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神邱比特》 00 死亡序曲 一隻冰冷湿黏的手出现在体内,内脏尽被拧绞碎裂。 高郁琪陷于无尽的恐惧与绝望之中动弹不得,每个细胞都在徒劳地尖叫求饶,那隻手却不轻易放过她,继续揉整已经绞烂的五脏六腑。 眼前发黑一片,她感觉到温热的液体自脸上的孔洞流出,爬过后仰的头部皮肤,渗进刚染过的浅棕发根。 「答、答、答、答??」 她听着液体滴上地板的声响,黑暗的视野忽然出现两道身影——她最喜欢的男孩,和她最好的朋友。 「如果??」 高郁琪想哭,眼眶汩汩流出的却是充满铁锈味、比眼泪更稠腻的液体。 「如果没有去找爱神邱比特就好了。」 -- 01 「爱神邱比特?」黄宇森露出被耍的表情,作势要走,「那不是西方神话吗?别闹了!」 「小声一点!」沉新明拉住黄宇森,张望教室四周,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那是你刚转来才不知道,这可是北善高中现在最流行、却也最禁忌的字眼啊!」 黄宇森拉了拉未扎的制服衣襬,狐疑地重新坐回课椅,「你刚才说的,能帮人达成恋爱愿望的神灵,就叫『爱神邱比特』?」 「爱神邱比特当然不是真名!祂只是喜欢被这样称呼!」沉新明敬畏地仰起马桶盖黑发、看着空气,「嗯,我是听林鸿华说的啦。」 「林鸿华?谁?」 「我刚不是说了,二班那个爱神的代言人啊,需要问事的话都得透过他!」 「嗄?乩童吗?」 「不是啦,他跟他爸一样有道士体质,只有他可以把爱神召唤出来。」 「说一堆五四三。」黄宇森摆摆手,「我要去尿尿。」 「喂!我可是好心才告诉你的!像你这种身高超过一七五、英俊瀟洒的篮球校队,还找爱神根本奢侈!」沉新明颇不服气,「到底在不在意你的美国女友啊!」 黄宇森的动作顿了顿,重新正面沉新明,「嗯??好啦,我是可以陪你一起去找那个爱神乩童看看。」 沉新明先是大喜,又立刻变了脸色,「等等,陪我?我、我是??」 「你自己也想问不是吗?」黄宇森露出贼笑,「只是不敢开口吧?」 沉新明取下黑框眼镜,慌张地在制服上擦拭,「也、也不是啦,林鸿华现在不帮人了,我想说你看起来比较聪明,也许有办法拜託爱神邱比特的事??」 「不要再提这五个字!」抱着一叠考卷走过的女同学突然在两人中间停下来,她的五官清丽,齐瀏海遮盖的眉目低敛,却流露深沉的悲伤,「沉新明,不要带坏转学生。」 她转身将考卷放上讲台,黄宇森看着她身后轻晃的及腰黑发、瘦削的肩头,悄声道:「她叫什么?刘什么蓓?」 「刘依蓓。」沉新明将声音压得更低,「唉,这就是为什么最近没什么人敢再找爱神!之前都好好的,但暑假前有个叫高郁琪的女生,问事后不久就惨死在体育器材室里??她是刘依蓓的闺蜜。」 「惨死?」 「她失踪了一个週末,到礼拜一才被发现??听说整个人肿胀发紫,仰掛在排球球篮上、头脚下垂,全身都是苍蝇??」沉新明说着,脸色阴森起来,「天气太热,脸烂到认不出来,呕吐物混着血块从口腔溢到脸上,眼窝里还有蛆爬出来??」 黄宇森嫌恶地举手,「够了!够了!我不想听!」 「我还没讲到重点!高郁琪的眼耳口鼻看起来都曾有大量出血,往后流到浅棕色的头发都变黑的,而且血刚好在头部下方的地面聚成一滩心形??」 黄宇森恍然大悟,「因为心形而觉得是爱神吗?」 「是呀!我认为只是巧合,可是谣言太兇,林鸿华就生气不帮任何人了。」 「警察没调查吗?」 「有啊,听说解剖开来,内脏全部烂成绞肉??但是没找到外伤,也没有他杀的跡象,大概不了了之吧。」 「所以大家依然认定是爱神邱比特的杰作?」 「嗯,就八卦乱传啦,你懂的。但爱神之前明明帮过这么多人,都没出事过。」沉新明拿出手机,给黄宇森看聊天讯息,「这是我暗恋的补习班女生,原本完全不敢跟她说话,我问爱神能不能帮我认识她,隔天她就来坐我旁边、还主动问我问题!」 「那不是很好吗?你还要找爱神做什么?」 「这不是给你看了吗?」沉新明将手机硬塞给黄宇森,「我约她去看电影被打枪了,我想再问问能不能帮我追到她!还有啊,隔壁班有个人??」 黄宇森随意滑着沉新明的手机,一边听着爱神邱比特促成恋情的各种神蹟,直到上课鐘响。 他转头看向走进教室的老师,心思却飘到女友身上。 他原本以为,只要愿意熬夜等待、克服十三小时的时差,就能继续维持两人的情感。 但当女友不再依赖他,慢慢拓出属于自己在美国的生活圈以后,与黄宇森的视讯时间,都被满档的活动牺牲掉了。 「各位同学早安!」歷史老师充满朝气的打招呼,「今天我们要上的是古罗马时代,有没有人研究过罗马神话呢?」 -- 02 可乐贿赂 歷史课的下课时间,忽然有人将一瓶可乐放在刘依蓓桌上,刘依蓓愣愣地抬头一看,竟是几乎陌生的那个转学生。 「什么事?」 「可乐请你喝。」 「不用,你想干嘛?」刘依蓓充满敌意地迎上黄宇森的嘻笑。 「你能不能带我去找二班那个林鸿华啊?小明说他现在不愿意帮人问事了,听说你们是青梅竹马,能不能帮忙说两句话?」 黄宇森一屁股坐上刘依蓓的桌角,刘依蓓厌恶地皱起眉。 「不能。你不知道有多危险。」 「你也不知道我的决心有多强。你听我说,我女朋友跟家人移民去美国了。」黄宇森前倾身子,「你看过多少人在考高中转学考?我努力从三流学校考来北善,为的是更好的环境、资源,让我能考上美国的大学,跟我女朋友团聚!」 「听起来是自己努力就能办到的事。」刘依蓓冷冷地看着他。 「我能逼自己念书,却没办法控制她??我很怕她不爱我了,甚至在美国认识其他男人??」黄宇森像沮丧的幼犬垂下头,「我真的很喜欢她??你懂吗?非常喜欢一个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的感受?」 刘依蓓一怔,避开了黄宇森的目光,「但你没听说过郁琪的事吗?」 「你不认为也许是意外吗?」黄宇森反问,「如果只是意外,岂不冤枉神灵?我们更该替祂洗刷冤屈才对!」 刘依蓓沉默了好一会儿,终道:「好吧,待会午餐吃快点。」 黄宇森喜出望外,跳下桌子,「没问题!谢啦!」 「把可乐拿走。」刘依蓓抿嘴看着可乐瓶上的水珠滑落,映着可乐的顏色仿若血珠,「你弄湿我桌子了。」 -- 03 相约 「你们不是都觉得高郁琪是爱神害死的、是我害死的吗!」林鸿华有一半原住民血统,五官深邃,此刻那对大眼怒瞪起来却有些骇人,像是要跳出眼眶一般。 「你不是否认了吗?」刘依蓓淡淡地说着,向黄宇森使了个眼色。 「喔!可乐给你!」黄宇森把刚才那瓶可乐递给比他矮了十公分的林鸿华,「你好,我是四班的转学生黄宇森,听说你真的很厉害,学校里还有很多人需要你,拜託帮帮忙吧!」 可乐虽然不再冰凉,林鸿华却顿时气焰大减,他清了清喉咙,继续瞪着刘依蓓,「小蓓,你要知道,我可以忍受其他人的污衊,但连你都不站在我这边,我真的很受伤。」 「抱歉。」刘依蓓出乎意料地乾脆,林鸿华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你就帮帮他吧。」 「我、我们班还有另一个同学要报名!」黄宇森倒很讲义气,没忘记沉新明。 「我也想加入。」 一道嗓音突如其来,黄宇森发现刘依蓓骤然僵直,他转头一看,是名白皙修长、文质彬彬的少年,出眾得让黄宇森一看就知道是风云人物,烫得整齐的制服也绣着二班的学号。 「齐昌浩?」林鸿华眼中的敌意明显,思索一番后却变得愉快,「哼哼,没想到校草也有需要帮忙的时候!既然如此,表示恋情尚未成功吧?」 他飞快地偷瞄了刘依蓓一眼,来不及注意到刘依蓓脸色铁青,便转头和黄宇森、齐昌浩约时间,敲定大家都没有补习的日子。 三人谈完,林鸿华抬头挺胸地回教室,刘依蓓便将齐昌浩拉到一旁,黄宇森嗅出空气中的异样,识相地退场。 他早就听过沉新明鉅细靡遗地叙述齐昌浩、刘依蓓、高郁琪的三角恋。即使没有高郁琪的死,有校草之誉的齐昌浩,究竟会选择文艺气质的刘依蓓,还是爽朗活泼的高郁琪,原本就是眾人关注的焦点。 据传这场闺蜜之争,最后是刘依蓓胜出。谣言有两种版本,高郁琪承受不了失恋而自杀,或者试图请爱神扭转情况、反误触禁忌死亡。 后者甚嚣尘上的原因,除了高郁琪平时阳光、寻短令人难信,还有高郁琪找过爱神一事被林鸿华说溜了嘴,但林鸿华打死不肯透露高郁琪究竟求了些什么。 「你在干嘛?」刘依蓓绿着一张脸,紧揪齐昌浩的衣襬,「你不是从来不信这一套的吗?」 「我??过去确实是不相信。」齐昌浩显得尷尬,但眼中闪动坚毅的光芒,「只是我想要了解,郁琪发生了什么事??」 刘依蓓呼吸变得浅快,好一会儿才松开手中被抓皱的布料,「那,我们一起。」 -- 04 请问爱神 爱神邱比特的灵体栖于旧校舍,这校舍已有三十几年的歷史,虽然破旧不堪,但因为价格极低、在家长眼中能让学生唸书效率提升,一直都有人入住。直到近期校方决议全面取消住宿,并将校舍改建为教学大楼。 工人六点就做鸟兽散了,林鸿华领着一行人,熟门熟路地穿越废墟,来到靠校园围墙的一个小角落,淡绿色的老旧遮雨棚没被拆掉,菸屁股散落一地,还有两三个提神饮料的空罐。 「好热。」沉新明小声地嘟嚷着,看向鱼贯挤进遮雨棚下的其他学生,「这么多人,待会一定更热。」 除了黄宇森、沉新明、刘依蓓、齐昌浩,还有一个垒球队的金发男生、一高一矮的两个康辅社女生,再加上林鸿华,空地里转眼挤进了八个人。 