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君一笑苍黎生》 第一章 「殿下。」杏花手里攥着匕首,树影斑驳下,手微微颤抖,怯懦的瞄向我,「小的想了想,还是觉得这法子实在不妥。」 我粲然微笑,软声哄道:「人间有云,万事起头难,你先往我脸上画一刀,剩下两刀就不难了。」我灵机一动,「啊,最好往眼窝上桶,划过鼻樑,劈到右脸,这样显眼点。」 「不行!」杏花脸色发白,短刀掉到地板上发出鏗鏘声响,她屈膝跪下,「小的怎敢对尊贵的上神殿下如此踰矩,您就算罚我上诛仙台,也好过这等僭越之事。」 不就往脸上划两刀的事儿吗? 我仰天叹息。 早知怀瑾素来一板一眼,本君就不该用她底下的婢女! 如帝座所言,上行下效,有什么样的主,有什么样的狗。不,该是什么样的狐狸。 这下好了,杏花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露出赤红色的耳朵和尾巴。这还能办什么事? 不过,本君一向自詡是所有上神里最好脾气的仙。 我撂过裙摆蹲下身捧起她的手,「知道了,既然你愿上诛仙台,也不愿为之,那本君也不好勉强。」 杏花眼眶含泪:「青君殿下??」 「没事。」我拍拍她的手,瞭然道:「只要你待会在公子马车路过时,一脚把本君踹下悬崖就可——」 「万万不可!」杏花收回手,又缩回地上,「这崖至少有十丈高,殿下摔下去不说流血擦伤,要是伤及骨子,杏花就算碎尸万段仙元俱散也赔不上万分之一。」 我一把火窜上来,「你不弄出点皮肉伤,公子会心疼我吗?」 「虽说如此——」她举起三指,发誓:「小的愿为殿下上刀山下火海,但伤害上神此等悖逆礼法之事,请??请容小的回绝!」 礼法!礼法!礼法! 听到这两字,气得我差点一脚踹到她脸上,在王母娘娘什么不学,偏偏把这等迂腐规矩视若生死,迫在眉睫,竟没一个中用! 我拂袖站上崖顶,十丈崖下是一条大路,按命格老子那的本,帝座转世投胎的凡身将在午时路过此地,眼见再一刻鐘就要到点了,难道还是只能靠本君吗? 但本君素来怕疼。 哪怕只是烫着舌尖,我寧可五百年不碰热茶。要我自伤,要是打得轻了,可怎么办? 本君低眉苦思。 微风徐徐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银柳自山腰爬坡上来断断续续的呼唤声。 「青君殿下!青君??殿下??」 我咂了咂嘴,捏了个仙诀,让强风将她捎上我面前,她气喘吁吁的跪倒,「银柳参见青君——」 「说重点。」 银柳吞了口唾沫,「有、有人昏倒在百药堂了。」 本君斜睨了她一眼,「百药堂是医馆,医馆没个人昏倒伤残的,你让他们来堂上耍花枪吗?」 「君上说得有理,只是??」 「只是什么?」 银柳结结巴巴地说:「只、只是那人是、是您,您在找的温家二公子??」 -- 第二章 本君原身是隻狐狸。 因为银色蓬软的皮毛和水晶葡萄般的紫色眼珠,有擅饲养灵兽的神仙初见,煞是惊艷,便为我族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名唤紫鳶,紫鳶狐。 我族也算是仙狐的一种,生来就自带仙根,一两百年即能幻化成人,千年后从老嫗到幼童弹指即变,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按理,仙狐养气修行,再苦者万年后也能飞升成仙。可天意如刀,我族仙根乃所有仙狐中最薄弱的。 据传,祖上有辈在太上老君底下修行百万年,连个仙丹也没化成,万念俱灰下竟偷了老君的金丹服下,这恰如给婴孩服下万年高蔘,吐出来还不打紧,但金丹不是凡物,千万年才炼得一颗,没人知道服了金丹会如何,更不知道服了金丹的紫鳶狐会如何。 但传闻,那前辈最后因仙胎无法承受,补气的金丹起了反噬,仙身炸裂成四散的肉屑,仙元瞬间腐朽,化作尘土,散乱飞扬,竟是连一丝魂魄都没能留下。 自此,神仙便只把我族当作一般灵兽豢养欣赏,祖辈上也不再有人妄想成仙,毕竟谁也不知道成了仙是否就比吃饱睡睡饱吃,扑蝶玩耍的生活愉快,更何况弄不好就得赔上条狐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但其他仙狐却很看不起我们,连狐妖不惜旁门左道都要成精,就我们成天好吃懒做,不思进取。 但本君从来都认为,要不思进取,也要有不思进取的命。像本君一样翻个滚都能得着一眾仙君怜爱的可不多见,不信咱们滚个一圈来试试? 我这想法持续了上百年都没变过,直到天命眷顾,让我遇见了苍黎帝座。 那是一个朗朗晴日。 我在紫微星君的府邸墙角挖出一个洞,那洞直通凡间的一座山,山里有许多珍奇异兽和参天大树,特别的是那的树专长一种圆鼓鼓的红色鲜果,外表平凡无奇,硬得像石头。可用爪子一切开,里头会流出金黄色的汁液和果肉,味道酸甜可口,和天上嚐到的都不相同。 趁星君不注意,我已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凡间的季节不比仙界的光阴如云,人间一年不过天上一日。可这回,我算准星君赴宴的时辰正是山上果实纍纍之时,待星君后脚踏出府邸,我前脚鑽进洞口,乘着风,计画再嚐一遍那奇异果实的甜美滋味,最好还能多摘一些回来存着,留个念想。 虽说我原身是隻狐狸,但自带仙气,一般飞禽走兽不敢随意靠近,正好便宜了我,我欢快的撒开腿奔前跑后,把摘来的果实堆成一座小丘。我就在小丘顶上埋头大快朵颐,忽然颈后皮毛一紧,我腾空被提了起来。 我没反应过来,待看见那人的面容,本君顿时嘴都松了,半片果肉落到地上。 那是本君看过最好看的神仙。 剑眉星目,英姿颯爽,青色长袍绣着金铜色暗云纹,周身散发一股浓厚的纯澈仙气。 俊秀的面容唇角浮起浅浅一笑,清澈的嗓子道:「我还想这山里的果实怎么连年歉收了许多,原来是被你这小狐狸给偷食了。」 我扭动身子从他手里挣脱。 尾巴朝地滚了一圈化做人形,我尚记得我变成一个白衣少女,外罩綺罗衫,银发如瀑,紫眸闪耀。每每现身,纵使玉帝也不免露出惊叹的神色,连族里的长老都夸我是歷来生的最别緻的紫鳶狐,可眼前这人眼梢抬都没抬,彷彿只是看见一隻再平常不过的妖精变戏法。 我为狐向来敢做敢当,我扬起下巴道:「就是我食的,你又能奈我何?这山里的果子又没署上谁的大名。」 他指尖凭空一挥,一颗果子躺在他手上,「这果子叫琉璃果,是这琅琊山才有的果子,既可补充精力,又耐存放,瑯琊山上栖息的生灵多半靠这果子过冬。你是隻仙狐,这吃了于你并无多大益处,你又何必和它们争呢?」 它们? 我环顾四周,果真让我瞥见几隻野兽窥探的眼神,我眼眸一瞪,它们又全把脑袋缩到草丛堆里。 「因为好吃,所以想吃,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不成?」 「嚐个几口倒是无妨,但你把这山里的果子全摘光了,鸟兽无法过冬,到了春天,山下的凡人便无可狩猎,环环相扣,有多少人为此烦恼,难道你就不曾想过?」 本君理直气壮的说:「不曾。」 「那于私,难道你就不想积些仙德?」 我双手环胸,忍不住失笑:「我又成不了仙,积什么德?」 「哦?」他微微抬眉:「你怎么就成不了仙了?」 我讶然。 我在他的视线下绕着他转了一圈,「你??不知道我是谁?」 「你的脸上没写你的名字。」 我抓起一束银发,睁大眼睛给他看,「看了这发色这眼睛,你真不知道我是谁?」 他负手摇摇头。 我凑到他面前,眼睛咕碌咕碌打量他:「这就奇了,全天庭没人不知道我是谁。你是从哪来的?新晋的神仙?」 「在这。」 我跺跺脚下的泥土,「这?这是哪?」 「瑯琊山。」 啊,原来是这的土地神啊。难怪不知道我族的名号,毕竟紫鳶狐只能在天庭中见着。 我霎时了然,于无知之人,自当宽容,我口气柔和了许多,「我乃紫鳶狐,紫鳶狐是成不了仙的。」 「是谁说的?」 「眾仙君都如此说道。」 「所以你是因为旁人皆说成不了仙,你就不成仙了?」 什么成不成的?这新晋的神仙说话像打太极,绕来绕去,我脾气上来,声音不自觉就略高些:「就跟你说成不了了!成不成仙哪是我说了就能算的?」 他眉眼微弯,「确实,成不得了成仙不是谁说了就算的。那他人所说也未必准确。」 我语塞。 那是本君几百年来头一回哑口无言。 那琉璃果在他手里拋啊拋,「既如此。像你如此识货的小狐狸,能摘得了这满山的琉璃果,也定能成为了不得的神仙。」 我怔忡,呆呆地问:「凭什么?」 他将那果实放在我头顶上,「凭此为景晨宫苍黎帝座所言。」 那便是本君和帝座的第一次相见。也是本君的起点。 从一介中看不中用的仙狐,成为天庭千古以来以灵兽身份晋升的第一位上神。 本君名唤青君,只因帝座名里有个苍字,又爱穿一身青衣,命格老头儿那套名号犯忌不犯忌的,本君甩在一旁,大笔一挥就定了。自那百年后,各路神仙都喊我青君,或是如怀瑾这般喊我: 「郎寧殿下。」 -- 第三章 帝座曾经的凡名姓郎,郎君先。 彼时我只是灵兽,没有名号。我还原真身蜷缩在帝座怀里,前脚扑在红木桌上,帝座笔尖沾墨,在宣纸上一挥,一个「寧」字豁然浮现。 帝座抚摸本君的耳朵娓娓道:「寧,乃祈求平安、安定之意。成仙之路颠颇难行,少不了要吃些苦头,取名虽避不了劫数,可本座每唤一次你的名字,便有祝福之意。你在本座门下承我姓,从今以后,你便叫郎寧,我唤你阿寧,如何?」 我跳到帝座肩上,舔了舔帝座脸颊,心中满是欢喜。 从那至今,只有帝座一人唤过我「阿寧」,些许知悉者仍唤我青君,数来算去,也就怀瑾和握瑜这般熟稔些的会喊我郎寧。 怀瑾握瑜俩姊妹皆是修行得道的金色天狐,天狐一向最是鄙视我族,在本君入景辰宫后更是厌恶,在背后常嚼帝座的舌根,说帝座是鬼迷心窍花了眼,把癩蛤蟆看作天鹅,牛粪以为鲜花。 本君盛怒,数次想把那些长舌的拖出来打一顿,可帝座不许,我只好想别的法子给他们使绊子。久了,他们背地里还是说,但瞧见本君是能躲多远就多远,可怀瑾握瑜从不避讳,千年来,自我在帝座门下修行到晋升上神,她俩时不时就会来拜访,来时总会带上些在西王母娘娘那当差得赐的蟠桃,配上崑崙的天山茶,别有一番风味。 怀瑾知我避世景晨宫,少与其他神仙往来,便常与我说些他界的趣事或神仙的八卦,这说着,那非离不疾不徐的走上来,端端正正地奉上一叠写满的纸,「师父,非离把今日的功课都完成了。」 本君放下咬了一口的蟠桃,以巾拭手,接过纸张细细研究。 怀瑾在旁瞧了一眼,「不愧是郎寧殿下亲授,非离公子这字犹劲有力,气势非凡,小小年纪便颇有大将之风。」 怀瑾这话甚得我意,可面上我还是谦虚道:「十五岁也不算小了,帝座这年纪都能领军除魔了,哪怕是我亲授,也不得殿下的万分之一。」我翻过纸,「哪,这『木』字较其他字虚浮无力,显见你踌躇动摇,心志不定,搬张凳子到这桌上再写一百遍。」 怀瑾拂袖掩笑,恰好让本君馀光扫到,「笑什么呢?」 她摇摇头,「想起当年您也是为了个『之』字,写了一万遍,差点没掀了景辰宫乾坤殿的顶。」 「殿下那时哪是想掀乾坤殿的顶?」握瑜走上台阶笑道,「怕是想砸了东海龙宫的王殿吧。」 本君冷笑。 「谁让那老头没事儿不好好在水里过活,想给帝座寻个乾妹妹。」这八千年前的事,想到就让本君来气,想拿方才咬一口的蟠桃,发现碟子上空无一物,我随手再取了一颗。 怀瑾看了看在旁磨墨的非离,「相较之下,非离公子倒没有您这般脾气,更像帝座那般沉稳些。您去趟极东海岛降魔,还能捎个徒弟回来,也是一番缘份。」 「何尝不是呢?」握瑜提起茶壶添了些茶水在我杯里,「刚刚无论我说什么浑话,公子1句也不回答,聚精匯神的写着呢。想见我是殿下的友人,也不好意思赶我,刚刚那个『木』字怕就是因为我差点摔了殿下的宝贝瓷器,这才迟疑的。这罚该算我的。」 我摆摆手,「哪来什么宝贝瓷器,都是身外之物。你不必替他说话,该罚就得罚,作为修炼也是好的。」 「殿下说的是。」握瑜拱了拱手,「但我有一疑问,为何公子名叫非离,我以为按殿下的性子,会取帝座的第二个字,唤作阿黎才是。难道是因为殿下特地去到那极东之岛,却未寻见帝座的消息不成?」 本君捧起茶杯的手颤了颤。 这事握瑜说对了三成。 十年前,有传闻道,极东之岛上有一缕纯澈仙气。 能有如此气息的,无非上神以上,天庭里上神阶级以上的屈指可数,无可不试。因此我千里迢迢赶到极东,花了三天三夜灭了那岛上的魔兽,最终在沼泽寻见一丝熟悉的气息,微弱却鲜明,但当我奔到水边,气息顿失。 我在周遭徘徊许久,仍是一无所获,只在茂盛的水草边上找到仍是婴孩的非离。 「此离非彼黎,帝座是帝座,非离也只是非离,怎能混为一谈?」我啜了口茶水,觉得无甚滋味,「本君乏了,你们今日先走吧。」 怀瑾和握瑜互看一眼,怀瑾先站起身鞠个躬,「握瑜不经事,无意提起殿下的伤心事,还请殿下恕罪。」握瑜在旁欠了欠身,怀瑾续道:「可握瑜此言也是为殿下着想。」 我蹙眉,「此话怎讲?」 怀瑾朝握瑜瞥了一眼,握瑜清清喉咙道:「全天庭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青君殿下您为寻找苍黎帝座耗费多少心力,甚至不惜与玉帝翻脸,不司职位,不求晋升,眾仙谈及此事都说您终有一日会??」 「会什么?」 「会??」握瑜抿了抿唇道:「会走火入魔。」 轰隆声响,石桌瞬时裂成两半,非离停住笔,笔尖的墨汁在纸上染成一朵花。 本君吹了吹指尖。可惜了这女媧赐的青莲石。 握瑜身上扑了一层重重的灰,动都不敢动。怀瑾拍了拍裙襬走上前来,「殿下息怒,怀瑾知您寻人心切,帝座下凡歷劫已两千年有馀,仍杳无音讯,殿下是否想过冥司的灵文帝君所言为真?」 「怀瑾。」我闭上眼,揉揉太阳穴,「事到如今,难道你要再提起帝座下凡为狐妖所魅转生为魔的传闻?本君当时就已在大殿上说过,若再有人用此等妖言污衊帝座,本君定会割下其舌,让他永世无法多言。」 「若这并非全是妖言呢?」我睁开眼。 怀瑾续道:「殿下可还记得怀瑾曾与您提过的一桩奇事,紫阳君?」 我扬起眉,「你是说那在凡间游荡的魔?」 「正是。」 这魔据说俊秀无双,迷惑无数闺房女子为其出走,却总在夺人魂魄前喃喃道:「错了。又错了。」便放回女子。如此反覆,无人知晓他究竟有何目的?什么错了?而什么又是对的? 本君不解,「这与帝座又有何干?」 怀瑾循循说道:「这魔一不摄人魂魄,二不滥杀无辜,反倒消灭不少地方上作祟的妖精鬼魅,其法力之强大虽不及帝座当年万分之一,可无论佩剑招式皆与帝座有几分神似。」 我不屑地笑,「这等人许本君也猜测过,要真如你所说,那破军星君、真武元君还有那守东门的青龙神君岂不更像?」 「可他们胸口都没有两道十字伤疤。」 本君一怔。 「青君殿下与帝座共处万年,与帝座朝夕相处,想必比谁都要清楚,任何人能模仿帝座的形象,却绝不能仿造帝座胸口的那两道疤——」 那当然,因为??因为?? 我站起身,情不自禁地抓住怀瑾的肩膀,动情之馀,免不了气力稍微大了些,握瑜上前抓住我的衣袖,「他在哪里?是凡间?还是魔界?」 怀瑾回抱本君,柔声道:「玉帝託人使其进入轮回道,现在他已转生投胎为人。」 我的声调近乎癲狂,「何名?何姓?住在何处?」 「仙家名门中兰河温家的二公子,温言。」 「此话当真?」 怀瑾坚定地望向本君,「值得一试。」 于是,才有了开头这般故事。 -- 第四章 这是两千年来本君最雀跃的时刻。 比帝座三千三百年前为庆祝本君诞辰,自广寒宫讨来玉兔让本君追着玩儿还要喜悦。我恨不得立刻下凡奔到帝座身边,但怀瑾阻止了我,她恭敬道:「殿下,您既无身份,也无帮手,现下出现,怕是扰了命数,命格星君那发现是小事,要是耽搁了帝座飞昇才是大事。」 本君听了觉得甚是有理。 这事便由怀瑾安排,怀瑾替王母娘娘办事多年,功力自是不在话下。本君稍事等待即可,果然,不多时怀瑾便传信来道。 不久前,现世一名神医功德圆满,魂归西天。他生前云游四方,名号响遍天下,但无人知晓他有位亲传医女,继承神医名号,在深山开设医馆,名唤——百药堂。 而这医女正是本君要唱的角儿。 狐仙一向擅医,更遑论本君已晋升上神,医术更是炉火纯青,怀瑾知我许久无行医,这次让本君干回老本行,不错不错。挑的位置也贴心,这百药堂坐落的深山恰是本君与帝座相遇的瑯琊山。 下界前晚,本君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到景辰宫外的栏杆上吹风。忽然,后面有个声音唤师父。非离穿着白色中衣站在门槛后,个子尚不及柱上的雕龙,本君飞下栏杆携起他的手,「怎么起了?本君吵醒你了?」 他清脆的声音朗朗道:「师父不在,非离不习惯。」 我微笑,牵着他的手走回寝殿,在云床上盘腿坐下,「不习惯也得习惯,明日本君就不在这宫里了,交办你的功课要好好完成,若有何事便找握瑜,知道吗?」 「非离就不能和师父一起去吗?」 我想了想,「也不是不能,只是你年纪尚小,心志不坚,该当全力修行。本君去去就回,不妨事。」 非离低下头,眉头皱起。 这表情本君见过许多次,这孩子若有话想说却不知应不应当说,便会摆出这副模样,「有何事想问?」 「师父为何为我取名非离呢?是因我不如苍黎帝座?」 本君拉近他,「苍黎帝座天生仙根,驍勇善战,能文能武,年纪轻轻就同父神讨伐魔族,平定四海,使三界安然。你年纪尚小,日子还长,以后成就犹未可知。哪有什么如不如的?」 「那您失望吗?」 我伸出指尖,抬起他的下巴,「本君看起来像是失望的脸色吗?」 「不是。」 本君灿然而笑,戳了戳他的额头,「那就对了。本君在文笔造诣上不如帝座,本君才想先取个小名,将来再让帝座为你想个正式的名号。」 「那非离的意思是?」 本君手撑下巴,「你一向聪慧过人,难道领悟不出?」 「非离,非离。」他眉眼舒展开来,「永不分离。」 「是了,」本君握紧他的手,「非离,非离,永不分离。若不是得着你,本君这些日子不知该有多无趣?」 他展颜笑道:「师父其实就是想找人嗑瓜子说个两句,顺便做些您不惯做的杂事吧。」 我轻轻拧拧他的脸蛋,到底还是这跟在身边的小兔崽子最懂本君。 非离爬上云床,本君替他盖上被褥,斜躺在他身边哼歌。非离忽然道:「非离喜欢师父取的名字,不想改成帝座取的名字。」 我失笑,「好,不改就不改,咱们非离喜欢就好。」 「师父,帝座会喜欢非离吗?」 「那当然了,帝座是八荒六合中最好的,当然会喜欢你了。记不记得师父说过的,帝座心怀怜悯大义,仙界安稳后仍以身救世,下凡歷劫五次——」 「直到第六次。」 本君敛下神色,抚了抚非离的额头:「是。」 待到明日,这两千多年的谜题终于能有个结果了。 可如今想来,是本君想的简单了。 早知今日,说什么也该把非离带下界来,这命格老头的本没一个靠谱,枉费本君在崖边守候大半天不说,怀瑾底下的侍女一个跪在地上不敢动手,一个传令结结巴巴。现下帝座的凡身居然还受了伤? 差点没让本君气得一口老血吐出来。 银柳一派天真烂漫的问:「殿下,这下咱们救还是不救?」 「不救你乾脆现在去堂上耍花枪,顺便砸了本君百药堂的招牌!」 本君指尖凭空画阵,将我们仨带到百药堂后院的厢房,一落地,我提起裙摆直奔大堂。一见不得了,大堂上乱得像一团糨糊,侍女们捧着水盆和染红的巾帕进进出出,几个彪形大汉吆喝声此起彼落。本君拂袖,四两拨千金,直捣中心,啪嚓一声撕开那人的衣襟,两道十字疤痕映入眼帘,仔细触摸还有些起伏不平,就如过去本君每夜蜷缩在帝座怀里入睡时感受到的肌肤如出一辙。 本君忍不住湿了眼眶,没注意到对面的小廝朝我大喊:「哪来的野女人竟敢非礼我们公子?当我们兰河温家吃素的吗?还不快找百药堂的神医来!」 本君收起情绪,清清喉咙,「本君??在下就是你要找的神医,刚刚我已经确认过伤口了,你们公子无事。」 「无事个屁!你个庸医,咱们家公子伤的是腿啊!」 「??」 ? 帝座所言甚是,凡事惟熟能生巧尔,「因此应日日修炼,一刻都不可懈怠。」 今日,本君算是领教到了。 不过本君也不是被吓大的,面无表情唤来莲花、桃花和辛夷几个人把公子抬到里头的厢房里,银柳杏花递上剪子、布带,顺势挡住本君的身影,本君念了个诀,缠上绷带,放下剪子,一气呵成。 甫对本君嚷嚷的小廝愁容满面,不管桃花、辛夷怎么挡,硬是扑到床榻边,「咱们公子怎么样了?这腿还有救吗?兰河温家就剩咱们二公子一个传人,可不能有个万一啊!」 本君神色肃穆:「你这乌鸦嘴再继续叨念,就算你们公子无事,迟早也会被你咒死。」 那廝立刻闭上嘴巴。本君在银柳服侍下坐下,「其他无关人等滚出去,你,留下来。」本君使了个眼色,其他人一哄而散,只剩那小廝囁嚅的站在我跟前,「说,你们公子怎么受的伤?」 那小廝欲言又止,刚刚的气势在本君面前一息全无。 我沏了沏茶,「说吧,你不说,我就缝了你的嘴,让你再也说不了。」 那小廝大起胆子,「不、不是思源不说,是怕我说了,姑、姑娘您不信。」 「我信不信,也要听你先说了才能下决断。你们在路上发生了什么?」 思源吞了口唾沫,壮士断腕般道:「我、我们在路上遇到狐妖!」 -- 第五章 「狐妖」两字一喊,气氛顿时凝结。 本君揉揉眉心,「你何以判定是狐妖?」 「小的亲眼看到那女人露出了狐狸尾巴和耳朵!」他大声喊道:「那卑劣的妖货想摄人精魄,瞧见咱们公子起了歹念,就、就想??」 「就想拿你家公子魂魄来修炼?」 「没错!」 「放肆!」我拍下旁边矮桌,「兰河温家可是仙门名家,不是寻常百姓,温二公子更是修道之人,岂会上那妖精的当?你打从进堂就屡屡对本君大声嚷嚷,我看你才是心怀鬼胎,来人!把这小人关进柴房,米水不予,本君看你有多少能耐!」 银柳直接往思源嘴里塞上一块布,五花大绑,跟杏花、莲花、辛夷四人拖走了。 这下本君终于清间,得空好好端详帝座的凡身。 本君小心翼翼的坐在卧榻边,两千多年了,整整两千多年。 帝座转生的凡身虽没有当年的凛凛仙姿,但眉目如画,面容英气,确有几分帝座的影子。本君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描过他的脸庞,顺着下頷到脖颈,他的胸口依旧敞开,两道明显的十字刀疤刻在左胸膛上,我贴上他的胸膛,感受到里头擂鼓般的跳动的心脏。 这真是帝座的凡身,有趣有趣。 本君闭上眼怀念过往岁月相枕而眠的时光,忽然,一个煞风景的声音脆生生道:「殿下,您这是在吸取温公子的阳气吗?」 本君猛然睁眼,诧见桃花木头似的杵在门边。本君缓缓起身,咳了咳,「忘了称呼吗?这可是凡间,你该称我姑娘。」 「但姑娘你刚刚自个儿也称自己本君。」 我眨了眨眼,「有吗?」 桃花双手交叠,捏嗓子,煞有其事地模仿起来:「你打从进堂就屡屡对本君大声嚷嚷,我看你才是心怀鬼胎,来人!把这小人关进柴房,米水不予,本君——」 「行了!行了!」本君喝道:「为什么一伙人里只剩你留下?」 「杏花姊姊说我笨手笨脚,不会问话,就命我留下来供姑娘差遣。」 本君蹙眉:「你笨手笨脚,能受我什么差遣?」 桃花一本正经的思考,「虽然我是笨,但很能吃。」 「多能吃?」 桃花信心满满地说:「两刻鐘一篮果子绰绰有馀。」 呵。 本君乐了。没料到怀瑾底下还有这般侍女,有趣有趣,本君朝她勾勾指尖,「你,过来床榻边。」 桃花听话地踱过来。 「本君今日与你有缘,顺手教你几招,未来或能助你一臂之力。你瞧这公子何如?」 桃花探过头,看了看,「温公子眉头紧皱,盗汗不断,看起来很是痛苦。」 「你觉得原因为何?」 「因为姑娘的医术没有用。」 本君半空跌了一跤,厉声道:「本君可是上神,是仙狐中最高位等,本君的医术要是无用,那就再无他人有用了,懂了吗?」 「懂了。」桃花受教的说:「姑娘是最最厉害的。」 那是自然。 「把公子腿上的白布解开。」 「为什么呢?」 「你吃得多,力气必然不小,你解开我们才知道底下是什么东西。」 桃花疑惑:「所以姑娘也不知道吗?」 嘖。 我清清喉咙,「本君乍见帝座凡身,方寸大乱,又有他人阻挠,哪有时间仔细瞧?还不快解开。」 「遵命。」桃花听话的解开绷带,腿上撕裂的皮肉伤因刚刚的仙术已停止渗血,可皮开肉绽,伤痕深可见骨,看来很是触目惊心。 「你瞧出什么没有?」 桃花歪头,想了半晌,「嗯,这人肉肌理与小的过往在山里嚐的野鸡很是雷同,若用烤的——」 本君斜眼乜她,「你敢对帝座凡身动手,本君不只烤,还会把你给燉了。」 本君一弹指,伤口瞬间消弭无踪,露出皮肤上一个暗红色的符号。 桃花忍不住惊呼,「姑娘,这是什么?」 本君嘴角微扬,「这是咒诅。」 「咒诅?」 「没错,温公子痛苦的原由不单单是伤口,而是这咒诅在侵蚀他的肉体,待到更久,甚至会渗入其灵脉和金丹。」 「原来如此。」桃花敲了下手掌,「姑娘早就看出里头有鬼了吗?」 「那是自然。」本君抚过咒诅,「只是解铃人还须系铃人,不知道下咒者是谁,就无法解开这咒诅。哪怕本君是上神也不行。」 「那这下该怎么办呢?」 我敛下神色,「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这咒诅引渡到本君身上。」 「可是,这难道不会对姑娘造成影响吗?」 「自然会有影响,但依本君的修为,一个小小咒诅成不了什么大事,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本君微微笑,摸摸她的头,低声道:「这事只能你和我两人知道。」 「连杏花姊姊也不能说吗?」 我放下手,「你是听杏花的话?还是本君的话?」 桃花很为难的表情,「可是杏花姊姊每回办完差事都会给我留一个宴席上蟠桃??」 我冷哼一声:「一个蟠桃算什么?本君给你一篮。」 「一篮?殿下、不是,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本君从不说虚言。」瞥到她挣扎的模样,我吹吹指甲,「每每怀瑾握瑜都会一人携一篮给本君,本君往往嚐一口就不吃了,刚好找不到人帮本君消化消化,若你无法,那就只能把那些蟠桃拿去餵餵其他小仙狐了——」 「小的明白了。」桃花一手攥成小拳,一手竖起三根指头,「小的发誓绝不将此事洩露给第二人,若是说出去,小的??小的就、就会被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转生。」 本君点点头,很是满意。一篮蟠桃就能收买,真是不错的小狐狸,现下只剩这咒诅要处理了。 本君低眉苦思,这暗红色的印记明显是鲜血画成,本君曾在帝座的藏书中看过,这本是保平安的符咒才对,但其中几笔巧妙的被改了笔划,变成一个凶咒。 解咒一向不是本君的专长,引渡其实是最下下策,但唯有如此,才能保证帝座的凡身恢復如初。此事要是让杏花银柳传到怀瑾那,肯定免不了一阵闹腾。 我捲起袖子,指尖点上咒诅,那血红色的图腾化成血液缓缓流到本君手背上,如藤蔓爬上本君手臂、肩膀,最后停留在胸口。这咒诅厉害非常,连本君都不免感到吃痛。 不过,桃花满面愁容的盯着我,本君当然不能示弱,拿出一贯在眾神仙面前的姿态,挺起胸膛,装作无所谓、高高在上的姿态。 但实则本君疼到快在地上打滚了。 咒诅引渡到一半,忽尔外头传来杏花的声音,「姑娘,小的进来了。」 本君立刻放下衣袖翻身坐到椅子上,桃花故作忙碌在包扎,但她是真笨手笨脚,白布缠成一块儿,怎么解都解不开,最后她索性把一团白布全盖在被褥下。 杏花后头跟着银柳走到我面前鞠躬,「姑娘。」 我手扶把手,一手抵在太阳穴,「如何?」 银柳接话,「小的用迷魂术审问,发现??」 本君指节不耐烦的敲在木椅上,「发现什么?快说。」 银柳低头不敢言语,杏花站上前来道:「温二公子似乎是真遇见狐妖了。」 -- 第六章 「大胆!」上半身疼到无法动弹,本君只好踢翻板凳以示不满。 除了桃花还愣愣的站在床榻边要遮住被褥下露出的白布条外,其他人等统一姿势在地上跪得齐齐整整,「整个瑯琊山都是咱们的地盘,若有狐妖出没,本君方圆百里都能闻到那狐狸精的气味。」 「可从那随从的眼珠子里看,他们行经的路上确实遇到一个女人,似乎还是温二公子的熟人,公子下马跟她聊了几句,岂料白光一闪,那女人露出狐狸尾巴和耳朵,接着消失无踪??然、然后二公子就倒下了。」银柳说。 「那女人什么模样?」 「小、小的,不敢在姑娘面前妄言。」额心又扑在地上。 我叹息,放软语气,「知道了,不管你说什么本君都不怪你,你就把你看见的说出来便是。」 银柳犹豫不定的瞥向杏花,杏花望了望我的神色,朝银柳点点头,银柳才缓缓道:「因为那人站的后面些,加上温二公子挡了些,所以没能看清楚她的容貌,但那人??有一头银发和??紫色眼眸??」 本君无言半晌。 「??你的意思是温二公子遇上的不只是狐妖,还是隻与本君同族的紫鳶狐?」 「小的绝没有胡诌,小的真的看见了??」银柳眼眶里转着泪珠。 扯到紫鳶狐,连桃花这样粗神经的ㄚ头都察觉到不对劲,从站着变成跪着。本君沉默许久,然后挥挥衣袖让他们散了,遣他们各做各的事,其他事容我再想想。剩下桃花还站在房里,默默地站起来,踱到我身边,小心翼翼的问:「姑娘,您没事吧?」 我伸手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说:「去药圃採三株雪莲花来。」 「给公子镇痛吗?」 「不是。」我摇摇头,「给我。」 ? 不是本君娇贵。 是本君真的快疼死了。 避世景晨宫多年,少与人交手,晋升上神后,更是鲜有机会,以致本君小看了这咒诅的威力。方才本君无语,不是在思考,而是疼得完全无法思考,连听到紫鳶狐三个字也不觉冒犯。 幸好,药圃里栽植不少雪莲花,服用后躺了两时辰,人终于舒坦开来。 之后每日,我都引渡一部分咒诅到自个身上,配上三株雪莲花镇痛,七天过后,温二公子身上的咒诅才全部引渡完成。三日后的午时,吃过茶食,桃花抱着个大花瓶子,「咦」了一声,「姑娘。」 本君正一手持谱,一手拈棋,「怎么了?」 「二公子似乎醒了。」 本君以为自己听错了,霎时不敢动弹。 桃花放下瓶子,惊奇道:「姑娘,是真的,公子真的醒了。」 「醒了就醒了,有什么好吵闹的,你也不怕惊到公子?」我回。 放下棋谱,我提起裙摆,端着姿态走到床榻边,心里惴惴不安,待到看见那原本紧闭的双眼回望着我,石墨黑的瞳孔映出我的样子,我竟觉得眼角有些湿润。 两千多年,足足两千多年。 我嚥下哽咽,坐到他身边,恍如初见般询问:「温公子,您现下感觉如何?」 他直愣愣的凝视我,看得我一头雾水,还要再问时,他低沉的嗓音说:「我的随从呢?」 本君心里一咯噔。 我攅住衣角,微微笑,唤过桃花让温二公子的随从和侍卫都进来。思源第一个扑到床边喊公子,我顺势坐回窗边的位子上,自木盅取出一枚棋子,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 思源中过银柳的迷魂术,没了柴房里的记忆。 