在原地,眼里的情绪越来越浓,拿着冰凉湿透浴帽的手停在半空。 刚才在门口,他看到她头上包着浴帽,露出的那点发根是乌黑的。 完全不像这两天看到的那样,一片金黄。 他目光落在床旁的垃圾桶,湿乱的金色假发被无情丢弃。 “不便宜吧,跟真的似的。” 他熟门熟路越过她走进去,语气嘲讽,“就这么扔了,多浪费钱。” 宋阮还在生气,看都不看他径直走到行李箱,试图拿出另一条浴帽。 可还没蹲下,胳膊就被一把拽起来。 “沉觉!” 她忍无可忍,声音尖锐。 但被她吼得人置若罔闻,手逐渐握着她的往下。 翻开她的右手食指,有些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梭过泛红脱皮的伤口。 她觉得痒,想要挣脱,却被他猛地一收力,低吼警告:“别动!” 她真不动了,低着头,不懂他想干嘛,也不懂他是怎么知道的。 长长的黑发垂下来,触碰到两人的手背手心。 他出奇的有耐心,捋到她肩后。 然后变魔术一样从手里的浴帽后拿出一个袋子。 里面有碘酒、棉签。 她随地而坐,他蹲在旁边,给她消毒。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不蠢。我有眼睛,看得到。” 他呼吸都是粗的,因为近距离看到她指腹上有三个划口,全都泛红,有些皮还挂在上面。 眼见他修长的眉毛越来越紧,她的心像被人攥住。 再次试图抽出手,她嘴硬:“死不了,别这么矫情。” “是,顶多破伤风。” 他接得顺口,云淡风轻。 “手废了,留疤了,弹琴还得劲不?” 宋阮觉得自己失聪了。 床旁的灯很柔,饱和地散发光晕。 他停下擦拭的动作,滚烫的指尖却依旧捧着她的。 “滚。” 她声音变得沙哑,连自己都察觉不到。 他仰头看她许久,把棉签扔掉,又拿来吹风机。 静室忽然嘈杂,轰隆隆的声音让人不适应。 他拿手试好温度,然后对准她的发顶,指尖穿插进去,动作轻缓,让温热的风充足地吹进去。 她的头发比那顶假发还要长,乌黑发亮,入手垂顺,保养得极好。 及腰的长度,厚而多,吹了很久,他原本就发酸的手越发麻木。 吹风机停下后,房间里静得让人有些不适应。 宋阮看他去放吹风机的身影,忽然觉得自己的世界变得狭窄。 她局促不安,可闯进来的男人却自得其所。 沉觉回来的时候,她依旧坐在床边,秀发蓬松,露出半张白嫩的小脸,抱着臂,似乎有些冷。 听到他走过来的动静,她匆忙抬头,却看到他又转身离开。 以为他要走,她无意识站起来跟着走了两步。 可他只是走到门口,修长的手指转空调的档次。 扭头,看神情微微错愕的她。 卸下那些不合适的宽大衣服,她的身影显得尤为单薄。 沉觉早就发现了,原本她只到自己的胸口,可那天在营地帐篷,她微微抬头就能够到自己的下巴。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头顶笼罩下一团阴影,她就噤声了。 下巴被轻轻握住,被迫抬起和他对视。 光模糊了些他硬朗的五官线条,掩盖不住倦怠,可黑眸里的情绪压抑又浓烈。 宋阮在里面看到小小的自己,毫无威慑力。 浓密的黑发垂落在两侧,显得她的脸越发小。 在室内呆了一段时间,她唇色润泽,脸颊泛起红晕。 他兀自低笑一下,声音低低沉沉的,十分蛊魅。 “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找别人借吗,逞什么能呢?” 她又不傻,当然听得出来他在嘲讽她。 下午雨中推车那会儿,她宁愿打电话等迟迟不来的救援队也不肯要他的帮助。 “没有。” “没有什么?” 脸庞的温度逐渐攀升,她觉得不舒服,偏了下脑袋。 “我当时没意识到我挡了詹醒的位置,而且我一直都有给救援队打电话。” 她有点尴尬,也有点抱歉,但又忘不掉下午他那样突然发作的吼自己。 现在这种氛围,她别扭矛盾极了。 “我要睡觉了……” 说着欲转身,一把被人拉了回去,清新的香皂味扑了满怀。 “宋阮,你还是不肯认我吗?” 眼前晦暗的光影晃了晃。 良久,她深吸口气,抬头露出一个微笑。 “你还记得你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吗?” 上一秒还满是不甘的男人变得哑口无言。 他眼中的浓雾突然散开,视线变得没有焦点。 “我骂了句粗口。” 她轻轻摇了摇头,眼里甚至含笑,“你说宋阮,你他妈对得起我吗?” “上一句是,你就非得这么贱,去爬别人的床……” 他眼神锋利得要杀人,脸上泛起铁青,胸膛被什么顶撞着,一起一伏。 “再上一句是,那些老男人捅你的时候你痛不痛……” “够了!” 他一拳砸到身后的墙体,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之后,两人陷入非同寻常的诡异寂静。 她是要告诉他,当年他所说出的每一句恶言,她都记得十分清楚。 她在揭自己的伤疤,同时也在攻击他的悔痛。 “没关系的沉觉,我能理解你。要是当年我也亲眼看到你和你姑姑阿姨什么的脱光了在床上,说不定会更口不择言。” 他发狠盯着她看,短发有些凌乱,略略遮住眉眼。 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自重逢以来,宋阮第一次认真的看。 完美的三庭五眼比年少时更具有侵略性,肤色也比那时候黑了些,熟悉的狂傲妖邪还是昭然若揭。 只是此时浮上一层愠色。 她忽然觉得奇妙,歪了歪脑袋,问他:“原来都过了十年了,那时候大家都没张开吧,你就不怕认错人?” 想到初初见她时的一头金发,如果不是她转身过来,那双眼睛烙死在每个午夜梦回,说不定他真会挪开视线,不去深究一个几乎不可能的际遇。 事实上他很想告诉她,他注定逃不过她。 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 哪怕只有一个背影,他也会被她吸引。 那种强烈的电流冲击推拉的心动感,让他心口的答案呼之欲出。 永远无法对她这个人兴趣寥寥。 但眼下,他认为他们之间更有必要说清楚当年的事。 所以宋阮再一次失败了。 她想刺痛他,推开他,用回忆的方式。 因为她觉得再这样和他共处一室下去,她会窒息死掉。 “半天,就半天的时间,宋阮你都不肯给我。” 他眼眶不知从何时开始泛红,嗓音是颓败至极的沙哑。 宋阮不敢呼吸,两只垂在身侧的手颤抖着握成拳。 试图抓住什么,又时刻准备着推开什么。 “你说得对,你自己也知道在那种情况下,正常人都没有办法冷静。我脾气不好,说话不过大脑伤害了你是我活该。我恨的是我们在一起这么长时间,你从来不肯把心底的事告诉我,所以才会让我像个傻逼一样,跳进张吟挖的坑里。” “而你呢,也不肯给我解释,一昧的自辱、践踏自己。我他妈就没见过像你这么傻叉的人,还是你觉得我不配?不配分担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口腔里,尖锐的两颗狗牙咬破了一小肉,血腥味弥漫得迅速,几乎要冲晕人。 宋阮笑不出来,语气冷到冰点。 “是,我就是贱,什么都喜欢自己藏着,你算什么狗屁,我凭什么要跟你说我那些见不得光的成长秘密。” 反正她已经一个人承担了十几年,沉觉是突然闯进来的,她都还没有完全适应他的存在。 不过是年少最容易喜怒无常时的一场际遇,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毫无保留的交出去。 沉觉似乎从她戛然而止的话读出她接下来无情冷血的论调,表情变得格外狰狞。 “我当年没有不要你,而是去了解真相,你不是要我救你,我想救的。可宋阮,你太狠心了,就半天的时间,就一走了之。” 她偏过头,殊不知在眼眶里打转的泪在这个角度更加显目。 “我不要你救了还不行吗,反正出了事我才明白,这个世上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他看到她眼里汹涌的泪,只觉得万箭穿心。 剧痛过后,又卸下了重担,喟然长叹。 弯下他骄傲的背脊,用温热的额抵着她的,缱绻温柔。 “那你就直接说恨我好了,是我犯浑,活该让我失去你十年。” 天知道他有多后悔当时都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就用那些人辱骂她的言辞,劈头盖脸,摧毁她最后的防线。 在她被万人唾弃的时候,成为众矢之的承受冷眼和嘲讽的时候,他都没有陪在她身边。 宋阮咬唇摇头,尽力避开他,整个人慌措得可怜。 “不,我不恨你,我不爱你,恨你干嘛……” “你和那些人一样,这么多人这样说我,如果我每个人都要恨,我恨不过来的……” 他心都碎了,两只手捧住她的脸,不让她躲开,低声恳求:“不要拿我和他们比好吗。我是混蛋,你可以惩罚我,什么方式都行。” 她嘴唇蠕动,可在她开口前,他就伸出大拇指轻按下去,“除了让我离开你。” “可是我只有这一个要求。” 他忍住慌乱和痛心,哽咽:“阮阮,我等你了十年。” -- 喜好 泪水决堤,汹涌澎湃。 她高度紧张疲惫的精神在一瞬间溃散,嗡声嗫喏:“我不是什么阮阮,别这么叫我,怪恶心的。” 他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下巴抵在香软的发心。 心情如破云而出的阳光般晴朗。 “那苏禹为什么叫你阮阮,你都让别人叫,这不公平。” 他胸膛震动的频率穿过她的心房。 她整个人如同漂浮在云端,多少有些不清醒了。 或许是因为他强势固执的解释当年“消失”的原因,或许是因为她再次感受到只有她才能从他那里获到的朗朗笑意。 “他可以,你不行了。” 他没继续和她掰扯这个问题,生怕多说一句话,就把如今温馨良好的氛围破坏掉。 就算是十年前,他都没这么细声细语地哄过她,当她是个患得患失的孩子一样。 他一手抚摸她的发,轻轻密密地吻她的发顶,视为失而复得的珍宝。 宋阮在此刻才确定,在营地那晚不是梦,只有他在身边,她才会真的安心。 那一晚,她在他怀里沉沉睡去,因为长久感受到他的呼吸与体温,连梦都不会做了。 梦再美好都是虚假的。 而现实,不管残酷还是温情,都只有一个沉觉赋予她。 * 雨势弱了不过几小时。 凌晨时分新一轮的强降雨持续到第二天。 一天一夜的狂风暴雨过后,枯树折断横亘在前方路段,头晚到达酒店的人被迫停止行程,滞留在此。 宋阮一觉睡到中午,因为天气原因,乌云密布,气压低沉,完全没有让人清醒的动力。 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许久,脑海里不可抑制闪过昨晚的记忆碎片。 手机震动两下。 是詹醒的信息。 “睡醒了到402房间,吴哥他们做了饭。” 宋阮其实就是喜欢赖床,只要脚一沾地,她的行动就会变得格外迅速。 她也生怕自己是最后一名。 毕竟是人家做饭请你吃,昨天又帮了你们这么大忙,再迟到就有些不礼貌了。 风风火火赶到402,是倩倩开的门。 进去一看,大家都已经入席了。 听到动静,众人纷纷扭头,气氛有一瞬间的尴尬。 倩倩是被她一头黑发吓得说不出话的。 “你……你的头发?” 刘地天嘴里还叼着一块鸡肉呢,瞠目结舌,肉也不吃了,干脆整个人转过身来盯着宋阮看。 “你这是昨晚还抽空出去染了个发?” 秦建只是微微诧异,就继续夹菜,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也没有这个条件。” 陈娇不以为然,“你们不知道现在可以买染发膏自己操作吗?直男就是直男。” 说完,她佯装无意地戳碗里的饭,眼睛却不自觉的往门口瞟。 虽然她对宋阮很有好感,可不得不承认,自从她出现,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她那边去了。 而且她突然一改风格一头黑发出现,的确很惊艳。 宋阮今天穿一件米白色的宽松卫衣,直筒浅色系的牛仔裤,头发随意扎了个丸子,爽朗清新。 加上她本来皮肤就白,乍一看,还以为混进来个高中生。 “陈娇妹妹说得对,昨晚闲来无事,看那头黄不拉几的毛看腻了,想一出是一出。吓到大家给大家赔个不是,出门前我带了些火腿,给大家下酒吧。” 沉觉自始自终都没说话,神色波澜不惊,捡了粒花生米往嘴里送。 静静听她谎言张口就来。 刘地天没见过什么世面,看到火腿连鸡腿也不吃了。 “这是……美利坚的火腿?上面还有洋文呢!” 沉觉的筷子顿了顿,抬眼看向宋阮。 被看的人浑然不觉,笑嘻嘻地坐在詹醒给她拖来的凳子上,说:“管它呢,吃就对了。” 倩倩后知后觉回到饭桌,话题又扯回宋阮的头发上。 “不得不说,肤色好就是什么发色都能驾驭。不像我,也想染个粉的紫的,就是怕显黑。” 陈娇劝她:“别听网上那些人瞎掰,适合自己才是最好的,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显黑?” 宋阮笑笑不说话,看都没看就端起手边的一碗汤咕嘟喝起来。 几口下肚,才皱眉觉得不对劲。 她隐约记得刚坐下的时候手边是没有这碗汤的。 那么,是谁给她盛的? 该不会是喝错了别人的汤! 她抬头扫了一眼,触碰到斜对面人似笑非笑的清俊眉眼。 她觉得手心里碗壁的温度灼得要命。 秦建突然接了句话,对宋阮说的。 “不过,听说染了黑发,就不能染其他发色了?” 宋阮趁机放下汤碗,推得有些远,回答道:“建哥也不直男啊,这都知道。” 阿吴作为资历年纪最大的人,难得笑言:“我们阿建也是谈过女朋友的人,虽然是有些年头的事了。” 倩倩翻了个白眼,抢夺为秦建说话:“人家兵哥哥为国为民,谈儿女情长就格局小了。” 哄笑一堂。 阿吴和倩倩住的是套房,房间虽然比不得外面那些酒店高档精致,但也算是样样齐全。 小两口手艺不错,大家又风餐露宿有段时间了,难得坐下来安稳吃顿热乎的,都非常给他们两个面子,满满一桌菜一扫而空。 酒足饭饱就犯春困,刘地天四仰八叉没有丝毫形象可言地躺在沙发上打哈欠。 “哥嫂这总统套房连沙发都软乎些,我都不舍得走了。” 倩倩哭笑不得,灵光一现,兴奋提议:“反正大家也是在酒店呆着,多人还热闹些,不如我让前台送些水果小吃上来,咱们玩几把牌?” “真心话大冒险!” 陈娇很兴奋,她一把抱住她的倩倩姐,心想终于有机会可以把沉觉刨根问底。 “你们先去,我起得最晚,负责洗碗善后。” 宋阮其实是更想回房补觉的,但眼下这氛围,连一向寡言冷漠的阿吴都没有拒绝小女生们的无理取闹,她就更没有理由不参加了。 詹醒坐着不动,目光停留在餐桌前扫荡美味残余的宋阮身上。 “没吃饱?不然我再给你下个面?” 宋阮不领情地摇头,“知道你煮方便面好吃,但我都吃一路了,你能不能放过我。” 詹醒愕然,随即心里松了口气,无奈笑道:“不是泡面,挂面……” 他原本以为,昨晚不欢而散后,这丫头就不打算理自己了。 “那也不想吃,你去玩牌吧,别碍着我捡碗。” 詹醒还想说什么,结果被返回来搬酒地苏禹和刘地天拉走。 往客厅走去时,和反方向过来的沉觉错身而过。 男人穿了件黑色圆领卫衣,经过一晚上的休整,面上清爽,没有多余的胡渣,姿态惬意,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詹醒讶异于自己居然会在心里下意识的和二十五六的小伙子比较。 回头望去,餐厅的一男一女,一坐一立,一静一动,没有任何交流。 可都是青春洋溢,身段姣好,十足的养眼。 说话声逐渐变小,餐厅变得安静,宋阮正在和盘子里的几颗黄豆较劲。 怎么都夹不起来。 对面突然坐了个人,清爽的香皂味和深沉的声音包裹了她全部感官。 “好吃?厨房里还有材料,我再给你煎一条鱼,多放黄豆?” 宋阮吃不下去了,被黄豆磨起来的火也瞬息消灭。 本来想说“不好吃”、“不用了”,可到了嘴边就变成“这是你做的”。 他双手交叉垫在下巴,目光炽热,眉眼却舒展如风,让她看得心跳漏了一拍。 “嗯。” 自夸的话不用说太多,就已经能感受到他的志在必得。 宋阮缓缓放下筷子,嗓子里堵了一团雾气。 “汤不喜欢?” 他挑眉点了点那碗被她冷落在一旁再也没有动过的鸡汤。 “不喜欢,有股药味。”她几乎是脱口而出。 喜好分明,很好。 “记住了。” “啊……?” 他嘴角的弧度没下去过,慵懒起身,整个人要多从容就有多从容。 宋阮觉得自己在他面前窘迫极了,匆匆起身把碗筷一骨碌全摞在一起。 可要搬过去的时候又犯了难。 她肯本搬不动。 所以又只好把它们分成两份,老老实实一趟趟地搬过去。 而厨房里的另一个人呢,从冰箱拿了瓶啤酒,靠在吧台那里,一手插兜一手往嘴里送酒,装.逼得要死。 可架不住他天生骨骼优越,身形高大,比例协调,什么姿势动作做在他身上,都赏心悦目。 宋阮心里还有气,也不理他,就当他是空气。 -- 游戏 宋阮本来就不想去玩拿着娱乐做幌子满足窥探心的游戏。 毫无意义。 所以每一个碗她都洗得仔细,直到最后手都泡皱了,才不得不擦干放进柜子里。 有人不乐意了,放下酒瓶走过来。 昨天给她贴的防水创可贴被浸成黑色。 “你们弹钢琴的不应该都很爱惜自己的手吗。” 宋阮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眼神是死的。 看了他许久才出声:“别自以为是好吗,这样只会更招人恨。” 言下之意,她已经很恨他。 宋阮不知道他没有出现的那半天他去哪里寻找真相,要为她证明,更不知道他对那些陈年脏事知道多少。 但他知道她弹钢琴,一直都在弹。 她就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彻底赤裸的。 通体被窥视的辱没感浇灭透顶。 宋阮姗姗来迟,进入客厅的时候他们正玩得热火朝天。 “沉觉呢?他不在厨房?” 陈娇见宋阮走过来,心一直吊着,生怕接下来看到的画面让她失控。 可沉觉没有从宋阮阮身后跟过来,等了十分钟,令人怀疑的间隙期也过了,沉觉依旧没过来。 倩倩推了把陈娇,“你去看看,是不是在那边睡着了?” 陈娇连鞋都没穿,噌噌噌跑过去。 又过了五分钟,沉觉和陈娇才走过来。 “怎么,太累了?” 阿吴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宋阮掠过,最终落在沉觉身上。 沉觉漫不经心应了声,晃荡走过来看似随意挑了个座位。 正落坐在宋阮对面。 陈娇有些失落。 她特意挑了个刚好能容纳两人的死角,倩倩也默契十足的隔了一个座位坐下。 宽大的地毯上,众人围坐成圈,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 玩的是简单的牌,醉翁之意不在酒,主要是为了输之后的“你有我没有的”游戏体验。 沉觉加入后,秦建成为首个输家。 他想了想,十分平静开口:“我当过兵。” “切!” 现场一片嘘声,刘地天忿忿拿酒,“建哥,玩不起啊!” 主要是因为他之前已经输了太多把,都打酒嗝了。 刘地天的人生经历太少,二十九岁之前都规规矩矩的做小康家庭里的“叁好生”。日子过得实在平淡无味,上个月喝了酒把领导臭骂一顿后被辞退,所以开始放飞自我,来了场说走就走的旅途。 “沉觉怎么不喝?你当过兵?”苏禹有些诧异。 “兵检都通过了算吗?” “算个屁!你老实喝,没想到你小子心眼这么多。” 秦建作势踢了他一脚,不允许有人破坏他全部击败的战绩。 沉觉散漫笑了笑,拿着酒杯一饮而尽。 不过他这一出,倒是勾起了大家伙的兴趣。 “后来呢?怎么没去成?” 要知道多少人想去当兵,但首先兵检这一关就难过。 “留下一把。”他态度端正,一丝不苟。 陈娇娇嗔哼了声:“真没劲!” “没劲你别玩。” 气氛一下陷入冰点,众人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面面相觑,怔愣住。 陈娇大概也是没想到她就开了句玩笑,沉觉反应会这么大,脸一下就红了。 “咳,不说拉倒,也没人感兴趣。” 刘地天觉得沉觉莫名其妙,当众不给人家女孩面子,成天冷冰冰的甩脸给谁看呢。 陈娇却抿唇,十分倔强:“下一把就下一把,我就是想知道。” 宋阮低垂着眼,专心摆弄自己手里的牌。 可余光也瞥见对面的人脸色铁青,背靠架子,神情阴鸷。 好在有苏禹和倩倩负责活跃气氛,沉觉也还算配合,没有撂挑子走人,所以游戏还算和谐。 宋阮把牌一放,想了想,说:“我转过学。” 沉觉手里的烟断了一截。 苏禹等人摇头去拿酒,心里郁闷。 其实也不是多稀罕的事,怎么自己就是没做过呢。 陈娇摇头晃脑,热心肠的给大家添酒。 “我也转过学,高中那会儿,你呢?” 宋阮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懊恼失策,但很快就接上了陈娇的话:“初中。” “我是因为父母工作原因,哎,当时闹了挺久的,觉得都最后一年了,在哪上学不是上,不舍得那些好朋友啊,死活不愿意。” 往事回忆被勾起,陈娇自然而然地吐露情怀。 她这一说,勾得大家也好奇宋阮转学的原因,最后是詹醒问:“你为什么转学?” 宋阮不用喝酒,但她还是顺手拿起酒杯放在唇边摩挲。 “因为原来的学校不要我。” 她说话时眼里含笑,亦真亦假。 詹醒这才完全意识到,这姑娘很会迷惑人。 沉觉将手里的杯子重重一放。 刘地天没好气瞥他一眼,觉得他一个大老爷们儿还没人家小姑娘随和。 这有什么可分这一局下一局的。 本来就是玩游戏放松促进感情,有个了解大家的机会。 他倒好,捂着跟什么似的,就显得他多神秘。 “为什么不要你?” 刘地天来劲了,故意问得很大声,盼望着宋阮能再回答一次,狠狠打沉觉的脸。 宋阮感觉到警示的目光快要把自己盯穿,她忽然觉得没意思,心里空空的。 “再问下去我亏了不是。” 刘地天脸上的笑意僵住,身子不自然地往后撤了些。 倩倩提议换个玩法,由指定的人问输家一个问题,如果他有过这样的经历,而其他没有过的人就要罚酒。 比如,阿吴阴沟里翻船,被苏禹问“初夜是不是现在的伴侣”。 陈娇提出疑问:“那现在没有伴侣的呢?” 答案是照喝。 只不过,阿吴的回答是“不是”。 那就只有他一个人要喝,反之还有答案“是”的人要喝。 倩倩气呼呼地灌了满满一杯白干,瞪了眼阿吴,“晚上再找你算账!” 其实他们早就交心过,阿吴叁十来岁,怎么可能在遇见倩倩前一片空白。 阿吴宠溺地笑,旁若无人搂着她的腰,低声说:“行,随你处置。” 刘地天那个羡慕的哟,捂着下颌说牙酸掉了。 “得,明白规则了,赶紧下一把。” 下一把沉觉输了,刘地天摩拳擦掌,准备将他一军。 倩倩把机会让给陈娇,“娇娇问吧,不是想知道他为什么没去当兵?” 虽然改变了玩法,要知道答案有些困难。 可刚才被他凶还觉得有些尴尬的陈娇拿得起放得下,跟没事人一样。 “你谈过恋爱吗?” 她才不会因为逞能就放过这么好的探听机会。 刘地天欲言又止,嘀嘀咕咕:“这有什么好问的,明摆了谁都谈过吧,到时候就得你这个提问者喝酒了!傻!” 她喝酒没关系,但心里仍抱着一丝希望。 如果沉觉没谈过恋爱,说不定她刚好就是老天派来把他拉下高岭的人。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他心里有人,爱而不得。 陈娇要疯了。 这样一张帅脸求而不得,她既替他不甘又觉得很刺激。 就在内心天人交战的时候,沉觉薄唇一动,“谈过。” 其实根本没什么好诧异的,活了二十来岁,又天生一副祸害人的好皮囊,没谈过才不正常。 在座的都是成年人,自然都有过一段往事。 就在刘地天起哄让陈娇喝酒,嘲笑她自掘坟墓的时候,宋阮突然拿起酒杯,口了小半杯。 “你……阮阮你没谈过?” 苏禹下巴都快要惊掉了,因为这超出了他的正常认知。 他看了眼身边的老大,说不清楚是什么感受。 虽然他们才认识几天,但他看得出来,詹醒对宋阮绝对有点意思。 宋阮呢,初初在机场见到她的时候,一头金发,蹲在路边抽烟,化着很浓的妆。 当时苏禹就玩笑叫了她一声“妹妹,要不要搭哥的车”,结果她二话不说就扔包上车了。 而且宋阮一定程度上是娇媚的,她很懂得怎么在和刚认识的男人在相处过程中游刃有余的发挥。 进退有度,很撩拨人心。 所以苏禹觉得,宋阮如果一直跟着他们,迟早会和詹醒发生点什么。 骑行嘛,男女搭伙填补空虚,你来我往,很正常。 他还为詹醒担忧过,因为宋阮给人感觉就是睡完就跑的渣女,没有心的。 可宋阮却说她连恋爱都没谈过,加上她今天这一身少女打扮,妥妥的纯真感,让人很难怀疑她。 “宋阮姐,骗人可是不行的哦。” -- 撒谎 陈娇提醒她。 宋阮耸耸肩,忽视某人隐忍不发的神色。 “你们不信我也没办法。” 詹醒和阿吴先后看向宋阮,目光复杂。 这小姑娘太能忽悠人了。 最主要的是她真跟没心肝似的,了无牵挂。 不信神佛,不怕报应,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扯谎。 苏禹输了,沉觉竟然破天荒抢先开口。 “谈过一次以上还是以下?” 这问题有些拗口。 沉觉说得顺溜,却把一众人听懵了,捋了好久才捋顺。 苏禹清了清嗓音,老老实实回答:“一次。” 末了,趁大家都没反应过来,他提高音量接着说:“和我初恋七八年呢,去年才分的手。” 生怕大家笑话他。 他认为男人就应该阅尽风花,这把年纪只谈过一次,有点太……抹不开脸。 但如果对象是初恋,持续时间还很长,就不一样了。 “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是个痴情种!” 倩倩笑着打趣,弄得苏禹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大家几乎不约而同地去拿杯子。 沉觉嘴角那抹笑意在触及到宋阮优美的下颌线微微扬起时瞬间凝固。 詹醒没功夫去理会沉觉阴云密布的脸,他盯着宋阮,声音低冷:“你不是没谈过恋爱,嗯?” 这个问题一提,所有人都反应过来,视线聚焦到宋阮身上。 “呃……没谈过不算和回答问题的人答案不一样吗?” 她十分天真地问。 说完自己撇了撇嘴,笑得眼睛弯弯的,没心没肺地开口:“脑子笨,没反应过来,大概是这酒太好喝了。” “贪杯。” 她看似提出了游戏的漏洞,可刘地天是个认死理的人,耐心和她解释。 “沉觉问的是一次以下还是以上,所以你的零次包含在与苏禹的回答相同的范围内啦。” 宋阮屈腿,把手撑在膝盖上认真的听。 她喝了不少酒,脸颊泛起微微红晕,一缕碎发挂在潋滟的红唇边。 碎发很俏皮,她很迷人。 “哦,懂了。不过这酒这么好喝,我也不算亏。” 许是她的态度太随意,让有心人开始怀疑她到底有没有说真话。 结束时,陈娇看着宋阮独自离开的背影皱眉。 她太有魅力了。 最简单的衣服也能让她穿出时尚感,光是一个背影,就足够让她一个女人都忍不住冒出要去进一步了解她的念头,何况男人。 这样的女人,居然说自己没谈过恋爱。 倩倩和阿吴把客人都送到房门口,她看了眼沉觉和陈娇一前一后的背影,叹了口气:“你说沉觉是不是真对陈娇这类型的不感冒啊?” 一路上,陈娇的意图够明显了,沉觉硬是半分回应没给。 不仅如此,还态度恶劣。 阿吴的注意力却是放在另一边和苏禹他们一同下楼梯的倩丽背影那里。 “这很明显了。我以为像陈娇这种女孩心里会有数的,再锲而不舍下去,可就是招人厌了。” 虽然阿吴说得没错,可倩倩还是支持陈娇追寻自己的爱情。 