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萤度(古言,1v1)》 厌浥行露 未时正,鹞鹰高飞。 大殷的儿郎,最不服输就是在围猎时。随着奚官几声唱喝,倏忽间奔腾而去的骏马在草沙上翻起阵阵海浪。 “娘子。”寻春端来一角乌梅饮,低声禀道,“衡阳公主派了人传话,说翠微行宫制的乌梅饮最是清甜,特叫人拿来给娘子尝尝。” 云弥垂首接过,声音放得很轻:“她有心了。” “是呢,衡阳公主性情倨傲,唯独对娘子另眼相看。”寻春望着场上正准备也秀秀骑射功夫的小娘子们,又问云弥,“娘子不喜欢骑马?” 云弥摇头。 寻春习惯了她安静的性格,知道再多说恐怕还惹她厌烦,只得无奈笑笑。 主仆两个静待一刻,寻春突见一道明丽身影望跟前走,连忙蹲身见礼:“参见衡阳公主。” 云弥抬头看见衡阳,下意识想要站起来。 衡阳及时制止,挥了挥手:“檐檐,我们已经很熟了,你别总来这么多虚头巴脑的——怎地不去骑马?” 檐檐正是云弥的小字。 她道:“我骑术不好。” “不好才要多练,老是静坐着,才那么容易生病。”衡阳刚才不准她行礼,这会儿又不由分说将她拖起来,“走,我带你逮野兔子去。” 云弥无奈,只能翻身上了自己那匹小凝骢马,慢吞吞跟在她身后。 “你这么不爱动,骑术也差劲,怎么会有一匹这么好的西域马?”衡阳上下打量凝骢几眼,奇道,“这是从大宛带回来的宝马吧?在军中也是宝物。” 你阿兄送的。 云弥沉默一瞬,糊弄答:“我阿耶从胡商手里买来,送给我当生辰礼。” “国公果然好眼力。”衡阳探身摸了摸凝骢油光水滑的马鬓,目光里不无艳羡,“多好的一匹小马——你平时就不骑么?” 谁知道那人送来是什么用意,她哪里敢骑出去招摇过市。 云弥还是打太极,撇开话题:“方才忘记谢你送我乌梅饮。我很喜欢。” 衡阳“啊”了一声:“什么乌梅饮?” 云弥一怔。 衡阳挠了挠后脑勺,莫名其妙:“我既都来找你了,要送你东西,自己带来就好。哪还用得着差人送?” 云弥心中已经明白,又低下脑袋去。 衡阳突然凑近她,眨了眨眼睛。 “该不是哪位小郎君相中了檐檐,借花献佛吧?”衡阳吃吃地笑,“我记得你去岁便及笄了,如今是该看些人家咯。” 云弥有些恼,不轻不重推了推她:“这些事,阿娘做主就好。” “郑夫人眼光毒辣,自然靠谱。”衡阳跟她并排慢慢行着,“但檐檐,我跟你说,婚姻大事,可不能自己一点主意都没有。” 她说得诚心实意,可云弥心情陡然低落起来。 自己如今这般处境,当真还能肆无忌惮议亲么? 李承弈估计第一个撕了她。 反正他对谁都好,唯独待她处处苛刻。 眼见四下无人,云弥突然想问些关于李承弈的事——比如,他什么时候才能成婚,然后放过她。 但是又不能问得太刻意,那样会让衡阳起疑。 于是云弥故作随意口吻:“你没有主意,太子殿下也没有主意,怎么到我就该有主意了?” 衡阳笑得开怀:“拿我作筏子也就算了,怎么还跟我阿兄比?他是个愣头青啦。” “哪有这样说自己阿兄的。” “我可不胡说。”衡阳压低声音,“他那个人,算是没救了。御史中丞上个月才劝他相看女娘,早日成婚。你猜他说什么?” 云弥望着她。 “他说多谢乌台关心——又说,‘听闻乌台与发妻和离,如今闹得很是难堪,由此可见,婚姻大事,还是要慢慢相看心性合得来的小娘子。操之过急,只会得不偿失’。” 衡阳被自己转述的这个笑话逗笑,直握着缰绳乐不可支:“我向御前的宫女打听,说那御史中丞的脸色像猪肝一样——你说我阿兄是不是个愣头青?他不想娶妻就不娶嘛,怎还往人家痛处戳?我要是那位可怜中丞,高低得给他一鞭子。” 说着,还假模假样地挥了挥手里的红穗马鞭。 云弥哪敢背后议论李承弈的事,刚想劝衡阳别笑了,身后忽地传来一道淡沉声音—— “我现下就能给你一鞭子。” ①乌台:御史台最高长官御史中丞的别称。 -- 嘒彼小星 两个人俱是心神一震。 只不过,衡阳是心虚,云弥则是本能的畏惧。 仿佛不能相信,衡阳慢慢打马转过身去,亲眼见到来人,才吞了吞口水:“阿、阿兄。” 李承弈垂了垂眼睛,望向那道固执不肯回转的纤细身影,低应一声。 “阿兄怎会来青华山?”衡阳权当自己没说过那些狂妄的话,生硬陪着笑,“我听阿娘说,你近日要考校阿弟们课业,还以为你无暇……” 李承弈仍旧语气平淡:“我不来,都不知背地里,是如何被阿妹编排。” 衡阳笑容僵在脸上。 好在李承弈微抬了抬手腕:“这位娘子是?” 衡阳心里直呼檐檐真是自己的救命稻草,这就来台阶下了:“瞧我,竟忘了介绍!阿兄,这位便是随国公的幺女,魏三娘子。我同你讲过许多次啦,是我最好的朋友。” 又连忙去扯云弥的半臂:“檐檐,这就是我阿兄。快来见礼。” 心下又隐约闪过一丝奇怪——檐檐是最有礼节的女娘了,听见来客,怎么也该主动行礼问安,这会子却一直没有转身。 檐檐。 李承弈心里无声抿过这两个字,眉眼微凛。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小字。 云弥知道再逃避只会叫衡阳纳闷,不得不慢慢掉了马身,垂眸颔首:“见过太子殿下。” 声线还是那般清凌凌的。 但似乎清瘦了些许。李承弈不错眼地凝住她面庞。 今年长安的春天来得晚,迈进三月才正式春耕。为表天家恩德,圣人派他去武功县主持当地的试犁仪式,事前准备算上一来一回的时间,也耽搁了旬余。 其实统共不过十二天。 却觉得上一次见她,已是很久之前。 李承弈别开目光,不轻不重“嗯”了一声。 衡阳总觉得两个人之间流动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又觉得肯定是自己想多了,于是抛开不再深思,只欢声去问李承弈:“阿兄来都来了,帮我打一只兔子可好?我想吃兔腿了。” 李承弈终于瞥妹妹一眼:“自己不会?” “我准头不好嘛。”衡阳拍了拍背后的箭袋,“你帮我,也免得我浪费箭矢不是?” 察觉云弥极为沉默,又怕疏忽了她,便转头问:“檐檐,你今日暮食用什么?想吃兔腿么?” 兄妹两个齐齐盯住她。 云弥只觉头皮发麻,进退维谷。 答想,她怕李承弈就会点头答应——尽管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敢生出这种自信。 答不想,未免拂了衡阳的脸面。 李承弈还在耐心等她答复,衡阳却了解云弥的性格,意识到自己贸然将她拉进对话,对方又是太子,恐怕叫她为难了。 即便想吃,也不敢说。 于是洒脱一挥手,豪气地夹了夹马腹:“罢了!靠人不如靠己。檐檐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打兔子来,你帮我烤就是。” 云弥差一点就要喊出别走了——就差那么一点,因为衡阳走前,还不忘贴心叮嘱兄长一句:“劳烦阿兄看顾檐檐片刻。我去去就来。” 一句话,几乎叫她心如死灰。 衡阳身影消失在视野里的一瞬间,她就拿那双弯弯的眼睛去巡视周围,分明是在确定是否有人。 目光张皇到,甚至让李承弈觉得有点可怜。 她这么怕他。 开口时,声音不自觉和缓许多:“怎么瘦了。” 这话一出,云弥更怕。她实在是怕极了,他对她说这些不明不白的话。 “没有。”只是摇头,不去看他。 李承弈想说话,余光里却瞥见一位相熟的禁军将领正朝这边过来,只暂且按下,平声嘱咐:“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待衡阳事毕,自会去寻你。” 云弥音量极低地“是”一声,就要打马离去,将将拿背对着他,又听得他说:“晚间,我让人去接你。” 心口猛然阻滞,却再是不出口了。 * 戌正一刻。 衡阳倒确实打了一只兔一只野山鸡回来,用暮食时配着米酒,拉着她兴奋地侃了足足一个时辰。 原本是很疲累了。 云弥洗过澡,拿青盐漱了口,又用裹一层豆栽香的木梳蓖一蓖头发,静坐在铜镜前。 待到有人在门前叩响三声,才不疾不徐起身,换了一身渐青色六破间裙。 这也是他送的。 ①六破:指裙子以六块布料拼接。 -- 江有汜时 侍女将云弥引入殿内,躬身退下,轻带上门。 云弥局促站着,打量殿中陈设。 翠微行宫自然不比长安皇城巍峨,较他惯常住的东宫,细微之处又少了精致。入目仅一张平头几案,案下置一方软榻,案上端放一架鎏金錾花簋式铜炉,正丝丝缕缕燃着沉香。 案后几步远,则矗立一面六扇屏风,隔开了里间。 至于屏风后是什么,云弥不去想。 不过李承弈也没有给她时间想。 他方才洗漱过,从耳房绕转回来时,身上只着白色里衣。见是她,也不再管衣着是否得体,径自在塌上坐下。 云弥不动。 他终于开口:“过来。” 他唤,她就会动。 果然这小娘子忍住了不情不愿的表情,提一提裙裾,跪在他身侧。 低眉顺眼的模样。 李承弈抬手,若有似无地撂开她垂下来的发丝:“白日里,你好像不大高兴。” 云弥摇头:“没有。” “你今天对我说了四个字。”他又道,“一句没有,另一句也是没有。” 这话里就有点警告了。 可是云弥抬头,眼睛安安静静看向他:“还有一句。” 李承弈挑眉。 “……见过太子殿下。” 他不由得轻哂,又忽然问:“有这么怕我吗。” 按理说,也处了有小半年了。 尽管每次见面,她应该都不是太愉快。 云弥并不瞒他,言简意赅:“在人前。” 李承弈切实笑了一声:“这回怎么肯出来?” 以往按她的性子,遇到春搜这种事,巴不得赶紧躲得远远的,求一个清净。 “公主亲自过府,下了拜帖。”云弥任由他手心掌住自己的腰背,“我以为你不来。” “若是一早知道我来,你便是装病也不来了罢。”李承弈无可无不可地接了话,将女娘柔软的身体抱于膝上,轻嗅她锁骨,“用了木槿叶。” 她喜欢木槿叶的味道,反而很少用澡豆洗发。 云弥“嗯”一声,手抵在他胸前。 抗拒得不要太明显。 李承弈存心叫她不好受,声音压得低哑:“上回是我不好,叫你伤着了。如今可好全了?” 云弥嘴角一撇,眉心亦微微蹙起。 她也不爱听这样的话。 不过无所谓,他说什么,她都没有爱听的时候。 有时候李承弈也想不通。明明是这小女娘算计了他,人前装得素不相识尚且无可厚非,自保的确要紧。可人后,她也能坦然大方地演不愿意。 可她有什么不愿意? 思及此,他神色一冷,将人打横抱在臂弯里,直接向屏风后大步走去。 云弥轻轻闭上眼。 他心情又不大好了。 李承弈将人剥了个透白,丢进拔步床里侧。自己跟着覆上去,两指卡住她尖瘦下颌,命令道:“睁眼。” 云弥照做,但是保留在心里叹气的权利。 旁人眼里的太子殿下,沉稳,持正,进退有礼,游刃有余。 到了她这儿,大约倒退十岁吧。 他十次生气里有九次,她都根本不明白为什么。 也或许是她不值钱,所以才敢放出心底那些平素被礼法道义牢牢封印的劣根性,任由它们挑衅她、肆虐她、伤害她。 云弥怔怔想着,表情带着自己都不知情的稚气和茫然。 这茫然又懵里懵懂取悦了他——李承弈俯下身,温柔吻上她的唇。 两个人之间的情事,云弥从来说了不算。他想吻就吻,不高兴的时候,也会不给任何缓冲,用力入她。 后者总归是受罪的。 她不想遭罪,所以乖乖抬手搂住他的脖颈,生涩回应。 李承弈反而退开:“这么久了,怎么还是不会?” 她咬到他了。 云弥面红耳赤,却说不出话来,只哀哀看着他。李承弈倒没计较,低头去舔舐她的肩颈。 他喜欢这里——最重要的是,他知道她也喜欢。 感觉到她开始轻轻颤抖,他才将手掌横入她双膝之间,用力抵开。 被他指尖探入,云弥低喘了口气。 “檐檐……”偏偏李承弈故意喊她,“这是你的小字?” 云弥抬手挡着眼睛,点了下头。 “怎么不告诉我。”他模糊说了这一句,继续搅弄。 “……不告诉你,你也知道了。”云弥不自在地扭了扭腰肢。 被他一掌拍在腰后,声音也蓦地带了点狠:“魏云弥,檐檐……心眼这样坏,名字倒都好听得很!” ①春搜:指春天的射猎。另有夏苗,夏天的田猎;秋狝,冬狩,狩猎。 -- 我心非鉴 他这一掌力道着实不轻,偏嘴上还在不遗余力地挤兑,饶是云弥脾气再好,也禁不住微微红了眼眶,生生错开脸去。 目光失去焦距,反倒让那处的触感格外尖锐。让她清清楚楚感知到,自己最隐秘也最柔软的地方,正被他毫不留情地入侵着。 他这样轻视她,可是又迷恋她的身体。 世间也没有比这更让女子感到悲哀的事了。 云弥咬了咬牙,忍过心头刺痛的这一阵屈辱。 李承弈哪里猜得到她的千肠百转,一想到两个人相识相伴已有五个多月,她却连小字都不愿意告诉他,就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 见过几次后,他尝试唤她阿弥,她还盈盈笑着,说好。现在想来,那笑容也是她挤出来骗他的。 这小女娘哪哪都不行,骑马不行,射箭不行,连烤的兔腿都不够香。唯独就是骗他,哄他,耍他,世间再无出其右者。 偏偏他再生气,也就只能这样了。 看她眼尾泛上一丁终于敢表露委屈的红,就觉身心通畅不少。 又耐心将她的小脸扳回来,低头咬了咬她抿紧的唇瓣,声音黏着在她耳畔:“听静言说,你要议亲了?” 衡阳,名李宣潼,小字静言。 然就是问出这样一句话的同时,他轻巧解了衣带,磅礴灼热之处抵上她的潮湿入口。 却没有进,炯炯目光像欲钉入她发蒙的眼睛一般,专注又深刻。 云弥长睫轻颤,受欲望磋磨,又不得不分出心神应对:“……没有的事。” 她的声线原本十分轻灵明净,也就在李承弈面前,总被他捏出许多种迫不得已的柔媚。 “是么。”他也不说信或者不信,“静言比你小一岁,如今都看了些人家。你的婚事,右仆射便没有想法?” 魏瑕是难得袭了爵,自身又政绩过硬的贵族子弟。天命之年,已位居当朝右仆射。 他说话间明明这么冷静,动作却又张狂得要了她半条命。存心磨着她的心志,那物于两个人交贴处,轻缓摩挲,炙热游弋。 云弥毕竟已经不是不经人事的懵懂小娘子,被他这么刻意挑逗,难受得咬紧了下唇:“我不知。” 李承弈拉长音调“哦”了一声,指尖不轻不重抚慰她稚嫩峰峦:“是我忘了,右仆射已将你送给我了。这还要如何同旁的郎君议亲呢?” 语气轻佻,加上两个人正在做的事,像极了调情。可目光分明折射着审视,云弥于情动中无端打了个寒颤,直觉如果说错话,又要惹他不高兴。 进也是激怒他,退也是激怒他,云弥深吸一口气,姿态已卑微到无以复加:“我不明白殿下到底何意……我这样的女娘,还议什么亲?” 如果说这话时,她愿意向他嗔一嗔,哪怕只是一个欲言又止的眼神,两个人也算往前走了一步。但李承弈都不需要刻意收拢她的情绪,就轻易读出自厌。 一字比一字说得轻,直至尾音落下,惨淡笑了一声:“旁人不知内情,云弥自己也剩些羞耻。不劳殿下费心折辱。” 李承弈盯着她霎时褪去了红晕的白净面容,一时间竟然都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干脆拧紧剑眉,用自己身上唯一真正了解过她的利器,长驱直入。 云弥猝然闭上眼,不让他看见眼泪。 可他知道她一定是哭了。 不想承认自己逼得过火了,隐忍挞伐至稍许畅快,才半途停下,喃喃去吻她的耳垂:“……总是想这么多。我折辱你作甚?事是你我一道做下,你若觉得自己是脏,我算什么?” 云弥心头一震,再看向他的神情里,就生出了慌乱又无辜的乖。 真是难得的乖,可就是这乖,叫他心间都孵满又酸又疼的难受。恨她遭人利用,又恨是自己趁机掠夺,但最恨她这般微弱,却还从不知该依赖何人。 动作不由得更重了几分,额上有汗不断低落在她润白瘦削的身体上。云弥有些失神,望着他凌厉的眉眼:“换你,难道你便能接受你来日的太子妃……” 李承弈猛地一提她的腰。 后半句就这么被阻在了嗓子里。 云弥被冲撞得脑袋发昏,他自己不爱出声,但又不许她忍。喁喁的说话声过去,殿内又只有娇哑的低吟。 直到她攀至一回,他才将她两条细白的腿从肩头放下,恨恨啄她眉心:“……我来日的太子妃,不说旁的,像你这般狼心狗肺不知挂靠的女娘,断然是不行。” ①右仆射:官职名,仅次于尚书令。可理解为副宰相。另有左仆射。 -- 泛彼柏舟 不知挂靠。 不知……挂靠? “哎哟小娘子!”耳边传来寻春一声惊呼,“莫再放碳了,小心别烫伤了你的手。” 云弥骤然回神,反应过来自己在为谁走神,齿尖啮住了唇瓣一角。 今日她自然是骑不了马的。 衡阳指控了足足一刻钟,说凝骢给她是暴殄天物。又勒令她负责准备今日要用的铜烤炉,这才痛心疾首地翻身上马。 如今对着衡阳,她就像一个孤苦行在悬崖边的人,随时都害怕被浪头吞噬,露出已经皲裂不堪的地表。 但是—— 平心而论,李承弈私下里虽然待她总是态度乖张,说话也难听,却没有真正让她涉过险境。 寅正刚过他就将她叫醒,脸色还是不大好看,冷着表情给她胡乱穿好了襦衫和间裙,又拿一件自己的鹤氅,以更深露重为由,硬是把人裹紧了。 临出门前,更是不知道从哪取来一副玄色幂离,将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他不愿意主动说话,也不搭理她,但还是坚持用这种别别扭扭的姿态,步行送她回了自己住的宫室——离衡阳的院子极近,云弥目送他时,心脏蓬勃跳动。 她知,这一路状似闲适,也是因为他已经提前安排东宫十率府的亲卫打点过了。不会有人,有机会遇到他们。 他从不放她一个人走。 在长安时亦如是。他要见她,定是过贴身随从的手直接跟寻春对接。之后无论是去东宫,还是他在城南的别院,事毕,必会跟着坐在马车里,亲送她回国公府。 李承弈很讨厌,但并不让她这段难堪的折返路途真正伶仃飘零。 这当然是稀罕的怜惜了。她初时也感动过,连带着同他告别的眼神,都沾染一些本不应该存在的缱绻。不料此人冥顽不灵,只冷淡解释: “你我虽各取所需,但我并没有不拿你当人。” 她想了三天这句话的意思,最终得出结论:李承弈是在委婉表达,他是看不上她,但她也不是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伎子。 诚然这个逻辑还是让人心口发闷,但终归比一个人去一个人来,要多一点体面。 他昨夜骂她不知挂靠,大抵就是在含沙射影,明明已经对她足够好,怎么就是不肯驯服。 云弥苦笑。 她还不够顺从吗?如果她能得一本讨李承弈欢心十八式,他会对她印象好一点,甚至……稍微欢喜她一点点吗? * 春搜至第二日,已不如昨天那般热闹。各家皇亲贵戚公府侯门的儿郎们三三两两盘坐吃酒,女孩们则围拢在一处闲话。 能跟来皇家春搜的小郎君小女娘,家中爵位都不会太低,少说呢,也得是个郡公。彼此之间都颇为相熟,又动辄沾亲带故,聊的话题,自然也就私密一些。 比如现下,房陵郡王家的齐三娘,就红着脸苦恼亲事:“你们是不晓得,晋王虽人生得孔武,却委实是个呆子。那日他邀我去西市,我欢天喜地打扮了去,他却一本正经道,‘小娘子这般簪金戴银,虽然好看,却极易被西市那些个白日闯、跑灯花盯上’。” 晋王正是当今圣上第七子,李承弈同父异母的阿弟。 她卖了个关子,养在深闺中的贵族女郎不懂这些民间戏谑,便有心急的催问道:“这白日闯、跑灯花是何许人物?” 齐三娘便耸了耸肩,撇嘴道:“贼。我当他是被我惊艳,却原来是怕我被偷。” 一阵低低的笑声便响起了。 平阳郡主笑了半晌,歪歪脑袋道:“李家的儿郎们,多半是不通人情的。瞧太子堂兄,多么瑶环瑜珥的人物,如今亲事也没个着落。” 话题骤然被引到李承弈身上。 云弥原本也跟着浅浅地笑,听得这一句,挑拣桑葚的手指都停下。 衡阳从她掌心里把桑葚勾过去,扬声道:“我阿兄才不是因为不通人情呢——他只是眼光高,非要寻个同他两情相悦、相知相惜的好女娘。” 云弥垂眸。 忽然就想起昨夜,他恶声恶气说了那句“你断然不行”后,又不知哪来的气性,将她翻转过去入着,咬字道:“再有,虚与委蛇之辈,我也是最不喜欢的。肌肤缠磨不过身外之物,心不在一处的人,最是可恨。” ①瑶环瑜珥:比喻品貌美好的年轻男子。 -- 匏有苦叶 恼她,怨她,偶尔还讥讽她。但是又不许她真的自轻自苦,也不曾伤害她。 这样一个人。 明知不能着迷,却实在忐忑难安。 云弥再次出神,眼前突地掠过一面衣香鬓影,然后是温柔的声音:“小娘子?可要试试这杯扶芳饮。” 她抬起头,正是方才说话的齐三娘子,齐月圭。 随国公府和房陵郡王府虽无姻亲,但祖上都是前朝时的柱国将军出身,世世代代都算亲厚。前几年国公府办女学时,齐三娘每日都来听讲,同云弥是前后座。 是以云弥也没有多想,抬手接过了那盏泛着碧绿色的春饮,点头赞道:“甚香美。” 齐月圭瞥了瞥左右,见方才还在她身侧的衡阳早坐不住,已经吆喝人去打马球,便一倾身:“较之昨日的乌梅饮,如何?” 云弥果然怔住,不解望着她。 她以为是李承弈送的。 齐月圭抿嘴笑一笑:“并非衡阳公主。” 又促狭眨了眨眼睛,声音更低:“是有人生怕唐突了你,才叫女使假借公主名义,想讨你个开心。” 云弥哪还有不清楚的,放下那盏扶芳饮,双手蜷起:“三娘子此话何意。” 齐月圭扯了扯她袖口:“你随我来。” 她引着云弥绕到营帐后,又向东了约半里地,才将她带到溪畔一处山坡上站定。 怕她紧张,轻握住她手:“云弥,我并不瞒你,是我二兄。” 云弥垂眸。 “我先前就同你家二姐姐打听过,说是你并未同人议亲。那我二兄倾心,也算顺当。先问问你的意思,想来不会错。”齐月圭恳切望着她,“我知此举冒犯,可他自己也说,寻过许多由头去找魏公,想谈及你,都被魏公不轻不重躲了——我就猜,姻亲一事,你是要自己拿主意的。” 不是。 是因为有那人在,魏瑕不敢。 云弥叹气,又觉也无妨。堂堂正正回绝,总好过不明就里叫人牵挂:“齐家阿兄现在何处?” 齐月圭以为有戏,眼睛一亮,向不远处努了努嘴:“他是盼星星盼月亮,等着能和你说上话呢。” 齐璋收到阿妹招呼,显然也是惊喜过望。先是大步往这边跑,跑两步又觉得失礼,蓦地停下脚步,抬臂摆正幞头,还觉不够,低下头打量自己一番,又去拍袖衽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直逗得月圭笑弯了腰:“我二兄向来是端正郎君,今日怎这般出丑!” 云弥对这二郎君毫无印象,更不可能给他希望,但亲见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松了眉眼。 原来小郎君小娘子之间,是应该这般惊慌单纯的。 她和李承弈真是从头就错得离谱。 月圭又附到她耳边,窃窃道:“我二兄名璋,表字弗远,你跟着旁人唤二郎君即可。我这就去站岗,你同他好好说。” 齐璋好不容易走到云弥跟前,心跳已如擂鼓,又见月圭背过身来做鬼脸,更是窘迫:“三娘子。” “二郎君。”云弥温温一笑,“你有话要跟我讲,是么?” “正是、正是。”齐璋头一回离这副清丽眉眼这样近,不由得攥紧了手,“想来我阿妹也说过大致——我是,我是想问问三娘子,可有同人议亲?或是有相看中的郎君……” 云弥摇头。 他便释然长出一口气,展颜道:“其实阿妹也说你没有,我怕她信誓旦旦,只是想撺掇我行事。如今亲耳听娘子说没有,放心许多。” 云弥这回没有笑,稍稍偏过了脸:“二郎君找过我阿耶?” 齐璋正想说起此事,似乎有些苦恼:“是。三娘子有所不知,我在秘书省行走,同令尊也有些交情了。原是想先打听一番娘子情状,可令尊不大愿意同我谈,寻了些理由过府拜访,也未能得见娘子。这才冒昧求我阿妹,从中牵线搭桥。实是对你不住,我向你道歉。” 说着,他认真行了个揖礼。 云弥回礼:“二郎君不必如此小心。你且说吧。” 她很客气,但毫无羞涩。 齐璋心里头就是一沉。 月圭肯定已经传过话,她已经知道他是心悦于她了,还能说什么?无非是陈情,甚至求娶。 她的语气却这么平淡。 更像是想他快些把话说完,她好拒绝。 可好不容易才见到人,他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打起精神,又是一揖:“承蒙娘子宽恕,那我便斗胆直抒胸臆,还望娘子海涵。” 偷偷掀起眼皮觑她一眼——还是没什么反应,灰心漫溢上来。 算了,她不害羞,他羞一羞也没什么。齐璋脸颊泛红,到底没敢看她了:“不知娘子可记得……去岁中秋,圣人于大内池苑举办诗会,三娘子所对,正是我的诗。当夜坠兔收光,娘子月下绰约风姿,叫人目之难忘。” 去岁中秋。 去岁中秋……正是她和李承弈的第一夜。 云弥脸色骤然一白。 齐璋浑然不觉,还在回忆:“那日过后,我便向我家三妹打听娘子,听闻你已及笄,但还不曾议亲,便有些着急,生怕赶不上,之后又几番蹉跎。我想,实在不能再拖了。” 说到这里,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看向云弥:“我虽非长子,不能袭爵,也只领了个着作丞的职位,比不得武将驰骋。但着书修史,远离朝阙争斗,也算富贵闲人。我今日便敢起誓,若得娘子首肯,必倾心相待,护佑娘子一世平安——诚问娘子意下,是否愿同某相交。” ①柱国将军:南北朝时期所置官职。 ②阿耶:隋唐时对父亲的称呼。 ③坠兔收光:月亮落下。 ④着作丞:官职名,隶属于秘书省,负责国史修撰及中外图书管理。 ⑤某:“我”的普遍自称,偶尔作谦称使用。 [不知道为什么就写了这么多555男二是温柔君子款。 下一章男主吃醋发疯,但是十二点前写不完啦,明天起来看就好! 真的没有想到才这么点字数就得到了好多小天使的支持,郑重感谢!有任何疑问都可以问,有建议也可以在评论区提出来,再次谢谢大家~] -- 行道迟迟 坦诚讲,他这番话若是寻常女娘听得,必然是动容的。 “我不及武将驰骋”——我自知不够英武讨人喜欢;“我今日便敢起誓”——但我想,平稳安逸也够了,我会叫你幸福的。 已是极为真诚了。 云弥没有被打动,是因为早就不具备为旁人所触的资格。但心底里,仍然瞬间就明白,这是位好郎君。 也因此,思考拒绝的措辞时,有些为难。 她脸上的迟疑直接暴露了态度,齐璋神色忡了一忡,第一反应自然是失落。 这些话他想过太多遍,力求绝不出错,也自以为足够周全动人。她却好像,直接进入了回绝环节。 下意识还是想留有余地:“三娘子不必立刻答复我——” “我现下就可以答复。”云弥福了福身,“多谢二郎君抬举,请恕云弥不能承此情。” 齐璋急急道:“你何须现在——” “二郎君说,是因去岁中秋宫宴,一见倾心。”云弥声音铺平,态度明确,“不过是那情那景,恰好让郎君侧目一瞬,之后不得见,才渐渐成了痼念。可对我,我的性情,我的品行,郎君又真正了解几分?” 齐璋话头卡住,无措望着她。 “婚姻之事,绝非对诗和歌,也并不是丝竹管弦。郎君为这些动心,转头就可以放下。这不像在寻妻,妻子也不应当只是叫郎君感到愉悦的存在。”云弥神情淡淡,“世事谷风阴雨不断,是需夫妇二人黾勉同心,方可共同渡过的。我同二郎君,怕是没有这个缘分。” 她并没有说他的不是,只是委婉表达,他对她动心的程度,并不足以让她回馈相应的承诺。 他轻易许下诺言,反而叫她认为,二人没有缘分。 齐璋懊丧无比,又觉还有抢救的空间:“娘子莫误会!我并非要娘子直接点头嫁娶,哪怕先以友人相处——” “这样的借口,郎君自己信么。”云弥观他神色,确是颇有固执,不得不下一剂猛药,“且我也不瞒郎君,我阿耶左右推诿,是因我已有心意暗许之人。” 齐璋瞳孔猛地一张。 “宫中宴饮频繁,没有郎君可以记得我,我却不能记下旁人的道理吧。”云弥顺势一笑,尽力让自己显得无奈又诚恳,“我知挂念纠结一人是何种难过。故今日也求二郎君,莫要再为我浪费时间了。” 齐璋失魂落魄一般立住,口中却是低声道:“既已有心意暗许之人,怎又说没有相看的郎君……” 云弥一静。 摇头道:“因为不能相看。” 齐璋皱眉,一时不解。若论身份,她是一品国公之女,配皇子也使得,能有几个郎君,是“不能相看”? 虽是庶出,可大殷王室早年间与鲜卑通婚,骨子里并不怎么讲究汉家的嫡庶之分。皇族都如此,贵族内部自然也没那么多正侧之防。 硬要说不够相配、又未成婚的年轻郎君,齐璋悚然一惊,脱口道:“三娘子说的是……太子殿下?” 云弥心头震动,竭力控制自己,才没有让表情变化,只是静看着他。 好在齐璋迅速自知失言,低落致歉:“是我唐突,这原也不是我该问的。” “郎君怎就默认往上想呢。”云弥轻声开口,“是寒门子弟,我阿耶断不会点头。是以我也不做他想。” 嫡庶不要紧,年龄也无妨,士族与寒门,却是绝无可能通婚的。 何况是魏公这样高的门第。 齐璋了然。 这也不是什么很稀罕的故事。朝中各位重臣,府下多半都养着些门客,其中不乏玉树临风、才华横溢之辈。有时就偏能讨得府上小娘子的欢心,要死要活非要嫁的都有。 像她这般自知不可为,便自觉不给父兄添乱的女郎,也是委曲求全了。 尽管伤心,还是努力整理情绪片刻,闷声对云弥道:“那我祝娘子山川止行,得偿所愿。” 云弥不想他不仅没有表露出轻蔑——魏家的儿郎,提及年少有为的庶族郎君,总是一脸不屑,反倒祝她坚持,不由得多出一分敬意。 便微微屈膝,认真行礼道:“也祝郎君另觅心仪女娘,早日修得正缘。” 齐月圭跑回来时一脸期待,看云弥的目光仿佛看自家二嫂,再看齐璋深受打击的模样,嘴角遽然垮下:“这是——” “阿妹。”齐璋怕她质问,出声制止,“今日是我唐突,你替我好好向三娘子赔个不是。” 齐月圭再多的话也不能问了,眼见阿兄垂头丧气离去,只能长叹:“看来是我二兄不得云弥喜欢。” “话不是这样说。”云弥低声,“这种事,原本就要双方都有意。” 齐月圭一想也是,以前自己也拒绝过几位郎君,遇上晋王,虽然每天骂他榆木脑袋,可还是欢喜。 勉强不来的。 二兄自然还会看上旁的女子,等到遇到那位也倾心他的,这事自然而然就成了。 于是很快搁置脑后,更谈不上迁怒,挽着云弥臂膊往回走:“你不喜欢我二兄,这也正常。他呀,虽说什么天纵奇才满腹经纶的,可臂力仿佛还不及我那十三岁的侄子,自然是缺一点吸引女娘的魅力咯——” 然后可爱地皱了皱鼻子,小声道:“像晋王那般魁梧有力,我就很喜欢。” 又挥了挥手:“你去吧,衡阳这个黏人精,应该还要寻你一道用午食。” 云弥被她的模样逗笑,转回脸时都还在笑,打起毡帷迈入衡阳帐内,笑容便是一僵。 李承弈不知何时打马回来,正大刀阔斧坐在案后喝茶。 女娘们多少有些怵他,走了个干净,只有衡阳坐在一旁擦拭自己用过的箭矢。听见声音,头也不抬道:“跟那齐家二郎君相会回来啦——” 完了。 云弥大脑一片空白,只是模模糊糊地想,方才忘了叮嘱齐璋,若有一日自己死期到了,那也是因为得罪了人,可绝对不是因为父兄逼迫为情殉身……莫要想岔了。 * 亥时过。 寻春又拨掉一枚灯芯,疑惑问道:“娘子怎还不睡?” 见云弥今晚一直是等待的姿态,便又道:“昨日才去过,想来今夜殿下不会差人来的。” 云弥还是恍恍惚惚的。 白日里他是没说什么——无非就是用一只不及半个掌心大的碗,把衡阳帐里那张单薄的案桌砸得一响,起身扬长而去。 徒留衡阳呆在原地,嘀咕了一句“什么毛病”。 她确实不信,他能轻易放过。 可是都这么晚了,确实没有人来。 云弥默默想,毕竟昨日已经纾解过,今天就算一时占有欲作祟感到不愉,她也没有重要到,需要他再派人来请了。 否则岂不是本末倒置。 如此宽慰自己一通,也就掀被躺下了。 只是才迷迷糊糊快要睡着,就觉得身上似有千斤重,连带着呼吸都不通畅起来,才“唔”了一声,就被紧紧攥住下颌,卷走唇舌。 一个激灵,直接清醒了。 胸前的诃子早就不翼而飞,他大掌探入,重重揉弄。 云弥难受蹙眉,突然闻到酒气:“……殿下?” 这不常见。 李承弈除了私下里跟她厮磨,旁的事都还算节制,饮酒也不多。 他一声不吭,掌心的粗粝磨过她腿根,向两侧一掰,也不打招呼,灼热之物猝然沉入她身体内。 云弥虽然习惯了他,也不带这么快进入状态的,加之昨日才承受过,痛觉明显:“疼……” 往常她于床笫之间喊疼,是他唯一会柔声哄她的时候了。 可今天也没有。 他还是没说话,双手跟她十指相扣,促使她手臂向后折摊在枕上,只一味埋着头用力要她。 他那物本就凶悍,这回又是不讲技法,大开大合地进入撤退。云弥咬破了唇,又被他吻上来,接吻的动作也凶,像是蓄意报复。 她想抱他肩背,小臂又被摁得死紧,终于挤出些哭音:“你怎么了……”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她还敢问! 李承弈自己都快被愤怒淹没了,松开一只手将她推背过去,复从侧旁狠狠撞入。 云弥抬手捂住嘴,求饶一般告诉他:“疼。” 他说了今晚这场欢爱以来的第一句话,声音几近冷酷:“忍着。” 还是不加收敛的力道。 云弥怔怔盯着被稀薄月光拉出一道白弧的墙面,感受着身后人汹涌的怒与欲,片刻后,还是试图缓解他这种过于明显的戾气:“衡阳乱说话……我没有……” 不知哪个字又触到他霉头,手掌捞起她一条腿紧紧别住他腰间,挺送得越发不管不顾。 云弥指尖骤然陷入他手臂。 无声忍受半晌,才耐不住低低哭了一声:“我疼,虽迩哥哥,我真的疼……” 这一唤出来,他停了。 这是他的字。她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几乎从不这样叫。 她万不得已……她竟然也会觉得万不得已吗? 李承弈猛地离开,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折回来,跟她脸对着脸。 云弥还在抽息,却听见他的声音,隐忍到极致,偏偏又是那样的无可奈何:“……那个寒门子弟,是谁?” ①谷风阴雨:比喻艰难困苦。 ②山川止行:坚不可摧,不可阻挡。 ③诃子:隋唐时期女性内衣。 [一点废话: ?作者本人绝对i女,但是本文设定就是一个大笨蛋男主+水一样的女主,前期没有心意相通,还是会有一些稍带angry的sex,绝不会真正伤害女主的身心。 ?女主没有喜欢别人,但也不是随口瞎说。 ?公主不是傻白甜,她很聪明! ?虽然写着写着字数超了,但我想了一下,配角不是我的工具人,我不应该让他们脸谱化,之后也会继续着墨描写一些小细节,比如这章的齐三娘子。我的愿望就是,笔下每个人都是鲜活的(?ˉ??ˉ??)] -- 芄兰之支 云弥的身体尚在轻轻颤抖,蓦然听见这一句,连心口都开始冷却。 症结原是在这里。 齐璋应当不会故意宣扬,可也太口无遮拦了些。 稳住心神,用带着哑意的嗓音,柔柔答他:“没有这么个人。我骗他的。” 李承弈沉默。 他是习惯了在她跟前自欺欺人,可不代表当真凡事都可一笔带过。 可用来推拒齐家那小郎的办法无数,怎就刚好给了“寒门子弟”这么个理由? 何况他了解她,全然的谎言,她从来不撒。 否则也不至于今天还是这么对他。演一演眷恋心悦,分明对两个人都好。 也没见她愿意。 云弥知道他是一点不信,抬起被他剪了许久以至有些僵硬的胳膊,缓缓缠上他颈项,指尖停在颈后那片湿热肌肤:“他言谈间颇为固执,我只好骗他是已有心仪之人,只是不能相看。殿下,我……毕竟身份尚可,等闲郎君不好说不般配的。齐家二郎当时就往你头上猜了,我想万一传扬出去,难保旁人不会如他这般揣度,索性浑说了一通。” 真是不慌不忙,有理有据。 他就最烦她这副只有温柔没有真心的模样,极淡地笑了一声:“不曾骗我?” “不曾。”云弥毫不犹豫摇头,轻声保证,“我不会欺骗殿下。” 李承弈原本已经用手指去卷捋她额前被汗水打湿的长发,听得这句,本能一顿。 也不知如何作想,指面摊开轻阖住她眼睛,声音如同叹息一般。 低得她几乎要以为是幻觉:“……偶尔骗骗也无妨。” 竟真就不再追究了,抬起她俏丽脸庞,用称得上和风细雨的力道,细细啄她被咬破了的唇角:“还疼吗?” 云弥怔忡看着他的英挺轮廓。 夜色深重,月色稀疏,她不能十分看清他的眉目,只觉那棱角虽然锐利,这一刻却离自己极近,又恰好温柔嵌入她肩窝。 “我有时在气头上,掌握不好分寸。”声音亦沉闷在她颊边,震出一阵酥痒,“阿弥,你顺着我些。” 明明是命令,无端叫她心里翻过一片汹涌的酸软,差一点就要误以为是恳求,慢慢闭上眼睛:“……我都听殿下的。” 这样静水流深的一个小女娘,如今折下脊骨,给他应允。 他应该满意,也确实满意了,方才那些不受控制的坏脾气,不知何时就在她低柔的嗓音里消弭了大半。可还是觉得心底空荡,仿佛缺失了极重要的东西。 就像今夜宴饮—— 齐家二郎君失态醉酒。他生怕这小郎要多嘴多舌损她名节,先遣散了诸位郎君,又命齐家长子前去照拂,自己静等在殿前。 齐家大郎不敢隐瞒,先是赧然回他,说无事,只阿弟不中用,被魏公家的女娘狠狠回绝,这才买醉消愁。 他听了,便忍不住想笑。 可大郎君又纳罕道,也不知三娘子如何打算,好似是倾心一寒门子弟,这哪有我阿弟适配? 就像这一瞬间的那种缺失。 心底都簌簌生风。 这种缺失让他越发抱紧了她,重新填满她。 * 偃旗息鼓已是丑时。 行宫毕竟人多眼杂。他夤夜前来,虽匆匆打点过,还是不宜久留。 轻手轻脚起了身穿衣,正在系那繁琐蹀躞带,腰间忽伸上来一只手:“我来吧。” 为了不吵醒她,他特意走到外间来整理仪容。此处月光正盛,他低下头,望她平静面容。 灵巧手指几下穿结,就将玉带板排列妥帖,声音也轻:“殿下这就要出去么?” “今晨约了中书令议事。我这便回长安了。”他简单解释,又莫名添补一句,“去岁秋冬关中大旱,如今开了春,我去武功走了一遭,农桑事也不利。” 又郁闷自己多余,何必这样仔细汇报行程。更恼人的是,汇报也就汇报了,还说不到点子上! 他分明想暗示的是,我今天有事,昨夜都没舍得走。 这么一说,估计她也想不到那去。 云弥垂眸认真检查带钩,口中却回道:“我知殿下辛苦。这是要紧事。” 也许是场面话,也许不是。总之李承弈还是感到有些舒心,被她肯定,和朝臣们信手拈来的“殿下贤德”,是不同的。 他撇开眼望向别处:“大家如今醉心山水,适逢春搜时节,还不知要在行宫待多久。” 云弥“嗯”了一声:“御前的给使们是说,归期不定。” 他又找补:“我并不是催你……” 她手上替他最后收好了卡环,轻拍了拍,才仰起脸:“再陪衡阳两日,我便也寻个由头,回长安去。” 李承弈出门时,唇角都没压住。 ①蹀躞带:官员所系玉带,整条玉带由十三块组成。在每块玉带板的下方,带有小勾的玉带便被称呼为蹀躞带。“蹀躞”原意,小步疾走。 ②大家:皇帝的别称。亲近之人常用。 ③给使:宦官。 [请注意,这里有个标签叫甜文! 不过现阶段女主其实还是有自己的目的,以哄他高兴为主,不算交心。 窝得去上课了朋友们,二更还是定时发哈,十二点前写不完捏。爱你们~] -- 有狐绥绥 越向长安去,春意就愈少一分清新淡静,借以晨风混入熙熙攘攘之中,落在树下贩夫走卒的扁担、竹篓和蒸笼里。 揭开那蒸笼,一阵包子的热香便蒸腾而上,隐入柳稍间。 不知打哪窜出一小猴贼,伸长了手臂从篓沿探下去,飞快挑出一只胖圆包子,转头又“咻”地一声溜去也。 接着便听到中气十足的叫骂声:“又是你这泼皮!叫我逮住了,非得打断你腿——” 云弥倚着望窗,视之微笑。 寻春见状,便笑着问:“小娘子想吃包子么?” “方才用过糖粥,倒不饿。”云弥放下帷裳,“只是觉得长安平俗街景,都比偌大一个国公府要盎然许多。” “有二娘子翘首等着娘子呢。”寻春低头添了些酪浆,“若不是高热不退,她是无论如何也要来的。” 思及云栖那跳脱娘子,云弥也歪着头笑:“就算不来,也要拉着我问上一宿。” 寻春细细打量她脸色,青华山一行值当。她家小娘子这会看着,可不只是好看了。 另有一份婉柔恬静,叫人瞧着,都打心底里觉得能安分坐在她身旁,是一种恩赐。 寻春不敢胡乱猜测东宫那位的心思。那日小娘子等候许久,她也以为他不会遣人来,正要替娘子黯然—— 倒确实没有遣人,可不是自己屁颠屁颠来了。 想到太子,寻春心思一凛,神色不自知变得踟蹰。 云弥看她一眼,并不发作。 待二人进了随国公府,绕进疏影院,在自己的地盘坐下,打发了婢女去收整行李,才开口叫她:“寻春。” 寻春连忙“哎”:“娘子。” “这几日,你一直有心事。”云弥也不同她客气,“是那日他说了什么?” 寻春低下头:“还是叫娘子发现了。” “你只是不想瞒我,又不敢在行宫说给我。” 寻春松开揪紧的手,缓缓叹出一口气:“其实也无甚要紧……是怕说了叫娘子心乱。” 云弥安静等着。 “齐家郎君寻娘子说话那天,太子殿下不是听了他那一套说辞,以为娘子与郎主的哪位学生有情。”寻春小心看着她,“我不知娘子是如何转圜,殿下似乎并未同娘子置气。但娘子需得知晓,他也不完全信您。” 云弥低低笑开:“他叫你盯着我吗?若同哪个郎君来往,便报给他?” “倒没有这么直接。”寻春一脸的生无可恋,“殿下只是问我,是否扶风郡人士,又说,听闻我父母阿弟似乎在窦氏家里做工——我后来去打听,那二郎君的母家果然正是扶风窦氏。他要威胁我,怎还这般拐弯抹角!” 说到这里,语气已是有些埋怨了:“瞧娘子,胡诌一通,倒将我的户口搭进去了。” 小娘子都怕那人,更不要说她一个寻常婢妇了。当天太子一句轻飘飘的“有几句话问你”,就将她吓个半死。 说了一通怪话,好在她捕捉到了这位殿下那若有若无的收买意愿,无非是想她盯小娘子一把。 可这就太天真了,她九岁来娘子身侧服侍,已是十年过去了。并不会因为他是当朝太子,就轻易出卖忠诚。 好在娘子真是瞎说,不曾与哪位郎君过从甚密。威胁归威胁,总归出不了大事。她这才没放在心上。 云弥却若有所思:“他竟连你的亲族都知晓。” 寻春拍着胸脯:“可不是说!好在我一家都是官籍奴婢,否则难道要将我从娘子身边赶走不成!” 云弥默然一瞬,她倒不是这个意思。 只能委婉提醒:“他为何关照你?” “自然是为了小娘子……”寻春“呀”了一声,彻底懂了,可并不是非常意外,“娘子竟这才有把握么?我瞧殿下那热乎劲,就不像是对娘子无意的。” 有是有的,她一直知道。 但若只是有,却不够多,于她就仍然只是损益持平,不能襄助。 云弥转回身,盯着香几上的残局。 半晌,伸手,慢慢捡着棋子:“我此行归家,理应先去看望阿耶。” 寻春会意:“婢这就去替娘子打点行装。” 推开书房门时,魏瑕正低头描摹一卷《七月都下帖》。听见动静,只抬了下眼。 “阿耶安好。”云弥蹲身,头一回一字场面话也不讲,平声表达诉求,“我要见阿娘。” “啪嗒”,是魏瑕丢开了紫毫笔。 云弥站定,继续道:“行宫两回,算上他去武功前的,我又陪了他十回。” “我要见阿娘。” ①郎主:仆婢对一家之主的称呼。 ②扶风窦氏:隋唐时期名门望族之一。 ③官籍奴婢:由朝廷命官于府衙登记在册的奴和婢。 -- 不我遐弃 “荒唐!”纸张翻飞里,是魏瑕瞬间铁青的脸色,“你还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年过五十,但生得高大,面堂又黝黑。目光沉沉压下来,寻春不自觉往小娘子身后一躲。 云弥丝毫不怵,抬头迎视:“阿耶认为,我是什么身份。” 她知道父亲对自己是什么心情。 一边为把女儿送到储君的卧榻之上而感到轻微的羞耻,一边又为不得不因此容忍她而深觉受人掣肘。 尤其是,她凭借着这桩由他亲手缔造的阴暗关系,对他明码开价。 许久许久。 魏瑕紧绷的表情在她绝不退让的态度里终于松缓,背过身去捡起被他丢了的那张帖子,深吸一口气:“你悄声去。” 又道:“不得超过一个时辰。” 云弥掉头就走,临到书房门口,复开口道:“七月都下羸弱乏力,缺乏遒劲,阿耶正值盛年,还是换张帖子摹吧。” 魏瑕猛地抬头,却只看到消失在转角的素色裙影。 一辆骈车悄无声息从国公府的后门驶离,径直向城西而去。 行了足足半个时辰,才于一处无匾府邸门前停下。 同样还是后门。 云弥扯了扯幂离,又将寻春的脸也挡严实,踩着杌子下车。 轻叩三声。 门被里头的人拉开一条缝,见是她,面露惊慌:“三娘子。” 云弥推开他,径自迈步进去。此地是一处简单的三进院,才走过中院,绕开一处照壁,就听得后院里尖锐的尖叫声。 脚步一顿。 寻春握紧了她的手臂。 云弥亦微微颔首调整情绪,这才推开院门。 几个生得五大三粗的仆妇正在院落中追赶着什么,有两人手中甚至提着粗圆的木棒,不察有人进来,讥讽笑声尚有余音。 寻春怒喝:“这是在作甚!” 云弥攥紧了手,眼睛在这枯零院落中迅速扫视一圈,找到那团小小的、被驱逐的身影,快步走过去,蹲下身:“阿娘——” “别过来!”女子只是偏过身体,抱着头一味尖叫,“别过来!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云弥险些要落下泪来,连忙轻轻攥住她手臂:“是阿弥……阿娘,我是阿弥。” 女子渐渐安静下来,张皇掉过头来,语气犹疑:“……阿弥?” “是我。阿娘,你看着我。”云弥将她污脏的脸颊抬起,“阿娘,我……” 却是鼻子一酸,再说不出话了。 就连这处院落,都是她攀上李承弈之后,魏瑕才勉强同意给换的。 是她天真,妄以为这般就能让阿娘过得好些。殊不知只要魏瑕在,他的意愿不改,底下人多的是阳奉阴违的手段。 云弥忍过喉头哽咽,竭力平静问:“老夫人安排你们在这里,是要你们悉心照顾辛娘子的。敢问各位阿孃,与她又有何仇怨。” 仆妇间面面相觑几个来回,终于有个胆子大的,像是领头,一弯腰回话:“三娘子这话可就问岔了,老婢们被拨来此处,那是承蒙老夫人信任,自然要看紧她。倒是娘子,容婢斗胆警醒一句,三娘子现下这样叫她,回头叫郎主知道了,您自己也是要吃挂落的——” 寻春听不下去,高声喝止:“你这老虔婆,分明是你行事不仁,反倒在这搬出郎主来恐吓我们娘子?我且问你,老太太可说过一句要打骂辛娘子的话?若没有,便是你自作主张!山中无老虎,倒轮到你猴子称大王了!” 云弥只俯低身子环抱着辛雾,不语。 那仆妇并不恼,又是一躬身,说的话却气死人:“寻春娘子也知道此处无老虎,那三娘子若是个能拿主意的,将此人接回国公府不就好了?既接不回去,又何必在这里耍泼。” 寻春语塞,望向云弥,见她神色晦暗,终究没有再争。 云弥将辛雾扶回房内,安抚着她在塌上坐下,去解她袖口,低声道:“阿娘,容我看看你的伤。” 辛雾身上有些伤,是一辈子的烙印。早些年间就没有得到诊治,等她长大——或者说,等她到去年中秋,也晚了。 辛雾却不肯,扭着身子躲开云弥的手,又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尖叫着跑到一处角落蹲下:“别打我!别打我……” 寻春大惊,忙伸手去扶,云弥轻轻拨开她的手,静了半晌都没有动。 * 骈车徐徐向前。 寻春甚至都不敢叹气,却听娘子忽然道:“你去一趟东宫。” 她一愣,云弥已经靠向车壁,仿佛极为疲倦:“也不用说旁的,只告诉知事的,就说我回到了。” 寻春渐渐明白过来,心里实打实地一苦:“娘子……” “我等不及了。”云弥闭目,声音轻得有些缥缈,“有时一走就是一个月。即便人在长安,只靠他每月里寻我那几回,还不知要猴年马月。你小心些,避着人。” 寻春哪有不应的。虽说心疼,但又隐隐有种直觉,小娘子未必不是做了正确选择。 果然才过戌时,外头来了人。是一脸生婢女,云弥知道,是李承弈的人。 大约是那次后安排进国公府的。 魏瑕应该也知情——她倒生怕他不知道。 今日是必须去。她就是想叫魏瑕认为,她甫一返抵长安,那人就想见。 好在李承弈也没有让她失望。 大殷律有规定,每天晚上衙门的漏刻“昼刻”尽,就擂响六百下,这就叫“闭门鼓”。鼓响后,长安各坊间便行宵禁,再不能走动。 但却恰恰给了她暗度陈仓的机会。毕竟负责巡夜的左右监卫,如今就在他手里。见东宫令牌,自然直接闭两只眼。 只不过迈入殿内,也没能见到人。 平时同李承弈寸步不离的亲随啸捷倒是侯着了,一边引着她往内室走,一边热情同她说话:“郎君现下还在兵部选院,有些事耽搁了手脚,便叫我先快马回来迎娘子。小娘子一路过来辛苦,不妨小坐片刻。” ①阿孃:对年纪稍大的妇女的称呼。但个人感觉用在这里也不是很妥当,之后如果找到更好的我会替换。不影响阅读。 ②只有皇后和太子可称“殿下”。关系较为亲厚的下属,也会称呼太子为郎君。 [其实这一部分跳过了很多内容,但是我先发上来,之后会补充。感情戏我收不住,单独写一更好了。 在看的朋友可不可以摁个爪爪捏,才四天,感觉我这个收藏也太虚高了555] -- 月出皎兮 云弥很早就猜到,他有些喜欢自己。 没有什么为什么,甚至不需要确切的为什么。以李承弈一向的作风,去岁中秋夜,没有在事发后当机立断杀了她,就已经不太对劲。 更不用说那夜之后的次日,就听说太子突然动身巡视东都的消息。 十月中旬是皇帝万寿。他足足待到九月底才从洛阳折返,更像是不得不。 回来之后,还是没有想杀她的意思。 啸捷也古怪,竟然敢自作主张安排她扮作侍女,在东宫中等他。 第二次见面,正如今日。 他又不知在哪个选院议政至深夜,揉着眉心往殿内走,习惯性叫人奉茶。抬头见是她,愣怔三秒,喊了一声啸捷,语气冷淡:“去领罚。” 但她看得分明,啸捷离去时,嘴角都是弯的。 她直直跪下,察觉到头顶的锋利凝视,硬是没有弯一分腰。 他看了她很久很久,久到她连遗言和要如何安置阿娘都想好了,突然就伸手,动作毫无温柔地将她拉了起来。 然后问了她三个问题。 “右仆射和皇后所谋,你知情否?” 云弥摇头。 “那日事发,你可知我是谁?” 云弥点头。 “右仆射告诉我,你不愿成婚?” 云弥点头。 也觉这个问题好笑,他当日对魏瑕留下一句“尔等阴诡计谋岂可困缚于我”就拂袖而去,根本没有提过要求娶。 当时,她甚至真心以为自己会被秘密处死。 一个真正监国的太子,怎可能因为一枚来自吐谷浑的西域迷迭,就愿意上魏瑕这艘大船。 不,是允许魏瑕上他这艘船。 恰恰相反。皇帝发妻,也就是他生身母亲病逝时,魏皇后正是掌权的贵妃。后续填补后位,虽是意料之中,但他对这位继母,从来只有点到即止的敬意。 继后膝下无子,只能牢牢抓住他。但无论委婉示好或是恳切陈情,永远不为所动。 就是因为他不想要来自魏家的太子妃,不想要有魏氏血脉的后代,才有这一遭撕破脸皮的下作算计。 中秋佳节,先敬君父,再敬嫡母。皇后掌管药监局,那枚迷迭被放在例酒中,无色无味,他的确无从防备。 即使警惕,在这样的场合若是拒绝这杯酒,也会惊动皇帝。 这样一个堂堂正正,由各路太师大儒教养长大的储君,防备心或许确实没有那么强吧。云弥模模糊糊地想,怎么现下,她说什么,他就都信呢? “很好。”见她点了头,他便也点点头,“那我算你心甘情愿。是也不是?” 又道:“张嘴,说话。” 云弥刚想点头,立刻止住:“是。” 他又静望了她半晌,用那般古怪的目光。 时至今日她都不能参透,那目光里究竟是何情绪。像审视,像厌弃,像痛恨—— 最后的动作,却是握住她的手。 一步一步走向了,东宫正室的卧榻。 他不肯看她,也不让她看他,始终将她的脸牢牢摁在肩里。他的肩膀明明是那样平直宽阔,留给她的地方,却尖锐逼仄到令她疼痛。 进入她的那一刻,她甚至听到他的一声低叹。 并非情欲的轻佻,只有深重的无奈。 以至于她都在想,难道同自己虚与委蛇,对他来说还有什么旁的价值? 但如今知道了,没有。 只是因为身体纠缠,对她生出了朦胧错觉。 被深深拥进怀里的那一瞬间,她就明白,他是没有舍得杀她。 又觉实在耻辱可恨,这才放逐自己逃去洛阳。 的确是奇耻大辱吧,栽在他最为外人所称道的坚忍意志上。 早前就听闻太子殿下于女色上颇为冷漠,不仅未曾娶妻,亦从未有过媵妾。平康坊的女娘们酒后也都戏称,今生最不可能的客人,就是东宫那位。 若要云弥给出结论,那就是:对也不对。 他初次时的生涩连她都看穿,又受药物驱使,自己疼得异常,只觉是酷刑。也不会亲吻,像是蛮力撕咬。 可见的确是一张白纸。 但见过三四回后,他已经能在正确的时间,将她的腿弯别在正确的位置,并俯身细细纠缠她的唇舌,并无师自通学会了舐啄梅尖。 她再不能昧着良心,说只是刑罚。 可见后天不足,但胜在天赋异禀。 云弥出神的时间,几乎比那日他盯她还要长。直到听见外间响动,传来问安声,才连忙坐正了。 她能认得他的脚步,判断出今日稍快,就如自己此时的心跳——暗暗揣测他是因想见她才这般疾行时,她的心脏也作出了想要见他的反应。 四目相对一刹那,他却又别开了眼睛。 云弥起身欲行礼,他已径自于软榻的另一方坐下,语气又不大温和:“衡阳说你虚头巴脑,一点不错。” 她只得无奈中止,改而替他斟酪浆:“只是觉着殿下日仄之劳,实在辛苦。” 李承弈难得愿意解释,尽管简短:“我是储君。” 说完还不忘乜她一眼:“难不成像你一般,稍有疲乏便睡到日上三竿?” 云弥扭过脸去,脸热是挡也挡不住。 他是故意的。她头一回来东宫的第二日,足足睡到了日昳时分。 若是往常,她必定不接这话。但现今看他片刻,却低声为自己辩白:“我平素也并不怠惰。那不怪我。” 她害羞了。 害羞到侧垂下脸——又因为垂下脸,叫这羞涩越发闪烁动人。 李承弈掀起壶盖的手停在半空中,竟有些不知该去向何处——要是随性而来,他此刻就想把人提溜过来欺负。 遇上他这样有耐心又肯讲道理的郎君,也算她走运了。 只是再有耐心—— 床帐落下后,接连被她躲了四五六次,李承弈到底恼了,扣住她手背,低声威胁:“怎地?要上房揭瓦?” “我今日坐了许久的马车。”她却弱弱求他,“实在疲累。” 又软软抱他脖颈,小声道:“明日可好?” 他用力闭了闭目——他是烦她温柔但不真心的模样,但他以为,女娘的温柔,是要有几分实心,才会变得娇俏的。 只恨恨在她腰上轻拍了一掌:“既累了,又要招我。” 想将她放下,却被抱得死紧。 她还从没这样缠过他。 不由得低低笑了一声,刚要发问,突觉肩头一片湿润。 李承弈脸上的笑意消失得一干二净,迅速把人扯开来圈在自己身前,定定望她:“阿弥?” 云弥却不肯,又固执地想要抱他,被他控住两条纤细胳膊,才低低哭出声:“虽迩哥哥……” 他就这么望着她。 她没有继续说,只是努力垂着脸,无声无息落泪。 如果她抬头,就会发现她的郎君,除了本能怜惜的神情,还有一丝藏得不够好的犹疑。 但在她一声声的哭泣里,这份犹疑还是像那拒绝融化又无法抗拒烈日的坚冰一般,放弃了戒备,消弭于无形。 最终,他还是选择伸手拥抱她,连嗓音都因压低而显得无比柔和:“……受委屈了?” ①吐谷浑:少数民族政权之一。 ②平康坊:长安着名红灯区。懂的都懂。 ③日仄之劳:工作繁忙。 ④日昳:未时,下午一点(我这隐晦的暗示!笨蛋殿下虽然嘴硬,某方面还是很强的!) -- 山有扶苏 云弥寻了他松动手臂的空档,脊背靠回到他怀抱里,只是摇头:“没有的。” 李承弈抬手抚落她一头青丝,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头一回,主动遣人来东宫。” 她心里一紧——就知他没有这么容易,让人依赖。 她原本的构想是,用这句没有换到更多怜惜。 以退为进对他没有用。 心下开始飞快思考措辞,颈后却乍然一凉,模糊的声音响在这一吻后:“阿弥,我在行宫才跟你讲过一句话。” 行宫?行宫里他说过很多话。 云弥连呼吸都屏住。好在他也不为难,下一吻后,就揭晓答案:“偶尔骗骗我,也无妨。” 她手指蜷缩,明白了。 他想听她说,想见他。 多简单的三个字。她启唇尝试,却生生堵在了胸腔里。 明明也没有迟疑很久,却难捱如煎心。 那份唇瓣淡凉的触感消失了。 他松开手,将被角提至她裸露的肩头,垂着眉目,没有看她:“睡吧。” 云弥下意识想抓住他,李承弈却已经迅速躺下,只留给她一个健阔的后背。 帐外的红烛没有尽数熄灭,一左一右留了两支,昏黄光影交错在他身后。 云弥几乎要喘不过气——她明白他定然是极不高兴了。这不是她的初衷,她今夜来,绝不是为了这般触怒他。 又很是恼自己。明明已经下定决心要讨好他,却连这么无足轻重的谎言都做不到——明明他甚至都不会相信,就愿意高兴。 她慢慢探出指尖,尚未触碰到他温热肩头,忽听他烦躁至极的声音:“……究竟何事。” 云弥手指倏地收回。 李承弈也很是恼自己。在大内时啸捷贼眉鼠眼来报,说是小娘子让人传话,自己已回到了。几乎是瞬间他就明白,她应该是有求于他。 但还是翘了唇角,虽不能推辞政务,归家时却直把马鞭抽得要冒烟。 指不定明天就得谏官一个控诉,宵禁后在长安官道疾驰,违大殷律,不成体统。 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他认了。毕竟如果他不是太子,她大概根本不会多看他一眼——居然连一句好听话都不肯说,怎么会有这么贪得无厌的小娘子? 真是气煞他也! “你到底——”说不说。 “我不想欺骗殿下。”却被一双柔若无骨的臂膊搭住了腰背,“阿弥不想这样做。” 是不想骗他,还是不想骗他思念过他。李承弈盯着眼前的一处虚空,只觉心底的那种空荡再次卷土重来。 他要拿她怎么办呢? “我承认,今日是同阿耶起了争执。”她的声音还是那般低低柔柔,“自那日后……他待我也没有过好脸色。是习惯了,但有时触及底线,仍然会忍不住同他起龃龉。” 情绪陡然低落下去:“是我耍了性子,是我恃宠而骄,也是我别有用心。只是我以为,在这长安城,除却那个冰冷的国公府,殿下这里,如今是我另一归处。” 李承弈猛地握紧了右手。 “若是殿下不喜被这般狐假虎威,知会我一声,阿弥不会再犯。”云弥缓缓撤回手臂,胸前也跟他拉开距离,“我回去就是了。” 他再忍不住转过身来,眉心简直要皱成一一个“川”字:“闹什么?” 她却微微发着抖,伸手去够方才被他随手抛掷的小衣。 怎么会有这么颠倒是非的小娘子! 李承弈咬牙切齿,直接把人捉回了身下:“从头到尾,我说过你一句不是没有?” 他再生气,也就是这么吼吼她——考虑到音量,应当都算不得吼。 她就会一瑟缩,离得他更远,并露出那种叫他更心烦的退却神情。 这回却不是,反而仰起小小的一张脸,倔强迎向他:“可我也不知哪里惹你生气!” 连声音都比平常高,真正是闹了一回性子。 震惊过后,就是本能的、不受控的、幽微潜入心底的喜悦。察觉到这种喜悦过后—— 李承弈暗暗唾弃自己,怎么会有他这么无可救药的郎君! “我是心里难过,是想叫我阿耶吃瘪,所以私心想寻你庇护。这要我怎么说?”她音量又迅速低下去,“当真骗你,你根本不会欢喜,不愿骗你,你也不满意……” “我问一句,你要回十句。”他声音还绷着,身体倒已经重新倚在床头,将人虚虚拢回来,“还发这样一大通脾气。真是越养越娇。” 云弥便不说了,侧过脸安静抵在他肩上。 李承弈找住她一只手,轻轻揉捏,这回问得平心静气了:“他又作什么妖。” 云弥没有马上接话,他便要补充:“你好好说就是。” 她靠着他右肩,左手被他攥在腰后握着,便折起右臂,挂上他另一方肩头:“是我阿姨……开春时染上风寒,咳疾拖到今日,一直未好。她早不得阿耶喜欢,便被发落到城郊一处别院去。我随扈去青华山前,他哄骗我会将人接回府,可今日我归家,才知根本没有。去看她时,又发现几个刁奴很是轻慢她,这才气不过的。” 他当是什么事,却原来是这些家长里短,不由得哼了一声:“我这个太子当得倒是好,连右仆射如何安置妾室,也要去管?” 云弥用发尾轻轻蹭了蹭他坚硬肩骨:“我知是为难殿下……可毕竟瞻云陟屺之情,终究容易失了分寸。” 她若是能为他失一回分寸,别说把人接回国公府,住进皇宫也使得啊。 真是个笨小娘子。 李承弈低叹,转头埋入她温热发间:“……晓得了。” 这样静抱了会儿,她就觉出他那处再次炙热灼人,挣扎片刻,还是红着脸问:“殿下这样,能睡着么。” 他又是一掌拍在她腰臀后:“叫你别招了。” 先是一静,口齿间不甚清晰又道了一句:“……我不要你跟我交换。” 云弥心间重重一跳——他是想要她,但不想是在她开过条件后。 一时间心绪更加纷乱不定,只用力抱紧了他。 * 照旧还是起早送她回府。 不过这人今天格外脸臭,晨起后便没有给她个好脸,净过手后,还故意将水珠甩在她新制的间裙上。 云弥抵额,告诫自己不要同他计较。 “转过脸来。”马车不疾不徐,他还在理直气壮地发号施令,“尚未卯时,天都没亮,你盯着外头做什么?也不怕把脖子折了。” 云弥掉了个方向,改为盯着车壁上所悬挂的绯色香囊。 他刚要再数落,外头传来驭官恭敬的声音:“郎君,到了。” 李承弈悻悻止住话头,挥了挥手道:“走吧,真是眼不见心不烦。” 云弥咬一咬唇,躬腰攥着裙裾向外小走两步,又突然回过头。 他正一眨不眨望着她。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松开裙摆,猛地转身,向前扑进他怀里。 李承弈猝不及防,下意识接了个满怀:“你——” 她已仰着润白细腻脖颈,柔软双唇印上他喉结,一触即走:“……已是第二天了,便不算交换。” 他低头凝视她,那双分外深黑的眼睛愈加看不见底。 半晌,才沉声向外嘱咐:“再绕一圈。” 驭官虽不明就里,却也知趣地不多嘴,又驾喝起马来。 “……胆大包天。”他这才垂下脸吻她颈侧,“谁教的?” 云弥连耳尖都是红的:“……李虽迩。” 李承弈低低笑出声,撩起她层迭裙摆,大掌游移轻抚:“阿弥觉着,他是个好老师么?” 云弥忍着轻喘:“……尚可。” “只是尚可?”他修长指尖轻车熟路,欲让丛林拥有潺潺溪流,“你当真不知他可贵之处?” 云弥双臂收紧,整张脸躲进他颈窝:“不知……” “没良心便是这样了。”他压着声音,轻拢慢捻抹复挑,“屡屡被你气到梗塞,还是只有你这一位不成器的学生,竟就不知感恩。” 云弥难受地向上躲,他也忍到了极致,拉着她的手去勾他腰带:“替我解开。” 她早不知云里雾里,哪里会解那繁琐绶带结,几下不得要领,干脆摇头,像极了撒娇。 李承弈低低嘲她一句,三两下扔开了腰带,将她重重放下。知她会忍不住,又迅捷堵住她的唇。 她于此事上一向反应慢半拍,今早这番却入得极为顺畅。他攒了一晚上的郁气这才得以长舒,摁着她后腰,顾及时间不多,只一味九深一浅。 她声音被牢牢堵住,四肢百骸的酸痒不得发泄,唔唔两声,失控去抓他肩背。 他骤然就得了她淋漓,这才哑声笑问:“今天怎这么不中用。” 又迫声问:“且再答一次,你的老师如何。” 云弥浑身脱力歪倒,全凭他手掌禁锢,胸膛剧烈起伏,求了饶:“……是,良师难觅。” ①阿姨:庶子女对生母的称呼。(补充:查了几篇文献,没找到确切区分,但是个人感觉以隋唐的社会风气,叫生母阿娘、嫡母母亲应该也是可以的。这里是因为云弥另有名义上的生母,叫的就是阿姨,后面会出场。) ②随扈:跟随皇帝出行。 ③瞻云陟屺:比喻非常思念亲人。 ④驭官:驾驶马车的人。 ⑤绶带结:即复耳双线十字结,彰显等级身份的重要服饰配件。 -- 东方未明 说是一圈,待他终于餍足,天光都已亮出透白。 云弥整个人像过了一遍水一样,蜷在他宽大臂展间,觉着那泥泞不仅搅弄了两人衣袂,连带心底都被浮泡出失真。 她说不出。身体告诉自己,这回这与往常那些或激烈或哄骗的纠缠不同。但她没法找到合情合理的解释,来妥帖安放这种异样。 其实他见她的次数并不多。 去年十月东宫之后,这段暧昧在两个人之间心照不宣地开始。剥离起因和关系的阴翳,至少当时,他的欲望是真实的。 一个才及冠两年的、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 云弥那时还很怕他,但在他一侯里连着派人请了三回后,还是颤抖着双手去并他摩挲自己脸颊的指尖,极小声地恳求:“殿下……我实是无法消受了。” 如果她没有看错也没有记错,那一刻他竟然有些轻微赧然。 大抵也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毕竟食髓知味,不足以成为放纵的借口。 低头同她对视着,一点一点慢慢撤出。 因长时间的剧烈颤动,云弥一头如瀑乌发胡乱铺陈在金玉丝枕外,包裹着一张溢满红晕香汗的清丽脸庞。 她躺得平平正正,因他从体内离开的诡异感受,隐忍抽息。 他俯低身来抱她——并不是第一回,中秋夜,他就曾将她粗暴摁入胸膛;但却是两人之间,她记住的第一个拥抱。 因为这之后,他轻声告诉她:“虽迩。这是我的字。” 云弥尚在失神,他已经问:“你可有小字?” 世家郎君皆有字,女郎则不是必须。有时就喊序齿,或以迭字表示亲昵。 她本能摇头——多给他哪怕一分属于自己的东西,都让她觉得惊慌。 “家中便唤云弥么。”他用掌心围拢她的长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我叫你阿弥,可好?” 在魏家,她的小字是檐檐,只有阿娘会唤她阿弥。 怎就误打误撞至此。她压下心中叹息,乖顺答好。 交换过名姓,他反而又冷落了她。之后数月,每月都只有寥寥几次。 他来时有声,不来却不会有只言片语。无数个深夜,她在自己的床榻上辗转反侧,怕他会一时兴起,也怕他得到过,就不再贪恋。 至于是否有过悸动—— 她以前从不去想。 但眼下,在这方狭窄马车里被他抱着轻拍后背的眼下,云弥却紧紧攀住了他的肩膊。 肌肤相缠哪里只是身外之物。 李承弈安抚了她许久,眼见不能再耽搁,才将人轻轻拉开:“身子还好?” 云弥哑“嗯”一声,“殿下要去皇城了么?” “要去。”遇上这种问题,他总答得简洁明确,“大家不在,连常朝都辍行,我不能不盯着。” “那我阿耶……” 云弥忽觉失言,倏然仰脸。她不应该在这种时候,又直接表达目的。 他果然顿了一下,眉目瞬间清明,私语间的缱绻淡掉许多。 然无声对望几秒,却仍旧温和答她:“无妨。门下侍中封驳了对新太原郡守的任令,那人是你阿耶的学生,他今日必会来争这口气。” 将云弥打点齐整,才又拍了拍她:“去吧。多睡会。” 云弥还沉浸在“是不是又让他不高兴了”的情绪里,就被懵懵然抱下了马车,看他表情平静,忍了又忍,还是伸手攥一攥他袖口。 她身量才将将过他肩头。李承弈便微微弯了腰:“怎么。” “我只是担心我阿姨。”她不知该如何说明,“对生母……所以忧心如焚。但我说了不是交换……” 他头一回见她这样笨拙,方才那场尽兴又亲密欢好所滋生的绵软喜悦,刹那就像退去后再涨回的潮水,静润窸窣回到了心间。 却努力别过脸去,只板着声音:“知道了。” 她怕耽误他事,收回手就要转身,结果他又扯住她软袖。 云弥便用齿尖抵一下唇,眼神打飘。 “我先前在崇仁坊内安置了一女医官。”他明明垂下眼睛,却不知道盯着哪里,“若是觉着疲酸乏累,就寻你院子里那婢女,她会带你过去。离国公府极近,一炷香就到。” ①一侯:就是五天,三侯一气,两气一月。一周、礼拜、星期是古巴比伦文明的时间刻度,隋唐时还没有传入哦。 ②序齿:以年龄长幼排定次序,就是二郎君、三娘子这种。 ③常朝:三五日举行一次的早朝,属于常规朝会。 ④封驳:中书省发布命令,门下省有“封驳”之权,即不同意决策,选择将诏书打回去。 -- 俟我城隅(一) 国公府的后院怕是被他的人排了个对穿。从角门入,一路过后罩房和游廊,再抄小道往疏影院走,不是没有遇到晨起的仆妇和小厮,但都恭敬垂首,全然非礼勿视的姿态。 反倒是云弥自己心虚,埋着头加快脚步直到回了闺房,才叫寻春关门说话。 每每她被召去东宫,寻春总是醒得很早,立刻就迎上来:“娘子。” 云弥不大好意思看她,但身上实在粘稠,还是低声道:“我无事。劳烦你去叫一回水,我想沐浴。” 寻春如今也懂了许多,难免跟着发窘,推门出去吩咐两句,回来时又眼巴巴望她,想问不敢问。 跟殿下处得如何?她可说不出口。 好歹眼下看来,至少榻上是和谐的。 云弥提起另一件事:“昨日我离去时,二姐姐和祖母都还未归家。你可打听了?” “打听了,倒不是什么要紧事。慈恩寺昨日有西行僧侣聚众讲经,老夫人顾念二娘子前些日子身子骨不爽利,特领她去上一炷香。日头晚了,便在晋昌坊的旧府邸住下。”寻春还是眨巴眼睛,“小娘子昨夜住在东宫,二娘子不在也好。” 云弥默了默,呷一口淡茶:“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寻春想了想,一本正经道:“不知娘子昨日是否得偿所愿。” 她说得这么文绉绉,云弥忍不住扬了唇角:“你以为呢。” “婢以为,旁人不说,在殿下面前,小娘子还是有些分量的。”寻春目光殷切,“殿下怎么说?可同意要去向郎主施压了?” “于他也谈不上施压,一句话的事。”云弥指尖按了按茶盏,“但我是发现……” 寻春等了许久,还没听到下一句,噘嘴道:“小娘子怎吊人胃口。” 实则是因为她也还没有捋清昨夜以来两个人的相处过程,摇了摇头,干脆不说了。 寻春正发急呢,偏外间婢女来报水已备好,云弥便起身往耳房去。 自从认识了他,她近身之事就只有寻春一个人服侍。当下试了水温,倒两滴香凝,寻春转头想招呼,不禁倒吸一口气:“娘子!” 云弥知她是在看自己肌肤上的痕迹,面红耳赤躲入浴桶里:“你小声些。” “殿下平素那样端正的郎君,怎么于此事上这般没有分寸?”寻春心疼道,“小娘子你也真是,以殿下那样高大的体格,床笫之间若受不住,不必一味顺从,使些手段,殿下满意,你也好受些……娘子身娇体弱,怎禁得起这样磋磨!” 方才入水都没有起鸡皮疙瘩,身娇体弱四个字着实激得云弥浑身不自在,吞吞吐吐敷衍:“也没有……其实不大要紧,总之不会真的如何。” 寻春从头念叨到尾,云弥全部左耳进右耳出。换了干净寝衣躺入干燥被褥,终于得以闭眼。 只是—— 纵使眼前一片黑暗,还是仿佛身处他的气息之中。 他原本一直忍得很好,但料不到她会因一时脱力重重往下一坐。就那么深触的瞬间,她保证,自己听到了他的一声低喘。 还有他问她“受用否”时,刻意压低的语调。 云弥一把扯起被衾,挡住了脸。 * 过了朱雀门,要进皇城,按例便不能再打马。虽然皇帝有恩典,李承弈还是翻身下了马,任由一旁的骑官牵走。 不紧不慢走了两步,正回想自己说了医官之事后,她轻声回“羞也羞死了”的表情,身后突兀传来一声喊:“——殿下!” 正是左仆射高邕,快走了几步,向前施礼:“见过殿下。” 皇权最是讲求制衡。 右仆射是门阀魏家出身,左仆射就是正儿八经关陇将门的子弟。高邕在并幽二州防了二十余年的突厥铁骑,于沙场事颇有些天赋异禀。 “辍朝时期,上辅这么早便到了。”李承弈今天心情好,和颜悦色极了,“当真勤勉。” “殿下可别打趣我,真不是我非要来应卯做样子。”高邕声音洪亮,“是仲容那小老儿,自知今日要被那魏清源黏上,非要拉我来撑场面——我哪好说什么?先不说我在太原待过许多年,举荐谁都不合适,这可是他亲自给的封驳,旁人还能斡旋不成?” 魏清源自然是魏瑕,仲容则是门下侍中孙寂的字。 哪有叫别人小老儿的道理,看得出来高邕同孙寂关系是极为亲厚了。李承弈摇一摇头,淡笑道:“上辅莫急。我大殷起于太原,这等重邑郡守,且看他二人如何相争。” ①上辅:对宰相比较尊敬的称呼。 [评论区的肯定都有收到,真的非常感动。有些不安,实在是受不起。我个人是学社会科学的,实打实的文史存量只有选修课和课外阅读的积累,没有经过系统性的学习。腆着脸说一句,可能还算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和判断,但真谈不上功底,真的。与其说是功底,不如说确实有在花心思准备。 但我想补充解释的是,本人的个人能力其实根本不足以支撑我做到全面彻底的严谨,不然不会特意标明“架空”。举个例子,老虔婆是我看水浒传的时候注意到的骂人词汇,隋唐时期应该是没有的,但是因为顺手,骂人的那个意思到位,我还是会用。毕竟是一千叁四百年前的背景设定,哪怕是皇室贵族,如果仅仅使用那个时代特定的物质和精神文明,我很难完成我的故事,这毕竟是个玛丽苏言情小说呀。再比如,东方未明四个字取自“东方未明,颠倒衣裳”,乍一看有点香艳,其实它说的是什么呢,是奴隶社会底层人民天不亮就要起来劳作的悲惨,跟男女主也不符合。 严格来说典故的真正用义是藏在历史背景里的,但我确实没办法做到每一处引用都符合它本身的人文意义,只能说图个表象,来尽量让我自己的故事拥有一个“更加真实有那味”的环境,改善读者的阅读体验。说到底,应该也是我谢谢大家,创作为我提供了学习的过程,而你们是我写作的直接动力。大部分小作者都折戟在单机阶段,而我是完全没有经历过单机,第一本甚至第一天就收获了不少正回馈,到今天更是有了很多很多的小天使在,这种幸运我会一直、一直记得。我不认为作者和读者之间是纯粹“发送”和“接收”的关系,对我来说,大家就像朋友一样,我们是在共同完成一件事。当我想到有很多人在等待我的时候,我会感到幸福,并希望我的朋友们也能够在阅读中收获快乐,所以我会有意让剧情和感情都能每天出现。毕竟,什么事能比嗑cp更爽呢(?ˉ??ˉ??) 互联网是个很虚无缥缈的地方,但善意应该真实。我感激大家,也很喜欢每一位,一定会坚持。当然,如果以后在哪里遇到蛮不讲理的纯粹辱骂性质的人身攻击,我肯定也会骂回去,大家不用替我操心。作者只是性格就比较有什么说什么,不是真的小可爱一只??? -- 俟我城隅(二)[Рo1⒏red] 两人徐徐走过太常寺和尚书省,再往里就是中书省官署。还未靠近那扇深朱漆门,就听见里头的争论声。 高邕面露尴尬,李承弈倒没什么反应,抬手先叩了一声,向内推开。 说话声立刻停了。 魏瑕目光望过来时,明显带着一些难以言喻的——也不是窘迫,他当然不至于为了这事表现出太明显的情绪,但就是有什么阻梗着,令他看上去不够自然。 昨夜云弥被接走后,他就静坐了半个时辰。 另一当事人却实在气定神闲,拉开一张圈椅坐下,笑望向两位白须老臣:“侍中和右仆射这是愁得一夜没睡?” 魏瑕心头一跳,见他神色如常,又觉是自己多想了。 孙寂吹了一下胡子,先发制人:“殿下来得好。我今儿都不想议人的高下,就凭右仆射诘问我门下诸事,我也要参他一本。陛下都亲口说过,诏敕如有不便,皆须执论。怎么他中书省的诏书,我发还不得?” 高邕连忙打圆场:“侍中这是哪里话?门下机要之司,掌涂归封驳,一向是重中之重。若侍中觉得不妥的事,我和右仆射自然也会审慎考量……” “考量什么?倒是直接问我凭什么为什么了。”选孙寂坐这个门下侍中,就是图他耿直到了一根筋的性情,得罪谁都不怕,当即气呼呼坐得离魏瑕老远,“我也不是凭空为难。