只记得出事后他们直奔百药堂,在百药堂里遇上神医,不只好吃好睡,还时不时与我底下的侍女莲花搭话,每日殷勤的蒐集野花成数聊表心意,根本忘了自家公子存在。但此时仍能涕泪纵横的对公子说:「幸好咱们公子福泽如天,遇上百药堂的神医,方才渡过此劫,否则思源下地狱成鬼也会陪着公子的。」 这演技,嘖嘖,本君着实钦佩。 温二公子没说什么,掀开被褥,就要起身,「去整队,一刻鐘后出发。」 眾人俱是一惊。 思源结结巴巴道:「公、公子您不再休息一会儿?」 「不需要,拿我的外衣来。」 思源没有,温二公子喝道:「你还愣着做什么?没听清我的命令吗?」 「啊,是。」思源连忙爬起身,侍卫们也全到外头开始整装,在马背鞍上配曫。思源边为公子披上外衣边朝我使眼色。桃花偷偷斟茶,瞧我的脸色。直到他穿好靴子准备走出厢房时,我喊了声:「温言。」 他停下脚步,不可置信的看向我。 我走下台阶,拱手一鞠躬,直视他的眼睛,「温言,温公子。在下郎寧,有一言想劝告公子。」 他没接话。 无事,本君自个儿接着说:「公子此次遇袭,身子经过药引解毒虽无大恙,可晕厥时不慎摔倒,断了一条腿。」 他扬眉。 桃花一脸糊涂,思源更是浮夸,拚命挤眉弄眼,彷彿以为我没看见他家公子直挺挺的站在门前。 我转一圈坐回椅凳上,吃了口茶,「这断腿是小事,可要痊癒却是难事,没有个四五月断无法恢復如初。」兀自说的同时,一枚黑棋落下。 「姑娘言重了,敝人现在——」他寻到一丝不对,皱起眉头。 我又执起一颗白棋,看着棋盘格说:「跌打损伤对仙门中人的温公子而言必定是家常便饭,但断手断脚可不一般,为解公子难受,我下了不少麻药,因此公子才多睡了几日。岂料今日的麻药还未补上,公子便醒了,刚刚说了这么多话,我想这时麻药应该退了不少才是。」 本君这话方落,温言重重跌在地上,思源大嚷一声「公子!」 他趴在地上,双眼紧闭,额头盗汗不止,左腿像散了骨架,膝上与膝下分离。 我默默瞥了一眼,左手捏诀,喀嚓一声,小腿转了方向,彻底断个乾净。 为了解开帝座身上的谜团,这也是必要手段之一。我前面之所以不言语,就是在想下一步,刚特意鞠躬、转身再坐下,走个过场,就是要在温言身上下咒。思源见我不反应,叫了外头的人一伙,三步併作两步将自家公子架回床上。 桃花走到我身边,「姑娘,您这是打算怎么办啊?」 「折磨他。」本君淡淡道。 「啊?」 我粲然一笑,「你明明听见了,为什么假装听不见呢?」 思源在那头大呼小叫,本君置若罔闻的走到门边,低声交代杏花,「找些棍棒白布去包扎,绑歪了也无伤大雅,别绑死让温公子少了一条腿就好。」 杏花恭敬的道了声是。有条有理的差遣银柳、桃花去后院,自己带着辛夷、莲花有模有样的开始给温公子治伤。 本君落下他们,悠悠的走出门槛,到外头去。 -- 第七章 桃花傻,本君可不傻。 从方才温公子直视本君的眼神,本君就明白了——就算不及憎恶,温公子摆明也与欢喜沾不上一点边。 在上头怀瑾就赠过我一面观尘镜,方便我察看温言的喜好,以备来日之需。 但其实无所谓喜好,他自小在严谨的兰河温家长大,不是读经练字,就是御剑修行,比起过往帝座和本君到瑯琊山钓鱼下棋追山猪的日子,简直无甚滋味。 不过仙家各门长辈倒是相当满意,皆评註其为人正直,性情寡淡,无论行走办事都是一篇规矩。如此之人竟会对初次见面的人心怀排斥? 想来本君的容貌应当是让他想起了某个人?? 例如那在路上下咒诅的女子。 本君轻飘飘落在瑯琊山山脚的黄土路上,周遭林木稀疏,高草丛生,和茂密的瑯琊山完全是另一番风景。我走来晃去,看不出有任何不对劲,既没有符咒的馀烬,也没有任何阵法的痕跡。走着走着,忽然,我脚底绊了一下,我弯腰,定睛细看,是一颗圆圆的——果核? 我起身东张西望,这带少有果树,也无松柏,哪来的果核? 莫非是有人走到这条路上吃着吃着扔掉的? 可瑯琊山地处偏远,最近的村落离这至少也有百公里远,若非如思源所说,要赶路抄捷径,恐怕温言一行人也不会走上这条路。 帝座以前常夸讚本君的直觉精准,更遑论成仙千年有馀,更加明白世间无所谓偶然,只有必然惟尔。本君能在这发现这意外之物,或许这果核真有什么意义也不一定。 但是什么意义?我思来想去,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已夜幕低垂。 我将果核收进香囊里,悠悠的回到百药堂,甫踏进前院,恰见桃花撞过来,本君身上有结界护卫,她自反弹跌到地上,幸好她生得皮实,也不嫌疼,只摇头晃脑,摸着脑袋看见我就喊:「姑娘!」 本君应了声,撢撢灰尘,「有何事?」 桃花连忙爬起来,「姑娘你还问有何事?你扔下一句话就消失整整三日啊!」 三日?下界多月,还是不习惯凡间的光阴啊。 「那又如何?我不是都交代完了吗?」本君转移话题。 「可姑娘你??」她瞧了瞧四周,确定无人后,凑到我面前细语:「您说的『折磨』温公子是啥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勾起唇角,「当然,要能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就更好了。」 「啊,难怪杏花姊姊向来擅长缝衣打结,这三日,却绑个死结都不会。」桃花喃喃道:「既如此,那我现下去偷踹温公子两脚。」说完就要跑,被我施法拎住衣领。 「且慢,先告诉我,温公子近来过得如何?」 桃花歪头,开始细数这三日种种,我施的咒不重,温公子身体又有底子,次日凌晨就醒了。可这才是折磨的开始。 骨折于凡人可不是什么小事,疼痛难忍不说,再者行事不便,处处要仰仗旁人帮忙,光是解手就是问题。恰好本君记得,温公子似乎有严重的洁癖,要摆个夜壶在房里,他肯定是不乐意的,那便要思源等人帮忙了。 这一来一往有人搀扶不是问题,可杏花在我的指示下包扎不只一个随便俩字,简直是零零散散,惨不忍睹,随便来个人挪动一下就散开,一散开,温公子骨肉分离,免不了又疼,杏花和其他几个花谁得空又得进来包一次。 桃花光这三日东奔西跑,来来回回折的树枝就有几十来根,不免在床榻边忿忿道,「温公子这不是来治腿伤,怕是要多治治肾虚吧?」 气得温公子脸色发白,这会儿滴水不沾,闹彆扭呢。 「让他闹,本君有的是法子。」 我洋洋得意的走向西厢房,桃花跟在我身边,好奇道:「姑娘这是在玩儿吗?」 「你说呢?」 桃花想了想,「桃花怎么看着都觉得不像。」 我笑了一声,「那就证明你还算可教之才。」 桃花漾起笑意,「那是,姑娘若是要较真,这温公子还没床可躺呢。桃花猜,这是不是要把温公子留下来的缓兵之计?」 「正是缓兵之计。」我微微一笑,一弹指,西厢房的木门登时打开。 本君踏进房内,烛火四起,桃花关上门,帮我宽衣。我脱下外衬的淡蓝轻衫,接过桃花舀起的清水,擦过脸颊脖颈,馀光中瞥见铜镜里那仿若自我胸口长出的咒诅,就像雪地里长出一朵奇异的血花。 桃花见我动作停下,不免担心的问:「姑娘,还疼吗?」 「不疼。」我抚摸那印记,「只是本君第一次见到这般厉害的咒诅。」 凭我数千年的修为竟也无法化解开来。 「那可怎么办才好?」桃花担心的问。 我凝视镜子里的模样,叹了一口气,「只能盼着那狐妖自个儿上门来,要不然就得撬开温公子的嘴了。」 之后,我四五日便去看一下温公子,指点指点杏花和几个花「正确」的包扎方法,就自个儿去后山乘凉、钓钓鱼,摘一两颗琉璃果解馋。银柳见我喜欢在湖边纳凉,便找来莲花让思源一伙人帮我盖个解忧亭。 有莲花在,思源自然义不容辞,一群人花了两三个月就搭起来了。彼时,温公子的腿伤也好了,能倚靠拐杖站起来走几步,但本君没料到他居然走到解忧亭来。午后的天下着绵绵细雨,我坐在亭中下棋。本君猜他是过来躲雨,眼神抬也不抬,继续摆谱。 他坐在本君右手边,直勾勾的盯着本君瞧,瞧到本君捻棋的左手竟觉得有些发烫。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温公子依旧坐在那,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从初见到今,这温言各种行为都与过去有所不同,本君忍不住想,是怀瑾奉上的观尘镜坏了,还是这个人中邪后哪根筋错了? 本君落入思绪中,忽然,温言莫名说了句:「姑娘可是惯用左手?」 我心底讶然,确实是。虽然这算不得什么秘密,可知道的也不过帝座、怀瑾和非离仨人,桃花到现在还会摆错碗筷呢。莫非他真是帝座? 「公子心细,连这等小事也能发现,郎寧着实佩服。」 「鲜有人惯用左手,旁人若想模仿还模仿不来,温某在这观棋方才注意到。」 「原来如此。」我微微一笑,不经意的问:「我还以为公子之前见过我呢?或是身边也有和我相似——惯用左手的人?」 温言表情猛然僵硬,他低垂下头,自嘲的笑了一声,「姑娘果然灵敏,不愧是神医传人。温某身边没有这样的人。」 「可温某确实见过和姑娘相似的人。」 「哦?」我停下动作,饶有兴味的问:「是什么样的人呢?」 -- 第八章 「银色长发,紫色眼眸,乍见与姑娘煞是神似。」他缓缓道:「温某醒来时,还因为真见着了本人。」 「但是?」 温言莞尔一笑,摇摇头,「但她远不及姑娘千分之一风采,性情也与姑娘截然不同,姑娘清雅多才,有大将之风,相比之下,她娇气许多,却也惹人怜爱许多。」 本君指尖的白子霎时化为齏粉。 温言见我表情,恍然回神,忙道:「温某并不是说姑娘——」 「无妨。」我摆摆手,弯起眼眉,「公子尽可说与我听,但这番言语让沉家大小姐听见就不大好了。」 温言收起笑容,面目肃然。 我弹弹指尖的粉末,「温公子不必担心。你底下没有人背叛温家,我底下也没有人对他们严刑拷打,不过是你带的随身行李露出意图罢了。」 「愿闻其详。」 我笑笑,续道:「公子一人带三个温家门生、五个彪形大汉和贴身随从,十人护卫一辆马车,可见这马车里定是极贵重之物,不是卷轴画册,就是仙家法器,若是要迎娶沉家小姐,那么怕是两者皆有也不为过。」 「姑娘隐居深山,竟会听到这类——」 「竟会听到这类流言蜚语,是吧?」我挽袖拾起棋子,放入木盅,「虽然我隐居瑯琊山,却也并非两耳不闻红尘事,况且我自小与师父云游四方,对仙家各门还是略懂略懂,再者,公子称讚我灵敏,那我自然不得不担起这个虚名,怎能连流言真假都分辨不出呢?」 温言抬眉,「但传闻里并没有提及我与沉家小姐有亲,甚至没有提过温某与沉家小姐的名字。」 「公子说得是。」本君悠悠道:「传闻中只有温沉两家素来交好,特别是在名闻遐邇的剑圣温沐风与沉南结为义兄弟之后,温沉两家便直以兄弟相称,从温家长子温玄无故病倒后,沉家四处寻医的风声满佈天下,足见两门感情深厚并非假名,不过寻医却是假。」 「此话怎讲?」 「若是真想寻医,那公子车里的财宝就归我了才是。但公子连瑯琊山都未曾想过,途经山脚不过是为了隐人耳目和快些到达眉山罢了。」 「那你何以猜到温某要与沉家小姐成亲?」 我站起身走到亭边,雨以渐歇,太阳自云中露脸,「若我记得,下届仙督选举似乎就在明年?」 温言不答。 本君不介意,反正也不是头一遭了,我续道:「温公子的长兄温玄为人有礼,处事温善,在仙家名门中颇得人缘,曾数次率眾仙门降妖除魔,立下不少功绩,无意外的话,定是下届仙督无疑。可温玄病倒,下届仙督选举顿时充满变数,各家皆有夺位之心,此时温公子与沉家小姐联姻也情有可原,对外美其名是为兄长冲喜,实则是为彻底稳固温沉两家的地位,就算仙督之位落到镜湖苏家或是柳岸墨家两派手里,也奈不了温家。」 温言沉默良久,长舒口气,「看样子我还是低估姑娘了。」 「若非长兄已成亲,这事是不会落到温某身上的,我也无意要辜负沉家小姐,但奈何她只在我梦境里。」 「她只在梦境里?」 「是的。」温言嘴角泛起苦笑,「所以那日路上见着,温某欣喜若狂,以为她是听闻我要成亲,终于现身,结果??不过是我的痴心妄想。」 见到他这副神态,本君胸口竟莫名酸涩,我甩头不想,「公子可曾想过,你遇上的不是人而是妖?」 「你是说狐妖吗?」 我讶然,面上镇定的点点头。 温言望向远方,「我早就知道了,她化身过银狐蜷缩在本君怀中过。就算是修行中人,也并非全有修道之心,何况妖也?我也与她说过,哪怕她是狐妖,我也愿为她终身不娶,只要她愿意与我相见,哪怕是屏弃兰河温家,我也———」 「温公子!」我重重截断他,在唇边举起食指。 温言霎时愣忡,难得面上露出不知所措,「是温某失言了,在姑娘面前忍不住就想倾诉。温某要与姑娘道歉,初见时甚是无礼,可姑娘心胸开阔,仍处处为温某着想,请受温某一拜。」 他起身就要弯腰,我连忙扶住他,「师父常言,医者父母心,我不过是尽我应尽之事。反倒是我要向温公子道歉,郎寧不在这几日,底下侍女招待不周,是我教导无方。」 温言笑道:「那这解忧亭就算弭平了。」 「啊?」我乾笑,「公子说笑了,思源不过是想在我这替公子讨个人情。」 「是为我?难道不是为了讨莲花还是荷花开心?」 本君手僵半空中,不知道该做何表情。 温言瞧着本君的脸,竟然笑了。 就像多年前那日瑯琊山初见,我还是隻小狐狸,帝座也是这般笑的,像流水静静淌过心尖,那些疑虑烟消云散。 温言确实就是帝座凡身。 之后,本君与温言两人便常与在解忧亭小叙,杏花留神到,便在解忧亭放些鲜果茶水。白日里我钓鱼,他拾一卷书在旁看,偶一念到动人处,便会朗读予我听,我们俩便会讨论一番,每每说完话都已日落西山。 夜晚他携一瓶酒同我小酌,仰头赏月,清风徐来,两人不相言语,自有一股默契,如过去我常常靠在帝座肩上,望着底下繁花盛开的瑯琊山,直到星君替换。 本君愈发肯定温言就是帝座没错。 可月明星稀的同时,另一朵乌云浮现本君心头。若按温言所说,那定有小狐狸崽子在作祟,由此推论怀瑾所说帝座歷劫遇妖入魔也并非全是虚言。 一回午后下棋,我取出香囊里的果核,温言笑道:「这盘棋还未了,姑娘这是做什么?」 「不是,是我突然想起我有一物想给公子看看。」我将果核放在他手心,「此物公子是否眼熟?有没有在哪看过?」 「这??」温言眉头深锁,「这不是祖父送我的家传佛珠吗?」 「家传佛珠?」我面露困惑。 「是了,我出生时带有不祥之气,郎中预言我定活不过而立之年,但祖父听完并未嫌弃,反倒送我这温氏先祖留下的佛珠,盼能庇佑我健康平安直至古稀。」 「佛珠一般不是编成手串,怎会落下一颗?」 「那是。温某也不知怎么回事,竟让姑娘捡到这一颗。那串手环掛在手上不便御剑,但又是家传宝物,因此我索性将这掛在脖颈上,时时护在胸口,片刻不离身。哪知此次遇袭,竟丢了这佛珠。」 话语中隐隐有愧对祖父之意。 本君心里甚是震惊,佛珠掛在脖子上?这什么奇葩作法,难道睡觉时不怕磕着吗?还是温氏家规有定,夜寐时不许翻身? 本君低眉苦思,若真是如此,那小狐狸崽子很有可能就栖身在这佛珠里,夜夜窜入温言梦境,扰其心志。本君正在烦恼之际,忽然对头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温言掩住整个人,肩头不住抖动,我煞是意外,连忙起身拍他后背,「温公子,听得见我的声音吗?温公子!」 我拨开衣袖见他表情,他竟然—— 竟然在??笑? -- 第九章 第九章 温言清清喉咙,白皙面容略带潮红,「对不住,因为姑娘你、你实在太认真了,我忍俊不住??」 本君顿时明瞭了,方才家传佛珠那套全是誆我的。 一股热流窜上耳根,就连在天上本君也从未如此窘迫。恼羞成怒下,我拂袖走下台阶,温言起身喊道:「姑娘!」 本君不理,继续前行,他猛然上前扣住我手腕,扳过我肩膀,「姑娘,对不住。是温某错了,温某不该编故事寻姑娘开心。」 我大力甩手却甩不开,只冷哼一声,「公子既然还有气力编故事,想来定是痊癒了,是否想过明日就继续上路?」 温言诚心道:「温某以为姑娘拿出果核,是见棋局逆转,难以挽回,所以行离间之计,温某才将计就计,哪知辜负姑娘一番好意。温某在此赔罪,不枉姑娘细心照顾。」话方落,便拱手作揖。 本君双手抱胸咬唇,最后叹了口气,「快起来吧。公子这么个大礼,旁人看了还道是我欺负公子呢。况且,我会在乎一场棋局的胜败吗?」 温言抬眼,「那上回弃局逃跑的人是谁呢?」 本君嘴角不自觉抽搐,「我不是说过吗?我那日是乏了。」 「那现下呢?可是恼了?」 「不恼,但我无心下棋,而且夜色已深,温公子也该歇了。」 他小心道:「那??你可还赶我?」 「公子说什么呢?我小小一座百药堂怕是容不下公子这尊大神,岂有赶公子走人的道理?」 温言叹息,「好吧。」 「就此别过。」我转身前行,迈出几个步伐后,忽尔他朝我喊道:「郎寧!」 我愕然回头,皎皎月光下,他眉目秀逸,丰神俊朗。 他负手笑道:「郎寧,你可以不下这盘棋,那我可不可这般唤你?」 我压下涌动的情绪,撇过头,冷冷回道:「随你。」 「那你的郎可是郎君的郎,寧为寧静的寧?」 「确是。」我禁不住问:「你从哪得知?」 「我猜的。」他浅浅微笑,「总觉得郎寧的寧就会是寧静的寧。」 大风颳过,最后本君近乎是落荒而逃。 哪怕他是帝座的凡身,他依然不是真正的帝座,愚蠢若我却差点妄动凡心。思及此,我捧起眼前的清水,打头顶淋下。 桃花正在掛衣衫,悚然听见哗啦水声,转头,我已淋成一隻落汤鸡,她愣了片刻,随即嚷嚷道:「姑娘,您想沐浴也要先脱中衣啊!」 「忘了。」我甩下木盆,「去搬热水和木桶来,本君要泡。」 桃花很快张罗好热水和木桶,气鼓鼓的跪在地上擦水。 我浸在热水里吐泡泡,想想更是心惊。 以前在天上常听闻有神仙下凡,无意中动了凡心,结果玉帝一声令下,天兵降临,喀嚓一声,直上诛仙台斩去仙根。我虽是天生仙根的紫鳶狐,可摔下诛仙台照样仙根断去,魂飞魄散。 别说要和帝座一同回景晨宫过日子了,再见帝座都是不可能的事。 本君花费上千年修炼成上神,可不能毁在这里。 温言与沉家小姐成亲,本就是命数。虽然思及那是帝座凡身时,偶令本君有些许不悦,但本君要做的是揪出妨碍帝座飞昇的狐狸精。绝不可本末倒置。 我攥紧拳头,沉入水中。 隔日,本君寻了个由头在堂里忙活。 再隔日,本君寻了另一个由头去外头忙活。 再再隔日,本君索性就不寻由头了,直接躲在某个树洞里睡大觉。 翌日,我神清气爽的步入后山解忧亭,却没见着温公子在里头。稍稍松口气,同时又有一丝丝失望。我摇摇头嗤笑,才说过呢,勿动凡心,勿动凡心。 我步入亭中摆棋,摆了一晌午,没见着半个人。正当本君闷得发慌时,桃花出现了,我远远的招手,岂料这小妮子瞧了竟拔腿狂奔而去。再出现时,后头跟着手足无措的思源,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说了句姑娘就听不清了,嘴唇颤抖得一个字都说不好。 我径直转向桃花,「出什么事了?」 桃花一向是快人快语,不做他想就道:「温公子不见了!」 本君讶然,不见了?这是哪招?不会又是誆我的? 「如何不见的?何时不见的?派人去巡过没有?」 桃花点头如捣蒜,「有的!杏花姐姐、银柳姐姐、辛夷姐姐跟温家门生全去了,找了一天一夜都没找到。」 什么? 一天一夜?那岂不是在本君歇息时不见的? 「继续搜,搜仔细些,有什么消息立刻来报。」说完,我朝桃花使个眼色。 桃花应声,连拖带拉的将抖得筛糠似的思源带走。待他们身影消失,我手捏仙诀,转身来到温公子起居的东厢房,床铺整洁,摆饰典雅,室内弥漫一股淡淡檀香,和温言衣袖染上的香味并无二致。我在房内踱步,眼神扫过各个角落,摸过每片木板墙砖,皆无异样。就在我准备放弃退去时,馀光瞥到一个熟悉的影子,我连忙奔去,小心翼翼的在窗櫺边拾起一枚指头大小的木头碎块。 我自袖中取出香囊,一粒果核落在我掌心上,日光照耀下,我仔细掂量,讶然发现两者竟是一样的。 此人高明。 若是旁人,怕是不会注意到这窗櫺边的屑块,若我没特意留下果核,也不会知道这两个都来自同种果实。走到外头院子,我又捡到另一块碎片,不远处的林子里,还有一块。 我冷笑一声自嘲。 头几日,本君还处处提防,预备这狐狸精会现出真身,没料到此人根本无需露面,只要一个影子就足够让温公子乖乖跟在后头了。我一路沿着散落的碎片来到树林中,直走到山巔处,忽尔,我停下脚步。 树叶婆娑,本君灵敏的感知立刻嗅到凡人的气息。 微弱,可确确实实是温言的。 温言肯定站在和本君同样的地方过。 可接着往前,气息就消失了。我困惑的转了转,在地上踏了踏,终于发现藏在落叶下的洞穴,洞口恰好是能容下一个人的大小。我还原真身,鑽进洞口,轻轻落在地面突起的石柱,顺着断柱往里头走逐渐变成愈来愈大的石洞,里头满是断裂的石柱,中间积水成一座小小的湖泊。 瑯琊山竟还有如此地方? 本君躡手躡脚绕过水边,不慎一粒小石弹起落到水面上,在静謐的石洞里激起一朵小小的水花。 一个声音响起:「谁?」 与此同时,一柄剑以雷霆万钧之势划破漆黑直面而来,我化做人形,两指挟刃,数个回圈返身,开散劲道,握起剑柄,心中放下一块大石,柔声道:「温言,可是你?」 「郎寧?」 我施法化出火炳,炽热的光芒照亮偌大的石洞,温言就靠在不远处的石壁上,死灰的面容露出虚弱的笑容, 「我还以为我此生再也见不着你了。」 -- 第十章 长剑鏗鏘落地,我情不自禁的奔到他身旁,「伤着哪了?快躺下我看看。」 他咳出一滩黑血,不在乎的揩了揩唇角,瞧着我笑道:「临死前能再见到你就是好的了。」 「少胡说八道!有我在你想都别想!」我厉声喝道。我在石柱上架上火把,仔细察看他的情况。说也奇怪,他身上并无任何外伤,可面容却如濒死之人,眼神混浊,四肢无力且剧咳不止,衣襟被滩滩黑血浸湿。 他握住我的臂膀,「没用的。就是神仙来也无可回天,与其做这些,你不如多和我说说话。」说完一连串剧咳,我轻拍他的背,心仿若有绳索勒紧勒死。 「胡说什么?我先看你的病。」 他死死抓住我的手不放,「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他弯起嘴角,「郎寧,你原先可是打算不再见我了?」 我霎时语塞。 「瞧,不是只有你读得懂我,现下我也能读懂你了。」到此境地,他竟还能将痛苦置若罔闻,如少年般洋洋得意的笑道。 连本君也拿他没辙,只能苦笑道,「是,我正是做此打算,待你上路,我们俩从此天各一方,此生再不相见。可你知否?若你今日度过此劫,往后我以师父之名发誓,我再也不会躲着你,何如?」 「这倒是个好主意,可你拿师父发这微不足道的誓言,你师父九泉底下有知,定会入梦训斥你的。」 「训就训,我当弟子时可没少被师父训话过,惩罚也是有的,哪回不都是师父先心软?」我擦擦他嘴角的血渍,「甭管我,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受的伤?」 他吞了口血回去,「我也不知,我见到房门外有你的身影,以为是你到底心软趁夜里来瞧我,便一路追到这林子里,结果什么也没见着,只在上头闻到一股奇香,不慎踩进这洞里后,身子便开始不听使唤了。」 奇香?难道?? 我拉开他衣袖,露出他结实的臂膀,我在他手臂内侧轻按,火光微弱,不似外头明亮,但本君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我一按,皮肤便浮上一块块青青紫紫的斑点。我心里一沉,这并非什么奇香,而是尸毒。 和咒诅是同一路数,专置人于死地的邪术。 温言眼神涣散,渐无意识,但仍梦囈般言语:「郎寧你若想躲,还是可以躲的,但你可否躲在我找得着的地方?」 「我在解忧亭里待了三天三夜,怕你来了我没见着??我撑着眼皮一刻都没敢闭上眼,以为是你来了,结果每回都只是你底下的花花草草来换药。」 「什么叫我底下的花草,他们都是有名字的,乖,你先别说话了。」我指尖按在他唇上。他咳了一回,仍执意要说:「我还有一句要同你说的,咳咳。」 「父亲兄长常教我修道中人无所畏惧,哪怕是生是死,可这是第一回我有所惧。比起生死,我更怕你心狠。」 本君如鯁在喉。 这该死的闷葫芦,想让他说时不说,偏生在此道出这些话,若本君再逃,本君岂不成了无情无义之人? 我柔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语毕,我捧起他的脸,吻上。 要解尸毒,唯有渡气一途。 但本君身怀上千年修为,要渡气为温言解毒并非易事。 温言一介凡人,虽有底子,但仍未至金丹,能否承受本君的仙气,本君心里也没个底。可尸毒已渗入他五脏六腑,要完全解毒,恢復如初,必当耗尽至少百年修为。 这是条险路,弄个不好,横竖都是死。因此,本君只能慢,如以勺盛油滴进葫芦里般,不能急不能躁,就在本君全神贯注时,驀地胸口一阵闷痛,我往旁边吐出一口浓稠的鲜血。 竟、竟然选在这种时候? 鲜血流淌,染红池水。早不来,晚不来,我自温言身上引渡的咒诅偏偏挑在此时发作,本君已经不知道该是讚赏还是咒骂了。它似紧箍咒锁住本君每道灵脉,原本信手捻来的灵力顿时凝滞不顺,我转头去看温言,他的脸色转趋青紫,这便是我痛恨这类邪术的原因,若不一次解完,他就会反噬得更兇猛。 老天要你死,本君绝不会遂了老天的愿,因为本君就是天,什么命都得本君说了算。 我揩过嘴角继续为温言渡气,咒诅扼住我的喉咙,本君不顾,哪怕散尽修为,我也要救他。 石洞承受不住我的法力,开始坍塌,尘土飞扬时射出光芒万丈。 不知过了多久,本君渐渐失去意识,沉入梦境里,回到久远久远以前的景晨宫,回到未成仙的时候,那是我刚入帝座门下不久,帝座给我佈置了作业。 我撅着毛笔在大木桌前抓耳挠腮,盯着素白宣纸,没有半点想法。 修仙之路遥遥,可我没想到不只遥,还乏,全不似先前在紫微星君府上好玩儿。扑蝶、吃果、小憩,多么愜意,现在不只要修习仙术,还得读这些密密麻麻的经文佛法,真真是烦闷极了。 我觉得我像是被帝座的美色誆了。 似是听见我的心声,一隻白色蝴蝶翩翩飞过我眼前。我见猎心喜,立马变回狐狸模样,追着蝴蝶跑出书房,一路奔到花园凉亭下。亭中,帝座正与远道而来的元虚上神吃茶。 元虚上神是个好神仙,常带些各方產的新奇花果给我玩儿,又会说故事,三界的爱恨情仇都逃不过元虚上神的嘴。自我识得元虚上神,便发愿若我未来能成仙,我也要当个如元虚上神般悠哉的仙。 元虚上神与苍黎帝座是旧识,帝座年少时降妖除魔,都有元虚上神在旁鼓风打气,哪怕如此,帝座也不恼,还与他相交千百年之久,足见帝座是比谁都要更好的神仙。 此时,上神正与帝座说着新招进的仙娥一个胜似一个貌美,帝座无动于衷的看书,忽尔元虚上神道:「你现在养着郎寧,是否也打算将她培养成仙娥?」 帝座翻过一页书,「此话怎讲?」 「你养隻紫鳶狐陪伴,虽不是你一贯的风格,但日子漫漫,想有人陪,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你却一本正经的与人道你已收她为弟子,全四海八荒都在议论这事,说你这是日子过乏了,寻个乐子,想叫铁树也能开花。」 「阿寧并非铁树。」 元虚上神摇着扇子,「我明白,我明白,阿寧是你最最心爱的徒弟,那你是想让这徒弟成为青丘的狐帝还是王母娘娘底下的仙娥啊?」 「都不是。」帝座又翻过一页书,「她会成为超越你我,独一无二的神仙。」 元虚上神乾笑两声,「你不是认真的吧?」 帝座抬眼,「我像是在同你说笑吗?」 元虚上神收起摺扇,「紫鳶狐想要成仙已如匹夫登天,你还要她超越我,我可是上神啊,妥妥的上神啊,谁见着都得跪拜的高贵上神啊,就算是玉帝也要让我几分,我警告你,你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出去啊。」 「为何?」 元虚上神无语,扇柄敲了下自己额头,「你要真说了,不用一日,整个天庭就会说你疯了!我可不想被说与疯子是故友。」 「既是故友,那你现在就走吧。君子一言既出,駟马难追。」 元虚上神立马陪笑道:「不就是说笑吗?何必较真?」 他重新展开摺扇,摇了摇,「哎这人各有命,何况是仙,这命数也不是你说了算的,我这是丑话先说在前头,免得熬了几千年小阿寧没成仙,你们俩谁都不好受。」 「元虚,」帝座放下书册,「你何时开始也会把命数掛在嘴边了?」 -- 第十一章 元虚上神一时怔忡,不自觉「啊?」了一声。 帝座续道:「当年在东海,你我两人手无寸铁,仅凭一身法力与魔族大军奋战。援军迟迟未到,我俩虽已筋疲力竭,仍抵死不退。别说逃出生天了,你甚至和我相约来世,当时你说的话自个儿可还记得?」 「记得。」元虚上神笑了笑,「我当时同你说,狄姑娘新酿了酒,名叫晚竹青,滋味馥郁,劲道痛快,此生无缘,来世我们相约再饮。」 「是了,可后来呢?」 元虚上神叹了口气,扇柄敲打后颈,「后来天兵降临,合成一气,咱俩倒打一耙,你晋位帝君,我晋升元君,授封仪式那日我攛掇你一同撬开仪狄的酒窖,把那晚竹青喝了个精光,差点把玉帝老头儿气得半死。」 「那是。」帝座微笑,「那时你可有想过是命数使然?」 「咱俩不过路过东海也能遇见个魔族大军,这难道还不是命数?」 帝座浅浅一笑,「那确是,可关键的是面对魔族大军在前,你本可逃,却没逃。」 元虚上神长叹口气,「我不就拿你没辙吗?」 「况且,你说的是句句在理,若我们当时没有留下,人间早已成炼狱。说到底,你总是对的。」元虚上神又道:「不过,你也打算拿这故事去搪塞眾仙的嘴?还有命格老头说的劫数,你也不怕?」 「命中虽有数,却也是性格使然。若当年东海一事再来一回,哪怕就此烟灰飞灭,我也会留下,阿寧的事更是。无论重来几次,我都会收她为徒。」帝座展开书页,「至于是劫是祸,任他人说去罢。」 元虚上神听罢,连连点头。 我匍匐在亭座下甚是动容,虽不知命格说的劫数为何,可当下我内心自忖,我必要成仙,成为能守护帝座,不再有人敢笑话帝座的神仙。 可当我成为人人敬畏的上神时,帝座却已不在我身边—— 我猛然睁开眼,白色床幔映入眼帘,我这是??在哪? 我坐起身,恍然发现这不是他处,正是我在百药堂起居的厢房,可佈置摆设与原先全然不同,连枕头都换过,乍见不像是在瑯琊山,反倒更像本君景晨宫的寝殿。 忽尔,门扉打开,一个青衫男子跨门而入,甫见那容貌,本君心底一愣。 帝座? 桃花跟在后头,见我起身,连跑带跳的扑到床榻边,「姑娘您终于醒了!您这回真是要吓死我们了,杏花姐姐急得都要把整个瑯琊山给掀了,若不是有非离公子出手,我们都准备提着头去跟怀瑾娘娘请罪了——」 桃花在我耳边吱吱喳喳,我只觉得耳里隆隆作响,什么也没听清,只听见一个熟稔的名字。 ??非离公子? 非离? 我上下打量他,本君离开时不还是个十五岁的青葱少年吗?什么时候长这么大了? 他察觉我的视线,嘴角浮出浅浅一笑。 「桃花姑娘,能麻烦你去厨房端药吗?在下有些话想同师父说。」 桃花一声「知道了」蹦蹦跳跳的又出去了。 