看怀里的小女人愁眉苦脸的样,阿吴心里在说:媳妇,你站错人了啊。 “行了,不是说要惩罚我吗?我等着呢。” 男人醇厚低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气息扑得她敏感处湿湿痒痒的。 红着脸瞪他一眼,抬起来要打他的手还没伸出去就被反握住。 连人带鞋凌空抱起,惊呼声和得逞的笑消失在迅速关上的门后。 …… 宋阮知道下午自己的一系列举动可能把某人逼急了,所以拍门声响起的时候,她一点儿都不惊讶。 她想过打前台电话,说有人半夜骚然自己。 但转念一想,他们昨天入住的时候浑身是泥,让人印象深刻,前台肯定记得他们是一起的。 而且如果事情一闹大,遭殃的还是她自己。 她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和沉觉是认识的,毫无疑问。 就这样,她越想越气,在晾了外面人十五分钟后,才不紧不慢去开门。 沉觉靠在门框旁,冷冷侧过脸看她。 “舍得开门了,不容易。” 宋阮下意识地拢了拢身上的外套,吸吸鼻子冷笑一声:“你的手拍门原来也会痛啊,再拍下去,也不怕招来保安。” 他忽然站直身体,带来一阵舒爽的风,直直逼近低头,淡淡地说:“我不介意说我是被轰出来的。” 宋阮抿了抿燥热的唇,后退一步拉开和他距离。 “我介意。” “我知道,所以我后来不是不敲这么厉害了吗。而且,你不是开门了吗。” 他的脸色不如白天那会儿阴沉得骇人,语气甚至有一丝胜券在握的惬意。 “你到底想干嘛,别打扰我看球赛……” “看球赛啊,正好,我那边电视坏了。” 说完,他就利用她原先后退一步留出来的空间阔步走进去,动作十分精准迅速,关上门。 “沉觉!你神经病啊!” 登堂入室的人浑然不觉主人的恼羞成怒,闲庭信步往里走,瞅了眼电视屏幕,他勾了勾嘴角。 嗯,起码这次没骗人。 “巧了,我今晚也打算看这场欧冠来着。” 他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到旁边还挂着一条带着她味道的毛毯,他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填得满满的。 “还不过来,站这么远看什么比赛。” 宋阮板着个脸从阴影里走出来,“你别给脸不要脸。” “嗯,嚯!这球可惜了。” 他往上蹭了蹭,目光注视着电视屏幕,手里随意把毛毯往身上一盖。 “沉觉!你没洗澡换衣服,脏死了!” 她气急败坏走过去扯走粉红色的毛毯,然后别过身气鼓鼓地迭好,动作力度很大,垂下来的发丝时不时飞起来几根。 沉觉眯着眼看她像只暴躁的奶猫,油然而生出一种岁月静好的满足感。 因为失去她太久。 就在这时,屏幕里的解说员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声音高亢。 “梅西过人,梅西拿球,进到禁区里面……” 她眼睛冒光,抬头死死盯着屏幕,紧张得把毯子都捏皱了。 “好球!打门!” “哎呀……角度高了些……” 现场的唏嘘声传到屏幕之外,因为刚才一次几乎完美的射门,房间里涌动的气流无意间加快了些。 沉觉看了她一眼,往旁边挪了一点,“还不坐下,差点错过精彩瞬间。” 她咬了咬唇,忿忿坐到沙发最旁边的角落。 他低笑一声,也没在意,给自己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占据沙发大半,撑着脑袋看她眼里的失落渐渐平息。 刚才那脚射门之后,上半场比赛双方都踢得比较保守,没有太多可圈可点的进攻。 沉觉打了个哈欠,及时收住了,但不妨宋阮拿眼觑他,冷嘲热讽:“觉得无聊你就睡觉去啊,装什么球迷。” 他偶像是乔丹、詹姆斯,从小就是个篮球狂,宋阮认识他的时候,可没听说过他热衷还看足球比赛。 不过这也没什么奇怪,他不也不知道宋阮居然喜欢足球。 “虽然不是球迷,可哪个男人不会看几场球赛。更何况这是两支欧洲豪门球队的较量,算是欧冠决赛中至关重要的一场,我看看也不亏。” 你说他不懂球吧这话不具体,因为他能说出这两支球队的全称,甚至有些球员的名字,他也能信手捏来。 宋阮冷脸,不再说话。 可偏偏上半场比赛结束了,电视里在播广告,两人间的气氛变得微妙。 “下午干嘛说谎?” 他冷不丁来了句,语气几乎与下午他凶陈娇时的低沉如出一辙。 “撒什么谎?” 她态度敷衍。 “你别给我装。” “哦,”她佯装回忆,掰着手指头问:“你说最后那两次?你是想问我在你那回撒的谎还是在苏禹那回撒的谎吧……” 他被她气得额角青筋直跳,抬手揉了揉酸涩的鼻梁。 “宋阮!” 低沉浑浊的嗓音压抑克制着怒火。 他根本不想回忆,下午她居然说她没谈过恋爱,那他算什么? 可第二轮,她又拿起酒杯,意思是她谈过一次以上的恋爱。 不是和他,那还有谁? 想到他不在的十年间她拥有过别人,在她一个人苦苦飘零的时候,是别人陪在她身边。 他嫉妒得发狂。 一时之间,他分不清到底是她胡扯自己没有谈过恋爱让他愤怒,还是她经历过别人更让他抓狂。 她扭头看他,眼睛里似有雾光,委屈极了。 “我当时真是下意识拿酒杯,这你要管?” “我算什么?” 他眼角发红,十分颓败。 -- 争执 她想起来了,这一刻不能抑制地想着。 苏禹说完答案后,他身边的刘地天悄悄问他谈过几次。 他说两次。 只不过当时大家都被她吸引了注意力,没有人关注沉觉这个对于他们来说算是不可思议的回答。 周意帆是他初恋,算一次。 第二次,就是她。 十年,她不相信他没有过别人。 “你可以回去了。” “比赛没看完,我不回去。” 他铁了心要和她耗,冷脸转移视线盯着花花绿绿的电视屏幕。 “不是游戏吗,至于当真……” “是,反正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了无牵挂的,撒了谎也只会报应到我自己头上……” 话音没落,他就猛地抬脚踹向茶几。 桌角移位,摩擦出刺耳的巨响,粗喘声回荡在湿浊的空气里。 “你不拿自己当回事!那你当初怎么不去死,死了一了百了!” “让我知道你死了,我就不会惦记你十年!” 对于她总是轻贱自己,恶毒诅咒自己,沉觉真的暴怒至极。 但偏偏拳脚不舍得落到她身上。 “是,我死了你最高兴。你就不会带着愧疚和悔恨过完这十年!” “是我让你惦记我十年?我给你灌迷魂汤还是施法了,你他妈自己走不出来还要怪我耽误了你的大好青春!” 他腾然站起来,眼球凸起,盛怒之下不受束缚的野狼状态,宋阮很熟悉。 “你他妈也知道我愧疚和悔恨?我要心里没你我愧个屁疚!对,老子就是贱,被你抛弃了还走不出来,十年!” 空气中牙齿打颤的声响格外激烈,她浑身发抖,忍住体内巨大的裂痛,勉强挤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给我滚,滚出去。” “阮阮……” “滚啊!” 她发狂似的去打他,推他,却被他展臂搂住。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吼你。” “你不要赶我,你不能又一次不要我。” 他力气很大,宋阮用力挣了几次都挣不开。 她绝望至极,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是灰色的。 镜头再次转回球场,随着裁判一声哨响,下半场比赛开始了。 “对,我不要你了,你能不能别这么不要脸的缠着我。” “不能。” 坚定的话让她身体一僵,他不紧不松地搂她,任由她蓬松香软的头发胡乱缠在小臂上。 “我们先不谈这个问题,好好看比赛好吗。” “可我不想和你一起看。” 她整颗脑袋都埋在他胸膛里,声音闷闷的,毫无威慑力。 就这样昏昏沉沉被他半搂着坐下来。 下半场一开始,对方球队就打出了一个强有力的进攻。 他明显感觉到她的紧张,在她注意力全都在屏幕时又往她身边凑了凑。 解围之后,她长吁口气,没有因为他在就掩饰自己真实的情绪。 “你能不能别动手动脚的?” 她皱眉,心情正不好。 “你不是冷吗,脚冰得冻手。” “我也没让你拿手碰我的脚。” “没事,我不嫌弃。” …… 他看似注意力全在她身上,可偏偏等巴萨拿球直冲对方禁区的时候俯身去拿毯子同时提醒她:“巴萨要进球了。” 果然,她呼吸一滞,立马扭头紧盯屏幕。 叁秒后,梅西单刀直射,守门员已经奋力扑起,但球还是进入白色网线内。 “啊!” 她双手击掌,忍不住小小的从沙发上跃起来,脸上露出久违的笑。 绿茵草地的背景虚虚映射到她脸上,干净清秀的侧脸洋溢着喜悦。 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点点生花。 他看得入迷。 半晌后,她才察觉到身上多了条毯子。 刚才被他拿去盖,她十分嫌弃又收起来的那条。 许是自己主队赢了球,她没这么郁闷了,被他的目光灼了一下,她迅速撇开视线,把另一半在他身上的毯子拽过来。 “你很脏。” 他那边的灯光很暗,传出一声低低的笑。 “不是要看球吗,进球了也没见你有多大反应。” “比赛不到最后一刻,谁输输赢还不一定。” 虽然是这么个道理,可在这时候说出口,实在太煞风景。 她脸垮下来,没好气瞪他一眼:“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嗯,那我可以干嘛?” 没等宋阮说话,他就已经站起来,想一出是一出。 “那我去洗澡吧,你不是嫌我脏吗?” 刚进了一球,宋阮放松下来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完全被他带着跑。 “你变态啊,跑我屋里洗澡来了……” “嗯,我那儿开不出热水。” “沉觉!” 她尖叫一声,扭头看到他边走边脱上衣。 昏暗的灯光下,宽肩窄腰的背影在视觉上冲击力很大。 他脚步微微一顿,勾了勾嘴角,不紧不慢走进浴室。 锁上门,里面的水雾还没有完全散开,全是那股柑橘调的清香。 馨香温软,像泡泡似的填充满他的内心。 他洗澡很快,出来时比赛还没结束。 她依旧保持着他进去前的那个坐姿,全神贯注,丝毫没察觉到他的靠近。 “2比0了啊。” 她吓了一跳,肩膀往后缩。 迎面扑来清淡的沐浴露香气,她来不及躲,吸了个彻底,胸膛轰然炸开般的胀。 “你不在他们运气就好了。”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相安无事,房间里只充斥着电视里的呐喊欢呼。 偶尔窗外打落的雨声穿插进来。 夜格外悠长。 全场比赛的哨声吹响时,她舒了口气,神色却有些落寞,直到镜头切到演播室,她都一动不动。 他也静坐着,一手撑脑袋,不知道是醒着还是睡着了。 “比赛结束了,你走吧。” “你还喜欢我吗?” 喉头艰涩滑动了两下,她回答得很平静。 “沉觉,我们都长大了。 很多时候,不能用喜不喜欢来裁决问题的走向。” “那你告诉我,要怎么办?” 他换了个坐姿,使自己面向她。 衣料在黑暗中摩擦,窸窸窣窣。 她忽然哭了,眼泪不知不觉就溢满了整张脸。 “我不知道,但我只知道我们回不去了,你别逼我好吗?” 他心碎着爱抚她的黑发,颤抖着用温和的语气对她说:“我没逼你,只是你总是这么倔,总是把我推开,这样怎么会知道结果?” “我们不是一定非要回到过去,我们可以往前看。” “沉觉,我这些年过得很好,你不用悔恨,我不怪你了,真的。” 偶然有一束光投射过来,她白皙脸上的泪痕破碎如镜,眼睛红彤彤的,缩成一团,让人忍不住情动。 他扣着她的脑袋送上前,第一下很重地亲吻她冰凉的唇。 带着算不清的爱恨。 她往后挣了两下,他就把人禁锢在怀里越发的紧,铁了心不再迁就纵容她。 彼此错乱的呼吸纠缠在一起,她浑身战栗,承受着他时重时轻的吻。 感受到她逐渐在自己的身下化为一滩水,他的脑中炸开无数烟花,拖着她的身体倒在沙发。 她边抽泣边接受他唇舌的临摹勾勒,氧气已经不够用了。 几乎忘却了技巧,本能搅弄。 情迷意乱中,两个人的心跳都轰隆作响,每一下都剧烈撞击着胸腔。 鼻端是幽兰芬香和失去韵律的气流呼吸。 他用掌轻抚着她的脸,用尽耐心,极尽缠绵。 亲到最后,满室旖旎,空气浑浊,电视里还在外放的声音逐渐恢复清晰。 她的双手还攀在他紧实的肩头,睁开一双迷蒙的眼,她无法看清贴在面前的一张脸。 “亲够了没有?” 他把脸埋在芬香的发间,不厌其烦地吸吮她修长白皙的秀颈。 “没亲够可以再亲吗?” …… “不要脸。” 他脸皮厚得可以,“脸没你重要。” -- 消失 宋阮又洗了一次澡。 可恶的是这个男人只占用了这间浴室几分钟,里面的水雾氤氲就全是他的味道。 出来时,他还没走。 电视已经被关掉,他坐在沙发那里看手机,似乎是在回消息。 她没理会他,掀被上床。 他忍不住抬眼看过去,见她跟没事人一样,心中苦闷。 “你们接下来的行程是什么?” 收起手机,他走过去两手撑在床沿,俯身凝视她。 强大的一片阴影落下来,把她世界罩得只剩方寸。 “不知道,你问詹醒去。” 她犹豫了一下,说完就有些后悔。 昨晚她告诉詹醒她不会再继续跟他们走下去,如果沉觉真去问了,詹醒会不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他的眼睛一下阴霾很重,唇线抿得绷紧。 “你和他才认识多久,就敢和他们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旅游。” 后面的话戛然而止,他脑海突然蹦出和侄女粒多的对方。 正经女孩谁会和一大群不认识的大老爷儿们去穷乡僻壤骑行。 所以他一直觉得陈娇失恋了就来骑行,目的性太强,依依妖妖的不是什么好鸟。 他对她的确也没感觉,甚至有些烦。 可此刻他有些如鲠在咽。 人类的本质是双标。 她不甘示弱回击:“鸟不拉屎的地方你也来,身边还跟着穷追猛打的艺术漂亮女生。” 空气寂静了一瞬,他忽然笑了。 昏黄光晕下,他的五官变得格外柔和。 “不来怎么遇到你。” “我和陈娇没半毛钱关系。” “我和詹醒也没一分钱关系。” 比他的比拟程度更甚。 “嗯。” 他捏了捏她柔软的手,怎么都不舍得放开,低头时,眉眼含笑。 并不如外人所说的那样冷硬不近人情。 她后知后觉,张了张嘴,懊恼撅了厥还微微红肿的唇。 “管你和谁有没有关系,都和我没关系。” 他垂着脑袋,轻柔着有一下没一下捏她的手指。 像把玩,又像在审视。 以前他倒没怎么注意她的手。 骨节分明,白细长直,食指上的创可贴也丝毫不影响一双柔荑赏心悦目的美。 他许久没有出声,她反倒觉得不自在,被握着的手心温度渐渐攀升。 “告诉我,这些年都在弹钢琴吗?” 她正要抽手时,忽然听见他低低的问。 “我也要吃饭的啊,不然早饿死了。” 语气尽量放轻松,她心底始终对他保留一层薄膜,不愿在此刻提及太多。 殊不知,在他那里,她已经没有秘密。 “靳光崇当年给了你二十万,你又取走了你爸账户里将近一半的积蓄。 这十年,够用吗?” 窗外的雨早停了,偶有残露敲打窗棂,世界原来可以如此安静。 她没有用力,轻易从他宽大的掌心里挣脱出来。 “不够。学钢琴很费钱,我又不愿意干别的,还要上学,总不能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 说到一半,又像是说完了,她变得沉默。 忽然,她抬头,逆光望进他深色的眼底。 “你还叫他靳光崇吗?” 他短暂错愕了一下,随即失笑,嘴角是苦涩的。 大概还没从她简单一句话就概括了这十年的淡然缓过来。 “我出来前,他结婚了。我舅妈很漂亮,是他初恋。” 宋阮第一次这么认真听他说话,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抽丝剥茧般地消逝。 他下巴又生出厚重的青影,深邃的眼眶里装满阴晦。 她忽然伸手去碰了碰,被胡渣刺到,指尖颤了颤。 “我想睡了。” “嗯,你睡,我陪你。” 他闭眼握住她的手,放在腮边,专注感受,唇时有时无地擦过。 昏昏欲睡的时候,她睁着迷蒙的眼睛,低低说了句。 “靳光崇给我钱是我问他要的,没有足够的钱我活不下去。 他也愿意给我,不是因为我要勒索他,也不是因为他要给我赔偿。” “嗯,我知道。” 静默很久,均匀绵长的呼吸传来时,他用指腹轻拭掉她眼角那抹晶莹。 他对靳光崇的芥蒂,从她不声不响离开柳景那刻起就无声消弭了。 婚礼结束那天,靳光崇却告诉他: “我一直没告诉你,她离开前,我给了她二十万。她说她会去到一个新的地方,活下去,需要钱。” “之所以瞒着你,是觉得告诉了你也没有意义。因为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他忍住心里强烈躁动的情绪,质问他:“那为什么现在又告诉我?” “因为你祝我新婚快乐,我知道了你还把我当最亲的舅舅。” * 次日清晨,天气转晴,空气舒爽,凛冽的风夹杂丝丝柔绵水雾。 心旷神怡。 一大早,酒店就门庭若市,被困在这里两天的背包客都迫不及待再次上路。 沉觉接到公司的电话。 催促他回去参加一个重要项目。 他斟酌片刻,应下了。 刚放下手机,他揉了揉高挺的山根,门铃响了。 心中扬起波澜,几乎是带着难言的惊喜,脚步都不自觉轻快。 途径玄关时,他扭头对镜子里看了一眼,确认胡子已经刮干净,衣领是平整的。 明明还是风华正茂的年纪,他却像干涸许久的一潭枯水,忽然唤起了生机。 急不可耐,比急躁的年纪更像一个毛头小子。 打开门,他嘴角噙着笑意却凝住了。 “有事?”他颔首示意,唇微不可察地沉下去。 詹醒面色淡淡,回了个礼,不紧不慢开口:“刚在楼下碰到秦建,他们催你出发。” 沉觉蹙眉,对他说话的感觉不是很好。 两个大男人相对而站,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就在沉觉的耐心快要耗尽时,詹醒忽然说:“接下来我们就不一起走了,旅途顺利。” 他说话时,眼睛是盯着沉觉。 “詹先生是特意来和我道别的?” 压下心里一丝不好的预感,沉觉忽然笑了笑,痞痞的。 詹醒似乎有些不适应这样的沉觉,觉得眉心一痛。 他的眸光暗沉,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宋阮走了。” 指尖一僵,藏在旁人看不见的位置。 沉觉的五指几乎是挤到一起,泛起不正常的白。 但他面上依旧随意,挑了挑眉。 “怎么,詹先生的驴友不告而别,就来找我要人,这什么道理……” “沉觉,你别装了。” “你和宋阮以前就认识。” 气压瞬间变得很低,无声的屏障随着詹醒的两句话轰然坍塌。 沉觉微微仰起下颌,充满雄性的脖子上血管凸显。 他的舌沿着口腔里转了圈,所过之处尽是灼人的温度。 而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的香气,成了酿成滔天大火的燃料。 “妒嫉吗?我和她不仅以前就认识,现在还在纠缠不清。” 詹醒愣了愣,没预料到沉觉会是这种态度。 “你很自豪,想说她是为了躲避你才离开的?” “这就不是詹先生要关心的事了。”说完,他就要关门。 詹醒抬手抵住了将要合上的门,声音压得很低。 “她真的没和你说她要去哪里?” 这副姿态,倒有些灰败的低声下气。 沉觉蹙眉,怒火在体内横冲直撞,几乎就要爆发。 他头一回发现自己心眼这么小,根本受不了另一个人男人为了她竟然可以这么失魂落魄。 “滚,你没资格质问老子。” 詹醒抬眼,看着他忽然自嘲一笑。 “她一走,谁也别想找到她了。” 沉觉是被这句话彻底中伤的。 詹醒走后,他沉默坐在沙发许久,久到中午的太阳在浩瀚蓝天灼灼燃烧。 地上碎成两半的手机还在发烫,在被承受这番疾风暴雨前,沉觉无数次用它拨打同一个号码,得到的都是机械冰冷女声的回应。 号码是昨天晚上球赛结束,趁她去洗澡的时候他打过去趁机存下来的。 詹醒也试图拨打过,得到的是一视同仁的绝情。 不过想想也正常,她独身远行,怎么可能留一个真实的号码给才认识几天的男人。 可他呢? 他连詹醒他们都不如。 因为如果不是他偷偷存下她的号码,她根本不会给他留下任何可以找到她的痕迹。 可是为什么? 沉觉想不明白,觉得脑袋要胀痛炸。 明明前一天晚上,他们也有过足够温情的时候。 话也几乎说开了,但她还是这么决绝无情,一如十年前。 胸膛被窜动的气流顶破,他平生第一次产生了杀人的念头,不同于年少时期挥拳对待周意帆的猥琐色狼。 宋阮让他,永远恨意灭顶,永远悔恨交加。 一想到又和她断绝了瓜葛。 不过茫茫众生里拼尽全力也抓不住的尘缘。 他伤痕累累的心又轰坠下来,只剩疮痍。 -- 不甘 被昔日情人再度抛弃的沉觉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回校后,除了往返公司,他几乎没有别的休闲活动,整个人阴沉寒冷。 不过没有丝毫自甘堕落的颓废。 他向来有过人的自制和掌控力,对自己的形象和生活有精准苛刻的要求。 每天穿定制的衬衣西裤,打领带,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早晨喝一杯黑咖,能清醒并保持高强度工作一整天。 矜贵淡漠的贵家公子气质愈发鲜明,哪怕他清冷禁欲,也赶不走一帮为他着迷的小姑娘。 那帮女孩子光顾着讨论进入社会的沉觉越发迷人有魅力,可寝室几个老哥们儿却关心他这趟川西之旅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成年的世界,算不清的酸涩苦楚。 撑不住的人撺了个酒局,一呼百应, 几个大男人在大排档喝到凌晨,一路高歌踏着晨曦回校。 回宿舍的路上有一条小道,秋天的时候两侧的银杏树金灿灿的,落叶铺满卵石面,喷泉流水潺潺,是无数小情侣的约会圣地。 春天清隽,却少了几分浪漫的味道。 哥几个相互搀扶,跌跌撞撞。 远远看到一个清瘦窈窕的身影,放慢了趔趄的脚步。 “那是……外院小辅导员吧。” 其实不是什么小辅导员了,只不过因为周意帆美名在外,至今都是C大外语学院最年轻的辅导员,所以只堪堪听过她大名的人都会觉得她是同龄人。 认真计较起来这说法也不算错。 周意帆叁年前研究生毕业后去英国呆了一年,回国后就留校当辅导员。 原本低头走路的美人注意到几个喝得酩酊大醉的男人,身体一僵,升起浓重恐惧。 但借着未灭的路灯看清那个高大清俊的身影时,她松了口气。 李成宇对所有有几分姿色的异性都持开放态度,反正赵哲卿也不肯给他个正眼,他总不能吊死在一颗树上吧。 清了清嗓子,他朝周意帆敬了个礼,声音洪亮。 “周老师好!” 许大量没忍住,放声大笑的同时打了个震天响的酒嗝。 …… 周意帆干笑两下,抱臂冲他们点头。 “走了走了,别丢人!” 老于怕家里查岗,没敢喝太多,撵这群不省心的毛头小伙往前走。 沉觉即将与她错身而过时,她感受到一股清寒的风。 “好歹现在在一个校园,你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吗?” 曾经为她出生入死的热血少年,如今成长得越发英俊,气质过人,但眼底总漂浮着冰。 两年来,此刻不是第一次打照面,但他总是淡漠路过,说不难过是假的。 “周老师好。” 周意帆脸上的期待灰飞烟灭。 四月份的天气,她却从脚底生起一股寒意。 “沉觉……你没有心。” 她的眼眶还是红了,里面全是不甘。 曾经满心满意都是她的少年,已经把她彻底清移出他的世界。 或许,早在十年前,她就和他彻底没希望了。 她当时不是试过吗。 回柳景县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他的学校找他。 以前他不是总抱怨她不肯主动找他,那现在她去了,他是不是很惊喜意外。 想着想着,她竟然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兴奋又期待。 也是那一刻,她彻底正视——沉觉在她的青春,早就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只是,当她赶到学校时,却看到他正在目送一个女孩。 风吹乱他的短发,一身松松垮垮的校服。 他侧脸含笑,比漫天的彩霞还温柔可意。 她的心被刺痛,却还是用最大的音量,用饱满的自信和深情,叫他的名字。 可他转身的瞬间,霞光骤然变暗般。 他微微蹙眉,眼睛里有怒意。 他没有去追那个女孩解释,因为面对她时,一身凛然。 而且告诉她,他们结束了,让她不要再来找自己。 后来她听说他那个女朋友劣迹斑斑的过往,鄙夷的同时满是不甘的恨意。 她这么美好,曾经这么热烈喜欢她的沉觉,怎么可以去喜欢一个不洁身自好的女孩。 但年少的她终究太骄傲。 高考她考取高分,后来又保研,人生如她名字的寓意——一帆风顺。 她身边从来不缺献殷勤的追求者,偶尔觉得孤独了,累了,随便从中挑一个有点感觉的交往。 可结果总是不尽如意。 那些男人都太平淡,乏善可陈。 她总是不自觉想起遥远记忆里,那个狂傲不羁、风华正茂的坏小子。 老天似乎感受到了她隐秘的夙愿,让他们在同一所大学再次遇见。 这一次,她是学生眼中年轻漂亮的辅导员,他是建筑学院最英俊的“男神”。 有关他高冷不近女色的传闻频出,周意帆心怦怦直跳,梦里那些有关他的温情时刻变得越发清晰。 可第一年,她在篮球场和他偶遇,他却目不斜视捧着球走过去。 “沉觉,当年是我错了,不是你不成熟,是我们都太年轻。” 不知不觉,她泪流满面,哭得不能自己。 沉觉皱了皱眉,忽然想到这个时候,她怎么会独自出现在校园。 可他的确没有多余的念头去关心,只是转过身对她说:“你也知道是过去了。你说得对,我们都太年轻,根本不懂怎么去喜欢一个人,所以你不用太纠结往事,没必要。” 她拽住他的手,仍旧不死心。 “她们……她们都说,你心里有个人,所以这些年身边才没有别人。” 沉觉静静看了她许久,只觉得一张姣好的脸很陌生。 怎么搜索记忆,都捡不出太多有关她当年的片段。 他到底是没有对自己的初恋露出嘲讽的笑,只是拿开了她颤抖用力的手。 “我是心里有人,但不是你,十五岁那年就不是。” 话足够冷情,受伤的却是他自己。 没有宋阮的消息。 根本无处查起,怎么会有线索。 -- 未来 这礼拜学校大礼堂十分热闹。 李成宇他们从图书馆回来,大汗淋漓,没日没夜泡在图书馆憋论文的身体仿佛被掏空。 “我说学校是有什么活动吗最近?” “这不快校庆了,听说金融院那边请了个艺术团?” 李成宇“嘁”了一声,“就显摆他们院有钱呗。” 老于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奶孩子。 “华而不实的,校庆校庆,自己学校的事儿请外人来算什么事。” “就是!一点诚意也没有,还是得看我们赵大美女拉小提琴……” 正说话呢,浴室“吧嗒”一声打开。 沉觉只穿了条大头短裤,十分不拘小节。 宽肩窄腰的优越身型一览无余,偏深色的肌肤蒸着水韵,满满雄性荷尔蒙的气息。 他常年健身,一身精肉,两条腿是让女生都羡慕嫉妒的细长直,体毛旺盛,没有一丝赘肉的腹部有六块清晰却不夸张的形状。 李成宇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凑上前去摸他的腹肌。 “哥,你哪家健身房练的,微信推我一下呗。” 这人十分气人的来了一句“天生的”。 