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辗》 0。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1。 她被关在这里,已经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让人看清许多事情。 「真可怜,被关在这种地方,除了我们谁也不让见,陛下却不管不问,一次也不来看看……」 「住嘴!你忘了吗?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若非她先于宫中行巫蛊妖术,犯了大忌,又怎会被陛下关在冷宫?陛下没有赐死,已是格外开恩。」 「那看来,是没有出去的希望了……可我们也不能一直跟着被困在这呀!要不我们去求求陛下吧……」 窗外,冷宫里的两个婢女正低声地谈论。 那是被关在冷宫前,元顥派来服侍她的侍女。 但她知道,说是服侍,其实只不过是理由,他将自己身边亲近的侍女调走,为的就是怕她偷跑出去,将消息传递回北祁。 他猜忌她。 亦如她从未信他。 他们似乎从一开始便是如此,互相猜忌,彼此谋略,一个连自己都能出卖偽装的人,哪能有什么真心? 王扶雅低垂眼帘,目光落在了窗前斑驳的光影上,日光洒落的残影,犹如她此刻明灭不定的心。 三日之后,北祁兵临城下,出兵西凉,届时将会有一场恶战。 她不能待在这里。 眾人不信她,元顥不信她,但她总不能坐以待毙…… 她从不信命。 我命由我不由天,与其受制于人,不如赌上一把? 赌你,会不会有所顾虑; 赌我,能不能达成所愿 --再见你一面? 2。 当晚,她就病了。 高烧不退,米汤难进。 冷宫的两个婢女被吓了一跳,变着法子殷勤照顾,谁知却丝毫不见起色,看着她越发苍白的面容,她们踌躇着是否应该稟报,却又担心牵连己身,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在听见被中传来的一声呜咽后,向宫外传信。 于是,在那封信传出后不久,已经许久不曾被打开的宫门终于再次被推了开来。 融融月色中,逆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一道身披灰色皮草,玄衣锦袍的人影,于沉沉夜色中,沐浴在皎洁月光下,缓步走了过来。 天上地下,所有光束华彩,尽只照着他一个人。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在门前停下,随即是轻轻的一阵声响,房门被闔上,平稳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伴随着衣物摩擦的细微声响,在榻边站定,是他走上前来。 「你想要做什么?」她听见他开口问。 王扶雅一愣,缓缓地睁开眼睛。明明在他来之前,她早已想好了说词,可他真的来了,一开口,她却突然心头茫然,什么也说不出话来。 「你知道,我不可能放你走。」 「……为什么?」她听见自己微哑的嗓音道:「你明明知道,我没有做那些事情。况且,两国交战在即,你以为挟了我还能够做什么?」 他看着我,眼眸幽深,似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你以为呢?」 王扶雅一愣,迎着他深邃的目光,竟是不能言语。 「我信你。但,我也说过了,我不能放你走,因为你的话……没一句能消除我心中疑虑。」元顥顿了一顿,幽深的目光看着她,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面容有了须臾重合,他的眼神忽然一变,俯过身来,伸手触向她的脸。 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捧起她微凉的脸颊,厚重的皮草渗着寒冷的气息,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气味,有一瞬间,她心生动摇,如坠梦中。 却也只是一瞬间。 王扶雅恍然回神,伸手猛地推开他,身体戒备地往后退了一些。 元顥捧着她脸颊的手僵在空中,他看着她苍白却戒备的面容,脸上的表情再次恢復成冷漠,甚至比之前更阴沉,还有点气恼,不知是在气她,还是在气自己。 自他身上散发出来冰冷的疏离,让王扶雅心头一颤。 而比之更冷的,却是他说出来的那些话语:「你故意装病,好让我来看你。如今,你的目的已达成了,但也仅止于此。」 「……你说什么?」 「我不会杀你。你待在此地,刺绣、弹琴、作画……什么都好,都随你。」他深邃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她,眼里似有着什么样的情绪,翻涌成海,一字一句缓缓地道:「很多手段,只能用一次。所以,下次你再装病……我,也不会再来了。」 他不会再来了。不会了。 她看向他,明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凝为嘴角的一抹笑。 瞧,多可笑? 曾经许诺护她一生的人,现在却连一面也不肯再见她。 一切--不过都是谎言。 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都是假的。 3。 她永远记得,她入宫时的场景。 她在十六岁的时候入的宫。 王扶雅出身南辰最有权势的世家门阀瑯琊王氏,父亲是当朝王氏家主,官拜一品左相,身膺辅政之责,母亲与父亲结褵二十载,是为府中嫡妻,贤慧得体,与父亲相敬如宾,持家有术,素为族中女眷之表率。而她,是父亲与母亲膝下唯一的嫡女,族中排行第二,人人皆称一声“二小姐”,名正言顺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女,是百年世家瑯琊王氏精心供养出的明珠,王氏一族的骄傲,也是--当今北祁国主的未婚妻。 那时的她不过才十六岁。 入宫这件事,其实与她这般遥远。 身为瑯琊王氏嫡女,王扶雅从小便被族人捧在手心上,什么都得是最好的。穿的是最时兴的服式,戴的是最华贵的首饰,吃的是最精緻的糕点,就连请来的教习先生也是朝中最有名望的夫子,为此有人提及此事,还曾被人笑谈如此泼天富贵连天家金枝玉叶的公主也比不上。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说得便是过了,难免有僭越的嫌疑,然却没有人能质疑此话的真假。 自从她三岁识字、五岁能文、六岁能诗,八岁于灯会上无意写就的文章惊为天人,扬名天下后,从此南辰所有文人士子蔚为风潮,群起追捧,只为得她一字真跡。一时之间,洛阳纸贵。 王扶雅的才女之名从此不脛而走,而随之声名远播的,还有她巾幗不让鬚眉的才气。 南辰女子向来无缘致仕,王扶雅空有一身才华却无从施展,是年少轻狂的年岁,为了能够一展才名,她孤身前往酒楼,只为了当时的新科状元郎也在此设宴。 她独自一人走到了他身前,在眾目睽睽之下,无畏地扬声道:「古有尹相鼎烹说汤,开创繁荣盛世,女子亦有鸿鵠之志,今日得知状元郎在此,扶雅便特意来此邀请与君比试一场,敢问状元郎可愿迎战?」 此话一出,本欲来沾点新科状元之光的文人墨客们顿时骚动起来,谁人不知南辰王二小姐的才名,平时无缘面见的人,如今却出现在此,自信的要与状元郎比试,可谓是难得一见的盛事。 当天,围观的群眾将整个都城挤得水洩不通,只为一睹南辰第一才女与新科状元郎比试的风采。 比试的结果留有十分悬念,两人才学底蕴不相上下,交战了数十回合,依旧难分胜负,最后还是两人意犹未尽的定下了下次再战的约定。 至此一战,将王扶雅的声名远播整个南辰,无人不知晓王氏二小姐的咏絮之才。 若是王扶雅是个男子,凭藉着瑯琊王氏的显赫出身,她的满腔抱负与惊世才华定能有所作为,取代那状元郎一举夺魁,意气风发的策马巡游,鲜衣怒马,拜官封侯。 只可惜,她是个女子。 还是个出身百年世家大族的女子。 而世家大族的名门闺秀从来不需要太多的才学,有的时候,拥有太多的光芒与声望,并不是一件好事,反而是一种不幸的坏处。 很快地,先皇驾崩,太子即位,看似简单的权力移转下,却是再险恶不过的明争暗斗。 彼时正记掛着准备与状元郎比试的王扶雅,整日埋首于书堆之中,根本不曾料到,这场险恶的风暴会将自己捲入其中。 她突然接到了父亲的传召,走进了书房,从此却像是踏入了无法回头的深渊地狱。 没有人知道她进去后发生了什么,只有府中意外经过门外的家僕,依稀听见了瓷器碎了一地的声响,再然后好一会儿,才看见二小姐自房内走了出来,向来清丽的面容苍白,眼神空洞,什么也没有说,脚步踉蹌地转过廊角,一步一步,走得极缓慢,最终消失在长廊尽头。 后来,素来喜好诗文的王扶雅一反常态,收起了曾经爱不释手的书册经典,与之而来的是自夫人院内送来的《女诫》、《女则》与《列女传》等书。 再后来,一纸婚书千里迢迢的自远在江水对岸的北祁而来,打破了眾人殷切的期盼。 那场被文人墨客奉为谈资,殷切期盼了一个多月的比试,直至北祁国主求娶王扶雅的消息传了开来,眾人这才惊觉自己殷殷期盼的盛事终是落了空。 而那场王二小姐与新科状元的约定,终究没能兑现。 4。 精緻华美的鸞凤衔珠步摇斜插入髻,乌黑墨发如瀑,衬着额间的一抹硃砂格外殊艳。 站在等高的铜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盛妆之下的王扶雅缓缓伸出伸出双臂,一旁的侍女展开大红色的凤袍为她套上,曳地的裙摆在身后迤邐开来,被风一吹,水般层层浮动。 看着镜中明艳的人影,耳边是不绝于耳的讚美与祝贺。 她是百年世族瑯琊王氏的二小姐。 关于她的传闻,隔着遥遥江水,处于江水以北的北祁都有所耳闻,无人不知南辰瑯琊王氏二小姐的才名,而心生憧憬。 近年来,南辰皇室内政斗争,早已无心政治,瑯琊王氏多年深根南辰,功高震主,半壁江山尽握在手,父亲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不久之后的将来,也许王家就要遭遇祸患。 因此,他们决定在朝廷动手之前,先行结交江水之北的势力,献上重礼,向北祁朝廷以示投诚之心。 而她,就是那个即将被送往北祁投诚示好的“礼物”--瑯琊王氏精心培育的明珠,完美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女。 明堂之上,王扶雅在眾人的簇拥下,徐步穿过白玉铺就的玉阶,身披彩衣,在眾人的目光中,一步一步走向朱红大门。 送嫁的车仪早已在门前备妥,满堂华彩之下,迎着眾人的目光,她微微扬起精緻的脸庞,独立于流光异彩的中央。 此时此刻,万千光华都汇集于她一身。 她的父母亲人,皆站在堂上,目光含笑;她的弟弟,王氏的四公子王玄之,亦立在车队前的马旁,向来淡然如水的眼中依稀有泪光一闪。 他们都站在她身前,每个人却都彷彿离她如此遥远。 王扶雅向来礼数周全,儘管内心再纠结,她依旧维持着表面上需做全的礼数,在父母面前,她屈膝跪下,双掌交叠,平举齐眉,深深俯首叩拜。 起身离开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滑落脸庞,滴落足下的青石板上,很快便不见痕跡。 王扶雅转身,缓步上了车仪,眼看着絳色的帘幕垂下,隔绝眼前的视线。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年少岁月一去不返。 而随着年少岁月一起流逝的,还有她此生可能的幸福,以及自由。 车轮缓缓驶离她曾经生活了十六年的王府,迈向了一个渺茫未知的方向,亦如她的人生,终将渺茫不可测。 婚约已定,她身披喜服,凤冠霞帔,准备前往江水另一边的上京—— 为了成为皇后。 5。 她入宫的时候,并没有成为皇后。 早在她入宫前,北祁国主早已成婚,有了皇后。 皇后出身顾氏,乃是北祁国主的发妻。家族并非是什么门阀权贵,国丈只是个四品尚书郎,无功无权,实在是平凡得很,如此平凡无奇的女子却能入主中宫,成为皇后,实在是引人好奇。 她曾见过那位传奇的顾皇后,彼时方自南辰远渡江水而来,蒞临遥远国度的王扶雅,被簇拥着来到大殿,便见到了高坐凤椅上的皇后。 她身着皇后朝服,端坐凤椅,柳眉淡扫,红唇含笑,清秀温婉的脸上是一国之母的仪态万芳,高贵雍容,然而她的眼底却似含着一抹轻愁,怎么也化不开。 她坐在年轻天子的身旁,旁人看起来是静好和睦的样子,她却看出了两人之间横贯的冰冷鸿沟。 王扶雅立在殿中,听着礼官展开詔书,一字一句地诵道:「咨尔瑯琊王氏女,庆承华族,礼冠女师,祥钟华胄,秀毓名门。诗书之训,声华茂着掖庭;敷纶綍之荣,宠锡用光典册。是用命尔为贵嬪,赐居青鸞宫。其率循懿行,懋昭令德,祇膺典册。」 册封之词冗长华美,据说是出自当朝的翰林学士之手。 王扶雅不禁想起了不久之前,她还在酒楼里公然与新科状元郎当眾比试的场景,当初意气蓬勃,兴致所至定下的约定,如今却是再无兑期。 她想着,思绪有些飘忽,没能听见皇帝说了些什么,还是皇后轻柔的声音唤回了她,明白地笑道:「从南辰来此,路途遥远,贵嬪想必也是累了吧?不如,就让贵嬪先行回宫歇息,也好看看有什么缺的,再让人来补。」 她回神过来,不经意对上皇后含笑的目光,心下微动的瞬间,却只是低垂眼眸,朝她頷首谢过。 早在她入宫前,便打听好了北祁前朝后宫的所有局势--包括了眼前的这位顾皇后。 皇后闺名嬋媛,唤作顾嬋媛。 年轻英俊、腹黑深沉的君王,与端庄自持、恪守礼节的皇后,她看似与年轻天子相敬如宾,燕尔情深,然而却是不然。 皇后在入宫前,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青涩恋情。而那位与她年少相知的男子,正好便是当时的翊王,先皇最宠爱的儿子,也是当今天子的兄长。 彼时当年少,年轻青涩的感情总是大胆且无畏,两人约定终身,翊王更是在聚会场合都带着她随行,他们的感情早已是人尽皆知,甚至已到了约定婚期的阶段;然而,谁知一次意外之后,皇帝执意要娶顾嬋媛,甚至不顾未来皇后以前喜欢他的兄长这层关係,说动了原本同意翊王求娶的顾大人。 百般无奈之下,顾嬋媛只得顺从命运,在家族的安排下嫁给皇上,被迫分离初恋情深的翊王,入宫成为皇后。 也许是这段往事成为彼此心中的疙瘩,帝后不和早已在宫中看不见的地方流传开来,成为眾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起初这对夫妻还能做到相敬如宾,然而自从皇帝当时最宠爱的潘淑仪喝了皇后送去的葡萄酒,意外中毒身亡后,皇帝勃然大怒,曾一度想要废后。 