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鐫心》


 0

    那是一个失眠的夜晚。
    其实我很累，不光是身体上的累，心里也很累，多希望只要闔上双眼便可以忘却所有烦恼。
    足以压垮我的事情太过突然地到来，就连要在人前扬起笑容对我来说都已经过于困难。
    然而，不知怎么地，我的意识却异常地清晰，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无法入眠。
    最后，我起身，离开床铺，走到厨房倒了一杯水，接着，一饮而尽。
    像是在喝酒那样。
    苦笑了一下，不晓得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居然会想要藉着「酒」来麻痺一切。明明距离上一次接触到它，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了。
    是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彷彿是被触动了什么开关似的，忽然之间，我的脑中开始浮现好多好多那段时间的种种。我用力地甩甩头，希望自己不要想起，却止不住回忆画面如泉水般涌出，然后渐渐佔据我整个脑海。
    可是我已经答应自己，一定要坚强起来，所以不可以再去仰赖那些曾经。
    于是，我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无意识地转着各家电视台，企图分散我的注意力。
    可惜，渐渐在我脑中清晰的，不是电视节目的内容，而是窗外淅沥淅沥的雨声，以及记忆中那最令我留恋的身影。
    我的脣边再度扬起一抹苦涩的微笑。
    总以为自己已经放下、总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去在意，可是在这样无助又身心俱疲情况下，我的脑中忆起的人，居然还是他。
    最后，我关了电视，往后靠在沙发上，然后闭上了眼。
    再让我放纵一次吧，就只要再一次就好。
    让我再回想一次人生最美好的那段时光，让我再沉浸在他的温柔与贴心里面一次。
    让我再重温一次，那段无忧无虑时光。
    夜深人静，只剩下外面的下雨声，依旧在这个空间里徘徊……

 1-1

    「啊──下雨了！大家快跑！」
    原先还是蔚蓝的天，在短短几秒鐘的时间之内，忽然乌云密布，接着便降下了斗大的雨珠，把在田地里玩耍的我们都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地要找个地方避雨。
    我们一群人跑在乡间小路上，双脚早已被这混浊的泥水弄得脏兮兮。
    「各位！我家离这边最近，你们就先躲到我家去吧，等晚一点雨小一点了之后再各自回家。」孩子群中年纪最长、最富领导力的旭桓哥哥对大家提议，而眾人也顾不得回答他，拔腿就往他家的方向跑去。
    由于我天生体力就比其他人差一点，自然而然便是跑在所有人的最后面。眼看和大家之间的距离愈来愈远，我心一慌，试图要加速，没想到反而被路上的石头绊到，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呜……好痛……」
    膝盖传来灼热的疼痛感，我低下头一看，只见泥水混着血水，沿着我的腿慢慢地流了下来。
    虽说在田里玩耍然后受伤是家常便饭，可是这样严重的伤口，还是让我不禁全身打颤了一下，只能赶紧移开视线。
    更糟糕的是，这样的伤口，别说是要追上大家了，就连要站起来也都是一大困难。
    眾人的身影愈变愈小，就快要看不见，我着急地流下了眼泪，扯开嗓子大喊：「大家──！救命呀！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在这里──！」
    然而，滂沱大雨掩盖了我的声音，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回头。
    无助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个地方，全身早已被淋湿，那还流着血的伤口也不断刺激着我的神经。
    终于，我嚎啕大哭，绝望地叫着：「救命！谁来救救我！不要都离我而去啦！」
    「燕佳！」
    忽然，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便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从雨幕的那端跑了回来。
    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点光那样，我彷彿看到了希望，急忙喊着他的名字：「旭桓哥哥、旭桓哥哥！」
    「燕佳，」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你怎么没有跟上大家呢？发生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便看见了我膝盖上的伤口。
    「我……」我低着头，不太敢望向他。
    即使年纪还很小，我也知道，我一定给他带来困扰了。
    没想到，他旋即转过身，在我面前蹲了下来，开口道：「上来吧。」
    「咦？」
    「我背你回去啊。」他说，语气里带点笑意，「总不可能放你一个人在这边淋雨吧？」
    「真、真的可以吗？」我有些犹豫。
    「当然可以啊。」他笑，「还是你不相信我？」
    「没、没有，怎么可能！」我慌忙澄清。
    「那就不要担心了，赶快上来吧，淋雨淋太久可是会生病的，而且放着伤口这样不处理也不好。」
    我吞了吞口水，接着缓缓伸出手，攀上了他的背。
    「抓紧囉。」他把我调整到一个适当的位置，随后站起身，往他家的方向走去。
    我趴在他的背上，看着雨珠顺着他的头发一颗一颗滴下，我不禁感到有些愧疚。
    「抱歉喔，身上都湿了，这样背着你，你可能有些不太舒服。」他说，微带歉意。
    「旭桓哥哥，」我唤，同时加重了抱紧他的力道，「对不起。」
    「嗯？怎么了？」
    「是我害你……还要再多淋好久的雨。如果我没有跌倒，你就不用再出来找我了。」
    听罢，他笑了几声，「干嘛介意这个？这只是小事一件而已啊。比起你不见了这件事，多淋点雨根本不算什么啦。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了。」
    闻言，我觉得心里顿时暖了起来，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细声道：「旭桓哥哥，谢谢你。」
    他的步伐很稳，给人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先前那种绝望的不安，不知不觉中也已经烟消云散。

 1-2

    「喔，旭桓哥，你终于回来啦！」
    甫踏进他家家门，便看见那群湿透了的伙伴，身上不是披着毛巾、就是拿了好几张的卫生纸不断擦拭，全部坐在他家客厅的地板上，吃着零嘴，看着那台黑白的电视。
    「喂，你们这群人，就这样乱动我家东西？」
    因为趴在他的背上，所以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我想，他应该是一边挑眉看着他们，一边说出这句话。
    「唉唷，系含勾，以物仍盖偶文啊！」一个塞了满嘴零食的男生说着，「以义微捱，佑又呼函……」
    「你吞下去再说啦，我根本听不懂啊。」旭桓哥哥无奈地说着。
    对方「嘿嘿」傻笑了两声，迅速地吞下口中的食物之后，才又重新开口：「我是说，旭桓哥，你不能怪我们啊！你一回来，就又突然慌慌张张地跑出去了，我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啊！阿姨跟叔叔又都不在家，我们只好自己想办法囉！」
    「毛巾和卫生纸那些我是没什么意见啦……」他说，「但是零食和电视是怎么回事？」
    「间着也是间着，当然要找点乐趣呀！」另外一个男生回答，「况且，电视这么高级的东西，又不是每家都有，机会难得，又没有大人限制我们观看，当然要好好看个够！」
    旭桓哥哥无奈地笑了笑，大概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吧。
    「不过，旭桓哥哥，原来你这么着急地跑出去，是要去找燕佳呀。」一个绑了小辫子的女生说。
    「嗯，是啊。」他一边说，一边把我放在椅子上，「毕竟她总是跑在最后一个，不见了的话很容易就能注意到的。」
    「是这样吗？」辫子女孩看起来有些疑惑，「我从来都没有特别注意到燕佳总是跑在最后耶，旭桓哥哥你怎么会发现啊？」
    旭桓哥哥莞尔一笑，道：「很自然就发现啦。」
    辫子女孩似懂非懂，只是「喔──」了一声，然后便将注意力集中到电视萤幕上面去了。
    「燕佳，你等我一下，我去找东西来帮你处理伤口。」旭桓哥哥看着我，温柔地说着。
    「好。」我点头。
    他笑笑，接着便往里面的房间走去。过不了多久，他又走了出来，手上拿着毛巾和一些医疗用品。
    「先擦擦湿的地方吧。」他把毛巾递给我，「我现在帮你处理伤口，可能会有点痛，你要忍耐喔。」
    「……好。」我抿抿脣，随即开始用毛巾擦脸和头发。
    刻意地撇开视线，是因为那样的伤口对尚是年幼我的来说仍是有些怵目惊心。
    「咿──」原以为不要去看就不会觉得可怕，但在旭桓哥哥简易清理过伤口，然后把某种药水倒到上面之后，我依旧忍不住哀嚎了一声。
    「乖，忍着点。」他用棉花棒为我涂抹药水，一边安抚着我。
    「呜……」太过疼痛的感觉，让我只能紧闭双眼，同时伸出手来用力抓住他的衣袖。
    然而，当我因为对他湿透的衣袖施力而挤出一点水时，我才意识到，他尚未弄乾自己，就先来为我擦药。微微睁开眼，我看见了，他的头发上依旧残留了许许多多的雨珠。
    于是，我抓下了披在头上的毛巾，然后直接往旭桓哥哥的头上放，接着开始帮他擦拭起头发。他先是愣了一下，有些疑惑地道：「……燕佳？」
    「旭桓哥哥你自己都还溼答答的，你不是说这样子会感冒吗？」我一边笨拙地擦着，一边说道，语气里藏着一丝丝的责备。
    「可是……我想说你应该比较痛，所以想先帮你处理伤口啊。」他答，「况且，我年纪比你大，抵抗力也比你好很多啦。」
    「我不管，」我任性地说着，「你要赶快擦乾头发啦！」
    「可是你的伤口……」他停顿了一下，「不然，你帮我擦头发，然后我继续帮你上药，好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用毛巾为他拭去停在他发丝上的雨珠，而他则为我清理卡在伤口中的泥沙，然后小心翼翼地包扎。
    明明同一间房子里面还有很多其他的朋友，那一瞬间，我却有一种空间里只剩下我和旭桓哥哥的错觉。
    那个时候，我五岁，他九岁。
    当时的我还太过懵懂，所以我一直都不晓得，每次看见旭桓哥哥时，为什么我的心情都会特别好，同时也会很希望他可以注意到自己？
    为什么和他讲话，我都会格外高兴，但是当他和别的女孩子说话的时候，我就会有那么一点不悦？
    为什么他关心我的时候，我会觉得心里暖暖的，尤其在发现来找我的人是他的时候，我会有一种感动的感觉？
    等到我终于了解这是什么样的情绪的时候，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2-1

    敲了敲眼前的门后，我面带微笑，等着里面的人回应。没等多久，门被打了开来，来者一见到是我，便一如往常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阿姨你好，请问旭桓哥哥在吗？」但我总是不以为意，每天都依然厚脸皮地跑来他们家。
    「旭桓他……在啊，可是燕佳，他今年已经国三了，要准备考试，所以……」
    「妈，没关係啦，念一整天书也是会累的，出去散散心也好。」阿姨的话还没说完，便被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旭桓哥哥打断。
    「但是……」阿姨仍旧面有难色。
    「妈，你放心啦，我答应你，一定会考上第一志愿的。」旭桓哥哥自信地笑笑，接着拍拍我的头，「好了燕佳，我们走吧。今天想去哪里？」
    「嘿、嘿──」我诡异地笑了几声，「我今天拿到了零用钱，想去杂货店买点零食来吃！」
    「零用钱？」旭桓哥哥看起来有些讶异，「你爸妈给你的吗？」
    「那怎么可能！」我鼓起脸颊，「爸爸妈妈都只对哥哥们好，才不会给我零用钱呢！是我大哥偷偷把他的零用钱分给我的啦！」
    「这样啊。」他爱怜地摸摸我的头，「那你想吃什么？」
    「唔……」思考了一下我有的钱的数量，我答道，「大概只能买几颗糖果吧。」
    旭桓哥哥看着我笑了笑，「你等我一下喔。」
    语毕，他便转身又走回屋内。
    他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我愣了一下，只能乖乖在门口探头探脑，等着旭桓哥哥回来。
    过没多久，旭桓哥哥拎着一袋东西走了出来，手上同时还拿了几个容器。我看了一眼那些物品，随即便惊喜地欢呼：「爆米花！」
    「嗯，我从家里拿了一些米，想说可以去请李叔帮我们爆，」他晃了晃手中的袋子，「你不是最喜欢吃爆米花了吗？」
    「哇，谢谢旭桓哥哥！」我兴奋地抱住他。
    我印象很深刻，当我扑上去时，他身子很明显地震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说：「好啦，我们赶快出发吧，太晚的话，李叔的店说不定就关了。」
    「那、那可不行！」听他这样一说，我整个人着急了起来，伸手就抢过他手中那些容器，然后用另一隻手拽着旭桓哥哥的手臂，「快，你赶快去牵车啦！」
    见我态度转变之迅速，旭桓哥哥忍俊不禁，拍了拍我的头，「好，我马上去。」
    我大力地点点头，乖乖站在原地等，没多就便看旭桓哥哥从后院牵出他那辆已经有些生锈的黑色脚踏车。
    「小黑！」我的双眼都亮了起来。
    小黑是我大约小学低年级时擅自为旭桓哥哥的脚踏车取的名字。起初他有点无奈，觉得听起来像是在叫常常在村子里晃来晃去的那隻大黑狗，不过久而久之他似乎也习惯了。
    「上来吧。」旭桓哥哥微笑看着我。
    「嗯！」我绽开笑容，把几个容器小心翼翼地放进小黑前面的车篮里后，单手扶着旭桓哥哥的肩膀，踩上了小黑两侧的火箭筒。
    「抓紧囉。」旭桓哥哥一边说，一边踩动踏板，而我也听话地用双手环抱住旭桓哥哥的脖子。
    那时候是春天，空气中充满了淡淡的花香。
    旭桓哥哥载着我骑在乡间小路上，迎面而来的风拂着我的脸庞，吹散了我的发丝。
    我弯下身，将头埋在旭桓哥哥颈窝。他身上特有的一种淡淡香味，霎时取代了花香，盈满我的鼻间。
    我比较喜欢这个味道。
    「燕佳，你气都呼在我脖子上了，好痒。」旭桓哥哥的声音顺着风传进我耳里。
    但我依旧不为所动。
    「真的很痒耶，你不怕我摔车吗？」
    「不怕呀，」我总算稍稍抬起头，同时却又收紧了手臂，「因为我知道，旭桓哥哥一定会保护我，所以就算真的摔车，我也不怕。」
    「真是……」旭桓哥哥听起来有些无奈，「太抬举我了吧？」
    「才没有呢！」我直起身子，认真地说着，「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英雄！」
    原本以为自己应该是说出了很感人的话，没想到旭桓哥哥却「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有、有什么好笑的啦！」我一阵恼羞，口气也不知不觉兇了起来。
    「我只是觉得，你果然还是小孩子呢。」
    「什么意思啦！喂！」
    儘管我不停地捶打着他的背，他却只是一直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2-2