本君如一棵千年老参巍然不动,可内心有如惊涛骇浪,脑子捣成一团糨糊,看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不知从何问起。 非离坐到本君身边,拾起本君的手贴在颊边,眸中闪过一丝促狭,「数月未见,师父已经忘记非离了?」 我不可置信道:「你真是非离?本君离开时,你明明还跟个小萝卜头似的,怎、怎么??」怎么转眼就成了身形頎长的青年了? 我双手捧住他的脸,「你诚实告诉本君,你可是偷食了太上老君的仙丹?」 「没有。」 「当真?」 非离眉梢带笑,「非离发过誓的,若欺骗师父便天打雷劈,入那轮回道里七生七世见不得师父。」 「那你是怎么变成这副模样的?」从前的稚嫩褪去,脸庞仿若月光流水打磨般温柔,眉目整齐英朗,竟与帝座年少时的模样相差不远。 本君不禁想起怀瑾彼时在景晨宫的话——「相较之下,非离公子倒没有您这般脾气,更像帝座那般沉稳些。」 我霎时呆滞,脑袋糊涂,难以思考。 非离瞧我这副傻样,也不取笑,拿下我的手,牵在手心里。 「师父在这瑯琊山待得太久,忘了天上光阴自与凡间不同。再者,师父明明交代非离要勤加修炼,不可懈怠,现下见了,第一竟是怀疑非离抄捷径,走那不踏实的歪路。」 我脸色发红,「本君这不是太久没见着你了吗?」我探他脉息,灵力较之以往强劲有力,「看样子本君不在,反倒让你的修为大有进益。」 非离不急不徐道:「因为非离想快些增进,好快些到师父身边,免得外人办事处处不如师父的意,反倒误了师父大事。」 不愧是我自小养在身边的。此话让本君几欲老泪纵横,回想初到瑯琊山,处处不如意,事事不顺心,睡个觉偷间都会出大事,一点都不让人省心。 「你在天上,怎知我这发生的事?是怀瑾还是握瑜差人告诉你的吗?」 非离摇摇头,「师父可还记得上回怀瑾娘娘送的观尘镜?」 原来如此,那面观尘镜我看过几次后就丢在一旁,也不知道放哪儿了,也只有非离能找着。每回本君要找些细琐杂物,都要问非离。若要说最了解景晨宫的,非离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便是这面观尘镜,让非离比杏花更快找见荒岭边碎石堆里昏迷的本君和温公子。 非离面色肃然,「师父这次做的过了,要是非离晚一步,师父怕是有所不保。」 谈及此,我叹息,「这也是本君逼不得已出的下下策,本君没料到那狐妖竟有如此城府步步皆要置温公子于死地。」 「师父可确定温言便是苍黎帝座投胎的凡身了?」 我抿脣,瞧了瞧非离的面容,又想起温言胸膛的两道十字疤,半晌才吐出:「八九不离十。」 非离凝视我片刻,尔后单膝跪地,「那非离明白了,非离会为了师父尽一切之力,保护温公子。」 本君心中有如埋了颗大补丸,底气大增,有非离在,本君便有如多了三头六臂,旁边伴了一隻老虎有翼,忽尔想到,「你既看过观尘镜,那可知那狐妖的长相否?」 「不知,只能大概看个影子,那形容与银柳姑娘所见略同,是个银发女子,身形纤细,乍见??」 「乍见何如?」 非离正色道:「乍见与师父竟有几分相似。」 本君低眉沉思,这臆测并非毫无根据。虽不知温言之前梦里见着的人是谁,可这回依温言所说,温言是跟着本君的影子落到那石洞里去的。要模仿本君并非易事,可要变成本君就容易多了,只要有狐涎就够了。简而言之,就是要本君的唾沫。 狐仙可以他人狐涎变身,这基本常识连桃花都知。 若那狐狸精是变成本君的样子,那为何她突然现身袭击温家车队,本君却毫无感应,就说得通了。难怪温言一醒,对着本君就没有好脸色,怕是以为自己一片痴心,却被本君给捅了一刀罢。 只是本君不解,那果核是什么玩意儿?上头怎么会有本君的唾沫,本君贵为上神,可不会随意在地上吐沫。 咒诅、尸毒、幻影,这一环扣一环,紧紧相依。 乍看是巧合,实则步步精细,像团毛线绳让人找不着头。本君身上唯一的线索只有那粒再普通不过的果核了。 我摸摸身上,摸不着便向他道:「非离,从我的外衫拿我的香囊过来。」 非离应声,自衣掛上取出香囊递到我手上,我一捏就觉不对劲,打开香囊暗叫不好,里头装着的果核和另一枚果核碎片消失无踪,香囊里空无一物。 我连忙问:「非离,你可曾见过谁动过我的衣衫?」 「除了我,还有桃花姑娘、银柳姑娘和辛夷姑娘。头两日,杏花姑娘又差人来洗师父的衣衫,所以还得加上浣衣的婢女。」非离见我脸色煞白,坐到我身边,「师父,出什么事了吗?」 本君欲哭无泪,瞧着非离,一时不知道从何解释才好,此时听见桃花在外头喊:「温公子!姑娘在歇息,你现在不能进去啊!」 -- 第十二章 桃花喊罢,碰地一声,木门敞开,温言瞧见我喜道,「郎寧!」 正要靠近,非离站起身子挡了挡,「师父刚醒,身子尚弱,还请温二公子自重。」 温言面容僵硬,方才的欣喜若狂彷彿被浇了盆冷水。 我收起香囊整理衣衫,拍拍他道:「不碍事的。」 非离担忧的瞥了我一眼,我点点头,他解开衣带,脱下青衫披在我肩上,「那请师父先屈就些,免得染上外头寒气。」 我对他粲然微笑。 本君身着白色中衣,胸口的血色咒诅若隐若现,非离衣袍宽大恰好能遮得严严实实。 能有如此思虑,本君得意的忍不住要翘起尾巴讚叹,这是谁教的徒弟? 这可是本君教的徒弟。 我合拢衣襟,望向温言,「温公子身子可还利索?」 许是身上的青衫与本君实在太相衬,温言看得入神,我连唤几声,他才笑了笑,「无事,温某睡了一日便醒了,毫发无损,倒是你迟迟未醒,我甚是掛心,可非离公子又不许旁人接近,温某总不得其门而入。」 看来在我昏迷期间,都是非离在替本君收拾善后的,心窝一暖,「非离这孩子自小养在我跟前,习惯事事以我为重,对温公子多有无礼之处,那是郎寧教导无方,在此向温公子赔罪。」 温言愕然,「什么赔不赔罪的?温某只是没料到你身边竟还有这般??徒弟,这几日见不着你很是焦急,故方才听得消息说你醒了,这才奔过来,倒是温某鲁莽了。」 我噗嗤一笑,「你都敢以死相逼了,也敢谈鲁莽二字?」 温言听见,呆了呆,片刻笑逐顏开,「你还记得?」 「郎寧所言,从无虚假。所许之诺,也必当遵守。哪怕是温公子你在石洞里说的浑话。」 温言似是想起自个儿说的话,低眉掩面,面色潮红,气氛顿时一片旖旎。连本君都有些窘迫,见桃花端着药还在那儿探头探脑,本君咳了一声问:「温公子还有事要和郎寧说吗?」 「啊,差点忘了。」温言也正了正神色,「前日家父来信,有些急事要与你商量。」 「是吗?」 正好,我探头向桃花说:「药汤放在桌上就行了,你就出去忙别的吧。」 这小妮子毫不掩饰的给摆张苦大仇深的脸,扭扭捏捏的放下汤药,临走前还丢给本君一个楚楚可怜的眼神。本君弯弯嘴角,不予理会。 那边温言对非离说:「那非离公子也请你——」 「无妨,非离如同我,我如同非离,若是温公子要同我商量要事,有非离在反倒比我更能助公子一臂之力。」 温言愣住,訥訥道:「是吗?」 非离泰然自若地搬了张椅子,「温公子自可与师父畅聊,只管当我不存在即可。」语罢,便双手抱胸靠在窗櫺边。 本君见此,眉梢自带骄傲,「说吧,有何要事?」 温言坐下,娓娓道来。在他于百药堂休养数月间,仍与本家有书信往返,前日温家长子温玄病况有变,知温言在瑯琊山巧遇神医传人,有妙手回春之能,故望温言能请百药堂掌门郎寧一同返回本家。 「那沉家小姐呢?温公子此行不正是要去沉家求亲?」我疑惑道。 温言不知何故,瞥了非离一眼,「温某心中已有所属,求亲一事仍未落定,可念及家兄,父亲仍望我去趟沉家请沉家小姐一同回本家。」 本君低眉思索,「所以温公子的意思是,希望我能和你们一同上路,赶往沉家后一道回兰河温家?」 「正是。」 「温公子打算何时上路?」 「若郎寧身子方便??」 我挥挥衣袖,温婉道:「温公子无需掛虑郎寧,只消告诉我温家掌门盼您何时啟程?」 「整备马车,三日后便可啟程,绕道眉山,十日后便可回到温家。」 本君与非离交换了个眼神,便道:「好。」 ? 黄沙飞扬,马车在泥土路上哐啷奔驰。本君在马车里入定,感受胃中风起云涌,桃花在旁悠哉吃果,津津有味的问:「姑娘你还好吗?」 你看本君的脸色像是很好吗? 十日内自瑯琊山绕道眉山,再回兰河。于本君而言,只是一弹指的事情,但本君万万没想到,在凡间哪怕仙家已能御剑飞行,若要运送货物和大批人马依然要靠马车。杏花已为本君变出一辆忒华丽忒结实的黑色沉木四轮马车,可沙土路颠簸,加之行进快速,依然晃得本君亟欲作呕,恨不得把所有人敲晕,直接一个法阵送到眉山,绑起沉家小姐,再一齐送往兰河。 可本君不能。 本君神仙的身份不能暴露。 本君压下一股噁心时,禁不住想,本君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成为上神的?若本君如桃花般愚笨,不知有如此高等仙术,是否就不会有如此烦恼了? 桃花瞧着本君的眼神歪头,无忧无虑的再咬一口梨。 「师父。」非离鑽进车内,「再三哩路就要到眉山,可还难受?」 我抬高衣袖朝非离丢了个往生边缘的眼色。 非离微笑,转向对桃花说:「桃花姑娘,杏花姑娘有事找你,要你到外头去。」 「杏花姐姐找我?」桃花连忙把梨子整颗吞了,擦擦嘴,「非离公子,这样看得出我食完一篮果子吗?」 非离摇摇头,「看不出。」桃花这才放心地跳下马车找杏花去了。待桃花一走,非离捏了个仙诀,摇晃的马车霎时稳如泰山,本君这才如获恩赦,「你何时学会这等仙术的?本君可不记得教过你这个。」 「自藏书阁里看来的。」非离微微一笑,「非离愚笨,方才才想到可将阵法设于马车内,就算狂风暴雨,结界内也全然感受不到。如此一来,师父应该会舒服许多。」 藏书阁竟然还有此等好用的仙术,本君还以为里头只有道德礼义一类的经典呢。 「你待会出去前教教本君,从眉山到兰河还有一趟,本君可以自己施法。」 「雕虫小技何须师父来学?非离来就可以了,如此也能得空同师父说说话。」 小徒弟如此贴心,做师父的夫復何求啊? 本君道:「你想说的是不是和沉家小姐沉晴有关?」 「正是。」非离说。 也不怪非离想问,如今仙家有四大名门各分天下,兰河温家、眉山沉家、镜湖苏家、柳岸墨家。其中又以兰河温家为首,虽然门面上的仙督由沉家掌门沉阳担当,可沉阳生性优柔寡断、反覆无常,事事都要託兰河温家出面,若非温家在后,这仙督之位有就同没有一样。 沉阳知自己毫无才干,也不恋栈权位,若非有妻子余氏强押着,要他禪位给温玄,他肯定立刻拱手相让。唯一让他牵掛的只有自家独生女儿,掌上明珠——沉晴。 沉晴年方二八,就以两字轰动仙门,娇蛮。 据银柳所言,是个脾性暴烈、不折不扣的大小姐。 非离道:「温公子似乎已认定师父就是梦中狐仙,非离担心,若沉家小姐知道温公子对师父有情,怕是会对师父不利。」 「沉晴我倒不担心,本君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 第十三章 「何事?」非离问,顺手给我沏了壶茶,茶叶在热滚的水中舒展开来,一时车内茶香氤氳。 非离在瓷杯注入碧玉色茶水,指尖轻碰杯缘,端到本君面前。 本君接过,正是适宜的温度,甚是满意的啜了口道:「温家长子温玄传出卧病在床已逾半年,这期间沉家以仙督之名寻遍各大名医都药石罔效,无奈之下便才谋划由温家二公子迎娶沉家小姐,明面上是为长兄冲喜,实则是做好准备。」 「什么样的准备?」 「若是温玄就此亡故,便由温言接替仙督之位的准备。」我掀起车帘望向骑马领在队伍前方的温言,「先不论温言梦中的狐狸精是冒充本君还是貌似本君,可先前提起他兄长重病一事,他一次都不曾提起要本君相助。可见温玄这病甚是悬乎,连本君堂堂玉帝钦封的上神青君也很难帮得上忙啊。」 「那温家掌门要师父去兰河是何故?」非离问。 我微微一笑,「这,只能去了才知道了。」 ? 温言长年征讨四方,这路程算得颇准,第三日我们便到了眉山沉家。 眉山说是山,可与瑯琊山截然不同,平地上矗立数十座高峰,满是陡峭秃壁,只有山尖几丛矮草。 桃花这初见世面的小狐狸走在我马车旁,不禁喃喃道:「这眉山沉家好歹也是四大名家之一,怎么偏挑这穷山恶水的地方住啊?要我来住这,我寧可被派去王母娘娘的马厩挖粪土。」 本君伸手敲了下她的脑袋,「别被眼前的景象骗了,还不快点画阵设界,我们要进眉山了。」 桃花摸摸后脑,见杏花银柳等人都开始默念,也跟着悄悄念咒。思源在前头高喊:「进眉山——」 非离弹指,换了种阵法,我们一行人顺利的走进眉山,眼看只是过了个低矮城墙,可进到墙内是全然不同的风景,秃岭山巔上犹如枯树生枝,枝上架满一个个结界,结界里是一栋栋宏伟的楼房,远看像是连绵不断的巨大蜂窝,凤鸣朝阳,四个大字,正红色的墨,犹劲有力的写在樟木板上,横掛樑上。 我拍了拍桃花惊叹的小脑袋瓜,「跟你说过了,别什么事只看外表,得看里子。」 「这、这沉家如此气派,干嘛遮遮掩掩的?」桃花伸出食指指着问道。 「眉山这地自古易攻难守,少有仙门世家会以此地为堡垒,可沉家不同。眉山沉家在四大名门中最擅阵法,城墙上的结界就是沉家掌门沉阳的杰作,笔画繁复,又叠加层层不同法术。无论是妖魔鬼怪还是魑魅魍魎,怕是碰着一寸就会燃烧殆尽。即便是本君,稍有不慎,也会被迫变回原形。」 「这沉家好狠的心啊。」桃花道:「要是有那不长眼的,岂不是罔送一命?」 我笑着戳她脑门,「是啊,你这条狐命差点栽在沉家城墙下了。」 说说笑笑,我们一行人浩浩汤汤走到沉家门前,温沉两家关係果然不一般。眼前,沉家掌门沉阳站在门口率领一眾门生相迎。温言翻身下马与沉阳寒暄,他们周围一伙人簇拥进堂。我们这些间杂人等就在门口待人发落。 不多时,就有一位小廝带我们弯过曲曲绕绕的小径,来到一处幽深偏远的厢房。桃花凑在我耳旁边走边道:「姑娘,这地离客房这么远,肯定是那沉家大小姐使诈,姑娘你跟在桃花后头,千万要小心——啊!」 本君瞧着樑上被绳网捆住的白色狐狸不停挣扎,细看浓密的眼睫毛是桃色的,眼角垂泪,本君忍不住笑道:「是谁刚说要小心的?竟然要本君小心,现下自己着道了吧?」 桃花停止扭动,嗷嗷道:「姑娘刚刚不也踩到火雷了吗?看,您裙角边还冒着烟呢!」 嘖,说什么呢。 我拍拍裙摆,「就算本君着道,这小小阵法有伤到本君半毫吗?」我随手一挥,四五个阵法全数破解。这沉家大小姐忒阔了,满天遍地不是阵法就是符咒,连水墨掛画和梅花瓷瓶这等器物也不放过,不时冒出些毒蛇蝙蝠出来吓唬人——哟,这还有缚妖网呢。 本君弹指,毫不客气的把仙家三大宝物之一烧了。 非离在我身边道:「师父,这儿尘土太多,您先到院子坐会儿,等非离佈置好再——」 「不必。」我弯起眉眼,点点他的鼻尖,「本君有更重要的事要拜託你。」 过了一时辰,杏花银柳几个花才将厢房收拾出些样子,换到外头除阵法。本君持卷在窗边展读,不时听见辛夷、莲花的尖叫咒骂,再听杏花数落他们,本君甚是愜意。桃花还原人形,捧着茶杯擦擦抹抹,自言自语道:「听闻这沉大小姐以娇蛮闻名,桃花原先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蛇蝎人物,结果也不过就是耍些不入流的小招小术而已嘛。」 「所以啊,你有瞧见本君害怕吗?」 桃花嘿嘿笑道:「姑娘英明。要论娇气和阴险,全四海八荒没人赢得过姑娘您。」 「你说什么?」我抬眼。 桃花连忙放下茶杯,「我说晚膳来了,姑娘用膳了!」 我放下书册,悠然步下台阶,走到桌边。桃花将蒸笼里一道道膳食摆出来,小妮子久未闻菜香,口水直流,「这沉家果然是气派,连伙食也如此像样。竟然连这小包子都做得如此精緻。」 确实精緻,麵皮上还有金箔点缀。 「那你嚐一口?」 桃花又惊又喜,「姑娘你说真的吗?桃花真的可以吃一个吗?」 本君说的可是一个啊。我顺着她的话,大方道:「吃吧,不止一个,多吃两三个也无妨。」 桃花怯怯的拿了一个,咬下一口。 本君微笑道:「可合你胃口吗?」 桃花塞满嘴巴,手里又拿了两个,连连点点,咿咿呜呜的说合,太合了。 我也伸手取了一个,掰开内馅,闻了闻,叹道:「幸好啊幸好。」 桃花满脸不解,「幸好什么啊姑娘?」 我向她粲然一笑,「幸好里头没下毒,只是放了泻药而已。」 语毕,桃花脸色由红转白,弹指间,还成白色狐狸夹着尾巴嗷嗷奔了出去。本君手里扔着包子差点没乐坏。 本君阴险?本君可是全四海八荒最善良的神仙。 本君瞧过一桌菜,唉,连颗包子里都要放泻药,可见这沉家小姐不如温言所说是毫无关係啊,里头必定还有其他文章。 本君本就不食菜餚,只食鲜果和清水,便唤来辛夷把膳食无声无息地给撤了,另外交代杏花传话,要所有侍女谨言慎行,免得让人抓住把柄、节外生枝,尤其切莫在此现出原形。 秉烛至深夜,本君终于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我披衣起身,打开门锁,「直接进门就好,何必多礼——」 我看见来人,脸色不由得一僵,温言唇边泛起苦笑,「看来温某不是郎寧你在等的人啊。」 -- 第十四章 本君呆楞,片刻回神问道:「温公子身上可带了什么糕点小食?」 温言一袭轻衣简袍,只在腰间掛了一枚温润的云勾玉,哪儿的空间放糕点小食? 于是,他困惑地摇摇头。 正好。我狡黠的笑道:「那温公子确实不是郎寧在等的人。」 我将发丝勾到耳后,循循道:「郎寧一向粗茶淡饭,吃不惯气派人家的晚膳,便吃得少了些,本想直接就寝,隔日再说,没想到竟被饿醒了。桃花杏花几个都睡了,只非离还醒着,便差他去外头厨房小灶帮我找些吃的垫垫肚子。谁知道我等了许久,却是等到温公子了。」 温言展顏而笑,「原来如此,既然你饿了,不如我回去叫思源拿些吃的过来?」 「不必了,公子这一来一返,全沉家都知道我在找吃的了,待到明日,搞不好就会传出我嘴馋的消息了。郎寧初出江湖,可不想神医的名号还没打响,倒是爱吃的名号响彻云霄了。」 「也是。」温言杵在门口,不进不退,也不说话,只是笑。半晌,才轻声喃喃道:「哪怕明白你是哄我的,我也觉得是好的。」 此话一出,本君整个人都不好了。 愧疚感油然而生,心里莫名慌乱,不禁胸闷燥热,我以手搧风也不见着凉,那里温言道:「郎寧,我走了许久才到,能否借我吃口茶?」 本君有说不好的理由吗? 自是把他请到房内给他添茶倒水,温言持杯凑到唇边抿了一口,眼神扫过房内,微微皱眉道:「郎寧在这可还住得惯?我厢房旁还有一间偏室无人,比这大得宽敞得多,夜里也凉快的多,咱们住得近,还能互相有个照应。」 「不必了。」我笑道:「不过在这待一两日,何必如此劳师动眾?」 「说到此事——」 我心里了然,面上仍装傻道:「如何?可是有变数?」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郎寧你。」温言道:「沉伯父望我与沉家小姐先在此订亲,否则??」 「否则就不愿回兰河温家?」 温言默然。 「天下父母心,沉家小姐又是独女,怕是这并非只是沉家掌门的期望,也是夫人的要求吧。」 温言叹息,「确是。伯母一向强势逼人,若温言不答应,便不愿放行。」 我点头,「这眉山城墙结界繁复,日夜皆有门生巡逻,可谓固若金汤。没有沉家许可,就擅自闯出怕是会伤亡惨重。」 当然,伤亡惨重的肯定是沉家。无可奈何之下,本君也只好夷平眉山了。 我又问道:「可是这要求并不过分,为何温公子不愿答应呢?」 温言勾起一边唇角,「郎寧这话可是真心问道?」 本君不解,问话就问话,岂还有分真心与否? 温言瞧我困惑的神色,噗嗤一笑,抚过我额上的碎发,「罢了,你这样也是好的。」 这上下文没个脉络来由,搞得本君一头雾水,他自个儿像是吃的是酒不是茶般偷乐,又问我:「郎寧,你可见过银色的狐狸?」 来了。 本君佯装镇定道:「不曾。」 「银色的皮毛,紫色的眼睛,瞧人的时候眼睛咕碌碌地转,像水晶似的。幼时我甚是怕生,同年的门生敬我是温二公子,从不同我说话,他们常四五个人去兰河捞鱼抓乌龟摘莲蓬,当时我只能练剑抄经,旁人总道我懂事,小小年纪便有大将之风,却不知我心底有多羡慕,若我能有个伴该有多好。许是老天听见我的愿望,有一回我在后山听见呜咽声,循声找去,便发现这么一隻银色狐狸右脚受了伤,无法行走,只能窝在树洞里。」 「她眼神凌厉,可我知道她很是害怕,便向大夫要了些草药替她包扎,又寻来一些鸡肉果菜,殊不知她只吃新鲜果实。温某第一次见到如此不吃鸡的狐狸,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漂亮的生灵。自那以后,每回修行结束,我便到后山寻她,餵她清水果实,看日落月升,此时再回头想,真真觉得,那实是岁月静好。成仙与否都无所谓了。」 本君给自己也添了杯茶,道:「那之后呢?公子可还有见到那隻狐狸?」 温言摇摇头,「我被派与兄长一同到兰河下游小镇猎魔,多耽搁了一日,再回去时她已离开那个树洞,我提前在洞里替她藏好的果子,她一个也没动,就这样消失无踪了。我为此同师兄对练时,闪了神,差点刺瞎师兄右眼,被父亲罚在祠堂跪了五日。那五日我一直想着,此生是否就此无缘再见?可上天还是眷顾我的,出了祠堂我发了场高烧,卧病在床,浑浑噩噩中见她自窗户跳进,从狐狸化成人形来到我床边,为我渡了口气。」 他墨黑的眼瞳含笑,「那口气救了我一命,就如那日郎寧你在石洞里般。」他伸手握住我的手,「郎寧,其实你———」 咚地一声,温言倒在桌上,茶杯翻倒,凉掉的茶水沿桌纹顺流而下,沾湿了我的衣角,我一动也不动,直到非离现身担忧的唤了三声「师父。」 「非离。」 「非离在。」 本君茫然地望向他,「温言确实是帝座凡身。」 「师父何出此言?」非离道。 温言在讲述时,本君赫然寒毛直竖,因为本君右脚确实受过伤。 那是我跟帝座刚回天庭时的事,帝座命我在花园里好好修行,我却见着池子里有数条流金色锦鲤欢快的游水,一时玩兴大起,却没料到这流金锦鲤是如来佛祖送给帝座的镇煞之物,攻击性极强,本君当时不过伸了右爪去捞,立刻被反咬一口,登时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本君又是气恼又是羞惭,觉得自己为紫鳶狐一族丢了大脸,莫怪他人取笑,便躲在树洞里不愿出去。 苍黎帝座知晓后,也不斥责,只在我睡着时悄悄帮我包扎好,时不时拿些鲜果和清水予我。一开始,本君还在闹彆扭,不肯正眼瞧帝座,帝座大度,并不赶我回殿中,当时他摸摸我的头顶道:「既然我们阿寧喜欢这树洞,不如本座也在这树洞扎营,咱俩刚好做伴。」 八千年前的往事,恍如昨日。 「会做此事的只有帝座,温言肯定就是帝座的凡身无误——」 「师父!」非离抓住我的肩膀,眼神与我平视,「师父先冷静点,若温言真是苍黎帝座凡身,那么师父你现在最应该做的事是什么?」 我深吸口气,「抓住那冒充本君的狐狸精,助帝座飞昇。」 「没错。切记万万不可动摇仙根,若师父因此被玉帝降罪,就再也无缘与帝座聚首,中了那有心人的下怀。」 非离说的甚是有理,我左手抚上心口,冷静,千万要冷静。 非离扶着我走到床榻上,轻轻抚着我的后背,本君靠在非离怀里心安不少。 他轻声问道:「师父可记得曾将这段往事说与谁听过吗?」 这真是个好问题,我摇摇头,「太多了。」 -- 第十五章 实在太多了。 八千年往来过的各路狐仙,本君都同他们说过。 如怀瑾握瑜这类那是听到狐耳都要长茧了,哪怕是桃花这最近才与本君亲近的小仙狐也听过这段故事。本君也实是没办法,这是我与帝座相遇后第二件感人之事啊,足证帝座是多么胸怀宽阔,高瞻远瞩。 非离安慰道:「师父放心,若那人真是衝着师父来的,有非离在,纵是四大凶兽,也伤不了师父一丝一毫。现下麻烦的是,我们该如何走出这沉家。」 我正襟危坐,「你从沉阳那听到了什么?」 稍早,我让非离隐身去探听沉家究竟和温家在密谋什么,沉家私下又有何算计。等到深夜却意外等到温言这个插曲,非离早已隐身入房许久,本要等温言走后现身,没料到温言越说越深情,差点让本君动容,非离一个仙诀,直接让温言倒下。 这会儿,他坐直道:「师父的猜测的没错,温玄这病情确实不单纯,沉家打算留下温言,拋弃温玄。」 本君讶然,「岂有此理,若非有温家,沉家现今不要说四大名门,怕是连个名号都无人得知,怎敢做这过河拆桥之事?」 「沉阳是不敢,但沉阳的夫人余氏就不同了。余氏近来与娘家亲姊姊书信往来甚是频繁,几乎日日都有一至两封。」 本君恍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余氏娘家并不是什么显赫世家,可余氏这辈两姐妹皆算高嫁,余氏嫁入眉山沉家,而余氏亲姊姊则做了这柳岸墨家掌门的宠妾,其地位甚至高过正妻。本君忍不住要为余氏这两姊妹的谋算讚叹,这四大仙家明面上是和气融融,私下暗潮汹涌,可真正掌权的却是再平庸不过的余氏姊妹。 真是场好戏。 我起身来回踱步,指尖不自觉摩擦指腹,「简而言之,这沉家是打算扣下温言做人质来牵制温家,另一手与墨家协议,由墨家掌门担任下届仙督。」 「师父说得没错。」 「可这沉阳会答应吗?」本君很快推翻这想法,沉阳惧内已不是一日两日之事,可因为惧内而背叛温家,这懦夫的声名定会扬传千里,沉家自此在修仙界再也抬不起头,我弹指,「余氏手里是不是握着什么把柄?」 非离点头,「余氏抓到沉阳在外与一民女有私情,且育有一儿已届志学,极有慧根,三岁能背诗,五岁能御剑,现正在眉山庄外的私塾里当门生,私塾师连年推荐他到本家修炼,村民皆其称龙虎之才,前程似锦。」 我嘖嘖道:「这沉阳虽懦弱,但有慈悲之心,深爱儿女,余氏拿这庶子当剑使。莫怪沉阳步步退让。」 「现下这个局势,师父打算如何是好?从这庶子下手,还是从余氏下手?」 这倒是个难题了。本君私自下凡,若被发现肯定会告到玉帝前,玉帝一向对本君无可奈何,自然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但若本君在这掺了一手,扰乱凡间局势,这就不是一码子事了,命格老头儿朝本君丢纱帽就算了,肯定会在玉帝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开铡本君不罢休。 帝座五千两百年前有言,红尘滚滚,稍有扰动,便会全部乱套。 这一手要插在哪,本君真是要伤透脑。 非离忽道:「非离其实还有一事要稟告师父,或许??能解师父这盘困局。」 「何事?」 「沉家小姐沉晴儿时曾与温二公子一同在兰河读过书,从那之后对温二公子情根深种,沉晴甚至当堂表示过,此生非温二公子不嫁。」 本君看向非离,顺着他的眼神望向不远处昏倒在桌上的温言。 ? 隔日,温二公子与沉家小姐同宿一夜的消息传遍眉山各个角落。 所谓打铁趁热,沉家当日立刻张罗成亲十二礼,请红娘盛喜桃备洞房,大红灯笼高高掛起,每扇门上皆贴了大大的囍字,连本君这偏远厢房都不放过,鞭炮声此起彼落,铜锣震天价响,整个眉山喜气洋洋。 本君头回见到这人间习俗,煞是好奇,禁不住在前门后院走走看看。温言大婚那日,我称病卧床歇息,实则携着非离隐身在屋簷上俯瞰。这沉家办得急迫却不马虎,庄内席开五百大桌,鸡鸭鱼肉三牲四畜通通摆上桌,同玉帝生日时人间摆出的宴席有的一比。沉阳喝的满脸通红,不知是为了沉晴的婚事开心,还是为了自个儿逃过一劫欢喜,倒是眾人中温言一身大红喜袍,脸上笑意全无,板着张脸,不知者还以为他是披麻带孝在守丧。可想想,回到温家那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夫妻对拜还要再来一回,若是本君第一回还有趣,第二回就生厌了。莫怪温言苦着一张脸。 酣畅至深夜,洞房也闹完了,眾人退散。本君原先还想瞧瞧这新娘掀头巾的仪式,因为本君也有一顶晋升上神时加封玉冠,可没一刻鐘本君便拆掉丢到池里了,这新娘区区凡人竟能头顶凤冠一整日却不喊颈酸,这是何等能耐? 可霎那又想起身边的非离,非离尚小,让他见了这男女欢爱怕是不妥,要动了凡心,本君捶心肝也来不及,便打道回府了。本君盘算这亲结成了,余氏的算盘也碎了,不出两日,应当就会回兰河。到时便能知道这温玄得的是什么病,而那下咒诅放尸毒冒充本君的幕后黑手也会原形毕露,一切水落石出,本君就能与非离一道回天上等帝座归来。 想到景晨宫那绵软的云床,想到繁花三千,帝座浅浅微笑,本君枕着非离的胸口不自觉傻乐,安稳的睡去。 殊不知这洞房花烛夜隔日,日头未上三竿,本君厢房门前奏乐大响,非离轻轻摇醒本君,「师父、师父。」 本君睁开一隻眼,「让外头安静些,本君还想睡。」 非离道:「知道了。那非离出去让温公子温夫人回去。」话方落,本君突惊不对,按下非离肩膀,「你说温公子温夫人?」 「是。」 「这昨夜刚成婚,他俩来这干嘛?」 非离答道:「听外头婢女说,是来发喜糖的。」 发喜糖?这倒有意思,大婚后第一件事便是跑到本君门前发喜糖,这分明是要来给本君一点顏色瞧瞧。 「师父,咱们是出去还是不出去呢?」 我点了他眉心,「有客自远方来,怎能不以礼相迎呢?自个儿上门的锣,岂有不敲的道理?」 非离笑道:「师父你这不就应了一个巴掌拍不响的道理?」 哎,本君堂堂上神怎能如此粗鲁,就算那沉晴要赏本君巴赏,也会先被本君弹飞才是。我连忙下床,让非离替我整理穿衣綰发,推开门时,恰好听见沉晴的婢女正在训斥杏花,「你家小姐是哪没教养的女人,在我家姑娘大婚称病添晦气就罢了,咱们姑娘宽宏大量特地来此发糖送喜,你们竟敢不开门迎客?难道不知道我们姑娘现下已是兰河温家的少奶奶了吗?」 杏花低垂眼眉,「姑娘已遣奴婢送上红包和玛瑙手环恭贺温公子温夫人大婚,昨日不到婚宴更是怕染病予他人,给夫人添堵,反倒温夫人偏偏要挑在这辰时硬是要见咱们姑娘呢?」 -- 第十六章 本君吹了声口哨。 真不愧是怀瑾培养的侍女,这九天之上王母娘娘宫里的仙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怎会怕这区区仙家的小奴婢?这话听来委屈,可既护了本君的面子,又伤了沉晴的里子。那奴婢没想到杏花会拋出这番话,头头是道,没一点嫌隙可抓,急得烧红了脸,「你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哪来的贱婢竟敢——」 砰地一声,本君推开大门,堂而皇之的跨出门槛,见到温言和沉晴,我粲然一笑,拱手作揖,「郎寧见过温公子温夫人,方才醒转,怠慢了诸位,郎寧在此赔罪。」 那沉晴生的蛾眉皓齿,算是标緻的美人了,可与紫鳶狐族的美貌气质相比,高下立判,她咬咬下唇上前道:「原来这便是郎寧姑娘,常听闻相公谈起,总算是见到姑娘本人了。昨日未见姑娘赴宴,今日便才藉着发喜糖顺道看看姑娘,尽些地主之谊,岂料姑娘的婢女却赶我们,大呼小叫,好不吓人啊。」 「原来如此。」我抬眸,「可我方才在里头怎么听见是夫人您的婢女在对我的侍女大声嚷嚷呢?还说出『贱婢』这等下流之词,果然是什么主子什么狗,真真是符合温夫人在江湖上的名声呢。」 