据说,当时闻讯而来的皇帝,匆匆赶到后宫时,素来娇媚任性的美人早已香消玉殞。唯一侍候在旁的是淑仪的贴身侍女,向皇帝呈上了皇后送来的那坛葡萄酒,便抹了脖子随她去了。 而身为此事最大嫌疑人的皇后,据说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笑得如同春风拂柳般地温柔嫻静,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她既拼着性命也要诬陷本宫,本宫躲着又有何用呢?」 于是,当皇帝匆匆来到皇后的未央宫,仗剑入殿,一剑劈向皇后时,眾人一时之间皆是大惊失色,来不及反应。 还是左右侍从先从惊诧中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止住了暴怒的皇帝,连同当日恰巧进宫议事的几位大臣好说歹说,这才劝回了皇帝。 虽说暂时止住了皇帝的怒气,然而这件事到底还是伤了皇后的心,原本表面维持的和气被彻底撕破。 自从此事之后,除了正式场合,皇后向来对皇帝不冷不热,多半时候更是避而不见,一个月来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 皇帝与皇后之间,早就势如水火。 王扶雅忆及入宫前,父亲和自己说过的话,他说:「北祁国主与皇后之间早已势同水火,废后只差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届时你入了宫,寻个错处借题发挥,有我王氏子弟于朝中的势力,替你拉下了皇后,便可顺利举荐你为后。」 她低垂眼帘,思绪微晃的片刻,手上拨动烛火的银剪一偏,顿时发出了“啪”的一声响。 她猛地回神,看着晃动的烛火,摇曳着明灭的微光,一如她此时复杂难辨的愁思。 她不想嫁给北祁皇帝。 不是因为讨厌,也不是因为任性,她只是……不想就这么嫁给了一个不爱自己、自己也不爱的人。 她不确定自己将来会不会爱上他,但看着现今的顾皇后,同样是为了家族入宫,牺牲了自己的幸福,却换得了如今的局面,她会不会后悔?她不知道。 但她,却绝对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很多时候,名门贵胄的婚姻都由不得自己。 既要拥有世间荣华,就得承受一切可能的痛苦。 人要获得什么,总得先失去一些别的东西。 比如爱情,比如自由。 大婚之日,她被册封为贵嬪,成为北祁后宫三夫人之首。 那么,即将步上后尘,成为第二个顾皇后的她,又要付出什么作为交换……? 王扶雅紧紧攥着手中的银剪,久久沉默。 6。 红烛垂泪。 当夜,洞房花烛。 年轻的皇帝踏着月色走到她的面前,像极了一切美梦的开端。 但,她却无心幻梦,更无心这场风花雪月。 没有温情繾綣,年少綺梦,她双手奉上早就写好的卷轴,目光清冽,字字悠远,句句清晰:「妾心所向,是国、是民、是苍生,而非君。妾斗胆,愿以己身绵薄之智,以全帝王之策。」 年轻的北祁君王双手一顿,手上的卷轴散了开来,秀丽精緻的簪花小楷顿时映入眼帘,同时撞进他心底的还有那明显的一句话:“愿作千媚莲,长伴帝王棋”。 皇帝眼底泛起几丝异色,将卷轴搁置一边,深邃的目光缓慢而来回地打量着她,缓缓道:「贵嬪好志向。但你可知,但有所求,皆有代价。」 「妾知道,正因为明白,所以妾才会斗胆提出如此妄求。」王扶雅抬起头来,目光对视着眼前的帝王,那清冽的目光彷彿想一直照进他的心里去:「妾代表瑯琊王氏上下,入宫为君妇,效以忠心,这是王氏全族所愿。但妾自己,还有一愿,惟愿陛下成全。」 皇帝的眉毛颇具深意的挑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想要什么?」 「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 王扶雅直视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一个……找到真正适合自己位置的机会。」 有风,吹得一旁的烛火闪烁,倒映着明灭的火光,照着案上的卷轴上字跡清晰,明明是秀丽婉转的字体,偏偏却诉说着最最惊世骇俗的志愿-- 皇帝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王扶雅,窗外倾泻而下的月光皎暇,勾勒出清丽出尘的面容。 明明是正值芳华的女子,却凭藉着一股孤勇的傲气,不要帝王之爱,只求以谋全生。 分明是那般惊世骇俗,他却不禁动容。 翠竹生生,寧折不弯。 这是百年世族与生俱来的自信,亦是瑯琊王氏一脉相承的傲骨。 她身为王氏女,自然不能免俗。 深沉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虽然年少使得她白皙的面容仍显稚嫩,然微抿的唇角与眉间的执拗,却都再再地显示出她的决心。 那张清丽脱俗的美貌下,是这般的执拗…… 罢了。终究只是个姑娘…… 帝王长叹一声,终是允她所求。 后来,玄之进宫来见她,看着她沉静的面容,脸上是明显的担忧之色,欲言又止:「二姐,你真的要这样做吗?为了家族,放弃一生的幸福……你不害怕么?」 持着茶杯的手一顿,眼睫一颤,王扶雅望着杯中清澈的碧绿茶汤,分明看见自己的模样,眼睫沉沉,眉目沉静,无悲无喜。 「没有情爱,只不过是在这宫中少了个能陪你共渡晨昏的人而已。」语气一顿,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弧度,「我不怕。」 我不怕。 彷彿是说给他听,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不过是失去了一点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世间真心本就难寻,更何况在重重宫闈之内。 她不相信有真心这种东西,也不需要。 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不会……再有。 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人啊,一旦对这件事情失去了盼望,也就少了些热烈的期望。 所以,她一直完美的扮演着一个合适的角色,皇上要抬举她的地位,她就欣然接受,成为后宫盛宠不衰的王贵嬪;王家要她试探皇上的态度,她就默默应下,不动声色地找着各种法子,旁敲侧击地向皇上问话;至于朝廷后宫之外,她则是皇上的谋士,作他身边的一朵解语花,与他相谋国策,论衡天下--儘管她知道,不管她再如何聪慧,再如何巧智,她终究也只会是明堂之下,角落里的一颗见不得光的明珠,永远不会出现在眾人面前。 只因她是世家门阀之女。 不过,她也不在乎。 她扮演着许许多多的角色,拥有各式不同的身份,每日穿梭在名士权臣之间,身处权力漩涡之中,戴上了不同的面具,有的时候都快忘记了自己到底是谁。 但不得不说,她确实做得很好。 小时候,母亲替她找来教书的夫子,就曾这么评断过当时尚且年幼的王扶雅,他说:「小姐天资聪颖,但凡有心,必能成就非凡。」 王扶雅那时在门外偷偷听见了,觉得他说的确实没错。 但凡她有心,便没有什么做不到。 不是因她聪慧,而是她比旁人多了份执拗,但凡她决定要做的事,便是不撞南墙不復返。 所以,她将夫子的话视为美誉,甚至引之为傲。 但她却忘了,在这世间,有些事一旦有心,便易致祸端。 「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记忆中,是母亲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的殷殷嘱咐,语重心长地叹道:「晨晨,你需记得,人心难测,切勿轻易动心。」 王扶雅一直认为她做的很好。 直到--她遇见他。 那个人的出现,打断了她一帆风顺的人生,搅乱了她平静无波的日子。 猝不及防。 *「愿作千媚莲,长伴帝王棋」----摘自小说《祸国》 7。 北祁的冬天向来寒冷,霜雪将整个上京染成了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一直延续到了初春的却霜大典,这是北祁流传至今的习俗,在初春时节,帝王携眷至阴山以祈求春暖到来的仪式。 近来南辰与北祁边境战乱频仍,更兼有西凉干扰,战事吃紧,皇上有意提振人心,便提议在却霜大典后于阴山举办围猎。 皇上后宫并不充盈,此行除了近来颇受圣宠的贵嬪王扶雅,便只有皇后,以及几位位分不高的妃嬪。 年轻的妃嬪们平日极少见到君王,此次围猎,皆是想尽办法,争奇斗艷,为一睹君顏,王扶雅淡淡瞥去,依稀瞧见皇上的身影于场中跃动着,伴随着眾人的呼声,气氛格外热烈。 然而,这样的欢腾与热闹,却与她这般格格不入。 王扶雅无心喧闹,便只藉口身乏,远远地待在一旁。 想起开场前,皇上刻意当着眾人的面,意有所指地朝她问来的那句:「爱妃可想要什么猎物?纵然是鹿,朕也为你寻来。」 逐鹿天下…… 他倒是乐于做戏。 王扶雅冷冷一笑,撇除脑中纷乱的思绪,一个人往僻静处走去,不知不觉已经步出扎营之地。 忽然,一声锐响破空而来。 眾人还来不及反应,只见远处尘沙纷飞,扬起大片沙土,依稀只可窥见数支黑骑飞快袭来。 黑衣铁骑,分明是西凉的军队! 敌兵的到来是猝不及防的,明显是有人透漏了消息,洩露了皇上的行跡,这才引来了西凉军队的突袭。 很快地,周围的侍卫已经反应过来,与飞快袭来的西凉黑骑正面交锋,但人数有限,根本阻挡不了有备而来的西凉军队,更多的黑骑转而朝着一旁的皇上而去,显然是朝着皇上而来。 久居深闺的宫妃,没有见过如此场面,一时皆是吓得花容失色,匆忙在宫人掩护下退居一旁。 唯有皇后镇定些,却仍是苍白着脸色。 王扶雅远远站在一旁,来不及走过去,只冷眼旁观着这场乱事。 当今天下,北祁、南辰、西凉三国鼎立。 以江水为界,江水之北为北祁,江水以南则是南辰,数百年来,两国边境虽有纷争不断,却也是各自安好,互不越界;而西凉偏安西境,地处险要,向来不与两国接触,此次却冷不防趁着围猎偷袭,指不定背后还有什么阴谋。 王扶雅心下微沉,抿了抿唇,看着皇帝在层层包围的黑骑间艰难挣扎,本该迈出去的腿,不知道为什么却怎么也迈不出去。 她想起了远在南辰的父母亲人。 想起了她的父母亲族瑯琊王氏,拼着谋反罪名的可能,也要将她送入北祁的目的。 南辰皇室内争耗损,新皇又愚昧不堪,留连笙歌,瑯琊王氏盘踞国境上下,门生遍佈朝堂,早已招惹君王忌惮,迟早就要遭遇祸患;据父亲说,北祁势力愈盛,出兵南辰指日可待,而她嫁入北祁,除了可以替王氏拥有北祁皇帝这个坚实的靠山,同时,也好以瑯琊王氏的声望与势力,协助北祁皇帝出兵南辰,一统南北。 一举两得。 一箭双鵰。 这其中利害关係,她不是不懂,自然也清楚自己所背负的责任,但……望着皇上奋力突围的身影,她的心却暗暗升起了一股阴暗的衝动。 如果,如果他失败了? 如果……他就这么死了呢? 如果他死了,那么,她是不是就可以不用背负这些沉重的责任了? 是不是就可以离开这里,回到故土…… 是不是,就能够得到自由? 一念之间,她突然升起了一股可怕的念头,希望皇上就这么死于西凉之手。 儘管她知道--没有了皇帝,她照样逃不脱这样被用作棋子的命运。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心念微动的瞬间,她早已来到密林深处,那些惊心动魄的乱象也已经看不见了。 王扶雅转身便跑,一路跑进了林子里,身边的草木树枝割破了身上的衣裳,勾破了华美绸缎,她却全不在意,只一个劲的往前跑,似乎这么跑着就能够逃离那些她深深厌恶的计谋算策。 心底的窃喜淹没了她十六年来平素的理智与冷静,以致她根本没注意到眼前已经是一处断崖。 从高处跌落的瞬间,王扶雅仰头望着离她越来越远的天空,那么蓝、那么广阔……却漂亮清澈的让她想哭。 她想,原来外面的天空是这个样子的啊! 只可惜,她见得太迟,还没能亲眼见一见这个世界…… 她不能像一位十六岁的少女一样,期盼着迎向美好的未来,却像所有十六岁的少女一样,曾经怀抱过对于未来的憧憬,做过一样美好的梦。 只是,她忘记了,梦境再美,终究只是一场梦。 而梦随时会醒。 她的梦,比别人的短,却比一生还长。 只可惜,她是瑯琊王氏之女。 所以就注定了,她的梦……永远都不可能成真。 永远都是虚妄。 8。 她以为,她已经死了。 耳边响起了淙淙的水声,身子随着波浪浮浮沉沉,冰冷的河水包围在四周,彷彿有股力量在底下拉着她,不断往底下沉下去、再沉下去。 意思模糊的瞬间,有什么沉入水中的声响,随即是一隻手抓住了她,抱着她的腰往水面上游去。 耳边隐隐约约响起了一个男人陌生的嗓音,一声一声唤着她,拍着她的脸颊,低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努力地想要唤醒她。 可是,会是谁呢……? 不是皇上,不是父亲,不是母亲,也不是玄之……那,又会是谁? 王扶雅挣扎着睁开双眼,朦朦胧胧间,模糊的视线里勾勒出一道陌生的人影,怎么也看不清,她张了张嘴,却只无力地说了句什么,连自己也听不清,滔天的疲惫袭来,旋即便又一头栽进了黑暗里。 她没能听清自己说了什么,也没能看见他一瞬间僵住的身体,就彻底陷入了黑暗。 无尽的黑暗。 王扶雅反反覆覆的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偌大的空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只有她一个人徘徊在四周,来来回回,都只有她一个人身影悠长,復悠长。 她猛地惊醒,连日昏迷的脑袋仍有些昏沉,模糊的视线里依稀可以瞧见头顶上的鸳鸯帐饰,成双成对,相依相偎。 很熟悉的样式。这种样式在南辰的市集上十分常见,许多姑娘家的闺房里都有这么几件。 王扶雅看向四周,渐渐适应了眼前的视线,开始发现了不对劲。 简易的桌椅,角落里的炭盆,还有她所身处的帐篷……眼前的一切,分明都那般陌生。 「这里……是哪里?」她皱了皱眉,心里忽然泛起一股不安,翻身下榻,欲往帐外走去。 忽然,一道人影先一步自外面伸手掀开帐门,手上端着一碗黑呼呼的汁液,散发着浓浓的药味。 冷不防迎面撞上,她也是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惊喜地喊道:「你醒啦?!」 