太原与旁的州郡不同,那王偲及第二十年,除却短暂任过兵部侍郎一职,实在是看不出有多通北地防务。罢了,我不多嘴,眼下殿下也在,右仆射自己说就是。” 李承弈抬了抬手腕,递给魏瑕一盏茶。 魏瑕连忙作揖回礼,这才清了清嗓子道:“侍中有侍中的道理。可殿下未来之前,你说我结党营私,魏某不敢受此罪名。朝中皆知王偲是我门客,我还敢鼎力举荐,自然是因他确有几分才学——我只说一句,他甚通突厥语言,又有几位朝臣堪比?” 孙寂一拍桌子:“长安城中胡服相欢,浑脱为号的郎君还少么?焉知他不是向家中美胡姬学来!” 这话一出,高邕都绷不住,以抚摸胡子的动作掩盖笑意。 这还真是实话,只不过这么大剌剌说出来的,也就只有孙寂了。 “殿下瞧,”魏瑕便一摊手,“侍中这样的态度,叫我怎么想?实在太像刻意为难。” 李承弈也弯了弯唇角,他二弟就甚喜爱一胡姬,当街就敢带出去,被皇帝训斥了不知多少次。 “以太原之要,一方郡守确实值当二位阁台争执。”不偏不倚说了一句,瞥魏瑕一眼,又道,“若是丰年,这王偲也不是不能用。但右仆射只怕是还不知晓,去岁季冬极寒,草原上冻死牛羊无数,现下草也没能长起来。上党、雁门、太原一带,不能不防胡虏之掠。侍中属意选一名武将,实属情理之中。” 魏瑕一怔,不想他这样直接就不给面子,下意识还想挽回:“地方上另有司军统领……” “擢选一壮武或宣威将军,自然更能拿主意。”李承弈仍然平和笑着,“至于王偲,右仆射方才说他通语言文字,这也很好。调去兵部或礼部,都大有用武之地。” 高邕从旁偷偷打量,倒有些纳罕。朝中重臣为了州郡统率相争实在再正常不过,毕竟事关自己在地方的实际影响力和调度能力。太子殿下一向是不置可否的态度,今日算是直接明牌支持孙寂了。 孙寂这个刺头倒也不会做谢恩之类的事,就是哼了一声:“殿下发了话,右仆射还欲说什么?” 魏瑕提拔培植过的学生无数,哪就要为一个跟当朝储君起冲突,从容笑了笑:“我不知突厥情状,也是考虑不周。殿下既有了决断,自然极好。” “这都是小事。”李承弈一双幽深眼睛望向他,“只是中书门下相辅相成,若门下一味阿旨顺情,唯唯尚尚,最终无一敢言谏诤者,确也不是道理。侍中苦心,右仆射也当宽解。” 这话一出,连孙寂都有些意外看他。当时圣上任命门下侍中,的确是太子推举的他没错,可他刚正不阿,并没有因此谄媚。今日殿下居然这般护他? 高邕更是面色复杂,总觉得太子殿下对右仆射似乎有些不满。 魏瑕僵硬了不过一秒,随即笑道:“正是如此。陛下简择我二人委任要职,我同侍中的心自是一脉相承。” 到了午时,有几位奚官送来廊下食。高邕家中有事,便先行告辞,孙寂想喝酒,也不打算留在宫中用。 二人离去后,魏瑕才向李承弈拱手:“殿下明鉴。老臣虽无知,但绝无所谓结党……” 这是直接示弱了。 “右仆射不必同我说这些。”李承弈语气不紧不慢,“我也不会偏信一人之之词,伤右仆射的心。” 魏瑕一句话哽在嗓子眼,真是上不去下不来。 “不过倒是有一桩。”他像才想起来一样,转头温和看着魏瑕,“檐檐同我说,她阿姨受右仆射冷落,如今孤身别院。她极为伤心,我看着颇觉不是滋味,这就还是要偏信一回。” 说罢这句,心情比来时更好,转头出了衙署。 * 马车到了国公府外,魏瑕迟迟没有动。 贴身服侍的寸步上前来:“阿郎?” “你亲自走一遭。”魏瑕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去城西将那女人接回来,到后院寻一处偏僻院落,安置了,再叫叁娘去看。” 寸步惊讶:“这……殿下今日发难,真是因为叁娘子?” “她哪有这个造化。”魏瑕冷笑一声,“去岁上任的一位武威将军,还是并州人士,不正是太子的人。” “那阿郎缘何——” “他想我服帖,我便做给他看。”魏瑕语气暗沉,“陛下太信他,如今又不大管事,我逞强不来。” 寸步明白了,没多想就道:“那阿郎将叁娘子送去,也是好事。” 魏瑕却没有应,目光里隐有阴鸷。 ①廊下食:唐朝给官员安排的午餐。 ②阿郎:前院奴仆对家主的称呼。 ③并州:相传禹治洪水,划分域内为九州。据《周礼》、《汉书·地理志上》记载,并州为九州之一。其地约当今内蒙古河套、山西太原、大同和河北保定一带地区。并州的中心城市是太原郡,太原郡的郡治在晋阳城。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女儿就是有这个造化……] -- 瞻彼日月 承欢堂内。 祖母郑老夫人出自荥阳郑氏,亦是望族教养出来的闺秀女郎。这些年潜心礼佛,待人接物很是和气。 知云弥受衡阳公主邀请去了青华山,便寻了家中几位小女娘,拉她一起说话,散去已过申时。 云栖挽着云弥,蹦蹦跳跳走路:“听你这样说,骑射很是费劲,我倒觉得不去也好——衡阳公主可是多么英姿飒爽的女郎,我哪里跟得住。” 云弥抿唇笑一笑:“我也跟不住。她不为难人的。” “当真?我可是听说,她以前不知把哪位郡王家的儿郎揍了一顿,叫人头破血流呢。”云栖眼珠子转了转,“此次春猎,应当有很多郎君吧?” 她是议过亲了的,赵国公家的嫡长孙,二人青梅竹马,十分相配。家中女娘不多,长姐早年间就嫁入亲王府,适龄女子如今只有云栖和云弥,再往下的侄女一辈,就都太小了。 云弥不答这话:“我去看看暮食——” “哎呀好檐檐。”云栖扭着身子撒娇,“你怎么总是如此害羞?这有什么说不得的。我不信,你这样好看,就没有郎君能识得明珠。” 寻春在心里嘀咕。当然有,可不止识得,还据为己有了,霸道得很。 云栖却是真着急。云弥也快十六岁,明明生得好性情也好,阿耶和阿娘却都一直不提议亲的事,就怕再拖下去,便嫁不得顶好的人家了。 “我也没有中意的郎君啊。”云弥轻声道,“若不能两情相悦,又何须着急。” 云栖一停,“噗嗤”笑出来:“你这话是跟太子殿下学的吧?” 主仆二人都差点一趔趄,好在云弥稳住表情:“这从何说起。” “他不就是这么回谏诤他不娶亲的人的。”云栖自然而然答道,“大兄在家中也说过的啊,还把人家气得吹胡子瞪眼。旁人这样讲肯定是挽尊,但我宫宴时远远见过殿下一回,那般英朗的郎君,说这话当然可信啦。” 两人过了一条抄手游廊,迎面碰上寸步,弯腰施礼:“见过二娘子和三娘子。” 又转头看云弥:“三娘子,阿郎有事同娘子说,叫奴来寻。这便过去一趟?” 云栖一下子就想歪了,推一推云弥。云弥却知道绝对不是什么亲事,多半都不是好事,颔首应了是。跟着寸步绕进了前院,又被领着迈入书房。 云弥叉手,声音平静:“阿耶。” 魏瑕在案后坐着,没有接。 “寸步说,阿耶寻我有事。” 魏瑕这才抬起眼睛,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脸上闪过淡淡的讽意:“檐檐如今是越发进益了。” 云弥明白是李承弈说过什么了,不卑不亢:“阿耶也利用檐檐。” “当日你姑母做下那般蠢事,我是不得已。”魏瑕一顿,笑了一声,“你这不是做得很好?我瞧太子对你上心得很。” 看来说得不怎么好听。云弥垂眸:“阿耶不妨有话直说。” “我知道你,你所图所求,无非就是你那个下贱阿娘。”魏瑕站起身,“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随国公府不至于养不起一个疯子。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你终究姓魏。” 云弥不语。 “你想攀附太子,我这个做阿耶的倒也同意。若真能哄他娶你,我还要夸你是我魏氏一族的功臣。”魏瑕踱到她身前,语气里的威胁并不遮掩,“但往后,如果再有这种借旁人之势的事——” “阿耶又待如何?”云弥抬头,仍旧不闪不避,“阿耶明明已经得罪了殿下,又怕真的触怒他,无路可退。明明已经将女儿送给了他,又不许我得他欢心。阿耶自己都这样矛盾,我更是不懂。” 魏瑕神色骤然黑沉下去:“放肆!” “我还知道,自殿下正位东宫以来,阿耶在朝中就不再那么如鱼得水了。”云弥一扬下颌,“圣人是儒和守成之君,阿耶擅周旋,懂进退,故而得他的心。可如今的殿下却不是,他平生最恨——” 一道响亮的耳光声响起。 云弥猝不及防,加之原本四肢就乏力,被重重一掴,倏然歪斜倒了下去,脚踝处传来阵阵钻心剧痛。 魏瑕打完,本能也有些心虚,可就是因为这心虚,更加恼怒:“大逆不道!果真是娼妓的孩子!” 生怕云弥要说出更刺痛自己的话,魏瑕狠狠一甩衣袖,直接离开了书房。 寻春不敢进来,在外头焦急呼唤,云弥勉强站起来,撑着墙壁走到屋外:“寻春。” 魏瑕那一巴掌用尽了力气,寻春咬了咬牙,眼眶便红了:“娘子。” “无事。”云弥却极冷静,甚至都看不出难过,“你先扶我回去。” 寻春跺跺脚,用了整个身体支撑云弥,费了好半晌功夫,两个人才回到疏影院。那名为行霜的婢女一见云弥行动不便,立刻放下手中针线迎上来:“小娘子!” 云弥静看她一眼,直接道:“我知你有办法。我现在就要见他。” 行霜微讶,寻春也很是震惊:“娘子……” 云弥重复:“我要见他。” 行霜收起表情,叉手一福:“是。婢这就去。” 待她离开,寻春才担忧道:“娘子,这如何使得?” 见云弥沉思,又忍不住提醒:“昨日才受过委屈,今天若又要求见,难保殿下不会心生不喜……唉,娘子怎就同郎主关系这般僵硬了。” 云弥还是不说话。直至日落,行霜才回来,垂首回她:“殿下一整日都不在东宫。那头的人说,小娘子可以径自去等。” “好。”她声音有些哑,“你去替我拿胭脂和香粉。” 寻春又是一呆——这种事,叫行霜做什么? 行霜也愣了愣,却听她语气苦涩道:“我若这般去东宫,只怕以后殿下也不会想要见我了。” 寻春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她竟然觉得眼前的娘子,有些陌生。 行霜拿来脂粉,刚要擦拭,清清楚楚看见云弥垂着脸,落下泪来,不由一顿。 “不抹了。”声音很低,压着哽咽,“抱歉。我不该一时意气,今夜你去歇了吧。我不去东宫。” 寻春已经快大脑当机了,面无表情站在一旁,眼看着行霜露出不忍神情,躬身退下。 寻春去关紧了门,才走回云弥身侧,低声:“娘子。” 云弥怔怔盯着案面:“她去了么。” “应当会。”寻春叹气,“娘子,恕婢多嘴。殿下不是那种需要你这般筹谋讨好的郎君。你坦诚些待他,未尝不可。” 云弥抬手,用指尖触了触肿起的半边脸颊:“不全是筹谋……脸不好看时,我的确不敢去见他。” 寻春隐约明白了什么,蹙眉道:“娘子何故这样忧虑。” “李夫人死前,都不敢让武帝瞧见自己老去枯槁的容颜。”云弥放下手,“他待我有什么?短短几个月的床笫之欢,你说他喜欢的是什么呢。” “殿下哪有这样肤浅……” “我阿耶也并不肤浅,少年时更是烧灯续昼,日夜苦读。”云弥淡道,“但我阿娘此生劫难,全是因为她那张脸。男子纵使再有宏图壮志,于此一条,也断然不可信。” 寻春听得恍然。 她突然间好像明白了娘子为何对议亲一事如此无动于衷,从前以为是迫于殿下威严,如今才觉得,不是。 也明白了为何连自己都看出殿下隐有倾心,她却始终若即若离,连决意靠近,都是因为受了辛雾之事刺激。 诚然她觉得娘子的忧虑都有道理,但是……寻春小心翼翼道:“那娘子对殿下,难道就没有半分动容吗?” 想到二娘子的话,轻声:“那样英武的一个郎君啊。” 云弥深深吸一口气,终于允许神情显出几分落寞:“我方才落泪,正是心中不甘。为何我就偏偏只能利用他。” 寻春安抚拍她的背,又听她涩然道:“可现下是他对我兴致最高的时候,若不能叫他知道,我这一掌就白挨了。” 入了夜,云弥听见云栖在外探听的声音,被寻春绕晕了挡回去,便再没有人来过。 四下阒静。云弥今日疲乏,洗漱过正要躺下,却见行霜急急忙忙冲进来:“娘子!娘子,殿下……” 云弥蓦地坐起来。 “殿下在坊外直道上等娘子。”行霜也是不能置信似的,“他好似听说了今日的事,外头人紧催呢。” 寻春眼睛一亮,看向云弥的眼神多了实实在在的热切希望。 云弥也有些回不过神,本能抬手拉住寻春:“替我挡一挡伤……” 虽然魏瑕是真用力,巴掌印也不至于留很久,只有几处皮肤不知怎么,红痕未消。她只用了药,想着今夜不会去,也就没有刻意遮挡红肿印记。 寻春连忙取来香粉,才扑了一层,外头行霜惊慌声音传来:“……殿下。” 这回连云弥都错愕,跟寻春大眼瞪小眼一瞬,寻春本能后退跪下,看见一双玄色官靴橐橐而过。 云弥傻傻望着来人,下一秒手里的香箧被直接夺过,丢开在了桌案上。 “涂脂抹粉的,你倒不嫌熏。”语气还是恶劣,表情更是紧绷,却直接穿过了她膝弯将人打横抱起,向外而去。 云弥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失措仰脸:“殿下怎能亲自过来……” “我为何不能来。”他冷冷回道,“你那个阿耶自知理亏,自会瞒严实了。” 疏影院内仆妇跪了一地,大抵也有那么几个不知内情的,只是懵然跟着磕头。云弥生怕院中人受她连累,攥他袖口:“他们……” “行霜会打点妥当。”他利落答她,忽然扬了扬下颌,带出一道锋利弧线,“出来。” 云弥抬眼,寸步从一处壁后膝行几步,跌跌撞撞伏下身:“殿下。” “回去告诉你家郎主,人我带走了。” * 李承弈这一路脸色都很差,虽揽着她肩膀,也不大肯同她说话。直到把人放在一方榻上,又叫了东宫里的医官过来,小心敷过药,确认她脚踝只是普通扭伤,一直抿着的唇线才微微松开。 他今日一早就去皇城,下午又随军器监和折冲都尉几人出城,巡视京师戍卫的常规操练。 哪里有功夫第一时间收到她消息。 晚间才用了两口暮食,便听府内长史说行霜有事要当面禀报。这很不寻常,他有心理准备,但听完之后还是有些气急攻心。 魏瑕此人,当真无药可救,权力欲望受了挫,拿女儿撒气;她呢,第一反应是要见他——这很好,养不出心悦之情,有点依赖也不差;结果很快又反悔,因为怕他觉得她不好看? 李承弈差点被气得撅过去。 到底谁能教教他,她成天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沐浴完原本心情好了些许,这么想着,又想把水珠甩她一身了。按下没有发作,漠声怼她:“进去些。杵在这里,我怎么睡?” “殿下就不怕吗。”云弥没有动,垂下眼睛,“今日闹出这样大动静……” 李承弈打断:“天塌下来,在青华山逍遥那位,也是我阿耶。别跟你那个蠢货父亲一样,学的拎不清时势。” 云弥静了静,又问:“如果被人知道呢。” “那就成婚。”他语气很是无所谓,“娶你这样不知感恩的小娘子,我是吃亏了些,但也——你做什么!” 这一声暴喝吓得殿外的仆婢抖了三抖,啸捷无奈,挥着手道:“不必值夜了。都出去。” 今天这是第二次,差点被她气昏过去。李承弈咬牙看着她宽衣解带的动作,声音冷得透风:“魏云弥。” 云弥手指都在发抖:“我不知如何回报……殿下不想要这个吗?” 她只是慌,慌极了。才跟寻春信誓旦旦过,他就这样不给她生机。 李承弈手臂上的肌肉都僵直,猛地扶住她后颈:“你把这个,当成取悦我的手段?” 云弥被迫抬起脸:“我不应该吗……” 他极低极淡地笑了一声,“你知道什么是取悦么。” 云弥茫然,却被他推倒在枕上,轻易抵开了双膝。 她以为不过是那事,黯然闭上眼睛——嘴上如何质问她,终究不都是图求这个。 然身下却传来异样温软。心中大为惊骇,猝然睁眼,果见他发顶埋在自己腿心。 脑中本能一阵轰鸣,伸手去推拒:“不要……不行……” 他一把扯下她手,只专心用唇舌抚慰她干涩花蕊。其实也不太会,好在这事不难,无非舔舐,挑弄,探抵。 云弥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呆呆仰面躺着,很快就控制不住颤栗,一条细白小腿在他脑后抬起。 她没有被这样对待过,咬破了唇都忍不住喘息低吟,认输地去推他脑袋:“是我错了……我错了……” 他却越发娴熟,掌握了要领需得反复练习一般,在她湿热甬道里进退自如,生生逼她去了一回。 这厢才得意抬起精壮上身,凑过来衔她耳垂:“……懂了吗?就你那点子功夫,还全是我教的,你能取悦我什么?” “你是太子,”云弥只是喃喃,“你是太子……” “太子如何。”李承弈浑然不觉羞耻,甚至冷声嘲了一句,“床帏内连衣裳都不穿,怎地,还要把冠冕戴在心里?” 语罢,又恨恨一口咬在她肩头:“早上还那样乖。一被你这个腌臜阿耶气到,又这样对我。” -- 展矣君子 又这样对我。 他这几个字完全是挤出口的,带着轻微震颤的逼仄意味,连目光都是,就那么一动不动迫视着她。 他这双眼睛真的极为乌黑幽深,专注凝视一个人时,分外明亮。 云弥突然就想起,第一次见他,是很久很久之前。 那时他身量还不如这般修长,但已很是挺拔。剑眉星目,眼角眉梢都带着那种人生不经蹉跎的神采飞扬,也比现在爱笑。 她见过他在猎场挽弓逐雕,也见过他高举缰绳,纵马驰骋。那时他还不是太子——少年伴读放肆调侃,他便倏然回首,眉峰上扬,骏马眨眼间飞驰而去。 整个人明锐到像一幅画。 还是那副眉眼,还是那个郎君,此刻却莫名英挺到叫她心悸。 他说话这样凶,表情更凶,可她恨自己笨得不够彻底,不然怎么轻而易举读懂委屈。 云弥无意识抬起手,用掌心的蜷曲丈量他有些凌厉的侧脸弧度。只是贴合这一刹,就被他使力攥住了手腕:“你就当真不明白?” 她心尖遽遽一跳,想收回手,李承弈利落将她一双皓腕都剪在身后:“说话。” “殿下希望我明白什么。”云弥不肯看他,因着方才汹涌情潮,胸脯还在微微起伏,“殿下自己都不敢说,不是吗。” “很好。”他又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横竖我中你计不知几何,也不差这一回激将。我最后问你一次——” 这么一停顿,云弥简直要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你是否想同我成婚。”他却没再给她机会逃避,就这么直接丢了八个字出来,摁压她十指的力道更重,“我不知日后会如何。我不会为了你纵容任何人,更不会因迁就你而放弃我的意志,可我也敢保证,无论将来世事何等跌宕,溅不到你一滴风浪。” 云弥死死咬住牙。 “但也只这一次了。”他梗了一梗,别过脸去,“你还说不,我就不会再问。” 要有多么强大的意志,才能够拒绝这样有力的庇护。 云弥连呼吸都急促起来,到最后几乎是大口大口喘着气。他不防她反应会这么激烈,不自觉松了松手:“我给你时间……” “殿下。”她却张皇抬起眼,“我们这样不好吗?” 一句话,叫人如坠冰窟。 他只是盯着她,想将她彻底看穿那样盯着她。 她分明在他身前不着寸缕,他也曾经数次拥有她的身体,自以为是她最亲密无间的人。 但为什么还是这样遥远。 他想起方才问出口的那一瞬间,抢在无望情绪之前,自己心里闪烁过的、幻想过的、构筑过的美满,突然觉得筋疲力尽。 “我没有勇气站在殿下的身侧。”她努力将唇角拉出一道跟哭无甚差别的笑意,“殿下何时对我兴趣殆尽……” “我没有被教过如何对女郎发怒。”他轻声打断,“也不想对我求娶过的女郎发怒。” 这就是叫她闭嘴了。 云弥一直都明白,他在她跟前总是色厉内荏,故意将气氛弄得剑拔弩张,无非是为掩饰自己最真实的情绪。起初她并不十分肯定,慢慢也就明白过来,是一种名为想要靠近的心情。 也许是自己也觉得不齿,也许是自己也痛恨不受控的这一面,他不愿叫她知道,便显出不符合他平素行事的笨拙来。 但怒到了极致,他从来都是很平静的人。 她隐约意识到,作为一个郎君,他未必就要发作。但身为太子,他也许要叫她滚蛋了。 李承弈一言不发,甚至临走前还记得将被衾盖在她的身上,却没有再看她一眼,转头就大步向外。 她听到他喊啸捷的声音,慢慢闭上眼睛。 * 书房。 眼见着过了二更天,啸捷想着郎君这一日是一刻也没有歇过,今夜跟小娘子生闷气的时间又太长,还是大着胆子,送了一盏茶进去。 轻轻搁下就退到一旁,生怕要挨骂。 李承弈攥起那只白瓷釉茶杯就想砸出去,手都举起来了,又猛地放下。 啸捷大气不敢出。 “我先前叫你去查她的生母。”他垂首盯着桌案,“你说过,只是寻常胥吏人家的女娘。” 这话很是没头没脑,啸捷一愣。但听他终于说话了,还是差点喜极而泣,忙不迭点头:“是,正是。小娘子的生母……我记得,姓胡,母家是凉州人士。小娘子的外祖原本领着承务郎的散职,后因私下里参与碾硙业,被圣人革了职。一家子便干脆做起买卖,这错不了。” 李承弈却缓缓摇头:“她不对劲。” 啸捷懵然:“谁?” “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我周旋,得到的东西绝不会比做太子妃多。”他迫使自己从那种盛怒里冷静下来,“她到底要什么。” [本来今天是想休息的,但看得出评论区大家的忧心,与其反复证明,不如!更新!一章! 要开心呀(●'?'●)] [一点补充:首先我要道歉,基于一些个人原因,我的简介没有写全,事实上我现在的创作三观是,绝不写烂黄瓜,也不太爱写菟丝花。(说白了就是怕这后面三个字出来会被骂555 直到目前为止男主的真心已经非常明显了,但女主我也暗示过许多次,如果她没有真心,哄男主是信手拈来。她是在欺骗,但是是有底线且不想真正伤害男主的欺骗;她也并不拧巴,靠近一直就不是为了这个人本身。至于图什么为什么,又为什么不敢成婚,呀,别着急嘛,剧情是要一点一点完善的。这才三万多字,我一下子全给抖落出来,笔力也掌控不了。 女主的聪慧和坚忍目前大概只刻画了10%。阿弥内里是非常勇敢且正直的女孩,只是性格温柔如水,希望大家不要太过质疑她否定她。 怎么说男主笨蛋(不过看到这里也知道他不是了),作者本人都没意见,但是真的不太想女鹅被批评,尤其是优柔寡断一类的判断,她绝对绝对不是!她要面临的局面,想找寻的答案,比目前写到的要棘手和沉重无数倍,绝对不是男女之间身份配不配的那种怯懦。虐的不会是感情戏,我保证过两天就能甜回来。 还有一件事,虽然不是很懂高考和改名字换头像的关系,但可能真的要8号才能用微博啦(*?????)总之会第一时间弄好的,的确有些话想跟大家说。 小天使们晚安! -- 摽有梅(酸甜,一点回忆车) 李承弈这边说得严肃又沉重,的的确确是已经在思考,这女郎到底瞒了他多少事。 这厢啸捷却只是挠了挠头,不解反问:“小娘子?太子妃?郎君不是不想娶吗?” 李承弈一掌拍在桌上,又阴嗖嗖刮他一眼:“她自己说了不嫁,我巴巴儿带着太子妃的舆驾去抢人吗?” 啸捷吞了吞口水,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又赶紧找补:“殿下这么俊朗的郎君,哪有小娘子不喜欢的?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她心里头已经有别的郎君了!”啸捷觉得自己找到正确答案,声音都一响,“郎君先前不是叫我留意那魏公的年轻门生吗?我蹲了一圈,的确有几个长得周正的,我统统去绑来拷打一顿,小娘子心疼哪个就是哪个,郎君再把他给赶出长安,嘿——” 李承弈直接甩了一本奏折出去。毛纸在空中带出哗啦声,可怜坠地。 啸捷默默退后。 他闭了闭眼,控制情绪:“魏瑕必有动作,你叫人盯着他。再有,一旦国公府有人离开,且先跟着,记住她生母的长相。” 啸捷知道,郎君这是对小娘子生了极大疑心了。 但他觉得不会。魏公家这小女娘的事,一开始就是他亲手经营,也算打过不少交道。当真就是静静柔柔的一温婉闺秀,他是不信,她能包藏什么需要殿下额外留意的雄心。 “过几日我要去一趟冯翊。”他语气嫌弃,不知说给谁听,“没工夫为她的事耽搁。” 只是很快又吩咐:“你告诉行霜,我许她便宜行事。旁的不用管,只一条,别再叫这没良心的受伤。” 啸捷怔怔看着自家郎君,竟然有些不知说什么好:“殿下……” “当真遇到她跟哪个郎君私相授受,就听你的。”李承弈没好气道了一句,“打一顿,赶出长安去。” 这回,啸捷嗓子眼切实一堵。 这竟还不是最叫他心酸的,因为郎君停了一停,低下头去,最后自言自语几个字:“……她不敢,应当不会吧。” * 云弥也几乎一夜未睡,断断续续眯一会,总想着也许他会回来,就又惊醒。卯时被婢女叫起时,脑中一阵天旋地转。 殿内冷冷清清。她偏头问:“殿下彻夜未归吗?” 婢女摇头:“殿下歇在前院,寅时末就打马走了。” 真是生了好大的气。 云弥望着不够熟悉却也不陌生的陈设,心底生出一些迷惘——她不能嫁给他,至少现在还不能,但似乎她不嫁,他不会想要继续了。 认真算的话,他应该求娶过三次。 第一回最不算数。只是那句居高临下的“右仆射告诉我,你不愿成婚”,当时她甚至是深跪着,只有下巴被他钳住。 第二回便不同了。 她在东宫的第一个清晨,被他扶着脸吻醒。发丝绕在他手上,她懵里懵懂地睁眼,听见他低声问:“疼吗。” 昨夜他耐性十足,用了极为漫长的挑逗哄她动情。疲累甚于初次,但并不十分疼痛,便摇了摇头。 “……还有些想要你。”他喃喃说着,摸索她腿心的动作已经熟练不少。 云弥哪里晓得男子晨起情态,只是觉得他没完没了,苦于不敢拒绝,还有些圆润的脸颊便皱成了一团小包。 模样成功逗笑了他,甚至伸出手指戳了戳她颊上软肉。云弥红了脸,腰身就被抬起,再次进入。 当日他并不休沐,时间不多,没有耍花样。只是将她牢牢按在身下,手肘撑在她肩旁,埋头一味用力挺进,下颌都被情欲绷出偏执意味。 云弥不知该将手放在何处,无措时被他引着环上脖颈,彼此之间再没有距离。 但还是晚了。她也从未替人打点过官服,越急越找不对位置,还是他握住她手:“无妨,我自己来。” 她于一侧局促站着,他只是说:“你去歇着吧。” 她哪里敢真的就回去躺下,目送他走出去几步,似乎知道她还看着,又突然折返,将她抱回卧榻上。 分开的一瞬,他低声说:“你阿耶是可恨,姑母也蠢笨。” 云弥细细呼吸。 “但你不讨厌。”他抬起脸,“如果你想成婚——” 这是第二次,只是她急急抬手挡住他唇。 她突然发现自己粗心,他真是很好看懂的一个正直郎君。 尽管羞恼于此道被算计,但在最初的警惕和厌恶消散后,就真的愿意只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视她为自己的女人,也肯放下偏见。 昨夜是第三回。 但不会有第四回了。云弥静静站着往常她替他整理行装送他出门的位置,双手微微蜷起。 -- 摽有梅(二) 从前总觉得国公府到东宫的这段路极长,长到让人不安。今日却又分外短,云弥尚未回神,车外啸捷就已开口唤:“小娘子,到了。” 这么多回,他第一次让啸捷送她。 大概真是受够她的不知好歹了。 啸捷还不知她心情,笑着拱手:“昨日之事,小娘子尽可放心。坊间宵禁严苛,纵使听到动静,旁人也不知内情。令尊也很是配合,府上想来不会有人多嘴。” 安抚过后,他招手吆喝人回程,云弥嘴比脑子快,出声时自己都意外:“……他去哪里了。” 没有称呼殿下,只一个别别扭扭的他。 啸捷眼珠转了一骨碌,作出苦相:“小娘子有所不知,殿下近来连轴转,今日原本要休沐的,可不知怎地,突然要去将作监官署校验上一季的官吏粮料。这又不是什么要紧事,往常底下人呈上来也就是了,他却寅时就火急火燎地走……哎哟,他这一宿,怕是没合眼上一盏茶呢。” 云弥抿唇:“他没有睡?” “睡是睡了,但没有睡好。”啸捷叹气,“殿下和小娘子的事,原也轮不到我指摘。只是殿下这回,真是伤透了心,也不知会如何呀!” 见云弥神情犹豫,又立刻道:“偏生还停不下来,三月里州郡换防,冯翊郡的司军不得力,还叫军营里生了事。这不,又要殿下去冯翊善后了——真是辛苦极了,我是想着,也就小娘子能让殿下宽怀宽怀了。” 加上一脸的愁眉苦脸,就差把“你怎么也不让他痛快”写在脸上。云弥道了谢,转身向角门去。 啸捷则对自己的表现很是满意,开始暗自盘算,自己这番话能讨什么赏。 * “娘子。”寻春不得不提醒,“你许久未曾翻页了。” 云弥将书放下:“我只是在想,阿耶怎还不把阿娘接来。” 经过昨夜那一闹,至少这事是板上钉钉了。她了解魏瑕,他从不以卵击石,硬碰硬的事都甚少做。李承弈这样护她一回,少说能保三个月。 只是也可能是最后的三个月。 说着就又出神,寻春真是看不下去:“小娘子如今连我也不说实话了。” “我不知要怎么讲……” 寻春便用食指对了对嘴唇:“用嘴讲。用长安官话讲。” 云弥忍不住微微一笑,她和啸捷倒是靠不住到一处去。 “他昨日……”她踟蹰着慢慢说,“又问我愿不愿意同他成婚。” 寻春惊讶:“当真?” “是。”云弥脑海里闪过他说的那些话,“又说,这是他最后一次问我。我若再不同意,他以后就再也不问了。” 寻春“哎”一声,直接捂心口:“想也知道是小娘子没有同意了!今日这么失魂落魄地回来,怕是殿下又发了脾气吧?” “也没有。”还真不能算发脾气,云弥低叹,“只是觉着,他应该不会再召我过去了。” “这是何意?”寻春皱眉,“我早说了,殿下那里,小娘子是很有些分量的,不然也不至于摒弃前嫌,开口求娶。既如此,怎会求娶过又马上不要了?” 云弥轻声答:“因为我比他以为的,要了解他很多。” 他本来就是极骄傲的郎君,少年时输一场马球赛,都要追着对方打回来才算完。待她,已经很是妥协了。 可这妥协本身就很有文章。 以他二人结缘时的处境,他大可以拿戏弄姬妾的态度对她,想要就索取,不耐便丢弃,有兴致时稍加逗弄,意兴阑珊就挥手打发。 但他都没有。 喜爱她的身体,但强行不准自己沉迷;想要她的心悦,又不知道如何讨好女娘,明明待她无微不至,又总说些硬话激她。 她不知他在外手段如何雷厉风行,可于情字上,实在是连她都深觉其迟钝。 就是这样笨的一个郎君…… 叫她连《竹书纪年》都看不进去。 这日到了申时,外头才遣人来请,说是胡娘子回府了。 云弥连忙放下绣了一半的护膝,起身向外迎。 胡氏是家中没落后才过府于魏瑕做妾的,性格低调稳重,抚养她的几年间,待她视如己出。 只是这几年容颜老去,就不大得魏瑕的注意。去岁她和李承弈相识后,为了掩人耳目以防万一,魏瑕干脆将她也送到了别院独居。云弥每每想到此事,都愧疚难安。 好在胡氏阔达,总传书信来说自己过得极好。 这会儿见到云弥,眼眶亦是有些发酸:“檐檐。” “阿姨。”云弥深深行礼,“檐檐不孝……” 胡氏连忙将她扶起,携了手在临窗软榻上坐下,细细端详她一遍,这才笑道:“也不过半年不见,怎出落得这么好看?像个该出嫁的女娘了。” 寻春差一丁点就要把茶盏打翻,被云弥淡淡警告一眼,赶紧收住了表情。 “阿姨受委屈了。”云弥握住胡氏双手,“若不是那时我触怒阿耶——” 魏瑕对外的说法一直是,云弥犯了错,要罚胡氏教养不力。 “就知道你要这样说。”胡氏摇头,“你都不知自己那是救我于水火。别院虽冷清,我一人住得却很是自在,早不想在这宅邸里见不想见的人。如今老夫人寿辰快到,我回来是尽孝道,行本分,待寿宴过了,我都恨不能立时回别院去。” 云弥一怔,心下更不是滋味。 只怕她一时半会是回不去的。 魏瑕绝不会让李承弈知道辛雾的存在。 “不过我此次回来,也是有一件要紧事。”胡氏突然眼睛一亮,“檐檐,你生母……你也别太伤心,好歹人是好好活着的,只是不好替你拿主意。我养了你八年,便厚着脸皮担一回责任——女君可为你议亲了?” 果然是此事。 “尚未。不过阿姨——” “你六月里就十六了,去年便提了这事,怎地还没有?”胡氏着急,“女君可是存心怠慢?” “阿姨,是我想慢慢相看。”云弥努力将某个身影从脑子里摒去,平静道,“否则若是嫁了我阿耶这样的人,岂非满盘皆输。” 一句话就成功安抚了胡氏,一番思索后甚至点头称许:“檐檐是有主见的娘子,我放心。” 送走胡氏后又过了半晌,寻春在外头同一仆妇耳语几句,回来低声报:“娘子,安置在北院一处孤静院落。已妥当了。” “不去。”云弥低头将黑子下在一角,“阿姨回来做寿是天经地义,好瞒。但我不想叫她百般揣度,我靠上了谁。这会叫她难过的。我不去,她只会以为我是不能去,阿耶又有打算而已。” 寻春迟疑:“娘子为何这么确定她是装——” 云弥抬手止住她声音。 “如今我手里的筹码还不够多。”她静静望着壁上挂着的一幅《九色鹿本生》,“一旦打草惊蛇……我须得好好想一想。” 寻春理所当然道:“可是现在小娘子有殿下呀。” “虽还不知内里,但我怕阿娘手里的事,连他都兜不住。”云弥错开眼神,声音轻却坚定,“我绝不牵累他。” 寻春呆一呆,又觉得不认识小娘子了。 * 只是李承弈这一走,又是大半个月。 因冯翊郡离长安并不远,起先几天云弥总觉得也许哪个夜晚,行霜就会推门进来。却一直没有消息,连行霜本人都看出她心神不宁,委婉表示殿下似乎尚未归京。 一晃到了四月初。 前几日时,皇帝得知太子不在,终于肯从青华山回鸾。原本定好的几桩任免这才正式下了诏书,房陵郡王家的大郎,也就是齐璋的长兄齐瑜,升任兵部侍郎。 齐瑜也不过二十六七,这番升迁属实给老郡王长了脸,上表谢恩后,又要在家中办烧尾宴。 传闻鲤鱼化龙时,有雷电烧掉尾巴,烧尾便有“登龙门”之意。郎君凡进士及第或进官加爵,都要大宴朋客,甚至亲向皇帝进献美食。 齐月圭念着上回自家二兄的事,不知是不死心,还是不愿尴尬,亲自给云栖和云弥下了拜帖。 后来衡阳也传话来自己要去,她这么说,就是点名道姓要云弥陪她。 果然才进郡王府云弥就被衡阳拽住了,云栖心里想找赵国公家那位,笑眯眯将云弥推过去:“我将阿妹借公主一天吧。” 衡阳笑着道了谢,回头拉云弥:“你近来怎地神龙见首不见尾?跟我阿兄似的,他好歹前几日还露了面呢。” 前几日? 云弥心中一紧:“太子殿下在长安?” “在啊,他先前去冯翊郡办了些事,半月前便回来了吧。”衡阳随手挑了枚同心生结脯,丢进嘴里,“他最近真是忙得很。我听阿娘说,阿耶不知为了何事叫他过去训斥一通,后又下了命令,叫他今年内议亲呢。我阿娘好像很喜欢御史中丞家的四娘子——这可不是缘分?当时就是这位拿我阿兄的亲事说嘴。” 她大概是觉得此事风趣,还咯咯笑了一声。 云弥手一松,掌心里被她塞进的玉露团直直掉在地上。 -- 曷又怀止 [因为有两叁个小天使都说是翻了好多页评论区才找到微博,我直接发一下,微博@让我分析也,报更用滴。 另,“吃点好的”老师和rtfff老师,高考加油~] 衡阳转过头:“檐檐?” “噢。”云弥抽出丝绢,蹲下身去拾,“这玉露团做得碎,我没拿住。” “叫个侍婢扫走就是。”衡阳把她拉起来,“哪用得着用你的手绢。” 云弥怔怔盯着这方软帕的青竹刺绣,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想。 衡阳还要继续:“我方才说到哪儿了?” 云弥低了低脸:“御史中丞家的四娘子。” “是了。”衡阳打了个响指,“好像叫什么,虞轻缨?性子可害羞了,都不怎么出来同我们玩。也不知我阿兄怎么识得。” 云弥脱口问道:“你怎知殿下识得她?” 问完就觉不应该,衡阳或许要察觉了,又故作镇定别了别脸:“我倒是见过几回。很是端庄,确实同殿下挺相配的。” 衡阳长长“哦”了一声:“自然是他识得,就是他选的也未可知。我阿娘可是你姑母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跟阿兄关系可不及我同他好,素日里都不来往。要不是阿兄允许,她哪敢直接跟我讲哪位小女娘好。” 云弥用力抵御心里那若隐若现的酸涩,伸手取了一枚糕点,尽管也不知道是何种:“也是。” “从前我们跟虞轻缨一起上过女学,倒确实写的一手白马文章。”衡阳有点犯愁,“你这样爱读书,已经显得我很不成器,回头有了个女公子做阿嫂,我怕是得再进学堂回炉重造。” 往常她开玩笑,云弥总是轻轻笑一笑,今日却笑不出来,只扯了扯嘴角:“不会。” “只是我也不知我阿兄究竟喜欢什么样的。”暂未开席,衡阳牵着她寻了处凉亭坐下,“其实我阿兄很好。阿娘生我时难产,将养了好多年才回转过来。先皇后崩逝,我阿娘是续弦,他自然喜欢不起来,但对我从不迁怒。小时候,都是阿兄领着我到处去玩。” 云弥轻飘飘应着:“殿下仁德。” 衡阳打了她一下:“你今日怎么心不在焉的?” 云弥也知道自己失态,可衡阳很少这么频繁提及他,她演都不会演,随便含糊找了个理由:“我怕见到齐二郎君,会尴尬。” 衡阳脸色古怪起来:“哪里就尴尬了?你不是已直接回绝了?” “正是回绝了才尴尬。”云弥垂下脸,尴尬到他都不想见她。 哪怕是学会隐忍过后的每月“寥寥几次”,那也是六七八次不是一两次,只要人在长安,他就没有这么长时间不见她过。 她自然不信他会主动同旁人议亲——他不是这样的郎君,绝不会在求娶过她后,又贸然同其他女郎交往。 但她管不了帝后的想法。皇后殿下当初相中的是云栖,以为是李承弈瞧不上她不想娶,私下里拿她当个消遣,所以也对她很是轻视。 衡阳给两个人各倒了一杯茶,语气似乎很随意:“倘若真是不喜欢,回绝了是君子所为。对方芥蒂,说明这郎君心胸狭隘,你才不用尴尬。但若明明有意,却顾虑一些旁的,就不值当了。” 云弥倏地抬头看她。 她却低着头品茗,浑然不觉一般:“上好的渠江薄片呢,郡王真是欢喜疯了,这样舍得。” 云弥心脏倏倏跳动,却不敢深思。 * 暮食一道道上来,琳琅满目铺满了身前的小案。光明虾炙、生进鸭花汤饼、见风消、汉宫棋……足见这回烧尾宴,郡王府用了极高的规格。 衡阳坐在云弥身旁,用得不亦乐乎,还不忘关心她:“檐檐你怎么不吃?” “胃口不好。”云弥心道,还不是你非要跟我说那些有的没的。 衡阳刚想说话,眼睛一亮:“我阿兄来了!” 云弥本能顺着视线看去,果见院落的月门里,有几位郎君正过了照壁,朝另一边宴厅去。 她一眼就看到他。 倒不是什么别的原因,李承弈此人,长得太高。几乎无论在何处,都比周围的郎君要拔尖一截,很难不注意到。 也因为够高,看着便清瘦许多。至于衣服下是何等精壮有力,应当只有她知晓吧。 云弥被自己这种无限趋近于“占有欲”的想法吓了一跳,猛地攥紧手边的莳花杯。 “走,随我去问个安。”衡阳却一把抓住她手臂,“我还瞧见我叁兄了……齐家大郎怎这么有脸面!” 云弥不肯:“我便不去了吧……” “这不能够。上回在行宫才介绍你认识我阿兄,如今他要议亲了,怕是也不干你事。好在我叁兄小一些,也未曾定婚……”衡阳咬了几句耳朵,趁云弥愣怔,将人拖了出去。 她今日已经猜测衡阳是发觉了什么,所以反复试探,可这话一出,又似乎不是。 “阿兄!叁兄!”衡阳才不管还有谁在场,喊了两声就冲到跟前,“你们怎一起过来了。” 叁皇子李承祁是温和郎君,抬手摸了摸衡阳的发顶:“今日大兄恰好来刑部调卷宗。” 他精通律法,在刑部领着员外郎的衔职。实权虽不大,却能尽用长处。 云弥站在一旁,明知该见礼了,可被那道目光沉沉盯着,头一回连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偏衡阳还在一个劲叫她,只能深吸一口气,低头福下去:“见过太子殿下。见过燕王。” 李承弈竟然当众就别过脸去直接不理她,好在李承祁有风度,翩翩回礼:“魏叁娘子。” 衡阳还想凑话,李承弈冷冷扫她一眼,转头就向男客的厅堂去。李承祁一拱手,跟着走了。 “我阿兄今日什么毛病?”衡阳瞪大眼睛,“我得罪他了?” 是我。云弥想到刚刚他面无表情时显出冷峻的面容,心口隐隐发堵。 宴饮过半,两半堂厅间的屏风便被撤下,有乐伎抱着琵琶徐徐而入。席间走动起来,也有胆子大的郎君,就去寻了心仪的小娘子说话。 云弥情绪一直低落,衡阳拿眼珠子到处溜,发现有趣的事就戳她汇报:“我方才就看到虞家的大郎君也在,结果阿兄刚好就来了……哟,敬酒了!” 衡阳激动:“我阿兄接了,难道真是相中了虞四娘子?” 云弥抬眼望过去,虽不认得虞家郎君,但见李承弈同一青衣男子觥筹相触,表情比对着她时和煦太多。 “我酒饮得多了,有些闷。”她提裾起身,“去廊下透透气,你慢慢用。” 眼见她背影消失在阶下,衡阳表情直接一平,侧过脸问随侍:“虞家郎君今日来了吗?” 公主院里的婢妇自然不同寻常,早前得了令就去要了名录,闻言摇头道:“虞中丞性情刚直,早年间得罪过老郡王,两府交情浅淡,不曾叫儿郎到场。” 衡阳无所谓地笑了一声:“反正檐檐不认识他,也不会真的查问。你想个法子,把齐家二郎君引到她面前去,我去找阿兄。” 随侍迟疑:“公主为何这样押宝叁娘子?” “阿嬷,我从不打赌。”衡阳捉到正中那人追逐着云弥的视线,“我只会先明确胜者,再来加注。” * 云弥于回廊下静立许久,却丝毫不觉心中郁结有所舒缓。 她是想过他会冷她一段时间,但其实还是有些敢笃定,他不会真的彻底了断。今日冷漠,更像是负气。 都在意料之中,却再不能游刃有余。 “叁娘子?”耳畔传来不确定的声音,云弥回头,齐璋便大方一笑,“我方才过二门,瞧见这头有人,便觉着像魏叁娘子。还真是。” “二郎君。”云弥颔首,“还未恭喜令兄高升。” 她虽有些疑惑他是在何处说漏寒门子弟一事,但那之后家中父兄从未过问,显见并未传扬开来,只是不凑巧叫李承弈知道了。 “谢过叁娘子。”齐璋笑容朗朗,是真为自家兄长欢喜,“阿兄一向勤勉,兼之圣人厚恩,这才有此造化。” 这笑容好巧不巧就落入二楼台阁,静默郎君原本就紧绷的神情更加漠然,扬了扬下颌。啸捷汗都要滴下来了,他总不能真将这郡王府家的郎君打一顿! 硬是挤了个笑容,猫腰下楼,快步走过去:“二郎君在这里?我方才听见贵府上几个仆妇在寻郎君,好像是大郎君有事呢,殿下便顺口叫我帮忙寻一寻。” 云弥见是他,下意识就抬头找人。 齐璋是想多跟云弥聊几句,但也不疑太子身旁的近从,向云弥一施礼:“下回叁娘子过府,我再寻娘子说话。” 还下回呢。啸捷在心里翻白眼,最近这大半个月自己都快被冻死了。 待齐璋走远,立刻就摊手:“小娘子,这边。” 云弥沉默跟随,绕上二楼,就见那人站在一面立屏后,只背对着她。 “见过太子殿下。” 声音还是那样的冷冷清清,从从容容。她不会为他失态,永远都不会。 李承弈深吸一口气。 想到为她奔波的这些日子,为她辗转的那些心绪,为她两难的种种情愫,只觉得是真再也不愿演戏了。 “今日分明齐家大郎烧尾,春风得意,倒不防有人想见的,却是二郎。”他转回身,声音讥讽,“或许不知是哪位寒门郎君?魏叁娘子既想见,我叫啸捷替你寻来。” 啸捷差一点仰天长叹——这些日子每夜里他都给郎君补课,要如何温柔小意,更能获取女娘芳心。 全是白教。 云弥定定回望,也想了许多。想到自己艰难处境,却还百般筹谋怎样不离得他太远;想到那么多个夜晚,纵使自厌也控制不住想要看到行霜推门而入;又想到闺房紫檀案上,那对绣了一半的护膝。 再忆起他对自己的漠视,同虞家郎君相谈甚欢时的温和眉眼,突然就有些话,冲破了心底那扇紧紧闭合的门—— “我亦不知殿下身旁是何美婢服侍,连玉带板都列反一枚。又或许是因想赴宴同虞家大郎探听他阿妹,这才亟不可待。” [滑轨……我真的太细节控,每处对话都讲究,还没到ghs,服了我自己了! -- 出其东门[Рo1⒏red] 李承弈和啸捷齐刷刷看着她。 只不过一个还懵懵然皱眉,一个眼睛却已经亮得像夜间最盛的那盏灯。 啸捷真心想跳起来鼓掌,小娘子竟然说出了这种话! 这可不就是拈酸带醋? 小娘子醋了! 郎君可得忍住啊,千万不要笑出声,那就颜面尽扫了。 云弥一时冲动说完,也觉得有些后悔,怎么又这么忤逆他。可话音已落,覆水难收,不如强撑着不要露怯,硬是扬着一张俏生生的小脸,迎视着他。 啸捷在心里加油鼓劲,终于听到郎君的声音—— 却带着赌气的怨念:“我竟不知你在胡诌些什么。横竖你现下看我不顺眼,因我碍着你同齐家那小郎目窕心与了。是吗?” 这回换啸捷和云弥齐刷刷看向他。 一个呆滞,一个惊讶。 啸捷颓然垂下肩膀,为可能这辈子也见不到郎君和小娘子相亲相爱而感到伤心,又恨不能将自己的嘴换过去。 云弥则是窘迫,直接的窘迫。 她原本十分不安,直觉这句话里的在意超出了她目前愿意表达和给予的度,怕他要得寸进尺,再不让她逃避。 然而他却是这个反应。 “我说过没有,你一直都不信我。”她退后一步,“那殿下今日寻我来,意欲为何?争吵吗?” 完了,小娘子伤心了。啸捷连眉毛都耷拉下去,如果这不是带他一起长大的郎君,他真要骂一句蠢笨了。 明明是忍了一晚上再也忍不得,想同她说说话,又将局面弄成狼狈模样。 “我才不同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女娘争吵!”他丢下这么一句,甩袖就要往阶梯去——啸捷彻底崩溃,同云弥目光相接,都从对方脸上读出绝望。 然而就在他同云弥错身的一瞬间—— 脚步猛地一停。 何等美婢。虞家阿妹。 虞家,她说皇后提过的虞家? 云弥原本已经不抱希望,黯然垂眼等他走,突然又被死死攥住了手腕:“你方才说什么?” “什么美婢?什么虞家?” 啸捷猛地抬手捂住嘴,才没有叫出声。真乃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又一村呀! 他立刻躬着身,悄无声息下楼去。 云弥不料他又反应过来了,脸颊腾地泛出红晕:“我——” “再敢撒谎,我便立刻抱你去厅堂,叫所有人都知道,你我是什么关系。”他紧紧盯住她,口中在胁迫,表情却已然大不同——多么热切的一种盼望。 云弥怔忡看着,到了嘴边的周旋愣是又吞了下去。 “我实在已经为你妥协过太多次。”他一字一句,“我一直在等你自己来东宫,哪怕低个头,我都原谅你。但我不去寻你,你就只会当没我这个人。魏云弥,你就仗着我对你无计可施。” 无计可施四个字重重落下,像他的表情一样,分明像愤怒,又有太明显的哀伤色彩。 他这番话说得丝毫不带温情字眼,甚至不如求娶时那句“溅不到你一丝风浪”更像郎君对女郎的许诺,但就是叫她无法控制又迅速地红了眼睛,连他棱角分明的面庞都变得模糊:“……殿下。” 他已经闭了闭眼睛,扭过脸去:“……给我一个台阶。” 云弥呼吸微微急促起来,看着他因情绪起伏而过分锐利的侧脸弧线,此时正同从檐外投入的皎月相切,却是在渴求柔情。 “我以为你不要我,”她慢慢开口,“你那天那样生气……回来也不曾告诉我,衡阳又说,你要同虞家的四娘子议亲。” 伸出手去,按住他另一手背,触感冰凉:“我以为你不要我了……我也等过你。”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云弥努力踮起脚,抬手虚搂住他颈项:“我说过我不会骗你。这话作数。” 他仍然没有说话。 她不免忐忑。这不算台阶吗,他还想要什么:“殿下——” 腰上骤然传来紧握,急速向后退了几步顶在廊柱上,惊惶抬脸,下一秒就被人狠狠攫住唇舌。 她一直觉得,亲吻在她和他之间并不那么要紧。 因为他得到她,实在是太轻易了。从最开始,就是彻彻底底的得到。所以他不需要因为亲吻她,有任何失神的瞬间。 他当然也吻她,唇齿交错,舌尖厮磨。但她只认为是预热的手段,从不是目的。 今天却不一样。他十指并入她指缝里,激烈地裹挟她柔软的小舌,恨不得扫荡过每一处角落,恨不得探入到至深处。她很快喘不过气,抱紧他无措求饶:“殿下……” 他便换了地方,埋入她细腻脖颈间,重重吸吮。这是云弥身上最敏感的地方,也是他最沉迷之一。她被动向后仰了仰,露出更多拱他掠夺。 想要她的欲望像失控了一样在身体里沸腾。他及时停下,沉声:“今夜同我回去。” 云弥犹在细细喘息,不去管心底因他这句话而同样燃起的幽微灼热,只柔顺答他:“……好。” * “娘子,”寻春偷偷笑了一声,“已经很好看了。” 回程时娘子就不大对劲了,连没心没肺的二娘子都看出来,一个劲逼问,是否遇到了哪位郎君。她却知道,哪里会有别人。 果然回来后便急匆匆要沐浴,她瞧见娘子锁骨下一枚清楚咬痕,便打趣问:“殿下回来了?” 离席时小娘子没让她跟着,她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但看见这个就明白了,暗道一句,殿下真是越来越没分寸。 云弥抬起手臂,让滑落的水珠掉回浴桶,低低“嗯”了一声。 换了一身青色藕丝高腰裙,又对镜用了一点口脂。 寻春大为纳罕——往常她劝娘子做这些,娘子虽然也会同意,但都是不情不愿的脸色,活像上刑场。今夜却亲力亲为,甚至在铜镜前徘徊。 太子殿下这是要有春天过了啊。 云弥探身进了马车,当头就看见正坐着的李承弈,似乎等得百无聊赖,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剑穗:“真是拖泥带水。” 在郡王府还有几分深情款款,这会又嫌她磨蹭。云弥在他对侧坐下,轻声问:“殿下怎亲自来了。” “别多想。同怀德聊了许久吏部的事,这才想着直接过来也行,省得又派一辆马车。” 应该说的是齐家大郎君。云弥抿唇,这天真是没法聊。 李承弈其实还有点气着,声音闷闷:“过来。” 她想着上回在马车里的旖旎情景,果断摇头:“我坐这里就好。” 他更闷了:“随你。” 进了东宫也不抱她下车,叫了啸捷一声,径自往书房去了。 云弥留在原地,简直是要一脸问号:“他——” “小娘子先安置。”啸捷也无奈,求来的台阶,怪不得郎君别扭,“殿下今日同齐家大郎谈了一些要紧事,许是还要在书房耽搁一会。” 这个借口找得太符合李承弈的起居习惯。云弥信以为真,乖乖到寝殿去等。只是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他还没有来。 坐不住了,起身迈出殿外,小声问一侍婢:“啸捷在何处?” 侍婢蹲一蹲身:“回小娘子的话。何长史一炷香前来过,只吩咐要好生看顾小娘子,没说别的。” 啸捷姓何,身上的官职是东宫长史。 总觉着有点不对,云弥收了收肩上披帛,还是自己向书房去。 婢女原本想拦一拦——殿下极为不喜有婢妇在前院,但转念一想是魏小娘子,又觉无事,干脆不说了。 啸捷看见盈盈而来的女娘,连忙弯腰迎上来:“小娘子怎么亲自来了,是等困了?我去催——” “你哪里敢催。”云弥也不跟他打哑谜,“他是回过神来,又自己赌气上了吧。” 还真是。啸捷脸苦了苦:“殿下如今有些患得患失,小娘子尽力哄一哄。” 这四个字用得真是巧,还让她心里发软。轻手轻脚绕进了书房,果见他倚在案后,眉峰敛拢,不知在想什么。 听到有响动,直接就斥:“你真是胆子——” “是我。” 李承弈的声音戛然而止。 云弥在他身旁跪坐下:“殿下还在生我气吗。” 他一哂:“我说是,岂不是叫你神气了。” “哪里的话。我又不想让你不高兴。”她双手扶上他的肩,“只是不懂事,才屡屡犯错……你告诉我,我就晓得该如何做了。” 她一双圆圆眼睛瞅着他眨动,他第不知道多少次痛恨自己困在这美人计里出不来,又切切实实缓了脸色:“你这笨蛋,晓得了也做不来。” 云弥“唔”了一声,凑近上前,柔软唇瓣印在他唇角,又退开:“……这般,阿弥表现好一点了吗。” 李承弈盯着她,目光不可遏制地幽深再幽深,终于到了临界值,大手一揽将人抱上膝头:“你最好是认真表现。我明日休沐。” 云弥就怕他休沐,表情露出一点可怜。李承弈到底笑了一声,扯开半臂,吻上她肩头。 这里不需要再忍。吻着吻着手掌就从诃子侧里挤进去,寻到那处想了许久的柔软,轻轻揉捏。 过去几个月里他就是再急,情绪来得再重,甚至她一进门就被抱起来往内室大步流星,也不是没有过——都不曾在书房乱来。 云弥为他奉过茶,研过磨,揉过肩。指尖相触,暗流涌动,他一旦感到心浮气躁,就会立刻将她赶走。 她天真地以为,他绝不会在书房动她。 咬着唇,强迫自己忽视他作乱的那只手:“要在这里吗。” 他用下巴顶了顶她肩骨,掌心收满柔腻滑润,再多的不甘此时也快要忘记了,几乎要喟叹:“阿弥长大了。” 她抬了抬脖颈:“……去岁至今是长高了些。” “长高可不是我的功劳。”他低头解开那方丝带,脆弱布料在衣内滑下去,“此处才是。” 云弥这才回过味,耳垂倏然泛红,偏又说不出什么话来怼回去,反被他一口叼住了:“小玉珠。小琥珀。小玛瑙。” “什么……” 他便捏了捏她另一边耳垂。 她瑟缩了一下,知道是躲不过去了,但抱有最后一丝希望:“书房?” “你第一回进我书房,穿着一件粉绫缬絁间色裙。”他手掌能够将她的柔软完全包裹,极有耐心地转磨,“很好看。后来怎地不穿了?” 云弥呼吸加快,望着他眼睛,不敢答。 “因为当夜就被我扯碎了。”李承弈极低声说了这么一句,“是我不好。应当赔给你的。” 话音落下,食指与中指一并,重重夹她小尖。 云弥喉咙里短促“嗯”了一声,胸脯起伏越发剧烈。 他看得后背生出一层薄汗,忍住没有又撕碎她一件衣裳,解开了襟扣脱下,露出她整个上半身。 她下意识想护,被他轻轻格挡,深沉眼瞳掀她一记,低头含入。 云弥立时躬起脊背。 他今天实在是太耐得住性子,打定了主意要跟她耗似的,连舌尖的舔舐,都算准了章法。 云弥只垂眼看着,都觉着心底烧起一把火——他就这样埋首在她身前,用力吻咬那处。 不多时她便轻喘着去推:“难受……” 哪里是难受,她分明挺着腰,更像是想往他唇舌里送。李承弈早知她的口是心非,按住了不让她动,另一只手随意拂了拂翘立雪梅,便往裙底去。 探到满手滑腻,低哑笑了一声:“的确是长大了。” 到现在他都记得第二回。哄弄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她才终于动了情。 云弥双腿并紧了他的手,察觉到那手指已刮过内里褶皱,熟练戳刺起来,难耐咬住他肩头:“殿下……” “今日席上,有人问起你的亲事。听你家里一位亲眷回说,希望幺妹在家中多留两年。”他用指腹急促摁她敏感,口中却在问,“是这么个留法么?留给我?” 什么混账话!云弥抬起手臂,软软锤他坚实后背。 “……我的。”他突然叹一声,又探入一指,“我的。” 她已经能承受,虽然先感到撑胀,深处却生出更大的空虚。 他也觉得差不多了,换了更好施力的姿势坐着,将她腿别开扣在腰侧,垂眸看一眼交接处,重重撞进去。 两人齐齐咬住对方左肩。 云弥紧紧抱着他,四肢都同他缠绕:“殿下……” 他亦渴望到极致,双臂缚困住她腰臀,只先迅速抽送解渴。 从前是真不觉得,要了她之后才晓得错过何种人间极乐。寻得这么一个温柔女娘,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他也彻头彻尾地属于她,当真快意。 此刻听她在耳边为自己情动低吟,心里热到无以复加,宽大掌心不住按压她整个瘦削后背:“阿弥,叫我。” 云弥意乱情迷,伏在他身上只顾感受汹涌快乐,骤然听这一句,昏昏然喊:“殿下……” 李承弈抿一下唇,倏地退出了。 她哪里受得住这种磋磨,甚至本能抬腰去留他:“殿下——” 他虽离开,却还在用灼热顶端轻轻扫她花蕊:“想好了再叫。” 她指尖都陷入他肩胛,嗓音如泣如诉:“虽、虽迩哥哥……” 还不是很满意,但勉强过关。他安抚拍了拍她湿汗脊背,重新顶入深处:“阿弥虽然没良心……但今日很是不同。有些馋了,是也不是?” 她毕竟已经算是个长期被饴糖养着的女娘,这一阵有二十来天没有见面,他知道她也需要他。 云弥死死咬着他肩膀,抵御今夜这分外铺天盖地的快感。她都不知为何,明明他和以往没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再忍也没用,被紧窒甬道密吮的是他,每多一分湿腻,都藏不住。进出越发顺畅,抽送也愈加迅速。 察觉她似乎快要到了,李承弈立刻将她翻了个身,让她双手抓着桌案边缘,从后重重抵回去:“好阿弥……给我。” 云弥早在激烈的情事里丢了魂,后颈被他叼着,就乖顺更向后仰,嗯一声唔一声。 他双手盖住她用力到泛白的指尖,持续肆意向内挺进,在拍打声里重复诉求:“……给我。” 云弥脑袋彻底昏沉,在某个瞬间,猛地低叫了一声。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宛丘之上 她从未这样剧烈地为他丢盔弃甲、一溃千里过,然而被他牢牢把着腰身,胸膛明明近在咫尺,却只能以背相对。 不能拥抱的空落感在极乐后不讲道理地袭来,云弥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就开始哽咽,却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来。 李承弈也静了静,不过他可想不了那么多,单纯在认真感受她急速的收缩。想要开口调侃时,才发觉她肩头抖动:“……阿弥?” 云弥抬手抹了把眼泪:“嗯……” 他听出哭音,立刻将人调转回来,尽管这种转动带来的诡异酥麻,又叫她抽息:“怎么了。” 一旦朝向他,她就再也忍不了,抬起两条细白胳膊,紧紧攀住他脖颈:“……虽迩哥哥。” 身体很快乐,几乎被淹没的快乐,心底却毫无来由地发空。 李承弈有些意外——肢体动作就算重复无数次,情绪也绝不会相同哪怕一瞬间。 他竟然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依赖。 她没有给过的依赖。 以为她是被自己的反应吓到,他放柔了声音安抚:“阿弥只是很开心……如果阿弥不开心,才是我做得不好。不必害羞。” 云弥贝齿咬在自己唇上,唇瓣则贴在他的肩上。 她没有办法向他讲,这种极致靠近后骤然滋生的,对分离的恐惧;更不知道要如何叫他明白,炙热到达过顶峰,冷却的过程却让人不安。 她只是摇了摇头,嗓音沙哑:“……坏阿弥。” 又低低重复:“如今是坏阿弥了。” 李承弈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呆了一呆才明白她的意思,蓦地就觉得真是不知要怎么欢喜她才好,动作明显激烈地去扶她的下巴,急切吻下去:“不会……” 他还有一箩筐的思念想叫她知道,不能坦坦荡荡地说,就只能一下重过一下地向上顶撞,直逼得她不得不一直用力环抱他颈项,低声喊着他。 可他总是要从她身上得到很多很多,才能够满足。 抱着她放倒在榻上,高大身躯深伏下去,捉住她小腿别到极致,只恨肆虐不能再深一毫一厘,也是好的。 云弥微微张着唇,抬手去碰他被汗打湿的额发,被一把攥住了胡乱按在腰后,声音同样哑透了:“……是乖阿弥。” * 李承弈抱她回寝殿时,啸捷是连气都不敢出一声。 他虽然没有娶妻,殿下向来也不准他蓄婢养妾,但话本可是看过不少,自然知道刚刚书房里发生了何事。 他真是不敢相信。 有一回他没睡清醒就去侍奉,不慎打翻了一盏茶,都被罚抄书呢。 啸捷默默决定,还需再重新评估一番小娘子的地位。 方才云弥是受不住昏过去了,李承弈帮她擦拭过身体,放入温暖被衾之中,又掖好了被角。 自己另行洗漱过,披了件圆领袍绕到正堂坐下,啸捷这才走上来:“郎君。” “我先前叫你让人盯着魏瑕,你却只报了他送折子去青华山的事。”嗓子还有些干,李承弈低头斟茶,“难道我会怕他告状吗。” “郎君,另一桩事实在是不见异常。”啸捷摸了摸鼻子,“我亲自去蹲了一回,正巧碰上小娘子带她去西市,都瞧见娘子阿姨的面了。正是凉州那位胡娘子,真没错。” 李承弈不语。 “郎君究竟在怀疑何事呀。”啸捷疑惑,“小娘子一个闺阁女娘,哪里有那么多秘密。” “那你说,”他指尖无意识摩挲,“她为何要——” 委身于我。 他本能不喜,改口道:“留在我身边。” 啸捷拍马屁:“那自然是因为有些倾心郎君了。” 李承弈笑了一声:“我未曾见过不愿嫁给心悦郎君的女娘。” 这倒也是,啸捷终于也有点纳闷:“原先我以为是郎君从未动过嫁娶念头,不料竟是小娘子不肯。的确古怪。” “她阿姨虽是商贾家庭出身,可她到底是国公府的三娘子。我朝并不过分讲求嫡庶,没有道理她就不珍贵。何况就算是庶出,换你是一女娘阿耶,何种境地下,你会将女儿作为筹码,送予旁人……” 啸捷光是听着都生气了,直接道:“何种境地也绝不!我就是同人家以命抵命,也不要我的孩儿受委屈!” 李承弈淡淡瞥他一眼,啸捷这才意识到他的郎君才是这个“人家”,马上弥补:“当然我说的不是殿下!若是殿下这样的郎君——” “女娘有女娘的体面。”李承弈没有计较,淡声道,“凡堂堂正正,嫁入清贫人家也无妨。她与我这般,就是极大的委屈。” 这话实在叫啸捷不知怎么接,他又说:“每每想到她不愿嫁我,我就生气。可现下消了气,又觉我忍不住这样待她,已经很是不该。” 啸捷感慨,说来说去,还是小娘子有本事。郎君无非就是今夜心情被哄好了,大好,好得不能再好。 平时可没见他这么自省吾身。 又积极出主意:“郎君想这么多做什么,直接上书求圣人赐婚就是了!小娘子不嫁也得嫁。” “你以为他叫我过去训斥是为了何事。”李承弈想到在太极殿西堂被皇帝指着脑袋骂了鬼迷心窍四个大字,语气不善起来,“魏瑕这老儿豁得出脸,靠假意请辞博阿耶心软。他也不怕是我过手,直接画一个准字,非叫他气撅过去。” 但不能告诉啸捷的是,以她的聪慧,必定是有自己的为难,才要拒绝他。倘若他不能为她扫平那些令她感到恐惧的阻碍,就一味强硬要求她靠近,只会逼得她进退两难。 啸捷不得不提醒:“那也得过诸位舍人的五花判事,更不消说中书门下重重复核,那些个侍中侍郎给事中们,一踩一个魏公门生,定还要驳回呢。” 他这个长史,煞风景向来是一把好手。李承弈不想和他聊天了,起身要回寝殿,走出去两步,才又吩咐:“府里这头没有眉目,你就不会从魏瑕这人身上查?她今年十六,你去把他十六七年前那会的事给我翻一遍。” 甩了甩手,还不忘嘀咕一句:“要不是那会我也尚在龆年,轮得到他作威作福。” 啸捷忍着,绝不让自己笑出来。 他以为云弥累极,定然睡沉了,不想她已经清醒,正倚在床头出神。 见他回来,便向里让了让:“殿下近日忙得很。” 声音倒还是柔柔的,他却笑了,掀被躺下,伸出手去:“过来。” 云弥乖乖动了动,靠上他胸前。 李承弈抬手拨弄她长发:“我听你这话,倒像怨我许久不去找你。” “我没有……”云弥先是否认,心里又痒痒闪烁一种名为想叫他更高兴的冲动,又小声道,“殿下同那虞家郎君聊得好,找我做什么。” “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事。”李承弈手指一顿,“我这个阿妹的确是冰雪聪明。” 云弥心里一跳。 “今日我根本没有见过什么虞家郎君。虞中丞跟房陵郡王不对付了一辈子,怎可能让家中儿孙来给齐家捧这个场。”他细细看她尚有一丝娇媚的眉眼,“是她同你说,我要和虞家议亲?” 云弥全明白了,心脏怦然:“衡阳她……” “必然是察觉了。”李承弈完全不在乎的语调,“只是不知她猜到哪一步。” 云弥莫名有些羞:“猜就是猜到了,哪里还要分哪一步。” “你确定?”他抬了一条长腿,把她困在四肢围拢里,“猜出我对你有意,和猜出——早就是我的,于你而言一样么。” 说话间,大掌毫不客气地搁在了她脆弱花户之外。 云弥仰头望着他,再迟钝也察觉出他今日不同。方才在书房时,两个人都心绪凌乱,他便是一边征伐,一边反复呢喃着,我的。 她想到烧尾宴时自己捏紧杯壁的一刻,为胸中对他生出占有欲而极度仓皇。他却不会,他只是越来越习惯又强硬地表达。 李承弈不放过她的表情,掌心甚至向下轻按了按。云弥轻轻笑起来,垂手卷他的衣襟:“那殿下呢,是虞四娘子的,孙二娘子的,还是赵六娘子……” “此事怎过不去了。”他猛地勾起指节一叩那柔嫩,“谁最没良心,我便是谁的。” 云弥话音生生阻断在喉咙里,软着声音求饶:“……今日实在不能了。” “那就是明日还能。”他又不傻,自然知道她只是疲累,但早没有任何痛楚。 她唇角抿出一道浅浅笑纹,声音靠近他耳边:“明日事,明日毕。” 她最怕他的时候,都不至于不对他笑,一直都笑。但他知道,就是不一样。 垂眼凝视她俏丽脸庞。那双圆弯眼睛此刻眸光潋滟,新月唇瓣因被他狠狠蹂躏过,也衬出格外明艳的颜色。 感到心悦的情绪在心间烈烈灼烧,实在是连心跳都失序。可他费了多么大力气,才迫使她向他多走一步,竟会担忧以自己之心焦,又要吓得她止步不前。 抬手阖住了她双眼,轻声道:“没有旁人。” 云弥一静。 他埋首抱她,说话有些模糊,又恰好能让她听得分明:“我根本不愿去想是旁人。” ①五花判事:依唐制,由多位中书舍人各自撰写诏书,这个过程叫五花判事。最后由中书省长官选定一稿并润色,上呈皇帝。门下省还要审查。 子惠思我 晨光熹微。 陶瓦宫室仍处于一片寂静之中,只有低鸣风声簌簌折过檐角,拂动廊下悬挂着的占风铎,叮铃出错落清脆。 幽深寝殿内,蓦地响起一道女子声线:“……我有些困。” 不够清醒,所以分外柔媚。 李承弈已经坐起来,去拨弄她蜷在颈肩的发丝:“……我有些想。” 云弥闭回眼睛:“又这样说。” “晨起都不能这样说,可是天大的噩耗。”他笑她,“这么久了,还没有明白?” 她不肯看他,手倒还算给面子,臂弯摊开环上了他肩膀,小声道:“夜间也不见此消彼长。” 这种事哪里能这样算,这没心肝的小娘子。他在她腰上轻轻拍了一掌,刚要哄骗,帐外传来颤巍巍的呼唤:“郎君。” 云弥倏地睁开眼:“是啸捷……” 他抬手挡住她唇,用气音警告:“不准理。” 啸捷适时地再次开口:“郎君……对不住,抄书挨打我也要来报。陛下有诏,要郎君即刻入宫。” 李承弈一蹙眉,忍了又忍,都觉得脾气已经开始翻滚了。身下女娘也在忍,不过是忍笑,只声音还演着温柔:“大家诏令,不能耽搁。殿下快去吧。” 他沉沉乜她一眼:“张狂。” 云弥表情有点无辜,看他深吸又呼出,终于一鼓作气起了身,扯开床帏:“何事!” 一边走到外间穿衣洗漱,一边不爽瞪啸捷。 “只怕还是——”啸捷哪里敢说,只向里努了努下巴。 他这乌鸦下巴。 李承弈才走进太极殿,还是西堂,还是靠近阶前的位置,就被当头扔了本不知道什么书:“混账!” 他灵巧躲了一下,抬头对上皇帝铁青脸色:“何人惹阿耶生这么大气。” “我叫你同那小娘子断了、断了,你听到哪里去了?昨日还是齐公家宴,怎地就这么不成体统!” 李承弈奇道:“我又不曾当席将人劫走,与齐家何干。” 皇帝拿食指一个劲怼他:“你真是胡闹!横竖是魏家心虚,你要么就娶了拿回去摆着,要么就干脆不要上这个套!你这是何意?” 不知想到什么,面色突有几分古怪:“你别告诉我,你对那女娘——” “是有一些。”他垂首将书页折齐,“阿耶不是早就猜到了。” 皇帝大手一挥:“拿笔来!” 李承弈没动,他更加生气:“我给你赐婚,你还待如何?” “水波而上,尽其摇而复下,其势固然者也。阿耶不用暗示,有事直接问就是。”他反而笑了,将那本《管子》轻轻放在最低一级玉阶上,“何须拿她一无辜小娘子诈我。我可不舍得。” 皇帝怔了一怔,唇角本能一弯,又硬是抿住:“今岁以来,我原本对你放心不少,你倒也确实能干。就是能干过头了!” “诚聆阿耶教诲。” “我知道你早对那魏清源不满。”皇帝将手背过去,“故而一处处剪除羽翼,这我自然允准。但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你如今将北地一带郡守全换成心腹,他们怎么坐得住!雁门,代郡,上党,西河,如今太原也是……他一纸请辞的折子写得情真意切,你以为当真是为了女儿?分明就是叫我点你!” “是从何时起,阿耶考核官吏的标准,也变成了他由谁培植。”李承弈抬起头,目光不闪不躲,“雁门郡守秦谅,西河郡守长孙荃,太原郡守赵启忠,皆是行伍出身,官至壮武或宣武、云麾将军,于部曲间更是饱受爱戴。非儿之心腹,乃我大殷栋梁。” 皇帝不防被他这样顶撞,愣是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阿耶有一句话说得不对。”李承弈静了一瞬,“我也并非对魏家不满。我对朝阙之上所有一味醉心权术党争,服紫佩鱼却尸位素餐的所谓世家高门,都不满。” 他原本不是这样的孩子。 云弥早早说过,他是不经磋磨的性情,其实并没有错。 孝穆皇后虽早逝,但生前同皇帝情谊甚笃,两人又只育有一子。想也知道他从小到大受到的是怎样独有的宠爱与器重,同皇帝固然是君臣,但至少一直以来——到现在为止,更是父子。 即使皇帝迫于后宫群龙无首的压力另立新后,选的也是只有衡阳一个女儿的贵妃。 皇帝没有给他机会,过多涉及皇室阴诡。 但在真正临朝以后,却见识到了一种更为宏大的卑劣。并且随着渗入朝政越深,越发明白这顽疾有多么药石罔医。 皇帝突然想通,淡淡笑了笑:“大郎,你还不懂。” “儿不想懂。”李承弈俯身下去,端正行礼,“阿耶仍旧是仁义君王。有些事,让儿来做吧。” “那你这是做什么呢。”皇帝慢慢叹了一口气,“我算是明白了,你哪里是不想娶,你是不想放过魏家。” 李承弈没想到话题又绕了回来,先是意外,随即又反应过来,此时,他只是一位父亲:“旁人善始善终,未尝不可。但擒贼擒王,儿确实不打算——” “那老儿何等滴水不漏,你要等到几时。”皇帝摆了摆手,“无妨。也不是非得就做正妻,封个侧妃,专宠上几年,她的体面有了,你心里那股劲自然也过去了。” 又有些不以为然:“何况女子出嫁从夫。你管她为难做什么。” 李承弈正色道:“二十七年前,阿耶迎娶阿娘之时,难道也如此作想吗。” 皇帝本来都在想他这儿子第一次成婚,要安置些什么聘礼了,听到这句,又开始吹胡子瞪眼:“你这逆子!谁配同你阿娘比?” 一时生出惊骇,左右来回踱步:“这叫是有一些?你究竟如何打算?我都想见见这女娘了!是魏家那个三娘子?” “阿耶要是不想儿颜面扫地,最好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皇帝又是一愣,等回过味来,捬掌大笑:“莫非人家并不心悦你?” “那也不是!”反驳音量落下,李承弈就知道今早全败在此处,俊朗面容上终于露出一点窘迫,“她只是——” “行了,行了。”皇帝便拿出“你不用说了我明白”的表情,“收收你那些臭脾气,我儿长得这样好,哄个女娘不难。” 李承弈默然半晌,待皇帝又叮嘱几句,躬身退下,都已快迈步到殿外,忽听他声音在背后响起。 “大郎,我知你或许心有埋怨,忿于我不懂你。” 骤然有几分沧桑。 脚步一止。 “可我曾经,也想做你如今迫切想做的事。”皇帝的语气,仿佛在回忆什么久远的事,“你方才说二十七年前,是,那是我迎娶你阿娘的时间,永志不忘。另有一岁,你却未必深记。” “十七年前,朔方溃败。”他慢慢道,“那时你不过五岁,还整日以为自己的阿耶是顶天立地之雄英。殊不知那时开始,便是皇权困住我了。” 十七年前的八月,突厥大举进扰并州。大殷集结数万兵力,于朔方城迎击铁骑控弦,却落得主将被俘,几近全军覆没的下场。 这些年来,皇帝从来不提此事,简直是讳莫如深。 然先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东突厥汗国趁前朝动乱,近数十年间先是吞并西突厥,后又逐步收服周围部落,戎狄炽强,本就古未有也。 胜固欣然,败也未必就不能从容。 他这番“皇权所困”的说辞,却让李承弈心中乍然生出疑窦。想要试探,皇帝却又已经笑道:“才想起你今日休沐,不同你啰嗦了。待端午蒲酒宴饮,记得叫那小娘子进宫来,叫我见上一见。这总舍得吧?” * 东宫本就位于嘉福门附近,离大内极近。他跑了这一趟,回到时也尚未辰正。 想着她约摸还没睡醒,放轻了脚步走进寝殿。 果然还睡得沉。 她在他身侧睡着的时候其实不少,但今日似乎格外安心些,脸颊都有些红扑扑的。 也或许是他心理作用。 他静静望着她,想起自己在父亲面前本能反驳“那也不是”,真不知是证明给谁听。 逼到极处了,也只得到一句“我也等过你”。为何而等呢,她真的知道吗? 云弥睁开眼时,对上的就是他出神的情态。他或愤怒,或调笑,或张扬,总归是很明亮的一位郎君。难得这样安静的神色,软化了眉目轮廓的锋利,叫她也怔忡看了许久。 他察觉到她醒来,低头看进她眼睛,随即如往常般笑了一笑:“不困了?” “殿下这么早回了。”云弥起身靠着,同他面对面,“是有要紧事吗?” “赐婚”二字冲到嘴边,却终究失了勇气。他可以不在乎脸面,横竖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但却无法克服怯意。 他没有答这句话,拿指尖缓缓勾勒她白皙柔软的脸颊:“阿弥。” “嗯?” “你也会有秘密吗。”他嗓音放轻,“同我在一起这么久,好似很少听你说想要什么。” 云弥被褥里的右手,猛地握紧。 片刻,微微扬了扬漂亮的下颌曲线,笑容有些淡:“我要什么,殿下就能给吗。” 李承弈也笑了笑:“不能。” 她果然毫不失望,他却蓦地俯低身躯,将她按进怀里:“但你得到我,就能得到一切——你这么聪明,怎么不会算?” *皇帝在给线索。 ①占风铎,一种通过听玉片碰撞声来判断风向的器具。 ②混账一词错频了,源自蒙古语,至少也要宋元。但是感觉田舍翁、竖子、某某奴这些,都不适用这个语境555 ③服紫佩鱼:唐朝规定,三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穿紫色官服,佩戴金鱼袋。 ④查了好几篇文献,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古代皇帝是不会随时随刻都在朕啊朕的,在家人面前说“我”是非常常见的情况,尤其隋唐时等级关系更加松动。而且本文不写那种父子相爱相杀的剧情,只不过皇帝是皇权的牺牲品,男主拥有我赋予的理想化人设。还没进入最重头的部分,但是会逐渐开始了。(主要是还想腻歪hhh ⑤《管子》,“水波而上,尽其摇而复下,其势固然者也”。意思是浪头涌起,到了顶头就会落下来,这是必然的趋势。 褰裳涉溱[Рo1⒏red] 她总是能准确判断他的情意汹涌程度。 如果说在郡王府阔别重逢时是八分,质问她时是九分,昨夜拥有她时攀升至十分,那么现下,他问出这句话的这一时刻—— 已经又因为某些理性制衡,回落到六七分。 余下的,留给了试探。 