没等沉晴反应过来,我又叹道:「我们百药堂平常饱读医书,採药熬汤,对这些语汇很是陌生,郎寧甚是惭愧,既然要在沉家借住几日,刚好让他们入境随俗,杏花。」 杏花屈膝,端庄的道:「是。」 「交代下去,让银柳辛夷莲花桃花多学着点,听到没?」 「明白了,姑娘。」 我们这一搭一唱唱双簧,气得沉晴脸色煞红煞白,温言则是从头到尾目光冰冷的望着本君。本君假装没见着,自婢女篮中拿了颗喜糖,「郎寧在此谢过温公子温夫人的喜糖,祝公子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杏花银柳几个花两排站在我后头,鞠躬同道:「祝公子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沉晴的脸色稍霽,只是温言听见本君说到百年好合时,眼底闪过一丝刺痛。正当本君觉得这戏演得差不多,可以谢幕时,突然眾人目光转向里头,非离一袭青衫黑靴从房内走了出来,这本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可瞧见温言震惊的神色,本君顿时迷惑。 不少沉家婢女瞧见非离的面貌羞红了脸,眼神发亮,沉晴心悦神怡道:「原来姑娘迟迟不出,是这般原因,这倒是晴儿的不对了,是吧相公?」 什么原因? 哪儿不对了? 我兀自思索,温言目光如寒冰三尺,盯着非离站到我身前道:「非离见过温公子温夫人,因师父长年受失眠之苦,夜半辗转,需得非离睡在身边方能安眠。」非离瞧了瞧我,嘴角浮出一笑,「昨日师父难得好眠,非离不忍叫醒,因此才遣侍女来谢罪,没想到反添了这许多误会。非离在此跟温公子和夫人告罪。」 本君莫名其妙,拉住非离,「你何须道歉?」 「是啊,公子无须道歉。」接话的竟是沉晴,她笑道,「该是我要向姑娘道歉才是,望郎姑娘原谅晴儿,往后还要请姑娘多多关照。」 本君瞠目结舌,这沉晴翻脸比翻书还快,态度转变之大,让本君不禁怀疑她是不是中邪了。 庆幸的是,自那后两日,我们便稳当的踏出沉家,往兰河去了。虽然这两日余氏三不五时攛掇沉晴留在眉山,可刚新婚的沉晴怎么会听?有情郎忘了娘,沉晴一心全扑在温言身上,温言说北,她就往北,更遑论回温家? 我们一路向东行,待到第五日才在江边一处简陋客栈歇息,晚上就寝,我忽闻远方江河处有长嚎声若隐若现,似近似远。我睁开眼睛,以为本君听错,特意竖起狐耳,果真有声,似是困兽之斗的低吼声。 我轻手轻脚的下床,替非离掖上被子。 这几日为了本君在马车上能舒服些,他画阵设界,费了不少心力,故今日睡得比往常沉些。我的手背抚过他的额头,他纤长的眼睫敛下,呼吸均匀,依然似那个当日本君自沼泽边捡回的幼童。 我莞尔一笑,披上外袍,转身便来到岸边,脚底下是粗砾砂石,客栈灯火在后头摇曳,守卫时不时在门前巡逻,他们瞧不见走在河岸边的本君。我细听那声音,似近似远,一下仿若在脚下,一下仿若在远方。江水过去就是兰河地界,本君好奇的往前走,此时已是深更。驀地,一人猛然将我向后拉,本君心头大惊,方才太过专心,没料到后头有人,左手捏了个仙诀就要击发,霎那火烛燃起,温言的脸近在咫尺。 「温言?」本君脱口而出,「你在这做什么?」 温言眼神一沉,「这似乎是温某要问姑娘的话,有人陪侍在侧,姑娘竟还会在这江边游荡?」 他句句带刺,酸意浓厚。 但本君也不是软柿子的荏,温婉地说:「非离与我相处比旁人更久,自然事事维护我,我也事事维护他。他捨不得我浅眠,我又怎捨得惊醒他?」 我抽回被他拉住的手臂,「倒是温公子新婚燕尔,怎捨佳人留守空房?况且男女授受不亲,若让哪个小人见着公子与我在这江边说话,虽无任何亲暱举动,可要被扣上幽会或勾引的帽子,郎寧又人微言轻,到时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温言冷笑,「原来姑娘也知道何谓男女授受不亲?」 本君蹙眉,细想莫非他对我曾为他渡气一事仍耿耿于怀,便道:「自然。郎寧虽长于乡野,但对礼义廉耻还是略懂略懂,以往与温公子有过踰矩之事,是因着温公子乃是百药堂的患者。作为医者,不得不以公子性命优先,现在想来若让公子有所误解,郎寧在此先向公子谢罪。」 「不必了,你哪回说要谢罪是真心的?」 这倒是真的。 温言又说:「倒是温某有一事一直縈绕心头。明明我有印象沉家初晚,我站在你房门前,见你如现在身披外袍相迎,为何我醒来时却是在沉家小姐的床上?」 本君第一回做贼心虚,抿了抿唇,挤出笑容道:「郎寧丝毫不记得有此事,莫是公子夜里做梦混淆了?」 「你现下是在怀疑我搞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郎寧不得不怀疑。」我镇定道:「公子过往常有狐仙扰梦,更一连两回因此遭难。非离与我相依为命,感情自是与旁人不同,可公子若有半分对郎寧的感情,不过是移情尔。」 「你并非我,何能判定我是移情还是真情?」 我微微一笑,「凡事往往是当局者迷,尤其扯到情字,公子不也说过自己幼时甚是怕生吗?就算那幻影与本君有几分神似,其实也不过是公子寂寞时的慰藉罢了。」 「你怎知——」 忽尔,非离站在不远处悠悠道:「师父。」 -- 第十七章 非离走到我身旁,对温言拱手道:「见过温公子。」 温言淡淡看过我俩,默然不语,拂袖离去。本君如释重负,一松懈身子不由得一软,非离眼明手快立刻搀住本君护到怀里。我靠着非离肩头才刚舒口气,又见到温言尙未走远,站在不远处,阴冷的眼神在火焰中明灭,本君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我揪住非离衣襟,赶往别处走。待一段距离后,我施了个仙诀,回到厢房,立刻蒙头大睡,不敢再想。隔日我们终于抵达兰河。 兰河顾名思义,是条河,河水蜿蜒广阔,石砌砖房沿水岸层层叠起。仲夏时分,芦苇摇曳,淡紫色的睡莲开满整个兰河,河岸两周是赏花嬉戏的人潮。水上各色画舫漂流,琵琶女歌声清亮,尽显江南富丽之光。 马车在石砖路顺坡而上,直到最上游,山嵐繚绕处,便是仙家最负盛名的云河落九天。 亭台楼宇皆为石造,虽无碧瓦朱甍,可浑然天成,气势不凡,自有一股磅礴之气。马车停在墙下,门前是千云梯,所有人都得下车,一步步拾级而上。本君久未活动筋骨,还未成仙前本君能跑遍整座瑯琊山也不喘一口气,这号称有千阶的千云梯对本君而言,自是小事一桩,可对久居深闺、娇生惯养的沉晴就不是这么一回事儿了。不过百阶,沉晴便揪住温言衣袖娇嗔着走不动了。 可温言不知是瞎了还是聋了,罔若未闻,甩过衣袖,自顾自的往前走。 沉晴见温言不理,一屁股坐在石阶上对下人大哭大闹。 千云梯不宽,不过四人能通行的距离,这沉晴挡在前方,我们下面的自然也堵在后头动弹不得。若本君能,本君也不想理会沉晴,儘管走自个儿,可本君不能。实在被沉晴的撒泼打滚惹得脑袋仁发疼,本君提起裙摆走上前去,「沉姑娘,您瞧瞧后方。」 沉晴没了声音,许是以为温言在后方,半信半疑地转头,本君一个手刀往她后颈劈。她疲软倒下,眾人站在原地发愣,我拍拍手,「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温夫人抬上去?」 思源最先意会过来,前呼后唤,召了几个人把沉晴给抬走。 本君自认做得不错,没进温家就给温家解决了一个麻烦。温言却站在顶上,铁青着脸,一双眼似是要在我身上穿出几个窟窿。本君没有退缩,没有害怕,本君只是指尖偷偷勾着非离的指尖。 进到云河落九天,温言逕自去向长辈请安,沉晴被抬去厢房,我们则是被领到另一方独立院落。数日里无人召见,也无人探访,可穿过曲廊时,本君和底下几个花立刻就嗅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我向银柳丢了一个眼神,她微微点头,弯过下个廊道时,消失无踪。 ? 一个手刀不算什么,沉晴不到一个时辰便醒了。醒来便嚷嚷着要见温家长辈,殊不知真见了,当堂被温家祖母重重教诲了一番。被罚进佛堂修身养性三日,婚仪典礼待出了祠堂看其表现再择日举行。杏花来报时,桃花还忍不住嗤笑出声。 我刚食了一个果子,以巾拭手,「这就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沉晴真以为这儿是眉山沉家,所有人都会让着她、捧着她,正好在温婉如这个铁面菩萨摔个倒栽葱。」 桃花道:「姑娘,这温婉如是何许人也?」 「杏花你说。」我又取了个果子。 杏花续道:「百年多前温家曾遭祝融之灾,火烧兰河,尸横遍野,云河落九天楼塌台毁,烧得只剩断垣残壁。逾半百年,仙界无人再闻兰河温家,后来再兴门派的便是这温婉如。」 「这温婉如已有百岁以上高龄,当时温家遭难,她不过是个小女孩,能挺过颠沛流离、家破人亡,还能重振家风,其心志坚定便与他人不一般。近年来,她虽已称隐退礼佛,可仙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铁面菩萨』的威名。」我咬了口果子,瞄向桃花,「你说,这温家到底还是谁说了算?」 桃花粉拳敲在手掌上,恍然道:「那沉晴的少奶奶梦岂不碎得彻底?」 「何止碎得彻底?怕是现在想哭着回去当沉家大小姐也来不及了。」 沉晴过得水深火热,本君倒是乐得轻松。 这院落静謐凉快,本君每日就在院子里看书下棋,时不时带非离溜出云河落九天,去兰河划船听曲儿摘睡莲。 房里就有一缸水,栽满我捧回来的睡莲,放在窗下倒映出一轮月光。 偶尔我们也易容混在人群里,看戏听书赏灯,特别是街坊邻里的小摊贩,专卖一些新奇有趣的糖饼果串,我从头嚐到尾。而近来,我最大的乐趣便是上青楼,听那花魁娘子同我讲些人间趣事,我便是在那得知温言和沉晴的大囍之日。 大婚当日,全兰河张灯结綵,虽不及眉山办得奢靡盛大,却也热闹得紧。我和非离在街上流连至丑时才回院落。 几个花都休息了,剩一个桃花掌灯,给本君蹲在前门打盹。我失笑地摇摇头,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尔后走进厢房。许是温家人来过,门前掛了红灯笼,桌上摆了花生、红枣、栗子和一壶酒,我展开双臂方便非离替我宽衣,非离忽道:「今日温公子大婚,师父似是不大开心?」 本君以为自己听错了,回道:「公子大婚,我怎么会不开心?」 「师父何须瞒非离?自江边客栈那日起,师父就处处躲着温公子,连眼神也不曾交流过。」 本君叹息,果然事事逃不过非离的眼睛,我颓丧的坐在椅凳上,「我是不大开心,并非因为温公子大婚,而是——」 「而是师父那晚决定将昏迷的温公子送到沉晴房中吗?」 我长舒口气,「是。」 「所以师父这是后悔了?」非离问。 「不悔,哪怕重来一次,我都会如此。只是??」 「只是?」 我坦诚道:「只是心里总有一块疙瘩,温言那日向我说的话句句真心实意,可我却辜负了他,不只织谎骗他,还陷他于不义,逼得他不得不娶沉晴。」 「可温公子本就是为了向沉家小姐求亲而去,若今日温公子没娶沉家小姐,我们恐怕还踏不出眉山半步,师父只是做了对的事。」 我望向非离,「你真这么想?」 非离唇角扬起微笑,「再真不过。」非离牵起我坐到床边,「提及大囍之日,师父可知凡间洞房花烛夜的习俗?」 「不知。」天庭没有婚丧喜庆,非离说及此,我很是好奇道:「有哪些习俗?」 「凡间习俗各地不同,可最普遍的有三个。一是撒帐,要将桌上那些乾果全撒在床上。」语毕,非离挥指,真将那些花生红枣栗子洒在床上,「边撒还要念些祝贺语,如:『一把栗子一把枣,明年生个大胖小。』」 我被非离一副清朗嗓音念着听来的俗语乐歪,「然后呢?然后呢?」 非离敛下眼睫,「第二是结发。」他剪下一束自己的黑发,又剪下一束我的银发,我挨在他身边,看他将两束头发以红绳扎在一起,「如此一来,便是结发夫妻,此后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原来如此,凡人夫妻竟有这许多浪漫。我手持那綹黑银交错的发束,细细把玩,觉得甚是有趣。 「最后还有一样。」非离执起两杯酒,端到我面前。 -- 第十八章 「最后只喝一杯酒?」本君接过酒杯时有些失望。 琼浆玉露或是杜康佳酿,天上处处皆有,可惜本君一向不好此道,故有些索然无味。 「不只呢。」非离笑道,「这酒得这样喝。」 他手绕过本君臂弯,转向自己,缓缓道:「最后喝下一杯交杯酒,从此你我便是一体,如水乳交融,再不分你我。」 本君凝视非离清澈的双眼,不自觉染上他的笑意,同他将酒一饮而尽。忽尔想起怀瑾所说:「殿下只是身边少了人所以不习惯,如果换个人陪在殿下身边,或许就习惯了,帝座也能安心了。」 那日,我手里握着结发与非离相枕而眠,温言和那些凡人俗事被我拋到九霄云外。醒来后,我又变回往日那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上神青君,继续带着非离逛街游河。 直至一日我坐在院子里,银柳匆匆走上前,在我耳畔说了声,「姑娘,找到了。」 我翻过一页书,「带上来。」 「是。」她挥手,辛夷和莲花两人架着个女人来到我面前,她俩一放手,本君还未发话,那婢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心贴在交叠的指尖上,「严氏香菱参见青君殿下。」 我放下书卷,疑惑道:「你怎知我是谁?」 她匍匐在地,朗声道:「青君殿下尊贵非凡,远近驰名,哪怕无名地上的土地神都知晓殿下的名号,更何况香菱乃一仙狐尔。」 此话颇有道理,我又道:「那你既知我是谁,为何本君初来乍到时,未曾见你现身?」 没错,方到温家,本君嗅到的那股熟悉气味便是仙狐的味道,这才遣银柳隐身搜索,或许能解温言梦见本君之谜。 严香菱颤声道:「香菱不知此话是否当讲不当讲?」 本君微微蹙眉,银柳先斥道:「殿下在此问话,你岂有不讲之理?」 严香菱抬头喊冤:「香菱不是不敢对殿下坦诚,只是怕??若香菱坦诚以对,反倒连累了殿下。」说完又低下头。 本君叹息,这便是本君多年隐居景晨宫从未纳过侍女的缘由,凡事受了点教诲的仙狐一个说话比一个绕,本君一刻鐘能问完的话,她们偏偏要拖个一两时辰,浪费本君许多钓鱼玩耍的时间。 我站起身,亲自弯腰将她扶起,「好了,你我初次相见,无须多礼。本君来此,是有一谜须得解开,本君才能安心回天,若能帮上你,也是缘分,何来连累之说?」 严香菱瞅着本君,泪眼盈眶,「殿下此话当真?」 我抚着胸口,「再真不过了。」 忽然碰地,她又双膝跪地,连磕三个响头,「香菱谢过青君殿下。此等大恩大德,香菱愿为殿下永世做牛做马,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我抬起她的头,「等办成了,你再与我谢恩也不迟,但你总得先同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来着?你要我帮什么忙?」 严香菱两行清泪滑下脸庞,「求求殿下救救小女的夫君!」 夫君? 本君心里讶然,自古山野狐精为修道与凡人成婚,藉此摄人精魄者不在少数。千年来也不时耳闻有狐仙放弃修炼之路,化形成人与凡夫俗子结为连理同甘共苦的故事。可这严香菱却是血统纯正的赤色九尾狐,仙资极好,只要稍加修炼,未来定能飞升成仙,想成为与怀瑾握瑜一般的高阶仙使,也不在话下,她竟也会着了情字的道? 本君作为天上神仙虽感可惜,可也对她捨身救夫的态度甚是钦佩讚赏,我拭乾她的泪,道:「本君明白了,本君定会救你夫君,你夫君是何名何姓,来自何处?」 香菱嚥下哽咽道:「小女夫君乃温家长子,温玄。」 ? 虽说世上有言,无巧不成书,可听见那名姓当下,本君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据严香菱所言,她在深山中修炼,无意中遇见来猎妖的温玄,温玄误以为严香菱就是在村庄作祟的妖物,两人大打出手,意外惊动了蛰伏山中、真正作祟的食人女妖,两人联手降魔,村庄回归安寧,他俩也暗生情愫。香菱拟姓严氏,与温玄一路猎妖,最后同回兰河。因她天生自带仙根,无人识破她的身份,只当她也是修道中人。虽然她背后无任何家世,与温玄算不上门当户对,温家长辈对此有所不满,可温玄情意已定,坚持要与香菱成婚,两人遂在温家祖母的同意下于前年成婚。 本君掐指一算,「那么温玄是在你们成亲后一年病倒的?」 香菱摇摇头,梨花带泪道:「传闻都道,夫君已卧病半年,实则在我们成亲后数月,夫君便为接家主之位闭关修炼,谁知从此昏迷不醒,香菱日夜守在身旁,盼着他哪日能睁开眼看看我,但每过一日,夫君身子就差一分,香菱实在害怕,从此、从此??」话还没说完,她忍不住悲从中来,暗自啜泣。 在场闻者无不动容,杏花掏出手巾递给香菱,轻抚她的背,连平日里最傻的桃花都红了眼眶。本君下意识的以指节轻扣木桌,不是本君不信香菱的话,只是本君没来由的有种诡异的感觉,可却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非离在旁似是察觉到我的不对,站上前温声道:「严姑娘,温家可请了什么大夫郎中给公子看病?」 严香菱擦乾泪水,「这正是香菱忿忿不平之事,从夫君倒下到如今,从无任何大夫郎中来过。香菱略懂医术,替夫君把脉,却发现夫君染上的并非寻常病症,反倒像是邪术阵法。」 听到那四字,我停下敲击,问:「你怎知是邪术阵法?」 香菱跪正,拱手道:「香菱孤陋寡闻,一开始不知,便想着翻阅藏书典籍,可遍寻不着与夫君相同的病症,直到某日香菱无意间触动机关,发现藏书阁内另有一间密室,里头专藏各种禁术咒法。其中有一咒术可以身为祭,召唤神兽,不知殿下是否有听过?」 「召唤神兽,本君是听过,自远古黄帝与蚩尤大战便召唤了旱鬼魃、风伯雨师等。」 「那殿下是否也有听过黄帝手下的应龙?」 应龙? 「是黄帝令其在冀州之野蓄水,打算水攻蚩尤却被倒打一耙的应龙?」 「正是。」香菱道:「近年大陆连年缺雨,旱灾频传,百姓飢不择食,食人肉的消息不脛而走。仙门各家皆想解决此事,好能在朝廷面前一举扬名,振兴家族,登上仙督之位。温家傍水而居,便想到蓄水一法,召唤应龙兴风作雨,救百姓于水深火热中。」 原来如此。难怪温家需要沉家,阵法一向是沉家所长,温家原先就打算借他人之长来助己一臂之力啊。若循此径想,一切就说得通了。 传闻温玄已届金丹中期,但有可能以身为祭,召唤应龙吗? 本君起身道:「你现下立刻带我去见温玄。」我迈出几步,发现严香菱仍跪在地上,「怎么了?你不是想救你夫君吗?还不快起来?」 「香菱确实想救夫君,可有一事香菱需向殿下坦诚。」 「何事?」 「香菱无法带殿下去见夫君。」 啊? -- 第十九章 我走回她面前,「你这话什么意思?为何你不能带我去见温玄?」 香菱委屈道:「密室一事被家主知晓后,家主对我起疑,便将夫君转移到了香菱无法触及之处。」 无法触及之处? 「那是哪处?」 「这里。」 这里?千万别跟我说是这处本君日日打滚玩耍的院子里! 香菱指向地下,「不是这院落,是这云河落九天底下的水牢。」 ? 本君脑袋发疼,脑袋发疼到寝食难安,连颗鲜果也吃不下。本君只能瞧着桃花心花怒放的啃果子,边往嘴里塞边咿咿唔唔的问:「姑娘,这篮果子是桃花多帮你吃的,你、你可不能和蟠桃那篮算在一起啊。」 本君瞧着她,都会不住怀念自己是隻小狐狸蹭着帝座肩窝撒娇的时候。 桃花吞下果子后打了个饱嗝,说:「姑娘,你打算拿那水牢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 就香菱所言,这水牢位在云河落九天的正下方,家主温流的书房里有机关可以打开通往水牢的密道,但在水牢的入口有道阵法。 若是要令牌或是密语,能偷能骗,都还算小事。坏就坏在这阵法竟然要温家直系血派传人才能进出,这意思就是除了家主温流以外,尚能进去的只有温玄和温言二人。这俩一个躺在里头,另一个??嗯。 「你怎么肯定那阵法只有他们才能进?」我问。 香菱答:「回殿下,香菱也是偷听来的。温流有回和亲信说话时,香菱就隐身在他们窗外。」 「真这么厉害?没有破解的可能?」 「香菱也怀疑,一开始硬碰硬,数次都被弹回,后来翻阅温家年谱才知,这水牢是温沐风任内所建,由沉南设阵,整座水牢总共有一千道不同的阵法。殿下您也知道眉山沉家最擅阵法,那沉南又是沉家百年一出的奇才,每道阵法都极为繁复,若是非温沐风一脉人等擅闯,就会直接陈尸深水中,搞不好几十年都无人发现。」 这云河落九天数百年前才遭难过,本君还想怎能在这地下有座水牢,可见这不只是座水牢,还是温家后人的避难所。温沐风与沉南,呵,真真是不愧对「绝世英才」的美名啊。 本君原先想在这院落里暗中观察温言,直至他飞升成仙也好,殊不知,到最后还是得本君折下老腰去求他。想起他看本君的眼神,本君就背脊发凉。 早知有今日,那时就该和和气气才是。 本君拍桌起身,向桃花道:「走吧。」 桃花一脸莫名,「姑娘,我刚吃饱呢。」 「既然是吃饱了,就该干活儿了。快起来,跟我去见个人。」 桃花「欸」一长声,「姑娘你一向不是都找非离公子跟你出去办事的吗?还跟公子常常翻墙玩乐去,也不找我的——啊!」 我弹她额头,「非离被我派回天上探察事情了,有好阵子不会在这儿,我去哪你就得跟到哪,听懂没?」 她捂着额头瘪瘪嘴,「听懂了。」 「要是事情办得好的话,本君就带你去游兰河吃糕饼。」 桃花顿时眼睛发亮,「我不要吃糕饼,我能吃莲子吗?」 本君正想教训这小妮子睡莲没有莲子时,突然杏花来报,温家人正在门口。 我推开门扉,刚好撞见那张冰冷如天山寒壁的脸。 说曹操曹操到,这不是温言又是谁呢? 我俩隔着一尺的距离,不远也不近,一路上不发一语,他走一步,我走一步。他停一步,我自也停一步。 忽尔他转头看向我,「难道郎姑娘就不打算问温某要去哪里吗?」 别急,别躁。 本君想着前面是苍黎帝座,绽放见到帝座时最美的笑顏道:「郎寧不熟温家,既是温公子来领,那郎寧何须多问?跟着走便是了。」 他静默半晌,似笑非笑道:「怕是郎姑娘不敢说,多说多错吧?」 不敢说? 本君不敢说什么? 温言没在搭理我,继续往前走,越走越深山,路径越来越窄,最后只有一人能走的宽度。若不是有一身修为傍身,本君觉得温言把本君叫出来埋了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然而弯过峭壁,出了林子,却是别有天地,悬崖峭壁上是壮阔的兰河,如千军万马奔腾而下,直落九天,云雾繚绕缝隙间,可见山峦连绵和坡上櫛比鳞次的石屋人家,再过去就是我常玩耍的莲花水岸。莫怪叫做云河落九天,连本君都忍不住讚叹,凡人从未见过仙境,此地却仿若仙境。 温言瞥了瞥我的神色,淡淡道:「郎姑娘,小心脚下,这回摔下山去就不是温某的错了。」语毕,便继续往前,我在他后头吐了吐舌,跟上他的步伐。 这温家不知是如何办到,竟能在这石壁上修出一条栈道,栈道末端是座凉亭,亭中端坐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温言柔声道:「奶奶,人来了。」 「来了啊。」她转过身,手里拄着雕花拐杖,脸上浅浅微笑,与温言竟有几分神似。 我霎时明瞭,这人就是那铁面菩萨,温婉如。 竟是温婉如要见我? 本君还没反应过来,她朝我招招手,「过来,过来奶奶看看。」 我瞄了温言一眼,迟疑的走到温婉如面前,她甚是亲暱的牵起本君的手不住的瞧,「真好,真是个好姑娘,你叫郎寧是不是?」 本君从未被如此对待过,煞是陌生,点点头道:「是的,奶奶。」 她听见我如此唤她,眼里似有流星闪过,「很好,很好,以后叫我奶奶便是,我也叫你阿寧可好?」 「好。」我莫名羞涩起来,见她老人家想近看我的脸,便擅自坐到她身边。 她满是风霜的手抚上我的脸蛋,讚叹道:「就是这眼睛没错,如紫水晶般透明,和这银色的长发??老身从未想过竟还能再见神仙一面。」 本君心里一咯噔。 许是瞧出不对劲,温言凑上前把我推到一旁,「奶奶您糊涂了,她不过是神医传人,不是什么神仙。」 温婉如举起拐杖往温言膝窝一打,温言登时吃痛,「你这小兔崽子做什么?竟然敢推阿寧?你是日子久了就忘了规矩吗?」 我噗嗤一声,温言一记冷眼立刻扫向我,我赶紧装忙,上前搀扶温婉如,「奶奶您快坐下,阿寧没事的,虽然有些疼,但应该没有伤着筋骨,您放心。」 温婉如心疼的摸摸我的肩膀,「要是伤着筋骨,这小崽子今晚就该跪祠堂了。哎呦我看看,有没有瘀青啊?待会我找大夫开个化瘀的药膏,很快就好。」 「奶奶,」温言皮笑肉不笑,「她自个儿就是大夫,何须再请——」 「我有让你说话吗?你是不是真想跪祠堂了?还不快去端茶水来,要让阿寧渴着了怎么办才好?」 此话一出,温言闭上嘴,乖乖离开。本君瞧着他落寞的背影,按耐不住得意的心情,高兴的都要翘起尾巴了。 温言啊温言,你也有这么一天啊? 这边,温婉如对我道:「委屈你来了这么久,奶奶打点上下花了些时间,特别是那个沉晴,沉阳这老东西不知道在搞什么鬼?连个女儿也教不好,还敢生儿子,搞得内外失火,做个仙督也做得不三不四,门派衰落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我心里忍不住吹声口哨,不愧是铁面菩萨,果然这等消息都知晓。 「沉姑娘虽是娇惯些,但也是良善之人,与温二公子门当户对,甚是相配。」 温婉如凝视我的眼睛,道:「你真是这么想?」 -- 第二十章 凝视那双看透人间的眼睛,本君选择含笑不语。 她拍拍我的手,「你不用说,奶奶也明白。」 「这沉晴是我这儿子擅自拿的主意,连和我商量都没有。若非老天眷顾,温家怕是早就着了这沉家的道。不过话说回来,也是温言母亲早逝,他们两兄弟自小都在教鞭下长大,凡事只知顺从,从不和人争。我这儿子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一点自己的主见都没有。」 「但也无妨,他们还有你这奶奶。」我轻轻道。 温婉如笑了,像是本君说了什么趣话,「我已经老了。」她看向我,「不像你,你就和老身小时候见到的一模一样。」 本君瞇起眼眸,蹲下身子,「奶奶,你是不是看过我?」 「当然看过了!叫小言把你带回来的就是奶奶啊,难道你不记得奶奶,也不记得兰河了?」 我诚实地摇摇头。 「也是,」温婉如回想道:「老身当年还是扎辫子的小女孩儿。」 她眺望底下的壮丽山河,「兰河也不若今日,遍地烽火,战乱频仍,当时的家主温弦背弃温家教条规训,一心鑽研禁咒邪术,不顾兰河百姓死活,反叫门生四处蒐罗仙丹秘药,好能召唤神兽一统天下。」 「那真召唤成了吗?」 「真召唤成了啊!」温婉如捏捏我的脸蛋,「阿寧你怎么记忆力比老身还差呢?」 我捧着温婉如的手,嘟囔道:「是啊奶奶,阿寧现下记忆力可差了,上回为了救温言磕伤脑袋,以前很多事都记不得了。奶奶你就多跟我说说吧。」 「好、好,那我就从头说起,你啊刚来兰河时也是个医女,住的就是你现在的院落,一天到晚都有人排队要给你看病,每看一次病你就收五文钱,当时我问你为什么是五文钱时你说啊——」 「不是啦奶奶,我想听的是温弦召唤神兽那,那神兽最后召唤出来了没有?」 温婉如皱起眉头,「那不是神兽,那是妖兽啊,阿寧你有在听老身说话吗?」 我怔忡,「奶奶??你刚明明说是神兽的,怎么现下又变成妖兽了?」 温婉如食指压在唇上,嘘声道,「一开始温弦和他底下的人都以为是神兽,谁知道召唤出来的竟然是头妖兽!」 什么? 难道真有以身祭法,召唤妖兽这回事儿? 我瞪大眼睛,追问道:「那奶奶,那妖兽长什么模样?」 「和家主一模一样!」 「和哪个家主?」 「温弦啊!」 本君顿时吐口长气。 这温婉如说话颠三倒四,没个章法,不知道是年老力衰,记忆错乱,还是疯了不成?枉费本君方才满心期盼。 这温家和地下的水牢似的,看着一泓清水,其实底下千呎深潭。 彼时温婉如还在绘声绘影的阐述:「那妖兽有六隻眼睛,每隻眼都能喷出火来,把云河落九天烧成断垣残片,一脚就踏平了一座山,你瞧,就是东南方那座!」 「奶奶,那不是平地,那儿有山啊。」我没好气道。 「唉!」她点了下我额角,「傻孩子,那儿的山是后来长出来的,以前的比这高耸多了。你别看兰河现下水是清的。当时鲜血染红了这片河,流了十来年都冲不散,就因为那妖兽到处吃人,每吃掉一个门生,他就越加狂躁要吃更多的人,特别是已经修炼出金丹的传人,没有一个落下,连从来都是最疼我的大伯温然都被吞了。」 「而且啊,任何仙家法器都拿他没辙,温苑哥哥挡在我前头,一刀砍中他的眼睛,那妖兽甩了两下头,温苑哥哥被砸在山壁上,像梨子摔烂在地上,头颅一下就碎得跟豆腐渣似的。」 温婉如忆景伤情,「当年我俩许过承诺,若我日后及笄就要嫁与他,可惜,我那时被拉着逃,竟是连他的尸身都未能替他埋葬。」 本君心中不忍,握紧她的手,「要是温苑哥哥看到如今的婉如,一定非常骄傲。」 温婉如漾起笑容,一瞬仿若真回到当年的小女孩,「你果然是阿寧,哪怕磕着了头,脑袋里消失的,放在心里的也不会消失。」 她边说边拍拍我的胸口,她拍过的地方好像真的有股暖流缓缓流淌,好似我们真的百年前有过一缘,本君口里发乾,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难不成百年前本君真来过温家? 真见过这温婉如? 她兀自微笑,像是明瞭我心里在想什么似的,「别慌,你就算真忘了,这不还有奶奶记得吗?你只要以后多来找奶奶聊天,奶奶就一件一件事儿跟你说啊,到时候听完了,你就会变回从前的阿寧了。」 我将她的手贴在脸颊上,软糯道:「可阿寧怕以后见不着奶奶了,我在这儿哪都不识得,也没个熟悉人,这凉亭景是好,可路像迷宫似的,这样我怎么来找奶奶啊?」 「叫小言带你来找奶奶就好啦!」温婉如道:「你俩过几日成亲后,叫小言带你来找奶奶,奶奶的佛堂就在你们院子隔壁,走段小路就到了。你要是懒得走路,翻个墙就是了,奶奶佛堂里有你以前存的五文钱,到时奶奶拿给你看。」 我忍俊不住,「奶奶,你说得煞有其事似的,温言怎么可能娶我呢?」 「郎姑娘怎知温某不会娶呢?」一个清冽的声音传来。 这人从哪儿学了隐身术吗?走路都没有声响的。 本君吞了口唾沫,缓缓转过头。他不知从何时起就站在那,手里托着一小桌的茶壶和陶杯,一张俊脸面无表情走到我俩面前,在石桌放下茶壶,斟了一杯茶递到我面前,「郎姑娘,请。」 「慢慢用,小心别噎着。」他淡淡道。 我挤出笑脸,端起茶杯,撇向一侧,以袖掩口饮茶。 温婉如很是满意的对温言点头,道:「这才对,对娘子就该体贴,要不哪有女人甘为你受產子之苦呢?」 