    隔没多久，是旭桓哥哥的毕业典礼。
    那天，我从学校蹺了课，特地跑到旭桓哥哥的学校去，在校门口附近间晃着，等待典礼的结束。我想要第一时间祝他毕业快乐，顺便把我准备好的毕业礼物送他。
    算准了典礼结束的时间，我大胆地走进校园，想要寻找旭桓哥哥的身影。
    ……然后惊觉，其实我并不晓得旭桓哥哥在哪一班。
    怎么会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记确认就冒冒失失地跑来了呢，我一边懊恼着，一边随意在校园内晃着，想试试看能不能幸运找到旭桓哥哥。
    而老天或许是站在我这边的，就这么凑巧，还真让我看见旭桓哥哥就站在操场边的一棵榕树下。
    正当我开心地朝他跑去，就要喊出他的名字时，我忽然注意到，有一名和他穿着同一款制服、别着同样的毕业胸花的女生站在他面前，头低低的，双手不安地在胸前交握着。
    在有发禁的年代，所有女生虽然都是相同的发型，但仔细看她的脸会发现，她的五官很清秀，浓眉大眼的，是标准的漂亮女生的脸蛋。
    看到这样的她站在旭桓哥哥面前，我下意识地就止住了动作。
    那女生的眼神又飘移了一阵，接着才深吸一口气，「我喜欢你！」
    风轻巧地鑽过树叶间的缝隙，发出了沙沙的声响。
    那女生的脸被阳光晒得通红，始终不敢抬头看向旭桓哥哥。而旭桓哥哥背对着我，所以我不晓得他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
    「那个，我、我一定会努力跟你一起考上第一志愿的，所以──」
    「抱歉，」终于，我听见了旭桓哥哥的声音，「快要考试了，我想专心在课业上，关于感情事，我暂时不想去考虑。」
    「这、这样啊。」那女生用手背遮住口鼻，儘管笑着，却像在逞强。
    「但还是很谢谢你的心意，」旭桓哥哥的嗓音很温暖，「我们一起加油准备考试吧。」
    语毕，他转过身，似乎是想走回教室去，就这样看见了站在离他不远处的我。我突然觉得有点尷尬，好像撞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场景，然而他的反应却比我还大，快步朝我走了过来，脸上满是错愕，「燕佳？你怎么会在这里？学校呢？」
    「我……」我有些扭捏，「我想早点祝你毕业快乐，就翘课跑过来了……」
    「你真是……怎么可以这样呢？」旭桓哥哥语气听起来甚是无奈，但我却从他眼底捕捉到笑意。
    「嘿嘿。」我调皮地笑了几声，而旭桓哥哥也拍了拍我的头。
    就在这时，冷不防地，旭桓哥哥被人从后面用力地推了一下。他一个踉蹌，差点就要跌到我身上，幸好他在最后一刻稳住了。我立刻朝他身后看去，发现下手的竟然是刚才那个女生。
    她一脸怒气，眉头皱在一起，眼角似乎还镶着些许泪水，「什么不想谈感情，根本藉口！」
    说完，她就转身跑掉，留下愣住的我和旭桓哥哥，面面相覷。
    「噗哈哈哈……」
    旭桓哥哥突然了起来，但我依然摸不着头绪，「怎、怎么了？是我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没事、没事，」旭桓哥哥还没完全止住笑，「小孩子就别想那么多了，嗯？」
    我傻傻地看着他，随后鼓起两颊，「喂！到底什么意思啦！」
    「不说这个了，」他索性坐了下来，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你这么急着来找我，就只是想祝我毕业快乐而已吗？」
    「当、当然不是啊！」被他这么一提醒，我立刻忘了刚才的事情，开始翻找我的包包，「我还准备了这个要送给你……找到了！」
    我开心地将礼物拿出来，却在那瞬间怔住了。
    「怎么啦？」见我表情不太对劲，旭桓哥哥凑了过来想要看清礼物，但我却迅速将其藏到身后去。
    「旭桓哥哥、那个、我、我下次再送你！」
    语落，我便慌慌张张想要跑走，没想到下一秒便被旭桓哥哥从后面捉住，整个人被向后扣在他的怀中。
    我登时脑中一片空白，心跳彷彿漏了一拍，旭桓哥哥身上的味道也顿时窜进我的鼻腔内，使我一阵晕眩。一直到我手中的东西被旭桓哥哥抽走，我才回过神来。
    「呀！还给我！」我旋过身，想抢回那样的东西，但旭桓哥哥却把它举到头顶上，让个子娇小的我就算拚命跳也碰不到。
    「压花书籤？」旭桓哥哥端详着它，「很漂亮啊，为什么要藏起来？」
    「那是因为……」我气馁地低下头，「有一些花的花瓣掉了，看起来就没有那么漂亮，所以我想重新做一个给你……」
    「不用，我收下这个就好了。就算不完美也没关係，燕佳的那份心意，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旭桓哥哥蹲下来看着我的双眼，「谢谢你，我很喜欢。」
    他那真挚的口吻触动了我的某种情绪，当时只觉得心中好像有一股暖流在蔓延，却又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感觉。视线微微模糊的我，只是点了点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乖，」他拍了拍我的头，站起身子，轻轻牵起我的手，「走，我们去找我爸妈拍照吧。」
    听了他的话，我绽开笑容，回握住他的手，跟着他一起走回他的教室，请他爸妈为我们拍照。他爸妈见到我的时候也是很讶异，看起来也不是很想帮我们拍，但最后还是在旭桓哥哥的坚持下，勉为其难地为我们留下一张合影。
    想当然，回去之后，他爸妈立刻告诉我爸妈我翘课的事情，而我也因此被爸爸打了一顿。
    但我并不后悔，因为我得到了一张与旭桓哥哥的合照。
    那张黑白的照片就那样被我小心翼翼地保存着，每次看到照片中笑得灿烂的我们，就会不禁跟着弯了脣角。
    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那张照片都还是我的宝物。
    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割捨的，一段重要回忆。

 3-1

    躡手躡脚走过那条已经走了上百次的路，我蹲到熟悉的窗户旁，轻轻敲了玻璃两下，之后便静静等待回应。
    过没多久，窗户被打了开来，探出头的，是一张盈满笑容的脸。
    「燕佳。」他唤。
    「旭桓哥。」我笑嘻嘻地回应。
    「等我一下喔。」旭桓哥说罢，便将身子缩回去，接着便见他前脚踩上窗櫺，后脚用力一蹬，整个人从屋内翻了出来，顺势就坐到我的旁边。
    「这样真的不会打扰到你吗？」即便已经来了这么多天，我每天都还是会不放心地问一次。
    「不用担心。」他摸摸我的头，然后缓缓将头靠上我的肩膀，「见到你，我反而比较有动力继续读书。」
    脸一热，我的全身也跟着僵硬起来。旭桓哥压在我肩膀上的重量太过清晰，我就算想忽略也做不到。
    脑袋似乎有些当机，我拚命催促着它运作，才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掩饰我内心的慌乱：「不、不过，旭桓哥你真的很厉害耶，居然想要考进医学系。」
    「你说得太夸张了。」旭桓哥的声音有些慵懒，「换作是你，你一定也可以的。你在学校不是也常常拿班上第一名吗？」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不可能有那么强啦，拿第一名也是运气比较好而已。」我摆摆手，「再说，我们家才不可能让我去读大学呢。我爸同意让我念高中，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了。」
    「你很聪明耶，如果不念大学，实在太可惜了。」
    「但我爸一定不会答应啊。」我耸耸肩，「想当初，我爸把多年的积蓄都拿出来供我大哥和二哥上大学时是抱着多大的期望啊，结果现在他们两个现在还不也只是在做一些很底层又存不了多少钱的工作而已。从那之后我爸就不觉得上大学有什么必要的啦，而且真要说的话，钱应该也是存起来留给我弟继续念书，怎么可能轮得到我来用家里辛苦存下来的钱呢？」
    生在这个传统农村，重男轻女早已是见怪不怪的事情，我也没想过要抱怨什么，就是这样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然而，旭桓哥微微蹙起了眉头，「这样埋没你的天赋了。」
    「没那么严重啦，我也不是真的多喜欢读书。」我抬头望向天空，「倒是旭桓哥，你一定要好好用功，才不会辜负大家的期望喔！村子里的大家都很期待我们村能出一个医生呢！」
    旭桓哥看了看我，接着随着我的视线也望向天空。他沉默了好一阵，才又开口：「嗯，我会的。」
    我转头看向他，正想讚叹他的上进心时，他却突然握住我的手，而我的思考机能也瞬间停滞。
    「等我成为医生、赚大钱后……我一定，会给你足够的钱让你去唸大学的。」
    我眨了眨眼，愣愣地看着他，一时反应不太过来，「但、但是，你没道理要帮我出学费啊，我又不是你的家人，你赚到的钱应该要留给你的家人用比较好吧？」
    我们村子里每户人家的家境都不是真的很好，对我们小孩而言，最重要的就是长大后能找到好工作来赚钱贴补家用，像旭桓哥那样说什么要把钱给我用，听在当时的我耳里实在相当奇怪。
    旭桓哥微微加重了手掌的力道，转头面向我，表情温和，眼神却真挚而坚定。
    「燕佳，请你等等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可以名正言顺地自由使用我的钱的。那样就没问题了吧？」
    我被他这样注视得有些不自在，身体反射性地往后躲了一些，脑袋却依然没转过来，「意思是……你们家要收我当乾女儿吗？」
    旭桓哥先是一怔，接着无奈地笑了出来，「拜託，男人的钱包怎么会是给妹妹管？」
    我眨了眨眼，「那、那不然是什么意思？」

 3-2

    旭桓哥又凝视了我一会儿，才缓缓放开我的手，摸摸我的头，「没什么啦。要不要陪我去兜个风？」
    「啊？可、可以啊。」我还没搞懂他的话，对于他没头没尾的提议，我也就愣愣地答应了。
    「那我去牵车。」他扬起好看的笑容，接着便起身往后院走去。
    「等一下！」我捉住他的衣角，怯怯问道：「不、不会被你妈妈发现吗？」
    以前的我并没有意识到，其实旭桓哥的妈妈并不是非常喜欢我。她觉得我总是在打扰旭桓哥念书，甚至认为我是想钓个金龟婿才接近旭桓哥的。
    先不论她的自信从何而来，因为我也相信旭桓哥以后会很有成就──但现在的我开始有点介意她的排斥，因此也不免担心，如果被他妈妈发现我跑来找他，对我的厌恶是否又会再加深。
    说是这么说啦，但我还是没有乖到哪里去，才会像这样日復一日偷偷跑来找旭桓哥，却又总是感到些许心虚。
    「放心，我妈一直都觉得我整天都关在房间里读书，她也不会来打扰我，更不可能想到我会偷偷溜出去啊。」旭桓哥难得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好了，我们走吧！」
    也不晓得为什么，每次只要听了旭桓哥的话，我心中悬着的大石就会倏然放下。我站起身，勾住他的手臂，跟着他一起往脚踏车棚走去。
    「旭桓哥。」我轻声唤道。
    「嗯？」他回应一个单音，但不是敷衍。
    「谢谢你。」
    当时的我胸口盈满暖意，我却不晓得这种幸福究竟从何而生。
    旭桓哥把小黑牵出来后，我相当熟练地踩上火箭筒，两手只是轻轻搭着他的肩膀。
    当他骑在田间小路时，我闭上双眼，甚至将手张开，只为了让全身心都沉浸在自然之中。
    虫鸣、鸟叫、花香，以及划过颊侧的风，全都是那么地亲切而舒适。然而，这其中最令我心旷神怡的，依然是旭桓哥身上香香的味道。
    「燕佳，小心点，抓好，别掉下去了。」旭桓哥嘱咐道。
    「放心放心，你每次都这么紧张，但我没有一次真的摔下去啊！而且你骑那么稳，没问题的！」
    「这样责任全都在我身上了耶？」旭桓哥苦笑。
    「好啦，我抓着你就是了。」
    我玩心大起，忽地弯下腰来抱住他，力道之大让整辆脚踏车一瞬间失去了平衡，但很快地旭桓哥便重新稳住重心。
    「欸，很危险耶！差点就要跌倒了。」他语气中有些惊魂未定。
    「哈哈哈，」但我毫不在乎地大笑了几声，「跌倒的话，再请你帮我包扎就好啦！」
    「你真是……」他感觉相当无奈。
    我们就这样嬉嬉闹闹了好一段时间，绕了附近几圈后，才折回旭桓哥家去。
    一路上，我们随性地聊着，聊了从前，聊了现在，还有无边无际的未来。
    对那时的我们来说，世界充满各种可能性，我们迫不及待想要长大，离开这个小小农村，到外面的世界去探险。
    然而，直到快要抵达旭桓哥家时，我们才发现，有个人一直站在门口，视线紧盯着我和旭桓哥的方向。
    那道目光太过冰冷而锐利，即使我们离家门还有一段距离，我也觉得自己被刺得体无完肤，毫无躲避的馀地。
    是他的妈妈。

 4-1

    那天之后，我和旭桓哥就几乎没了联络。
    旭桓哥的妈妈不仅非常严格地管控着旭桓哥的念书情况，而且还告状到我们家来，使得我的自由也受到很大的限制。
    明明住在同一个村子里、明明是那么了解彼此，此时此刻却是这么陌生，甚至彷彿完全不晓得彼此的存在一般。
    我试过躲开我妈的监视，偷偷溜到旭桓哥家附近，想看看有没有机会跟旭桓哥说上几句话，或者对看一眼也好。然而，到了那边，只见旭桓哥房间的窗帘拉了下来，外面甚至钉上了几片木板，彻彻底底隔绝了他与外面的世界。
    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只不过是和我接触，真的会对旭桓哥带来多大的坏处吗？
    为什么……要这么讨厌我？
    可惜，这些问题，我就算想破了头，也无法得知真正的答案。
    时间很快地过去了，一转眼，已经到了大学放榜的时候。
    这一天，全村的人都聚集在村子里的小广场，着急地等待旭桓哥一家人的消息。
    「回来了！回来了！」远远地看见旭桓哥一家人回来的身影，村子里的人立刻一窝蜂地涌了上去，将他们团团围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结果。
    身高不高的我彻底被隔绝在人墙的最外围，我索性便退到一旁，反正就算不是第一时间知道，最终还是会传到我耳里的。
    只是那一瞬间，我觉得我跟旭桓哥好像被分隔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
    他是眾人注目的焦点，而我只是不被喜欢的存在。
    意识到这点，胸口不知怎么闷了起来。
    忽然，前方那群人爆出一阵欢呼，喜悦的气氛盈满整个空气中，笑声、掌声、恭喜声此起彼落。
    我看着他们，却失了焦点。
    我们真的，要变成不同世界的人了。
    在这种小小农村，居然出了一名医学系的学生，家家户户可说都乐坏了，将旭桓哥当成是我们村子的骄傲。
    毫不意外地，当晚立刻就举办了旭桓哥的庆祝会。村内的每个人都没间着，有的人帮忙佈置广场，有的人拿出看家本领准备一道道美味的料理，不一会儿的时间，广场的桌子上便摆满了食物，顿时香味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燕佳，把桌上那锅汤端到广场那边去，然后再从家里拿几个碗盘过去。」妈妈在厨房一边炒着菜，看也没看我一眼地吩咐道。
    「喔。」我应了个单音，乖乖起身照着妈妈的话去做。
    双手抓着锅子两端的把手，我小心翼翼地走向广场中间摆满食物的那张大桌子。而就在离那张桌子有些许距离的地方有一小群人，似乎是以某人为中心而聚成的。
    透过人群的缝隙，我看见在中心的人正是旭桓哥，而周围的都是村子里的一些阿姨伯伯们。他的脸上是稍微带着靦腆的笑容，想来应该是在接受大人们的讚美。
    那副模样，在我眼中却莫名刺眼。
    明明我也很希望旭桓哥能考上、明明应该要为旭桓哥而开心，然而心底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苦涩感，怎么也无法排解。
    我们已经这么久没有说话，今后或许更没有机会再接触了，对于这点，旭桓哥有没有那么一点在意呢？
    忽然，我的旁边窜出两个在追逐嬉戏的小孩子，跑在前方的那个正好回头对后面那个扮鬼脸挑衅，因此没注意到在他正前方的我，直直地便朝我撞了上来。
    下一秒，我手中的汤便整锅翻倒，幸好大多数都洒在地上，但还是有一小一部份波及到我的左手臂。
    锅子在地上轻轻晃动着，撞到我的孩子傻在原地，而我只是跌坐在地上，灼热的感觉自我的手臂蔓延，痛到我失去了任何的冷静判断。我闭着眼咬牙忍耐着，只能闷哼几声，连痛都喊不出来。
    「快来这边！」
    恍惚之中，有人将我从地上拉起，然后领着我快速跑向某一个方向。
    当下我来不及看清那个人的脸，但伴随那个人的出现，我闻到了非常熟悉的味道。
    那是曾经，我可以光明正大地让它盈满我鼻间的、我非常喜欢的味道。
    于是我握紧了他的手，任他带着我奔跑。
    眼泪也不知道为什么，迟至这一刻才落了下来。