在走来旧校舍的路上,大家有稍微认识了一下彼此,其中一名康辅女跟垒球男同班,闻风拉着好友而来。垒球男则是之前问过事,近期反覆拜託同为垒球队的林鸿华多次。 「果然这块地还在,工人都躲在这里偷抽菸。」林鸿华昂首席地而坐,翻找书包,掏出一张张皱巴巴的考卷,最后才拉出一张难得摺叠整齐的黄色符纸。 符纸是长方形的,约莫是美术课会用到的八开大小,煞有介事地用硃砂画满,黄宇森只能看出中间画了一个大方框、下方一个大圈,周围则有数个小圈,方框和圆圈内都书满了符文。 林鸿华又翻出一个红色抽绳绒布袋,布面上以黄线绣着符文,黄宇森以为里面装的是玉石印章之类,倒出来却是一个平凡无奇的白色橡皮擦,纸壳已经不见,一端的稜角有被用过几次的钝跡。 如果要说这个橡皮擦有什么特殊的地方,那就是中央用红笔涂了一个大红色的爱心。 「这不是我用过最满意的橡皮擦。」林鸿华煞有介事地说,「之前有一个我更喜欢的,却没好好请回『本位』,后来我用那个橡皮擦写考卷,都考得超烂,只好把那个橡皮擦带回去给我爸烧了。」 黄宇森不禁瞥向被扔在一旁的考卷,即使已成纸团也能看见满江红,恰好露出分数的两张是37和46分,不禁很想问问林鸿华在烧掉那个橡皮擦前,到底考得多烂。 林鸿华又拣出一把瓶盖大小的不规则透明水晶,压在薄薄的符纸四周,并将橡皮擦放在符纸中下方的大圆圈里,画了爱心的面朝上。 这时黄宇森才发现那个圆圈写的字,是林鸿华刚才口中的「本位」,其他也不是特殊符文,只是林鸿华的字跡潦草得太难辨认。 大方框最上排写着国字大写的壹到拾,下面则是三十七个注音符号,最下排是注音的四个声符。周围的圆圈写着像是选项的东西,例如「是」、「否」、「可以」、「不可以」。 黄宇森越来越觉得这只是一场闹剧,但周围其他男女学生都跃跃欲试,纷纷围过去。 「来吧!手搭上来!」林鸿华伸出食指压在橡皮擦的爱心上,其他学生争先恐后地将食指叠在林鸿华的指头上。 黄宇森看了身旁兴奋的沉新明一眼,无奈地跟着叠上手指,他想起以前玩过的一种桌游,叫jenga,一条条将叠好的积木抽出,在谁手上倒塌、谁就输了。 眼前这手指交叠的画面,就像根基被抽空大半的积木一样,摇摇欲坠。 「小蓓,你不来吗?」林鸿华装酷失败,嗓音里的急迫溢出。 刘依蓓是唯一没有加入叠手指行列的人,她只是站在书包堆旁,淡淡地摇头,「我现在没有想问的事。」 「好吧!」林鸿华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那你好好看着!」 他闔上眼、敛起嘴角,其他学生也连忙停止私语。 燠热的夏日傍晚,连微风也不吹,静默的空气被汗水的黏腻填满,再被林鸿华驀然提高的尖锐音调划开。 这回是有模有样的吟咒,黄宇森不禁多信了几分。 无法理解的咒文告一个段落,林鸿华也睁开眼,恢復平常的音调,「爱神邱比特——」 其馀人连忙跟着唸诵出声:「爱神邱比特——爱神邱比特——」 黄宇森心里觉得愚蠢,但还是跟着唸:「爱神邱比特——」 「爱神邱比特——爱神邱比特——」 在诵经般的声音之中,黄宇森感受到指腹传来一股向上轻推的力量,周遭唸诵的音调也益发亢奋。 他定睛一看,橡皮擦不再静躺,而是悬在符纸「本位」的正上方,正顶着层层叠叠的手指,逐渐向上飘浮。 说也奇怪,明明夏夜鬱燠逼人,背后制服汗湿大片,黄宇森却感受到一股从骨子里透出的阴寒。 他悄悄看向其他人,两个康辅社的女生正小声尖叫,来回交换「我没有动」、「我也没有动」、「真的是它自己在动的吧」一类的低语。 齐昌浩则是认真观察飘浮的橡皮擦,咕噥了一声:「磁铁?」 橡皮擦猛地窜高,惊呼声此起彼落,齐昌浩唰白了脸、连声道歉,橡皮擦才缓缓下降到眾人下巴高度。 林鸿华狠狠瞪了齐昌浩一眼,才开口:「请问您是爱神邱比特吗?」 橡皮擦不再垂直升降,改为缓缓地平移,降落在左侧「是」的圆圈,沉新明紧张地倒抽一口气。 「请问今天可以向您问事吗?」 橡皮擦浮起、平移,落在「可以」的圆圈上。 「请问您想先接受谁的问事?」 橡皮擦停在原地,眾人屏息等待。 一秒、两秒、三秒??爱神似乎在认真思考。 黄宇森又开始疑心被耍之际,橡皮擦以异于方才的快速「咻」地沿着纸面平移到右侧,那儿有数个圆圈写着在场者的姓名。 橡皮擦停在「黄宇森」上头。 爱神邱比特选中了他,黄宇森但觉一只冷箭直射心窝,浑身寒毛直竖。 其他人被林鸿华的眼色示意,纷纷松手起身走出遮雨棚,包括刘依蓓,一起聚到几公尺外的碎石堆旁。两个康辅女挽着手,兴奋地轻轻尖叫。 遮雨棚下只剩林鸿华、黄宇森,橡皮擦上也只剩他俩的指头。 「可以问事了。」林鸿华肃然頷首。 「那、那个,您好,我是黄宇森,我想请问??」黄宇森胀红着脸,忽然又觉得有些愚蠢,决定试他一试,「我想请问,我在美国唸书的女朋友,她的名字是什么?」 橡皮擦缓缓浮起,移动到大方框里头,沾了一下「ㄓ」,又滑到「ㄤ」停了三秒,才往「ㄨ」滑去。 「张??文??筑??」黄宇森一字一字地随之唸出,脸上逐渐失去血色,他从未向新朋友们提过女友的姓名,女友本人也是使用暱称、英文名字在社群网站活动。 林鸿华轻轻摇头,眼中警告意味浓厚,黄宇森心中渐生畏惧,不敢再多做试探。 「那、那么,爱神邱比特,我想请问,我女友一个礼拜没跟我视讯了,她说在准备考试,是真的吗?」 橡皮擦移到「否」的圆圈上,黄宇森像腹部重重挨了一拳似地驼起背。 「那、那??她是不是已经不爱我了?」他悲痛地说出自己最大的恐惧,回想起过去种种甜蜜,如今都像糖衣化去的药片一般,嚐来苦涩。 橡皮擦浮起,在「是」与「否」的圆圈中间来回盘旋。 「爱神的意思是,目前她对你的情感处在爱与不爱之间。」林鸿华补充说明。 黄宇森重新燃起希望,忙道:「请问有什么办法,可以重新建立我们的感情?」 橡皮擦移动到注音区,拼出了「ㄈㄟ」。 「飞??要我飞去美国啊??」身为零收入的高二米虫,黄宇森叹了口气,「我会努力考美国大学的,请问爱神,能不能帮我加持,让我女友不要??太快爱上别人?」 请求加持,是沉新明指导的招式,「可以」则是爱神此刻的回答。 「我问完了,谢谢爱神。」 黄宇森放开手指起身,却觉得有股湿黏感攀了上来,沿着指节、手背一路延伸,跨过手腕、手肘、肩头,再从胸壁扩散到全身,就连心脏的跳动似乎也黏滞了起来。 「请问爱神,下一个想接受谁的问事?」 林鸿华的声音将黄宇森拉回神,爱神选了垒球队的男生,黄宇森出去喊他,并陪沉新明等着。 「还顺利吧?」沉新明向他搭话。 「还行??只是觉得??」黄宇森看着自己的指头,「不,没事。」 「爱神邱比特!」垒球男的声音从遮雨棚下方传来,他嗓门很大,似乎生怕别人听不见,「您之前帮我追到了女朋友,但她劈腿了,可以让她回心转意吗?」 眾人相看无言,因为意外听见他人的秘密而尷尬,反而垒球男本人最不害臊。 从他接下来的问题,眾人推断爱神的答案是「不行」。 「那么,可以帮我狠狠修理她吗?」垒球男朗声说着,语调像在解释比赛规则一样平稳。 「这是什么可怕的要求??」齐昌浩皱起秀气的眉,感觉到身旁的刘依蓓瑟了瑟,「你会怕吗?要不要先回去?」 刘依蓓苍白着脸,轻轻摇头,「只是??有点冷??」 「穿我的外套吧。」 齐昌浩走向扔在遮雨棚旁的书包堆,翻出摺叠整齐的西装外套,正好和离开遮雨棚的垒球男打了个照面,垒球男则意气风发地叫了比较高的康辅女。 两名康辅女对视一眼,挽着手一起走进遮雨棚。齐昌浩与她俩擦身而过,沉默地将外套披在刘依蓓身上。 「喂??你说,爱神难道答应他了吗?」也许是垒球男的嗓门太大,黄宇森一阵心惊肉跳。 「不知道,我不想知道。」沉新明下意识向垒球男的反方向挪了两步,「办不到的事,爱神会拒绝,如果没拒绝的话??」 接下来的时间,没有人再开口,只有垒球男戴上耳机、低声哼歌的声音,那一头染金的刺短发,在夜色里显得特别精神。 眾人在沉默中轮流进出遮雨棚,齐昌浩是最后一个被点名的,其他人即使问完事,也还是留在外头,等着进行将爱神请回的步骤。 但齐昌浩问事完毕,却出来转告眾人,林鸿华说他自己请回爱神即可,要大家先离开。唯林鸿华马首是瞻的一票人,便乖乖地背起书包走人。 「我有点担心他。」齐昌浩走了几步又回头,只能看见遮雨棚,林鸿华的身影被堆叠的砂石挡住了,「他刚才说要大家先走的表情,十分凝重。」 「不用管他,你太善良了,总爱帮别人操心。」刘依蓓眼中充盈柔情,「他啊,可能是想一个人跟爱神聊聊吧。」 「聊聊?」 「嗯,寄居在这里的爱神,是阿华无意中发现的,他花了很多时间,才能顺利地把爱神请出来跟大家沟通,整件事也才有今天的规模。」 「我倒忘了,你们是一起长大的,很要好吧?」 刘依蓓脸部一热,「你不要误会!我跟他只是??」 「这么说,你是相信的囉?这些鬼神之事?」齐昌浩认真地瞅着刘依蓓。 「嗯??他爸是道士,跟我爸拜把,两家人很常来往??毕竟从小耳濡目染,我也不会说完全不相信??那你呢?现在相信了吗?」 齐昌浩耸耸肩,「的确有些超自然力量,是不该铁齿否认的。」 「那??你刚刚问了??」 前方传来一阵惊呼,打断了刘依蓓的问题,只见黄宇森一会儿蹦蹦跳跳地欢呼,一会儿用力摇晃沉新明的肩膀,「我、我女朋友!传讯息来了!她问我有没有空视讯!喔对!我得回家去连wifi!」 