「温言明白,奶奶。温言会谨记在心。」 「很好,很好,这才是奶奶的小言,你和阿寧俩什么时候成婚?五日后可好?那天是个好日子。」 本君一口茶水直接喷出来。 茶水浸湿衣襟,我不住的剧烈咳嗽,温婉如心疼的轻拍我的背,「哎唷唷,都这么多年了,阿寧你怎么喝水还是老呛着啊?」 我咳得脸蛋发热,「没事儿奶奶,这茶太好喝,阿寧不小心喝快了。」 温言拿过我手里的杯子,泰然自若地说:「我这不才提醒吗?慢慢用,别噎着。」 见到他眼底促狭的笑意,本君差点没一拳揍过去。 我向温婉如道:「奶奶,您忘了还有眉山来的沉姑娘啦?虽然奶奶你不喜欢她,可终究也是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的,郎寧怎么嫁啊?」 「怎么就不能嫁了?」温婉如奇道,「这儿又没有规矩说小言只能娶一个。」 啊? 她拉过我的手,「你放心,奶奶说什么也绝不会让你吃亏,你同小言结婚那婚聘十二礼,奶奶都会帮你备好。我知你是不爱铺张虚华的,所以咱们简单拜过天地,办个家宴就好。往后你同沉晴就是平起平坐的平妻,以后也入我们温家祠堂。」 「那沉姑娘同意吗?」 温婉如戳戳我的眉心,「说你是傻孩子还真是傻孩子,那沉晴都被我打发到庙观里了,她同不同意 用得着担心吗?」 -- 第二十一章 本君乍时玄乎了。 我眨眨眼睛,「奶奶你这意思是不告诉沉晴?」 「是啊。」温婉如理所当然道:「告诉她做什么呢?」 我也被问懵了,是啊,告诉她做什么呢?宣战吗? 「可成亲这事儿也不是我说了就算的,温家长辈们难道不会有意见吗?」 「阿寧你是越活越多虑囉。」她笑道:「老身虽然久不问温家事,可由老身主持,哪个兔崽子敢有意见?就是眉山沉阳那头老狐狸也不敢多问一个字!」 本君突然想给自己掌嘴,当初还一本正经的给桃花说铁面菩萨有多威风,这会儿本君自己竟然给忘了。 我兀自乾笑,「可、可是??」 「可是怎么了?你告诉奶奶,奶奶替你做主。」她拍桌道。 脑袋灵光乍现,我转而敛下眼睫,故作娇羞道:「??我一个姑娘家的,怎能说要成亲就成亲?别人都还没来求亲呢。」 长辈行不通,沉晴行不通,温言来总该行得通了吧。 本君瞥过他一眼。 温言啊温言,你自个儿的奶奶就自个儿解决吧。本君实在是被困到胡同里没有出路了,你说个小谎骗骗老人家总好过真娶了我吧? 温言回望我,白皙的脸庞微微弯起唇角,我霎时不寒而慄,还来不及阻挠,他已向温婉如道:「这便是温言的不是了,奶奶。」 「怎么说?」 「温言一直没对郎姑娘表明心意,回到兰河后又因为父亲交代的差事屡屡见不到面,便是真见着了也总是顾着面子,连句问候的话都说不好,再加上之前种种芥蒂,温言甚是不知所措,才想着今日藉奶奶顺水推舟,为我圆一桩婚事。」 「好!」温婉如拍掌,「你有自知之明,敢言敢为便是好的了。奶奶今日就在这儿为你做主!」 「温言谢奶奶慈爱。」温言拱手道,尔后在我面前堂然屈膝跪下,「郎姑娘,你可愿嫁与温某,白头偕老永不分离?若你愿意,温某誓言绝不负姑娘,定护全你一生一世。」 本君静默半晌,回道:「愿意。」 五日后,本君一袭凤冠霞帔在温婉如钦点的良辰吉时下过了温家门,从纳采到亲迎,过炉踩瓦,拜堂吃酒,样样都没少。本君跟耍了一圈的耗子没两样,昔日里我嘲笑过沉晴的一个个全回报到本君身上。 温家人这辈皆温文儒雅,上行下效,连底下人皆好此风,说难听些,就是平淡无味,连媒婆盛汤圆给本君吃,问:「生不生?」都像极了仙界行审拷问。 本君很想试试喊个「不生。」会是如何。 但想到温言或许正站在哪处瞧着本君,就打消了这念头。 可这种种繁文縟节中,本君竟不知还有一个坐帐的仪式。 本君顶着千斤重似的凤冠,在床帐里朝喜神的方向坐着。这一坐便是两个时辰过去,温言竟还不回来?本君感觉脖颈都要断了,凡间怎会有女子能受此等之苦?一日里被人矇住头绕来走去,本君差点没要跳窗了。正当本君在想要不要跳窗时,忽然一阵稳健的脚步声,本君立刻整衣危坐。门轻声打开,本君自盖头下瞧见那大红的喜袍,悬坠在腰间云勾玉温润发亮。 他走到本君伸手可及的距离停下脚步,不言不语也不帮本君掀盖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站了许久,许是累了,他拉了张椅凳坐着继续看。 看到本君想要发脾气时,他忽尔道:「郎寧,你这齣戏还打算演多久?」 我猛然掀起盖头,红巾缓缓落到地上,温言一手支颐,冷然不动,我微微一笑,「郎寧也想问温公子,您这齣戏是不是演得过头了?」 「演得过头?」他直起上身,「何来此说?」 「你明明只要骗骗奶奶就好,却装得煞有其事的,还含情脉脉的说什么绝不负我,定护全我一生一世什么的。」 温言眉头微扬,「那姑娘当时本可拒绝温某,为何不拒绝?」 我站起身摘下重死人的凤冠,甩在床被上,怒气冲冲道:「要是知道你会演这么大一齣戏,我怎么会答应你?我以为你只不过是在奶奶面前装装样子,哄老人家开心罢了。」 他无动于衷道:「真是如此?难道没有其他意图?」 我由上往下俯视他,冷哼一声,「我对你能有什么意图?」 「那郎姑娘为何要设计我与沉晴成亲?」 本君顿时凝滞,嘴唇不由得发颤,「你,你怎么会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温言站起身,挑起一边唇角,「若非新婚那日,我四处游荡,莫名走到你厢房前听见你同你徒弟说道,你是如何设计温某。事后竟还能心安理得的跟自己徒弟过神仙日子,甚至连在江边相见那晚,温某同你问话,你还义正严辞的反驳温某,说是温某做梦弄糊涂了。」 他走上前,眼底满是戾气,「你一向装得光明磊落,坦荡无畏,其实这一节一环,你都精打细算,却是温某成了你的掌中魁儡,被你骗得晕头转向。你说,这世上还有谁能演得过你?」 本君对他说的种种罪状,哑口无言,只弱声道:「你既已知如此,为何还要娶我过门?」 「为何不?」 「难道你以为我会就此把你扫地出门,打发出兰河,好圆了你那徒弟的心意吗?」他笑了一声,「我偏不。」 他捲起袖子,在矮桌上的清水盆里浸湿毛巾,拧乾,往我脸上擦拭脂粉,动作之轻柔彷彿在对待什么至尊珍宝。脂粉染白清水,中间还有一点红,他指腹抚过我的唇,缓声道:「郎寧,这是你欠我的。」 本君拨开他的手,直觉就要往门外逃,他钳住我的右手,「事到如今,你还想往哪逃?」 他的手如铁爪钢石,本君连他一根手指都扳不动,「温言,你要是敢动我一丝一毫,你一定会后悔的,你听到没有?」 「我还能怎么后悔?」他苦涩道:「我后悔的是我当初为何要信你?甚至落入你的圈套,娶沉晴进门,无故平添这么多烦心事。」 「你本就是为了跟沉晴求亲才路过瑯琊山的,你们成亲本就是命数使然,关我何事?」 本君吃痛,他的手握得更紧,手臂上浮出青筋,「你说这是命数?你什么时候信命数这套了,若真是命数,那你当初在石洞里就不应该救我!」 「我怎么能不救你?」我忽地一喊,声音大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我是说,师父教过我,医者父母心,作为医者我怎么能??」 温言将我拉到怀里,我不住扭动挣扎,「温言你别轻举妄动!你再动手动脚,就别我不客气了!」 任由我在他脸上抓住红痕,扯开他衣襟,他陡然天外飞来一笔,「你徒弟只教过你洞房要撒帐、结发和吃酒,可教过你洞房花烛夜真正该做的是什么?」 本君心头一震。 没来由的恐惧,手奋力往他肩头一抓,红袍被撕裂大半,露出他左边胸膛,瘦削精实的肌肤上,两道十字疤痕如同烙铁般刻印在上头。 -- 第二十二章 本君讨厌命格老头儿是有来由的。 六千年前本君曾被命格星君阴过一回,当时本君随苍黎帝座下凡,在瑯琊山闭关修炼。 帝座第一回下凡歷劫,最终就是在瑯琊山飞升,对瑯琊山自然有特殊的感情存在。而本君第一次同帝座相见也是在瑯琊山,于本君言,自然也有股特殊情感。 帝座飞昇后,虽有景晨宫可住,仍时不时就会到瑯琊山练剑修行,偶尔聆听人间忧愁烦扰,为村民施法保其一家大小平安。因为特别灵验,有心人便特意筹钱,在帝座常闭关的山洞口修筑一座小庙,插上三炷香,摆上鲜果米粮。 我随帝座修炼,嘴馋难耐时,就会到洞口叼一两颗果子走,甚是方便。 本君犹记得那是帝座修炼的第四日。 外头天气极好,风和日丽,阳光普照,天空清澈的没有一丝云毫。 本君压抑不住玩兴,趁帝座入定出神时,还原真身,躡手躡脚走出洞穴,一踏上青草地,满面春风,忍不住撒开腿奔跑。当时正是夏末秋初之际,琉璃果已转为成熟的暗红色,剖开来汁液金黄,味道酸甜适中,嚐起来再可口不过。 当然,彼时的我已不如以往,是个会蒐罗全瑯琊山琉璃果,一次大快朵颐,那般自私无知的小狐狸了。经过帝座三番两次的谆谆教诲,本君已然明瞭忍得一时,可换得一世的道理,按我绞尽脑汁后理解的意思便是——我忍一时不吃琉璃果,可以换得一世的仙德。 既然本君已经在求道成仙的路上精进,自然要学帝座把目光放远些。 我不只不自个儿食完,我还摘下来分送给山里的飞禽走兽。 瞧那些幼兽窝在一起嗷嗷待哺,嚎叫声都变得瘖哑如悲鸣,本君心怀仁慈,便将那琉璃果送到他们窝中,无论是在悬崖高树上的幼鹰或埋在深洞里的鼠鼴,本君皆一视同仁,不辞辛劳在其巢穴丢下若干果实。 唯有那蹭过本君狐狸屁股的好色山猪,本君一概不予理会。偏偏牠总爱跟着本君,惹得本君不得不想法子吓唬吓唬牠,我弓起背脊正在回想帝座上回教我的仙术咒语。 驀地,老天似是听见我的心声,剎那狂风大作,乌云密佈,紫色闪电蜿蜒如蜈蚣,啪嚓一声,劈在草地上,烧出一个大洞,发出苦涩的焦味。那山猪惊得拔腿狂逃,本君挑眉,摇摇尾巴,心中沾沾自喜,忽尔,另一道闪电劈在本君咫尺面前。 不对,这闪电不是本君召来的,是瞄准本君来的! 会意过来的同时,我本能的向前跑,又一道闪电劈在本君方才蹲坐的位子上,飘散阵阵浓烟。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这是会劈掉狐命的。 我发狂似的奔跑,那闪电的速度极快,我一连几个左右闪避才能倖免于难,得快点回到帝座身边才是。我满心全是这个念头。我还要成仙,还要保护帝座,与帝座度过长长久久的岁月。 躲进离洞口不远的树林时,一道紫色雷电划破天际,白光照耀大地,亮得叫人睁不开眼。 尔后,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在我头上炸裂开来。 我紧闭双眼,忍不住滚下几滴泪珠,没料到最后的最后,本君竟还是没能见到帝座最后一面。 过了半晌,了无动静,我微微睁开一隻眼睛,以为自己会见着森严的阎罗殿,眼前却是帝座的青色锦袍,秀逸的面容浮起浅浅一笑,好听的声音道:「可吓坏你了?」 岂止是吓坏了? 我泪眼汪汪,立马变成人形扑到帝座怀里,抱住帝座欣喜之际,又两道闪电从天而降,就要劈在我和帝座头上。我方寸大乱,帝座反身护住我,挡在我上头以仙身承受轰鸣雷击。 后来元虚上神同我说,那紫色雷电不是普通雷击,是每隻仙狐成仙时都要渡过的五雷天劫。 但按理,我是养在帝座门下的仙狐,天庭的仙狐较地上的狐仙吃香,不需受这劫难之苦。可那该死的命格老头儿只听闻我勤奋修炼,极欲成仙的小道消息,没有多加查证,便草草在簿册上排了这场天劫。 天劫不使人遭难便不会停下来。 帝座深知此难,仍以己身为我渡过劫数。当时,帝座闭关修炼至一半便来寻我,正是法力虚弱时,遭此两道雷击,帝座当场咳血倒下,在景晨宫躺了整整十五日才甦醒。 那十五日,本君担惊受怕,一刻都不敢闔眼,日日勤唸法号,祈求帝座早点睁眼,若往常那般悠然微笑,唤我一声「阿寧。」 只要帝座醒来,我就再也不会私自离开帝座身边。 而此时此刻看见温言胸口的两道十字疤,我不由得想起过往。 帝座甦醒后,仙身法力一切如常,唯有胸前的两道疤,无论元虚上神找来任何神丹妙药都无法消除。每每窝在帝座怀里见着,本君心里就疼痛万分,伸手去摸那张牙舞爪的疤痕,那时帝座察觉,总会揉揉我的发丝,在我额角落下一吻。 不曾与我冷眉以对,冷嘲热讽,更不曾对我大呼小叫,像在使唤仙兽。 他始终待我如其他神仙,不是什么紫鳶狐,什么奇珍异兽,只是郎寧,只是阿寧。 想起帝座,我不自觉眼眶生泪,泪珠在脸庞滑下一道泪痕。 温言见我流泪,登时仓皇所措,松开原本紧抓的手,茫然的瞅着我,不知该如何是好。 支支吾吾半天,才吐了句:「??真、真弄疼你了?」 他左半身裸露在外,伸手就要拭过我脸上的泪。 我鬼使神差似的,贴上他的胸口,在那凹凸不平的疤痕上落下一个吻,接着揽住他的后颈往下拉,吻上他的唇。 起初他还没反应过来,只是我一人在舔吻,然后换来他狂风暴雨似的啃咬。 忘了我们是谁先脱谁的衣衫,只知他横抱起我放到床榻上,我顺势踢开那据说价值连城可比和氏璧的凤冠,解开他的腰带,他拆下我的发簪,松开发髻,霎时银发如瀑,与他的黑发交合,披散在枕上,似夜空里的繁星熠熠。 将那些勿动凡心的耳提面命全拋诸脑后,我伸舌灵巧地挑逗他敏感柔软的舌尖,手由上往下探去,轻轻抚摸那精实滑腻的肌肤,若有似无,意犹未尽时便离开。惹得他不满的扣住我的手腕,手心紧紧贴在他身上。感受原先寒气浓重的身子渐渐变得炽热,也染上了我,骨子变得酥软,薰香渐浓,彤云的床幔落下,遮住里头所有旖旎风光,隔出一片天地,彷彿这世上再无他人,直至我俩如水乳交融。 就像他当时在亭中屈膝所言,白头偕老永不分离,从此再不分你我。 -- 第二十三章 日光自窗櫺花格洒落,透过床幔,照在温言和煦的睡容上,他眉头舒展,唇角微扬,似是做了个好梦。我轻轻吻上他的唇,指尖瞄过他眉眼,滑过挺拔的鼻樑,调皮的在他面颊画圈。比起原先想像的,我一丝愧疚之意都没有,反倒像圆了一场梦——本君终于同帝座干了件坏事。 哪怕天理不容,本君也了无遗憾了。 虽然温言不完全是苍黎帝座,只是帝座的凡身。但若真是帝座,纵使再疼爱本君,终究是不会让本君如此放肆,思及此,以后怕是没有机会,我连忙爬起身多亲两下,正要离开时,一隻手揽住我,他侧过身,将我抱在怀里,下頷蹭了蹭我的头顶。 我窝在他胸口忍不住就想摸那两道疤,被他嘖了一声。 「别闹,还想挨疼吗?」 我眨眨眼睛,「不疼啊。」 他微微睁眼瞥向我,「那昨晚是谁哭着喊着要我轻点的?」 「但第二回就不疼了,是因为你熟能生巧了吗——啊!」 他居然用额头撞上我的额角,我正想回敬他时,他却又吻了我的眉心,鼻尖抵着我的鼻尖,「因为第一次是罚你。」 「罚什么?」 「当然是之前种种。」 我故作沉思道,「这说法有些笼统,你举几个例子来听听。」 「例如,与徒弟同床共枕一宿。」 「非离只是个孩子啊。」我抗议道,「况且,非离才不会同你这般对我。」 他含笑道:「我怎么样对你?」 这还说着话呢,被褥下手就在我腰间捏了一把,我瘪嘴道:「你不也与沉晴同床共枕过?而且还不只是一宿,至少也睡了三宿。」 「你倒是对我的行踪很清楚。」他阴惻惻道,「派了谁来打探?」 「何须打探?自回到兰河后,温二公子避居书房,潜心修行,温夫人脾气愈发暴躁,一发不可收拾,逢三差五就闹到厅堂上。这等传闻思源每回送膳食来时便要与莲花说上一回,且次次更新,好听得辛夷扫个庭院越扫越慢,桃花那小妮子擦个花瓶擦到直接撞上樑柱。」 他冷哼一声,「我还想他休息时都去了哪?原来都在你园子里过了。」 我微笑,「思源这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也是落落大方、实在的老好人,我瞧他对莲花的心意也是坚贞不移。若莲花点头,你就赐他俩婚配如何?」 他翻过身,闔上眼道:「他自个儿心里有算盘,何须我插手?」 我暗里窃喜,这分明是嫉妒思源在前,不肯相帮,我遂抱住他手臂道:「可他虽有打算,同莲花说话时,心里也是念主的,有回桃花说你定是积弱不振,床上不举才不肯回房,当时思源立刻为你抱屈,说是你弱冠前早已破处,所到之处无不是女子主动投怀送抱,还有花魁愿躑千金与温二公子共度春宵的——」 他斜眼乜向我,我立刻转向道:「不过,我相信夫君如此洁身自爱,定是坐怀不乱,严词拒绝。」 听闻「夫君」两字,他心情转好,喜上眉梢,我继续敲边鼓,「而且她们都不如我,犯了大错,须叫夫君好好罚我。可有件事,阿寧觉得奇怪。」 「哪件?」 「成婚前有那教养闺女的嬤嬤来说女诫,要三从四德,夫君话未出口便要懂得、听得、习得,阿寧听来像是要学会通灵巫法似的。可撇开这不谈,若真如此,那沉姑娘未能遵从,且屡屡闹得温家鸡飞狗跳,那为何这沉姑娘没被夫君惩罚,夫君反倒搬到书房,让出空间给沉姑娘呢?」 「你这是盼我同她圆房?」他冷声道。 我粲然微笑,支起下颐,枕在他胸口,「当然不是,阿寧只是怕,要是我太过顺从,真照那女诫说的来做,夫君若是三日便对我生厌,搬到书房去睡,阿寧一人独守空闺,难免夜里寂寞,辗转反侧,到时也只好忍耐几日,待非离回来伴我入眠了。」 温言瞇起墨黑眼眸,「你敢?」 「阿寧自然是不敢。」我双手撑在他两侧,柔软的身子贴上他的身驱,凑在他唇边,娇声道:「阿寧只能日日惹祸,好叫夫君夜夜来我房里罚我。」 他轻笑,驀地,反身而上,我还来不及惊呼,他已经咬上我的唇,又是一阵繾綣缠绵。 温言真没在跟本君客气,折腾到本君连声讨饶才休止。最后我滚到床角,棉被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怨懟的盯着他。 岂料他竟扬起微笑,还刻意揉乱我的发丝,然后一身神清气爽的下床,气得我只能咿咿呜呜咬紧棉被。我以为他自个儿出去了,不多时他仪容整齐回到房里,腰带系着云勾玉,一手掀起床幔,把本君从被褥里挖出来。 本君抱住床杆,抵死不从,温言失笑,「你不是嫌身子黏腻想沐浴吗?」 「是啊。」 「那你不出来怎么沐浴?」 我自床幔间隙望去,一大桶木盆满是清水,水面上儿有花瓣飘浮,热气氤氳,显然是刚烧好的。我迫不及待想跳进去,立刻从大红囍被里出来,身上只掛着单薄中衣,腰带松垮垮的掛着,「快叫非离进来帮我——」 本君差点没咬到舌头,颤巍巍地向上瞄,温言面上无甚表情,眼底却有两簇明亮炙热的火苗窜动。 「你说,帮你做什么?」 本君乾笑两声,「我是说,帮我掛衣衫,那衣竿子太高,我手搆不着。」 「不必了。」语毕,他一把将我打横抱起,在入水前替我宽下中衣,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本君一泡进那热水里,全身打结的筋骨登时松开,还未叹息,温言拾了张椅凳到木桶旁,拿起浸在水里的白色巾帕,拧乾后就往我脸上抹。我吓了一跳,不敢动作,他的手势温柔却仔细,眉眼鼻樑脖颈,每个角落都不落下。擦完脸,他拉起我一条手臂从指缝开始按摩。 我訥訥的道:「你这是在替我沐浴吗?」 他笑了一声,「要不然呢?难不成我这也是在罚你?」 「你可是吃醋了才如此?」我歪头问。 「我在你眼里就如此孩子气?」 我不语默认。 他霎时沉下脸,继续揉着我的手臂,「不过是个徒弟罢了,再亲暱也不过尔尔。」 我柔声道:「是啊,非离称我为师父,到时回来还得称你一声师丈了。」 他听见此话,暗里微笑。我见他这般偷乐,蠢蠢欲动,伸手搔他下巴,想再嚐嚐他的味道。他却往我肩穴一点,我顿时软倒。 「别闹,这还没洗完呢。」 我瘪瘪嘴,只能攀在浴桶边缘任他摆佈,不得不说,温言按摩的功力堪称一流,本君不是一般的怕疼,他在每个穴位力道拿捏上却恰到好处,特别是方才酸疼的腰腿忽如任督二脉被打通般屈伸自如。我瞧他认真的侧顏瞧得入神,嘴上不禁道:「夫君这手法是哪儿学的?阿寧看着可不像第一回,莫是也给哪个花楼娘子按过吧?还是那沉姑娘?」 「少瞎想。」他眼底含笑,「让我如此的,只有你罢了。」 我不信,步步紧逼,「那你这功夫去哪儿学的?」 他把我的腿放回水里,丢下毛巾,戳了下我的眉心,邪魅一笑,「无师自通。」 -- 第二十四章 本君早就心痒难耐,听见这四字,再压抑不住,揪住他的衣襟起身吻上他,末了,在他敞开的锁骨咬上一口,留下一圈浅浅的牙印。 温言无奈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我循循善诱道:「夫君同我在房里消磨这许多时光,迟早会有人说话。要是说夫君沉迷女色不打紧,搞不好还会传说我是红顏祸水,到时便将这牙印给他们瞧瞧。一来可以证明,夫君是在罚我时被我给咬了,二来可以显得阿寧有所反抗,有不知教诲之嫌,夫君得多多教化我。」 他捏捏我的鼻尖,「就你鬼点子特别多。」 沐浴完毕换上新衣,用过午膳后,成婚第一件事自是要去拜见长辈。虽然本君不是很明白为何拜堂时才请过长辈吃茶,圆房后第一件事仍是见长辈,这来回不是才过了一晚吗? 但瞧见温言被我咬了,仍是心悦神怡的模样,见长辈就见吧,还能顺便瞧瞧温流的书房里,到底是哪个门会通往水牢。 温家百年前遭过难,人丁较其他仙家单薄,除了家主温流外,也就三个堂兄弟,兰河上下一切都归温流说了算。兰河景緻秀丽,地灵人杰,温家一向以美男子辈出闻名,连门生都没一个是拐瓜劣枣,旁人常道若是五官不正,连温家门都进不了。 不过本君出自紫鳶狐族,一般凡人于我并无甚影响,但见着温流本人时,本君暗地里还是吹了声口哨。 温流与沉阳同样岁数,本人相貌与沉阳有天壤之别,说是沉阳的大儿子许是都有人相信,莫怪温流妻子十几年前逝世后,纵使下有两子上有老母,来说亲的媒婆仍是络绎不绝,几欲踏破温家的门槛。 论相貌,温言与温流确实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可温言眉眼秀丽,更似母亲。且温流虽然文质彬彬、玉树临风,可一开口便知行事作风是个不解风情的老古板,又寡言,连昨日自家儿子成婚我见他说的句子都没我一桌饭同帝座说的要多。 走进藏书阁时,他正在翻阅典籍,眉心一竖,似是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同我俩说几句表面话,便把温言单独留下。温言捏了下我的手心,我朝他眨了眨眼表示瞭然,就自个儿出去在云河落九天乱晃。 晃悠半天,见到温婉如坐在花园里,我自她背后悄声上前,遮住她的眼睛,「奶奶,猜猜这是谁?」 她没有回话,我心里奇怪,转到前头瞧,温婉如似是闭目假寐,我唤了几声奶奶都没有反应,忽尔,她往后倒去,我连忙扶住她背心,探她脉息,甚是虚弱。我连忙叫了嬷嬷来,两三个力气大的婢女将温婉如抬进厢房。我假借把脉,输送法力予她,片刻后温婉如悠悠醒来,眼神迷濛,瞧见我眼神一瞬发亮,「阿寧。」 我莞尔道:「是。」 「又是你救了我吗?」 又? 我调皮道:「奶奶,我何时救过你了啊?」 「在妖兽作祟的时候啊。」温婉如微笑,「那时候,我找不见阿爹阿娘,在云河洛九天到处乱转,四周都是破碎的尸身和残缺的尸块。我心里害怕得紧,想赶紧从这场梦魘里醒来,却怎么掐捏都醒不来。就在那时,你现身抱起我,带着我躲到佛堂里,你拿起堂上的佛像,倏忽,天摇地动,密室堆叠形成,里头有道楼梯直通地下。」 「你叮嘱我往下走,待在下头数到一千后再出来。」 我笑道:「为何是一千?」 「这是你告诉我的,怎么现在问我呢?」她握住我的手续道:「当时你才刚流產,身子虚弱得很,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我原先求你同我一起下去避难,你却摸摸我的头,告诉我啊??」 「『若兰河温家有来日,我们定会相见。』」 她模仿「阿寧」的语气,甚是英姿颯爽,彷彿真有此人。 虽知她是在说胡话,我心底却忍不住动容,牵住她的手,轻道:「就因为这话,你才重振了兰河温家吗?」 「是啊!」她展顏微笑,似当年那个扎辫子的小女孩,「旁人都道温家是上天眷顾,罪不及死才有有今日。可老身始终明白,若非你当时不顾性命画阵设界镇压魔兽,兰河、不对,整个东大陆早就被破坏殆尽,没有仙家名门能够倖免于难。」 我有些困惑,「你怎知是画阵设界来镇压,而不是斩杀?」 温婉如奇道:「难道你没有听见兰河下的长嚎声吗?」 本君讶然。 温婉如续道:「它每日总不停歇的嚎叫,特别是近来叫声越发凄厉,有发狂暴走之势。老身本盼小言他父亲能同沉阳一起御剑镇煞,殊不知只迎来一个什么都不会的沉晴,气得老身浑身发抖,想抄桌揍人,无奈老身已日暮西山,早就没有那个力气囉。」她叹息,「或许这便是温家的命吧。强弩之末,难以挽回。」 「奶奶你胡说什么呢?」我替她盖好被子,「奶奶你不会有事,温家也不会有事,你儘管放心好了。」 「阿寧你还当我是小孩儿吗?」 我动作凝滞,她释然道,「老身已是行棺就木,流儿也大了,心里有自己的主意,总当老身年纪大,跟不上局势。温家后辈若都如此,覆灭也是迟早的事。唯有一件事,老身心中尤其介怀。」 她望向我,眼神诚挚,「若温家覆灭那日,阿寧你啊——」 「就逃吧。」 晚上用膳时,温婉如的话在我脑海挥之不去。连带吃饭时也魂不守舍,忽然,我被拎起来落在一个温暖的怀里,温言捏捏我的脸颊道:「这才第一日,你就在想别人了?」 我定睛一瞧,桌上的碗盘都没了,桃花一干人等也下去了,房里只剩我俩人,我坐在温言腿上,勾住他的后颈道:「我想起了奶奶。」 「哦?你下午去见奶奶了?」 我点点头,顺道把下午的事说给温言听。温言抱着我,听着听着皱起眉来,「奶奶岁数已大,很多事记不清了,你毋需掛心。我幼时也常听她说起妖兽的故事,待进了私塾才知从无此事。」 从无此事?我一下迷糊了,「那温家百年的劫难由来为何?」 温言沉思,「这就要说起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若真要说,你就得先做一件事儿。」 我了然微笑,身子往他那边凑近些,「什么事?」 他瞧着我,微微一笑,接着弹了下我的眉心,我不敢置信的捂着额头瞪他,他竟然笑了起来,下頷挑向桌上的果盘,「你昨日折腾了整夜,晚膳又没好好用,先把果盘吃完了,我再告诉你。」 「也不知道是谁先折腾的谁啊?」我嘟囔道,瞧见他扬眉,连忙讨好道:「不过就是果子吗?我吃我吃。」 「这还差不多。」 我咬了一口,嘻笑道:「夫君直催我吃果,可是怕青山若不在,往后没柴烧?」 他一愣,白皙的面容透出红晕,嘴上支支吾吾道:「你还想不想听故事了?」 我最爱看他这副羞涩的模样,但也不好把人往死胡同里逼,赶紧补上两句好听话,温言这才开口,温家百年前遭难并非妖兽肆虐,而是有人入魔。 我停下动作,不明白的覆诵:「入魔?是何人入魔?」 「此人姓苏,名镜尘,苏镜尘。」 -- 第二十五章 苏镜尘? 「此人与镜湖苏家可有关联?」 温言点头。 苏镜尘确实是镜湖苏家长女,苏洛的儿子,百年前镜湖苏家风头正盛,桃李满天下,连朝廷皇上都甚是重用,每逢佳节皆邀请苏家共饗盛宴,恩宠胜天。苏家擅音律,苏洛更是其中佼佼者,一把青笛吹得极好,闻者无论鬼神殭尸皆听其号令,降妖猎魔所向披靡,与前辈想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无人不视其为苏家下任家主,未来仙督。未料,正值花样年华时,她却因病过世。 但她留下一子,那人便是苏镜尘。 我不解道:「这苏镜尘与兰河温家有何干係?」 「原本眾人也作此想。」 苏洛好游四方,如脱韁野马般不喜被束缚,苏家家主也拿这女儿也没办法,不过也拜苏洛所赐,镜湖苏家的名号扬名四方。直至某日,苏洛腰掛青笛,怀抱一婴孩回到镜湖,称其不擅教养,愿回苏家继承家主之位,也给孩子一个栖身之所。当年门风甚是严苛,名门小姐与情郎私奔都会毁掉家族声誉,更遑论怀孕產子? 苏家眾人见此皆是错愕,苏家家主虽然气愤,可膝下唯有苏洛天赋异稟,其馀不是好吃懒做就是无庸之辈,若要保苏家走得长久,家主非苏洛不可。苏洛生性聪颖,也是算准了这点,回到苏家不久,便以苏家少主的身份游走仙家与朝廷之间,至于孩子生父是谁,苏洛矢口不提。 原本苏家有人以败坏道德为由欲使苏洛自请下台,可待苏镜尘长大,越来越少人公然反对,连苏家家主都对苏镜尘疼爱有加。 我扬眉,「莫不是这苏镜尘生得风华绝代,颠倒眾生吧?」 温言微笑,「据闻,确实就是。」 苏洛本就是一代佳人,苏镜尘肖其母,小小年纪便可见大将之风,不只音律学得精湛,连阵法、御剑、使刀都不逊于其他三家。加之性情温和,心怀仁义,对儿女情长丝毫不感兴趣,只盼能救世间百姓于危难之中。 「听着不像是普通人,倒像是神仙转世呢?」我随口道,谁知正中红心,温言续道:「彼时苏家确实做此想法,于是才无人追究苏洛是与谁生子,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事情在苏洛过世后急转直下,苏家家主年老力衰,加上爱女骤逝,心中悲痛,不多时也跟着去了。镜湖顿时群龙无首,苏镜尘甫及弱冠,虽说天纵英才,也难如苏洛有其威严可统领苏家。」 「不说难以统领,怕是也有人早就忌惮在心吧。」 「正是如此。苏镜尘最后被迫离开苏家,只得携着母亲的青笛四处流浪,为人除祟维生。」 我叹息,名门公子竟沦落至此,要知道为人除祟可是江湖术士的吃饭生意,仙家最是不屑,我听着心头也为这苏镜尘难受,摇着温言的衣袖问:「然后呢?你还没提到温家呢。」 他笑道:「我这就要说了。」 彼时镜湖苏家没落,有三大名门趁势兴起,那三大便是兰河温家、眉山沉家和柳岸墨家。其中温沉两家已用兄弟相称,可这谁兄谁弟的,自温沐风和沉南仙逝后便明里暗里较劲个没完,墨家也不是吃素的货,佔据西域多年,对统领仙门虎视眈眈。就在这时,温家出现了一个从未想过听过的名号,那便是后来成为家主的温弦。 我惊诧的跳起来,「你不是要告诉我这苏镜尘便是温弦的儿子吧?」 温言牵住我的手,笑道:「要论聪颖,当年的苏洛也不及你的一半。」 那是自然,本君是谁?可是堂堂上神青君呢。 「那然后呢?为何这温弦年轻时无人得知?」 「因为温弦是当时家主温和与外头民女的私生子。」 温和人如其名,是个经不起事的主儿,当时温和其父为了提升温家地位,便迎娶了朝廷公主予温和为妻,生下四子两女。 公主并非仙家出身,对御剑法术无甚研究,倒是很会朝廷后宫那套尔虞我诈的心术,温家无人不怕,连温和本人也被驯服的妥妥贴贴,自然不敢将温弦带回家,便把温弦託给眉山沉家。当时知情者只有沉家家主沉渊和其师父沉青两人。 温弦在沉青教诲下颇有进益,在一次猎魔中识得苏洛,两人一见倾心,坠入情网,温弦便把自己身世说与苏洛听。 温弦母亲虽进不了仙家门,却对这儿子很是自豪,深信终有一日温和会带温弦回兰河,现在不过是为了让他增广见闻才让他到沉家门下,温弦自幼与母亲相依为命,对母亲这番说法自是深信不疑,哪怕自幼为他人耻笑,他也不轻言放弃。 可自苏洛的位置来看,格局就不同了。