眼前的少女不过与她一般的年纪,身上穿着西凉的服饰,说话的口音很特别,不是南辰的语调,圆圆的脸上扬起笑容,彷彿是家中年幼的妹妹,令她不禁愣了一下。 然而,却也只是一瞬,因为她分明瞧见帐外朝着这里走来的人影。 --不能让他们捉到! 眼神一凛,王扶雅转开目光,咬了咬唇,撇开眼前的少女,很快地往帐外跑去,眼前所见尽是黄沙,四周散落着几处帐篷,像是西凉军营的驻扎处。 心里惊诧的同时,方才的举动已经惹来四周的军士,她顿时一惊,连忙往旁边人烟稀少处跑去。 奔出不过数丈,脚下突然一绊,摔在地上,王扶雅还来不及惊呼,眼前却已是刀光一闪。 王扶雅缓缓咬牙坐起,一颗心直坠深谷。 「竟敢跑?好大的胆子,怕是不想活了吧……」 眼前的虬髯大汉一脸阴贄,扬手挥起手中大刀,寒光一闪,眼看就要往她身上挥来,王扶雅心生绝望,下意识地闭上眼。 然,意料之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住手!」一道声音传来,却是个清俊少年自旁边走来,他淡淡的目光扫过王扶雅,最后停在了虬髯大汉身上,道:「陛下有令,将她带到王帐。谁都不可妄动。」 话是对着虬髯大汉说的,但他的目光却看向了她。 王扶雅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她自然没有错过,方才他话中提起的“陛下”,看来……她真的是被掳来了西凉军营里了。 只是,也不知道是谁将她掳来此处? 很快地,她的问题就得到了解答。 王扶雅被少年带到了一处帐中,帐内光线昏暗,只看见对面土炕上,倚卧着一个人。 王扶雅静静地望着他,而他同样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过来。」那人声音低微,不辨喜怒。 纵然情况难明,她却依然冷静自持。 王扶雅从容地抬手理了理鬓发,徐步走到他身前。 藉着幽微的烛光一看,她的目光,落入一双漆黑的眸里。 年轻的男子坐在炕上,眼瞳漆黑,轮廓深邃,长眉斜飞,肩上披着银灰色的皮草,越发衬着他的一双眼睛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王扶雅不禁愣住,不敢相信,眼前的年轻男子竟会是劫掳她的匪首,西凉的皇帝陛下--元顥。 「你就是北祁的王贵嬪,瑯琊王氏的二小姐?」 没想到他竟能将她的底细摸得如此清楚,王扶雅暗自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 「你不必紧张,虽然不在计画之中,却也是无心插柳。」元顥扬唇轻笑,眼中却有锋芒一闪,道:「朕倒是没想到,瑯琊王氏的小姐、北祁的贵嬪娘娘,竟会遭遇不测……」 「我也没想到,堂堂西凉皇帝陛下,竟会趁其不备,挟持女子。」 王扶雅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在空中驀地交会,短兵交接。 空气一瞬间凝结,他看着她,唇边勾起一抹微笑,「瑯琊王氏精心培育的明珠,不惜远嫁北祁,换取家族日后安稳。王小姐如此大义,胆识过人,可知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生死……真能置之度外?」 王扶雅迎着他的目光,半晌,才开口道:「我不怕。」 元顥默然。 「你不会让我死的。」王扶雅嫣然一笑,刻意衝着他道:「我还有用,不是么?」 那一抹微笑凝在唇边,他看着她有片刻的失神。 她知道,她赌赢了。 他不会动她。 至少现在不会。 他们都很明白,彼此不过是命运之下的棋子。 命运与责任之前,他们都别无选择。 9。 自那天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 一连好几天,除了被派来服侍她的侍女秋穗,出乎意料,元顥给了她足够的自由,任她自由走动,并不限制她的出入。 王扶雅一边在秋穗的陪同下走过整个营地,一边默默地记下所见所闻。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没有防备,这段日子里她带着秋穗在军营里四处乱逛,想必消息也传到了元顥耳里,但他却毫无动作,倒让她有些琢磨不透。 那也无妨。 她要的,只是成功逃脱此地而已。 目光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王扶雅转个身来,不经意地问向身后的秋穗:「陛下这个时候在何处?」 「最近战事似乎不太平,陛下此时应该是在帐中与裴军师议事吧!」秋穗不疑有他,张口便答。 王扶雅微微頷首,沉思半晌。 秋穗口中的裴军师即是当日所见的清俊少年裴琅,传闻他是元顥生母兄长所生,算起来还是元顥的表哥,这些年太后把持朝政,多是他在元顥身边出谋划策,与之抗衡,倒是位不可多得的人物。 按着时间算来,元顥每回与他于帐中议事皆需两个时辰,在此期间王帐附近守卫较疏,若是要逃跑便是最佳时机。 她暗暗盘算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周遭的变故。 狼烟忽起,秋穗脸色苍白,已是忍不住惊呼:「狼烟……是偷袭!」 听见秋穗的声音,王扶雅猛地一惊,抬头看着不远处的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被红通通的火光染红一片。 烽烟四起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很快地,周遭尽是响起了兵戈声,处处皆是横乱的羽箭,空气中渐渐瀰漫着硝烟的气息。 王扶雅独自走在漫天尘沙中,秋穗早已在方才的慌乱中与她走散了,没有人告诉她眼前的情况,一时间也不知该往哪里逃,茫然四顾,眾人皆是奋力御敌,奔相走告,唯有她一人显得格格不入。 王扶雅立于纷乱中央,俯视着兵戈相接的修罗场,却不是来营救她的人马。 这与意料之中的不同。 王扶雅心底顿时一凉,面对着眼前的一切,残酷的彷彿身处地狱深渊,这种冷,从心底一直蔓延开来。 几天前元顥问她的那句话突然浮上心头:「人为刀俎,你为鱼肉,生死……真能置之度外?」 她那时候回答什么了? 她说,我不怕。 我不怕……她是那样斩钉截铁地认定。 可是,真的没有惶恐吗? 当日,她在父母亲族的簇拥下离开家门,看着她形单影隻远嫁北祁,没有一句挽留。 今日,她身处敌营,面对祸乱,命在顷刻,却没有人在身边。 多么……可悲。 王扶雅扯了扯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眼睁睁看着战火离她越来越近,她却不知道往何处奔逃。忽然,一隻手扯过她的手臂,直往一旁的树后躲去。 而一支羽箭堪堪擦过衣袖。 王扶雅尚来不及惊呼出声,一道声音已经先一步响起:「小心!」 王扶雅闻声,怔怔地抬起头,顿时望进一双漆黑的眸里--是元顥! 怎么……是他? 他身上的银灰色皮草擦过她的脸庞,肌肤勾起一抹淡淡的的异样,漆黑的眼眸专注地注视着前方,一隻手却是下意识地揽住她的肩。 王扶雅靠在他的怀里,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仰望着一个男子的侧脸,他身上淡淡的青草气息縈绕鼻端,是那般陌生。 他挡在她的身前,以一种出于保护的姿态,手中长剑折射出刺眼的寒芒,映出她漆黑的眼瞳。 在他身前,是不断飞射而来的箭雨。 王扶雅直直盯着他的背影,他便看不见此刻她闪烁的眼神。 眼前的男人就是害她身陷险境的祸首、将她捉来此地的人,也是一切意外发生的源头。若是她此刻动手,西凉皇帝命丧此处,眾人也只知是外面那些偷袭贼寇的手笔,不会有人联想到她身上,而她,就可以顺利趁乱逃出此处…… 思及此,王扶雅悄悄地自袖中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握在手中,缓缓抬手,往他靠近一些。 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就能杀了他。 王扶雅咬了咬唇,紧紧握着手中匕首,高高扬起,正欲对准他的心脏,冷不防眼前的元顥身子倏地一僵,执剑的动作顿住。 忽然,眼前的男子猛地转身,伸手抱住了她! 王扶雅一惊,反射地伸手欲推开他,抵在他胸前的手似乎摸到了什么,动作微微一顿的瞬间,元顥微哑的嗓音在耳边响起,低声道:「别动。」 低沉微哑的嗓音,她停住了挣扎。 而元顥说完了这一句话后,似乎便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身子一软,便往旁边倒去。王扶雅吓了一跳,僵硬地看着他倒下的身影,随即才后知后觉,怔怔地抬起方才抵在他胸前的那隻手,入目处却是一片腥红的血色。 血…… 王扶雅脸色苍白,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他,果然瞧见了他胸口的伤,鲜血自伤口处不断潺潺流出,浸湿衣襟,看上去十分吓人。 他受伤了,伤得很重。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突然浮现他方才身子一僵,回身抱住她的样子,王扶雅往旁边的地上瞥去,果然瞧见一支染血的暗器。 原来,他是为了保护她…… 王扶雅沉默地垂眸,不知为何,这个意外的认知竟是让她的心里,彷彿有什么东西被揪住了,有点透不过气来,却又泛着丝丝的暖意。 她迟疑地伸出手,推了推他,想唤醒他,却只触到了一手的冰凉。 不会是死了吧?流了那么多血…… 王扶雅抿唇,看着他苍白如纸的面容,不远处依稀还能听见细碎的人声,越来越近,好一会儿,终是咬了咬牙,将他扶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亦不知道自己半扶半拖着他走了多远。 那一夜,王扶雅带着重伤昏迷的元顥离开营地,一路逃离,四处尽是黄沙遍野,路途坎坷难行,她带着他,吃力地在黄沙上流下一深一浅的凌乱脚影,风一吹,又被漫天的尘沙掩盖。 走了许久,她才终于在一处石壁发现一个洞穴。 这几日,王扶雅就一直待在洞穴里,偶尔接着洞穴深处从石缝里渗出的几滴水度日,顺便给一旁昏迷不醒的元顥擦擦潮红的脸庞。 接连几日下去,都没能与外界联系,别说附近黄沙漫漫,根本找不到食物果腹,就是受了重伤的元顥,伤口迟迟没能得到好的处理,也许是受到了感染,也跟着发起高热来。 王扶雅转身透过浅浅的月光,看着里头元顥潮红的面色,面上亦透出担忧的神色。 她与他谈不上什么情谊,但人命当前,她终是不希望他死。 当晚,元顥的病情最是凶险,洞外更是下起了雪,在外边实在冷,邻近深夜的时候,元顥更是浑浑噩噩地说起了胡话,王扶雅没有办法,只得靠过去,抱住他,像他当初保护她那样,将身上唯一带出来的披风往他身上拢了一些。 洞外纷飞的大雪挟着冷风,呼啸而过,冻得洞内的两人不住发抖。 那时候,王扶雅几乎以为他们就要死在这里。 元顥在深夜甦醒,便瞧见了身旁相互依偎着的王扶雅,他微微睁开眼,漆黑的眼曈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开口唤她:「……王扶雅。」 王扶雅。他唤她的名字。 这个名字,已经许久未曾有人提起过了…… 蝉翼般的眼睫微颤,本就只是半寐着的王扶雅闻言明显一愣,缓缓睁开双眼,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不走?」他直直地看着她,似要望进她的眼底,「你如此聪慧,不会不知,此时趁乱逃走便是最好的时机。」 王扶雅看着他,沉默。 确实,他说的没错。但,「我不想欠你人情。」 元顥微愣,他想起了乱中他情急之下挡在她身前,为她中了一刀的情景。 她倒是记得清楚。 王扶雅其实也不想瞒他,在背对身的那个瞬间,她是真的动了想杀他的念头。 只是,她没有料到,他竟会为了她而挡刀。 「你救了我,我也救了你,如此你我之间便两清了,谁也不欠谁。你放心,眼下你重伤在身,等到你与裴琅他们会合,我才离开,只是有一件,待你们重逢,便要放我离开。」 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半分不让,与他谈着条件交换。 她当然是要离开的,但她更知道知恩图报的道理,自然不会为了离开将他独自一人丢在此处,自生自灭。 当然,她一个人也不可能逃出此地。 彼此都清楚,这场意外之下,看似一点点好意的温情,其实都只不过是别有用心的幌子。 明知如此,元顥却也没有揭穿她,只是看着她良久,然后轻轻笑了,道:「没有想到,你倒是有情有义。」 她不置可否,把准备好的布条掏出来,小心的给他的伤口重新包扎,没有药,伤口又伤得不轻,定是会留下伤疤。 王扶雅想着,心里就突然有些酸涩,毕竟他这伤与自己也有些干係。 元顥看着她包扎的动作慢了下来,抬头一看,便见到她含着一丝愧疚的目光,再看向自己的伤口,自然意会她在想什么。 目光微动,他看着她手上拿来给他包扎的布条,开口道:「这是你身上的料子吧?你倒是真捨得,拿来给朕包扎用了。」 那是王扶雅自裙子上撕下来的一块布,临时找不到乾净的布条,身上的手帕又在先前替他包扎用过了,情急之下只得权衡如此。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小心的替他包扎好伤口,转身便去一旁坐着,静静地望着洞外的雪花纷飞。 她很难得有这样静下心来的时候,不是为了揣测算计,不是为了偽装自己,而单纯只是为了看一看,眼前这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元顥靠了过来,他在她身后,伸手拢起她的长发,王扶雅一愣,侧过头去要说什么,却被他轻轻打断。 「你的头发乱了。」他轻轻开口,仍有些微哑的嗓音,用着再日常不过的语气说,彷彿他与她已经是结发多年,举案齐眉的寻常夫妻。 他以指为梳,动作轻柔,一下下替她梳理长发,除了动作间的细微声响,两人之间一时无话。 半晌,元顥才冷不防开口:「我不会你们南辰的样式,不如就试试看我们西凉的发式吧?」 他问她的意见,王扶雅却从话里听出了别的,她好奇地问:「你竟懂得女子的髪式?」 寻常男子都不会梳女子的发式,更何况是高坐明堂之上的帝王? 彷彿知道她的疑惑,元顥笑了笑,「从前小的时候,我也常替安阳梳头。」 