「也许爱神邱比特,真的灵验。」齐昌浩露出温文的笑容,双颊轻轻陷出酒窝。 刘依蓓觉得那对酒窝就像黑洞、像流沙,将她吸入一片平静的美好之中。 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此刻别去追问齐昌浩问事的内容,只要恣意享受两人的独处时光。 -- 05 信徒 「我昨天也有跟我女友视讯喔!」黄宇森转向后方座位,陶醉地把脸撑在沉新明的桌子上,「她还主动跟我坦白道歉之前说谎的事!我当然是原谅她啦!」 沉新明一脸得意的算命仙神情,「我看你啊,现在也是爱神的信徒了吧?」 「是的!」黄宇森夸张地张开双臂,「我要去问问林鸿华,有什么可以答谢爱神的!你说爱神会不会喜欢喝仙草蜜?」 「你电视广告看太多了??」 「好啦,换你讲,你那边怎么样?」 「也、也很顺利!」沉新明说到紧张处,又摘下眼镜来擦,「其实、其实啊,她答应跟我去看电影了!就、就约今天!」 「哦哦哦!不错嘛!」心情极佳的黄宇森,一把揽过沉新明的肩,「让兄弟我来教你两招!」 「欸,小明,你跟新来的去找了爱神喔?」两个男学生围过来加入对话,好奇地问着。 「呃??对啊??大概两个礼拜前??」 接着又来了三名女学生,沉新明尷尬地不敢再多说,黄宇森倒是毫不羞赧地大肆分享捷报。 「黄宇森、沉新明、刘依蓓。」主任教官忽然出现在二年四班教室门口,神情肃穆,「跟我到教官室一趟。」 被点名的三人才刚走出教室,上课鐘声就响了,黄宇森不禁纳闷,是什么事让教官急着在上课时间把他们带走? 三人走到教官室,发现林鸿华、齐昌浩、垒球男已经在里面了,一直到走到办公桌前,才发现较娇小的康辅女坐在一边啜泣。 「大家上课时间宝贵,我就长话短说。」教官拉开扶手椅,逕自坐下,扫视眾人的眼神凌厉,「听蔡怡安同学说,你们『又』进行了类似碟仙的活动?」 六人的目光全数集中到康辅女身上,使她蜷缩得更娇小。垒球男哼了一声,「抓耙子。」 「报告教官,刘依蓓没有参与。」林鸿华低着头,拳头捏得死紧。 「没关係,阿华。」刘依蓓轻轻摇头。 「有在场都一样!教官早就注意到这件事引起的风波,原本我们当作和占卜算命一样无伤大雅的游戏,可是从高郁琪同学开始,已经影响到不只一人!」教官重重拍桌,「我希望大家,不要再去碰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 「这才不是怪力乱神!也不是游戏!教官!」 终于爆发的林鸿华胀红着脸辩驳,黄宇森留意的却是另一件事。 「教官,你说??不只一人?」 「李亦珊同学,你们都认识吧?」 黄宇森跟沉新明互看一眼,点了点头,说的是比较高大的康辅社女孩,他们同时也发现,那天参与问事的人,这会儿唯独她不在场。 「李同学在上学途中出了车祸,虽然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却也免不了住院十天半个月。」教官沉声说着,「我必须知道,在你们游戏的过程中,有任何针对李同学的诅咒吗?有谁怀着对李同学不利的意思吗?」 「没有!教官!」黄宇森连忙解释,「大家都只是想要成全恋情而已,那不是一个互相诅咒的场合!」 「是吗?我可不是这样听说的!听说你对前女友杨同学有挟怨报復之心,许胜宏同学。」教官锐利的目光射向脸色微变的垒球男,「杨同学前天在暗巷遭人性侵,跟你有关吗?」 眾人尽皆惊愕,连蔡怡安也停止啜泣,许胜宏更是讶然反问:「真的?」 教官这才意识到,这种应该低调处理的事件,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脱口,连忙重新板起脸孔,「杨同学坚称攻击者与你神似,垒球队教练却也证实当时你在学校练球,教官暂且当作你和这件事无关!但请切记,害人之心不可有!即使想假碟仙之手也一样!」 许胜宏眼中散发胜利的光采,目光再移向蔡怡安,转为带有恨意的瞪视。 林鸿华忍不住又道:「教官!爱神邱比特不是什么碟仙??」 「我不管这些鬼神之说是真是假!学测只剩一年多,不该被这种无谓的事迷惑心灵!高同学出事已经引起人心惶惶,现在再加上杨同学、李同学的意外,只会让校内气氛更糟!」疾言厉色的教官大手一挥,「回去上课吧!转告其他同学,以后谁再进行这项活动,记小过一支!」 林鸿华像断线的木偶,无力地垂下手,黄宇森拍着他的背,一边低语着一边将他拉出教官室。 许胜宏从背后对蔡怡安比了中指,用唇语恶狠狠地说:「贱人。」 -- 06 医院外的巷子 「你干嘛跟教官讲啦!」脚上打着石膏、穿着病人服的李亦珊,苦恼地重重仰撞病床,「这下好了,要是教官把爱神的事告诉我爸妈,我就等着被钉在墙上!」 「之前有那个高郁琪的事,我就很焦虑啊??」蔡怡安紧抓百褶裙摆,抱歉地垂下头,「听到你出事,我害怕得不知所措,就跑去跟教官一股脑地说了??」 「教官才不信这种邪,跟他说有什么用?倒是许胜宏前女友,居然遇到那种可怕的事情??」李亦珊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说这爱神真的灵验吗?你看我现在,居然要因为住院缺席联合迎新了!我这次可是跟他一起演爱情剧主角耶!」 蔡怡安知道这个「他」,指的就是友社里李亦珊喜欢的男生,连忙安慰:「很难说啊!他应该会来医院探病吧,也许会有什么新的火花!」 李亦珊嘴唇嘟得老高,斜睨了蔡怡安一眼,「也是,你告白成功了,不懂我的烦恼啦!」 「珊珊??」 「你先回去吧。」李亦珊鬱闷地将被子罩过头顶,「让单身狗静一静。」 「??我知道了,你休息吧。」 蔡怡安背起书包,沮丧地走出病房。 离开医院时,还在补习的新科男友传讯息来撒娇,热恋期终归还是有加成效果,蔡怡安的坏心情一下扫空大半,边走边和男友线上传情。 「是说,你还没到家?」 看到这条讯息,蔡怡安愣了愣,一翻对话纪录,才发现自己和男友聊天已经四十分鐘了。 医院和她家的距离,再怎么愜意地散步,也是二十分鐘能走到的。 蔡怡安环视周遭,她认得这条巷子,虽然不常走,但她知道下一步是右转岔路,再走个五分鐘就能看见家门。 她简单回了男友讯息,收起手机,认真寻找前方的岔路。 谁知没见到岔路,却见到死路。 一面和巷壁相同材质的砖墙就立在眼前,至少高七八公尺,看不见墙的后方。 「走过头了吗??」 蔡怡安突然一阵恐惧——许胜宏或许是自己找人对前女友下手,而经过今天教官室的事,许胜宏会不会也如法炮製地报復她? 她拿出手机,决定借助地图app,却发现萤幕黑暗死寂,对开机键也毫无反应。 「在这种时候没电!」 她忿忿将手机扔回书包,加快脚步往回走,走了约莫十分鐘,却怎么也没见到应有的岔路口,四周只有千篇一律的砖墙与杂草。 「这条巷子有这么长吗?」 蔡怡安走过一盏又一盏昏黄的路灯,她感觉每经过一盏路灯,气温就下降几分,不禁交叠抱住手臂,摩挲着制服外的皮肤,直到前方阴影使她愣得停止动作。 「怎么会??」 面前是和刚才另一端一模一样的砖墙,又是死胡同。 蔡怡安慌张地连连后退,回头奔跑起来。 又是死胡同。 她无助地哭出声来,再度转身狂奔,汗水渐渐浸湿制服,滑下皮肤的汗珠却冷如冰晶。 又是死胡同。 「不要??不要??」 蔡怡安一面折返奔跑,一面抓出手机再次试图开机,萤幕却依然黑压压的毫无反应,她再不顾形象,发出崩溃的哀鸣。 前方又是死胡同,但这回的砖墙前,站了两个人,看制服也是北善高中的学生。 蔡怡安如获大赦,拔腿向两人跑去,大喊着:「同学!同学??」 后续的话语如鱼刺鯁喉,她惊恐地发现那两人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孔。 男的是她男友,女的则是她自己。 眼前这对男女,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个惊恐的蔡怡安,只是一个劲儿地对视微笑。 「我??」害羞莞薾的蔡怡安,向男孩递出一张卡片,「我喜欢你??很久了??」 「我知道,我也是。」男孩笑瞇了眼,接过卡片、顺手牵起蔡怡安,「我们在一起吧?」 蔡怡安惨然失色,这一幕并非正在发生,而是已经发生过了。 正是几天前,自己和男友告白成功的时刻。 前方浓情蜜意的两人,此时却甜腻得让蔡怡安作呕,她弯腰吐出一大口酸水,嘴角的胃液混着流进口中的泪水,滋味又酸又咸得诡异。 她稍稍直起腰一看,惊慌失措地向后踉蹌。 男友的身影消失了,另一个蔡怡安则面无表情地直视着她。 「相恋交往,完成。」这个蔡怡安的语调像机械运转,又像环绕音响,直轰得她脑袋发晕。 天旋地转之感益发强烈,转得蔡怡安视野发黑。 虽然看不见、也不晓得能逃去哪,她依然本能地想跑,却发现全身动弹不得。 剜心裂胆之痛传来,蔡怡安放声尖叫。 -- 07 死亡再现 刘依蓓看见高郁琪站在自己前方,脸部烂得面目全非,只能靠一头浅棕色的短发认出。 高郁琪的身体失去曲线,平板死白,就像橡皮擦的表面,中央有个血红色的大爱心。 刘依蓓想转身逃跑,那颗爱心却像黑洞一样,不断将她吸引过去。 腿却像灌了水泥一样抬不起来,她只能无力地看着自己滑向高郁琪。 「依蓓——」高郁琪张开嘴,肥嫩的白蛆蠕动而出,「齐昌浩——给我——」 高郁琪腐可见骨的手猛然伸长,搭上刘依蓓的肩,刘依蓓放声尖叫。 