 4-2

    旭桓哥拉着我跑进他们家，连鞋子都还没脱，就又匆匆拉着我到浴室，然后一把抓起我的左手，放到水龙头下面冲。
    霎时，空气中只剩下哗啦啦的水声，以及我们两人微微的喘气声。
    烫伤的地方还在刺痛着，然而很神奇地，我的心思却几乎都不在伤口上。
    我瞄了旭桓哥一眼，只见他神情严肃地盯着我的手臂，捉着我的手微微颤抖，额头上还布满了汗滴。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很愧疚。
    明明旭桓哥是这样地担心着我，我却不愿真心为他祝福，是否有些太自私了呢？
    假如被知道我这样的想法，就算是旭桓哥，也会讨厌我的吧。
    果然还是得诚心地、亲口祝福他才是。
    只是，这么久没说话，一时要开口，总觉得有些尷尬。
    抿了抿脣，我稍稍闭起眼缓和情绪，接着睁眼，深吸一口气，开口唤：「旭──」
    「燕──」
    同时出声的我们，先是顿了一下，互看一眼，然后一起大笑出声。
    即使一段时间没联络，我们还是我们，还是那样有默契的我们。
    「看你还能笑，应该就不是什么大问题了。」旭桓哥望着我，脸上原本紧绷的表情也终于缓和下来，「幸好泼到的面积不大，汤应该也是已经放凉一段时间的了，不过为了不要留疤，基本的处理还是要做好才行。」
    旭桓哥的目光又再度回到我的左手臂，神情相当专注，似乎是在观察我的伤势。
    我不禁看得有些出神。
    「……旭桓哥真的、很适合当医生呢。明明还没正式入学，就已经有医生的架势囉。」
    闻言，他失笑，「还不是因为从小就得照顾一个动不动就会做出危险的事情让自己受伤的小孩的缘故？」
    「那、那是因为我相信旭桓哥不会让我陷入危险嘛！」
    「所以说，多亏以往照顾燕佳的经验，我才会对医学產生兴趣啊。我希望自己能学得更深入，才能在遇到任何状况时，都能帮助到我想帮助的人。」
    「想帮助的人，是指我吗？」我不要脸地开玩笑道，「这样听起来，好像是因为我才去念医学系的耶。」
    原本我预期旭桓哥会反驳，没想到他只是抬眸看向我，浅浅一笑，没有回应。
    我不太明白这个眼神的意思，急忙随意接了下去：「总、总之，恭喜你成功考上医学系，相信如果是旭桓哥，一定可以成为一名好医生的！」
    再次出乎我意料地，听完我的话，他没有露出相应的喜悦，反而显得有些哀戚。
    见他这样的反应，我有些不解，「……旭桓哥？」
    「抱歉，只是今天整天都听到类似的话，总觉得、有一种大家都希望我赶快离开的感觉……」他微微侧过头，「我擅自以为，或许，你会说点不一样的话……」
    我怔怔地看着他，觉得内心深处有根心弦被触动了。
    「没事，你就当作我在胡言乱语就好，」他莞尔，「大概这阵子压力太大，脑袋有些混──」
    他话还没说完，我就一把抱住了他。
    周遭的空气彷彿瞬间凝结，只剩哗啦啦的水声依旧。
    我们安静了好一会儿，良久，他才缓缓脱口：「燕佳？」
    「那我……可以说真心话吗？」我收紧了手臂，声音微微哽咽，「这段期间都见不到旭桓哥，我好寂寞，一想到之后你要到更远的地方，可能更无法联络，我就、我就……」
    我感觉到他顿了一下，接着，一双手轻轻环住了我的肩。
    「燕佳，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择医学系吗？」他悠悠开了口，语气温煦，「除了我刚刚说的原因，现实一点的考量是，成为医生可以赚到比较多的钱，等到我存够钱、有足够的能力的时候……我一定，会来接你的。」
    他的话语轻轻浅浅，却字字句句渗入我心。
    「再说，就算我到外地去念书，也不代表我不会再回来啊。不只是我，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到我学校附近来找我的。」旭桓哥摸了摸我的头，「所以，请你等我好吗？」
    我将头埋在他的胸膛，乖乖地点了点头。
    好，我说。

 4-3

    那天的后来，我们坐在旭桓哥家的客厅，聊了好久、好久。
    我们聊了被隔离的日子。
    「其实就算没见到你，我还是觉得你一直在我身边。」
    「为、为什么？我真的有那么吵吗？」
    「当然不是啊。你记不记得你送我的压花书籤？」
    「哇，那么久之前的东西，而且还是个失败品，你居然还留着？」
    「那是你送我的耶，我怎么捨得丢？我把它拿来当作念书进度的纪录，每次看到它，就会想到你精神满满的笑脸，然后就有动力念书啦。」
    「……总觉得好丢脸喔呜呜。」
    「另外，看到它也会让我想到，我一定要考上，才不会再给我妈更多藉口要我远离你。」
    我们聊了他的梦想。
    「我想到世界各地去看看。世界这么大，眼光可不能只侷限在这里，再说，现在科技愈来愈发达，未来应该会是个世界各国紧密连结的社会吧。」
    「说得头头是道，不愧是即将念医学系的人。」
    「好啦，说实话也只是想到处去玩啦。不过我最想看的，其实是雪。」
    「雪？」
    「对啊，不觉得雪很美很有意境吗？在台湾的我们只能从电视、电影上看到，真希望有一天可以亲眼见到下雪。」
    「确实……被旭桓哥这样一讲，我也有点想看雪了呢！」
    「那，等我存够钱，我们一起去看吧。」
    我们聊了我的梦想。
    「我其实……一直满想学弹钢琴的。」
    「唔？为什么？」
    「就、跟你的原因差不多啦，看到电视上有人弹钢琴，觉得看起来很漂亮很有气质，所以就……」
    「可是，『气质』这个词，跟燕佳不太搭吧？」
    「喂！你什么意思啦！」
    「哈哈，我开玩笑的啦。如果想学，找个机会就去学吧，别让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了。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
    除此之外，我们还聊了很多很多，天南地北地聊着，像是要把未来几年的份全部聊完一样。
    然后，我看了看时间，想着差不多该回到广场那边去了，毕竟旭桓哥是今晚的主角，我没有权力自私地霸佔他。
    于是，我们松开十指紧握的双手、离开彼此依偎的怀抱，两个人一前一后，分别回到了村子里的大家所在的地方。
    当我回到广场时，旭桓哥已经又再度被大家包围，我们俩又再次被人墙分隔在两端。
    但是那时的我，心中已不再焦虑。
    轻触左手臂上方才旭桓哥为我贴上的纱布，一股暖意便油然而生。
    那一刻，我相信我们的心是紧紧连系在一起的。
    所以不管要等多久，我都相信，有那样一个我们一起实现梦想的未来，在前方等待着我们。
    但当年才十四岁的我又怎么会想到，其实那一刻，我们两人截然不同的未来便已经注定。
    一个，是有着大好前程的医学系高材生；一个，是被家里、被村子嫌弃的，所谓的「女生」。
    那日，在晚霞照耀下的客厅内，我们的细细长谈，竟会是我们两人最后最单纯的幸福。
    自那之后，幸福再也没有光顾。
    再也没有光顾过──我。

 5-1

    旭桓哥离开村子之后，我的生活依然持续着。
    ──却彻底变了调。
    升上国三，我按照原定计画，认真准备考高中，然而我的父母却突然反悔，推翻他们曾经答应我的，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去上普通高中。
    至于理由，依然是我听到耳朵都要长茧的，什么女孩子读书没有用等等的，那些我无法接受的藉口。
    最后，在我倔强地坚持下，他们还是同意让我去念了夜间部，而白天的时间我就必须到大哥和二哥工作的工厂去当作业员，自己赚自己的学费。
    日子忽然间就辛苦了起来，白天在工厂里长时间做着重复的事情，晚上再拖着疲惫的身躯到学校去上课。
    明明这样的生活还没有多久，我却已经觉得从前没什么负担的日子已经离我好远好远。
    曾经我可以什么都不去考虑，每天开开心心地和朋友们玩在一块，过我这个年纪的小孩应该过的生活；然而曾几何时，那些快乐全被剥夺，我的世界忽然灰暗了起来，失去原有的灿烂色彩。
    但我并没有打算投降，因为我知道这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即使很辛苦，我也会撑过去。
    我不甘心自己只因为是女生就被限制住，我依然相信，若我肯努力，未来还是能靠自己闯出一片天。
    只是，偶尔路上碰见国中、国小同学时，我仍不禁会羡慕他们穿着高中制服时所散发的青春气息。
    那是每天穿着工厂作业员制服、被迫成熟的我，无法去经歷的时光。
    以及，偶尔的偶尔，当夜深人静时，我还是会想起，曾经有那样一个人，温柔地照顾着我、鼓励着我，并且全心全意相信着我。
    然而那个他，却已经离开了我的生活圈。
    旭桓哥并不是没有再回来过。每年过年的时候，他都还是会回到村子里来，和他的家人以及村子里的大家聚一聚。
    但，因为他在学校似乎很多事情要忙，回来的天数不是很多，所以绝大多数的时间都还是分给了他的家人。儘管如此，起初一、两年，我都还是会尽量找机会跟他接触，聊聊近况。
    当他知道我没办法去上普通高中时也是既气愤又惋惜，可是事已成定局，他也只能告诉我不要向现实妥协，并且再次答应我，他一定会来接我，请我再等等他。
    旭桓哥总是能用简单几句话就让我顿时又充满了动力，于是我回答他，会的，我不会轻言放弃，一定会等你。
    然而后来几年，他每次回来时，感觉都变得更耀眼，举手投足甚至谈吐之间，都能让人感觉到他的优秀，儼然是都市中的精英份子的模样。
    和我这样的乡下女生是不一样的。
    于是我开始自卑，不再有勇气去把握任何一个细碎的机会和他说话。
    所以我没有告诉他，我很努力地唸完夜校后，碍于家中经济因素，我就没有再继续升学了；我也没有告诉他，现在的我就只是个工厂作业员，每天过着单调的生活，必须努力为家里挣钱贴补家用，才不会被当成没用的东西。
    在那个牵手长谈的夜晚，我以为我们之间的距离不会再变得更遥远了，然而此时此刻，我却已经连他的背影都看不见。
    直到后来，当我连旭桓哥什么时候回村子、什么时候回学校都已经不知道了的时候，我才终于确信──
    我们两个人，早就已经分属不同世界了。
    又过了几年后，终于发生了一件事，让我不再被家里瞧不起。
    那年二十一岁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被这间工厂的小开注意到了，对我展开热烈的追求，希望我能和他结婚。
    工厂小开叫高允然，大我六岁，那时他父亲正准备让他接手这间工厂，所以那阵子他相当频繁地出现在我的周围。
    他说，我长得眉清目秀，让他第一次来巡视工厂时便注意到我；他还说，我总是非常专注于工作上，几乎都没有偷懒，这样认真的个性让他更加被我吸引。
    当他知道其实我想上大学时，他更是大方地告诉我，他愿意资助我去大学，而且他并不觉得女生结了婚就一定要在家相夫教子，即使我嫁给他，他依然会尊重我的意愿跟选择。事实上，他认为我留在这里当个作业员太可惜，应该有个适合我发展的舞台。
    如果说，听了这样的条件却毫不心动，那肯定是骗人的。而难得有这样的好对象出现，爸妈理所当然是催促着我赶快嫁，毕竟对他们来说，女儿就是要嫁出去的存在。
    然而就算这样，我却还是犹豫不决。
    只因仍旧有那么一个身影，鐫刻在我的心上，让我无法轻易忘怀……

 5-2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睽违好多年，我再次得到关于旭桓哥的消息。
    据说，旭桓哥已经从学校毕业，并且通过国家考试，取得了医师资格。
    这件事情让村子里又是一阵狂喜，所以才会又传到我的耳里，甚至连旭桓哥什么时候会回来都一清二楚。
    我看着日历，心底莫名复杂。
    我到底是要去见他比较好，还是就像这几年一样，维持避不见面的关係呢？
    这一回，我们失联的时间比他当年考大学时还要久上许多，之间的陌生与尷尬一定也比上次更严重。可是，难得他终于如愿成为一名医师，如果不去恭喜他，是不是有点太冷漠无情了呢？
    明明其实自己，就还是那么在意着他。
    想到这里，我便决定鼓起勇气，再去见他一次。
    因为我果然，还是想见他、跟他说说话。
    想要他再像以前那样温柔地看着我、用他那好听的声音唤我的名……
    终于，迎来了旭桓哥回村的日子。
    那天，大家都出去迎接他了，我却依然躲在屋内，不知怎么地有点紧张。
    都到这关头了，我到底在胆怯什么？
    也许是因为久未见面的生疏，又或许是因为没来由的期待，我的心脏跳得飞快，几乎要从口中跃出。
    很快地，广场那里便传来喧闹的声音，即使我家距离广场有一段距离都还是听得到，由此可知大家的情绪有多高昂。
    我整理了一下仪容，深呼吸几次后，便推开家门，朝着广场跑去。
    到了广场，一如往常地，看到一大群人围着的地方，铁定就是旭桓哥所在的位置。无奈我即使过了七年，身形依旧娇小，所以仍是被挡在人墙的最外围，完全看不见里面的状况。
    然而，娇小也有娇小的好处，我鑽进人群中的空隙，努力挤到了中前排的地方，总算能从间隔中稍微瞥见在中心的旭桓哥。
    当他的身影映入我眼帘，我却整个人愣住了。
    几年不见，那种青春的稚气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熟的韵味。过去被称讚时会有的靦腆也已看不见，此刻的他，脸上带着的是自信的笑容，整个人看上去都神采奕奕，与周围的大家也都能侃侃而谈。
    这样的旭桓哥，让我觉得好陌生。
    我就那样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与其他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看着他那双始终未与我对上视线的双眼。
    我忽然想起，七年前我被烫伤时，明明我们相隔那么远，他还是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那时的伤口在他及时的妥善处理下完全没有留下疤，任谁看了我的左手臂，都不会察觉那边曾经被烫伤。
    如今我们明明离得这么近，明明我就在他视线可及的范围之内，他却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存在。
    然后，我意识到，从以前到现在，旭桓哥对每个人都是非常好的。小时候，他会带着我们一群小孩子一起四处玩耍，而村子里的人也是都对他讚誉有加。
    也许，他对我并没有什么特别，跟对待其他人是一样的。
    要不然，为什么总是我主动去找他，而不是他来找我？为什么当我自卑地回避他之后，他没有尝试找过我，而是就这样让我们断了联系？
    是不是其实他根本没有那么在乎我？
    是不是其实，他对我的好、他答应我的那些事……
    都只是我会错意了？
    「旭桓啊，你在大学这么久，有没有交到女朋友啊？」
    从人群中忽然窜出的这个问题，将我从思绪中拉回。很显然地，旭桓哥听到这个问题时，脸上也闪过一丝错愕。
    「这个……」
    我转过身，推开拥挤的人群，狼狈地逃离现场。
    我不敢听。
    我一路狂奔，直到回到家门口。
    弯着腰喘了几口气之后，我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回过头。
    然后彻底心凉。
    瞧，我那么大动作地跑掉，他仍旧没有追上来，不是吗？
    我想，也许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那样容光焕发的他，或许才是他真正的样子，也是他今后的样子。
    那种成熟、那种自信，都是我未曾见过的。
    从前那个温柔却有点孩子气、会在大雨中背着我回家、在薰风中载着我兜风的旭桓哥，已经只存在于我的记忆中了。
    现在的我与他，真的没有关係了。
    紧抓着过去的美好回忆不放什么的……是我自作多情了。
    于是后来，我同意了与高允然的婚约。

 6-1

    高允然对我真的很好，知道我答应他之后，他整个人乐不可支，激动地不断向我道谢。当下我有些不知所措，总觉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却平白无故地被道谢了。但他却很坚持，说我愿意答应他，对他而言就是非常值得感谢的事情。
    而我的父母对这样的发展也乐见其成，甚至我曾听他们私下说过，他们未来的日子说不定都不用担心了。
    听到他们那样说时，我不免还是感到有些凄凉。
    女儿对他们来说终究只是要销出去的货品而已，他们根本不在意我的幸福，只关心他们的未来。
    明明早该要习惯这种重男轻女的。
    之后，高允然只要假日有空的时间，便会开着他的高级进口车载我出去玩。我们有时去逛街、有时去看电影、有时则到着名风景区去随意晃晃。他总是会聆听我的意见，不会很大男人地自己决定所有行程，使我备感尊重。
    那或许是生平第一次，我觉得自己是有权力作主的。
    过去太多时候，我都是被动接受的一方，从来没想过也能有被平等对待的一天。
    和高允然在一起，无庸置疑我是自在的。
    那时候的我，平日就继续在工厂上班，假日就跟高允然出去约会，生活简单而美好。儘管我和高允然交往的事情在工厂传开之后，有一些流言蜚语也跟着冒了出来，说我用计勾引他好让自己可以升官加薪等等。
    但我从来没把那些话放在心上。我做事坦荡荡，问心无愧，从来没打算利用这段关係获得什么利益。因此儘管谣言满天飞，我每天都还是准时到工厂上班──
    「把工作辞了吧。」
    我惊讶地转过头去看驾驶座的他，「为什么？是因为工厂里的那些间话吗？还是因为要为结婚做准备？」
    以为先前那些平等只是假象、以为他终究是想控制我的一切，我的语气不小心就衝了起来。
    「当然都不是啊。」他有些无奈，「你不是想要念大学吗？我想说，把工作辞了的话，你就可以比较专心地准备考试，毕竟以你的资质，一定可以考上不错的学校的，要是因为还要分心工作而无法好好准备就太可惜了。」
    我微愣。没想到他真的有把我说过的事情放在心上……
    「对、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刚刚口气还那么差……」
    「没关係的。」他温柔笑笑，「至于生活方面，你不用担心，这段期间我都会资助你的，你就安心准备考试吧。」
    「你知道距离考试还有多久吗？」
    「大概一年左右？」
    「所以这么长的时间，你都要养我？」我抿了抿脣，「……我明明还没正式嫁给你，为什么愿意对我这么好？」
    「这个嘛，」他挠了挠脸颊，「大概是因为我真的很喜欢你吧。结婚方面，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所以我也不会催你，只是我想让你知道，无论你是不是我的妻子，我对你的好都不会改变的。」
    听了他的话，我的脸瞬间热了起来，只好藉口说想透个气而摇下车窗，企图让风带走我的红晕。
    原来让某个人这样全心全意地疼爱着的感觉，是这么地温暖。
    后来，我没有完全照着高允然的提议去做。
    要我就这样毫无付出地接受别人的资助，我怎么想都觉得良心过不去。于是，我平日白天继续上班，晚上努力念书，就如同当年念夜校时一般。假日时则偶尔和高允然一起到图书馆，偶尔放松一下像之前那样出去玩。
    当我在课业上遇到难题时，高允然都会陪我一起解答。他虽然不是那种聪明绝顶、什么问题都考不倒的人，但一些比较基本的概念他都能回答。就算遇到他不会的，他也会努力帮我找出答案，无论是在图书馆找资料也好，或者问他在担任老师的朋友也好。
    他把我的事情看得像他自己的事情一样，那丝毫不马虎的态度，总让我备感窝心。
    某一个假日的午后，当他很专注地在翻书为我找解答时，我却分心了。
    我凝视着坐在对面的他。
    夕阳照在他的脸上，衬托了他的五官。他认真地瀏览着一本又一本的书，眼睛快速扫过书页上的文字和图表，努力地想要找到答案。
    看着这样的他，我的内心似乎起了小小的涟漪，嘴角也不知不觉跟着上扬。
    终于，在持续了这样的状态一阵子之后，他忽然趴了下去，头侧向一边，单手抱着头，忸怩地说道：「别、别一直盯着我看啦，我会觉得很难为情的……」
    闻言，我失笑，「原来你有注意到呀？」
    「当然有啊，只是我想说你应该只会看一下而已，所以就故作镇定，没想到你却盯了这么久……」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耳根整个都泛红了，脸也有一半埋在手臂中。
    明明他比我大了六岁，那时我却觉得他有点可爱。
    「高允然。」
    「唔？」他把眼神转向我，但依然趴在桌上。
    「我们结婚吧。」
    「欸？」他吓到整个人都坐了起来，「可、可是你不是还没准备好……」
    「我现在觉得可以了。」我笑弯了眼，「况且，无论是我爸妈，或者是你，应该都很希望我能赶快嫁过去，不是吗？」
    当初答应高允然时，其实是有一点意气用事，后来也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太衝动了，想说先稍微相处一阵子观察看看好了，所以没有马上就正式办理结婚。
    不过，这段日子下来，我感觉到高允然是真的用心爱着我、呵护着我，先前那种不确定与不安，也在与他共度的时光中渐渐消散。
    因此这一次，我决定主动牵起他的手，与他一起走向未来。