「安阳公主?」王扶雅试探地问。 她也不确定,只是曾听闻西凉皇帝还有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皇室最小的安阳公主。 「是她。」元顥微微頷首,「安阳出生不久,母妃便因病去世,只有我与安阳两人相依为命,她性子活泼,常常出去外面跑一圈回来,便弄得乱糟糟的,免不了遭太后训斥,因此我就会在她回来时,替她一下一下梳好散乱的头发,久而久之便熟能生巧了。」 王扶雅想像着他话里的场景,不禁莞尔一笑,有些羡慕道:「安阳公主有你如此的哥哥,倒是她的幸运。」 「只可惜,生在帝王家,有许多事身不由己。」元顥声音微沉,「安阳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只希望她能安稳地度过此生,离开皇宫,和自己所爱之人,寄情山水,畅心自由。」 彷彿是他说的话触动了心里的某根弦,王扶雅的目光闪了闪,心意回旋的时刻,她已经逃避似地转而开口:「外头的那些人,也不知道走了没有?若是再无法与裴琅他们会合,只怕你我都难逃此处。」 她知道,元顥绝不会将自己置入如此绝境,眼下有她这个筹码在手,好不容易有了她这个既可威胁瑯琊王氏,又可牵制北祁的棋子,怎么说他都不会轻易放弃这绝佳机会;况且……她也不信裴琅会真的不来营救。 王扶雅想起了那个清俊少年,心里便不禁一沉,一把绝世锋利的刀剑,甘于隐藏光芒,只在元顥身边作一个小小的军师,若非真的超凡出尘,不愿沾染红尘,要不就是……他的野心绝不仅于此。 而裴琅,明显就是后者。 她的担忧不无理由,若是他们在裴琅带人找到他们之前,先被敌军发现了,北祁宫妃与西凉皇帝,怎么说都是极好的筹码。 元顥自然也想到了,他低垂眉眼,左手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际上别着的一枚玉佩,「此局已开,我们准备了这么多年,绝对不会输……」 不许输。这是他与裴琅的约定,也是承诺。 这场战役,已经牺牲了太多,因此这一次的结局……他只许赢,不许输。 那一瞬间,王扶雅彷彿在他眼里看见了一抹冰凉,像是融了许多许多的悲伤,被深深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 她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追你的那些人,是……」 「是太后。也是--朕的嫡母。」 元顥抬起头来,扯出一抹嘲讽的笑。 洞外,一阵寒冷的朔风猛地颳了进来,拂乱了黑的发于空中肆意飞扬。 王扶雅怔怔地看着他。 忽然,有马蹄声由远而近传来,不一会儿,声音在洞外停下,王扶雅怔怔回头,但见几个人影立在洞口,身上是一样的服制。 为首的那人,一袭衣袍如浸冰雪,清俊的面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与身后的元顥,他的身影逆着光,看不清楚眼神里的思绪,他只是朝着他们屈膝,半跪而下,如冰碎玉的声音道:「裴琅来迟了。乱事已平,贼寇已然伏诛,臣恭请陛下回宫。」 「恭请陛下回宫--」身后,随着裴琅的话后,是士兵们齐齐跪下,此起彼落的声音宏亮地道。 顿时,这一句话回盪在洞中,一声声皆是不可直视的帝王威望。 此时此刻,天上人间,再也没有比此刻更令人震惊的了。 王扶雅站在他们中间,该是万眾瞩目,然而她却只觉得震撼,心里有股寒意渐渐袭来,她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兵卒,再扭头看向身后的元顥,双手不禁下意识地攥了起来。 她想,或许、应该、也许,她……回不去了。 而他,就站在她的身后,不过几步之距,他的声音却彷彿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被拉长、抹淡了,最终飘飘忽忽,传到了她的耳里:「你猜得没错。太后压了朕多年,如今终于动手,却是败在朕与阿琅手上,满盘皆输。」 「……所以呢?」她侧过头,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朝他问道:「你说过,待与裴琅会合,会放我离开的?」 闻言,裴琅忽地抬起头,看向了说出这句话的王扶雅,表情古怪。 不知为何,落在王扶雅眼中,忽然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彷彿是被他看透,又彷佛是从他眼中,看到了不祥。 果然,元顥沉默许久,终于一叹:「怎么办呢?你如此聪慧,倒让朕不想放你离开了。所以……」 「所以,对不起了。朕恐怕,要对你食言,不能让你走……」 10。 残阳如血。 而今西凉局势早已彻底颠覆。 动盪的局势氛围,连被软禁于帐中的王扶雅也有所耳闻。 先帝骤然驾崩,太子年少即位,故由先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后垂帘摄政。原先本来等到太子冠礼后,理应由太后还政于君,谁知太后刻意刁难,联合朝中党羽屡屡藉口拒绝,其野心昭然若揭,迟迟不肯交还政权,暗中筹划拉下元顥的帝王之位,儼然已是西凉夜帝。 元顥身为傀儡,这数年间,遭受太后及朝臣打压,眾人皆以为胜劵在握,殊不知他早已与裴琅暗中掌握时局,只待时机成熟,反败为胜。 这回太后趁着元顥出宫,派兵谋反,太过心急,才入了圈套,满盘皆输。 如今,太后已倒,权势尽归帝王之手。 元顥,终于成为了名副其实的西凉之主。 被压制了这许多年,如今一朝得以扬眉吐气,想必他现在的心情很是兴奋吧?只是,也不知道北祁的局势现在如何了? 王扶雅望着头上广袤的天空,独自出神。 自那日之后,元顥坚持带她同行,她不明白他这样做有何目的,他也不准备告诉她,一连数日,都不见他的踪影。 只有秋穗在那日回来后,看着她喜出望外,直拉着她说着这几日发生了什么事。 无非就是太后一党负隅顽抗,被元顥如何如何处置,又或者是他在沙场上如何英勇多智…… 但,这些都与她无关。 橘红的夕照里,当一道人影被拉长得出现在视线里时,王扶雅抬起头来,便撞进了秋穗含着担忧的眼里。 她踌躇地道:「小姐,陛下说……让你过去一趟。」 「可说是什么事?」 秋穗摇了摇头,「陛下只说,让你过去见他。」 军营在湖水畔,帅旗迎风猎猎作响,尽是“凉”字,昭示着此处乃是西凉的营地。她往营内走来,正撞见几个士兵正埋头清理着地上的痕跡。 空气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令人有些作噁,王扶雅看着地上未乾的血跡,不禁想起了秋穗跟她说过,这阵子朝中太后一党残馀的大臣们,本就对他对付太后一事心存不满,如今又不知从何处听闻元顥将瑯琊王氏女禁在军营的消息,各个前来进諫,隐隐有逼迫之虞……莫非,那些血跡是……?! 王扶雅如此聪慧,自然明白过来,脸色发白。 而那个可怕的人,西凉的皇帝陛下,就高坐在不远处的高台之上。 在凛凛的寒风里,高台下,是一排领兵的将领,皆着鎧衣装甲,或年轻、或年迈,排列有序地站在一起,仰头望着高台之上的君王。 王扶雅站在远处,身上的披风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如瀑墨发在空中飞扬,她苍白着脸,看到高台上的元顥手握长剑,缓缓拔鞘,将长剑高举在前。 这军营、这整个西凉,都莫不归顺在他麾下。 这一刻起,他元顥,才是这西凉真正的主人。 王扶雅知道,他这是在宣告他的主权。 台下,眾将士齐声欢呼,山呼响应,震得脚下土地彷彿都在颤动。 又是这种感觉,令人为之震撼,而又彷彿无端勾起心底的一丝振奋。 难以控制的情感,王扶雅微微抿唇。 她在人群中,很快便看见他的目光,元顥将长剑扔给身后人,跃下高台,走到自己面前。 他的衣袍上还带着点点腥红,瞳孔里的目光映着她和他,微微瞇起眼睛,「你来了。」 只有三个字,却让她莫名悸动。 她看着他,有风吹起她的发,王扶雅状似随意地伸手一撩,缓缓开口:「你杀人了?」 风颳走了她的话。 只有他们两人听得见。除了他,没人听得清。 他看了她一会儿,身旁有人递来白巾,刚用温水浸过,用来擦拭血跡。元顥抬起手来,没有接过,摸了摸她的脸颊。 「他们说,你不能留在朕身边,除非他们死。」他声音微顿,「所以,朕就杀了他们。」 王扶雅如鯁在喉,突然觉得很噁心,眼前的一切是如此荒谬,然而对上了眼前男子平静而深邃的眼睛,却又令人觉得不寒而慄。 她侧头避开他的手,沉声问:「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是我,这五个字,道尽了她对他所做一切的疑惑。 她出身高贵的瑯琊王氏,被作为巩固家族的棋子送往北祁为妃,对他而言,现下的她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甚至留着她还是一种麻烦,但他却孤注一掷,执意留下她,到底是为了什么? 彷彿是知道她的疑惑,年轻的帝王低低地笑,深邃的眼里倒映出她的影子,隐隐约约的一道:「因为……朕想让你留在朕的身边,但他们不愿意,说你是北祁刻意派来的探子,心怀不轨,还让朕杀了你。」他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进她的眼底,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吗?」 迎着他的目光,王扶雅突然一个字也说不上来。 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王扶雅侧开头,转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 耳畔,是身前之人的轻轻一笑,道:「王扶雅,你总是这么冷静,冷静得让人欣赏又忌恨……所以,朕打算,送你一份礼物。」 王扶雅没有回头。 元顥也不在意她的冷淡,高声宣示:「传朕旨意,尔等为证,自今日起,她--就是朕的夫人,将与朕一同归城!」 王扶雅乍听一愣,旋即大惊,抬起头来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疯了?!」 她已嫁作人妇,还是北祁皇帝的嬪妃,昭告天下正式册封的贵嬪,她如何能再、再…… 「就当是朕疯了吧。」他低低一笑,同样模仿她用着只有他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在她耳畔道:「朕是帝王,没有什么得不到的。只这么一次,朕……不想放开……」 话说的语焉不详,前言不搭后语,可王扶雅却怔了一下。 回首看他,眼中彷彿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又彷彿是她心魔丛生,错看了。 11。 不过半个时辰,关于年轻天子的后宫多了一个新妃子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军营。 君王好不容易平定太后之乱,重新掌政,还未回宫就已纳了夫人,本就令人瞠目,何况还是当着眾将士的面前,拉着她的手,成了这件婚事…… 旁人不知道,但眾将士们都亲眼见证,他们仰望跟随的帝王,牵着的那个女子,是个什么样的身份。 消息仍未传回城中,除了几位知晓王扶雅的太后馀孽,早已被军法处置,军中将士具是与元顥作战多年的同袍,自然不会多说半字,因此,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新夫人就是出身南辰瑯琊王氏,已经成为北祁嬪妃的王扶雅。 是夜。 王扶雅踏着月光缓缓寻来,见到的便是独自一人坐在沙丘上的元顥。溶溶月色将他的身影拉成孤单的一道,他身上的玄色衣袍仿若与夜色融为一体,透着股孤单苍凉的气息。 他抬手拿着一个酒囊,仰头饮下,望着天边的一弯银月出神,连她在身后也没有察觉。 王扶雅站在原地看着他,白天里那样英姿耀眼的人,夜里,却也有这样孤凉的时候。她低垂眼帘,纤纤手指下意识地抚摸着抱在臂上的大氅。 她沉默片刻,才缓缓地走到他的身后,将手上的大氅搁在他的身边。 「夜凉,秋穗说你出来穿得不多,怕你着凉。」 元顥没有回头,没拆穿她低劣的谎言,只是淡淡道:「你怎么知道朕在这里?」 「裴琅和我说的。他说,你在这里。」 夜月下,元顥没有回答,他默默地望着天边那一弯银月,像是一抹凄凉的泪,无端勾起人们心底脆弱的苍凉。 「南辰的月亮,好看吗?」身旁,一道声音意外地响起。 王扶雅微愣,内心的疑惑转过的片刻,往昔的回忆已经如潮水般袭捲而来,将她捲入记忆的漩涡里,过往温情,点点滴滴,再难将息。 她在他的身旁坐下,同样仰望着一样的星空,轻轻开口:「很美。南辰的月亮,比这里的好看。」 「哦?」 「小的时候,每到中秋,圆月高悬,家中几个孩子就会围在院子里,等着娘亲将亲手做的月饼分给我们,然后,几个弟弟们就会故意去抢妹妹的那份,追着满院子跑……」她低低地说起,有遥远而熟悉的记忆浮现眼前,勾起她隐藏极深的愁思。 其实,不只是这样年少无知的打打闹闹,她还记得,一年夜里,她和玄之偷跑出府,只因她听闻城中酒楼来了个说书先生,说的书极为精彩丰富,在城中蔚为风潮,她一时好奇,拉着玄之买了个最好的位置,直到二更才回府,不想却被早得了消息的父亲发现,气得指着他们大骂。 而彼时十岁的玄之却挡在了她的身前,告诉父亲是他贪玩拉着她出府,一肩担下罪责,替她免责,她于心不忍,想要分说,却被他挡了下来,她低头看着他,只见到他坚定的眼神;后来,她便听闻玄之被禁足府中的消息。 瑯琊王氏清高避世,然而鲜少有人知道,其实他们族人一向护短。 元顥在短暂的沉默中侧过头,正好瞧见了王扶雅抿唇一笑,蝉翼般的眼睫低垂,掩去眸中复杂的思绪,轻柔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无端透着一股脆弱的错觉。 那是一样的悲伤,在他们之间辗转来回。 那种伤感,她有,他也有。 「朕的母妃,也曾经有过这样可亲的时候。」他冷不防开口,幽幽地诉道:「朕的母妃,在朕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她本是出身南辰的姑娘,平常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哼哼曲、唱唱歌,在父皇一次微服出巡时被带到宫里来,成为一个普通的妃子。」 