他一定会感到疑惑。云弥并不意外,也不打算阻止这种疑惑,但至少目前,她不能让他困在“她为什么不想要我”的无力感里。 再多的喜欢,也经不起愤懑消耗。 “我以为,”她葱白指尖抬起,从两人身体间的缝隙里向上游,落在他一丝不苟的盘扣之上,“我已经得到殿下了。” 多聪明的小女娘。 他直接就笑了一声。是有些疲惫,为这种从不出错的周旋;又不受控制地被吸引:“是。你已经得到了。” 完完全全得到了。从人到心,有时连起码的判断能力,都臣服于对她的情绪。 话术是思考过的,语气是拿捏过的,连声线都比平时柔婉。可他并不会知道,心跳加速也是真的。 云弥轻声:“殿下能否……对我放心些?” 李承弈只将脑袋放在她肩上,闷声回她:“我何时不信你了。” “齐家二郎君的事,你明明心里介意过许多次。”她开始数给他听,“我信口捏造自己心悦一庶族郎君,后来解释过了根本没有这个人,你还是要拿来激我……可你分明知道,我不会的。” “我不知道。”他接得没有一丝停顿,像是突兀打断,语气却只是有一丁点气鼓鼓,“我不知道你的不会,是因为不敢,还是不想。” 云弥手心攀住他有力臂膊,简直觉得自己要承受不住这种同时将情感和算计都挤压成一道弦的你来我往:“于殿下而言,又有多不同呢。” “……没良心的!”没能先把魏瑕气死,他快被她气撅过去了,想也不想,轻轻一掌拍在她……后臀之上,“同不同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反来探我口风。我说得还不够多?” 她在床笫之间就并不如何放得开,言谈举止更是个文雅女郎。被他打在这种尴尬位置,到底有些发窘,便身子朝上缩了缩:“……阿弥只是害怕。” 尽管知道这种话也不见得就真心,他还是认真追问:“怕什么?” “我少时读怨歌行,以为即使结局潦倒,‘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一句还是留有静好……如今,我好像也有了这样的荣宠。”云弥攥紧他衣衫,“可切身体会过,才知道此情此景,只会更忧虑后面的离散。”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李承弈怔怔盯着她身后丝枕上所绣的缠枝纹路,头一回感到,自己仿佛离她的心近了些。有好多次,他那样深重地嵌入她的身体,无非是希望能用这种方式更加靠近她,但大都无功而返。 原来谈心比那事管用这么多。 “我并非在索要承诺。”云弥从他怀抱里挣扎出来,长发微乱,“只是大胆盼望,殿下能够多体谅一些女郎的如履薄冰……我从小在家中,也不曾有人允许过我肆意行事。如今知晓殿下心意,阿弥很是感怀,但我不能这就全然——” 她不知该怎么陈述了,湿漉眼神凝着他。李承弈只感到心间某处塌陷得更为厉害,这种酸软,迫使他再一次毫无原则地妥协。 抬手轻柔抚过她侧脸,终于答应她:“你我……” 似乎是想得极为艰难,连脸色都有些僵直起来,最后硬生生挤出叁个字:“慢慢来。” 云弥“嗯”了一声,目光越发润泽:“那……夜间也能慢些吗?” “你又在招我!”他真是忍无可忍,翻身将人摁在身下,“以后旁人再说魏家叁娘子何等何等温柔娴静,我必要阴阳怪气两句。” “当众都敢扭过头去不理我问安,仅是阴阳几句,阿弥才不怕。”云弥脸红红回望,“衡阳察觉,想必就是因为殿下此举。” 他本来都已经低头去解腰上的襻带,听得她婉转埋怨,又先去咬她耳朵:“倒不瞒你,除了想吓吓你,我正是巴不得她发觉。行宫时就想过了,我这阿妹怎地如此愚笨,连我跟你相识都不知道。” 云弥搂抱他宽阔肩背,小声回:“昨夜才夸人家冰雪聪明,今晨又嫌她愚笨,太子殿下真难伺候。” 李承弈啄了会儿她颈项,心思就彻底不在什么衡阳啊行宫上了,探手放肆揉捏细腻肌肤,低叹:“还是需得齐头并进。” 谈心诚可贵,欢愉也是很要紧的。 这话说得太没头没脑,云弥不由侧头去寻他眉目,就察觉腰肢被一有力手掌托起,下意识屏息迎接即将到来的贯穿—— 身下蓦地一阵温热。 完了。 云弥霎时头脑发蒙,他还浑然未觉,直想摩挲闭合缝隙。她本能伸手去推:“不可以!” 这叁个字,她还真没怎么说过,何况是这么决绝的口吻。他也懵,她已经急急忙忙坐起来:“我好像……总之不行……” 即使是在他面前,她大体上也还是很端庄得体的一个娘子,眼下羞涩、窘迫和慌乱是难得的一览无遗。待体内情欲平复稍许,再一想时间,李承弈就明白了:“小日子吗。” 云弥支支吾吾,自己本就十分喜净,这又是他的床榻,就更怕弄脏被褥。 “怎地提前了许多。”他扬声叫了人,安抚摸她脑袋,“我叫你去那女医士处养养身子,你又这么怕羞。其实无事,她是啸捷家中姑母,信得过。” “日子错乱也是常有,不见得就身子不好。”她低声回他,还在惦记自己的衣裤,“只是这回也太不凑巧……” “好了,总比不来的要好。”李承弈倒不避讳,成婚之前,他不能让她有孕。 也因此,不管两人多么失控——当然主要是他,但每每情到巅峰,还是会及时撤出。 虽说如果真倒霉有了,那他也就不管什么魏瑕,不管她乐不乐意,也不管任何隐情,先把人掳回东宫再说了。有他在,有皇太子妃衔在,谁敢欺侮她一句。 但毕竟对她不好。她不会愿意这般,无奈之下结成的姻缘,双方都不能开怀。 李承弈自认不是什么君子,他连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都不想要。词儿再好听,无非是妻敬侍夫那一套。 谁要她敬他畏他? 他在任何事上都有雄心壮志,其中就包括,迟早叫这难捂热的石头小娘子满心满眼都是他。 * 云弥这日却实在是走背字,早晨出了这么一桩不说,入府后才将将换了简便衣服坐下,云栖就欢天喜地破门而入,一声檐檐刚出,又奇怪打量:“你出去过么?怎大清早换了衣裙。” 云弥看一眼寻春,她连忙取走脏污的间裙,笑着回:“不曾出门。是娘子今晨突然来了癸水,这才换下衣物。” 云栖哦一声,拉着云弥往内室的美人塌一坐,凑近道:“檐檐,昨日你睡得早,可把我憋坏了——毋意阿兄同我说,待祖母寿宴后,便遣媒人过府行纳采。” 毋意便是赵公家的那小郎君,程克棘。 云弥有些惊讶:“这样快?” “也不快了。”云栖面上飘过一朵红云,“我同他是早就有意的事嘛……只是去年底两家才定下。如今开了春,本也是时候过明路啦。” 云栖十七岁,又是跟知根知底的心仪郎子成婚,的的确确是一切都正好。 人一旦自己快活了,就想关切起旁人。果然她马上又问:“你是怎么个说法呢?难道母亲不肯帮忙?” 魏瑕正室郑夫人膝下一儿一女,正好就是长子长女,比底下的孩子都要大上好些。云栖也是妾室所出,从小跟云弥形影不离,感情极深。 云弥摇头:“没有的事。母亲跟阿姨说过,若是我有心仪郎君,尽可同她相商。她觉得合适,自会替我去说。” “那就是你没有了。”云栖直叹气,“好檐檐,你究竟要相看个什么九霄仙君呀?齐家二郎不是很好吗?你竟是一点不留情面。” 云弥哪答得出,又想打马虎眼囫囵圆过去,云栖突然一语惊人:“难道得是太子殿下那样的人物?” 云弥倒吸一口气,险些就没能忍住表情——她是没有破功,正在斟茶的寻春却犯了大错,直接将一秘色瓷杯打翻,可怜杯身滚了几轮,掉下地碎裂开来。 真是完了。还好云栖不很聪明。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脑海里不约而同闪过这个念头。 事实证明,轻视女娘关键时刻的敏感度和智商,就要付出代价。 眼见云栖目瞪口呆,却毫无预警地又福至心灵一回:“我……莫非我猜中了?檐檐真的瞧上了太子殿下?” 云弥下意识就想否认,却想起晨时的情景。 她洗漱打点完毕出来,那人也恰巧郁闷不已地练完剑。捏着她后颈将她提了提,没好气道:“我今儿这运道,得去慈恩寺算一卦了。先是阿耶扰人清梦,又是你这信期坏我好事——” 鉴于过往经验,得不到满足的太子殿下是很可怕的。她不想又被教授一些古怪技法,谨慎怯怯地看着他。 “今夜记得打发你那个聒噪阿姐,我让人早些去接你。”李承弈放下她,仰头灌一口茶。 云弥一怔:“可我今日不能……” “方才说完,我就知道你又要回这种狼心狗肺的话。”他不知道第多少次拿这个词怼她,“你当我是什么?你若是还能,我才不叫人去接。” 《怨歌行》,班婕妤。 [云栖相对衡阳要傻白甜很多,但是捏,还是那句话,都不是工具人喔~]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寤寐思服「Рo1⒏red」 他如今不大藏心意了。许是因为反正也开过口了,说多少回都没有分别,两个人又已经有过一场在他们之间已经算极为坦诚的“谈话”,有了慢慢来的约定。 他更是肆无忌惮。 只是还没学会甜言蜜语,说话还是一句赛一句的硬邦邦。 也不知他今晚是否会亲自来,如果来了,是否又要嫌她慢吞吞。 寻春心里发急,小娘子是不知道自己怔愣的神情有多么明显吗?二娘子虽然不大灵光,可也不是个笨人,既然这都能猜对,哪还有看不出来的? “檐檐,你真是了不得了!”云栖乍然高声夸了一句,“真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我还当你是因着自幼旁观阿耶与后院疏离,故而对婚事兴致不浓,不料竟是瞅上了最高的那一枝!你跟殿下说过话么?他识得你了?” 云弥这才回过神,张了张嘴想圆回来,发觉已经极难找补:“我没……” 云栖打断她:“用不着否认啦,你同我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喜欢就是喜欢了,莫说太子,喜欢陛下、喜欢玉皇大帝又如何啊。” 寻春差点翻了个白眼出来。 这什么话!陛下已年近天命,殿下如圭如璋,也亏二娘子诌得出口。 连云弥都想叹气,一想到云栖大概还觉得自己在安慰她,更是哭笑不得:“是说过几句话,但也没有像你说的这样。” “说过话已经很了不得了。”云栖兴奋,“谁人不知,殿下不大喜欢皇后姑母,同我们家来往少得很。既然跟你说话,足见有戏。” “你这话不是自相矛盾吗。”云弥低低笑,“既都不知他不喜姑母,怎会选魏家的女娘做太子妃。” “哎哟檐檐,你于男女事上真是一窍不通。”云栖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抛开身份与姓氏,情这一字,不过就是郎君和女郎之间的事,哪忍得住那么多的?正是因为他明明不喜,还愿意同你相交,才更说明殿下心中有多么不讨厌你。” 这话一出,寻春又后悔刚才想要对二娘子翻白眼的行为。她真是一位大智若愚的小娘子啊,看得可比娘子透彻。 不过娘子是局中人,也不能怪她。 “也不知祖母寿宴,殿下肯不肯来。”云栖左手托腮,“我记得,先皇后的母亲也是出自荥阳郑氏,同祖母算是本家,殿下不定还要叫一句姨外祖母……罢了,我还是不胡乱攀亲。只是檐檐,你也别露怯,这太子妃,我看你当得。” 云弥就用右手托腮:“你怎么就能想出这样多不着边际的话?” 云栖就笑嘻嘻:“因为我瞧殿下和檐檐都生得好看。好看的人总归要在一处的。” * “再走神,你就去外头替啸捷值夜。”头上轻轻传来一记,然后是毫无威慑的恐吓。 云弥抬手,护住今夜寻春费了半个时辰才做出来的丱发:“发髻松了。” “还护?小心我给你解了。”李承弈拿开手里书卷,又嫌弃一挑,“也不知绑的这是什么,活像烙了两颗步打球。” 哪里像?分明她自己看都觉着十分娇憨可爱。 云弥抿唇:“殿下不喜欢这种样式?” “我根本不知有何区别。”李承弈随口答,“有时间弄这个,你还不如早些来。” 这不算难听的话,要理解成想早点见到她,也不是不可以。但云弥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知道了。” 他对发式没有反应,对她的情绪变化可是灵敏得很,一听这平平淡淡的叁个字,立刻警觉坐正了正:“你不准吃心。我不曾觉得不好看,也不是真像步打球!” “可殿下方才的确很是嫌弃。”云弥也放下书,脊背离开他胸前,“近来长安闺阁女娘多喜丱发……我发丝细软,不易绑定,叫人摆弄了半个时辰有余呢。” 这是委婉怪他不识情趣了,李承弈灵机一动,脱口道:“我哪里知道长安女郎喜欢什么?再有,我一直觉得你怎样都好看。” 云弥果然不说话了。他伸手戳了戳她肩膀,她便没忍住,笑了一声。 他这才松口气,将她身子扳回来,抱到怀里:“我仔细瞧。” 哪有这样的人!就这么煞有其事打量她,仿佛在处理多么要紧的政务。云弥渐渐受不住,抬手挡了挡脸:“殿下不必硬夸……” “我才不。”他先是抬胳膊,用掌心包住两边圆椎,然后晃了晃,“是不像步打球。” 云弥便等他下一句,结果这人判道:“只是一点像,但比你要高耸许多。” 她愣了愣,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腾地就想起身:“以后再不绑了——” “又生气。”李承弈朗朗笑开,“我纵的你是不是?瞧这一个丱发,同我闹了这么久。” 可他分明记住了,这是丱发。 云弥乖乖坐着,瞥到他在翻一本《凉州行纪》,便轻声道:“我在家中也读过此书。所载酒泉、敦煌、张掖等地风土,很是特别。” “我十七岁那年和几位同窗伴读去过一回了。”李承弈便将书递给她,“大漠孤烟,的确不同。阿弥猜一猜,我当时在想什么。” 云弥指尖无意识勾动书页,半晌后,给他答案:“想要卫霍。” 李承弈几乎是僵在当场。 “冠军侯用八百轻骑深入大漠,千里奔袭,天纵奇才。于寻常儿郎,自然是要畅想封狼居胥,但殿下是储君——” 后面的话来不及说,因为他一把拿开书,急切地寻了她的唇咬住。 极其热烈的纠缠,甚至比之在郡王府那日,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又不同,并不为发泄情绪,而是遮掩心中磅礴。 云弥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甚至大概会因为这四个字,占据他心中更进一寸的版图。 他待女郎向来疏远有礼,同衡阳感情深一些,就多几分调侃,是足够翩然。但或许也不曾去想过,身旁之人——甚至所谓妻子,她的理解,是否必须。 云弥被他吻了个结结实实,手臂环上他脖颈,慢慢尝试着用他的方式回应。 吻越深越缠绵,两人都不知是何时倒在榻上。衣袂相接,却又克制地没敢放肆靠近,只他的大手摁着她后脑勺,反反复复缠她唇舌。 云弥被吻得侧过脸去,还在努力跟上他的节奏。 几乎是两人最为漫长的一次亲吻,分开后,连他的侧脸都漫开可疑红晕。 她更是没法看,湿润的也不止唇瓣。 “阿弥,”他低头,轻轻碰了碰她眼睛,“如今看你,深觉如获至宝。” * 只不过叫李承弈沮丧的是,才觉得两个人有了一分相亲相爱,就许久不能相见。 不知皇帝是恶趣味,还是当真事态紧急,硬是发派了他去洛阳核验紫微宫修葺。他几乎没有回绝过任何诏令,听到这事,都忍不住嘴角一抽:“阿耶,儿对道教金石毫无涉猎,将作大匠比我懂这些。” “阎公忙得很,哪里有空去洛阳。”皇帝一边逗鸟,一边回他,“我同你阿娘是在东都成婚,还想着去故地住上几年。这事交予旁人,我也不放心。” 他无话可说,只能领命,看不到皇帝在身后撇嘴。 没出息的东西,以为得了自己默许,干脆撒不开手了,连着几天夜里把人往东宫接。 有时他看见魏瑕在太极殿内正襟危坐,都觉得老脸挂不住。 尽管云弥柔声安抚“原本我也要帮忙操持祖母寿宴,近日难免忙一些”,李承弈还是非常的不高兴。 跑去洛阳挑了一通刺,紧赶慢赶,才在郑老夫人寿宴当天回到了长安。 老夫人出身就是高门,年轻时又因先魏公军功获封一品诏命,鸾锦玉轴。如今长子位列宰辅,孙辈也都各有各的功名,是长安城里极体面的一位。 魏瑕又有心显孝,故七十寿宴这天,该到的几乎都到了。连身为琅琊王妃的长姐魏云莅,都特从山东回京。 寿堂南墙挂巨面红绸,百寿图着于绸上。两旁挂着魏瑕亲自题的寿联,上悬寿幛,侧面墙壁则列着各方送来的祝辞对联。寿堂地上铺设一张正红毡毯,摆一张方桌,寿桃、寿面、寿烛摆得端端正正。 对着慈祥老人认认真真行过磕头礼,云弥才同云栖提裾退下。 祝寿词唱过几轮,郑老夫人受长姐搀扶回了后院,才要开席。 魏瑕正满面春风,寸步快行进来附耳说了句什么。他表情一滞,目光扫向云弥。 云弥心脏倏忽一动——她问过他是否要来,他那时只说,归期不定。 她以为他是不大愿意给魏瑕这个面子。 由不得她出神,高大身影就迈入视线。他出行从不带任何仪仗,身后跟着啸捷就往院内来。 目光遥遥就同她相触。不知是因今日着了一身新制的玄色衣裳,还是洛阳风水好,她竟然觉着他格外英朗。 李承弈一边同朝臣见过礼,一边就走到魏瑕跟前,声音清正:“先给魏公赔个不是。今日老夫人寿辰,按说我需见过礼,亲喊一声姨外祖母。只是路上耽搁,反倒来迟,实在有愧。” 魏瑕别的不说,做戏是一把好手,连忙迎着他向上走:“殿下哪里话。虽是家母高寿,也不及政事要紧。劳动殿下风尘仆仆。” 路过云弥,他脚步一停。 云弥本能想后退——又想他不会出格,撑着没有走动。 李承弈笑了一笑。 宴饮到酣处,云弥觉得有些晕,便和寻春先行回疏影院。才过二门,猛地被人攥住手臂,扯进了院落。 寻春差点惊叫,对上一双警告眼睛,瞬间反应过来,背身去闩紧了疏影院的门。 云弥捂住嘴,顾不得许多了,低声斥他:“殿下怎能来后院!” “你阿耶亲自叫人领我过来,遣开了人的。”他目光牢牢钉在她脸上,“他倒知道是沾了谁的光。” 其实魏瑕并不知道。他甚至以为,是因今岁以来太子跟自己愈来愈不对付,有心缓和局面。交出让他仍有几分兴致的云弥,代表自己领情。 怪不得疏影院内也是空无一人。云弥被他抱起来,一路往正房去。 进了内室才将她放下,大大方方打量一圈:“闺房倒细致得很。” 云弥直觉今天要发生一些匪夷所思的事,下意识站远一尺:“殿下不宜久留……” “旁人都以为我走了,有何不能。”李承弈跟着走近两尺,“阿弥,我生辰是七月。可惜,去岁你还不认识我。” 云弥配合:“那再过几个月,我——” “我向来好说话,你补一个礼物就是。”他将她逼坐在桌上,俯身欣赏她这种明知要出事又无处可躲的紧张神态,像只快要掉入陷阱的兔子。 她一点都不想接这话,她知道他不满了十来天:“殿下……” 他已经抬手摸她发顶,声音压得很低:“让我在你长大的地方要你一回。就一回。” [作者本人认为这章是两个人真爱的开始。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佩玉将将 [说在前面:一点碎碎念。我能理解大家对后续剧情的好奇,这种好奇本身就是一种支持,非常感谢!不过捏,虽然我有大纲,基本框架也打好了,但存稿属于是八百年前就用完了,很多细节我需要写的时候才能慢慢雕琢完善。不可能每次一有新人物新剧情,我就单独解释他是谁、为什么,所以有些问题我真的不太好回应,还希望小天使们谅解。 但我想提前强调一点,这是!玛丽苏!言情小说!主线是!谈恋爱!是男女主!不是!权谋!不是!官场!不是!政斗!大家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有这能耐吗!诚然我的确也想要塑造一个基于个人向往而产生的政治理想,但这是玛丽苏小说,小说就是幻想的世界,法律都是我说了算,更别说所谓的朝堂、明君、江山,怎样是好怎样是坏,我拥有想象的权利。只要我自己的故事逻辑能够自洽,就够了,至于它现实中会不会发生,这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题外话:何况真正的权谋,大家可以去看看很经典的明朝严嵩、徐阶、高拱、张居正这一条线的斗争过程,与其说多么的阴诡计谋、环环相扣,我更认为是人心的揣摩。并不是普遍以为的那种高大上和神秘感,而是幽微且漫长的岁月。) 非要掰扯的话,李笨蛋这种男人,21世纪也找不出来几个。但我都写小说了呀,我还不写好男人,古代男主就不能一夫一妻是处男,古代就要女主多么居于内宅温顺听话,我自虐吗(?ˉ??ˉ??)那古言小说做的绝大部分事,古代人本来就不可能做,没道理这又不许人造梦了。我甚至没有标注sc,因为在我目前的取向里,这根本不是个需要说明的事,非处男不配成为我的男主(仅仅是我个人的xp!个人的!是我自己坚定要搞sc,没有说非处不好的意思!),也许以后长大了又会变,但那也是之后的事。不去管它。 所以小天使们只要快快乐乐嗑cp,同时给予这个故事一分耐心,让它慢慢呈现出完整的状态,就很好了。我很爱写感情戏,大家也爱看感情戏,是不只有感情,但感情仍然是凌驾于其他的???] 她跌落在圈椅上,不得不将颈项扬出一弯弧线,才能迎上他的目光:“这太胡闹了……” 恳求般摇了摇他袖口:“晚间,晚间我去寻你。好不好?” “不好。”李承弈一口回绝,掌侧若有似无切过她后颈肌肤,“现下已见不了人了。” 她哪有不懂的,下意识瞥向那处,尽管衣袍宽大,还是明显拱出轮廓。瞬间从额头红到了耳尖:“怎地就……” “已经忍得很好了。”他再度把人提溜起来,横抱在胸膛里,“方才你那样看我,就该想到会如此。” 云弥张口结舌——他走进来,她不跟着众人看他,看哪里?被轻轻丢在被衾上时,还想挣扎:“万一有人找我呢。” “寻春自会挡着。”他已解了她今日繁复衣带,折起她小腿,“……阿弥,乖些。” 云弥羞耻极了:“这是坏得没边儿了!” 他笑了一声,也不否认,迅速将人剥了个嫩白,吻落在哪里都觉可惜。却听她委委屈屈控诉:“你见我,就只想这个……” 这颠倒黑白的小娘子,他去洛阳前那几日,分明一次都没有。每天夜里只是和她聊些有的没的,从南海郡的荔枝到突厥王庭,从他阿娘最喜爱的翡翠到啸捷某天犯蠢被骗了一千钱,还拉着她一起习字陶冶情操,老实得不能再老实。 李承弈箭在弦上,但又怕她真的不想,给人逼得逆反了。关键时刻想起某一夜,沉沉看她一眼,将她上身放高,埋首亲吻她平坦小腹。 云弥声音断了一瞬,无措低头看他乌黑发顶,猜到他又要做什么:“不要那样……” 他舌尖匆匆向下逡巡,不由分说探将入内。 云弥猛地喘息一声,拿手背阖住眼睛。 唇舌灼热,顺着缝隙轻浅描绘,路线比上回明显要有章法许多。滚烫呼吸萦绕在她脆弱门外,送入一阵阵蜂拥热浪,转瞬又很是发凉发空。 他当真担得起天赋异禀四个字,任何花样同她试过一回,第二回必定就能叫她难以自持。 清亮溪水流得源源不断,他指腹向外摁下她腿内软肉,舔舐过花蒂,又专心朝深处戳刺。 云弥只看得到他挺立鼻梁,感受得到内里越来越急剧的收缩,终于忍不住攥住他胳膊,挺腰低叫了一声:“虽迩哥哥……” 他猛地直起上身,重重咬她锁骨:“小骗子。明明就喜欢。” 云弥还在发抖,手自发缠过他肩,呼吸急促。 “这点时间,若是品茶,都还没喝出味道。”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却已尝到阿弥香甜了。” 云弥是真的又羞又耻,耻或许还要多一分:“不要说……” “怎么就怕这事怕成这样。”他低叹,动手除自己的腰带,安抚吻了吻她脸颊,“我对你做什么,全凭我乐意,又不要你回馈一样的。你不喜不愿的手段,我何时逼过。” 是没有。她说不出口,自己也并不是怕他要求她为他如何,单纯为这种太不受控的剧烈浪潮感到恐慌。 “……当然,”他扶正她脑袋,蓄势待发抵上她入口,音量轻了轻,“并非不想。我等你心甘情愿。” 他太了解她,不管她表现出来的性情里温柔占据几分,骨子里都是个绝不让自己处于“奴役”角色的女娘。他当然明白有些事不该用表面上的卑微感解读,他为她这般时,她满足他也只会更满足。 但他没把握她不会难受。但凡她有一丝一毫苦涩,他都宁愿不要。 云弥拿额头紧紧去抵他肩骨,又听到他因为欲念而沙哑的声音:“我这样说,你介怀吗?横竖于你而言,我早就是天底下最不君子的郎君……还不如坦诚些。” 说得这样彬彬有礼,却同时在一寸一寸同她亲密结合。 没有任何痛楚。如今完全没有了。云弥手臂交迭,紧缠住他精壮肩背,稳住声线回他:“我又没说多么不喜……你慢些。” 慢不了。那方秘境如今雾气氤氲,空气湿热,黏得人只恨不得融在其中。他任由她抱,温柔舔吮她翘立梅蕊,只身下用尽了力道,再深都嫌终点遥不可及。 云弥不敢出声,几乎要被在四肢百骸里疯狂窜动的强烈快感冲昏头脑,胡乱去捧他下颌,凑上前去吻他薄唇。 他吻过她无数次,她主动的时候却寥寥可数。偶尔示好,他还要在被利用的不甘和欢喜里假意徘徊一番。这回却莫名知道不会,绝不是,她想吻他,于是就这么做了。 “阿弥……”这声叹息消弭在两人纠缠的舌尖里,用力拱起她小腰,抽送的频率让两个人都彻底沉溺在这方狭窄床笫里。 到底还是她先不中用,小小掌心附住他肩角,娇吟猝然变个调,然后停了。 他咬着牙忍住,只用心感受这一刻她赠予的极乐。待她筋疲力尽倒在怀里,才轻轻将她身体转过去:“……好阿弥,越发受用了,是吗?” 云弥怎可能答这种问题,被推着伏在冰凉墙面上:“殿下说……一回。” “我知道阿弥已不止了。”他明显在笑,高大背影将她完全覆盖,再度进入,“我说的,是我一回。” 他竟也好意思说她是骗子。余光里支摘窗外的天色,一秒比一秒深黑。疏影院分明偏僻,她却总觉得听到了前院的飞觥献斝、人声鼎沸。 而她就在寂静之处,承受他丝毫不见餍足的索取。 她不知道他也被某种特殊执念困住,只是与她不同。诚然他也享受这种禁忌,但其实浑不在乎哪里有人,只是一遍遍在心里想,阿弥正是在这里,从垂髫小童,长成他的女娘。 在他身下婉转承欢的女娘。 他六岁那年,只忙着捉蛐蛐和逃课,肯定猜不到这偌大长安城中,降临了这样珍贵的一份人生之礼。 好在及时发觉她真的再难承受,痛痛快快驰骋最后,将人牢牢抱在胸前,骤然撤出,低吼一声。 * 云弥太累,躲入被间就睡过去。李承弈知道自己不得不走了,潦草整理过衣装,又恋恋不舍看她半晌,才一鼓作气推开了门。 寻春已经等得面色呆滞。这期间,她使尽浑身解数骗走了来找人的大娘子和二娘子,加上同情自己的小娘子。 小娘子好像还哭了,虽然只隐隐约约听到一声,但也真是太可怜了。 “崇仁坊那女医士,你同行霜安排个时间,领她过去瞧瞧。”太子殿下却非常坦然,“好生照顾。” 寻春其实不大想理,但又不敢:“是。婢记住了。” 李承弈扫了一眼幽静院落,大概寿宴都已经彻底结束,国公府内燃上一只只细篾灯笼,照得脚下树影飘摇。 他好似问得很随意:“听闻府上有一位胡娘子?已接回来了?” 这样缠绵过后,他竟然还能问她这么一个问题。 寻春心里一抖,觉得这位殿下前所未有的叫人发怵:“是……是小娘子的生母。” “噢,很好。”他只笑了一笑,终于转身出了院门。 寻春呆呆望着他背影,突然觉得自己判断有误。 恐怕不只是有意,他必定喜欢极了娘子。 目的、伎俩、算计,应当根本不会有用。他上当,只是因为甘愿被骗。 想通了这一层,第二日静看娘子用牛乳燕窝时,不免露出忧色。 云弥还有些疲倦,可气色出奇红润,柔声问她:“怎么了。” “昨日殿下去前,问起胡娘子。”寻春皱眉,“只是因为娘子拿这事向他求助过吗?” 云弥手中瓷勺一顿。 寻春还要说,门外突然跌跌撞撞挤进一个仆妇:“三娘子……三娘子!出事了!” 云弥抬头望过去,她满面惊惶:“北院那位……不知怎地,突然吵着闹着要自尽!” 瓷勺掉入盅中。云弥立刻起身,推开那仆妇,迅速向那处小院去。 还未进屋就听见里头摔砸响动,云弥顾不得多想,加快脚步入内,果然看见辛雾神色癫狂,几个仆妇都按压不住。 见她来了,一人便松开手:“三娘子——” 正好给了辛雾挣脱机会,云弥来不及反应,她突然扑上前,颈间遽然一痛,穿的半臂生生被她扒拉开来—— 辛雾凄厉叫了一声,猛地推开她,又拿头去撞坚硬墙壁。 云弥脑中一片空白,好在寻春反应及时,立刻将她拢在怀里,扣好了被辛雾扯开了扭扣。 到底有个仆妇下了狠心,一掌暂时将发疯的辛雾劈晕,又看向云弥:“三娘子请个医士来罢——这段时日难得安分些,还以为她没有全疯,今日又不行了。” 云弥已经听不见她说什么,踉跄逃出去,扶着一旁树干大口大口喘气。 寻春忧心如焚:“娘子?” “她知道了……”云弥声音极低,“昨日他来时,疏影院内有人……她知道了。” 说到最后,已是听不出哭笑。 绿兮衣兮 寻春将云弥扶回房内坐下,才要去闩门,听见她低声道:“行霜很聪明,瞒不住她。你记着拦上一拦。” 语气又已经平静下来。 也没有哭,只是怔怔垂望着案面。 有时寻春总觉得,连自己也并不是十分了解小娘子。她待人一向温柔,处事进退得宜,弯下脖颈微笑时,唇角的梨涡便将整个人都陷出某种清甜——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形容人的词,小娘子又不是一盏扶芳饮,但的确这样感觉。 她还知道,殿下喜欢的,大抵也是这样的小娘子。齐家二郎君呢,必然就是。 可娘子不是,至少不只是这样的。 今日外人看魏瑕,只会觉得是一位无可指摘的家主。不苟言笑的威严,过于丰沛的孝心,牢固的朝阙地位。在他一手,魏氏煊赫不减,实权有余。同一众逐渐被削薄的世家相比,已经很算经营得当。 无非只是性情阴冷。 但从老夫人、郑夫人到小娘子,都知道即使是这么一位权臣,曾经也为过一位娘子,从欣喜若狂,到狂悖无道。 十七年前,郎主奉命去北地公干——似乎是很要紧的事,但家中女眷对这些,总归并不十分清楚。对她们而言,这件事唯一的后果就是,魏瑕带回了一个女子。 一位第一眼就让老夫人心生忧虑的女子。 小娘子已经生得很是清丽秀美。但寻春都必须承认,如果看过不发疯时的辛娘子,就还是会明白,都怪郎主确实不怎么俊,这才稀释了两分美貌。 形容女娘有太多婉约美好的诗赋,但辛娘子就只是美丽。寻春打赌,这不是自己只识得一些常用字没有文化的缘故,哪怕是太学的博士来,也只会说辛娘子,美丽。 极致的权力,坐拥极致的美貌。倘若这份美貌是属于一位公主、郡主或高门贵女,那就会被传颂一世,天生一对。 但若女子出身微末,地位卑贱,美貌也可能成为她悲剧的开端。 魏瑕起初的说辞是,辛娘子是平俗百姓家的女娘,父兄遭了难,拦下他的马车鸣冤,这才一见倾心。兼之她很快诊出有孕,老夫人还是勉强点了头。 但不料全是假的。 根本不是什么“虽贫却良”。辛雾本是并州人士,幼年失怙,母亲就带着幼弟逃去了河南。她则因出挑的长相被时任并州大都督的家臣选中,悉心栽培十年。 一曲龟兹胡旋舞,舞进了魏瑕心里。 这对一向以行为世范自居的清流世家而言,无疑是一种辱没。老夫人勃然大怒,动了家法不说,更是罚魏瑕去祠堂跪了一天一夜,要求他休弃辛雾。 假如他照做了,这个故事反倒还美好一些,甚至生出一分苦命鸳鸯味道。讽刺的是,哪有这么多相爱不能的话本故事。 十七年前,魏瑕也已年过而立,初初袭爵,官至卫尉卿。需要老夫人和郑夫人时,他便是儿子和夫君,不需要时,怎会真受母亲威胁。 辛雾被隐秘地留下了。偶有知道内情的,也几乎是并州事中人,哪里敢置喙半句。 他很宠她,他曾经真心宠爱她。是以八岁以前,云弥也拥有一位慈父。 但美貌作为人生杀器之一,固然好用,也最不保值。辛雾性情疏淡,在这府里地位又尴尬,待魏瑕并不温柔笼络。时间慢慢过去,他天经地义般开始厌倦,渐渐就不大上心了。 只有这样,才是世间情事该有的轨道。 这就是他教给云弥的第一个道理。 到第九年,辛雾几乎已经彻底被魏瑕厌弃。有一日深夜,他暴怒踹开门进来,几乎要掐死她。吓得云弥在旁嚎啕大哭,跪下来磕头求他,喊他阿耶。 她毫不怀疑,那时魏瑕是真想杀了阿娘,甚至自己。 然而护住她们的,却是曾经最不待见辛雾的老夫人和郑夫人。 老夫人将云弥抱走养在身侧,又亲自挑了寻春做她的侍婢。郑夫人则冷着脸,讥讽魏瑕作为男子,待女人出尔反尔,弃如敝履;作为所谓的君子,在朝堂上如鱼得水一派正直,背地里却视庶民性命为草芥。 那时,郑夫人的阿耶正升任当朝御史大夫,还有位胞兄得皇帝赏识,破格擢升忠武将军。魏瑕可以任意欺辱辛雾,却不能拿她怎么样。 最终是郑夫人出面,将辛雾送到城郊别馆。到这时,辛雾的心志已不大清醒,时而说些怪话,时而抱着云弥痛哭。 她的确本就是个苦命人,但命运真正枯萎,却是折在男子自以为深情款款的宠爱之上。 寻春有时暗暗地想,于魏公而言,将娘子送到太子身边,恐怕不只是替皇后打扫烂摊子。 他想看见另一个自己。 他比谁都更加明白,纵使是再位高权重的男子,都可以在年轻时随意选一处温柔乡鬼迷心窍一回。演一出情深戏码,好为日后妻妾成群、儿孙满堂的美满生活,增添一个酒后怅惘的契机。甚至还能故作痛心,向同僚感慨己身责任深重,只恨情深不寿,两相为难。 然后得到更多男子的认同,各自回忆一番年轻时遇到过的某位悲哀娘子,对酒高歌后,去寻家中正当妙龄的那位,再得一份慰藉。 这是魏瑕想看到的,无妨;但要命的是,这也是小娘子心中对情字的想象。 她对议亲无甚兴趣,因为见过郑夫人孤寂;她对殿下也不敢全心嘱托,因为目睹阿娘困厄。 寻春知道,还有很多事,小娘子连自己也不说。她藏了太多疑虑,藏了太多隐忧,甚至藏了太多未竟之志,然后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地娴静柔顺着。 太子殿下已是极靠近她的人了,但还远远不够。 心中长叹,转身打算去寻行霜,云弥突然又推翻:“罢了。让她去说。” “寻春,我方才想了好多,发现自己竟然感到害怕。我怕他知道我阿娘的事,会轻视我,放弃我。”她微微用力地呼吸着,“我如何能够?这么多年了,我从不因阿娘处境而觉自己卑微,也并不因父亲拜相就以为高贵。但今天,我为了他害怕,以至辜负阿娘。寻春……我竟然为了他害怕……” “娘子……”寻春泪眼朦胧,她要怎么说呢?说自己早就看出来了? 早在两个月前的某一夜,小娘子赤脚站在窗前,轻声对她讲:“我听衡阳说,他今日跟着怀化大将军去了陇西。我从书里读,说是那边极冷呢。不知是否还在下雪。” 早在行宫时,那样多的儿郎争相竞赛,她的目光却从未瞧过旁人。待那人望来,她又低下头。 早在受魏瑕耳光时,她那样快地告诉行霜,我要见他。做戏需要时间,小娘子是聪明,但心性良善,从未能虚伪成习惯。 云弥同样泪盈于睫。静默许久,蓦地抬手扯开了被寻春匆忙绑好的半臂,露出颈项间的斑驳,朝向铜镜。 “我阿娘大概是恨极了这些。”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自以为从不视其为荣宠,就足够守正。可还是忍不住想同阿娘解释……” “……也不是耻辱啊。”细腻颈项垂下去,不知在说给谁听,“我早不觉得难堪了……他同我说慢慢来……就算他不选我,我也不怪他。” 寻春蹲下身,握紧她双手。 书房内。 寸步回了今日事,魏瑕先是一怔,随即冷淡道:“总算叫她知晓了。她就在意这么一个女儿,如今以为女儿也沦落到跟自己一般地步,怕是要痛心死了。” 寸步担忧:“可殿下最近实在阴魂不散。前几日秘书丞也说,他近来有事没事就去找那齐二郎君看二十年前的卷档,也不知究竟在查何事。” “就是把秘书省翻个底朝天,又有何惧。”魏瑕摆了摆手,“这么年轻的一个小儿,储君位置才坐热,真当这天下就归他了。” “那辛娘子的事——” “他不会。”魏瑕不以为然,“我们这位殿下,志存高远着呢,处处都极重兵戈事,连京师戍卫都亲自盯着。翻这桩丑事去圣上面前,那就要得罪现今的冠军大将军,光是伤了我体面有什么用?他才不做这种蠢事。” 寸步这才恍然大悟。昔日的并州大都督薛其翼,如今早是本朝的冠军大将军,连皇帝都要礼让几分。 “我倒也想看看,他待我这个女儿,到底有几分怜惜。”魏瑕阴沉一笑,“孝穆皇后悉心教出来这么正直的储君,若还是个痴情儿郎,也不枉我特意安排去皇后这蠢人身旁吹风。” * 其实李承弈还并未探清内里。 本来就是后宅的私事,当年经手的奴仆早被魏瑕发卖的发卖,送出长安的都不少,哪是行霜一句“似乎有异”就能轻易串通的。 他是太子,但不是毗沙门天,也不是阿閦佛,做不到开天眼似的,一切都尽在掌中。 就算早猜到那位胡娘子不是她生母,那又如何?说白了都是魏瑕的私德,如果不是怕这小娘子受的委屈太深,他甚至根本不想弄清魏瑕那点子龌龊事。 他又不是要跟谁的女儿慢慢来,他就是相中了她这个人而已。 所以听到啸捷报小娘子来时,还有些期待——难道她是要主动跟自己说? 放下奏章就起身去迎,她已亭亭站在殿外。刚要笑一笑,她忽然上前一步,双臂捧出一金丝布袋:“昨天殿下说,要我补一份礼物。我今日才想起来,分明已经做好了,用不着等以后。” 声音都轻微发着抖。 他笑容慢慢消失。 “不知那时还有没有机会,不如现下就送。”云弥抬起头,“我从前看殿下骑马,总是太不讲究,时常不踩马镫……” 他直接将她裹进了书房。 “……容易伤着膝盖。”云弥轻声说下去,“我笨手笨脚,女工也不好,恐折损殿下颜面。若是殿下不喜欢,我就去向旁的女郎再学一些技法。” 李承弈俯下身,用食指抬起她尖巧下颌,一眨不眨望进她澈然双眼。 她起先还若无其事回望,到底败下阵来,慢慢红着眼睛,扭过脸去。 “你答应了我慢慢来,我原本已不想逼问。”他指尖勾住一缕发丝,像她这个人一样,都极难抓住,“是你又要反悔——那我再逼一回,好像就不大过分。” 云弥想躲,被轻扶了脸颊,直面他璀璨目光。 “——你是不想仰仗我,还是从来就不敢信我?” 江有渚时 “每每我觉得自己离你近了一分,又总是会消失。”他松开手,语气沾上一分颓然,“天底下女郎这么多,我只想要唯一的这一个,为何偏偏就这么难。” 他实在是觉得难。有时他也审视自己,论地位,他已经是天下最有权力的年轻郎君;论容貌,他勉强承认那齐家郎君也还过得去,但头顶最多到自己鼻尖,能被他提起来丢出去,他不信女娘会满意;论情趣,他是差一些,可也让啸捷去尚衣局拿来了一些女子发饰绘样,保准不会再闹步打球笑话。 论男女欢爱,她只有他一位郎君,但近日明显越来越难自抑沉浸其中,时常辗转莺啼,抱着他脖颈轻唤时,又如一只撒娇狸奴,甚至还主动亲他。 他也不信,她这是不喜欢。 更不是没有收到过女郎示好。阿耶也说,长安贵女眼光一个赛一个差劲,专爱挑些讨嫌郎子,所以只要他真心相看,应是能很快成婚的。 难道她眼光便那么不同?怎么就这么倒霉,喜欢的偏不喜欢他呢。 为何偏偏就这么难。多么自苦的八个字。 云弥倏然站得笔直,连颈项都同壁面严丝合缝,狠狠别开脸去。 平复许久,才低低开口。 “……殿下,你读过先帝为陛下册封孝穆皇后为皇太子妃的诏书吗。” 突兀且毫无逻辑的问题,又兼提到母亲,他显然一怔。 “也许你都没有,但我读过。先帝写皇后殿下,‘允归冠族,门袭轩冕’;又赞扬殿下‘训章图史,誉流邦国’……这才适宜‘正位褚闱,寔惟朝典’。字字句句,我都记得。”她远远比他冷静,语速不紧不慢,声音不高不低,只是这样平和地陈述,“我明白殿下一直在疑惑,我究竟在为何踌躇,为何就不愿意受你庇护。你以为,同我成婚,是一纸诏书、满朝悦纳之事。这全是因为,在你心中,虽然隐约猜到我受过委屈,但魏云弥毕竟是随国公的女儿。所以你笃定,纵使有天大的事,我都仍然与你相配。” “可我不是。” 李承弈的神情,本能流露出一种茫然。 她笑了一笑:“于我而言,我就只是我阿娘的孩儿。俗世人可以说她地位卑贱,但在我心里,她一直比我那个宰辅阿耶,崇高无数。” “我原本想一直瞒下去,我知道殿下不可能这么快就得知内情,又或许你本就没有打算逼问我。”她蓦地扬起脸,“可就是因为我想到了,你说要同我慢慢来。我想,至少我真的已经得到过你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喜欢这句话。” 他听到这里,再多的疑虑都暂时按下不表。说不出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又提上了一口气,盯着她太久,连眼睛都发涩:“阿弥,这是我的承诺。” “我答应了。”她轻轻地接住他,“所以这是约定。” 他猛地将她按进怀里,遮掩激烈情绪的动作太过急促,反而又显出另一种狼狈:“我以为,你是来同我断绝。” 云弥摇头:“我不曾做错事,更没有伤害你,为何非要现在断绝。” 他才感到熨帖,又被“现在”二字刺痛,手上更加用力:“……我也能给你以后。” “殿下。”云弥微微闭了闭眼睛,“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她静坐了一个下午,靠窗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权衡,动摇,情感,斟酌,反反复复焦煎着心绪,直觉这半日人寿,如同经过了一季的月寒日暖。 她甚至絮絮叨叨地告诉寻春:“他迟早会知道,我现下隐瞒,只会惹他生气……我先试探他一番,他选我,我就能保住阿娘,就算不选我,此事叫他知道,他终归也会惦记这半年情分……” 寻春只是摇了摇头。 “小娘子,”她安慰地拍着她的手背,“你才十六岁。已经做得很好了。” 云弥骤然失声,泪如泉涌。 李承弈无声将人抱起来,一路向里直到轻放在榻上,自己跟着坐在一侧,紧紧揽过她的肩头。 她于是靠上去,慢慢开始说。说自己幼年时的漂亮阿娘,说魏瑕曾经的善待,和后来的暴虐离弃:“无论如何,我生母……确是家伎出身。殿下,这分明就是你此生都不会拥有的亲人。陛下也不会允许,你的太子妃,有这样一位母亲。” 他不是不能找到借口。他甚至可以告诉她,不会,因为明面上他的岳母,只有郑夫人一位。 但李承弈无法启齿。 他从未见过这位阿娘。但阿弥说了“崇高”,比宰辅更加崇高,他就愿意尊重。 再说了,他默默想,魏瑕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烦人得很。他是真的想找个机会,把这狡诈老儿气撅过去。实在不行,去朱雀大街雇几个流浪汉,将他绑起来打一顿也好。 “我阿耶也不够拥护殿下。他本就有意用我拿捏你,一旦成婚,只会更叫他胸有成竹。”她低头捉住他的手,“他贪恋权力,胜过世上一切。我知晓殿下处境,也并不就高枕无忧。殿下的心志比我要宏大,愿景更不仅在宫闱,很多道理,阿弥也懂得……门阀林立,暗通款曲,勾连筹谋,有些事,就会寸步难行。殿下不想忍了。” 原本以为会被打量,可他竟然毫不意外,甚至低低笑着:“我就喜爱阿弥聪慧。” 然后将她的脸揉了揉,朝向自己:“另一边是何人?你不会不知道,却始终避而不谈。” 云弥沉默。 “是我不能动的人吗。”他目光下垂,“我猜猜。” “殿下……” “十七年前,又涉北地事,除了你阿耶,确另有一人,仕途亮眼。”他短促笑了一声,“薛其翼。” 云弥早知瞒不住,低叹:“殿下要用他的。” 朔方溃败后,突厥控弦越发斗志昂扬,大军迅速分道,一路向东逼胁并幽,一路则向南直奔京畿。他年纪尚幼,很多细节都记不清楚了,唯独记得,阿娘那时身体已经很不好,却整夜整夜地失眠,皇帝来时,还要强撑精神安抚他。 尽管皇帝派出魏瑕前去谈和,怎可能就不绝望。这片中原土地在遭受过数百年的胡虏洗劫后,从朝堂到民间,都蒙受着一层对野蛮骑兵的深深恐惧。 正是薛其翼,自凉州千里勤王,于灵州击退东突厥的拓羯精兵,守住关内。后又统领各路援军,寻机反扑,将突厥人赶回了长城以北。 此人虽非中原世家出身,却也是关陇军功后裔,薛家一门,武将无数,军威赫赫。李承弈知道,这正是阿耶最终妥协的原因。 他亲自选拔重用的定襄道行军总管被俘后投敌,生生葬送一支准备了数年的讨伐大军,最终还是要靠贵族将军力挽狂澜。 皇帝这才心灰意冷。 他也没办法否认阿弥的话。事分轻重,在他心中,魏瑕如今是无用的,拖累的,掣肘的,可薛其翼不一样。 作为储君,他不会,甚至也不想,现下更是不能,伤了跟这位的君臣情分。 云弥俯身,伏在他膝头:“我不想为难殿下……何况,这原也不是实打实的罪名。朝臣培植女子,行温柔贿赂,他也不会是第一个。我只是心疼我阿娘。” “阿弥。”他却沉了声音,指尖一下下梳理她长发,“再聪明些。” 云弥一愣,不解:“什么?” “天底下没有这样巧的事。”他轻轻揉她肩骨,“为何偏偏就是十七年前,为何偏偏是两位得以高升的重臣。我是头一回听你说,尚不知内情,但必定有异。” 她心中大动,坐直了身看向他:“殿下……” “给我一点时间。”他望着她的目光,再不对怜惜作任何遮挡,“我需要时间。” 云弥几乎要哽咽,却认真点头。 “另外,你方才说什么‘允归冠族,门袭轩冕’……阿弥,你知道我第一次当众跟你阿耶争吵,是为何事吗。”他抬手抚摸她柔软青丝,“是三年前,我初被册封为太子,满腔雄心,不懂转圜。只是想着,进士科虽开,每年人数却极少,更不消说官宦之间层层舞弊。便提议广开科举,扩充国学,简选寒门。你阿耶不同意,联合秘书丞并几位尚书、大夫,弹劾我行事激进,伤世家忠心。” “固然因为出身,我其实未能真切体会庶民之苦,更别说女子的身不由己……像你阿娘,这离我太远了。然我非庸碌之辈,我不能是。”他顿了一顿,“尽管我一直都努力亲自去四处巡视,凉州,楚地,河南,山东,我都去过。只是越走越诚觉书本欠缺,夫子狭隘,我所理解的社稷,我所向往的江山,尚且浅薄,并不实在。但这并不代表,我就不能懂得体恤。阿弥,你必然也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是未曾触碰水,但只要用心,总归能看见。” “倘若我因此事就鄙薄你,舍弃你,放开你,阿弥,那是我根本就不值得你心存期许。”李承弈唇边漾起一个淡淡的笑容,“但你今夜,不是来了吗?” 云弥眼前一片重影。 她忽然感到自己再无药可救了。 身体相亲能否锻造真正情爱,她不知道,但今夜过后,她实在做不到,再去看旁人。 她想要这个郎君。前所未有地,想要站在他身侧。 “虽迩哥哥,”她握住他的手,定定迎向他夜空般幽深眼瞳,“我想选你。你要选我吗?” ①“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李贺《苦昼短》。我个人非常非常非常喜欢的一首诗,强烈推荐给大家(?ˉ??ˉ??) ②拓羯,突厥内部对精锐部队的称呼。 ③取自《册苏亶女为皇太子妃诏》。 [女主还有小心思!还有小心思!还是酸甜口!目前仍然不能进入纯撒糖阶段!后续剧情我需要好好雕琢一下,加班加点写的不是很满意,先不发了哦。 3000收福利章换成第二夜,东宫的第一夜,忘记前情对白的可以翻一下《月出皎兮》,相当于一个小小番外吧。 大家晚安!] 间奏:第二夜 [属实没想到这个收藏涨得这么快,再次感谢大家。 其实评论我都有看到的,只是现在可能没办法像最初几天那样一条条回复了。不过还是打算抽个时间,尽可能多地回复一些评论捏。谢谢每一位小天使的支持和喜欢(?ˉ??ˉ??)] 问完三个问题,他伸手将她拽了起来。 语气仍然不善:“以后,不准动不动就跪。” 云弥垂首站着,知道自己是过关了。 他不会杀她,并且想要留下她。 知道李承弈仍然在打量自己,只保持着柔顺低下脖颈的动作。 他几不可查地叹了一声,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没有触碰手指。只是向里走。 她猜到是去哪里,心脏骤然加快——已经是一个多月前的记忆,疼痛的感觉却历历在目。 真的极疼。她瞬间就明白,外界对太子殿下的溢美并不作伪。他二十又一,身份尊贵,未成婚或许是谨慎使然,从未有过姬妾陪婢,的确可见心性。 唯独就在她这里折了一遭。 ……恐怕还不止一遭。 她洗漱过出来时,只着了一身月白寝衣。人又生得瘦削,空荡荡站在一丈外,怯懦望他一眼。 李承弈也沐浴完毕,抬头看她半晌,终于道:“过来。” 她立刻小步挪过去,距离一臂时,又要福身,被他丝毫不客气地一拦:“不知道自己要同我做什么?行礼也不觉滑稽。” 其实并不滑稽。家中除了郑夫人,任何人都对魏瑕卑躬屈膝。云弥尴尬立住,又想道歉:“我——” “致歉更滑稽。”他不紧不慢打断,目光落在她不用一丝脂粉的凝白脸庞上,渐渐多出一分专注。 云弥充分怀疑,他这是在记自己的长相。 也许是记住了,终于大手一挥,将她拦腰抱入了床帐里。 直接就一个起跃将人压在了身下,攥住她两腕,摁在散开的长发里,更加认真地打量她。 云弥不得不接受这种审视,慢慢红了脸颊:“……殿下。” “……我不识得几位女娘,但的确好看。”他低声说了这么一句,又道,“所以你阿耶选中你?” 她不知如何作答,无措表情落在他眼底,更加心烦意乱——他不该这么做。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令人痛恨。 他想抑制这种失控感,却在她近乎无辜的慌乱和美丽中,越来越察觉到心底燃起的那种幽热。他已经历过,也得到过,想装聋作哑也不能。 脑海里那根筋绷到极致,他忽然低下头,用凉意唇瓣贴住她的。 可她的更是冰凉。 他并不会。中秋夜几乎是全程在咬她,自己也未曾真正快活。今夜却没必要如此,静下来一瞬,就尝试着用唇碾她。 她竟然这样柔软,又无比香甜。 他逐渐悟出章法,探出舌尖挑衅她紧闭的双唇。 云弥显然不大愿意。 几番逡巡她都仍然闭着眼,他抬手按她下巴,含糊命令:“张嘴。” 哪有用这种冷漠口吻要求女娘这种事的?她有一点羞愤地睁开眼睛,直接被他长驱直入。 里头更加温热。他寻了她的小舌勾弄,轻缓交缠片刻,气息灼热起来,更加用力往里探吻。 她承受不住,奋力唔了一声,他便退开半寸:“笨死了。屏息做什么?” 她有些委屈,她如何会?这时他抬起手,轻轻拨开她衣领。 俊逸眉眼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吻向了细腻颈项间。 他比第一回不知温柔多少倍。她呆呆望着头顶那顶紫绡帐,一时间连该择取哪种情绪都不知。 好似也并不很委屈,只是心里空落落的。 他却明显不再想那么多了,大掌托举住她腰身,在她颈肩烙下一串又一串灼热亲吻:“……上回疼着你了。” 云弥轻轻嗯一声,他又道:“这回,我慢一些。” 话虽如此,可还是忍不住将手探入了腰下。她这才恐惧起来,下意识就躲:“殿下……” “疼就告诉我。”他沉声,牢牢摁住她腰身,“但不准躲。” 只是两个人都不知,竟足足准备了小半个时辰。 他用尽了毕生所学——指那一夜后随便翻了几页避火图,试图唤醒她的情欲。但爱抚,亲吻,安慰,都不大管用。直到最后,他突开了一门灵窍,用屈起指节不断在蜜谷上下游动。 并没有进,就这样反复划弄。 她果然呼吸急促起来,胸脯起伏剧烈,一双眼睛像过了水,懵懵看他。 李承弈知道对了,指节便凹陷一分。她皱眉,左腿无意识抬起,想去并上右腿。 摸到一点晶莹,他都长舒一口气。 当是个挺难讨好的小娘子。 只是换了灼热物什,她脸上的情动红晕又变成害怕:“殿下……” “也许还是会有一点疼。”他没有把握,柔声宽慰,“一会就好。” 果然还是疼,还是像被劈开。云弥吃痛地去推,他攥住她的手,停了一停。 “疼的……”她恳求看他,“慢些。” 她没有说不行,也没有说出去,只是求他慢些,这样卑微。他突然又感到郁结,侧过脸吻了吻她掌心,一抬身体,将她的脸按进自己肩膀里。 不再去看她。 只进一步、退一步,就这么耐着性子尝试。察觉到内里湿润起来,才骤然用力,彻底拥有至深处。 云弥一声尖叫堵在嗓子里,掌心死死攀在他肩头。 他开始缓慢抽送,抵着她深壁,辗转其中曲径。她隐忍抽息,靠着他胸膛,不自觉生出另一种古怪滋味。 只是还不多。 他却已很是得了趣味了,将她双膝捞上臂弯,重重向里顶撞。 “嗯……”云弥张开五指挡住眼睛,动了动腰肢。 他咬着牙没有出声,偏霸道地扯开她手:“不准忍。” 又一个不准。她心里头难堪,硬是不肯叫。他毕竟还不够稳重,这样大开大合抽送半晌,猛地退出去了。 云弥被他抱起来,一路到浴房,轻置入浴桶内。她一回就累极,斜趴在桶壁边缘,他跟着进来,又将人往腿上抱。 那处都还泥泞着,又被他拱了拱细腰,温柔埋进。云弥不大疼了,只这个姿势似乎更深些,搂着他脖子时,觉得快要被他顶飞:“殿下——” 他不说话,一眨不眨盯着她溢满红晕的脸,腰腹不断向上用力,也不会多少花招,只是一味沉沉撞她。 云弥双手撑在他紧实腹肌上,咬唇隐忍呻吟的冲动。 从浴桶又回到榻上。他不知餍足地要了三轮,才肯放她去睡觉。 第二日又被他吻醒。云弥困到极处,偏他已经去摸她腿心:“……还有些想要你。” 她是困,可也不大敢拒绝,只脸颊两侧气鼓鼓一些,煞是可爱。他笑了一声,分开她两条腿,寸寸填入。 他还有精力去赴朝,她一觉睡醒已经日昳时分,吓得匆匆忙忙就往回赶。 入夜。 啸捷换了三遍茶,郎君都嫌烫。最后不耐烦地甩下手中奏本,盯着桌案。 他摸一摸鼻尖,大着胆子提议:“郎君若是想,我嘱人去把小娘子接来?” 李承弈不吭声。 啸捷就知道是了。只不过接了来,难免又要行那事——郎君怕自己放纵。 其实也不大要紧。郎君这样年轻,又只有小娘子一个,如果合心意,多见见就是了。 他观郎君今日在政事堂,都比往常和煦耐心不少。 到底还是接来了。云弥实在累,等他的时候头就埋下去了,被他吻住时还有些迷糊,看见是他,又闭上眼,仿佛已经接受了。 这种乖顺取悦了他,比昨日就更加游刃有余,让这小娘子也头一回感受到了极乐。 才消停了一天,行霜又推门进来。寻春简直要生气,多亏云弥按住她。 只是这夜他在她体内进进出出时,她到底没忍住去摸他的后颈,低声道:“殿下……我有些无法承受了。” 又求饶一般:“这几日……有些太多了。” 她竟然也能说这么直白的话。他耳垂悄无声息地红了,抿一抿唇,还是逼自己慢慢撤出来。 她就这样等着他,他俯低身去抱她,轻声道:“虽迩。这是我的字。” 这日过后,他大概是反思了自己,就不再这么频繁唤她陪在身边。 某一日,云弥和云栖陪郑夫人一同去参加长信王世子的昏礼。 席间热闹非凡,云栖左拉一个阿姐说话,右挽一个阿妹约着马球。见郑夫人有些微醺,云弥起身想去要一碗醒汤,才迈入回廊,就对上一高大身影。 他站在正中间,身旁各簇拥着几位郎君,眉目英朗,身姿挺立,正朝这边来。 云弥心尖急急一跳,连忙提着裙摆就往旁边的夹角里躲。 以前也在一些勋贵宴饮中见过一两回,但如今是完全不同的。 人前这样素不相识,他又足够光风霁月模样。可她瞧见他,总要想起一些不该想起的事。 他不断向她身体深处顶弄时咬出的锋利下颌,额发垂落时扬起的薄汗,还有偶尔难忍的低低喘息。 她都会想起来。 李承弈过了那处角落,唇角不自觉淡淡笑开。 真像只小兔子。又像一盏扶芳饮。 夜间更是又白又软,又香又甜。 绸缪束薪 腰廊回缦深处,檐下的蒺藜灯熠熠生光,折射出斑驳阴影。 “……放手啦。”阴影里那娇小一半突然微微摇晃,“云栖找不着我,要着急了。” “她是叁岁孩童?离开阿妹也要急。”李承弈嗤一声,“夜间更是黏着你不放,真想下令叫那程毋意明天就娶走,烦人精。” 云弥知道自己不该笑,但实在忍不住弯了唇角:“又不是她存心。前几日程家郎君遣人来纳采了,想来问名卜筮也很快。还是母亲细心,说她的清桐院朝向本就不好,现下看着又有些落魄,这才要翻修……” 他不大关心云栖的婚事,也不大接受这番说辞:“难道你家中连处空院落都没有?” “我同她自幼就常一起睡。”云弥将脸埋入他衣襟里,“她问也没问我,抱着枕被就冲来了。若是问了——” “若是问了,你就会拒绝?”他换了只手臂,将人拦得更高,“我哪有你阿姐要紧。” 云弥扣在他颈后的双手不由得左右动了一下:“殿下小心眼……其实未必。” 又仰起脸,借着昏暗烛光去找他的眼睛:“总之,我也不是存心。” 被她这样清凌凌一望,他难免又要低头。云弥抬手抵住,笑着躲了躲:“你让人传话给我,已经很不得体,不可以于此处……” “笨蛋。今日这宴会就是我让人撺掇程公的。”他牵住她掌心,“我知晓他家小郎君是跟你阿姐议亲。你家必定要来,这才得以见你一面。” 程家几房子息皆是不丰,老程公待这一个嫡孙如珠如宝。开年后程克棘进了吏部行走,很是有几分表现,如今又议定了亲事,祖父自然红光满面,恨不得全长安人都知道他有个得意孙儿。 云弥恍然大悟,顿时有些羞愧:“丝竹宴饮,也是铺张。” 李承弈气得想把她提进来,再转个圈。难道他不说,长安世家就不办宴赴宴了?想见你这一层语义,她是一点想不到! 果断就开口,誓要扳回一城:“这话,该我的太子妃来说。” 云弥果然伏在他怀里不动弹了。 两人都想起那天。 她那样专心地望进他双眸,告诉他,要选他。 这真是好。他还没来得及一蹦——当然好在没有,否则确实丢脸。结果她又问他,要不要选她。 这真是多此一举。他立刻觉得又幸福,又白养了,古怪瞪她半晌,低声斥道:“我何曾看过旁人一眼?你这样问,可神气一回了。坏娘子。” 什么话啊。云弥也无奈,回瞪片刻,才小声说:“明明是想说只选我,殿下为何就不能讲几句脉脉话语?朝臣不是也夸赞您倚马可待、文采斐然吗。” “那是议政。”他声音还有些硬邦邦的,却软了软语气,把她的脑袋摁入胸膛里,“你不必顾虑我。我早同阿耶说过了,太子妃之位空悬,仅是因为你不点头。” 她倒不意外皇帝知情,却不料他会这样护着她:“……陛下就不生气?” “气,砸了我好几回。”他撇撇嘴,“不过无妨。他拿我没辙的,已是默认了。” 见她长久地不吭声,他有些得意起来。虽说用太子妃刺她,也算自损一千伤敌八百了,但说到底,拿住她能有多难:“你这——” “那阿弥不知,”她嗓音温柔婉转,“今时这样偷偷摸摸,那日殿下怎就一时想不开,硬是要做君子。” 李承弈笑容霎时没了。 他也拷问过自己好多回,不知在装什么。 那情那景下,历经千山万水好容易有那么一丁点心意相通的郎君和娘子——尽管他知道,她的真心必然不如自己的满腔多,但也很满足了——不做点什么,实在有愧于天地。 但他就真没有。哪怕她都已经红着脸,主动扯了扯他从官署回来后没来得及拆卸的躞蹀带,甚至在被他推拒后又凑近解释:“昨日并没有难受……” 她以为他是怕,在她房内时太过了。 他偏偏就是不,按了她的手攥住,坚定摇头:“今日不能。” 她再说,倒显得像她主动求欢了,云弥绝不做这样的事。 后来自己想想,大概就明白了。对于两人间起始于一枚迷迭、渐进于床笫之欢这事,他也会放不开,也觉有负于她,更怕她始终心怀芥蒂。 因此在心和心的诺言达成时,他潜意识里就不想又带她卷进情欲滋味。 云弥想明白这一点时,侧躺着,正朝向淡淡月光。只是默默在心里想,笨蛋郎君。 其实此刻看他吃瘪神色,也会这样想。不禁低下脸,偷偷笑了一笑。 “你等着吧。”他没什么力气地威胁她,“我有的是法子治你。” 云弥回席时,还在想着这副虚张声势的语气,被云栖一戳额头:“你找谁去了?” 她压根不需要云弥回答,把脸怼上来:“我早就特意替你张罗了一眼,殿下果真来了!不过我原本就猜他要来的,老程公曾经是他幼时的诸位太傅之一,这脸面不可能不给。怎么样,可要感谢感谢我?” 云弥低头给自己倒酪浆,装听不懂:“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不过殿下今日表情不大好看。”云栖丝毫不被打击,叹口气道,“恐怕也没跟你聊几句。不知是不是政事不顺?看着有些冷漠,叫人害怕……还是不及我的毋意阿兄温文儒雅呀。” 尾音便直接荡漾起来了。 云弥则是差点呛着——冷漠?他那就是单纯的不爽而已。 是相当不爽了。不然不至于直接让人假传了话哄她去到假山旁的长廊,愣是抱了这么久。 对长期毗邻清泉的人而言,饮鸩止渴大概是最叫人郁闷的下下策。好在她有分寸,这才没有酿出严重后果。 云栖离府时恋恋不舍,偏又不能表露出来,跺跺脚上了马车。云弥正在笑她情态可爱,几匹高头大马从魏府的碧油车前过去,为首那人侧过脸瞥她一眼,神态似乎又有点不爽了。 云弥只以为是拥抱不能让他满意,赶紧回身也躲进车里。 其实李承弈想的是,瞧那平日咋咋呼呼的魏家二娘子,跟她的郎子分离时都有依依表情。反观云弥,不仅没有寻他的意思,反而就只知道取笑旁人。 该蠢笨的时候聪明绝顶,该聪明的时候愚不可及。 说的正是他这位小娘子了。 他这位。他的小娘子。许诺了选他的小娘子。 于是,他又把自己哄好了。 * 云栖同程家关系特殊,回府后,就去寻了郑夫人和她的阿姨说话。毕竟两位长辈都操心她的姻亲,再叁嘱托要她借机关照一番程家内部,包括但不限于父兄、兄弟、姐妹、妯娌间关系。 云弥转头问寻春:“女医士今日可来过了?” 那日她从东宫回来后,就同行霜说了要请那位女医士过府,替辛雾诊治,现下应该已经看过了有叁四回。 “来过了。行霜刚刚报给我,说辛娘子今天还算配合,也用药了。”寻春笑道,“娘子同小娘子一样,都是坚韧心性。” “不仅如此。”云弥抬手拆掉发钗,平静道,“她应当是冷静下来后,觉得如果这是我用自己才换来的,她就不能辜负。” 寻春笑容打了个趔趄。 “不过我已想通很多。”云弥淡淡笑了笑,“她是我阿娘,可我们多年不见,她也并不知我经历。她愤然,全是因疼惜我,我是要感怀;但……” “殿下也待小娘子很好。”寻春接过话,“小娘子自己都喜欢待在他身旁,这哪里就成辱没了。娘子释然就好。” 云弥低低“嗯”一声,“我想去看看她。” 疏影院内都是行霜打点过的人。头一回接女医士来,云弥请了院内几位得力仆妇帮忙,态度强硬地逼走了辛雾身边盯梢的人。后来大概是魏瑕不置一词,她再去见辛雾时,那几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退下。 隔扇门在身后关上。 辛雾坐在案前,呆呆盯着一豆快要燃尽的烛火发愣。 云弥轻声走到她身后,俯身拿了案上的木梳,替她篦头发:“小时候,最羡慕阿娘如瀑青丝。” 辛雾没有反应。 “阿娘可听过一句诗?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她梳得极慢,“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我还读到,‘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他们又写,‘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男子从来不知道,连青丝都是武器。” 辛雾抬了抬脸。 “阿娘,”云弥弯腰,隔着一面铜镜,跟她对视,“阿弥有心仪的郎君了。他很是英武,会让阿弥有办法。” “我不知阿耶究竟要从您身上得到什么。”她停在辛雾的耳侧,极小声道,“但如今他以为是你我母女二人掉入圈套,这也不错。” “不要信。”辛雾突然张嘴,面色仍然灰败,却清晰重复,“不要信。” 云弥心里一动。 不是不信魏瑕,这用不着再提醒了。 “好。”她继续上下划动木梳,“阿弥只信到,能带您离开的那一日。” ①蒺藜灯:取音“吉利”,表示对生活的美好祝愿。比较符合描述程家欣欣向荣的语境^_^ ②倚马可待:倚在即将出发的战马前起草文件,很快就可以完稿。比喻文章写得快。 ③饮鸩止渴这个词语有一个特殊条件就是不顾严重后果哦,当然作者这是隐晦地用它开了车,包括“毗邻清泉”,懂的都懂吧^_^ ④碧油车:青蓝色车帷的马车。贵族女子专用。 ⑤《子夜歌》,《美人梳头歌》李贺,《离思五首》元稹。 【女主话是这么说,但绝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你追我赶哈饱饱们。。】 月出照兮「Рo1⒏red」 [再强调一次,这是小说世界,男女主有什么样的思想我说了算,不是非得遵守糟粕规律的。不喜欢可以关掉,但是不可以骂女主矫情、作、强行开明一类的词汇哦。写小说我没有必要让所有人都刻意正确,比如云栖很可爱但显然她就是接受一夫一妻多妾制的。但是最起码,我有权利让我的男女主保持情感的绝对忠诚和平等,这一点我非常坚持^O^] 夜凉如水。 云栖跟云弥脸对脸躺着,伸手戳一下她的鼻梁,没反应,又戳一下。 云弥闭着眼笑:“做什么。” “问你话呢,也不理人。”云栖撒娇,“你今天到底有没有同殿下说话?” “这很要紧吗。”云弥翻了个身睡平,“只是问安,说了几句。” 还真是实话。 此人将她拐带过去后,不由分说先扯进了怀里,事后弥补一句“让我抱一会”,这尚可接受;没捂热就低头想去叼她耳朵,被她举手背一挡;他并不气馁,转而又想亲她脖子,被她攥拳头一堵;再想啄她脸颊时,她就用头顶埋进他颈项:“不要。” 语气是自己意识不到的嗔,嗔得他心里头都泛起细微酥痒:“……怎么。” “这是旁人府中……”云弥打定主意不能再退让底线——以前只在东宫的,他就是得寸进尺。 “说得好像我要将你如何。”他话是这样说,到底明白她心中不安,转而就问起,云栖何时能搬走。 她咕咕哝哝也说不上来,就任他一直抱着。 “檐檐。”云栖长叹,“我怎觉着你对殿下虽然有几分好感,但也不多呢?你这样不上心,指不定哪天他就同旁人议亲了。” 已经算很多了。云弥心里答着,嘴上只是道:“我何时说过想做太子妃。” “你不想?”云栖一骨碌爬起来,“为何啊?” 她很是奇怪:“你既欢喜他,自然就要努力嫁作正妃咯。你我虽是庶出,可先帝的杨皇后不也是庶出女儿?姓魏就够了。檐檐,我可不准你妄自菲薄。” “同嫡庶根本不相干。”云弥小声道,“你不觉着累吗?往后一年一年,迟早要见到郎君纳妾,后宅拥挤……” 云栖静了一下,道:“天下郎君皆是这般。哪怕是九品小官,攒下些余钱,指不定都想要纳妾的,何况贵族儿郎。这不是太子殿下一人如此,毋意阿兄也会。你这样说,着实没有道理。” 云弥低低以“嗯”应了:“是我异想天开。” “他将来是天子啊。”云栖猛地凑到她耳边,“你竟希望他只有你一个吗?可我听说,即使陛下同孝穆皇后情比金坚,皇后初次怀胎时,也是纳了几位妾室的……更不消说后来又宠爱了姑母,姑母可比圣人小一大截呢。” “……我说是异想天开之辞了。”云弥心情低落下去,“我只是觉着,这般世道极是不公。” “檐檐,你真是书读太多了!”云栖本能斥了一句,可不知为何又隐隐感到,阿妹并不是真的错了,有些无奈地一摇头,“可不是庸人自扰?太子妃是如此,王妃是如此,国公夫人也是如此。就算真嫁入寒门,有朝一日郎君得了功名,不还是如此?难不成真去寻一田舍翁嫁?” 殊不知云弥越听越是心淡,抱臂睡着,便不再接这话了。 云栖头回听她袒露心声,思及檐檐艰难婚事,更是忧心忡忡。 又过了半月,皇帝下旨,将衡阳公主的食实封由四百户增至六百户,又另赐公主府邸。 这是极大的恩赐了,食实封同食邑有所不同,后者有时仅为财宝虚名,实封却能够世袭罔替。依大殷旧例,长公主也不过六百户。 衡阳才十七岁,尚未出嫁,拿到这等实封相当难得。皇后喜不自胜,要帮女儿办贺谢席面,李承弈也肯帮她做脸,表示公主院毕竟在大内,诸事不便,特借东宫一日给阿妹。 尽管是有衡阳这中间人在,也算难得母慈子孝了一回。 “说是要给我撑场子,又不准我超过一千钱!”衡阳此时正在拍桌子,“一品大员一月便有两万钱俸,我的脸面就值一千钱吗?” “那是算了防阁的。一品文武防阁九十六人,扣去代役钱,哪里有这样多。”李承弈很不耐烦,“你办是不办?不办自己去写谢恩表。” “真没见过你这样小气的阿兄!”衡阳原地踱了几步,眼珠一转,突然道,“那我不请檐檐来了。这般寒酸,可供不起她。” 兄妹俩静静对视。 半晌,李承弈若无其事道:“我库里那只渤海国献来的兽首玛瑙杯,权当给阿妹的贺礼吧。” 果然认下了!衡阳嘴角一勾,立刻又忍住:“我记得东宫还有一座高柄陶灯,也是兽状,同那玛瑙杯很是相配。放在我新府邸的卧室里,想来不错的。” 李承弈目光掀了她一记,衡阳便叹口气:“我前些日子约檐檐踏青,她说家中近来忙二娘子的婚事,连带着她也抽不出空——” “一气说完。”他摁了摁眉心,“否则我赶你出去。” “还要覆莲托盏、凤首执壶、鎏金舞马衔杯,再另要一套邢窑白瓷的茶具。”衡阳一口气报了,“阿兄,我实在是位懂得躬行节俭的公主。这都是你私库的。” 李承弈已经不想见到她,衡阳哼着曲转身要走,又被他叫住:“衡阳。” “护着她些。”他已经低下头,翻开一本奏折,“长安事杂,纷争也多,她胆子小。我时常不在,旁人不敢轻易开罪你。” 衡阳沉默片刻,无所谓地扬一扬手:“无论来日是不是我阿嫂,檐檐都是我的朋友。” * 不过云弥到达东宫时,还是受到了极高规格的礼遇。 事实上,收到拜帖的那一刻,她就直觉不对劲。何况就算衡阳真是坦坦荡荡,让她以这种敞亮的方式进入东宫,还是浑身不自在。 偶尔路过一名侍婢,无论见没见过,都觉不是陌生的脸,连忙垂下头去。 云栖只以为是因为她和衡阳关系好,还在思索要不要从中推动一番。毕竟太子待衡阳很好,这是众人都知道的,今日应该也会来。 想到那天自家阿妹说的那些话,又不觉丧气——这种想法若是叫太子殿下知道,估计只会觉得檐檐善妒。 她哪里想得到,一个时辰后,自己和衡阳忙着喝酒划拳,阿妹悄无声息离去后,见的是谁。 云弥被一侍婢印着,绕过宫殿的山水园林,入了另一翼一处小楼。也没有匾额,只一层静置着一些青铜云钟。婢女领她到了叁层尽头门前,推开门,请她进去。 已近戌正,室内四角燃着烛灯。云弥等了许久,坐不住走到桌边想要倒茶,猛地被人从后捞进了怀里。 本能想要尖叫,耳边一热:“是我。” 听到声音,瞬间就安心下来:“殿下?” “不然呢。”李承弈用侧脸去蹭她颈窝发丝,“今日阿弥很好看。” 云弥脸一热——是用了时新的小山眉和花钿。 “上回你说,在旁人府里,所以不行。”他慢条斯理道,“这回可是熟悉地方了?” 她一惊:“可是——” “阿弥。”他径自低了脸,含住她一边耳珠,“今日不准可是。” 她软了半边身子:“衡阳、衡阳……” “她都喝欢畅了,还顾得上你。”李承弈含糊回道,“乖些,我难受许久了。” 她今日被他站在身后牢牢把着身体,无法推开,他就如鱼得水起来。薄唇已向她颈项里钻,急迫舔舐。云弥被他这样耳鬓厮磨,渐渐也有些心浮气躁,向后仰脖:“那我阿姐……” “实在晚了,啸捷会让衡阳身旁的近侍去说。”他喜欢极了她这一方玉凉细颈,“我尽量快些。” 云弥是半个字都不信,歪斜在他肩上,开始微微喘气:“这里吗……还是寝、寝殿……” “待会你就知道此处曼妙。”他潦草回了一句,大手撩起她的襦裙,隔着亵裤摁压她花心,“今日你也快些,好不好?我实在着急了。” 云弥倒吸一口凉气,恼他这样说话:“殿下急色……” “非也,只是急你。”李承弈低笑一声,“你根本不知我有多想要你。” 手掌愈发胡来,按压推挤揉搓一遍,窜进去品到湿意,立刻以指尖探入。 云弥猛地并紧了腿,全靠他支撑着才能站住:“殿下……” “好阿弥。”他轻轻赞叹,“很快。” 指骨在内壁刮蹭得越来越激烈,因着动作变化,指腹也不断挤压着脆弱甬道。他甚至变换着角度去弄,触到某个点,云弥猛地吟了一声。 “……是这里。”他加快速度,专心朝这一点戳摁,“阿弥……再快些。” 云弥抬手撑着桌沿,只是摇着脑袋:“不行了……” 的确已有些泛滥了。他将人横抱过来,面对面放在桌上,又把她双腿折起踩在桌面上,这才空了手迅速解开那扰人襻带,挺腰没入。 结合的一瞬间,两个人都猛地抱紧了对方。 只是云弥还在失神,他已经用掌心一上一下紧紧扣着她单薄脊背,蛮力迅疾向前耸动。 忍了太久。现下已想不到其他了。 云弥只低头瞥了一眼两人深密接触的地方,就羞得别开头去——他进这屋,最多不过半盏茶时间,生理上竟已这样快活,心理上,她也没法否认那种满足。 相见和拥有、被拥有,都叫她从心底里悦纳。 她坐在这方檀木桌上,腿被别得极开,他低垂着眉眼,一直保持着重重挺进的频率。她正好能看见他淌汗脸庞,便抬手去摸英挺轮廓。 被李承弈直接攥住了按在桌上,撞得越发不管不顾:“阿弥也想了……今日委实缠死我了。” 他怎能将这种字眼挂在嘴边!云弥瞪回一眼,下一秒被整个抱了起来,只双腿盘在他腰间。他一边走动,一边将她举起落下,在她身体下落时,便咬紧了下颌挺腰撞向她。 云弥再忍不住,低低尖叫徘徊在这幽静室内。不知他走到哪里,突然又把她放下,推背过去:“……你瞧。” 眼前半面纱窗缓缓移动,他使力将她按在窗棂后,温柔抬起她的下巴。 “目之所及便是行宴的院落,瞧见那些醉酒的郎君和娘子了吗。”他耐心指给她看,同时一点一点被她吞没,云弥连脚尖都绷直,“可惜天色太黑,我特意叫人点满灯,才有人影绰绰。” 那处咬得很紧密,她还在动情。李承弈抬了手轻捂住她嘴唇,沉沉撞到尽头:“……长安城里这样多的人,只有我能在你身体里。” 云弥攥在窗格底端的指尖用力到泛白,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连听到这样一句话,都敏锐察觉对他的吸附更加不舍。 “……我也只能在你的身体里。”他转过她脸,吻开被她咬着的唇瓣,“阿弥乖,应我一声。”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月出皓兮「Рo1⒏red」 她早被要得不知今夕何夕,又被迫转头:“应、应什么。” 他只是笑一声,掌心穿过腰间繁复裙襦,抚上她胸前:“我是谁?” “殿下……”云弥张嘴就答,又瞬间意识到答案错误,“是虽迩哥哥。” 他在她身后,一时摸索不到衣扣,好在回了春,衣物并不厚重。这会短暂止了渴,也有耐心慢慢揉弄:“你初识得我时,每每总是要哄好久,才有些许情动,甚至还是会疼……阿弥记得吗?如今为何不了呢。” 云弥一怔,眼睛睁开。 他又在试探了。 或者足够信她,如今就也不算试探,只是单纯地,想要从她心里攻克更多城池。 想要她说一句喜欢。 可的确是瞒不过。 身体实在是太直接又有力的证据,根本不是花言巧语能掩饰找补的。