「依蓓!依蓓!」 高郁琪用力摇晃她的肩膀,刘依蓓继续尖叫。 不对,不是高郁琪,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刘依蓓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趴在课桌上大口喘气,顿觉获得救赎。 「你也睡太熟了吧?放学了啦!」摇醒她的女学生噗哧一笑,「人正真好,睡了半节课,老师也没叫你。」 「不重要啦。」另一名女学生挤过来,「我问你喔,八班的蔡怡安,康辅社那个,前两个礼拜也有跟你们去找爱神吧?」 「嗯。」刘依蓓直起身,发现另一头黄宇森和沉新明正被团团围住,心中泛起不祥预感,「发生什么事?」 「她昨天晚上死了!」另一人用浮夸的语气说着,刘依蓓震惊的神情似乎令对方颇为满意,「死在医院附近的巷子里,听说也是没有外伤,七孔流血!」 刘依蓓呼吸加速,「那??那??爱心??」 「不知道有没有爱心,是医院的人发现的,我们都只是辗转听说。」 「哪,依蓓!你知道蔡怡安问了什么吗?她好像最近刚交男朋友!」 面对害怕又好奇的同学,刘依蓓脑袋一片空白,「我??我不知道??」 「依蓓!」 这是刘依蓓绝对不会忽视的声音,她反射性回头,看见齐昌浩站在教室门口向她招手,连忙穿越人群跑过去。 「齐昌浩!我??我刚才听说??」 「我也听说了。」齐昌浩脸色凝重,「我来是要告诉你,鸿华他??出了点状况??」 刘依蓓脸色更加惨白,「难道他也??」 「他还活着。」此话一出,两人同时微愣,彷彿现在只要活着就是一件奢侈的事,「但蔡怡安的男友非常生气,一听到消息就带人衝来我们班,把他打了一顿??」 制服裙口袋猛地剧震,刘依蓓如受惊的白兔跳起来,喘息数秒才较为镇定地掏出手机——是林鸿华的来电。 「喂。」刘依蓓以仍在颤抖的手接起电话,「阿华?你在保健室吗?还是医院?」 「我在家。」电话那头,林鸿华的呼吸沉重而浓浊,「小蓓,你可以来我家一趟吗?我有话跟你说。」 「好、好??」 刘依蓓掛了电话,无所适从地复述一遍,齐昌浩立刻说跟她一起去。 两人忽略试图偷听的目光,一路挤开放学的人潮,朝校门赶去。 「你??你怕吗?」刘依蓓垂着眼帘,无法直视齐昌浩,「我??我很担心你??」 「我也不晓得。」齐昌浩沉吟着,「爱神没有答应我的请求,不知道他究竟会不会找上我。」 「你不要说得那么冷静!」刘依蓓忍不住拉住齐昌浩的袖口,低声抽泣起来,「我??我??」 齐昌浩停下脚步,按住刘依蓓的双肩,微笑道:「你先别紧张,听听鸿华怎么说。」 「我??我一直想问你??」刘依蓓终于鼓起勇气,望进齐昌浩澄澈的双眼,「你求了些什么?」 这回却是齐昌浩主动避开刘依蓓的目光,「我把我的求愿给了你喔,但爱神说办不到。」 「给我?」刘依蓓错愕得忘了哭泣。 「也好啊,也许我能因此逃过一劫呢!」齐昌浩再次笑出酒窝,「不过,祂倒是回答了有关郁琪的问题??我一直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刘依蓓更加愣怔,「你、你问了些什么?」 「我问爱神,郁琪的死和祂有关吗?祂说有。」 -- 08 蔡怡安的男友 虽然和蔡怡安交往不过两週,他却认定自己是个情深义重的男人。 就算蔡怡安是为了跟自己在一起,才去找什么爱神,罪魁祸首也该归于二班那个三流道士。 悲怒交织爬满他的心,刚才揍那几拳实在不够出气,他恨不得把那个姓林的废物手脚都砍断! 朋友通风报信,听说当天一起问事的人要去道士家里,他赶忙到校门口跟朋友会合,打算一路跟踪过去。 两个朋友走在前头,聚精会神地看着前面男女的动向,但看着那对男女并肩,反而让他万分鬱卒,于是他低头滑起手机,回顾和蔡怡安的甜蜜合照。 走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打起冷颤,抬头一看,朋友竟然都消失了,原先前一刻仍是淡橘的傍晚天空,转瞬暗如深夜。 「干??跟踪跟到把我忘记!」 他想要联络朋友,却发现手机萤幕全黑。 「干!干!废物!」他一面狂按开机键,一面继续往前走,却驀地撞上一人。 平时也许他会道歉,这时他只想发飆。 他兇神恶煞地抬起头,却因太过惊愕而僵硬成一个奇怪的扭曲表情。 面前与他近得能碰到鼻尖的这人,是蔡怡安。 「宝、宝贝??」他脑袋被困惑填满,难道一切都是梦境?是场闹剧? 蔡怡安原先面无表情的五官,霎时垮成一张哭丧的脸,夸张如京剧脸谱,骇得他倒退两步。 「宝贝??你??你??」 蔡怡安的眼尾、鼻翼、嘴角继续下垂,超乎常理松垮的皮肤宛如融化的巧克力。 他急急后退,踉蹌摔倒,他慌张地环顾四周,黑暗的路面上竟然空无一人。 「我们不是要在一起吗?」蔡怡安的声音哭喊着,脸皮急遽融化成腐烂的血肉,腥臭暗红液体滴答坠地,彷彿洞房夜半的龙凤烛。 他凄厉地尖叫,爬起身就往反方向衝,跑着跑着,前方却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 「我们在一起吧?」那个自己说着,笑望另一头逐渐化成液状的蔡怡安。 他竟然曾经觉得自己这样的台词很帅。 地面的血水如触手一般急速朝他伸去,自脚底一路攀上身躯,他慌乱地呼救,黑暗的路上却杳无人烟,除了那个笑吟吟的自己,驀然收笑与他四目相接。 「相恋带一双,相恨取一方。」 而蔡怡安悲苦的嗓音与之重叠,在耳边回音隆隆—— 「在一起——」 「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啊啊啊啊啊——」 -- 09 情灵 林鸿华的家离学校不远,走路十分鐘就到了,刘依蓓跟他家位在同一栋老公寓。 刘依蓓顺利开了公寓大门,爬到二楼,发现林鸿华家门大敞,不陌生的林父咒骂声自屋内传来。 「猴死囡仔??你这个夭寿骨??」 她和齐昌浩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进屋里,「阿华?你在吗?」 「哦!小蓓啊!」闻声先迎上来的,是堆满笑容的林父,他只穿着白色汗衫和短裤,双手抓满衣服,「现在有点无间馁!改天再泡茶请你喝!」 「是我找她来的。」满脸青紫肿胀的林鸿华走出来,看见齐昌浩便浓眉倒竖,「齐昌浩,你跟来干什么?」 「我很担心你,伤势怎么样了?」 齐昌浩真诚的回答,反而让林鸿华一时无从发洩,索性无视他,将一叠符纸递给刘依蓓。 「这是我爸画的符,可以避邪??帮我转交给??还在的其他人。」 林父闻言,逐渐明白过来,脸色大变,手上的衣服直接朝林鸿华扔了过去,「干!小蓓也给你扯进来?害人家女儿被情灵缠上,要怎么跟我兄弟交代?」 「小蓓这次没有问事。」林鸿华囁嚅着。 「这次没有?」林父神色稍微缓和,「那还好,情灵这阵子才性情大变,如果是过去碰到的人,被依附的灵力应该很少。」 「林伯??」刘依蓓看着散落一地的衣物、敞开的行李箱,「你们要去哪?」 「唉!跑路啊!」林父连连摇头,「搞出情灵这一齣,现在阿华已经被人家男朋友盖布袋了,过没两小时,那个女孩子的爸妈就要来抄家了啦!」 「跑路?」齐昌浩愕然,「鸿华学校怎么办?」 「反正他这个成绩,有读跟没读一样啦!他能考上北善,都是我请小鬼帮他作弊的啦!」林父大声说着,话锋一转,「你是小蓓的男朋友吗?」 齐昌浩连忙摇手,「我不是??我??」 林父却充耳不闻,回头指着林鸿华,「你喔!不长进!难怪小蓓被人家缘投的追走啦!」 「林伯。」刘依蓓往前站了一小步,「你讲的情灵,是指爱神邱比特吗?我??我想知道??郁琪跟蔡怡安,是不是真的都??」 「唉,其实喔,全都怪我啦!」林父火气骤消,颓丧地坐上沙发,「阿华在工地那边发现这隻的时候,我有跟他去看过,那时候只是一个无害的小灵体??我看他有这个体质齁,也觉得不错,以后可以继承衣钵,就鼓励他去练习沟通,没想到这个情灵的胃口??越来越大??」 刘依蓓又问:「情灵??是什么?怎么来的?」 「执念啊,对爱情的执念。」林父连连摇头,「那块地的风水很特别,积聚了各种住宿学生的执念,又能吸收天地精气,二三十年下来,慢慢成了一个有力量、有意识的灵体。」 「那??林伯你说胃口越来越大??」 「这就是我做错的地方啦!阿华后来让有兴趣的学生都去参一咖,我也没阻止??其实你们每一次的问事、拜愿,都能让情灵快速获得大量执念,就越长越精了啦!」 「可是祂为什么要杀人?」齐昌浩忍不住插口。 「夺取精气啊!让自己更有力量啊!」林父连声叹气,「详细我也不清楚啦,不过听阿华讲起来,这个情灵有自己的一套逻辑,而且很执着,八成是想要让自己可以成全更多拜愿吧!」 他指向刘依蓓手上的符纸,「这个啊,小蓓,你们有碰过的人,都贴身带一张,就算你没问事也带着好了,多少能挡一点??你要是觉得不对劲,就往大庙里跑,知道吗?」 林父再度起身,捡起地上的衣物,「其实齁,情灵需要阿华当媒介,应该是不会对他怎样,反而是其他学生跟家长很难处理??你们年轻人看着啊,有些时候,人比灵还可怕!唉!」 「我送小蓓下楼。」沉默了好一阵子的林鸿华,突然开口,推着刘依蓓走出玄关。 「好、呃,林伯再见!」 「伯父再见!」 