 6-2

    后来，高允然正式带我去见了他的父母。
    那一天，平常总是穿着轻便随兴的我，特地向妈妈借了她那套最贵的洋装，还让妈妈帮我简单化了妆、编了发，只希望能给她父母好的印象。
    高允然来接我的时候，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温暖笑笑，说他很谢谢我为了这个日子特地打扮，但其实我只要维持平常那样，在他眼中就已经是完美的了。
    他这番称讚令我不禁羞红了脸，只能催促着他赶快走。
    但也因为他的话，使我紧张的情绪稍稍舒缓了一些，也对自己增添了一点信心。
    然而，当我进到他们家时，我马上就意识到我们之间还是差太多了。
    儘管我今天已经精心打扮、拿出我所有最好的东西来妆点自己，和他们家的格调比起来，还是只能用寒酸来形容。
    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好不要脸，只不过是人家主动追求你罢了，怎么会就这样以为自己有资格配得上人家？
    当年就连在村子里面都会被他人嫌弃的我，如今的对象的社经地位都比我高上这么多，我到底是哪来的胆量和自信？
    我当下并没有表现出那种羞愧，还是硬撑着微笑到高允然家里作客。
    但其实，那种硬撑的微笑并不只出现在我脸上，在他父母脸上也是一样的。
    身为工厂的老闆，他父亲理所当然早就知道我这个工作多年的员工，以及同样是他员工的我的两个哥哥。
    他很清楚我家没钱没地位，因此会对这样的我感到不满也是理所当然的。
    忽然之间，我想起了好几年前，当我还是懵懂的小孩时，曾经遭遇过的那种对待。似曾相识的不适感又再度袭来，我的胃翻搅着，脸上的笑容彷彿快要掛不住。
    虽然高允然的父母不像从前的那些人那样对我冷言冷语，依然面带微笑地和我交谈，但我还是能从他们眼神中发现那种鄙夷与嫌弃。
    好想逃。
    好想逃。
    好想逃好想逃好想逃……
    「爸，妈，」就在这时，高允然出了声，语气听起来和刚才的间聊完全不同，相当地正经，「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
    闻声，我们剩下三人的视线都朝他望去。
    「你们在想，燕佳只是农村出身，学歷不高，家庭背景也不怎么样，根本配不上我，对吧？」
    「咦？」突然被他一口气说出我所有的自卑，我的脸色咻地刷白，眼泪也差点要渗出眼眶。
    为什么……要让我这么难堪？
    我低下了头，努力抑制住想哭的衝动。
    「但是，」他忽地握住我的手，「那些条件都不是『燕佳』本人的特质吧？」
    我一怔，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
    「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那根本不是她能决定的，我也只是因为幸运，才能生在这样不需担心生活的家庭中而已。」他渐渐握紧我，「爸、妈，我希望你们能撇开那些外在条件，看看燕佳的内在好吗？」
    他的父母似乎也有一点被他的举动吓到，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燕佳她……很善良、很坚强，即使被别人伤害、被不公平地对待，也都还是自己默默地忍下来了。」高允然转头看向我，「她也很聪明、很上进，从她过去在学校的成绩就能证明，她只是因为没有那个环境供她念书，绝对不是她自己堕落……」
    听他这样细数我的优点，我的心头渐渐被温暖包覆，刚才那种种的不舒服，也都在不知不觉中蒸发。
    「爸，你应该也知道，和她的两个哥哥比起来，燕佳有多认真在工作对吧？她对事情毫不马虎，会努力把每一件事情做到好──」高允然重新看向他的父母，「这正是我眼中所看到的燕佳，也是我所深爱的燕佳。我希望能与这样的她一起度过未来的每一天，我也相信有这样的她在我身边，未来的每一天都能既充实而美好。」
    听到他的这些话，我的眼泪再也克制不住，悄悄从眼眶溜了出去。
    「爸、妈，请你们同意我们结婚吧！」
    明明想说要在他父母面前展现最好的一面，当下我却已经无力再去注意那些细节，只能紧紧抱着他的手臂，止不住地啜泣。
    而后来，他的父母对我的态度变好许多，从他们眼里我再也找不到最初那些瞧不起的目光。
    于是我相信了，选择他、选择高允然，和他一起携手前行，或许真的能再一次让我看见幸福。
    所以我决定去忽略内心深处某一块的吶喊，说着，你要等他、要相信他啊──
    明明你就放不下他，明明你更在意他，不是吗……

 7-1

    得到他父母的允许之后，原先我们计画是要一起回来向我的父母报告这件事的，然而好巧不巧，高允然家的工厂忽然接到一个大案子的合作，对方希望可以当面洽谈细节，高允然的父亲便决定派他过去，因此提亲的事情也就跟着暂缓。
    不过事实上，我父母那关我一点都不担心，我想他们应该巴不得提亲隔天就立刻办婚礼跟登记，所以晚一点再告诉他们似乎也不是坏事。
    至于高允然要去洽谈的那间公司位在有点遥远的外县市，因此他会在那里待个一天才回来。原本这应该是没什么大不了的，直到他问我──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那天我们刚离开图书馆，正一起在河滨公园散步，听了他的话，我震惊地停下脚步，「咦？」
    他回过头，莞尔，「总觉得好像没带你出远门玩过，想说刚好可以趁这次机会……」
    「不、不是，不是那个问题，这是高层的事情，我只是一个底层员工，跟去不太好吧？再说，那天是上班日……」
    「就当给自己放一天假？」他的眼中充满笑意，「如果你不想涉入太多，我去洽谈的时候，你可以先自己四处晃晃，等我谈完再一起到附近走走？」
    对从未出过远门的我来说，他的提议其实是有点让我动摇的，但内心某一块又觉得这样做似乎不太好。
    见我依然在犹豫，他牵起我的两隻手，轻声道：「不然……就当作我在耍任性好了，我是真的很希望，能有一次和你到比较远的地方去玩的机会。」
    他的眼神很认真、语气很诚恳，在他这样子拜託之下，最后我仍是无奈地同意了。
    只是后来，想到要第一次和男生在外面过夜，而且对方还是我的未婚夫，就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我是不是答应得太快了呢？
    很快地，出发的日子就到来了。我拎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和爸妈说一声，便走出家门，坐上高允然的车。
    临走之前，我还听见爸妈那止不住的笑声。
    虽然有点受不了他们的那种态度，但想到自从我和高允然交往后，在家里的地位就有明显地提升，就觉得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如果能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
    一路上，我和高允然随意地聊着，后来因为车程太长，我一个不小心便沉沉睡去。等到我醒过来时，已经来到了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繁华城市。
    「你醒啦？我正想说差不多要叫你了。」察觉我的动静，高允然温柔地说。
    「……已经到了吗？」
    「嗯，而且时间也差不多，再过半小时就到我和对方约好的时间了。」他看了看手錶，「如何？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闻言，我残存的睡意瞬间消失不见，慌忙地摇着头。
    「我开玩笑的啦。」我的反应令他忍俊不禁，「那我就在这边放你下来囉。他们公司就是前面那栋，等我谈完再来接你。」他一边说，一边把一个call机放到我手中，「这个是我新买的，目前只有我知道号码，所以等它响了，你就到现在这个下车的地方来找我好吗？」
    第一次拿到这玩意儿，我的眼睛整个都亮了起来，心思完全放在手中的机器上，对于他的话我只是敷衍地点了点头。
    见我这副模样，高允然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好啦，你该下车了，不然我就要带你进去了喔？」
    他这句话很有效果，我马上就回过神来，开了车门下车，笑着对他说晚点见。
    「现在天色已经有点暗了，你自己要小心，别随便就跟陌生人走了喔。」
    我鼓嘴，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他才笑了笑，说那就晚点见。
    目送他的车子开走之后，我环顾了四周，不禁发出一声惊叹。
    从小住在农村的我，第一次来到这么繁荣的地方，真的令我大开眼界。各式各样的店家一间接着一间，招牌琳瑯满目，霓虹灯闪啊闪，人群来来去去，好不热闹。
    许多没有见过的食物名称、没有看过的衣服款式，看得我眼花撩乱、心痒难熬，但一看到那些东西的价钱，就又立刻打退堂鼓。
    ……城市里的东西，怎么会这么贵？
    于是我决定只用眼睛欣赏就好，就这样在大街上随意走着，一边等包包里的call机响起来。
    原先我想说这段时间应该就这样度过了吧，没想到却遇见了意料之外的人──
    「燕佳？」

 7-2

    我浑身一震。
    那是我非常非常熟悉的声音。
    我错愕地转过身望向声音来源处，但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就立刻被迎面抱住。
    一股我喜欢的味道瞬间扑鼻而来，却混杂着浓浓的酒气。
    「燕佳……你是燕佳对不对？」
    他加重了抱我的力道，然而我脑袋一片空白，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这个人，不是……
    「喂，旭桓，你怎么在大街上随便骚扰女生啊？酒后乱性喔？」他后方有个人把他拉离我，定睛一看，才发现他们是一群人，个个都散发着些许酒气，但神智好像都还大致清醒，唯独他的脸红到不行，步伐似乎也有点不稳。
    「抱歉啊，他喝醉了，刚刚对你做了很失礼的事情，我替他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介意。」那一群人中的另一个人向我走来，很不好意思地对我说着。
    但我的视线却被牢牢锁定在那个被架住的人身上，完全无法移开。那一刻，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很确定我们眼中只有彼此。
    「燕佳、燕佳……」他朝我伸出手，却因为被他朋友架着而无法触碰到我，「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旭桓哥。」我终究情不自禁地回应了他的呼唤。
    只是喊出那个名字的时候，我的喉咙却莫名乾涩，好像对于这个名字已经不再熟悉。
    「原来你们认识？」架住旭桓哥的那个人挑了挑眉，「所以你真的就是他口中的『燕佳』？」
    我微微頷首。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啊！」对方惊呼，而眼见旭桓哥又想朝我靠近，对方在我们两个人之间来回看了看，稍微思考了一下，便说：「是这样的，我们都是他的大学同学啦，然后今天大家实习结束后一起去喝了点酒，谁知道这傢伙酒力这么不好，才喝没几口就醉成这样。我们正打算把他扛回他家去，只是现在看起来，他好像很不愿意跟你分开，所以想问问你，如果你没有其他事情的话，可不可以陪我们一起到他家去？」
    看见旭桓哥现在这副模样，说实话我也有点担心，因此便答应了。
    「谢啦！」那人开心地笑了起来，「别担心，扛他的任务就交给我们，你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好。」
    我点点头示意了解，然后便随着他们一行人一起往旭桓哥住的地方前进。
    一路上，我的脑袋都乱哄哄的，还没完全弄清刚才短时间内究竟发生了些什么。而一旁的旭桓哥因为两隻手各被一个人撑着，所以没有再朝我伸来，但目光却自始至终都看着我。
    到后来，我悄悄挪开了视线，不再望向他。
    我无法读懂他眼底那强烈的情绪，也弄不清自己内心复杂的感受……
    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跟着那一群人回到旭桓哥的住处，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旭桓哥安顿在床上时，一开始向我道歉的那个人则带我到厨房，说不好意思麻烦我了，想让我喝点什么来赔罪。
    然而，当他打开冰箱时，他却愣住了。
    有点好奇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反应，于是我也跟着凑了过去，发现里面就放着一些蛋、菜、果汁跟啤酒，似乎没有什么太特别的。
    「那傢伙真是……」他拿出两瓶果汁，将其中一瓶交给我后关上冰箱，「明明不会喝酒，为什么会买酒放在冰箱啊。」
    「他不会喝酒吗？」听他这样说，我才明白他刚才为什么会愣住。
    「是啊。」他打开果汁，「以前我们邀他去喝酒，他都拒绝我们，是这一次我们说他每次都不来实在太不够意思，他才勉强跟来的，没想到他酒力真的这么差。」
    说到这，他喝了一口果汁，看了我一眼后，才又继续：「那傢伙喝醉之后，突然就开始一直喊你的名字，简直跟跳针一样，偶尔才会穿插一些什么『不要离开』之类的。跟他同学了七年，我们每个人都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想着再继续喝下去好像不行，所以才赶快带他离开，没想到才出来没多久就遇上了你。该说命运很爱捉弄人吗？」
    听了他的话，我觉得内心有一块一直不愿去触碰的地方似乎正隐隐作痛着。
    「呼，旭桓那傢伙总算睡着了，吧。」一开始架住他的那个人在这时将头探进厨房，「不管他到底睡了没，反正我累了想走了，你们要一起走吗？」
    「嗯，当然。」我旁边那人将喝完的果汁瓶扔进垃圾桶后便走了出去，我愣了一下，随后将还未开封的果汁放回冰箱，然后也跟着准备离开。
    只是当我在穿鞋时，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呼唤着我的名字时，我却犹豫了。
    「燕佳？」刚刚在厨房和我聊天的那个人注意到我尚未跟上，便回头叫了我。
    「我……还是再留下来照顾一下旭桓哥好了。」也不晓得为什么，我直觉便脱口而出这样的话。
    闻言，那群人忽然面面相覷，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但当时的我却没有把这个行为收进眼底。
    「……好吧，那就麻烦你囉。」最后，依然是同一个人回应了我，接着他们一行人便离开了这栋公寓。
    然后房间内就剩下我们两个人。