今日他进门就仓促,前戏也并不很温柔,目的性极强,她还是这样轻易就沦陷。 “阿弥……”她轻声开口,“阿弥习惯殿下了。” 是个很好的答案,尤其是在床笫之间。可他要的一直就不只是这些,又极难对付,揉弄打转的动作就缓了一缓:“习惯什么?只有身体么。” 原本中断的抽送也徐徐恢复,不再急迫,而是用了她最喜欢的和风细雨,轻柔抵触。 云弥上下失守,几乎想要举手咬住声音:“不是……” “阿弥好好想。”他早褪去了方才的失控模样,嗓音都稳重得很,“我似乎听到行酒令的声音,想来还要很久。” 离得这样远,怎么可能听到。她整颗心都昏沉起来,轻轻在他怀里扫动长发,哭腔溢出来:“我不知道……” “这样啊。”他口吻很是遗憾,探入诃子的指心一拨挺立尖角,“阿弥自己都不知道,那我也不知怎么讨好了。” 话音刚落,忽然整个退了出去,只虚虚抵在湿润入口,贴心询问:“阿弥累了么?还是想回席?” 云弥快要崩溃,可终究脸皮薄,做不出来主动去套他的事,难受地攥他手臂:“……不要这样。” “好吧。”他轻轻、轻轻叹一口气,连带着胸前大手都撤走,沿着腰线下移,精确抚弄住花珠,“难伺候的小娘子。” 他今夜怎会如此难缠!云弥更加痛苦,几声轻吟流泻出口,越发踮起脚尖:“虽迩哥哥……习惯虽迩哥哥……” 狡猾女娘。改个称呼就想骗过他,李承弈忍得头皮发麻,手指继续刺激她:“习惯我什么?” 再答错,他真要好好收拾她一回了。 “没有什么……”云弥摇头,又更用力摇两回,“就是你、你,不是什么……” 他长舒一口气,拿开手指,再度深深填满她。秘地湿热,比之刚才,更加畅行无阻。给了她一番痛快,又逐渐慢下来:“那阿弥要习惯多久,才能答我‘喜欢’呢。” 太煎熬了,为什么拷问还没有结束。云弥只觉得自己像站在极乐门前却进不去,接受着一层又一层锤炼,心头极致委屈,突然就哭出声:“别再欺负我了……” 怎么还哭上了。李承弈措手不及,连忙打开了双臂将人搂在怀里,底下也加快抽送:“哪里是欺负?你这没良心的。” “你又、又骂我……你总是骂我。”她还在抽噎,却快乐到仰头呻吟。 她怎么说得出口这种指控的?李承弈真是奇了,他说她颠倒是非、狼心狗肺,还真是一点没错啊。 不过知道这小娘子是被自己悬了太久,一直将到未到难受了,还是好心收拢她十指并握进去,一边吻她肩膀,一边复又重重撞击。 还不忘低喘着,指引她去看外头:“能瞧见吗?你那些闺阁手帕交们,应当还在说笑谈天,或许也要议论,哪位郎君更好。” 又低声道:“可阿弥已然在我这里长大了。” 没有一句下流话,连语气都是难得的温和,可怎么就这样引人堕落。云弥伏在窗边承受,仍是失措摇头:“不要说了……” “我的。”他喟一声,小骗子,明明内里咬他更紧。 这般数十下过后,她猫儿般叫了一声,倏然脱力,靠在他胸膛。 两个人都静默着,感受汹涌余韵。 他先缓过来,哑声取笑:“这般可满意了?” 云弥后知后觉地羞涩——虽然今夜他是极其可恶,但自己也的确太失态了些:“……我早就说,是坏阿弥了。” “那也是我养坏的。”他不让她挡眼睛,还在专注舔舐她肩头,“容你歇一会。” 他也看出她失控了……云弥更加感到不好意思,心里像烧了一隔屏难捱的火,翻转过来是热,推回去又有些凉:“我——” 这是说不出口。他便及时追问:“如何?但说就是了。” 云弥垂下脖颈,极小声道:“我想要抱。” 李承弈起先没动,她几乎要以为他是没听清,纠结要不要再说一回,就蓦地被提溜转了个圈,完完整整纳入他高大身躯里,简洁答复:“抱。” 她立刻抬手,紧紧搂住他宽阔肩膀。 他甚至无师自通地抬起手轻拍她的脊背,安抚她每回为他攀至情欲顶峰后,总是残余一些坠落感的心——他自己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想通的。 大概在书房那回,就明白了。 这种细心又悉心的安抚太有用,尽管他是下意识这样做,这回没有目的,就没能发觉。可云弥几乎是立时就有反应,抱着他缠了半晌,忽然就脱口道:“能否嘱人骗过我阿姐……我今夜想留下来。” 李承弈手一停。 有些不敢置信地去盯她眼睛:“阿弥说什么?” 诚然抱着她入睡于他而言也早不再奢侈,只要他想,总归是可以的。但那不一样——欢爱不是她主动的,共眠自然也从来不是。 这二者之间就根本不同。一月里有一回他让人去接,她却自然而然以为,信期就不用来。他甚至一个人生了半宿闷气,谁说就只能是为那事,他才要见她? 可坚持接来,她难免又要疑虑,不为那事,他找她作甚?那时他还不愿被她看出自己其实上心了,硬是忍住了也不解释。 好在如今不用再这样。他去洛阳前也适逢她信期,夜夜都让她枕着臂弯睡。虽说第二日骑马,还挺酸的。 可让她,和她自己就想,又不同了。她是很柔顺的性子,本就不太忤逆他;那于他而言,拒绝是稀罕,主动更加妙不可言。 他兴奋得一目了然,云弥不忍叫他失望,乖乖重复:“今夜……我想留下来。” 他倏地用力再用力抱她——还是那句话,她的身体他已拥有过无数次,几乎不能再称之为得到,同这种真切的、深刻的、尖锐但并不疼痛的“她在靠近我”的心绪感知,完全不可比拟。 她在选他。的确在选他。 “啸捷早让人去扯谎了。”李承弈不叫她看见自己的表情,“只说是你不舒服,衡阳带你在客院住下。就算你阿姐真觉有异,也不敢乱猜。” 猜了也无妨的。云栖只会站在她身边。 云弥垂下眼睛,“嗯”一声。 “阿弥,”他吻她额头,“歇够了吗。” 她红着脸望他,但也不意外。她太熟悉他,不会天真到以为一回就叫他满足了。 观她神态也知是还可以。他干脆利落剥了她滑落到一半的襦衫,俯首含入一边浑圆。云弥本能挺了挺腰肢,手放上他脑后。 * 只是不巧。 李承弈将人抱回自己的寝殿时,在正门口对上了一脸杀人模样的衡阳。 啸捷大惊失色,郎君却只是镇定说了句“她睡了,不准吵”,就自顾自把小娘子抱进了内室。似乎还休整了一番,才气定神闲出来:“赖着不走,做什么?” 衡阳死死瞪着他。 他就要转身。 “李承弈!”她一个箭步冲到他跟前,大吼一声,“我只以为你是喜欢她!你这是在做什么!” 啸捷缩了缩脖子,后退叁步。 直呼其名是何等冒犯,他都不记得上一次郎君被喊名是何时了,也或许根本就没有。少年时殿下跟人赌气打马摔了手臂,陛下哪怕再生气,最多是厉声喊一句虽迩。 “我让你小声些。”他只是皱眉,“睡着了没看见?” 油盐不进,无可救药。衡阳身量比云弥高一些,但想瞪他,一样要努力抬头:“我问你,你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我跟她的事。”李承弈一点不怵,“你想如何?” “我去写折子参你!”衡阳本来也喝了酒,不大清醒地冲他挥拳,“登徒子!” 啸捷再退叁步。 凭良心说,殿下跟几位阿弟关系都不错,但毕竟少跟女眷来往,只十来岁时带过公主好几年,感情肯定是格外好些的。 否则哪里敢这么大吼大叫。 尽管有自己的计划,但选择用给公主加封暂时安抚皇后、魏家及其党羽,很难不说就没有一点私心。明明就是也希望,公主日后能够更有倚仗。 但事涉小娘子,他又觉得兄妹之情不够用了。 李承弈当然不生气,看自家这个阿妹这副张牙舞爪的样子,只想翻白眼:“有完没完?” “你怎就一点不知悔改?”衡阳气红了眼睛,“我是早就发觉不对,看出你对她有意,我也故意撮合。我知道舅父迟早靠不住,想着将来你的皇后若是我至交,我和阿娘处境也能好些。可我毕竟不是没有底线!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怎能这般待她?你叫她如何自处?她才十六岁!” 虽然早就猜到——皇家无论男女,无论性情,绝没有真正的天真无邪。衡阳一次次把云弥往他跟前带,在青华山行宫时就不露痕迹让他二人独处,李承弈早就知道是为什么,也觉这点小心思无伤大雅,完全能够包容。 但眼下听妹妹亲口说出来,还是不免沉默。 两人正在僵持,忽听一道细细声音:“静言。” 还有些颤抖。 [尒説+影視:ρ○①⑧.red「Рo1⒏red」] 莫往莫来 兄妹二人一齐望去。 他虽然替她认真整理过衣裳,可不至于连头发也会绑。此时云弥一头青丝自然垂落,静挽在胸前。尽管脸色微微发白,但乱着发鬓,眼角眉梢也与平日不同——这种承欢后的无声娇媚,只有他看得出来。 落在他眼里,其实分外楚楚动人。 李承弈不免想到方才交缠情境,别了别目光。 衡阳是女郎,又未经人事,察觉不到确切,却也觉得她看起来有些额外可怜:“……檐檐。” 再看阿兄,竟然第一反应扭过头去,一副意欲逃罪的可恶模样。直接勃然大怒,几步冲到云弥身旁,将她揽入怀里:“他威逼你是不是?” 云弥心里一涩。好衡阳,连利诱都不说。 “我带你去见我阿耶。”衡阳握紧她的手,“你别怕,他纵是太子,也怕皇帝,怕谏官,怕御史。我们写状子告他去!” 他这个阿妹,小时候还算怕他,后来跟在他身后跑了几年,待他就越发肆无忌惮。再后来,因着能够在他面前放肆,对别人就更是无法无天。 衡阳说这些话,李承弈根本懒得生气,只是盯着她,等她回应。 她却没有看他,只是垂着脸,摇了摇头。 衡阳小声问:“你是生我气了?因为我刚才说那些?对不住,我是不该用你打这些主意……可我的确也是发现他总看你……” 这句都说完了,才反应出有那么点替阿兄辩白意思,又瞪一眼李承弈。 还以为是他或者自己哪里露馅,原来女娘鉴定情意这样毫无章法。云弥飞快瞥他一刹,见他眼神直直定在自己身上,又转向衡阳:“不会。我不生气。” “那你——” 一直没吭声的人终于动了,只不轻不重喊了一声:“阿弥。” 衡阳立刻就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她已经发现了更加荒谬的事,但那毕竟是背着人的。一旦阿兄这样在自己面前,坦然唤檐檐一句“阿弥”——这种显然是两个人之间的特殊爱称,心理冲击还是巨大的。 她原本以为只是点头之交、至多有一些浮动情愫的两个人。 于无人处,却早不知何等亲密无间。 这种感觉,着实有些诡异。 他又说:“过来。” 语气还是很平静。 云弥咬了咬唇,但甚至连犹豫都没有一分,就轻轻拂开衡阳攥在自己臂上的那只手。不等衡阳张大嘴巴的动作做完,已经抬步走到李承弈身侧。 仍然低着头,但的的确确是去到了他身旁。 衡阳还在呆滞,李承弈已经很满意地笑了一声:“还不懂?” 见衡阳还朝自己怒目而视,干脆抬手将她一揽。 他的手臂相对于她的肩膀而言显然是太长了,甚至还能够捉住尾端的一束柔软发丝,朝衡阳挑衅地打了个转:“阿妹还有何指教?” 人总是复杂的。 衡阳希望云弥能帮到自己是真的,可不愿意她受这么大委屈,也是真的。见到阿兄这般姿态,更想不到他真的就只是纯粹的骄傲和宣告,反而更觉得他待云弥轻佻:“檐檐……” “殿下。”云弥扯了扯他衣袖,仰起头,“让我自己同静言说几句。好吗?” 衡阳必定要说他坏话。他自然觉得不好,但被她这么殷切看着,还是勉强点了头:“最多一刻钟。” 眼见衡阳又开始挥拳,云弥无奈,挽着她走到一侧偏殿坐下,又奉了茶,才开口道:“我也对不住你。瞒了这样久。” “正是了!什么时候开始的!”衡阳猛地一拍桌,她真是不知拍过东宫多少张桌案,“我刚才就想问了!看见他在,又怕你脸皮薄……” 云弥早想过如何应对:“今年上祀节。那时我随众人在河边观祓禊礼,不慎弄脏衣裙。阿姐当时舍不得离去,是你阿兄送我回府。” “我指的是——”衡阳艰难吐字,“你同他这般……私相授受……” 云弥手指纠在一处:“是……行宫时,他约我见面,皆醉了酒。” “那他为何不去请旨赐婚?”衡阳直接就不信,“我阿兄根本不是这样轻浮的郎君,更不是从未饮过酒。怎会因为这样的原因,就同一个女娘……” “他心悦我。”云弥骤然打断,声音也轻,“他一直心悦我,所以情难自禁。” 这一句把衡阳呛了个半死,又莫名有些尴尬:“原来你早就知道。” “上祀节那日,他就待我很好。”云弥硬着头皮说下去,“后来有一回,拐着弯约我去乐游原,只是我不得空。但那时就晓得了。” 也不能说完全瞎扯。 上祀节时她同云栖在一处,没踩稳河边石块跌了一跤,湿了衣衫是真的。只是却是被半强迫半诱哄着带走的,一进东宫,就被吻了个密不透风。 “嗬,我阿兄还有这本领。”衡阳撇了撇嘴,又觉不对,“之前如何相约,这都不要紧,的确应该多了解。可行宫后,他怎地还不求娶?” “是我不愿意。”云弥心一横,这回是真胡编乱造了,“没有谈拢。” 衡阳扭头:“不准说一半。” “我要他答应我,终生不能纳妾纳妃……” 衡阳手里的茶杯,就那么一掉。 然后僵硬地、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把脸转了过来:“你要他什么?” 云弥重复:“不能纳妾。即便登基,也不得纳妃。” “荒唐!”衡阳倏地起身,“你这是什么要求?” 云弥就不说话了。衡阳意识到,大概阿兄也是这个反应,不由缓了语气:“抱歉,檐檐,我并非指责你。” “可你这个要求,实在忤逆人情常理。”她又蹙眉,“我阿兄是储君,将来要做皇帝的,怎可能答应你这种事情?退一万步说,倘若——我是说倘若,你一直无所出,那他——” “前朝孝宗崩逝时膝下无子,便从宗室选了一子过继,即为熹宗。” 衡阳终于生气了:“檐檐!” “静言背《长门赋》么?‘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妾人窃自悲兮,究年岁而不敢忘’。”云弥的声音清清楚楚,“我只是觉着,红颜老去,恩宠断绝,这从来不能欺侮帝王政绩,大方承认也就是了,何须一直用皇权遮掩。殿下或许同武帝一般雄才伟略,但我不要做陈阿娇。” 又自言自语道:“我也没有馆陶公主这样的母亲。再有,卫子夫同样结局潦倒。” 她不曾说李承弈一句不是,都只是摆事实而已。衡阳不能反驳,不能论证,甚至不知如何开解:“可你就算选旁人,也未必就白头偕老的……” “我求一分安心就好了。”云弥音量低下去,“静言,我瞧得出他如今待我心情热烈。何时他兴致消弭,我何时再离去。两相都不亏欠的。” “胡说八道!”衡阳都没力气发火了,“我阿兄恐怕更不能理解你。檐檐,我简直不知如何回应。” “阿姐也说我无理取闹。” 衡阳脑中一团乱麻,忽找到关键线头,直接问:“那你呢?你喜欢他么?” 见云弥发愣,顿时又有些不平:“只是因为他是太子?” “……不是。”云弥摇头,“喜欢的。” “喜欢你还——”衡阳倏然一停,“因为舅父吧。” “先前我就瞧出他待你不同,却总是不大靠近的模样。自己想撮合你二人时,也觉希望渺茫。我了解我阿兄,他是绝对不想要舅父的女儿。”她渐渐冷静下来,认真看住云弥,“我断然不信是因你方才那套说辞,他就不同你成婚了。檐檐,你真是傻。是他本来就不够想娶,却又以为木已成舟,不如继续暗地里得你好处,这才将计就计纵容你所思所想,你究竟明不明白?” 更难听的话,她是不忍心说了。真要封个侧妃,或者抬进宫做个妃嫔,檐檐又能如何? 衡阳竟自己串通了。云弥反而松一口气,只是又摇一摇头:“他不会的。” “傻!”衡阳手掌都要拍红了,“那你现下打算如何?就这样同他私下往来?” “我同你说了,我也是在意他的。”云弥只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今夜以来第一句真话,“能陪他久一点,自然是好。日后的事,何须早早忧心呢。” 衡阳一晚上属实生了太多气,干脆一梗脖子:“好得很!你们俩都不要我管,我不管就是了。回头伤了心,也莫要找我哭。” 云弥伸手去拉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无论我是不是你阿嫂……” “你都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衡阳生着气回拉她的手,“这话我早说过了。” * 云弥洗漱过回寝殿时,他已早早换了一身寝衣,正靠在外侧翻着一本不知什么书,刷地用力扯两页,又翻回去。 “殿里有些暗,看书伤眼睛的。”她小声提醒。 他这么躺着,根本没有给她爬上床的空间。 李承弈就随手放掉了,盘腿坐起来:“说什么了,这样久。” 她抬腿想先上去,他又伸了手臂出来,拦着不让她动。 云弥没头没脑问了一句:“殿下知道自己多高吗。” 他一脸懵:“什么?” “你躺在这里,好似一系瘦长的山脉。”她居然还特意解释给他听,“我仿佛还没有见过比殿下更高大的郎君。” 那日在房陵郡王府见过燕王,似乎也就是寻常男子身量,想来是孝穆皇后极为高挑。 “那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把人捞起来,放在跟前,“不知确切几何,八尺上下吧。” 云弥这样跟他面对面盘腿坐着,小小一团,显得乖极了。李承弈心里一软,抬手压了压她发顶:“她没有胡乱发脾气吧。” “没有的。”云弥立刻否认,“衡阳是护着我。” “你还用得着她护?”他果然嗤之以鼻,“她根本不知是谁拿捏谁。” 这话又叫她不知道怎么接,踌躇望他几眼,伸手去拽他袖口。 “少来。”他轻轻拍掉她的手,“好歹你还算乖觉,没有叫她知道我求娶叁回,回回被拒。不然我这个做阿兄的,脸面尽失不说,以后真要被她搬走整个私库了。” 云弥抿唇笑,又被他大掌包住脸,突出两颊还有些明显的婴儿肥:“阿弥……” 他发过狠绝不要第四回了。也立过誓,必定使得她自己主动要嫁。但许是今夜在望月楼气氛太好,许是受衡阳刺激,竟然又不自控道:“你阿娘的事,顶多旁人非议,我自然有办法摆平。假若我再保证,无论日后发生何事,至少绝不伤你父兄性命呢?” [本人在po真是极致的纯情和粗长。。真的是写着写着就好多。。崩溃。。 ①其实隋唐时期一尺有30cm左右哦,应该是六尺多,但是我怕六尺男儿写出来怪怪的,就还是用“八尺”啦。我心里的设定是,殿下187女鹅162QAQ ②虽说女鹅不是白切黑人设,但是,很抱歉!说出生母的事,的确还是计划的一环dT-Tb想推选笨蛋参加“史上被女主拿捏得最死的男主”比赛了。。翻了翻大纲里后面的吃大醋破防剧情,真的怜爱了。。只能说平时多给他吃点糖吧。。] 济有深涉 [阅读提示:写到这章真的很清楚啦,我就是单纯地,想写一个正直的郎君和一个正直的小娘子谈情说爱(?ˉ??ˉ??)] 两双眼睛就这样注视着对方。 他还想解释一番,就算阿弥再聪慧,毕竟尚且还是养在闺阁里的稚嫩女娘,或许不知他的真正含义,却忽然被她吻上来。 云弥坐直了,双手捧着他的脸,细细辗转他的唇。那枚以往总要被他捉住才肯就范的香软小舌,此刻正无比主动地在他闭合齿间游弋。 他本能屏住了呼吸。犹记得第一回真正亲吻,他还笑她是笨蛋。 云弥小手在他后颈交握,双边都能使力攀住他,吻了一会儿,含含糊糊问:“……殿下能否启唇。” 比他那句硬邦邦的“张嘴”不知文雅多少倍。 他抬手扶住她腰,放了她舌尖进来,忍着没有回应。 到底低估了她。不说主动与否,事实就是她也早不知同他亲吻过多少回,轻车驾熟地就挑起他舌尖,卷缠得当。 他渐渐再难自持,及时推开她身体,低声警告:“不准拿这事打岔。” “阿弥喜欢殿下……”她慢慢说,他倏地抬头,下颌锋利,在她眼前一斫而过,“英武果断的样子。” 没有给他失望的时间,她已经低头吻了吻他额头:“殿下不用为我妥协,更不用为我患得患失。因为——” 这下别说呼吸了,他连眨眼都不敢。 “……阿弥已经是殿下的了。”头一回说这种话,云弥还是害羞了,侧脸擦过他耳垂,“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自己走向你,如同今天在衡阳面前。好吗?” 能走多近就走多近。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几乎要开始忐忑,终于听到轻轻一声笑。 “哪怕是哄我,”他说,“肯这么哄,我也原谅你了。” * 时节到了五月,连苍苔都绿到青葱。 衡阳一边解披风,一边急匆匆往疏影院里走:“檐檐呢?” “小娘子去瞧胡娘子了。”侍婢不敢拦,连忙快步迎她往里走,“婢这就去叫。” 胡氏住得远,云弥听侍女说公主着急,已经有意加快了脚程,推门进屋时,衡阳还是已经开始转圈。 见她进来,就跺一跺脚,劈头盖脸就是一句:“我就说你傻!他根本不为你考虑!” 云弥一怔,引她在榻边坐下:“这是出了何事。” “前几日的陇西驻军哗变之事,你听说了没有?”衡阳噼里啪啦一顿说,“原本都盖章定论了是地方上的参军事监管不力,门下省也未曾封驳。可今日常朝,一谏议大夫突然又当堂上书,说接到状告,是掌管驻军的宁远将军——也就是你阿兄,长久地同郡守监军沆瀣一气,从中行贪墨之事,兵部发放下去的军饷被他们吃了多半,这才致使兵士在军中闹事!结果你猜怎么着?我阿兄之前不是去冯翊郡办了些事,当时不声不响,也没见他如何,今儿个倒是直接站出来支持那谏议大夫,还交了一册冯翊郡近叁年的军支账本,说是早将那冯翊司军收押,也供出了是和陇西郡趁换防间合谋,钻了兵戈运输的空子……” “停。”云弥面无表情,“你先告诉我,此事与我何干。” 衡阳古怪瞅她:“檐檐,你是在逗我?那是你胞兄!” 魏家叁郎君魏愔,正是胡氏所出,少时读书就很是不行,在魏瑕安排下进了军营。叁年前以宁远将军的武散衔,外放到陇西历练。 “我记得叁兄在何处任职。”云弥伸手去收被衡阳手肘压得乱飞的石棋子,“我是在问,你如何将这件事等同于殿下不为我考虑。” “这还用说?他能不知道表兄是你一母同胞的兄长吗?但凡为你考虑一分,也不该这样行事!”衡阳气鼓鼓,“他要是真计较冯翊的事,就不会一直忍而不发,如今有人直指表兄,就跳出来说自己早就知情,分明是冲着——” “男子不是最爱说天下天下吗?那他就先是陇西的将军,才是我阿兄。”云弥打断,“我知他心性,十几岁时还背不出一篇完整大学,叫他解格物致知都支吾半天,每日都受阿姨训斥。眼见功名无望,才去军营混资历的。” “我不是真在说表兄如何!”衡阳一脸的烦躁,“你这么聪明,怎么还跟我装傻?阿兄他就是不喜欢我阿娘,也不喜欢舅父,他才做太子几年,就这么容不下魏家……” “衡阳。”云弥有些骇然,“你从来也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不说皇后殿下,难道在你心里,他还不及我阿耶的权势要紧吗?” 衡阳被问住了。 从她记事起,阿娘就反复告诫,那位大兄是一定要讨好的人。阿娘还说,她没能有同胞兄弟,一旦舅父倒了,皇后的尊容就不够用了。即使后来阿娘做了皇后,仍然还是会坐在丽正殿里操心这个顾虑那个,从来没有安全感。 直到九岁那年,她闹着要学骑马,阿耶随口让大兄带着她。她才得以跟阿兄多加接触,脾气偶尔不大好,可是并不真的凶,她摔下来时,也会抱她起来,丢她糖吃。 “我委实不明白皇后殿下。”云弥直直望着衡阳,“孝穆皇后已逝,她来日不是铁板钉钉的太后吗?纵使殿下不喜,可也没有不敬过她……” “我阿娘自然有我阿娘的考量!”衡阳倏地起身,“哪家女娘不在意自家父兄功名?你无非是仗着我阿兄如今喜欢你,可他这般待愔表兄,又能有多喜欢你?” “不是约定了,是好朋友吗。”云弥轻声,“你又何必拿话伤我。” 衡阳也难过,可她确实不明白,为什么檐檐这么从容:“是,是我气急说错话,我给你赔不是。可我第一反应也是恼他不够在意你啊,难道不是你无动于衷吗?我在意你,也在意阿娘,在意阿兄。我不想他这样!” 云弥低声:“可你是公主啊。你的体面,他会维护的。” “他给我加封,不就是因为打定了主意要伤舅父脸面?哪里是真心疼我。”衡阳看上去,又变得灰心丧气,“我阿娘今日也很着急,我难道还要高兴吗?” 云弥望着她,慢慢叹了一口气。 晚间寸步果然来请,行霜早就学聪明了,第一反应就是眼神询问云弥,是否需要回报。 云弥摇了摇头。 魏瑕看上去倒并不着急,大概是因为,魏愔本来也不是他器重的那个,只是抬手让人都下去:“檐檐。” 自从那一巴掌后,他几乎就没再叫过她。愧疚是不可能的,云弥猜测,是因为她当夜就被李承弈带走,他自觉脸上挂不住,又不能真的如何,只好眼不见心不烦。 “阿耶终于要用檐檐这枚棋子了吗。”这些年对着这个父亲,反而是她最真实的一面,“未免太高估我。枕边风对殿下毫无用处。” “你这叁兄,别说你不信他,我本来也不指望。”魏瑕摆了摆手,“你太聪明了,我反而好开门见山。这不是第一回,也不是最后一回。我只是好奇,檐檐,日后他真要拿我开刀,你又打算如何?” “阿耶不用给我下套。他不曾对我说过任何,这些事,我统统都不知道。”云弥平静回复,“他见我,真的只为郎情妾意。我记得我以前也说过,是阿耶不相信。” 魏瑕硬是绷了足足叁秒,才稳住表情:“他不会不知,这是你明面上的胞兄吧。” “知道又如何。”云弥垂下眼睛,“阿耶,现在承认自作聪明,并不晚。” 魏瑕面色一沉。 “你总觉得殿下年轻气盛,哪怕有一分试探他的可能,用一个不得你心的女儿换,你也不亏。可这世间诸事,对真正的君子而言,根本不及人心复杂。”云弥说到这里,又将目光抬起,“他今日不会因为那是我阿兄而纵容,将来也就不会因为您是我阿耶而连坐。跌宕首尾,他都仍然顾惜我,珍视我,爱护我。只要他愿意。” 魏瑕盯着她半晌,突然感叹:“你阿娘是个养不熟的。不论我宠她几分,硬是从来不拿正眼看我。如今你也是,父兄在你眼里全然不如自己前程要紧。你真是像极了她。” “何谓前程?阿耶仿佛还不知檐檐想说的是什么。”云弥静静回视他,“阿耶待我好和不好的年岁对半分,我们也不是仇人。我真正不喜阿耶的是,女娘在你眼里,一文不值,哪怕是你的妻女。你喜爱,就拿她作宠物,你憎恶,就视她为工具。” “可是檐檐觉得,”她不顾魏瑕再度铁青的脸色,自顾说完了,“对上女子就居高临下认为是作游戏的郎君,无论这游戏是情爱还是自以为的那些天下,迟早一日要反受其咎的。” * 啸捷今日见到她,算是最不热情的一次,眼神里头甚至还有些警惕:“小娘子来了。” 衡阳公主已经来过一回,郎君干脆见都没见。 换了小娘子,当然会见,但他可不希望,小娘子也是个拎不清的。 云弥嗯了一声,提裾往里走,绕过那面画着北地秋风图的六角屏风,无声无息走到他身后趿坐下。 刚要抬手去按他肩膀,李承弈放下手里奏本,反手握住她的手:“我以为你不来了。” 近些时日,两个人相见的频率还是比较高的。云弥说“郎情妾意”,虽然也为了气魏瑕,但的确肺腑之言。 “避嫌吗?”云弥只是笑,“不会。我不求情,也不要不见面。” “他没有为难你?” “为难不了。阿弥聪明。” 他这才也笑起来,扯了她揽在怀里:“真不生气?” “不生气。”她低头捉他手指,“于私,阿兄纨绔,在家中就时常把阿姨气哭,我没有那么多情分要记着他。于公——” 她扬起脸,微笑看他:“陈力就列,不能者止。虎兕龟玉,都理应让守得住的人守。” “阿弥。”他抬手遮了遮她眼睛,“你如今生得越发像一个人。” 云弥疑惑“啊”了一声。 “我来日的皇后。” 关关雎鸠(终于用上这句了!下一阶段前最后 饶是近来他待她的态度,常让她也默认两人已是一对亲密眷侣,这话还是重得过了头。 重到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又明知不能不回应。 就这么挂着他的颈项,半晌,小声再小声问:“……殿下当真这么喜欢阿弥么。” 实则是避重就轻。 好在他也自知言语分量有失,配合地回答:“没——” “……良心的。”她自己先说,忍不住笑。 他又没好气上了:“挺有自知之明。” “那殿下……”她几乎要在心里叹气,为这浓得化不开的酸软感受,“会一直喜欢阿弥吗。” 李承弈眉心一皱,本能地从这个问题里嗅到不同气息,转头想看她:“阿弥。” 她不让,还是埋头抱着他。 难得她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他用手掌轻拍了拍她歪斜的脑袋,认真答:“会。我活了二十二载,于男子而言,这已不算短了。种种心绪,只对你有过。” 可你也只有过我一个女娘啊,根本不知旁人也能够温柔娴静,美丽端庄;甚至待你满腔真心,热切盼望,比我做得更好。 云弥接着问:“那你会一直——” 只喜欢阿弥吗。 她却不敢问了。 于是胡乱改口:“那有一天阿弥老了、不漂亮了……” “阿弥。”他并非不能体察她于安全感一事上的匮乏,到底本能失笑,“你才十六岁。” 又揉一揉她小耳朵:“我长你六岁。待你老去,我怕是连用索饼都要人打成碎末了。” 但比起容颜,权力又不会褪色。 云弥默念叁遍庸人自扰,果断不再纠缠这件事:“叁兄会如何呢。” 温柔来回了这么久,他都没有坚持要她抬脸朝向他,听见这话,蓦地把人摆正到跟前,目光渐深。 云弥退缩:“我——” “我答应过你的事,无论你在不在意,都是肺腑之言。”他只是道,“依军律应当流放,我自然也想这么罚。但你阿耶必定会再叫人议亲议故议贤议能,待变着法子八议完毕,大约就是赋闲在家,永不再叙用。” 似乎是看云弥神色怔忡,以为还是吓到她,又放柔了口吻:“你这个阿兄,的确很不成样子。不宜为官,更不该做一方统军。你别多心,相较仕途,性命才是人之根本。” 云弥垂下眼:“我明白的。” 只是乍一听流放,忍不住心有戚戚。 她对魏愔确实没有感情,但胡娘子就只有这一个孩子。 如今折了不大重要的一翼,还能保住这弃翼。日后羽翼不断毁损,直到大厦将倾的那天,谁又能逆势而为呢。 她有私心,所以不会刻意阻拦,不代表就真的完全能够置身事外了。 他安抚搂了搂她,看一眼漏刻,轻声:“早些睡吧。” 两人洗漱过躺入帐间,云弥伏在他胸口,听他起另一个话头:“阿弥今年生辰,想如何过。” “母亲也问了我。会在院里置小宴,请一些女郎过府,已在写邀帖了。”她抬了抬脸,柔声道,“但殿下若有别的安排,我听你的就是。” 他正要答,外头传来啸捷一声急唤,大概是早就特意吩咐过,侧头用唇角飞快掠过她眼睛:“有些事,等我一会。” 云弥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明知是多此一举,却仍然控制不住地感到空落落。 她绝不要对一个只会耽于情爱的郎君用心。他根本不会知道,抛却他作为太子时的身体相欢,他作为他自己,头一回真正让她整颗心都震颤,是那一夜,明明已经再忍不住袒露情意,明明无比渴求她也同等回应,却又一字一句—— 我不会为了你纵容任何人,更不会因迁就你而放弃我的意志。 她从不让别人发现自己的骄傲,也不大敢被人看穿,其实温柔的魏叁娘子骨子里自视甚高,并不爱把郎君放在眼里。 记住一个人,倾慕好容颜,倾慕一眼风情,倾慕举手投足间绰约多姿,哪怕“坠兔收光,令人神往”形容再美,她还是鄙夷其浅薄。 但她为他动心的,却是她最害怕的那部分。 如今再一次见到——昨夜里还抱着她温柔缠绵,软语哄她背伏过去不断深入的人,今晨就依计划行事,惩治了她的兄长。 纵使在衡阳面前再镇定自若,纵使她是真的不在意魏愔前途,听到那句“又能有多喜欢你”时,此刻见他毫不犹豫离开时,竟然还是心生黯然。 是不必要的,她明知他这样喜欢她。但也没有律法规定,情绪只能在理所应当时才能侵袭一个人啊。 李承弈回来后就发现她出神,兴致也不大高,还以为是她误解自己没有要为她过生辰的意思,立刻解释:“并非我不上心。阿弥,我是不该打扰你跟你的那些女娘好友交往,维系情谊……” 她哪里想这个了,闻言只是笑一声:“那郎君好友呢?” 换来矢口否决:“不准。” 重新将她揽入,才又不情不愿地补充:“诗词歌赋,琴舞书画,手谈几局,勉强可以……齐二还是不了吧?” 云弥回抱:“殿下头一回听说齐二郎君的事,生了好大的气。” 他当然记得那场疼到她的性事,除了头一回,他就那一次没分寸,愧疚不免涌上来:“我那时的确混账……心里憋着气,就欺负你。” 云弥不大明白:“就因为二郎君?” “怎会!”他想也不想,“是明明我待你已经很不同了,你还只会怕我,我又不知要怎么靠近。” 原来如此。云弥实话实说:“在那之前我是有些感觉,但也是发现你那般芥蒂二郎君的事后,才敢确定的。” 无巧不成书了。但真是不应该,他便伸手想往下抚慰:“当时一定疼极了,实在对你不住——” “阿弥也送殿下二字。”云弥红着脸捉住那只手,“……少来。” 早晨才有过一回,虽然仓促。如今见得频,他哪里有度,她不能再纵容。 他也没打算真要,只是话说到这份儿上了,上下揉捏一番过过瘾,趁她眼波流转着轻喘,才低声问:“阿弥如今不怕我了。方才还说听我的,是因为也更想同我待在一处,是吗?” 云弥抱紧他颈项,闭上眼睛:“……嗯。” 他已经很小心,连里衣都走到外间才扣好,不料还是吵醒她,揉着眼睛跟出来:“殿下这么早出去吗?好像还不到寅正。” “我今日去陇西。怕你不高兴,本想等你醒来让侍婢说。”他无奈,是因为总免不了把她从怀里摘出来的动作,还是她就这么浅眠,“回去睡。” 俯身抱了抱她,语气多一分踌躇:“过几日端午宫宴……我大约赶不回来。你若不想去,在府里待着就是。” 他知道,她不会喜欢皇宫。 “我跟着母亲就好。”她垫脚,迭好他粗心没翻正的衣领,“上回殿下去陇西时,我只敢对寻春说,那边似乎很冷。现下便亲口叮嘱。” 云弥手停在他颈间,脸颊微微侧迎着,声音放轻:“西行奔波,一路平安。” 他抬臂,并住她纤细指尖,亦轻声回应:“……等我回来。” ①八议:减刑的手段。 [真的太爱写感情戏…没救了。大概还有一两章细碎剧情和车车就开始正式进入part2。也是我最想用心完成的一部分,承载了太多我想讲的故事,一定会认认真真写,尽量保持日更。我知道po的重点是sex,我确实不怎么擅长,尤其是一开始,纯硬写,直到现在有些词汇还是不好意思写。所以这半个多月来得到这么多喜欢,真的好开心好开心(?ˉ??ˉ??)说谢谢也不是场面话,都是真心哒。爱大家! 不过!最近确实进步不小对吧?下一个play,浴池/槐树下/笨蛋住过的宫殿叁选一,目前围脖呼声最高的是浴池,小天使们也可以在评论区选一下,嘻嘻,反正都会写的。ghs的快乐真的是越学越懂??? and多嘴一句,实在没搜到古代有什么写出来能不那么离谱的避孕措施,所以这文就默认体外不怀孕。。实际上是不安全的dT-Tb(挠头)顶锅盖跑。。。 未见君子 [感谢阿冷老师捉虫。上下其手意为玩弄手法,串通作弊。我大概知道是耍手段的意思(毕竟成语一般不会有性暗示),但是偷懒图了个字面语境,非常谢谢你的细心,过来挨亲。] 因着软榻被置在窗下,日光慢慢悠悠晃荡进屋时,便要拂穿过榻上女子的侧脸,折出一片朦胧光晕。 一边一个,正在对弈。 “现下你阿娘接回来了,更要悉心照料。”郑夫人在左手边放下一子,哼一声道,“药用衣食,要取好的。钱财一类,不够就告诉我,我让账房悄摸给支了就是。别去寻你阿耶,烦透他动不动拿乔。” 她比魏瑕小几岁,如今也年近五十,但保养得当,瞧着不说年轻,至少很是精神敞亮。 云弥温温一笑:“我晓得的。多谢母亲关怀。” “他也是奇怪,我还以为他这辈子的良心早用完了。”郑夫人若有所思,“大约是老夫人周旋有用,到底还是肯把人接回来养病。” 云弥沉默。 应当说自己八成功劳,李承弈付出两成威慑。好吧,谁让那人远在陇西,被祖母抢一回,也是活该啦。 “不过也不要就记他的好了。”郑夫人又撇嘴,“若不是他苦苦相逼,你阿娘也不至于就这样。得了机会,你要好好照料她起居,但万万不能为了丁点良心就轻易原谅这阿耶,那就本末倒置了。” 云弥听得直笑,托腮盯着棋盘的动作,越发衬得侧脸弧线柔和。 郑夫人打量几秒,叹气感慨:“檐檐当真是娴静动人,又这样明白事理。真不知魏清源怎生得出?想我那个女儿,在琅琊王府还整天跋扈欺人,这才像他。” “母亲浑说。上回祖母寿宴长姐返京,明明落落大方,一点挑不出错。” 郑夫人仍是摇头:“人前再没错,谁知道背地里怎样不成体统。” 完了。云弥笑着想,怎么郑夫人每句话,于他都是不利。 他才是最不成体统的那个。 但骂他,不免就像连带着也骂了自己,又太吃亏。 突然听郑夫人疑问:“檐檐在想何事,笑得这样开心。” 糟糕!云弥立刻要开始编,又听她打趣:“莫不是在想哪位郎君?先前你祖母也说,我也提醒,叫你相看着,寻着喜欢的就告诉我,你是一点动静没有!你阿姨不知多着急。” 提到胡娘子,又忍不住叹气:“叁郎这个不中用的,干出这种贪赃枉法的勾当,年近而立,还惹他阿娘操心。” “我陪了阿姨两日,又听二兄保证叁兄没有性命之忧,今早她气色便好多了。”云弥安慰,虽然那人又被抢一回功劳。 “是了,最差不过是回长安游手好闲着。”郑夫人想起自己的儿子,反而心情沉重起来,“倒是你大兄,自荫庇入仕,头两年还在京畿常可归家,如今在渔阳,真是归期遥遥。我给他去信,他竟还说不想回京!我瞧着日后再见到孙儿,他连两京官话都说不好。” 云弥摇一摇头:“或许北地好风光,让大兄流连。” “他今岁年底要回来述职的。”郑夫人目露向往,“我总得在那之前替你议定亲事吧?叁个阿妹,你兄嫂就觉着你最出挑,走前还叮嘱我说,最次也要选个国公府袭爵的儿郎……” “母亲。”云弥小声打断,“我不在意这些的。” 也无甚可在意的,她拥有他。 虽然没有信心能一直拥有,但是人就是这样。得到过最好的,就不愿意再将其余的挑挑拣拣缝缝补补,连比对都是浪费。 “你这样想,我是一点不意外。”郑夫人一脸的“我就说”,“檐檐心性高,但不知什么样的门楣,养什么样的郎君。” 云弥也不反驳,只是换问:“端午宫宴,母亲需我陪着吗。” “自然。二娘近来飘然,早跟我说端午那日要同程家小郎去睇龙船,让我寻你一道。” 想起他那日嘱咐,云弥指尖转了转手里石棋。 他没那么难懂,可以直接揣测。特意提起这事,可能就是不大想她去。 因此被一位奉菜侍女悄悄打手势、使眼色时,也并不惊诧。 见郑夫人同一位友人聊得好,便起身说了句去醒醒酒,转头顺着那侍女的方向去。 她甚至猜得到是谁。 女眷筵席置在安仁殿,离太极宫有一段路。侍女在前面引着云弥走,两双裙摆逶迤起伏过在重重回廊檐柱间,又飘过一夜间寂静园林,再听一阵清泉水声,终于抵达一座她未曾到过的宫殿前。 夜色浓重,只感觉得到巍峨与生俱来的压迫感。但云弥仰了仰头,只是静问:“这是两仪殿吗。” 侍女恭敬:“是。娘子请。” 他平日觐见君父,也在此处吧? 云弥无声走进去,殿内燃着的烛台不多,比她想象的要昏暗。越往里走才渐次亮起来,直到龙椅之上的老人露出威严面庞。 说是老人,并不夸张。皇帝明明同魏瑕年纪相仿,但看上去却沧桑衰老太多。 又坐得远,不大好分辨,他同李承弈究竟长得像不像。 此刻正沉沉打量着她。今日端午宫宴,他戴着二十四梁卷云冠,眼睛同人就隔了一层,但其中目光精明锐利,甚至熠熠到不因距离而削弱。 云弥以往也同郑夫人朝觐过,不疾不徐跪下,叉手行礼:“臣女魏氏云弥,参见陛下。恭祝陛下圣安。” “头一回见女郎面圣径自报上名讳,果真是个胆大的。”皇帝声音冷淡,“也是,毕竟能让我儿魂不守舍,日夜悬心。” 云弥大气不敢出,又听他道:“临去陇西前,如何提点他施政慎行都不大理人,最后才拐着弯叫朕不要为难你,不然他就要同朕置气。为难你?笑话!小女娘,你有十六岁整没有?” 果然是怕她进宫会被皇帝刁难。 云弥敬声答:“回禀陛下,本月二十一,恰好十六岁整。” 礼数一点问题没有,但皇帝还是莫名感觉被顶了一句,顿时甩了甩冕服袖口:“年纪这样小!那就是去岁才及笄?他也真是不像样子!” 皇帝知道一切,这是必然事。云弥镇定想,不知他怎么斥得出口,孝穆皇后嫁入王府时,十四岁不到。 “起来回话。”皇帝不耐烦道,“跪什么跪?你阿耶见我都不用跪,你一个小娘子,活泼些不好?” 哪有头一回觐见也不行叩拜礼的。听他这样说,云弥反而彻底放下心来:“谢过陛下。” “都叫你活泼些了。”皇帝翻了翻眼睛,“你知不知道,他十五六岁那会同我说过,要寻一个能百步穿杨的飒爽女郎,春日里陪他去打猎,冬日里再跟他去凿冰挖鱼。但我听衡阳讲,你射箭是一点不行,骑马也不怎么样……” 原来她并不符合他少年时对女娘的向往。云弥抿一抿唇:“是,臣女不擅长骑射。” 皇帝又要抱怨,却看她有些不服输地扬了扬脸,轻声道:“可我《吴子》、《六韬》、《叁略》、《尉缭子》,都读得很通。殿下心性耿直,以前很不爱听柔能制刚的道理,上略学得就潦草,不及我。” 皇帝忍住一闪而过的笑意,她还在说:“至于凿冰挖鱼,这不是做不得。烤兔子,我也会。公主不曾讲给陛下吗?” “真是胡闹!”皇帝明明想着,虽迩沉迷有沉迷的道理,嘴上还在硬气,“你素日里就这样拿捏他?” 见云弥不说了,才缓一缓口气:“才学品貌,倒不算差,勉强可看。但可别跟魏家的女郎一样,似乎都是永远不懂,女子出嫁从夫这道理。” 云弥飞快思索,这是单纯不满魏皇后太过重视母家荣耀,还是变相想提醒她什么? “你那个姑母,就输在太不聪明。”皇帝起了身,慢慢在阶上踱步,“成日里的为着没有儿子汲汲营营,她怎么就想不通,要不是只有一个女儿,轮得到她做皇后?真以为有那么个兄长,朕就非得捧着她?当朕是那无能献帝么?” 砸摸一下,竟然还觉得是抬举了魏皇后:“不成,曹节比她爱护夫君百倍。她是恨不得将朕玺绶捧到你阿耶手上。” 云弥心下一惊。一是没料到皇帝待她如此不设防,二是彻然大悟,怪不得李承弈身为储君,一点不讲诡谲手段,反而是这么落拓刚正的性情。 不一定得到了皇帝全部的为父之情、过庭之训,更不可能完全占据他作为阿耶的时间,但李承弈绝对拥有,皇帝的最高期许。 皇帝从来没有想过要选别人,甚至是在以他为基准做选择,所以他安心又笃定。 这样成长起来的郎君,才敢正直。 见她不安,皇帝露出了她进殿后的第一个笑容:“怕了?不知我为何要同你说?” 轻飘飘瞪她一记,语气又陡然变得自豪:“我那孩儿,是个傻子。我却知道,一个能得人人称赞聪慧贤良的女郎,若非心中眷恋,断然不会这样不清不楚地伴在他身侧。你分明该以姻亲要挟,无非是怕他为难。” 云弥哑口无言。 他二人的事本就隐秘,寻春或许看穿,也不敢直言。这真是头一回有人当面指出,她爱慕他。 尽管推断的过程有些阴差阳错,但结论是对的。 “他阿娘走得早,没能有人教会他这些。”皇帝微微侧着脸,不知盯着哪里,“他是个孝顺孩子,身为储君,在我心中也堪当卓绝。我都放心。只一桩事,他将来的皇后,必须同他比我和他阿娘更为伉俪——我绝不允许,有人敢算计他。” 云弥整颗心都微微战栗起来。 仿佛被看得一清二楚的那种透明。这种恐惧,李承弈从未带来过。 皇帝却缓缓转回视线,一眨不眨凝视着她:“小女娘,朕且问你,你今日敢不敢同朕起誓,无论世事如何,都不会辜负他、伤害他、背弃他?” [晚上必定还有一章,我发誓!!!(握拳] 在河之洲=「Рo1⒏red」 “生辰快乐!”云栖探出一个头,“朱颜长似,岁岁年年。” “多谢。”云弥从她手里接过那簇绣球,“难为你这样早起来。” “可不得跟衡阳抢第一个嘛。” 云弥低头拨弄花瓣,没有应声。 想起两仪殿那日。 皇帝问出那个问题,其实算是极大的恩典,等同于接纳了她。她知道这不容易,他那样讨厌魏皇后,竟然还愿意最器重的儿子再娶一个姓魏的。 想也知道是李承弈说过不少狠话,才逼得父亲无可奈何。他在她面前提到的那句“等你点头”,可能都不算什么。 只是皇帝终究不放心,又想要她能同母家割舍。 可她大概是叫这位阿耶失望了。她沉默的时间,连自己都以为是过完了十七岁生辰。 直到皇帝摆了摆手:“既不能立即应允,就不如不要答。横竖姓魏的女郎,多半都学不会夫为妻纲。” 云弥再次跪下,他却没有多生气,甚至有一点兴味盎然:“你这阿耶,能替我儿选了你,也确实是聪明。我头一回见你这样的女娘。除了你郑氏母亲,你生母是哪一家的?不像是魏清源教出来。” “只是商贾家庭。外祖从商遭贬斥后,专心经营。” 皇帝又是一噎,背过手去:“倒是大俗大智。” “方才陛下所问,臣女不能直接说是。”云弥伏身,“但陛下似乎也有所误解,您说我姓魏,所以不懂。” 皇帝定定俯视着她。 “并非如此。”云弥垂眸,“只因为我是女子,所以不能懂。” 皇帝下意识蹙眉,只觉得荒谬:“你……” “我阿姨童年时,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娘,衣食无忧,天真烂漫。之后家道中落,适逢母亲有孕,魏家要挑妾室,外祖和舅父为了尽快拿到过所和公验,也为不因堕为商户受人欺凌,就不顾她意愿将她送去。那年她也才刚刚及笄。”云弥轻声,“我知道这种陈年小事,陛下全然不会放在心上,索性告知实情。臣女只是想说,我同皇后殿下不同,我连父兄都不信。事实也可佐证,即使冠上尊贵姓氏,只要我阿耶需要,我的处境同我阿姨并无两样。” 皇帝胸口微微起伏,隐约猜到她想说什么——但于他而言,那是太陌生、太不可想象、也永远不会涉足的汪洋,是无数女郎或许曾经困惑徘徊,最终却归于沉寂的死海。 不止他不能,天下郎君大抵都不能。 “父兄亲缘尚且如此,情爱婚姻更不可靠。陛下听过一句诗么?男子写‘大都好物不坚牢’,是叹惋,是感喟,是遗憾,可对女子而言,这是时时刻刻悬在心上生怕碎掉的顾虑踌躇。” 说到此处,她再度行了大礼,音量仍然不高,却很坚定:“臣女的确倾慕殿下,他也爱护我。因此我愿意陪着他,直到不能再继续。但陛下要我如今就全身心系于他一人,却不能够。” 皇帝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她没有冒犯他,字字句句,都是这样得体,但仿佛冒犯了更为深重的某样东西,让他轻微地生出怒意。 但怒过后,他竟又无可辩驳。 她说她阿姨被送作妾,他做不到说这是荣光。她说婚姻不可靠,他忽然也想起,自己新婚时,也曾对那女子说过“我永远只心悦你一人”。可后来她怀孕艰难不能行房,他也的确做不到,不去宠幸旁人。 哪怕是和魏氏,总有很多时刻的缠绵悱恻,并不是假的。 只是他的皇后,比今日这小娘子温柔体贴太多。她会谦卑着安慰他,这是应当的,妾不妒。 他明明看出她强颜欢笑,为什么又心安理得地转身走掉了呢? 如今虽迩也口口声声说,非这小女娘不要。但自己这个做父亲的,是感动于他的坚持,还是怀揣戏谑心理,想着看他什么时候“那股劲”过去呢? 世人称赞圣人和孝穆皇后情谊深重,夫妻伉俪,他也自以为是。可是如今对着一个甚至才见了一面的小娘子,他竟然平白无故想起皇后薨逝后的第五年,自己终于又迎来一个儿子时,那种欢欣鼓舞的心情。 虽迩还只有十六岁,平静望他一眼,一言不发。 他其实都记得,只是始终不去想。 云弥没有再说,皇帝也沉默不语,直到殿外传来一阵匆匆脚步声。 衡阳慌里慌张闯进来,看两人脸色都漠然,以为是起了争执,下意识就偏帮:“求阿耶饶恕。何况,也是阿兄他先喜欢的……” “荒唐!”皇帝终于找到机会撒气,“说的什么话?一个两个,都这样不成体统!” 父兄真正生气时,一个比一个让衡阳害怕。但还是倔强挡在云弥面前,张开手道:“我知而不报,我还打掩护,我也有错。总之这事,硬要按理说,那也是阿兄作为郎君对不起我阿妹!” 魏家全族全房,女娘少说二十。她根本从未叫过云弥表妹。 尽管如此,衡阳也还是记得两人为魏愔不欢而散的事。进门时还耷拉着脑袋,看到云栖已经在了,不情不愿道:“昨日睡得早,想着也没地去,就来了。” 云栖起身见礼,云弥歪了歪头:“你没地去的时候,不都是来我这吗?” 衡阳这才笑了,拿出准备的礼物:“喏,我叫弓弩署特意制的羽饰稍弓,往后你再打猎,必然要准些。” 云栖咕哝一句,被衡阳听到:“二娘说什么?” “哪有送这个的呀。”云栖摸了摸鼻尖,“檐檐这么温柔小意,只有你成天叫她去打猎。” 衡阳灌了一大口酪浆,气吞山河:“我阿兄喜欢骑射好的勇猛女郎!” 姐妹俩都沉默了。 云栖是不敢置信——衡阳知道,那殿下能不知道吗?云弥是麻木,她就知道,衡阳这嘴管不住。就不该告诉她,云栖隐约知晓她心悦何人。 “你你你……”云栖跳了起来,“你是不是已经、已经跟太子殿下——” “通风报信?”衡阳翻个白眼,“我有这样无聊?” 云栖放下心来,又一猛子凑近:“公主,你消息最灵通了。那你说说,你阿兄可有心仪娘子?” 衡阳瞥云弥一眼,见她几不可查摇头,于是胡诌:“他有也不会跟我讲的,我只知道他和虞四娘子相看过。” 说完了,又得意剜云弥一眼——叫你跟我吵架,我气死你。 云栖大失所望:“虞四娘子……好吧,一位很是端庄的女公子。檐檐,你今日请她了吗?” * 夜色静流。 她原本以为他赶不回来了,叁天前才接到信,委婉说了陇西事耽搁许久,又保证如果赶不到,就另给她补过。 不能说毫不失望,但不会生气就是了。不过宴席散去后,看到行霜笑吟吟请她,还是眼睛一亮。 只是今日马车却走了好久好久,也不是东宫的方向。时辰很晚了,寻春又不在身旁,云弥有些担心:“这是去哪里?” “小娘子别着急。”行霜难得陪着她,“殿下说,今日带小娘子去兴庆行宫。去岁圣人就将它赐给殿下了。” 既然都要外出,怎么不自己来接她。云弥走进宫室时,还有些抿唇。 也静得很。越往里走,越见不到一个宫婢。她多少有些怕,甚至暗暗想了一遍有人假借他名义要取她性命的话本,再过一处石门,豁然开朗。 竟是一处汤泉浴池。 这人! 她知道自己是瞬间脸红了,也不知为何就径自联想到那事去,刚要转头寻人,腰上攀过来一双大手:“这样快。” 她才要说,李承弈已经道:“给阿弥赔不是。原本想去接的,但我今日是八千里加急赶回长安,说实话——” 清新气息抵进肩颈,口吻竟然有点不好意思:“打马一整天的邋遢,自己都不忍看。还是沐浴过才能见你。” 她低了低脸,只是笑:“若能八千里加急,殿下该去送塘报。” “不如做驿使,专送信去随国公府上。”他静了一静,认真握住她手,这才道,“生辰快乐。好在赶上了。” “殿下当真事毕了么。”云弥回握,“补过也没什么的。” 她说补过,没说不过也没什么。他心里熨帖了,将人转回来朝着自己:“当真。且我还在陇西,寻到一极为欣赏的儿郎……今日又是你生辰,阿弥,我真高兴。” 她知他不会细说前面那句,也就无视,配合地踮脚拥抱:“殿下能回来,阿弥也高兴。” 他低头细细凝视她眉眼,同时手伸上她腰间丝绦。 她以为他会很急,因为又是大半个月。但还好,入了水,只是将她抱在膝上,轻轻啄吻她颈下的一小片温凉皮肤。 云弥抬手勾住他肩,小声道:“我见了陛下。” 他一顿。她又道:“陛下很是和蔼,待我也好。只是有一桩事,听闻殿下十五六岁时,想要的是一个百步穿杨、凿冰挖鱼的女娘……” 故意不说了。等了半晌,他闷闷笑了一声:“是说过。” 云弥挠痒一样抓了抓他背,却忽被他以指节,轻叩一叩蕊心:“当日是我无知。穿杨有何用?需得此处绞准。” [为什么写这个情节呢,因为作者本人今天在公交上被直男臭到破防了。。 卡在这里不会被打吧?不会吧?不会吧?顶锅盖跑跑跑。。。] ①过所和公验:唐朝经商要向官府申请,拿到许可才能做生意。 ②“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简简吟》,白居易。 ③“朱颜长似,岁岁年年”,《诉衷情·友人生日》,葛胜仲。 ④弓弩署,管理弓弩箭矢的机构。稍弓,短弓。 ⑤塘报:军报。 窈窕淑女 穿、准。暗示性太强的字眼,又击中了这小娘子总是很薄的脸皮。似乎是没想到会突然从他嘴里听见这样下流的话,她猛地攥紧他肩膀。 “十六岁整了。”他扶正她的脑袋,轻声道,“真好。” 过完十五岁,就是十六岁,等十七岁。好什么好呢,她懵懵看他,还因为他温柔动作着的手指在发愣。 李承弈笑了一声,低头极温柔地吻她。她上一回嫌他没完没了,跟他闹一通小脾气,最后才别别扭扭地说,他几乎不曾认真亲过她。 也不知怎么,他瞬间就懂得了她的心思。在阿弥心底深处,仍然为“太容易被他得到”感到忧心,甚至这就是她不安全感的重要源头之一。 倔强小娘子。着急归着急,用力归用力,怎么就不认真了。 今日干脆一分力气不出,只轻柔又轻柔地用唇舌细细纠缠她的小舌头,观察她的反应,发觉她的确喜欢。双颊渐渐酡红,分开后连眼睛都涌上一层雾气。 双手继续把她往上提,放在池边的玉阶上,自己仍站在水里,抬起她皙白双腿,慢慢俯身凑近。 她瞬间就懂是要来什么,还是下意识要躲,一并腿却直接夹住了他的……头,羞得立刻一松。 他顺势抬手将她的小腿往外分了分,又抬头看她一眼,这才埋下脸。 伸出舌尖,就已经品到花户外的湿意,不由想到方才那个绵长亲吻,舔弄一缕,才低声道:“阿弥说习惯我,所言不虚。” 云弥已经抬手扶着他脑后,轻轻喘了一声。 她平日里动情都有点慢半拍。自从发现她对这个反应剧烈,他心情迫切时就喜欢用这种手段让她迅速进入状态。过去两个月,或多或少都这样弄过。 完全是轻车就熟了,舌尖在小蒂上转了转,往下去吻那道小口。许久不见,又闭合成紧窒。 但却是真习惯他了。似乎并没有舔吻许久,就察觉到里头开始温暖流动,舌尖探入时,也的确是被湿润包裹。 云弥低低叫了一声,被他将腿心分得更开,脸颊都往里钻了钻。 她摇头:“不要了……” 他居然真的听话地退出,只是还贴在她双腿间:“不喜欢吗?” 她想否认,可太违心,甚至因为空落感,而又尝试夹紧腿。被他掌心抵住,猛地刺回。 没再给她时间,舌尖迅速在她幽谷里戳探、舔抵、冲刺,伴随着她根本来不及忍的呻吟。此处幽静,室外也早被他打发得空无一人,她前所未有的娇媚。 可他还嫌不够深,舌尖持续往里用力。深抵到她小腿扬起,带出一道洁白弧线。这人可恶到,还始终用手牢牢把住她腿根,极度专注地用唇舌弄她。 云弥怕这个还能因为什么,正是最受不住这个。突然就猛地痉挛一下,小腿垂下。 李承弈直起身,数给她听:“第一回。” 她脑海里都回响着自己刚刚的声音,媚到完全不像她,抬起胳膊,挡了挡眼睛:“……殿下逼疯我了。” 也不知她怎么学会,这样嗔这样娇地褒奖。 他把她抱下来,捞起她右腿别住腰,去吻她脸颊和耳朵:“阿弥……我进了。” 不过也知道,她根本不会疼。 蜜谷还在微微发着抖,一寸寸咬合着灼热纹理,再顺利不过就深深交合在一起。他都想要叹息:“……曲径通幽。” 云弥这次学乖了,一口咬进他肩上。 “羞什么?方才好听的。”他浅顶了顶,进得更深,“松嘴。” 不让她咬着自己,她如今是忍不住的。 云弥摇头不从,他故意一阵疾风骤雨,迫使她的脑袋抬起,嘴里立即泄出娇吟。 那处又热又紧又湿,赞一句销魂也不为过了。他原本只是想听她出声,连番冲刺过后像被快感魇住了一般持续重重顶撞,两人耻骨不断相碰。云弥哀哀喘息,另一条腿也不自觉盘上去。 秘地早把他咬得密不透风,相合已是紧到不能再紧了。他也不知为何心底还是这样不够,动作激烈到隐隐有几分狂乱。 她被撞得咿呀不断,手臂缠紧了他的上身,无意识挺腰迎合着每一次的侵入。 她就知道,刚刚绝对是在忍着演戏,哄她而已。每次许久不见后,他都这般。去岁十二月他也外出了一段时日,回来后的第一次,失控累得她大哭,头一回鼓起勇气打他肩膀。 他托着她腰臀,将人捞回了水里。结合之处的挺动丝毫不减力道,大手还去摁她腰后:“……阿弥似乎长进了。” 之前一味用蛮力撞她,她坚持不了这么久。 云弥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只有那处还有实感,收缩着细密吮吸。 这个高度,完美将两团柔软送到眼前。他抬起一只手,掌心开着,用最中间柔软的肌肤去蹭她雪尖,眼看着越发挺立,又迅速打起转。 她低头盯着他的眉眼——真奇怪,为什么做这样的事,表情也能万分专注。他仰脸时同她互视,从她神情里读出那种隐秘渴望,底下再度重重撞击。快乐排山倒海地扑过来,云弥尖叫一声,倒在他肩头。 “……第二回。”他也在忍,哑声数了,安抚揉她后脑勺,“缓一缓?” 云弥还在平复呼吸,整个人真软得像一团云了:“不要……” 她是说不要这么多,结果接上了缓一缓,他果然笑:“不用缓?” 她又抬手挠他。 “真的长进许多。”他竟然用的真诚夸赞口吻,“阿弥记得踏青情景吗?清溪还是细水缓流些好,一旦轻易汹涌,乐趣就不够绵长。” 云弥恨自己为什么瞬间就理解,羞恼瞪他,但整个人从耳朵尖到胸口都是漫红的,毫无威慑力,反而更媚:“坏……” 坏阿弥说得出口,连着他的字却难以启齿。想吞回去,被他按着唇鼓励:“坏什么?你说就是。” 她再次摇头。 “成天冲我摇头,”他有点不满,“忍不了是常情。我何曾笑话你?只有你我啊。” 抱怨完了,又还是眼巴巴瞅她。 云弥的身体早就为他臣服,被他这样充满希冀地看着,心脏也不断坍塌。陷入到某一点,忽然就直勾勾看着他,然后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指腹。 他直接就低低喘了一声。他还早着呢,那处就原样停在她温暖里,被这么刺激又愈加勃发一分,施力让她向自己拱了拱了腰,沉声判决:“看来是真不想缓。” 她用小手摸他脸庞,还是妥协了,尽管音量几不可闻:“阿弥是学坏了,但虽迩哥哥……更坏。” 他只觉得一阵太强烈的冲动倏地窜上心头,再管不了那么多。猛地将她掉了个身,捉住她双手扣在阶沿,重新顶撞起来:“阿弥别生气……生辰夜理应要受累的。” 这么久了,就算她再嘴硬,很多事有默契就是有默契。比如,不约而同最偏爱的姿势。 因为相接之处在水里,颤动水流也随着灼热进退而不断冲刷已经十分脆弱的花蕊。她仰着头靠后,红唇微张,这次反而是叫都叫不出来,全身心只感受得到深挺摩擦带来的尖锐快感。 忽然感到不妙……他才夸她长进了,她可能就要亲自证明这称许为时过早,想忍耐,主导权又完全在他手里。 他去掰她的脸想亲吻,她根本扭不住头,接了几下滑落回去,惹得李承弈哑声道:“阿弥隐约又不大中用了。” “我不中用……”云弥死死按着他固定自己身体的手臂,“我不中用的。” 还挺能屈能伸。 最后一回,在柔软被衾里。他又有些不好意思——云弥为此无数次在心里小声议论,这郎君在床笫间,还会伪善这一套呢。要得过了,他是自知的,甚至还能看出那么点歉疚,但还不是一边歉疚,一边索取? 最多吻着她眼睛安抚:“阿弥不生气。” 又喃喃问:“……这两月不知要了你多少回,怎地就是不够。将你缝在身上好了。” 是高明一些的调情吧?可云弥竟然感到心悸。不知是为身体,还是为这句话。屈着的膝盖向里折一折,用凸起的骨骼在他腰上,从前向后游弋几寸,肌肤触感宛如针脚落下,方低声回:“缝好了。” 她保证。 自己这是头一回听他说了,苍天。 不知只是在和她的卧榻之上,还是今生也第一次说。 [憋得有点辛苦,感觉自己到了瑟瑟学瓶颈期。。写几天剧情缓一缓。。 以及本人目前的车车就是这个风格,太露骨和dirty的不会也不想,前面解释过了哦。我的性是为感情和剧情服务的。 端午安康,阅读愉快。今天评论区不分南北,都吃肉粽???] 南有樛木 [换了一种方式,让小情侣一边谈恋爱一边说出一些要写的事~ 以及给大家道个歉,我没用过农历搞错了,写前面的时候把端午(农历五月初五)当成六月的事了。但小说里用农历。阿弥生日改一下,五月二十一。前面的章节我会修哒。] 云销雨霁。 五月下旬无风的夏夜,想也知道有多热。方才两人交缠时,帐间空气就像灼烧炙烤。这会儿止了沸,又不大舍得分开。 云弥靠在他胸膛上,细细呼吸。 她没有马上睡过去,他已经觉得难得,手指将一缕青丝勾得老高:“五月做什么了呢。” “嗯……读书习字,焚香煮茶。陪云栖置办新婚用的头面、裙衫、脂粉。”她还有些倦怠,“见了殿下的阿耶。” 她说过一次,但说的是见了陛下。这回换成“你阿耶”,自然意味不同些。 想起她对皇帝说过的那些话,又有些心虚。 她当然不傻。皇帝为人处世也阔朗,是哪怕被谏官明里暗里指出某个决策“犹比夏桀商纣”都能忍住不罚的胸襟,不会把一个小女娘的所思所想放在心上。 所以她才敢在两仪殿浑说,并且猜测,他压根不会转述给眼前人听。 因为不理解,不认同,也不大关心。 但如今衡阳和皇帝都以为她是坚定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也许哪一天,就会传到当事人耳朵里。 旁人是默认绝不可能,所以不去为难李承弈;但她竟然隐秘地感到害怕和一丁点期待——后者指,对他的回应。 “他早就抓耳挠腮地想见你。”李承弈低头看她娴静轮廓,“若是说了什么重话,不必放在心上。他待我也一样,一见面就骂,还砸过香炉。” “陛下性情,比我以为的要活泼。” “也不全然是……”他说了几个字,又停下,笑了一笑。 她静静等着,抬头望他一眼。神色淡漠,显然已经不打算继续了。 云弥抿一抿唇:“我不知是否能问。” 他微微坐正,低头靠近了一点:“你说就是。” “先皇后殿下……”她语气小心翼翼,“是怎样的人呢。” 他十一岁不到丧母,本以为会是个禁忌,连她都不敢轻易提起。但好在没有,他只是很平静地想了想,答她:“出嫁前,我阿娘是真正的闺秀。成婚后,是无可指摘的王妃和皇后。” 云弥垂下眼。这是他的母亲,是人生中最重要的女子。如果这就是他的答案,她不可避免感到失望。 好在他不会,很快又接上:“至少在我阿耶面前是。” “我七岁前都在立政殿住,很少见她有什么喜怒哀乐。”他迭住她手,回忆着说给云弥听,“阿耶不来,她从来不会失落,阿耶来,她就会笑——跟你初识我时,笑得几近一模一样。” 说到最后一句,斜她一眼。 就是敷衍又不用心的意思。她小声抗议:“这如何能比?皇后殿下或许是当真性子温柔,而我那时是怕你……” “我很吓人?”他果然纳闷,“你姑母敢做这种蠢事,难道要我一上来就同你卿卿我我?这像话吗?” “……你又这样说话。”她脸一热,抬手轻轻推他。 他包住她手心:“那你说是为何吓人。” 云弥咬一咬下唇,抬起脸看他眼睛,更小声了:“因为……殿下是第一个让我那样疼的郎君。” 她是鹅蛋脸,虽小但又有些圆圆润润,害羞时是当真娇憨温软,害羞但坚持胆大时,又格外生动荡漾。他沉沉盯着她,懂了何为挑衅:“仗着我今日不会再动你。” 伸手戳了一下:“阿弥身上很是瘦削,脸颊倒挺饱满。” “殿下打岔。”云弥躲了躲,“我分明是想听皇后殿下的事。” 被她发现了。李承弈叹一声:“我其实是不知该如何说。她担了贤后美名,也担了太多同阿耶情义甚笃的盛名,可我知道她不快活。所以不想这样说。” “为什么呢?”云弥认真掰他的手指,发现比自己的长太多。 “因为阿耶还有很多女人。” 她一顿。 “但我阿娘不能表现出不喜,甚至要不停地强调,自己乐见其成。我知道她并不。”他声音低下去,“她自幼身子就不够康健,生育我也极为艰难,之后就不大侍寝。我阿耶渐渐就去旁的宫室更多。只有心情不虞政事不顺时,才会长久要阿娘陪伴。” 云弥喉咙滚了滚:“这为何又不去寻旁人了。” “只有我阿娘懂他。”李承弈的口吻很怪,说不上的一种疏远,“男子总是将妻和妾分得很清楚。” 她简直要不能自持,连忙摇了摇头:“这不代表就不够爱重。” 代表,代表,代表的。只是她不敢这样强烈地否定。 “我四岁始学诗赋,是阿娘一手启蒙。她喜爱以春晖、飞花、日暮为眼,总能教出数十首……我努力记了,但很多事还是逐渐不大清晰。我进学后就单住了,她又走得太早。”他阖了阖眼睛,“阿弥,你可能不知。我早早请那医士替你看养身体,并非因为旁的事,是真的想你长命百岁。” 她心里一酸,再真切不过读懂了这种恐惧:“女医士说过的,阿弥身体很好,只是不大爱动。往后我会多骑马、多散心的。” “……嗯。”他将脸埋入她颈窝。 “……热啦。”她拍了拍他的背,转开话题,“殿下不是说,在陇西遇到一位很出色的郎君?是兵士吗。” 她知道关于先皇后的过往让他感怀了,是故意想说些叫他开心的事。 “是一位下郡尉,虽是低阶军官,却很是勇猛果敢,驻军动荡时竟能镇得住场。我同他谈了十几日,此人对陇西地带防务民情了如指掌,堪得重用。”说起这事,他就流利许多,“你知晓定襄之战吗。” 他自顾自往下讲,浑然未觉怀中人僵硬一瞬的脊背。 “十七年前,阿耶选出诸位得力武将,于并州城池迎击突厥铁骑。之后惨败,虽说朝中皆称是用人不当以致兵事失误,但我以为不仅如此。”他从不以为,这些事就不该告诉她,专注解释,“于一方城池鏖战,即便获胜,也只能短暂阻隔。突厥人深耕草原沙漠,撤退是太容易的事。想真正将胡人赶出北地,自陇西始,至云中、马邑、定襄,乃至东向渔阳,皆要出兵……阿弥?” 她走神了。他于是笑:“无聊了?还想听吗。” 云弥立刻接话:“没有,阿弥能懂。只是在想,这般作战所需兵力粮草和将领,如今是不够的。” “是不够。”他抱了抱她,“除却先帝朝夺嫡内乱,近几年,农桑税收都不够好。此时用兵,会招致民怨沸腾。” 静了一瞬,又问她:“阿弥相信我吗?” 她愣愣看着他,许久,弯了唇:“……我只信殿下。阿弥可以要一个礼物吗?” “但凡我有。” “往后,”她轻声道,“阿弥也想像殿下一样,多走些山川湖海。” * “你们都出去。”云弥迈入辛雾房内,难得态度强硬,“行霜,守住门口。” 两个仆妇先后躬身退下。行霜办事就没有磨蹭的时候,又生得高挑,板着脸往门边一杵,跟那二人大眼瞪小眼。 房内。 “阿娘。”云弥蹲下身,双手搭上她膝盖,“我十六岁了。” 辛雾岿然不动。 “我知道你有太多秘密了。”她仰起下颌,“可阿弥什么都不知道。阿弥只能自己乱猜。” “八岁那年,也是祖母做寿。阿娘告病,我中途回来寻你,却看到阿娘偷偷潜入阿耶书房。”她极小声道,“结果引来寸步,我就倒在地上大哭,救了您一回。阿娘,怎会有这样多巧合呢?也是那年,阿耶就送走了你。” 辛雾望过来的一眼,只有飘渺。 “您当真是……”她不想伤害母亲,迟疑着换了个问法,“阿耶如今接回您,又想得到什么呢?过去这些年,他在怕什么?” 辛雾不语。 云弥并不丧气,站起身,平静道:“我幼年时陪阿娘买胭脂,还听阿娘同人说过一些古怪的话。” “不是两京官话,也不是北地方言,更不是江南话、楚话。”她盯着辛雾,“那不是中原人讲的话吧?” 辛雾猛地转头。 “有时阿弥也恨自己太聪明。”云弥苦笑,“阿娘究竟是何人,都不要紧。我发过誓,会保您平安。” “可如今,我越来越怕自己保不住。”她想起另一个人的雄心壮志,语气怅然若失,“阿弥实在很怕,阿娘同我的郎君根本就不能够相容。” “兜不住。” 辛雾冷不丁开口。 云弥倏地看紧她。 “兜不住。”她却只是喃喃重复,“知道得少,你才会好。” ①行军路线参考贞观叁年唐朝对突厥战争。 ②陇西在甘肃,云中在内蒙古一带,定襄和马邑在山西,渔阳在北京地区。 ③为防止误会我补充解释,身世是个浅借口,一生一世一双人半真半假(真是女主确实这么想,假是这不是根本原因)。 女主不嫁就是因为在她的视角里,母亲是那场战争时期来到父亲身边,且战败了,她会说其他语言,有细作的可能(女主心里非常怀疑了,因为即使是北地乐伎,仍然是在中原王朝的城池生活,异族语言也不是汉人女子需要学会的事)。如果是这样,就说明这场失败她的父母都是死罪,离皇权越近甚至成为皇权的一部分越容易暴露。以及,如果太子妃的父母通敌叛国,严重损害储君名誉甚至直接影响其实权地位,女主舍不得了。 但是!但是!并不是全部的真相!所以我说,女主母亲还有一条故事线。 至于女主为什么要说出自己的母亲是谁,第一一个贵族女郎死活不愿意做太子妃已经非常古怪,男主已经怀疑了,与其再死瞒下去让男主自己去查,不如先抛出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理由;本文设定明显有皇权与门阀之争,出身影响很大,有一个“乐伎”母亲的女娘是不可能有资格做太子妃的。男主就想当然地以为自己理解了为什么女主不敢走到人前,并且更想当然地坚信,是自己有责任彻底替她摆平隐患才能谈嫁娶。且接受下属女色贿赂也是魏瑕的污点,相当于送了他一张用处不很大的牌,这都愿意说出来,他没有必要质疑。 但女主早就看穿他不在意甚至反感出身论。即使也会看不起魏瑕这种行为,但不会连坐她本人,何况她知道他非常喜欢自己。所以选不选的那个剧情真心:心眼,64开吧。 大家晚安~ 5000收了(?ò?ó) 肃肃兔罝 “可是阿弥很聪明。”云弥用力攥住她的手,“阿弥比很多郎君都要聪明……阿娘办不成的事,交给阿弥试试呢?” 辛雾轻轻吐出两个字:“绝不。” 无力感这时才席卷而来,云弥咬了咬牙,道:“倘若此事让阿弥心中顾虑,无法与心爱郎君相守呢?” 她不该这样说的。她明知母亲为难。但为了撕开哪怕一小片迷雾,硬撑着问下这句话。 然而辛雾没有回答,回望的眼神里只有悲伤。 “是如我所想吗。”云弥松开一只手,“我的阿娘和阿耶,辜负过这个王朝吗?” 辜负二字一出,辛雾陡然瞪大眼睛,猛地抓住她肩膀,用尽力气摇头:“阿弥!” “阿弥!”她又急促叫了一声。 “不是?”云弥拧起眉,眉下的眼睛却聚焦明亮到像是要照穿一个答案,“阿娘,只要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娘子!”行霜忽然在外面叫,紧张提醒,“殿下过府拜访郎主。” 他怎么会突然来? 自上次行宫一别,他仿佛极忙。她去过几回,总要过一更天二更天才会回东宫,有一夜甚至叁更过才推开房门。 还是啸捷小声告诉她,郎君近来每天睡不到叁个时辰,原本住在皇城中住所更妥,但又怕娘子会等,才这样来回往返。 云弥便不再去了,只叫他忙完了这一阵,再告诉自己。 他跟魏瑕,那就更是一直写在脸上的关系一般。早年就吵,去年今年吵得更多。吵完了,再假惺惺安慰,只是政见不同,直言是好事,不必放在心上。 她是不信,他是因为想见她了才来。 云弥按一按辛雾手心,最后宽慰:“阿娘不用怕。我从小能保护你,如今也能的。” 也不能逼得太过了。云弥转头喊行霜进来,吩咐她打点北院中事,临出门时,又回头看辛雾一眼。 她却好像已经恢复了平静。 云弥这才提裾向外走,找到在院外焦急等待的寻春:“殿下现在何处?修竹厅?” 魏瑕接待来客一般都在此处。 “是。”寻春见她立刻换了方向,诧异道,“娘子要去吗?” “我不该奉茶吗。” “这……”寻春不敢说,她以为,娘子同这二人在一起,是有些尴尬的。 “从前是我不自在。”云弥轻轻道,“如今是必能看一人吃瘪,或许能看一人羞涩。何乐而不为。” 寻春呆一呆,脱口道:“殿下真是给了娘子好大的底气。” 云弥脚步一慢,“嗯”了一声。 果然她端着茶盏迈入厅内时,魏瑕脸上就一闪而过不大爽利的那种表情——虽然控制得很好,下一秒就温声喊:“叁娘。” “阿耶午安。”云弥屈膝,余光瞥见另一边那人立刻想转头又忍住的轻微动作,垂下脸藏起唇角,“母亲听闻贵客来访,担心侍婢伺候不周,故命儿亲来奉茶。” “……她向来细心。”魏瑕干笑一声,“过来吧。是府里新进的顾渚紫笋?” “正是。”云弥走近,将陶质托盘搁在案上,稍稍偏过脸,“敬请殿下品茗。” 她是女眷,他是同辈郎君,虽然可以在场侍奉,但魏瑕是不需要向她介绍客人身份的。明面上她完全可以不认识他,这称呼一出,让两个人都难受了。 她显然变坏了——这成为君臣二人难得的共识。 魏瑕有点恼。他当然看出自己这女儿越发肆无忌惮,不请自来就绝不是她以前会做的事。在他眼里,跟示威没有区别。 李承弈则是的的确确有些羞,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惭愧。对面坐着给自己下美人计的人,旁边是他中计的证据。 个中滋味,实在难以缕清。 但还是伸手接过茶盏,勉强保持疏离语气:“谢过叁娘子。” 幸好啸捷不在。他噗嗤一声事小,但会让除了他以外的人都陷入沉默。 轮到李承弈和云弥一瞬间心有灵犀。 “方才殿下说,”魏瑕清了清嗓子,“是要问些契丹事。” 云弥只垂首,续点案后茶炉。 “是。近日翻阅秘书省所记,知当年定襄事,除却薛将军力挽狂澜,亦有魏公去信外交契丹之功。”他必须非常努力,才能不去看那只正好朝向自己的小耳朵,“只是遍寻典籍,都甚少见相关记述,到底不得而知。” “这是自然。契丹一族崛起不过百年,又久经流离,中原史家现今对其知之甚少。”魏瑕正经说话时,还是有几分儒雅,“据传契丹族人托生于东汉鲜卑宇文后裔,早期分八部,各讳悉万丹、何大何、伏弗郁、羽陵、日连、匹絜、黎、吐六于……殿下不必强记,这不大要紧。” “魏公但讲无妨。我记得住。” 悉万丹、何大何、伏弗……什么来着?云弥歪头,不动声色看他一眼,很是认真的模样。 他眉骨和鼻梁都生得挺,适合所有专注时会有的神情。皱眉好看,凝神好看,思索也好看。 看吧。云弥在心里对自己道,这就是为什么你记不住。 “瞧我,忘了殿下少年时就过目不忘。”魏瑕假意抚一抚胡子,“八部长期错居杂处,因着人口不多,各部通婚也很是混乱,久而久之,便不大有分别了。前些年间,便形成了大贺氏联盟。胡人心性殿下是清楚的,部落气候一盛,不南下耀武扬威劫掠一番就心痒。” “是。实在可恨。” “但比起突厥,此部不足为惧。先帝朝叁十七年,契丹酋长大贺咄罗率军进攻平州,被我大殷儿郎俘获数万,损失惨重。之后就修书求和,又遣使进攻名马丰貂。臣难得机灵一回,便让人将此事添油加醋报给当时的突厥可汗处启。处启大怒,契丹族人失去突厥庇护,归附就诚心许多。”魏瑕说着,不忘露出谦逊表情。 李承弈今天很给他脸:“先魏公就曾出使西域各国,结交亲邻。上辅果然承袭其能,居功至伟。” 他都是魏公来魏公去,几乎没叫过魏瑕上辅,因为不大愿意。 云弥仔细看着茶泡,他的礼节真是可进可退。 “也正是因为打过交道,那年定襄、灵州先后告急,臣忧心薛将军独木难支,便写信联络契丹部落,恳其出兵漠北突厥左贤王部,在后方加以掣肘。”魏瑕被喊得很舒服,便又笑了一笑,“虽说契丹本就不愿突厥一味坐大,陛下也怕异族联手,这样做自然要考量许多。不过前一年冬天冷,突厥内部牛羊不够,没少向附属部落索要,牧民本就怨声载道。那时契丹王后又是先帝所派的宗室汉女——殿下可能有所不知,在契丹族内,王太后、王后乃至后妃,皇族女子是被允许参与政事的。” 