苏洛生于仙家,很是明白其中利弊,温和这显然是打算弃温弦于不顾,沉家与其说是为了教养温弦,不如说是看守温弦的桎梏。苏洛心疼温弦境遇,却不忍点破,心中另有盘算。 「你可知苏洛的盘算为何?」温言问我道。 我坐到一旁椅凳上,沉思道:「若以苏洛的性情来看,她怕是要以苏家家主身份继承仙督之位,再凭温弦是苏镜尘之父,让温弦名正言顺的回到温家。可若真要走这步??」我忽然抬头:「这苏洛怕不是因病过世这么简单吧?」 温言点头,「苏洛长年在外,不如深闺小姐柔弱,灵力修为也堪称上乘,若不是忽然病倒,所有事本可按她所想顺理成章的实现,苏洛成为仙督,温弦回归本宗,与苏镜尘三人一家团圆。这病来得不只突然,还诡譎,苏洛倒下到离世仅短短三日。」 嘖嘖,简直连大夫都还来不及请就要操办丧事了。 我长舒口气,「这苏洛离世怕是对温弦影响不小吧?」 「没错,温弦在沉家一直与苏洛有书信往来,其中关于己身近况与苏镜尘的大小事,苏洛都会鉅细靡遗的告诉温弦,当然包含苏洛的计画。」 温弦本是不愿相信苏洛所说,温和真会如此对他,两人还为此有过争执。但苏洛刚入殮,温弦便借照顾母亲之名离开眉山,私自转往兰河。 「然后呢?」我问道。 「他从母姓,化名李弦,混入兰河,成为温家门生。他结合了眉山阵法与兰河剑法,在仙督盟大会上力压群雄,后来由温和正式宣布继位为兰河第三十八代家主,苏镜尘也被接回温家,为纪念苏洛,因此他没有改其姓,依然姓苏。」 我一头雾水,「那这苏镜尘为何入魔?」 温言拾起我垂在胸前的一綹发丝,勾到我耳后,「当时温家遭难,许多传人和门生皆在此祸丧生,真相为何难以考究,但温家有传闻流世??」 「传闻?」 温言頷首,「传闻苏镜尘入魔是为了名医女。就是奶奶所说,那个与你同名的姑娘——」 「阿寧。」 -- 第二十六章 我凝视温言的眼眸,不解道:「这苏镜尘无缘无故,为何为了名医女入魔?」 温言斟上两杯茶,道:「因为这医女不是普通医女。」 就传闻道,苏镜尘流浪四方,很是落魄潦倒,彼时在路上见一医女容貌秀丽,有倾国倾城之姿,被村里的恶霸缠上,苏镜尘不说二话,吹奏青笛,让那恶霸自个儿掉头走人。 这医女为感谢苏镜尘便招待他到她所开设的医馆住下,这下苏镜尘才知这名医女因为相貌之故,医馆屡屡有不肖之徒上门,假借求医问药之名对她动手动脚。苏镜尘的青笛恰巧免了这医女的困扰。 少了登徒子扰事,许多村民陆续上门求诊,这医女医术甚是精湛,治好不少怪病,自此这医馆变得远近驰名,千里迢迢来求诊的人潮不在话下。苏镜尘与这医女相处日久,难免动情,因此当温弦找到这亲生子,望他回到兰河时,苏镜尘便找了个由头带着这医女同行。 「这医女当时住的地方就是你之前住的院落,那儿独立偏远,少有人烟,传闻是苏镜尘安排的,为的就是取一个静謐。」 本君住过那院落,确实是静謐。 我啜了一口温言递上的茶,哼了一声,「这苏镜尘说是不顾儿女私情,结果到头来还是栽在一个情字上。」 「此话怎讲?」温言抿了口茶,笑道。 「就方才所听推测,这苏镜尘定是不愿与那医女分离,日日在那院落里渡过,最后同这医女成婚,未料这医女早逝,他因情所殤,走火入魔,仙才转生成魔,变成温家代代警世寓言。夫君你说,阿寧猜的是也不是?」 温言轻轻在我唇角落下一吻,「你猜的是,也不是。」 「为何?」 「这苏镜尘后来确实同这医女成婚了,但里头大有文章。」 「什么文章?」 「苏镜尘在温弦的主持下与温家一脉旁支王家的嫡女成婚,这王氏见苏镜尘对这医女有情却不敢表明,便央求温弦纳这医女做苏镜尘的妾。」 这倒奇了。 「莫非是王氏与这医女起了什么纷争,将这医女给害死了?」 温言正喝着茶,差点呛着,忍俊不住道:「你脑子里哪来这么多离奇的剧情?」 哎,任谁听元虚上神说个几千年八卦,就会知道这世上无奇不有。 「要不然呢?」我取过巾帕在擦乾他唇边水滴,「谁让你一直卖关子?我这不就得一直猜了吗?」 「好、好,我这就告诉你,」他好声好气道:「王氏和这医女相敬如宾,俩人不只毫无嫌隙,反倒有如再生姊妹,医女告诉王氏苏镜尘的许多偏好,更为王氏专门调配药引,好教她身子稳妥易受孕,王氏为苏镜尘生了两子一女,全是这医女亲自接生。后来温家遭受祝融之灾,王氏和两子先躲到了避难处,这医女为了找王氏的小女儿不顾己身安危,满园子寻人。」 「最后终于在一处园子里找到人,她将这小孩儿藏到地下。可来不及顾全自己,最后葬身火窟,问了侍女才知,这医女生前已有三个月身孕,一尸两命,香消玉殞。苏镜尘受不了打击,转生为魔,燃起熊熊大火,踏平了整片兰河,自此,消失无踪。」 温言徐徐道:「因为这并非什么光耀门楣之事,所以苏镜尘的名字从族谱里被抹去,多年过去,鲜有人知这段过往。就连我也是从大哥那儿听说的。如何?这下,你可满意了?」 我僵硬的点点头。 之后几日,我脑海里全是苏镜尘的影子,不知为何,我分明没有见过此人,也不曾听过此名,却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像是泥土里突然在阵雨后冒出点点青苔嫩芽。 就算躺在温言怀里无法入眠,温言开始给我唱曲说故事哄我入睡,结果都以巫山云雨告终。 近几日,温家有事要商讨,温言无法回房,便叫桃花给我点上安眠香,好让我入眠。事实证明,一点鬼用都没有。本君翻身下床,弹指一变,还原原身,跳出门外,翻上飞簷,坐在屋脊上思量。 这温婉如说的和温言全然不同,却也有多处相符,例如这医女,先不问来歷为何,她定是这场灾祸的关键,她与苏镜尘究竟有何关联?为何她也恰巧叫阿寧?是她熄灭了兰河大火还是引燃了源头? 夜风中,本君眺望兰河流淌,再次听见地底传来声声长嚎。此时与彼时在江岸是截然不同的心情,脑子乱成一团,搞不明白这悲切的哀鸣到底是温弦变成的妖兽,还是入了魔的苏镜尘? 本君闭上眼睛,感受凉风渐寒,一隻火红色的九尾狐悄悄走到本君后面,恭敬低头,「香菱参见青君殿下。」 我叹了口气,「本君还在想你何时会出现呢?」我俩瞬间变成人样,我撂过长发,银色发丝在风中飞扬,本君悠悠道:「怎么?现下又急着救你夫君了吗?」 她立刻跪下,「香菱救夫心切,对殿下绝不敢欺瞒。」 「既然不敢欺瞒,为何要骗我说你已同温玄成亲?我入门作新妇多日,还盼着能见上你一面,叫你一声嫂子呢。」 香菱面色煞白,急喊道:「香菱不是故意相瞒,香菱确实与夫君成亲,只是那温流见我来歷不明,不肯承认,香菱只能做夫君的侍女伴在夫君身边。香菱实是没有办法!」 我蹲下身子,粲然微笑:「若我是温流,我也无法相信一隻来歷不明的狐狸精。更何况是本君?」 香菱眼神涣散,往后瘫坐,我哼了一声,准备离开,馀光中瞥见一团赤红色的火光,我猛地回头,不敢置信,「你这是在做什么?」 香菱手里捏着那团火光,像失了灵魂的人偶般道:「殿下说的句句真理,夫君昏迷不醒,温家不承认我,殿下对香菱有疑,不肯相帮也是理所当然。所以香菱只好以此起誓,只要殿下愿救夫君一命,香菱在此毁掉仙丹作为证明。」 真是要疯了。 我忙道:「你可知毁掉仙丹的后果为何?你难道不想与你夫君重逢?」 香菱虚弱一笑,「当然知道,毁掉仙丹,神魂俱碎。夫君既不在,那香菱也再没有活在这世上的理由。若命中注定我俩只能有一人活着,那香菱愿是夫君,他心中尚有鸿鵠大志未完成,不能在此断送前程。」 「那你呢?你又如何是好?」 「香菱无论如何都无所谓,香菱只愿夫君好好活着,继承家主之位,成为仙督,子孙满堂,过着幸福的日子。」香菱眼中滑下一行泪,「只愿青君殿下能宽容大量,圆香菱一个念想。香菱若有来世———」 「好了!」本君最是痛恨这类有情人被拆散,遗憾绵长的故事,我訥訥道:「本君信你总行了吧。快把仙丹放回去,我们现在就去探探你夫君。」 香菱哽咽道:「殿下说的可是真的?可、可殿下打算如何破那水牢?」 「你跟上来便是,本君自有办法。」 -- 第二十七章 本君所言不假,当时温言与本君求亲,本君会答应有一半是为了让温言带我进水牢。可从温言同本君叙述苏镜尘的故事可知,王氏和二子躲在避难处。若那避难处指的就是地下水牢,那就代表并非只有温家传人能够进出,过门妻子应当也能通过阵法。 本君误打误撞,反倒解了这难题。 香菱听完,担心道:「那我这般未过门的该当如何是好?」 「这就容易多了。」本君指尖凭空画出一朵梅花带叶图腾,香菱一个大活人霎时变成一块梅花玉坠,我将这枚玉坠掛在身上,弹指转身,来到温婉如说的佛堂里,掌灯的婢女在外四处巡视,严谨的很,连隻苍蝇都不放过。 为免徒生枝节,我在佛堂设下结界作为障眼法,里头哪怕是一根银针掉落的声响都传不到外头。我这才敢放胆瞧瞧这佛堂的摆设,温婉如长年在这礼佛,底下的奴婢自是不敢怠慢,佛坛神龕里一尘不染,鲜花时时更换,保持芬芳。现下是深更,白色蜡烛燃起火光,照耀在三尊金光闪闪的佛像上。 好了,通往水牢的会是哪一尊呢? 三千八百五十年前,元虚上神曾教过本君,若是遇上岔路或是难以抉择的时候,只要一手伸出食指,一手捏住鼻子,闭上双眼转圈,停下之处所指,即是正解。本君按这方法照做,睁开双眼,眼前不是三尊金佛像,反倒是桌角边上一座小小的地藏王菩萨。 我上前拿起巴掌大的泥菩萨像,忽尔,天摇地动,佛桌下陷下一个大洞,洞里是一道阶梯。 元虚上神果真是了不得的神仙! 这泥菩萨像小不隆咚,又灰扑扑的,若是按眼前所见,本君定是不会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尊佛。 我放下地藏王菩萨,恭敬的拱手作揖,尔后才循阶而下。这云河落九天实是精巧神秘,论谁也想不到这地底下既然还有座如此庞大的水牢,以石柱和结界隔成数十隔间,彼此瞧不见彼此,外头也瞧不见里头。除此以外,我猜想那结界应是通往不同房间的阵法。如此,一旦有难,温家人就能自不同地方躲进水牢。能想出这设计的温沐风和沉南何止才华横溢,论谋划城府,也是无人能比。 我踏至最底层,果然面前空无一物,远处望得见深潭上有数座石柱浮出水面,我瞥了瞥四周,伸出指尖,眼前画面顿时有如静水落入石子激起阵阵涟漪。我想,这就是香菱说的阵法了是吧? 我虽不知沉南究竟把阵法设计到什么地步?也不知我将香菱化作坠鍊是否就能偷渡进去?但本君一贯的做法便是——既来之,则闯之。我握住玉坠,深吸口气踏进去。 阵法没有反弹,我就如穿过薄雾般,本君刚站稳,玉坠即刻粉碎,香菱化为人形,脚尖还未沾地,立刻迫不及待的往前跑去,「温玄哥哥!」 听到温玄哥哥四字,本君差点没滑跤。所谓小别胜新婚,估计也就是这副场景了吧。 本君整整衣襬,上前瞧去。温玄躺在一座石床上,面色死白,要不是香菱人还在这,本君差点要脱口而出这是个死人了。我捲袖探他脉息,香菱焦急的问:「殿下,温玄哥哥他可还好?」 这个吗?? 「你的好是多好?真要说的话,算是还活着,不过也离阎罗殿不远了。」我蹙眉道:「帮我把他翻过身。」 香菱小心翼翼的将温玄翻到背面,温玄裸着上半身,结实的后背一览无遗,我瞧了上头的图腾,愣了愣。 「殿下、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本君望向她,「你上回同本君说,这是召唤应龙的法术,此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香、香菱是从下人那里——」 「胡说!」我挥起衣袖,「你分明说是从温流书房外听来的。你到底是谁?有何理由要陷害本君?」 香菱慌忙下跪,不住地往石地板上磕头,鲜血自她额角汩汩流下,「香菱不是故意欺瞒殿下的!香菱真是从打扫温流书房的下人那听来的!那人说是温流同亲信说的话,此话千真万确,殿下万万要相信香菱,香菱岂敢拿温玄哥哥开玩笑?」 「那你可知这是什么阵法?」 香菱涕泪纵横,茫然的道:「难道不是召唤应龙的法术吗?」 「这是警示阵法!」本君气急攻心,简直要吐血了,「只要温玄一被搬动,施术者就会立刻知情———」 就在此时,石阶搬动,脚步阵阵急促,倏忽间,温流进入水牢,后头跟着温言和两三个门生。 温流一双眼睛凌厉如鹰,扫视周围,在所有角落走上一圈。 温言恭敬道:「父亲,这墨家匪徒定走得不远,可要传令下去,让门生搜索整个云河落九天?」 「这个主意好,传令下去,清点所有家眷门生和奴婢,一个都不许放过,少了谁都来报。」 门生拱手道是,齐齐退下。 该死。 本君沉在水底听他们所言所语差点没晕倒。 若本君此时能现身,定要给温言一巴掌,好端端出这什么鬼点子? 香菱在我旁边道:「殿下,我们这是被错认成柳岸墨家了吗?」 「被错认成墨家是重点吗?」待会门生搜到本君厢房,本君一样会被端出来烤! 我长舒口气,「我们先听听他们怎么说,许是有什么我们不为人知的秘辛。」 温流似是放心不少,转而看望温玄的情况,温言在旁道:「兄长可还撑得下去?」 「没有眉山沉家在,再久也撑不下去。」温流语气转趋严厉,「你何时才要带沉晴回来?」 「沉晴去庙观去奶奶的意思,我不好驳——」 啪的重重一声,本君立刻想浮出水面,却被香菱按下,香菱朝我摇摇头。本君只能攒紧拳头忍耐。 温言似是感受不到疼痛,只低眉顺眼的站着。 「你奶奶是什么德性你还不晓得吗?不要以为你把奶奶搬出来,我就能饶过你!我让你娶那医女为妻已是宽宏大量,你个竖子少给我得寸进尺。墨家今日敢闯水牢,明日说不准就能攻上兰河,你兄长为温家命如危卵,你倒好,还能顾着你娘子的心情?」 「这都是我的意思,郎寧与这毫无干係。」 「你们俩的事我不管,你明日就把沉晴带回来。」 「但——」 「不要再把你奶奶搬出来,你奶奶已经卧病在床好几日,连我都认不得了,说不准下个月就会仙逝。温家已经如履薄冰,你不要再让我操多馀的心。」 温言仍不放弃,道:「可沉晴真能帮上忙吗?上回,她连年谱上的阵法都识不得。」 「她还年轻,不识得许多阵法也是情有可原。」温流叹了口气,「重要的是有人能看着,就能确保中秋之前能顺利解决旱灾,保兰河百姓过个好年。」 语毕,温流怜惜的抚过温玄的脸庞,走出水牢,温言瞥了一眼温玄,面色纠结,最后仍鞠了个躬,转身离开。 -- 第二十八章 两日后,沉晴如温流所言回到了温家。我院子里的几个花严阵以待,特别是桃花,三不五时就弄个瘀青擦伤,准备到时沉晴底下的婢女打来时,可以不经意地秀出伤口,打打悲情牌。可惜她生得皮实,没弄出多少伤痕,倒是把本君院子里的假山奇石给撞碎了。让本君很是难交代。 未料,过了十来日,沉晴底下的人连个影子都没有,桃花颇为失望,连替本君泡个茶水都在叹息,「姑娘,你说这沉晴不会真去个庙观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吧?那桃花每回犯错就被罚抄一百遍佛经,岂不就再造七级浮屠了?」 「你当如来佛祖那是这么好混的?」我坐在棋盘前捻子回道,「晚膳佈置好了没?温言就要来了。」 这十来日,温言不再同本君共宿,但晚膳定是要在我这边用。他的说法是,连年旱灾,百姓粒米未收,饥荒频传,人心沸腾,各地有帮派集结要举兵造反之势,朝廷望仙家危难之时挺力相助。墨家已经登高回召,派出墨家门生各地讨伐,眉山沉家、镜湖苏家也有所动作,兰河虽富饶却也一年不如一年,必须有所回应,故每夜都要同家父和长辈商讨。 本君明面上自是要表现贤淑良德的一面,我为他盛了碗汤,道:「夫君辛劳,郎寧皆看在眼里,岂会为了夫君不回房这等小事就向夫君耍脾气?郎寧可是听过女诫的。郎寧只叹己身无能,没法为夫君分忧。」 温言喝了口汤,扬眉笑道:「你要真能为我分忧,倒时才是我要忧心的时候了。」 我不解的偏头,温言见了啄了下我的面颊,「你就当三天一小乱,五天一大乱,时不时出个差错折腾着,这我才放心。」 我以袖掩嘴,睁大眼睛,「夫君这是什么话?每回折腾我的可是夫君啊。你一不在,我恰好能做点正经事。」 「什么正经事?游船钓鱼赌斗鸡?」 我佯怒,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 本君不去游船钓鱼赌斗鸡,怎么能出得了云河落九天的重重结界同非离传信。 都怪上回本君不防,同香菱擅闯水牢,温流抓不到匪徒,也查不出谁是墨家奸细,把原本已是固若金汤的云河落九天再加上两道防御结界,还命门生夙夜匪懈巡逻,只有持令牌者能够自由进出,连颗从墙外往里丢的石子都会被弹飞,更别说是活人了,真真要气死本君。 且那晚搜查,本君不在房内,虽有杏花以本君浅眠,不便打搅为由挡住门生,可这儿门生一个个都忠心耿耿,如实回报给温流。温流不愧在温家掌权许久,完全就是隻老狐狸,为了以防万一,特地遣了几个眼线时时刻刻在本君后头盯哨,无论本君到何处,都能感受到那监视的目光,可偏偏本君没法抓,也不能抓。他们还收买了划船的渔父,就算是在兰河道画舫上,本君也在温流的眼皮子底下,要同非离见上一面简直难如登天,不得不只能靠鱼雁往返。 虽是大费周章,可较之前惟本君一人苦恼已要好得太多。 非离这回去天上替本君查了不少事,其中一件便是本君最为掛怀的,本君于百年前晋升上神,理由是本君下凡歷劫,牺牲己身降妖除魔,救百姓于浩劫中,玉帝特此钦封。可本君完全不记得下凡的种种,只知当本君再次睁开眼睛时,我正躺在青丘的林子里,第一眼见着的就是华服锦袍的怀瑾温婉微笑,我迷迷糊糊的起身,发现身上已披上流金綺罗衫,头簪玛瑙玉步摇,怀瑾登时屈膝跪下,「恭贺青君殿下晋升上神,祝福殿下仙泽厚比九天,仙途扶摇直上。」 握瑜在后,与青丘狐帝率一眾仙狐同时下跪,齐声高喊:「厚比九天,扶摇直上,殿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是本君以紫鳶狐出生以来,最受狐族欢迎的一次。也是紫鳶狐最风光的一次。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温婉如对着我理所自然地喊出阿寧、同苏镜尘相识最后牺牲的医女,以及地底下的长嚎,加上温婉如那日昏厥醒来对本君说的—— 「若是温家覆灭那日,阿寧你就逃吧。」 本君不由得去想自己是否真来过兰河?是否真化身为医女同苏镜尘到过这云河落九天? 无奈非离从命格星君那旁敲侧击,那老头滑溜的很,装得疯疯癲癲,只道「天机不可洩露」或是「命中自有数」等等,其馀顾左右而言他,白白浪费许多时间。 不过在温家劫难上,非离倒是挖出其他事。 就温言所言,苏洛死后,温弦离开眉山,隐姓埋名混居于门生中,在仙督盟大会上立下辉煌战绩,得到温和青睞,最后成为家主,却没有提及温和所娶公主和另外四子两女的下落。 就苏洛骤逝这事儿,公主和底下子嗣本就嫌疑最大。若召唤妖兽是为了藉此杀害公主和其馀兄弟姊妹,按温弦这冷僻乖张的性格,还有苏洛这深仇大恨在,要以身祭法、借刀杀人也未尝不是不可能。 可奇的是,在温弦沉迷于禁咒邪术前,就非离书信所言,公主和那四子两女都已亡故多年,且都是意外和自縊。在温弦当上家主不久后,温和便逝世,少了温和这倚靠,公主顿失所有,朝廷势力不及仙家,更何况当时已改朝换代,年幼的皇帝处理内政都火烧眉毛了,哪来的时间理会孀居的姑母 ? 公主只得避居庙观,日日粗衣淡饭,婢女也只剩自宫里带来的两个嬤嬤。而其馀四子两女,男的在外招惹了兇暴匪徒被削成人彘,被接回温家时已发疯,说不得人语,只会发出如野兽般的嚎叫,也不吃平常的饭菜,只能以剩菜酸食维生。女的则低嫁至其他仙门,据闻一个因脾气暴烈,被夫家所唾弃,打发至尼姑庵,另一个则因夫家家道中落,被变卖至青楼妓院。 不到一年,这六人接连暴毙或是自縊。温弦当时已是仙督,日理万机,闻此消息,只冷冷道,要下人好生处理,别一天到晚大呼小叫,无端闹醒他的茶。 公主在这之后还活了两年,两年后,庙观突发大火,公主与婢女在睡梦中不察,遂被烧死,再去查找时,已是面目全非,身躯化作灰烬,与烧毁的木屑樑柱分不出彼此。尔后,温弦才沉迷于禁咒邪术。 我展信阅读至此,心中百感交错。 要说这些变故都与温弦无关,本君当然是不信。只是这温弦已报了深仇大恨,也找回苏镜尘,照理接下来只要安享天年即可,为何还要搞出这些幺蛾子来? 且从非离自怀瑾那探来的消息,应龙自五百年前由东海龙王三皇子收服,那三皇子是个爱炫耀的主儿,时不时就把应龙召出来转三圈儿,给眾神仙瞧瞧,连去吃茶的元虚上神都鑑定过,确实是应龙无误。 那么,温弦到底要召唤什么? 我端坐船上,召来桃花,桃花挪到我身边,「姑娘,怎么了?茶喝多,尿急吗?」 我弹了下她脑门,「你今晚去本君床上躺着。」 她捂着额头,「姑娘你又要做什么鬼鬼祟祟的事?上回你闯了水牢,杏花姐姐才罚过我半蹲了三炷香的时间,说是没好好护在你身边。桃花到现在都举不起手呢。」 「多加半篮蟠桃。」 「桃花手是利索多了,但腿还是酸软得不行。」 我咬咬下唇,「多加一、篮。」 「那姑娘我能不能穿你的衣服呢?这样桃花肯定能扮得更像些,保证连杏花姐姐都瞧不出一点不同。」 「??」 -- 第二十九章 就温流所言,温玄身上的阵法识自温家年谱所来,兰河温家百世来也就温弦一人会画阵,那么要想找出温弦当年研究出的阵法只要找年谱就行了。 水牢闯不了,藏书阁总不会也进不了吧。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守卫的巡视下,我闪身穿过藏书阁的门墙,我弹指捻起小小火苗,照在层层书架上,果然,仙门大家的坏处就在歷代已久,年谱甚长,本君眼前整面墙全是层层堆叠的书本,本君若是一个个翻看,得看到何年何月? 要是非离此时此刻在本君身边就好了。 本君不过想起一句话,非离都能从景晨宫千万藏书里翻出来,本君不免叹息,同非离相处才十馀载,彷彿已有上千年,本君无法再想像没有非离的日子。 这不是一夜就找出来的。 之后几夜,我安插桃花假扮成本君躺在厢房里,我则隐身来到藏书阁,燃起一小束火光,生无可恋的拿下一本年谱,翻过数页再放回去,直到某日,我正在翻阅年谱,终于看见温和两字时,忽尔,我衣袖里的香囊隐隐发光,甚是奇怪。 我自衣袖中掏出香囊,打开绳结,意外发现发出光芒的是那日温言和沉晴大婚,非离同我演示凡间习俗时,剪下我俩发丝所编织而成的结发。 我兀自端详,陡然藏书阁大门敞开,本君连隐身都来不及,灯笼已打上本君的脸庞,一阵阴冷的笑声传来:「我还想这藏书阁里怎会有鬼火的传闻,原来是郎姑娘啊。」 我瞧着沉晴的脸,心里不住想,今日出门应该翻翻农民历,该是宜卧床,不宜出门才是。 沉晴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是要逃,朝后挥了挥手,一眾眉山婢女围上前,点起藏书阁烛火,霎时间,藏书阁里灯火通明,我手里仍抱着温家年谱,另一手捏着我与非离的结发。沉晴凑上前来准备冷嘲热讽,待看清我手心里的结发,脸色倏忽狰狞若夜叉,右手扬起,「你这不要脸的女人。」 啪的清脆一声,在本君脸上留下一个通红的五指印,许是一巴掌仍消不了她的怒气,沉晴又扬起手欲再动手,发现手腕被扣住,「是谁敢——」 沉晴瞧见温言的脸登时一愣,桃花从后头鑽出来跑到我身边,身上还穿着我平日的外衫,搂着我的胳膊,忧心道:「姑娘??你没事吧?」 她凑上来瞧,附在我耳边说:「今夜温公子突然回来了。」 本君出门前该卜个卦的,这什么屋漏偏逢连夜雨? 气氛凝结,本君觉得这个场合,本君该出来解释解释为何这三更半夜的本君会躲在这里翻年谱,正要开口,沉晴眼泪已夺眶而出,「你怎么可以如此待我?明明先嫁与你的是我!我才是你的结发妻子!那日你说什么都不愿留下一綹头发给我,说什么繁文縟节不须遵守,可你却愿与她结发,还编做同心结送她?」 ??什么? 结发?咱们不是该讨论年谱吗?原来错的是这结发吗? 我温声道:「沉姑娘你误会了,这结发并非温言与我——」 「够了。」温言对本君道,眼神却没看向本君,「桃花,带夫人回房。」 「是。」桃花扯扯我的衣袖,我还愣愣的站在原地,她道:「夫人,我们快回房吧,您要着凉了。」 说完推搡着我走出藏书阁。 本君脚步虚浮的回到房里,神不守舍的坐在床榻上,杏花端来一盆温水和巾帕帮我擦脸,银柳端着木盘,盘上一个小碟,碟子上放着一颗鸡蛋,「姊姊,鸡蛋煮好了。」 「怎么这么久?」 「刚要煮一颗,还没滚就被桃花捞上来打破了。这才久了些。」 杏花正要接手,忽尔弯下腰,「温公子。」 温言缓步走到我面前,扶起我的下巴瞧了瞧,「碟子放着,你们都出去吧。」 杏花银柳道是,出门后关上木门。温言坐到我身边,骨节分明的手指剥开蛋壳,拾起热腾腾的鸡蛋在本君通红的左脸上轻揉。 我瞄了他一眼,「你生气了。」 「什么?」他似是全心全意在给我揉瘀,无暇分神。 我仍鍥而不捨道:「你在生我的气,而且是很大很大的气。」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你一定生气了。」我信誓旦旦道,又问:「你为何生的气?」 他边揉边道:「你可以猜猜看,我为何生的气。」 本君绞尽脑汁,「因为??我打架打输沉晴了?」 温言没说话,继续揉鸡蛋。 不说话就代表是了。 我清清喉咙,耐心解释道:「我是故意让她打的。若不是有奶奶在,根本不会有我这平妻,她生气也是情有可原。你也别太责怪她了——嘶!」 我不敢置信的瞪他,却撞见他阴冷的眼神,顿时闭上嘴不敢说话,只楚楚可怜的瞧他。 他清冽的嗓子唤我:「郎寧。」 「在。」 「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装不懂?」 我低声喃喃:「你不告诉我,什么都往心里藏着掖着,我怎么会懂?」说完,心里都委屈了起来,眼眶忍不住就泛红,「你不常说我老犯错吗?我犯错了,你罚我可以,但你也要告诉我哪里错了啊?要不我这东想西想,还老是猜不中,你以为只有你累吗?我也累啊。」 我们俩谁也不看谁,房中顿时沉默,半晌,他叹了口气,「不过念你一句,你就顶十句回来,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你既嫌弃我,那当初为何就不该娶我才是。」我气恼道,忽然,唇上一片柔软,他扳过我肩膀捧着我的脸珍惜的吻着。唇舌交缠,他睁开眼时,我的表情还像个被捉弄的傻子,他没有半分怜惜就算了,竟还笑出声来。 我顿时横眉冷对,可见他掩嘴笑得如此开怀,肩膀不住颤动,只能没好气的吃起鸡蛋。 他终于笑够了,捻起我唇角的鸡蛋屑放进自己嘴里,「你的香囊呢?」 我自袖子里掏出来给他,「哪。」 他自囊中取出非离编的结发,神色莫测,「这可是非离做的?」 「是啊。怎么了?」 他冷笑声,还与我,「他可还真是有心。」 「他还只是个孩子啊。」我将结发收回香囊里,馀光中瞥见他铁青的神色,灵光乍现,小心翼翼的问道:「你是否讨厌非离?」 他回望我的眼神,「如果我说是呢?」 「不可以。」我正经神色道:「你不可以讨厌非离。」 他眼神暗了暗,「为何不行?」 「因为他是我的徒弟,徒弟就跟孩子一样。」 「但他已经不是孩子了,而且他也不是你的孩子。」他冷冷道。 我站起身,「非离不是我的孩子,却像我的孩子一样,你要是讨厌非离,我该如何是好?」 他撇过头,「你有什么差别?」 「当然有!」我转过他的脸,「你是我夫君啊。」 不知道是不是本君的错觉,温言的眼里似乎多了层血丝,我伸手要摸,他先是抱住我滚到床上,在我眉心、鼻尖、面颊、嘴唇上胡乱亲啄,烛光摇曳中,他声音哑然,「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刚要回吻他,没来由这么一句,我不自觉回:「哪一句?」 他轻笑,「罢了。」 云雨翻腾后,我趴在锦被上喘息,他起身背对我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我摸向他的背脊,滚烫的热意还未褪去,他转过身牵起我的手放在唇边落下几个吻。 「这给你。」他把一样物事放在我手心里,我眨眨眼,定睛瞧,又是一个同心结编发,一綹是我的,另一綹是他的,我忍俊不住,「你怎么这么爱学人呢?」 他捏我的脸颊,「你仔细看,这不是同心结。这是曼陀罗花结。」 我更仔细看,确实与非离同我编不大一样,更加繁复,就像一朵盛开的曼陀罗花。我满是欢喜,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明日我拿这去给奶奶瞧瞧,说是你给我做的。」 温言顿时脸色凝滞,我以为是他害羞,搔他下頷道:「怎么了?」 他正色道:「明日我们一起去瞧奶奶。」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抚过我的脸庞,轻声道:「大夫说,明日怕是最后一日了。」 -- 第三十章 温婉如的院子里跪满了人,个个神情肃穆,温流坐在厅堂面色哀戚,我同温言一齐上前请安,温言道:「人终有一日,望父亲莫过度伤心。」 温流自嘲一笑,「我心底早就准备好有这日了,可真来了,还是挡不住。」 他望向厢房帷幔里,喃喃道:「本想着能快些安妥一切,让她瞧瞧兰河的新面貌,我虽没有见过往日辉煌,可我想证明予她看,兰河也能再创下一个盛世。」 温言柔声道:「父亲一片孝心,我想奶奶一定都明白。」 我站在一旁静默不语。温流忽唤道:「郎寧。」 我惊了一瞬,弯腰道:「是。」 「过来我看看。」 我瞧了眼温言,温言朝我点点头,本君这才走到温流面前。温流打量我一圈,「你的脸可还好?」 我心底讶然,訥訥道:「还好。谢父亲关心。」 温流点点头,「你是个好孩子,这回让你受委屈了,待一切尘埃落定,为父定会给你一个公道。」 我连忙跪下,「郎寧不敢,这不过小事尔尔,毋需劳动父亲,还望父亲以家族和气为贵。」 「你是知礼数的,可若事事以和气为贵,反倒会姑息养奸,不以规矩,何正方圆。这不是偏袒你,而是为了整个温家,所以快起来吧。」 温流这话句句掷地有声,若非此情此景,本君实是忍不住想叫好。我强作镇定,恭恭敬敬地道了声是,正要起身,驀地,温流道:「对了,你为何深更半夜要在藏书阁翻阅温家年谱?你在找什么?」 本君愣了一愣,随后坦然道:「郎寧在找前任温家家主温弦的年谱。」 「为何要找温弦的年谱?」 「听闻兄长身纹与温弦当年相同阵法,却为此已逾一年昏迷不醒,郎寧在江湖上听闻过各种传闻奇事,便想看一眼这阵法,想是能帮上父亲和夫君一些忙,未料忙还没帮上,却徒增许多烦扰。望父亲原谅郎寧鲁莽之举。」 温流摆摆手,「你也是有心的,哪来什么原谅不原谅?」温流舒口气,「反倒是我前些日子对你有些许芥蒂,还望你不要放在心上。」 「郎寧不曾,日后也不会。」我微笑道。 温流眉头舒展开些,「那温弦的年谱在我那里,若你想看,我再差温言来我房里拿给你。」 原来是在你房里?? 