 8-1

    「燕佳……」
    关上门后，我又再次听见他咕噥着我的名字，声音听来有气无力，似乎不是很舒服的样子。
    我忽然有些困窘，虽然刚刚是自己说要留下来照顾旭桓哥的，但其实我从来没有照顾过酒醉的人，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
    「咳、咳──」旭桓哥这时乾呕了几声，我一慌，急忙到厨房倒了一杯水，拿到他床边，扶他起来之后，再把水杯递给他。
    他接过之后，很快便一饮而尽，接着吁了一口气，「谢谢你。」他握紧了水杯，指尖微微泛白，「……谢谢你。」
    我坐在床沿看着他，一时之间沉默瀰漫，我们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多年的隔阂早已让我们生疏，即使现在触手可及，也已找不出什么妥当的话语。
    曾经那么自然的相处，如今看来只是一场梦。
    「抱歉，让你看到我的丑态，我现在有清醒一点了，希望没有给你带来困扰。」最后，是旭桓哥率先开了口，语气中带着歉意，以及担忧。
    「不、不会，不要紧的。」我急忙坐直身体，摆了摆手。
    然后下一秒，就为自己的客套及紧张而感到悲哀。
    明明以前的我们不是这样的。
    到底是中间哪一步走错了，为什么我们会走到这个地步？
    嚥了嚥口水，我试图找点话题来化解尷尬，「倒、倒是旭桓哥，怎么会喝这么多呢？而且，明明就不擅长喝酒，冰箱里却有罐装的啤酒……」
    闻言，旭桓哥抬起头看向我，嘴角轻轻扬起，眼神却很哀戚。
    「燕佳，你有什么很烦恼的事吗？」
    「唔？」对于他忽然拋出的问题，我只是一愣，没有回答。
    「我有。」他再度别开视线，「可是我没有勇气去解决，所以只能一次又一次，独自一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买醉，藉着酒精去麻痺自己的悲伤。」
    「借酒浇愁……的意思吗？」
    「嗯，差不多吧。」他微瞇起眼，浅浅一笑。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旭桓哥真的是个大人了。从前在村庄里的时候，都是一群叔叔伯伯聚在一起聊天时才会喝酒，那时我想，「酒」是跟那群大人们连在一起的东西，和我们这些小孩是没有关係的。
    只是曾几何时，我们也长到了被允许接触酒的年纪了？
    「你有喝过酒吗？」旭桓哥驀地又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顿了顿，然后摇摇头。
    「要不要喝一点试试看？」
    语落，他便下了床，朝冰箱的方向走去。我一惊，原本想要伸手去扶他，却发现他的步伐和刚才相比已经稳定许多。
    「喏。」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递给我，「如果你不想尝试，我也不会勉强你的。毕竟，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燕佳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的，不需要藉着喝酒来排解烦闷。」
    我看着旭桓哥朝我递来的啤酒，再看看他，最后还是选择接下。
    其实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有什么烦恼，当下我只是想着，如果我也喝了酒，是不是就能离旭桓哥的世界再靠近一点点？
    离旭桓哥所在的那个，我不了解的复杂而陌生的世界。
    于是，我拉开了啤酒罐的扣环，仰头便啜了一大口。
    又呛又苦的味道顷刻间衝向我的喉咙，我立刻反射性地咳了几声。
    ……好难喝。
    明明这么不好喝，旭桓哥却常常在喝吗？
    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又再喝了一口，于此同时，我觉得身体渐渐暖了起来，头脑也开始有点晕眩。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了上来，我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只知道它不断刺激着我的泪腺。
    什么浇愁，果然都是骗人的。
    「旭桓哥……」我含糊地说着，「你总是藉着这样的东西来麻痺自己吗？」
    「嗯……有时候吧。」
    「什么时候呢？」
    「想你的时候。」
    「……咦？」
    内心深处忽然有什么崩解，那些刻意被我隐藏起来的感情在一瞬间全部倾泻而出。我瞠着眼抬头望向旭桓哥，心跳逐渐加速的同时，眼泪也跟着从眼角滑落。
    「怎么哭了？」他语带心疼，伸出手来为我拭泪。
    当他的手触碰到我的脸颊时，我的脸马上热了起来。熟悉的亲近感带来的浓浓暖意将我的心包覆，幸福感满溢而出，使我整个脑袋都乱哄哄的，几乎无法再去思考。
    所以当他的手缓缓向下滑至我的嘴脣时，我没有反抗；当他的脸愈来愈靠近我，直到吻上我时，我也没有反抗。
    在那个当下，我只想尽可能地靠近他，去感受他就在身边的美好。
    所以后来的一切我都没有反抗，只是用双眼深深凝望着他，用耳朵细细聆听他一遍又一遍呼唤着我的名字的声音，想要把今晚这段太过梦幻的时光深深烙印在心底。
    仅留下被我搁置在包包中的call机，整个晚上独自悲鸣着……

 8-2

    隔天早上，阳光穿透窗帘，落在我和旭桓哥的身旁。我睁开眼睛，坐起身，望了望依然熟睡在身边的他。
    一种暖洋洋的幸福，伴随着浓浓的罪恶感，同时在我心底蔓延。
    下了床，简单冲个澡、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后，我站在他的床边，静静凝视着他。
    旭桓哥变了，无庸置疑。
    他变得成熟、变得世故，开始懂得圆融应对，将自己包装成社会上所认定的菁英分子。
    然而，脱下那些表面工夫后，里头包裹着的，依然是我熟悉的那个，时而勇敢、时而脆弱的旭桓哥。
    或许是酒精的催化，让昨天晚上我们彼此坦诚相见，我看见了他的渴望、他看见了我的依恋，那一刻，我明白到其实我们仍然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依旧不变。
    握紧了手中的包包，我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
    轻轻将发丝勾到耳后，我俯身，在熟睡的旭桓哥的额头上落下一吻，接着便悄悄离开了他住的小套房。
    清晨，我独自走在喧闹过后一片沉静的街上。
    从包包里找出call机，发现它早已因为响了整夜而没电了。
    思及此，一股歉疚及罪恶感便又油然而生。
    明明高允然对我是那么地好，我却背叛了他。
    这时候我才了解，原来要背叛一个人很容易，但是要背叛本心却如此困难。
    将call机放回包包内，正在思忖该如何自己回去时，忽然发现不知不觉已经走回昨天下车的地方，而就在同一个位置，停着一辆十分眼熟的车子。
    看见坐在驾驶座上憔悴的身影时，我彻底愣住了。
    而里面的人原先似乎也已魂不守舍，但在注意到我之后，先也顿了一下，接着飞快地衝下车，紧紧捉着我肩膀，双手都在颤抖着。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我终于看清了他两眼中的血丝，以及眼窝深深的黑眼圈。
    「燕佳……」他的声音嘶哑，「你是燕佳对吧？」
    我别开视线，不敢与他对上眼。但既然确实是我做错了事情，我也不打算逃避，只是乖乖在原地等着接下来可能的惩罚──
    「咦？」
    但没想到，没有预期中的怒气或责骂，高允然只是用力将我拥入他怀中，紧紧地，像是想让我们融为一体那样。
    「太好了，你平安无事……」他似乎有些哽咽，「一直联络不上你，我好害怕你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里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好自责为什么我要留你单独在这陌生的大街上，幸好、幸好你没事……要是你怎么样了，我一定不会原谅我自己……」
    不是啊，明明做错事情的人是我，为什么你谴责的是你自己？
    「我……」
    「你累了吧？上车吧，我们回家去。」
    我意图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他硬生生打断。
    相信他一定很清楚，我全身上下乾乾净净，昨天晚上肯定不是流落街头，但他却什么都没问，或者说，他在刻意避开这个话题。
    所以我们回去的路上也几乎是一路沉默，到最后，就连一句「对不起」，我也没能说出口。
    回到村子后，日子还是一样地过。
    高允然从不主动提起那天的事情，而如果我想跟他谈，他也都会巧妙地转移话题，就好像那天晚上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另一方面，明明那天晚上重新和旭桓哥连络上了，在那之后他却还是跟之前一样没有捎来任何消息，徒留我独自为那一夜心神不寧。
    于是时间久了，就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那天晚上经歷的种种，莫非真的都只是我喝醉之后的幻觉？
    或许我和旭桓哥之间真的没有什么、或许我其实连旭桓哥都没有见到……
    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我就愈来愈不确定到底什么才是事实。
    直到铁錚錚的事实摆在眼前时，我才终于确定那一夜并不只是一场梦──
    我怀孕了。
    是我和旭桓哥的孩子。

 9-1

    关于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怀孕，我并没有一开始很确定。起初是发现自己的月经一直没有来，但我以为只是压力过大造成的；直到大约一个月后，开始出现噁心、呕吐等症状，我才开始怀疑这个可能性。
    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承受着这种种的不适，就连总是陪在我身边的高允然也都没让他察觉。我依然过着和之前一样的生活，白天上班，晚上念书，让日子看起来毫无不同。
    可惜纸终究包不住火，当我的腹部开始微微隆起时，我就知道已经瞒不下去了。
    其实周围的人对于我怀孕并没有什么意见，一对已经订婚的男女一起在外过了一夜，就算真的发生什么也不奇怪。然而，只有我知道，我肚子中的孩子究竟是我和谁的宝宝。
    高允然一定也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但他还是一样什么也没说，表现得就像即将成为新手爸爸那样，早早就添购了许多婴儿用品，殷殷期盼着新生命的到来。
    每每看到这样的他，我的心里就更加歉疚。
    后来，他的父母劝我们趁我肚子还不明显时赶快拍婚纱、办婚礼，不然以后小孩生了，生活会变得更忙碌，可能就没有间情逸致再做这些事情。
    但我始终没有办法答应。
    在所有人的眼里，未来是一片光明，也许进展比预期稍微快了一些，但总归还是走在一条美好的道路上。他们看着我的目光盈满笑意，吐出的话语无比温和，将我视为某种易碎的宝物，无微不至地呵护着我。
    教我几乎要喘不过气。
    所以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不愿迈步走向那个幸福的未来？明明就只差那么一步，人生一个重要的里程碑就能完成，我究竟在犹豫什么？
    而令我诧异的是，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为我说话的依然是高允然。
    「突然发现自己怀孕，燕佳可能也还没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我们不要催她，让她按照自己的步调慢慢来吧？」
    这些听来贴心的话，我却无法想像他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口的。
    后来，高允然提出要把我接到他们家去住，说从实际的层面来考量的话，作为一名孕妇，在他们家的话可以得到比较好的照顾。
    他的话实在太有道理，我也不好再拒绝，就这样搬进了高家。而理所当然地，我被安排和高允然共住一间，幸好他的房间原本就不小，就算住两个人也不会觉得拥挤，甚至还能称得上舒适。
    搬好家的那天夜里，我先洗好澡，坐在房间的床上，等着高允然洗完澡回房间。
    就是今天了。今天晚上，我一定要好好跟他谈谈。
    过没多久，高允然也进了房间，见我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笑笑开口：「怎么啦？今天搬家应该很累了吧，怎么没有先睡？孕妇可不能让身体太累啊。」
    「……我有话要跟你说。」
    听见我这般正色的语气，他或许也有了个底，仅是赶紧爬上了床，背对我拉好被子躺了下去，道：「抱歉，我有点累了，有什么话我们明天再说，好吗？」
    「你每次都这样逃避！」我一把掀开了他的被子，「我都愿意鼓起勇气跟你谈了，为什么你都不肯好好听！」
    几乎是把这段期间内累积的负面情绪都吼了出去，我紧紧捉着被子看着他的背影。
    然而，他却始终没有面向我。
    我无力地放下了被子，心里一阵委屈。
    但我又有什么资格觉得委屈呢？做错事的人是我，这不就是做错事的人应得的结果吗？
    不过就是迟来的惩罚罢了。
    正当我心已死，躺下去也准备入睡时，忽然听见高允然唤我：「燕佳。」
    我一顿。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孩子。」
    我瞠大眼，虽然这是他本来就应该知道的事情，但还是没有预料到他会一开口就这么直接。忽然之间换我慌了手脚，嘴巴开开合合，说不出一个字。
    「但是我不介意。」他坐起身面向我，带着属于他的那一贯的温柔表情，「我不会去问你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会问你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对我来说，只要你还在我身边，那就足够了。」
    「你的意思是……就算这不是你的孩子，你也愿意为了我而照顾他？」
    「嗯。」
    「为什么要做到这样？」我泫然欲泣，「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很明显就是我背叛了你……你难道不觉得，我不再是你曾经想像的、所谓的『善良而坚强的燕佳』了吗？」
    听毕，他先是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伸出手，缓缓将我拥入他怀中。
    「燕佳，你听我说，从来就没有人是完美的。」他的声音很轻柔，像是在安抚小孩子那样，「在事情发生过后，你并没有直接拋弃我、甚至还怀有罪恶感，不就是因为你善良吗？而你勇敢地和我摊牌这些事，不就是因为你坚强吗？也许你的确是不小心犯错了，但是我们又不是圣人，谁不会犯错？重点在于犯了错之后会如何处理，在我眼里，现在的你，依然是当初那个善良而坚强的你。」
    我将额头靠在他的胸口，不断地摇着头。
    不是的，不要把我想得那么美好，不要再为我所做的事情找合理的藉口──
    「你到底为什么可以这样包容我的过错？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还用说吗？」他语气听来无奈，却又有些害羞，「当然是因为我爱你呀。」
    原本应该是让人感到甜蜜的话语，此时此刻在我听来却不知为何变得刺耳。
    我明明不值得他再喜欢、再对我这么好。
    内心不断膨胀的黑暗无法消去，几乎要将我吞噬。或许正是因为当时没有及时处理，才会演变至现在这个局面。
    我只能在高允然的怀里一边哭泣，一边用手轻轻抱住自己的腹部。
    我到底该怎么办？
    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啊，旭桓哥……

 9-2

    我就这样厚脸皮地在高家住了下来。
    没有主动联络旭桓哥的方法、也等不到旭桓哥的消息的我，只能就这样厚脸皮地住了下来。
    高允然好几次想带我去医院做產检，但我始终不肯，只因为我害怕，去了就会被其他人发现孩子的父亲的真实身分。
    一旦被知道这个孩子不是高允然亲生的，是不是就不会被允许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我不敢去设想那样的后果，儘管高允然再三向我保证孩子会平安无事，我还是不敢赌。
    这是我和旭桓哥的孩子，我想倾尽一切去守护他。
    明知道这样对不起高允然，我还是无法放弃肚子里的小生命。
    那是当时的我，和旭桓哥之间仅存的联系。
    而随着怀孕到了后期，不舒服的症状也愈来愈明显之后，我终于不得不妥协，辞去了工作在高家好好休养。
    待在高家的时间变长，对于他家人投射而来的视线也就更敏感。
    和从前那种略带鄙视的目光不同──这一回我感受到的，是一种怀疑、不谅解的眼神。
    我知道的，在他们眼里，我非常奇怪。订下了婚约，却不肯结婚；怀了孩子，却不肯去產检。或许是看在高允然的份上，他们还是尽可能如从前那样对待我，但我还是感觉得出来，有什么已经悄悄改变。
    过没多久，某天晚上，高允然因为要加班会比较晚回来，所以让我先睡觉。然而，不晓得为什么，我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就这样不晓得过了多久，忽然听见楼下有些许动静，想着应该是高允然回来了，既然还没睡着就去迎接他吧等等的，我便下了床，开门走出去。
    出乎意料地，我发现楼下除了高允然以外，他的爸妈也在，似乎在谈什么重要的事情。
    直觉告诉我和我有关，我下意识地躲到墙边，屏住气息，偷偷听他们在谈什么。
    「允然啊，你真的还要执着于燕佳吗？」是他父亲的声音。
    「……怎么又提这件事呢？之前你们不是都接纳燕佳了吗？」
    「可是现在状况不一样了啊！」他妈妈有些激动，「之前是因为我们确实只看到她的表面，用那些外在因素就随便判断了她，是我们的不对；可是现在，你看看她，尽做一些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情……总觉得她好像只是想得到你对她的好，却不肯为你付出……」
    我心一揪。
    「允然，爸这样说，你不要介意，」他父亲停顿了一下，「我只是在想……燕佳肚子里的孩子，会不会不是你的？」
    如雷轰顶。
    顿时我觉得口乾舌燥，只能摀着嘴不断颤抖。
    因为我的态度太不自然，所以才终究还是被注意到了吗？
    「……这怎么可能呢，爸。」高允然沉默了一会儿后，无奈地说着，「我跟燕佳的事情，我自己最清楚，那孩子当然是我跟燕佳的……」
    「可是你带燕佳去谈合作案的那天，不是有跟她分开一下子吗？也许就是在那段期间……」
    「爸，」我听见高允然轻拍了一下桌子，「燕佳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他说得坚定，我却感到万箭穿心。
    我不值得你这样付出，真的不值得啊──
    无法再继续听下去，我狼狈地逃回了房间，将自己埋在被窝之中。隔没多久，高允然也进房间来了，我赶紧闭上眼，假装自己已经熟睡。
    另一侧的床稍微陷下去一些，高允然坐了下来，轻摸了摸我的头，在我额上落下一吻后，便也躺了下来，进入梦乡。
    感受到身旁的他平稳的呼吸后，我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
    隔天早上的阳光很刺眼。
    醒来的时候，高允然已经出门去上班了。我看着身旁的空位，这片寧静，彷彿昨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但我知道，梦已经醒了。
    他父母说的没错，我确实是在挥霍高允然对我的好，却又不肯让自己真正成为高家人。也许是因为，我心底还抱着那么一丝丝的期待，觉得只要我继续等下去，说不定就能有机会再和旭桓哥重逢。
    多么卑鄙啊。
    思及此，就连肚子中的宝宝都踢了几下肚皮，像是因为读到了我的心思而在谴责我一般。
    我弯下腰，轻轻抱住腹部，道：「亲爱的宝宝，如果你真的能读到我的想法，那么，告诉我，你觉得我接下来这样打算是好的吗？」
    原先还动着的宝宝，在我说完话之后，突然就停了下来，彷彿在表达他的默认。
    我轻轻笑了。
    那就这样吧。
    因为是时候该面对了。
    那天晚上，趁着高家的人都入睡了之后，我提起白天时打包好的简单的行李，躡手躡脚地下了楼，开门出去，没入夜色之中。
    既然等不到远方捎来的信息，那就由我自己去找他吧。
    从小开始就是这样，总是由我主动。纵使曾经埋怨过，但或许，这就是我们之间习惯的相处方式吧。
    所以请你等等我，旭桓哥。
    我现在就要去见你了。
    高允然，对不起，让你遇上我这么糟糕的对象。
    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请你以后……一定要找到另一个你更爱的女孩，然后，一定要幸福。
    ──再见了。