他记得,印象里,父皇的印象是那样单薄且陌生,他有很多的嬪妃姬妾,膝下子嗣却不多,因此他临时起念看上的母妃低微的位分就不得不往上提了提。 虽说不上母凭子贵,然这样的举动却实实触动了太后多年无子的疑心。 因此,太后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多年以来太后让他行,他便行,让他停,他便停,只因他知道,自己的命尽掌握在她手中,便半点不由得自己。 直到,裴琅的出现,他告诉他,他是他姨母之子,为的就是替母家报仇…… 于是,十年卧薪尝胆,他们都准备了那么久,忍辱负重,如今,一朝得以平反冤屈,该是无上喜悦。 但是、但是……「可,朕的母妃……早已不在了,我答应过她,长大了要保护她,但我却做不到了,再也不能了……」 元顥咬了咬牙,眼角微红,冷冷清清地笑着,眉间却有着显而易见的浓郁悲伤,仰头举起酒囊,一饮而尽。 他的母妃,早在数年前,先皇病重的那段日子里,在一天夜里,被一碗毒酒,送上西天。 他唯一的母妃,就那样死了。死的无声无息,不明不白。 太医只对外草率地昭告了暴毙的消息,短短两个字,就轻易掩过了其中的噁心与丑陋。 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王扶雅静静地看着他,压抑而浓重的悔恨与悲伤自他身上不断堆叠,像是一路走来,踽踽独行的旅人,走过半生风雨,其中负累多少、失去多少,旁人都不会知道。 她低垂眼帘,轻轻地道:「她会知道的。若她泉下有知,定会明白你的心意。」 闻言,元顥忽然转个头来,看着身旁的女子,目光宛如石子击碎水面时那激涌而下的水花,清澈而凌冽。 而她,只是坐在他的身旁,双手抱膝,目光仰望着头顶上的浩瀚星海,似有惆悵,月光在她白皙的侧脸上勾勒出一抹柔和的轮廓,恍惚间让他想起了儿时记忆里印象模糊的母妃。 他的目光闪烁不定,像是在想些什么,脑海中有许多画面一闪而过,最终却浮现出眼前女子的容貌,那样清晰。 他一愣,随即释然一笑,「你说的对。」 他伸手掏出一把匕首,刀柄上还有几丝浅浅的纹路,像是有些年岁了,他低头打量着匕首,缓缓拔鞘,「这么多年,母亲身上的刀,我终于拔出来了……」 王扶雅看见他握着匕首的手一紧,眼神微凛的瞬间,心念已决,只见寒光一闪,匕首便被狠狠丢了出去,落在不远处的湖水里,噗通一声,很快便不见了。 她诧异地转头,看见他深幽黑浓的眼睛。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些话。」元顥注视着她,眼瞳深处,有什么东西闪烁着,「你是第一个对我说这些的人,为什么?」 为什么……吗? 她轻叹一声,「也许,是因为……我也曾经歷过吧。」 那种孤单的、寂寞的岁月,只有一个人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的脆弱,也许,她也是一样的。 她没有言语,侧过头去,漆黑夜空上,点点繁星闪烁微光,一点一点闪着细碎的光芒,点缀了墨色夜幕。 「你瞧,今天晚上星星多漂亮,可是我觉得西凉的星空离我好远。那么远、那么远,远到触不可及,不像南辰的江河,星空低垂……」她神情恍惚,缓缓伸手,朝着眼前的夜空,想要抓住什么,「好像一伸手可以抓住星星。」 她轻笑着,伸手想抓,却发现什么也抓不住,掌心里空空一片,什么也没留下。 元顥看着她,目光专注,却又看不出什么情绪。彷彿她只是幅画,而他正巧在研究这画上的人是如何一笔一笔画出来的。 一如此刻他看着她,明明近在咫尺,却又恍同不识。 他突然发现,眼前的女子,其实远不如外表所看上去的坚强。 他看着她,眼睛里一瞬间闪过了很多复杂的思绪,最终却只凝为眼底的一抹柔光。 月夜下,沙丘上,两道人影忽然靠在了一起,融为一抹长长的影子,被拉得悠长。 王扶雅骤然被他抱在怀中,吓了一跳,脑袋顿时空白一片,什么也反应不过来。 耳畔,是他低沉微哑的嗓音,低低地响起:「搁了那么久,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是你在这里啊。」 王扶雅咬着下唇,喏喏道:「做、做什么?」 耳边一声轻笑。 「你说呢?」三个字,压着舌尖说出来,声音低低,宛如诱惑,唤道:「晨晨。」 王扶雅一惊,诧异抬头,推开了他。 「你……怎么?」他怎么知道?为什么? 他不可能会知道,也鲜少有人知道……晨晨,是她的小名。 元顥只是笑,「那一日,你梦中亲口说的。只是,晨晨,你错了,纵然坠日,可光芒永远不会消灭。」 王扶雅愣住,他听见了。 晨,日悬于辰,是为破晓之时,日光洒落天地。 父亲说,她是与帝并肩,最为尊贵的女子,给王氏带来希望的日光。 可是,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那一晚,太阳没有坠落,可王扶雅分明知道,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一点、一点的下沉,沉到心底。 12。 经过了那一晚,也许是大权得手后,政务繁杂,又或许是有心避开,两人已经多日不曾见面。 新皇即位,那战事之中新得的夫人,回宫后却是一面也不曾得见,渐渐地有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连素来跳脱,不管旁事的公主安阳,都略有耳闻。 连日冬雪犹残,最是严寒。 天外阴霾尚未散去,然殿中却已迎来一不速之客。 安阳公主掀帘进来,略显稚嫩的脸上,一双清澈的黑眸透着几分好奇,目光转动间,已是不动声色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你就是哥哥最近带回来的新夫人?」 少女语速极快,吐字如珠,大约十三四岁年纪,身形尚未长开,却有一股子天真烂漫的神态,显得好生娇憨。 王扶雅还未及回她,少女却已先一步开口,笑吟吟道:「琅哥哥说的果真不错,嫂嫂比我想像中更为好看。」 「琅哥哥?」王扶雅挑眉。 果不其然,清俊少年自安阳身后步了进来,到底没跨过那道帘幕,嗓音略带几分无奈,「公主吵着要来见夫人,臣也拦不住。」 「谁拦得住我?」安阳哼了哼,转头上前拉过王扶雅的手臂,撒娇:「嫂嫂,我闷得无聊,又没人陪我说话,你就陪我去外边走走吧?」 王扶雅愣了一下,不解她怎么如此好兴致,况且自己到底身份特殊,想来不宜四处走动。 念及安阳方才那句“嫂嫂”,心下更是尷尬。 公主相邀,却是不好拒绝,王扶雅沉吟半晌,才委婉道:「连日落雪,路上儘是积水,明日如何?」 她委婉拒绝,谁知安阳却不依不挠,王扶雅无奈,只好随她。 一路走来,安阳搀着她的手,不停地指着宫中四处说解趣事,她天真烂漫,心思单纯,一併只将她视作姐姐一般,犹如南辰家中的幼妹,王扶雅到底卸下戒备,不时也同她回应几句,一来一往,倒是熟稔不少。 浑然不觉,眼前不远处池畔亭中的一道人影,正望着她,眉目深深。 「安阳。」熟悉的嗓音响起,元顥身披银灰大氅,望向来人,漆黑的眸中微微渗着柔和之色。 「哥哥!」安阳闻声,见到亭中的兄长,掩不住眸间喜色,很快放了王扶雅的手,扑身到他身前,「你怎么来了?」 元顥低头看她,淡声道:「我不来,阿琅又向来纵着你,怎知你又如何折腾?」 儘管声调淡淡,可王扶雅却硬是从中听出几分纵容之意。 只见安阳轻撅嘴,看了她一眼,道:「我见嫂嫂闷着无聊,便一起出来逛逛,否则整日里都关在这宫里都快发霉啦。」 闻言,元顥挑了挑眉,抬眼看向亭外的王扶雅。 王扶雅回眸望去,便见到一旁安阳不断朝她使眼色,心里正好笑,却听见元顥微沉的嗓音已是先一步开口:「也走了不少路了,去亭中坐坐也好。」 闻言,似乎察觉到什么,王扶雅神色一僵,抬眼再去看他,可元顥早已别过头去,错开与她对视的目光。 安阳却是精神满满,丝毫未觉两人之间的诡异,不满地抱怨:「我还没尽兴呢。这才走了一会儿你们就累了?」 身后,裴琅见状伸手捏了下她的脸,爽朗一笑说:「臣也觉得不尽兴,不如公主与臣去看看昨日新生的小马驹?」 安阳向来喜骑射,一听要去看看新生的马驹,眼睛一亮,忙点头要去,不忘回头看向元顥说:「哥哥和嫂嫂也去吗?」 「不了。」元顥似有深意的目光瞥了眼一旁的王扶雅,淡淡道:「我与夫人在此处等你们。」 安阳虽看着天真,可到底也听出自家哥哥话中的情绪,自然听出几分有意的疏离,她缩了缩脑袋,不再坚持,拽着裴琅的手走了。 安阳一走,四周顿时又恢復寂静,王扶雅不先开口,元顥亦不说话,只是立于亭中,逕自凝视着亭中石桌上,关着雀鸟的笼子。 两人具是无话,彷彿是暗中较劲似的赌着气,亭中寂静无声,徒馀笼中雀鸟清脆的鸟鸣啁啁。 王扶雅到底没忍住,先行开口:「这是……金丝雀?」 元顥闻言,“嗯”了一声,伸手随意逗弄笼中的金丝雀,不经意道:「今早下属寻来的,说是金贵得很,倒是看着不错,安阳性子跳脱,不耐豢养这些,朕想着你倒挺适合。」 说着,他侧头朝她瞥了一眼,王扶雅像是没察觉到他话中的嘲讽,目光微动,抿了抿唇,却没有接过话来。 身后许久没有等来声响,元顥眸光闪烁,转过头来,沉声道:「怎么?你不喜欢?」 王扶雅没有回他,只是垂眸望着被囚于笼中的雀鸟,沉静的目光转过一丝悲悯,「禽鸟生性自由,该翱翔天际,可如今却是这样的金贵,使之困于笼中,囚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任人赏玩,岂不悲哀?」 她语气悲悯,长长叹息,虽是望着笼中雀鸟,然眸中哀思如此分明。 那是一样的悲伤在蔓延。 彷彿她亦是那隻被困于宫墙之中,不得展翅的笼中雀。 元顥目光闪烁,似是不忍再看,索性别过头去,道:「雀鸟困于笼中,任人赏玩,如此拘泥倒是朕显得狭隘了。」 突如其来的怒意,显得突兀而莫名。 似乎莫名他一瞬间阴阳怪气的语调,王扶雅抬眼看他,正欲开口,不防天边响起了一阵悠长的鸟鸣声,划破天际,打破了眼下亭中无声的尷尬。 王扶雅抬头寻声望去,但见天边,一行大雁展翅飞过,引吭高鸣,掠过重重宫闈,兀自剪下一片残影倒映瞳中,荡起丝丝涟漪。 她突然便想起了儿时,与玄之在书房里,听着教书的夫子唸过的一首诗。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唸群。」 这一句诗,脑袋想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元顥闻言,偏头看着赏雁的她,从那双眼里看到了天、云、还有天边的行雁,漆黑深邃的掩瞳里明明灭灭,万千思绪流转其中,最后却只凝成了简短的几个字:「你想家了?」 你想家了。 不过短短四个字,却已述尽心底的暗愁。 王扶雅抿了抿唇,敛去眸中一瞬间转过的愁绪,轻描淡写地道:「我只是……很羡慕牠们。」 「羡慕?」 「羡慕牠们不必被世网束缚,能够自由自在,翱翔于天,看尽这万里江河,无数景色。」 不被束缚,自由自在…… 元顥薄唇微抿,亦仰头望向天边飞掠而过的行雁,心里来回吟咏着她说的这番话,难得的沉默不语。 「长了翅膀会飞……」像是想到什么,元顥轻声一笑,忽地侧头看向身旁的王扶雅,「你想飞去哪里?」 「嗯?」不防他会突然问起自己,王扶雅似有了一瞬间的怔忡,随即才缓缓开口道:「我想……看看这皇城外的天地。」 「哦?」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自幼被父亲教导,要成为一个知书达礼,懂得进退的大家闺秀,读的除了经典史籍,便是女德之书,去过最远的地方不过是城郊寺院,从未有过机会能去看看外边那些文人墨客口中广袤的天地。」她缓缓回忆起那些从前年少时一成不变的岁月,明明只是年前的事情,可却犹如已经过了一辈子那样漫长,来来回回都是一样的事,显得乏善可陈,却又……可悲。 他沉默地望着她,看着她眼中浓烈的嚮往,随着记忆淡去,彷彿一盏亟欲点起的烛火,乍然点亮,却又转瞬被掐灭火苗,仅馀下绝望刺鼻的烟硝味。 堵得令人发慌。 「那你呢?你想去哪里?」 「我?」像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元顥愣了半晌,迎着她好奇的目光,有剎那的光芒湮没在深邃的眼里,一时不能言语。 有风拂过耳畔,勾起一丝墨发于空中荡漾,遮掩半副容顏,犹如美人隔云端,似近还远,可望而不可及。 她从来看不清他。 纵于此时,他亦永远显得这般若即若离,彷彿有意持着冰冷的鸿沟,谁也不愿靠近。 王扶雅意识到了自己与他,本就立场相悖,不可能再近一步,眉心一动,正欲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悵里脱身,却不防他已是站起身来,对她一笑。 「晨晨。」他再一次这般唤她,「你见过西凉的冬夜没有?」 13。 风声里,他策马带她往城外走,离开繁华喧闹的九重宫闕,眼前是广袤无垠的草原。 他于身后半拥着她,于马儿肆意奔驰时,王扶雅只觉腰身一紧,被他抱着翻身滚下马,她尚未来得及惊呼,他已是驾轻就熟,以身体护住她,滚向草最厚之处。 两人躺到草地上,夜空低垂,冬日的夜听不见嘈杂的虫鸣,耳畔只馀彼此的喘息声,此起彼落的交错在一起,她的心跳比任何时候都要快。 养于深闺的世家闺秀,何时与外男有过如此亲密无间的接触? 「怎么?吓着了?」身旁,元顥侧头看她,坐起身来。 「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元顥自然看出她故作镇定的偽装,却不言破,轻嗤一声,仰头望着眼前一览无遗的夜空。 「好险,来得不算太晚。」 四周渺无人烟,银装素裹,空中飞舞着稀稀拉拉的雪花,白茫茫的一片,彷彿没有尽头。 身旁的元顥忽然回头看她,那样犹带几分青涩的一张脸,平日里看的坚韧沉稳,忽地笑容一起,就异常温和。 她看得一愣,他却先一步扶她起身,王扶雅脸上一僵,正要挣扎,在他身后却有一下、一下细微的铃声响起,随着朔风愈烈,交织错杂成阵阵清脆的乐曲。 王扶雅寻声抬头,但见身后一棵老树上,用丝线缠着无数个小巧的铜铃,被风一吹,便摇晃着发出清脆的铃响。 「这是……」 「嘘。」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看。」 她怔怔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有片片鹅毛般的雪花落下来,于风中飞舞,伴随着树梢上系着的铃鐺纠缠成一块,几欲迷人双眼。 