齐昌浩连忙跟着离开公寓,却见林鸿华出了大门,还继续往外走,「你不回去收行李吗?」 「我要回学校。」林鸿华松开推着刘依蓓的手,「我得去跟情灵谈谈。」 齐昌浩吃惊道:「跟情灵谈?」 「他听得见情灵的声音,可以直接沟通??」刘依蓓眉目间流露忧虑,「不需要像其他人问事的时候那么间接。」 「我??我要问问祂,究竟想要什么,怎样愿意停止杀人。」林鸿华虽然垂首,眼中决心却十分坚定,「如果这些人都是爱神害死的??不??情灵,那就等于是我害死的!我不能再让更多人死了??」 「阿华??」刘依蓓对林鸿华扭出一个笑容,「你的心意很了不起,但是这太危险了,还是别去吧!」 林鸿华露出一个更扭曲的笑容,「不管怎样,我至少要当一个在你面前可以抬头挺胸的男人。」 「你没办法确定情灵不会伤害你!」 「安啦,我爸都说不会了,我也不担心。」 林鸿华拍拍胸脯,刘依蓓还想再说,却被齐昌浩插话。 「虽然现在问这个有点突兀,但我还是想知道,为什么要把情灵称作爱神邱比特?」 「祂有自己的想法,也许执念里还残存学习的记忆??神话故事里,邱比特最后跟赛姬成功共结连理。」林鸿华瘀肿的脸一本正经,反而显得有些滑稽,「祂想成为能掌握自己的爱情、也能控制他人爱情的??存在??」 弯过一个转角,三人同时停下脚步。 前方的路面躺着一具尸体,另外两名北善的男学生瘫坐在路旁的汽车门边。 刘依蓓惊恐地抓住齐昌浩的手,「那、那是??」 林鸿华和齐昌浩都认出了稍早在教室见过的人,异口同声回答:「蔡怡安的男朋友??」 尸体后仰的头双眼圆睁,瞪向林鸿华三人,脸上尚未乾涸的血跡交织宛如黥面,一路流上柏油路,聚成一个曲线完美的爱心。 -- 10 线香 许胜宏成功避开正在收工的工人们,溜进旧校舍的遮雨棚。 他拿出刚买来的线香和口袋里的打火机,手却颤抖得怎么也点不着。 他从制服暗袋掏出香菸,这回倒是成功地点着了。他深深吸了几口菸,扔到工人的菸蒂堆中踩熄,回头终于成功点着整把香。 线香的烟雾与淡淡中药味逐渐繚绕,许胜宏四肢不听使唤地打颤,抖得手上香灰直落,口中喃喃着:「爱神别杀我??爱神别杀我??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什么都可以做??别杀我??」 天色急暗,寒气入骨。今天分明是体感四十四度的高温特报,许胜宏却觉得像是陷入沼泽一般冰冷湿黏。 他惶得手脚发软,线香坠地散落,后方忽然传来女孩的尖叫与哭声。 他回头一看,前女友被一名男子殴倒在地,在来得及爬起逃跑以前便被强压在地。男子粗鲁掀起女孩的制服裙,强扯下的蕾丝内裤鲜红如血,女孩疯狂哭喊、挣扎求饶,男子的拳头却一下下粗暴落在反抗的女孩身上。 这确实是自己过去几週梦寐以求的景况,比起前女友给自己带来的伤害和耻辱,这样的代价不过刚好而已。 此刻许胜宏却笑不出来,只觉得毛骨悚然。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 女孩的惨叫又凄又长,像是随时要触碰到他的手爪。 许胜宏试图朝工地外头跑,然而再怎么奋力迈步,仍是留在原地,彷彿被泥浆一次又一次地裹住。 他终于腿软摔倒,慌忙回头,骑在女孩身上的男子俐落起身,转过头来直面许胜宏。 许胜宏的鼠蹊部转眼尿湿一片,教官说得不错,那个人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为情復仇,完成。」 神色冰冷的许胜宏,对陷在便溺中的许胜宏说着。 「等一下!等一下!」许胜宏哀嚎,撑着地面试图后退,却转眼撞上建材堆,「我还不想死!你如果一定要杀人的话,我可以带人来给你杀!」 「相恋带一双,相恨取一方。」 许胜宏看着那个自己缓步走来,即使对方每一下脚步声都是死亡的靠近,此时却渐失气力逃脱。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地上衣衫不整的女孩依然哭喊着。 「救命——救命——谁来救救我——」许胜宏不自觉喊出相同的话,和女孩的尖喊重叠,那声音却反过来黏上他的周身皮肤,像千针刺扎、又像火烧。 溼冷深色泥淖自手脚指尖冒出,攀附着四肢往身躯中心爬去,压迫得他难以呼吸,只能在脑子里飞转着怨愤——都是那个贱女人害的??那个贱女人?? 自灵魂深处窜上的恐惧将他包裹,许胜宏喉头咕嚕出焦灼的哀鸣。 地上散落的线香一齐熄灭,馀下的灰白烟雾飘扬一阵,最终仍是徒劳的缓缓化散在空中。 -- 11 符纸 林鸿华拔腿奔往学校的方向,齐昌浩原本也想跟上,刘依蓓却腿软坐倒,等到齐昌浩好不容易将刘依蓓扶起,林鸿华已经不见踪影。 「别??别追了??」刘依蓓面色苍白如纸,「得先把符纸拿去给剩下的人才行??」 「现在是社团活动时间,大家应该都还在学校。」齐昌浩看了看錶,再看看蔡怡安男友的尸体、丢了魂的两个男学生,「我们要不要报警或叫救护车?」 「没用的。」刘依蓓喘着气,「在消息传开以前,我们赶快把事情解决了吧。」 蔡怡安的死讯如火焰迅速在北善高中里延烧开来,有一半的学生在八卦讨论,而非进行社课,也有好一部分曾经向爱神问事的学生,害怕着诅咒会不会一个个回溯到自己身上,直接躲回家瑟瑟发抖。 黄宇森和沉新明的情况比较特殊,两人不论想去社课或回家都走不了,好奇与害怕的学生不断涌进四班教室,一批又一批地围住他们,沉新明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剩下黄宇森竭力解释着他什么也不知道。 「全都走开!」刘依蓓忽然出现,反常的兇恶让其他学生乖乖听话,她和齐昌浩将被围困的两人拉出教室,递出符纸并解释事情原委。 沉新明将符纸紧紧抱在胸前,吓得直接在走廊上哭出来,周围偷听的学生们更放肆地将目光投来。 「所、所以,都是、都是、真的?假的?」黄宇森结结巴巴,却连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问什么。 也许他想说的是,爱神害死人是真的?女友变得殷勤却是假的? 发现爱情的成功并非来自己身的努力与魅力,原来这么空虚。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沉新明背靠围栏滑落地面,涕泗横流,「哦妈妈??我要死了??」 「那是可以抵挡爱神诅咒的符吗?」有学生忍不住凑上来,粗鲁地从刘依蓓手上强夺符纸,刘依蓓担心符被撕破,便直接松了手。 「我也要!」 「给我两张!我女朋友也要!」 其他学生宛如闻到血的鯊鱼一涌而上,刘依蓓手上的符纸转眼被抢夺一空,一旁的齐昌浩想拦也拦不住。 「你手上还有吗?」刘依蓓退到齐昌浩身边,尽可能压低声音,「李亦珊跟许胜宏都还没拿到。」 「李亦珊??说起来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去医院找她。」齐昌浩思索一阵,问:「你们班有康辅社的人吗?」 刘依蓓环视四周,指向附近一名也在观察这边的女学生,「她以前也问事过,后来成功交往了。」 齐昌浩大步走到那名女学生面前,吓得对方倒退三步。 「同学,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你,李亦珊同学现在有男朋友吗?」 女学生慌张地猛摇头,似乎无法决定该将齐昌浩当作校草看待,还是当作被鬼灵附身的怪人。 「没有吗?」齐昌浩并不介意对方的目光。 「没、没有。」 齐昌浩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张摺好的符纸,交给女学生,「你知道李同学住哪间病房吧?请你帮我转交给她,确认她拿到以后,我会再给你两张。」 女学生天人交战一番,周围虎视眈眈的目光压迫之下,终是点头答应,飞奔离去。 「喂!齐昌浩,你还有符吧?快交出来!」 没抢到符纸的其他学生,目光全集中到齐昌浩身上。 「没有,我现在只有那一张。」齐昌浩将书包扔在地上,又将空空如也的口袋翻出来,「不信你们搜好了。」 「你怎么这样!」另一名学生叫道,「你刚才是骗她吗?」 「我没骗她,她如果做到了,我会再帮她拿到新的符。」齐昌浩朗声道,「根据我们的了解,爱神邱比特——应该称作情灵,过去问事的人,被依附的灵力很低,在高郁琪??之前的人??都不用太过担心。」 言及高郁琪,齐昌浩的嗓音略有颤抖。 「那张是你自己的吧?」刘依蓓惊讶得露出怒容,「那你怎么办?」 刘依蓓的话,让鼓譟的学生们稍微安静下来,齐昌浩却只是耸耸肩,「待会一起再找伯父拿就好。」 「齐昌浩!你??」 「等等再说,不用。」宛如读出她的想法,齐昌浩微笑按住刘依蓓想拿出自己符纸的手,「现在只剩许胜宏了。」 这么一乱,黄宇森也逐渐回神,「是指垒球队那个许胜宏吧?他刚刚来过,四处在找林鸿华。」 刘依蓓忙问:「那他现在人在哪?」 「应该是旧校舍??」回答的是地上虚脱的沉新明,「他说??要去祭拜爱神??请爱神不要杀他??我们??我们是不是也该去?」 齐昌浩点点头,「我们去那边找看看,鸿华应该也在,得叫许胜宏去找林伯父才行。」 「我也要去拜拜??呜呜呜??」 黄宇森托起失措呜咽着的沉新明,努力跟上快步行走的齐刘二人。 