 10-1

    在摇摇晃晃的火车上睁开眼睛，恰好也已经抵达了目的地。我提起行李，跟着人群挤下了火车。
    又再度来到这个陌生的大城市。
    这次的心情和上次完全不一样，和高允然一起来的那时，天空万里无云，街上好不热闹，我的心情也就跟着繽纷起来；然而这一次，阳光都被厚厚的云层遮蔽，而或许是因为时间还早，街上也冷冷清清，完完全全映照出我的心情。
    隻身站在寂寥的路旁，其实我相当的茫然。
    虽说来到同一个城市，但实际上我并不晓得旭桓哥人在哪里。失联这么久，别说他工作的地方了，就连我上次去过一次的他的房间，现在要我说出具体位置，我也完全没有头绪。
    当下我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太过于衝动。
    可是现在我哪里还有脸回去呢？既然已经决定这么做，就没有回头的馀地。
    不管要花多少时间与精力，我一定要找到旭桓哥。
    我想，我还是有一点幸运的。
    儘管不晓得旭桓哥在哪里工作，但至少我知道他念什么大学。于是，一路上，我厚着脸皮去问了好多路人要怎么去那所学校，而大多数人也都很好心地为我指路，最后甚至还有一位先生说因为刚好顺路，就骑着机车载我到了学校。
    花的时间比预期的少很多，上天也许还是有眷顾我的。
    而站在校门口时，我彻底愣住了。
    学校的校门虽然称不上多雄伟，却很有气势；放眼望去，校园佔地之广，简直可以与村子里所有的田地加起来匹敌；学生三两成群走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举手投足之间散发的是青春与自信。
    这就是大学吗？我嚥了嚥口水。
    旭桓哥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了没有我的七年吗？
    一想到这里，我又不禁落寞了起来。
    如果是在这样美好的环境里，会忘了我似乎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情。
    甩甩头，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不能再这样消沉下去。
    那天晚上我们确认了彼此心里依然有彼此，而我也已经来到这个地方了，再想那些又有什么意义？
    深吸一口气，我抬起脚，准备走进去──
    却还是却步了。
    这一次不是因为旭桓哥，纯粹是因为一个乡下姑娘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而心生的畏惧罢了。
    就这样，我在门口探头探脑，踌躇了好久，就是没能提起勇气踏进这个不属于我的空间。
    那个我曾经渴望，却终究没能拥有的地方。
    忽然，我听见了一个似乎有点熟悉的声音：「你是……燕佳吗？」
    转过头，我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努力回想了一下后，我才认出他：「是旭桓哥的同学吗？」
    「果然是你。」他笑着朝我走来，「你怎么会到这边来？找旭桓？」
    我点点头。
    他的目光稍微瞥了一下我的腹部，「旭桓已经毕业去工作啦，不在学校里了，在这边是找不到他的。」
    「嗯，我知道。」我苦笑，「可是因为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上班，所以才想说到学校来看看会不会有线索……」
    「那还真的是还好你碰到我，不然你可能要花很多时间找。我把他工作的医院名称和地址写下来给你，你去那边就可以找到他……怎么突然笑了？」
    「没什么。」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只是在想，原本以为过程会很波折，没想到一路上都还满顺利的，得到很多好心人的帮助，所以觉得很开心，彷彿在这之后，所有事情也都会很顺利一般。」
    「这样啊。」他把写好的纸条交给我，又看了一眼我的肚子，才稍微有些犹豫地开口：「对了燕佳，你那应该是……怀孕了没错吧？」
    「喔，对呀。」提到宝宝，我脸上的笑容就掩不住，「已经九个月大了喔。」
    「九个月？」他有些震惊，「都九个月了你还这样乱跑？」
    「没问题的啦，到现在都没有特别不舒服的感觉，而且我今天这么幸运，所以不会有事的。」我向他微微鞠了个躬，「谢谢你的帮忙及关心，我这就出发去找旭桓哥囉。」
    「燕佳！」
    我转身就要离开时，他却又突然叫住我。我回头看着他，只见他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眼神飘忽了一阵，最后却还是硬生生吞了回去，只轻声说了句：「路上小心啊。」
    我朝他挥挥手，继续往旭桓哥的所在地前进。
    直到很后来，回想起这段往事时，我才想通，那时候他想说的或许是什么。
    也是到很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一路上的顺遂，并不是因为我真的很幸运。
    而是上天怜悯我，让我在坠入地狱之前，能够拥有最后一小段，恍如一切都如预期般美好的错觉……

 10-2

    循着地址，我找到了旭桓哥工作的医院。那是一栋高耸的建筑物，沉稳而庄重地站在我眼前。
    白色，是我对它的第一印象。
    然而，儘管一切看起来都是这么地平静祥和，却无法压抑住我心底的小小雀跃。
    旭桓哥就在里面，我就快要可以和旭桓哥见面了。
    走进医院，许多人来来去去，有些是医院的工作人员，有些则是来看诊的病患。我将目光集中在那些身着白衣的人身上，企图从中找到旭桓哥，然而事实证明果然没有那么容易。
    直接去柜檯问吗？可是我毕竟不是病患，而且看起来和旭桓哥也没什么关係，凭什么柜檯人员就要帮我找旭桓哥出来。
    要不就假装是来產检的好了？可是我又不确定旭桓哥是不是在妇產科，说不定到头来只是白白花掉我身上所剩不多的钱而已。
    正当我还在思索其他方法时，我那一天的幸运又再次生效了。
    最后一次的幸运。
    离我不远处的门就在那时被打了开来，而走出来的，正是那抹熟悉的身影，一边低头看着手中一叠厚厚的文件，一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我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才赶紧迈步追了上去，捉住他的手臂，喊道：「旭桓哥！」
    「咦？」他从文件中回神，转过头看向我，顿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燕佳？」
    「终于找到你了……」我捉着他的手稍稍用力，「从那一天之后，一直等不到你的消息，所以我就自己跑来找你了……」
    明明先前的心情是很兴奋期待的，在重逢的这一刻，不晓得为什么还是有一股想哭的衝动。
    隔了这么多年，总算是又回到旭桓哥的身边了。
    「那一天……？」旭桓哥眨了眨眼，似乎不是很明白我的意思。然而，他随即注意到我隆起的腹部，眼神忽然黯淡了下来，「燕佳，你怀孕了？」
    「对呀，已经九个月了。」我的笑容又温和了起来。
    「九个月还这样乱跑？」旭桓哥看上去有点无奈，又有点惊恐，「我帮你掛号，等一下稍微检查一下吧，要是胎儿有什么状况就不好了。」
    语毕，他转身就要走掉，而对于他的反应感到错愕的我又急忙拉住他，「等、等等，旭桓哥，你为什么看起来没有一点开心的样子？我们好不容易又再次见面，然后我也怀了你的孩子了……」
    他瞬间停止所有动作。
    彷彿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僵硬地开口：「我的……孩子？」他缓缓回过头，「所以那天晚上的事情……不是一场梦？」
    「梦？」我瞠大眼，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这是……什么意思？」
    说时迟那时快，从刚刚那扇门里又走出另一个生面孔，看到旭桓哥跟我之后，调侃般地说道：「院长，你这是公然在医院搭訕病患吗？」
    ……院长？
    「才没有，你不要乱说，她是我以前的邻居妹妹啦。」旭桓哥白了他一眼，「还有，不要用那个称呼叫我。」
    邻居妹妹。
    这么生疏的说法，不禁让我的心一疼。
    「反正你就下任院长啊，都跟院长女儿结婚了不是？」他摆了摆手，「好啦，不闹你了，虽然不晓得她来找你有什么事，但你也别拖太久，等等就要开会了啊。」
    说完，那个人便朝里面的方向走掉，留下我和旭桓哥。
    也是在那时候，我才注意到，原来旭桓哥的左手无名指上，已经有了一枚闪闪发光的戒指。
    刺眼的像是在嘲笑我的天真。
    世界在那一瞬间静止，我处在震惊之中，久久无法回神。
    有好多好多回忆忽然从我记忆深处涌出，明明是好久以前的事情，在这剎那却是言犹在耳。
    『等我成为医生、赚大钱后……我一定，会给你足够的钱让你去唸大学的。』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可以名正言顺地自由使用我的钱的。』
    『等到我存够钱、有足够的能力的时候……我一定，会来接你的。』
    『那，等我存够钱，我们一起去看吧。』
    『所以，请你等我好吗？』
    当年的我太傻，没能听出其中的含意，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相信着旭桓哥，乖乖地等了下去。
    此时此刻忽然回想起这些，我只觉得无比讽刺。
    当年他是那样深情，而我等啊等，如今等到的却是什么结果？
    看着旭桓哥的那枚戒指，我忽然笑了。
    「你结婚了？」
    「……燕佳，你听我说──」
    「没关係，我懂，是因为可以继承医院，所以才结的对吧？」我抬起头看向他，嘴角笑意更深，「只是……如果你在外面还有其他孩子这件事被知道了的话，应该会很不妙吧？」
    我语气中的温度，低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旭桓哥看着我，同样也是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你的意思是……」
    「我要钱。」我讲得直白，「旭桓哥你也知道，我们家并不有钱，所以……就当是封口费吧？」
    旭桓哥整个怔住，似乎不敢相信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绽开笑容，「我会再来给你我的邮局帐户的，以后就请你每月付款囉。」
    语毕，我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那里、离开了旭桓哥。
    那一刻起，我堕落了。
    我成为别人眼中最厌恶的第三者、介入婚姻的狐狸精，用孩子打着封口费的名义去勒索金钱。
    高允然说我善良而坚强，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不再善良地为了他人着想、也不再坚强地想着要一个人承受这一切。
    在我所有期待幻灭的那一瞬间，那些事情早就无所谓了。
    曾经我小心翼翼呵护的那份纯洁的感情，在一瞬间被粉碎得彻底。
    我等啊等，等到的却是背叛。
    或许这就是报应吧。
    因为我也背叛了另一份，义无反顾相信我的感情──
    而我自始至终，都没有让眼泪透露出，我那伤得残破不堪的心。

 11-1

    夜阑人静。
    我独自走在一条大马路上，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更加突显出我的孤单。
    无助，是我唯一的心情。
    想到自己一头热地就跑去找旭桓哥，明明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最后却只是发现自己再也没有回去的地方，我就觉得好丢脸。
    那时是六月，气温并不低，我却觉得异常寒冷，连肩上的行李也莫名沉重。
    我打开行李，里面除了几天份的换洗衣物之外，还有几本书。那些是我准备考大学的书，原先想说找到旭桓哥之后，还能请他再教我一些我不懂的地方，如今想来只觉得自己太愚蠢。
    而事到如今，大考近在眼前，我却已经无心应考。
    因为什么都无所谓了。
    也许打从一开始，我的人生就注定是一团乱，那些我在心底悄悄期盼的未来，永远都只能是奢望。上大学也好、和旭桓哥在一起也好，全部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幸福，终究与我无缘。
    低下头，当我凝视着自己隆起的腹部时，脑中忽然闪过高允然的身影。
    ──不，不对，其实我曾经有那么一次机会，可以获得幸福。然而，是我自己松开了手，让那大好机会从我眼前溜走。
    不知怎么地，我流下了眼泪。一滴、两滴，紧接着就一发不可收拾，整天压抑着的情绪，在顷刻之间全部爆发出来。
    我放声大哭，哭得用力、哭得心碎。
    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开始扭曲的。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跟着高允然来到这个城镇，是不是我们就能如原先计画那般幸福美好？如果那一天，我没有一时心软和旭桓哥一起回他住的地方、甚至留下来照顾他，我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般撕心裂肺的痛楚？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因为酒精催化而意乱情迷，有好好地推开旭桓哥的话……
    好巧不巧，就在那时，我的腹部突然一阵剧痛，痛到我几乎喘不过气。我抱着腹部倚在路边的电线杆上，想着毕竟九个月了，有一些假分娩的症状也不奇怪，应该休息一下就好。
    但事与愿违，经过一段时间后，阵痛的程度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愈来愈强，教我几乎要失去意识。
    我开始觉得不妙。
    不行，不能在这种地方。
    咬紧牙关，我靠着意志力努力保持清醒，一步一步艰难地走着，想着至少要找到一个人，告诉他我的情况，问他愿不愿意提供协助。
    然而，别说要问了，我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体内的力气逐渐被抽离，意识也愈来愈模糊，到了后来，我整个人已经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不行，为了宝宝，绝对不能在这里──
    思及此，我忽然一愣。
    为了宝宝？
    可是如今的我，无处可归又身无分文，就算把宝宝生下来了，我真的有那个自信能照顾好他吗？
    说不定，就这样和宝宝一起死去比较好，反正我的人生已经乱七八糟，未来大概也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就不要再挣扎了吧。
    倘若真的有来生，下辈子，我发誓一定会勇敢地追寻属于我的幸福。该坚持时会坚持，该放手时会放手，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我理想的未来前进。
    所以，这一回，就请原谅我的懦弱吧。
    当这个念头一出现，下一秒，我立刻就失去了所有知觉。