乱花渐欲迷人眼,无数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铃声飘扬,王扶雅被眼前的一幕所迷,一时间,竟是久久回不过神。 「看见风了吗?」他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道:「西凉的风俗,系铃于树,缠绕成网,既能止恶,若有风吹过,铃声响彻云霄,于此地许愿,心愿即可上达天听。」 「留住罪恶,实现心愿?」 元顥摇了摇头,「不是罪恶,是恶梦。」 恶梦…… 留住恶梦,还能将心愿上达天听,世间岂有如此便宜的买卖? 传说都美好,可背后真相如何,谁又能说的清。 至少,她是不信的。 王扶雅伸手拈起一个铃鐺,轻轻一摇,便发出清脆的声响。 「你要试试吗?」 她眨了眨眼,终是没来由地点了头。 满天飘飞的雪花中,是他抱着自己,将手中的风铃系上了最高的枝头。 他说,系在最高的枝头上,离得最近,上天就能第一个听见她的心愿。 她其实并不信这些,她不信神佛,可有那么一刻,她是真的期盼,能有得偿所愿的那一天。 有寒冷的朔风拂过耳畔,带起颯颯的声响,而他低沉的嗓音便混在了阵阵风声之中,显得模糊而真切。 「风可以去到任何地方,站在风里,就能感受到短暂的自由,虽不能游歷百川,亲自踏遍这九州四海,风却能替你装上翅膀,让你能见一见,目之所及的所有景色。」 她的心尖颤了一下,睫毛微颤,忍不住开口:「你……」 「大雁就该乘风而去,展翅高飞。」他低笑出声,与她并肩,侧首看她,「这可是你说的。」 灰暗的天空下,雪色的背景中,身披银灰皮草的元顥迎风而立,像个遥远又真实的梦。 那样近,近得触手可及;那样远,远得咫尺天涯。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像是什么也不明白。 可就算明白了,她也只是装作不知,也只能不知。 她伸手随意撩起被风吹散的头发,想起了什么,莞尔一笑,「不生羽翼,凭风而起,也能无限自由。陛下这番话,倒让我想起了,从前听来的一句话:“可得解脱处,唯神佛前,与山水间”。」 她其实很难得有这样的时候,能不去计较得失,算计利弊,而只是单纯的站在天地间,因眼前所见,而释然一笑。 哪怕,他们其实本该为敌。 「你们南辰人讲话就喜欢弯弯绕。」 元顥轻笑一声,漆黑的瞳孔里倒映着漫天飞雪,略显青涩的面上,是少年早慧带来的印记,沉着与稳重顺着岁月易了容顏。 平心而论,他并不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子,可却是他沉稳而坚韧的身影,每一次都如此不着声色地烙印在脑海,久久不散。 他侧头看她,「心解脱了,不论身在何处,都能获得自由。」 随着这一句话落下,有风拂过鬓边,引起微微的颤慄。 她念着他状似随意的一番话,心神微动。 几个字在心中反覆辗转,来来回回奏起乱曲,王扶雅微微失神,无心把玩的铃鐺从指尖脱落,发出“噹”的一声脆响。 一股暖意覆上背后,王扶雅恍然回头,却是身后的元顥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她身上。 她垂眸望去,他覆在肩上的手尚不及收回,修长带着薄茧的手微顿,似乎也没有意料到她会突然转身。 一丝诡祕的曖昧之色充斥在两人之间,谁也没先开口。 他见她不动,眼瞳深沉,忽然猛地用力将她一把拉了上前,手臂紧紧圈住她的腰,有些疼。 王扶雅皱眉,随着他这么一拉,两人之间隔得那样近,她几乎可以看见在他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想,她应该是要推开他,可身体偏偏不听使唤。 元顥缓缓伸出手,这一次,却不再只是握着她的手,而是轻轻拈住她的下頜,令她抬起头来,与自己目光交错。 风飘玉屑,雪洒琼花。 他伸手轻轻拨去落在如云墨发上的雪花,带着薄茧的手从她的发摸到了她的脸。 王扶雅没有动。 他的动作很轻,又那样慢,摸着她时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彷彿生怕重一点,她就碎了、化了、没了。 他开口,轻声唤她:「晨晨……」 「……嗯。」 眼瞳中彼此的倒影摇曳着,模糊成了涟漪。 被他拥抱是猝不及防的。 明明亲近,却又沉重;明明不可捉摸,却又真实触及。 陌生的温度包围在周身,他的胸膛并不舒坦,甚至硌得有些疼,可是却很温暖,那种暖意自肌肤一直蔓延到了心口,莫名地令人想贪恋这份温度。 四周一片寂静,纷飞的雪花笼起轻纱似的梦,将他们缠绕其中,一时如坠梦中,分不清真实抑或虚幻。 她深知这是一场梦,一场美好而错误的幻梦。 她应该是要推开他,如以往冷静自持地自幻梦中脱身。 可她却贪心地想沉浸在眼下短暂的自由里。 停止在此刻的岁月静好。 而她却忘记了,梦儘管再美,随时都会醒。 那么,这究竟是美梦的开端,还是恶梦的终结? 耳边传来朦胧的低语,模糊不清,可她却分明听见了,他说:「晨晨,幸好……你没走远……」 雪夜里,长睫微颤,她的唇微抿了抿,垂眸,终是放弃了想要做的事。 往后,当她回想起这一场雪夜,她才意识到,这竟是他们此生最靠近彼此的时候。 无关算计,无关得失,这一夜,此时此刻,唯有他们两个孤单的人,能够彼此依靠。 她曾经与他这般近。 也仅仅只是曾经。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永远也回不去了。 14。 时光如水。 在西凉的日子平静安稳,比起从前需时时提防,算计人心,如履薄冰的生活,在此处显然过于安寧。 起初,对着秋穗,王扶雅终究是含着几分戒备和疏离的,然而时日一久,陌生熬成了习惯,就连面对宫人一口一句“雅夫人”,她亦能面色如常。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 它能将所有伤痕一一修復,亦能将不愿记起的回忆慢慢冲淡。 但它也是毒药。 最可怕的是,在岁月无声的潜移默化下,将那些本不该属于你的,悄悄地熬成了一种习惯。 习惯了安稳,习惯了温情,习惯了……有他在的时候。 手中的笔一顿,一滴墨色突兀地落在纸上,晕染了纸上风华。 王扶雅怔怔地看着纸上那抹突兀的墨跡,转头看向一旁的秋穗,声音是她自己也未察觉的颤抖,「你说什么?」 「前日北祁突然发兵,待陛下察觉时,敌兵已经攻陷边境数座城池……夫人,我们怎么办?」 秋穗焦急地说着,声音忍不住带了哭腔。 有什么,悄然在心底碎裂开。 手中的笔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在想什么?」 身侧,是他不知何时走了进来,遣退了秋穗,伸手拾起了她落下的笔。 目光随意地往案上的画卷上看去,原只是不经意一瞥,却不防在触见画上的景物后,目光闪烁,一瞬间幽深难明。 雪落夜天,行雁齐飞。 这场景,他再熟悉不过-- 「那一晚的景色,你还记得。」 他这般说着,语调平淡,她却从中听出另一番意思。 「你既善于丹青,不如让朕也佔个名头,题句诗词如何?」 「陛下想写什么?」 他敛眸似乎想了想,走到她身后,持笔握住了她的手,左手撑在桌子边沿,将她环在了胸前。 太近了。 王扶雅一动也不敢动,见他握着自己的手,持笔沾了几分墨色,不经意问道:「上次你唸的那句就挺好,叫什么来着?」 她抿唇,轻声答道:「……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 他轻“嗯”了声,握着她的手,在画卷的留白处一笔一画,写下两行飘逸的字跡。 飘逸不羈,行云流水,映着天边大雁,彷彿就欲飞出绘卷,遨游天地。 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些许盼望。 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酥麻温热,将所有的偽装都化了去,低声道:「若日后朕不在,怕只有你能假冒朕的字,调遣兵士了。」 王扶雅紧攥着笔,紧盯着纸上的字,寒冬岁末,她被握着的那隻手却隐隐冒汗,而他的手心却始终冰凉。 她有些心不在焉,「陛下怀疑我?」 他定定地看着她许久,似乎是想看进她的眼底,试探她话中真假。 漆黑如点墨的眸中深不见底,翻涌着惊涛骇浪,旁人却看不清。 半晌,他才扯唇笑道:「你多心了。」 她心底发凉,没有说话,由他引着又写了几个字。 忽然,他停了笔,伸手在画上的一行大雁上微微一指,「你瞧,这大雁绘于此处,所见所闻不过这一方天地,若有一日,天下一统,再无战事,牠飞过的千山万水,再不设限,那才是真正的自由。」 天下一统…… 她抬头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道:「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 将她掳来西凉,置于此处,不是为了一时兴起,更不是为了那些他所表现出的深情。 而是为了藉口--一个发兵的理由。 试问,一个早已有不臣之心的南辰世家之女,被家族事先送到北祁为妃,试图依靠北祁以待南辰覆灭,成为另一个国戚之家,如今没有了这颗暗棋,打破了三方势力默认的平衡,掀起混乱,谁有比之更好的人选? 说到底,她仍旧是一颗棋子。 随时可能被放弃…… 她抿了抿唇,不知是细思极恐后的悲愤,还是知道自己受骗后的凄凉,她终是忍不住自他掌中抽出被握住的手,侧首看他,心生悲凉。 「那么,对你来说,我到底是你的边角,还是长龙呢?」 是被你为了顾全大局,随时可捨弃的棋子;抑或是仍有着一点位置,试图想留下的人? 元顥垂眸,那双眼睛在她的注视下,退散了所有堆叠起来的沉稳之后,露出了一丝丝隐藏极深的思绪,似无奈、似悲伤,竟是无端勾起心底的一丝酸涩。 「上次,你曾说过,希望能走出皇城,看看这广袤的天地。其实,我也一样。」 他没用象徵帝王的“朕”,而是用了“我”。 他叹息一声,放下手中的笔桿,修长的手指轻轻略过画上草原、飞雪、天空,最后停在了天边绘着的一行展翅的大雁上。 「自出生时,我就被困在了这深深的宫墙里,一开始是随着母妃活得小心谨慎,默默无闻,后来母妃薨逝,我与阿琅发誓要让仇人血债血偿,而今回首,竟都是些筹谋算计,出生入死的记忆。」 「所以,你就想要復仇?可是我们并未参与……」 不等她说完,元顥便打断了她的辩解,「所以,朕要让这天下再无战事。唯有天下一统,才能真正不受侷限,重获新生。」 王扶雅目光闪烁,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他,就在她复杂明灭的目光中,握着她的手,一双眼像是望进了心底,不留任何馀地。 「这天地,早晚会是西凉的天地。届时,四海咸服,天下皆臣,再无祸乱--朕就带着你,共看这大好河山,乾坤日月,好么?」 耳边的温热,他的话,融成了一片水光。 他为她描绘的梦境如此美丽,却是让人心痛难耐。 彷彿易碎的幻象,一不留神,就会消散。 王扶雅低头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有这么一瞬间,她心生动摇,几乎就想拋弃一切,投入他画出的梦境里。 儘管知道是梦,儘管知道梦随时会醒。 角落里的灯芯“噗嗤”一声,火苗抖了一抖。 王扶雅眼神飘忽着,看向灯烛。 烛火不知何时已经快要燃尽,热烈明亮的光芒明灭,是灿烂的幻梦,亦恍若绚丽的花火,难以再得。 她低头不说话,心中一时是如今的莫测局面,犹豫着低声道:「你就没有想过,倘若他们彻底弃了棋,北祁与南辰联手,你又有多少把握守住这个位置?」 「若是真有那么一日,两国联手,只有三成机会。」他顿了一顿,看了她一眼,神色柔和下来,「但朕不愿你们任何一人有事,所以……朕没有退路。」 她听得心里一颤,眼里划过一抹复杂的思绪,咬着唇没做声。 可他偏偏不放过她,静看着她,笑了声又道了一句:「至亲性命,天下不换。」 他要得这天下归心,也要身边至亲安然无恙。 就算撇了这江山,也不换至亲性命。 自从战事一起,元顥便离了王都,一走便是大半个月。 独留她一人,与秋穗待在宫中,静待消息。 那一夜,留下的那句未得答案的问题,终究没来得及回覆。 他甚至没给她任何机会,让她说出想说的话。 怕她孤单,安阳偶尔会来寻她说话,挑些趣事说与她听,秋穗亦时时和她说起近来的战况。 可这些,都不是她想听的。 随着胜利的战报越来越多,她的心就越来越不安。 这一日,殿内终是迎来了一不速之客。 「雅夫人。」男人停步,站在门前,笑得隐忍。 王扶雅看见是他,微微瞇眼,眸中丝毫没有一丝意外的惊愕之色,只是开口唤道:「裴军师。」 眼前之人,正是本该随元顥出征的军师裴琅,可他眼下却如此不加掩饰,贸然现身此处,可见军情有变。 「或许,我该叫你裴司丞。」 闻言,裴琅隐隐带笑,向来清俊儒雅的面容上浮现一抹幽深的笑意,轻易道出他的心思。 他眸中深藏的野心昭然若揭。 她知道,这把韜光隐晦的剑,终是隐藏不住了。 而这剑鞘一出,必得见血。 她有预感,也许、或许、应该……这天下,终归是不平了。 裴琅如今已是北祁的悬镜司司丞,统摄西境边防的军事策防,暗通情报,便是他潜伏西凉,将西凉的一举一动汇报给了北祁。 他早已背叛元顥。 「夫人果真心如明镜。只是你如此聪慧,应当知晓,如今情势危急,该怎么做才是正确的。」 「什么意思?」 「如今南辰积弱不振,西凉试图吞併南辰,攻打北祁,待元顥一旦攻入寒谷关,领兵攻打南辰,作为南辰百年世家,却意图攀缘北祁的王氏,又该如何自处?」 一股寒意自心里蔓延,她却只是轻扬嘴角,淡声道:「若真有那一日,也是南辰国运尽失,命运使然,是生是死,便不劳你费心了。」 「你还心存侥倖,犹未死心。」他笑看她,唇角笑意分明未及眼底,「他已离开半月,你怎知他不是刻意隐瞒,带兵先行。」 她眸色微动,却到底不肯显出半分急色。 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裴琅侧首望向一旁的窗外,缓缓道:「算着时日,也许他如今已到了寒谷关。」 寒谷关…… 王扶雅垂眸,努力压下心底的不安,想起了那些远在江水之南的家人,生死未卜,若真如裴琅所说,那他们…… 袖中双手紧紧攥成拳,念及那些从小养育她的族人,她唯一割捨不下的至亲,到底没法去赌。 她咬了咬牙,终是没忍住,开口问他:「他到底是你的弟弟,你就真的狠心?」 他微微一顿,眉眼隐在斑驳的光影中,看不甚清。 沉默半晌,他才沉声道:「有些事,终究难以两全,就注定了需有所取捨。」 世事难两全。 所以,他只是选择放弃了他而已。 