走离人群以后,齐昌浩才告知蔡怡安男友的死讯。 想当然尔,沉新明又是吓得哭爹喊娘。 黄宇森更如五雷轰顶,对女友安危的焦虑直线上升。 比起可能害死自己,自己可能害了爱人的恐惧感,更加复杂且浓烈。 他想立刻打电话,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跟女友解释,猛然膨胀的压力使他忍不住仰天大吼一声。 「先听我说,这很重要。」齐昌浩拍着沉新明的背,「你们向爱神求的事,实现了吗?」 「实现??」沉新明抽噎着,「算还、还没吧,她只是、只是跟我去看了电影,还没、成功、追到她??」 「我??很难说啊。」黄宇森按着额角,「我是求她不要太快爱上别人??问这做什么?」 「你想想,大家问事的当下都没事,反而还一个个愿望成真,会不会这个情灵是先完成愿望,才夺人性命?类似??餐后买单。」齐昌浩肃然回应,工地的封锁线已经映入四人眼帘,「你看郁琪、蔡怡安??」 跟在一旁的刘依蓓驀然一凛,「所以郁琪的愿望成真了吗?」 齐昌浩沉默下来,沉新明却充满期待地打岔:「所以我跟我喜欢的女生都不会死了吗?既然我还是鲁蛇?」 「说不定许胜宏的前女友出事,也是情灵的杰作。」齐昌浩闪躲刘依蓓的眼神,「那么他等同愿望成真,比李亦珊更危险。」 「照这样说来,许胜宏的前女友会不会有危险?我是指??生命危险。」黄宇森心心念念着女友,也在努力推敲出一个规则。 刘依蓓终是忍不住站到齐昌浩面前挡住他,「那你知道郁琪的愿望是什么吗?」 然而齐昌浩怪异的神情,让刘依蓓忍不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映入眼帘的尸体生生堵住了她喉头的话语。 从那头金发、涂满立可白的书包来看,尸体应该是许胜宏。 如果不是从头到脚的皮肤都被撕去了,只剩暗红肌肉夹杂白骨露出,他们就能更确定一些。 血的腥味夹杂熏人臭气,他们这才注意到尸体下半浸泡在屎尿之中,周围散落熄灭的线香,以及分不出是香灰还是碎皮的尘屑。 那具血淋淋的身躯已经僵直不动,脸上孔窍却仍源源不绝地出血,深红心形逐渐在地上成形。 「晚了??」黄宇森颤声说着,倒退两步。 「哦妈呀??妈呀??」沉新明喃喃着,佛祖观音耶穌阿拉全都求了一轮。 齐昌浩面色凝重地深吐一口气,「话说回来,鸿华自己有带符在身上吗?」 「大概没有??」刘依蓓呼吸益发急促,「毕竟他觉得自己不会有事??」 沉新明哭丧着脸,「都还不知道这符有没有用咧!」 「林伯在道上小有名气,不是随便的江湖骗子。」刘依蓓跑了起来,「现在阿华比较值得担心。」 黄宇森拖着沉新明,跟在小跑步的齐刘二人身后,还没到遮雨棚,就能听见林鸿华异常高昂的唸咒声。 四人上前一看,林鸿华就站在棚子前方,手印频繁变换,画着鲜红爱心的橡皮擦飘浮在空中不断升高,已经超过林鸿华的头顶。 橡皮擦不过三公分长,但周围散发淡淡的白雾,能被眾人看得清楚,并未隐没在夜色与杂乱的工地背景中。 「情灵!我给你爱神邱比特这个名字,不是让你自认神仙、为所欲为!」林鸿华瞪着一对大眼,黝黑的皮肤激动成红褐色,「立刻收手!」 橡皮擦周围白雾突盛,彷彿情灵正理直气壮地发言。 「你想要力量帮更多人达成心愿,不是杀人的藉口!」林鸿华大喊,「死而无憾?不!不是每段爱情都是一旦得到,就死而无憾的!復仇也一样!」 「祂说什么?」黄宇森焦虑得忍不住打岔,「能不能请祂不要伤害我女朋友?」 「『相恋带一双,相恨取一方。』」林鸿华颤声复诵情灵的话,「他说这就是他的原则。」 橡皮擦的白雾并未弱下,似乎正持续辩驳着。 「我知道你无法扭转太深的情感!别??别再拿我的心愿来举例!」林鸿华慌张地瞥了刘依蓓一眼,「你如果真想被敬重、甚至建庙,就停止杀人!否则我再也不让别人来问事!你就没办法接触到新的人了!」 白雾闪烁几下,林鸿华落着脸大喊:「不可能放手?那我也不可能再放任你!」 垒球队惊人的腿力与臂力在此时展现,只见林鸿华张开涂满硃砂的手掌,一跃拽下空中的橡皮擦,猛力扔出。 沾上硃砂手印的橡皮擦白雾顿消,平飞而出,旁观的四人能听见橡皮擦划破空气的声音。 「我把祂请到橡皮擦上,再用硃砂封住了。」林鸿华拭去额上汗水,「我爸画的符,你们还是可以贴身一阵子。」 他大步走到刘依蓓面前,胸部激烈起伏,「小蓓,我要离开了。」 刘依蓓侷促不安地垂下头,「小心一点。」 「其实,那天你们走后,我也向情灵问事了。」林鸿华咕嚕嚥了一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我问他能不能让你喜欢上我,他说没办法,因为你对其他??某人??情感太深。」 刘依蓓愕然抬头,她多少明白林鸿华对自己有好感,却从未正视之,更没想到对方会在这个时机忽然告白,「阿华,我??」 方才的破空声出现,裹着硃砂掌印的橡皮擦重重击上林鸿华后脑勺,他闷哼一声,橡皮擦如血块一样黏附在他脑壳上。 晕眩的林鸿华皱起眉头,伸手欲将橡皮擦拔掉,却突然出现一股猛烈的拉力,拽着他的脑袋将他摔倒在地、直向外拖,刘依蓓惊叫出声。 黄宇森和齐昌浩同时反应过来,一人抓住一隻林鸿华的脚,仓促之间却不敌那股巨力,只抓下了两隻球鞋,林鸿华就这样拍打自己的头、踢蹬袜子、怒吼着被拖出眾人视线。 林鸿华的声音一路回盪,往鹰架后方去,吼叫却逐渐转变为惨叫,馀下四人呆立原地,个个面如死灰。 齐昌浩竭力吐出:「不是说??情灵不会伤害他吗??」 刘依蓓嘴唇抖得牙关猛敲,半晌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词。 黄宇森率先打起精神,迈开步伐往林鸿华消失的方向跑去。 「你要去哪!」沉新明连忙抱住黄宇森的腰,嘴一扁又哭出来,「别去送死啊!去找他的道士老爸来吧!」 「来不及的!难道要看着他在我们面前死掉吗?」黄宇森没有推开沉新明,反而拖着他一起走,「快点!别闹了!这事没搞定,我们全都没命!」 「我跟你去。」回神的齐昌浩拍拍黄宇森的肩,又转头道:「依蓓,你留在这等就好。」 「不,我也要去。」刘依蓓仍然抖得厉害,但语调坚决。 因为预算不足,旧校舍并没有全部打掉,仍有一栋保留原胚,以改建的方式施工,林鸿华就是消失在这一栋。 四人前后绕过鹰架,跑进旧校舍。磨石子地的沙尘扬起,呛得四人一阵喷嚏咳嗽。 惨呼隐约自上方传来,他们找到楼梯、循声上楼,终于认出逐渐微弱的呼声在四楼。 然而,还来不及继续找出林鸿华,声音便消失了。 四人举着手机的手电筒,靠在一起亦步亦趋地走着,一一检视着每间宿舍,但除了墙面,什么都不剩、什么都没有。 斑驳的白色长方磁砖,映着手机死鱼肚般的光线,好似根根白骨堆叠,使得阴暗空旷的一间间宿舍更显阴森。 霎时,一股强大的斥力出现在四人之间,将他们撞开推倒,在他们来得及好好起身以前,又被新的力量扯往宿舍那侧。 「砰!」 「砰!」 「砰!」 「砰!」 四人分别被掷进并排的四间宿舍,门一扇扇重重关上。 「喂!干!开门啊!干!」 黄宇森狂拍房门、猛转门把,平凡无奇的喇叭锁此时却怎么也转不开,只被自己拍起的粉尘呛得再咳一把。 咳嗽逐渐缓下,黄宇森拿起手机,发现萤幕全黑无反应,手电筒功能倒是继续亮着。 他深呼吸,就着手机的光检视这间宿舍,终于知道古人说的「家徒四壁」是什么,除了四面墙壁,别说家具了,连完整的地板都没有。 他回到门边,发现头顶位置有个可以从内部拉开压克力片的长方格子,应该是从前用来置放名牌的。 他使出全身的力气,迫不及待拆掉年事已高的压克力板,垫脚凑上去,勉强可以看见外头黑暗的走廊。 「喂——」他对着长方孔洞胡乱大喊,「开门——救命啊——」 沉新明的呼声隐约传来,黄宇森连忙大吼回应,但沉新明的声音完全被闷住,黄宇森听不清楚。 「门上!」黄宇森大喊,「门上的板子拔掉!板子!」 一阵碰撞声以后,沉新明的声音清晰了,「黄宇森!你在哪里!」 黄宇森稍微松了一口气,「我在你隔壁!」 「你还活着吗?」 「干!死了怎么跟你讲话!」 「齐昌浩跟刘依蓓??」沉新明还没问完,一阵白雾夹带阴冷的空气扑来,「啊啊啊啊——」 黄宇森门上亦同,他连忙后退,只见白雾自长方孔洞渗进,不疾不徐地在屋内漫开,沉新明的叫声则如断线一般戛然消失。 黄宇森一直退到最后方的墙上,绝望地倚着墙面滑落地面,松开依然亮着光的手机。 要死了吗?他无力地想着,爸爸、妈妈、女友??会有多难过呢?女友能够平安吗? 映着手机的光线,白雾驀然集中成手爪形状,加速朝黄宇森袭来。 不——我还不想死—— 生物原始的本能被激发,黄宇森想抬手挥开白雾,孰料四肢已经不听使唤。 红光陡然在胸前亮起,白雾凝止在空中。 在黄宇森尚未摸着头绪以前,林鸿华父亲画的符纸从制服胸前口袋升起,硃砂符文亮着红光,缓缓向前飘。 白雾似乎对红光感到惧怕,红光向前,白雾就向后。一点一点地,白雾终被逼出门外,符纸则「啪」地贴在门上的孔洞,耀眼的红光颇有堂堂之威。 沉新明的喊声重入耳中,黄宇森才慢慢明白过来,情灵的力量已经退出这间房间。 他四肢发软地瘫在墙角,脑袋被纯粹的惊惧填满。 刚才死亡的手爪几乎要碰到自己了,以一种具象化的方式。 -- 12 旧校舍 却说齐昌浩和刘依蓓,其实听不见黄沉二人那头的动静。 