太子再怎么说,也是整日浸润在两仪殿和政事堂里成长的,该有的得体、周旋、不动声色,从来一分不少。即使云弥就在跟前,这么久了也不见他表情动一下。 然而魏瑕无比精准地看到,说到女子参政一句时,他的目光第一次飘了一寸。 心中的震动难以言喻——这位储君,他此刻在想什么? 他是抵触这般风俗,还是在想,以后身旁站着的人也要这么做?又或者,已经选定了足够信任的人,所以希望她能做到? 魏瑕蓦地抬起茶盏,挡住神情。 “原是如此。”李承弈垂眸,“史书潦草带过,今日方知前后始末。多谢魏公指教。” “殿下此言就折煞臣了。”魏瑕颔首,“陈年事旧,殿下那时不过垂髫年岁,不知其中关节再寻常不过,谈何指教。” 李承弈没有接这种场面话,再次致谢,一副就要告辞的口吻。 很好。他的耐心又用完了。 云弥便跪直,将另一盏新茶奉上。他终于低头对上她眼睛,她眨一眨。 * 入夜。 “你今日就是故意。”他靠着床头,将人勾在臂弯,“没良心的。若我在你阿耶面前出丑,那真是格外丢脸。” “哪里就格外了?”云弥奇道,“他又不敢说你一句。” 她光是站着都能佐证他已中计至无可救药,还往施计人跟前杵!他的脸面也是脸面好不好? 李承弈觉得肉麻不肯讲,就去挠她胳肢窝:“下回非叫你到我阿耶跟前去奉茶。” “好呀。”云弥笑着往后缩,“我点茶很是出挑,不怕的。何况陛下要是骂我,急的又是……” 横竖都是他丢人。 他很不高兴道:“如今是叫你拿捏我了。张狂女娘。” 云弥一静,抬起胳膊环他:“我哪里想得了这样多?听闻殿下到府,就去了。” 接着降低音量:“还不是因为近来殿下很是冷落我。若非怕衡阳笑话,我都想问问,你是否又去了御史中丞府上。” 御史中丞?他没能马上反应过来,回想一番才记起衡阳捏造的那个传闻,说他和虞家四娘子相看。 真是有个好妹妹啊。只是子虚乌有的事,她不知说了多少次,生辰那天也是,情热时分还要喘着气同他讲,说母亲本来随意写了虞四娘子,是自己划掉了……阿弥小心眼…… 腹下不觉一热。他去吻她耳朵——就是今日一直朝着自己的那边,云弥突然问:“不会像上一回那般吧?” 那时他都已经将她双膝别开,两个人都正难耐,然后啸捷在房外,连着郎君、郎君、郎君,一声比一声高,一句比一句急。 她眼睁睁看着他深呼吸退后,只觉不要再理他了。 ①顾渚紫笋:名茶的一种。随便从《茶经》里选的^_^ ②契丹,少数民族政权之一。八部名称来源于《唐会要》。 ③上辅,对左右仆射(宰相)比较认可、尊敬的称呼。 大家觉得这种感情戏和故事背景结合叙事的处理可以吗?个人觉得还蛮顺手的(●'?'●) 伤脑子啊,每天平板开一堆pdf比对着看555,下一本我一定要写个现言小甜饼换换口味! 间奏:冬夜 [学语言学得有点崩溃了,5000长章还没写完捏,先补个小番外qvq为什么我写他俩之前的事也能这么津津有味???] 玄穗马鞭在空中扬出一道利落弧线,落入骑倌手中。李承弈一边大步往里走,一边瞥啸捷一眼。 啸捷正捧着一块胡麻饼啃,接收到眼神,无辜回望。 李承弈忍了忍:“她。” 芝麻落下来一片,啸捷张大嘴:“啊。” 他别过头去,不想再看:“那小娘子。” “噢!”啸捷这才恍然大悟,“郎君想见小娘子?” “你今夜是听不懂人话吗。”李承弈忍无可忍,“啃一路了,我饿过你?” “泾阳县这家胡饼,名声可大了!是郎君偏不吃。”啸捷油手拍了拍脑袋,“我这就去安排。” 又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除了十月头几天失了分寸,明明也没见郎君有多沉迷其中。这紧赶慢赶回到了,又指名道姓头一个要见,不顾今日长安的风刮得凛冽,骨头缝都钻游着冷意。 所以也不怪他并没将小娘子视为东宫的某一部分,这哪里有珍惜? 转身正要走,又听郎君叮嘱:“马车内置了瑞炭炉再去,手炉也备两个,再拿我新制的鹤裘一道。她那样瘦小,总归裹得住。” 啸捷顿时心情又有些复杂了。 这瑞炭是西凉国进贡,珍稀奇特,殿下也没分到多少。虽说他也不大畏寒,用在谁身上还是能说明问题的。 要说一点不怜惜,又冤枉郎君了。 李承弈喜净,即使冬日里冷,这样长途奔波下来,还是要先洗浴。只是洗着洗着,难免想起那小娘子的模样。 他知道她如今也有些得趣了。行到后半段,她那双纤细的手臂会主动绕他的脖颈——这手臂真是细软,肌肤又总是带着热意,不受控攀上来时,常常带起他一阵战栗。 他也知道她还是有些怕。明明已经不疼了,明明身体也在为他动容,她却连本能的红晕都不愿露给他看,总要把脸藏起来,声音更是往内咬,不叫他听。 但就是偶尔一眼的情潮相汇,偶尔一声实在受不住的娇柔低吟,更让人悸动。 他猛地睁开眼睛。 今夜是真的冷,长安的冬天,从来又冷又长。 如今热的却远远不止一处。 云弥出来时心情一点都不好,肉眼可见。啸捷非常理解,已近戌时,冬日夜色深不见底,郎君这样扰人清梦,真活该被小娘子在心里骂的。 但小娘子下车时的表情他就不是非常认可了——怎就这样视死如归?殿下待她不见得多喜欢,他看不清;但无论如何,绝对是唯一特殊的那个。 云弥缓步走入殿内,解开那件穿在自己身上必须非常小心才能不被绊倒的皮毛鹤氅,见他端坐在案后,叉了手,笨拙蹲一蹲身:“参见……” “参什么参。”李承弈抬起头,“走前不是已经教会你径自行来?二十来天的功夫,又犯什么倔。” 其实不是。她记得他不要她跪他,也不必虚礼。 只是纯粹又陌生了。 本来也没有多熟啊。算上他不清醒的头一回,统共也就见过十二叁次面。 但见到他的这一瞬间,她竟然感到重逢才该有的那种局促,仿佛他临行前窃喜的那人不是她。 云弥抿唇直起身,低低“是”了一声。 跟她真是说不清楚,就是想叫她放松自在些,结果越说越毕恭毕敬,比不让啸捷吃那什么泾阳胡麻饼还要难。 李承弈心里一堵,硬邦邦道:“去沐浴。” 无非就是这事了。云弥又“嗯”一声,转身向耳房浴室走的动作,已经有叁分熟练。他看她头都不回一下,郁闷关上手里的木匣。 在泾阳,啸捷只知道打包饼子时,他在一家古董饰物阁认真挑出一支錾刻镂空细花簪。他没买过女郎首饰,但是相信她戴什么都好看。 东宫内铺有地龙,地下火道源源不断将热气传入房中,并不冷。云弥低头靠着浴桶,有些惆怅。他还没有厌弃她,不然不会一回长安就要见;可他见她,永远只有一个目的。 正要叹气,肩上突然被一只手点了点:“走什么神。” 语气还是不大好。她没有抬脸,只是温顺将后颈露给他。 他总是喜欢这里。 果然他又抚了抚,低头以唇瓣轻印。 李承弈入水时已经开始迫切,将她扶在腰上,一只手摁住她后脑迫使她同他缠吻,另一只大手用力揉转她两座不算高耸的小山峦。 他的手段还不算多,之前数次都是只一味用抚摸花蕊的办法哄她动情——或者说,只是尽量让她别太疼。还是因为他的本能,鬼使神差吻上她胸前两点,发觉她喘息不止反复耸腰,才明白此处于男子和女子,都算软肋。 很直白的意图,云弥恨自己还是渐渐软了身体。但是不够,他知道她这样根本不够,拍了拍她腰臀,沉声要求:“……盘上来。” 说的是腿。云弥摇的是头。 不肯照做。他也不再口头相劝,只是干脆地捞起她两条腿折起来,盘住自己的腰身,垂眼确认这个姿势形成的细长缝隙,手掌摸了进去。 长指侵略花心的刹那,她夹紧了他的手。 她现在就对这个接受程度比较高。他很耐心,一边观察她慢慢泛红的脸庞,一边用指尖、指腹和两道指骨同时变换着力道和角度弄她。晶莹终于缓缓从指尖淌过指尾,无声润入掌心里。 他忽然就抽出手,重重一挺腰。 她毫无防备,被撞的第一下就泄出一声吟,他如愿以偿。用先解渴的心态激烈往上顶,一边垂首去含她峰尖,再到云晕,极尽挑逗:“……想到过我吗。” 但凡少一个字或两个字,在他俩之间都是往前走得太激进。 云弥也的确不解了一瞬,以他二人的关系,他问这种问题的意义是? 好在她此刻神情迷离,他没有看出来,只是笑了一声,试探着唤:“……阿弥?” 他问过是否可以这样叫,她微笑说好,但尝试的次数很少。大部分时候,他要对别人提她,就是“她”,当面想喊她,就是“你”,不高兴了,换成“你这小娘子”,配合抱怨语气。 她内里咬紧了一下,应当是喜欢被这么叫的。炽热前前后后顶得更深,带起曲折甬道里一阵细致绵密的酥麻,她“嗯”一声,就当回答。 他低头盯一眼两人深深结合的部位,想到这女郎人前那样温柔娴静的得体姿态,言语间从不出错的大方从容。此刻安安心心躺在他怀里,任由他采撷,做尽世间亲密交缠之事。 算了,勉强让她过关。于是他又问:“想了什么?” 想你能不能晚点归来。云弥红着脸,摇了好几下头:“……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她根本不是个怯懦的女娘,他早就明白。但在他面前的确小心谨慎,难得明快的八个字,就多一分可爱。 他压低声音:“不好说?那是想了你我正在做——” 她一把抬手捂住他嘴。 连自己都被这举动惊到,本来就大的眼睛滴溜溜地转过几圈,目光就更加干净。 她怕他生气的,但显然他完全没有,反而对她的兴致更浓了一分。 如果只是一分,她会默默忍下来。但不知道多少次半梦半醒间被分开腿后,她终于忍不了了,恼声问他:“殿下怎又不知分寸了?” “……最后一回。”他亲她的肩膀,不敢承认自己连二十多天的分离都开始感到漫长,“乖些,最后一回。” 云弥沉默、沉默、再沉默,掌心蜷起,攥成一个毫无威慑力和杀伤力的小拳头,然后,猛地凿进了他肩窝:“无赖!” 李承弈一怔。 “这四个字你已说了好多遍了!”她提高音量,“最后最后,何为最后?殿下何时生辰?我送一本说文解字……” 他蓦地失笑,笑得肩骨抖动,摩擦过她还紧紧握着的拳心:“说文解字又不解词。” “你竟敢打我。”他抬起上半身,目光灼灼看向她,“小女娘,你竟然打我。” 云弥心脏加快跳动,本能嗅出这其中不仅毫不愤怒甚至有些满意的情绪,慢慢抬起松开些许的拳头,又向他肩窝砸了一下:“……打了。如何?” 他还是笑,笑得眉目舒朗:“你当我一直是这样无可救药的登徒子么?还不是你这小娘子,可恶归可恶——” 看着她发红发蒙的小圆脸,声音一点一点低沉下去,存心说给她听:“又实在诱人。” 我实在动心,不知如何是好。 云弥胸脯起伏,脑袋开始有些晕。他说他无可救药,他也知道自己过分;他骂她可恶,又说她诱人…… “今夜且放过你。”他拍一拍她额前毛茸茸的碎发,“明日记得自己过来。” 云弥生无可恋睡去,第二日任由侍婢收拾打扮,隔着青铜镜面望见头上那支陌生花簪,想要问一问,侍婢已经笑着道:“小娘子,殿下说了,今夜要看见你戴着这支簪来。” 进一寸退一分的道理,她懂。小打小闹于他是怡情,真正忤逆恐怕还不行。 云弥这夜过得更加艰难。一进寝殿就被着急打横抱起,花簪在头上一步一摇晃,映着冬日里的寒风拍打过烛火。 ①瑞炭:西域进贡炉炭,青色,坚硬,热气通人。 葛之覃兮 果然一提到情事中道崩殂的记忆,他表情也是一僵,闷闷回道:“不会。” “当真?”云弥向他确定,“如果再来一回……” “不会,事毕了。”他再次保证,语气笃定,同时将遮住她右耳的一小撮发丝别到耳后,“阿弥,今日忽觉你的耳朵也可爱。” 这话一出,不知为何,正要开始叫嚣的情欲,突然静了一静。 她的功力还没有修炼到能够瞬间理解这样的情话,而是小声疑惑:“耳朵?” “是。”好在他也压根没指望她能捕捉到这种话里的情意,脸庞悬在离她一寸的地方,轻声控诉,“你只是这样朝着我,也害我分心。” 云弥就低头一笑,虽然浅:“才没有。悉万丹、何大何、伏弗……还有什么?” “伏弗郁、羽陵、日连、匹絜、黎、吐六于。”他也垂下眼帘,接完了话。 “喏。”云弥努一努嘴,“我就知殿下没有分心的。” “分了。”他坚持,“遇到你以前,我做许多事都无须费力。” “可如今……”李承弈停了停,自嘲一笑,“我不知。但我会尽量避免受你影响。” 云弥仍旧侧着脸。 她承认,她将他视为恋人了。或许是因为“你给我一个台阶”,或许是因为“我如获至宝”,也或许是因为“我从未想过有旁人”。他显然不算个温柔郎君,但胜在不懂遮掩,喜爱她,就是喜爱。 她也依恋他,即使并不那么纯粹,至少逐渐加深。 但还是有很多时刻,她会感到难以承受他的情意。 她当真做过什么,让他沉迷至此的事吗?始于双腿之间的情感,令她每每想要不顾一切抱紧他时,心底都本能浮动着某种预警。 她不想让他察觉这种防备,又是淡淡一笑,终于肯看他眼睛:“那殿下会后悔吗。” 他认真回望,她真喜欢这一点。被提问时,他看她总是这样专注:“不会。” “阿弥,我只会害怕越来越难做到。”他摸她的眉骨,轻得几乎没有触感,“假使你求我放过你三兄,我不会动摇。但倘若有人今天要我立时处死他,我猜我做不到。” 云弥心中震动,猛地抱住了他。 她答应魏瑕代替云栖赴宴时,想要的就是这个。 尽管那时对他的印象只有高大、端方和锐利,还是决定狠心赌一把。 身体算什么东西,贞洁又算什么东西。如果他从未动情,她不要太坦然。偏偏他动了,她这样轻易就好像实现愿望。 但魏愔犯的错,跟她心中对阿娘的猜疑,哪里能比。 女娘柔软的唇舌落在他眼睛、鼻尖、人中,又落在他脸颊、下颌、骨线,却始终避开最中心的那处。 他闭上眼睛。 “假若一定要这样互相为难,就不该让阿弥陪在殿下身侧了。”她几乎用气声在说,“阿弥希望不会,可也诚觉世事缭乱,承诺就该有它适宜的分寸。” 他真是又爱又恨——为这种冷静,却还是愿意妥协:“三娘子在向我许诺,已是数月前某不敢肖想的了。” “我会陪着殿下,”她终于吻上她唇瓣,一触即走,“直到殿下决意舍弃我的那日。” 舍弃不了呢。他没有问,只是“嗯”了一声。 她也怕被追问似的,又去寻他双眼,正儿八经地撒了一回娇:“……阿弥此刻想要殿下。” 他终于真心地笑,却又不逗弄了,只是同她绵长深吻。吻到最后,是她主动抬起膝盖,软软喊他,虽迩哥哥。 他才要去分那双已在自发磨蹭的小腿,房外又是炸开一声:“郎君!” 两个人都僵硬了。 “郎君郎君郎君!”啸捷甚至一边跺脚一边疾呼,“郎君!郎君!” 云弥颤着声求他:“不要理……” 他差一点就要说好,啸捷却及时大吼:“是塘报!殿下,塘报!” 紧急军情,唤作塘报。 李承弈倏地直起身。 已近子时,两仪殿内烛火通明。 但即使在每一处角落都点灯,也不可能将黑夜照出白昼色彩。 以大殷朝例,非正式朝会典仪,君臣之间是不用过分恭敬的,趿坐盘坐甚至随便一坐,皇帝都懒得管。但此时他的怒火喷薄过后,殿内的重臣跪了一地。 连李承弈都跪着,他更是甚少跪皇父。 最终魏瑕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臣知陛下心焦,但现今当务之急是安抚五原、榆林一带军民,毕竟遭难后……” 门下侍中孙寂激动打断:“塘报上写得清清楚楚,‘烧杀抢掠,伤亡无数,几不可计’,难道遭难二字可了?” 他向来是这个作风,无论跟他私交好或不好,但凡遇到意见不一,从来都是当面直言。被他反驳不算什么稀罕事,但魏瑕早前隐隐约约认为,孙寂和太子间的关系有些微妙。 不由得看了李承弈一眼,却见他面容沉静,似乎并不愤怒,这才道:“仲容又性急。我自然知道绝不能轻易带过,但如今又能做什么?关中我是不说了,河南河北求开仓赈荒的折子一道道地送,你过手了多少?怎会不知中原窘境?” 这话中肯。正是因为知道时机未到,皇帝才会如此愤怒。孙寂咬了咬牙无法反驳,却听太子忽然平声:“七万五、六万九、七万三。” 没头没脑的话。皇帝和众臣不由都看向他,李承弈颔首回道:“这是近三年,每岁大殷给以突厥王庭缯絮锦彩的数目。我还看过突厥人在京者之优待礼册,衣锦食肉,常过千数。却不知长安寻常百姓家,每年能够食肉几何。” “惧其寇掠,就倾力藏以縻之。这是我朝近些年的路数。”他声音并不高,相比皇帝其实平和太多,“再有一笔账也要算。大殷对西域商贾贸易,官私往来,都走陆道,尤其高昌至龟兹段绾毂丝路。如今二国皆臣服突厥,驻兵梗我交通,却定期向王庭纳贡。” “还有一事,无关财货。律法明文规定,两京官道不可纵速打马。去岁十月廿四,突厥使臣阿史那执宜纵马踩伤长安一古稀老叟肝肺,京畿官署却不敢处置。十日后,这位老叟病重离世。直至今岁四月,其在幽州服役的儿子归京鸣冤,我方得知此事,强行将执宜押入牢狱。右监卫府鹰扬郎将回报时,说执宜大放厥词,要亲自见我,问一句怎么敢。” 满室寂静。 “臣以为,一再退让至此,只会永远为难。”他重新跪下,“今岁不能,明年不能,三年不能,怎样的窘境我都理解,也当体谅。但只怕朝阙诸位,日渐不思边民流离之苦。” * “她睡着吗。”李承弈脚步停在寝殿外,低声问侍婢。 侍婢不解他为何不自己进去看,恭顺答道:“应当没有。” 又小小声禀:“小娘子才又哭过。” 是哭了,他其实知道。 她应当就没有听清塘报二字,只知道他再一次果断离开。胡乱亲吻以示安抚后,迈出槛外时回了头,看见她抬手擦眼睛。 “什么时辰了。” 侍婢低头:“已过丑正。” 过去两个时辰了。 他叹一声气,还是抬腿往里走。扯开帘帐,就看见她小小一团侧蜷在墙边,背对着他。 他躺回去,轻轻把人抱回来,竟然还在哭,只是无声流眼泪,所以肩膀不再耸动了。 他知道是狠狠叫她委屈了,甚至还有些屈辱。在刻意挑起她欲望后,又毫不留情地走掉。诚然上一回和今日都有原因,但在她的视角,他把她当什么了? 他很想宽慰,可自己也还沉浸在那种巨大的揪心和茫然中。抱了半晌,只能憋出一句:“是一直在哭吗。” 怎么可能,人没有那么多眼泪。只能是哭一阵,想起伤心,再哭一阵。 云弥猛地坐起身,用力推开他:“我再也不准你碰我……” “阿弥……”他比她更用力,将人紧紧按在肩里,“阿弥。” 她扭着身子躲:“不给抱……” “阿弥。”他轻声询问,“如果我离开长安一段时日,你自己能行吗。” 云弥一愣。他经常离开长安啊,一走就是十天二十天,她都习惯了。 “不是之前那般。”他抚摸她的头发,目光里有种疲惫的缱绻,“短则半年,长则一年,甚至——” “不要!”她猛地摇头,慌乱看他,“我不要……” 生理和心理的委屈都还没过去,又被狠狠提到了高处,哽咽着打他肩头:“你近日到底怎么回事……三番五次丢下我,又要走,又要走……” “阿弥。”他不得不按住她,“别哭,别哭。” “为什么这样对我。”她无措退后,攥住他的手臂,“阿弥也会难受的……” 他心里太不是滋味,各种各样庞大的微小的痛苦的酸软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又回到那一夜,想要缝住她的心情。只有她能带来慰藉,只有她是真切的快乐,只有她是他想要且抓得住的存在:“阿弥……对不住,对不住。” [最近两天被四五个宝贝私信鼓励不要弃坑,我猜测是因为这几天更新不稳定。啊啊啊怎么会啊!我真的就是考试而已(*?????)心情是很生无可恋每天破防,但跟写文没有关系的。 所以就算中间有一长段剧情没写完(就是男主回东宫之前的位置,关系到真正的男二出场,在纠结,不影响阅读就先删了),还是先发出来了?~? 以及两次酱酱酿酿不成功让女鹅难受的原因: ?给她一个闹脾气发火酸酸涩涩的机会,她一直以来太乖了; ?下一次肉非常非常非常重要,铺垫; ?最重要的想法,女鹅一直介意男主最先喜欢的是身体,但这种失落本质上其实反而是因为她对他的身体有欲望,而他完全可以做到不被情欲控制,是被她控制。她还没有意识到。 大家晚安,我要倒头就睡了。杀死那个期末周(*?????)最后两天了,胜利在望?~? ] 亦既见止「Рo1⒏space」 一直以来,他最大的困扰都是“怎么让这小娘子敢冲我发脾气”。她一小心他就不舒服,他不开心她就更畏缩,然后陷入情绪循环。 可今夜她真的敢了,他却只觉得难过。 “我不想你走,”她仿佛进一步意识到了这是既定事实,哭声都低下去,“一年不可以的……我不可以的……” 阿弥如今有些喜欢我了。他模模糊糊地想着,心底深处本能溢开微薄欢喜,随即又被更重的分离感盖过,轻叹:“……这么害怕吗。” “为何就是害怕呢。”她蓦地抬起头,吸了吸鼻子,嘴角瘪下去,脸颊鼓起来,“我纯粹不愿、不想、不舍,难道殿下不许吗?” 她说得太快,完全没有过脑子。他垂眼望着她嗔怒模样,胸膛里的跳动一声清晰过一声:“你现下清醒吗。” 云弥一皱眉。 “还是哭傻了?”他的眼神落在她发丝和侧脸黏着的边缘,笑容清浅,但极致温柔,“阿弥知道一个女郎对郎君说不舍……” “所以不准我说吗。”她跪坐在脚踝上,避开他目光,“是殿下要走了,忍不住嫌阿弥麻烦。” “哎。”他笑容扩了些,“你这小娘子。” 她还是不高兴,低回头去就不吭声了。他也安静打量她片刻,想知道她自己是否能够发觉,这么聪明的一个女娘,第一反应只顾得上沉浸在难受里,竟然没有想起来问他为何要走。 这世间事再难,用心总归是会见效的。 何况待她,他是如此用心。 “来。”李承弈抬手,臂弯向她打开,“小麻烦。” 云弥拒绝:“不。” “再不就是大麻烦。”他伸手把人扯下来,手绕过她脑后摁右边脸颊,“阿弥,有你在身旁真是好。我也想每日都能如此。” “但是不能。”他松开手,轻声剖白,“连方才这些时间,从你这里得到宽慰,我都感到歉疚。” 云弥知道是要说正事了,低头握他的手。 他整个地拥住她,低声道:“我想做成我阿耶未能做成的事,但如今才知道有多难。” 云弥一怔,听他问:“我不想吓着你。阿弥听过双脚羊么。” 云弥忽一回头,表情绷紧了。 “还是吓到了?”他揉她脑袋,“那我不讲了。” “没有。”她反驳,“殿下不要拿我当一样易碎的物件。阿弥懂很多。” “你确是玉。”他慢慢叹出一口气,“我自七岁进学,每年每月都在被教如何做一个君子,诸位老师皆知我是阿耶的选择,也教我做一个明君。仁义礼智信,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他们的教导让我以为,这天下当真是由五常而成。” “长大就发现不是了。”她闷闷回他,“是生了兽心的衣冠小人构成的。” 他有些无奈:“你倒比我还想得开。” “我原本以为殿下要同我说胡人。”她靠住他的肩,“中原陆沉那数百年,北方夷狄捉去汉族女子,夜间奸淫,白日烹食,是为双脚羊。我少时读到,实在惊心。” “这是一部分。”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过她的脊背,微微拧着眉,“但远远不止这样简单。 “永安元年,南匈奴左贤王刘渊起兵反晋时,可不只是想做一个单于。他四处宣扬帝王无常,又说‘大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东夷,顾惟徳所授耳’,显然是将己身作为正统。” “一派胡言。”云弥忍不住,又想了想,“不过刘渊师从上党名士,通读中国经史,汉学造诣应当很高……晋武帝夸他比由金日磾仪表更盛,想来书卷气比我三兄是浓多了。” 永远接得上,接得有理有据,还能顺带批评一句自家兄长。 他不由得去瞧她:“阿弥到底读过多少书?” “不读书如何跟殿下聊天。”她嘴上这样讨巧,脸上分明只是那种“并不为了谁”的自信,他第一次从她脸上看见的神态。 所以尽管知道不是实话,他还是拍一拍她脑袋:“不需要这样想。阿弥就是自己厉害。” 她果然蹭一蹭他肩窝。 “《徙戎论》里写,深惟四夷乱华;《汉书》也写,下防戎羯乱华之变。异族林立,南下侵掠,天下分裂,所以才尤被伤残。但我一直以为,不是这样一刀两切就可解决的。”李承弈说着自己都停了一停——也不知哪里来的造化,能在她背后,一处最温软的所在,坦然承认忧虑和怯意,“自古中原就讲夷夏之防,这自然是要紧。但自永嘉之乱始,数百年间来的胡族割据,绝不仅是一时趁乱。东汉时匈奴人就承诺过永为藩蔽,之后胡人不断迁至汾河、黄河流域,与汉民甚至同于编户,服事农桑。即使是最动荡的时间里,刘渊继汉,羯人号赵,慕容立燕,氐人、鲜卑、羌人皆以秦,这都是中原王朝曾经的国号,不是纯粹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云弥朝向他,眨了眨眼睛。 “方才我同你说双脚羊,今人大多只以为是胡人残暴。像羯人一族,甚少吸纳汉学,开化不够,的确极为血腥。”他抹了抹她的脸颊,声音沉而轻,“但‘张方掠洛中,军中大馁,人相食;洛阳至是饥甚,人相食,百官流亡者十八九;王弥弟璋焚其馀众,并食之;石勒军中大饥,士众相食;京师饥甚,米斗金二两,人相食,死者太半;诸比丘尼有姿色者,与其交亵而杀之,合牛羊肉煮而食之;邺中饥,人相食,宫人被食略尽;时长安大饥,人相食,诸将归而吐肉以饴妻子’——其中既有胡虏暴戾,汉人彼此残杀更多。掌舵一个王朝,行差踏错一步,或许就是史书都不忍写的阿鼻地狱。” 他喉结滚了滚,她及时抬手捂住他唇,摇头:“不要说了。我明白的。” “记性太好,有时也是一种残忍。”她侧别一别目光,“殿下只需要告诉阿弥,想怎么做。” “我正是不知。”他几乎是叹息,“我只知是众多皇室贵胄、王公卿士,一味将所有苦痛流离推于胡人,推于庶民无奈,实则只醉心于权术地位,怀柔妥协。长此以往,中原王朝控制衰弱,只会带来更大的祸患。可我又知道,不合时宜的战事,只会变成穷兵黩武。听他们言之凿凿,其实我不得不承认暂时没错。心里讨厌极了,现下却又无计可施。” 云弥坐直了身体,努力环抱他的肩颈:“会有办法的。” “阿弥现在比任何人都要相信,”她用长睫抖落不知为何而起的雾气,“殿下日后会是一个好皇帝的。” “那阿弥还发脾气吗。”他盯着她那颗弧度圆润的耳垂,不发脾气也会是一个好皇后,可是不敢说,“我当真要走一年。” 云弥静默。 “我永远不亲自去看,只在这里翻塘报,只听旁人痛诉,我永远无计可施。”他发誓已经尽量让说服不那么明显,“但阿弥,我没法……如果可以,我当真想带着你的。” 又是漫长的安静。 久到他快要焦心时,她终于又出声:“别人会说殿下被美色所误的。” “早就误了。”他不假思索,“误就误吧。” 云弥闷闷不乐:“哪里有误?” “还问哪里?我如今见到你阿耶,都觉得好歹能生出你来,他也没那么烦人了。”他比了个手掌,“以前,我同他一个月至少吵五回。” 她被逗笑,又马上收住笑意:“殿下去那么久,路上若是遇到哪位好女郎……” “没良心也是要讲分寸的。”他警告看她,“你这小娘子,别欺人太甚。” 云弥就向内卷唇瓣,再次抿出一分委屈。 他于是又缓了语气:“自然也不是一点特殊不能留……我另带一位驿使,只专跑你我通信。我到何地都告诉你,有意思的也记下来,让你知道。好吗?” 好是好。她还是垂着头:“殿下估摸何时出发。” “路线规划,随行人员,一应用具。都需要些时间。大约一月两月?”他去抬她的下巴,“阿弥,我……” 她猛地又扑进他怀里。 他心里一酸,本能轻声道:“不怕的。” “我知你到底还有事瞒着我。”他闭上眼睛,“我不问了,也不强求你事事都放下。但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不是要交代!”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有这样多的眼泪,“我没有要你给我交代……” “无论你要不要。”他用掌心去擦,声音郑重又温柔,“阿弥,旁的都不说,我既敢走,就会有办法,不让任何人再伤到你。” * 哪怕知道他不可能第二天就走,次日醒来发现身边空空时,她还是起身就往外跑。 还是一位过路侍婢错愕喊她,说了殿下在书房,云弥才急急忙忙换了方向。 她是不需要通传的,一把就推开门闯进去,正中和一旁坐着的两位郎君,同时抬起头。 ①金日磾:汉朝时期归附的匈奴名臣。 ②中国:在古代指中原哦。虽然乍一看是有点怪。 ③已经写过书名的就不注释了。 [时间不是哦。一个时辰当然是两个小时啦,子时将近指的是皇帝已经发完火的时间,不是刚开始的时间。在此之前本来想让男二出场再+男主男二对话的,但现在我决定让他第一次露面时女主也在。。 怎么可能分开一年,倒回去看女鹅的生日愿望(?ˉ??ˉ??)] 间奏:心不由己 [时间是一二月,男主忍不住了但又不知道怎么靠近。就是想写一点酸酸涩涩的??? 哎哟大家,这是番外,番外,时间线是正文开始之前哦,还没有心意相通的时候,跟前文没有关系的~就是感情戏瘾犯了想写。。] “想砸就砸吧,郎君。”啸捷耷拉着眉毛,偏嘴巴又在撺掇,“火总得发出来嘛,隐忍太久,难免郁结。” 但他家郎君还是把茶杯放了下来,甚至连书都归置在一侧,沉默片刻,直接道:“去接她。” 如今啸捷已经不会再疑惑是谁了,可今晚还是不应该:“小娘子?郎君今夜要见小娘子?” 被李承弈瞪一眼,马上点头:“是是是,我明白的。” 又自作聪明补一句:“也是!魏公这么没有眼力见,处处背地里玩阴的给郎君使绊子,就该叫那小娘子来骂一顿,给郎君出出气……” “胡说八道什么!”李承弈猛地喝他,“我叫她来是因为我心里不痛快,听她同我说话就舒坦些。你在编排什么!” 啸捷噤声,立刻想认错,不料郎君是真的生气,严厉看着他:“你心中轻视她?” “我没有!”啸捷吓了一跳,结巴着解释,“郎君莫要误会,我断然不是这个意思。小娘子人很好,待我也和气,我怎会轻视她?我只是觉得她、她毕竟是魏公的女儿,郎君见着她,会、会高兴吗……” 越说越没有底气,胆怯缩一缩头。 轻视是不敢,这可是郎君身侧唯一的女娘。但要说有多认可,也没有。 “和她有什么关系!” “哎,是,是。”啸捷躬下身,懊恼不已,“我这就去,我这就去。” “慢着。”李承弈突然又不气了,声音也平回来,“我最后同你说一次。” 啸捷紧张看着他。 “不准再这样说她。一句都不准。”他一撩公服下摆,在案后坐下,“你打算将来如何对待我的太子妃,如今就如何待她。听不懂自己去率更寺领罚。” 啸捷呆住,慢慢回过话里的意思,触怒他的恐惧反而淡去了:“郎君……” 他突然感到忧心。 郎君对那小娘子有些动心思了,他不是傻子,早就看出来。但只以为不要紧,换作任何一位年轻男子,有了这样一个美好温柔的女娘,又屡屡交颈而眠,不动心才是奇怪。 点到即止就是。至少目前来讲,郎君没有给过她什么过于额外的优待。最多最多,在京中宴饮时遇上,会忍不住默默去看她。但也看不了多久,就会控制好目光。 喜欢不是很重要的情绪,郎君想给她就给吧。 但是,“你打算将来如何对待我的太子妃,如今就如何待她”这话就过了,对他这个级别的心腹说,更显得举足轻重。 “还有事?” 啸捷摇一摇头:“我这就去。” 云弥哪里知道两个人为她说了一番话,正抱着一方软枕,歪头看寻春显摆新学来的绣样:“像蟠桃呢。” “哪里呀,菡萏!缠枝菡萏!”寻春严正声明,“只是绣得有些胖。” 云弥还想说,行霜在外头问安:“小娘子,那边来了人。” 笑容顿了顿。寻春穿针引线的手指也是一僵。 自从十二月那回,她被送回来后昏沉了整整三天。每日吃过就继续睡,一次睡醒后赤足踩下,软了一跤跌坐在地面上,狼狈模样被寻春看了个正着。替自家小娘子大哭一顿后,彻底将太子殿下拉入警戒名单。 云弥其实很尴尬。寻春不算完全不懂但是懂的也不多,她没办法解释,这种可怜和真正的可怜是不同的。她甚至不敢认真拷问自己,快乐和羞恼哪个更多。 虽然忍不住打他,可也会比之前更想要倚在他怀抱里度过深夜。寻春不会明白,她不能对任何人讲,只有自己坚持抵御这种惯性。 但今天确实是不能去。 寻春绷着脸,绷着声音:“劳烦去回了来人,小娘子今日不能服侍。” 行霜睁大眼睛,寻春不耐烦道:“信期!信期怎去!” 云弥垂着脸,不敢让寻春看见赧色。 行霜这才懂,也红了脸,应了声转身。 于是就轮到啸捷张口结舌,支吾半晌不知说什么好,好像觉得也对,信期不如不来。就摸进书房,小心禀明情况。 结果李承弈根本没懂:“为何信期就不能来?” 啸捷恨不得一掌把自己拍晕:“……郎君,女子信期是不能……” “你又在瞎想什么!”郎君比他先一掌拍得书案一抖,“当我无知吗?岂会不懂这个?” 啸捷不明白:“那小娘子不来,不是很应当吗。” “应当什么应当。”李承弈反而明白了,脸色沉下去,“她倒分得清楚。” 啸捷实在是憋不下去:“郎君……是你好生奇怪。” 尽管被阴恻恻斜了一眼,他还是坚持要讲:“这您是如何识得小娘子的,您心里晓得,小娘子自然也有数。今日不能伺候,她当然就觉着自己来了也没用……” “什么伺候!”他腾地起身,“何一览,你不会说话能不能闭嘴?” “哎,是。”啸捷就做了个闭嘴的动作,然后继续呱呱呱,“也不是我泼郎君冷水,小娘子这样怵您,郎君竟然还以为是在同她郎情妾意相亲相爱吗?这不能够啊,哪有女娘同自己的郎子连说话都不敢大声……” “何——” “我闭嘴,闭嘴。”啸捷双手合十,假模假样鞠了个躬。 李承弈已经极度不高兴了,也生气,只是不知该生谁的气:“她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啸捷同情,“说是小娘子压根没有露面,只是行霜出来告知。” 他知道,郎君今夜是睡不好的。 果然,次日一过卯时就冷着脸打马往皇城去,也不知又想去哪里挑刺。 眼见着郎君从政事堂挑到兵部选院,连大理寺都想去走一趟,又盘算着已过五天,啸捷自作主张,把云弥接了来。 她来时倒不觉有异,结果被啸捷“好心”提醒:“小娘子恕我这回多嘴。郎君对今年尚书省所置的科考规程不满,说了一句制举人数超过乡贡,就不如别考。这话确实是不妥,前几日魏公就纠集数位制举子弟上书陈情。 如今殿下是骑虎难下,两头都得罪了……劳驾您这一趟,哄他开怀些。” 云弥一呆:“我哄他开怀?他瞧见我,不会更不舒服吗?” 啸捷哑然,看吧,自己的逻辑才是正常人:“不会。娘子别多心。” “可是……”云弥却回过头来看他,声音很低,“我有些怕。何长史,又是我阿耶惹他不高兴。” 啸捷一怔,她强调了阿耶,便下意识宽慰:“这与小娘子没有干系的。殿下是因为想——” “他还不曾骂过我。”云弥却好像没有听进去,“他不高兴会骂我吗。” 她看上去有一点无措。啸捷说不清心里什么滋味,想起自己跟郎君的对话——他那样护着这小娘子,突然觉得两个人都很可怜:“……殿下不会的。” 会不会她都怕。等到他回来,直接就是慌慌张张一跪。 李承弈本来就累,看她这样直接就翻了个白眼:“又跪什么?” “我……”云弥还在思考措辞,已经被弯腰整个抱了起来,他抱她是真的从来不费半点力气,轻易就横过胸膛,“再跪罚你也抄书。” 他将她轻轻放在榻上,手掌一边一个,包住她双膝:“不准轻易跪。这里给我放直了。记住没有?” “连殿下也不行吗。” “不行。”他毫不犹豫,“所以我都不让你跪,旁人就更不行。” 云弥小声:“为什么呢。” 因为我的妻子不必跪任何人,包括我。 其实我还不能万分确定就是你,但现在我就是不想让你向谁跪下。 他不可能说出这种连自己都唾弃的肉麻话,生硬转开头:“哪那么多问题?睡觉去。” 云弥就不吭声了。 他洗漱过回来她还抱着被衾发愣,听到动静就抬起头望过来。眼睛干净清明,宛如冬日里湖面上漂着的碎冰。 他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这件事,两个人都习以为常了。所以他只看了一眼,就理直气壮地不管她,背着她躺下假寐。 云弥抱着自己膝盖:“殿下不想的话,寻我来做什么呢。” “你真是——”他倏地起身瞪她,“我乐意见谁见谁,我非得图她什么吗?” “那殿下见我,有一回不是为了……吗。”她勉强笑了一笑,“我不知自己还有什么旁的用处。” “魏云弥!”他狠狠喊她名姓,“谁教你说这种话?” 眼见她又想退后,再次深深感到无力。很多情绪想破土而出,又实在找不对出口,烦乱地抓了把头发,结果就说了更错误的话:“明明是你算计我……” 怎么老弄得像我欺负你。 她真的后退了。 他一停。 “我记得的。”云弥只第一声有那么瞬间的哽塞,就又迅速平静下来,“是我得寸进尺了。” “我不是——”他望着她,眉峰紧紧拢起,“我不是有意说你。” “殿下说的是实话。”她倔强扭着脸,“您没有杀我,没有打我骂我,甚至不曾说过一句难听的话,已经很是宽容了。” “我为何要对你说难听的话?”他有时是真不能理解她在想什么,“你一个女娘,年纪这样小,刚到我肩头,多使一分力气就跟我哭。你哪来的信心同我谈打打杀杀?” 云弥喉间一梗:“……是殿下先不高兴的。左不过是因为我阿耶又惹怒您。” “你父亲是你父亲,与你何干?”他扬一扬下巴,“你是有多瞧不起我,才以为我要拿你撒气?从来都是我把你阿耶气得胡子吹老高,但凡他不耍阴的,我能叫他一点好讨不到。” 云弥小心看了看他:“那是我做错事?” “因为你又跪!自己改不掉臭毛病还倒打一耙。”他郁闷道,“上回不是已经敢打我了?听啸捷胡诌两句又这样。你就当真那么怕我吗?” 她讶异抬头,他却已经再度转过身躺下,顺手扯走了她身上那半衾被:“不给你盖。挨冻去吧。” 云弥愣愣看着他宽厚后背,心脏怦然,忽然明白了什么。 她有些不敢置信。三个月时间,她已经得到一分甚至三分……他的心了吗? 她还在发怔,他蓦地又猛把她卷进已经被他体温捂热的被子里,语气还是很不耐:“在我这里冻伤了,于我也没好处。我不跟你计较。” 她紧紧靠着这方温暖胸膛,心间安静极了。 ①率更寺:东宫中掌管礼乐刑罚的机构。 ②郎子:和郎君不一样。虽然有些语境也可以指代男子,但大部分是以女子视角称呼,“她的郎子”,就是同她正在相看、相恋中、或已成为未婚夫妇的男子。 ③乡贡、制举:乡贡指凭自己一级县一级州郡考上去的考生,制举是以皇帝名义征召有才能的人参与科考,可操作空间大于前者。 [本人已放暑假,恢复日更啦,特殊情况才会请假。现在读者群应该也稳定了,心里很安稳,也很开心有大家的陪伴,会努力完成好这个故事。 剧情章会更的,但可能比较晚,明早看也行(●'?'●)] 击鼓其镗 日头还不够高,阳光顺着她推开时门沿的移动逐渐投入室内,在殿中平整陈设间拉出一道瘦长倒影。 在这片光影里,一人转过头来。 陌生又凌厉的脸。 关中男子大多粗犷,不是清俊长相。李承弈身上也不带一丝半点温润气息,是极为英挺的眉目。 但同这个男子相比,仍然精致得太突出。 他的右脸颧骨到下颌处,有一道寸许伤疤,在肌肤表皮虬结出可怖痕迹。正面看或许不明显,侧朝向时,伤痕一览无遗。 连目光都是,一瞬就蒸腾起锐利。 云弥脚步一顿——她不知有外男,这样自然失礼。好在李承弈已经大步走过来,挡在两人之间,低声问她:“醒了?” “嗯……”她连鞋子都没有穿好,悄悄将鞋缦缩进裙摆里,“我不知来客。” “无妨。”他低头看她情态,将脸边头发别过去,“你先回去。” 她慢慢“哦”一声,没有原因的可爱。他不由得笑,戳了戳她头顶软趴的发髻:“去梳头。小麻烦。” 又温声安抚一句:“今日我就在府中。午间一道用膳食。” 她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捂了一下发顶,转头就又急匆匆跑掉了。 他回头时都还有些笑意,抬起眼睛后却微微一怔——眼前人明显将注意力凝固在了殿外。 笑容立时就没有了,平声喊他:“征怀。” 蔺觉山收回目光,同他对视片刻,淡然一笑:“不曾听说殿下已婚配。” “……还不是。”衡阳张牙舞爪,李承弈可以置之不理,此时却莫名有些较真,“不过会的。” 两个人说话声音小,蔺觉山虽听不见,也能感觉出这位殿下举手投足间与平日作风极其不同的那种温和。进出书房都敢这样随意,绝不是寻常媵妾。 但东宫没有太子妃。 长安贵族男女间从来就是剪不清理还乱,他赴京才多久,都不知听兵士仆妇闲谈过多少风流事。唯独没有太子的,都说他似乎不大喜欢女郎。 原来藏得这样好。 “臣继续说。”蔺觉山颔首示意,“殿下方才问金城郡,的确该去。依微臣所知,金城郡内设有一处回纥驻所,负责转运大殷和回纥王帐往来消息,使臣大多通两国文字。殿下若有顾虑,也可带一名通晓回纥语言的汉臣同行。” “我会去鸿胪寺挑随行的译语人。”李承弈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声,“但愿别又是魏清源培植。” 蔺觉山定声道:“我会断绝这些人与京中通讯。” “他手是伸得太长了。”李承弈盯着案上纵横交错的棋盘,“我先前没有告诉你,他最重视的长子,早早就外放到渔阳。他在边地如此用心,真不该怪我起疑心。” “殿下以为——” 他摇摇头:“我不知他要兵权做什么。” 蔺觉山沉默一瞬,突兀道:“那位娘子——” 李承弈抬头。 “是魏公的女儿。”试探时口吻都十分沉静。 “知道我为何信你吗。”他却只是反问,“因为你告诉我,你的父亲死在定襄。” 蔺觉山一顿。 “她这两日一直在,”李承弈自顾说下去,“我还肯让你来。” 两个人都许久没有说话。 最终是蔺觉山起身,拱手行礼:“微臣明白。” 就是无论要做什么,都不准伤害这小娘子。 李承弈满意了,起身要走,过他身前时又停一步,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抬了抬下巴:“我的小娘子是好看。” “但下回不准再盯着。昏礼时我就请你。” 回房也没见着云弥,问了侍婢才知她去厢房检阅冬装。一时哭笑不得,想去捉人,还未迈出殿外,她已经抱着一些衣服跑回来,一边展开一边叮嘱:“这些不可再穿了,不防风的。殿下不想扔,就叫人缝一缝。” 她说她的,压根也不看他。 “阿弥越来越能念了。”李承弈扶额,“但我当真不是今日就走。” “我知道。”她仍旧在翻看针线落脚,“但阿姐下月就出嫁了,我怕我再不方便过来。” “你二姐?这样快?” “也不快了。阿姐同程家郎君去年底就定下了,六月才成婚呢。” 他不吭声,望着她认真做事时格外清润的侧脸弧度,又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程毋意从前是他伴读,比他还小几个月。 原本…… 好在云弥也很快意识到他恐怕又要吃心,抬起脸看一看他,只是问:“殿下第一程想去哪里?今日是同那位郎君相商吗?” “蔺觉山。表字征怀。”他简单介绍过,“是。正是他说服我亲自巡视。” 云弥一怔,她谨慎多思了这么些年,立刻就追问:“那他是何来历?我瞧他好似受过刀伤……” 这小娘子。他想笑,“定襄遗孤。” “他父亲十七年前战死,生前应当有些军职在身上,他那时十二岁,被朝廷安置在慈恩寺附近的一处教养院。之后去陇西临洮一带从军,虽无大的战事,交境处冲突总有。他作战很是英勇,负伤不奇怪。” 定襄遗孤。云弥手指收紧,“这样。” “他得罪过你阿耶。”李承弈直言,“朝廷下诏收押魏愔时,你这个兄长还敢口出狂言。是他踩着你阿兄的脊背,逼他朝着长安方向跪下去。” 云弥心惊:“那——” 她早知三兄这事没那么轻易放下,归京后魏瑕明令不许家里人探视,就猜是他又闹了幺蛾子。 但竟然如此大胆。 “倘若不是我把蔺觉山编入了东宫十率府,的确很难说会如何。”李承弈解释的语气有些淡,“阿弥,我之前同你讲你三兄不会被流放。如今觉着不对,你父亲根本就不想保他。” 云弥皱起眉。 “他不在乎你三兄。”李承弈观察她神色,“魏愔无非是你父亲向我阿耶、向我暂时示弱的工具。他只是想用舍掉一个儿子的方式,保住其他他不想舍的。” 魏瑕能有今天的地位,绝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辈。谁不知道贵族中男子可贵,他一共也就四个儿子。 如今连一个已经养成型的将军都不要了,流放到南海辽东他都不管,潜台词自然就是,也该让我松口气了。 以皇帝如今折中风格,至少一定时间内,不会再步步相逼。 甚至魏瑕对三兄的纵容就很古怪。他严厉起来谁都能教好,可对三兄的荒废学业和跋扈性情始终不闻不问。 这就像玩马吊牌,线、索、万、十四种花色。他需要好牌,像被他盯着读书终日不得懈怠的长兄;也需要烂牌,必要时刻打出去以换取喘息空间。 “难怪他那时就一点不慌。”云弥全回过神了,“三兄出事时他叫我过去,只字未提要我向殿下说情,反而只是试探你待我如何。我只当他是冷血……” “于他而言,身为棋子的价值,你三兄如今远远不如你。”李承弈冷酷下了判词,“阿弥,我早说过,你父亲是彻头彻尾臣服于权力。” 云弥放下手里夹袄,茫然反问:“他是佞臣吗?” “不是。”他否定得没有一丝迟疑,“他才能过人,也从不谄媚。” “那他是好官吗?” “更不是。”他还是不带半分犹豫,“他站在庙堂之上,但全然不在意黎民。” “为何就这样复杂。”云弥声音很轻,“他已经拥有很多了。” “阿弥是女娘,有时还不明白。权力会改变一个人的。” “……因为我们根本不曾被赋予权力。”云弥静静道,“高祖开国时,平阳昭公主何尝不是功劳卓着,史官们会完整记述吗?会像歌颂诸位阁辅将军那样,大肆称赞她的功绩吗?” 李承弈有片刻的错愕——他当然是这世上最懂她聪慧的人,但此刻仍然感到震惊。 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应答。 这不是他需要考虑的事情。 连他爱她聪慧,都未曾超过二人无声形成并遵守的那条线。比如,她敢调侃他对她的感情,却绝不会为魏愔求情一句。 “阿弥失言。”云弥咬一咬唇,“殿下只当我什么也没说过。” 她又要乖巧去整理他的行装——方才是她真想为他这么做,现下却像是一种妥协,她的角色该这么做。 李承弈一把攥住她的手,不让她去动:“阿弥。” 她垂下脖颈。 “我才说过,我不强求你事事放下,就是不逼你全坦诚所思所想。”他认真看着她,“我不知旁人如何……但我不曾轻视过你半分。以后也不会。” ①鞋缦:鞋子前面翘起来的那部分。 ②平阳昭公主:真实存在的!感兴趣的可以搜一下,唐高祖的女儿,太宗亲姐姐。 所以要说女主人设太逆天嘛,个人觉得也真没有,架空唐啊,出过真正的女帝的朝代。而我这根本连大女主文都不是,除了谈恋爱,女主觉醒这方面仅仅只是到安静观察、逐渐参与的程度。 微博收到过一条私信,大致是说觉得小情侣是见过真正灵魂相惜的古言cp(当然我担不起这句夸奖555),但的确就是我的创作初衷。就是很想写聪明正直的女主,她不必活泼跳脱,也不用非得张扬肆意,但一定要有一颗广阔温柔的心。 只能说我目前的创作取向还没有超出个人价值取向的范畴。 下章上高速!想写了(●'?'●) 我心匪席 “又怎么啦。”云弥被拽得手腕疼,“我阿姐这边事多……” “二娘那里有这么多仆婢,用得着你动手吗。”衡阳一脸着急,“我阿兄真要去凉州?我向啸捷打听,似乎还要去并幽一带?这么远,那得在外多久啊?” “很久。”云弥收回手,“连陛下都不放心,只是拗不过他。” “那我倒不是不放心。他有什么可不放心的。”衡阳撇了撇嘴,“我是替你生气。早说他待你也就这样,都不见舍不得。混球一个。” “舍不得的呀。”云弥小声辩解,“他近来有空都陪着我的。” 只不过有空的时间确实也不多。 “你就这么好说话啊。”衡阳恨铁不成钢,“他大大方方一走了之,你怎么办?你就不知从他那要点什么?” “认识他以前,我不也就是在长安好好待着吗。”云弥低头绞了一下手指,“为这就要死要活,成什么样子。” 衡阳无话可说,瞪她几秒钟,破罐子破摔:“非要我直说?你就不怕他遇上什么旁人,或者家里另给你说亲?” 云弥一呆,衡阳又将她往假山里扯一下:“檐檐我真是服了你了!亏我还以为是他逼迫你,你自己就很喜爱他吧?为何就想不到从他身上索取啊?” “……你为何就这样偏帮啊。”云弥学她的语气,“不会说亲,母亲已同祖母议定了,多留我两年。” 家中只三个女儿,今日云栖也要嫁出去,两位长辈都舍不得她。况且十八岁再嫁,虽有一点点晚,但在郑夫人眼里,她多晚都该配最好的。 “我偏帮?我还不是怕你被欺负吗?”衡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阿兄要权势有权势,长得也勉强能看吧,脾气不怎么样但也不是太无药可救。趁他现在这热乎劲,把人给绑住了,你能吃亏吗?怎么就想不通?” 云弥张一张嘴:“……你懂得很。” “你笨得很!”衡阳骂痛快了,又好奇,“他要去哪里?” “持圣人符节先去金城郡见一支回纥驻臣。之后的我也不十分清楚。” “我还挺羡慕。”衡阳到底目露向往,“他去过好多地方,如今又能出巡,比我们枯等在长安可有意思多了。” “那你多寻他们打打马球。”云弥想起那人说,要她长命百岁,犹豫着补充,“我也……可以参加。” 虽然她真的是很不爱骑马。 “我不要跟你打,你会拖累我的。”衡阳嫌弃了一句,又叮嘱,“你记得叫他给你写信,至少半月一封。不准他多看别的女娘,一眼也不行,知不知道?” 这不是约束有用的事啊,笨衡阳。云弥笑了笑:“我晓得。” * 酉正。 迎亲队伍在府外落定,再过一炷香时间,程克棘就要作催妆诗。 云栖直拿手扇风,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云弥倒了水来宽慰:“阿姐不必紧张,都准备妥当的。昨日阿孃们铺房回来,都说程家人很是和善。” “傻檐檐,不能喝水,要沾花口脂的。”云栖握住她的手,“我这一去,今后就不能再陪着你了。我昨夜同你讲的话,你记在心上没有?” 昨夜云栖像提点女儿一样,翻来覆去说了一个时辰的话。核心内容无非就是几个,不要害羞,多同殿下说说话;不可自卑,她又聪明又好看,当然能做太子妃;不必纠缠,殿下如果不回应,就看下一个郎君,好的在后头。 又说,母亲和祖母都觉得,她晚些成婚好,指不定有大造化。 接着说,不像自己这样不成器,成日只会吃喝玩乐,但反正毋意阿兄会好生照顾…… 最后再说,程克棘如何如何温柔体贴。 云弥就翻个身睡了。 她不要求郎君温柔,因为有人总也做不到。 “记得了。”这会儿还是点点头表示感谢,“阿姐说的都很对。” “我上回为着你的事,有意和虞家大娘子套了会话——她如今是我表嫂了,根本没说她家四娘子和殿下相识。定是公主弄错了,她一直都这样不靠谱。”云栖鼓励,“我瞧着殿下待你还是挺温和的,比对别人好……” “阿姐,”云弥连忙打断,“似乎有催妆声了。” 云栖侧耳细听,果然就有一声声“新娘子,催出来”越靠越近,脸更红了几分,向她努了努嘴。 云弥抿唇笑着,领了几位仆婢开一边门,温声招呼:“程郎君。” “赵国公府程克棘,依照贵府中书左仆射魏公之命,于今日同府上二娘子成婚。在下前来迎亲,请予允准。”程克棘头戴爵弁,黑色襦衫不见一丝褶皱,配镶有黑边的绛红下裳,端正施礼。 “请作催妆诗。” 这自然也是早准备好的。程克棘又是恭敬一颔首,诵道:“传闻烛下调红粉,明镜台前别作春。不须面上浑妆却,留着双眉待画人。” 时下婚俗还流行“下婿”。女方家中亲宾聚在一处,举扫帚的、持木棒的、攥掸子的,一窝蜂朝程克棘身上呼去。好在他人稳重,又一直牢牢护着怀里信雁,女眷们也没有太过为难。 眼见云弥终于点头,他便将大雁放于地上,退到庭院等候。 云弥扶着云栖过了中门,到达正厅,魏瑕无甚表情地站在一旁。郑夫人牵住云栖双手,细声叮嘱:“二娘入夫家后,需得敬慎行事,遵舅姑之命,孝亲持家,夫妻琴瑟。” 云栖认真叩过头,最后望一旁泣不成声的生母一眼,含泪被人扶上黑厢犊车。 临上婚车前,踩着脚下矮几,突然侧过脸哽咽喊了一声:“檐檐——” 云弥同样目光晶莹,却笑着应她:“哎。” * 车帷打起了一半。云弥俯身钻进去,有些意外:“殿下?” 眼前人坐得板正,只嗯了一声。她到他身侧,闻到一点桑落酒的味道:“殿下是直接从赵国公府过来么。” “是。” 还是只一个字。她停了一停,直觉他情绪不高:“宴饮如何呢。” “国公府娶妻规格。” 她咬一下舌尖,不知该说什么了。近来这两三个月,他几乎不曾这么平平静静待过她,要么生气找她吵,要么就很是缠她。 今夜又哪里受刺激了。 长进的是下了车倒没再丢下她不管,只是吩咐人领她沐浴,自己也随手拿了洁净亵衣亵裤往另一边耳房去。 她洗得慢,出来时他已经枕着手臂躺下,两条修长小腿翘着,不知在晃什么。 听见动静,就放下腿让她进去。云弥靠坐在墙面,试探开口:“你好像不大高兴。” 他哼一声,不想解释。 她根本不会明白。他同程克棘私交不错,知道这郎君是真的正经,今日却是藏都藏不住的意气风发。酒过三巡,还凑过来跟他嘀嘀咕咕说了几句话。 离别将近的不舍,到底没能娶到她的失落,回想一番又觉至少她确实动了感情的安慰,真是酸酸楚楚。 又想叹气时,眼前一暗。她突然俯下身,轻轻柔柔含他唇瓣。 分明就懂,不然哄他做什么。他心里更是复杂,一时没有回应,她也不气馁,舌尖挑他上唇,见他还是不动,低声道:“生气就不亲阿弥了吗?” 还以为她是要撒娇求饶,结果只是慢慢离远:“那待会也不要亲了……” 真是惯的!他瞪她,她这才笑一笑,勾住他脖颈,再度吻下来。他抬手接住她肩背,仰头同她唇舌纠缠。她的发丝落处明明是脸,却带出心底的酥痒。 他渐渐顾不上那点气恼了,翻了个身将人摁在身下继续吻。云弥很配合,双手紧紧攀住他肩,小舌尖不断地努力取悦他。 吻越深越是缠绵,两个人都极为投入——直到他扯开她衣领,换了个地方。 天气这样热,她颈间却不知为何有些凉。他贪恋这样的温度,咬得不讲章法,她一边仰脖让他亲,一边还记得提醒:“不要留痕迹……” 夏日衣衫单薄,可能会被注意到。这是她同他度过的第一个夏天,自然不知这处细节,还是寻春捂着脸提醒,叫她围一条丝绢。 李承弈一顿,狠狠咬在锁骨处。云弥吃痛,委屈拍了拍他:“要被看见的。” “看见就看见。”他赌气答复,手掌在她腰间徘徊,“这月少。阿弥会想么?” 他也承认,四五月时两人是有些荒唐的,像情窦初开一般恨不得时时黏在对方身体里。 当然,主要是他。但她也……被动得很主动。 云弥才不答这种问题,被他大手抚摸腿根,咬唇侧过头。 他今夜挺有耐心,前前后后始终在用掌心游移,从小腹挑衅到蕊珠,时而按压,时而挑划,硬是没有向里一分。终究是她先妥协,双腿夹住这只作乱的手,语调哀求:“别这样……” “这样你都受不住。”他不客气指出事实,又并了中指和食指,去敲一敲已有些热烫温度的蕊芯,“想要么?” ①《催妆》,徐安期。 属于是加速中,刚到收费站。。。溜了溜了。。。 我心匪席(二) 她下意识就想摇头,但思及他今夜异常,又存心想叫他欢喜些,就用小臂在他颈后摩挲,婉声答他:“……想。想要殿下。” 认输得这么快,不是她的习惯。他哪能不知道又是在哄骗,心里是恼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为她沸腾。 定定看着她,忽然就探下手解开了两人身下束缚,只用灼热碰她花心,扶正她的脸。 云弥不明所以,他精壮胸膛就悬在身前,深深、深深望着她双眼:“我今夜一点花招不想用。” 她心里一动。他没有再给她时间思考,一边凝视她,一边像第一次那般,缓慢而坚定进入了她。 明明不是着急的样子,但她还是屏住气息——本能咬住了他,并且不疼。 不仅不疼,逐渐被他填满的感觉,竟然让她有些想哭。 甚至轻微抬了抬腰。 他感受到这种悦纳,俯身褒奖似的同她拥抱,身下缓慢而有力地顶弄。是真的慢,放在两个人之间少有的慢,每一下都要她牢牢记住那种慢。 云弥快要被顶到床头,慌得抱紧了他,主动抬起腿盘他腰身。李承弈闷哼一声,加快一分,哑声问她:“记得第一回吗。在武德殿。” “我从未见人哭成那样。”他掌心托住她小腿,更向外分,“叫你抱住我,你怕得像见了罗刹。” “那样怕,还是成了我的。如今再快,你也不疼了。”他喃喃说着,又慢下来,却更加用力,“阿弥,当真恍如隔世。” 她早发现他在床笫间的神奇功夫。并不拿一些淫言秽语激她——从来都不带一个脏字的,但这些乍一听很是实在的话语里,总是蕴藏着比露骨调情更为汹涌的力量。 于他而言或许只是陈述,但…… 她会无法自控。怔怔望着他有些潮红的脸,连自己都感觉到甬道的收缩。 夏夜炎热。他是被热出经验了,今夜提前让人置了一座冰山在寝殿里。但用处甚微,额间仍然迅速如炊汗如雨。她失神去拭,又被扣住手按在腰后:“别动。” “……怎么就这样霸道。”她小声指控,“擦汗也、也不准。” “就不准。”这人都不打算讲道理,无赖道,“你好好看着我。”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靠他的欲望来判断他的情绪。这笨郎君,不知从一开始就不好藏。就算再不肯说,珍爱越来越浓厚时,至少会让深夜里的身体缱绻更加馥郁,她能够感知到,所以愿意相拥。 今日也一样。 最古板的姿势,最沉默的神情,最专注的目光。 是灵魂胜于身体的欲望。 她又有些混乱地想哭,为心底深处明了他想要什么。因为暂时不敢给,只能愈发用力地缠磨他,每一寸肌理都在咬合,不断地靠近。 饶是他原本打定主意不能失控,面对这样热情的她也还是低低喘息起来,稍稍拿开她左边小腿,抻直了扶上肩头:“……不该笑话你的。” 她一没有妖娆婀娜,二没有戏弄挑逗,三没有欲拒还迎,仅仅只是回应,就能叫他溃不成军。 他挺送得又重又快,她的呼吸越来越急,内里绞紧他的频率明显变高。他咬一咬牙,天知道用了多大的毅力,猛地撤出来。 原本正得趣的位置,蓦地只剩一阵空荡。她痛苦地抓了下他因为施力而微凸起的肩胛骨,难耐唤了一声。 “阿弥,”他掰过她的下颌,轻声询问,“你阿姐,同那程毋意,在做什么?” 她茫然回望。是不清醒,人还陷在欲望漩涡里,但也因为,这个问题,似乎本能就太香艳了。 “……和我们一样吗。”他低下头凑近了,用拇指左右轻按她的唇。 云弥脑子里“轰”地一声,一阵恍惚。听懂了,可是宁愿没听懂,又羞又气又可怜地摇头:“不知道……不知道。” “怎会不知道。”他反问语气里的疑惑装得太逼真,“阿弥明明懂得许多了。” “不知道……”她重复一遍,抬手想阖住眼睛——没能成功,因为被他拉下了手,继续问。 “我从不为难阿弥。再问个简单的。”他又换大发慈悲口吻,“今日过后,你阿姐唤程毋意什么?” 新婚过后,新妇唤郎君什么? 她细细呼着气,再次摇头。 不能说不知道,可是已经清醒了。 察觉到他想要她说什么,连身体深处涌动的渴望都冷却了一些:“阿弥困……” “又骗人。”他食指点她鼻尖,“阿弥今日都还没有高兴过。” 什么叫没有高兴过。阿姐成婚,她当然高兴。细眉皱一皱,倏地反应过来,胸口又有些起伏:“……殿下浑话太多了。” “这哪里能叫浑话。”他耐心卷她发尖,不折不挠,“说说看,二娘子要如何称呼她新婚的郎子。” 夫君啊。他不就是想听这两个字,云弥昏昏沉沉地想,这不可以。两个人哪怕再痴缠,哪怕是她生辰那天,也不曾到过这一步。 她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容他所有尚且不合时宜的要求。 他就知道她有底线,并不着急。灼热刃处巧妙向前进了一寸,温柔点在她翕张蕊心,不紧不慢移动触碰。云弥倒吸一口气,不明白他怎么就能做出这种兼具最下流和最温柔的举措:“虽——” “没用的。”他将她又环抱一抱,底下贴合更准,轻缓再轻缓地摩擦,“答了我才好放过。” 她哪里能答,她怎么答。可是方才那点冷却一点不够用了,被他磨得几乎想尖叫,又不能叫,无措到极处了,只能在他怀里扭动身体:“难受……” 他双臂固定住她,一边贴深一厘,用了一丁点力道戳弄,像是暂时安抚。 一边气她固执:“喊一声就给你了……又犯倔。” 这一厘哪里是缓解,直将她刺激到动摇。 他还嫌不够,指尖慢慢揉捻那处脆弱蕊珠。 整个世界仿佛都褪色了,只觉得像全然置身于被他轻而易举攻占的一方城池,城门败落在最怀柔的手段里,箭矢却狠厉逼向幽静巷角的尽头,她不得不臣服。 云弥将额头紧紧抵在他肩角,终于哽咽着,让他达成所愿:“夫君。” 她已经快哭出来,可这两个字竟然是稳的。 两个人都安静了。 李承弈后悔不迭。 逗弄时是胸有成竹的,就是故意要哄她叫给他听。她真的妥协了,第一声出来,他就不知所措到底。 血脉偾张的瞬间,心里却是这样巨大的寂静。 静了许久许久,才有些颤抖着手去抬起她下巴:“阿弥?” 她无声流了眼泪。他猛地按她后背将人扣向怀里,怎样紧都不够:“……听到了。” “我听到了。”他一个字一个字答复,理智终于烟消云散,狠狠填满她。 天翻地覆。 之前还算有节奏,还算游刃有余,这一刻开始她甚至语句都发不清晰,被顶得一声哀过一声。他一手绕过她柔软,低头注视两人深切契合的位置,像想要凿穿她一样地撞,带出帐间旖旎拍打声。 云弥伸长了手臂,搭在他肩膀之上,却也抱不住,只是张开红唇,低乱娇吟。 他犹自挞伐片刻,又不满足起来,将她身子抱起抵在床头,侧过头就能亲吻她收在胸前的双膝:“阿弥,再叫。” 她早被他卷进这场带有浓重情绪的欢爱里,又有意放自己沉沦,闻言只是抬手按他肌理分明的健硕小腹,音量轻而语调媚:“……夫君。” 当真媚。比第一声那种不情不愿不得已而为之不知娇多少倍。他直觉头皮都发麻,忽然发了狠一掌拍在她腰后:“再叫。” 她难免又有些委屈上了,眼神都是那样的湿润,却乖乖地,细声细气又喊:“夫君……” 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表达心中的激荡与翻涌——大逆不道地说一句,似乎比被册封皇太子那日还要雀跃,最次也是不相上下。 可这不一样。那是早就知道属于自己的东西,和百般努力后才得到一角的,不一样。 他单独见皇帝时,已不记得多久没有跪过。昨夜却一进两仪殿就径自屈膝,惹得皇帝上下打量,表情古怪。 他却只是恳切陈情,语义重复,希望父亲能在自己缺席时,额外照看她一分。 皇帝直拿眼白翻他:“离京在即,不见你对我这个阿耶说几句软乎话,心心念念就这么一个小娘子?当真没出息!” “儿早不在她身上争一时意气。”他自己也觉得无奈,跪得笔直,“阿耶,我知她一世家贵女,再不得父兄重视,大抵也不会有事。我都不解自己为何这样不安。思来想去,只能是因连想一想她出事的可能,都让我感到害怕。” 皇帝指责的话都到嘴边了,又咽下去,沉重叹一口气:“你这是纵着自己这软肋继续长。迟早要后悔。” “我比任何人都不想有。”他却极为坦然,“但实在没有办法。无计可施。” 皇帝梗了梗脖子,不耐烦答应下来。他又道:“阿耶,我还要一纸诏书。” 皇帝错愕,待到反应过他的意思,直接又拿起一旁的螭纹二龙戏珠香炉往地上砸:“胡闹!你的赐婚诏书是拿来给人当退路用的吗?她是个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你还有没有骨头!” 他没有,所以只能将脊梁骨立得更直。 皇帝骂完就扬长而去。又深跪一个时辰,宦官才取来一卷竹简册书。册书未过中书省,不能加盖御印,只留了皇帝一枚日常敕令所刻小印,但拿出去也够用了。 其实就算知道她身上还有秘密,他也还是想不到,这一年两年间能发生何等叫她落难的事。但太久了,分离太久了,他同样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算给她交代。 李承弈忍了又忍,都没能抵御心里太磅礴的爱意,急切扳正她的脸胡乱亲吻:“阿弥……阿弥……” 好想得到她。好想完完整整、彻彻底底地得到她。 可他明明正在拥有啊。 她努力想跟着他的唇,发觉他的慌乱和失序,睁一睁眼,听他隐忍在耳边追问:“……如今你是心甘情愿吗?全然心甘情愿了吗?” 原来心是在一刹那坍塌的。 “是。是。”她去同他脸对脸,唇瓣距离他的不过一毫,“我心甘情愿。” [册书和敕令:册书是册封皇太后皇后皇太子皇太子妃等等的正式诏书,要用书简。敕令就是普通政令,用绢纸就行。 已彻底进入情感型车车,希望食用愉快! (?ˉ??ˉ??)] 【事后清晨】 [来晚了来晚了,不好意西大家!周末跟家人漂流去了嘿嘿,先码一章清晨戏。 明天剧情继续。不会真的分开啦(●'?'●)] 这一夜折腾到他都有些筋疲力尽。 反而是云弥先睡先醒。睁眼时就知道误了事,日光都已经穿过床幔,刺到眼前。 立刻翻了个身坐起来,就从他怀里挣脱开。回过头想推,又停下。 她是见不到他睡着模样的。似乎真是从没见过。 她放在世家女娘里都算怠于骑射的,而他自幼习武就很是用功,甚至连拳捷都练,体力同她根本不是一个级别。 每回结束后她都是直接睡觉,而他偶尔还会去处理些事情,第二天再反过来怪她。口口声声说是她不中用,他总不能继续为难,只能靠写折子静心。 静完了再回寝殿时,她早睡得不省人事了。 早晨他也不叫她。第一回在东宫过夜的次日,他就不要她替他整理官服,后来相熟了一点点,就说是嫌她手脚慢。 这就导致她晨起时,他人一般都在太极殿或两仪殿了。 他沉睡时,看起来要比平日里温和些。这人有一回找她拈酸带醋,说大殷尚武,而她越来越忘本,才喜欢齐家二郎君那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白净书生。 大概也是因为知道自己不是。 真不是。哪哪都长得一点不柔。从眉骨到鼻梁,从鼻梁到侧过脸时下颌垂落的弧度,都是如出一辙的明锐。 又长得这样高。云栖有一回碎嘴,就说殿下别的都好,就是站出来太高了,平白压人一大头,她看着害怕,不好。 但不是也应当,不必苛求。云弥托着腮,在心里替他解释。 孝穆皇后就是北地女郎,父族还是鲜卑之后,皇帝完全是个关陇郎君。他们的孩子,长得不温柔就不温柔吧。 也不是他想的,这不能怪他。 云弥伸出手指,轻轻去碰他的人中。还算长,是长寿和福禄之相,她安心地想。 压住他呼吸了,眉峰皱一皱,但还没有醒。她连忙收回手,俯低身去细看。他近来一定很累,眼睛下方都还是发青的。 反正肯定不是因为她……她最多有三分,不,一分责任。 一声声夫君叫着,说自己毫无责任就没良心了。 云弥愣了一下,感觉耳尖又开始发烫,抱起双膝将脸埋进去。不知是要叫他起,还是就这样等他醒。 横竖至少过巳时了。如果他有事,也早就耽误。既然啸捷没有发功,就说明不是很要紧。 绝不是因为她想让他多睡一会。绝不是……她又偷偷睁开眼,目光落在他原本拥抱她的那只大手上。 很空落,这不好。可她好像也不该再躺回去,迟疑着往前一些,眼前人突然说话了:“魏妲己。” 云弥一僵。 “醒了这么久,就是不叫我。”他说着笑起来,“抱着脑袋,不知又在那里想什么。” “殿下才不是纣王呢。”她脱口回了,又很快意识到不对——怎么第一反应先护着他呢,“……你又骂我。” “你这个习惯真得改改。”李承弈腾地起身,屈起一条腿碰了碰她的,“从哪里学的?动不动讲我骂你。骂是什么好听的字眼吗?” 两个人都刚醒,他就一副讨嫌样,但她一双眼睛却格外的清清凌凌。对上他的,莫名都别开了。 深夜时,床笫间,怎样胡闹,于他二人都不算过分。现下烈日高悬,又将那点心照不宣的羞涩摊照开来,让他和她都躲了一躲。 “我起了。”他率先说,“约了左仆射和兵部尚书一道午食。他们还有事要叮嘱。” “噢……”她慢慢应,“我今夜要陪祖母用暮食。” 他也“噢”一声,静立片刻,又道:“那我起了。” 她是忍不住想笑了,大着胆子飞快再看他一眼,瞥到或许和自己一样红的耳朵,咬一咬唇。 他直觉不能再待了,立刻就扯开锦衾往外走。云弥洗漱过出来时,他已经在捣鼓躞蹀带。他不让婢女近身服侍,也不喜用宦官,就自己低头在那胡乱找扣。 她走上前,轻轻摆正一枚玉板:“我来吧。” 他望着她散乱长发,伸手去小心别到耳后:“七月初三走。” 她手指停顿,只是用“嗯”回应。 “还有十来日。如今你阿姐也不在府中,你要是无事做……”他喉结一滚,“东宫也随时来得。” 她低笑一声:“无事做才来?” “不要犟了。”他以指腹磨了磨她耳垂,“你心里明白。” 云弥专心扣好带鞓,在他身前抬起脸:“夏日暑热,郎君在外也小心些。” 郎君。又是不同的称呼。 啸捷,心腹,近臣,他那么多伴读玩伴,甚至寻常友人,外出游玩时也不必拘谨,大大方方这样唤就是了。 唯独她这一声,害他在槛前绊了一脚。顺势回过头时,就见她站在一方日光斑驳里,柔柔笑着。 他不由得道:“明日我给你带春瑰糕。” 是怀贞坊一家栗特人开的糕饼店,最擅制春瑰糕。每日只一百份,再多就绝不卖,任它皇亲贵戚。 她仍是笑着,点一点头。 维叶萋萋(一) [哎呀,今晚又要粗去玩(●'?'●)所以先短更一章剧情。晚上来得及就还有一更,围脖会报更,不用等噢,明天肯定有的。 男二很凶很冷漠,但是他会后悔死。。] “阿娘近来胃口不错,昨日还用了些杨梅。”云弥低头翻着郑夫人让北小院送来的份例单,微微笑起,“我去瞧她时,脸色也好许多了。” “是,医士很是尽心。”寻春迟疑,“只是娘子,我也是听那些仆妇议论。医士来时,常常是她单独与辛娘子会面诊治,之后被郎主叫去问过两回话。您看要紧吗。” “仍是殿下指派的那位吧。” 见寻春点头,就继续专心拿毛笔圈出辛雾常用的食材:“那无妨的。不用管。” 她是真的头也没抬一下,不需要任何思考的信任。寻春内心感叹,都不知是该替她高兴,还是要提醒她留意:“可惜辛娘子性倔,从不让小娘子陪同。要么试试躲在一侧。” “不可。”云弥摇头,“阿娘身上有些伤你知晓的,她从不愿意给我看。有我在场,也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我不好于此事上向她施压。” 何况她不信魏瑕是良心发现,他大概率甚至都不是真的给李承弈面子,绝对另有原因。 他哪有什么良知。 她不能现在就处处跟着他走。 “我让你打听的那事呢。”云弥将布丝藤角纸卷起,“长安城中总有些消息。” “有是有……”寻春弯腰,“可是小娘子,说到底这是殿下的事,他有分寸的。你当真要瞒着他去探听这些吗。” “谁同你说我事事都只能为了他。”云弥轻笑一声,“他最多占一点点。” 寻春立刻就觉得,自己方才的担心真是多虑了。她家小娘子,是不是最漂亮的,不好说;是不是最温柔的,不一定;是不是最懂事的,也未必。唯独一样——反正她是不信,还有哪位闺阁女郎会比她更聪明,更沉得住气,更把算盘打得老响。 “在昭行坊。”便凑近了告诉她,“确有一处孤独园,当年收容了许多定襄战后的孀妇孤童。” 云弥把纸团收好,扬一扬下巴:“备车。” * 夏木阴阴,黄鹂婉转。 昭行坊在长安城西南端,往东行就是安化门。地处偏僻,四面各开一坊门,仅一条十字街道。层台间的黄土路并不宽阔,偶有牛车轱辘转过,带出一阵阵沙尘。 “这边。”寻春扶着云弥往一处屋舍走,“人倒不多。” “在长安城越是住得南,越是身卑穷困。此地抵邻城郭,触鼻粪秽,但凡有些劳力都搬走了。”云弥皱紧眉头,“当年遗孀,如今至少也不惑之年了。长久住在此地,这是多大的委屈。” 寻春不好回这些话,只专心帮她避开脚下坑洼。终于到一扇破落木门前,开了一半,很是狭窄,不能通行。 寻春伸手就要去推另一半,被云弥制止:“叩门。” 叩了半晌,久到两人都快放弃,才终于有一个小小脑袋从门缝里探出来。 云弥连忙弯腰:“你好呀。我想问一问,此处有姓蔺的郎君吗?” 然而这话一出来,女童的眼神陡然变得警惕,立刻就要关上门。 即将闭上的一瞬,不知看到什么,又反推开,蹭蹭往外跑。 云弥回过头,却见十丈开外,那日见过的刀疤男子,正冷冷看过来。 大掌已经牵上女童的手。 他怎么会在这里?李承弈明明说,今日蔺觉山就先行动身去金城了,否则她哪里敢贸然前来。 不妙不妙,今日没看黄历就出门,实属打草惊蛇。云弥飞速思考,他见过自己了,同李承弈关系也好,这恐怕不好瞒。 寻春也叫苦不迭:“……小娘子,怎么打听到人家跟前来了。” 蔺觉山蹲下身安抚女童几句,她二人听不见。再望回时目光更凌厉,走近的脚步声更是橐橐,声音也生硬:“见过三娘子。” 她一没有品衔的女娘,他好歹是个军官,按理说也没什么可见礼的,这是在敬李承弈。 他认得她了。 云弥从没这么紧张过。此事一旦被那人知晓,她会有些不知该怎么编。 “不知三娘子光临,有何贵干。”他脸上的戒备藏都不藏,“这似乎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少时我听父亲说,长安城中有一些孤独园。”她稳住声线,“凡民有单老孤稚不能自存者,咸加收养,赠给衣食。又听闻将军事迹,今日路过心生感喟,便来看一看。” 他很信任我,什么都愿意跟我讲,同我更是一行人。所以,不该说的就不要说。 她不知确定这种边地军士出身的男子能否理解长安式的警告,兀自强撑着表情:“这小茶便是在这里长大吗?” 蔺觉山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听得这一句,倒突然有了点生气,一抬眼睛:“……小茶,长安人对稚圆活泼女童的爱称。” “你觉得她是吗。”他微微蹲下,圈住那截细得可怜的手腕,拿手指形成的悬空对着她,语气除了漠然,还是漠然,“她阿耶不要她。开年时死了外祖母。上个月阿娘也丢下她走了。三娘子以为,人人都是童年时的自己吗?” 维叶萋萋(二) 【统一回复,大写加粗: 这个男二不是为了让男女主莫名其妙地一直吵架发疯互相怀疑,不打算这样做。哪怕是以他俩目前展现出来的相爱程度,搞这些意义都不大。明确回应,后期感情戏是会虐,但是是双箭头1v1之间的虐,女主压根不会喜欢别人,男主破防归破防,他被虐的地方可能在于,我对男二的人物塑造愿望(就是也不一定做得到555)恰恰是想写这个世上还有很多的悲痛、遗憾、理想、信念、坚韧、日复一日的忍耐和等待,比爱情更加重要。阿弥能不能做到这一点,看到现在的读者心中都很清楚。不是只有男性角色可以成天叫嚣要为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牺牲“女主”,我的女鹅就是最伟大最勇敢最可爱的小娘子。因此男主这个笨蛋郎君也会很棒很棒,才值得她深爱。虐虐更酸爽,完了还是快快乐乐HE的。