难得沉觉从公司回来得早,几人放纵一把,打了俩小时游戏,肚子饿得咕咕叫,李成宇起哄让沉觉请吃汉堡王。 “全寝室就你不愁毕业找工作的事,该请!” 他语气里满是羡慕嫉妒恨啊! 同样是大好年华,他们被前途愁掉了头发,寒窗苦读这么些年,身体机能早拉了红灯报警,走路上吐鼻涕泡的小屁孩没上来喊“爷爷”他们都该庆幸现在小孩家教良好。 可沉觉呢,虽然每天也忙,可人家忙得有价值啊。 而且天生条件摆在那儿,生活再繁琐照样神清气爽,坐怀不乱。 所以说啊,人不理解这个社会,社会也不理解人。 沉觉没有微词,直接把手机扔过去让他们自己选。 最后没吃汉堡王,点了南州一家特有名的私房菜外加最近新火起来的奶茶。 等了一个多小时,外卖电话来了,说是保安不让进大门,要亲自出去取。 李成宇抱着纸巾往厕所钻,担忧地催促他们:“快去啊,一会儿被那个帕金森的拿走了,这么贵的菜可不能便宜一个要饭的……” 老于直接把他踹进厕所里。 “你又知道人家是要饭的了!” “那学校论坛都说了,好多不见的外卖就是他拿的……” 沉觉套了件黑色短袖,蓝色的24号篮球裤,蹬人字拖,对老于说:“咱们一块儿出去。” 每周末,老于都要回家陪孩子老婆,背上笔电和专业书,死沉死沉的,但显得他整个人特别事业有成的样子。 “其实可以吃了饭再回的。” 主干道没什么人,该回家的回家,该约会的约会,两人在校园里走着就点了烟。 老于笑了笑:“是啊,这么贵的私房菜,亏死我了!” 沉觉说:“下次单独请你们一家。” “我可记着了!” 从宿舍到校门口要走二十分钟,两人都不是很急。 “你和嫂子,好了有十几年了吧?” 老于眯着眼回忆,回答得却是没有犹豫。 “十四年,记着呢,不敢忘。” 十四年,真久啊。 “高中毕业在一起的,考完英语我就蹬着自行车去她考试的那个学校拦人。后来填志愿那会儿还闹了点别扭,都不知道对方填了哪里。谁知道后来听人家说,我俩都被C大录取了。” 说起往事,老于沧桑的脸上焕发光彩。 “她没考研,说是不喜欢自己的专业,我倒是考了,没考上,稀里糊涂找了个工作,把自己卖了。她就帮人打杂工,图个自在,也没指望她赚钱养家啥的。 叁年前她怀过一次孕,我也就是那时突然有点发慌,仔细盘算着这几年的积蓄,根本不够养一家叁口的。 这一旦有了孩子,就是无底洞,狠了狠心,辞职决定考研,提升一下资历。这个年头,学历就是一切,职称、薪资哪个不是和这玩意儿挂钩。 可孩子没生出来,下雨天她骑电车去上班摔了,我赶到的时候地上那片血啊……” 薄薄的烟袅袅升起,在潮湿的回南天怎么也散不开。 沉觉揽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都过去了,现在不是挺好的。” 老于看他一眼,回搂了搂他,随即两人就分开了。 男人间的安慰,没有太多华丽辞藻,矫情感慨。 “觉子,你和我们不一样,但你能说这样话,哥真没白认识你。” 处在云端的人,能领悟他们身在泥潭里平凡简单的美好,不容易。 沉觉脸色寡淡,沉默了一路。 外卖完好取到手,满满当当叁大袋,他单手提着,毫不费劲。 回来时走了另一条小道,要路过礼堂的北门,熙熙攘攘的,他突然有些后悔。 心烦意乱地加快脚步,猛一抬眼,却跟脚下扎了钉一样,再也迈不出去。 痛意钻心。 礼堂的台阶下的花圃旁有一盏灯,复古式的铜色花边,泛着光泽的影。 旁边立着一个清冷窈窕的女人,穿黑色的风衣,长度盖过小腿,里面是一件芋紫色的针织小衣和黑色半身裙。 白皙瘦骨的颈窝坠着金色的项链,黑发披肩,微卷,依旧很长。 脸上化着自然服帖的妆,耳垂处有一对银黑耳钉。 夕阳垂落,整片天空在慢慢变暗,她就这样逆着霞光,双手放在风衣口袋里。 有一种与青春校园格格不入的精致美感,令人怦然心动到窒息。 叼在嘴里的烟积攒了好长一截灰,他嘴角略一抽搐,就断了。 宋阮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看他,脸上像是有浅浅的笑,并不意外。 有很多男生在她周围处聚集,窃窃私语。 一阵骚动,有人起哄推搡,那个剃着寸头的男生就捋了捋平顶,脚步坚定稳重地走过去。 “姐姐,加个微信呗。” 他打篮球,身上还有汗味,身材很高大,往跟前一站,把她视线全挡住了。 她提了提肩上普拉达中古包,歪了歪脑袋,正要开口,手腕被一股力量狠狠拽住。 “操,谁啊……” 那男生被撞得往旁边趔趄半步,还没反应过来呢,沉觉低沉沙哑的吐出来一句:“是你妈的姐姐……” …… 等他们眼睁睁看着穿休闲服踩拖鞋,手里还拎着笨重外卖的男生把高挑美丽的姐姐拉走,才反应过来。 妈的,刚是被人骂了? 他妈可没有这么年轻漂亮还会弹钢琴的姐姐。 宋阮踩着高跟鞋,他的脚步迈得又大又急,她根本跟不上。 “手好痛,脚也痛……” 满是怒气的人浑然不觉,充耳不闻,一直拉着她走到礼堂紧闭的南门角落。 手一松,她整个人后背几乎是摔到墙面上。 “你神经病啊,有话不能好好说!” 她扯着嗓门,揉自己的手腕,头发被风吹得凌乱,黏在肩头、脸上。 沉觉就这么盯她,面色铁青,呼吸渐冷下来的空气里,似乎能听到关节错位的脆响。 “你……” 才刚开口,只听“哗啦”一声。 李成宇心心念念的私房菜跌落到草坪上。 宋阮一口气没吐完,就被堵住了所有呼吸来源。 她晕晕沉沉的,脚一阵发软,体内自空虚处升起无名的恐惧慌乱。 来C大时也没这种恐慌,答应团里来弹琴时也没这么畏手畏脚。 可现在被熟悉又陌生的温热气息包围,她开始后怕了。 分开时,她觉得整个口腔都是麻的,两瓣唇跟不存在一样。 微微瑟瑟地睁开眼看他。 狭长的眼睛泛起红,鼻尖还沁有汗。 她觉得掐着自己腰和头的手随时有可能爆发,抓她同归于尽。 看他英俊无比的脸在眼前放大,她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沉觉,我觉得你说得对,我们不是非要回到过去,我们还有未来。” -- 姐姐 听到她软软糯糯的话,他却怎么也激动不起来。 觉得他说得对? 一声不吭从银川离开,然后又冷不丁地打扮得跟个妖精一样出现在他的学校。 “宋阮,你没有心的吗。” 世界是个轮回。 才有迷倒众人的年轻女辅导员噙着泪骂他没有心,现在他就对着另一个女人,满腹委屈带着新仇旧恨、放不下的爱与仇质问她“你没有心的吗”。 “你还喜不喜欢我?” …… “我想杀了你。” “可我还不想死哎,当年这么难我都活过来了。” 她双手捧他的脸,明明刚才看还觉得清爽,可现在指腹却能感觉到刺手的郁青。 听到她提起过去,他眸光一暗。 “先杀了你,我再自杀。” “你不是要救我?那先把我救活了,管你死不死的。” 他喟叹一声,扯了扯缠绕着他五指的头发,深嗅一口气。 全是那股魂牵梦绕的柑橘清香。 “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死啊活啊的。” 闻言,她伸手推他一把,火气来得迅速火爆,莫名其妙。 “你先说的。” 红肿的小嘴一撅,“还说要杀我呢。” “多大人了,还打打杀杀的,不是愤青,是非主流!当自己还十几岁刺头少年呢……” 她嘀嘀咕咕的,听得他很烦,手扣着她脑袋往前一送,重重咬过一下后,动作变得轻柔起来。 她仰起头迎合他,双手攀上他的肩。 脸颊烧得比漫天红光还要热烈。 * 这边李成宇已经在宿舍骂得口干舌燥,沉觉不在,他一股脑儿发泄,以至于沉觉电话突然通了的时候他没收住嘴。 “我操你大爷,取个外卖取到奶奶家了啊,不就是一私房菜吗,小爷我还不稀罕吃了……” 宋阮看着脸色黑沉的人,窃窃地笑。 “那你别他妈吃了。” 对面突然静了,隐约听到咽唾沫的声音。 “好凶哦。” 宋阮把另外一袋外卖递给他,不然再精贵的布袋子拿在她手里,也和她肩上那个托特包形成强烈对比,怎么看怎么突兀。 “我上去送给他们就下来。” 宋阮偷偷瞅了眼里面的盒子,贵是有贵的道理的,这么摔还没稀碎呢。 “不能一起吃吗?” 她排练了整个下午,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阿姨能让你进去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宋阮往后缩了一下脖子,幻想了一下刻板印象中的男生宿舍,摆摆手。 他笑了笑,“走了,等着。” “穿件外套吧,你不冷啊……” 刚才一路从礼堂走过来,最让她不适应的不是他一直紧紧攥着她的手。 而是他俩这衣服穿的,完全不像是一个季节,所以走在一起格外引人注目。 再下来的时候,他换了件衬衫,袖口挽到小臂,腕上有一块昂贵的表。 身材颀长,清修有型。 宋阮垂眸,视线落到那双牛津鞋上,腹诽道:还好没穿皮鞋。这人也太夸张了,和以前比,臭屁臭美有过之而不及。 正想着,他已经走到身边,温热的呼吸扑到耳垂上。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她的腰像贴着烙铁,察觉到四周的目光,她挣了挣。 但没用。 “你这也太夸张了,吃顿饭而已,至于穿成这样吗?” 他唇抿着,随即冷冷开口:“真想让人把我认成你弟弟?” 她脸一热,没话说了。 想到刚才在礼堂门口看见的他,打扮随意,但浑身散发着蓬勃的少年气,青春不死似的清逸俊朗。 两相对比,她可以说已经混社会有些年头了。 出门在外,不能丢艺术团的脸,打扮得隆重精致。 虽然美是美,但总有一种生人勿近、老娘不好惹的成熟矜贵气质。 不然刚才那个同样也是研叁的男孩子,就不会一上来就叫她“姐姐”了。 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他有些不满地重捏了一下她软软凉凉的手。 “不专心。” 一语定她的罪。 她撇过头,目光的尽头是校园里一片青葱的树,飞鸟黑压压地掠过。 他忽然就不走了,连带着她也稀里糊涂的被迫停下来。 “啊?” 她不满的哼唧声,整个人被他揽入怀里。 坚实的胸膛温度很高,他刚洗过一次澡,身上全是清爽好闻的香皂味。 她十分贪恋,蹭着衣领把头完全埋进他的怀里。 “六月份我就毕业了。” “哦,六月份才毕业啊,我还以为你都工作好几年了呢。” 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轻笑一声,胸腔振动起共鸣。 “我有这么显老吗?” 她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后腰,也戳不到骨头,但就是硬邦邦的。 “你们工科男是不是容易谢顶啊。” “你自己不会看。” 说完,她真就“噌”一下仰起脑袋,由下自上的看着他。 他的头发很短,显得五官更加分明。 她不禁倒吸了口凉气,抿唇表情有些狰狞。 “怎么了?”他立马紧张起来。 “死亡角度怎么都这么好看啊,沉学长。” 她故意捏着强调,学礼堂里那些小女生讨论他时的语气。 他面无表情,手上却加大力度捏了一下她的后颈,淡淡问:“不是饿吗?” “想吃刚才那家私房菜。” …… ———— 草好甜啊 -- 不怕 沉觉是这家私房菜的常客,刚推门进去,就有五六个服务生簇拥上来嘘寒问暖。 把人带到私人包厢,经理和沉觉在说话,宋阮搓了搓手,打量包间古雅的装潢。 经理很有眼色,第一时间就把菜单递给了宋阮。 宋阮也没客气,三下两下就点完了,然后还特别有礼貌的把菜单递给沉觉。 “你再看看。” 沉觉很自然地接过去,看了看她勾选的菜,挑了挑眉,“记忆力这么好。” 宋阮愣了一下,反应过后才讪讪地笑:“刚才看了一眼你们宿舍点的菜单,都很对我口味。” 沉觉不置可否,对旁边的经理冷不丁来了一句:“把刚点的都撤掉。” 闻言,宋阮和经理都是神色一怔。 宋阮捏了捏拳头,不解的同时还有些生气。 到底是谁请谁吃饭啊。 经理有些尴尬,但很快就恢复如常,陪笑着静候沉觉发话。 沉觉随手翻菜单,几乎没怎么看,信手捏来点了七八个菜。 等茶也布好了,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包厢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宋阮捧着精致的白瓷茶杯啜了口,淡淡的乌龙茶香,清新沁鼻,哈了口白气,自娱自乐,没有搭理沉觉的打算。 “李成宇他们点的都是些普通菜,好不容易来一趟,当然要吃他们家的特色。” 宋阮不以为然,粉白的手指点点杯口:“可是我就想吃那些菜啊。” “不会让你失望的。”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气定神闲,末了又补一句:“要不合你口味,大不了让你把那些菜再点一遍。” 宋阮想了想,问他:“那你舍友点菜的时候你怎么不提醒他们,让他们点这里的特色招牌啊?” “没那个必要,让他随心所欲点自己的,他才觉得自己赚了。” 他边说边转动转盘,把小菜都聚到她面前。 她耸了耸肩,心底涌出丝丝暖意,随后挑了块白萝卜酸吃,入口清爽,很开胃。 菜很快就上来,分量很少,可色香味俱全。 宋阮不得不承认,整桌菜都很对她的口味。 席间,没有人再说过话,只剩下调羹筷子和瓷盘碰撞的声响。 宋阮很专注投入的在吃,她是真饿了,对一桌子美味佳肴完全没有抵抗力。 往嘴里塞了块牛肉后,她抬眼想看看那盆鱼汤还有没有,却忽然对上沉觉的目光。 他慢条斯理的嚼东西,脸色淡淡,目光冷静却赤裸。 宋阮的心砰砰跳了两下,脸颊烧得有些红,刚伸出去的手又缩回来了。 “说说吧,干嘛不告而别?” 他的目光掠过面前乳白色的鱼汤。 他其实对鱼类不感冒,但每次带人来这里吃饭,没有一个人不对他家鱼汤赞不绝口的。 加上记得她爱吃鱼,所以就点了。 宋阮觉得嘴里的牛肉老得有些柴,她把调羹放下,用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碗里的米饭。 “艺术团有急召,就是你们C大校庆这事儿,原来弹钢琴的人生病了,要我临时顶上。时间紧工作量大,又要熟悉谱子又要排练,所以我就回来了。” 她说得十分坦然。 明明是一个十分拙劣的借口,但还是舌头不打结地说出来,指望他能信似的。 “所以我还得感谢我们学校的校庆,今天才能遇见你。”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可宋阮哪里听不出来他话里的愠怒和嘲讽。 可既然人家给了个台阶,即使是假的,她也得顺着赶紧下。 “嗯嗯!” “我要是不来这一趟,也不知道你就在C大读研啊。” 这倒说的是实话。 艺术团的打电话急召,简直给了她“落荒而逃”的天大借口。 她觉得现在的沉觉比当年那个狂放不羁的少年更可怕,不管软硬,她都无力招架。 第一天到C大彩排结束,她和团里的大提琴手北佳从礼堂出来,路过一排公告栏的时候,她们都被陈列着的十几张照片吸引。 第一眼,她就看到了为首的沉觉。 北佳惊呼一声,指着沉觉和他邻近的那张女生照片,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拉着她的手嘀嘀咕咕。 “哎,你看他俩是不是一对啊!不然人家怎么都是男的和男的照片在一块儿,女的和女的在一块儿,就他俩的照片挨一起。” 宋阮怎么知道,她又没念过研究生,也没得过国奖。 她们一个没心思去想,一个急于八卦,压根不会意识到这么严肃的国奖公示栏,官方怎么可能故意这样排列照片引人遐想。 她们也根本没仔细去看,沉觉和那个女生虽然是异性,但照片排在一起是因为整个建筑学院只有他俩获得了这份殊荣。 宋阮只是看着沉觉那张板正的证件照出神。 白色的相底,正装衬衫,头发规整地梳上去,没有多余一丝杂发叉出来。 表情严肃,五官英朗。 那一刻宋阮就仿佛被什么击中了心脏,觉得自己不能再逃避了。 十年是一个档口,一旦冲破,那些深埋隐晦的东西就会一朝掀起滔天巨浪。 “那这次怎么没跑?” 轻蔑的语气把宋阮拉回现实,她暗叹了口气,胸口闷闷的。 “沉觉,我跟你说过的,别逼我。这么些年我一直都是自己,后来认识的那些人,没有知道我的过去,太久没有人跟我提起过那些人和事。” “我没告诉你们就离开……” “你们?” 他低沉的声音蓦然响起,显得突兀。 宋阮抬头看他一眼。 修长浓密的眉紧蹙,脸紧紧绷着。 …… 她翻了个白眼,但随即又有一股连她都不曾察觉的喜悦甜蜜涌上。 “我没告诉你就走了,艺术团的事算是个借口。我这个人吧,你别看我劲劲的,但有关你的事,我都挺没出息的。” 他额角跳了两下,不知道是因为她的哪个字眼取悦了他灰败了太久的心。 “当年出了那样的事,你过后对我说的那些话,不管是你真那样想也好,在气头上口不择言也罢,反正我当时的确挺崩溃的。” “后来……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我也是出了事之后才知道我妈和宋元迪、张吟她们的过去。” 一直垂着眼的她直到身边多了个身影才反应过来,沉觉不知何时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 她又觉得自己的世界瞬间变得格外逼仄。 侧过头去,她没看他,目光落在面前的盘子。 里面只剩下最后一块酒酿牛肉。 她的心也彷佛被浸泡在陈年的红酒里。 “说实话,我当时挺恨自己,但又很自私的把恨都转移到别人身上,就觉得你们都该去死,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不知不觉,她哽咽起来,声音有隐忍的颤动。 她双手覆上自己的脸,身体再次渐渐落冷。 “我妈和我外婆都有精神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也会突然疯了。” 记忆像一团乱线,越扯越乱。 沉觉揽她入怀,然后唇贴着她的额角和发簪,声音从喉咙溢出来。 “不怕,有我在。” -- 爱恨 她最受不了每次她面对过去和那些无法甩脱的身世狼狈至极时,他冷静又霸道的安抚她。 十年前就是这样。 十年后依旧如此。 她顾然无法在短时间接受那些血淋淋的事实,但走得这么决绝,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他。 明明一切都不关他的事,可她犯起病来,和他比谁的心更狠,嘴更贱,从不服输。 她有时候会觉得他好可怜,喜欢上她有什么好呢。 她因为自己家的那点破事被自己亲小姨推入重重陷阱,连带着他也要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 他和靳光崇才是被她们耍弄得团团转还没有资格知道怎么回事就被判处死刑的人。 可他却等了她十年。 宋阮不可抑制哭出声,几度失声抽搐。 沉觉脸色苍白,搂着她的手越来越紧。 他不敢去想,当年她才十五岁,一个人离开故乡,独自漂泊,有过多少这样崩溃大哭的时刻。 他更不敢去想,这是不是她十年来第一次的放纵。 “沉觉,你为什么不恨我……” 她仰起脸,妆被冲花了,露出她原本的肤质,越发我见犹怜。 “恨,怎么不恨。” 她张了张嘴,却看见他眼角已经有泪光。 他抬起指腹轻轻擦她被泪水浸湿的发丝,然后重新把她按入自己怀里。 “可我也爱你。” 他不说‘喜欢’,用了‘爱’这个字眼。 宋阮有一瞬间怔忡。 睁眼间,头顶的灯闪成无数烟火,落成一场年少缺如的梦。 * 沉觉送她回家,准确的说,是她在南州租的房子。 路上,车厢里没有音乐,也没有人说话。 刚才宋阮哭累了,坐到车上报了地址后就倚在车窗,看外面的霓虹闪烁。 “明天还去彩排吗?” “嗯,一直到你们校庆那天。”她轻轻应了一声。 已经看到了熟悉的路标,心底涌出一股不舍。 沉觉打了个方向盘,减慢车速。 “明天我来接你。” 她动了动疲惫的身体,面对他,说:“不用了,我和北佳一起去。” 刚才她简单说了一下她进入艺术团前后的经历。 他知道北佳是大提琴手,也是她的合租舍友。 “这车坐五个人都没问题。”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本正经讨价还价的样子让宋阮沉睡的心活跃起来。 “噗嗤”笑了声,在他把车停稳后她倾身搂住他脖子。 “你不是要去公司吗,跑来跑去太麻烦。” 沉觉开口还想说什么,嘴唇被她快速亲了一下,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解开安全带下车了。 “宋阮。” 他叫住她。 她不得不停住脚步,回头时他已经关了车门阔步走过来,不由分说捧她的脸吻下去。 吻到气喘吁吁才分开,他仍不舍得放开她,有一下没一下轻抚她圆润的耳垂,有时会碰到冰冷的金属耳钉。 “就这样走了?” 他声音低沉沙哑,有一种说不出的性感,宋阮被蛊惑了。 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第一次和他接吻,也是他送她回家。 本来是在说话的,突然就被他压在摩托上亲起来。 夜色如水倾泻,眼前人依旧是当年那个少年。 “晚安?” 他轻笑了一声,吻了吻她的鼻尖,引诱她:“嫌麻烦的话不如到我那里去……” 宋阮一下子就惊醒了,瞪大眼睛,拉开了些与他的距离。 “你不是住学校吗?” …… 沉觉有时候真想撬开她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这次相遇后,他觉得她变得有些傻,一点都没有当年那股精明劲。 “我都在南州七年了,难道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房子当然不是他自己买的,他能力再强,也还没有这个本事。 不过沉家在全国的大城市都有房产,除了金钱实力这方面的因素,主要还是因为靳女士出门在外不喜欢住酒店,所以哪怕一年到头住不了几次,她也要买房。 南州的房子就是当年沉觉被C大录取后买好的精装房。 地段和装修都是顶级的,只是沉觉不常回去罢了。 宋阮觉得他在炫耀,没好气地说:“知道沉少爷财大气粗,我们就是签了卖身契给艺术团的打工人,承受不起。” 他皱了皱眉,问:“怎么想到要去艺术团?” 他原本以为宋阮会当个老师,或者完全当一个艺术家。 宋阮两手迭在他胸前玩他的扣子,“我也就钢琴这项技能拿得出手,我想一辈子弹下去,不掺杂太多别的因素。我想过了,好像只有艺术团能让我纯粹的弹琴。” 沉觉能理解一些,但还是有些困惑,“来我们校庆这种演出,难道纯粹吗,不算商业活动?” 她有些不耐烦了,伸手打他,转身想走,却根本动不了。 “是你们学校给得太多了行吧!谁年头谁会嫌钱多了,团里资金越多,我们才越有可能到更大的舞台举办演出。” 他其实并不是很关心她们艺术团的事,反正知道她现在过得自在就行,问这么多,只不过是不想这么快放她走。 又温存了一会儿,他抚摸她的发问:“为什么不继续留在美国?” 她是二十岁那年去的美国,师从江自浔恩师。 他知道,她肯定是学了一身本事,加上天赋加持,她现在才能凭借这双手在旁人看来不食人间烟火的行当吃饭。 “你以为美国这么好呆?我那五年靠打工赚学费,吃的苦够多了。虽然老师看重我,但我总不能心安理得让他白白传授我毕生绝技。” 听到“苦”这个字,他的心跟着下沉。 很想问清楚,这十年,她走的每一步。 但来日方长。 只要她还在,回到了他身边,那些苦涩冗长的过去,就可以慢慢说。 -- 改变 第二早宋阮起床,看到餐桌上有大包小包的外卖。 她正疑惑,北佳就从阳台钻出来问她:“这你点的啊,这么多吃得完吗?” 宋阮一脸懵。 不过很快想到是谁大早上就制造了这个“惊吓”。 昨晚沉觉问她们几点出发,她说八九点。 本来以为他就随口一问,谁知道他会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把早餐店搬来。 她和北佳两个人租的这个两居室,除了交通方便,其他没有一点可取之处。 她们两个拿艺术团微薄薪资的“艺术工作者”续租纯粹是为了它的经济实惠。 北佳是北方人,吃不惯南方的早餐。 而宋阮呢,美其名曰保持身材,其实就是懒。 所以两人的日常餐食基本没有早餐一说。 但谁会嫌弃送上门的早餐。 北佳对五花八门的早餐种类十分满意,每样都挑一点出来。 丝毫没有察觉,只当是宋阮心血来潮。 “嗯,反正今天也不急,C大食堂也不好吃,咱们就一顿顶两顿了。” 宋阮心虚,吃了一个小笼包,手机就亮了。 “那个小笼包一定要蘸料。” …… 宋阮往上翻自己刚发过去的消息。 一顿输出。 抱怨他不提前说一声、指责他点太多。 可人家却只“好心”提醒她尝尝秘制的蘸料。 这让宋阮满肚子气只发泄到棉花上,憋闷得很。 这顿久违的早餐吃得北佳十分满足,她挺个肚子躺沙发上,让宋阮记住这家店名。 “有空把它推给我,真是……嗝……很不错。” 人均消费五百的餐厅,可不是很不错嘛。 不过她昨天怎么不知道那家私房菜还有早餐行当。 消化之后,两个人就开始各自打扮。 虽说只是去彩排走流程,但艺术团帅哥美女如云,谁也不愿甘拜下风。 宋阮通常就打个底,用大地色的眼影,豆沙色的通勤口红,怎么都不会出错。 北佳就不一样了,她虽然五官底子好,可大概是水土不服,自从来南方后脸上的痘痘没消停过,所以她特别重视打底遮瑕,一定要化到自然服帖才能出门。 她羡慕宋阮底子好,起晚了涂个口红就能出门。 可宋阮却反过来羡慕她长青春痘是青春不死。 如果换别人说这话,北佳一定觉得她是在阴阳怪气, 但宋阮这人吧特实在,不管是说什么话都冷冷淡淡的,反而显得真诚。 九点一刻她们抵达C大礼堂,别的节目彩排还没结束,她们的团队就窝在台下刷手机。 她们艺术团不是什么知名团队,也就是这两年才有点名气。 乐团配置都是年轻人,每个位置上有两到三个成员,视演出情况安排人员上台。 之所以答应C大校庆演出是因为她们副团长是C大毕业的。 宋阮去银川前刚结束一轮全国巡演,本来C大的活不该她上场,可团里就两个钢琴手,关键时候,明庆生病,就只好宋阮顶上了。 “明庆姐什么病啊,听说要动个小手术呢?” 艺术团也是女人堆,闲下来时就喜欢八卦。 北佳哼了一声:“人工流产手术吧,谁不知道她前段时间跟了个富二代,可人能让她留种?”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虽然北佳说的是大家私底下流传的话题,但这么搬上台面讨论,多少有些尴尬。 宋阮闭目小憩,没太大兴趣。 本来她也有些抱怨明庆突然缺工她的假期就减少了,但后来和沉觉在C大碰见,她反倒应该感谢这出阴差阳错。 而北佳呢,纯粹是看不惯明庆。 明庆今年二十九岁,算是团里的老人,有出色的姿色和资历。 本来明庆独挑钢琴大梁,可去年宋阮来了,她觉得自己地位受到威胁,明里暗里没少给宋阮使绊。 这时,有个学生过来叫醒宋阮,告诉她们可以到后台准备了。 宋阮睁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大活人他偏偏要和“假寐”的自己说。 小提琴手陆云眯眼,“咱们这些人里也就宋阮招小男生。” 大学活动一般由学生负责,来传话的男生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满满元气,听到了陆云的话也不脸红,背着手站回自己的位子。 “走吧走吧,干活!” 宋阮拿起自己的水瓶,听到有学生在汇报彩排进度。 “刚才是建筑学院的节目,接下来该到星河艺术团……” 闻言,宋阮不禁往台上多看了两眼。 台上一个穿黑色裙子的女孩正收起自己的小提琴。 刚才没太注意,但此刻宋阮的脑海里不禁响起刚才那段巴赫平均律。 北佳拉她往前走,嘀咕了一句:“都请咱们来了,什么大小提琴没有,他们学院还专门排了一个小提琴独奏,不知道打谁的脸呢。” 北佳这人心思简单,纯粹就是喜欢为她亲近的人打抱不平。 陆云听后也不生气,反倒安慰北佳:“咱们拿钱办事,管他们学校是怎么个想法!再说了,我觉得我拉得比她好就行……” 吹萨克斯的葛淳西回头看了她们女人一眼:“你还真是,一个满级选手和一个大学生计较什么。” “你管我呢!” 宋阮在艺术团呆了一年,别的不说,团里氛围还是很不错的,除了有些实在碍眼的人,比如明庆。 但无伤大雅。 她什么没经历过。 无视和忍受的阈值早提高到另一个境界了。 彩排结束后葛淳西主动说要请大家吃饭。 团里都是单身汉,有什么活动都一呼百应。 宋阮也没有拒绝的理由,下台后才看到手机有几个未接来电。 “晚上一起吃饭。” 她一个小时没接电话也没回消息,沉觉上来也不是质问她在干嘛,而是直截了当发过来一个陈述句。 “宋阮,走啦!” 她应了声,落后两步想回个电话,谁知道刚走出礼堂就看到了沉觉。 人站在昨天她站的那个位置,一身衬衫西裤,黑色正装挂在手臂,身形高俊,气质清举,又因为站姿随意而有些痞气。 那棵梧桐树和他十分匹衬。 他一眼就看到她,没打招呼,但只一个眼神,就让宋阮有些脚软。 宋阮十分感谢他没直接走过来,不然在众目睽睽下,她实在无力招架八卦的团友们。 “今晚想吃什么?” 宋阮有些无语。 好像从昨天到现在,围绕他们的主题都是吃。 “团里有聚餐。” 她刚扯了个尿急的借口,让北佳她们不用自己。 坐上车,她偷偷看了眼驾驶座上的人。 从刚才她避开众人走到他身边开始,沉觉脸上就没什么表情。 “咱们去吃什么呀?” “怎么总想着吃。” …… 宋阮本来想活跃一下气氛,却被他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堵得有些生气。 昨晚带她去吃私房菜,早上擅自做主给她点早餐,晚上又问她想吃什么。 到底是谁总想着吃啊。 “不吃东西你带我出来干嘛?” “要吃东西你也可以和他们去。” “那你在前面放我下车。” “宋阮。” 他咬咬牙根,愠怒喊了她一声。 宋阮不看他,气势不减:“我可从来没缺席过他们的聚会,现在你还要撵我。” 沉觉气极反笑,也没说什么,让宋阮有些发毛。 “宋阮,多年不见,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么胡搅蛮缠的。” 宋阮怔了怔,显然把他的话听进了心里。 胡搅蛮缠吗。 其实也不是,不过就是对人对事不再总是闷声闷气了。 因为在外独自生活这么久,她经历过太多离谱的人和事。 车厢一时静默下来,沉觉察觉到她突然的沉默,心微微提起,扭头去看。 她留个他一个侧脸,清冷疏离,满街的光影掠过也点不亮上面的低沉。 “沉觉,你觉得我变了很多吗?” -- 一尺 他感觉喉咙被大掌捏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伸手覆住了她的手,触感湿濡冰凉。 “阮阮……” “你倒是没怎么变,总因为一点事就无缘无故冷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你似的。” 她勾勾嘴角,说完就沉脸推门下车。 这个红灯等得有点久,给了她可乘之机。 沉觉胸腔炸开,整个人完全震住,没有多余思考就追下车。 车外不如车里安静,都市夜晚的喧嚣如落花流水,诠释人间烟火的繁华。 “阮阮!” 他匆忙拉住她,语气里有难以释怀的恐惧、焦急和无措。 他忘记了他们之间隔了十年的光阴,还有那些并没有完全消失的隔阂。 宋阮于他而言,的确是变了,但他根本没把那些变化放在心上。 因为他等的、爱的是这个人,只要她回来了,其他都是无关紧要的。 直到刚才她突然沉默,然后嘲讽他一句,决绝下车,他才意识到两人之间的问题。 宋阮没有挣扎,顺着他的力道回身抱住了他。 “沉觉,有时候我真的好恨你。” 没有太多的言语,她只是埋在他肩头,声音苍凉的说了这么一句。 他五脏绞痛,目视前方长龙似的车队,闪烁的灯光模糊了双眼。 红灯结束时他把她带回车里,然后在一个人少的路口靠边停车。 “告诉我,这十年你都是怎么过来的,我现在就要知道。” 他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过身目光灼灼望着她。 清俊的脸上被复杂的情绪笼罩着,整个人像是被曜黑夜色吸入洪流。 宋阮垂目,手指无意识玩弄着她手腕上的链子,低低出声。 “怎么说呢,最开始那几年后悔过很多次,每次撞了南墙摔得遍体鳞伤又找不到出路的时候经常会想,要是你在就好了……” 还没说完,她被一股力量掰扣过去,滚烫的气息重重落下来。 她心尖一颤,觉得恍惚。 “可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觉得那些都是我该受的。” 她一直误会阮丽是个抛家弃女的女人。 为了揭开自己母亲恶毒的真面目,为自己缺失母爱而变得脾性古怪而找理由,做出过这么多荒唐离谱的事。 包括和沉觉那段情,她也必须承认, 那晚对他吐烟圈、坐上他的摩托、让他吻自己,并不纯粹。 张吟做出来的事,在她脑海里隐约要冒出过无数次。 他抵着她的额,心跳极快,嗓子都是哑的。 “这么多年,受够了,以后就待在我身边。” 风刮起的发丝掠过她火辣辣的面颊,痒痒的。 与此同时,他的话也化为一片梦幻的羽毛,挠她悦动的心。 她根本不敢奢望,会有一个人对她用心至此,忠诚至此。 可越是这样,她越小肚鸡肠,蛮不讲理的无法释怀当年他情急暴怒下对她说的那番话。 如果他也是那样看她,那她还继续留在柳景有什么意思。 所以她小小世界的最后一根防柱崩塌在了那个大雨将至、灰蒙蒙的清晨。 连同她少女时代唯一活跃鲜艳的色彩,一同埋入黑暗。 她是一堆杂草,枯萎不生,而他是火苗,无论何时靠近,都会引起无尽燎原。 宋阮累了,不想和固执得要死,可以拿十年青春去跟她耗的男人斗得你死我活。 因为在外数年,她也没有哪一刻能真正忘记那个把她从酒吧通道拉出来,带她在午夜街头飙车,缠她在上课时间躲在教学楼下亲吻的沉觉。 * 后来她说她想吃烧烤,沉觉就带她去了附近一家口碑很好的烧烤店。 这次他没有插手,全由着她点自己想吃的东西。 她有些收不住。 许久没有在深夜放纵自己摄入这些糖油碳水化合物。 各种各样的原因。 比如长期摄入抗抑郁、治失眠的药。 宋阮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 很长一段时间喝酒、抽烟、作息饮食极其不规律,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往嘴里塞药。 但后来长大些,她开始二次发育,为了保持身材,才渐渐忌口,收敛叛逆。 沉觉默默看她,漆黑狭长的眼睛里有隐忍的哀伤。 她和他其实是一类人,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刚才在车里抱着他哭过一场,她现在又表现得跟没事人儿一样。 走到那里都挽着他的手,甚至帮他剥虾。 他问:“哪有女人帮男人剥虾的?” 沉觉高中有个哥们儿,那会儿失恋了就抱着沉觉大腿说胡话。 “我就没见过这么作的女人,明明就爱吃虾,可如果老子不给她剥,一盘虾摆在那里她看都不会看一眼。” “就他妈给她惯的……” 沉觉面无表情踢他一脚,可正蓬勃的少年心却无端苦涩。 他倒是想也这样惯一个人。 可那个人估计不会领情,还会皱眉嫌他肉麻。 那时他身边同学都成双成对,偷偷摸摸谈一段难以忘怀的校园恋爱。 他对宋阮的恨意达到顶峰。 所以那时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就非她不可。 没过多久,他哥们儿就和那个“没有人剥虾就不吃”的作精女友复合了。 宋阮托腮听完,咂咂嘴感慨:“所以说这世界上真的存在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说法。” 他用竹签挑起一块白白的虾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十分鲜嫩甜美。 “怎么说?” “你看啊,其实不管是情侣、朋友,能走得长久的,往往都有一方愿意迁就。 而这份迁就就是高出来的那一尺。对方再作,最后也会因为这一尺而被降伏。”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沉觉却皱眉,抽了张纸抬手越过半个桌子去擦她脸颊的酱汁。 她微微一顿,笑着往前坐了一些,仰起脸方便他动作。 “看,我让你做高出来的那一尺。” “唔……” 原本还很温柔的手力突然加大,他略粗的指节触碰她细腻的皮肤,掐着收缩她嘴角两边的肉,让她呈现一个嘟嘴噘唇的样子。 她的唇形饱满,吃了辣的油的东西,水晶晶的,颜色诱人的红。 他低低笑了,声音不可察觉的变得深沉。 “多谢。” 她抓住空隙,一把拍他的手,之后再也没给他碗里扔过白白嫩嫩的虾肉。 -- 生病 当天晚上宋阮就积食了。 她从小胃肠功能就不太好,加上后天自己作死,更是脆弱得不行。 昨晚一下子吃这么多,还都是肥甘厚味,和沉觉吵吵闹闹又甜甜蜜蜜分开到家没多久她就开心不起来了。 偏偏第二天还是最后一天彩排,学校那边要求所有演出人员早早就原地待命。 北佳昨晚去酒吧混了一宿,直接住在外面。 这是她的生活常态,白天可以是矜贵优雅的大提琴手,晚上也可以是热舞美眉。 宋阮一个人在家,洗完澡后先是肚子胀得厉害,还老打嗝,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后来就开始痛,痛过之后开始泄。 凌晨两点多的时候,她也不敢这时候点外卖送药上门,难受得无以复加的时候自我保护意识还是很强。 于是她就穿着睡衣跑到附近的药店买药,来来回回折腾了二十多分钟,吃过药又拉了一个小时,天都蒙蒙亮了才勉强睡过去。 早上差点睡过头,还是北佳的电话连环轰炸才把她轰醒。 要是平时迟到也就算了,现在是非常时期,迟到了就是给艺术团丢脸。 宋阮匆忙洗漱,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色骇人。 但也没时间管这么多了,随便披了件外套抓起包包就往外冲。 她自然没工夫看沉觉的信息。 赶到的时候还没踏进礼堂就听到里面滂湃激昂的合唱声泄露出来,外面有不少学生会的同学和领导在张罗现场布置,气氛已然和前些日子大不相同。 她灰溜溜从侧门进去,艺术团的人坐在观众席的角落,招手让她过去。 “你昨晚挖地雷去了?” 北佳生怕她听不到似的,嗓子十分尖锐。 “啊?” 宋阮一愣,又听北佳说:“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那后退惊悚的样子,好像言下之意是“这么丑还不化妆就敢出门”。 被她一嗓子吓到,宋阮身体残留的不适彻底释放出来,而且余孽还十分有威慑力。 “拉是不拉了,就是肚子老是隐隐的痛,大概是没睡好的缘故,头也晕,还浑身没力。” 北佳抬手感受她的额头。 扑面而来一阵香气让宋阮皱鼻,突然泛起一阵恶心。 不得不佩服北佳昨晚狂欢今天还能香气扑鼻、人模狗样的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该不会是肠胃炎吧,昨晚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要是去医院吊瓶水,估计这会儿也不会这么难受。 宋阮恹恹扭了扭身体,抱歉地开口:“北佳,你还是离我远点吧,我现在什么都不想闻、也不想吃,” 更不想动。 …… 其实她平时很喜欢北佳身上的味道,见面第一天她就主动出击询问她用的什么香水。 陆云等人也凑过来,一脸担忧:“宋阮你真没事吧,不然让淳西送你去医院。” 原本出去抽了个烟的男同志们也都回来了,葛淳西抿唇没说什么。 只是站在她身边,但压迫感很强。 “那彩排呢?” 宋阮是不想去医院的,要去昨晚就去了。 “又不是咱们团自己的演出,还彩个屁排!命最重要!” 宋阮哭笑不得,看了眼好像事不关己但又准备就绪的葛淳西,挥手:“你们别折腾我了,我自己身体自己清楚。” 葛淳西终于嘴唇翕动,但北佳先开口:“那行,你要是有任何不舒服一定第一时间和我说。” 算是应下了宋阮,没再苦苦劝导她去医院。 而且最后她只说了“我”,而不是“我们”。 她和宋阮认识的时间最长,又一起当了这么久的舍友,她太了解宋阮了。 表面上总是云淡风轻,看似什么都可以,但实际上倔得很。 应付完大家,也快到他们上台了。 宋阮为了艺术团形象,从包里取了支口红,薄薄涂一层,终于有了些气色。 也就是这时候,拿出手机瞟了一眼。 虽然她其实根本不该有这个举动。 可分开说了晚安之后,至今也过去十几个小时了。 于是她看到了沉觉早上发来的消息:我会尽快赶回去,看你弹琴。 昨晚沉觉告诉她他今天要去公司开会,时间会很久。 可他这句没有既定结果的承诺,像一颗彩色炸弹。 现在彩排开始了,看样子他没能赶回来,可宋阮还是觉得高兴。 另一方面也松了口气。 要是让他发现她气色这么难看,那脸还不知道要黑成什么样。 直到屏幕自动熄灭了,宋阮觉得原本沉重的身体像是被浸泡在温水里,缓缓舒展。 北佳看见她嘴角噙着笑,皱眉嘀咕:“不会病傻了吧。” 宋阮听到后跳跃上前一步揽她的手臂,让北佳实在受宠若惊。 因为宋阮不是会主动亲密别人的性格,就算关系再好,她也总会无意识地抗拒肢体接触。 第一轮彩排顺利结束,可宋阮却在等待第二轮大彩的时候出了意外。 还是葛淳西发现她的不对劲,语气严肃的命令她:“你脸白得像女鬼一样,马上给我去医院。” 宋阮不是个逞能的人,刚才她不去医院是因为自己还能撑住。 但现在,她的肚子像被钻了个洞似的疼痛剧烈。 她给沉觉发了条信息,等了二十分钟没有回应,她想他大概是没有空过来了。 隐隐的失落伴着不明情绪笼罩着她,可她又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情况,所以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最后,由艺术团的司机把她送到了中心医院。 沉觉赶到医院的时候,宋阮正一个人坐在凳子上吊水,脑袋靠墙,脸色苍白。 急诊科人来人往,她倒一副淡定了然的模样。 长发低扎在脑后,有些凌乱,额前散落下来的几缕遮住侧脸,似在闭目休息,睫毛轻颤。 沉觉没彻底下去的火气又“噌”一下冒起来。 这是什么地方啊,鱼龙混杂的,她也敢睡得这么香。 四周十分嘈杂,还有小孩撕心裂肺的啼哭,宋阮没想要睡着。 可睁着眼睛,不自觉就迷糊了。 感受到身边落下一股清冷的风,她打了个激灵,瞬间惊醒。 入目是一张俊冷的脸,沉觉的下颌线崩得格外紧,眼睛幽幽注视着她。 她松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在山雨欲来前瞬时靠到他的肩头。 “好难受啊……” 沉觉攒了一路的尖锐怒言全都埂塞在喉咙里,肩头闷响一声,他抬起的手顿了顿,随即轻落在她的头顶。 “现在还难受?要不要叫医生过来。” 她晃了晃脑袋,不记得手里还插着针头,去拽他的衣领,嘴里嘟囔:“都怪你,昨晚有事没事带我去吃什么烧烤啊。” …… 沉觉头有些大,一把扯下她的手放回原处,低呵她:“还打着针,要算账也等会儿。” 虽然昨晚是她吵着要去吃烧烤,但他现在还是懊悔得不行。 仔细想想,她昨晚的确吃得太多了。 早知道她肠胃这么不经折腾,就算她闹翻天,他也不会带她去吃那些东西。 她不安分又扭了一下。 低头看到她挺翘的鼻尖沁有汗珠,口红也糊到唇角。 好狼狈,他心疼死了。 “阮阮,还有哪些不舒服啊?” 又问了一遍,她皱眉,嫌他烦。 但他的肩膀太可靠了,怀抱温温软软的,她抬起头,眨巴了两下酸涩的眼睛,问他:“我现在不想说话,你就抱我,别问了好吗。” 这回轮到沉觉怔住了,无法理解她怎么能一本正经的嫌他烦又要他抱。 可他身体很诚实,大手紧紧包裹住她有些冰冷的手,把她整个人又往怀里紧了紧。 之后的十五分钟,走廊的一隅十分安静。 宋阮闻着清冷熟悉的气味,甚至睡了一觉。 醒来时头也不晕了,身体也轻松许多,可同时,也在面对很多问题。 “听说你昨晚一个人在家就开始不舒服了,怎么没跟我说。” “我以为就是吃多了积食,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之后上吐下泻呢,还自己出去买药?”沉觉眯了眯眼睛,牙关都快咬碎了,“宋阮,你真出息啊。” 宋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北佳到底都跟他说了什么啊,这也太……难为情了吧。 “没上吐下泻,就……拉了点肚子,反正附近也有药店,我吃药之后的确好了很多。” 她说得底气不足,沉觉也压根没打算听她辩解,全程冷着个脸带她去取药、缴费。 -- 童话 往回走的时候,宋阮看到迎面走来的一个人。 大脑还没敢确定,手就被沉觉自然而然地牵起,然后听到他十分平淡的打招呼。 “周大医生。” 宋阮怔愣了许久,脚下不由得停滞下来,无言望着眼前的人。 “好久不见。” 宋阮扯了扯嘴角,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由得和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缠握更紧。 “周星,你好啊。” 沉觉察觉到她的不安,指腹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背。 穿着白大褂的周星气质温凛,没再看宋阮,而是对沉觉说:“怎么样,药都拿到了吧。” “托你的福,都办好了。” 宋阮抿唇垂眸,心里已经了然为什么她能这么快就开单取药。 她也心存感激,可直到最后离开,也没再和周星说过一句话。 她和过去割裂太久,一个沉觉徒然闯入都让她用了很长时间才在与他相处时克制从前龃龉的回忆浮现。 何况周星,是真真实实见证她悲惨狗血身世的人。 坐到车上,她还觉得有些恍惚。 沉觉也不说话,气氛静得连照射进来的阳光似乎都有碎裂的声音。 “你怎么知道我在医院?” 纠结了半天,她还是最关心这个。 沉觉在公司等一帮老鬼讨论新方案,听得耳朵起茧的时候拿出手机,看到了心心念念的人给他发来的消息。 本来几个小时等不到回复,沉觉怄死了。 “还有一场彩排,你还能赶过来吗?” 他的唇角弯弯勾起,看了看时间,半小时前。 问了一下负责校庆相关事宜的哥们儿,距离第二场彩排还有点时间。 中场休息的时候他溜了出来,驱车直抵C大。 途中堵车,赶到时艺术团的二彩已经结束。 他打她电话,无人接听。后来又看到艺术团的人收拾东西往外走,就是不见她的身影。 “请问是北佳小姐吗,我想问一下宋阮去哪儿了?” 他向来直进,不多说一句废话,这样可以阻挡对方没必要的猜忌和幻想。 北佳皱眉,不动声色盯他看好久。 “那……北佳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驾驶座的人没有说话,光影打在侧脸,显得无比矜贵冷漠。 宋阮看得心颤,正想再说什么,就听到他反问:“我们什么关系?” 左转向灯滴滴答答,宋阮愣了愣,转回去坐好,跟他一样目视前方。 她说不出口。 就算在以前最好的时候,也没回答过这个问题。 不是逃避什么,而是她不习惯。 “沉觉,你好幼稚。” 许久,车靠边停了下来,车厢里响起一声轻叹。 宋阮眼角发酸,扭过头去,留给他一个倔强的侧脸。 “我一点也不幼稚。” 他语气坚硬,有一丝不容置喙的意味。 “我快二十六了,这十年没有谈过一段感情,因为我在等一个人。如今等到了,我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一时心血来潮。我和正常男人一样,渴望结婚、渴望家庭、渴望和一个人白头到老。” 宋阮的心剧烈跳动两下,又猛地下坠,浑身一震。 或许是他的表达太过直接强烈,或许是她根本不敢奢求的夙愿在他那里却已经坚如磐石了十年。 “宋阮,你听见了没?” 他没打算再给她机会逃避和糊弄,语气无奈又坚定。 他在告诉她,这些话他是对她说的,也只需要让她听到。 他知道她也是爱自己的,可失去过一次,如今的她给他感觉像一团风,捉摸不定。 她不肯公开他们的关系,不肯和他坦言过往,不肯和他畅想未来。 这让他无能为力又只能甘之如饴。 “那些生活,对于我而言太遥远了。” 心被割裂一般,渗出鲜活的血。 他额角跳动两下,哑然失笑,对于早有预感的回应并不愤怒。 “宋阮,这不是借口。你不能因为你的人生没有经历过太阳就去阻止太阳在你生命里的升起。我知道你对爱情、婚姻、家庭怀有巨大的不信任,因为你的原生家庭一塌糊涂,你不是你父母爱情的结晶,而是他们猜忌、报恩、怨恨的产物。” 见她肩背僵硬,他声音沙哑,问她:“这是不是你时刻准备对我抛出的说辞?” 他不想伤害她,不想揭露她的伤疤,可他认为再这样下去,相爱的他们也会完蛋。 “沉觉,你混蛋。” 她哭腔浓重,牙关颤抖,就是不肯看他一眼。 “是,我混蛋。”他深吸口气,五脏六腑都在痛。 “可宋阮,我就算混蛋也要弄清楚,为什么当年就连周星都知道你的事情,就我一个人傻傻蒙在鼓里?为什么我们明明重新在一起了,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不肯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双肩坍塌,如有巨石滚落,双肘屈搭在方向盘上,颤抖着撑住额头。 喉咙像被一团棉花塞住,苦而涩。 两个人就像各自世界里唯一还在苦苦挣扎的人,没顶的黑云压昼,气氛低迷。 隐隐克制的抽泣让他卸下了前不久还维持的高贵裁决者的形象。 转头掰过她柔弱轻薄的肩,看到她通红的眼,零星的泪,他重重叹气垂头,却不发一言。 每次都是他试图采用逼迫的方法让她服软,可每次先跌落下来的,又必定是他自己。 “我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话是对的。” 她不觉得好笑,气氛也没有因此变得松泛。 他有些慌,有些无措,低沉沙哑的声音把理智一点点找回来。 “我不逼你了,阮阮,别哭。” 他从来不知道,她的泪可以这么多。 而每次让她哭的人,都是他。 “沉觉,你问我为什么。因为我爱你,我怕那些糟糕的事情连同被人质疑过是杂种的我毫无余地袒露在你面前。我害怕别人知道我们在一起,可是突然有一天你又不在我身边了。我不想让你有理由抛弃我,让你同情我,更不想让别人有机会笑话我。” 一阵电流快速冲击过体内,沉觉甚至来不及反应,面前含着泪的人就伸出手捧住他骨骼分明的脸。 “我爱你,沉觉,你听到了吗。”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 从前不敢说,时刻小心翼翼地尝试接纳他领带她走入的新世界。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大概是要被他的患得患失逼疯了。 沉觉一手绕过她,扣着她的后脑勺,低头狠狠吻上去。 长驱直入,摒弃技巧,她被迫直起腰板,在他给自己渡过第一口气后伸手揽着他的脖子,激烈的回应他。 夕阳下,黑色的别克内,有一对缠绵交颈的恋人。 他们融入赤霞橙光,分不清是谁先动了情。 他听见了,听到心里去,找了个地方,深深的珍藏。 当晚,北佳就拦住迟迟晚归的宋阮。 宋阮被沉觉亲得脚软,口红也彻底没了,身体逐渐恢复,双颊透出嫩嫩淡淡的粉。 “北佳,你初恋是什么时候?” 穿着睡袍敷着面膜的窈窕佳人斜倚在墙边,双手叉腰,含糊一声:“初恋?那玩意儿能吃?” 宋阮笑了笑,把包扔在沙发上,整个人扑倒下去。 “喂,老实交代啊,今天那大学生难不成是你初恋?” “什么大学生,他还有两个月就研究生毕业了,显得我老牛吃嫩一样……” 宋阮十分不满,扯过一个枕头,把脸埋在里面。 过了两秒,北佳一下揭开面膜,扯着嗓子惊喜大喊:“不是吧,他真是你男朋友!C大的研究生?我靠,你也太会找了。” 宋阮耳朵被她喊得有些嗡鸣,一手戳进去,索性坐起来。 “我十五岁和他谈恋爱的时候也不知道他会是C大研究生啊。” 北佳已经彻底接受看起来无欲无求的宋阮有个谈了十年的初恋对象的事实。 她慢条斯理的把面膜重新贴回脸上,叹了口气:“我说怎么你对葛淳西一点反应也没有,原来是有个谈了十年的研究生男友……” 宋阮更急于辩驳她后一句话。 “什么十年,不是认识十年就谈了十年好吧。” 她认真算了算,好像真正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还不到半年。 但一个人刻入骨血、融入生命,往往就在一瞬间。 “你们……该不会是破镜重圆?我去,我第一眼看到你就觉得你有故事来着!” …… 谁又没有故事呢? 她的故事,都是和同一个人,那才是真的童话。 -- 化妆 校庆当天,宋阮跟着艺术团忙里忙外。 学校规矩多,甚至比他们平时自己举办演奏会还要繁琐复杂。 团里的人苦不堪言,可偏偏是团长母校校庆,不能砸人家的场子。 在后台化妆的时候,呼啦啦走进来一帮人,虽然各个肤白貌美,可一看就是没经历过社会毒打的学生。 其中一个女生张望了一会儿,小跑到葛淳西旁边用甜美的声音说:“哥,能不能给我们腾两个空座,我们的节目靠前,怕赶不及。” 宋阮她们来的时候化妆间几乎没人,早场演出的人员早早就上好妆在外面候场了。 只是没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早场演出者来“抢”化妆间。 葛淳西扫了眼自己的同僚,除了陆云的妆已经化到尾声,其余人都才只是刚上手。 没等他发话,北佳把手里的散粉刷轻轻一扔,语气淡淡:“早场演出现在才来怪得了谁,我们团里十来号人呢,也是好不容易才等到化妆间空出来的。” 其实北佳就是看这小姑娘绕过自己特意去问在场唯一的男性葛淳西而心有不悦。 她看起来有什么不好说话吗? 而且现在的小姑娘,总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就凑到男人跟前希望能得到便利。 宋阮是觉得北佳说话有些呛,但一想到她前男友就是这样把她绿了的,又觉得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情有可原。 而且北佳这人只是嘴上厉害,说过瘾罢了。 这不,宋阮已经看到她站起来准备把自己那台镜子让出去。 