虽然四人被关进的宿舍算是并排的,但黄沉和齐刘两对的房间有些距离,中间沉新明和齐昌浩的房间被公用卫浴隔开了。 被关进房间里不久,齐昌浩也发现了门上的压克力板,连忙拆掉对外大喊。 「依蓓!」他猛拍着门,「宇森!新明!你们没事吧?」 「我在这!在你隔壁!」刘依蓓的声音很快传来,「我门上有个长方形的孔,你也是吗?」 「孔上有块板子,我拆掉了,你呢?」 「我这没有板子!」刘依蓓的这间宿舍,门片正好是缺了那块压克力板的瑕疵品,「黄宇森他们呢?」 「你听??」齐昌浩暂时闭口,隐约可听见另一头的喊叫声,「应该是在另一边!宇森!新明!」 「黄宇森!沉新明!」刘依蓓跟着大喊。 「算了,他们好像听不见??即使听见声音大概也听不清楚内容。」齐昌浩叹气放弃,「依蓓,你没事吗?」 「我没事,你呢?」 「没事!看看你周围有什么东西,可以破坏这扇门的?」 刘依蓓回头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我这里??什么都没有。」 齐昌浩那头安静下来,刘依蓓猜想他房里大概也是空无一物。 「齐昌浩??既然我们可能都会死,我??」刘依蓓脚尖踮得有些发疼,但反正都要死了,脚痛又有什么重要的?「我想跟你说!我??」 「等一等!依蓓!」齐昌浩出声打断,「你??别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依蓓??我??」 刘依蓓怔然坠下脚跟,咚的一声,一颗心彷彿赫然变成千斤重,跟着坠到谷底。 「你知道?」刘依蓓喉咙乾涩,又怕齐昌浩听不见,不得不竭力提高音量,「你知道我喜欢你,却不让我说?」 齐昌浩沉默数秒,「因为我没办法给予相同的回应。」 「呵??呵呵呵??」刘依蓓惨然笑着,泪水滑进咧开的嘴角,「所以你还是喜欢郁琪。」 「我本来打算在期末考后跟她告白的??」齐昌浩咬着牙,额头重重抵上门板,「傻瓜??干嘛来碰什么爱神?不需要这些力量,我也是喜欢你啊??」 齐昌浩越说越小声,但刘依蓓还是一字不漏地听见了。 「就算她死了??你也还是喜欢她吗?就算她死得那么丑陋?」刘依蓓的嗓音益发狂乱,「就算高郁琪已经不在了,你也不愿意多看我两眼,是吗?呵呵呵??」 「依蓓,你冷静一点!」齐昌浩察觉有异,「我们先想想怎么逃出去,其他的晚点再谈!」 「你回答我啊!」刘依蓓尖声哭喊,「即使让高郁琪消失,你也没办法爱我吗?」 伴随末句高频率的尖叫,刘依蓓跟前空气忽然爆裂,她向后摔倒的同时,房门却也自动打开。 如果高郁琪在场,应该会取笑她是狮吼功吧。不,不对,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想起高郁琪? 刘依蓓爬起身,半是惊喜、半是焦虑地跑出房间,只见走廊被浓浓的白雾瀰漫,空气湿冷得像冬雨。 「齐昌浩!齐昌浩!」 她打了个哆嗦,拍打一阵隔壁房门,又踮又跳的,却无法从小方框里看见齐昌浩。 她慌张跑往黄宇森、沉新明的方向,如今却听不见任何声响,也看不见任何身影。 她想起了生死未卜的林鸿华,沿着白雾的路径往另一头跑,一路来到四楼的中庭花园。 林鸿华就躺在一座花圃旁,七孔流血,身躯仍一抽一抽的。月光疏明,映得他更无血色。 刘依蓓尖叫着跑上前,「阿华!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晓得林鸿华还听不听得见,但林鸿华眼神已无法聚焦,并没有看向她。 刘依蓓声泪俱下,握住林鸿华冰僵的手,「我知道情灵可能会对你出手!但我没办法在齐昌浩面前??说出一切!是我??是我害死你的!我应该要尽全力阻止你的!」 「爱神邱比特??爱神邱比特??」 久违的熟悉嗓音传来,刘依蓓愕然停止哭泣,抬头看见大片白雾聚集在前方,宛如舞台布幕。 站在布幕前,总是自信、自带明星光环的那人,正是高郁琪。 只见高郁琪手指按着那个爱心橡皮擦,深吸口气,说:「请您让依蓓顺利跟齐昌浩在一起吧,我会放手的。」 「不!不该是这样的!」刘依蓓猛力摇头,痛哭失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求的是这个!那样的话,我就不会自己又去??」 原本盘腿而坐的高郁琪向后倒下、四肢伸瘫,同时浮上空中。 「啊??啊??」高郁琪呻吟着,无法动弹,神情满是痛苦与恐惧。 白雾深处走出另一道人影,赫然是另一个刘依蓓。 「不??不要??」刘依蓓呜咽着,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前方那个刘依蓓的嘴角敛尖如刃,齐刘海下的细长双眼冰冷,与地上泣不成声的刘依蓓四目相接。 「爱神邱比特,如果您没办法让齐昌浩爱上我,那么,请让齐昌浩喜欢的人消失在这世上。」 白雾里的刘依蓓大步走向漂在空中的高郁琪,右手倏地穿进后者腹中,无情揉捏。 高郁琪五官纠结,却只能发出乾涩的呻吟,刘依蓓左手再自天灵盖逕直插入,高郁琪四肢抽搐,鲜血逐渐从眼耳鼻口汩汩流出。 「不??不??对不起??」刘依蓓连连摇头,「抱歉??我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郁琪??」 白雾里的刘依蓓猛然抽出双手,高郁琪重重坠地,轰然消散成烟。 「情敌消失,完成。」她看着地上狼狈的刘依蓓。 「为什么!从来没死过人!为什么独独应验了我的愿望?」刘依蓓对情灵扮成的自己嘶吼,「我只是??听阿华说郁琪找了爱神,太慌张才乱了套!你为什么真的杀了她?」 「想杀她的人分明是你。」 除了身体,情灵也借用刘依蓓的嗓子,只是混杂了机械音、吐信嘶声、尖锐哭嚎,自四面八方一齐轰下。情灵的嘴巴并没有动,刘依蓓一度错当是自己心中的声音。 「不!我没有!我没有!」刘依蓓使尽气力大喊,试图压过她无法承受的话语。 「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 情灵的身躯开始抽搐,发出诡异的声响,头部随着声响一下一下地歪往左侧,刘依蓓惊恐地大口喘气,看着情灵的颈子转眼超过人类能负荷的角度,歪折直到左耳触肩,右颈却仍继续拉伸、继续拉伸。 大幅拉展的右颈皮下有什么在蠢动着,像火山熔岩咕嚕低语,又像万虫鑽动其中,直到驀然爆开一个黑色的口子,一张神色苦楚的脸自其中鑽伸而出,似乎迫不及待想呼吸外头的空气。 刘依蓓几乎喘不过气,那是林鸿华的脸。 她低头一看,地上林鸿华的身躯已经僵硬、没了鼻息。 「阿华??呜啊啊??」刘依蓓哀泣着,「你到底想要什么?」 情灵颈边又挤出另一张脸,嘴唇像岸上的鱼奋力开闔。她也认得,是许胜宏。 紧接着有两张脸先后挤出,是蔡怡安和她男友。 四张死白的脸和情灵歪折的头等大,前后晃动、互相摩擦,个个显得苦不堪言。 又一张脸从中间冒出,将先前四张脸挤得更显痛苦,正是高郁琪。 「这是什么?」刘依蓓尖声道,「所有你杀过的人?」 情灵颈侧活动并未停止,有更多张脸啵啵啵地冒出,却只有前四张脸的一半大小,刘依蓓认出其中几人,都是北善高中的学生。 「是曾经向我问事的人。我从之得到的精气越多,能化显出来的形体就越大。」情灵回应,继续有脸冒出颈侧,转眼累积了二十几张,刺耳嗓音伴随着脸谱的嚎叫,「一旦有求,魂魄便会与我產生连结,直到求愿完成、或自行破灭,连结方断裂。」 情灵折着脑袋,指向高郁琪特别大的脸谱,「你加诸在她身上的怨恨极为强烈,赋予我的执念是前所未有的强大,才让我有力量夺人性命。」 「但其他人呢?为什么连相爱的情侣也杀?」刘依蓓哑声吼着。 「相恋带一双,相恨取一方。」情灵神色木然,「我帮助圆镜永不破,破镜永不圆。」 「那你为什么带走阿华!」刘依蓓以悲怒的吼叫掩盖心中歉疚,泣声看着脸谱堆角落痛苦挣扎的林鸿华,「说得好听,你也不过是想杀人吸收精气罢了!」 此时情灵颈侧冒出的脸谱已经和刘依蓓身躯等高,像群抢食堆叠得出了水面的白色肥鲤,彼此摩擦扭动着,或尖叫、或呻吟、或哭嚎。 「他威胁我,我也不是非他不可。」情灵原本没有动作的五官,突然裂开一个自满的微笑,嘴角直裂到耳根,刘依蓓寒毛直竖,「毕竟??你也有相同的体质,可以作我的媒介。」 「我不要??我没办法??」刘依蓓慟哭,「请你??不,请您??让阿华復活吧!他才有办法!」 「你可以的,上回我们不是沟通得很好吗?」情灵连眼睛都欢快地瞇起,「你看了林鸿华的做法以后,偷偷独自召唤我,才诅咒高郁琪的,不是吗?」 「不——」 「你既能担任媒介,又有强大执念,我才会破例放弃高郁琪,为你圆梦,又迟未向你索取代价??因为你活着比死去更有价值。」 「别说了!」刘依蓓撕心裂肺地尖声哭喊,「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情灵笑容顿散,「我无法杀你,有道士的臭味。」 刘依蓓怔然低头,拿出黑裙口袋里的符纸,这才发现硃砂正散发强盛的红光,情灵倒退了一步,身侧的脸谱们叫喊得更凄厉。 「林伯??」刘依蓓不喜反悲,将符纸按在林鸿华胸口,「笨蛋??你为什么不带着你爸的符??」 「把身体给我吧,让我们合而为一,我就不必再担心被媒介威胁了。」 「不,我、我拒绝。」