本君强忍嘴角抽搐,不去想那些挑灯夜战的晚上,拱手道:「谢过父亲。」 此时,嬷嬤从厢房里走出来,「老爷,老夫人醒了。说是要见阿寧。」 眾人目光齐刷刷扫向本君,温流微微一笑,向我道:「郎寧,我母亲同你很是有缘,可否为难你代为父去见见母亲最后一面?」 他的声音哽咽,本君竟有些不忍,只屈膝道是,便随嬤嬤进去。 碧色帷幔里,温婉如形如槁木,眼神混浊,可瞧见本君时霎时流洩出无限光彩,纯真无邪道:「阿寧,你可终于来了。」 本君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我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温婉如摇摇头,「说什么对不起?若真要说对不起,还不如带我去看看瑯琊山,我想嚐嚐看你说的那琉璃果。」 本君心里一咯噔,顿时说不出话来。 温婉如瞧我的模样,取笑道:「怎么?你捨不得了?放心,我不会白吃白喝的。快,快拿我的珠宝盒来。」 嬤嬤取出一个满是锈痕的铁盒放到温婉如手上,温婉如颤抖着手将它打开,笨拙地从里头取出一枚脏兮兮的钱币放在本君掌心。 温婉如道:「你可还记得你最爱的五文钱?」 「记得。」我漾起微笑,「我每医一个病人,就会要五文钱。」 「那你可知为何你会爱这五文钱?」 我迟疑的摇摇头。 她面上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你仔细瞧这钱币上铸的字,瞧见没?」 我用衣袖擦了擦,隐隐看见四个字,「??五帝通宝?」 「没错,你跟我说,这五帝可以积聚财富,所以你才喜爱这五文钱。你走后,兰河破败不堪,你以前专门医诊的院落也烧得寸土不生,我好不容易才从灰烬里挖出这个铁盒,保存至今,如今终于能物归原主了。」 温婉如将那铁盒放在本君手心里,忽伸手指向我的心口,「阿寧,你那图腾是什么啊?」 我捂住衣襟,咬咬下唇,「是阿寧之前不慎受的伤。」 「哎,你都多大了,怎么还不仔细点?你就是这样,以后我不在了,没人护着你可怎么办?」 我握紧她的手,忍住泪水,「是啊,你要不要再多待一会儿呢?」 「你怎么同我说一模一样的话呢?你不是说过吗?若有缘,必能再见。我以前是不信的,可你走后,我死拖活拉撑到这般岁数终于等着你了。可见你是对的,你一直是对的。谢谢你,阿寧,谢谢你来见我。」 温婉如扬起晚霞般美丽的笑容,「下回相见带我去见见瑯琊山可否?」 我嚥下哽咽,将她的手贴在颊边,「好。」 那日,丧鐘悠远绵长,温家降下半旗,兰河人人换上白衣,系上白丝带。我一身白衣捧着铁盒,站在柳树下看她收棺入殮。隔日,我自请到佛寺为温婉如抄经守丧。温流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便答应了。 一个下午,杏花带几个花收好行囊,我们一辆马车踏出云河落九天,来到兰河西岸的遗寺。前几日,我只是一身白衣抱着铁盒坐在凉亭下呆看,久了,连桃花都怀疑这古钱有什么神用,拿来泡茶煮水,结果茶水里满是锈味,被杏花罚在亭下半蹲。 本君抄经超累了,就去她前面绕绕看看,指点指点她正确姿势。 桃花欲哭无泪,颓丧着一张脸,于本君很是下饭。 待到温婉如头七,我一手支颐,望着苍穹发呆,杏花走到阶下,「姑娘,您等的人来了。」 我恍然回神,「在哪?」 本君奔出遗寺,梧桐树下,他一袭青衫,玉冠束发,风流瀟洒。似是听见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瞧着我,嘴角浮起一抹浅浅微笑。我提裙奔到他面前,更近些瞧他,感觉像踩在白云般如梦似幻。恍若回到初日,我同他在瑯琊山相见,剑眉星目,神色从容,仙气纯澈。 完全就是帝座当初的模样。 我心如擂鼓,颤巍巍的伸出手,抚上他的脸,眉眼、鼻樑、唇形,「你??真是非离?」 他抚上我的手,「就是我,师父。」 他弯腰,鼻尖贴上我的鼻尖。那气息再怀念不过的熟悉。 ? 我和非离挨坐在梧桐树下,同他说了这期间发生的许多事,包含苏镜尘、温弦还有温婉如最后的遗言。 「本君定来过此处,定见过温婉如,她离开前还识破了我覆盖在胸口咒诅上的法术,连温言与我相处这许多日都没有发现,她一眼就看穿了。」 非离搂住我的肩膀,「那温婉如最后给你的究竟是什么?」 我自袖中拿出一枚五文古钱,「你看,上头有四个字。」 「五帝通宝?」非离看向我。 我解释道:「五帝通宝乃凡间为向五路财神祈福所铸,用在买卖交易上,其中五路财神之首——」 「便是狐貍。」非离接道。 「正是。」这便是为何本君敢肯定的关键,我心中意念涌动,禁不住往后倒靠在非离怀里,只有一点本君实在不明白。 「为何本君对这一切毫无记忆?」 关于兰河的一切被涂抹得一乾二凈,就像本就空了的白一样。 非离轻抚我的后背,「师父毋须担心,非离问过元虚上神,若是因为降妖除魔确实有可能因此失去记忆,更何况当时师父化作的医女仙元虚弱、法力尽失,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师父这才得以蜕变,晋升上神。非离现在担心的,是师父您身上的咒诅。」 「咒诅?」我不由得抚上心口。 「是,在天上的日子,我特意去查探解除咒诅的方法,终于找到了两个。」 「哪两个?」 「一是元魂俱碎,」非离道,「另一是再次晋升。」 -- 第三十一章 本君皱起眉头,「我还能怎么晋升?而且若真要晋升,那也需要元神俱毁才能转生。」 白话而言,明面说是有两种方法,可这两种方法基本上是同一种。 「非离明白,非离是想同师父说,为何这施术者要下咒诅在温公子身上?」 「当然是为了害帝座无法飞升,要置帝座于死地。」 「那是,但若真使苍黎帝座自此魂飞魄散,于谁有任何好处?」 本君顿时迷糊了,「难不成害人还有理由可言?」 非离頷首,「哪怕挟怨报復,也算得上是种理由了。可是苍黎帝座贵为父神之子,且战功彪炳,眾神论之皆无不佩服,魔族早在万年前休战,与天界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他们有心陷害,玉帝也不会坐视不管。可这咒诅显然就不是魔族的手笔,反倒像是神仙所为,且定是法力无边。」 我听得头疼,揉着太阳穴道:「你的意思是,想害帝座的是天庭神仙所为?」 「极有可能,但这幕后黑手瞄准的或许不是帝座。」 「那是谁?」我不置可否道:「不可能是本君。」 「为何不可能?」非离扣住我的手腕,「师父可还记得被人偷走的那两枚果核?」 确实,我明明将它放妥在香囊里,本君虽是大而化之,常常不经意地丢三落四,可那香囊是帝座赠与给本君,本君时时放在贴身处,若非亲近之人,万不可能知道。岂有不翼而飞的道理? 我思忖片刻,「莫非??你想同本君说,这幕后黑手是我所熟识之人?」 「正是。」非离敛下神色,「而且怕是与师父相处甚久,是师父如何也怀疑不到的人。」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如此对待本君能有何好处?」我不置可否道。越想越惊骇,抱着头不愿再想下去。 非离将我抱在胸口,轻抚我的背心,「师父莫怕,这儿还有非离在,只要有我在的一日,就没有人能伤到师父一丝一毫。」 我手掌按在他心上,「那你呢?你怎么办?」 他微笑,「非离无事。师父毋须担心。」 「我怎么能不担心?那人连本君都敢算计,若他真要借刀杀人,要是伤着你了可怎么办?」我忧心道,「不行,你快回天上,快回景晨宫里躲着,你快走啊。」我推搡着他,却一寸也推不开。 他按住我的肩膀,眼神同我平视,「非离不会离开的,从师父给我取了这名字后,除了师父身边,非离没有他处可去。若非离要走,也要带着师父走。」 我为难道:「可、可我这儿事情还没处理完,我得搞清楚温弦到底弄出了什么玩意儿,好保温言能够顺利飞升才是。」 「那非离就待在这儿陪师父,待一切终告一个段落,咱们再一起回天庭。可好?」 非离温柔的语调像是给本君打了剂定心针,我凝视他的眼睛,点点头。 今日得知的消息已经够让本君头昏脑胀,非离牵着我回到厢房睡了一宿后,我们再次重新审视温家,发现温婉如说的故事和苏镜尘的传闻有所重叠。就温婉如的记忆,百年前劫难中,她在园子里迷走,找不见爹娘,只是胡乱的东冲西撞,最后被当时尚为医女的本君给救下。温言说过,当时苏镜尘的妻子王氏和两子皆躲在地牢中,只有最小的女儿下落不明。 「如此来说,温婉如便是苏镜尘的么女了?」我同非离道,「因为苏镜尘的名字在家谱上被抹去,加之他继承母姓姓苏,我方才以为温婉如一直是旁支的血脉。」 「师父此话甚是有理,若真这般想,那要解开温家的谜题就容易许多了。」 没错。这样只要追本溯源即可,而一切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一个人——前任温家家主温弦身上。 可温弦的年谱还在温流手上,且即便有年谱也无从得知温弦成为家主前的旧事,有过六千年的樑子,命格老头再如何也不可能双手奉上命簿给本君瞧,要是意外让他得知本君私自下凡,到时反而赔了夫人又折兵。 「若是用观尘镜呢?」非离道。 我摇摇头,「观尘镜只能观看人世一切眾生百态,就算可以看见旧事,也要此人尚活在这世上才行。」 「何谓活着?」非离问。 这就难答了。 本君寻思,「起码也要有一缕魂魄留存人世才行,若是已投入轮回道里,那铁定是找不着了。」 「如若,」非离凝视本君,「那人以身祭法,召唤了妖兽呢?」 「因为是以自身为媒介召唤了妖兽,三魂七魄会立刻被冲散,黑白无常就无法感知??」 我不可思议的看向非离,俩人异口同声道:「那么他的魂魄一定还在人间流连!」 果真是有非离在,本君有如多了三个脑子,多了四头六臂,我兴奋的无以復加,立即站起身想回景晨宫寻那面镜子,被非离给拉住,我戳他眉心,「你还愣着做什么?咱们只要拿到观尘镜,连年谱都不需要了,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 非离笑道:「确是如此。可师父你此时若是消失了,那温家的人来寻岂不露了马脚,更别说是温公子,要是找不见你,他铁定会勃然大怒的。」 我细想,依温言的性子八成以为我是跑了,另两成就是被沉晴宰了,「那派谁去好?你不会又要离开本君身边吧?」 听完非离早前说的那些话,设局人就在本君身边,且是本君极其信赖之人,顿时有些后怕。非离抚上我的脸,「放心,我不会离开师父身边的,且那观尘镜是极重要的法宝,迟早会助师父一臂之力,便先託在一人手上。」 「何人?」我问。 「观尘镜的原主,怀瑾娘娘手上。」 我登时热泪盈眶,往非离脸上亲了一口,太天才,太周到了,真不愧是本君自豪的亲传弟子。 非离嘴角含笑,「这样非离就能陪师父在凡间等,只消差杏花回一趟天庭自娘娘那儿取过来便是。」 本君当下立刻叫来杏花,吩咐下去,杏花道了声是,转身就立刻奔回天上了。 杏花办事一向最是可靠,要不了凡间数日,便能拿到观尘镜。本君心里放下一块大石,想来待在这凡间的日子也只剩尔尔数日,有些依依不捨。这兰河的富丽风光,软糯语调,和粗糙却可口的小食以后再也看不见,也嚐不了了,我弹指施法,让毛笔自己仿造我的字跡抄经,命银柳等人严加看守,就携着非离出去玩儿了。 这遗寺往来出入很是自由,普通兰河人认不出我是谁,只有遗寺里的和尚和沙弥知我是温家眷属,可却没见过温言,每回遇见都称非离为温公子。我也不出面纠正,这解释太过冗长麻烦,反正不过几日我就要离开了,有解释不如不解释。 八日后,杏花不负我所託,带着观尘镜回来了。我拉着非离迫不及待的捧镜,要瞧瞧这温弦的秘密。许是温弦魂魄四散,观尘镜里很是模糊,我不耐的敲了几下,终于乖巧多了,镜面里人潮涌动,让出一块空地,一名紫衣少女正在吹奏青笛,笛声嘹亮清远。忽尔,她瞥见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面孔,停下吹奏,道:「公子,我瞧你皮相不错,千两银子买你一晚如何?」 -- 第三十二章 语毕,还轻浮的挑了挑下巴,唇边绽放笑容,眾人齐刷刷看向那名公子,那白衣公子神情冷然,却也挡不住旁人曖昧的目光,耳根窜红,拂袖便走。那少女追上去,跟在他后头道:「公子,我叫你呢。公子,千两是不是不够?要不万两也行。」 那人停了下来,寒声道:「姑娘连十文钱都付不出来?何来千两?」 「你果然是记得我。」 「我不记得姑娘,我是记得姑娘的十文钱。」 那少女耸耸肩,不置可否,「总归你是记得我的。这样吧,我在路上被流氓给抢了,现下身无分文,不如我与公子共度春宵,就算还了如何?」 本君看到此,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替她叫好,数千年来,本君还没见过比这少女还流氓的流氓。 白衣公子似乎不知如何反驳,只蹙眉道:「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岂可轻贱自己?」 少女低头沉思,「确实如此,若你不想让我轻贱自己,不如负责到底,你来把我娶了如何?」 这话豪迈粗暴,纵使再严谨的仙家名士都会不知所措,这白衣公子原本板着一张脸,听见这话,都不自觉目瞪口呆。 那紫衣少女踱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放在自个儿胸口上,里头的心鼓鼓跳动,「温弦,我是真心悦你,喜欢你,想同你共度一生。你要不现在娶了我?要不我就喊人了啊?」 这便是温弦和苏洛当时青涩年少的模样。 温弦虽个性冷僻,难以相处,却是外冷内热,回回皆被苏洛调戏得面红耳赤。于温弦而言,苏洛就是那明亮的太阳,独独照耀他一人,她的一顰一笑,都令他不知所措。这是他从母亲那,眉山那,从未得到过的。 镜中跳换画面,来到一处村庄的房舍里,农妇们进进出出,温弦在门口来回踱步,看见一盆盆血水端出来,急欲衝进去,却被妇女拦下来,吼道:「公子你到底要我说几次?男人不能进血房!」 温弦焦急的连话都说不好,「可、可洛洛在里头,现下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为何流了那么多血?」 「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流血的?你去抓一个来让我看看!又不是神仙!」 「那让我进去看一眼就好,她是不是在哭?」 那妇女劝道:「你进去又能如何?血房不祥,你进了既不帮不了忙,反倒给咱们添乱,这还不到一个时辰你做父亲的就慌成这副德性。我隔壁村庄三婶婆的女儿还生了一天一夜呢。」 就在此时,一阵婴儿得嚎啕哭声传来。里头妇女欢天喜地地跑出来,满手鲜血,大汗淋漓,「生了!生了!生了!恭喜公子恭贺夫人,是个大胖小子,难怪这么难生,我差点以为是不是要血崩了。」 「呸呸呸!胡说八道!公子你这下总安心了吧?」那妇女没瞧见人,正在寻,温弦已经不顾忌讳跑进屋里了,他跪在苏洛身边,用衣袖擦拭她额头上的汗水,苏洛面色苍白,气若游丝道:「温弦,是不是同我猜的一样,是儿子?」 温弦微笑,「对,就和你猜的一样,我们洛洛真厉害。」 苏洛笑道,「就跟你说了吧。我说是儿子,铁定就是儿子,你这样欠我十两,我要攒下来给咱们儿子买布做衣服。」 温弦苦笑,在她额角落下一个吻,「好,一切都听你的。」 这便是温弦和苏洛一家三口,可画面再转,数年后,苏洛因病身亡,苏镜尘浪跡天涯,温弦孑然一身。成为家主和仙督的温弦,修为上大有进益,气势凛然,与曾经的白衣少年已不可同日而语。他一张俊俏的面容冷然无情,周身散发一股浓烈寒气,明明正值溽暑,他所到之处皆像寒冬,像是苏洛离世时,也把他的心给掏走了。 他走向一处偏僻破旧的庙观,庙里空无一人,只一白发苍苍的粗布妇女跪在大殿上手捻佛珠诵经。 温弦倚在门框上,冷声道:「母亲如此虔诚,可是在为投水自尽的嬤嬤超渡?」 那年迈妇人停止诵经,厉声道:「别假惺惺的叫我母亲,我压根没有生过你这种孽子。」 温弦缓缓踱到殿上,「母亲当然没有生过我这种孽子,我是父亲和民女的私生子,血液里流的当然不如母亲这般公主高贵。」他走到她面前,弯腰,唇角上挑,似笑非笑,「可你说怎么办才好?如今我才是温家家主,才是尊贵非凡的仙督。只要我号令,天下皆为我调动。母亲你那些流有皇家血液的儿女上哪儿去了呢?」 「你这兇手!」公主愤而起身要勒住温弦脖子,温弦身手灵敏,只往后一步,她便往前摔了个倒栽葱,啪的一声,似是筋骨碎裂。 温言忧心道:「母亲上了年纪,凡事都要小心为上才是,要不断了条腿还是折了隻手的,不管是起居行事都很麻烦的,特别是母亲身边现下剩一个婢女。啊,瞧我这记性,久未见母亲心中激动,竟忘了告诉母亲。」 他单膝跪下,与公主的怨毒的眼神平视,「我方才以为母亲在厢房里,便去了一趟,未料却见嬤嬤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脸色发黑,竟是食了那有毒的树子,结果,竟然死了。」 他邪笑,「现下,就只剩母亲你一个人了,怎么办才好呢?」 「你这魔障!还我儿女的命来!你这杀人兇手!」 温弦叹息道:「母亲这话就说不过去了,大哥一贯嚣张跋扈,惹了外头的山贼盗匪,连带的把几个弟弟给拖下水,削成人彘,待我派兵去找已经来不及了。我也想此等悲剧既已发生,那我便要好好善待几位兄长,岂料,那佳餚美饌他们吃不下,非要吃些酸饭臭食,且无法好好坐在椅子上吃,定要有人踩着他们脖子才肯吃。我也实在是没有办法啊。」 「一派胡言!那翎儿和香儿你怎么说?若不是你安排,她们早该嫁进好人家去了。」 温弦扬起唇角,「翎儿妹妹不屑婚配,私奔去了,怎能怪得了我?香儿妹妹倒是依母亲的意思安排了赵家,谁知道不过几年赵家就家道中落了,赵家人不是流放就是为奴为娼。幸好温家闺女不多,外头已有传闻道,温家女儿命中剋夫,只要稍微正派些的名门世家都不愿提亲,母亲可知,我有多么头疼吗?」 「胡说八道!」公主嘶吼道:「都是你,全部都是你!你有什么事就衝着我来!不要动我的孩子!」 「母亲爱子心切,可真让孩儿羡慕。可你知否,这也是孩儿想同你说的话。」温弦凑到她面前,阴惻惻道:「你若有何事就该当衝着我来,你此生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害死了洛洛。」 「自洛洛离世那日,我就发誓,定要折磨你,让你也嚐嚐生不如死,家破人亡的感受。」 一丝白发落下,公主颓然低头。温弦起身,居高临下的凝视她,转身便走,直要踏出大殿。 忽尔,后头传出笑声,公主匍匐地上中邪似的仰天大笑,「温弦啊温弦,可悲你机关算尽,却算错了人啊。」 温弦收回脚步,看向她,公主目眥尽裂,狰狞的笑容彷彿要裂到太阳穴,「你可知杀死苏洛的人是谁?」 「是谁?」 她大笑道:「是你亲生父亲,温和啊。」 -- 第三十三章 温弦蔑笑,「事到如今,母亲你要想织谎,也织一个更好的。」 「苏洛是何等人物,我不过一介凡人公主,你真以为我有能耐无声无息杀了苏洛?」公主嘶喊道:「你醒醒吧,温弦!从头到尾在利用你的,不是我,也不是任何人,就是让你上位的温和!」 「胡扯。」温弦眼神阴冷,「为何父亲要害洛洛?我与洛洛成婚,对温家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那是从你的角度来看,温和虽是懦弱,可到底还是温家家主。镜湖苏家在苏泉手里已是权势倾天,若苏洛真成了苏家家主,将仙督之位收入囊中,那到时兰河温家不要说超越苏家,要与苏家并驾齐驱也难如登天。你真以为你父亲会坐视不管吗?」 「不可能。」温弦喃喃道:「你不过是为了自己活命,才想将罪过推给逝世之人,好叫我一个死无对证。」 「也不是死无对证。」公主道:「苏洛是因病过世,可却从未流传是何种病,你定以为是有人投毒。可苏洛是那么粗心的人吗?要想在膳食里下毒,你以为有那么容易吗?镜湖苏家有那么好闯?你是温家人,却长于眉山沉家,你心里一定最明白,沉家表面上是名门正派,但会的绝不止如此。沉渊多年来被人议论,这是因为他会的??那叫什么术来着?」 「镇杀术。」温弦轻道。 「没错!没错!就是镇杀术!」公主拍地大笑,「传闻只要中阵,施术者想要何时奏效就能立刻要了那人的性命。你父亲三不五时就与沉渊两人着墨研究,与苏洛在仙督宴席上,苏洛刚好同你父亲说起让你回温家的计画。结果隔了不到一个月,苏洛就死了。你不觉得一切都有点太过巧合了吗?」 温弦极欲不去想,却骗不了自己,「若真是父亲杀了苏洛,为何他要让我成为家主?」 公主恨声道:「因为你姓温!」 公主拖着一条腿,发髻凌乱,若虫蚁般爬向他。温弦倒退一步扶住门框。 「温和那个表里不一的败类根本不在乎,只要能够让兰河温家拿下仙督之位,是谁他都无所谓,反正都是姓温,反正都是他的孩子,他一样可以流芳百世,对温家列祖列宗有所交代。」她似鬼魅般癲狂。 「事实证明,他是对的。你圆了他的心愿,让他在眾仙门里脱颖而出成为仙督。你一定不知道他那晚有多开心,别人只道他是走运,其实这一切都在他的算盘当中。包括你,包括我们,都只是他的棋子。要是有人胆敢阻碍他的路,他就会毫不留情的杀掉。」 「就像你心心念念的苏洛一样。」 镜面模糊,再次清晰时,庙观已燃起熊熊大火。温弦一人走在途中,彷若行尸走肉。 本君放下观尘镜,已经无须再看了。我已然明瞭为何温弦会沉迷于禁咒邪术,甚至不惜以己身修为当作祭品,召唤妖兽。是了,因为他自始至终要的都不是什么神兽,不是什么应龙,他要的就是妖兽,他要的就是践踏兰河,毁掉温家。 非离在一旁担忧的牵住我的手,「师父。」 我站起身,「我去找温言。」 「师父你等等。」 「不能再等了!必须现在立刻去阻止他们,要不然兰河会重演悲剧的。」 非离松开手,拿起衣竿上的披风,系在我身上,「我明白师父心里焦急,可外头夜已深,秋风容易着凉,至少披上再走。」 我心头一暖,问道:「那你可愿与我一道回去?」 「当然。」非离笑道,「哪怕温公子不喜,我也会跟着师父,寸步不离。」 本君甚是欣慰。 本君踏出院落,和非离来到遗寺大门,烛火昏暗,方丈正同一人说话,瞧见我和非离,朝我俩合十作揖,「温公子,温夫人,幸亏您二位还未歇息,有人来访。」 我愣了一下,疑惑道:「何人?」 灯火明灭中,温言走了出来,神色莫测,那时我背脊爬上一股寒意,因为他看的不是我,他穿过我,看着非离。 ? 本君自诞生以来,从未想过「软禁」两字会发生在本君身上。就算本君闯了再大的祸,苍黎帝座顶多也是罚罚我抄经,跪台阶。晚上依旧可以蹭着帝座想干嘛就干嘛。可温言完全不给本君这种机会。什么都不听我说,直接把我关进地牢里,只每天三餐有膳食自门中洞口送进来,其馀时候任何人也见不着。我只得把握膳食送来的时候大吵大闹,可除了我自个儿的回音,没有任何反应。 最可恨的是,这地牢有结界。 若是本君想闯,结界就会反弹,想也知道是沉南的手笔。 本君从未如此绝望过。绝望到甚至开始怨懟温言,两日后,我粒米不进。本君是上神,本就不需进食,先前是为了融入温家才装得像个凡人吃些饭菜汤品,现下是为了赌气,若他执意如此,那本君自有他法。 隔日,温言本人就出现了。 他面无表情地端着肉粥走进来,我瞥了他一眼,别过头不理他。以为会耍脾气的只有他一人吗?本君只是不愿罢了。要耍就耍得彻底。我躺在凉蓆上,背对他。感觉到他似乎有些错愕,呆站在门口好一会儿,才把粥放到矮桌上。我俩无言,半晌,他才道:「听说,你想见我?」 我不说话,装得自己聋了,自顾自地闭上眼睛。 他冷笑一声,「看样子你现下连我也不愿意见了。」 「也是,日日夜夜有人随伺在身,怎么还会需要我?是温某妄想了,以为同你成亲就万事解决了。」 我依旧不语。 他伸手抚过我的长发,我拍掉他的手,手心和手背在密室里发出清脆的声响。我看了他一眼,起身抱膝缩在角落,眼神空洞的凝视前方。 「果真如他所说,你是真生气了。」 我对他所说的他是指谁一点也不感兴趣,忽尔,他使劲扯过我的手腕,无论我怎么挣扎,连一根手指也扳不动,哪怕是狗急了也会跳墙,情急之下,我甩了他一巴掌。 这巴掌乾脆俐落,他白皙的面容上立时浮上五道指印,如此屈辱,他却兀自笑了起来,眼底充满悲戚,「你终于肯看我了。」 本君不由得生出一股哀伤,「温言,你疯了。」 他扯动嘴角,「对,我疯了,可你没疯。因为你并不爱我。」 「我同你拜过高堂,拜过天地,也同你圆房,你从哪儿瞧见我不爱你?」 「难道拜过高堂天地,也圆过房,于你而言就算爱吗?」他反问道,「你能否为我违抗命意,硬要同我在一起?能否一日见不着面,满眼全是我的身影?」 一滴泪自他眼角流下。 「能否有那么一次,你会为我喝醋?」 我怔忡在原地,脑袋一片空白。 他松开我的手,「明日过后,我就会放你和他一起走。」 「这是何意?非离现在在何处?」 「他对你情深意重,自然不会离得太远,不知道他哪来的能耐,竟然说动了父亲让他一同参与仪式。」 我讶然道:「仪式?什么仪式?什么时候?」 「明日丑时,温家会召唤神兽应龙的仪式。」 -- 第三十四章 ——明日丑时,召唤应龙? 为什么?难道非离没有阻止温家吗?还是温家不信? 我仍在思索,温言转身要走。我连忙起身攀住他衣袖,「等等,你不能丢下我一人,你带我出去这。」 温言瞥了我一眼,面上似笑非笑:「你,这是在求我吗?」 「对。」我点头如捣蒜,「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人,好吗?」 「你就这么想同他离开吗?」 「不是的!我想和你在一起,你才是我夫君啊。我要是不同你在一起,我要去哪里?」 本君已经如此卑躬屈膝了,温言却只愣愣瞧着我,道:「我多想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语罢,扯过衣袖,打开大门,我扑上去却被结界反弹在地。 温言站在门外道:「抱歉阿寧,只要再一日就好,再一日我就放你走。」 去你的,再一日就真来不及了! 我爬起来,同他道:「温言你信我这回。刻在温玄身上的阵法并非召唤应龙,而是妖兽,到时兰河会陷入一片火海,百年劫难会再次重演,许多人会为此丢了性命的!」 温言微微一笑,不回话。 我趴在结界上,盯着他道:「温言你会死的。你听懂了没有?」 「那你会??为我掉泪吗?」 说什么鬼话? 我急喊道:「你个笨蛋!难道你要傻到去送死吗?你不是要同我白头偕老的吗?」 「如果你会一生思念我,那这死也很值得。」 什么?本君不在的时候,你到底喝了什么毒药?为了情,难道连命都不要了? 我恨声道,「你若真死了,我绝不会思念你的,我会立刻改嫁他人,过幸福的日子,让你黄泉之下也不得安寧,你听到了没有?」 他敛下神色,「确实很有可能。你定会转身就把我忘了。」 见他认同,我趁胜追击,「是啊。我转身就会把你忘了。所以放我出去好吗?我爱你啊,温言,我是真心的。」 他沉默半晌,就在本君以为他终于被我说动时,他清冷的嗓子道:「若你真爱我,你绝不会在此时说出这句话。」 什么? 「若仪式失败,兰河不幸遭灭,你放心,这密室有沉南的阵法,就算整个云河落九天毁得片甲不剩,你也不会伤到一丝一毫。」他莞尔一笑,「再见了,阿寧。」 「等一下——」我撞上去,再一次被阵法反弹在地。门已紧紧关上,一动也不动。 丑时,那离现在应当还有五个时辰。我伸出指尖轻触阵法,如石子落入潭池,金色纹路密密麻麻扩散开来,比水牢的阵法还要复杂。拆开来本君都看得懂,加起来全部不识得。竟然如此,只能硬闯了吗? 我喃喃念咒,指尖画阵,连发出击,一个个被结界弹回,化作火花,烟灰飞灭。 本君就不信沉南的阵法能撑得比本君久。 可事实证明,无论我发出多强的咒术,烟雾消散后,阵法依旧完好如初,这就好比出拳在棉花上,我已筋疲力尽,它却无动于衷。 就这般不知过了多久,地底下的长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我跪在地上,一根手指都动不得。 就算晋升上神又如何?就算得到万般尊荣又如何?我连帝座的凡身都保护不了。 就像八千年前族中长老和悠悠眾仙所说,紫鳶狐仅可欣赏,不宜成仙。或许从一开始,一切就是错的。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痴人说梦,不该有这般妄想。 我屈身抱膝,听着长嚎仿若近在咫尺,是该到酉时,说不定他们已经召唤出来,一切都来不及了。命数早定,本就无法撼动,若都是徒劳,我到底是为何下凡? 忽尔,外头传来一道声音喊着姑娘。我站起身,细闻确实有个清脆生嫩的声音在喊我的名字,我抓住门把,「桃花?是桃花吗?」 「姑娘!是我!是桃花我!你在哪?」 难道??桃花看不见我吗? 「桃花你不要动!本君现下就在你前面。」 桃花困惑道:「可姑娘,我没看见你啊。」 「那是障眼法的缘故,你现在眼前应该什么都没有,可是这有间密室,本君现在就被关在这门后。」 「那姑娘你能闯出来吗?」 「不行,这阵法太严实,我出不去。你可是从温言那套出话来的?」 「不是。」桃花对着空气喊道:「温言那傢伙把我们几个全收押起来,我们说什么都被当成辩驳,是杏花姊姊见缝偷偷放我出来找姑娘的。非离公子说,若是整个云河落九天都没找到,那你肯定是在这。」 我疑道:「这是哪?」 「你和温公子同住的厢房里。」 该死,莫怪温言不肯让我出去。 「那银柳有没有告诉你怎么解阵的方法?」 「没有,银柳姊姊带我们逃过一次,不慎被温家人发现受了重伤,现在在牢里昏迷不醒。杏花姊姊交代我来告诉姑娘,您一定要想办法出来,千万不能放弃。」 若我能出去,现在还会跟你求救吗? 本君真是要气死了,「不是本君要放弃,是本君实在没办法了。」 桃花愣愣道:「那、那非离公子怎么办才好?」 非离? 「你说非离怎么了?」 桃花站在原地支支吾吾。 我重重捶门,「还不快说!非离到底怎么了?」 桃花嚥了口唾沫,「公子他说要保护温公子,好完成姑娘的心愿,所以去了温家的仪式。」 「然后呢?他打算做什么?」 「温家召唤已势在必得,所以公子打算待妖兽一出现,就当场斩杀。」 不可能。怎么可能? 我连忙道:「他不是上神,成仙也才短短十馀年,要是单打独斗肯定会魂飞魄散的。」 「他正是这般打算的,就算拚不了你死我活,也要同归于尽。」 「他临走前还告诉桃花好些姑娘平日里的习惯,哪些爱用爱吃的,显然就是要赴死啊。」 「姑娘,你还在听吗?」 「桃花。」我道。 「是。」 「你退到院子去。」 桃花乖乖的退后,不多时,厢房轰然炸裂,本君拖着身子从断樑残木中爬出来。