虽然离完结还有点远orz 再补充:我有点惊讶,为什么会这么担心男二喧宾夺主。我发现我和大家对男二的定义就不一样哎,我以为的男二=出现戏份第二多,对剧情有重要推动的男性角色,就像女二是衡阳,但女二跟男主就是纯纯的亲生兄妹呀。大家都知道我是实写实更,说实话连男二要不要喜欢女主我都没想好……他怎么可能动摇男主的地位QAQ我之前说过我暂时只写1v1,其他的怕写不好,根本原因可能还是作者第一次动笔,比较纯情,就想写一对简简单单的命中注定。如果是强调男二意义的上一段给大家造成误解,那我再说一句吧,比他更了不起更能忍的是阿娘……字面意义上的了不起,跟感情线没有关系。最后解决一切的仍然还是男女主。 有人希望主cp从一而终的坚定,就有人想看爱情里的雄竞,众口难调,我也不可能配合读者写作啦,还是会按照自己的节奏好好写。】 很难说他没有故意想要她难堪的意思。 太子是他的主君,拥有几乎所有想拥有的东西。宠爱哪个女子,都和他蔺觉山没有半分关系,他也不关心。 但偏偏就是魏瑕的女儿。 这位殿下一度在他心里达到九分,剩下一分因为这小娘子,他不敢再加。不过蔺觉山近日已经开始觉得,是也无妨。 太子不是什么好人。是因为猜到他同魏瑕有仇,身负能为人所用的才干和往事,静看他片刻,终于笑着说,征怀,同我回长安去吧。 也压根不是什么真君子。前几日提审魏愔时,大理寺寺正不敢逼问太过,是他翻过一页卷宗,让人直接上一套竹书夹身恐吓,语气轻描淡写。 从阴暗牢狱出来,两人打马过了朱雀大街,才突然皱眉对他道:“我也不容易。这魏愔,算是我舅哥。” 他说得竟然还挺理直气壮,蔺觉山都不知要回什么。 可今日在孤独园见到她,他又忍不住警惕。 这女娘断然不对劲。 李承弈再三强调她的重要性。为什么就这样撒不开手?他不明白,但必须遵旨。 他也确实以为云弥会难堪。她的的确确默然几秒,颔首致歉:“是我措辞不周。我向小阿妹道歉。” “今日出现在这里,也是我唐突。只因殿下无意提起,是将军头一个建言献策,鼓励他巡视边地。”她甚至微微屈了膝表达愧疚,于身份并不自持,但说话是一寸不让,绵里藏针,“我实在心系殿下,生怕有人是自己别有目的。” 两个意思。再次强调李承弈如何待她,好好掂量一下挑拨离间的意义,其一也;纵使她有事隐瞒,他也不遑多让,她都看得出来,其二也。 怎么会有这么讨人嫌的小娘子? 李承弈在陇西时,同军中将士饮过了酒,情绪上头无处宣泄,找他含含糊糊地夸过,我的女娘天下头号温柔,正等我回长安。 原来是心甘情愿上当受骗。 云弥又弯下身,将寻春取回来的饴糖和蜜煎交给一直躲在蔺觉山腿后的孩童,想摸她的头,见她退缩,就笑一笑直起身。 同他告别时,目光又是那样的冷静审视。 十几岁的闺阁女郎,竟然还有这样的。 蔺觉山微微拧起眉。 * 自从云栖出嫁,云弥就向郑夫人说过,近日可能常去同衡阳一起。因此也没有再回府,直接让人送到了兴道坊门,再戴好幂离,步行过务本坊,绕到东宫后门。 因为临行,许多政务都交接完毕。李承弈近几天反而闲下来,戌正过就拉着她钻进床帐里,非要给她看手相。 云弥背过手不让:“殿下今日读《易经》是不是?拿我消遣。” “非也。是博闻今日说我得子女会晚,我瞧瞧你的,就知准不准。”他一本正经解释,“博闻你见过吗?就我七弟,整日里不爱读书,就喜这些神神叨叨。” 他似乎全不把“子女必定是她所出”当回事了,说完也不觉有异,坦坦荡荡看着她。云弥手指动了动,都快要伸出去,突然伸出一根食指,左右摇一摇。 “殿下哄我没有用。今日还是不大行。”她宣布,“我消受不了。” 这两三日,她已经懒得细数他有多过分了。 “嗯,我晓得。”他随口应一句,手掌去揽着她,“这事你说了算就是。” “当真?”云弥不信,“那我要说了,殿下离京前,都不准再……” 他斜了视线剜她一眼,偏不骂人:“小娘子若舍得,我也没话讲。” 成功反将一军。她骗他什么都行,唯独没法再隐瞒此事上的受用,讪讪闭了嘴。 他得意去亲她,亲她的头发、耳朵、脸颊和唇角,想要深入缠绵,又及时停下。 “睡了!”他赌气丢下一句,直起身子向外,“今日怎燃这么多烛台?亮堂堂的,怎么好睡!” 她头发还蓬着,抿唇笑一笑:“一直都是一南一北各两支啊。” 又扯他袖口,将脖颈仰出婉柔弧度:“是屋子亮,还是如今殿下心里亮?” 因为足够胡搅蛮缠,李承弈斗嘴并不怎么输给她,反应很快。这会还是愣了一下,待品出意思,赶紧又侧过脸,忍住不要笑。 她哪能看不出,脸仍抬向他,却轻轻巧巧垂下目光。 “我时常觉得,”他慢慢道,“你我如今这样并非我的过错。即使是天底下心性最为岿然不动的郎君,遇上你也一样认栽。” 而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恰恰相反,我比别人眼光挑剔敏锐千倍,心肠更是坚定万倍。 云弥心跳砰砰,忽然就想让他知道,讨一个人欢心对自己来说到底能有多容易,只取决于想不想。 于是跪高了,柔软双唇在他下巴上点一点:“旁人都出局了。” “最坚定也好,最懦弱也罢,阿弥都不稀罕。没有其他郎君能再遇到我了。” 她歪着头,连笑意都是那种俏皮的盈盈感。 他是真不想再说苍天两个字,说过一回都懊恼了三天,好像在她面前丢了丑。 但这一刻满心还是只剩这两个字,然后缓缓浮游出后怕——如果不是他先记住她,如果不是他恰好对她有些用,如果不是她那个阿耶脑子有病。 “我去拨灯。”他声音都有些哑,“睡了。” 回身去后,又被她拽住。 纤细手指绕上他里衣盘扣,语气无辜:“阿弥认真想了想,一回好像可以呢。” 李承弈咬一咬牙。他真的受不了了,受不了这小娘子了。 “我要挑样式。”他狠狠看着她,“不准说不。” “好吧……”她小鸡慢啄米一样点过头,“郎君请讲。” “伏过去,”他闭了闭眼,“将裙摆撩起来。” 天气太热,她就制了两件轻薄纱裙作寝衣。 云弥到底红了脸,还是鼓起勇气慢吞吞地照做,额头贴上冰凉墙面颤了一颤,又回过头来:“……虽迩哥哥。” 他整个人都快深不见底了,从心绪到目光。 偏偏她还要叮嘱:“一回哦。” 别说一炷香了,或许连让线香在夜风里燃稳的时间都不够,帐内就传来女声哀哀一唤。 #魏云弥 小精灵一枚。。 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好喜欢阿弥(*?????) 汉有游女(一) [路线是京师长安-天水郡-陇西郡-金城郡。天水是个地名,知道就好了。 今天爱宝平安生产,我会加更嘿嘿。虽然今晚不一定能写完,微博会报的~] “绑着!”正堂里猛地响起一声喝,“我看谁敢给她解开!” 原本两侧站着的率府兵士,听到这一句,都移开眼忽视堂中“小郎”求救的目光,向后退了一退。 公主就是公主,衡阳从未被人轻慢过颜面。今天被兄长从人群中抓出来一路拖进正堂里,又喊人过来绑了手,原本的一丁点心虚全被愤怒淹没了:“做什么!” 她脸上都是污痕,看起来实在狼狈。啸捷连忙使眼色安排兵士都退下,又把两扇木门关紧。 “干嘛绑我!”衡阳使劲甩着双手,“我就知不该给阿耶留话,他必定要快马加鞭给你报信!你怎能当着旁人面这么对我!你到底是不是我阿兄!” 李承弈根本不理她,扬声叫啸捷备车,不忘强调:“犊车驴车役车!她不配坐马车回长安。” “我不回去!”衡阳手不能动,就干脆用脑袋去撞他袍服,“不回不回不回!” 他直接就抬手推开她。以他的身量哪有分寸,衡阳双手不自由又没有平衡,趁势倒在地上,用身体扒拉他的腿,开始嚎啕大哭:“你做什么!” “你还吼我?”他简直要气笑了,“李宣潼,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有多胡闹?我给你加封,给你建府邸,给你旁的阿妹没有的尊荣,不是为了让你养成现在这般无法无天性情的!谁准你混进我的率府跟过来?胆大包天至此,你这人还能怎么管教!” 衡阳虽然热衷于马球,但到底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娘子。这一路跟到天水郡,体力已经有些吃不消,又被他这么痛骂,精神实实在在是崩溃了。 哭着又拿头顶他衣摆:“才不是!你就会说好听的。你对我好,不也是为了稳住我舅父吗……” 说完不是不心惊——这话无论如何轮不到她来讲,立时就不哭了。 然而李承弈倒也并不因为这句更加生气,只是低下头,冷冷看她一眼:“他算个什么东西。” 她呆呆望着他,更不敢说话。 “说实话。”他在上首坐下,抬手倒水,“再不说,你走回长安去。” “我阿娘逼我嫁人!”衡阳大吼一声,“她非要我下嫁郑国公世子!站起来同我差不多高,长得也不好看,牙齿还不齐整!嫁什么嫁!我把他鼻子都打歪!” 李承弈沉默。 “她就看中人家是拿过丹书铁券的门庭!”衡阳用力擦掉眼泪,“我就是不明白!再好的门庭,一个不肖子孙也能荡覆无余!而我,我是大殷的公主,只要有阿耶,只要有你,纵使我来日的夫君被处以极刑,我也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逼我嫁给一个根本不喜欢的人……” 她撒完泼,又哭起来。 他起身走近两步,弯腰替她解腕上的绳扣:“行了。” “不想嫁就不嫁。”他随手丢开麻绳,“你慢慢选,衡阳公主。” 衡阳“哇”了一声,扑进他胸前:“阿娘打我!我说我要嫁自己喜欢的人,阿娘居然打我——” 其实只转述了一半。 她说的是,她要嫁给一个心里有自己的人,才不要像阿娘一样可怜,阿耶一辈子心里都只有孝穆皇后。 挨打也不算很冤枉的。 “停。”李承弈立刻拿食指抵住她额头,“不准靠过来。” 衡阳一呆。 “比较习惯这里是你的檐檐。”他甚至朝她笑了一下,“抱歉,阿妹。” 衡阳翻了个白眼,倒不哭了,贼兮兮凑近:“阿兄,这正是我要同你讲的事。” 他看了看她:“不可。” “你别急。”她拖了把圈椅过来,到他身旁坐下,“我知晓你的顾虑,你觉着在外公干,还将她带着,影响很是不好,也不想她被闲言碎语。” “知道还废话?” “但现下就有办法。你让阿耶下手谕,明令指她来陪我。”衡阳兴冲冲,“其实我朝女户独自远行,民间就常有。皇祖巡视江南时,也带了他最疼的晋宁姑母。那我是嫡公主,陪同出巡,体恤民情,说出去也不很出格。二则呢,檐檐同我关系好,长安贵女就没有不知道的。这般就没人会说嘴了。” 至于信不信,她也知道,以长安那些个世家的多疑,难免会留个心眼。 但明面上说通就够了。反正往后应当也是要大婚的……到时别人自然就懂,懂了也没话说。阿兄现在不大愿意成婚,说明不够喜欢,就更要想办法把檐檐接过来。 分开一年,什么炉灶都凉了。 衡阳认为自己处处都算得准。也够了解兄长,只要足够上心,他不会因为外力不娶的。 她不知道,这边李承弈也在思考。阿弥现下喜欢他,这毋庸置疑,但也是他今年使劲浑身解数换来的,与他对她的心情,还是不同。 一把火才刚烧起来,立刻静置,还静置许久,也许就会熄灭。 是实在不能带着,才不做他想。 衡阳这番离经叛道,确实给了一点机会,如果皇帝肯成全。 他不是稀罕给谁一个说法。那些个王公贵族,世家子弟,闺秀夫人,如何质疑都碍不着他,敢非议阿弥一句,也都有办法翻倍气回去,但是—— 他不愿意让同行的兵士,各州郡的属官和百姓以为,自己出行还要带着女子。 但是公主就不一样了。 被她撒娇耍赖然后威逼,最终替她打掩护的这支虞候率,领军就是以前他挑给衡阳的一名护军,算是看着她长大,待她及笄后才回东宫。 不会有人对衡阳的存在表示质疑。而她需要一个朋友,怎么了? 李承弈轻咳一声。 “去给阿耶写信,”他用下巴遥点了点桌面,“成了,我给你捉两只兔子。” 衡阳跳起来:“五只!” * “这兄妹俩!”皇帝气得吹胡子,“合起伙来玩我呢?衡阳怎么也如此偏帮那小女娘!认准她做阿嫂了不成?” 一旁的御前内侍杨于方忙将那封信捡起来,笑着哈腰:“陛下当真嘴硬心软,昨日还在可惜,殿下今年生辰都不在长安。” 原话后半句是,“他倒不在乎我,但定然想跟那女娘一起过”。 “他是生怕旁人不知道!”皇帝皱眉,“当长安都是些傻子?一个衡阳就瞒天过海了?平白无故把个女郎送到他身边待着,纵世家都是些聋哑,也该知道他心怀何意了!” “其实正好。”杨于方近身将茶添上,“殿下这性子也是……走前变着法子还将那些勋贵们气一轮。他对魏小娘子撒不开手,有人也安分些。” “可他不是做给旁人看!他是真撒不开手!真撒不开手!”皇帝猛地一拍桌案,动作像极了衡阳,“你不知他临行前那副无赖样子吗?连太子妃册书都要备一份,放在东宫里随时等那小娘子来取!这样怎么能行?我教出来的储君,到头来还是要给魏清源做郎婿吗?” 杨于方噤声,憋了半晌,只是挤出来一句:“毕竟殿下七月底生辰……” “你是他大伴!只会娇惯!” 皇帝深呼吸了少说十来次,揉一揉眉心:“备笔墨。” 杨于方笑着,“哎”一声。 绕是魏家女眷接到这旨意,也愣怔当场。 云弥还好,直接默认是李承弈从中耍手段。郑夫人是直接在厅堂内踱步,百思不得其解:“太子殿下西行,带着衡阳公主虽然不该,但也还好说。怎么还要我们檐檐去陪?这位公主胡作非为不是头一天,拉着你算怎么个事?” 寻春努力克制笑意,听见小娘子屈膝回道:“母亲有所不知,公主行前的确问过我。是我忧心路途遥远,这才回绝了。” 适时露出一点无奈,“但她的确很是缠我,或许——” “檐檐。”郑夫人突然转回身,“当真没有事瞒着我?” 寻春猛地抬头。云弥同她静静对视,再次伏下脸:“……殿下识得我。” “胡闹!”郑夫人不敢置信,“什么时候的事?” “青华山。返京后也约我去过乐游原。”云弥跪下,“母亲,对不住……但他也未曾明说,只是我隐约猜得几分心思。” “他既不明说,凭什么拿大家手谕压你?”郑夫人气不过,“不想娶就不要来往!怎能这样折辱人?” 真是没人不知道他不待见魏家。云弥低着头:“不是这样……” “原来如此!”郑夫人蓦地恍然大悟,“我同你说婚事,你总不冷不热,还央求我和老太太,想在家中多留两年——你也心悦他?” 云弥默然。 “你这孩子!”郑夫人不知所措,“怎就偏偏是太子殿下呢?他的婚事,我哪里帮得上你!” 她竟然这样说。云弥怔了怔,心中不可抑制柔软起来,起身走到她身旁,轻轻摇头:“母亲信我就很好了。” “我自己就能拿住他。”她望着郑夫人的双眼,“我也不为任何人,任何门楣。我为我自己。” 衡阳也是这么想。 因为这夜,她阿兄正望着在天水郡格外皎洁的月色,低声问她:“你今日说,凭什么逼你嫁给自己不喜的人。” “她那时大概也这么想。”他那样高大,仰头时离月光仿佛极近,“其实你后来知道了吧。” 大内的事云弥不知道,但瞒不过他。衡阳发现他二人的事后,某日忽然闯进丽正殿跟皇后大发脾气,砸碎一地的花瓶。 应该就是为了她。 衡阳低头吃点心,佯作潇洒:“没甚所谓了。反正没有郎君挡得住檐檐,显然你也没有。就行。” 阿妹只是不好向他发火。毕竟中秋夜那事,他看起来是无辜的。 李承弈垂下眼睛,无声笑了笑。 ①东宫十率府:东宫独立的军事机构,虞候率是其中一支卫队。 ②大伴:近身伺候幼年皇子的宦官。 ③丹书铁券:免死金牌。 汉有游女(二) 魏瑕无言盯着她半晌,神色一松。 “檐檐好本事。”他似乎真是认输,“我当时拿你换掉杋杋,只是觉着那孩子没心眼,而你聪明。如今看来,实在明智。” 这是云栖的小字。 “太子这架势,都像非你不娶了。”他笑一笑,“如何做到的?” 云弥并不看他:“阿耶很高兴吗。” “自然。” “不怕我也在意他吗。” “你在意?”魏瑕像听了个笑话一样,“他或许受骗,但我是你父亲。” 父女俩长久地沉默,云弥彻底无话可说,直截了当提条件:“我可以去。您要我写什么信,也不是全无可能。” “一日夫妻百日恩。”魏瑕满意笑起来,“不必担心你阿娘。” “阿耶为何就这么怕他。”她静静道,“他扶植寒门,不喜世家,但见行事,仍然会是周全之君,未必就要摘掉魏家匾额。” “檐檐还是太年轻了。”魏瑕轻叹,“他要是个平庸储君,我同他定然能做和气丈婿。可惜这郎君,头两年尚且青涩,如今想做的事太多,手伸得越来越长。魏家百年,积攒到我手里不容易,不得不防。” 这不是云弥想要的答案。她真正想问的是,你是害怕他做成什么事,还是怕他挖出什么事。 但还不能问。 她一出门就换了表情,寡淡到近乎冷漠。寻春小心翼翼跟着,见她突然停下脚步,踹开绣鞋边的棱石:“写什么信!” “我同我的郎君在一处,做什么要理这种人!”胸口微微起伏着,是又愤怒又无奈的语气。 寻春梗着脖子,不敢说话。就知道小娘子一定会不高兴的,因为她现在的脾性似乎越来越……怎么说呢,真实? 陪了小娘子太多年,几乎是一路看着她长大的。从小就聪慧得明显,念书习字总是家中最快的,连术算、明经这类女娘不需进修的课程,她也能伸出指头纠正蠢笨的叁郎君,笑声咯咯。 但好景不长。辛娘子失宠以后,小娘子在家中的待遇自然也就没那么好了。所幸老夫人和郑夫人慈爱,仍然将她带在身边教养。 可毕竟不是在生母身旁了,郑夫人也有自己的儿女。小娘子眼观鼻鼻观心,渐渐就不大活泼。到十四五岁,已经非常沉稳端庄。 再就是后来的事……去岁中秋宫宴,郎主不让她跟着,她就待在疏影院等小娘子归家。等啊等啊,一直等到子时过,才有两个宫婢扶着她回来,主事的那个正是行霜,直接就留了下来。 只说小娘子是摔了一跤受了伤,没有大碍。她半个字都不信,半夜溜进寝房,果然听见小娘子一直抽抽搭搭地哭,止一轮再哭一轮,哭到她坐在槛下,跟着泪流满面。 这时她还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后来的一个月,小娘子几乎都没有怎么开口讲过话。 直到知道了是谁。 头一回发现的时候寻春在原地站到天荒地老,想哭都哭不出眼泪。她知道那是地位比郎主更高的人,可还是替小娘子感到伤心。 第二次清晨去国公府后门等人时,她就特地留了个心眼。发现太子殿下很是年轻,长得也又高又俊,实打实是一位英武郎君。且亲自送小娘子回府,这才觉得心里好过了一点点。 不过这不影响,她还是很讨厌行霜,尤其是推门时的行霜。 可是小娘子好像,一个月比一个月不讨厌了。十月时她还哭过一回,十一月没有再哭,十二月有一日,拎着一只兔笼回来放下,还笑着去戳那只小兔子。 转头跟她讲:“衡阳最爱吃的,就是烤兔腿。” 然后逗着兔子,很小声说:“可是她阿兄,偏偏送兔子给我养。” 在一段时间里,她要称呼那人,都拐个弯叫,衡阳公主的阿兄。 真的是……不太熟悉。 小娘子总是差一点运气。长安冬天太冷了,兔子又畏寒,到底没能熬过叁九天。小娘子蹲在兔笼前看了好久,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她看见行霜转身出去了,猜到这晚会有人来。小娘子上车前还心情低落,次日清晨回来时,脸却有些红红的,心情也好了一些。 寻春望着她头上那一圈兔子样式的琉璃花钿片,欲言又止。 仿佛正是从这时开始,她的变化就一天比一天快,哭声是再没听见过了。有时行霜进门,小娘子抬起眼睛的动作比自己还要及时。 从小娘子的只言片语看来,殿下的脾气不是太好。但他愿意护着一个人时,的确会带来底气。 直到现在,寻春已经不大愿意去细想,小娘子对待殿下的心情。 只知道,她身上又有些七八岁时才有的狡黠劲了。 寻春决定,以后对行霜态度要好一些。结伴去买糕饼时,也带她一份。 小娘子骂完郎主,又去见了辛娘子,这回她待了很久很久。出来时已是日暮时分,夕阳将远处的天幕照出淡紫。 寻春笑着挽一挽她有些松掉的发髻:“辛娘子好多了。” “嗯……”小娘子再一次站定,忽然也抬手扶了扶发间的一支钗,“阿娘有我呢。” * 天水离长安并不很远,第叁日傍晚就到了。 “前头就是天水城门。”行霜打起车帷,“小娘子,醒一醒。” 寻春赶紧推了推云弥,她昨夜在驿站睡得不好,今日一直在补觉。 云弥被推醒了,探头往外看一眼,扬着尘土的官道尽头,果然矗立着高耸城楼。 早在战国时天水就是一方重郡,人烟稠密,屋宇毗连。历经秦末汉初的战乱后,才日渐不复往日富饶。今时看来,就是一座甘凉色彩极为浓厚的城池。 护军将过所交给城门卫士查验,马车正要徐徐向前,一声极嘹亮的“檐檐”穿透空气而来。 衡阳一袭靛蓝色骑装,将马打得飞快,叁两下冲到跟前,猛拍望窗:“檐檐!檐檐!” “哎哟,公主这嗓门。”寻春起身推开窗,“在这里呢。” 便露出云弥一张睡得红扑扑的小圆脸。 啊,檐檐真是太可爱了。衡阳兴奋地招手:“阿兄说大概申时末酉时初这会儿到,当真一点不错。” “他还在天水吗。”云弥心里一动,“我以为他要先去陇西了。” “他在呢。”衡阳转了转眼珠,“他这几日带人去天水治下的县镇了,同我不在一处。今天应当要回官驿了。” “他非要同我说不是为了等你。”她凑近了告诉云弥,“虽然……的确是特意带着水部司和屯田司的官员去的,说是天水近年收成不好,与河流改道有关系。哎呀,我不太懂。 “但我不信他不想等你。阿耶来信时,洋洋洒洒把他骂了一大通,反倒没怎么说我了。但他还是高兴得——我都不知怎么形容。”衡阳一边引着他们向官驿去,一边絮絮叨叨,“檐檐,你放心。阿兄这回带出来的都是心腹,至于旁人,反正也不知你是谁。你可以大大方方同他一起。” 她还是说早了,因为有人才是真……大大方方。 两人到达官驿时,外面已经扎了几匹特勒高马。这么好的马不会是驿使们所用,衡阳瞧了云弥一眼,猛地拽起她往里走。 一边走一边又开始喊,结果里头的人也还在院中,听到动静,齐齐望过来。 云弥对上最高的那道视线,下意识就在想——她才睡起,没有梳头,奔波一日,不曾妆饰,脸色也不好。 可他其实也不够好看。她好歹是坐车,他是真正快马疾驰了一日,甘凉一带本就干燥尘飞,又挽衣亲自下了农田察看,连脸上都似乎有些脏污痕迹。 衡阳的声音,在两个人耳中同时远去了。 最终还是李承弈先动。高高大大的一道身影,一步一定地朝她走过来,众人只当殿下是要同公主说话,也笑着看去—— 和云弥一臂距离时,用力把人按进了胸膛里。 他太明目张胆了!同行到底还有长安人士的! 饶是衡阳都张大嘴巴,且张开的程度,还不算在场最浮夸的。 这是哪位? 几位官员震惊到面面相觑:恨不得立时就揪住彼此衣领问,这是何方神圣?殿下何时开窍的?怎么没人通风报信? 他太高了,的确是太高了,又宽阔。将背后那女娘挡得严严实实,还是方才进院时看到衣袂裙角,才知道这是铁树开花的现场。 云弥不料他反应这样大——不仅是胆子,还有力道。她的鼻骨似乎都被摁进了他的肩膀里,呼吸扼断在这个深重拥抱间。说不出话,不得不抬起手,拍了拍他肩背。 ——探出了一道枝桠。 的确是一只女子的手。 于是几人的脸色更加不可置信,衡阳则已经闭上嘴,自觉收拾摊子,声若洪钟:“看什么看!啸捷,让他们走!” 正在一旁捧心的啸捷呆了呆,终于反应过来,这只对自己而言是比话本子还要动人的场景——客观来讲,就是郎君失态了!他失态了! 立刻上前作揖,恭敬着请几位同行役官从侧旁离去。到了门口时,自然是被围着促声打听。 衡阳挠了挠脑袋,想继续看,可知道自己也是多余。却见她阿兄好不容易抱够了,松开手,又去挑檐檐蓬乱发丝:“我近乎一夜未睡。今日同几位田翁说话时,屡屡犯蠢。” 然后是义正辞严的口吻:“这都怪你。” 衡阳眼睛一翻,牙齿泛酸,但是又酸得不够彻底,很是嫌他笨。 ①杋,一种古树。 ②水部司、屯田司:掌管水利和土地的部门。 间奏:坠兔收光 他不得不将她转回来,放轻了声音:“哭什么。” “……我以为你受用的。”抬手去擦掉正在往外滑落的泪珠,“还会疼?” 云弥抽噎着摇了摇头:“不是、不是疼。” 这样嫣红的一张脸,怎么会是疼呢。他放下心来,忍不住又去戳她脸颊:“那好端端的,哭什么?” 她在床下虽还是有些怵他,在床笫间反而好多了,敢表达敢动作。又被问一次,就抬手环他脖颈:“……好累的。” 李承弈一滞。这懒惰小娘子,才第二回。 “膝盖也疼。”她继续说,“白日里陪母亲算账,午食油腥,也没有吃好……没有力气。” 其实这样念叨的她很可爱,非常可爱。但他还是要倔一下,硬声回她:“难道还要我负责你膳食?” 她哪里有这个意思。云弥又不说话了。 他每次说完不大好听的话,都会很快感到后悔。这次也是,怼过她,还是肯放过她,慢慢抽离。她偏偏又在此时,倏然一缩。 “你看你,”他咬牙,“回回都说受不住,又要刁难我。” 可她控制不了啊……云弥无措将腰身退了退:“我不是有心……” 他猛地顶回去,停了半晌,才趁她失神,一口气离开。 “体力越来越差。”手上明明在拿一旁的巾帕要给她擦拭,嘴上还是不中听,“还不如第一回来东宫时,至少算撑住了。” 她也没有那么频繁地半途而废吧,今日是真的晨起跟着郑夫人学打理家用,忙到下午,午食又不合胃口几乎没怎么进,这才体力不支。 云弥有点委屈,轻声替自己解释:“……可是殿下原本就很久,我又不是健壮女郎。” 什么健壮!他真不知说她什么好,干脆低头认真做事,待抹净她腿心,才抬起头,哼一声道:“你现在是一句说不得。” 她就抬手捂住嘴。 “今日陪我阿耶去了兽苑,”料理完毕,他揽着她躺下,“见到许多猛兽。我当时就想,要是你看见,早被吓哭了。” “我胆子不小。”她小声反驳,“以前围猎时,我见过族内兄长捕熊。” “见过就不小了?自大女娘。”他手指摩挲她细腻肩头,“我是想说……啸捷跟我讲,近来长安贵女喜爱圈养兔子,聚会时一同观赏。横竖我去都去了,就顺手领回来一只。” 御兽苑会有兔子吗?云弥不敢问,乖乖低声接话:“我二姐的确在养,我也喜欢。” “我不养这种东西,勉强送你了。”他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就叫懒懒。同你一样。” 他想得很简单,兔子是他挑的,兔笼是他花钱换的,名字是他取的。这女娘看见兔子,没道理不想起他。 云弥抬手,抱了抱他肩:“……多谢殿下。” 他满意了,侧过脸抵住她颈项,声音一低:“睡吧。” 次日起来他又走了,一名侍婢领她去拿兔笼。雪白幼小的一只垂耳兔,正睡得香甜。云弥第一眼就喜欢,回府后还一直弯腰去看。 寻春端着热牛乳进屋,恰好听见,不由笑问:“懒懒?小娘子怎地取出这种名字。” 她家小娘子,是连最常用的马鞭都要取名叫纤刃的风格。 “……不是我。”云弥垂了一下头,“是他取的。” 他、他、他,那边、那人,衡阳阿兄。总之就是不正儿八经地叫人,可寻春叫殿下都叫顺口了,行霜本来就是武德殿的旧人,更不用说。 只有小娘子是从来不叫的。 “衡阳最爱吃的,就是烤兔腿。”她伸手摸了摸兔子毛,“可是她阿兄,偏偏送兔子给我养。” 懒懒果然轮番被嘲笑。云栖带着自己的“冬落”过来,说她这是乡野兔名,衡阳则说,有这名字一定长得肥美,先把懒懒给吃了。 云弥就有点不大高兴地抱着懒懒,背过身去。 因此发现懒懒一动不动的那天,她蹲着看了许久许久。侍婢一个劲道歉,说夜间睡沉了,没注意到炭火被风吹熄,急得快要哭出来。 寻春叹气,招了招手让她先下去,回头时,看见行霜抿一抿唇往外走,心里就明白了。 小娘子很难过,但是没有掉一滴眼泪。 李承弈这天则很顺利,第二日又被皇帝放了休沐,心情大好。正打算叫人去找她,行霜先来回了话。 听说是懒懒没了,翻个白眼:“这小娘子。” 能成什么事。 云弥一进屋,一看见他,突然就更加心酸。他不是没有送过东西,但只有懒懒让她感到不同,是真心想好好养大,结果这才不到一个月…… “你看你吧,”结果他一开口,还是这副嫌弃语调,“骑马是慢吞吞,射箭是不上靶,诗书还算可以……但连只兔子都养不好。” 云弥咬了咬唇,诚恳道歉:“对不住。是我大意了。” “可惜我挑了半天。”他翘一翘下巴,“你说说你——” 她忽然抬起脸。 居然已经在哭了。 李承弈一怔,她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哽咽着慢慢说:“我真的不是故意……我知道它怕冷,睡前叮嘱了要记得看着炭火的……” 他丢下手里的宣笔,大步走过去,又气又悔:“好赖话听不出来?我哪里真的怪你!” 那是什么呢。她还在一抽一搭,被他托着下巴逼起脚跟:“不准哭了。” 又把人向怀里摁了摁,嘀咕一句:“你这人,都把眼泪拿到我跟前用是不是?” 哭得他心里发慌。 只有她是真惦记这件事。夜间吹了灯,落下床帐,他就一心去吻她白净颈项了,哪还记得什么兔子。结果这女娘还要呼吸不稳地提:“但也不怪旁人的。如今冬天太冷,原本值夜仆婢也辛苦……” 她怕他要去问行霜。 为了一只兔子大动干戈的话,就成了食禄者的傲慢。 “……不然我问都没问是谁闯祸。”他含含糊糊回了,手去解她寝衣,“你认真些。别想着懒懒了。” 她脸一红,不吭声了。 诃子被轻轻脱下,露出一片丘陵风光。其实她跟波澜壮阔……应当是丝毫不沾边的,但他本身不算很懂,又只打算观赏她的,反而觉得精致圆润:“阿弥,坐直。” 云弥都忍不住抬手护了,他还要发号施令。抬眼一瞬间自然带出嗔怒,被他低低取笑一声,温柔拨开双手,扶挺她的腰。 她羞得不行,他却无端联想,脱口道:“我知道该如何宽慰你了。” 说得好像他为此困扰过一样。云弥茫然看他,胸前却一重:“……这里,有一些像。” 不知是他手掌太大还是她确实比较小,也或许兼而有之,总之是能完完全全地包裹。只让一圈雪白从拇指和食指间漏出来,指示她去看自己刻意屈起的指骨:“兔耳朵。” 又捏了捏中间软肉:“兔身。” 这个混球!她脑子一热,恼得很想咬他,可是又没那个胆量:“不要说了……” 他就最喜欢找事,然后看她害羞的模样,谁让这小娘子真实的时间太少。手上继续用了力,揉转得她向后躬起脊背,身体里开始蒸腾欲念:“嗯……” 眼见另一侧被冷落,他静了一静,俯身温软含入。 倒不是不这么弄,但大多时候是辅助手段,待她适应了就会专注于其他,像唇舌。今天这样全心全意抚慰她这处,是头一回。 从小尖开始,挑卷到挺立,然后慢慢发散,上下左右都悉心吻到。哄得她自己就折起了一边膝弯,不住仰头去抱他。李承弈非常满意,将她另一条细嫩小腿也向后缠,手指试探进去时,都是期待的。 没有落空。前所未有的晶莹温润。 “……我直接进了。”他擦一擦她额头上的汗,腰腹一寸寸向内,听她吟了一声,“疼是不疼?” 云弥只是摇头。 还没有完全进。他仍旧低头盯着,将她身体往下扯了扯,结合到深处,才慢慢舒一口气。 她果然也是舒适的,自发就拿双腿圈紧了他,还抬起脸庞,雾蒙蒙凝视他。 不中用的小娘子,有时又太中用。他回望着,同时开始一下一下往里顶弄,平实又沉着的进攻,两个人却都感到格外快乐。 这样寒冷的天气,外头还在飘雪。她就这样整个地躲在他怀里,坐在他腰上,咬在他肩头,温暖和愉悦从同他密不可分的地方,像潮水一样不断拍打着心底。 云弥知道他爱听,忽然也不那么想忍了,偷偷将唇舌挪开,嗯一声……再嗯一声。他立时就更加兴奋,推平她的肩抵在墙上,底下凿撞得越发迅疾:“阿弥……阿弥……” 他平日里倒还不怎么叫她阿弥,估计是不自在。彻底投入沉浸到情事里时,就顾不上那么多了,一句比一句坦然。她喜欢他这样叫,努力回应他过分激烈的缠吻,却被他轻掐着下巴离开,哑声道:“喊我一声。” 那里也停了下来。她不满抓他背,哼唧着答应:“……殿下。” “不是这个。”他又将她往身上提抱了抱,“我同你说过我的字。说过好几次。” 云弥愣了愣,半天才回过劲来,睁开眼:“可我不能……” 她没有资格这样叫。严格来讲,只有皇帝、长辈和老师能够喊他虽迩,就算偶有同窗喊,那也是他自己愿意。即便是朝臣,也不是人人都能以字称他。 衡阳都不一定敢这么唤。 “你能。”他又低脸轻快咬一下她的唇,“我说你能你就能。” 云弥急促呼吸着,他找准时机又重重冲撞一番,逼得她再次目光涣散:“你能的。阿弥,试一试。” “虽……”她极小声张了嘴,又还是有些害怕。 想耍赖时,被他十指相扣,重复鼓励:“只有阿弥能。试一试。” 直接叫字像是同龄夫妻……她年纪比他小这么多,又名不正言不顺,这太古怪。 云弥几乎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虽迩哥哥。” 李承弈心头遽然一烫,迫声追道:“听不见。” “……虽迩哥哥。”这回清晰了些,但还是软塌得不像话。 下一秒,她又被撞得一口咬进他左肩。 汉之广矣 边地不比长安,哪有什么木槿叶和桂花蕊澡豆,云弥费半天劲才将一身尘土味洗净,一边拧头发,一边走到外间来。 衡阳等得百无聊赖,拿剑茎去敲案几的边缘,见她出来,抬头笑道:“檐檐,你这样可不行。西境有时长久不下雨,水很金贵的。” “我知晓……”云弥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奔波太久,衣物都不好闻。” “再不好闻,阿兄也抱过了。”衡阳眨眨眼,“他方才真的好高兴,我从未见过他在人前这样失态。” 云弥低着头继续用长巾裹卷湿发,轻声回道:“再高兴,还是陪州郡官吏用暮食去了。” 他倒也挺不舍得,背着衡阳的视线,又反复按了按她的手心。 “他晚上肯定会找你的。”衡阳自然而然道,又觉不对,“可是他又跟我说,在外时你都同我住哎。” 看云弥虽然只是本能表情一顿,不算有很明显的情绪,可就是读得出失落。 大叫一声,去抱她脖子:“好你个檐檐!你如今是彻底学坏了!竟然不想跟我住!” 你同你阿兄怎么比啊。 云弥连忙笑着躲:“我没有……” “你就有!”衡阳猛地挠她,“你完了!是我心心念念要你来的,我阿兄他根本都没有细想过如何带着你!否则怎会想不到捎上我?你居然还向着他!” 这话是真的。带着公主出行——尤其是一个食实封高达六百户的公主,当下并不算很离奇的事,同西域各国外交时,也常见公主来朝。他完全没想过,足见从一开始就没有在“带上她”这件事上花费太多心思。 云弥在路上就想明白这一点,只不过也不失望,他就是这样的性情。 不知他是如何做到,但事实就是,她几乎已经不再质疑他的情意了。 “他不在也好。我正想问你,为何贸然跟来。”云弥坐直了看向她,“也不知会我一声。” “……你如今怎么一副我阿嫂口吻?” 云弥瞬间涨红了脸:“你不说就算了。” “不大要紧。无非是阿娘想要我成婚。”衡阳轻描淡写带过,“不如说是我自己就想出来走一走。我也十七岁了,最远只到过洛阳,这多丢脸。” 但她知道檐檐还是会多想的。她二人的命运何等相似,实打实要算,那当然是整个九州大地最会投胎的几位女娘之一,生下来不用操心果腹御寒,就是天大的幸事。 但讽刺的正在于,即使是这样尊贵的姓氏之下,仍然没有一丝半点自由随性的可能。 檐檐更可怜一些,是直接被交易出去了。如今看来她虽不至于真的不幸,可若对方不是一位英挺君子呢?并非因阿兄权势在握,檐檐就不算受辱;是因为被檐檐原谅,他才有机会成为她的郎君。 衡阳自认只是不爱读书,但绝不是没有脑子。 云弥果然沉默。她摸不准衡阳是否知道真相,尽管自己早没那么难受了:“你是下嫁,要小心些,慢慢挑。” “反正又不是我挑。”衡阳抓了个胡饼丢给她,“快吃。” 寻常州郡,宵禁自然不如长安严格。但云弥一行人远道而来,像寻春都撑不住早去睡了。衡阳就没有硬拉人出门,只是陪她坐在官驿小院里的竹桌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檐檐在编什么。”衡阳趴在桌面上,歪着头看她,自己说自己的,“我阿兄真喜欢你啊。” 云弥垂着眼睛继续做事情,不理她。 “他呢,以前性格还是挺活泼的。但是后来毕竟正式册封了嘛,就不能像皇子时那么笑了。”衡阳用手指戳一戳她,“今天他瞧见你那会,我感觉又是我十五六岁的阿兄了。” “什么话呀。”云弥到底没忍住,“殿下年纪本来也不大。” “是不大。”衡阳应下,又很快反驳,“比你还是大不少的吧……他也算是不太老的牛吃嫩草了。” “别这么说。”云弥小声回,“我长兄也比我长嫂大六岁。” 衡阳叹口气,莫名其妙地感到满意:“如今我是放心了……你都不知道,那天发现你俩的事,我一宿没睡着。” 云弥弯一弯唇角:“那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他?” “你。”衡阳不假思索答道,“他有权力有地位,挽弓能有两三百斤,骑射那样好,要欺负你太容易了。” 云弥迟疑:“权力地位……还好说。挽弓骑射同我有何关系?” 衡阳呆一呆,“噗嗤”笑出来,连忙将脸扭开,然后放声大笑。 云弥渐渐回过神来,放下手里丝线去打她,衡阳一边溜,一边又把嘴巴撅回来,气声问她:“你夜间……难道不吃力么?” “李静言!” 两个人追累了,衡阳身边的仆妇来劝歇,才发现已近亥时,他还不曾回来。 “又去做什么了?这么晚都不着家。”衡阳又不满起来,“你第一天到呢。” 云弥也咬一咬嘴唇。原本他是想将她牵回房内的,但没来得及好好说上几句话,天水郡守来请,匆匆洗漱过又出去了。 前院忽然一阵喧闹。衡阳嗖地一下窜出去,结果只是一队兵士换防归来,她叫住领头一人:“太子殿下去何处了?” “似乎还在郡守府邸。”兵士行过礼,“殿下先前吩咐了几桩事,今日才回上邽,许是耽搁了。” 上邽就是脚下,天水郡治所。 “我有那么好诳?”衡阳踩一踩地面,“男子宴饮,能做什么好事?可有美胡姬?” 领头这兵士不想答,偏偏队伍里有一名胆子大的,朗声回话:“公主猜的可对!天水有一家扬名甘凉的胡姬坊……” 被几人齐齐按了头下去。 恰好云弥提着裙裾跟过来,听见的就是这一句。双手绞在一处,同衡阳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都掉头往寝房走。 这人! “方才还夸他呢。”衡阳一边挖一盘糖?,一边翘了翘腿,“去金城前,你都不要再理他了。” “……嗯。”云弥收好针线包,“我不理他。” 夜又深了两分。一个人撕从市集上买来的肉干,一个人垂眸解着发髻时,门被叩响了。 云弥一停。衡阳拍了拍油腻腻的双手,起身拉开门:“还以为你乐不思……弥呢。” 她及时想起来,阿兄是不叫檐檐二字的。 这便宜兄长,一眼都没有看她,视线就往里找:“人呢?” “不是说了同我睡吗!”衡阳张开手,“你下午时走得爽快,现下又来要人!” 李承弈哪里敢承认,确实有事是一方面,失态后萌发的那种近乡情怯更多——他知道不应该在那种场合下抱她。 以及,自己当时真的有些灰头土脸。 怕她觉得不好看。 “你起开。”他记得前几天推了阿妹的事,倒没有真的伸手,只是语气不耐,“碍眼虫。” 衡阳攥起拳头朝他举了举:“你看檐檐理不理你。” 毕竟是女郎房间,他不好真的进去,只能从原地望进屏风后。衡阳是想继续讽刺的,可是看清阿兄眼中有一抹分明的迫切,刹那间又忘了要说什么。 既然想得紧,下午又躲什么!笨死了! 云弥将头发梳平,才披上轻纱走出来,不大自在,是以低下脸,也没有看他:“殿下。” “抱歉。”他忍住上前扛走的冲动,“下午是我不好。我当时……” “我有些乏了。”云弥抬手扶着门框,“坐一日的马车,想歇息了。殿下还有事吗?” 衡阳仰头,得意洋洋丢了一块碎饼。 李承弈愣了愣,知道她不大高兴了,只能退后稍许:“那你好生睡。我明日——” “明日衡阳会带我逛。” 一声“噗嗤”。衡阳清了清嗓子,“放心。我早打马逛遍天水城了,熟得很。” 门扉缓缓合上,就在即将彻底关闭的一瞬,一只大手穿抵在中间,蛮力向一边推开,露出云弥一双委屈眼睛。 他向前一大步,抬手倏地把人打横抱上胸前,转头就走。 徒留衡阳在身后狂怒,上蹿下跳着要揍他,又顾忌不能闹大声,眼睁睁看着他越走越快。檐檐在他怀里,和不存在也没有什么分别。 云弥悄悄勾起唇,侧过脸贴住他胸口衣襟。 官驿不比东宫,即使是他落脚,也要隔数十丈才燃起一盏灯,还不大亮。她仰起脸,只有温润月光透过房檐洒下来,切过他绷紧的下颌。 彻底甩开了衡阳那栋小楼,他忽然就停下脚步,把她推抵在任意一处廊柱上,狠狠吻下来。 没有任何摩挲和试探,上来就是深入的纠缠,是一个需要用力抬起她下颌才能完成的吻。唇舌追着唇舌,热烫气息在两个人之间迅速席卷蔓延……残余一点清甜酒味,叫她轻易就有些醉。 双手却很老实,只是穿过她指缝间,向后按在炙热柱面上。吻越来越深,探入到她不得不踮起脚尖,却配合着,不断、不断回应。 吻到她眼底都发酸了,他才安抚含一含她双唇,慢慢退开:“你且放心。是叫人发现了,但我带来之人,都不会多嘴。” “我是高兴傻了……”他又低头揪她的舌尖,慢慢吮吻一会,再离开,“阿耶说当是给我的生辰礼物……此生也没有收到过比这更好的礼物。” 江之永矣「Рo1⒏space」 “就会说好听的话,”她双手抱着他颈项,唇和唇的距离近到,说话间都能感知到对方唇瓣上的温度,“晚间看到胡姬了是不是?” 他还沉浸在“真是阿弥”的欢喜里,冷不丁听到这句,呆了一呆。 “胡姬高挑否?”云弥抬臂,将他鬓角不知从哪沾来的一小点碎叶拿开。 他本能摇头,显然根本没听懂她在问什么。 “胡姬艳丽否?”她垂下双足,下巴仰得更高。 他还是摇头,仍然没回神的模样。 “胡姬风情否?”她自己都笑了,“以至于殿下魂魄都不在了。” 笑起来也这样动人。 怎么就这样动人。 李承弈又将她抱起来,抵在胸前:“什么胡姬?” “我听兵士说,今日你同郡守用饭,有胡姬作陪的。”她抬手推一推他肩膀,“离开长安,就学会装傻充愣。” 她还是低估了他今晚笨到什么程度。又没有正儿八经回话了,听见“离开长安”四个字,再次陷入那种恍恍惚惚的状态。 真的不在长安了。 但是阿弥还在身旁。 他可以一直带着她。 “殿下?”她终于坐不住了,“郎君?” 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 云弥决心要刺激他一分,大着胆子又唤:“李……李虽迩?” 他这才又醒过来,看出她不解,惩戒般啃一啃她脸蛋,到底据实以告:“我仍觉得像在做梦。” “你当真来了。”他摸一摸她头发,又去摸摸肩头,再摸一摸手臂,“我们不在长安了。” 云弥发誓,她是真的、真的忍不住了,再忍一定会发出比笑更怪异的声音。于是干脆将脸埋在他颈间,吃吃地笑起来,笑出声。 他也知道自己实在丢脸,赧然别了别眼睛:“我是实在没想过,当真能有此情此景。” “可是衡阳说,你带她出来没那么难的。”她笑够了,又去瞪他眼睛,“你根本没想过要如何带上我!” “……是没有。”李承弈抱着她,慢慢往回走,“公是公,私是私。我再一天一封信也好,都不大应该将你带在身边。” 云弥作势要跳下地,才察觉他的臂弯于她而言像极了周密山峦,所在之处像下沉包围一样牢固:“那我明日回去就是了!” “我没想过衡阳能原谅。”他将她肩背托高,声音低了低,“她知道你同我……总之,是不大愉快的开端。” 他一直都记得的。她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才出现在自己眼前。 云弥一怔。 他稳稳迈上一级阶梯:“她不好怪我,但很是心疼你。” 怎么怪他?他又不知情。 云弥心里忽然有点酸涩。是啊,他不知情,不知道她有什么特别,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名讳。 她只是先拿下了他的身体。 然后恰好,也算是他想要的那种女娘。 她忽然安静了,他以为是提起旧事让她难受,心里也不可避免有些酸涩——似乎无论到何种境地,都没办法再抹掉这个难堪的开局。 他今晚是真的笨。云弥闭上眼睛,衡阳为什么原谅?还不是因为看出她的情意,早就不可更改。 他还要拿出来说,还要说没想到。 进他住的寝房后,她就有点气恼地去躲他又落下来的吻,被逮住了手剪在身后,同他眼对眼:“阿弥。” 云弥鼓一鼓侧脸。 他喃喃着,只说出一句:“……对不住。” 她不明白地看着他。两个人有感情之后,对这件事逐渐闭口不提,他怕她伤心,这无可厚非。 但她不是真的怪他啊。怪谁也怪不到他头上。 他却没有再说,只是极温柔地吻她,同刚才又不一样。她也不愿再想,放纵自己无数次溺在这方日渐只属于她的有力怀抱里。 但等了很久,都不见他抬手解她或自己的腰带。 她就等着这一步,好气一气他——今夜听到美胡姬三字时的想法,结果这人难得的风雨不动。 “……虽迩哥哥,”她将他推坐在榻上,自己站在他双膝间,“要做君子了吗。” 李承弈握住她一只手,敏锐捉到她脸上的不怀好意:“有阿弥在,恐怕做不了。” “是吗。”她微微俯身,“阿弥不在如何?此处就有漂亮胡姬,金城恐怕更多。” “我真不知什么胡姬……”他微微叹气,“天水这数十年间迁入不少胡人,大多以降户安置,宗教、婚宦、风尚,都受中原影响。此地郡守于边民事宜上甚有章法,我瞧见城中集市街道,胡汉和谐,其乐融融,处理得确实不错。就说想多同他聊聊,他一高兴,硬要请胡姬来,我压根没多留意。” 她不为所动,李承弈又道:“但更过分的事是做了。” 云弥一僵。 “我偷偷在心里想了一想……”他非常坦然,“你穿那些,在榻上抱着我的样子。” 胡姬所着舞裙之轻薄,拿到郑夫人跟前,会被痛骂不如一块布。云弥脸上一怒,他就嘲笑:“你看你,说了又同我生气。” “这也要想到我。”她脸热得要命,还在努力反击,“那你还跟衡阳说,夜间我同她睡?你做得到?” “那时的确觉得人多眼杂,对你不好。”他果然有些尴尬,“如今诚觉,不如拿我的食俸全部收买,恳请诸位阿孃视而不见。” 储君不一定管得住朝臣的嘴,可仆婢于他总归是完全的下位。但也没有默认如何强权胁迫,还下意识用收买和恳请这样的字眼。 她心里又有些,曾经汹涌过的坍塌感。 云弥一直都知道,他对她的爱意来源复杂,夹杂着不能条分缕析的欲望。但她不是,他笨手笨脚只会拿身体嵌入她的时候,她不动心。 她是当真爱慕他。爱慕他的性情,爱慕他的胸壑,爱慕那些他想做到、但还没能做到的。 她读过的那么多书,教她要对这样的郎君动心。 只有这样的郎君,配得上让她魏云弥动容。 所以……即使如今他大大方方表露着迷的那一面,但更危险的,其实是她。 所以……不如逼他更着迷。 她倏地低下腰身,探出刚刚被他没完没了纠缠的舌尖,轻轻舔了舔……他凸起喉结。 李承弈震惊地看着她,再度短暂丧失了语言能力。 她也就只这一下,又站正了,视线轻飘飘落在他脸上,仿佛在欣赏他错愕姿态。然后慢悠悠举起他的手,拿指腹贴了贴自己的唇。 舌尖只出一寸。或许一寸还不到。 他就是去抓一捧云朵,也比她舔弄的动作更有实感。但就是这样尖锐,刺入心里那一刹太彻底太贯穿的尖锐;他遇不到比这更加胜券在握的挑衅了,胸膛的每一厘起伏,都在求饶。 云弥一边观察他俊逸面容上渐深的潮红,一边轻张开唇,咬住他指尖。 这样舌尖就被困在更狭窄的活动空间里,含吮他的幅度愈发小得可怜。她还故意装作费劲,将他修长手指往深里含,青丝垂落,可怜模样。 她离开长安,也变成妖精。他失控得一点脸面不要了,抽出手指,纵身一跃就将她摁下,在榻上就撕她衣裳。 一直很顺利——她是半分都不反抗,直到他摸到—— 看清李承弈不可置信的神色,云弥这回,咬了咬自己的唇,歉然道:“阿弥信期呢。” 他像是遭受巨大打击一样撑在她身上,半晌没有动静。 连这榻面流动的空气,都灰败起来。 “又迟了几天,怪不得殿下猜不到。”她歪了歪头,梨涡若隐若现,“这不能怪郎君。” “不过郎君应该也要知足,”她的语气,竟然和神态一样天真,“阿弥方才,在学如何引诱你呢。” 一刻钟前,还在介意你先沉迷身体;现下又冰释前嫌,非看你为我动情。 云弥不是不气自己的,于是又扬起脸,舌尖卷过他喉间:“学得好吗?” [顶锅盖跑…… 跑…… 跑…… 翘翘错薪 “喂,”衡阳捅了捅云弥的手肘,“他这两日黑着个脸给谁看?” 云弥低头挑一挑饰物,摇头:“不知。” “还真让你同我睡。”衡阳摸下巴,“他不对劲。” 檐檐到天水的那天夜里,都已经被抱走了,她也就做好孤枕难眠的心理准备。谁料一个时辰后,那臭阿兄又绷着脸,将人扛了回来。 真是扛,扛在肩上那种扛。在屋口被放下后,檐檐还抬手去打他,留她揉着眼睛走出来,在旁边目瞪口呆。 打完了又跺一跺脚,腾地往寝阁里面跑,衣裙带过一阵风。 衡阳去看阿兄,他原本低头笑着,被她一望,面无表情回瞪一瞪,转身走了。 于是又走回木床里看檐檐——她正举高被子,打了两滚。 衡阳以为自己麻木了,但还是点评:“我瞧你二人,比新婚还新婚。” “不是的……”檐檐涨红脸反驳,“你是不知他有多过分。” “我做什么要知。”衡阳用脚背将她往里推一推,“无非是那我没做过的事。” 云弥窒息一样掉了头去,同时生兄妹俩的气。 “不过,”衡阳又在她身后招人嫌,“我挺好奇的。那事真的就这么有意思吗?上回我谢恩宴,他就趁我饮酒带走你……” “没有。”云弥已躲在被子里,又躲进掌心,“今日我信期。没有那事。” “……那你这是羞什么。”衡阳叹气,“好在他也是个傻的,换作于男女事上通透些的郎君,早看出你也非他不可,你可就输惨了。” 她还是个很实事求是的小娘子。对付这种人生应有尽有的郎君,把感情让出去太多,不好。 果然云弥也一静,应该是听进去了。 白日里他反正是不在的,之后檐檐每一夜都同她睡。有时阿兄装模作样来说说话,她也爱答不理的样子。 没两天就动身往陇西来。有些人真是懒,行霜都愿意跟她学骑马,就檐檐每天能坐车绝不下地,能靠着绝不站着。阿兄带着他的随从将马打得飞快,虽然不会等,可到底也纵容了。 不过还是在她面前说了檐檐唯一一句重话—— “这小娘子”,一停顿,“懒”! “不是你教我,有时要冷一冷他吗。”云弥举起一对玛瑙戒指,问那小贩价格。 络腮胡就伸手指:“五百钱一只。” “这也太贵了些。”云弥咋舌,“一斗米才五钱不到呢。” “小娘子这话就说岔了。”摊贩不乐意,“我这是宁远国运来的玛瑙,同中原那些色泽不一样的。小娘子在别处可买不着。” “一双八百钱如何?”云弥朝他笑,“阿伯见谅,我身上实在是没有带这样多钱。” 络腮胡被她笑得一晃,正要松口,衡阳非要作乱,拍了一张一百两的飞钱下去:“我买。” 连戒指都要买一对,受不了檐檐。当是她的贺礼了。 “你做什么?”云弥连忙把飞钱取回来,“我都议好价了。” 衡阳纳闷:“你什么身份,在这里同人讲价,也不觉掉份。” “你——”云弥同她说不通,总之把银子收回来,回头挑好了戒指,付过钱,才将她拉到一边。 “商贾贸易,哪是你这样做的。”云弥轻声说明,“陇西地带是沙漠道必经之路,同西域交往频繁,离长安也不算远,也常有中原客商来此地进些稀货。像这样能卖得动玛瑙琥珀的,别看他穿得简陋,实则家中都是富甲一方,寻常百姓连千钱都拿不出来的。你今天不在意价钱,或许下回他再瞧见外地客,就要坐地起价。长此以往——” “……你真是奇了怪了。”衡阳服气,“你也是第一回来啊,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 云弥看一看她,衡阳看回来。 “你阿兄教我的,”她低下头抱好装戒指的小布袋,“他来过好几回了。” 衡阳恨不得从没问过:“他怎么连这种小事都说?你又不要去买米。” 云弥怔一怔:“知道也没什么坏处的。” 衡阳突然有点闷闷不乐:“你这样懂事,倒显得我很没有分寸。” 云弥望着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些细节是李承弈分享的没错,但她保持对钱财的敏感,一是郑夫人会教,二是怕将来有用。 寻常公主应该也要学持家的,衡阳是太被娇惯了。 两人走到快日落,才在街口等到姗姗来迟的李承弈。他答应了今天要带她们逛,结果又迟到许久,正在翻身下马。 衡阳上去就抱怨:“你是一点不讲信用!我下回不管你来不来了!” “谁又管你了。”他根本不瞥她,上前就将云弥的幂篱拨了拨,“热坏了吧?此地不比长安,不戴也可。” 云弥有些意外。大殷一朝女子的活动空间比之以往的确开阔,但越是贵族女子,出门需要小心的地方也越多,从幂离、帷帽到席帽,总之尽量是不露脸的。 民间女郎可能反而自由许多。 “瞧我做什么?”他不由笑,“我这样蓬头垢面,不也站在这街上。” 蓬头垢面是夸张了,人仍然是俊逸干净的。但在这些地界,是完全不可能像长安时那样精细。他连穿的衣裳都粗陋不少,每日幞头都要洗过晾干,次日才好戴上。 坦白说云弥都有些不适应,衡阳更是后悔不迭,但他是真的坦然。大概也是出来次数多,练出来了。 云弥弯唇笑着,倏地拿下了幂篱:“那我也要大大方方站在这里。” “好。”他笑着点头,“应当的,阿弥比我好看一万倍。” 发现衡阳再一次溜过去买肉干,李承弈又笑不出来了:“我这什么阿妹,最近成天吃得厅堂里一股膻味。” “她真的很喜欢羊肉和……兔腿。”云弥无声将戒指纳入袖间,“她还说过,要吃掉懒懒。” 怪不得没养住!李承弈怒了,几步上前,想把衡阳提溜回来:“李——” “你喊呗。”她已经去抓肉干,“就算是你,也不能在外头喊我名姓。你喊我就给阿耶写信,叫他接檐檐回去。” 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算了。他放弃教育,拉着云弥去一旁看猫眼石。 晚间回到官驿都过酉时了。衡阳立刻就要去沐浴,撇开他二人面对面。云弥刚在想他会不会拐弯抹角,他已经道:“今夜——” “还不大行的!”她急急拒绝,她有时拖得久,会往复。 “……我没想正儿八经的。”他一脸严肃,“像你刚到那日那般,也可以。” 云弥暗暗咬牙。既不解他怎么就能这么一脸端正地说出这种话,也恼自己,仍然对那天情景记得一清二楚。 ——她说出信期二字后。 他的确是郁闷了许久,伏在她身上一点点控制呼吸。她没推动他沉重身躯,打算自己偷偷开溜,才刚迈出一条腿,被他直接攥住往外一分:“魏阿弥。” 又多一个称呼。她眨巴眼睛。 “我是对你太客气了,”他慢慢道,“惯得你无法无天。还有好些手段,也没有认真教过你。” 云弥悚然,瞬间更想跑了。他一只手按她肩膀,一只手绕过膝弯,抱到里间床帐上去。 倒没怎么脱她的,却把自己剥了个干净,然后握住她右手纤腕,不由分说往下摁。 看云弥不住摇头,他甚至感到百思不得其解。如此入门的手段,以前怎么居然没教会她? 不是没教会,是根本没教过。因为人家信期,从来不赏他脸。 真到了眼前,他又担心她不喜欢。何况这种清粥小菜,他也不是很需要。 “……握紧。”低低一声喘息,还得亲自教,“你手上有力气没有?懒成这样。” 云弥扭开脸,都不想看他了:“我用力了……是你……不大好握。” 她其实都没怎么看过,更不曾触碰。但现在只是昏昏沉沉地想,真不知她是怎么一回回接纳下来的。 他判定过,她绝对不算波涛汹涌,还偷懒得出奇。所以她这样说,他就可以当是得到了相反的、褒奖的、来自她的,对他的判词。 作为彼此唯一的判官。 她的掌心湿热,也足够柔软,但李承弈想自己是被他养叼了,以至于怎么都不能满足。连她这样的好脾性都烦了,一个劲搡他:“……手酸。” “这样不行。”他沉沉盯着她,手探下去扯掉腰裙堆上去,哑着嗓子请求,“阿弥,待会记得并我。” ……什么并他?又是什么花招啊,她欲哭无泪,只能生生感受着他分开了自己的腿,那处昂扬横顶入腿间。 他怕她也难受,甚至不敢贴着花蕊,往下了两寸。隔着一层裈裤,只有腿间的肌肤不断传来摩擦感,越来越锐,越来越像开关,打开身体深处的渴望。 最后他终于喷薄在她腿下,自以为聪明地避开她敏感,发现云弥还是对他又咬又打,身体颤抖。 * 两个人都已经被挑到一定程度了。 云弥打定主意不松口,他也觉着再缠磨,明日更要煎熬,到底还是按捺着放过她。 “小娘子,有信呢。”寻春一边走到她身侧,一边奇怪道,“是一名侍婢交给我的,说是三娘子亲启。” 云弥“啊”一声,接过信封:“云栖吗。” 打开后,只一张藤纸。 空无一字,纸面左下角,一处弯斜笔迹。 ①宁远国:大宛在唐朝时的称呼。 ②沙漠道:陆上丝绸之路。 ③货币:翻了半天说什么的都有555就还是一两=十钱,私设飞钱当纸币用。 ④幞头:唐朝男子日常戴的帽子。 南山之阳(一) 只是普通的鲤鱼民封,也只这一张藤纸。云弥将其迭好,收进滑石盒里。 寻春好奇:“是二娘子吗?” 小娘子临行前,二娘子可是跟着操了不少心。只是最后又加油鼓劲,叫娘子别错过公主创造的机会,借机拿下殿下。 真是单纯。 不是。但应当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人。 “是呀。”云弥低头斟茶,“她叮嘱我,多同殿下聊天。” 寻春的语气欢欢喜喜:“二娘子可不知道,哪还用聊呢。殿下可是把小娘子捧在手心——” “寻春。”云弥轻声制止,“这话太砢碜了些。” 寻春小声驳一句“本来就是嘛”,高高兴兴收拾被褥去了。 云弥坐在这张粗制木桌边,支着额头,微微沉思。 从她离开长安前阿娘的反应来看,纵使自己的猜测方向有错,也绝对碰到了边沿。 她已知的有——阿娘是十七年前定襄战败后来到阿耶身边的,所以自己十六岁;阿娘同薛其翼有关联;以及最让她想不通的,阿娘为何会说突厥话。 但当自己以叛国罪名试探时,她的激烈抗拒也不像作伪。 就算不是,辛雾,魏瑕,还有那位这些年始终远在西平郡镇守边关的大将军薛其翼,同这场皇帝一朝最惨痛的战争,都分不开干系。 她还知道,李承弈必然是察觉了什么。 这郎君在情爱上如何犯蠢都不奇怪,好的坏的从始至终一直只是她来承受,早就习惯。但应对这些阳谋阴谋,他唯一的劣势是年轻。 十七年前,他不过五岁。一无所知,所以寸步难行。立储的头两年里,他也不能太过激进。 但如今慢慢不同了。所以魏瑕逐渐有些怕他,怕他手伸得越来越长。 以中原视角,回纥在西北,契丹在东北,庞大的突厥汉国矗立于两国之间。他绝不是心血来潮,听闻五原、榆林遭难才要一意孤行巡视边地,这大概率是个借口,更准确的说法,是契机。 他来过国公府,问清楚了当年向契丹求助一事。同行的那位回纥语译人,也是两月前就从抱罕郡召回。 根本不是临时起意。只靠蔺觉山一张嘴,哪里能左右他的决策。 还有那个蔺觉山……说来说去,都绕不开“定襄”二字。 定襄,太多谜题都在定襄。 她并不很怕。这么多年,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接受任何真相。 但云弥有时更会想,皇帝本就是中正君王,又教出来了这样一位储君,不知阿耶,究竟在执拗何事。 * “去哪里?”云弥不肯再走,止住脚步,“再往前就是陇西大营了。” “我就是想去这里。”衡阳叉腰,“阿兄今日就在此处检阅驻军。” “陇西上个月才事定,他自然会来。”云弥扯住她衣袖,“军营非等闲之地,贸然闯入不妥。” “偷偷摸摸让啸捷带进去不就好了。”衡阳压低声音,“你不好奇吗?我还从未见过部曲操练,听说陇西一带兵士很是英猛。” “殿下不会放你进去……” “不是有你在吗。”衡阳不以为意,“你来了,他总不能将我们拒之门外。” “衡阳!” “你不想试试吗。”衡阳突然靠近,微微低头看着她,“檐檐,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阿兄对你的底线吗。” 她长得高,这样的目光隐隐有着迫视感。云弥疑心自己多想,怎么会觉得衡阳此刻,有些令人警惕:“我不必试探这个。” 衡阳静看她三秒,抱胸道:“檐檐,我们之间可不兴揣着明白装糊涂。” 云弥错开眼。 “你这次既同我出来了,回去再不嫁,是不是说不过去。”衡阳直接道,“你也不用拿那套说辞搪塞我,阿兄就算要变心,那也是日后的事了。你不嫁给他,又还能看上哪位郎君?就算瞧上了,我阿兄能同意让旁人娶你?你的借口分明就立不住。” 她说的都对。云弥承认自己介意妾室,也顾虑他应该是做不到;可她同样不知道,如果她只是一位寻常贵女,如果没有对阿娘身份的顾虑,会不会抛却未知的以后,就这样同他成婚。 “你瞧你,无法反驳了。”衡阳点一点她的额头,大声道,“总之,你别管舅父了!嫁了再说!你能吃亏吗?” “静言。”云弥不得不也抬高音量,打断她,“我同样不明白你。即使来日的太子妃不是你的亲眷,他也不会轻慢你。他对你有感情,且只是兄妹之情,不受利益权衡。你实在是不必将筹码压在我——” 衡阳忽然一把捂住她的嘴,瞪大眼望着她身后。 云弥心一僵。 连转身都不敢。 啸捷已经埋下头去了。 他是真不懂,两个小娘子,平时一个比一个机灵,怎么就跑来这里争吵。 吵着吵着,郎君更在意的那个,还说出“即使来日的太子妃”这种伤人话。 衡阳脸都皱成苦瓜颜色,看见自家阿兄茫然表情,心里酸了一酸。 ①鲤鱼民封:民封官封,民间信封不带官印。古代信封封口习惯,画两条鲤鱼。 ②滑石盒:化妆盒。 ③砢碜:肉麻^_^ 南山之阳(二) 一处偏僻营帐里。 云弥抱膝坐在毡毯角落,衡阳耷拉着脑袋。 唉声叹气,看她一眼,再叹惋一次。最后还是起身,戳她肩膀:“怎么办?” 云弥不动。 “也怪我不好,”衡阳小声说,“早知道不跟你吵了……或许他没听见清晰的。” “距离不过二三丈。” 两个人都有些说不出话。 “其实……应该不干我什么事了。”衡阳低着头转动绣履,“他本来肯定是要骂我的,结果听见你这么几句,估计早把我给忘了。说到底还是生你的气。” 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朋友。云弥情绪缓过来一点,轻轻拍回去一掌。 方才他倒什么也没说,隔着这不算近又不安全的距离,定定望着她。也只是很短的时间,突然就转头折返。 根本不管她二人。 衡阳急得使劲推她,云弥却失神站在原地。 后来还是啸捷猫着腰钻出来,领她们来了营外一里地的哨帐,无可奈何看小娘子一眼。 殿下近身的卫士当然都认得小娘子,有一位刚好瞧见,就回去上报。郎君第一反应的确是皱眉了,犹豫半晌,还是道:“我带她们用个午食。” 谁知道就听见这种话。啸捷早懒得感叹小娘子这种古怪的倔强,只是担心郎君心绪不宁,但见他仍然面色平静,同新任驻军将领相谈甚欢,也就不去操心。 其实这两人好些时日没有闹了,算是相亲相爱了一阵。不符合他们的相处习性,郎君是该闹一闹了。 闹闹感情更好。 衡阳凑近一点,又是一声叹息:“你还是怕他的嘛。” 平时怎样打情骂俏都好,实打实地惹李承弈不高兴,檐檐果然还是怕。 “……不是怕。”云弥摇头反驳,“是怕他伤心。” 多三个字,天差地别的意思。 衡阳一腔宽慰的话都说不出口了,突然就跳脚:“你你你——” 她在这方小小哨帐里无头苍蝇一样打转:“我真是脸疼死了!天天耳提面命你不要太投入被他发现,到头来是我阿兄在你跟前毫无保留。你真是坏得很,明明这么自信,还说怕他变心,你吊着他呢?” 云弥一怔,直觉这不是好听的话,却被衡阳激动抓住双臂:“你怎么这么聪明?我竟然觉着有道理……” 我拿什么吊着他。 她心里委屈,可是实在不能讲。闷闷不乐回到官驿,又将那张没头没尾的藤纸翻来覆去折了两遍。 如果魏瑕和阿娘之间是另有隐情,那等这些旧事尘埃落定…… 如果他还这样喜欢她。 她会想要做他的妻子吗? 他真能答应她的条件吗? 云弥趴在自己的手臂上,前所未有的心烦意乱。 衡阳知道个什么,她才是讨厌自己这样沉沦。 究竟是从哪天开始的。低落时他拥抱,会立刻想钻进去;生气时他亲吻,还是会本能回应;吃力时他索取,一边恼,一边又忍不住将腰迎向他。 用过饭,也沐浴过,甚至为了静心还摹了一页心经,李承弈还是没有回来。 衡阳等不住,干脆去睡了。她知道阿兄一时半会没心思追究自己带檐檐去陇西营的事,一身轻松。 云弥哪里睡得下,在小院里等了又等,最后实在是心焦,提着裙裾就往前院跑。 不是没有听见寻春在身后叹气,但眼下她是不管不顾了。 前院也安静,能听见远处树梢上的蝉鸣。她颓然站在正中,肩膀垂落。 他有很多去处,的确不是非回到她身边不可。 正慢慢要回头,门扉忽然透出一条缝,将门下静挂着的灯笼光芒拉出昏黄缝隙。 然后传来啸捷爽朗的声音:“郎君新得的这特勒骠真好啊,怎地这样快!” 云弥蓦地抬起头,急急忙忙就向外跑。 李承弈的确还在低头打量自己的马。骑兵要害就是骏马,如果西域畅通,茶马互市更为繁荣,中原骑兵也能—— 胸前突然一重。 伴随着啸捷过于夸张的表情。 云弥用力扑抱他腰身,只让他看见乌黑发顶:“殿下……” 声音都难得黏得不像话。 又跑来哄他了。他直想拿鼻孔出气,却还是先抬手回应,拍一拍她的肩背,同时示意啸捷麻溜离开。 她一直抱,执拗地不让他看。李承弈不禁嘀咕一句;“别扭女娘。” 如果不是他这个人的性情足够坚定,在确定过后就从不患得患失疑神疑鬼,今日恐怕又要吵。 替她解决顾虑是他的责任,是他更想要她,没什么可抱怨的。也就第一瞬间,有些失落。 “……不要生我气。”她仰起一张圆圆脸,发鬓还湿着。 他本来也没有真的生气,看出她忐忑,想同她好好说几句话,又嫌衡阳烦,干脆将她托抱上马背。 这特勒骠对她来说有些高了,云弥吓得紧紧攥住他的手,他立刻翻身跟上去,把人环抱回来:“不怕。” 胸膛紧贴在她脊背,温热相接。她松开手,自然而然向后靠。 * 夜已有些深了,好在月光还算盛,将溪面照出粼粼。 她的脸伏在他背上,两个人都许久没有说话。 “……殿下?”云弥跪直身,去吊他脖颈,“不是不生气吗。” “我哪里有生气的样子。” 她跟他咬耳朵:“那为何不同我说话。” “等着听你又说出什么诳人鬼话。”他抬手一扯,她就坠进他膝弯里,“要哄快些哄。狡猾小娘子。” 什么话!她不由抿着唇笑了:“我何时诳过你。” “除了想保护你阿娘,”他手腕折出垂直的角,挑起她一缕长发,“衡阳不知你生母的事,说的是就算我要变心。你还有事瞒了我。” 云弥温柔望住他英朗面容,心里的天平震荡倾斜。 他也疑心定襄事异,她同样猜到魏瑕和薛其翼有问题,尽管目的不同,如今两人算是拧在一条绳上。他足够冷静,手里有权力,而她也很聪明, 已经是最聪明最聪明的那种女郎。 就算辛雾不无辜,她也不认为阿娘能是什么关键人物。 退一万步说,倘若真有旧事崩塌的那一日,天底下也没有人比他更能保住阿娘性命。 至于父亲。她切实爱慕他是一回事,是不幸中的万幸,但能将女儿拱手送出的父亲,为何也要她承揽。 自己最晚最晚,去岁深冬里也看穿他的心动,只是一直怕分量不够。怕他只是一时起意,怕他是受情欲蒙蔽,随时都能对她放手。 但现在大不相同。 他从不演戏,心软是心软,着迷是着迷,爱意……就是爱意。 只要他能做到一直只有她,她也不介意保持适当的情调和心眼,让他对她无限沉迷。 如果他不同意,那就及时止损,她照样能自己给自己拿主意。这么多年,都这样过来了。 如果他同意呢。 云弥缓缓开口:“我肯说,也怕郎君不爱听。” 李承弈微微挑眉。 “我,魏云弥。”她一个字说得比一个字慢,“绝不跟旁人分享我的夫君。” “哪怕他是君王。” 最后两个字落下,她还是因着心底一丝对巍峨皇权的本能畏惧,错开他凝视她的目光:“不准纳妃,不准抬妾,不准幸婢。不准以帝王权势相逼,不准以过往情意相求,不准以共育子女相胁。在你拥有我的每一日里,都只能有我。否则——” 她忽然又不怕了,定定看回他的眼睛:“我就是老死在宫墙里,也绝不再同你说一个字。假使红颜老去,恩情断绝,再无法容忍,要么废了我,要么杀了我。” 太过孤注一掷的誓言,连自己都心惊。 云弥陈情完毕,低下头,静默等待。 她的口吻和措辞,都比自己想象的决绝无数倍。 但如释重负。 以前她只是知道他的为人,想过只要自己陪他一段时日,得到他的动容和怜惜,或许日后会有恳求余地。 是他先要一生一世的。是他要她全部的心。 李承弈的默然,比她思考的时间更久。久到她慷慨陈词后原本分外深刻的心绪,又重新开始进退徘徊。 直到他轻笑了一声。 “我想过很多次。”他托起她的脸颊,“我疑心你阿耶,甚至也猜忌过,你母亲的事是否另有因果。又怕你是要保全自家父兄,我不能此时向你妥协。” “却原来是我早已决断的事。” “我为何要看旁人一眼。”他那样柔声地说,目光也是,晶莹又温润,“阿弥,你还是低估我真正所求。” “郎君都这样会骗人的。”她瞬间就红了眼睛,“日后还不是说反悔就反悔……” “我会写教令,待我登基后,再补一道敕。我会叫史官作证,记下你完整名姓和话语。”他用掌心碰她的眼睛,“你的事迹,你的聪慧,你的所思所想,我都叫人如实记述。宗亲、朝臣、黎民,都会知道我的承诺。 “如若你我之间横进他人,我就放你走。” “我给你权利,做天底下头一个同一国之君和离的女子。”他知道只是向她许诺,还是对这种假设感到不满,率先以指腹抵住她的唇,“但你不会用上。阿弥,我好不容易才换来今日,绝不会辜负。” 其实他真的一点不笨,她总是不信。他太明白了,只有够深的情意,才能迫使她主动开启心门,咄咄逼人向他要求。 这是也想要得到他。 云弥哭得无声无息,只是这样看着他,眼泪止也止不住。 又被他按进肩膀里,给了最郑重的一句话:“……我会叫天下和后世所有人都知道,我有一个怎样坚毅卓绝的皇后。” ①教令:储君的命令,敕令:皇帝的命令。 [卓绝:达到极限,高出一切,超过一切,达到绝点。我的阿弥(●'?'●)] 昔我往矣(一) 她是有自信,内心深处也直觉过他会答应。但他的答案,还是远远超出了她预料的那个度。 她甚至都不知从哪里高兴起。 他不仅喜爱她,更要紧的是,他懂得她。 否则不会点出,她的完整名姓,她的事迹,她的所思所想。 这不是一个男子宠爱一个女子时会想到的诺言。是一个人真心爱护另一个人时,才能理解的酸楚。 懂得,也愿意尊重,尊重,还愿意再进一步维护。 怎么会有这样好的郎君。 这样好的郎君,偏偏是自己的。 她真是赌对了。 云弥捧起他的脸,急切凑上去吻他的唇,又回到不太会、可能咬到他的那种状态。李承弈知道她现下情绪波动剧烈,想先稳住她说点什么,却听她呢喃一般道:“虽迩哥哥……要我吧。” 他就这么一僵。想说的话,也忘记了。 她纤细手指沿着他的额线缓缓游移,声音更轻:“今夜只要郎君想……” “回官驿。”他倏地将她抱起来,想向栓在远处的马走去,被她使劲拉一拉颈项,摇头。 “这里不可以吗。”她伸手向上指了指,唇角的弧度同弯月一样,“繁星满天呢。” 他跟着她的动作仰一仰头,又露出叫她喜欢的锋利下颌。云弥用力一抬身,存心引诱:“……没有人的。” 他抱着她静立片刻,转头将人抵放在树干旁,又脱了夜间穿着的袍帔,垫在她身下。 云弥再配合不过了,直接就想要屈起腿,被他捉住脚踝拉直了,向高抬。 稍微折一点。只一点。 然后掀起襦裙,托起她小腿,低头亲吻腿腹。 亲过这里的,但好像只一两回。夜色太重,她看不清他的表情,攥紧手下袍帔。 很软很软的部分,唇瓣陷进去,就不想离开。 “阿弥虽然、虽然不是很高,”云弥逐渐目光涣散,“可是亲那里,亲那里,离我好远的……” 什么啊,她在说些什么。他微微直起上身,垂下眼睛,忍住了没有笑出声。 “……那阿弥想我亲哪里。”他放下她的腿,轻伏上前,“阿弥说了,我就听。” 她就乖乖将唇抬高一些,期盼望着他。 这小女娘。他伸手一点点按压过她有些姝红的唇瓣,低过脸,用舌尖拨了拨。 她的小舌已然有探出的苗头,想要迎接他。李承弈偏不,又后退存许,口吻像是命令:“叫人。” 她一刹那的停顿都没有,每一个字都喊出依赖色彩:“虽迩哥哥。” ……她习惯这个称呼,可能因为最喜欢。他当然没这么好糊弄,但差强人意吧。 循序渐进,今夜很长。 他还是俯身,慢慢同她吻起来。 她是想要他的亲吻了,急急忙忙就抬手按住他后脑勺,主动用舌头去追他的。终于追到了,另一只手也抬起来,在他脑后交迭,随着他纠缠的动作,不断收紧。 吻到脸颊一时侧向左,一时侧向右。 吻到他悄无声息解开了她的襦衫,而她一无所察。 吻到他不打招呼就环抱着她掉了个方向,换自己背倚着树,让她落在腿上。 大掌倒不讲一点礼节,张开就包裹住了一边柔软。 揉捏是不讲半点温柔。 云弥哼了一声,从唇齿间偷跑出来。抱着他的手指互相切磨过去,还是不肯撒开。 他灵巧解开了诃子,用指尖刮她一粒小苞,不轻不重,不紧不慢,不摁不扯。反反复复地以骨节刮弄,直到它挺立到冒出指环位置。 “小女娘。”他借着月光,去看身前这两捧雪色,“又长大了。” ……是。云弥知道。原本她这样的年纪,身体变化就足够快。何况她还有他,总是这样频繁、用力、不知足地抚慰。 连诃子都重新做了一些的。这人扯掉过那么多,却没有发觉。 “我算不算厥功至伟?”他还要笑,“阿弥自己也说过,良师难觅。” 这算哪门子的厥功至伟!她有些昏沉,脱口顶回去:“总比……总比殿下不长了好。” ……他都几岁了! 李承弈咬牙切齿:“你好得很。” 只有不够英武的郎君会默默拿这事心梗,又急于证明。他完全不需要,被她胡搅蛮缠,只是更加打定主意,今夜绝不心软。 有些刺人的胡茬头在胸前碾过,下一秒,雪夜里颤抖的小苞被他温暖含入。 怎么他亲哪里,都这样不是滋味。她吟一吟,腰肢也一拱再拱,他已经认真在吮吻了,仿佛还是赶不上她渴求的速度。 好久。 怎么亲这里,需要这样久。云弥难受极了,本能去并其实无法并起的双腿,被他不知何时滑下去的大手横在中间,声音含糊,也蛮横:“不准并。” “凶……”她哀声回了这么个字,“凶。” “……在我这里呢。”他又挑了挑舌尖,示意她胸的位置,“阿弥不满意,要及时讲。不然我要如何改善?” 说话间,温热气息又扑在已经敏感到可怜的一点上。她快要哭出来了,自暴自弃一般,夹紧了他的手。 她是拿他没有办法的。眼见着他越来越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自己动情的时间一日比一日短。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的鱼水之欢,两个人都压根没有再考虑过“她会不会疼”这件事。 “夹这里也有用吗。”他只是笑了一笑,早不是以前那个被她并了手就发疯换成另一样东西的青涩郎君,“阿弥难受了。” 为什么明知道还要旁观。云弥摇头:“又、又欺负,为难……作怪……” 他歪一歪脸瞧她,感慨这溪边青草、头顶繁星还有这能耐,能逼得她语言紊乱,颠叁倒四:“……咬一咬。” 