谁知道她还没动作,就听到那个女孩嘲讽:“这化妆间本来就是我们学校的,你们外人占用了不说,凭什么不让我们用啊?” 说话的语气和先前同葛淳西对话时全然不同。 陆云不想惹是生非耽误演出,但也听不惯她趾高气昂的态度。 她率先站起来离开化妆台,说:“小妹妹,这话说得可就不地道了。这化妆间也没写名字,我们应邀来你们学校表演,用你们的化妆间也没毛病吧。而且凡事讲究个先来后到,我们后场表演,进来之前已经询问过前场表演的人,她们都化好妆了我们才进来的。” “行了,也别说这么多了,来化吧,别耽误演出。” 葛淳西适时站出来,抬下巴示意她们去陆云那台化妆桌。 “对,表演重要。” 谁知道那女孩看了一眼,不依不饶,提出更过分的要求:“我朋友是学校各大演出的常客,她在化妆间是有自己惯用梳妆台的。” 葛淳西闻言心里一咯噔,皱眉问:“是哪台?” “喏……” 那女孩正伸手指出去,就走进来一个穿白色风衣的女生。 她径直往前走了些,微笑对宋阮说:“姐姐,我的东西都在这里。” 比起她朋友的傲慢,赵哲卿显得有礼貌多了。 但她嘴边噙着笑,有一种志在必得的压迫感,让北佳彻底忍不住。 她猛地站起来,椅子往后挪了一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得,那把你东西搬过来吧,我化得差不多了,把化妆台让给你。”说完,又交迭手在胸前,笑问:“需不需要把我们艺术团专业的化妆师也借你们用用?” “北佳!” 葛淳西喊了她一声,示意她别太过分。 说完,葛淳西又看了眼宋阮。 她依旧十分平静地坐在那里,化妆师小丽却有些犹豫,举着刷子不太好在这个时候上手。 赵哲卿依旧没有生气,对北佳道了声谢:“您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东西搬来搬去的更费时间。而且,我认为我自己的化妆技术足以应对这样的场合。” 说完,她再次看向宋阮。 可这次不等她开口,宋阮就轻轻抬手推开化妆师,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示在赵哲卿面前。 “同学,与其在这争用化妆台,不如抓紧时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巴赫平均律独奏是第四个节目,现在还有十五分钟就开场了,你确定赶得及吗?” 她淡如水的语气却让赵哲卿有些心悸。 因为仔细一听,外面已经开始响起主持人的声音。 “庆典将于十五分钟后开始,请各位来宾及时就坐……” 陆云叹了口气:“明知道自己是头几个节目,还姗姗来迟,现在的大学生都这么没有时间观念吗?” 赵哲卿嘴角抽动,脸色明显沉下去,而她的朋友确实直接说:“你们懂什么?我朋友可是建筑学院的才女,下午刚代表学院去参加一场辩论赛,所以才来晚的。谁知道来这里碰上一群妖魔鬼怪……” 最后一句话她嘟囔得小声,但还是被离她们近的宋阮听到了。 宋阮扶着桌子站起来,“你用吧。” 北佳有些诧异,叫了她一声:“宋阮!” 宋阮没理她,走过赵哲卿身边的时候说:“我知道你很优秀,但不是所有人都需要为你的优秀买单。化妆台是我们事先得到工作人员同意才使用的,上面可没写你的名字。” 赵哲卿抿了抿唇,似笑非笑看了眼宋阮。 她的底妆只打了薄薄一层,依稀还可以看到原本白皙透亮的肌肤。 眼妆只化一半,并不浓重却给原本一双好看的杏眼增添了华贵端庄之气。 宋阮的唇色足够红润,所以即使没上口红,也不会显得没气色。 赵哲卿微微抬起下巴,“感谢。” 一段小插曲很快就过去,葛淳西拉了张凳子坐到宋阮旁边,问她:“今天身体还有不舒服吗?” 昨天他原本想彩排结束到医院看她,但去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宋阮抬起下颌任由小丽给她上口红。 两层,涂抹得很细致,力保层次感。 “放心,我没这么脆弱。” 葛淳西低笑一声,又说:“别和她们一般计较。” “好了,真美!” 小丽及时收手,赞叹似地后退一步欣赏自己的杰作。 宋阮凑近看了看,扭头嫣然一笑,“当然,人家都叫我姐姐了,我总不能和她们计较。” 端庄大气的红色在她唇上跃然生花似的,把她的唇型勾勒得无比饱满。 葛淳西看得有些失神,情不自禁抬手想要握住什么。 可宋阮已经起身,翩翩然走去换衣服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怔忡在原地,落手扶额,哑然失笑。 宋阮换完衣服想出去透气,路过后台的时候又碰到赵哲卿。 彼时她已经换上了一件白色抹胸裙,头发低挽,气质卓越。 下一个就是她上台,可她丝毫不见怯懦和紧张,脸上挂着从容的笑,宛如一只高贵的白天鹅。 突然,有人从外面跑过去凑到她耳边说了句什么。 她闪着金光的眼睛瞬间睁大,溢出难言的讶异和惊喜。 “真的?” “真的!我还看到李成宇了,他们宿舍四个人一起来的。” 上一个节目结束,台下如雷般的掌声响起,掀起一波浪潮。 “哲卿,准备!”有人冲她喊。 赵哲卿回过神,脸颊泛起红晕。 是比蜜桃粉腮红更令人注目的颜色。 她扭头,看到宋阮的身影从幕布后一闪而过。 宋阮披了件黑色风衣,长发飘然,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 只不过一眼,就仿佛有什么砸进心湖,泛起阵阵涟漪。 赵哲卿想起某天,学校论坛上疯传的几张照片。 在实验楼的那排梧桐树下,沉觉怀抱着一个黑发黑衣的女人。 虽然那张清俊的脸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眉目柔软,低眸间,眼中全是怀里的人。 而那个女人穿风衣高跟鞋,长发遮住了半张脸。 多个不同角度,都没能让疯狂的女大学生们看清楚她长什么样。 唯有一张,她在他怀里仰起头,鼻梁细挺,笑眼弯弯。 照片一爆出来,校园网几度瘫痪。 很多倾慕沉觉的女同学自欺欺人,不愿相信一向清心寡欲的沉觉居然会有女朋友。 赵哲卿就是其中之一。 可照片里沉觉的脸如此清晰,就算是糊的,化成灰她也认得出他。 寝室长安慰她:“说不定人家是异地恋,我看这女的像是已经工作了,难得来学校看他一次。” …… 同寝室的人很无语,心想您这是安慰人吗。 于是又有人站出来说话:“我看不一定是女朋友。” 点到为止,懂得人都懂。 虽然令人大跌眼镜,也损害了沉觉在她们心里的形象。 但对于赵哲卿这类人而言,这个说法比第一个更让人可以接受。 但高冷如沉觉,C大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可过去三年甚至是七年,都没有人拍到过他在校园里和女生拥抱。 而且他脸上的柔情和宠溺…… 赵哲卿觉得自己要发疯了。 可这一次,她却没有勇气直接去问沉觉或者李成宇。 心像裂了一个缺口,那几天她和他共同练习辩论赛,她惴惴不安的观察,却见他的生活一如既往,身边并没有多出来什么人。 后来她逐渐被校庆和辩论赛分去注意力,这才忘记了不久前轰动一时的照片。 可刚才那个黑色身影一掠而过,还有刚才在化妆间宋阮同她说话时那双清静的眼睛,让赵哲卿冒出一个离谱的想法。 可在催促下上台的前一秒,她又拼命赶走了那个念头。 不可能,沉觉怎么会和艺术团的人扯上关系呢。 他向来不喜欢乐器、表演。 可她忘了,先前的几年,沉觉从来不踏进礼堂。 管它是什么校庆还是国庆。 -- 演奏 沉觉他们来得晚,前排座位又是指定人员的,所以他们只能窝在后排角落。 在李成宇打了第无数个哈欠后,老于受不了了,调侃他:“你家赵女神的表演也早结束了,实在困就回去洗洗睡呗。” 反观沉觉,一身正装,头发打了发胶,一丝不苟端坐着,哪有半点刚从辩论场上存活下来的样子。 这个人永远矜贵从容。 真是令人佩服。 李成天暗叹一声,歪头倒到他肩上睡去。 俊朗的脸在变幻的舞台灯光中掠过一丝不快。 就在这时,主持人用高亢的声音报幕。 “下面有请特邀嘉宾星海艺术团为我们带来演奏……” 紧蹙的眉定在原处,并没有立马舒展开。 他坐在那里,被一颗脑袋靠着的肩头竟有千斤重。 紧抿的唇微微苍白,浑然不觉全身神经都绷到了极点。 黑暗中有乐器挪动摆放的声响,台下静默一片,忽然,白亮的灯光砰然而下,幕布缓缓展开,空气中肉眼可见缓慢漂浮的尘埃。 舞台的左侧,她坐在一架三角钢琴前,侧背对着台下,一身黑色长裙上镶着亮片。 旋转的灯光拂照而过,流光溢彩在她清冷的侧脸翩翩起舞。 全场安静中的第一抹音韵由她敲响,手腕起落间,她上身微摆,纤长的手如重影般快速游走,由弱至强,弹出一串振奋人心的音符。 随即,有各种不同音色加入,如山泉瀑布,交汇成海,融合和谐,久久在空旷的礼堂回响。 微卷的长发随着节奏抑扬顿挫,她的眼底,仿佛融入那八十八个黑白琴键。 专注而美好的身影,令人望尘莫及。 直到最后谢幕,沉觉都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什么紧紧拉扯着。 胸膛里的一颗心,跳得猛烈。 耳边掌声雷动,他如梦初醒。 在黑暗中,目光赤裸地盯着台上沐浴在光影的高挑身影。 手心出了不少汗,他垂握的大腿两侧,没有动作,神色俊冷。 搞得他们都觉得他是故意不给人家台阶下。 可事实是,他完全醉倒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宋阮那里,醉倒在优雅从容驾驭钢琴的宋阮那里。 心猝然绞痛,他没有泪,眼眶却红得触目惊心。 因为十年来,他第一次看到她弹琴。 十年后,他看到她仍旧在她所热爱的光明里闪闪发光。 * 节目结束,宋阮往外走,看到倚靠在外面柱子的他。 视线交汇的瞬间,她笑了笑,奔过去抱他。 他身上好闻的清爽味道,温暖清淡,让她沉迷。 殊不知她扑过来时带来的一阵柑橘果香,在银川那个凛冽的早晨,就灌进了他的血液。 “你都看到了?” “嗯,从头看到尾,眼睛都没敢眨一下。” 她闷闷笑起来,刚往他胸膛里又钻了一些,就感觉他俯身,湿热的气息扑到耳边。 片刻后,他挺了挺宽阔的背,一手搂住她的细腰,一手轻抚她的发。 怀里的人脸色潮红,有些恍惚。 他说,你弹钢琴的样子很美。 他从前只知道她的家庭和钢琴息息相关,却从没见过她在台上演奏的样子。 她曾经把自己掩藏得太严密,让他无从探究。 可这一刻,她体会到了把光芒散发给他看到的奇妙喜悦。 宋阮给北佳发了条消息,就任由沉觉牵她走了。 入夜的校园比白日少了些喧哗,傍晚时落了场雨,现在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泥土的沁人芬香。 因为有校庆表演,路上的人不多,可宋阮还是觉得过路的行人都会朝他们投来探寻的目光。 沉觉没跟她说过校园论坛的事,可宋阮又不傻,当然知道那天他们又牵手又拥抱的肯定已经传遍校园。 她偷偷看了眼身边打电话的人。 月朗星疏下,越发魅力十足。 哎,宋阮抗拒在校园里亲密。 对象换成一个从中学,哦不,从小学开始就迷倒一片少女的沉觉,她的心态和当初一样,觉得太过招摇。 她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而且她又想起刚才在后台赵哲卿羞涩的样子。 很难不怀疑化妆间那一出是赵哲卿故意针对她。 不然怎么就这么巧,偏偏是她占用了赵哲卿的“专属”化妆台。 哼,祸害! 宋阮重重出了口气,然后试图挣脱他的手。 他看似在很认真地听电话,可她当意图暴露的那一刻,他就面不改色加重力道。 握了一会儿后,见她老实了,他弯起嘴角,撑开她软软的手,用自己骨节分明的五指穿过她的。 变成十指紧扣。 宋阮低着头,像个孩子一样,踮脚跃过清澈的水坑,有时又恶作剧般用力踩下去。 反正她穿的是高跟鞋,飞溅起来的水更多是落到旁边的裤腿。 当沉觉忍不住扭头皱眉时,她才明朗笑起来,脑袋主动靠上他的胳膊滚两下。 走到不知道什么地方,迎面来一个穿紫色纱裙的女人和一个看不清楚面容的男人。 看到他们,那个纤细的身影放缓了前进的脚步。 宋阮看到周意帆,其实内心并没有太大的波动。 她对于沉觉这个为之拼过命的“初恋女友”,大概唯一的印象就是自己的侧脸和她有几分相似。 这份相似曾经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试图破坏她和沉觉的感情。 可作乱之人大概没有拥有过全心全意、不可一世的少年爱情。 她们不会知道,男人是否真的喜欢一个人,那个被喜欢的人是完全可以感受到的。 唯一遗憾的大概是, 她和沉觉那段来得迅速爱得猛烈的年少欢喜,终结于他们本身。 沉觉也看到了对方,不知道是时机刚好还是怎么,他停下来的时候平静地和电话那头说了“就这样,下回见面聊”。 周意帆努力让自己忽视他手里牵着的人的存在,朝他笑了笑。 “好巧。” 跟在她身边的男人若无其事地收回自己想要搭给她的外套,眯着眼,目光在这三人间巡视。 刚才他们逆光走过来,宋阮又有轻度近视,看不清男人的样子。 可现在他们旁边正好有一盏路灯,宋阮看到男人的脸,心跳漏两拍。 而一直紧紧握她手的沉觉也十分敏感地感受到她的异动。 他突然有点烦,又升起惶恐不安,生怕她误会什么。 就在这时,男人开口:“阿觉,既然碰到了,咱们就聊聊聚会的事怎么样?” 宋阮面色平静,可牙齿止不住相互碰撞摩擦。 原本觉得清凉舒爽的风此刻却吹得人肌肤割裂般的疼。 周意帆也十分坦然地开口:“是啊,原本还想着要约你出来见一面,没想到会在路上碰到你。” 他们显然没有把宋阮当个人存在。 不管是认出她的,还是认不出她的。 她挑了挑眉,趁沉觉要开口的间隙挣开他的手。 沉觉嘴唇微张,话都随着她温度的离开堵在舌尖,脸色发沉地看她。 “你们有事先聊,我正好也要去回个电话。” 说完,她就踩着高跟鞋往回走。 走得不快,一步一步的,渐渐融入远方的夜色。 -- 故人 “什么聚会?” 宋阮走后,沉觉也没有露出多少好脸色。 赵启维走上前来揽他的肩,说:“还不是高中那帮小子,说如今在南州的人多,想趁着毕业季出来聚一聚,不然到时候又跑得七零八落的。” 南州离辜宁不远,重点名校多,市高出来的学生,大多都会选择在南州上大学读研甚至是工作。 光沉觉他们那一届如今还留在南州的就有三分之一的人。 沉觉挑了挑眉,看了眼周意帆,并没有说话。 赵启维心领神会,说:“算是校友会,组织的还是我们那届的理科状元文庄,你肯定知道吧。” 这相当于是在解释为什么周意帆也会去此次同学会。 赵启维是和周意帆同一届毕业的,但他第一年没考好,又在市高的复读班复读了一年,经常刚上高一的沉觉一帮人打球,因此相互认识。 宋阮其实没有走远,就在前面实验楼的花圃那里坐着。 看到树影婆娑下纤瘦的女孩,沉觉的一颗心才算放下来。 走近才发现,她的脸色不是很好,眼角有些发红。 但要说有什么情绪,姣好的脸上又丝毫没有显示出来。 沉觉蹲下身来,仰头去看她,握住她的手,冰凉得刺骨。 “阮阮,你……” 他其实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曾经周意帆跑到学校门口喊他,她都能转身就走,也没特意缠闹他去讲他过去的故事。 可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自认为彼此已经冲破消融了所有误会和阻碍。 可为什么今天遇到故人,她反而有些反常。 “你们聊完啦?” 她吸了吸鼻子,鼻头有点红,白中透亮的那种娇嫩。 他捂她的手,指腹轻轻摩挲,神情有些萎靡。 “我不知道她当初报的也是C大。我大一的时候她大四,研究生毕业一年后回校当辅导员。” 他仰头看着她,两只眼睛黑黢黢的,中间闪着一抹透亮。 “我这几年和她打照面的机会不多,连面都没见过几次。” 说得其实没毛病。 但C大也不大,他们相当于有四年的时间都是在同一个校园。 而且见面的几率如果不大,怎么刚好今天就见了呢。 宋阮抿抿嘴,笑了。 “嗯。” 他手不禁握得更紧,不明白她这个“嗯”是什么意思。 就在他内心再一次天人交战的时候,眼前的姑娘又脆生生的跟他说:“沉觉,穿高跟鞋很累,你背我吧。” 他愣了愣,盯着她看了几秒。 而她也任由他看,不回避彼此炽热的目光。 这还是他第一次背她。 以前顶多拉着她逃跑过,她身体很灵动,带她逃出生天并非算是累赘。 他觉得背上的人甚至比十五岁还没发育完全的时候更加轻盈。 她两只胳膊挂在他脖子两侧,垂下来的头发时不时拂过他的脸和耳朵。 清香萦绕,他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慢。 “沉觉,宋元迪生病了。” 他们走在苍郁的古树下,恰好有一片叶子跌落下来,皮鞋踩到上面,无声无息。 原来,她刚才说去回一个电话是真的,是有关宋元迪的事。 “不是什么癌症,腰椎骨折,他拖了很久,最后头晕走路频繁摔倒,手脚都肿了,才被送去医院。” “现在要动手术,他不肯,而且如果要动,还需要家属签字。” 他静静听完,最后问了一句:“这些年,你和他一直有联系吗?” 她窃窃笑起来,伸手搓了搓他的耳朵,用了不少力。 最后,她望着他渐渐红起来的耳根,说:“也就是去年从美国回来的时候才联系上的。” 那时候她参加了国际钢琴大赛,拿了一等奖。 宋元迪虽然早就不碰钢琴了,但他的心底好像总有一片净土是留给年少热爱的,所以他会关注圈里各种有名的或小众的比赛。 也是那时候,他看到报道上站在钢琴旁举着奖杯和证书的宋阮。 认了很久。 当年和他闹得天翻地覆都不愿再学琴的女儿,在若干年后以高昂自信的仪态登上金光闪闪的钢琴舞台。 “但其实之后也没怎么联系,至今我都还没见过他。电话是医生打的,他大概是觉得我这个女儿非常差劲,所以说话的语气一点都不好,好像是我把他弄骨折的一样。” 他听她絮絮叨叨一路,最后感觉后颈传来一阵温热的触觉。 她把头整个埋进他的衣领,声音闷闷的。 “你不用跟我解释周意帆,我也不想听你们是怎么在异乡重逢,又在同一个985大学呆了三年的故事。” “因为这些事,我都没做过。” 她甚至连正经大学都没上过。 “宋阮,你再说话就给我滚下去。” 她看不到他发青的脸色,但开口的声音十分锋利。 宋阮瑟缩了一下,整个人反而往上又挪了挪。 “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叫赵启维吧。” 男人的背显然僵了一下,宋阮声色平静,问他:“怎么不走了,怕路过礼堂被你同学看到啊?” 他不仅不走了,还把她放了下地,以最快的速度转身,双手捧起她的脸。 “你怎么认识他?” 他的手掌很大。 读书这么厉害,又打了这么多年球,却一点薄茧都没有。 她的脸蛋像被罩在暖炉一样,很舒服。 “我跟你说过吧,小学的时候有个高年级的男生带头欺负我,后来他毕业走了,欺负的传统却留了下来。” 沉觉的嘴角发苦,一点点往下沉,英俊的眉眼如同融入漆黑的夜色,只闪烁着凛冽锋利的光。 “我没有刻意去记他,而且你看,他显然也记不得我了,但这个世界真的很小不是吗?” 她拿下他的一只手,用了很大的力气,垂眸细细描摹着他的掌纹。 “不管是周星、周意帆还是赵启维,其实再次见到他们我都没有很大波动。但是人和事分割不开,其实你一样。 但那时候你带给我更多的是光明和希望,我可以撇开那些不好的部分,只记得美好。” “但他们不同。就像宋元迪,我也是刚才才意识到,我和他做了二十多年的父女,在一起生活十几年,可他带给我的记忆全是我不愿去回忆的。刚才接到电话,我一瞬间又想起我妈。” “这么多年,我几乎每天梦里都会出现她死前的样子。” “刚才那一刻我真的有在想,为什么接到的不是报丧电话呢。可如果他真的死了,我大概也不会回去给他处理后事。” 她声音很低很沉,隐隐发抖。 沉觉每一个字都听进去了,他心如刀绞,仿佛被剜去一个洞。 冷风呼啸,冻结了鲜活的血。 -- 回去 一个礼拜后,宋阮搭上了去辜宁的高铁。 沉觉的毕业答辩在即,公司也有诸多事务等着他大展身手。 他这时候要是回辜宁,靳女士能把他腿打断。 但他并没有因此和宋阮吵架。 他们都已经不是十五岁,而是二十五岁。 同样的错误,不会一犯再犯,伤了自己也伤了对方。 他知道宋阮一定要回去解决当年她没有解决完的事情。 宋元迪住院手术是个契机,没有这个事件,她也要回去。 宋阮离开南州前一晚,两人窝在沉觉的公寓里,拿投影屏看欧冠决赛,熬了个通宵。 比赛开始前,沉觉站在酒柜前挑酒,问她要喝哪一款。 她敷着面膜,穿一条纯白色的宽松睡裙,腿上放了个抱枕,坐在沙发里露出润白的小腿,一晃一晃的,张不开嘴来回应。 “我又不嗜酒,没酒鬼经验丰富。” 他没回头,笑了一下,然后挑了瓶度数很高的麦克伦,另一手拿着事先装有冰块的玻璃杯,慢悠悠走过去。 先前出言嘲讽的人十分机敏,在他弯腰放酒的时候把屁股往旁边挪了两下。 可惜沙发不是很大,她很快就被一团黑影逼到角落。 “哎哎,你别弄掉我的面膜!” “比赛快开始了啦!” 他咬唇,恶狠狠从后揽住她的腰,把人整个往回捞。 醇厚的声音在耳窝响起:“知道你是烟鬼而已,能帮我点一支烟吗?” 她皱鼻嫌弃,因为她从今年初就开始断断续续戒烟了。 但抽了太多年,要戒掉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德性,强求不来,量力而行。 提要求的人不肯松开她,她只好拼了全力前倾身子,伸出手去够茶几上的利群。 袖子往上提,两条手臂又细又白,在饱和的顶灯下泛出光泽。 沉觉姿态随意地靠坐着,喉头滑动了两下。 烟雾缓缓散开,宛如香薰点燃了一室静谧。 如果换作是别人,一定格外讨厌自己男朋友当着自己面抽烟,而且时不时还恶作剧般冲自己吐个精妙的烟圈。 可宋阮想起他们在一起的那一晚,她含的是桃子味的烟,轻轻飘飘熏了他一脸。 他脸上肌肉隐隐跳着,眼底情绪波动起伏,对她说:“真有你的,宋阮,把我想做的事都做了一遍。” 她知道他也记得,有关他们的每一幕。 所以即使他在“报复”回来,她也甘之如饴,觉得整个空气都是清爽的果香气。 她觉得有点冷,往他怀里钻了钻。 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隔着睡裙掐她的细腰。 “有什么事情记得马上给我打电话。” “唔,远水救不了近火,难道你还要打个飞的过去?” 她十分不屑。 他没说话,拿开夹烟的那只手,又松开她,单手去倒酒。 她屈腿坐在那里,抱着双臂,以一种看似自我保护意识极强的姿势看他。 他穿着一身黑色真丝睡袍,胸口半敞,腹肌线条若隐若现,甚至可以看出形状。 她觉得他有点陌生,浑身充满欲望,冷漠且有压迫感。 盯着盯着,她就被他哄着喝了一口夹着冰块的烈酒。 酒很苦,直直刺激她原本慵懒下去的神经。 恍惚间,她会觉得答应他来这里是个错误。 自称为她守身如玉了十年的成年男人一开始就没打算掩饰他的意图。 他骨子里是臭屁大王,引诱她来就是要她看到脱下了衬衫外衣,洗过澡只穿家居服的他荷尔蒙爆棚,有多迷人。 喝到最后,他压着她在沙发上亲吻,力度和方式与先前每一次全然不同。 亲到最后,宋阮的面膜掉到沙发底,抱枕三三两两落到地面。 她觉得舌根发痛,就连头顶的灯都觉得暗了不少。 但事实上他很专注于和她接吻这件事,压根抽不出时间去调灯光暗度。 烟酒的苦不算浓烈,浓的是柑橘调、香根草的清新香甜。 几种味道痴缠在唇舌间,解说员粗哑激动的西班牙语也成了颂歌。 最后她推开了他,红着眼固执的要去看球赛。 他把脸埋在她脖颈发间许久,久到她都以为他要睡着了。 “从辜宁回来,搬过来。” 他刚说完,投影屏里的绿茵场就进球了,她神情专注,抓着他的短发暗自发力。 球赛结束,已经接近五点。 宋阮的车八点出发,她索性去洗漱,出来的时候,厨房有燕麦和黄油的香气。 她打了个哈欠,看着桌上的牛角包和燕麦牛奶,还有切好的草莓芒果,感动之余有些为难。 “你和我一起吃?” 实在是太多了。 他把牛角包推到他面前,口气冷淡:“大早上,没胃口。” …… 末了又补一句,“等送你去车站回来我补个觉,醒了去吃小笼包。” 最后宋阮吃了半个牛角包,牛奶没敢多喝,拿着勺子把燕麦都滤出来吃完了。 * 宋阮对辜宁的火车站并不熟悉,也就十年前离开的时候来过一趟。 下了车随人潮往出口走,她低头提了提快要掉落的包,忽然感觉有人盯着自己看。 有些迟疑的抬头,一张熟悉的脸闯入视线,她的思绪有几秒钟的停滞。 “周星?” 周星提了个商务包,穿得很休闲,乍一看与校园小男孩没什么两样。 不过形象倒是与那天在医院时的沉稳温雅大相径庭。 “嗯,真巧,我也坐的这趟动车。” “医生不是很忙吗,你还有空回家。” 周星步伐稳健的继续往前走,“再忙也是要回家的。” 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气氛一时冷下来,好在车站人流汹涌,人声鼎沸,没至于让大家更尴尬。 出了站口,有许多拉客的出租,宋阮原本打算随便上一辆,可已经往旁边走了两步的人突然开口:“去哪儿,我送你。” 宋阮只迟疑片刻,就答应了。 “人民医院,麻烦你了。” 周星挑了挑眉,过了会儿才说:“人民医院离我家挺近的,当顺路吧。”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多问。 其实宋阮也知道和他相处并不需要绷紧神经。 他虽然从头到尾旁观了她的不堪,可却没有向外面多说过一句。 包括沉觉。 周星的车是辆普通大众,停在车站旁边一家酒店的地下停车场,外观很清洁,没有积灰。 宋阮随口问:“你常回来吗?” 不然怎么专门有辆车停在车站。 “你也说了干医疗行业的哪有这么多空闲。” 他打了个转方向盘往出口开,顿见光明。 “也就是最近回来的次数多些。” 宋阮对着窗外走马观花,许久,问了一句:“是甜姨身体不好吗?” 他微颔首,算是默认。 “肚子长了颗瘤子,之前她还总说头晕,怀疑和瘤子有关,最近才确认下来瘤子是良性的。我劝她到我们医院割掉,她说年纪大了,不想冒风险。” 周星这次回来除了关照叮嘱一些有关田甜病情的事,也是为了参加高中同学聚会。 宋阮闻言,想起沉觉他们的同学会。 虽然两人的同学会不在一个城市,但她还是下意识扭头看了眼周星。 也许心里觉得,他们总是一起的,好兄弟永远不分离。 似乎是知道她想问什么,周星笑了笑:“我考的二中,当然没沉觉那么牛逼。” 宋阮也笑了,车里的氛围顿时松泛不少。 她记得,那时候沉觉阴着个脸对平华说:肥仔、阿星、龙飞还有他自己,都是要考高中的。 也许是想到一起去了,周星攀着方向盘,脸上被阳光晕了一层影子,整个人少了些俊冷。 “龙飞没考上,去念了中专,肥仔在柳景高中,最后也去了职校。” 宋阮目视着前方,车水马龙,烈日当空。 那段远去的记忆,像荔枝被剥裂开一样,露出甜而涩的部分。 到了地方,宋阮道谢后下车,周星叫住她。 “介意我妈来看望他吗?” 宋阮笑着摇头,“他是她的老师,我们没什么权力瞒着她或者阻止她。” 只是不知道,当年听到张吟那番话的田甜,会作何感想? 十年过去了,她又当如何面对曾经尊敬的恩师。 -- 探视 宋阮到病房的时候,护工正在给宋元迪喂粥。 她站在床尾,眼神淡漠的看着床上那个头发稀疏花白的男人,似乎想与自己印象中他的形象做个比较。 徒然无果。 “不是腰椎骨折吗,连吃饭都需要人喂啊。” 宋元迪看着突然出现在病房里的漂亮女孩,只是吞咽的动作顿了顿。 宋阮走出去后,还在头脑风暴的护工阿姨听到身后一阵响动,她立马回头,见宋元迪浑身抖动,粥水从嘴角断断续续流出来。 她手忙脚乱擦地抽了纸巾去擦拭,却见那个男人眼中暗沉,最后闭上眼,长长叹息。 “那是你女儿吧,长得真漂亮!” 护工只和宋阮通过两次电话,她原先还存了个心思,想着要不要撮合一下自己那个三十多还待业未婚的侄子和宋阮。 可如今一见到人便歇菜了,这样的姑娘,哪是他们攀得上的哟。 心中难免有些愤懑不甘,人们通常会在自己的期待落空后诋毁不让自己如愿的人。 自己父亲独居,腰痛有四五年不止,最后实在是头晕摔得起不了地了,才送来医院,送来后需要手术,她也不立马赶回来,可见做女儿的心冷无情到什么地步。 这样没有孝心的人,怎么配进她们家门。 阿姨这么一想,心里就舒畅多了。 连着打量宋阮,也不得不感慨,这“钢琴家”生的女儿就是有气质,那一张脸生得那叫一个标致啊。 她们家那个混吃等死的侄子想娶这样的女人,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宋阮当然不知道阿姨心里已经冒出多少想法,她出声拉回中年妇女的思绪,说:“阿姨,我刚已经签好字了,这几天还得麻烦你多照顾一下他。” “啊…哦…不麻烦,这是我们的工作不是…” 宋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个红包递给她。 “这是额外给您的,这段时间辛苦您了。” 阿姨受宠若惊,装模作样推了两下,就收进口袋里了。 “小宋是吧,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你爸爸只是不好活动,还没到不能自理的地步,比他严重多的我都照顾过。” “哎其实啊,我们做护工的天天陪着他们,心里头也可不是滋味了。知道你们年轻人工作忙,但偶尔能来看一下,他们都会很开心……” 阿姨以为宋阮好说话,还给了她红包,就是心存感激拿她当自己人了,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谁知道宋阮十分平静地恰到好处地打断她:“阿姨,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嗯嗯…啊?这就走了?” 回过神来时,宋阮已经踩着高跟鞋走到电梯口了。 护士瞟了一眼,见人走远了才说:“阿姨,你以后别这么多嘴。这一看就是父女关系不好,能拿钱换的就坚决不耗费自己精力和时间的主儿,你掏心掏肺说这么多还讨人嫌!” 护工顿时无言,脸颊有些烧得慌,心想自己干了这么多年,竟然连这都看不出来,还要人家小姑娘提醒,真是阴沟里翻船了。 站在电梯里闻着浓重消毒水味道的宋阮却是在想,她也没费什么钱,甚至连亲自来这趟的时间和经理都不必付出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来了。 当年的事情前后因果已经很明了,但她唯独没有得知的,是作为“凶手”之一的宋元迪的内心自我独白和剖析。 走出医院时天已经黑了,其实她也没觉得自己干了什么,就在医院呆了一下午。 医生拉着她把宋元迪的病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又是病例又是图像,最后又解释好一通手术的过程和有关风险。她又跑上跑下一次性缴清了之前的费用,当然,用的是宋元迪的钱。 一个人在不熟悉的领域地带忙里忙外,她觉得真是不适应,尽管这十年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 可当时是一个人,知道自己不过回头还是往前,都没有人可以依靠,咬咬牙也就过来了。 可现在,她想起出发前一晚和他的极尽缠绵温存,想起他那句“有什么事立马给我打电话”,想起他精心准备并盯着自己吃下去的早餐…… 她忽然觉得自己脆弱极了,像晚风中不堪一折的柳枝。人潮匆忙中,她是渺小却不得不踽踽独行的一点。 电话拨过去的时候,沉觉正在修改毕业论文,声音低沉且有磁性,好似疲倦慵懒且沧桑。 宋阮甚至能想象到他下巴上的胡渣长了多长。 “吃饭了没?” 他知道她常年吃药,作息不规律,胃不能好到哪里去,加上上次的急性肠胃炎,之后,他每次最关心的都是这个问题。 吃饭了没?吃的什么? 听到他声音的一刹那,满街的路灯瞬间亮起,火树银花似的。 她的心也跟着沉沦。 “没有你在我吃不下。”她故意逗他。 那边沉默了几秒,随即听到簌簌响声,像是在穿衣服。 “你干嘛?”她下意识警觉,同时心跳也加快。 “过去陪你啊,不然你饿死了算谁的。” 实在是他说得太一本正经,宋阮好笑之余有些害怕,害怕他真的会做出这种不可理喻的事。 因为在他的世界里,他就是唯一主宰者,所有章法都由他而定。 “你别闹了,我刚从医院出来,没来得及吃而已。” 那边果然安静下来,他听了一会儿,问:“在路上?” “嗯。” 她一直在路上。孤零零的,觉得心里很空。 “医院那边什么情况?” 他不说名字,也不说“你爸”。 “明天手术,微创的,说做完了就可以坐立走自如。” 她签完字的时候,医生长松口气,说:“早该签了,签完立马就能做。” 她没说话,只是盯着上面两个“宋”姓发呆。 医生以为她担心,清了清嗓子安慰:“现在技术很发达的,放心吧。” “你什么时候答辩?” “下礼拜一。” 宋阮数了数手指头,还有四天。 “怎么,你要来看?” 宋阮觉得他在侮辱自己,但也顺着问下去:“可以吗?” “你想吗?” “你想得美。” “嗯,我是想得挺美的。” 之后她坐到街边的凳子上,原本以为可以独占空地,结果从旁边冒出来一对父子。 父亲看着年纪不大,青春阳光奶爸类型,他的胖儿子看上去两三岁,挣脱了他的怀抱歪着肥短的腿要爬上椅子。 宋阮见他哼哧哼哧,口水稀稀流了一段,圆鼓鼓的肚子露出来大半,动作滑稽又可爱,伸手去扶了他一把。 同时对电话说:“我估计也得等个四五天,等他能下床了,我有些话要问他清楚。” 沉觉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听到她那头有男人的声音,再仔细一听,是两个男人的声音。 “漂酿姐姐……嘿嘿……” 宋阮没想到这胖团子就着她的力爬上来后,整个人呼哧扑到她身上,浓浓的奶香味扑面而来,让宋阮心都化了。 “哎小子,不带你这样泡妞的!” 年轻的奶爸哭笑不得,在看到这胖小子那坨口水就要咧到宋阮衣服上更是惊恐不已,双手一抬,就把蠕动的肥糯米团举起来了,连声道歉。 “不好意思啊。” 谁知道自家儿子一双大眼憋着泪瘪嘴看了他几秒,“哇”一声哭出来,震得人头疼。 “我要漂酿姐姐……呜呜呜……” 宋阮顾不得电话那边的沉觉,从口袋掏出一颗奶糖递到他胖短小小的手指。 “阿姨给你糖吃,别哭了哦。” “呜呜……谢谢……漂酿阿姨……” …… 宋阮觉得他心智也不是很坚定,怎么自己说自己是阿姨他就跟着改口了呢。 和奶爸相视一笑后,她就走了。 胖小子啜着奶糖,不忘用软软的声音喊:“漂酿姐姐再见!” 被忽视了足足有一分钟的沉觉非常不爽。 “那胖子长什么样?” 宋阮“噗嗤”笑出声,“长得比你可爱多了。” 他不屑哼了声,随后不忘打趣她,“平时也不觉得你多妄自菲薄,怎么就主动自称阿姨了呢。” “长十二岁就算一轮,人家才两三岁,我可不应该是阿姨。” “你倒挺看得开。” 其实不然,宋阮心里有些不得劲,还是觉得“漂酿姐姐”好听。 “喜欢小孩?” 她原先在出神,一下子没听清楚他说什么。 “嗯?” 他以为她故意的,没再问下去。 但心里早盘算好了。 刚才听她哄小孩的声音,比她每次被自己亲得喘不过气求饶还挠人,细细软软的。 而且刚才那肥团一过来,她显然注意力就全不在讲电话身上了,看来,她并不排斥小孩子。 以后她要是愿意生,最好生一男一女,但如果她不愿意,也可以不生。 “沉觉,我挂了啊。” 她自然不知道电话那头的男人把他们剩下的岁月都过了一遍。 -- 引诱 宋元迪动完手术第二天,宋阮就再一次去到医院。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十年乃至是二十年都熬过来了,偏偏这短短的几天都忍不住。 回到辜宁见到宋元迪后,她冷静的血液就无时无刻如同在被热火煎煮,令人焦灼。 只是她没想到,这次去医院会遇到一个不速之客。 再见赵昂成已经别是一番光景。 他其实没怎么变,只是头发变成了板寸,左小臂多出一片纹身。 “小阮,好久不见。”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好像只是隔了一个晚自习没有骑摩托去接她。 他身材高大,外形俊朗,是时下小女生最倾慕的“硬汉”形象,可宋阮却莫名有些生怵。 没来由的。 就像八九岁那会儿,听闻他杀人涉黑,突然就想远离他。 宋阮看见他手里拎着水壶往宋元迪的房间走,她定了定心神,若无其事地问:“你怎么知道他在这里住院?” “哦,我前女友在这当护士,前段时间听她提过一嘴。我想曾经教钢琴的老师姓宋的,整个辜宁市应该没有第二个人。” 宋阮对他的个人问题不感兴趣,想走进去的时候突然被他拉住手腕。 可他却也只是拉到就立马放开了,好像只是做个形式。 “小阮,那时候其实我想打电话给你让你回来签字给他动手术,但……一来是我没有你的电话号码,我前女友说她们不能随便透露病人家属的隐私;二来,我的确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毕竟你都知道他摔倒住院了,但又迟迟没有露面。” 宋阮听他说完,弯了弯唇角,“怎么,你觉得我是存心放任他死?” “我没有这个意思。” 宋阮抬手止住他往下说的念头,“你什么意思我不关心。陆昂成,我想十年前我就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 陆昂成望着她,缓缓低头,从嘴里吐出一口浊气。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要为男人间的恩怨记恨我。” 宋阮觉得可笑,但实在没什么心思和他多费口舌。 她觉得,从前陆昂成给她的“钢琴奇才”和沉稳大哥哥的形象可笑至极。 他从来都不是善类,虽然宋阮也不是。 可当宋阮走进去看到在读报纸的宋元迪时,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她这一趟本来就是为了听宋元迪说当年的事。 可如果陆昂成在,宋元迪就算愿意说,她也未必乐意听。 想到这里,她心底升腾出一股烦躁,脸色沉郁。 正准备直接开口请陆昂成出去的时候,沉觉的电话打过来。 铃声在安静的病房格外刺耳,三个人都定在原地,气氛诡异。 宋阮看到来电显示,险些涌出泪来。 她现在再一次独自面对那些龃龉的人和事。 她没回避其他两人,接起来却也说不出话,怕他察觉出异样。 他说:“等答辩完我们专业要吃个饭,然后我回辜宁找你好吗?” 她很想点头。 事实上,她恨不得现在就见他,扑进他的怀里,承受他激烈的吻。 “唔,再看吧,说不定到时候我已经回去了。” 房间里实在是太安静了,连点滴的声音都几乎可闻。 所以宋阮猜测,宋元迪和陆昂成都听到了电话里是个男声。 宋元迪垂着眼,一言不发。 生了场病,他脸色蜡黄,眼白变得浑浊,只要稍微走神,他整个人都会显得很呆滞。 而陆昂成插手站在门口,护士推着治疗车进来时,他侧身让了让。 对话很短,可宋阮的心情却开朗起来。 最后她什么都没问。 走出去时,陆昂成与她隔几步,不近不远像是和她顺路。 “你和沉觉,还在一起?” 宋阮皱了皱眉,很快又松开。 她一直觉得陆昂成只要提起沉觉就有一股戾气,血淋淋的,让她很不舒服。 可他刚才用了“还”,而不是“又”这个字眼。 她不得不承认,就这么一个字眼,取悦了她。 还在一起。 彷佛这悠悠十年,他们从未走远。 侧面看去,她微卷的长发垂在肩头,骨相优越的侧脸浮起丝丝淡笑,陆昂成心头一震。 他沉郁的脸浮起不自然的颜色,垂着的手背多了几条跳动的血管。 “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宋阮沉吟片刻,停下脚步面对他:“陆昂成,我觉得我们没有叙旧的必要。” 他挑了挑眉,“何以见得?” “你就当因为沉觉吧。还有,”她眼色骤然冷下来,“我还没有搞清楚,当年你是怎么知道我妈是平顶山人氏以及你为什么会去调查这些。” 电梯间的光有些暗,陆昂成高大的身影如同远处清晰的高楼,令人感到压迫。 “很好,你和沉觉,还真是我看错了你们。但是小阮,过去了这么多年,你才想到要来问我关于师母的事,不觉得晚了些吗?” “当年我没从你那里得知真相,但我最终是知道了,又何来晚之说。” 说完,她提步要从他身边走过去。 急促的清香伴随一阵风钻进陆昂成体内,他深吸一口气,叫住她:“难道你不想去见一下师母吗?” 脚步声缓缓停滞,高跟鞋最后蹬地的瞬间,有一个空旷的回音,经久不散。 “小阮,你不能否认我们曾经很默契,无论是在四手联弹,还是在其他方面。” 宋阮压抑住心头止不住泛起的厌恶,细眉低压,但又忍不住那点想要探究到底的想法。 “我早就知道师母去世,是因为她的坟头和我兄弟的坟在一个地方。宋元迪那次去祭拜,被我撞见。” “当年的事给你的冲击太大,你一时无法接受走得干脆是正常的。我猜你走的时候,根本就想不起要问宋老师把师母埋在哪里了吧?” 某个字眼霎时给了心脏一刀,宋阮的脸色突然变得很不好,虽然面上镇定冰冷,但口腔弥漫出一股血腥味。 她不得不承认,她掩盖心绪的本事没有丝毫长进。 陆昂成也的确把她在这件事始末中的心态摸得透彻。 虽然她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陆昂成一个外人会横插进来。 但眼下,她显然不打算自己去琢磨这个问题。 -- 祭拜 次日,她和陆昂成回柳景。 因为他说他正好要去祭拜他的兄弟。 宋阮有千百种方式可以问出阮丽的墓碑立在哪里,但她觉得自己不能和宋元迪平静地讨论这个问题。 如果陆昂成当年真的看到了宋元迪去祭拜阮丽,那么墓碑的具体位置,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所以宋阮决定和他上路。 柳景的地标是“农业银行”的大楼,过去这么多年,周围的大楼层出不穷,曾经作为县城最高的建筑如今也显得孤零委顿。 但从高速或者国道下来,驶入县城的平直大道上,远远就能看到的还是“农业银行”四个大字。 一个小时的路程,两个人完全没有交流,只是在进入柳景地界后,陆昂成随意开口:“以前这条路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 如今却是开阔的四车大道,道路两旁多了许多新楼盘。 唯一的车站翻新,旁边有一个体育公园。 时过境迁,的确令人耳目一新。但对宋阮而言,没太大的感触。 小县城再怎么发展,也就是这一方四亩地,无论去哪里,都要通过中心路段。 看到穿校服三三两两结伴成行的中学生,宋阮的唇角微动。 车子很快就经过柳景中学,陆昂成并没有把车速放慢下来。 等驶过去了,校园地带的喧哗被留在身后,耳边又恢复寂静。 “我想你应该不会很怀念在这里上学的一年。” 她这几天都没睡好,眼睛有些干,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衣料摩擦发出细微声响。 陆昂成扭头,看她在闭目假寐。 的确没什么值得怀念的。 准确来说,她学生时代甚至远追溯到童年,都是没什么值得怀念的。 在这里上学的时光,如今回想起来,故地重游,记忆像被拉扯过一样,悠长且金黄。 她知道她怀念的只是和某个人动荡又炽烈的几个月。 哪怕时间很短。 可那时候有他在,别人再多的冷眼都与她无关。 又过了十来分钟,车停在郊外的一座山脚下。 “只能开到这里,不用爬太高,八九分钟就能到。” 宋阮应了一声,推门而下。 进去前有私人房掩着门摆香火蜡烛什么,陆昂成询问她要不要买。 她思考片刻,说不用了。 陆昂成点点头,自己过去买了把香烟和钱纸,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她有没有跟上。 鸟鸣欢悦,天气晴朗,有浓密的绿荫遮掩着,阳光也照射不进来。 山间的空气很清凉,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润,宋阮穿的白鞋,因为她只有这双平底鞋,走了没几步,就变脏了。 陆昂成突然停下的时候,宋阮还没反应过来。 她从来没祭拜过死人,何况现在要去见的,是她妈。 以前的她偏执到疯狂要找的人,如今就在眼前。 零碎的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她眼前的世界却灰暗般定格。 “我需要再往上走几步,等会儿下来找你。” 宋阮似乎是点了点头,又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和动作。 陆昂成拨开一些杂草,然后准备跨大步往上走,突然听见她开口。 “这花是宋元迪送的?” 她打量了一下周围,没有想象中的杂草丛生、荆棘满布。 比起那些看上去无人在意的坟头,阮丽的这块地显然干净许多。 墓碑上也没有泥,每一个刻字都崭新锃亮。 地上还躺着一束花。 “我猜测师母的忌日是四月五号,那时候宋老师已经卧病在床了。” 说完,他回头,看到宋阮正平静地看他。 “是你送的。” 陆昂成耸了耸肩,语气坦诚,“你没必要像戳穿罪犯罪行一样的语气来说这句话。我来看我兄弟的日子不定,想起来就来。顺手买束花或者烧根香,毕竟她也算是长辈。” “我知道了,你让我和她单独待会儿。” 陆昂成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说,走了。 爬上来的时候出了点汗,静下来由风吹一会儿,就感觉毛孔紧缩,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提步向前,脚踩过枯枝落叶,一阵阵的响。 陆昂成十年前碰到宋元迪那次,墓碑上是没有照片的。 可后来宋阮失踪,陆昂成再次路过阮丽的坟头,看到上面多出一张黑白照。 蹲下来,宋阮看清了照片里的人。 光洁的额头,小巧标致的五官,笑容清浅。 她猜测照片里阮丽十八九岁。 同时想起自己很久之前看的那段录像——少女娇态活泼的一举一动,和照片里纯净的笑如出一辙。 那时候她还没有怀孕,第一次艺考也还没有到来,她没有失败。 宋阮好几次试图张口,但喉咙就像被粘住一样。 每个婴儿来到这个世间,几乎本能的,开口第一句就是“妈”、“妈妈”。 多轻而易举就能破口而出的称呼。 但在她二十五年的生命里,唤的次数寥寥无几。 从前每次提起,都是带着仇恨、嘲讽。 后来她离开这里,一次都没再叫过。 其实宋阮觉得自己还是有些恨她。 她死或者不死,不都是抛弃了自己吗。 可每次想起她是怎么死的,她死前,或者说她短暂的一生经历过什么,宋阮就止不住羞愧、自我怨恨。 她深深误会了她十几年,误会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恨与怨竟然无法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就烟消云散。 “你到底有多爱钢琴呢?” 这是她作为她的女儿,面对面和她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爱到宁愿和一个大自己十四岁的音乐老师上床,爱到可以把自己的爱情和青春永远绑在那个男人身上。 不耻吗,不恨吗,不甘吗。 狂热掩盖住一切丑陋虚伪的代价,是死亡。 “你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大概就是热爱吧。”她轻轻勾起嘴角,状若不屑,“骨子里的偏执热爱,我体会到了。” “所以这些年,再难,我都没有放弃弹琴。” 体验感并不好,极致满足但又极致痛苦,她一度觉得自己再走阮丽的老路。 只不过没有出卖自己的爱情和身体。 这样说也不对,那时候的阮丽才十五岁,除了钢琴没见过什么世面,说不定还不懂得什么是爱情,就被一个自私的男人拉拢封锁了世界观。 她仰起头时,眼睛里一片滚烫的热意。 就不能坚持一下吗? 那一年她明明考上了心心念念的艺术学院,只要她是正常的,宋元迪不可能不放她出去上学。 到了外面的天地,遇到更好的人,宋阮不止一次幻想,她可以叛逆一点,带着热爱远走高飞,在无人认识的地方永远赤诚。 如果是那样,宋阮想自己是会原谅她且接受她抛下自己的。 可哪有这么多可笑的幻想。 心智不全就被一个男人掌控,之后经历那种事,九死一生生下来的第四胎又被怀疑是野种…… 其实想想,天地万物都抵不过基因的无声爆发。 一个精神病人,失去意识,失去热爱——那些无形的支撑她苦苦度过一生的东西。 所以她才会用一个黑塑料袋把已是空壳的自己扔进去。 -- 上钩 宋阮不知道蹲了多久,起来的时候脚有些麻。 她突然发现四周很安静,有一种幽谷空山特有的死寂感钻心而来。 按理说赵昂成不应该走得很远,他也说自己马上就会下来,可两人的确分开很久了。 脑子里闪过一丝不容分辩的念头。 宋阮拢了拢外套,鬼使神差沿着他留下的脚印往上走。 她依稀记得,陆昂成说他来祭拜的人是当年被沉觉失手打死的兄弟。 沉觉从前也和她提过,这个人叫吴刚,二十多年是柳景无人能敌的黑社会。 山路有些陡,显然不如前半段平稳。 就在宋阮清醒过来且要放弃这一时兴起的念头时,她突然看到一抹躺在地上的橘色。 那是陆昂成刚买的香烟。 与周遭略显沉郁的颜色相比,香烟的橘黄尤为显眼。 她走过去,看到那座不算大的墓碑。 上面没有照片,只有一些模糊的刻字。 不是吴刚的墓。 “你怎么上来了?” 低沉沙哑的男声蓦地响起,宋阮的心险些跳出胸膛。 她扭头,看到陆昂成嘴里叼支烟,眼神阴冷。 两人对视良久,宋阮的后颈出了一层薄汗,她咽了咽口水,说:“你刚才说这是沉觉打死的那个人的墓。” 陆昂成没有作声,抬脚走过来。 他刚一动,宋阮就开始发抖。 他抬眼看她,似笑非笑,若无其事走过去蹲下,开始撕香烟的包装袋。 “你怎么知道?” 他的问题没头没尾,可宋阮心底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知道他叫吴刚。” “哦……”他抬起略长的下巴,狭长的眼睛闪过一丝黑光。 忽然有一阵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风停下时,他开口:“我为什么要祭拜一个被我亲手杀死的人。” * 周星回柳景是为了帮田甜整理一些衣物。 早在他上高中的时候,为了方便照顾他,田甜就已经长居辜宁市。 可她在柳景有一群老伙伴,所以周星在南州工作后,她会时不时回柳景住一段时间。 但现在她身体状态不太稳定,周星不让她两地奔波了。 趁着自己回来的功夫,他回柳景搬家,顺便委托中介把房屋出租。 处理好一切后,他原本应该直接把车开回市里。 但刚出小区,就接到患者家属的电话。 他把车停在路边,耐心地和家属再一次讲述病情,结束时有些口干舌燥。 忽然有一辆黑色奔驰开过去,他也就是无意识一瞥,竟然看到原本应该在辜宁的宋阮。 主要是她身上的黑色风衣是他们那天在车站碰到时穿的,所以他印象很深刻。 短暂疑虑后,他本想拨个电话过去,可真要输号码时,才发现他们并没有互留电话。 他没有停留太久便发动车子跟上去,因为他发现那辆奔驰是往郊外开的,这有些不同寻常。 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他看到宋阮跟着一个男人正往山上走。 周星眯了眯眼,心里一惊,一时不敢确定那人是不是陆昂成。 当年宋阮离开柳景后,不到两个月便迎来中考。 沉觉很快就去了辜宁,和陆昂成的恩怨也就不了了之。 之后倒是没怎么听说陆昂成的消息。 但是宋阮怎么会和陆昂成出现在这里? 周星等了几分钟,越发没底,突然注意到他们先前去的那家私人房好像是做死人生意的。 他没跟着上山,一来是觉得过于唐突,二来是他跟踪人家本来就有些心虚。 那老板还以为他也是客人,十分热心抓了一套祭拜的东西给他。 周星看着那些蜡烛钱纸皱了皱眉,开口解释自己不是来烧香的。 老板显然有些不开心,周星递了支烟给他,又给他点火,又瞬间拉近两人的关系。 “老板,这山上有很多墓吗?” “小伙子,到你们这一代就不太懂了,这山可是柳景着名的‘坟’山。尤其是十几二十年前,火葬还没流行起来,基本上全县的死人都埋在这。” 周星沉吟片刻。 不知为何,想起了阮丽。 他猜测到宋阮来这里唯一的原因或许就是祭拜阮丽。 可陆昂成算怎么回事? 他笑了笑,佯装无意问起:“那刚才的一男一女,您认识吗?” 老板吐了口烟圈打量周星片刻,见这小伙模样周正,又不遮遮掩掩的,十分坦然,于是也如实奉告。 “我在这做生意十几年了,姑娘我倒是第一回见,不过那小伙子是常客,很照顾我生意。” 周星应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恰好又有人进来买鞭炮,他让到一旁踱步。 等一支烟抽完,他拨通了沉觉的电话。 一开始没打通,他又发消息,但也没人回。 老板平时也是一个人在这里守店,无聊得很,自然而然和周星攀谈起来。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沉觉才直接回拨个电话给他。 “宋阮电话给我一下。” 电话那头一时没吭声,周星又开口:“不然你现在打个电话给她。” “怎么了这是?” “我在柳景看到宋阮和陆昂成了。” 那边沉默了片刻,低压压的音波传过来:“我现在给她打。” 半分钟后,沉觉再次来电。 此时周星已经双手出汗,不由得快步走出去。 “没接。” “到底怎么回事?” 沉觉的声音绷得很紧,周星无法告知他答案,只能长话短说。 “我怀疑宋阮去祭拜她妈妈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是陆昂成带她来的……” 话音未落,一声油门轰顶,周星险些惊跳起来。 猛地转身,看到那辆黑色汽车已经扬尘而去。 “阿星!” “妈的!” 周星咬牙,疾驰跑回车上,以最快的速度发车追上去。 地处县城郊外,道路旁是大片的田地,路无人修理,黄沙泥土漫天乱飞。 陆昂成通过后视镜看到后面紧追不舍的黑色大众,通红的眼睛露出杀气,油门轰顶,车身几乎漂移。 他接通蓝牙耳机,低吼一声“拦住他”。 不到二十秒,便有一辆面包车从道路中间横插出来。 宁静的县城郊外躁动喧哗,惊起一片回南的鸟群。 * 宋阮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昏眩,手脚酸胀使不上一点力气。 鼻端浓重的消毒水气味直冲脑门,才让她混沌的意识恢复了些。 