桃花机灵的跑过来搀扶我。 「他们在哪里?」 「在主堂。」桃花哭鼻子哽咽道:「姑娘,您的手都是血??」 我瞥了瞥废掉的右臂,「没事——」胸口一紧,来不及压下,喉中一道暖流淌过,一口鲜血洒落。 此情此景,多么熟悉。 这该死的咒诅,可真会挑时间。 桃花用尽气力抱紧我,可怜她头一回见到上神,就见到我这副糗样。她全身都在颤抖,眼泪浸湿了我的外衫。我抹过嘴角鲜血,柔声哄道:「乖,我真没事,你快带我去主堂。」 就如温婉如生前所说,百年劫难,兰河覆灭,这话一分都不假。我还没见到妖兽真身,云河落九天就已陷入熊熊大火中,遍地都是哭嚎和尸身。本君必须不停掐捏自己大腿,好保持清醒。快到主堂时,桃花停下脚步,我正疑惑,顺着她惊恐的眼神望去——温弦的脸就在面前。 只是比之过往,那张本应俊美的脸孔放大了数十倍,也狰狞了数十倍,人脸,身驱却如猛虎,毛如犬,猪口牙,一丈八尺长的尾巴不住甩动,燃起数个星火。 温弦是真想毁掉温家。 这哪是什么妖兽而已?这分明是上古四凶之一——檮杌。 -- 第三十五章 凡是天庭眾神,无人不知檮杌的恶名。牠是上古魔兽,只能阵之,难以杀之,且吐息壤,能止天下之水,举凡水族,皆不能伤。兰河剑法依水而生,自是对牠无可奈何。 温沐风和沉南算什么奇才,这温弦才是真正的淋漓尽致,一介凡躯竟能召出此等凶兽,实非天才二字所能比拟。 本君终于明白,为何我会忘记在凡间歷劫的一切了。 在此情此景下同檮杌对决,本君居然还能晋升上神,实在是老天赏脸。 可惜这回怕是没有这般好运气了。 我甩开桃花,嘱咐她快逃,她不知听见没,只呆呆的站在原地,本君无暇顾及她便一瘸一拐地走进主堂。主堂上一眾人等被震晕在地,我一眼就瞧见非离手持长剑半跪在地,我连跑带滚的拖着身子到他身旁,我一碰,他依着我倒在我身上。本君伸手探他仙丹,他修为本就尚浅,此刻竟是一点也不剩,灵脉极其微弱,显是刚与檮杌奋战一场,差点就要魂飞魄散。 本君将他放置在地,在他胸口施咒保住他一缕魂魄。接着,握起非离手中的剑柄,剑刃锋利,有雪光一闪。自帝座离去后,我就没再拿起剑过了。我本就懒惰,爱用法术,不喜仙器,可帝座使得一手好剑法,我便也觉得我既是苍黎帝座们下首徒,那定也要学个两手。 世上并无偶然,有的只有必然,本君想,此刻或许就是那个必然。 檮杌确实难对付。本君尚记得,头几剑砍去,未曾伤到他一丝一毫,可他也并非不败之身,若是散尽千年修为同他打,那就有了破口。本君不记得百年前我是不是也一样狼狈不堪,可我依稀记得,檮杌倒下时,我仰天躺地,望着万里晴空,感觉气若游丝,魂魄升起。 我坦然地闔上眼。 本君此生已了无遗憾了。 能同帝座相遇,度过那八千多个日子已是上天垂怜。只是,若真有上天在俯瞰,本君还有一个贪婪的愿望,求求你,让本君化作风,化作吐息,伴在帝座身边。 那么本君也就能安息了。 ? 云雾繚绕,本君一手支颐,打了个呵欠,悠哉的在瑶池垂钓。 桃花在旁剥着果子边食边道:「姑娘,咱们真能在瑶池里点钓出三皇子吗?都已经过了好些时候了,也看不见个头。」 本君垂眼道,「安心吧,三皇子在龙宫里待惯了,一向最是娇弱,铁定捱不过本君,咱们就只要在这儿守株待兔就行了。」 「可真有必要如此吗?不过就是隻应龙罢了,也没有四凶的檮杌稀罕啊。为何姑娘执意要瞧呢?」 「我要瞧就是要瞧,还用得上什么理由吗?」我睁开一隻眼瞥向她,「你处处替他说话,到底是龙宫的人还是我的人?要不下去陪陪他解解闷?」 桃花立马摇着狐狸尾巴,堆笑道:「姑娘可真爱说笑,桃花当然是姑娘的人,桃花最不爱水了,真不懂怎么能有人躲在水里过活呢。倒是,咱们堂而皇之在这瑶池垂钓,王母娘娘不会生气吗?」 「你有见到王母娘娘来赶人吗?」 「是没有,但倒是差人送来好些茶水果子。」 「那就是了,王母娘娘最是大度,怎会因此生本君的气,更何况你以为本君是谁?」 桃花点头道:「是了,姑娘是咱们狐族的光荣,是比那上神还高一阶的帝君了。」 那是,自数年前,本君斩杀檮杌,登时飞升三界之上,倒卧在景晨宫里,前世恍然如梦,我睁眼醒来时,怀瑾坐在我身边,眉眼含笑,「恭贺殿下歷劫归来。」她说了个名字,我方才醒转,不很明白,「你说,我是谁?」 她挽袖在我手心写道,「紫寧帝君」四字。 曾经的景晨宫也改名成了个拗口的名儿。老害本君找不到窝睡,索性大笔一挥,改成了紫寧殿。除了有时要去趟宴席给其他神仙赏赏脸,本君这帝君做得甚是愜意,唯独一件事本君问过怀瑾数次,「非离去哪儿了?」 怀瑾为我挽发,柔声道:「帝君殿下这是睡迷糊了,哪来的非离呢?」 同个问题我问过握瑜、杏花、银柳、辛夷、莲花和桃花,无人记得非离去了哪?桃花甚至还傻傻的反问我:「姑娘,你说的非离是谁啊?」 其实,本君也不知道他是谁。可本君觉得自己似乎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檮杌也是。 人人皆道是本君杀了檮杌,可本君明明就记得在闔上眼的霎那,牠朝着本君衝来,似要把本君撕成碎片,可有一介凡人挡在本君面前,化作灰烬前他似乎对本君说了一句话。 一切就像蒙上一层纱一样。本君直觉背后定有什么事瞒着本君,好比这躲在瑶池底下的三皇子一样,矢口否认他养了条应龙做宠物。本君起身,伸出指尖,桃花忽地把我扑倒在地,我推开她,「你做什么?」 桃花急道:「桃花才要问姑娘想做什么呢?为了看一眼应龙,你要同龙王结仇吗?」 「说什么呢?」本君蹙眉道,「我不过是要把他轰出来罢了。」 「姑娘。」桃花没好气道,「您以前还是上神时,随手就能把固若金汤的密室炸飞天,您现下已是帝君了,这随手岂不是要把崑崙山给毁了?崑崙山一毁,这三皇子还活得成吗?」 嘖。当这帝君真是麻烦。 我挥手收起钓竿。桃花喜道:「姑娘!您终于放弃了吗?」 本君没好气道:「对。算他狠,三皇子最好日日祈求上苍,这来日方长,四海以内最好就别让本君遇到。」最后那句我恶狠狠的对瑶池讲。挥手转身回到紫寧殿,恰好遇上怀瑾同握瑜来访,怀瑾恭敬道:「参见帝君殿下——」 「起来吧。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谨。」我摆过衣袖坐上大殿,兀自生闷气。怀瑾与握瑜说了几句,握瑜转头往门外走,怀瑾走上前来替我斟茶,「帝君殿下面带不耐,想是那三皇子终究还是赢了是吗?」 「不是他赢了,是本君宽容大度让他赢的。」 「是,」怀瑾笑道,「也多亏三皇子,让怀瑾此趟没扑空,得以见着帝君。」 本君瞧向她,「对不住了,你作为青丘狐帝也是繁忙得很,还让你时时惦念本君。」 「再繁忙也不至于忙到无法来见帝君,就如帝君所说,你我之间不必如此拘谨。在青丘眾狐都得瞧我的脸色,也没个说话的伴,只好来着九天之上藉着探望帝君的名义道些家长里短了。」 没个说话的伴,这倒是。所谓神仙是越做越寂寞了,还不如过往那般宽心。 「你来同本君说话,也是给本君解解闷。」我往下眺望,握瑜拿着两篮不知名的果子,桃花欢天喜地的跟在后头蹦蹦跳跳。 握瑜将果子端上桌,怀瑾捧上一盘递到本君面前,「给帝君殿下解闷时,顺便也给帝君嚐嚐这王母娘娘那新摘的蟠桃。」 我拾起一粒果子,丢到桃花面前,桃花喜孜孜的往身上擦了擦,咬了一口。 「你已不是王母娘娘底下的仙使,怎还会有这蟠桃?」 怀瑾道:「怀瑾受王母娘娘眷顾,每逢採收便会差人送来这许多蟠桃,怀瑾实在无福消受,思及帝君过往甚是喜欢,便来借花献佛,给帝君嚐嚐。」 我看了眼桃子,摇摇头道:「以前爱吃,现在不知为何不爱了,不过也无妨,总有人喜欢。本君在这先谢过了。」 怀瑾但笑不语。 晚上桃花为我更衣时,从衣袖里掉出一粒圆圆的东西,落在地上隆不地冬响,桃花连忙捡起来藏回袖子里。 我瞥了她一眼,「拿出来。」 桃花面有难色道:「姑娘??」 本君伸手到她面前,她勉为其难的拿出来放在本君手心上,那是枚果核,莫名其妙的,本君忽然想起什么事来,「这是何物?」 桃花咬唇不道。 我急道:「本君在问你,这倒底是何物?」 桃花低头,扭捏道:「这是蟠桃的果核。」 -- 第三十六章 「你怎么知道这是蟠桃?」 桃花满脸迷茫,「这、这就我刚刚藏在袖子里吃剩下的啊,当然知道这是蟠桃。」 我自桌上取过一颗来,递给她,「来,你现下立刻吃给本君看。」 桃花莫名其妙,可也顺从的接过,三两口就啃得只剩颗果核,她擦擦上头的口水,给本君瞧。 本君不可思议的瞧着双手手心上一模一样的两颗果核。 原来这竟是蟠桃。 脑海里忽有熟稔的声音传来—— 「若真使苍黎帝座自此魂飞魄散,于谁有任何好处?」 「莫非??你想同本君说,这幕后黑手是我所熟识之人?」 「正是。而且怕是与师父相处甚久,是师父如何也怀疑不到的人。」 ——极其熟识,且相处甚久,如何也怀疑不到的人。 这答案看似远在天边,其实就近在咫呎。 桃花瞧着我的脸色瞬变,忧心忡忡道:「姑娘您一向最是大度,而且您以前说过要给我一篮蟠桃的。」 我扬起唇角,「本君何时说过的?」 桃花睁大双眼,义正严辞道:「您以前在凡间,那叫兰河温家时,跟桃花许诺过的。加上头先的一篮,那是两篮。您可不能赖帐啊!」 我悠悠道:「你自来我这紫寧殿里食的蟠桃就超过两篮了吧?」 「林林总总加起来??应该五篮有了。」桃花抿嘴,露出羞涩的笑容,「既是吃了五篮,您总不会因为我偷食了一颗就罚我去打扫吧?」 「这是理所应当的,」我粲然微笑,「这不是罚你,这是你应尽的,去,把本君的紫寧殿每根樑柱擦到闪闪发亮。」 桃花急道:「怎么这样?这紫寧殿这么大,我一个人怎么办得到?」 我拋起蟠桃,又接住,「以前有人办到,你自然也能办到。」 桃花瘪嘴,瞧我往外走道:「那姑娘您又要去哪儿了?咱们才刚回殿呢。」 我挥挥手,「本君去个地方会会人先。」说完穿过门扉来到极西之岭上,一道墓碑稳稳扎在土里,上面朱红色的大字刻着三字——诛仙台。 高岭之风凌厉刺骨,吹动本君身上的衣襬发梢,不多时,后头传来一个声音,「怀瑾参见帝君殿下。」 我转身望向她,她一袭锦衣华袍,眉眼含笑,数千年来,始终如一。 本君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不想再兜圈子了,便直言道:「你为何要陷害本君?」 如我所想,怀瑾面露困惑道:「何谓陷害?怀瑾不知帝君在说什么。」 「本君已经知道蟠桃一事,你就不用再隐瞒了。」我轻笑道:「这数千年来本君一直视你为挚友,从未想过竟是你在后头捅本君一刀。」 「何谓捅帝君一刀?怀瑾实是不懂帝君在说什么。」她仍道。 「你还想否认到什么时候?」我娓娓道:「本君起初就想,温言为何会在梦中见到本君?方才明瞭,因你一直拿着本君的狐涎冒充本君入梦。要得我的狐涎并不容易,可你在我身边多年,早知我爱吃蟠桃,便总是带着一篮篮蟠桃来见我。偶尔我咬了一口就放在桌上,转头再看,已消失无踪。我总以为是我自个儿弄丢的,怎知竟是你搞的鬼,你带来满满一篮,恰好收走半篮我吃剩的,好叫你行那偷天换日之术。莫怪温言总怨我,岂料竟是我错怪了他。」 怀瑾微笑,「这确实是,温言对帝君情深意重,却不为帝君所青睞,甚是可惜不过也多亏温言,若非有他在檮杌最后奋起时挡在帝君面前,如今魂飞魄散的怕就是帝君了,那就白白可惜了怀瑾这多年筹谋。」 我飞身上前揪住她衣领,「为何?究竟是为何?你要这般对待本君?」 她一字一字吐息,「因为你,是特别的。」 「什么?」 「怀瑾生为天狐,是仙狐之首,原先以为天狐成仙最多也只能位及王母娘娘的高级仙使,或是回到青丘做个狐帝。可你却有违眾人想像,区区紫鳶狐竟想成仙,最神奇的是,你也真成了仙。怀瑾便忍不住想看看,除了成仙外,你还能达到什么样的境地?」她面露痴狂,眼底燃起两簇火苗,惊得本君松开手,倒退两步。 她反倒上前两步,不疾不徐道:「苍黎帝座确实将你教导得甚好,面对苏镜尘那般超凡脱俗之人,你也能稳住仙根,不动凡心,远非他人所能及。当你成为上神时,我就明白你不单单是紫鳶狐而已,你是我们所有仙狐的希望。」 我不明所以,「这,就是你设计陷害本君的原因。」 「这怎么叫陷害?怀瑾不过是除掉你升做帝君路途上的障碍罢了。」她长舒口气,「那苍黎帝座虽是助了你一臂之力,却也阻挠了你更加往前。你日日待在景晨宫百无聊赖,不思进取,我便开始盘算,如何能让你上鉤。幸好,你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唯独对苍黎帝座深有执念。」 「所以你才对温言下咒诅?」 「没错。因为怀瑾深知,你不会坐视不管,一定会引渡咒诅到自己身上。」 我呆愣,「你早就知道?」 「当然啊。你虽然对帝座为狐仙所惑而入魔半信半疑,可是只要我次次威逼温言性命,你心中定会种下一颗种子——啊,果然真有人要害帝座无法飞升。如此一来,你就更加谨慎以待,不惜以自己来承受温言所受到的伤害。」 「那又如何?这对我晋升有何助益?」 怀瑾开怀大笑,「当然有所助益!晋升是有规则可循的,你越是凄惨,越是无私,置生死于度外,你晋升的机会就会大大提升。」 我神色迷茫,顿时手足无措,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所以??所以?? 「所以阻碍帝座飞升的不是他人,而是帝君殿下你啊。」 本君如五雷轰顶,浑身发抖,听起来虽荒诞,可她句句属实,杏花银柳都是怀瑾的人,本君不管到哪,不管做什么,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们从未胁迫本君做什么,却一步步诱导本君至此。我哑声道:「那香菱呢?香菱可也是你安排的?她同温玄是真有干係吗?」 「帝君还承受得起怀瑾再说一分话吗——」 「快告诉我!」 她眼神怜悯,「是真的。」 「不过这是握瑜的主意,香菱身有温玄这个软肋,演技又拙劣,我本不想用她,殊不知她的破绽正好衬出她对温玄的一片赤诚,反倒能说服帝君,省去了怀瑾不少麻烦。」 「那她现在在哪?温玄呢?」 她眼睛眨都不眨,「死了。」 「温玄一走,她便自毁仙丹跟着去了。可叹她资质甚好,未来应大有可为才是———呃!」 我左手捏诀,金色锁链扼住她的喉咙,直往上抬,「是你,全部都是你。你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毁掉这么多人?」 「一己之私?」怀瑾面色胀红,仍声嘶力竭道:「我是为了仙狐的未来!为了狐族的前程着想,何错之有?」 我松开手,悵然若失。 温和也是为了兰河的未来杀了苏洛,温流也是,不惜以子为祭,再创盛世。 诛仙台的寒风也比不得我的心寒。 怀瑾倒在地上连咳数声,才顺过气来,她坦然道:「就在帝君召我来诛仙台时,怀瑾早就想过您一定知晓了什么,若您迟至今日还猜不到这局中局的奥妙,怀瑾才要失望呢。」 我冷笑道:「你难道不怕本君杀了你?」 她展顏微笑,「怀瑾运筹帷幄已久,怎会没料到帝君要杀我?帝君殿下想杀想剐,或把怀瑾推下诛仙台皆可。仙狐未来一片光明,怀瑾心愿已了,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了。若我一死,握瑜便会接替我的位子成为下一代狐帝。」 我摇摇头道:「你算的可真縝密,本君已跟猎物般掉进你的网里任你摆佈,现下杀了你又有何意?」 「那么,从此以后,帝君可愿不计前嫌与怀瑾一同扶植更多仙狐?」 我淡然一笑,「一同扶植?你利用我诸多,难不成还望我听你号令?怀瑾,你机关算尽,独独忘了算上一点,我召你来这诛仙台,不是为了推你下台,而是为了我自己。」 我站到诛仙台上,我深知再往后一步,就会坠落。 「原来如此,您打算自毁仙根吗?」怀瑾微笑肯定道:「怀瑾斗胆打赌,您是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 「因为苍黎帝座。」 -- 第三十七章 本君登时怔忡,「此话何意?」 怀瑾缓缓道:「因为帝座尚有一丝魂魄围绕在你身上。」 「你是胡诌的,不可能。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 「怀瑾也觉得不可思议,可是思及苍黎帝座是父神之子,法力无边,剑术了得,哪怕凡人之躯尽碎,仍留有一丝魂魄,似乎也不无可能。」怀瑾拍了下手,喜上眉梢,「不过这也中了我的意,若帝君您跳下去,不只自身会元神俱碎,也会让苍黎帝座就此烟灰非灭。」 我茫然地凝视她,她轻启朱唇道: 「如此一来,帝君殿下,您还会想寻死吗?」 ? 本君睁开双眼时,白色床幔飘动,我正躺在自个儿的云床上,登时跃起,我急匆匆的往殿外走,忽尔发现殿外一眾天兵重装看守,为头的正是东天门的青龙神君。 本君大喊桃花,桃花涎着一丝口水,莽莽撞撞地奔到我面前,「姑娘怎么了?您怎么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不是跪在玉帝殿外吗?为何现下在紫寧殿里?外头这些人是在做些什么?还不快去把他们赶走!」 桃花垂头不语。 我朝她大吼,「你还愣着做什么?」 桃花牵起我的手,「桃花知道了,姑娘咱们先回床上躺着好不好?你在玉帝殿外跪了好长些时候,跪到双腿都瘀青了,现在正是要好好歇息的时候。」 我甩开她的手,「我不要,我不要回床上,我现下就要去找玉帝,本君现在要出紫寧殿你听到了没有?」 「可玉帝已亲下敕令,直到身子养好,都不许姑娘离开紫寧殿半步。」 本君眼前一黑,桃花连忙扶住我,我抓住她的臂膀问:「那玉帝有没有说该怎么让苍黎帝座回来?」 桃花咬咬下唇,「玉帝说,苍黎帝座同姑娘相生相剋,命数使然,纵使是玉帝也无权干涉。」 「放屁!哪来的命数?这一切都是怀瑾在背后操弄,何来命数可言?」 「姑娘说的是,所以怀瑾娘娘已经卸任狐帝,交由握瑜娘娘接管,玉帝罚她潜心修佛,以赎其罪。」 「怎么赎罪?难道这样苍黎帝座就会回来吗?我要去见玉帝。」本君才踏出殿外,忽有一道结界将本君弹回,桃花急忙奔到我旁边,「姑娘你没事吧?」 我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玉帝亲下的结界,以免姑娘想不开要自毁自伤,望姑娘先冷静些,咱们从长计议如何?」 这哪是为了不让我自毁自伤,这分明就是罚我禁闭。 可玉帝亲下的结界与沉南阵法不同,坚不可破,哪怕我要硬闯,也伤不到我一丝一毫。我颓丧的跪倒在地。从那日以后,我倒卧在云床上不吃不喝不睡,像困在牢笼里不想再反抗的野兽,这神仙悠长的岁月就是本君的牢笼。 桃花很是担心,三不五时就到我旁边展示哪个神仙送上来的鲜花奇果,或给我说说外头发生了什么趣事,例如她以为青龙神君原身应是壮硕无比,可缩小了来看,不过就是一条长蛇多了四爪罢了。末了,自个儿乐得咯咯笑。有时见我毫无反应,她也会缩到床上贴在我身边陪我,同我说些以前在兰河的故事,温公子头回醒来脾气有多大,后来又是多么在意我,甚至我被关在密室那些日子,也是他亲自送的饭菜,他就躲在外头听我大吵大闹,发脾气闹彆扭。 本君有时听着听着,眼角流下一行泪。 见我掉泪,桃花也会跟着哭鼻子,结果两人就在寝殿里啜泣。 「唷、唷、唷,好端端的姑娘是为什么哭得如此伤心啊?」一人穿着花里胡哨的衣裳,手里故作风流的摇着把破扇子走进来,「有什么伤心事?要不要同元虚上神来说说?」 我擦乾眼泪,连忙起身,「郎寧参见元虚上神——」 「欸欸欸,」元虚上神收起扇面,扇柄敲了下我的额头,「你现下已是紫寧帝君了,位阶还在我之上,说什么参不参见的?是本君要和你请安才是。」 我摸摸头,「那你要同我请安吗?」 元虚上神粲然微笑,「当然不要了,这有违本君格调。本君在东海杀魔族斩妖兽的时候,你都还不知道在哪个星君府邸玩沙呢。」随后看向桃花,「你叫什么来着?」 桃花揉揉红通通的眼睛,吸吸鼻子道:「参见元虚上神,我的名字叫桃花。」 「比起桃花,你脸圆的跟桃子似的,本君就叫你桃子吧。」元虚上神随意坐下,「本君渴了,去沏壶你们这最好的茶来。」 桃花听的迷迷糊糊,应了声是,就往外走了。 元虚上神敲敲旁边椅凳,「阿寧,还愣着做什么?难道是本君太过英俊瀟洒,把你给惊着了?」 我连忙坐下来,以示没有这回事儿,我颤巍巍道:「上神来我这儿,可是有何要事?」 「难道没有要事,本君就不能来你这儿坐坐?」他摇扇道:「想想当初苍黎下凡时,每回都要来叮嘱本君好生照顾你。可无奈本君事务繁忙,常找不得空前来。」 我微微一笑,「郎寧知道上神有这番心意就够了,上神位居高位,抽不得空也是情有可原。」 元虚上神欣慰道:「你果真是个好孩子,如此体谅本君。本君确实烦扰,就因为身处在这高位,时不时就有人来找本君斗剑,说什么我拐了他家的仙娥娘子,奇怪了,本君只不过是觉得那姑娘好看,便同她一起赏乐唱曲儿看看广寒宫里的嫦娥跳舞,这怎么能跟『拐』一字沾上边呢?」 本君嘴角抽搐,面上仍道:「的确是,上神只是缺个伴玩乐,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与拐字无关。」 元虚上神「欸」一长声,「本君确实是缺个伴玩乐,但没到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那般虐心啊,那是你和苍黎师徒俩爱玩的游戏,本君可没有那种间情逸致啊。」 他瞧着我呆愣的脸蛋,觉得甚是好笑,挑起唇角道:「阿寧,你想不想听听本君知道的故事?」 传闻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两万年前,命格星君为苍黎帝座卜了一卦,说是命中有劫数,若要保仙途平安,千万要小心狐狸这样动物。结果,苍黎帝座视之为无物,在八千多年前不只碰上了一隻狐狸没闪,还把她给领了回来,宣告眾仙说要收为徒弟。 苍黎帝座一向严谨自持,此举不只让命格星君气得跳脚,也惊动了玉帝和王母娘娘,不知情的眾仙只道帝座是一时心血来潮,并不当一回事儿。可帝座对这小狐狸悉心照顾,仔细教养,无论是仙术御剑,佛法经典,无不倾囊相授。小狐狸没受过什么规束,初来乍到仍是玩兴大发之时,不知何谓成仙,也不知何谓神性人性,只念头所及,便做到如何,没个章法可言。帝座时常罚她,可没罚多久,就自个儿心软,时常自省,或许不该操之过急。 元虚上神道:「就在此时,帝座发现自己对这小狐狸竟动了情。」 -- 第三十八章 苍黎帝座当了神仙许久,深了这修仙之道,便开始警惕自己不可犯了大忌,因他明白若是这消息传了出去,眾神怪的绝不是帝座,而是他心爱的小狐狸。 狐狸年纪尚小,并不懂事,化为人形时是个清新脱俗的俏丽少女,每每无意中与帝座亲暱时,帝座皆是心动不已。为了了却凡心,也不误了小狐狸的前程,他决心下凡歷劫。下凡歷劫这事,他也不是头一回做,四海平定之后,他便下凡过两三次,可这回不是为了什么大义,而是为了私情。 玉帝深知帝座心中纠葛,便应允此事,还差命格卜卦,命格虽是心不甘情不愿,可瞧在玉帝的面子上仍是算了算道,只要帝座下凡歷劫三次便能化解情根。前两次都很是顺利,未料第三次却出了差池。帝座化作的凡身遇见了名同小狐狸长相一模一样的医女,虽然帝座已喝过孟婆汤,忘却仙界种种,可却除不掉根基里的熟悉,与这医女一见如故。 这医女个性娇气调皮,爱凑热闹,时常仗义执言,便有那好色的登徒子或那欺人的恶霸时常藉寻医问诊的名义到医馆砸场子,刚好帝座的凡身出自仙家,吹得一手青笛能号令人鬼蛇神,免了这医女许多麻烦。这医女唤起了帝座快要磨灭的情,如大雨过后,枝枒生长,帝座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只知他愿付出一切护她一生。 可谁知,这医女并非凡人,而是下界要来除魔的小狐狸。 我心里迷惘,喃喃道:「你的意思是,苏镜尘??他就是苍黎帝座?」 「没错。」元虚上神摇摇扇子,凉凉道:「所以玉帝才说你们俩是相生相剋,命数使然啊。谁会知道居然就这么凑巧,你们刚好遇到了一起。本君知道时也很是震惊,却又觉得好笑。」 「那苏镜尘??不对,帝座因为狐妖入魔,其实是因为我吗?」 「正是。不过这里头倒是有些文章。」 苍黎帝座是父神之子,天生仙根,却动了凡心。这就有悖常理了。元虚上神道:「你猜苍黎的魂魄该当如何?」 「神性与人性相斥相剋,莫非??」我低眉沉思,「帝座魂飞魄散了?」 元虚上神敲了下桌子,「虽不中亦不远矣。」 苍黎帝座的魂魄裂成了两半,一半转生成魔,名为紫阳君,在人世间四处流连,寻找当年牺牲的医女,另一半则回到了他诞生之地——极东海岛。 「你晋升上神之后,偶然间捡回了苍黎帝座另一半的魂魄,那时苍黎甚是虚弱,还是幼童模样,你给他取了个名字——」 「是非离。」我惊诧不已,「非离是帝座的神性。」 元虚上神点点头道:「这件事只有玉帝、我和几个同苍黎熟悉的神仙知晓,其馀人皆不清楚,哪怕你现在说出去,他人也只会拿你当笑话。可问题就来了,紫阳君持续在凡间流连虽不伤人,却也惹了不少麻烦,玉帝怕他招惹更多情债,便同我们几个密谋,抓住紫阳君并且将其魂魄投入轮回道。」 「没想到,这消息却让怀瑾知道了。」我轻声道。 「怀瑾是王母娘娘底下的得力助手,眼线眾多,心思非常人所能及。哪怕是我们也始料未及。」 我顿时心跳加快,头晕目眩,元虚上神拍拍了我的背心,边拍边输入灵力予我。 我到现在还是不敢置信,「所以温言就是非离,非离就是温言,是吗?」 「正是。这事本君也是生来头一回听见,比那玉帝宫里的爱恨情仇要曲折离奇太多了,这点本君不得不给你们俩讚赏一番。」 我没心思管元虚上神的风凉话,一心全绕在非离和温言身上,还有苏镜尘,原来他们都是苍黎帝座,原来帝座一直都在我身旁,原来帝座对我,是有情的。 脑海中忽尔想起非离同我说:「如果这是师父的愿望,我愿不惜一切保护温公子。」 当檮杌想杀了本君时,温言扑在我面前,他的神色哀戚,就如同当年的苏镜尘一般,那时他说—— 「我对你有情,只是你始终对我无意。」 思及此,我不免热泪盈眶,跪倒在地,痛哭失声,「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帝座被我害得再也回不来了。」 元虚上神扇扇地上尘埃,一屁股坐到地上,摸摸我的头,「此言差矣。阿寧,苍黎其实还在你身边。」 我哽咽道:「难道上神是想同我说,哪怕只有一丝帝座的魂魄也好吗?帝座本不该遭此难,他应该端坐景晨宫,悠然度日才是。」 「本君可没有要说这种狗屁倒灶的话。本君只是想同你说,苍黎既是父神之子,天地孕育而生,只要还有一丝魂魄,就能再次重生。若你俩是相生相剋的命数,那么这九天之上唯一能让苍黎回归天地的,除了你,本君再也想不到有任何人能办到。」 我用衣袖揩过眼泪,「要怎么做?」 「你的香囊可是苍黎给你的?」 我点点头,自衣袖里掏出香囊,白缎的面料绣有紫金色花纹。 「打开里头看看。」 我依言打开香囊,里头掉出两束结发,一束是同心结,一束是曼陀罗花结,前者是非离所织,后者是温言所编。 「苍黎的魂魄就寄宿在此,若要将他唤回,需持摄魂灯集日月精华,和你??」 「只要能将帝座换回,哪怕是郎寧一身修为也再所不惜。」元虚上神扇柄往我脑门敲。 「你看看你,做什么帝君?还好意思要本君跟你请安,这就是你道行尚浅的证明,想办法都不会往别处想,满脑子要粉身碎骨、元神俱毁的。跟你比,那怀瑾简直是天纵英才了,他才适合当帝君。」 我摸着额头,委屈道:「她可是害了帝座的人,你怎么能这么贬我褒她呢?」 「还敢跟本君顶嘴?」又一扇子往我头上打,元虚上神接着道:「本君是让你学学人家,动点心思。」 他叹息道:「你可还记得苍黎常去的瑯琊山?」 「当然记得。」 「那瑯琊山上曾有人为苍黎筑了座小庙的事,你可知道?」 我点点头,那儿供俸的米粮果实大多进了本君的肚子里。 「那座小庙到现在还香火不断,其中山崩倾颓了几次,可总有信眾再次建庙。苍黎以前常常替凡人圆了心里的愿,为他积了不少仙德。只是当时他法力强大,自然对那不屑一顾。」 「也不是不屑一顾,帝座是认为为善不应求什么回报??」 「你到底要不要救苍黎?」 我立刻闭嘴。 元虚上神续道:「你去那瑯琊山听凡人困扰,惩恶扬善,累积仙德,便能将苍黎换回。」 「那这需要多久?」 「少则千年,多则万年。」元虚上神展扇摇道:「如何?你可愿否?」 我仰头展顏微笑,「这还用得着说吗?」 -- 第三十九章 再次回到瑯琊山,彷如初始。 初遇时,帝座将琉璃果放在我头顶上,说:「你这小狐狸,定能成为了不起的神仙。」 桃花跟在我后头东张西望,「没想到这瑯琊山不管过了几年都没什么变啊。」她背着包袱跑到我身旁,「姑娘,咱们是要去哪儿找庙啊?」 「这不就在你面前吗?」本君低下身子,轻轻吐息,泥土崩落,简陋的石牌上刻有苍黎帝座四字。 桃花瞠目结舌,「这、这是庙?说是坟墓还差不多些。」 我眼神上挑瞪她,她立刻闭上嘴开始收拾出我们能歇息的地方。刚开始,鲜有人来许愿,我便携着桃花隐身人群,聆听百姓烦忧,小则保佑村民出行平安,大则除祟降魔,久而久之,庙前开始有香火络绎不绝。甚有人翻山越岭来祈求,本君的日子也越发充实忙碌,难得空间时,我便对着摄魂灯里的帝座说话。 偶尔道歉以前对温言种种,有时怀念非离的贴心周全,特别是桃花每次给本君惹祸的时候。也有些时候,我会捡回以前和苏镜尘的相处的记忆,那时他同我道,若你要在这儿一辈子,我就在这儿给你看一辈子的门,吹一辈子的青笛,若你要四处云游,我就为你执鞭驾马。 那时他神采飞扬,含情脉脉,一片真心。本君想着,含笑睡去。 ? 就这般,几千年过去了,九天之上,景晨宫里元虚上神坐在殿上吃茶,不慎被烫着,喷了出来。苍黎帝座悄无声息的移开桌上的一碟鲜果,元虚上神嘖声道:「本君不过就喷了口茶,有必要避本君如瘟疫吗?你知道有多少仙娥想同本君吃口茶吗?」 「这是待会阿寧要吃的,你的口水会坏了果子的味道。」苍黎帝座一手持卷,眼神抬都不抬,「而且我是不知道有天上多少仙娥想同你吃茶,可若你愿意少来烦我,我愿意实现那仙娥任何心愿。」 元虚展扇道:「哎,我不就开开玩笑吗?你至于这般赶我吗?哪儿的茶都不比你这儿的香。」他瞥了眼睡在苍黎帝座膝上的郎寧,「你也不惦念惦念我当初施恩,特来景晨宫提点你这傻徒弟两句,要不她一天到晚在玉帝面前不言不语的跪着,你不知,玉帝有好一阵子心里都有阴影了,不敢在主殿办公,偏要跑去和老君凑一块儿。老君又是个爱碎嘴的,两老吵得那是不可开交。」 他嘴角浮起浅浅一笑,「所以我万年前不就同你说过了吗?」苍黎怜惜的抚过郎寧的面颊。 「她有一日定会成为超越你我,了不起的神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