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什么,可想起自己做的选择,又有什么立场去评断? 他们到底是一样的。 她与他,皆做了一样的选择。 在取捨之间,选择了放弃他。 他侧头立在门边,迎着冷风,细看她眉眼,眼中含有深意,道:「你别忘了,你生于南辰。」 她别过头,闭了闭眼,「……我没忘。」 她没忘。 就是因为没有忘,不能忘,所以才辗转煎熬。 王氏贵女、南辰才女、北祁妃嬪……她有很多很多的称呼,每一个都是关于身分地位的象徵,昭示着她不凡的身分,眾人面前灿烂耀眼,可没人看见背后她曾背负着多少沉重的责任。 然总有一个人,是与眾不同。 他带给她一场短暂的梦,给予她从未有过的自由,只有他会唤她“晨晨”,知道她心中所想…… 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是王扶雅。 也仅仅只是王扶雅。 可如今,梦醒了。 一切终将回归原点,而知欢乐须臾,即墬地狱。 她伸手触向窗边悬掛的一串铃鐺,那是几日前元顥遣人送来的礼物,说是能拦住恶梦,留下希望。 她撑着腮,伸出食指轻轻一点,发出了一声细微的铃声,宛如呜咽。 一场大雪覆盖万物,沧海桑田,从此再无所谓天堂人间。 15。 花开一季,碾落尘泥。 时光匆匆,江水之北的西境终是传来了第一封的败讯,前线军士遭遇埋伏,全军覆没。 而身为统帅,御驾亲征的元顥自此毫无音讯。 闻讯时,王扶雅正于窗边玩弄着元顥送的风铃,微一失神,手下一顿,风铃“噹”的一声落在地上。 终于,还是动手了吗? 那时,她总想的是,就算是一场梦,她也永不愿清醒。 可,梦……终究是会醒的啊。 梦……还是醒了啊…… 王扶雅忽然庆幸,远在前线的他并不知晓,他所亲信的兄长、倚重的军师,早已背叛了他。 更庆幸,他没能来得及回来,落得与她这般境地。 「此女红顏祸水,乃是北祁的探子,便是她出卖陛下,洩漏军情佈防,害得我军大败,必得军法处置,以慰眾将!」 一个身形粗壮的大汉怒斥,拔刀上前便要砍向她。 她面色平静,半步不退,只是看向一旁被桎梏着动弹不得,满脸泪痕,神情着急的秋穗,嘴里兀自喊她:「夫人!陛下尚未归来,你们怎能杀夫人?」 眼看寒芒一闪,王扶雅闭眼,意料之中的痛楚没有传来,她睁开双眼,便见到一身天青色衣袍的清俊少年面容沉静,制止了那大汉的动作,看着她的目光灼灼。 「到底是陛下的夫人,又身分特殊,眼下首要的是如何调整军防,此女……便先软禁别院,待陛下归来,再行处置吧。」 软禁别院…… 她笑看他,百般嘲讽,毫不遮掩。 他到底是不敢,一面想着用她讨好北祁,一面又不想留下污名,到底是多谋善虑。 他别过头去,只堪堪留下一句:「何况,陛下至今下落不明……」 王扶雅扯了扯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她很快地被赶至别院。 别院地处偏远,常年积雪,加上正值深冬,格外寒冷。 她无声地伸手拢紧身上唯一的大氅。 身旁是秋穗望着四周荒凉的景物,一边抽泣,一边抱怨裴琅心狠,将她们赶走便罢,连物资亦是少得可怜,整个别院冷得跟冰窟一样。 王扶雅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她只是在等,等一个人来。 很快地,元顥来到了院里,一如预期中的怒意,她沉默的望着他,他却堪堪停在门前,冷冷地望着她,再不愿靠近。 「晨晨。」他静了很久,也不过才唤了声她的名字。 在他的身后,跟着几个随侍,押着面容清俊的少年。 是裴琅。 王扶雅的心莫名跳了几下,张了张口,徒有口舌,却吐不出隻言片语,脑中已是空白一片。 「他说,是你洩漏的军情。」 「是。」她承认。 「你骗了朕这么久?晨晨。」他顿了顿,挑了挑眉,冷笑:「喔不,朕是该称你一句“娘娘”,是么?北祁的王贵嬪。」 随着他这一句话,自然掀起千层浪,让身后沉寂的几个兵士更是暗起骚动。 「你要杀了我吗?」她一双眼只瞅着他,间间地笑。 她说的无关紧要,彷彿说的并不是自己。 这一句话,眾人顿时没了声息,连被拘于后头,始终沉默寡言的裴琅亦不禁抬头。 而眼前年少沉稳的帝王,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缓缓地走向她,轻捏起她的下巴,「杀你?朕怎么捨得。」 王扶雅抬起头,看向他幽深的眼。 「陛下。」未等他人开口,被拒着的裴琅先一步发难,道:「当年,你曾言国存,帝王存,则百姓永存,天下长安。如今,此危急存亡之际,你罔顾十万兵士,孤身折返,只为这敌国女子,可还配得这万千子民的敬重?」 寒风猎猎,他衣袂翻飞,声音渐渐沉了下来,「如今两军交战,国势危急,你不在营中,这出谋画策的本事倒是用在了北祁上,可就当得起这军师之名?」 「我便是要这西凉覆灭,又怎么了?」他眼角一红,一改往前清俊儒雅的形象,癲狂地笑道:「当年,先帝漠视你的母妃,纵容太后迫害裴氏,更于先帝驾崩后将其毒杀,你可知,随着太后此举,受害的不仅是你,还有裴氏全族!裴氏一族在南辰,就因太后迫害,位置尷尬,于南辰遭遇排挤,西凉境内更是备受打压,而你--身为西凉少帝,又何曾知道这些?」 「所以你就联手北祁,将我朝军防洩漏给了外敌,致我军大败?」 「那又如何?自我娘无辜受累,含冤而死,我便誓要颠覆西凉--这万恶之源,怀着如此罪恶,自该覆之!」 如此恶意的咒骂,眾人虽目光而异,却不敢言语。 有风刮起黄沙,一时迷了视线。 王扶雅的眼被风沙吹得难以看清,却觉得那道视线正看着自己。 许久,方才听到他低沉喑哑的嗓音响起,道:「你再冷,也不该拿旁人的血来暖自己。」 裴琅面色一僵,微微一愣。 天色越发沉了下来,四周不知何时已燃起了火把,一点点的火光,渐渐连缀成了一片。 而那抹身影在火光中未动分毫,仅是看了一眼一旁的王扶雅,目光有如实质。 他缓步上前,在他面前停下,低声道:「阿琅,是什么时候,你变成了朕也不认识的样子?」 「我没有变,是你……从未看清过罢了。」 「是么。」他低声喃喃,恍若梦囈。 裴琅目光闪烁,别过头去,叹息一声:「陛下,不管你信不信,这些年……我并非没有真心的。」 到底仍是不忍。 他也有过真心,在他与他把酒言欢的夜里,在与他并肩同行,一展抱负的道上,只是……终究不是同路人罢了。 元顥闭了闭眼,骤然起身,转过身去,再没看他眼底的愧疚与黯然,沉声道:「传旨,军师裴琅勾结敌国,出卖军情,按军法处置,惟念其多年功劳,赐其全尸--带下去吧。」 他摆了摆手,像是与过去年少轻狂的岁月告别,再无回头。 裴琅望着他的背影,眸光闪烁,没有言语,深深地朝他最后一拜。 有模糊而遥远的记忆浮现脑海,那是十三岁的少年裴琅第一次见到他时,一身粗布麻衣,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无端清雅,他朝他一拜,而他扶住他的手臂,对上他愕然的眼,咧嘴一笑。 从此少年无畏,风雨同行。 可如今,他们都不再是当年无畏无惧的少年…… 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而如今,她也要走了。 身后的兵士带走了裴琅,如今偌大的院里,仅剩下他们二人,无声对视。 「王扶雅。」他开口唤她,声音喑哑低沉,「为什么?」 为什么。 短短的三个字,承载多少重量,她不会知道。 「陛下,」因为长久不语,王扶雅的嗓音犹透着沙哑,「北祁与西凉开战,两军僵持,战火延烧,波及百姓,江水以南更是苦不堪言。我是南辰人,为南辰百姓,只能负你。」 「南辰……」他语气微顿,轻笑出声,「你还要骗我。」 王扶雅低下头,没能做声。 她要怎么告诉他,她一面说着渴望自由,一面却又不得不被远在江水以南的亲人所牵绊,告诉他,所做的这一切仅是为了保族人平安? 告诉他,亲情永远是她放不下的选择? 而你,不过是意外,是枯燥乏味的人生画卷上,一笔浓重色彩。 轻轻一笔,述尽馀生。 「你知道么,这天底下,唯有你能写出与朕一样的字跡。」 他伸手触向她的脸庞,修长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捧起她微凉的脸颊,厚重的皮草渗着寒冷的气息,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气味,令人心生恍惚。 王扶雅抬眸望进他眼底,从他眼中看见彼此的倒影。 眸里溢出的情感,浓烈深沉,恍若漩涡,只一眼,便几欲让她深陷其中。 临别一眼,纵容沉沦。 他缓缓凑近她,她下意识地垂眸,看着他俯身上前,彼此温热的呼吸纠缠,他的唇却在最后一寸的距离,停了下来。 「……晨晨。」他的耳语,和着风灌入耳中,「其实,朕……也有私心……」 王扶雅一愣,尚未自方才的幻梦中脱身,乍然闻言,自来不及细想他话中深意。 他却很快清醒,抽走了捧着他脸的手,后退一步,眉目一肃,又恢復成人前杀伐决断,年少早慧的帝王。 那双漆黑的眼,不怒生威,生生让身后将士挺直腰桿,彻骨敬畏。 「来人,传朕旨意,雅夫人于宫中行巫蛊妖术,触犯宫规,即日禁于冷宫,无詔不得出。」他侧头看她一眼,无悲无怒,这最后一句是对她说的:「朕与你……再不相见。」 王扶雅似是猜到什么,心头一顿,猛地抬起头来,不可置信:「陛下?你明明知道……」 他像是早知道她会有这般反应,仅是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让将士们拦下她,头也不回。 「陛下?陛下……你明明知道我不是……我没有做这些!……陛下!你不能这样--」 王扶雅被将士们拦下,眼看着那道人影越走越远,就欲消失在门外,偏偏挣脱不得,她心下一急,下意识地脱口喊出了他的名字:「元顥!你回来!你别走……」 眼前的人影终是消失在视线尽头。 她缓缓跌落在地,触目是院里满地的鹅卵石,硌得掌心发痛。 她终是害了他,可他仍试图保全她的身后名。 她怔怔地微红的掌心,忽然便忆起了这半年来,在西凉的点点滴滴,与他相识不久,如今细想来,却都是她这半生为数不多的平静安稳。 短短半载,他曾在战乱下以身挡箭,护她安好;曾在沙丘上与她熬夜述说心事;曾在雪夜里带她看见这天地风光……每一个记忆的画面里,都有他。 她恍然发现,他的身影,竟已在不知不觉中尽刻入心。 最后的那一眼,伴着他的话,融成一片水光。 有什么落在地面上,沉在心湖,荡起丝丝涟漪,再难将息。 16。 夜凉如水。 起身走出营帐,已是夜深。 不知何时起了雾,浓得散不开。 他很忙,自他懂事后似乎便一直很忙,每日都有堆积如山的公事等着他处理,几乎一刻不得喘息。 就连回宫,亦是百忙之中,衝动之举。 距上次回宫,已过三日。 元顥沉默地望着掩在浓雾后的弯月,仰头饮了一大口酒。 他想起了,前日最后一次见裴琅时的情景。 他问他,后悔过吗? 他当时是这么回答的:「黑暗中遇见的一丝温暖,就算终有一日冷却了,却也是他深渊里曾拥有过的唯一温度。」 「他乡非故国,她未必这么想。」 「阿琅。」他听见自己声音响起,最后一次这样唤他:「你知道么?其实,我也曾幻想过与她相伴此生的。」 他曾想过,待天下一统,再无战事,他要带她走遍五岳百川,覧遍山河;他曾想过,待国势稳定下来,便放下一切,与她纵情山水,馀生相伴;他曾想过,要为她装上翅膀,让她如大雁一般,自由翱翔,就算她是风箏,被亲情所牵绊,他也能陪着她,做她的引线人…… 他真的想过的。 他不善言词,更不知道什么是爱,却想着她一生安好,默默为她堆砌着一个幸福安稳的城堡,却不想一切如此短暂,在他为她细心雕刻着一砖一瓦的同时,她已经转身离去。 裴琅默了默,缓缓开口:「陛下,你为君者,如此多情,不是好事。」 是了。为君王者,最忌多情。 多情灭心,多智折龄,他便是这样一个人,又有什么办法? 元顥轻轻一笑,不甚在意,忽然转过身来,神色认真地看着眼前的裴琅,眼里是罕见的肃穆之色。 「今日找你来,朕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问你。若你还念着从前的一丝旧情,望你能诚实的答覆朕。」 「你说。」 「这些事,她,是否真的参与其中?」 闻言,裴琅微愣,随即嘴角含笑,道:「你也会害怕。」 害怕她真的害了西凉,真的背叛他。 「没有。」他敛容,终是坦白,「信是她写的,与你字跡如出一辙,冒你名义,必要时保住南辰。是我改了名字,附上行军佈防图,送到北祁手上。」 元顥闭了闭眼,将眼底复杂的思绪一一沉淀,心里悬着的大石终是落下,长长叹息。 再睁开眼时,已经看不到方才的脆弱与怀疑,又恢復成白日里指挥天下的君王。 「如今北祁已得我军情佈防,寒谷关前大失三万将士,我朝军情受挫,朕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他停了下,又道:「朕,不得不如此。」 两人的目光倏地交接,多年相知,彼此的默契自了然于心。 他自然清楚,这些年他有过多少不得不的艰难。 不过是愿赌服输,早知如此。 他敛容一拜,「所有罪责,臣一力承担,以堵眾臣悠悠之口。只愿陛下止罪于臣,莫牵连裴氏一族,臣……死而无憾。」 死而无憾? 元顥挑眉,似是自嘲,「朕自有分寸。这样制式的话,便免了吧。」 「陛下,你后悔了吗?」裴琅忽然开口,「将她软禁冷宫,以不轻不重的罪名,保住其性命,可她似乎并不明白。」 「她不需要知道。她在前方,还会遇到很多人,经歷很多事,而我曾与之同行,便够了。」 他背过身去,立于窗前,一串风铃被风吹过,奏起了叮铃叮铃的旋律。 而他仰头望着林间浓密枝叶后,广袤的天空,唇边扬起一抹淡然的笑。 「大雁啊,飞走的时候最美。」 裴琅闻声,抬头亦望向沉沉的夜色。 今夜没有星,寂静地不像人间。 他突然想起了,此时远在冷宫别院的女子,那双同样沉静清澈的眼,似乎亦经常望着天出神。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同样仰头望着头顶上的浓浓夜色,喃喃道:「是啊,真的很美。」 晨晨,也许阿琅说的没错。 朕……真的不适合做这个王。 你我皆是被困在笼里的大雁,只是朕已经被折了羽翼,但你还有机会从中出去。 朕说过,要替你装上翅膀,让你得以走遍山川与海,把世间风光,讲给我听。 从此,你所见,即为我所见-- 天边,漆黑如墨的夜幕上,依稀有大雁展翅飞过。 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跡,但我已经飞过。 17。 三个月。 她已经有三个月未见到他。 彷彿是故意避着她,就连身边唯一熟悉的秋穗也被遣走,时光一瞬间过得极为缓慢而煎熬。 