她挣扎着想起身,却被干燥温暖的大手按住。 模糊的光圈里一张冷峻的脸逐渐清晰,她嘴唇动了动,就听到低哑的声音。 “别动。” 这一刻她才确定自己已经脱险。 昏迷过去之前的险象环生放影片似地闪过脑海,心脏骤上骤下伸缩疼痛好一阵,她的泪险些涌出来。 沉觉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抬手用指腹摩挲她泛红的眼角。 积攒的怒火骤然泄下来,叹了口气:“别哭,我在这,不用害怕。” 她吸了吸鼻子,太久没说话,声音像被糊住。 “你怎么会在这里?” 提起这个,沉觉就无法克制的恼怒。 从南州一路赶过来的心惊肉跳卷土重来,后怕的惊惧让他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看到他隐忍的神情,宋阮的喉间涌上一阵酸楚。 没有缘由,就开始想象十年前她离开后他发狂后落寞的样子。 “对不起。” 她不敢也不想去看他了,哽咽着默默低头,凌乱的长发遮住了滑落下的一滴泪。 紧接着,病床上就多承受了一份重量。 沉觉坐在她身侧,伸手捧住她的脸。 “阮阮,下次不可以这样,听见没有……” 她死死咬嘴,汹涌的泪夺眶而出,扑到他怀里,仍由恐惧宣泄。 她一直觉得自己没什么好怕的,一个人活着,不也活到了现在。 可当死亡和恶魔突然出现,她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这么无畏。 被陆昂成敲晕前,车子侧翻的瞬间,她心无杂念的想起他,满脑子都是和他错过的十年。 满是遗憾。 -- 真相 “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我不说你了,别哭……” 他的确对这样柔软脆弱的宋阮手足无措。 一直以来,她浑身长刺,高高仰起头颅,孤傲又倔强,让人觉得永远都走不进她的心,让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极尽耐心,轻轻拍她的背,直到抽泣声在病房里平息下来。 窗外阳光正好,漏了一束干净的光,恰好照到床上相拥的人。 周星和肥仔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咳咳!” 肥仔有些挂不住脸,耳根悄悄红了。 宋阮抬头时,他立马傻笑,“要不我俩先出去,你们继续……” 宋阮抓沉觉的手臂,默默偏过了头。 沉觉只上半身转过来,面色沉如水,望向周星:“你的伤没事吧?” “皮外伤,没事。” 听到他们的对话,宋阮才打了个激灵,想起了那声巨响前发生的事。 “多谢。” 她一眼就看到周星挂彩的脸,很是愧疚。 周星摆了摆手,目光落在沉觉身上。 “警察已经在外面了。” 沉觉的手背上多出来几条青筋,回头对宋阮说话时语气又放缓许多,“现在可以让他们进来吗?” 宋阮想起陆昂成那张狰狞可怖的脸,胸膛仿佛有一丛烈火,可她还是点头。 穿着制服的警察推门而入,两男一女,先问候了宋阮的伤势,然后直入主题。 “嫌疑人先前卷入一起十四年前的命案,警方已经对他实行了监控,但没想到他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 缓缓站起来的沉觉身子一僵,眉心跳动了两下。 宋阮看了他一眼,反握住了他的手。 略带寒意的手无骨一般,却像挠了一下他快速跳动的心。 “我知道,请你们一定主持公道,还当年被宣判人一个清白。” 警方对视一眼,神情端肃,回答她:“这是我们的职责,请宋小姐放心。” 警方和宋阮的话让周星和肥在一头雾水,但眼下的气氛,他们也只能无言站在一边等待。 “十四年前的旧案回头可以慢慢聊,当务之急,是要解决你被嫌犯挟持绑架一案。” 宋阮点头,深吸了口气。 * 陆昂成说完,视线像钉子一样固定在宋阮脸上,随手将拆到一半的香烟抛走,然后拍拍手站起来。 他高大的身型如同巨兽,笼罩出浓重的阴影,让宋阮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小阮,沉觉有什么好?” 他薄薄的唇勾起虚无的笑,质问出来的语气却十分浑浊。 这个问题,似乎他在若干年前就问过一遍。 宋阮记得,他得知她和沉觉的事之后,就这样无奈又隐怒的质问过她。 而如今回忆起来,似乎就是从她和沉觉在一起后,陆昂成开始和她提起阮丽的事。 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宋阮的脑子一片混乱,在当下压抑的环境,她的头开始痛。 “沉觉有什么好?” 关于这个问题,她可以说出无数个答案,同时也不需要任何解释。 不等她回答,陆昂成又逼近一步,“为什么你和周意帆都选择了他。” 浑身仿佛过电,四肢快速抽动一下,宋阮震惊惊悚的神色落进他漆黑的眼底。 紧接着,幽静的山林就传来他放肆的笑。 “小阮,你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可怜?两个男人,都先是喜欢过同一个女孩,再去喜欢你。” “你发什么疯?” 短短几个字,宋阮就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你害怕?你怕我?” 他浓眉的眉毛压下来,眼周的细纹显露无疑。 “你不该怕我,你不能怕我,你忘了那首《F小调幻想曲》了吗,我们曾经这么默契……” 说着,他想上前拉她,却被她挥手挣脱开。 “你他妈说清楚,周意帆是怎么回事,你和沉觉……” 他的表情冷却下来,五官覆上一层阴影。 事到如今,她还是更关心和沉觉有关的事。 “没错,我和沉觉的仇,早就结下了。” 宋阮觉得四周的氧气越来越稀薄,她的脑中只浮上一个念头。 吴刚。 这个曾经被所有人认为是沉觉和陆昂成仇恨开端的人物。 余光瞥到那座矮小的坟头,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腾而起,他森冷的声音仿佛就响起在耳边。 “就算当年我没能送他去坐牢,但他一辈子也要背负杀人犯的罪名。” 说完,他趁宋阮走神的一瞬,大步跨上去抓住她的手。 “小阮,你和我走吧,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在那里,不会有人议论你的家庭和身份,不会知道你曾经上过老师和男朋友舅舅的床。我会对你好的,我们还可以一起弹琴……” 滚烫的气息扑在脸上,宋阮只觉得一阵厌恶,可她挣脱不开,只能奋力抗拒他的靠近。 “你休想!我从来都没喜欢过你,你别做梦了!有病就去治!” 她的每个字都踩到陆昂成的雷区上,男人的手逐渐收紧,几乎能听到骨头捏碎的声响。 “我有病?宋阮,你说这话未免不会太搞笑?你一个家庭有精神病史的贱人,说别人有病?” 他指节压住了她一缕头发,扯得她头皮火辣辣的疼。 可不过一瞬,她停住所有动作,瞪着眼睛问他:“我家的事,你到底知道多少?” 她察觉到了不对劲。 陆昂成作为一个外人,事发之时他也不在现场,不像周星、田甜他们一样听到了张吟和宋元迪的对话。 而且那件事之中的所有人,不管是靳光崇还是张吟,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而沉觉和宋元迪,也不可能会把这些事情告诉他。 天地间静默,风仿佛一桶冷水,泼天而下。 陆昂成神情怔忡,宋阮趁机用力挣了挣。 他依旧紧紧握着,但却踉跄了一下。 他突然异常的反应让宋阮心底某个念头越发清晰。 宋阮逼迫自己回忆了此生都不曾敢回想的往事。 陆昂成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调查到阮丽那段往事——包括她是哪里人,甚至是有什么疾病,怎么死的。 而当年,他却突然跑来告诉她,他知道阮丽是平顶山人。 而突然冒出来的张吟,消失了这么多年,就算她要报仇,可她怎么预料到宋阮会转学回柳景,有一天会和沉觉谈恋爱。 恰好把复仇时机算得这么精准。 当年所有事情都发生得太迅猛,对最在意这一切的宋阮来说更是晴天霹雳。 她根本来不及细想,这一切,实则疑点重重。 陆昂成此刻的神情已经恢复,似笑非笑的眼睛里透露出嘲讽。 “都说精神病患的智商比常人要高,这么看来,是真的。你和张吟那个女人,不愧是流着同样血液的侄姨关系。” “他妈的,当年她说得好听,可最后却逼得你一走了之,老子甚至都来不及见你一面。” 当年某个深夜,他从网吧出来,摩托车旁站了一个红色风衣的女人。 他眯眼看过去,原本报了一丝轻佻的玩弄心态。 可真的借着昏黄灯光看清楚她的脸,他惊出一身冷汗。 其实他知道阮丽的长相。 那时候他刚被母亲送去学钢琴,不情不愿的,浑身是刺。 有一次宋元迪不在琴房,他买了两个汉堡,进了摆放着最好钢琴的房间。 锁上门,故意想把房间熏得全是汉堡味。 他巴不得宋元迪生气把他撵出去,不收他这个徒弟。 在房间吃汉堡有点无聊,他看到了床头的一本相册,便拿起来边翻边看。 那时候的他也压根没想到,这是宋元迪藏宝似的一本相册。 只不过前晚喝多了酒,早上起来忘记收起来了。 翻了几页,他就觉得无趣,因为都是有关钢琴古筝演出的照片。 只不过他发现上面的女孩子都很漂亮,就当欣赏美女了。 许多年后,他才听喝醉的宋阮提起“阮丽”这个名字。 他立马想起了相册里单独裱着的一张照片。 一个穿白色花边长裙,扎两条麻花辫,笑容明媚的女孩。 照片下面有一行苍劲的小字:小丽17岁,摄于2005年文工团。 但他没有办法再看到那张照片,也不可能拿到那张照片。 可他要是早知道宋阮为了见一面阮丽的样子去和别人做交易、勾引老师,那么他一定千方百计把那张照片弄出来给她。 因为那样的话她就不会被辜宁的学校开除,不会回到柳景,遇见沉觉。 张吟的出现给了他一个契机,他知道她想报仇,甚至不惜牺牲她姐姐的女儿。 陆昂成犹豫过,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一个比自己多活了将近二十年的女人。 更何况,张吟并不简单。 她能无声无息活到现在,没有露出任何她和阮丽是双胞胎的蛛丝马迹。 可最终,欲望和不甘还是战胜了一切。 凭什么沉觉能得到她们的爱,凭什么他爱过的女孩都爱沉觉。 那时候周意帆已经成为了过去,他喜欢的是宋阮。 而且,当下宋阮才是沉觉拥有的人。 他要把她抢过来,从沉觉身边抢过来。 -- 结束 因为他觉得自己足够伟。 哪怕当初靳光崇真的睡了宋阮,他也是可以接受的。 于是他帮助张吟在最短的时间内了解到宋阮十五年的经历。 以她在辜宁备受诟病的那段黑历史为切入点,把她送到了靳光崇的床上。 没有那个男人能接受自己的女朋友出现在自己亲舅床上。 如此一来,宋阮就会是他陆昂成的了。 “后来我们不断发生争执,他试图强暴我,我奋力挣扎,最后他把我打晕。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 病房里一片寂静,宋阮感觉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却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沉觉。 周星和肥仔忧心忡忡地看向脸色铁青的沉觉,最后由周星打破了沉默。 “他应该是事先计划好的,把宋阮带去山上,转移她的注意力,获得她的信任,回程的时候把她带走。因为我追上去的时候,那辆五菱出现得非常及时,应该是早就等在那里,以防万一。” “嗯,他大概没想到我会往上走,发现了墓碑的秘密。” 陆昂成知道自己已经被警方盯上了,宋阮回来的正是时候,多年前的不甘激起他的愤怒,于是他决定铤而走险试图强行掳走宋阮。 他万事俱备,可没想到周星会突然出现坏了他的计划。 所以在和宋阮对峙时,他几乎是泄愤炫耀般把当年的事都吐露出来。 “我们刚从警局过来,嫌犯的情绪很不稳定,我们怀疑他有狂躁症,这点你们知道吗?” 众人缄默,只有宋阮是和他曾经交集最多的人。 她说:“前一天在辜宁和他遇见的时候我觉得他和从前没多大差别,但在山上我就感觉到他完全像是变了个人。” 这时肥仔突然出声,“陆昂成在柳景与人合资开了家夜总会,听说这两年赔得很厉害。” 警方默默记录,沉吟片刻,颔首说:“是的,那家夜总会涉嫌黄色和赌钱等违法交易,上个月就已经被查封。而且嫌犯十四年前的罪行濒临浮出水面,他慌了阵脚也是情有可原。” 就在警方要再次开口时,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突兀响起。 “你们口中十四年前的案件是什么?”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沉觉。 而他丝毫不惧,锋利的五官线条紧紧绷着。 “这……”警官面面相觑,迟疑片刻后坚定回复:“这事关案件机密,我们不能随意透露。” “那如果我就是那个被误判的人呢?” 宋阮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她抬起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周星和肥仔也是一惊。 警方从满脸疑惑到镇定,“你是说,你就是当年那个对吴刚动手,将他打进医院的少年?” 他们负责追踪这个案件两月余,对当年那起案件也早已经了如指掌。 当年吴刚因为重伤而亡,最后被定罪的那个人,就算因为未成年没有坐牢,但也担负了一个罪名十几年。 宋阮从前没有认真去想过,那件事会伴随沉觉一生。 而他这么优秀,这个污点有没有阻挡过他前进的步伐? * 她做了好长一个梦,混乱场景,全是血腥,可醒来时,看到他在身边,她就安心了。 “医生说你明天可以出院了。” 凌晨三点,他还没有睡,肉眼可见的疲倦。 她伸手摸了摸他瘦削的脸,说:“我们回南州吧。” 她是想过到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 这些年,她也的确如此。 可都是飘无所居。 而这次,她想实现的是安定下来,和他一起。 “好。” 她在车上睡了三个小时,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他那间公寓的床上。 记得上次离开前,他曾说过等她这次回来,要她搬到这里。 当时她没答应。 可这个男人向来霸道,说一不二,宋阮叹了口气,也就这么住下了。 他答辩顺利通过,可却变得格外忙碌。 宋阮的手腕被陆昂成弄伤,短时间参与不了艺术团的演出,平时都呆在家里。 她尝试着学做饭,有时候还会一时兴起买很多家居好物,有的没的,摆放在家里的各处角落。 沉觉旁观着,由她折腾。 其实他最怕她不折腾。 有生机的宋阮,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 一天中午,她在沙发看电视,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被热醒时,客厅静悄悄,她赤脚往房间走去,却听到阳台有细碎的说话声。 沉觉注意到她,回头看了一眼,冷静地开口:“嗯,麻烦你们了。” 说完便挂掉电话朝她走来,见她光着脚,眉头有些紧蹙。 “是那件事吗?” 她主动去牵他的手,却被他反扣,十指相依。 “翻案了,刚才他们打电话是通知我,我档案的污点消除了。” 有当年和吴刚一起混的人出来证明,包括陆昂成也承认,当年在病房,是他拔掉了吴刚的氧气,才导致人的死亡。 而原因,就是记恨沉觉抢走了他心心念念的女孩,他要让他背上罪名和骂名。 同时他记恨吴刚当初并不打算把老大的位子让给他。 一箭双雕,陆昂成经不起这样的诱惑。 以为自己干得神不知鬼不觉,但其实一切都被一个前来探望吴刚的小弟发现。 得意不过两秒,慌张也不过两秒,陆昂成很快镇定下来,威胁那个人。 而那个人也知道吴刚一死,陆昂成就是老大,而且他行事狠辣。 他为了苟活一时,闭紧了嘴。 而前段时间,陆昂成的夜总会出了事,陆昂成居然想把他推出去顶罪。 他忿恨交加,便把当年的事和盘托出。 她静静看了会儿逆光里的他,仰头亲了亲他的唇角。 他抬手把她揽入怀里,下巴抵在发顶,慢慢往前走,神情淡然。 “在想什么?” “在想这世界上有这么多坏人,但不是所有的坏人都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却震进胸膛。 “你想让张吟进去吗?” 须臾,她从他怀里站起来,垂眸抬手摆弄他的衣领,说得很平静。 “不是所有罪行都能用法律来衡量和制裁。我不会原谅她,但也谈不上恨她。” 宋阮知道张吟恨她,因为她的存在,困住了阮丽的脚步,更让阮丽遭受了侮辱性的怀疑。 但恨和爱都是没有限度的。 如果不是陆昂成亲口承认,宋阮也不会相信,她的小姨,会丝毫不在乎彼此的血亲身份,不惜联合外人把她毁得彻底。 他揉了揉她毛茸茸的长发,吻她的额角,目光柔情地俯视她。 仰头看到他眼中的碎光,宋阮的心猛跳了两下。 少年俊朗的眉眼,似乎盛满了属于彼此未来的期待。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 但当他耐心等待时,她只是笑了笑,搂住他劲瘦的腰,紧紧贴住他的心跳。 很多时候,她还是会觉得,所有一切就像大梦一场。 因为十几岁时候的她,从来没幻想过有一天她真的追寻到了所有真相。 然后还能和早早就放进了心底的少年一念如故。 ———— 事情原委不难理清吧 吴刚当年试图强暴周意帆,沉觉把人打成重伤,但人没死。是陆昂成从中作梗才让吴刚“重伤身亡”的,这样一来就让沉觉背负了杀人犯的罪名。 -- 成人 答辩后宿舍的散伙饭也提上了日程。 本来早就应该把这事办了,但宋阮突然出事,沉觉缺席,哥几个也表示理解,把饭局改到了今天。 本来以为有机会能见一见论坛疯传照片里的美女。 可沉觉光棍一个,只身来赴宴。 李成宇难掩失落,“觉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啊。我们可没不让带家属。” “你本来就没家属。”沉觉瞥他一眼,陈述事实:“老于不也是一个人来的。” “就是!咱哥几个说说话,毕业后指不定啥时候能再见面呢。” 大方虽然有个谈了两年的女朋友,但直男一个,嫌女人在场他们放不开,说话喝酒都得畏手畏脚的。 哥几个推杯换盏,也不知道是不是气氛使然,几瓶酒下肚就开始迷糊了,搂着身边的人掏心掏肺,大舌头诉说兄弟情。 老于这时候还不忘关注沉觉作为毕业生代表的演讲。 “觉子,你演讲准备怎么样,后天毕业典礼,你可是咱建筑学院的脸!” 沉觉浑是浑,有时候还特欠,高高在上的公子哥模样儿,但他正事大事从没出过错。 男人嘛,打心底里服气一个人挺难的,但宿舍这几个都把沉觉当神。 神下凡游历人间似的淡然,嘴里含了支烟,整个人疏离又迷醉。 “没什么准备的,想说什么我心里都有数。” 三人吁声一片,纷纷拿酒瓶去撞他。 “大方,准备啥时候领证?” 老于雨露均沾,像个老父亲一样。 “问我?你咋不问他!” 大方不服气回击。 偏偏他们像事先商量好一样,一唱一和,话题又都引到沉觉身上。 “不是说你俩十五岁就谈了吗,这久别重逢、干柴烈火,不得在我前边儿?” 沉觉捻了捻烟灰,语气散漫,但眼睛里却多出了一些不知名的情绪。 “我俩不着急。” 能重新再遇见,已经是恩赐。 他就算有什么想法也不敢太草率的提出来。 反正他愿意等。 十年都过来了,还有什么等不到的。 李成宇打了个酒嗝,冲沉觉招招手,压低声音:“我说,不会是你家里人不同意吧?” 这话一出,酒桌上的氛围瞬间安静下来,隔壁桌划拳的气势一层高过一层。 沉觉沉着个脸,眼皮子一掀,“瞎说八道什么。” 李成宇本来想开个玩笑,但效果甚微,有些尴尬,挠了挠头,只能死鸭子嘴硬说下去:“在兄弟面前你就别装了,你们这种家庭,不都是门第观念特别重要……” 沉觉突然把酒杯重重放下,吓得李成宇一激灵,身子连连后撤,磕磕巴巴把话说完。 “嫂子……不是说她什么,不过在艺术团弹钢琴,抛头露面的,你爸妈真一点意见都没有?” 没等沉觉有反应,老于就“啧”一声,给他后脑勺来了掌。 “你好歹985研究生毕业,思想咋这么迂腐!” 他怕惹沉觉不高兴,故意带了些调侃的语气。 那边还有个嫌命长的人在拱火,“要不我看你俩把事一套办全得了!老人家现在活着的盼头就是抱孙子,你把一大胖小子往跟前一领……” 大方右手背拍左手背,“啪”一声巨响。 “完事儿!” 老于十分心累,用手撑着脑袋叹气。 不过沉觉站起来只是去前台又拿了一扎酒,微微浮红的脸倒是没有太多别的表情。 见家长的问题,他早就考虑过了。 他自己的爸妈他心里有数,虽然两人时常端着个架子,但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虽然他们也曾经有过把老战友家女儿介绍给他的想法,但被他认真拒绝过一回后,也就没有下文。 不过他这几年都没有谈恋爱的迹象,身边除了黄琪琪还有几个高中时候玩得好的女同学,也没有和异性过多来往,实在令靳女士寝食难安。 龙飞调侃过他,“要是我有个一表人才的儿子却一直不谈恋爱,我也闹心,怀疑他是不是那方面不同常人”。 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宋阮的家庭。 他预感,靳女士如果见了宋阮,一定是会很高兴的。 但如果得知她家里乱七八糟的那些事后,就不一定了。 见他闷声灌了一大口啤酒,大方想歪了。 “啊?你俩不会还没……那个吧。” 他问得小心翼翼,但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惊奇,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事。 李成宇没忍住,一口酒沫子全喷到大方脸上。 …… 沉觉的脸黑得像块碳。 若是平时他早上手了,但此时此刻他竟然做不出什么反应。 因为大方说的就是事实啊。 上次她回辜宁前一晚他倒是差点没忍住在沙发要她。 毕竟想着有段时间见不着,他直接上手扛她到公寓去,本来就是居心叵测。 但还是在最后一步刹了车。 他也没和她谈过这个问题,但她也不至于不懂吧。 可她和他一番厮磨后,居然还能专注去关心球赛。 “咳咳,我们才和好不久,节奏不能太快。” 老于憋笑,欲言又止。 而大方作为一个过来人,却第一次在沉觉面前有了十足的底气,搂着他的肩语重心长:“觉子,不是哥说你,你们都是成年人,得谈个成年人的恋爱。” 一语惊醒梦中人! 沉觉终于发现问题出在哪里了。 他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会有正常的生理反应,这些都合乎情理。 他也不是没想过进一步,但潜意识里,他总觉得自己还是在和十五岁的宋阮谈恋爱。 他们相识于懵懂的青春,那时候大家都太小,能在校园里牵牵手、亲亲嘴都足够令人心满意足。 重逢后,两人似乎达成一种默契,于无声中从十年前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重新上路。 别看宋阮平时高跟鞋一穿,大红唇一抹,长发飘飘,风情万种,可私底下和十年前没多大差别。 那股包含隐隐倔强的破碎感,总让他不敢更进一步。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被宋阮耍了,所以才至于到现在都没吃上肉。 他越想越觉得浑身燥热,小腹似乎有一股火窜到胸膛。 大方他们话糙理不糙,他都二十五六了,要用成年人的方式谈恋爱! 于是他决定今晚就继续把上回在沙发没继续的事情做完,连选什么酒他都想好了。 想到这里,他那还有什么心思和三个大老爷们儿喝酒啊。 把账结了,他叫了辆车,往家里赶去。 也就是在车里,他正想问她和北佳她们逛街回去没,却看到了靳女士的未接来电。 -- 见面 就在宋阮去辜宁的这半个月里,北佳谈了段极其短小的恋爱。 对方也是C大的学生,本科生,大三。 据说那小男孩在校庆上对拉大提琴的北佳一见钟情,去后台要了联系方式,一来二去两人水到渠成。 但三天前又火速分手。 北佳给出的理由是:他妈的比我以前养的柯基都黏人,我一日三餐吃了什么都要和他汇报,他是不是缺爱啊。 陆云纠正她:你是一天两餐。 宋阮反问:你一直觉得没有人关心你,好不容易来了一个,你还嫌烦? 最后大家集体得出结论:作! 北佳揉了揉头发,一脸月经失调的样子,发誓自己再也不谈姐弟恋。 宋阮和陆云陪她逛了一天街,六点多回到公寓的时候,感觉脚踝都有些肿了。 沉觉不在,家里冷冷清清的,她也不想开火,点了汉堡王,换了衣服准备挑场球赛来看。 刚拿起遥控器,她就听到门口有叮叮当当的声响。 她独居久了,对这种事情特别敏感。 背脊一下绷紧后,她又突然反应过来这是在他家。 这样一来,不安感就荡然无存了。 一天没见,她觉得自己有些想他。 而且周围的人似乎感情之路都不怎么顺,连带着她也多愁善感起来。 她觉得自己就像深海里脱离群体的孤鱼,急需珊瑚和岩石栖息。 沉觉就是她的珊瑚和岩石,她的栖息地。 她拖鞋都来不及穿就跳下沙发,蹬蹬蹬跑去玄关。 门从外面打开,她几乎在那瞬间失声。 她不是没有想过和他家人碰面的时刻,但人算不如天算,老天总是喜欢制造意外。 “老彭,进来喝口水吧……” 靳女士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对于她突然造访儿子在另一座城市的独居公寓,一开门却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穿睡裙、光着脚丫子的妙龄女子这件事,靳女士是有些不满的。 可她不满的点在于,她的臭儿子向来不接受家里人给他物色的女孩,却在自己的老窝藏了一个。 为什么要藏啊?她有这么不善解人意吗? 靳女士对儿子不信任自己的行为十分愤怒且失望。 所以下一个念头就是,这么漂亮的姑娘他不往家里领,甚至提都不提,难不成是他也学那些公子哥玩什么包养,又或者是这个姑娘不是那么清白,他才怕家里人知道她的存在。 靳女士的大脑飞速运转,想了想两种情况,她都不是很能接受。 她已经决定回去就和老沉同志理论一番,让他反思一下作为曾经的军区干部,自己儿子的作风问题都没解决好,他哪来的老脸接受满屋子的功勋章。 就在她盘算期间,那个姑娘弯唇笑了笑,规规矩矩叫了声“阿姨好”。 ! 声音不是特别细软,但清清透透的,听着让人特别舒服。 靳女士脑海中七七八八的杂念瞬间就灰飞烟灭。 宋阮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尖,立马上前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我来帮您吧。” 说着,还不忘弯腰从鞋柜里拿出两双拖鞋。 沉家的司机老彭见屋里许久没有动静,探个脑袋进来,看到宋阮的时候,下巴都要惊掉了。 