 11-2

    发现自己还能够醒来的时候，我的心底竟有点失落。但这种感觉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地，那种疼痛就被下腹部传来的痛楚给覆盖。
    我挣扎着睁开眼睛，这才发现有好几个人一脸担忧地看着我，而我也不是躺在路边，而是在一张柔软的床上。
    「啊，太好了，你醒了！」一个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的女生说道，「要是你一直没醒，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
    听着她的话，我一头雾水，却痛到无法开口询问。
    这时，旁边一个阿嬤像是读懂我了疑惑一样，为我解释：「你快生了啦！挺着大肚子还在街上乱跑，现在年轻人真的是吼，都不会照顾自己耶，要不是我们一家人刚好经过把你带回来，你要怎么办！啊我现在要帮你接生啦，别看阿嬤这样，以前是当產婆的，不晓得帮几百个孕妇成功接生过呢！只是要是你没醒就比较麻烦，啊幸好你醒了！不过，阵痛还可以昏倒，这点阿嬤也是觉得满佩服的啦，当年阿妈痛得根本没时间昏倒吼！」
    我往旁边另一张桌子看去，才发现上面已经放好毛巾、脸盆等物品，似乎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就只差我的意志。
    而当下的我其实是抗拒的。
    我看不见我的未来，更别说即将出世的这个孩子了。我知道我给不了好的生活，人生一片混沌，还不如让我们俩在这里同归于尽比较好。
    可是就在那一瞬间，我脑中又浮现旭桓哥的脸。
    我想起他的好、他的笑、他的温柔。我想起他轻声呼唤我的名字的声音，想起他无奈却仍然宠着我的表情，想起他……
    一种又甜又痛的感觉充斥在我的内心。
    我知道我自己还是很傻地放不下他。
    而如果这个孩子，是我们之间最后的连结，如果就这样放弃，我真的捨得吗？
    于是，我闔上了眼，下定了决心。
    还是生下来吧。
    就这样，依循着阿嬤的指示，折腾了不知道几个小时之后，终于顺利產下了宝宝。
    是一个女孩。
    我将她抱在怀里，静静端详着她的五官。
    啊，果然是我和旭桓哥的孩子。
    明明我跟他长得不像，却能够在宝宝身上看见我们两个人的影子，我想这应该就是孩子奇妙的地方了吧。
    一种完美的融合。
    可惜我跟旭桓哥已经不会再有交集。
    思及此，我又不禁落下泪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及调适后，我带着申请好的邮局帐户的资料，再次造访旭桓哥工作的医院。这一回，我不再有什么顾虑，直接向柜檯表明要找旭桓哥，而也许是因为当下正好医院没有很忙，因此柜檯人员也没有多问什么，直接就帮我找了旭桓哥出来。
    看着身穿白袍的他朝我走近，我的内心还是难掩复杂的情绪，却已不再澎湃。
    「给你。」我语气平淡，带着浅浅微笑，将手中的资料交给他，「帐号和需要多少钱我都写在里面了，以后就麻烦你囉。」
    说完，我一刻都不想多留，转身就要走，没想到却被他叫住：「燕佳！」
    明明不想再理会他，我却还是本能地停下了脚步。
    只因为他是旭桓哥，在我心里那么那么多年的旭桓哥。
    「那个……」
    然而，他却是欲言又止，令我不禁升起一股怒气：「怎么了？难道你还想要讨价还价吗？」
    「不是！」他急忙否认，「我是想问你……孩、孩子呢？」
    我愣住。
    一句话的关心，竟又让我心底流过一道暖流。
    但我不敢大意，只是回问他：「你这句话……是出于一个医生的立场，还是一个父亲的立场？」
    身后的他一阵沉默，我的心也瞬间凉了下来。不敢回头看他的脸，我迈步就要走，他却在那一刻回答了。
    「是父亲。」他说得轻声却坚定，「我想知道我们的孩子……怎么样了？」
    于是我的泪水涌出眼眶。
    多想转过身向他撒娇、多想转过身向他诉苦，然后让他用他的大掌，轻拍拍我的头，告诉我我很勇敢、很棒。
    可是我没有。
    微微仰起头，我回应：「前阵子顺利產下来了，是个女孩子，和你有点像，尤其是眼睛的部分。只是，或许是我怀孕期间疏于照顾，又或者是產后没有得到好的照料，那孩子的身体状况似乎有点虚弱，可能称不上是个健康的女婴吧。」
    「咦？」他有些惊讶，「那，要不要带来给我看看？也许我能帮她做一些治疗……」
    「不用了，」我很快回绝，「和我们有太多接触，对你来说并不是好事吧？再说，今天过后，原则上我并不是很想……再见到你。」
    明明会因为他而心跳，却不能毫无顾忌朝他奔去，这种感觉真的太痛苦了，我实在不想再经歷第二次。
    所以，纵使这个决定会令我、令我们都心如刀割，我还是说出口了。
    长痛不如短痛，就在这里做个了断吧。
    「那、那至少，」他着急地接话，声音有着些微的颤抖，「至少……告诉我孩子叫什么名字，好不好？」
    啊，这样就足够了。
    旭桓哥那一天种种的行为让我知道了，在他的心里，还是有我、有我们。
    因此，即便最终我们迎来的是这样的结局，我也不会再恨，而是能够选择坦然接受。
    让我擅自这样认为……应该没关係吧？
    幸好，最后我还是选择将宝宝生下来了。
    那一刻，我由衷地这样庆幸着。

 12-1

    对于好心收留我的那一家人，我也不敢叨扰他们太久，从旭桓哥那边回来之后，趁着某天夜里，我将身上所剩不多的钱全放在他们家客厅桌上后，便悄悄离开。
    我逃离了那个令我心碎的地方，当然也没有脸再回到故乡。我就这样带着尚在襁褓中的女儿，到异地去打拚，从此不再和过去的人事物有所牵扯。
    虽说有和旭桓哥拿钱，但我心底很清楚，旭桓哥的家境也称不上宽裕，再加上他那时也才刚成为医生没多久，因此我和他要求的钱其实不多，顶多是不至于让女儿冷死饿死的程度而已，连女儿定期看诊的医药费都不够。
    为了自己要活下去、也为了给女儿更好的生活，我依旧必须努力工作。
    起初，人家看我带一个婴儿，都不是很愿意让我在那边工作，但幸好，最后我还是有找到愿意让我带着孩子去上班的地方。
    而女儿也很乖巧懂事，基本上她不太吵闹，让我相当放心；稍微长大一点，知道自己身体不好，必须经常跑医院和吃药时，也从来没有看她埋怨过，着实令我欣慰。
    等女儿再大一点，为了能够挣到更多钱，我开始频繁换工作，只要知道哪里有更高的薪资，不管多累的工作我都愿意去做。除此之外，下班之后，我也会利用时间兼差，赚些小钱贴补家用。
    对我来说，女儿是我的一切，所以我心甘情愿将自己所有的时间都奉献给女儿，只希望她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
    至于那些曾经的梦，早已全都被我捨弃。
    韶光荏苒，转眼已是五年。当时的生活虽然不能说富足，但至少也是安安稳稳。
    原本以为未来的日子大概也就这样了，没想到，总会有一些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打乱得来不易平淡生活。
    那一天，当我一如往常，要到邮局去领那个月旭桓哥给的生活费时，却发现钱还没有匯进来。
    由于过去五年，他总是很准时在月初匯款，因此发现还没有的时候，我不禁有点错愕。但我想，或许只是他最近比较忙，隔个几天应该就会给我了，所以也就没特别再多想什么。
    然而，这一隔，就是三个月。
    整整三个月份的钱，我都没有收到。
    儘管那笔钱的数目不是真的很大，但也是我一笔很重要的收入，少了三个月的份，靠着先前的储蓄还能撑过来，但若一直这样下去迟早会陷入困境。
    为此，纵使心里千百个不愿意，我还是决定联络看看旭桓哥，了解一下他的状况。
    就这样，透过查号台，我得到了旭桓哥任职的医院的电话。
    号码拨通没多久，柜檯人员很快就接了，而我也顺利地请她帮我转接给旭桓哥。
    等待另一头再次接通的时间忽然变得很漫长。
    我的手指不安地摩娑着话筒，心跳微微加快，喉咙也乾涩了起来。
    「……喂，我是雷旭桓。」
    电话那一端突然传来既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使我一愣，我嚥了嚥口水，记忆深处某种情绪似乎再度被唤醒。
    ──五年不见了，现在的你怎么样了呢？
    然而我并没有问出口，只是回应：「喂？」
    他安静了一下，才又出声：「……是燕佳吗？」
    「这么久不见，你还认得出来呀。」我对于这点依然有点窃喜，但我也没有忘记更重要的事，「那你应该也知道，我为什么会打过去吧？」
    「……嗯。」
    「所以，是为什么呢？」我的语气冷了下来，「我还等了三个月，应该……够久了吧？」
    话说出口之后，一种强烈的自我厌恶感瞬间袭来。
    一开口就在谈这么现实的事情，想必在旭桓哥心里，我就只是连续剧里常出现的那种烦人又讨厌的第三者而已了吧。
    明明我也不希望是这种身分的。
    「……对不起，」旭桓哥放轻了音量，「最近医院跟病患家属有一个医疗纠纷，赔给对方很多钱，所以……」
    他说着这些话的同时，我才真切意识到，我是在跟一个院长接班人讲话的事实。
    曾经我想着要努力追上旭桓哥，最后却只是发现我们之间的差距愈来愈大而已。
    多么悲哀。
    「……还有，前阵子，」他顿了一下，「我的儿子也出生了。」
    我瞠大眼。
    「为了给他好的照料，这段期间也花了不少钱，两者加起来──」
    「等、等等，」我打断他，「前面那个理由不能怪你，我本来打算接受了，但是后面那是什么意思？」
    「咦？」他听来很不解，「就是，因为要买很多婴儿用品，所以……」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爱你儿子比你女儿多吗？你的女儿有很大一部份也是依靠你的钱在活的，而如今你居然把『儿子出生了』也当成不给女儿钱的一个原因？」我感到不可置信，内心一道伤疤被狠狠揭开，「告诉我，是什么因素让你这样偏心？是因为……她是没用的『女儿』，而不是有能力的『儿子』吗？」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似乎也知道自己触到了我的地雷区，慌忙解释着，「只是，儿子才刚出生没多久，正是最需要呵护的时间，我希望给他好的照顾，让他能健健康康的……」
    「健健康康？」我苦笑，「因为即将有一个健康的儿子，所以你选择放弃不健康的女儿吗？」
    「不是的──」
    「够了！」我喊了出来，「她是我女儿，也是你女儿，你怎么可以因为她是『不健康的女儿』就拋下她不管？」
    「燕佳──」
    「好，没关係，你不愿意养她，我自己养！」
    说完，我立刻掛上电话，眼泪同时也不争气地落下。
    从小的生长环境，让我很早就明白，这是一个重男轻女的社会。只是，即便在那样的氛围下，总还是有那么一个人，不断告诉我，就算我是女孩子，也一样可以很优秀。
    后来的我，一直记着他的话，也是因为他的话，才能让我一直勇敢地去面对各种挑战，相信自己只要愿意的话还是能做到很多事情。
    纵使过了那么多年，他的那席话，依然在无形之中支撑着我的那股自信。
    然而如今，他用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彻底否定了他说过的曾经。
    我不晓得他是有意还是无心，也或许只是环境改变了他，但那些我都不想探究。
    说我歇斯底里也好、说我过度解释也罢，我都不在乎。
    我只知道，在电话掛上的同时，这么多年来被我小心翼翼珍藏在心底的那些话语，也在一瞬间跟着粉碎了。
    粉碎得体无完肤。

 12-2

    很快地，我就后悔了。
    习惯了从前那样的金钱规划，一夕之间顿失其中一个重要的经济来源，着实令我压力倍增，每天都睡不好，常常半夜惊醒，甚至落泪。
    这样下去，别说照顾女儿，我自己肯定会先垮掉。
    于是，我找了一天假日，将女儿暂时委託给邻居照顾，独自搭着客运，来到旭桓哥所在的城市。
    既然当初是以封口费的名义向他拿钱，那么在他不给钱之后，就算我把事情说出去，也不能怪我吧？
    那段时间累积的压力使我的内心一片黑暗，从前对旭桓哥的那些感情好像已经不復存在，馀下的只有愤恨及不平。
    原本想着就直接到他的医院去上演大闹一番的狗血剧，没想到才刚下车没多久，忽然就降下了滂沱大雨。忘记带伞的我，也只能就这样继续走在雨中。
    好狼狈。
    雨滴无情地打在我身上，我的步伐愈来愈沉重，每一步都走得愈来愈艰难。
    我到底在做什么？
    就算公开了这件事，对我有什么好处吗？
    旭桓哥即将继承的医院的规模并不算小，要是闹太大，说不定还有可能会上新闻。到时候，虽说旭桓哥会名声全毁，但我也会背上「第三者」的罪名，更可怕的是或许女儿的姓名也会被公开，让她从此遭人侧目。
    让全部的人都受伤，就是我想见到的结果吗？
    终于，我停下了脚步，然后蹲了下来。
    还记得小时候，当我被眾人拋在后头，又在雨中狠狠摔了一跤时，是旭桓哥先注意到我脱队，急急忙忙折返回来背着我回去的。
    那么这一次，当我被所有人拋弃之后，还有谁会注意到我，愿意在我满身泥泞时拉我一把呢？
    「你没事吧？」
    驀地，一道好听的女生从我头顶上传来。我抬起头一看，一个长得相当甜美的女孩子，撑着一把淡粉红色的伞，有些担忧地看着我。
    我愣愣地看着她，一时说不上话来。
    「我家就在不远处，我先带你回去弄乾身体吧！」
    语落，她便伸出她白嫩纤细的手，拉起全身骯脏不堪的我。
    明明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但方才在我心头流过的丝丝暖意，使我即使不认识她，也愿意跟着她走。
    她带着我进到一栋公寓大厦，进门之后，她匆匆跑进去，拿了一套居家服出来：「来，这个给你穿，你赶快去冲个澡，把衣服换下来吧，不然就要感冒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便将衣服塞给我，然后带我到她家的浴室。
    「……谢谢。」
    最后，我决定接受她的好意，并按照她的指示去做。
    因为身心俱疲的我，已经没有馀力去维持坚强了。
    就这样，我舒舒服服地冲了个热水澡，而等我出来之后，她也很热心地接过我的脏衣服，说要帮我洗好烘乾，等一下才好穿回去。
    独立了这么多年，突然被人这样照顾，老实说是有点彆扭，但却又有点感动。
    也是到那时，我才有心思静下来观察她的家。
    而我只能说，住在这种高级公寓大厦里的人就是不一样，整个家的设计都很乾净典雅，和我所住的破旧小套房完全是不同等级的。
    这让我想起几年前曾短暂住过的高允然的家。虽然这里没有他们家那么大，但基本上整体感觉差不了太多。
    我眨了眨眼。
    从那之后也过了五年了，不晓得高允然怎么样了呢？有没有找到一个更爱的人，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呢？
    忽然，我眼角馀光瞄到客厅角落的一张桌子，上面摆了各式各样的照片。基于好奇心，我朝它走去，发现最前面最大张的似乎是一张婚纱照，照片里的两人穿着白色的西装和白色的礼服，脸贴得很近，看起来相当甜蜜。
    啊，原来她已经结婚了，因为她看起来还很年轻，所以不禁令我有些意外。
    然而，当我逐渐走近，渐渐能看清照片上的两人的面容之后，我却彻底愣住。
    「啊，你看到婚纱照啦？」她从洗衣间回来，看到我站在那张桌子旁边时，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拍照的那天，化妆师帮我化得超级漂亮的，连我自己都要认不出来了……幸好不是拍相亲照，不然可能会被说诈欺，毕竟我本人没有那么漂亮嘛……」
    但在那个当下，我的脑袋呈现过饱和状态，即使她说了很多话，我却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一直都知道世界并不大，却从来没料到居然会这么小。
    也许有了这么多次经验之后，我早该注意到，关于某些事，永远都会那么巧……

 13-1

    我愣愣地坐在客厅，她则是从厨房端了一壶刚泡好的热茶出来，放在桌上清出来的一块空间中。
    「不好意思，最近我先生工作比较忙，很多文件都推在桌上，所以有点乱，希望你不会嫌弃。」提及丈夫，她靦腆一笑，「来，给你，喝一些暖暖身体吧。」
    「……谢谢。」
    而她回以一个暖入人心的笑容，「不会。」
    眼前她的端庄高雅，对比我的邋遢庸俗，谁胜谁败，简直一目了然。
    明明这么残酷的事实就已经摆在眼前了，我的内心却还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影。
    ──凭什么？
    我从那么早、那么早以前，就已经参与在他的世界中，为什么到了最后，他却会属于另一个半途才加入的人？
    更不平的是，这个中间才入场的她，现在和他一起过着看起来相当不错的生活，而我却被迫一个人在遥远的地方独自努力。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这个世界对每个人都是不公平的，却不晓得，原来我到最后，都不可能成为佔上风的一方。
    那么，如果我现在把所有事情说出来，是不是就能够破坏她的幸福，拉她和我一起陪葬？
    毕竟她夺去了，我最重要的人──
    「呜哇──呜哇──」忽然，从里面的房间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
    「不好意思，是我儿子，我去看一下他。」她急忙站起来，小跑步地跑进去，之后，一段时间都没有出来，而婴儿的哭声只是愈来愈大声。
    我坐在沙发上，犹豫了一会儿之后，还是决定站起身，往同一个房间走去。
    「那个……打扰了。」果不其然，走过去的时候，就看到她抱着婴儿，眼底尽是慈爱，努力地哄着，但婴儿却丝毫不领情。
    「啊，抱歉，留你一个人在客厅。」她看起来相当苦恼，一边向我道歉，一边轻拍着怀中的婴儿，「他现在快三个月大，正是爱哭的阶段，常常要哄很久才会安静下来……」
    「那个，」我再次出声，语气坚定许多，「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让我来哄哄看吗？」
    「咦？」她睁圆了眼看着我。
    「我……也有一个女儿，刚出生前三个月也是满爱哭的，那时候哄婴儿也有哄出一些心得，我想或许可以帮得上忙。」
    她依然望着我。
    「当、当然，如果你不放心把宝宝交给一个陌生人，我也可以理解……」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吓一跳，你看起来满年轻的，没想到已经有孩子了。」一听我误会，她急忙解释道。
    我轻哂，「真巧，我刚刚看你也觉得很年轻，看到婚纱照才知道居然已经结婚了。」
    「唉唷没这回事，我已经三十了，而且五年前就结婚了，只是孩子现在才出来而已。先前一直被家里催说再不生就要变高龄產妇了，其实明明就还有几年的……」对于我的称讚，她看起来很害羞，「那……就麻烦你试试看了。」
    从她手中接过婴儿，近距离看着婴儿的脸时，我的心忽然揪了一下。
    啊，真的是他的孩子。
    那双哭泣中的眼，和当年女儿哭起来时一模一样，所以我很快就明白了。
    怀中这孩子，确实就是我女儿同父异母的弟弟。
    于是，我仿效当年，掌握好力道及弧度轻轻摇着他，偶尔挤眉弄眼做些怪表情逗他。就这样，婴儿原本持续不断的哭声缓了下来，只是张着大眼盯着我瞧。
    然后纯真无邪地，笑了。
    我先是一顿，接着迅速别过眼。
    因为那个笑容，狠狠映衬出刚才我的心灵有多黑暗。
    而就在那时候，我注意到了，摆在房间的书桌上的一个东西，使我彻底怔住。
    为什么，它会在这里？
    「哇，谢谢你，你好厉害喔！」看见婴儿真的停止哭泣，她惊喜地说着。然而，她很快便发现，我的注意力已经被其他事物吸引，于是也就顺着我的视线望了过去。
    一阵沉默后，她再次开口，「……你知道那个书籤吗？」
    「咦？」经她这么一说，我才回过神，将目光移回她身上。
    然后我注意到，她的神情似乎有些不安及担忧。
    于是我马上意会过来，也许要说出那些秘密，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我才刚刚帮助完她，如果这时候让她知道我的真实身分，铁定会让她受到很大的打击──
    「……没有，只是因为它放在桌上有点明显，好奇那是什么，才会一直盯着看，真的很不好意思。」
    但我终究选择了隐瞒。
    原因无他，在看见刚才她哄婴儿的模样时，我就懂了。
    我们没有不同，没有所谓的先后顺序。
    我们都想和心里那个人在一起，也都想尽力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我们……是一样的。
    差别只有，最后他选择了她，而不是我。
    我又怎么能够把这口气出在无辜的她身上，破坏她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
    明明她是拯救了在大雨中失意的我的，这么亲切又善良的一个好人……
    「这样啊。」她明显松了一口气，走到书桌前拿起那个书籤，沉思了一下，接着望向我，脣角上扬着，眼神却有点哀戚，「我告诉你一个……我心里的秘密吧。」