一边说,一边将指尖轻轻送到桃花源前的那处小门——不过这比喻也不大妥当,他对隐入山林毫无兴趣,就想昭告天下那般地得到她。 她当真听话,扶着他的肩就将那温热手指含了一含。但哪里够,即使他指腹在抽送,于两个人来说还是连浅尝辄止都不够,连开胃的一盅捣菜都不够,不够到像熏香第一缕燃烟升起,又很快熄灭。 心痒之后更加难耐。 她又可怜兮兮看他,他同样逐渐不对劲起来,呼吸声一重再重,却还在坚持:“……坐上来些。” 她实在撑不住,腰腹又滑下去。 她没有什么力气了,他就是不肯给个痛快。云弥一双手撑在他腹间,想到还要抬起身体向前,甚至不满叹了口气。 李承弈听得清清楚楚,委实是忍无可忍,一把将人提起来紧按在自己腰前:“……你究竟还能多懒?” “没有这样欺负女娘的道理!”可是嗓门一点都不小,甚至还能锤他肩膀,“你明知我——” 声音骤然停在嗓子里。 突然又快得让人生气。连贴合过程的战栗都来不及感受,就被汹涌深入的充实席卷,满出一阵一阵的恍惚。 为了缓解那处太刺激的炙热,她本能抬起手,不防没有找对他肩膀的高度,按在树干上,掌心触感粗粝。 “我如今是连挑你一挑都不行了。”他说得慢条斯理,一边扶正她的腰肢,校正即将施力的点,“这就要跟我急。” 她低下头瞧他,可是她背着月光,更看不清,只有轮廓。越看越只感到,某种渴望幽微滋生。 他像是预警一样摸摸她的头发……下颌绷紧。 她察觉到了,猛地放下手抱他肩头,下一秒深重连续的顶撞就如约而至。他这样靠坐着,明明是不好施力的姿势,但仿佛天然就该以她为靶心,重复着精准命中。 阒静浓重的夜色里,四下无人的流水旁。 太静了。静到溪流潺潺淌过石头,静到树上蝉鸣依旧,静到只有她一声又一声的低吟。 她突然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在这里,因为仿佛,天地间都只剩下他和她。 远离长安城的州郡,远离象征着身份的官驿,远离所有认识他们的人。 云弥指甲几乎陷进他肩膀皮肉里,李承弈嘶了一声,声音不稳:“别这样紧张……” 她今夜实在是咬得他有点头皮发麻了。 云弥轻动了动腰,忽而主动地,更向前坐。原本就已经够深了,她这样挑衅,他是无所谓,但知道她会疼,还是忍耐制止:“……到底要什么。” “阿弥,”他有些隐隐的笑音,“你今夜究竟想要什么。” 大掌安抚托住她湿热腰后:“同我说。” 云弥的脸紧紧抵在他颈间:“……我不知。” “我不知还要如何得到……”她莫名就有些哽咽,“分明好像已经得到了。” 他沉默下来,拥抱她的力道一点点收紧。 同他昔日,何其肖似的心情。 他从未具象思考过妻子的角色。读到“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也好,“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也罢,只是潦草看过理解过。是否会有人全心全意恋慕需要他,完全没有去想;是否会有人真契合到如同他在世上天经地义的另一半,也不大重要。 不如一场步打球赛重要,更不如得到夫子褒奖让人志得意满。 同她是完全的阴差阳错,但一步步走到现在,她早就填补了他作为男子对“妻子”的全部想象。 必须是世间最相爱的一对。 努力了这么久,她终于也这样认为。 “阿弥,”他仍深深栖息在她身体里,以唇碰一碰她的耳垂,诚恳剖白,“我这个人一根筋。是以士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这才破涕为笑,长发在他胸膛不断扫动。 笑了就好。他拍一拍她腰臀:“……起来,换个姿势。” 昔我往矣(二) “不要!”她连忙就拒绝,“不要换。” 他原本都去抱她腰臀,闻言就偏头询问:“……怎么。” “我不要拿脸压着树……”她向他撒娇,“很难受,有污浊。” “我怎会让你脸压着树。”他将她的襦裙撑得更开,细腰间完整容纳下手掌,“不会。你勾紧就是。” 她不太信,戒备地挠一挠他后背:“就这样吧……” “是你要挑我在此处,”他提醒,“又不配合。” 天地良心,云弥今日已是再配合不过了。他放倒她的瞬间,她就直接屈起双膝,毫不犹豫割让最脆弱的地方。等回过神来,都羞得想去撞树。 “哎。”他拿她没办法,“真不叫你背着我。” 云弥蹭一蹭他肩头肌肤,还是抬起上半身,拿腿勾住他劲瘦腰后。 他竟直接就反手一撑树干,托着她站了起来。转个身把人牢牢扣在胸膛和树之间,让她从上到下,只有被他侵占的地方实感澎湃。 相合之处随着他的动作似乎深了一分,深到难以启齿的地方。她整个人挂在他身上用力攀住,直观感受到他的高大和孔武,越发黏他:“……殿下。” 软声再喊:“殿下……” “又叫殿下了。”他低低笑,手心穿过她膝下,重重别在腰侧,“我不同你废话了。” 垂脸深深望她一眼,开始缓慢而有力地顶。 男子这方面懂事早。十五六岁时,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大抵偷偷猎奇过。他几个阿弟,后院里多多少少都收用过女子。 他完全没有。谈不上高尚,但至少真是不感兴趣。 对任何人都不感兴趣。盯着他的老师已经够严苛了,皇帝也动辄叫过去训话考校,放心之后又时常一股脑将政事推给他。要学的东西太多,要应付的人更多,实在是懒得花功夫想别的。 但得到她的那一刻,就明白自己多么愚蠢。 如果不是深知她不情不愿,他其实希望每天都能抱着她入睡。 云弥起初忌惮他。每每承受过后,第一反应就是背过身去。他有时盯着她瘦削抗拒的后背,只能默默忍耐抱回来的冲动。 面对面要她时,也害怕看她的表情——怕她露出头几回时不自知的悲凉,也并不多喜欢见她沉溺,因为他知道,跟感情无关。 她是不同的。他根本不想懂那些需要以伤害她为代价,来愉悦自己的手段。只要知道是她,只要她红着脸躺在身下,他就能够沸腾。 只要她安安静静靠在身侧,他就无比安心。 更遑论她如今的托付和依恋,清清楚楚。 这里的夏夜不比长安燥热,溪畔时有风声袭来。被他托举的高度也算可观,那风更像扑在脸上。 但没有凉意,只是引得秘境不断升温,吸吮比方才更为致密。是云弥意乱情迷的证明,他额上沁出汗意,一瞬间里向外掰一掰她的腿,又迅速朝后腰拉。 可已经很深了,她甚至能够感觉出他偾张的肌理,不断碾过内里褶皱。两人弥合处撞击深送的节奏越来越快,云弥低泣一声,快感疯狂向四肢百骸逃窜:“慢一点……” 这回他无视了她的请求,去咬住她的唇,挺动腰身的动作愈加奋力,逼得她连叫都不能叫。 头顶有坠叶落下,轻飘飘覆在她发髻上,被他拂掉,顺手也解开了一头青丝。 急剧收缩之后,她倏然倒在他肩上,大口大口喘气。 云弥本以为他会短暂放过她,然而他只是咬紧牙忍过她的急流,就又延续疾风骤雨,不停向她身体深处进发。 她刚刚才到过,根本受不得他这般,吟哦声都变了个调,模糊又短促:“慢些……” 这傻女娘。看起来是她先大胆没错,但她根本不懂得男子劣根性。他第一反应回官驿只是以为她不乐意,不是他自己多要脸。 他才不要。 李承弈俯身,又去吻那片可怜胸脯,底下挺弄她的力道丝毫不减。云弥在崩溃的边缘,清晰感知到情欲的复苏。 又抬起手腕,去抚摸他的头发,甚至本能迎了迎腰。 这回过,他那股莽劲好像也消退了。把那件应该已经不成样子的袍帔翻个面垫着,重新坐下去,将她打横抱在膝上。 云弥筋疲力尽,只虚虚勾着他的颈,还在平复呼吸。 他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微微扬起脸:“阿弥,抬头。” 她只稍微动了动。 “不要睡。”他去碰她眼睛,“抬头看看。你方才还说有星星。” 她听了这话才坐起来,慢慢仰起脸。 的确是漫天繁星。比她发现的时候,好像更明亮闪烁,仿若触手可及,让人的心也跟着静下来。 “为什么好像比长安多。”她轻声问,“也更大更亮。” “长安有星星的。”他让她后背靠着自己胸前,“但你不曾同我看过。所以没有。” 云弥笑起来:“贫嘴。” 伸出手,握住他交迭在自己身前的宽大手掌:“阿弥想念最简单的诗。天近星辰大,山深世界清……” 他停一停,还是接下她:“何计长来此,闲眠过一生。” 她真正想读的是这句。 所以抚一抚她的耳垂:“阿弥不要这样想。你不是安宁隐居的命格。” 云弥默然半晌,侧过脸问他:“殿下记得我说,要寻一寒门郎君吗。” 他不记得才怪。她又道:“那时我也是真心的,不是胡诌。” 他去掐她腰上软肉,云弥忙躲一躲:“你又这样小气。且听我说完。” “都不用你说,我猜也猜到。”他哼一哼,“用门楣压他,不得纳妾。” 她低下脸笑,笑得双肩都有些抖:“殿下这样骄傲做什么?我该夸你聪明吗。” “我那时真以为你瞒着我,同哪位郎君交往。”他抬高臂膀,把她围得密不透风,“我不明白,你有这般念想并不是错。早些同我说,何至于耽搁到今日。” “……才不是这样的。”她小声辩驳,“是殿下如今喜欢我,才觉得我想什么都可以谅解。换作去岁我同你讲,你只会以为我疯了。” “你也知道我喜欢你。”他倒趁机大大方方了,“我又不是近日才喜欢你。” 云弥想回头,他果然不让:“不准问是什么时候。” “……我还想猜一开始呢。”她背过手去挠,“除了头一回你不认得我是谁,之后好像的确不曾苛待过我。” 故意调侃:“殿下夸过我好看,莫非是一见倾心?” 云弥的的确确是随口说的,只是真心以为,他从来没有真正伤害过她。就连上一个中秋夜,他也不知多少次,坚持着推开她,是她忍着羞耻,一次次迎难而上。 直到最后,被他猛地拥进怀里。 真正伤害过自己的人,永远不值得一丝半点爱意。他没有,所以今时才能够得到她。 但此刻她不知道的是,因为看不见他的表情,她错过了他脸上过于显然的错愕,然后是……某种不该出现的挣扎。 只知道他迟迟没有回声,奇怪唤他:“殿下?” “嗯。”他低声应了,“我知你被人逼迫,不是心甘情愿。” 于是换他蒙在鼓里,不知她也同样面露怔忡。 两个人都安静着,只一齐停驻在这无边深夜里。 她喜欢极了这样的无声相拥,但就知不该对这郎君抱有任何婉约情调上的期许。他只安分了这么一会,那只手就又悄无声息游移往前,轻轻覆盖她娇弱花蕊:“我知会显得我贪得无厌……” “那还要问。”她羞恼去拍,“方才像魇住一样……” “这回保管和风细雨。”他信口就骗,“还让你看到星星。” 云弥没听懂。慢慢就发现,他指的还是……姿势。 她仍然背对着坐在他有力腰腿上,只身下被再度占据。即使抽送再为绵长,还是会有仰起头喘息的时刻,所以能够瞧见星星。 是这个意思。 她已经无话可说,在心里向自己起誓,以后绝不要再有同他花前月下的念头。色字头上那把刀,在她面前算是砍尽了他全部的才学与端正。 偏又越来越会讨巧,这回一边温柔研磨,一边说的已演变为:“……阿弥,我真心喜欢你。” 音量很轻,又受欲望挟制,而生出那种独特的沙哑:“当真喜欢你。” 她指尖陷入他手臂里,混乱点头:“我知道……知道的……” 不。你根本不知道。 你不知道,两年前为了瞧你一眼,我找了许多理由,去接衡阳下学。 你也不知道,你那么多封存起来不曾上心的及笄礼里,有一份是我送的。 更不知道,如果那一夜不是你,我无论如何都能将人丢出去。可一旦这么做,你的人生就被毁了。 不会知道,即使疑心你是跟你父亲同谋,第一反应还是那样想娶。不知道逃去洛阳的那一个月里,羞愧和心焦之余,我还是为得到你而卑劣地喜悦。 他紧紧、紧紧抱着她,一个字都再说不出口。 [这两天有点事情哦,不好意西。 今我来思(一) 回到官驿,李承弈想喊云弥下马时,她已经靠着他睡过去。 只能用一只手抵扶住她的腰,纵身跳落在地面上,再把人抱下来。 她睡得熟,安心又向他胸膛转转脸,一点没有要醒的意思。 累着了。 他抱着她向自己的寝房走。说来也是叫人难以置信,这是她来之后,头一回一起睡。 廊下按理说要有一名侍婢守着。但他以前就少用婢女,她到身边之后就更是不让近身,于是今日凡事都得亲力亲为。 先放浴桶,怕她躺得不舒服;先去打水,不知把她放在哪里。 最后手忙脚乱地踢推过一张榻,轻手轻脚让人躺下去,然后跑去炭房烧水——他再如何愿意体恤下属,这事也是开天辟地。 炭火噼里啪啦烧起来,火星子甚至往袍服上溅,烫得他往外一跳,听见身后轻灵笑声。 李承弈回过头:“怎么醒了。” “殿下打翻桐洗,好生狼狈。”她歪头看他,“怎不叫人来。” “你瞧瞧滴漏。寅时刚至。”他勉强拨了拨火绒,“何必扰人清梦。” 她猜到了,是故意想听他解释,扬起唇。 他从不苛待仆婢。 云弥跟着走过去,也蹲下身:“国公府里只有一位火工,要管烧火,劈柴,挑水,每日都很是辛苦。先前他家中母亲过世,我还做主给他放了一月假,银钱也给的。” 他想接话时又被烫到,无奈再退一点,抬手挡了挡她:“你去等着。” “不是这样的。”她忍不住了,抬手指点,“柴火中间要有空隙才烧得旺,你胡乱拨动,都堵住啦。” 他看一眼她,接着夸奖:“阿弥懂的真多。” 她上手帮忙,然也是个眼高手低的主,假模假样示范两下,炭火“嘭”一声,都往后去。 他本能起身护着她,额头不慎擦过灶炉,沾上一抹黑。一豆昏黄烛光里,二人大眼瞪小眼,都笑起来。 他赶紧去擦,她抬起手制止:“无妨。” “殿下还是英俊郎君。”说着把这抹黑抿得更大,“脏兮兮的帅儿郎……” 气得他丢下火镰,要去抹她。 费半天劲,总算烧开一灶热水。慢条斯理解开她衣裙,看她躲进水里,戒备的表情藏都不藏。 “今日真不会再动你。”他低头扯自己的领口,“我又不是禽兽。” “……这话不该同我讲。”她鼓了鼓脸颊。 他有点窘,但更多的是无法否认。他一碰上她,有时自己事后都不好意思回忆。 不过今天久旱逢甘霖,的确算老实。只是检查一遍她身上,用真诚的语气评价:“显而易见,我最喜爱你的肩颈……” 所以咬得有些斑驳。 她直接捂住他嘴:“不必说了!” “阿弥又喜欢哪里。”他声音都糊成一团了,还非要说话,“你不说我就往下猜了……” 登徒子,登徒子!她一个劲瞪他,见他又要张嘴,立刻截断:“这里!这里!” 手指摁住他柔软唇瓣,告知答案。 多么纯良的小娘子,才会交颈共眠无数,仍然一心喜爱这里。 正所谓欢喜,又有些遗憾。 一直到躺入帐间他还在逗,逗得她又恼又羞,拍开他的手,下一秒又藏进他怀里。 李承弈很是称奇:“你竟不困了。” “在登徒子身旁要怎么睡!” 他还想辩解,门外又是一阵急促拍动,云弥像静止了一样停在原地,想打他的手掌就驻留在半空。 真是怕了。 他望一望云弥,庆幸今日至少没有再吊起这小娘子情潮。随手捏一捏她耳朵,翻身下地。 不过倒不是啸捷了,是一位左侍率府的郎将。大抵也不知道那位小娘子就在里面,急声就报:“殿下,陇西营夜间大火!” * “小娘子。”寻春端来一盏茶,“在想什么呢。” “公主昨夜在何处。”云弥突然问,“我同殿下出去后,她一直在官驿吗。” 寻春一愣:“不知……” 云弥面无表情,起身向衡阳的寝房去。推开门时,她倏地起身。 女娘间沉默的四目相对。 “做什么。”衡阳率先打破沉默,“这样看着我……” 云弥打断:“你究竟为何跟来。” “殿下不知,我却知道,阿耶替你看的郎君,根本不是什么郑国公世子。你加封后,阿耶修书给过薛将军。我离京前,他的幺儿从西平郡到了长安。” “皇后殿下唯兄长命是从,绝不可能贸然逼你嫁给旁人。” “昨日殿下还同我讲,纵使你再不懂事,姻缘之事,他还是会护你一护。” “他说,不会让你做不想做的事……” “够了。”衡阳胸口起伏,“不用你说!我知他是我阿兄!” “是你硬要拉着我去军营,”云弥只是盯着她,“你现身后,昨夜里营地就失火了。” 衡阳脸色更加惨白,可居然保持了镇定:“檐檐究竟想问什么。” “李宣潼,”云弥一字一句,“不要做我阿耶的工具。” 衡阳攥紧手。 “我知你要质疑我,如何能这般全心全意依托你阿兄。”云弥走近一步,“可你以为,亲缘就可靠吗?” “殿下早前就来过陇西,为何偏偏在你到来的时候放这把火!”她心中悲愤,“这样明显的利用,焉知不是转移视线!我能想到你,你以为他想不到?你为何就——” “因为我要救我阿娘!” 衡阳猛地大吼,同时大步向她:“我哪怕是不管什么天理正义,不管什么是非对错,同你一样,我一定要保住母亲!你也根本不是被逼迫,从一开始,你就是自己愿意换掉二娘!比起欺骗阿兄,你我有何分别?” 云弥怔住,愕然、震撼、悲哀,齐齐翻涌上心头。 衡阳大口大口地喘气,定定看着她,两行清泪却缓缓落下。 “我猜对了,”半晌,云弥才低下脸开口,声音颤抖,“姑母,同孝穆皇后的死有关联。” ①火镰:烧火的工具。 ②桐洗:脸盆。 今我来思(二) [本章对话非常非常多,剖析和独白向,建议放慢阅读速度哦。] 衡阳狠狠别过脸去。 “我早就疑心了。”云弥松开手,音量放轻,“皇后殿下没有必要如此胆战心惊,陛下虽得子晚,也不过五十又一。她却急得好像殿下明日就会登基,登基后,就会废掉她原本名正义顺的太后。” “为什么呢。”她语气缥缈得不像在问谁,“只能是因为她于心有愧,所以畏惧。” “檐檐。”衡阳哀声一笑,“我阿娘膝下没有皇子。” “一个没有皇子的皇后……”她慢慢说,“孝道有时不过愚弄庶民。我阿兄的心性,我比你了解。如果被他知晓,鸩酒他都敢送的,他根本不在乎天下人说什么。” “对你不就是吗。”衡阳抬起头,“我此行就明白了,他待你这样全心全意毫无保留,甚至懒得因为你姓魏而提防你。” “他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啊……”她的笑容,变得比哭还难看,“不会因为我阿娘而轻视我,但是也绝不可能顾及我而善待我阿娘。” “静言!”云弥已不知如何描绘心中沉重情绪,“不是这样简单的……” 她半跪下来,去按衡阳的肩膀:“你有没有想过,即使你有一位兄长或阿弟,他未必会同殿下争,即使争了,也争不过。一旦争不过,他才更不能容你母亲。” “嫡庶一直是用在郎君身上的啊,晚来的嫡出又有何用。”云弥涩声,“只有嫡长不同,宗法所维护的,就只是嫡长子。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皇后殿下明明有更好的办法,为何就这样想不开。”她同样感到困顿,“你知道确切么?是如何有关联?” 孝穆皇后身体虚弱也是真的,这一点李承弈清清楚楚说过。 想必就是因为知道母亲的确身子不好,沉疴难愈,常年卧病在床,才不疑有他。 衡阳摇头。 “所以听我阿耶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云弥眉头皱紧,“你问过皇后?” “……孝穆皇后去世时,我也快六岁了。不是毫无印象。”衡阳哑声,“我母亲嫉恨了她一辈子,却为此长久礼佛。每一年皇后忌日,她都那样不安。 “由不得我不信。” “她永远都不安。”衡阳滑倒在床边方砖之上,“我经常在想,如果我是个男儿多好。也许她就不会这么害怕了。” 不知想到什么,她又是低低一笑:“我不及檐檐中用。你得到了我阿兄,甚至愿意为了他,罔顾父族门楣……” 云弥咬一咬牙,狠心打断:“可姑母之所以能成为皇后,就是因为她没有皇子!” 衡阳一僵。 “这是那日两仪殿觐见时,大家亲口对我说的话。他从来就只把孝穆皇后的儿子当儿子!”云弥继续向前,逼视着她,“旁的儿子,不过只是出生时带给他片刻喜悦的工具,不过是殿下日渐长大成人后,填补为父之情的存在。衡阳,你想救你母亲,自以为孤注一掷坚忍为难,然事涉皇权,本就不是你这样一味偏听就有用的。你今日如何气我都好,骂我也行,我非要告诉你,女子该怎么做。” 衡阳完全陷入不可置信的状态,呆滞跟随她的话,茫茫然又极缓慢地,摇着头:“我不明白……” “民间是否真情相依,我不知道。可身为皇室女郎,倘若不能明白有时妻妾子女于家主而言都不过工具棋子,就永远难从父兄手里撕得天地。”云弥思及重重往事,心中悲戚更甚,“你今日口口声声指控我,恨我受男女欢爱蒙蔽。可你知道我是如何得到?” “于他而言,这是头等奇耻大辱,我又实打实有罪在身,是有丧命风险的。你以为你的母亲、你的舅父,我那好姑母、好阿耶,会在意我的性命?一旦事泄不成,为了遮掩他们不可告人目的,谁知要如何堵住我嘴,只有死人不会说话。可我还是去了,我偏要豪赌。” “所以只要他不杀我,我就根本不怕他。我立刻明白,他是舍不得了。但就为让他心软,让他动容,我每天作出谨小慎微的模样,每天演好一个怯懦无助的女娘,每天让他以为,我被亲族胁迫,无枝可依。” “你记得懒懒吗?那是他送我的。是我夜间亲自拨灭炭火,拿掉笼外所置旧袄,迫使它冻死。次日又去同你阿兄哭诉,他送过我那么多珠宝玉器,只有懒懒仿佛是我同他之间的连结。你知他当时是何等怜惜吗?我甚至敢同你保证,那是他此生最怜爱一个女子的瞬间。” “事是我做下,同旁人不相干。我怕他迁怒我的侍女,劝他仆婢辛劳。恰恰我就发现,他喜欢这样的我,喜欢能够体恤他人不易的女郎。那之后我就无数次让他明白,我和寻常享乐贵族多么不同——诚然的确不同,我比那些个儿郎不知良善正直几何。可在他面前,却是我最卑劣的样子。” “你又记得青华山围猎吗?齐家二郎君说心悦我,我知他快回了,才故意去相见。还生怕他不知道,让寻春去同啸捷说小话。试出他愤怒不甘时,我又在他面前哭,对他说他喜欢听的话。可你知道我其实在想什么吗?我只是想,他竟然这么介怀,我又赢了一分。” “你知道我生母是谁了,所以必定也知我父亲根本不喜我,我不过是他心中耻怨。可你以为我在意吗?我早就不在乎了,在他差点拧断我阿娘脖颈那天,我就明白,只有利用他,只有比他站得更高,我才能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他送出我时,大概还存着羞辱我阿娘的意思,好让她明白,她的女儿只配跟她一样下场。”云弥都不知自己何时泪流满面,“去年春,卫王世子纵马反复撞碾一位将将进士及第的寒门郎君,害他终生不能行走。事后才知,是因强抢这位郎君的貌美阿妹不成,恼羞成怒借机报复。我听闻殿下为了这件事,同卫王死磕到底——那毕竟是他的亲叔伯。最后才判了牢狱,又亲自绑着这勋贵堂弟,去那户人家门前,磕了三天三夜的头,昏死过去,就一盆凉水浇醒再磕。直到现在,这位郎君仍为东宫效力,每月都有医师诊治。” “那位女娘于是倾心殿下,愿意为奴为婢。可他又很是生气,指责她辜负兄长回护恩情,说救这位郎君是王法,是公理,是惜才,跟她没有一丝半点关系,让她‘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她能想象李承弈不耐烦的表情,有些出神,倏然微笑:“我知道他不一样。” 可是笑着笑着,笑到再度落泪,率先哭倒的,也是云弥。 她紧紧趴住衡阳的肩头,哽咽无以复加:“我知道他跟他们不一样……知道如果是他,我不会重蹈阿娘覆辙。但我还是利用他,欺骗他,连如今爱上他,午夜梦回间,都怕他知道,他倾心的女子,是如此虚伪。” [虽然可能压根没人纠结这一点,但是兔子在我这就是能吃的东西,本人唯爱网购四川兔腿。不接受质疑,不可以对阿弥道德审判(●'?'●) 她也不坏哦,我从一开始就明明白白写了,她是合理范围内的算计,但不会做过分的欺骗。也不是只会用感情,后面还会慢慢写出她更多性格。] 招招舟子(一) 云弥甚至不算激动,自始至终,声音都平实而镇定,与其说是摊牌,更像一种陈诉。 无非是到最后,连自己都不受控用出“爱”这个字眼时,才终于有些慌乱。一直凝视着衡阳的双眼垂下,错开对方因为过于错愕而仍然放空的目光:“……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想过你会惊诧。” 她握住衡阳的手,施力让两个人都慢慢站起来:“当务之急不是我的事——” “檐檐!”衡阳却像突然回过神一样,反攥她臂弯,“不是的!” “我是意外,不料你竟然这般费尽心思。但我绝不对此有任何轻视!”她急急向云弥表达,“你就算再另有所图,情一字也勉强不来。同不喜欢的人这样那样,不会有人做得比你好了!” 云弥微怔,倏地绽开一点笑。 都是些什么话。 衡阳没有她拎得清,也不及她豁得出去,都是有原因的。 无论母亲同父亲如何,她首先姓李,而皇帝本身是一位正常阿耶。 一个至少有良知,懂得爱护家人的父亲。 所以衡阳归根到底还是一个娇纵女娘啊。心智不成熟,又被亲情蒙住判断,皇后和魏瑕几句话,就能戏耍得她团团乱转。 和自己不一样。 寻春不知多少次叉着腰扬言,她家小娘子是全长安最聪明的小娘子。 她咬一下唇,自己都不确定究竟想说什么:“没有不喜欢……” “喜欢?”衡阳眼睛一亮,“你初时并不勉强?” “勉强,但他——”云弥犹豫,突然词穷。 并不像衡阳以为的那么难捱。 她起初是不喜欢他,但仅仅只是“没有男女之情”的不喜欢。可至少有些了解他的为人,也见过好几回他的模样。 高大英俊又精于骑射的郎君,再讨厌也讨厌不到哪里去。 云弥平等地瞧不上郎君的头脑和品行,所以这就是她对男子的评判标准。横竖从没想过要对任何人情根深种,那他已经是最佳选择。 但事态发展远远超出自己预料。 他比她想象的还要简单……在对待女子这件事上,真是简单得令人惶恐。她偷偷揣测过,对他而言,或许在要了她的那一刻,就默认她为自己的一部分。 因为这郎君动心得太快了。 头一回时,他是完全不大会,误打误撞挤进了,痛得她几乎嚎啕。又很快意识到自己没有资格哭,努力想忍住,他都不大清醒了,还能对她说,想哭就哭吧。 无可奈何的口吻。 实在是笨拙得要命。尽管时间短暂,她全程忍下来还是绝望。只有痛楚,撕裂的痛楚,痛到没有心思去想身体以外的概念,诸如所谓贞洁,或者将来。 酷刑折磨,迅速结束就成为一种仁慈。她以为就这样了,然不过片刻,他又推她覆下来。 她知道男子第一回多半潦草,今夜不知如何收场,默默掉眼泪。他都快进了,突然停下。 不怒不戾,情绪比她预计的,要冷静一万倍:“你叫什么。” 只是很深的探究感。 她呆呆望着他。那日殿内的灯火模糊,只能看清他的轮廓。 “我总得知道是谁。”他别过头去,又变得漠然。 “……云弥。”她声音都在发抖,不敢再说姓氏。 他回都不回,但好在也不要了,径自翻身坐起来,去胡乱翻衣衫——苍天,中秋宫宴,他穿的还是皇太子具服。 她头都不敢抬。可这种情景下,倘若赤身裸体在他面前跪下,她的自尊也不允许。干脆只拉高被子,缩在床角。 他穿了齐整,折返回来。她更怕,继续往后躲。 “如果我今日不碰你,”他却只是问,“你还活得成吗。” 云弥慢慢摇头。 他就点一点头。 这问题没头没脑,但她没有力气去想了。 “魏云弥。”他轻声叫了一遍,“你的名字。” 她点一点头。 “你认得我吗。” 她又摇头,发觉不对,低声弥补:“但我知您身份……” “很好。”他打断,“今夜之事,你要如何?” 她当然知道这不是询问,算很温和的讽刺了。脸埋得更低:“我听我阿耶的。” 他半晌不说话。她这才小声试探:“您想……如何处置我。” “杀了我,还是……” 他再次冷冷打断:“我既没能耐杀了你父亲,杀你做什么。” 他是这样说,可她仍然怕,怕是气话。事后回想,指不定恨她恨到无处宣泄。他却大踏步走了,在外头叫了个侍婢,脚步声越来越远。 行霜对她很是客气,半点没有因为窥得宫闱阴私而苛待她。云弥跌在浴桶里时,她都没有闯进来,反而温柔问她,小娘子可还好。 云弥鼻头一酸,抱肩哭过一场。 这就是他二人之间最难堪的局面了。 她怀疑过是否自己自轻自贱,但三番五次回想,都还是觉得完全没有到需要终生芥蒂、以至难忘的程度。 他对皇后发了脾气,丝毫不留情面。之后一段时间里,他的幕僚也大大咧咧寻魏瑕门生的错处,吵得不可开交。 唯独待她,这个最直接的实施人和当事人,无视到像是遗忘。 从头到尾,一句羞辱的话都没有对她讲过。 云弥不是没有觉得奇怪过,太背离逻辑的事情,总要多个心眼。但很快,他就用越来越明显的善待给出答案。 他动心了。 她松一口气,意外之情有,但不是太多。只是冷静地想,一他从没有过女人,食髓知味是人之常情;二来,自己也有美貌,即使不算最拔尖的那个,也够用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的温顺和无助,应当是动人的。 其实没有那么沉重。 他没有给过她不能释然的伤害,一丝半点,都没有。 自己什么都不是,还一直从他身上谋取,而衡阳是他的亲妹妹。 云弥彻底拿定主意,神情逐渐坚毅:“静言,你想救你自己,救你母亲,就按我说的做。” “我阿耶叫你做什么了。”她定定问,“同谁见面,说了什么,又拿到什么。你想通了,就告诉我。” “我不信昔日贵妃真的敢取人性命,那是皇帝发妻,一国之母。其中必有内情,你不要受我阿耶故弄玄虚诓骗。指不定——” 他罪过更大。 以她跟皇后打交道的经历来看,这女人是真不怎么聪明。她如果敢有谋害孝穆皇后的心性,就不会愧疚。 真有这么毒辣,也不至于只能想到美人计。 她没有说,起身想把空间留给衡阳,后者却倏地抬手攥住她袖口:“转运消息。” “他让我在陇西营西南方的哨帐露面,因此啸捷来带我们走时,我就点出附近那处哨帐。落脚之后,我趁你不备,在事先约定好的书格里留下他交给我的一枚鱼符。昨天夜里,就有人上门来,交给我一封信。” “何人?” “不知,同一篮胡饼一道,交在我阿孃手里。” 衡阳松了手,轻声:“檐檐,我说过,你不了解我阿兄的全部。表兄明明是贪墨罪,他却不知为何猜到有异,派了他两支率府过来,接管陇西至长安一路所有的官驿。舅父就让人私相传送,结果信都没到陇西,就被他截下来,丢回国公府打舅父的脸。先前替表兄和舅父转运陇西一带军事消息的一位驿官,也叫他发落到岭南去了,其家眷却被他故意接到长安。舅父在营中是还有人,但见到这种下场,不敢轻易离开。” “信在何处。” 衡阳沉默。 云弥叹气,转头要离开,她又站起来走到博古架旁,站了半晌。 “檐檐,”声音很轻,“我怕我们看了,就摘不清了。” “衡阳,”云弥声音更轻,“如果你信我,就打开。” 衡阳又安静了很久。 最终还是抵不过心中煎熬,撕开了封口。 笺纸掉落出来,她伸手去拾—— 猛地回头。 “空白的!”衡阳错愕,“是空白的……” 云弥却倏地松一口气。 “如果没有我,你会找个理由,亲自将它带回长安。是吗?” 衡阳无措抖开笺纸:“什么意思……” “别傻了。”云弥走上前接下来,抬手摁一摁她凌乱的发鬓,“纵使殿下再谨慎,阿耶不会一点办法没有。他不可能需要一个身为公主的外甥女,替他从长安过来拿一封信。他只是找不到理由,也不敢用我。” “除了我,殿下可能只会对你心软了。”她对半撕掉笺纸,“如果他判定你背叛了他,他会难过,然后沉默接受。而这是阿耶想看到的,因为——” 衡阳茫茫然抬首。 “他要的那个东西,早就被人带进长安了。他在拿你,和这场大火,转移视线。如果你真的回了长安,殿下必定会疑心,他就能缓一口气。”云弥一字一句,“记得我提醒过你什么吗?” “就在我离京的前一天,薛其翼将军的幺儿,从开远门进了长安。想来还是以同你相看姻亲的名义,利用你两回。” 她是头一回发自内心地觉得,衡阳也可怜。 “我父亲已经没办法撬动殿下身旁的郎君,无计可施到再三算计你。尽管代价是,让你彻底失去这个兄长。” 最后一句是:“他绝无可能原谅你。” 衡阳猛地跌坐在地上。 * 亥时过。 听到官驿外勒马的声音,衡阳抽泣的声音才小了点。 “……真的要跪着吗。”云弥侧头问她,“好似有些浮夸。” “我是真的难受……”衡阳抬手抹了抹眼睛,“还好带上你了。” “……可他不让我跪的。” 什么意思?衡阳愕然。抬眼却看到已经大步向里走的李承弈,立刻泪眼婆娑:“阿兄!” 喊得活像八辈子没见过。 他却很冷淡,伸手将一旁的云弥扯起来,安抚朝她笑了一笑,然后转回脸—— “你跪着。” 简洁明了的三个字。 衡阳又“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一点点初夜。女鹅视角。 男主真是装得很,还你叫什么,嘲笑他。。 他的视角可能要很后了,因为动心时间还有剧情。] 招招舟子(二) 她这么一哭,原本有些僵持的氛围反而好了些。 当然只是云弥这么认为,因为李承弈只是瞥衡阳一眼:“吵。” 站在他身侧的小女娘先不乐意了,拽一拽他袖口,神情带了点哀求。 “我今日不骂你。”他就先表明态度,“烧的是你落脚那处哨帐,夜间无人。没有兵士受伤。” 衡阳显然松了口气,腰杆就直起来:“阿兄,我——” “但烧了一年的往来记录。”他不疾不徐,“哨帐原本就是访客登录名姓官职所用,陇西营常走西北哨,这处才冷清。谁料难得来人,就是个天大的扫帚星。” ……够难听的,他是真一点不信神佛。 衡阳脊背又塌下去,有气无力:“阿兄……” “给你一口茶时间。” “阿兄我错了!”衡阳立刻顺杆爬,“我昏了头了!我今后再也不骗你不耍你了!” “耍我?”李承弈冷笑,“你以为我信过你?” “你十一岁那年,非要求我带你去洛阳。一路上坐的是厌翟车,金丝裘都拿来垫背,还嫌舟车劳顿,跟我发脾气要回皇宫,被你二兄骂不知疾苦。怎么,这回不去姑母府上躲,不去行宫逍遥,倒愿意混在我这行军率府里?” “你李静言就没有劳碌命。演都演不像。” 一句句还是在教训,可是唤回了静言。 衡阳跟云弥偷偷对视一眼,俱放下心来。 “……这事也是一部分原因。”衡阳清了清嗓子,努力辩解,“舅父说,只要我帮他一回,他就允许我嫁给自己想嫁的人……” 李承弈开始懒得理她:“东西。” “……谁不让你娶檐檐,你也不高兴。”衡阳倔强说完,还是把信封奉上,“信纸是空白的,我撕碎了。不过收在一起,阿兄想看我就给它粘起来!” 又收回来,再双手奉上。 他一点都不意外的样子,翻了两眼,见是中原民间普通官封,直接就放下了:“公主辛苦,跑一趟就为取一张废纸。陇西纸贵。” 云弥低头憋笑。 他跟衡阳在一起时,跟在她面前又不大一样。 怼过来回过去的,一句都不带停。衡阳恼归恼,也敢回嘴讨巧。 她也见过他和旁的阿妹交谈,就只有稳重温和。说对衡阳没有感情,她真的不信。 “我没见到来人,”衡阳并起四指,“但我知道肯定是营中军士,能是舅父幕僚,身上应当还有些官职。” 见李承弈不置可否,凑上前去,笑得眼睛眯起:“这事,好歹是我试探出来!算不算将功补过呢?” “算亡羊补牢。” 衡阳的笑容在眨眼间消失。云弥实在忍不住了,侧过脸挡一挡唇。 这对兄妹,除却尊贵身份,比民间还要亲厚。如果不是事关皇后,衡阳绝对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 “记得我身旁那名鹰扬郎将吗。”李承弈示意她走远点,转头斟茶,“你说过吓人的那个。” 衡阳印象深刻:“……刀疤大汉?” 云弥抬头。 “你就不好奇,他怎么不在?” 两个人都倏地看向他。 “我起先的确叫他先走,之后还是觉着想知道,我这一走,你这好舅父——”他意识到这是云弥的父亲,不由看她一眼,见她几不可查摇头,又随意继续,“是否要按捺不住。果然他传信来,长安有稀客。” “李宣潼。” 怎么又叫回大名了,衡阳脸色一苦。 李承弈抬了抬眼睛,语气仍是轻描淡写:“是谁让你觉得,你有能耐骗我?” “《盐铁论》都背不下来的脑子,倒还挺自信。” 衡阳深深地感到被羞辱,可理亏在先又不敢真的生气,咕哝:“你就会拿我跟檐檐比。那她的课业一直都是最好的,我怎么比?你怎么不瞧瞧我的骑射功夫?” 云弥无辜中枪,李承弈火上浇油:“你还不配跟她比诗书。” “是!我不配!”衡阳蓦地起身,开始胡搅蛮缠,“那个虞四娘子才配!长安城中出了名的女公子,可会写文章,进女学那会就她和檐檐读书最好!怪不得人家能跟你相看呢!” 云弥心里一惊,李承弈警告:“李宣潼。” 多么完美的反击。衡阳猛给云弥使眼色,后者接收到暗示,但是真心不想帮她,背过身去。 “……其实,”衡阳挠了挠后脑,“我也是瞎说的。没有的事。” 李承弈抬起手,指了指堂外,没有说出那个不雅的字。 她窜出去的速度,比兔子还要快。 * 他望向云弥,看她低着脸,又觉得衡阳烦人起来:“我没有。” “她是实在无别人可说,”尽量解释,又不想她误会太多,“我都不认得几个女郎。” 云弥很敏锐:“那就是殿下认得四娘子?” 李承弈看着她,还是诚实点头。 “为何?” “……中丞带她进大内谒见过。” 明显有点不愿意多说。云弥忽然猜到:“她心悦你?” 他惊呆了——这都能猜中? “你别——” “不是我生气的事。”云弥在他身侧坐下,认认真真道,“我是想说,既然殿下知道她对你有意,就该跟衡阳明说,不要再拿四娘子玩笑。这不尊重她。” “……我说过一次。” “定然不够严厉,她才不长记性。”云弥歪了歪头,“她就是这样的。明明没有坏心眼,但就是不会看人眼色,说话又直,有时会被误解。你得教她。” 他转过脸定定看她,忽淡淡一笑:“我怎么教。” “她母亲是个笨人,缺的是长嫂。” 云弥咬一咬唇,想抬起身子,被他大手揽过去放倒:“别耍赖。” “你说的事,我都答应你。”他用手指卡住她下巴,“回去后,我们成婚。” 云弥呆呆看着他。 “我说过没有第四回了。”他有点傲气地扬一扬脸,“所以这不是求,是命令。” 她抬直了手臂,戳他喉结:“殿下拿储君教令娶妻?” “阿弥还是把我想得太好了。”他就俯下身,“教令是拿来抢妻的。” 她瞬间笑出声,坐起来挠他肩膀。他一边躲,一边又把话题扯回来:“你还是同衡阳好好谈谈。” “我知是你教会她分析利弊。但她还是孩子心性,今后不免会将你视为仰仗。这不好。” 云弥不料他今夜心细如发,静一静,用嗔回应:“是倚不到吧,殿下又不会为我破例。” 可他说的一点没错。 衡阳不是全然倒戈。是左思右想,甚至在云弥说出“皇权终究在他手上”之后,她才擦干眼泪,决定挽回。 纠结一番后,毫无预兆地向她行礼。 云弥连忙去扶,她却诚恳剖白:“如今舅父和阿兄让我二选一,我可以选阿兄。不仅因为他待我好,也因为檐檐。” “他是真的喜欢你。”调侃过许多次,但她是头一回用极为严肃的语气说这一句,“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我不信是他不娶你。你且试试告诉他你那些念头,他会答应的。” 已经说过了。云弥忍着没有告知。 “只要檐檐是太子妃,我总归能让阿娘……没有性命或牢狱之灾。”她分明不大笃定,但还是强行让自己看上去足够坚毅,“何况你说得对,我阿娘是不聪明,好心也不多,但还是有一点……我第一位阿姆家中小儿高烧不退,是她指了一位御医去治。我如今想起来,也相信,她不会真的谋害皇后性命。” 更加突兀地大声叫她:“檐檐!” 云弥不得不捂耳朵:“我在听……” “两年前我及笄礼,我们一道在宫中游湖。赵家三娘子不慎落水,差点将你也带下去,是我蛮力抓住你的手。” “去岁有一阵,你不爱见人。我还给你捉蝴蝶,帮你去买糕饼,哄你开心。” “我还帮你烤过野兔,送你稍弓。” 她的表情很紧张,但没有卡壳,流利讲完了,居然学着男子模样,抱拳向她:“我今后也会保护你,谁叫你骑射这样差。所以、所以——” 云弥微笑看着她。 “所以我也想你……”她大概感到艰难,停顿了那么几个字的时间,硬着头皮说下去,“今后能够保护我。” “女娘就该保护女娘的!” 衡阳激昂陈词完毕,又迅速低下头,维持着抱拳姿势:“你愿意,你我就当……” 已经有另一双抱拳的手,碰了碰她的。 “是左手抱右手吗。”云弥专注看她的手,更正了自己的位置,“衡阳侠士。” 衡阳险些哭出来。 直到方才在李承弈跟前,她努力回到那样活泼跳脱的状态。但终究在临出门前,回头深深望她。 是恳求。真实存在的情绪。 阿弥又走神。李承弈不使劲地拧她耳朵:“我没有为你破例?你人在这里,就是我纵容自己的罪证。” 一句话点醒了云弥,睁大眼睛:“你知她撒谎,还让她跟着,除了静观其变,也是因为——” 他撇撇嘴:“她头一回去求那率府领军,我就知情。连她的伙食,都是啸捷特意打点过。” 云弥不可思议地坐正:“你——” “私心。”他的颈项都因为这不讲脸面的两个字,欲盖弥彰地梗一梗,“所以一到天水,我就将她揪出来。这样,你才能尽快赶到。” [窝们友宝女,不写友情就难受! 这章有两个很深的伏笔,但是我猜没人能看出来,嘿嘿,嘿嘿,顶锅盖跑。。] 我心则夷(一) 他表现出了那种能看出心虚的理直气壮。 云弥无言以对,想起衡阳也提过自己因为混进率府中被斥责一顿,替她感到幽怨:“堂堂公主,倒比我倒霉。” 兄长这头好一些,可是更让人讨厌。 “……你当真偏心她。”李承弈一边一手转正她的肩膀,“你都不知她从我这里劫走多少东西。” 他给她数:“兽首玛瑙、覆莲托盏、凤首执壶、一整套邢窑白瓷,我不收臣属赠礼,攒下这份家业也不容易。” 真正珍稀一些的,多半都是使臣来朝,然后皇帝挑自己不大喜欢的赐下来。 云弥知情。衡阳早就显摆过八百次,还说要跟她分。 她重新躺倒在他膝上。因为几番动作,鬟髻早松散得没法看,几缕发丝飘在脸上,围出一抹清甜笑容。 他温和望着,忽然就感到安心。 想要时间停驻的安心。 头一回对她好奇时,根本没瞧见人的模样。之后见到了,第一反应也没顾得上打量样貌,而是遗憾——很明显,年纪太小了。 那时衡阳都尚未及他肩,她比衡阳还要娇小。穿着月白小袖,着一件豆绿褶裥裙,挽着双髻。脚步轻轻地跟在母亲身后。见衡阳同她招呼,就抿出浅浅梨涡,屈膝向皇后和公主行礼。 他当时在心里估计她十二三岁,委实失落了一把——母亲是十三岁嫁给父亲,民间成婚也多是十三四岁,更有甚者十一二就许下人家。但他总觉着不妥,女娘自己都还懵懂。 至少也要及笄后。 后来有意无意听人提起,知道她今年要过十四岁生日,又高兴一点。 差的没有那么多。 那时他才册封一年,皇帝的诏文里再写“无怠无荒,主器之义”,“严宗社之重,顺恒久之宜”,写“率土系心,咸所推戴”,他也知道不是真的,且并不清楚如何才能变成真的。 过手的事务不少,但大都不算根本。有时听世家辩论,也觉衣冠众人皆还有良知,否则不该高唱江山。 不喜欢皇后,也是私人恩怨。他不喜欢任何一个昔日烦扰过阿娘的女人。 这小女娘没有做错过事,他不去想其他。 不过几乎见不着她。贵女多在的宴席,他都不到场。有一回怎么见着的也不记得了,只觉得她两个月里长高了许多,但还是小。回去路上好好打着马,突然就跳下来,站住问啸捷:“我不曾再长高吧?” 啸捷张口结舌,不知他什么意思:“……郎君还不够高吗。” 他知道自己长得高,是高得过头了,连阿耶都骂他挡光,无奈叫他站在阶下回话。也试过一只手把偷吃糕点的衡阳拎起来丢出去,不费吹灰之力。 所以有些担心——她这样小个,会不会怕他? “不曾就好。”他自己点了点头,又翻身上马。 明明是她长高了,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可也就是她十四岁、他及冠这一年,他听从几位恩师的建议,隐瞒身份下放去了武功县,逐渐认识到了太多的事实。不算崩塌,更不轰烈,却让人深觉无药可救、药石罔医。 他走了整整一年。等他再回到长安的时候,心里其实记得她快十五岁了,可真的不再想娶。他不想给这些世家更多的荣耀,更不想自己的妻子和后代,永远同这些门庭难舍难分。 从前想见见不着,努力让自己不想见,反而叫他碰上好几回。当真抽条了,已然亭亭玉立,模样倒还是有些稚嫩。有一次甚至不小心在御花园撞上他,蹲下身仓促行了个礼,又带着侍婢跑开。 很漂亮。云弥小娘子已经出落得很漂亮。那时他就知道。 如今完全不需要观察了。 他简直是这世上最熟悉她的人。不夸张地讲,熟悉她每一寸肌理,了解她每一分情态,听懂她每一声轻吟。 但这一刻又不同。他自己也真不明白为什么,她只是枕在他膝腿上,为一句他吃瘪的话温婉发笑,无非是脸颊有些泛红。 “……殿下在想何事。”她不满意了,屈起腿碰一碰他腰身,“看我做什么。” 李承弈回过神,轻轻笑开:“阿弥好看。” “在我眼里,阿弥是天底下唯一可爱的小娘子。” 他没有说最,不同任何人比,莫名戳中她心坎。乖乖起一起身,气音回道:“殿下也是我心中唯一英武郎君。” “所以衡阳过分。”他笑得更厉害,“她不知娶这样的小娘子,要准备多少聘礼,还要来打劫。” 又来了。 昨夜到最后,她体力不支伏在他肩上犯着困承受,就模模糊糊听他说什么占卜,婚期,问名。 他是真心想娶。曾经那样谨慎婚事的人,待她只剩抛却一切的热忱。 她想嫁。她也是真的想嫁。 云弥一个挺身,又同他面对面坐着。认认真真问他:“衡阳这样做,你当真不失望?” “不失望。”李承弈甚至没有考虑,平平静静回复,“人人都只能瞧见一部分事物原本的模样。何况她比寻常人还要天真些。” “她能想到最不好的事,就是希望你拿捏我,她从中得一点好处。”他说起来都想笑,“但只要你说不乐意,说已有心仪郎君,她就不会勉强。” “……且能做你的太子妃,旁人一定会觉得我才是获利最多的那个。她也不曾这样认为。”云弥补充,“她一直给我道歉,说不该那样想。” 他就“嗯”了一声,终于肯说衡阳几句好话:“我了解自己阿妹的品行,一起这么多年,感情并不作伪。就算她更愿意护着舅父和母亲,我也没什么好迁怒的。” 看来他确实不清楚当今皇后和他母亲的旧事,否则不会先提魏瑕。 云弥心情五味杂陈。她没有一股脑到拿这事去试探,可正因为他不知道,又的确有些忧虑。 所以她更加小心地问:“如果她回长安了,你还会原谅她吗。” 他同样不假思索,答案却不再受她喜欢:“不。” “如果昨夜有无辜兵士因她而重伤甚至死去,也不。” 果然。她自认了解他,不算吹嘘。 云弥不自觉又将手指攥紧,没有抱他:“……如果我欺骗你呢。” 从前她同他你来我往,一般就自称“阿弥”,用娇意换他心软。 这一句就只是我,和你。 他看她一眼,仍然不意外的样子:“你骗我还少了吗?” 算是从头骗到尾。连哪天起不再一味利用,继而逐渐倾心,他都不太有把握。 “……一开始是没有办法。”云弥小声,“那时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 “后来也一样。”他的眼神里有戏谑,“你根本不怕你父亲吧?只是想从他手里赎走你阿娘,但又不敢担不孝的罪名。” “不孝是十恶罪名啊,我当然不敢担。”她承认了,“一旦他说我诅詈,我要进大牢的。” “你这小女娘,”他不客气地点一点她鼻尖,“根本不怕任何人。就是平时不声不响,骗了别人去。” “我怕!”她突然跪起来,大声宣布,“我怕你!” 他不以为意:“你怕个——” “我怕你对我失望,怕你发现,我还有别的不讨人喜欢的样子。”她截断了,鼓足勇气说下去,“更怕你知道,为了被你喜欢,我付出了多少心力……” 前半句他还是不当回事,听到后面,眼睛居然一亮。 更让她心头梗塞的是,他清了清嗓子,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你说吧。” “我根本懒得跟那些郎君周旋,不爱与他们说话。那回二郎君约见我,我是因为记得衡阳提过你申时末会回营帐,想叫你看见,想看你的反应。” 她以为这件事已经足够不应该,结果他面无表情。 “魏阿弥,如果就这——”声音暗含警告,“你不要给我欲抑先扬。” “你没看见,我又叮嘱寻春去告知啸捷。结果衡阳说漏嘴,我就装作很怕你的样子……”她躲了一下他拧耳朵的动作,“其实我不怕!你越不高兴我就越不怕了。那之后我就没再怕过你。” 他追上去,拧到了:“我瞧你这功夫,比唱《钵头》的精湛。” “还有——”她到底迟疑了一瞬,“懒懒是我自己要冻死的。” “那时冰天雪地,我听说阿娘高热不退想去照顾,阿耶没有同意。哭过一次,心里太难受,就突然迫切想得到你更多爱惜……” 他这才怔了一怔。 “但我不是全然的坏女娘!”她还是忍不住解释了,“如果你要罚我婢女,我必定护着她的!我只是没那么多柔软心肠!别说一只兔子了,哪怕是、哪怕是——” 她不知该举什么例子,加重语气道:“总之,我懂得狠心,也狠得下心。” 他长久没有说话。她心里一沉,他却松开她,倏地起身往外走。 云弥瞪大眼睛——他吃过的烤兔腿也不知几何,在青华山时,她还替他小刀小刀切过。那些兔子多半也是从野外捉来,真的至于这般生气吗? 好在他又很快折返,半跪下身,将一件物什塞进她手心。 只抬了抬下巴:“打开。” 云弥不知何意,照做剥下柔软皮套,露出一把百辟匕首。 八寸许,双刃,中部有脊。两边逐渐尖锐,匕首头部薄而利。 她不明所以:“殿下?” “时下郎君多喜随身佩戴短剑。从前见你时,我都取下,怕吓着你。”他让她紧握着刀柄,然后再握住她的手,“你知皇祖一朝的景怀太子?” 云弥点头。 “他被监禁后,酷吏逼迫自尽不成,又使了刺杀这等下作手段。归根结底,是他羸弱不精武力,这才殒命。但当时,他的太子妃也因惊惧而晕厥了。”他盯着她的目光灼灼,“我今日才知,阿弥不会。” 他加紧了一分力道,声线都因微微激动而收拢:“在必要时刻,阿弥是敢将刀剑刺入意欲伤我者心脏的女娘。” 她仰起头,同他对视。 然后换她一骨碌站起冲出去,留他在原地,缓缓露出迷茫表情。 她也很快跑回来,在寝房槛下站定,唤他:“虽迩哥哥。” 他转过脸去看。 一支小箭嗖地从她站立的地方射出,牢牢钉入房内墙面。 “这是衡阳送我的稍弓,方便施力。我练过几回,准头的确更好。”她举了举手中弓身,语气笃定,“不仅刀剑。倘若叫我遇上有人加害殿下,阿弥还能用箭矢,射穿他的心脏。” [旅游的间隙见缝插针写出来的!还这么肥!求夸夸!] 间奏:人前人后[ [在旅游,剧情章写得有点慢。 番外形式!与剧情无关噢。时间线是一开始,不算很熟。 当然真正的原因是,本人就是喜欢酸甜口,甜蜜蜜太久,就又想搞点酸酸涩涩的了。 还不算真正的深冬,夜里不至寒凉刺骨到不愿动弹。但也十一月了,是以做女工时,手会发僵。 云栖就拿指尖,去碰碰一旁手炉外缘:“烫!” “阿姐小心些。”云弥随口应了,翻过一页,“早起用饭,才被粥火烫着手。” “那是庖厨火候烧过了嘛。”云栖又摩挲掌心,“这个冬天可真冷啊。檐檐你倒稀奇,以往入冬总要生一场病,这回降温难捱,反而没事。” 她细细看妹妹一遍,真心赞扬:“脸色好得很,红润润的。” 云弥笔尖一顿。 她是极度畏寒的,每年到十月底就不怎么出门,一走动容易风寒。 现在是不行了,越是深夜,她越可能不得不披上鹤氅外出。 但是还不觉得冷。也是怪哉。 云栖觉得无聊,托腮问她:“你在看什么?” “邯郸淳。《笑林》。” “这不是笑话书吗?”云栖奇道,“我以为你成天读些老夫子们的之乎者也呢。” ……不是她自己要看的。 是那人某天挑她刺,说她总是板着个脸,一点不爱笑。随手抽了本书丢给她,硬邦邦命令:“拿去,打发时间。” 她敢怒不敢言,倒想问他,怎么把笑话集留在寝阁的博古架上。 更不像在人前那副端正模样。 背地里不能想人,当真不能想。云栖自个儿溜达一圈,突然就凑上来:“今日穿玄色官服那位,就是太子殿下。你知道吗?” 云弥差点手一抖,立刻镇静:“我不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今日他身上那件官服,就这月里,他才在她跟前,急切扯开丢掉过。 说起来,他的确有十来天没召她了。 这人没有外头传的那么严肃——是根本不严肃!她甚至见过他和啸捷斗嘴,好像还没斗过,不情不愿把钱袋子给了啸捷。 但也比最初以为的好。那时他没完没了,她再怕他也敢默默在心里想,“怎么就这么贪得无厌”。 之后就好多了。他忙起来不会见她,就算不很忙,几日里见过了,也不会再召。 “不知道也正常,殿下不怎么掺和这种席面。只长信王是陛下关系最亲厚的阿弟,世子昏礼,他做堂兄的就来一来。”云栖一心想说自己的重大发现,“你记得么?他真是高得吓人,我今日也是头一回那么近瞧见,也太高了。不好。” 这是事实。云弥永远不会忘记,第一回时在武德殿,他覆上来那种压迫感。 “好在殿下长得也俊朗,反而叫人一眼看见。要是像宋家四郎君那模样,可真是丑得出挑了……”云栖说得咯咯笑,又赶紧捂上嘴巴。 宋家四郎君……很不幸,他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丑儿郎。 脸胖得像个被人从地里挖出来的天大泥坑,再安到头顶上。 眼睛又小又长,还没有鼻梁。 云弥算是对他最友好的女娘之一了,有时还是不忍多看。 “我还看见,康王本来站在太子殿下身侧,抬头看一看殿下,就偷偷挪到燕王身边去了。”云栖越发乐不可支,“你说这些郎君,一个个怎么这么小家子气?毋意阿兄也不高,可从来都是大大方方同殿下并行讲话的。” 云栖娘子不管说什么,最后都会变着法子夸一夸她的程毋意。 云弥已经习惯了,就笑着答:“因为程郎君生得清秀,才学又好。” 云栖果然露出“你很上道”的表情。云弥刚要揶揄几句,瞥见行霜在门外打手势,就换了说辞:“……阿姐,我有些乏。想歇息了。” “是不早了。”云栖伸个懒腰,“明日还要陪阿姨去西市。我也回去睡。” 见她身影消失在廊下,云弥放下书,下意识抬手正了正发髻。 * “小娘子,这边。”啸捷替她推开门,“郎君在书房等呢。” 云弥有些犹豫:“……我可以进去吗。” 啸捷挤一挤眼睛:“进去就是了,郎君允许的。” 她是第一回来他书房。小步迈进去一丈,还有些探头探脑,惹得李承弈直接就喊:“鬼鬼祟祟什么?过来。” 她赶紧跑到他身旁——裙摆不断在烛火里摇出轻巧的影。 竟然穿粉色。这小女娘,今日竟然穿粉色,还穿得这样好看。这身缬絁间色裙做工也好,衬得她更加纤腰亭亭。 他只看了一眼,就别开目光。大手却拽她落在腿上,贴揽着她背:“白日里在长信王府,躲得开心否?” 他当然瞧见她了。云弥早知要被盘问,低头盯着案几,努力回话:“……不是有意要躲。” “无意才真。”他只是笑了一声,“三娘子心虚罢。” 云弥不回应,算是默认。 他还在写着什么,似乎有些为难,迟迟没有落笔。就干脆放下,将她朝自己转过来:“昏礼时你身旁那个,是你家中姐妹?” “是我阿姐,家里行二。” “吵得慌。”他中肯评价,“程毋意同我们才说完,就听见她同人猜拳,输了还不服气。” 云弥能想象程家那位淡雅郎君微微窘迫的神情,再联想自家阿姐跳上跳下的样子,也勾起唇角。 他又去轻掐她脸颊:“不过,至少比你活泼许多。” “我今日……”云弥伸手扯了扯裙摆,“也穿粉色了。” 言下之意,粉色已经很活泼了。 他倏地失笑,这一笑让她脸庞有些泛红:“其实……” 来不及说了,他已经扶住她脑袋吻下来,用力又缠绵。舌尖直接就急切勾勒她的唇瓣,意欲向里。 云弥发一发呆,尽管不明白哪里挑动他情绪,还是乖巧启开双唇。 次数还不算很多,但她已经逐渐能适应这些。 反正他喜欢就好。 他越吻越投入,双手一上一下牢牢控着她瘦削腰背——他要固定她易如反掌,完全不用这么严实。 她被吮搅得晕晕乎乎,心里头突然就想,这样悱恻交缠的亲吻,怎么能发生在情意毫不相通的两个人之间……他有些动情了,一只手在往腰带去。 她能感觉到。 这裙子的扣结设计过,他费了半天劲都解不开。她想自己来,舌尖又被他咬在唇齿间,无法告知。 腰侧试探的手越来越胡动一气,直到“嘶拉”一声,腰带被他扯断了。 吻这才停一停。唇舌和唇舌分开。 “新裙子……”她头晕脑胀,嗫嚅着说一句,“是新裙子。” 她声音小,他也不大冷静,总之没太听明白。反而顺着撕裂的纹理,成功解开腰上的盘扣,剥下了间裙。 然后再次去吻她,同时手从腰上一路滑下去,停在双腿间。 近几回已经温柔许多,现下他的耐心好像又不大够用了。宽大手掌整个贴住她脆弱花户,从下往上摁压着,唤醒情欲的意图来得汹涌。 她无措回望,唇间溢出几不可闻的抽息:“不要在这里……” 他及时停下,攥了间裙围回她腰身,将人抱起,大步向外。 一路也有遇上仆婢,皆默默背过身去。不知是羞涩、难堪,还是裹杂着羞涩的难堪,云弥闭上眼,藏进他胸前。 在他胸膛里辗转片刻,直到寝殿门关合,彻底隔绝了外头所有只是迫于他的地位而隐匿的视线,忽然就有些伤心:“叫人看见了……” 不是假的,不是演戏,柔软才是做给他看。而她现在只是难堪,很难堪。 被放上卧榻,她还往里缩了缩:“叫人看见了……” “在我府上,”他低头宽慰,“无妨的。” 她就不动了。他俯身下去,轻柔吻她颈项。 吻到眼泪,才知她多么介意。愣一愣,重复安抚:“无妨的……你别怕。” 她渐渐哭出声来,偏偏还在努力把哭泣克制在抽噎的轻度。他心里实在不是滋味,连欲望都淡去:“……不用怕的。” 恐怕不只是害怕。其实他也明白,不过不愿意说。 云弥缓过来了,在心底恼自己虚伪。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早就料到会有难堪的瞬间,绝不止这一次,有什么好哭。 于是她坐起身,拿手臂去环他脖颈,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的……” 他沉默。 她又笨拙去亲吻他的下巴,被一把攥住手,慢慢推开:“难受就难受。我没说过你不能委屈。” 笑容难以维持,连表情都僵了一僵。她想收回手,他忽然翻身将她压下,用简直和第一夜同等专注的目光,沉沉注视。 是个女娘都委屈。但也是她自己亲口说,不想成婚。 她受不住这种过分深刻的凝视,到底摊牌一分:“就算能,我也不该。” “……殿下待我已经格外开恩了。”她居然自嘲,“没有随便在哪里,没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甚至总是亲自送我回去。” “我真的不想哭的。” 这双手轻柔攀上他腰间繁复服结,一边说,一边拨:“殿下还想吗……” “想。”他毫不避讳,“近一个月,我不找你时,只是因为觉得不该找你。” 她就苦涩笑笑,继续解他衣带。 “但我不想你感到难堪。”他直指她心绪,说的话更是直白,“你我都不是君子,如今坏到一处,也算功德圆满。” 云弥哑然。 这郎君……这性情,她真不知如何形容了。 他离开她的身体:“倘若你仍然难受,就睡吧。” 被她猛地拉住手,抱了上来。 我心则夷(二) 越向西行,官道车马就越是稀疏。车轮吱呀碾过时,带起一阵阵尘土黄沙。目光所及之处,一寸比一寸多出苍凉。 衡阳穿一身明黄骑装,将她那匹金乌骓打得蹄声铿铿,不时追上前方率府骑军,又飞一样地冲回来,去敲云弥的望窗:“出来骑马了!” 她很高兴,一眼就瞧得出来。 虽然道过歉,求过饶,撒过娇,心里还是没底。李承弈也的确对她淡淡的,除了衡阳自己硬着头皮出口的问安,不曾好好讲过话。 今日要离开陇西,向金城郡去。昨日午后他却回来一趟,交给她一匹乌骓小马,又让兵士领着衡阳驯服。 “骑射是不错。”语气也温和许多,“日后多教教她。” 衡阳立刻为此感到义不容辞。 “我知道不妥!”云弥迅速推开窗回应,“但今日实在不行。明天起,我会自己打马的。” 衡阳想也不想就问:“为什么不行?你就是偷懒。今天不行明天不行,你要哪天才行?” 云弥抿唇。 因为膝弯被扛到肩上过,因为双腿被用力分开过,因为腰后被长久托举过。 她为什么不行! 昨夜她也求过,说今日要行路,想养精蓄锐。然他只是哄她“你睡着坐车就是”,不由分说伏了下来。 她哪天才行?她怎么知道? 寻春努力又努力,表情才没有破功。见小娘子郁闷关上小窗,清一清嗓子道:“婢晓得一些案扤手法,待到馆驿,替娘子试试。” “……也没有那么难受。”云弥低下头,“只是我名义上陪同衡阳,许多事不好太特殊。” 衡阳本人几乎真没搞什么特例。李承弈这一回不是只带武官,也有鸿胪寺的典客礼仪官员和译语人,不乏弱质文臣,真刀实枪打架,估计还不如她。 逐渐适应甘陇气候之后,她完全能够跟上行进速度。 反而是云弥差一些,一直坐车,明晃晃地搞特别。就算李承弈不说,她也知道不好。 可衡阳是个……云弥嘀咕:“她信期第二日,都能带人在步打球赛里赢过魁梧郎君。” 寻春就“呃”了一声:“……公主确实是勇猛女郎。” 此行拿了皇帝敕令,不算微服,但也并不大张旗鼓。关于李承弈特地跑来见回纥使团一事,云弥没有问具体,但知道总归是有用处。 回纥同突厥不同,早些年间就主动同大殷交往,遣使朝贡,也愿意让中原王朝济难止争。迷度酋长正式建立回纥汗国后,先皇封他为怀化大将军兼瀚海都督,迎至长安行册礼,双方联系就更加密切。 两国间最终以羁縻制度联结,大殷在回纥诸部设郡县,置郡守,保障交通,督管贸易。 比起凶猛好战的突厥人,回纥部落厌烦争端,专心经商,算是中原了解北地游牧民族的极佳途径。 光她有印象的,去年,皇帝亲自接见过当今回纥怀仁可汗的长子;再几年前,还曾选派过宗室女嫁入回纥。 那女娘也只比她大四五岁,被父兄推出去换名声和前程。出嫁前一个月,整日以泪洗面。 抵达金城时,郡守早得了消息,领着人在馆驿等候。此人名赵文忠,留了满颌蜷曲胡须,看不大出年岁,唯一双眼睛精明得放光。 金城是要塞大郡,每年都回长安述职,自然认得李承弈。双方见过礼,赵文忠认出衡阳所佩青色绶带——这是一品命妇方能用的规格,又低头问安:“见过公主。” “赵郡守。” 衡阳叉手回过,刚要介绍云弥,却听他转而问道:“这位可是太子妃殿下?” 她大为震惊——世上怎么还有这么不知礼数的人! 阿兄如果成婚,是要同时用敕令和教令传达到各州郡的,还必须说清太子妃的出身和成亲时间。既然没有,就是不曾娶妻啊。 果然云弥沉默,李承弈皱一皱眉,但没有否认。 随行人里再怎么瞒不住,也不该一点样子不做。 衡阳叹气,只能自己来说:“郡守误会。这是魏公家的叁娘子,是我向大家陈情,央求她伴随我出行。” 赵文忠连忙拱手道歉:“是我冒犯,还请殿下和叁娘子见谅。”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更迅速错开。 想的事也一样。 他完全不诚心,也并不很怕储君。本朝边地高官极为典型的做派,长期盘踞一方,天高帝远,素日里就敢蔑视中央政令。真见到了,敬畏全无,还会下意识试探。 几位仆婢忙前忙后搬运行李。云弥取了长布来擦拭木桌,听衡阳在旁边打趣:“这位赵郡守瞧着,是那种很会捞油水的官吏。我看他也不是瞎问,估计是猜到你身份特殊,要讨好你呢。” “我正在想。”云弥动作慢下来,“同回纥的绢马贸易,是在金城转运吗?” “这我哪知道。”衡阳已经去解羊肉干的袋子,“问你的郎子去。” ……郎子。 一般只有订下亲事,但尚未真正成婚的男女,要这么唤男方。 说丝毫不害羞是假的,但雀跃更多一点。云弥原地站着,把粗布拧成一团:“……问就问。” 衡阳又撕下一条肉丝,刚进嘴,转头一愣:“你说什么?” “问就问……” “你承认他是你的郎子了?”她跳下坐榻,扑向云弥,“你们是不是要成婚?” 云弥一个劲躲,就被她使劲挠,挠到最后受不了,只能大声回应她:“应当、应当!” 再不成婚,他真的要抢人了。 “成了成了成了!”衡阳激动转圈,“你也可以被人叫殿下了!太子妃是我的人了!” 乐极生悲。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道不满声音:“什么你的人?” 衡阳一缩,果断推云弥出去。 她不想会被他听见自己承认,耳朵开始发烫:“……殿下今夜不同郡守一道用暮食吗。” 一路过来也看得出,他待地方官员礼重居多。 “这人心眼太多,要冷一冷。”李承弈伸出手就想牵,又突然有了点君子风度般,停在她手边,“我带你去瞧金城夜市,和长安东西两市很是不同。” 衡阳默默退后。云弥垂眼,伸出手去,落在他掌心里。 “走吧。”他握紧,笑了一声,“太子妃殿下。” ①案扤:按摩推拿。 蔽芾甘棠(一) 七月廿一。下凸月缓缓游升至夜空中央,从树梢枝头向行人视野里,晕出一层月光薄雾。 李承弈难得脚步这样慢,他就没走过这样慢的路。余光里看,她的绣鞋移动更慢,微垂着脸,跟在自己身侧。 他知道她,在人前总还是有些害羞。 一路向这里来时,穿小巷还肯让他牵着,临近夜市地带,人头只能说勉强有点攒动,就急急撇开手去。 若不是亲耳听见她承认婚事,他肯定又要刺她几句。 回避可招人嫌了,但羞涩就很动人。 总得说点什么吧?说点什么呢。他还在想,恰遇上杂耍班子迈着腿吹着筚篥摇头晃脑走过,领头那位瞧见云弥,立刻吐了一圈火焰。 不知是否没控制好力度,火喷出后有些霹雳。不过杂技演出时是这样,总爱讨一些漂亮小娘子注意。他笑着去揽,她果然也吓得往自己身后躲:“殿——郎君!” “杂耍,无事的。”他趁势就牢牢把住人肩头,“长安也有许多技艺人。不曾看过?” “除夕、上元时见过几回。”云弥冷静下来,“素日里宵禁严苛,即使内坊间热闹,我哪里要出门。” 这话一说完就察觉到不妥,抬眼瞅一瞅他,又别开了脸。 说错话的小娘子也很动人。只有两个人时,彼此怎么戏弄都是情趣。 但在外头,他不想拿这事调侃,只温声解释:“城北的确不多。杂耍临近戏场才有人捧场,大戏场多在慈恩寺附近,小一些的就去青龙寺。离你都远得很。” “所以见得少。”她踩了一脚自己的逶迤裙摆,立刻跳一下,“但我知道,方才那叫吞刀吐火。” 又不满问:“离永兴坊是远,可离宫闱也一样远。你就经常见到吗?” “我八九岁就经常溜出宫了,什么没见过。”他的口吻挺骄傲,“倒立技、缘竿、顶竿、走绳、抽肠,我熟得很。” 她就捂住鼻子,“咦”:“抽肠听起来可吓人。” 他不吭声。这个名字其实……是有一种刑罚。 “有人顶竿。”云弥扯一扯他衣袖,快步向前走,“这就是‘楼前百戏竞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 两个年岁不大的少年,一人伸直手臂站立于地面,厚发间戳顶细长竹竿,竹竿耸入半空,另一头又是一位少年,倒立着撑在存许竿面上。 光是瞧着,都胆战心惊。围观众人不断叫好,就有个小童端出木盘,哈腰讨赏。云弥立刻翻袖间,但今日穿的襦裙袋浅,没有放钱币。 转过头,见他仍然只是望着自己笑,就慢慢摊开掌心,托举到他下巴。 借钱这种事,大抵是个人做都心虚。她掩耳盗铃一样垂下脑袋,只留一个柔软发顶给他看。 “京债尚有叁分利,小娘子打算还我几何。”他已经取下钱袋,拿高了问她,“我听闻有人零用不少。” 是不少,放在整个长安的世家女娘里都算多的了。因为郑夫人不差钱,又一直最疼爱她,私下里动辄送首饰、给飞钱、塞柜坊票。 这不影响云弥很小气,撇一撇嘴道:“律法有规定,月利不过叁,年利不逾五,郎君不能讹我。” “我怎会讹你?小娘子不还也使得。”他就放下钱袋一寸,笑意盎然,“只是总要拿些别的来换。” 他还能要什么。她真心恼他不正经,可是此刻站在一排或绫绢、或竹木、或丝穗所制的编结提灯旁,将这郎君衬得剑眉星目,神态明亮。 好看的郎君……可以原谅。 云弥左右瞧了瞧。夏夜街市热闹极了,到处都是欢声,不会有人在意某处角落里,不知暗度陈仓过多少次却头一回正经相约的年轻男女。 绣鞋抵近一寸后,轻轻仰起头望着他。拿食指碰了碰自己的下唇,而后一点一点向上抬,落到他唇角,迅速按过就收回:“换了。” 挺直腰杆道:“拿钱来。” “……不知小娘子怎么就以为,见过大世面的人会接受这般浅尝辄止。”他话是这样说,到底失笑将袋子放进她手心。 云弥数出十枚铜钱,转身走过去放进木盘里,摸一摸小童脑袋。 男孩连连鞠躬,见她身侧是个同样年轻的高大郎君,机灵祝道:“漂亮小阿姊一定同你的俊儿郎天长地久,百年好合!” 眼见一只大手伸过来,于是又得了十枚。 这小童甚至才到云弥肋间高,他弯下腰的动作就得更大。 “多谢你。”学着她揉一揉男孩后脑,“去吧。” 真是一对好哄的郎君和小娘子。小童笑眯眯吐一吐舌头,飞跑开去吆喝下一轮。 吐火人注意着动静,见这边投钱阔绰,一大步靠过来,又是一簇烈火升腾在云弥眼前。 这次她就不会被吓了,反而瞬间笑开。笑得露出一排洁白齿尖,眉眼弯弯,仰着头去看迅速消失的火焰。 她平时还是挺爱笑的,不那么怕他之后就常笑了。可今日的笑容还是特别,有某种无法具象描述的鲜活感。 怎么比喻她,他都深觉不够准确。但至少知道她很开心,这就够了。 “……这是陶俑?”被她的声音拉回思绪,云弥正皱着眉。 他连忙走到她身侧:“是。” “可是……”她指了一指,凑到他耳下,“陶俑不是墓葬品吗,怎拿到市面上来贩卖?” “一般是作随葬用。但胡人风气开放,又多信奉萨满教,不如中原人避讳生死。”胡人摊贩大多能听懂中原官话,他低声同她说,“甘陇还算好,佛学影响更大些。若是到了漠北一带,家家户户都有祭坛。坛下置陶人,就是在替自家祈求神灵赐福。” “神灵?” “萨满教义,认为世间万物皆由鬼神主宰,神灵赐福,鬼魔施祸。他们口中的萨满,就是在部落内选派族人,指定其为萨满神的化身,庇佑氏族安宁。” “我在异闻传记里读到过,但从没见过。”她小心伸出手,碰了碰一座陶俑,“它举着的是什么?” “答腊鼓。这是贵族祭祀用的乐伎俑。” 近看只觉得栩栩如生,她又换一个问:“这个呢?” “胡商俑。”他仍旧耐心解释,“你瞧它们身上。挂有囊袋的,多是商俑;牵马和骆驼的,就是侍从俑。” “做得真好。” “你实在好奇,可以买一套回去看。”李承弈见她打量得专注,干脆直接道,“我也不避讳这些的。” “……还是不要了吧。”云弥缩一缩脖子,把手背到身后,“有些瘆人。” 又星星眼看他:“殿下什么都知道呀。” “上学时会请四方馆的老师来讲西域各国习俗,我几年前又来过金城。”他按脑袋上瘾,又去揉她的,“你多出来走动走动,也都会知道的。” “多出来走走,就能记住胡人这种深目高鼻、弯须虬髯的长相了……”她踮起脚,绷着声音告知,“就像藏在郎君身后那位。” “不必去看。”他摁下她肩,显然已经察觉,“跟着我。” 她不知究竟有几人跟着,不敢过度观望,僵着双肩慢慢跟在他身侧。心下的不安感,却随着那道窥测视线的紧紧相随而越发浓烈。 如若只是好奇他二人关系,跟了这么久,早该离开。 何况他今日面对赵文忠的试探都没有否认,这种精明的人必然有答案了,根本不会多此一举。 不是为了她来的。 但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直接挑衅他……她忧虑抬首,他察觉到她的情绪,再次安抚:“不用怕。” 再往前走即是主街尽头,夜色比来时浓郁几分,灯火变得阑珊。人烟明显稀少下来,她扯住他袖口。 他倒还有心情调笑:“小娘子那把稍弓呢?还缀紫色羽饰,中看得很。” 可眼睛是冷的。极冷。 “……我正在后悔没带。”她喉咙滚动,“至少七八位。我瞧着是胡人长相。” 李承弈在宽大袖间,拍一拍她手背,轻声:“记住,拿背贴着我。” 话音落下,她都来不及看清,就从不同方向涌上几位魁梧壮汉。先入耳的是身后胡饼摊被撞翻后,一位陌生阿嬢的尖叫。这几乎是唯一的意识,她头一回遇到这种场面,除了死死跟住他脊背,几乎丧失行动能力。 严实挡在她身前的人拔剑出鞘。朦胧月下,斫过一道雪色剑光。 她成日同他卿卿我我,几乎忘了这也是个随身佩剑的郎君。瞪大眼睛去看,黝黑的脸庞,深红的面容,凶残的长相……总之是不同的人交替扑到眼前,直到一声惨叫。 一截、两截、叁截……叁截手指,清清楚楚被剑面削扬到半空中,继而垂直下落。同血肉分离后,溅起密密红点,拉出次第断裂的低暗弧线。 云弥猛地抬手捂住眼睛。 对面这才急眼一般,猛地生冲而上。她感觉到他在后退,强逼自己睁开眼,看见他抬腿踹倒一个,另一个又已经挥着拳上前。 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大脑一片空白。本能转开脸寻找,身侧是一桌小型瓷器,猛地攥起一只细口瓶,用力朝对面头颅砸了出去。 临行前啸捷提醒要带卫士,是他说率府众人奔波一日,都饿急了在用饭,不必去叫。 竟就这么倒霉。 来人原本只冲着李承弈,她这一砸,才终于被真正注意到。人群后方一壮汉忽然从一旁的肉铺抄起一把尖刀,踩上牛犊挣脱悬绳惊跑后的空车架,重重跳落在她另一边,抬起手。 云弥被此生所经历过最为汹涌的巨大恐惧淹没了。她几乎真要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尖刀分明已经到了眼前,或许一寸,或许不到一寸—— 被人重重一推,向后倒去。 听见一声闷哼,还有刀锋没入血肉的轻微撕裂声音。 也就在此时,一支箭矢带着呼啸的凌厉气息穿透夜幕,直直射入那壮汉胸膛。 她只看到他咬着牙的表情,下一瞬间又迅速回过身去挡住她;只看到他正在淌血的肩头。 她又低头去看。那人匍匐在他脚侧,尚未死透,捂住中箭之处,哆哆嗦嗦想要直起身子,手腕在努力控制尖刀的方向。 云弥整个人都在发抖,却不知哪里来的莫大气概,倏地抬腿将箭矢尾端向里狠踩,把这支箭牢牢钉入脚下人的前腹。 又低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尖刀,用尽力气,捅进对方心脏。 这双眼睛陡然瞪大,死死瞪着她片刻,原本僵直出青筋的脖颈,颓然倒下。 血气涌入鼻尖,血光洒在脸上。 她杀死了一个人。 云弥愣愣抬起头,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那把尖刀。 逼近的一队火把终于彻底照亮了这一处。 李承弈在大声喝她,但她听不清。直到听见近身位置一声一声的“殿下”,突然就松了肩,跌坐在地上。 她杀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竟然杀人了。 他丢了剑交给领头之人,跪下身扶她,声音焦急:“阿弥?” “阿弥?”手掌用力接住她的脸颊,“受伤没有?” 云弥还在抖,一边抖,一边蜷起腿远离那具只被兵士抬起了头的尸体:“我……我杀了他……” “他该死!