靳女士望着地上摆放整齐的两双拖鞋,不由得直接点了点头。 视线往上走,这才看清宋阮的模样。 她虽然穿着睡袍,可睡袍是很正常的奶白色,没有不正不经的花样设计,裹得相当严实。 一头浓密的乌发微卷,自然垂落到腰间,小脸藏在其中,上面还挂着得体又略带羞涩的淡笑,五官精致不失灵动。 而且宋阮刚洗过脸,肤色清透,干净白皙,活脱脱一个素颜美人。 靳女士根本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在心里把混蛋儿子骂了千万遍的同时,拉着宋阮的手对身后的老彭说:“老彭,你先到车里等我吧,我一会儿就下去。” …… 老彭:刚才不还说要请他进去喝水吗。 不过彭司机也十分识趣,把那箱苹果放到玄关后就笑眯眯把门带上了。 屋里顿时只剩下两个人,宋阮紧张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跳出来。 “阿姨,沉觉出去和同学吃饭了。” “不用管他!” 靳女士换了鞋,就拉着宋阮的手不放了。 刚想开口,却发现还不知道她叫什么。 “阿姨,我是宋阮,您叫我小宋就行。” 靳女士对这个小姑娘越发满意了,好奇什么样的家庭能教养出来这么有眼色、不怯场的女儿。 听到自己喊老彭进来喝水,连老彭人都没见到,她就拎了两双拖鞋;再到自己一个眼神,她就主动适时介绍了自己。 “宋阮……宋阮……这名字真好听。” 靳女士默默念了几遍,最后得出结论:“小宋就见外了,叫小阮多好听啊。” “你,你不介意吧?” 宋阮连忙摇头,“都行。” 两人走到客厅,靳女士看到屏幕上的绿茵草坪,十分意外,“一个人还看球赛呢?” “我平时也没什么爱好。” 靳女士不着痕迹打量了一圈屋子,虽然面带微笑,但心里早就已经打算好怎么把沉觉揪到面前来臭骂一顿了。 你看看这屋子,她之前每次来都嫌色调太单一沉重,一点生活气息都没有。 可人家说他一个大男人,能住就行,哪这么多讲究。 可如今呢,不仅窗帘变成了清新的绿色,各种卡通可爱的榻榻米光是客厅就摆了三个。 电视柜那边还有花瓶、玩偶、画框,厨房的墙上也挂满了不同颜色的厨具、抹布。 靳女士不禁在心里回想:她上一次过来是二月份,如今是六月份,看起来两个人处的时间并不是很长。 她不说话的时候,宋阮心里直打鼓,开始悔恨自己手贱买了一堆有的没的东西。 平时沉觉嫌她幼稚,她还有些不服气。 可现在,她真想找个地缝钻下去。 “吃汉堡呢!” 靳女士的声音娇娇尖尖的,把宋阮吓了一跳,她都已经做好被念叨吃垃圾食品的准备了,可没想到靳女士却说:“它们家的薯条真是快餐品牌里独一份的,就算外卖凉了都很好吃。” …… 她原本以为,沉觉不在,她和他妈妈势必要来一出狗血剧情。 可万万没想到,沉觉的母亲会是这样随和且热情的一个人。 后来她们一起坐在沙发吃汉堡,看球赛,靳女士看不懂的时候还会问她,为什么这样判罚,为什么那样还不判罚。 宋阮渐渐松懈,觉得和靳女士相处竟然和同北佳她们的相处方式如出一辙。 她所想象的盘问、试探都没有发生,靳女士甚至连她和沉觉相处了多久都没有问。 -- 初夜 沉觉回到家的时候,屋里只开了几盏墙灯。 他轻手轻脚走进去,发现他的女孩躺在沙发上,缩成一团,似乎是睡着了。 茶几上有一瓶开了的威士忌,一盒没有开过的蘸酱,汉堡王的纸袋子躺在桌角。 走近的时候,他闻到独属于她身上的柑橘调清香,还有一股苦冽的酒味。 两者结合,令他的心一下就沉淀安宁。 他拿脸去蹭她,她被吵醒有些不满,皱了皱鼻子,和哈巴狗一样娇憨可爱。 脸颊红扑扑的,鼻尖泛着光泽,睁开的眼也带着朦胧的水雾,有些痴痴地望着他。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她喝醉又睡不醒的样子。 “沉觉。” “嗯。” 他拿唇去亲她,有一下没一下,像羽毛划过,惹得她有些痒。 “阿姨来过了。” 他深吸了口气,觉得心神荡漾,依旧细细密密、不知疲倦地吻着她的额头、眼睛、鼻尖、唇角。 “我知道。” 他第一次同靳女士通话这么久,足足四十分钟。 他故意不说了,明显感觉到她的不安。 “阿姨会不喜欢我吗?” 情动的男人专注于吮吸她白皙香滑的脖颈,半跪在地上,手攀上了她堪堪一握的细腰。 他叹了口气,翻身坐上沙发,双手抱着她让她分开腿坐到了自己身上。 “我妈很喜欢你。” 他不是在哄她开心,也听了一路靳女士说她们都做了什么,聊了什么。 靳女士是家里娇养长大的大小姐,结婚后又被丈夫宠着,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从来不屑逢场作戏。 他原本以为,宋阮听了这话会很开心。 可昏暗中,她沉默了许久,最后他摸到一手冰凉。 “阮阮?” 这下他一点旖旎的心思都没有了。 他突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宋阮变得特别容易掉眼泪,常常打得他措手不及。 过了一会儿,他低低笑了,随着她压力卸下变得格外欢愉。 “我妈真的很喜欢你,不要想太多,嗯?” 他略有厚度的手掌拂过她的背脊,哪怕隔着一层软绵绵的睡袍,灼热的温度也引得她不禁战栗。 她知道他不是在骗他,也感受得到他的喜悦。 但是她真的很想不合时宜的问一句:如果你妈妈知道我的家族有精神病遗传史,以及带有只传男不传女的疾病基因呢。 别说他们家的地位,就算是普通人家,大概也不能接受自己儿子和一个有满满基因缺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可能会发作疾病的女人交往。 更遑论结婚成家。 那天陆昂成和她说了诸多威胁的话,唯独那一句像是直接朝着她的心口开了一枪。 “你觉得沉觉那样的家庭,会让一个有潜在精神病的女人进沉家的门吗?” 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准备在他妈妈高贵的坐到自己面前、抛出刁钻问题时全盘托出。 只有主动出击,她才能以完美的姿态退场。 她不想委曲求全、没有尊严的去争取自己的爱情。 一如十年前,哪怕折断了自己的羽翼,她也要维持骨子里的骄傲。 可他的母亲是一个很好的人,并且可以不在意她是怎么进入她儿子生命的,亲口对她说:我曾经幻想过自己有一个女儿,就像小阮你这样的。 可她真的承受不起这份来得突然的厚爱。 她怕那些不堪的真相袒露时,靳女士和善的笑就变成了冰冷的刀。 与其如此,她宁愿那把刀一开始就对准心脏。 而不是给了她生的希望,又活生生地剥夺。 仿佛上帝跟你开了个巨大的玩笑:看,你多蠢,你就不应该奢求本不属于你的东西。 她柔软的发散落在他肩上和头顶,将彼此的脸置于一个幽小的空间。 他看到她挂着泪的睫毛,朦胧的眼,只觉得浑身燥热,体内有什么在极力鼓动着。 手在她腰侧轻轻摩挲,拨开一缕被打湿的头发,让一束昏黄的光落在她低迷的侧脸。 他的嗓音变得格外低沉喑哑。 “我想要你,阮阮……” 翘舌音含在唇间,如融化的棉花糖,甜软缱绻。 那双跃然于黑白琴键上的柔绵指尖拂过他的鼻尖、下颌,滚烫急促的气息扑洒了满怀。 她捧着他的脸,低下头去吻他。 吻得很仔细,在探索,在感受,没有任何技巧,全凭一腔情动,勾勒他薄凉的唇形。 仰头回应她的同时,尾椎处感觉到一阵明显的颤栗,直冲脑门,变成烟花炸开。 他反客为主,疯狂地吻她,掠夺她的呼吸,献出自己的温度。 她感觉自己暴露在湿冷空气里,却有层层滚滚的热浪翻卷着自己。 那种冰与火的极致交融,让她的眼神变得迷离。 在彼此的生命里,他和她的名字都不是第一个与对方建立联系的存在。 但在这个深夜,他们真正属于了彼此那片无人的荒野。 她的手插进他清爽的短发,痛得几度想要剖开他的头颅。 而他也不好受,一腔热血横冲直撞,眼底猩红一片。 无关情欲。 而是想到那些伴随她整个青春时代的龃龉言论,忽然觉得四下茫然,只想紧紧拥抱她,将她融入骨血。 之后沉觉突然想起这一夜,语气十分阴郁地问她:“你是不是想着睡完我就一走了之?” 宋阮很心虚,但她脸皮厚,十分镇定地回答:“嗯。” 那天晚上,她几乎昏死过去。 后怕想到自己险些被再次抛弃的男人一晚上要了她四次。 宋阮决定以后不说实话了。 其实人活着,学着圆滑一些总没错的。 -- 演讲 北佳最近很郁闷,因为她的“弟弟”回来找她复合了。 “你说他是不是期末考完了,闲的?” 宋阮正在卸妆。 她们刚结束一场巡演,下个礼拜准备到出省正式开始全国巡回。 第二站是辜宁市。 “我看你最近也挺无聊的,要是他有诚意就复合呗,反正最后你想甩他不也是一句话的事。” 北佳把手机一扔,指控她:“好啊,宋阮!好一个渣女言论,我刚就应该录下来给你家沉觉听!” 宋阮显然不吃她这一套。 她又靠过来,撒娇道:“我的好阮阮,你今晚陪我去spa好吗?我请客,我们还可以去看电影,青春疼痛片还是熊出没随你选!” 显然,北佳才是一个粘人怪,她从小到大做什么事都喜欢拉上至少一个人陪她一起,包括上厕所。 陆云在一旁笑:“也不知道当初是谁嫌弟弟黏人就把人家甩了。” 北佳一个眼神杀过去,陆云立马带上墨镜,底气十足地说:“我和我家数学老师有约,陪不了你,sorry啦。” 葛淳西推门进来,拿着一个本子拦着她签字。 “都先别走,把字签了。” 北佳蹭蹭蹭过去抢夺笔龙飞凤舞写下自己专门设计过的签名,对葛淳西说:“哎,师哥,现在整个团,可就你一个黄金单身汉了,采访一下此刻你的感受。” 宋阮皱眉,和陆云对视了一眼,“我没听错吧?” 葛淳西笑得慵懒,“你什么时候和你的大三弟弟和好了?” “刚刚。” 众人哄笑一堂。 签字的本子轮了一圈,最后到宋阮那里。 葛淳西站在旁边,看她拆笔、签字、合本子,一气呵成。 “晚上有空吗?” 宋阮抬眼,将本子递给他,没说话,两人就这么对视着。 “别误会,只是想问问你有没有空留下来,我和你再合一下结尾。” 宋阮歪头笑了笑,“今晚不行,他毕业典礼,我得去。” 葛淳西耸了耸肩,接过本子,上面还有余温和幽香。 “他毕业典礼你去干嘛?” “嗯……”宋阮站起来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说:“因为我没经历过,想去体验一下。” 算是一个比较幽默的回答,葛淳西的嘴角却有些苦涩。 可他很识趣,没再问下去。 北佳说,他就是太识趣了。 如果从宋阮加入艺术团开始他就表明自己心意,勇敢追爱,那么故事也许就是另一种结局。 一开始他也这样认为。 知道了她和C大建筑学院的高材生在一起的消息后,他几度懊悔,甚至动了要公开抢人的心思。 但后来他听说了他们的故事,就不再抱有那种幼稚冲动的行为了。 十年,换做是他,他绝对不可能为一个只在自己十五岁短暂出现过的女孩等十年。 也许,那段懵懂时期的年少心动,最终只是漫长生命里的惊鸿一瞥。 仅此而已。 * 路上堵车,宋阮赶到C大的时候,典礼已经开始了。 但好在沉觉让李成宇他们给她留了座位。 她穿牛仔裤和白衬衫,平底鞋,没有化妆,礼堂外的工作人员并没有拦她。 从后门进去,她弯着腰,为了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像贪吃蛇一样摸黑穿梭在过道。 好在是李成宇喊了她一声,不然她觉得这片区域的人都要注意到她了。 她心里有气,出了一身汗,埋怨沉觉怎么给她留这么中间的位子,早知道她刚才就溜到后排角落随便找个座位了。 李成宇知道她生气,本来想为自己兄弟说两句好话。 但宋阮不笑的时候,整张脸都是冷的,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 活脱脱的高贵美人,和某人如出一辙,绝配。 其实宋阮本来不想来的,毕竟他的毕业典礼和她有什么关系。 可最后还是架不住他床上要挟人的本事,她服软了。 北佳正在她们几个人的小群里晒照。 第一张:两只好看的手交握在一起。 陆云:啊啊啊! 葛淳西:无语。 明庆:恭喜…… 屏幕弹出来北佳的私信。 姓明的故意的吧,恭喜就恭喜,打什么省略号。 宋阮想了想,飞快敲下一行字。 可能这就是代沟? 北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群消息不断轰炸。 第二张照片:两张俊脸,站在桥边,手里拿着巨大的冰激淋。 北佳:这家冰激凌好吃,安利。 葛淳西:收到。 北佳:单身狗避雷,太大,吃不完。 小A:哈哈哈,西哥感受到了暴击。 小B:淳西连夜退群。 葛淳西:顺便退出艺术团。 陆云:啊啊啊,弟弟好帅! 宋阮看着满屏的文字表情包,脸上浮现淡淡的笑。 李成宇伸长脖子,见她专注力全在手机上,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不敢开口。 他拿出手机给坐在另一边的大哥发消息求助。 “怎么委婉提醒嫂子,觉哥要上场了。” 宋阮:今晚就去吃。 因为她鲜少在群里发言,突然冒个泡,炸出了不少人。 北佳:你家沉觉肯定不让你吃晚上冰激凌。 葛淳西:他们不是毕业典礼吗,结束后没有聚餐? 陆云:聚餐哪有女朋友重要。 经他们这一提醒,宋阮才回过神来自己今天是来干嘛的以及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李成宇正要开口,看到宋阮自己摁灭了手机,抬头看向舞台。 恰好主持人在报幕:“下面有请2017届全体硕士毕业生代表沉觉上台。” 不知道是不是宋阮的错觉,她进来这么久,都没听到掌声。 可此刻,山呼海啸般,震耳欲聋。 紧接着,她就看到一个身材颀长,气质清俊的男人缓缓走上舞台的演讲台。 她听到后座的女生叽叽喳喳,“好帅啊!” “可惜有女朋友了。” “人女朋友还是弹钢琴的,郎才女貌。” 宋阮听到这句话,嘴角扬起。 郎才女貌,多美好可贵的一个词。 他一身正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站在聚光灯下,从容不迫,随手调个话筒的姿势,散漫又随性,仿佛世界都在他脚下。 是啊,他一直都是想要优秀就可以让人仰望的人。 前面的二十分钟,他脱稿演讲,讲述了自己和这座大学这个专业的缘分,又表达了对未来职业生涯的规划和期待。 洋洋洒洒,说的陈词滥调,却不让人觉得枯燥。 之后是学生代表提问时间。 前二十分钟他收起骨子里的痞气和散漫,是以毕业生代表沉觉说话。 从第二十一分钟开始,他完全是以他自己说话。 这个环节本来就是为了缓解气氛迎合学生设置的,所以上来的第一个问题就令全场爆笑。 “想问一下沉觉同学,你刚才提及当初填报这所学校完全是看心情,后来考研其实想要去首都大的,但为什么最后没有实现呢?” “众所周知,我是保研上来的,免费的午餐,谁不吃。万一到时候我考不上首都大,我会觉得自己很亏死。” “哈哈哈……” 宋阮跟着大家笑了,但很快就撇撇嘴,暗骂:臭屁鬼! “大神也有对自己不自信的时候吗?” “和自信无关,主要是我这个人懒,不想再花费时间和精力去适应新的环境。” 他这个回答倒是让人有些匪夷所思,但他依旧一副淡然自如的样子,像是听不见底下的窃窃私语。 “那你有后悔过吗?” 沉觉的嘴角勾了勾,很快,他挺了挺腰板,俊朗的脸被灯光阴影勾勒着。 “我这辈子做过最不后悔的事,就是留在这座城市。” 宋阮原本想偷拍一张他的照片,可他这句话一说出来,她抬起的手臂就定住了。 全场静默,但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好奇,压抑不住内心的窥探。 过了片刻,舞台中央传来深沉的声音,回荡在礼堂上空。 “如果去了首都,我就不会和一个对于我而言很特别的人重逢。” 众人唏嘘,脸上怀着不怀好意的笑,最后听到有人不经话筒大喊:“是女朋友吗?” 宋阮怔怔抬起头,将掌中捂得滚烫的手机放下。 心跳如雷。 沉觉笑了笑,双手撑在话筒两边,徐徐开口:“算是一个对我影响很大的朋友。” 台下静了一瞬,随即零零散散的笑从四方传开,坐在前排的学校领导却是神色渐缓。 不羁如沉觉,可他也不可能在这么重要的场合风花雪月嘛。 沉觉却全然未觉,黑眸如星,继续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果不是她,我可能不会去参加中考,后来也不会考上我们全省最好的高中,最后被C大录取。” 哦,原来话题还是逃不过考学,沉大公子这是要说自己的奋斗史? 不过众人不会觉得无聊就是了。 因为他们万万想不到,沉觉会叛逆到连中考都要缺考的程度? “虽然不参加中考也是因为她。” 他耸起一边肩,神色有些无奈。 平淡的一句调侃引得大家越发好奇,目光灼灼盯着舞台上气质斐然的男人。 “她是转学生,当时大家都小,对插班生不太友好。而且对于她转学的原因也是众说纷纭,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恶语相向,在我们学校,几乎没有人愿意和她成为朋友。” “一开始,我也不愿意和她成为朋友。” “我那时候特别叛逆,上课睡觉、打群架、被请家长是家常便饭,所有人都很怕我。她在我隔壁班,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见她,是初三那个学期还没正式开始的时候。 暑假补课期间的一个下午,我中午去上网,迟到了二十分钟,被我们班主任罚站到走廊。 没想到有人比我还厉害,整整迟到了半节课。那时候,我们并排站在走廊,自然而然,我注意到了她。 当时我就特想问她,兄弟,你可真牛掰啊。但我当时没问出口,”他挠了挠额角,似乎有些懊恼,继续说:“因为我觉得和她说话实在很掉价。那时候几乎没有谁会老老实实穿校服,她倒好,大夏天的,穿那种不透气的肥大校裤站得笔直,特像那种认死理的好学生。” “我当时最讨厌好学生了,我觉得他们可虚伪。” 台下笑。 “可她看起来又特拽。我当时就想,你再拽,能有我拽?那时候,心里就较上劲了。” “真正有交集是有天我和我兄弟去教训人,在常去的那家网吧后面的小巷子,好巧不巧,被那个转学生瞧见了,这不得来个杀人灭口?” 众人哄堂大笑,不知不觉已经被他带入情节中。 “那天晚上我就发现了,人在校外根本不乖。好孩子谁大半夜去网吧啊,而且她穿得特非主流,还打耳洞哩! 人家可是一点都不怕我,我都来不及威胁她,她就很镇定的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结果第二天,我们就在班主任办公室遇见了。” 宋阮听到后排的女生低声交流:“是那个转学生告的密?” -- 够运 “我那时候就想,要是她告的密,我一定要让她吃不了兜着走。谁不讨厌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小人。可她进办公室后,那个被我们教训的小子像看见盟友一样要她指控我们。 我当时拳头都准备好了,要是她多嘴,我能当场就给她打趴下。” “可她居然说自己当晚压根没出现在哪家网吧。很奇怪,她这样说,我又觉得她挺没种的。” “后来,我们又在酒吧碰见了一次,我本来以为她有多厉害,可差点被人捅了都不知道,还是我救了她。” “那时候我就想,大家各自救了对方一次,算扯平了吧。后来越相处,越觉得我们是同一类人,骄傲、狂妄、不服管教。” 说到这里,沉觉的声音已经微不可察的低沉下去。 “她可以陪我一起飙车,一起逃课,做尽离经叛道的事。虽然我们变成了朋友,可学校里对她的流言从没有停止过,对此我很无力,觉得没有任何办法让她得到安全感。 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有人诬陷她,联合起来孤立她,中考前两个月,她突然消失了。” “我觉得自己很没用,明明知道她遭受了什么,承受着什么,却没有拯救她。 以前她问过我,和她那样一个声名狼藉的人沾上关系,不会后悔吗?我说不会,我只是听从自己内心向她靠近。” “虽然她从来没直接说过,但我知道她一直害怕她会影响到我。她知道我家里对我寄予的期望很高,所以之后我每一次打架,她都会拦着我,试图和我讲道理,生怕我出事自毁前途。 可那时候我太冲动,剃头挑子一头热,只想着讲义气,为兄弟出头,觉得天奈我何,没听她的劝。只是没想到,后来再也没有人劝我,担心我的未来。” “她的离开对我打击很大,我开始痛恨那所学校的人,痛恨那些以整肃校风为名逼走她的伪君子。那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昏暗的,不知道学习考试到底是为了什么。考前一个月,我都没有去学校,每天都泡在酒吧醉生梦死。 但有一天晚上,就在那家网吧后面的巷子,我看到一个男生要去打人,他女朋友拼命拉住他,哭着求他,说你不要命了,你打死了他是要坐牢的,你还这么年轻,将来还想去当兵,有了案底,当个屁的兵! 当晚我就打电话给我朋友,让他帮忙领取我的准考证,还有她的。” “我曾经幻想过,和她考取同一所高中,我们继续在一起,继续目中无人,继续放浪不羁爱自由。我相信她也曾经这么想过。我想,她肯定希望我的人生是光明的,在与她重逢之前,我不想让她失望。” 后来的气氛变得沉重,台下寂静一片,沉觉忽然偏了偏头,深不可测的视线似乎在寻找什么。 “在她离开前被她撞见我打架后,十年,我都没有再和人动过手。为的,就是想有一天当我找到她的时候,可以用这样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虽然是迟到的醒悟,但我做到如她所愿。不让她失望,每一步都走得光明清白,登峰造极。”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亮光后,便似乎停滞住了。 “幸好,老天眷顾,让我重新遇见了她。让我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这十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偌大空旷的礼堂,电流声音丝丝入耳,他却只听到自己轰隆隆的心跳。 倏忽,他站直身体,挺拔修长的身型立在那束洁白的聚光灯中。 “我其实是想和大家分享一下,一个人要往前走,往高处爬,最重要当然是要靠自己,你想要什么样的成就,什么样的生活,就去争取。如果坚持不下去了,就想想初心。” “某个人、某件事,都可以成为你的信念。” “今天对于各位来说是个很重要很特别的日子,对于我而言也同样是。我其实没什么神的,谁都是义务教育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 “但是在我即将迈入人生下一个阶段之际,我想感谢我的恋人,感谢她十年前出现在我的生命,感谢十年后她依旧在,见证我的荣光。” 时间就像停止一般,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种怪异的死寂。 大概过了十几秒,雷鸣一般的掌声伴随此起彼伏的惊呼声响彻礼堂。 大家交头接耳,脸上震惊之色经久不散,晕头转向地寻找着什么。 李成宇觉得自己腿脚都麻木了,脑中的血液飞速流转,机械似地举手拍掌。 他从来不知道,毒舌冷酷如沉觉,竟会做出在毕业典礼上深情表白这种事。 如果不是他最后那句话,恐怕所有人都会认为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那个转学生,是个男生,和他不过是年少惺惺相惜。 他扭头,身边的人,早已经泪流满面。 美人落泪,我见犹怜。 高冷矜贵的女人,也抵不过这样的浪漫啊。 李成宇心里惊羡着,别人的青春和爱情,惊心动魄,荡气回肠,主旋律终究是美好啊。 散场音乐从音响里振发出来,穿过经久不息的掌声,环绕在上空。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秋风即使带凉,亦漂亮…… 深秋中的你填密我梦想,就像落叶飞,轻敲我窗。…… 冬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天空多灰,我们亦放亮……一起坐坐谈谈来日动向,漠视外间低温,这样唱…… 能同途偶遇在这星球上,燃亮飘渺人生,我多么够运…… 无人如你逗留我思潮上,从没再疑问,这个世界好得很…… 夏季昼长夜短,典礼结束时外面的天还没有黑完。 大片红霞徐徐铺展,市井喧哗,又一代人的青春走向了新的终点。 沉觉从礼堂直奔校门口,他的恋人,早就已经站在那辆黑色别克旁边等待。 一身长裙,青丝垂落,安静美好的背影仿佛融入漫天云彩,成为一副时光画卷。 沉觉走上前,从后拥她入怀,手臂圈在肩前,下巴抵在香软的发顶上。 她笑了笑,微微偏头,抬手握住他的小臂。 “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来着。” 他从来没告诉过她,被罚站的那个烈日下午,他就已经注意到她了。 “没有,当时连你正脸都没看到。” 她没说话,脑海里全都是他刚才站在聚光灯下说的一番话,久久挥之不去。 “我的准考证呢?” 他弯了弯腰,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处,闷闷笑了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问你呢?”她有些不耐烦了。 那么多的话,他从来没有当她面说过。 总是被他耍得团团转。 “想要?” 他在她转身的瞬间搂紧她,不让她挣脱,玩味十足地挑了挑眉。 冷不丁的,她踮起脚尖亲了亲他的嘴角。 同样不甘示弱地仰头回望他。 对视几秒后,他眸色沉沉,低头狠狠吻住她。 她抬手搂住他的脖子,尽情投入,和他一起加深了这个强势又缱绻的吻。 梧桐树下,霞光漫漫,一对养眼合拍的情侣情不自禁的在亲吻,宛如童话。 湿热的唇贴着她的脸颊,“拿另一张证来换,我就给你。” 她忽然笑了,眉眼弯弯,抱着他的手臂,想了想,说:“我想吃冰激凌。” “行啊,不开车,走着去。” “啊,不想走。” “你都坐着弹了一天钢琴,该走走了。” 她皱了皱鼻子,放慢脚步,俨然有耍赖的嫌疑。 他往前走了一步,弯腰把手伸到背后,然后目光坦坦注视着她。 她跳上去,被他稳稳接住的一刹那,两个人的心跳都贴合到一处。 “沉觉,你还想不想看我弹琴。” “要到外地巡演了吗?” “嗯,辜宁场,你去看吧。”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头,语调轻轻:“我希望你去看。” “这算是家属随队吗?” “我可没答应你什么。” “我也没说要你答应什么啊。” 她的唇角抑制不住上扬,作坏揪了揪他喷过发胶的短发。 在他背上抬头的一瞬间,满街的灯光纷至沓来,这座城市的夜晚多了另一种色彩。 那年深秋,他们牵着手,漫步在夕阳里。 情深诚挚的少年,在为她唱歌。 经年别去,四季更迭,他们身边都是同一个人。 多么够运。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