刘依蓓捏着符纸起身,依然抽噎着,惧色却消去大半,「既然你也杀不了我,那我要离开这里!」 「我确实杀不了你。」情灵驀地再次裂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但我可以杀了他。」 刘依蓓顺着情灵的手指看去,齐昌浩就在后方十公尺处,姿态僵硬地站着。 「不!不!别伤害他!」刘依蓓离开林鸿华的尸体,慌忙跑向齐昌浩,「快!这符你拿着!情灵不会伤我的!」 夜里光线黯淡,直到跑得近了,刘依蓓才看清齐昌浩白净的脸上,是前所未见的陌生神情。 愤怒、惊讶、悲伤,以及她最无法忍受的,嫌恶。 刘依蓓全身的细胞宛如骤然浸入冷泉,大声尖叫。 「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听的?」 齐昌浩后退两步,目中尽是鄙夷,「够多了。」 「齐昌浩??你听我解释!」 刘依蓓伸手去拉齐昌浩,却被对方狠狠甩开,她绝望地抬头,齐昌浩的脸已经愤怒得扭曲。 「蔡怡安的男友死后,我就一直在想??如果郁琪求的是和我两情相悦,为什么我没有死?如果她求的是和我交往,为什么还没实现就被杀了?」齐昌浩高挺的鼻,被愤怒掀张的鼻翼撑得变形,「原来是你??一切的起因都是你??我却一直被蒙在鼓里??」 「齐昌浩??」刘依蓓不禁软膝跪地,涕泗纵横地拉扯齐昌浩的裤脚,「我只是太喜欢你了??我真的??我爱你啊!」 「别说了。」齐昌浩闭上眼,胸部剧烈起伏,「你真让我噁心。」 「不——不——求求你——」 「你想要终生被他厌弃吗?」情灵欢然插话。 「不——不要!」刘依蓓死死抱住齐昌浩的小腿,无助地望向情灵。 情灵笑得更开,直将嘴张大得挤去上方的眼鼻,脸上只剩这一张宛如幽深黑潭的大嘴。 「或者,和我融为一体,也和他融为一体?」 -- 13 如果 黄宇森不知道自己维持了呆滞状态多久,感觉他已经瘫在这里一世纪了,但情灵的魔爪险险停在胸前,彷彿只是上一秒的事。 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情灵暂时进不来,房间却也出不去,七孔流血而死或饿死,好像没有太大的差别? 他开始回想和女友相识相恋的一切,如何在篮球场变得熟悉,进而在班际比赛、甚至校际比赛互相扶持。 他最喜欢的,是球赛获胜时,女友送上冰水和拥抱的畅笑。 当时的他没有想到,两人才高中就要面对残酷的分离,以至于他大考失常,直到看见女友适应不良,他才起心动念,要想办法到美国去陪她。 可是,如果没有来找什么爱神就好了??黄宇森懊恼地想着,如果像考上转学考一样,靠自己努力就好了。 喜欢女友那样的笑容,正因为是两人一起努力过后的成功,才显得特别甜吧。 唉,如果没有考上北善??或者说,从来没有跟她相恋,谁都不会死了。 如果没有跟她相恋??如果没有跟她相恋?? 黄宇森猛地挺直背脊,灵光一闪,抓起依然亮着灯的手机一看,果然情灵无法干扰以后,萤幕又可以正常使用了,通讯信号也是正常的。 他颤抖着手,拨了电话给女友,响了七八声,才听见对方睡意浓厚的嗓音。 「黄宇森,你有病吗?现在美国天刚亮你知道吗?」 「北鼻,我??我想让你知道,我真的很爱你。」黄宇森说着,忍不住哽咽,「能跟你在一起,我很幸运??很幸福??」 「干嘛啊?」女友听起来清醒了几分,「北鼻,你??该不会要做傻事吧?」 「这可能真的是我做过最傻的事了。」黄宇森颤抖着吸了口气,压下泪水,「我们分手吧。」 「蛤?」女友一听也有些慌了,「北鼻,等一下,我知道我最近??」 「对不起。」黄宇森匆匆掛了电话,迅速封锁所有女友——前女友——的联络方式。 他将手机扔到一旁,不计形象地放声嚎啕,却觉得越哭身体越轻松。 直到最后一点湿黏感自体内拔除,他才恍然,情灵与他的连结断了。 是他亲手斩断的,在他斩断恋情的同时。 门上的红光灭去,符纸平稳地飘落地面。 黄宇森摇摇晃晃地站起,伸手去转房门的喇叭锁,「喀噠」应声而开。 成功跨出被软禁的房门,黄宇森生存的慾望猛然窜涨,三步併作两步地跑到沉新明房间前。 门上的方孔被符纸盖住大半,但仍能听见沉新明微弱的啜泣声。 「小明!小明!沉新明!我是黄宇森!」他对着门上的孔洞大喊,「你听着,我找到摆脱情灵的方法了!」 「黄宇森?」沉新明爬坐起来,从符纸边边的细缝看见对方,又立刻后退三步,「你是不是情灵假装的幻象,要骗我开门?」 「开什么门?你现在开得了门吗?」黄宇森翻翻白眼,「你必须放弃曾经向情灵求愿的那段感情!这样他就没办法再动你了!」 「放??放弃?」 「对!」黄宇森听见另一侧传来女性的哭喊声,心下焦虑,「快点!打给你暗恋的女生!跟她断绝往来!」 「什么?现在吗?可是??欸欸欸!我手机可以用了!」沉新明惊呼,砰地将脸贴上门板,「可是??可是她今天有补习??」 「现在!最好吵得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黄宇森提高音量,「快点!情灵又要来了喔!」 「马上!马上!」沉新明吓得把手机拋飞,险险接住以后,立刻用通讯软体拨给了心仪的女孩。 「喂?呃、是我、对,我知道、我知道你在补习,我只是、想跟你说??那个??」 「用最难听的话骂她!」黄宇森喊着。 「我??我想用最难听的话骂你!对!我、我??」 「干你娘机掰操你妈的丑女!」 「干你娘机掰操你妈的丑女!对!我??」沉新明覆诵黄宇森的国骂组合,越说越大声,气焰又忽然弱下,「她??她掛电话了??骂我神经病??啊啊啊啊!我的符怎么不亮了!我的符掉下来了!」 黄宇森闻言,立刻尝试转动沉新明的房间门把,果然顺利打开。 沉新明由瞠目结舌转为喜极而泣,扑上去搂住黄宇森的腰,「宇森大神!阿弥陀佛!宇森菩萨!」 「别闹了,赶快去看看其他人怎样。」 黄宇森推开沉新明,跑过公共卫浴间,听见斜前方的中庭花园有动静,急急上前,只见刘依蓓跪在地上,哭得呼天抢地。 他再定睛一看,刘依蓓身前躺着显然已经没了气的林鸿华,心下一沉。 他四下张望,却没见到齐昌浩,他跑回走廊上,发现齐刘二人的房门也是开着的。 黄宇森把心一横,奔回中庭,强将悲伤得不能自已的刘依蓓拉起,「我们快走吧!」 刘依蓓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是??齐昌浩??」 「我没看到他,应该是从另一边逃出去了,我们先离开再说!」 「不??我没办法??」刘依蓓四肢发软,眼看着又要摔下去,沉新明上前从另一边将她托住。 「振作一点!」黄宇森猛摇刘依蓓的肩头怒喝,「想办法走出你内心的黑暗!」 刘依蓓依然哭得难以言语,眼神却渐渐不再狂乱。 「你得放下齐昌浩!」沉新明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我们找到解决方法了,就是放下这段感情!放弃他,你就不会死!」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黄宇森鼓励地向刘依蓓点点头,「我们离开这里,重新站起来!靠自己的力量去开创新的未来!」 「——好。」 也许是哭得太用力,刘依蓓的声音听着特别刺耳。 -- 14 后来 隔天,北善高中全校停课。 两天内连续死了三个学生,校方陷入极大的混乱。 若採信黄宇森、沉新明两人的证词,「爱神邱比特」的始作俑者林鸿华也死于非命,就是四个。 黄沉二人信誓旦旦地说,当晚便将林鸿华的尸体交还给家人,但林家此刻已经人去楼空。 到了傍晚,第五名死者被发现。 被誉为北善校草的齐昌浩,陈尸在旧校舍的中庭花圃里。 与其他尸体不同的是,流出的血液全被土壤吸乾,头侧以红色花瓣排列成精美的心形。 眾人公认的校草女友刘依蓓,因为惊吓过度,住进医院休养,没人敢告诉她齐昌浩的死讯。 全程参与整起「爱神邱比特」事件,竟毫发无伤地回归,黄宇森和沉新明因此成了风云人物。即使两人镇日鬱鬱寡欢,对于他们的死里逃生,其他学生倒是比本人还兴奋。 「没想到我们能逃过这一劫。」黄宇森站在顶楼远眺,刻意背向旧校舍。 「其他人要是也这么幸运就好了??」沉新明站在他身侧,深深叹了口气,「我们牺牲的只是一段恋爱,相比之下实在没什么。」 「哪有没什么。」黄宇森第一百次拿起手机,想偷看前女友的消息,终究还是扔回了口袋,「爱情又不是屁,说放就放,失恋还是很苦的啊!」 「屁也不是说放就放啊。」沉新明揶揄着,「你就只会出一张嘴啦,叫刘依蓓『靠自己的力量去开创新的未来』?自己还不是走不出来。」 「我会走出来的啦!下一次再得不到,也不求这些旁门左道了。」黄宇森把手肘放上沉新明的肩,「爱情就跟球赛一样,还是经过大汗淋漓的努力,胜利才最有价值!」 -- 15 终章 刘依蓓半坐卧在病床上,四肢虽有多处纱布绷带,仍能维持双掌贴腿的端正姿势。 她平静地睁眼,播着肥皂剧的电视骤然关机,鼻导管的氧气阀也陡然归零。 盯着病房纯白的墙,刘依蓓泛起微笑。 病房里空无一人,她却轻柔地向谁点了点头。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对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