唯一不变的,唯有日日传来的战报。 她听着窗外的两个侍女讨论着外头节节败退的军情,思绪愈加恍惚。 而后,某一日,她听见了两个侍女焦急的低语,得知如今北祁已兵临城下,直指西凉国都。 西凉……终是败了。 两日后,西凉不敌敌军,开城献降,唯一的条件便是保全城中百姓性命。 如今,国已破,朝中大臣尽数投奔,宫中侍者无不人人自危,江山仍未易主,然朝中上下无一不昭示着已然改朝换代。 作为北祁的妃嬪,更兼此次大破西凉的功臣之一,王扶雅自是被放了出来。 初春之际,犹带凉意。 天边薄暮将尽,残霞染映半边彤云。 王扶雅走过半座宫城,一步一步踏上石阶,来到城墙上,一眼望见霞光里那道人影,一时间难分悲喜。 她缓步上前,在他身边止住。 他却像是毫无察觉,逕自俯视着城下的万千灯火,沉默得如同石像。 她莫名有些恼怒,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开口含着三分嘲讽道:「你为他们所做的这些,他们不会知道,也无人会感谢你,只会在你的身后留下污名,这样--你也不后悔吗?」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谓的责任,为了保全城中永安,而以帝王之尊亲自献降,开城门、奉国璽,折了一身傲骨,留下的却是身后污名。 他所谓的仁义,不过是一场笑话。 「有些事,只是愿意,无需道理。」 他看着眼前的灯火阑珊,似是欲将之深深烙印,既不捨而又怀念。 她最看不得他这般样子,无关紧要,置生死于度外。 然满腔的怒火在看见他眼里的黯然时,顿时冷却下来,宛如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只馀下了颓败的灰烬。 她抿了抿唇,没有反驳,伸手自怀中掏出了一个木盒,递给了他。 「这是……?」 「给你的。」她垂眸,语气一顿,又道:「你我相识一场,至少,不想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元顥沉默地伸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后,眼中似有万千思绪流转淌过,最终却一一沉淀成了别离。 他开口,沉声道:「丹书铁卷。」 「我族先祖曾有功社稷,故先帝亲赐此卷,不论何人持此物,无论罪过,皆能免除罪罚。」她语气一转,向他解释:「届时,你于殿上手持此物,便能免除一死,依北祁皇帝的性子,许会将你外放封地,做一间散王爷,到时候你可纵情山水,又或者……」 「或者,效仿那西楚项王,卷土重来?」他接过她的话。 王扶雅微微皱眉,不等她开口,元顥接着道:「你知道,朕非项王,而你……亦不是虞姬。」 「所以呢?你这是要赶着送死吗?」 「晨晨。」元顥揉了揉眉角,转身看向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在做出了那些事后,却又感到不捨? 为什么明明知道,这一切已无法回头,却还要给他、给自己一个无谓的希望? 王扶雅听懂了,她望着他的眸里晦涩难辨,面色分明如常,可娇艳的红唇紧抿,硬是透出几分倔强。 她咬了咬唇,好一会儿才妥协的,孤注一掷地,启唇:「……救你。」 短短两个字,却难量其重。 而他,却很快否决:「不必。」 「必须。」她比他更坚决。 他看着她眼里执拗的坚持,良久,才叹道:「你知道,朕没有退路。」 「你有。只要你持此物……」 「可是,朕,不愿意啊。」他扯唇,苦涩一笑,松手一翻,手中的盒子顿时自城墙翻落。 王扶雅猛地一惊,快步上前伸手要拦,可太快了,她几乎来不及反应。 她靠着城墙,往下看去,底下是万丈深渊,深不见底的护城河,而那个木盒早已看不见了。 那个她费尽心思,暗中与玄之迂回多久,才寻到能救他命的法子,如今却被他这么随手一扔,沉入了无尽的黑水里。 一切又回到原点。 「你疯了!」 她抬起头,咬牙,不可置信地朝他喊道。 她这一生,引以为傲的端庄礼数,在这一刻,尽数崩塌。 「这宫里,谁人不疯?我只是不愿如此。与其苟且偷安,倒不如死得其所……我从未如此清醒过。」 「所以,你就如此轻易放弃?」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儘管尽力压抑,可事到临头,她竟然也是会怕。 怕什么? 她不明白。 「晨晨。」他静了半晌,不过是唤了她的小名,释然的、轻松的一笑,道:「放弃和向前看是有区别的。你其实都知道,不是么?我瞭解你,亦如你瞭解我,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啊。」 王扶雅面色一白,张了张口,始终不能言语。 「我们都成于家族,却又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己,无自我、无善恶、无是非。」元顥把目光投放到很遥远的地方,轻轻叹息,「被困了半辈子,也想知道这困住自己的牢笼是个什么样子。可现下我才明白,原来飞不出去的不是皇城,而是自己筑起的心墙。」 铺天盖地的风沙中,元顥就站在墙边,一双眸子像是沉进了向晚馀暉中,生生地扼住了她的咽喉,重似万斤。 半生疏离,一世知己。 她明白他在说什么,亦如他向来知道她的心思。 彼此都太过了解,才想着此生无缘,却执着于两生安好。 王扶雅定定地看着他,明明有许多话想说,可偏偏难以言喻,只能将这最后一眼牢牢地记在心底。 她抿了抿唇,不再看他望着自己过于透彻的眼,狼狈地转身,近乎逃离。 她向来惯于走在人前,旁人便看不清她眼中的泪,这一次……也一样。 而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缓缓地闭上双眼。 晨晨,我是真的庆幸,活下来的……是你。 我这一生,风雪交加,没什么可遗憾的,一切皆是求仁得仁,无甚可悔。 你的人生还那样长,替你担心的人还那么多,你比我更有活下去的价值。 晨晨,只要你今日转身离去,放下心墙,天下之大,皆是你容身之处。 儘管,往后馀生…… 皆无我。 18。 江山更迭,转瞬易主。 西凉少帝开城献降,以致北祁不损一兵一卒,轻易吞併了西凉。 一朝君主彻底沦为罪人,而王扶雅却成了百姓津津乐道,为之推崇的对象。 何人不知,若非她取得西凉军情佈防,北祁怎能赢得如此痛快? 就连向来严肃的父亲,亦忍不住含笑夸她是家族的荣光。 可是,唯有她知道,在人后看不见的地方,心里的阴暗是如何似不见光的苔蘚,疯狂滋长。 人前,她雍容华贵,着锦衣华服,高坐殿上,瞇着眼俯视着眼前歌舞昇平的欢乐场。 为了庆祝北祁大胜,皇帝特意令皇后操办此宴,燕饗近臣。 她无心于此,不知为何,内心总是不安徬徨。 身边,皇后似乎察觉到她心不在焉,伸手轻轻地握了她一把,安慰地看她一眼。 王扶雅僵硬地扬起唇角,想要回以一笑,可就在此时,一道人影有些急促的走上前来,打破了一室平和。 「陛下,方才侍卫来报,西凉那位……过身了。」 “哐啷”一声,王扶雅一下子苍白了脸,紧紧地盯着眼前的弟弟。 「你说什么?」 「二姐……」 「玄之。」身旁,皇帝斜瞥了王扶雅一眼,不紧不慢道:「听清了吗?再说一次。」 「陛下!」顾皇后蹙眉,显然觉得过了,出声制止。 王扶雅却不放过,撇开了她的手,从座上站起身来,执拗地盯着他,坚持那个答案。 王玄之犹豫半晌,看了眼神情执拗的二姐,才低声道:「元顥服毒自尽,侍卫察觉时,已经晚了……」 晚了…… 晚了。 王扶雅心里念着这两个字,只觉得苍白的可笑。 然后,她就真的笑出声来。 她笑的很畅快,笑的很恣意,彷彿真的遇见了什么很好笑的事情。她就那样一直笑,努力笑,绝望的笑。 随着这一番动静,皇帝与贵嬪如此表现,本就态度不明,殿中一片寂静,如今更是近乎诡异的死寂。 身边,顾皇后似是触动过往旧事,又是悲伤又是不忍;王玄之担忧地看着笑意盈盈的二姐,既是惋惜又是无力;只有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毫无反应。 王玄之终是看不下去,上前一步唤道:「二姐……」 彷彿被这一声唤拉回思绪,王扶雅敛了笑,清丽白皙的面容上愈显苍白,眸中一片晦暗,宛如一具骤然被抽去生气的木偶,情绪再不起波澜。 「我无事。」 她淡漠的目光扫视底下神色各异的朝臣,扯出一抹毫无温度的笑,红唇轻啟,最终缓慢而嘲讽地道了句:「……死的好。」 19。 华贞八年,春。 浅淡的树影,斑驳落在身上,分明是岁月静好,在她身后却透出一股无声的颓败来。 「娘娘,宫里又来了旨意,三日后宫宴,让你一同前去。」 秋穗冷硬生涩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千篇一律的说词,这段时日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回。 自从西凉国破,秋穗便被送至宫中,成为她的近侍侍女。 她知道,玄之将她派来,无非是为了担心她,可他却忘了,秋穗是西凉人。 自元顥死后,秋穗对她显然心中有怨,不再是从前单纯活泼的性子,而是冷眼冷语,一板一眼。 「照例回了吧。」她心不在焉,头也不回。 意料之中的回覆,秋穗却忍不住道:「娘娘,你总该去见一见陛下。」 这段时日,陛下已派人请过多次,可她都一一拒绝了。 饶是秋穗再恼怒不平,然却也知道,她当时于宴上如此作为,想必已招人詬病,如今多次拒见传召,只怕是不好。 王扶雅知道她在想什么,垂眸望着手上的一串风铃,「人非草木,总有不想见的人,不愿做的事。」 「娘娘,你……后悔过吗?」 后悔背叛元顥,后悔出卖西凉。 秋穗是当时于西凉唯一见证他们之间一切相处的旁观者,她不信,她对元顥真的就如此无情。 「后悔……」 王扶雅手下一顿,望着手中有些时日的风铃,思绪渐渐飘远。 她回想起与他相处的那些时日,不过短暂数月,却已是她这一生仅存的、唯有的温暖,承载了她为数不多,所有发自内心的笑。 那一年,她不过十六岁,星空低垂的沙丘上,他告诉自己,纵然坠日,可光芒永远不会消灭,那般诚挚的柔软,她不曾动心吗? 那一年,她不过十六岁,在漫天飞雪的夜里,他抱着自己,第一次违背闺秀礼教,攀上枝头,去掛风铃,他与她目光交错,眼里的深情几乎将她淹没,她不曾动心吗? 那一年,她不过十六岁,他握着她的手,为她描绘一片美丽的梦境,愿替她装上翅膀,带她走遍山河,给她所嚮往的自由,她不曾动心吗? 她生来便是出身高贵的世家千金,身负家族重任,一言一行皆是为了家族荣光,为人处事体面周到,待人接物尽是算计,为此她努力压抑这个年纪当有的活泼天真,将自己变成了一个沉静多谋的大家闺秀。 直到遇见了他,于彼此试探中渐渐敞开心房,纵使曾有恍神想亲近的剎那,却也很快抹去,言语也从未逾越过人欲的界限,逼迫自己不能去想。 她骗过了玄之,骗过了秋穗,骗过了裴琅,骗过了很多很多人,甚至骗过自己。 她以为自己此生不可能会有情爱,然而在那人走后,她却很想很想再见他一面,当面问他,为什么选她? 放弃自由的可能,只为换她安好。 想当面告诉他,生前没说出口的话。 可此时此刻,她也只能望着那个记忆中不愿意再回头的人,继续往漫无边际的梦里坠去…… 「你知道吗?我心底的遗憾,比天还要大,而且活得越久,就越难以弥补。」 她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听得一旁的秋穗一愣,落下泪来。 「我希望他后悔,后悔选择了我,自己却落得这般下场……」她抿唇,将手中的那串风铃搁在窗边,「但,我更希望他,下一辈子,把我这个人……忘乾净。」 她知道,在他握着她的手说出那句话时,她便知道他们终归不是同路人。 她不会停下,他亦不会回头。 20。 塞外的西凉。 黄沙漫漫,连绵流敛。 城墙很长,也不过五百七十二步。 牵着马,缓缓散散,走得再慢,亦不过一个时辰。 她默默记下沿途风景,不防有风捎来一阵细微的铃声,她似有感悟,抬起头来,风便轻轻撩起了头上的幃帽,露出底下清丽的容顏。 天边,一对大雁并肩掠过蔚蓝天幕,引吭高鸣,划过天际。 「孤雁不饮啄,飞鸣声念群……」她仰头望着,想起了过往模糊的记忆,微微失神。 这蔚蓝天幕依旧,九重宫闈仍在,可有些事,有些人,终究已经成为了过往,逝去无踪。 那么,是谁被困住了呢?是谁把当初的我们困在了这九道墙内,阻止我们再向前一步? 她回头望着眼前破旧的门扉,缓缓闔上,院子里熟悉的花树,枯萎的枝椏上又绽开小小的花苞,耳边依稀响起了细微的铃声,一下又一下。 而他,就立在了窗边那串风铃下,依旧是那身银灰色皮草,沉稳内敛的面上,薄唇微扬,透出几分少年青涩爽朗的笑意,朝她挥了挥手。 她失神地上前一步,伸手依稀想要留住什么,可伸出的手却僵在了半空,转而抬手,含着轻柔的笑意,朝他挥了挥手。 门扉渐渐闔上,缝隙里的那道人影终是随着院内风景一起被掩盖,消失在视线里。 --冬去春来,不过如是。 她愣愣地站在门外,有风吹起她头上帷帽,撩起鬓边一綹落下的墨发,依稀透出帽下梳的是西凉最简单的女子发式。 「小姐?小姐!……」不远处,秋穗提起裙摆,拿着一支糖葫芦,朝她跑了过来,没注意到她面上怔忡的神色,开口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呀?」 「接下来……」 王扶雅侧身避过扛着一大串糖葫芦而过的小贩,目光微微一动。 身处人声鼎沸的集市,擦肩而过的都是烟火红尘。 这样热闹喧嚣的红尘,与重重朱门后的世界那么不一样。 兴许,这就是她和他所嚮往的,再平凡不过的生活-- 不远处,有春风入梦,映着巍峨宫城,朱门重启,推开了朦胧却清晰的梦。 她想起了什么,侧耳倾听,轻轻一笑,道:「你听,又是雁归时。」 她听过风,见过雪,走过了与他相处的那些日子,每个暮起晨昏,然而最终,那些曾经的回忆,也成了过往,化成天边的一缕云彩,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生,她替他完成那些没完成的愿望。 替他走遍山河,歷经百川,为他记下这天地间的万千风景;下一世,望他能成为天边的大雁,自由翱翔,亲眼见一见这世间的无数风光。 华贞十年,贵嬪王氏因病薨于青鸞宫,得年十九岁。帝大慟,罢朝三日,朝中尽哀。 另一边,地处塞外的西凉,王扶雅与秋穗一人一骑,同行走过了许多地方,而真正属于她们的人生……才正要开始。 纵使红尘辗转,有些事、有些人却不会忘却 --直至岁月苍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