是他该死。”他抬手阖住她眼睛,肩上的伤口太疼,不得不缓一缓,才继续道,“做得很好……” 她眨了眨眼,这才有了点意识,转头想抱住他,又听到他一声闷哼。 想起他受了伤,立刻退一退:“肩膀!你的肩膀……” 他紧紧攥住她指尖:“……不妨事。” 马蹄声停下。 一片火光里,她再次看见了那道狰狞刀疤。 [关于之前评论区的男二争议,我已经拿定主意,想解释清楚。女主和男二之间没有一丝半点男女之情,不写雄竞。想看雄竞的可能要失望了(?í _ ì?) 但我想清楚了,我的笔力实在是不足以再在这对男女主之间合理地加一个人,我写出了他俩的相爱,太相爱了,没必要写有的没的了。他俩都不会有和第叁方的感情牵扯(当然亲情除外),我写不了。。 参考文献实在是有点多,就不列在这里了,之后会截个图发在微博上。如果有感兴趣的,可以自己搜一哈。 析宝本人在这里发誓,下一本,我只写谈恋爱(微笑)] 蔽芾甘棠(二) 李承弈肩上的伤不算重,但也比他自己表现出来的要深。中衣剥开来时,撕扯到还在渗血的伤口,眉心紧紧皱起。 啸捷先心疼了,苦着脸在旁边唠叨:“郎君就不该不听我的!但凡叫一队兵士跟着,也不至于成这样。平时就算了,您说您带着个小娘子,真要遇上事,这不是累赘——哎哟!” 被踹不说,一旁的医师也嫌他吵:“殿下要上药了,何长史自个儿出去说吧。” 帏帘被打起,云弥低头端着鱼洗进来。也没有瞧谁,跪坐在榻边,伸手去拧巾帕。 啸捷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被踹,想到多嘴说的累赘两个字,顿时很是歉疚。还想弥补几句,被郎君用眼神要求—— 滚。 摸了摸鼻子,果断转身开溜。 医师也是东宫中人,负责十率府兵将和府中众吏的诊治疗理,但给李承弈看病还真不多。皇帝并不娇惯他,从小丢给武夫子摸爬滚打,身体一向很好。 他对这小娘子自然也一清二楚。 起初藏得还不错,他是不知道的。正月里有一回清晨,啸捷在外头把他的门拍得老响,说是有急事大事要紧事。他以为是太子有恙,立刻提着药箱往正殿冲,铜包角都蹭掉一小块。 结果进了殿下寝阁,躺着的居然是一位小女娘。有些发热。 他已年近天命,诸位皇子公主幼年时,又多少都得过他照料,在东宫里一向备受礼遇。 诊治过后,李承弈亲自送他出去。忍了又忍,还是说出口:“殿下这事做得……无论是哪家女郎,喜欢的话,娶回来,过了明路,才是正道。” “是。”倒不是不知错,低声应了他,“眼下大约还不行。但我会待她好的。” 好到愿意舍身去救。 一笔糊涂账。 轮不着他管。专心用花椒止了血,又用过药,取轻纱布时,就去叫那小娘子:“娘子可会包扎?” 他想的是不会就教,不料这小娘子竟然点头:“会的。” 李承弈都扭头去看她。 “那小娘子来。”医师让了位置,“我瞧瞧手法。若是妥当,之后换药,小娘子就可。” 云弥起身接过,坐到他身前,停了一停,抬手缠绕。由内至外一圈以作固定,然后斜向上绕,每绕一圈,都遮住前一圈的大半。最后延过肩骨,在背后绑住。 医师先是有些惊讶,很快笑着点一点头:“做得很好。” 又叮嘱一些饭食起居禁忌,这才拎起药箱离开。啸捷听到动静,赶紧来迎人,把正要送的小娘子留下。 云弥就走回来坐下,仍旧垂着脸。 “……同你说了不要紧的。还不信我。”李承弈抬起手,将她碎发捋回耳后,“缓过来没有?” “……我不是累赘。” “任何人头一回遇到这种场面,都会害怕。”云弥自顾自道,“旁人不会比我做得更好。” 然后再次强调:“我不是累赘。” 他听得一愣一愣,完全领会过意思,实在是喜爱难禁,用另一边手臂揽过她狠狠亲了一下额头:“当然不是!” 亲得太直接,发出一声响亮。她捂住被亲到的一小块皮肤:“殿下正经些。” “我哪里不正经?人不是捉到了吗。”他上下打量她一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方才哭过?” “……没有。”她不承认,“只是吓到了。” “不是真要我的命。”他倾身靠近她,“阿弥细想。起初他们一直只是试探,领头那络腮胡被我重伤后才被激了血性。但你伤到人后,却是真冲你去的。” 她有些茫然:“所以……” “我猜是胡人不好用。”他握住她的手,“虽天性骁勇,弓马便利,但性促狭,受不得激,又不懂汉人人情。伤到我后,才会作鸟兽散。” “但也只是猜测。”他将这方小小掌心摊在眼前,“阿弥,并非所有事,都是坐在庙堂之上就能捋清的。” “……我坐在家中寝阁,也永远学不会杀人。”她这才直说了这件事,“我知是他想杀我在先,对此我全然无过,绝不后悔。但是……” “是我疏忽。”李承弈紧紧包住她脸颊,“你知我身量,从前遇到野蛮,从来都是轻易解决。带上你时,的确更不该掉以轻心。” “但阿弥不是累赘。”她不知为何又重申这一句,“我没有害怕,以后也不会害怕……” 他下意识就感到古怪。 她在担心被丢下。只有这个原因能解释她对累赘二字的反复解释。 这不应该。除非两个人的感情还不够深厚。 他有好半晌都没有说话,最后突兀问道:“为何懂得包扎。” 云弥低下眼睛。 “我一直在自责。”他在心里叹息,“阿弥,如果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不用这样害怕,被我丢下。”他说不上来的酸涩,那种得到了但没有全得到的感受时隔多日再次翻涌上来,很难找到出口。 这个小娘子的性格……大约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看透。 但至少他能肯定一点。整座长安城,无论多么熙攘喧嚣,都从来没有让她感到安全。 眼见着她一直沉默,不知会不会再次拒绝沟通。尽管有一点受伤,还是妥协弥补:“是我真的不好……我自负了,我总觉得只要同我在一处,你就不会有事。但我——” “殿下。”云弥仓促抬起头,“替我挡那一刀时,你拿的是后背。” “因你我的身量差,才只伤了肩头。”她慢慢说,“你想过,万一伤在颈项动脉,伤在后脑要害,会是什么结果吗?” 不曾设想的问题。他怔一怔。 看她耐心等着答案,才张嘴答道:“你现下问我,我自然也后怕。但当时情境……” “当时情境,你就只想着护我。”她倏地抬手擦一擦眼睛,哽咽明显,“你都已经这样待我了,为何还要同我道歉?为何还要问,是哪里做得不好?” 哽咽转为哭腔:“阿弥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值得殿下这般?” [“因世上的至爱,是不计较条件”,哎???] 雄雉于飞 云弥原本不想问,她原本真的不想问。第一次直面生死的恐惧,稀释了那一刻该有的震撼。 直到诸位兵士围上来时,他仍然只是盯着她。她逐渐放松下来,才去读这道目光,确定它饱含着在意和歉疚。 他用后背替她挡……她模模糊糊地想,该想些什么也不确定,头脑和心绪同时停摆,因此丧失判断和感受。 再次看见他肩上汩汩血迹时,终于骤然得出结论。 他爱她。 他爱上她了。 即使是鹣鲽情深的一双人,也未必会有一方愿意为此无视生命。 他愿意。他做到了。他的功与过尚且需要盖棺才能定论,但他的爱在这一刻就毋庸置疑。 从前她怕得到太少,只是宠;如今她更怕得到太多。 她不敢得到太多。如果是以伤害他为代价,她宁愿不要。 “……殿下还有好多好多事要做。”她没有看他,泪眼朦胧,“我并不觉得自己卑微,但也绝没有珍贵到值得另一人为我这样奋不顾身。何况是您。” 他猝然打断:“那你呢?” “倘若今日是我,你愿意为了我……” “不。”她闭了闭眼,“我畏惧死亡。” 像是中了一箭,好在并不很疼。他垂着脑袋许久,再开口时,语气很是无所谓:“女娘胆子小些,害怕是常理。我又不是头一回杀人。” “殿下!”她终于有些崩溃,“你分明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又如何!”他猛地用完好臂膊,攥近她单薄手腕,“你要我怎么说?说,纵使重来无数回,我还是会挡在你面前。说,是,就算有再多事,再多你想拿来讲大道理的未竟之志,也还是最没法想象失去你。你想听吗?你乐意听吗?你但凡乐意听,现下就不会跟我争这些。” “为什么呢。”她就这样一边流眼泪,一边回望,“我究竟做过什么……” 他一字一句:“我不要你做什么。” 于是又无可挽回地陷入僵持。 他忽然间感到委屈。 他了解她。她不相信情爱,提防就像刻在骨头里一样如影随形,能在潮热汤沸时在最深处结出一张冷却的网,稳固自保。 他也不怪她。他从来都明白这不能怪她,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幸运,人生几乎没有经历任何磋磨。 不顾一切对他来说都不是什么太需要踌躇的事情。因为他拥有一切。 所以她说她不会为了他这样勇敢,他就只难过了一刹那。 但她百般不愿意承受他的付出,又是为什么呢。 “我今夜简直不想再同你说话。”李承弈扭过头去,“但还是勉为其难问最后一句。” “你是怕还不起我的恩情,还是良心作祟,发现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多。”真郁闷,他怎么就沦落到说出这种话,偏偏右肩还一疼,“……没良心的,无论是哪种,跟我吵架又有何用。” 还不赶紧多喜欢我一点。 是真的疼。刚才反驳得太激动,扯到了伤口,差一点就要龇牙咧嘴,可实在不想在她面前跌份,硬生生忍住。 她又长久地不吭声。这倔强小娘子,他是没辙了:“算——” “笨蛋。” 他不可置信转回目光。 “笨蛋李虽迩。”她低声地、迅速地、又飘忽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不给他说话的时间,提高音量,“都不是!猜都猜不对!我就是心疼你!” “我就是心疼你了!在我心中,你和我自己一样珍贵,所以舍不得!” 她一鼓作气说完,气势瞬间又像急流一样褪去,小声接上收尾部分:“……做什么又骂我。” * 门扉在身后合上。 啸捷凑着脑袋,还在疑惑怎么好像听见郎君笑声,就见小娘子垂着眉眼出来,又慢慢关上门。 这俩人,比话本还有意思。自从小娘子敢跟郎君吵嘴,戏就更好看。 她远远望见是蔺觉山站在廊后,隐匿在昏暗灯里。 这个人不大喜欢她,敌意很重。云弥只瞥了一眼,就提裾离开。过到阶下,却听到一句极轻的:“小娘子无恙吗。” 她愣一愣。 这才回想起来一个时辰前的情境。 那时众人也慌,李承弈怕动静闹得太大,想快些离开,就让啸捷扶他上马。她跟在身后几步,也是听到他问,小娘子无恙吗。 声音同样很低。 这是第二遍。一模一样的六个字。 奇怪,走之前还讥讽她不知人间疾苦。 云弥直接皱一皱眉,只淡声回:“我无事。将军进去回话罢。” 他只很沉地应了一声是。 古怪的人。到处都古怪。 她快步向一旁耳房去,找衡阳一同煎药。 * 李承弈在榻下坐正,表情也收回来:“都安抚妥当了吗。” “是,百姓皆已归家。”蔺觉山低头行礼,“那几人也招了,确与绢马贸易相关。” 先帝一朝,自永怀太子暴毙而亡后,朝纲动荡,臣心摇移。当时还是雍王的皇帝同代王愈发相争到你死我活,在皇父驾崩后更是一人西京,一人东都,焦灼对峙。最终代王不及皇帝势力,弃离长安西逃,至武威郡,被回纥部落骑兵所擒,扭送回长安,作为新帝登基的献礼。 皇帝当即册封王子为忠义王,并同使团商定,中原王朝每年从回纥购入数万匹骏马,一马等值四十绢。即便是病弱之马,也遵循四十之定数。 他的初心是好的。一边紧紧拉拢回纥部落,一边为中原骑兵增强马力。然数十年下来,这笔账就不对了。 四十绢于一匹马而言堪称天价,回纥人却越来越放肆地倾销大量劣马,于骑兵毫无裨益。前几年一匹马还涨了叁匹绢,导致大殷所欠的绢匹数,一日比一日天文。 这几年间关于“财力屈竭,岁负马价”的争议从未止歇,到今岁年初,户部核算后上报,已欠款高达一百六十万匹。 皇帝到底坐不住了。但毕竟事关夺嫡往事,不好自己出面毁约,这才遣他亲自跑一趟绢马贸易中转州郡,意图解决此患。 “原本负责绢马贸易的是业护太子,为人还算正派。但近几年间,回纥可汗偏宠幺儿默度,业护太子日渐被冷落,此等肥差就落到默度手上。他擅自抬了价,又从中抽二分利。可汗大约也知情,只是不闻不问。” 李承弈笑一声:“赵文忠抽几分?” “尚不清楚确切。但他也阳奉阴违,同默度合作的同时,囤积劣质布绢,以次充好,将朝廷所用绢帛换下。这些上等绢帛流入市面后,都算他的货。” “沙漠道上的官真好当。” “商贾贸易通道,向来心眼最多。”蔺觉山迟疑,“但今日应当是二人沟通不当。默度是想让人试探殿下虚实,可断然不敢伤您。不知事发当时……” “噢。”李承弈点点头,“我瞧出来了,是不敢伤我。但有胆量伤我那小娘子。” 我那小娘子。 不假思索的口吻。蔺觉山倏地抬首看他脸色,更是天经地义,自然而然。 不知该是感激更多,还是唏嘘。 “人已押下,但还没供出赵文忠名讳。殿下要用刑吗。”蔺觉山这么问,绝非多此一举,他知晓李承弈讨厌滥用刑罚。 此刻却冷漠回道:“用。械镣棍拶,无须忌讳。” “初来乍到,是该立威。”蔺觉山应下一句,忽而问出,“是否也有一点私心?” 他用的不是试探,或打听语气。而是那种温和沉静中,适当带一丁点打趣的口吻,像臣属对主君,也像对朋友。 所以李承弈低下头去,然后答他:“有一点。” 如若只是伤了他,其实真未必。他同叁弟交谈颇多,不大认同严刑峻法。 蔺觉山能看出他此时情绪安宁,也记得方才那女娘离开时脸上的红晕。一种太过深重又绵长的释然缓缓冲刷过心室,尽管还不算彻底放心,但的确不再如之前那般忧愁。 如果是太子殿下,应当会把她护得很好。 他躬身退下,持剑走在馆驿外的主街上。 时日很晚了,见不到摊贩。走到平日里最热闹的河边集市,才稀疏有几家正在收摊。他走近一家兜售编结饰品的木车,认真挑拣。 小郎就笑声问:“郎君要送谁?你同我说说,我给你挑女郎时兴的式样。” “送……”他感到喉头泛起一阵汹涌的酸涩,隐忍了这么多日,从在长安知道真相到现在,已过去这样多时日,“送我阿妹。” “许多年不曾相见的阿妹。” * 衡阳原本担心得不行,亲力亲为盯着药炉子时还掉了两滴眼泪。同檐檐端着进屋时,阿兄却正在用左手写奏折。 立刻就松了一大口气,开始挤兑:“我就说嘛,我阿兄这样坏的人,必定是安然无恙的。” “……把药放下,你可以走了。”李承弈察觉云弥瞪大眼睛注视自己的左手,就抬了抬。 “殿下能用左手书写?”云弥果然跑过来,新奇看他的手腕,“是左利手?” “他小时候是啦。”衡阳抢答,“但后来……阿耶也是怕叫人看见,要说不好听的话,就改过来了。” 左在五行中代表阴,因此总被认为不大吉利,一般都会在人前更换右手。 他却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衡阳又歪歪唧唧了许久,眼见兄长表情越来越差,才挤眉弄眼着回去睡觉。 门才被关上,云弥就掉入他膝头:“阿弥。” 她后知后觉想起两个人之间吵的那一架——或许也不算吵架,只会让人不好意思,就低低嗯了应他。 “尽管改正,但有时还是左手更为灵巧。”他说得没头没脑,望向她的眼神幽深。 她不解看回去,说这个作甚?他爱用哪只手用哪只手。 “……我好似不曾用左手触碰过你。”他俯低身,“我只知道阿弥喜欢我的右手。” 她愣一下,再愣一下,懂得是触碰哪里后,吓得立刻要跑:“殿下受伤了——” “谁说过伤到肩头不能人道?扁鹊?华佗?还是董奉?”他不准她溜走,又放低声量,“过几日是我生辰。” “那也是过八日!”云弥真是服气,服气到无言以对,半天才怼他,“喝再多草药,也救不回殿下这颗长歪了的心。” “是,小娘子教训得是。”他谦虚极了,“所以需要世间最狭窄笔直之处,正一正我这气性,否则岂非药石罔医。” 怎么就能说出这种话,怎么就能想出这种话! 她见他要来真的——好像流过血,更能刺激气血。一边护住衣裙,一边抬高身体抱他,忍着心头羞怯,去他耳旁讲:“只要殿下安心养伤,到你生辰那日——” “我就变着法子叫你高兴。阿弥保证。” 他也跟她咬耳朵:“变着法子,是变几种?” 她真想一拳锤在他肩伤上……深呼吸再呼吸,比了叁个指头,不忘强调:“至少。” [可以理解为叁次。。也可以理解为叁种姿势。。笔直狭窄。。就不用多说了吧。。顶锅盖跑。。。] 道之云远(一) 只将养了两日,就收到默度的求见信。说自己这段时日去了允吾县见几位蓄草人,听闻中原太子亲临金城,心中十分感念,故马不停蹄赶回。 收到信时,李承弈正揽着云弥作画——准确地说,是她跪坐在案前认真画画,他拿胸膛贴着她脊背,脑袋耷拉在她肩上,只是观摩。 然后就发觉,她作画好像一般,虽然看得出是金城城楼,但线条微乱,笔法也有些稚嫩。再描几笔,就扭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笑。 他没有好为人师的毛病,搂住她腰道:“我对书画兴致也一般。前朝名家众多,阿耶视若珍宝,库中放了不知多少字画,但我就是看不来。” “我阿姐很痴迷顾长康。”她改了改城楼棱角,任他捏住头顶的揪揪,“《女史箴图》是在皇宫中吗?” 他专心打量她今日的发髻:“在吧。” “可我不喜欢。”云弥先说了,再问,“殿下知道为什么吗?” 他很配合:“为什么呢。” “《女史箴图》第一段,画的是众人观看斗兽,不慎叫黑熊冲出围栏,冯婕妤替汉元帝挡熊。所以要称颂她的功绩。”她皱了皱鼻尖,“什么呀,郎君不替女子挡也就罢了,谁的性命都一样要紧。可他是她的夫君。” “他是她的夫君,”李承弈犀利道,“但她只是他的妾室。” “纵使是皇后,他也不会的。”云弥弯下一截脖颈,“懦弱就是懦弱,我最瞧不上懦弱郎君。只会讨女子的好处,但从来拿不出同等庇护。” “那好险,我才过了阿弥考校。”他拆坏了一只,无辜道,“你今日这丱发,绑得不稳。” “寻春有些不舒服,我让她睡着。是行霜替我绑的,她头一回做这个,已是很不错了。”云弥连忙接住散乱长发,“你做什么在这里拆家。” 他就不意外了:“行霜虽是掖庭出身,但啸捷都安排学过女子所习峨嵋拳,不是做这些的。” 云弥早知行霜久侍武德殿——这是他幼时起就居住的地方,不会是寻常宫婢,但还是可惜:“那将她放在我身边,岂不是大材小用。” “不会,她很喜欢你。”李承弈试着把她的头发圈回去,“她头一回返信,就说过你心善。在你身旁,事最少,一月拿的银钱却是最多,高兴都来不及。” 又切云弥一声:“她还同啸捷夸你,是她见过最好看最可爱的小娘子。” 被女娘夸是真开心。云弥放下笔,朝他捧一捧脸:“殿下不这样以为吗?” “……还行吧。”他严肃答,“尚可。” “你从前不是这样说的。”她收回手,瞪他一眼,“我头一回绑丱发给你瞧,你还说我怎样都好看。” 他理直气壮:“你要是昨夜听话些,我今日也这么说。” 又在影射她,连着两日叫他吃瘪。 原本他受了伤,默度本人似乎也不在金城,没有必要放低身段见旁人,算是清闲。但不管他怎么哄骗,她都岿然不动,哪怕被他的左手挑得呼吸不稳,面色嫣红,还能坚定说不。 “……我不同你聊天了。”她背回神去,嘀咕一句,“登徒子。” 怎么会不可爱,他根本无法想象这世上还能有比这小娘子更可爱的人或事,七岁那年从阿娘那里得到的第一把短弓,都不能比拟半分。 啸捷难得救了云弥一回,这时叩门送信进来,又献宝一样道:“小娘子这几日胃口不好,我今儿在街上试了一家羊肉汤粉,很是不错。要不要我去买?” 李承弈一边展信,一边嫌弃替她答:“你少来献殷勤。她不喜羊肉,回回都说膻。” 云弥怕啸捷失望,就告诉他:“劳烦你替我寻吃食。公主很爱吃的……” “嗨呀,公主早用过了,一气儿叁碗呢。”啸捷拍了下脑门,“就是她跟我讲的,说青萝街那边好吃的多。” 案后坐着的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霎。 “默度已到金城,你继续盯着郡守府邸。”李承弈读完信,吩咐啸捷,“接连求见不成,是个人都该心里有数。看这赵文忠能不能有点造化。” 啸捷奇道:“郎君不想杀他?” “何一览,不要动辄打打杀杀。”他瞥到云弥转开了脸,不禁正色提醒,“我不是这样的人。” ……哪里不是,及冠那年遭人追杀了足足半个月,最后一夜忍无可忍,少说反杀过七八个。 啸捷看云弥静静柔柔的侧脸,就作一个捂嘴的动作。 他退下后,云弥才问起一件事:“殿下见回纥王子,要穿具服。” 重要场合才会用到的皇太子服饰。 他嗯一声,就听她小小声:“殿下头一回见我,穿的正是那身衣服。” 中秋宫宴。 哪里是什么头一回。 “……我近日想着,”他摸一摸她脑袋,“要让你再长高些。” 云弥疑惑:“为何?” 他就低头,亲一亲她脸颊:“褕翟宽大繁长,你现下的身量去穿,会有些吃力。” 这是只有太子妃才能穿的。 [啊,好温馨(? ? ?? ) 争取明天发车???] 道之云远(二) 朱红里衬绛纱袍、白纱衬袍、降纱蔽膝,袍领、袖端、衣襟、领缘,皆素黑得一丝不苟。革带、佩玉、剑、绶带,也与服色一致的规整。 云弥打量一遍,确定没有差错。低头要去拿远游三梁冠,被他合一合手:“拿进德冠。” 她一停,没有照做:“殿下要骑马?” 依据礼制,皇太子面见朝臣使节需佩远游冠,但若要骑马,就改用更为便利牢固的进德冠。 李承弈避而不答,反过来同她笑嘻嘻:“阿弥今日这是飞霞妆?好看。” 云弥不语,打了一下他的手背。 他就收起笑容:“我会小心。” 再碰一碰她的手,“多谢小阿弥早起替我着衣。下回换我替你描眉,好吗?” 不好。她还在赌气,他又凑近一点:“月眉?柳叶眉?远山眉?阔眉不好,不衬你。” 可是云弥并不喜欢他拿身体安危插科打诨,直接道:“殿下伤口未愈,今日会见默度王子,为何一定要骑马?” “毕竟是胡族部落,兴致一起,或许就要比拼骑射。”他面不改色,“我不想丢脸。” “你同王子说一声受伤,他又能如何?”云弥还是不愿意,“我知殿下疑心刺客并非默度所派,但也不必拿己身试探。” “……好阿弥。”他听得心中暖意滋生,抬手拍拍她睡醒有些蓬松的后脑长发,“你且放心,我怎会拿自己开玩笑?绝不会有事。” “我问过医师,刀伤愈合少说也要七八日,昨夜睡前还沁了血。这般不珍惜自己,若伤口再撕裂一回,我不要管你了。” 她说完就要走,被他拖回帷后,好声好气再哄:“不会,我必定小心。况且征怀他们都在。” 云弥还想说,他就正色微摇了摇头。 很委婉的终止。她可以教训,但凡事都有个度。不能听她的,他就不会听。 她早就明白这一点,随着感情不断加深,却唯一不变的这一点。正如即使是今日,她也不会去问他,是你下令对我三兄用刑,以至于他双手僵痹,无法进食吗。 他只要她穿揄翟,这并不妨碍他同样会逼她的兄长戴上枷锁。如果是慈爱宽厚的大兄,她也会难过的。 如今这没有什么可失落的——只是因为不是她在意的人。 云弥不解自己怎么突然钻牛角尖,连忙甩了甩脑袋。一举一动都被他瞧进眼里,没头没尾道:“我只是不会事事都听太子妃的。” “但并不是不让你管我。”因为不大确定她是否为此敏感,迟疑着拿起那顶进德冠,垂下眼睛,“你这样管我,我仍然是欢喜的。” 她望着他今日因为着装盛大格外英挺的背影,又不知如何应对了。 这郎君,为何就能将情爱与对错分得这么两清呢。 他的感情几近毫无瑕疵,他的对错也昭如日月。 而这会让他的妻子很为难。 作为太子妃和皇后,或许进退维谷;但只作为女子,她会选择更爱他。 云弥无奈,上前执起他手里的旒冠:“低头。” “长得这样高,我哪里够得着。” 也只能这样口头争一口气,对着这双明亮眼睛。 他乖乖俯身,还在为消解她最后一丝情绪而努力:“阿弥不用操心,我必定会慎之又慎。” “郎君说得轻巧,我怎可能不操心。”她踮起脚,最后迭一迭袍领,“事毕了,就早些回馆驿。我等你。” 这是高兴了吧?他放下心,就温温和和笑起来。 * 但她就知道他根本不可信。 出门三个时辰不到,未时末,左卫率府的一名队正就快马加鞭赶回馆驿,紧急求见公主。 衡阳难得练字呢,被打断就立刻起身去正厅见人,云弥连忙跟上。 队正已行过礼在回话:“……今日同默度王子约在金城西郊校场,殿下提议要巡检一批月底将送往长安的骏马,王子自然同意。殿下原本骑术极好,不知为何今日这马却格外难驯,好容易稳当下来,急行时还是出了事……” 衡阳都耐心听着,反而是云弥迫切追问:“伤到没有?” 衡阳拉一拉她手臂,队正低头答道:“已送到金城官署。医师说,这肩伤一时半会是好不了了。若是照顾不周,恐怕还要留下后症。” 两个女娘都急了,就要往外冲去叫马。队正迟疑望一眼云弥,背过手,暗暗向衡阳打了个手势。 衡阳一愣,趁着云弥去找自己小马的空当,招了招手。队正上前,附到她耳边,轻声说了句话。 其实她不大明白,但阿兄很少叫她做事,立刻猛点头。队正又朝向云弥的方位,摇一摇头:“殿下不希望小娘子也过去。” “这事我不听他的,檐檐怎么就不能去。”衡阳利落捡起自己的马鞭,大步向外走,“他怎么还是不明白,心爱之人不是一味拿来藏着的!” 实打实比脑子,比心眼,她是比不过她这个看起来很是堂堂正正的兄长,也不及檐檐聪慧。但这两个人,情爱上真是各有各的缺点。能好好走到一处,全靠真的足够喜欢。 而她没喜欢过谁,更没有正在喜欢谁,所以比较聪明吧。 聪明的衡阳公主,在一进屋后,突然开始嚎啕。 饶是云弥实则比她忧心如焚,也有点震惊地转头去看——她正撒开马鞭,站在一屋子的鸿胪寺官、回纥使团官员和诸位郎将里,不管不顾地大哭起来。 云弥惊呆了,被太多道目光同时望过来,甚至顾不上往里室冲,先去握衡阳手臂:“喂——” “阿兄骑术那样好,一定是有人存心害他!”衡阳一边哭,一边跺脚进入撒泼状态,“他前阵子才受了伤,今儿好心好意想同诸位使节谈心,怎么又出了事!金城真是个倒霉催的地方,真该传信叫人去青龙寺一趟替阿兄礼佛,也好去去这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邪气……” 她在说些什么啊,简直是胡言乱语的级别。云弥仍旧呆呆看着她——衡阳甚至直接坐在了厅前砖面上,继续又哭又骂:“破地方、破人、破马,桩桩件件,都是遭心的事!阿兄何等尊贵的身份,亲自赶来金城面见使节,难道就不配得到应当有的礼遇吗?我倒要去写折子给忠义王子,问问他如何看待近日诸事!贵部是否轻慢了我阿兄,也是公道自在人心……”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身着回纥服饰,所戴帽冠亦是使节样式,走上前来向衡阳行礼:“公主殿下。” 长安官话不算标准,但能听懂。衡阳不能被叫殿下,但不会有人同外族人计较这微不足道的失礼。 “的确是我部疏忽,这才一而再再而三让圣朝太子殿下于金城不虞。”他将手按在胸前,头颅垂下,“我会好好将诸事奏信可汗及忠义王,届时将亲领我回纥使团,登门致歉。万望太子与公主殿下,惠赐赎罪机会。” 忠义王即业护太子,这是他在中原的封号。之所以这样称呼,是在表达,回纥并没有忘记圣朝的恩情。 衡阳没料到胡人也能把场面话说得这么妥帖,反而有点不知怎么回复,假哭也哭完了,下意识求救一样去看云弥。后者接收到她的目光,再看一眼她瞬间就平静的脸色,大概明白了。 演的。可她身份尴尬,没有道理在这种场合替她回话,只能扶起衡阳,听她清了清嗓子,还算得体:“事出紧急,也是我失态了。使节有这份心就好。” 直到这时,一直伫立在厅后方的男子才走上来,云弥听到有官员喊了一声王子,倏地抬头看去。 默度王子年纪也轻,面庞因边角皮肤皲裂而有着北地男子独特的那种风霜感,但人是精明的,精明到双眼流转间,透出一丝阴诡。 他一样能讲官话:“公主殿下。” 但比方才那名沉稳使节,准确度明显要差一些。 衡阳看出他身份,见他抬掌,是不情不愿必须回礼。短短一叉手,就又扬起脸问:“我阿兄如何?” “应当没有大碍。”默度颔首,“叫了最好的医士来,公主不放心,也可自己去看。” 衡阳拽一拽云弥。 但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刻众多的打量,实在叫檐檐如芒在背。 陪同公主这种话,就没有多少人会真正相信。虽然魏家的门楣也够高,但长安城中那么多皇亲贵女,她连个县主都不是,论政治身份还真不够格。只不过皇帝发话,旁人也就无可无不可。 但绝对不止一人,今后会将她和李承弈联系在一起。 她从来不觉得拒绝成婚有什么错。她有许多事没有把握,不敢贸然接住太子妃这个身份,这不会错。但是…… 衡阳能够为他撒泼打滚,她真的不能。连被衡阳带进去,都暴露了太多。此前是他近身的随行兵士,这不大要紧,今日众多长安衙署官员在场,她已经无路可退了。 官署耳房毕竟简陋,挑了最洁净的一间,内部布置得极为简单。云弥进去时,就瞧见他——正靠在一方榻上,因为无聊而不停转动剑柄。 衡阳叫了一声阿兄,快声道:“你到底受伤没有?” “我又不傻,受什么伤。拿左肩着地的——”李承弈说着抬起头,望见云弥,顿时有些不安,“阿弥?” “我怎可能不带檐檐来。”衡阳捂脸,“要我避嫌么?” 云弥就碰一碰她的手。 哎,这傻瓜檐檐。 成天说服自己说服别人,用尽力气维持自私的那一面,好像可以随时抽离。可她当真不知道,她有多在意阿兄吗。 衡阳抓了只苹果,转身时咬进嘴里。 她咬着唇一直不说话,还是他先拍拍榻沿:“过来了。小娘子。” 这才慢吞吞走过去,坐下。 “我——” “殿下要终止本朝绢马贸易,法子多得是,慢慢谈也使得。何必非要拿自己玩笑。”她早就回过味来,低声道,“你不知我过来时有多担心。” 他原本都想开始认真解释了,听到最后一句,立刻抬起左手去抱她:“是我瞒了你。” “我这样好的骑术,怎会没有分寸,只是懒得在金城耽搁。回纥太远,我早早就遣使节给业护去信,前几日才收到回音。我受伤重损默度声誉,后续他会赶赴甘凉,重谈互市事宜。” 云弥想了又想,才终于问:“殿下很需要雄健马匹?” 他没有犹豫:“是。” “……你总是有这么多主意。”她不追问了,垂下脸去,“可实在叫我挂念。真是讨厌。” 今夕何夕 [为防止女主被骂作,阅读提示一下下??? 以女鹅的成长背景+男主的储君身份,一夫一妻这种要求不是他答应了,她就放心这么简单。以前没想过未来,她可以不纠结;现在明确得到承诺,才会更加在意自己的位置。 不可以骂女鹅?~? ] 廿九。 甘凉一带夏日走得早,到七月底,夜里已有几分寒凉。云弥趴在镜前,一边低头拨垂吊簪上的宝石,一边时不时抬头打量自己。 寻春坐在旁边打络子,疑惑问道:“殿下生辰,小娘子怎提前回来了?” 她待不下去了。席上那人心思全在她身上,同人说两句话,就拿眼睛去瞧她。 她能读出那种隐晦的情绪,可是自己恰好情绪不高。 “寻春,”云弥扭头,“我好像又有些拧巴了。” 寻春就等她说。 “今日他生辰,诸位使节自然要请,带了一队回纥舞姬随侍。她们都长得好漂亮。”云弥转过来同寻春面对面,慢吞吞说下去,“我从前觉得,为某个郎君审视旁的女娘,是天底下最没意思的事——我现在也这样想,但还是会忍不住有些介怀,甚至反过来瞧我自己。” “就觉得还是不够好了……”她垂了垂脑袋,“可我不该这样想。无论他做什么看见什么,我都不应该不满意我自己。我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苦闷。” 寻春睁大眼睛:“可是……这只是因为小娘子喜欢殿下呀。” “殿下不是也会问我,小娘子身旁有没有别的郎君。”她放下丝线,靠近云弥,“这样也不可以吗?” 云弥摇头。 “我不是真的在说胡姬。而是……我同他是不一样的。”她抱起手臂,“他喜欢我,就喜欢我了;但我喜欢他,需要他允许我喜欢他,需要他一直不去看旁人。” 寻春安静听着。 “原本我也不想揪着这些为难自己了……但如今还是发现,有好多事,他都不需要我的意见。”云弥轻轻叹气,“他需要他的臣属,需要他的幕僚,需要他的臂膀,但好像没有那么需要我。” 寻春有些发懵。自己不曾上过学,已经不是非常明白小娘子在纠结什么,但还是耐心问:“殿下近日疏忽小娘子了吗?” “没有。”云弥却直接否认,“他待我很好,一天比一天好。或许是我期待实在太高了。” 尤其是在,想要嫁给他之后。 “小娘子是太害怕了。”寻春突然懂了一些,“但殿下和郎主是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他和任何人都不一样。他会鼓励她摘下幂离,也会教她许多她原本没有机会接触到的事。 别的郎君不会这样做。 但是……寻春好像说得对,又好像差了点什么。云弥很少为一件事这样困惑,又叹口气,趴回铜镜前。 最初她难过,憋着不讲,他猜不到;慢慢能猜到了,她也开始愿意说;但到一定程度,她还是会怯的。 她总不能真的要求他,你想做什么,你要做什么,你明日做什么,必须都告诉我。 寻常女娘都不敢这样喝令她们那更寻常的夫君。 “以前我是真打定主意要嫁那种才学足以高中、但门第很是一般的庶族郎君,用出身压他,让他时刻都怵我,不敢惹怒我。”云弥说着,自己都笑起来,“谁知道如今喜欢的,反而是我一生都越不过去的男子。” 她也不是真想越过什么。她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 但想要的东西,又实打实比“他的感情”更多一些。 李承弈还是提前离席了。推开门后见她正在蓖头发,就放慢脚步,靠在一旁的柜架上看。 云弥从镜面里瞧见他,总觉着时辰没到,就问一句:“殿下是先回了吗。” “谁让小娘子弃我而去。”他走到她身后,“人多不适应,还是吃食不喜欢?” 云弥握住他伸过来的手:“……好多人都知道了。” 他愣一愣,然后俯身去看她的脸:“不是说好了返京后成婚?” “……是说好了。”他也这么敏感啊,云弥心中想着,“会有人传信回长安吗?” 他盯着她的眼睛:“或许会。” “其实殿下如果想瞒,也瞒得住。”她勾了勾他的掌心,先发制人,“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觉着,要被好多人议论了。” 他倒干脆利落:“我不想瞒。我巴不得人人都知道。” “……那好吧。”她仰起脸,“郎君,生辰快乐。” 他站,她坐,一个低眼,一个抬头,十指牵扣着。生辰快乐,静静悄悄的四个字。 多么美好的氛围,他也不想煞风景。可是没办法,就是想亲她,很想。所以就这么做了,扶起她一段温热脖颈,一点一点咬她的唇。 受姿势限制,她回应得有些费劲。他把人抱起来,换自己坐下,用力吻了一通,低声暗示:“……我的伤已大好了。” “……知道啦。”云弥回抱得同样用力,“那你去沐浴。” 他又咬她一下:“嫌弃我。” 云弥弯一弯双眼:“一点点。” 其实他自己就讲究,总会清洗过后干净清爽时,再来缠她。这是好习惯,坏的是着急,十来日没有过,又像要把她吞下去。 云弥不知为何,突然起了身,坐在他腰腹上:“我来。” 李承弈挑眉:“你来?” “我来。”她很肯定,“今夜,我来要殿下。” “我”字被她咬得很重,他不大信她有这能耐,但没有不配合的道理。就松开手,任君采撷的姿态。 云弥向他身前伏了伏,两双眼对上。 她唇边慢慢笑起一弯弧度,在他的注视里,伸出舌尖,舔了舔喉间凸起。 和之前那些蜻蜓点水不同,这次是实打实的舔弄。从左扫到右,又扫回去,停在正中,就再含一含。 他直接就喘息了一声。 这不是个爱出声的主。有时她都瞧出他要得有些偏执了,但就是宁愿咬着牙撞,也不怎么出声。 云弥低声:“刚开始呢。殿下。” 他抬手挡住额头,无可奈何:“……我勉强还算个伤员。” “伤员才要慢呀。”她拿手指沿自己舔弄的痕迹打圈,“……头一回时,殿下好快就起身了。但那时我看见这里,就知那还不能做数。” “第二回时,才给殿下判了分。” “……果然折磨人得很。”云弥再次俯身含住。 “……现在是你在折磨我。”他已经不想说话了,意欲起身,“我反悔——” 云弥竖起一根食指,晃了晃:“不可以。” 他叹一口气。 她扯开他中衣领口,一点一点向下剥,直到露出完整胸口。连这处摸上去都是紧实的,恰到好处留了一份劲瘦感。 “……我试试这里。”她像点菜一样的口吻,埋头亲上去。 云弥不知自己吻起来是何种感受,可他百般痴迷,总归是很好的。但是他的胸膛—— 怎么说呢,亲吻不如依靠。舌尖触觉,仍然有些硬实。 他喜欢她这里,她对他同样的位置感官体验却很一般。 没有什么意思。不及唇舌十分之一。 她有点遗憾地想走,又觉太过潦草,还是学了他的模样,将两点轻含。 “……阿弥。”他不得不提醒,“我离言而无信,真的就差一点。” “那我离扬长而去,也只差一点。”她反过来警告,“郎君自己掂量。” ……你跑得快吗。他忍住了,闭回眼睛。 她这才继续,吻到肋骨腰腹,才终于觉得有些意趣。小小舌尖不停游移打转,被他抬手抚住后脑。 到腰线了……他连呼吸都屏住,说不期待,也太虚伪。 她停了好久。 最后抬起上半身,撒着娇去抱他:“郎君。” 慢慢摇一摇头。 “阿弥鼓励过自己了。”她居然还认真解释,“但不太行……不大乐意呢。” 拿头顶在他颈项间蹭:“这个真的不行……” “好。不逼你。”他也不是很意外,一丝丝遗憾过去,就拍拍她背,“不这样就是……乖些,趴过去。” 她又是一呆——一上来就这样吗。 这样有些……深。 “我……”云弥扭了扭身子,“能否先正常一点……” “想什么呢?”他凑近瞧她撅起来的唇瓣,“不是说了慢慢来?” 那趴过去还能是什么。她慢吞吞从他怀里下去,伏在榻面上,低头拿脸抵着软枕。 大手随即落在脊背上,轻缓游移。 不算细腻的触感,她不自觉颤了一颤——可是这样也会有感觉。 他跟着伏下来,声音就在耳后:“冷?” 他故意的。七月底,怎么可能会是冷。云弥不答,被他手指几乎察觉不到的勾弄,逼得更深陷住脸。 他笑一笑,开始亲她。先是圆润的肩头,只用唇瓣不停触碰,温柔如水面拂过。她舒服得眯了眯眼,反手想去抚摸他。 掌心被他纳入掌心,就这样牵着手,向下吻去。 蝴蝶骨有些尖锐,他以舌尖去抵,又不轻不重地吮,鼻间溢满她身上槐花澡豆的香气。 好温软的体验,和他这个人的作风完全不符的极度缠绵。她轻轻“嗯”了一声,攥紧他的手。 “……多吃些,”他吻到另一边骨骼,中途轻声道,“还是瘦。” 云弥蜷了蜷背:“……可是,想穿裙子好看。” “……小麻烦。”他含糊回一句,继续吻下。到一片柔白脊背,竟然觉得这方版图对自己太大了些,亲哪里都不够。 吻越来越急,像雨点落在背后,坠入腰窝时,听到她又一声嗯,如泣如诉。 “……从前竟漏掉这处。”他细看她腰后这圆凹陷,很小,只在她折起腰背时才会泛出微漾。 又贴回去,反反复复舔吻。 她明显不大对劲了,被他攥着的掌心在扭动旋转,像逃脱,又像索求。 他干脆放开了她的手掌,改为环抱住她的腰臀,耐心啄这处小窝。 她最敏感、最私密、也最象征着女子独有的部位均在他的手掌和唇舌之下,同意他放肆欣赏,允许他随意攫取。 这种感受……很独特。以往在旁人跟前,两个人偶尔想到对方为自己情动的模样,这是一种无声的禁忌;但如今身处只有彼此的狭小空间,无限贴近,无限亲密,无限唤醒,是一种深刻的占有,和安全。 她喜欢,他知道她喜欢极了。 将她身体平放一放,露出一侧耻骨。这里太过坚硬,可他的吻足够缱绻,她的手轻置在他头顶。分不清按住的是他的发,还是自己失控的冲动。 云弥不自觉并紧腿,心里正在隐秘地渴望。 想要他亲。 但她刚刚又不肯亲他。 她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她发誓自己并不抗拒他身上任何事物。帮他用手时,她也会有情热的反应。 但就是做不到那样。 他怎么就这么大方……头一回就咬得她欲哭无泪,果然不要脸皮是天生的。 他又扶着她的背亲回来,沿着手臂的细窄侧方往上。是不亲那里了吗……她有点失落,被他的左手横了进去。 两指?还是三指?她不确定,总之是并在一起,妥帖覆住了她已有些微潮湿的峡面。 吻还在延续,到了哪里呢。她分辨不出,好似身体已经不是自己的,也或许是更尖锐的感官刺激分给了手掌停驻的那里。可他没有动……动了。 很慢,很轻,在摁,在揉,令它下陷,让它颤抖,逼它翕张。 她皱紧眉。 指尖在下端位置,能够很好地折起弧度,带出更加陷落的软塌——可是不舒服。在有些时候,舒服得不彻底,等于不舒服。 她抬起手,去攀他的肩:“难受……” 几乎听不太清,但对她来说已经是很直白的求饶。 因为隐忍,他也在滴汗。从额头,滑落在她身上。但还是不打算这就进,只是身子压得更低,能够吻到她的颈项。 手指却越按越快,力道也重,察觉她想合起双腿,用力别开一条,捞在腰上:“不准临阵脱逃。不是说了你来?” “那你在做什么……”她委屈上了,反问却很快,“你的手在做什么?” “……替你战前准备。”他极低声地笑,“将帅不是那么好当。” 话音落下,食指忽然重重戳刺一瞬间,又骤然撤回。在她喉咙里不受控叫出声的短暂时间里,这一存小小的塌陷就因为失去顶力而回寰。如此微妙的感受,竟然能让人生出巨大的空落。 空落到她已经不知该作何反应,直接缴械投降的诱惑晃在眼前。云弥紧紧搂住他脖颈,哑声道:“……我准备好了。” “一败涂地也不要紧……”她用脑子里仅剩的清明,试图攻破他的防线,“因为是虽迩哥哥,受俘也无妨的。” 他几近咬牙切齿,这女娘,现在比他更懂得如何用文雅字眼,暗示磅礴欲望。 由不得他不放弃抵抗。 “……输了莫要找我哭。”好心好意提醒一句,就拿手指去圈一圈被他抚慰了许久的腰窝,“坐上来。” 她哪里还有力气,可他显然不打算帮她。只能撑在他胸膛上,一点一点支起腰身——慢得他想去拿一支号角来,这是什么乌龟主将? 算了。 大手横过她胸背,直接将人扶正。动作太快,原本就黏着在脸上的长发飞快扫过,扬起一点轻微的风。 不解热那种。 她落在腿上了。于是他适时地,换了恰当的用词:“……坐进去。” 坐上来,和坐进去。 她语气不满:“……阿弥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不是他作弊,她有没有成功坐起身都不好说。李承弈懒得指点了,摇一摇头:“您请。” 她就低下头,双手往下靠他的腹肌定住位置,然后……一厘一厘往前挪。 他忍了。 突然又往后退。 然后再缓缓、缓缓往前。 “……你到底在做什么呢。”他都能望见差一寸就能咬住他的源蕊,反复错过他甚至有些发疼的顶端。 “……你急什么呀。”她不敢说是因为没有找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 军师生涯到此为止。 他像是再也不能忍耐,猛地向自己方向一拉她的手臂,狠狠挺腰。 严丝合缝的默契。长驱直入的探索。算无遗策的碾磨。 很难说究竟谁在下风,因他根本没有心思嘲讽她,只想解渴。解心底深处那种无数次沸腾过但下一回只会更加灼人的渴望,解今夜被她勾起来的那种深彻入骨的情欲。 怎么会有这样的小娘子呢?越是得到,越深觉得到的还不够多。 但云弥也不在上风。他出尔反尔,撞得她直接进入恍惚状态。虚虚攀挂在他左肩头,脸垂落在肩侧,咬紧了唇。 她大概没有这个天赋。 不中用的。他被吮得越来越细密,知道她已有些到达边界,深吸一口气,托了托她的腰肢,停下。 “……到你了。”他坐直了些,确保足以吻到她的胸前,“学了没有?” ……完了。 她眼睛都还迷蒙着,无措望着他。 李承弈缓过来一些,就又有心思逗她:“……阿弥以为,你来的意思,只是让你坐着?” “你第一回来我府上,在浴房,就坐着。”甚至好心帮她回忆,“这么简单,要你学什么?” 她意识到自己大意,随即想摇头耍赖。被他攥住了下颌,柔声传授:“这不难……抬起来,再坐下。” 他怎么做,她照葫芦画瓢就是,可以想象。但莫名就是不好意思,胸脯起伏着,半天都没有动。 他又缓不过来了,催促拍一拍她的腰。 好古怪的体验。她无比清晰地感到身体正被他充实着,每一厘,每一分,每一毫,都咬合得妥妥帖帖,却这么静止,等待着她。 云弥终于动了。轻轻抬了抬腰,迅速落回去——只这么一下,就敢用那种等待褒奖的乖巧神情,殷切看他。 李承弈摇了摇头,比认命还要无计可施:“阿弥真棒。” 她刚要笑,他马上说完:“会呼吸呢。” 云弥瞬间默然。 “腰抬起来,”他只能上手教,“抬高。” 她勉强照做,听到他说:“再高些。” 又凑近到耳旁:“……让我到门口,再请我做客。” 她当然能听懂,猛地坐了回去,换到一声“嘶”,再拼命摇头:“我不要学了!我不学了……不会。你来……你来。” 他就知道。 再度摇了摇头,将人按回来,一下重过一下地顶:“……逞什么强。” “我完成了一半……”她窝在他颈项里,喃喃着为自己正名。 他这会要得不是很急,但是用力,非常用力。她有些受不住,软声地求:“轻一点……” 李承弈把人放平了,同时放慢速度,趁机把问题丢出来:“……今日为何先走。” 她眨了眨眼睛,手还在他发间。 他就俯下身,柔柔吻她耳垂:“……不开心了吗?” 云弥摇头。 “不说话就是有。”他彻底停下来,脸悬在她一寸之上,轻声道,“阿弥,今日得你自己说。我回来时猜了一路,还是没想明白。” 云弥张了张嘴,在他过分认真的目光里,慢慢说:“……胡姬好漂亮。” 他直接就—— 李承弈完全是一脸的“你在说什么”:“啊?” “……她们好漂亮。”云弥毕竟没有说全部的实话,只能再挤出一点,“比阿弥漂亮……” 他直接打断了:“你什么眼神?” 不给她再说话的机会,更直接表示:“说实话。” “你根本不是介意这些的性情。”他摩挲她的肩头,“不是因为这个。” 恋侣之间过于互相了解,真是一种困境。她这些说辞的确蹩脚,他半个字都不信。 云弥脸上还有红晕,望着他的表情却已经有些冷却。 他也一样。 甚至慢慢撤了出来,撤到最后,才清清楚楚问出一句:“阿弥还是没有安全感吗?” 她想否认,但没能第一时间表态。他到底有些难过起来,音量很轻地又说一句:“可我才救过你啊。” “我绝不是拿此事邀功,但是……”从语气都眼神,整个人都有些茫然,“如果这样都不放心,阿弥还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永远、永远地不去看别人,永远、永远地是我站在你身边。可是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真正向我保证这一点。 “我没有不放心。”她心里也酸涩得要命,“对不起……虽迩哥哥,对不起。” 今天是他生辰,这几天应当政事也顺利,格外意气风发。怎么偏偏是她伤了他心,云弥懊恼不已,抬手紧紧抱他:“我没有不放心!更不是试探你,当真不是的……” 他是委屈,这么长时间以来最委屈的一次。直觉是哪里做得不合她心意,又实在想不起来,他根本一眼没看过别人:“……我真的只在意你啊。” “无论如何都想好好护着的,也只有你。”他甚至都有些不知道怎么陈情了,“只要你在我身旁——” “我想在你身旁!”像是触发了最要紧的字眼,云弥倏地抬高声音,“真正地在你身旁!而不只是被你护在身后。” “……我不想一味被你庇护,”她定定看着他,“我想同你并肩而立。” [一点预防针: 非大女主文,非女强文,这本的女主对当武则天没兴趣,不要误会哦。 以及关于一夫一妻这个点,不是男主口头说说就解决了的事,后面还会有大剧情。我承认我在写太理想化的爱情,但我不管,我就要写(?ˉ??ˉ??)] 日居月诸 李承弈突然就想起两日前同衡阳的对话。 那时她陪他见完业护的使臣,回馆驿后就问:“阿兄,你故意坠马那日为何不想檐檐去。” 正式场合是不好带,明面上没有身份。 他答得简单:“我不想吓着她。” “她哪有这么胆小。”衡阳戳他,“你知道她真实性格。别敷衍我。” “……我不想她卷进这些复杂的事情。” “哎,我就知道。”衡阳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样,“那我怎么就能呢?” “你是有食实封的公主。”他瞥妹妹一眼,“一点不懂,迟早吃亏。” 衡阳问得犀利:“太子妃、皇后,不比公主难当吗?” “她不会。”李承弈很笃定,“我会让她做最快乐的太子妃。” 衡阳真的是在心里长叹:“你怎么知道,这也是她希望的?” “如果呢,檐檐是我这种吃饱万事足的笨蛋女娘,你这样对她,是没有问题。”衡阳头一回给兄长当老师,好脾气得不得了,“可她不是啊——她比舅父的几个儿子都强呢,大表兄在长安时,最最最用心栽培的妹妹就是她,比对云莅阿姐还要用心——表姐可是他同母胞妹,不爱读书也就不读了。檐檐是连小日子,都必须去上女学,还要被定期考问功课。” 但衡阳其实明白,这种重视本质上就是一种利用价值的体现。只不过客观上,的确进一步塑造了檐檐。 “你认识她的时候,都已经养得这么聪明了,再来宠,也宠不成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女娘啊。”衡阳一摊手,“你觉得呢?” “我比你更明白她的聪慧。”李承弈一撩袍角坐下,不为所动,“我也不是宠她,往后不要用宠这个字,她是好好的一个人。我只是不想她再辛苦。只要平平安安,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就好。” 衡阳嘴笨,一时说不过他,只能小声咕哝:“不信我拉倒。” ……但他好像真的错了。 “是因为前几日的事。”李承弈明白了,“我不曾问过你的看法,先斩后奏,让你担心了。” 他不好用这样的姿势同她聊天,就抖开一旁的单衾,裹住她的身体靠上床头,再矮身去看她:“我猜对了,就点个头。” 云弥点了头。 可是先斩后奏——奏这个字用得不好,他只需要向一个人禀奏,自己哪里够格:“……我不敢受殿下奏报。” “得了。”他毫不留情地戳穿,“嘴上总是不敢不敢,实际上永远是你气我最多。你这是不敢吗?你就是有恃无恐。” 眼见她又要瘪一瘪嘴巴,提前轻掐住脸颊制止:“……和足够可爱。” 你就是有恃无恐,和足够可爱。 不知他是怎么把这两个词连在一起,云弥鼓了鼓脸。 “不同你说,只是怕你担心。不止你说过不必,我来前高公和秦尚书也认为冒险,不如慢慢相谈。是我实在不想于此事蹉跎,榆林和五原那边也传信来,亟待我过去。再者说,随着堆欠的绢布数量升高,明年想终止只会更难。”他松开手,让她说话,“你问我就是。问什么都行。” 云弥小声确定:“问什么都行吗?” “你不怕我写信给我阿耶吗?”她从被衾下探出一只手,“他叮嘱过我,要记下你的行程。” 他只是睨她:“不怕。你现在舍不得了。” 云弥一梗,偏偏又没办法反驳。 “问吧。”他拿双手迭在脑后,“比起被你这种没良心的小娘子不告而别,我宁愿接受拷问。” “……我同啸捷说了,只是先回馆驿而已。”云弥侧过身对着他,“那我问了?” 他就“嗯”了一声。 “此前我问过,上月是五原、榆林一带遭突厥劫掠。听啸捷提起,也说殿下一开始是打算直接北上的,后来为何又改变主意,向西来了?” 真聪明。他鼓励望去一眼:“阿弥,救济是要走严苛流程的。突厥人是来过,但究竟造成多少损失、伤及多少军民,这要州郡官吏先报灾,再另行遣监察官员检灾。确认过后,才有一系列社仓、宣慰、赋税蠲免举措。如果我直接去,当地各级官吏会怎么做?” 她认真答:“表面上会严格按照朝廷要求,赈济当地百姓。” “突厥人年年都来。阿弥觉得,这是往年百姓们能得到的抚恤吗?” 云弥明白了:“所以……” “所以我直接去,表面文章被做稳妥了,反而动不了他们。你也瞧见了,地方官有地方官的行事逻辑和利益派系。不是张口闭口天下、黎民,就能够解决。这种轻飘飘的话对他们没用的。” 她看着他的眼神又亮了几分。李承弈无奈:“还想问什么?” “……殿下为什么这么重视马政。”她靠他近一分,“是装备骑兵用的吗?” “……你分明很多事都能猜到。”他回近一分,“是。最晚在我这一朝,必有战事。” 她有些发愣地看着他。 “我就是怕你操心这些,但我不知,不说反而更让你多心。”他不知什么时候扯开被衾一角,慢慢钻了回去,“往后我都同你说,你有事也随意问。倘若只是担心我安危但实则也认为有用、正确,就让我倔一倔;如果真是同我意见不一,或者发现我的错处,就放心大胆地说,我一定认真考虑你的看法。这样好了吗?” 苍天,这竟然是一个储君对女子说出口的话。 云弥眼前模糊得太迅速,迅速到他的脸眨眼间就看不清。 这臭衡阳,还真是了解她。是他自以为是了,李承弈抬手一点一点擦掉:“但你要一样……我知晓你心里也有事。我相信你,不干涉你,更不强求你依着我行事。但若是什么极为要紧的选择,就同我商量商量。” “我不是个自大的人,但仍然想对你保证。我发誓,纵使天大的事,我都能护住你——如果我都不能,那就只有我的父亲能——”他突然笑,“等于还是我能。我和你讲过,他一般拿我没有办法。” 她猛地抬手,紧紧、紧紧抱他。 “我知道无论如何,都绝不能说感谢我阿耶这种话。”她将脸深抵在他肩骨下,“可如今我的确好庆幸,是我遇到殿下。只是想一想别人得到殿下的情景……我都后怕得想要发疯了。” 他怔忡听着,都忘记要抬手回抱。 傻瓜女娘。 如果那一夜是别人,你家中只会多一个意外暴毙的姐妹。虽然顾及你——尚且不认识我的你——必然会伤心,我不会亲自动手,但也不会阻挠你父亲和姑母。 只是因为是你,第一反应才是认栽。 只是因为是你,努力推开无数次之后,见到你那种痛苦、羞耻又莫名决绝到无以复加的神情时,尽管根本都不知道为什么,还是选择拥抱。 只是因为是你,进入你身体的那一刻,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云弥又着急去吻他,说的话也是胆大包天:“……我还想要。想要你。” 两个人方才又闹了一丁点小插曲,都没有真正满足。 但早已不仅仅是情欲上的渴求。 他重新覆上她的满怀洁白细腻,哑声问:“……那还要学吗?” “不学了……”她抬手摸他的眉骨,声音前所未有的轻柔,“郎君要我就好。阿弥都听话……都喜欢。” 又是故意的。她根本就不会听话,他不需要她听话。她只是懂得什么词汇,什么语气,什么神态,什么距离,能够最大限度地在床笫之间点燃他,挑高他,诱惑他。 他拿她更没有办法。狠狠挺入的时候,凝视她的需求远远胜过了亲吻,错开双眼一刹那,都感到可惜。 她也无法再形容这种结合带来的震颤。像是连整个灵魂都不受控制地被深嵌,细分到几乎要破碎,然后同对方裹缠揪紧,永不可分。 “我的……我的。”他毫无道理地又偏执起来,指腹没入她纤细手指间,深重顶撞,逼得她娇吟连连,“阿弥……我的。” 这不是头一回了,云弥都记不清,“我的”成为他的欢爱字眼已经有多久。但她明确回应是头一回,就像缠上去绞他的双腿一样,头一回地恨不能让他就这样融入自己:“……你的。” 他更加激烈,激烈到预料到,今夜轻易没完。抱着她坐起来,一边吻她柔软胸前,一边将她的腰肢摁向自己,全然沉浸在情爱里。 云弥一样只感到快乐,太汹涌的快乐,只想再多一分地容纳承受,指尖都陷进他肩胛里。喊出声时已经不止心甘情愿,而是仿佛生来就该如此:“……夫君。” 她拿两只手去托他已经有些汗湿的脸庞,喃喃着吻他的眼睛:“夫君……” 都不知是怎么被提溜起来抵到窗边,脊背贴着的墙面冰冷,但没有起到一丝半点降温作用。因为身前人热得像三伏天下的一座火焰口,所蕴藏的力量也堪称惊人。 云弥叫都叫不出来,除了抱着他再没有任何依靠,除了脆弱之处剧烈的快感再没有任何感官——直到再也不能承受,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日居月诸(二) [高亮:体外不安全!不安全!不安全!因为我知道甚至有高中妹妹在看,真的很害怕有人被我误导。默认体外不怀孕是我的私设,只是因为不想写那些千奇百怪的避孕手段,看着不舒服。不安全!!! 不安全!!!绝对不可以!!!] 身旁小女娘那只不老实的手又在往上摸。他闭着眼睛,精准攥住:“不可了。” 刚刚看过,已有些轻微红肿。 不过就算没事,也过了头。 四更天了。 “……我只是想抱你。”云弥这一刻依赖他依赖得要命,手脚并用扒在他身上,很乖地喊,“虽迩哥哥。” 他就抬手轻拍她背。 “你今岁的生辰,一整天都同我在一起呢。”她拿毛茸茸的头发扫他,“昨日子时,生辰到,只有你我在一处,今日子时,生辰过,还是只有你我……” 他没有见过这样鲜活的她。 连自己都感慨,刚刚那番话的威力太大了,足以让她雀跃得古灵精怪。 “不止今岁,”李承弈睁开眼,“以后每年都会的。” 她还在使力,尽管明明已经抱得很紧了:“……嗯!” 再继续用发丝挠他裸露胸膛:“你好高……长得也好看,眼睛也好看。力气很大,骑马好快,射箭也准……” “……我被你说得像个野蛮武夫。”他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音来,“好在阿弥受得住。” 被他一笑,云弥有点不好意思了。 除了初次,他几乎没有让她痛过,所以和他的情事,她以往也会喜欢。但今夜是完完全全的沉迷。 就在一刻钟前,她还在费尽心思缠他。脚踝努力想要在他腰后交迭,不断收紧,内里也收缩着留他,无声恳求。她知道不应该,不妥当,不理智,可是太想要得到完整的他,从头到尾的、自始至终的他。 她就想不管不顾一次。他忍到不得不死死咬紧牙关许久,才缓过释放的冲动,去吻开她唇瓣:“……不可以。” “阿弥,不可以。”几乎是在哄了,“你年纪太小……乖,松开我。” “不要……”她迷蒙着双眼摇头,“偶尔一回,就一回,没关系的……” 阿弥如今很喜欢我,不止有些了。心底那道声音恰恰在最馥郁香艳的时刻更新了最纯粹的认知,他好高兴。 不过不行就是不行。 大手反过身去,扯开她一条纤细小腿,慢慢往下放。 然后猛地撤出来,抵在她小腹前,低低喘息一声。 没心肝的人永远都没有心肝。这小娘子,欲言又止看他半天,等情潮平息,竟然倒打一耙:“殿下不愿意……是因为阿弥还不是你的妻子,是也不是?” “倘若有了事,就要被谏官骂得狗血喷头啦。”一边说,一边拿指尖点他胸膛,“行事不检,私德有亏,有负众臣期许。再不是那个正直郎君了……” “我是过吗?”太可爱了,太可爱了,他是真想将人系在身上,随时带着,“一年前就不是了。” 云弥想了想,纠正:“一年前还是的。” “再过半个月就不是了。”她笑出月牙眼。 ……很早很早就不是了,他轻声问她:“那时阿弥想过以后吗?” “想过。能活到一年后就很好。”她重新勾上他脖颈,音量随之降低,“但是谁能想到,一年之后,阿弥是殿下最喜欢的人了呢。” 他静静看着她。 他喜欢过很多东西。幼年时母亲亲手做的糕饼和长寿面,父亲送的弹弓和木剑,长大后诸位老师的称赞,册封后仍然没有疏远、大声喊他去打马球的同窗伴读,隐居山林之儒的殷殷叮咛,下层兵士信赖的目光。 这些都在帮助他成为一个更好的郎君。他深知自己拥有一切,深知是世间绝无仅有的命格,才有资格承担臣民的期待,稍有放纵,都会辜负。 但他越来越不能具象概括她的意义。 因为他正在想的居然是,阿弥,纵使你父母真有通敌死罪,纵使你母亲的身份当真见不得光,我可能还是会留他们一命的。 这只会为他昔日的好增添不可抹灭的污点,会被史官痛批徇私,被朝臣指责昏庸,被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议论,怎么有这么一个是非不分的主君。 可是没有她,他不完整。作为人的不完整。 他当然不会给出这种承诺,但已经意识到这种隐患。 更要命的是,一边意识到,一边羞愧,一边飞快地思考两全之策。 “干嘛不说话?”云弥在晃他,“难道我不是吗?” 又大声问:“虽迩哥哥还喜欢谁啦!” “……没有。”他慢慢地笑,“我只喜欢阿弥。十六岁的阿弥,十五岁的阿弥,十四岁的阿弥……” “十四岁我还不认识你呢。”她不觉有异,只是自然而然提醒,“十五岁到以后就好了。” 他瞬间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在她身侧的手倏地攥起。 可是不能说。 如果有离散的那一日,这或许是他最后留住她的筹码。 [酸甜口才是本人的xp( ??? )] 于以采蘩(一) “……起了。” 压得低柔的声音,黏着到耳边来。云弥翻了个身,没有理。 “真得起了。”李承弈伸手把人搂起来,“阿弥,起床了。” 她累到了,还是不动弹。他只能上手,轻揪她的鼻尖。呼吸不通畅,这才哼了两声,勉强睁开一条眼缝:“什么时辰了?” “巳正过了。”他一下子离得极近,“今日先起,同我去见杜思勒,回来再让你睡。” 他已经和她说过,杜思勒就是向衡阳致歉的那位回纥官员,是业护太子在使团中的心腹。 云弥清醒了大半:“我可以在吗?” “得换婢女服饰,随侍在我身后。”他扶她坐起来,停了一停,“会委屈吗?” “怎么会啊。”云弥笑起来,“殿下不要这样小心我。我自小受诸多侍婢阿姊照拂,已经是得利者,倘若还觉得她们低人一等,得是多么招人厌的傲慢。” 阿弥一定是愿意的,所以他连衣服都提前备好。她看了一眼,只是张开手。 这是要他伺候。 “小娘子真是金贵。”话是这样说,还是抖开中衣往她身上套,“左手抬高些。” 她就向上扬了扬手臂,被衾滑落,露出一片颈肩肌肤。他垂目看着,知道昨夜过火,不知道这么过火:“当真不疼吗?” 又道:“往后别这样纵着我。” 可她不是纵着,是主动缠磨。至少最后两回是。他原本已经放过,她又仰脖去找他的舌尖勾弄,以至一发不可收拾。 云弥哪能不记得,也明白他这样说只是怕她脸皮薄。脸红红回望片刻,才低声道:“有些时日,浪潮是汹涌一些。” 什么浪潮?谁的浪潮?席卷向谁?这小娘子,说话的技艺高得快要没边儿了。他硬是绷着脸,专心替她穿衣服。 好容易穿完了一套侍婢常服,又洗漱过,发髻他总归弄不了。转头想叫人,被她抬手扯住:“你替我梳头好不好?” 不管前文是什么,好不好三个字落下就没有不好的道理。李承弈将她抱到镜前坐下,执起木梳,青丝束在掌心,一点一点梳通。 她安心靠着他,视线落在镜面里他侧垂的脸庞,鬼使神差开口:“……铜镜倒干净如洗。” “……我起得早,是擦过了。”他忽然间忍无可忍,“手印本就留不下太久。” 自睁开眼就一直在若有似无地引诱,他不是无动于衷。 之前为何会误以为她娴静沉闷?真是有生以来看走眼最严重的一回。 云弥慢吞吞“噢”一声:“膝盖也疼着呢。” “殿下真是个奇怪的郎君。说好不让我跪,跪了会叫你不高兴,要罚我;有时又非要我跪……桌案又比砖石好到哪里去呢?” 他丢开木梳,双手撑在她身下这方梳妆案面边缘,低头平复须臾,字正腔圆喊她全名:“魏云弥。” “……知道错了!”她立刻回应,抢走木梳躲到屏风后,“一刻钟,一刻钟必定梳洗完毕。” 他继续低着头,尽量不因为靠这案面过近而想起某位小娘子情动痴嗔,回过头要他快些的模样——事实上,许多画面已经过了一遍。 万幸的是,聒噪之人在外头猛敲门:“檐檐?檐檐?你好了没有?我要饿厥过去了。” 顿一下,再敲:“谁来救救我?我肚子都响了。” 他霎时就平静了。拉开门放衡阳进来,头也不回离去。 这是允许她进屋吗?衡阳手还停在半空中,到底不敢进,探头继续喊:“檐檐,我饿——” “好了!”云弥连忙跑出来,朝她转了转脸,“这发髻可以吗?我瞧行霜就绑的寻常双髻。” 衡阳却呆呆愣愣看着她。 “不合适吗……” “檐檐,”衡阳张了张嘴,“你今天好漂亮。” 云弥疑惑:“什么?” “你今天,”衡阳吞一吞口水,“好漂亮好漂亮。” 清丽面容白里透红到拥有一层不知如何才能拥有的薄粉,任何脂粉都上不出的颜色。 “……我并不懂易容。”云弥只以为她在胡说,“得体就好,我们快些。” 几人用过饭,打马向金城官署去,这回连衡阳也得坐车。面对面望着云弥时,又说了一次:“檐檐,你今日真的好漂亮。” “你也很漂亮。”云弥被夸得头皮发麻,“……能不说了吗?” 衡阳是没法说了。她偷摸看过一些话本子和避火图,可是从没人说过,那事会让小女娘比以前更好看。 到地方了她还在费劲思考这件事,率先钻出了车厢,把云弥落在后面。被李承弈扶下车时,听见他轻声说:“潋滟。” 云弥怔一怔,突然懂了。 这就是兄妹二人的区别。同样的感受,一个只会干巴巴重复,“你好漂亮”,重复到让人不堪承受;一个只用两个字,就精准形容出了她今日不同。 衡阳公主整天打鸟吃肉,还是不行。 正堂里已有一屋子的郎君。云弥不动声色瞧过一遍,认出鸿胪寺少卿陈彦博、礼部主客司郎中元钰,和户部郎马植。 他怕她出错,特地描述过。原话是,陈彦博胡子最长,元钰额头方,马植个子小。 自然没有她说话的份,连衡阳都只能规规矩矩坐着,必要时刻就点头微笑。 但云弥并不失落。许多事情急不来,她能站在这里的确只是因为他,但实打实站到了这里,总比永远站不到要好。 她也不是什么野心家,有听不懂的都没关系。无非只是想离这个真实的世界近一些,而不是困在闺阁那一丈狭窄的天空下,整日绣花弹琴。 如果是真闲适,那自然也算潇洒人。可女娘的闲适只是因为别无选择,所以才会前半生拿来思考父亲今日会不会来见阿娘,后半生苦苦琢磨,夫君这夜会不会来探望自己。 这是何等无趣的人生?她才不要,她又不比郎君笨。 “……早在数百年前,甘凉一带就有许多合市、榷场。牧民交上牲畜,商队来中原城池换布帛铁器,这是常俗。”杜思勒似乎在据理力争,“默度王子行事有失,我部自然知道分寸。但若圣朝急欲终止两国边地商贾,这实在不妥。北地部落亦农亦牧,也有许多中原所欠缺的物什特色。再者说,狩猎、交通、骑射乃至于烽火战事,也都离不开马匹。臣还是以为,异族交往贸易,不可或离。” 他很通汉学,不愧是在长安读过十年书的人。说话的口吻和措辞,比她那个笨三兄文雅一百倍。 “使官误解。殿下昨日所言终止,绝非此意。”马植拱手行礼,“一桩事只有浩大框架,终究难为。使官不妨细想昔日贡赐,奉献者实则皆行贾贱人,欲通货市,这才以献为名,所求不过是利,并不曾真正改善牧民生计。” “再者说,我朝啖之厚利,召使入朝——如圣人亲口所言,‘计价酬答务从优惠’。友邦睦邻之心,天地可鉴。”元钰出来先说好听的,“原本绢马亦是互惠,然近几年贵部将此事交予默度王子,实在已坏了规矩。马匹质劣有目共睹,否则怎会伤了殿下?” “王子的确有过,贸然抬高马价之事,可汗已经传书斥责。”杜思勒起身,向李承弈鞠躬,“不妨这般,我部将马价调回先前,甚至再落一成……” 茶盏落下的一声响。 室内就静了一静。 衡阳赶紧坐直,云弥悄悄抬起眼睛。 她以为会有那些所谓的血雨腥风、剑拔弩张,然而实际上,李承弈温文尔雅:“我有两个法子。” “其一就如使官所言,以回调马价,还清近几年这批绢布。但我也想,骏马来自高昌,龟兹,石国,还是回纥,于中原而言并无不同。”适时停顿后,继续道,“其二,叫停现行绢马交易——所欠绢布自然也不得原数计,但沿金城、武威、张掖一带,另行设置商贾集市,允许回纥马商自由行走。使官若选后者,明日就可拿着我的教令回传牙帐。” “我的处境与忠义王不同,没有兄弟争抢,说话一概算数。” 杜思勒直到听见这句才一愣,意识到对方是在提醒自己的核心任务。并不是真要维护这绢马贸易到底,而是替业护拿到默度的把柄,削弱他在部落中的权势。 “另有一事,也同使官通个气。我朝自先皇始征茶税,至今每岁得钱数十万贯。这茶嘛,解油腻、驱寒湿,提神是再好不过,西域各国来朝,多半都是为了此物。贵部若能经营河西得当,中转茶商,想来不会缺那几匹绢布。”陈彦博微笑着,施施然加码。 衡阳眼皮子直打架,就去看檐檐在做什么,见她一脸专注听着,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么多无聊的事情,真不如打马去河边泼水。或许有些小女娘,就是适合做皇后吧。 * 回去路上,才歪头问云弥:“你都听得明白吗?” “大半能懂。”云弥答,“我房中有地图,认得那些地名,就能懂。” “……我还是不要学了。”衡阳叫停马车,要去买肉饼,“你要吗?” 云弥摇头。 衡阳跳下车,呲溜没了影。望窗被敲一敲,她伸手打开,迎面递上来一串糖人。 “像你吗?”李承弈坐在马上,倾身朝她笑,“也是双髻,憨态可掬。” 她指一指自己:“我憨态吗?” 他就改口:“娇态。” 于以采蘩(二) 她仰头刁难:“也不要娇态。” “婉约娉婷态,袅娜纤巧态,楚楚动人态。”他仍然是笑,“小娘子选一个,将糖人拿走。这边少见做这些的。” 云弥接住一点,悄声道:“你靠过来些。” 她整个人完全地躲在车厢里,外头看不见脸,是以肆无忌惮。 李承弈扬了下马鞭,努力垂脸:“有何指教?” “是讨李虽迩喜欢态。”她迅速说完这八个字,朝着他用双手食指摁一摁两边脸颊,然后抽走糖人,“啪嗒”一声关上望窗。 留他停在原地,表情呆一呆,而后失笑。 所以他早就说过,换了任何人来都会对她束手无策。她实在是个很会谈情说爱的小娘子,前提是愿意。 只要她愿意,真的能轻易将一个郎君牢牢攥在股掌之间,越相处越沉迷,越得到越不够。 蹉跎了这么久才对他敞开心扉,如今看来竟然是她的一种仁慈。 否则大概早就让他不管不顾了。 “不知道檐檐说什么了。”衡阳感知到身旁有人,但也没看具体是谁,总之是知情者,就咬了一口炙肉卷嫌弃,“瞧你们殿下那不值钱的样,得亏街上的人不知这就是圣朝储君。丢脸。” 转头去看,才发现是那刀疤郎君。也正抱着剑,静望着兄长和檐檐那边。 阿兄同这些近身的郎将、兵士,情义都还不错,因此众人对云弥也好。但这人的神情太奇特了,衡阳描绘不出来,但一定是某种凝重。 她本能警惕,盯了他一眼,折返回马车里。 瞧见云弥正举着糖人,立刻急了:“他给你买的?” “是呀。” “我的呢?”衡阳指一指自己,“没有我的份?” “……应该没有吧。”云弥伸出手,“我给你看。” 衡阳凑近她,低声问:“那个刀疤,认得你吗?” 云弥一停。 “我发现过几回了,他时不时会看你。”衡阳摸下巴,“这人在我阿兄身边做鹰扬郎将,应当知道你身份。” 她也想过这件事。尽管相处机会不多,但看得出蔺觉山态度转变。旁的不说,“小娘子无恙吗”,他反反复复问了三遍。 衡阳想来想去,只说了一句废话:“难道因为你今天实在好看?” “别这样揣测。”云弥摇头,“郎君多看我一眼,就是我好看,女娘多看你阿兄一眼,就是他惹眼。拿旁人当什么了。” 檐檐稀奇古怪的话真多,衡阳习惯了,已经不会再觉得奇怪:“那他就是认识你?” “或许是认识父亲。”云弥还在思索,“你先前收到那封信,仍然不知来人是谁吗?” “我问过阿孃三遍,的确毫无印象。胡饼也就是寻常摊贩所售式样,真找不出是谁。”衡阳皱眉,“阿兄遇刺那事,也蹊跷得很。我不信回纥人这样大胆……” 云弥小声回:“我也觉着不是他们。” 衡阳猛地转头:“难道是舅父……” “不会。”云弥否认,让她安心,“政见不同未必就是死敌。哪有这样非黑即白的,阿耶远在长安,没有必要如此冒险行事。何况殿下在回纥人这里只想要马,这事同他利害关系不大,他不会横生枝节。” “……我是不明白这些了。”衡阳靠向她肩膀,语气闷闷,“横竖我是信你了,你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我也没有那么聪明。”云弥靠回去,“很多事我都猜不到。我总觉着你阿兄还知道很多我不知道,或者我以为他不知道的事。” “他是绝对的不好骗。”衡阳犹豫许久,又故意松快道,“不过无妨,现在对他来说,只要喜欢他是真的,你犯其他事应当无伤大雅。” 她有意缓和气氛,毕竟两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娘能控制的事情,实在是太少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以往也说过这种话,云弥一般都不理不睬,今日却歪了下脑袋,口吻直像天经地义:“那当然。” 那当然。 那、当、然。 衡阳心梗片刻,抢过那糖人,猛咬掉了一边发髻。 * 无论事情进展谈得如何,相处还算愉快时,总要一起用个暮食。云弥不喜这种场合,没有再去,只是在房里拆信回信。 她讨厌酒味,讨厌宴饮过后郎君身上那种去不掉的尘嚣气味。李承弈都发现了,因此陪过几杯茶,借口疲累离席。 迈进门时,她正趴在桌子上,有一笔没一笔地圈一封信。 他不好看她的信件,就停在两步外,笑着喊一声:“阿弥。” 她立刻回头,惊喜表情藏都不藏,跳起来就往他怀里一扑:“竟然这样早?才刚到戌时呢。” 他牢牢接住,虽然这方身体本来就轻:“回家晚了,不是要挨娘子骂?” “阿弥不骂人的。”她抱着他胳膊往案前拉,“郎君教我回一封信。” 她对他是真的又不一样了。很不一样。他尚且来不及细细梳理感受,就已经深陷其中。 “瞧这里,”她将信纸铺在他眼前,自己从后吊在他颈项上,“我要怎么回?” 他一目十行扫过去,判断出这是魏云栖来信,因为前面大半张,不停出现“毋意”二字。 直到最后一段,最后一句:不知檐檐此行,是否拿下—— 后面画了一个小小旒冠。 不敢更不能写他的名讳,只能拐弯抹角地指代。 “好难的问题。”她的声音和气息,都轻轻软软浮在耳后,“阿弥拿下了吗?不知道呢。” ……这小女娘。 他稳一稳心神,去拿她方才用着的斑竹笔:“当真要我回?” 云弥偏过脸,亲了亲他的耳朵:“嗯……郎君自己说才作数。” 李承弈在心里认命。尽管也不是头一回了。 他慢慢写,她认真看着。他的字也很好看,周正而不失锋利。 身、心、皆、在、彀、中。 ①彀中:牢笼,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