 13-2

    对于她忽然地转折，我有些错愕，一时之间接不上话。
    她的目光再度移回那张旧旧的压花书籤上，「这张书籤是对我先生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他总是坚持要放在很明显的地方，甚至每天睡前都要确定这张书籤还在不在。」
    我一怔，视线也随之定格在书籤上。
    「刚结婚时，我不晓得这张书籤对他这么重要，还以为他只是喜欢书籤而已，所以就自己做了几张新的书籤送给他，然后帮他把这张书籤收起来。结果那天，」她顿了一下，再开口时有点哽咽，「那天……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切切实实感受到他在生气。」
    我紧抿脣。
    「他没有对我发脾气，只是很着急地想找出这张书籤，而在那之后……我从来没有看过他使用我做给他的那几张。」她的笑容凄凉，「后来我才知道，这张书籤是一个对他很重要的人，在很多年前送给他的。也难怪，明明看起来就是个失败品，他还是那么珍惜。」
    她再度与我对上眼，「老实说……我先生应该，根本不爱我。」
    沉默瀰漫。
    作为一个陌生人，这时候我应当说些什么才是。然而，正因为并非完全与我无关，我只能瞠着眼看着她，一句话都挤不出来，脑袋里也是一团混乱。
    为什么最终被选上的她，会说出这样的烦恼？
    为什么没有被选上的我，送他的东西会被这样珍惜着？
    一切都与我原先预期的不同，这些资讯来得太过突然，我完全无法消化。
    「突然跟你说这些，你应该觉得很困扰吧？」她将书籤放回桌上，若有所思地摸着它，「只是，这些话我没有办法对身边的人说，在大家眼里，我是那么地幸福，怎么可能有这些烦恼？但如果是面对一个陌生人，不知怎么地，我就能说出口了……」
    接着，她说起了关于她和他的故事。
    她说，他们是大学同系的同学。他从大一开始就很显眼，外型出眾，课业名列前茅，又总是处在人群的中心，令她很早就被他吸引。
    于是，在大一下学期，她向他告白了，得到的答覆却是否定的。她问他，是不是已经有女朋友了？他笑了笑，摇摇头，说不是女朋友，是比女朋友更重要的存在。
    她看见了他对那个人的一心一意，自知没有希望，原本也打算就这样放弃的。然而，随着时间渐渐过去，她发现他渐渐不如以往那么充满干劲，笑容似乎也在减少。
    她试着以朋友的身分关心他，但他从来不肯说为什么，只说是她多心了。
    直到她挑明了问他，跟他重要的人是不是有关时，他才第一次卸下了虚偽而坚强的面具。
    他哭了。
    然后她紧紧拥住他，告诉他，还有她在。
    后来，他们顺理成章地就开始交往，并且在毕业之后没多久便步入礼堂。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不晓得当年的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没有说，我也就没有问。但我知道，那个人，一定到现在都还在他心里。」她苦苦一笑，「当年我们订婚的时候，我的朋友就有劝过我，说觉得他不是真心的，也许只是看上我的财產……啊我忘记说了，我们双方家境比起来的话，我家比他家要好上许多。」
    我看得出来她的笑容已经开始逞强，但她依然尽可能让语气听起来轻松。
    「但我说，他不是那样的，而且即使真的是那样，我也不介意。因为我很爱他，爱到盲目的程度，所以就算他只是利用了我，我也觉得无所谓。只是，等到真的进入了婚姻，我才发现，以前真的是我太天真了。我以为有爱就能容得下一切，但实际上，要每天和一个心里还有其他人的人一起生活，真的……好痛苦啊。」
    她低下了头。
    「好痛苦啊……」
    细如蚊蚋的声音，潜藏着叫人心疼的浓浓酸楚。
    看着这样的她，我的整颗心也揪在一起。
    只凭着人家光鲜亮丽的表象，就擅自认定别人过得很幸福，这样的我是不是太肤浅了？
    明明即便是被选中的她，也是有这么多烦恼的。
    然而，从她刚才的叙述之中，唯有一点，我无法理解。
    我以为，那个人在大学应该是过着开心到会忘了在村子苦苦守候的我的生活，为什么听起来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如果她讲的都是事实，那为什么，最后我们会渐行渐远，而不是携手前行？
    当我还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时，是她又先再次开了口：「抱歉，让你看到我失态的样子。其实平常也没有这么难受的，只是说着说着，不晓得为什么情绪就跟着上来……」
    「……不，我才很不好意思，只是默默听着，没能帮上什么忙。」我歉然笑笑，脑袋里却是千万个死结。
    正当我还在努力思索这时候该说些什么才恰当时，玄关那里传来的开锁声，又再次硬生生打断我的节奏。
    「啊，应该是我先生回来了。」她抱起孩子，准备出去迎接他，在出房间前对我笑了一下，「刚刚我跟你说的事情……能请你帮我保密吗？」
    可是当时的我脑袋一片空白，没能来得及反应，她便已经走出我的视线外。
    她说她先生回来了，那不就是他吗？
    原先的确是气冲冲地想要来找他理论，但是在听完刚才那些故事之后──
    我该、如何面对他？

 14-1

    「你回来啦。」
    「嗯，抱歉，临时有事所以假日还要去一趟医院。」
    「没关係啦，毕竟你是肩负重责大任的人嘛。」
    外头传来一般夫妻间很平常的对话，然而，我一个人待在房间内却是乱了方寸。
    所有事情彻底偏离我原先想像的发展，在意外的场合碰上意外的人，我到底该怎么去应对？
    悄悄探出头看了看外面的情况，只见他们一起逗弄着她手中的婴儿，笑得温暖，那和乐融融的全家福画面，散发出安详的氛围。
    使我的心紧紧揪在一起。
    光看这幅景象，怎么能想到，这两个人之间居然存在着那样的问题？
    如果她所说的属实，那么在这里的我，不就是破坏他们幸福的元兇吗？
    「咦？这双鞋没看过，是有谁来了吗？」
    闻言，我身体一僵，知道自己终究还是得面对。
    「啊，是我看到有个女生在淋雨，所以带她回来弄乾身体的。」
    「不认识的人？」
    「对啊，不认识，不过感觉是个好女生喔！」我听见她的脚步声渐渐靠近，接着便看见她的脸，「来，干嘛躲在这里，别紧张，出来吧！」
    我就这样被动地从房间内被拉了出去，与站在玄关的他相望。
    仅仅一瞬间，他的脸色就改变了。
    我看见他似乎要叫出我的名字，于是急忙给了他一个眼神，暗示他不要开口。接着，我向他轻轻鞠了个躬，像是在对陌生人打招呼那样：「你好。」
    我不晓得我是想保护自己，还是不想伤害她，总之，我选择了隐瞒。
    「啊、你、你好。」旭桓哥有些生硬地配合着我回应道。
    重新站直身体，我看向他，内心又是一震翻腾。
    五年不见了。
    这一个五年，除了金钱以外，我们之间完全没有任何联系，就连只是瞄到一眼都没有，更别说讲到话。
    所以这一回，我明显感觉到他的改变。过去杰出青年的感觉已经消逝，眼前的他瘦了不少，脸上也多了些许沧桑和疲态，可想而知他的工作一定很辛苦。
    我不禁有些心疼。
    先前的不满及怨懟瞬间烟消云散，那一刻我只想问问他，这些日子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工作上有没有什么困难？
    但，儘管满腹疑问，我也没有问出口的资格，只能像这样凝视着他，然后沉默。
    最后，是他先受不了这样的气氛：「那，我先进去房间换个衣服，你们慢慢聊。」
    说完，他低下头，快步朝着房间走去。
    就在他越过我身边的瞬间，那太过靠近的距离，使我的血液瞬间沸腾。身体内涌上一股衝动，想要拉住他，问他在大学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问他为什么还珍藏着我送他的毕业礼物，问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想法？
    可是我没有。
    因为随着年龄增长，理性早就胜过了感性，再也不是随心所欲的年纪。
    我很清楚，我们之间，只能是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的距离。
    身后传来房门关上的声音，我杵在原地，缓缓闔上双眼。
    没错，这样就好了。
    什么都不要说，就是最好的了。
    「抱歉喔，才刚跟你说完那些故事，马上就让你见到我先生本人，应该有点难自然反应吧？」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虽然我说他不爱我，但其实他对我是很好的，也没辜负过我什么，是我自己太贪心，希望能成为他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说到底，当初我也算是趁虚而入，能有今天这样的结果，我也该心满意足了。」
    我看着她的笑容，再回想方才他们的互动之后，歛下眸，做出了决定。
    「我觉得……总有一天，你一定也可以成为他心中最重要的人的。」
    「咦？」
    「你想嘛，在他低落的时候，是你给了他温暖，之后这么长的时间也都是你陪在他身边，你在他心中，一定也有无可取代的份量的。或许现在，他还没能完全放下那个人，但是总有一天，他一定会的。况且，刚才我看你们的互动，就像是一对普通的温馨的夫妻一样，所以我相信，那一天一定会到来的。」
    儘管我掛着笑容，吐出的一字一句却都像利刃，狠狠割着我的脣与舌。
    痛到眼泪快要掉下来。
    这一次和从前不同，是我主动选择了退出。
    刚刚看到旭桓哥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在我心中，直到现在他依然是无可取代。
    然而现在，我决定放手，去成全另一段感情，让旭桓哥和她一起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
    他对她并非毫无感情，这我一看就知道了。再说，旭桓哥痛苦的时候，我没有能成为他的力量，甚至还躲着他，这也是我不好。
    虽然现在的他心里可能还留有我的影子，但就如我说的，时间是最好的解药，总有一天，这些伤痛都会过去，而他也会庆幸自己最终选择的是她。
    所以总有一天，我也一定可以放下的。

 14-2

    「……如果真的是那样就好了。」听完我的话，她苦笑了一下。
    这时，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睁大双眼看着我：「对了，你为什么会没撑伞就走在雨中呢？是不是赶着要去什么地方？真对不起，耽误你这么久的时间……」
    忽然被提起这件事，我也是一愣，「啊……也没有真的很赶啦，只是刚好没带到伞，所以就索性直接淋雨走了。」
    「不过，你还是有其他事情要办吧？不好意思，还让你花时间在这边听我讲烦恼。」她望了望时鐘，再看向窗外，「衣服应该已经烘乾了，只是外面好像还在下雨……」
    「没关係啦，我等一下再去便利商店买把伞就好了。」见她似乎很烦恼的样子，我赶紧说道。
    突然，她眼睛一亮，「有了，不然叫我先生载你去你的目的地好了！」
    「……欸？」
    「外面雨那么大，就算撑伞，还是会被淋湿的，不如就让我先生直接载你过去吧，这样也比较快。其实如果可以，我想亲自载你去，只是孩子现在醒了，我先生又不太会带小孩，所以我不好出门。」她扬脣歉然笑笑，「那我去叫他喔，你等我一下。」
    语落，我还来不及拦住她，她便朝房间走去，剩下我脑筋一片空白地呆站在原地。
    ……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她进去得有点久，也许是在说服旭桓哥，又或者只是旭桓哥得重新把换下来的衣服穿回去，总之，最后走出来的旭桓哥，和刚才进去时的模样没有差多少。
    旭桓哥的妻子似乎去拿我的衣服了，客厅里就只有我跟旭桓哥两个人，站着。
    就只是站着。
    没有沟通、没有对望，就彷彿真正的陌生人一般。
    因为我已经决定了。
    只是为什么，心脏还是跳得那么快、内心完全冷静不下来？
    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无力的我，只能在她把衣服拿给我时，匆匆躲进浴室，换下一身的难堪后，再重新出来面对他们。
    「不管你的目的地是哪里都不用客气喔，我已经叫我先生一定要载你过去了。」见我出来，她笑着道。
    「……嗯，谢谢。」我勉强笑着回应。
    「对了，我都忘记问你叫什么名字了！难得有缘，交个朋友吧？」
    闻言，我微微一怔，内心五味杂陈。
    最后，我婉拒了，告诉她我不会常常出现在这附近，今后见面的机会可能也是少之又少。
    而我没有告诉她的是，纵使已经决定放下，叫我心平气和地看着旭桓哥被别人称作「先生」，我还是做不到。
    我向她道谢，然后道别，接着，便与旭桓哥一起前往地下停车场。
    他走到一辆黑色轿车前，熟练地开了锁、上了车。我站在一旁，犹豫了一下之后，选择坐到后座去。
    因为副驾驶座的位置，并不属于我。
    见我这样的举动，他也没多说什么，发动了车子之后，两个人又再度陷入一片沉默。
    「你……」良久，是他先开了口，「还有其他目的地吗？」
    他用了「其他」两个字，代表他心里大概也很清楚，我原先的目的地就在这里。
    「有，」我不假思索地回应，「下一个目的地，就是我女儿身边。能请你载我到最近的客运站吗？」
    听见我提起女儿，他明显震了一下。他手指摩娑着方向盘，「女儿……她还好吗？」
    「嗯，很好。」我顿了一下，「今后我也会……努力把她养大的。」
    「我──」
    「放心吧，我没有怪你了。」我苦笑，「很多事情，也不是你单方面的错，而是我们共同造成的结果。我早该认清，其实从很久之前，我们就已经踏上截然不同的两条路了……是我一直不肯放下你，不是吗？」
    那一年，我们手牵手，畅谈无边无际的梦想的那一夜，在多年后回想起来，或许只不过是我们不肯面对现实的最后挣扎罢了。
    明明知道接下来就是各奔东西，却还是傻傻守着那虚无飘渺的承诺，然后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是也该清醒了。
    我们之间的梦幻故事，早已写到了结局。
    「燕佳──」
    「好啦，什么都别说了，我们早点上路吧，我也不放心离开女儿太久的。」
    听完，他也没再开口，只是默默踩下油门，向外开去。

 14-3

    看着窗外的风景不断迅速向后奔去，我兀然想起从前，总是让旭桓哥用他的黑色脚踏车载着我去兜风的那些日子。
    那时的无忧无虑，如今看来是那么地刺眼。
    明明同样在他的后座、明明同样是黑色的交通工具，却早已，物是人非。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车子一路驶过了客运站，急忙出声提醒：「那个、客运……」
    「如果要早一点回去的话，搭火车应该比较快吧？」
    我愣愣，「可是我想尽量省钱……」
    「火车票钱就让我帮你出了吧，」我从后照镜看见他抿了抿脣，「虽然只是小钱，应该于事无补，但我还是很希望能为你们母女做点什么……」
    或许他也已经隐约察觉到了我的决定，因此，在这最后的最后，我也没再推辞，就这样接受了他的提议。
    抵达火车站后，车子停在路边，我们却谁都没有下一步动作。
    明明应该就这样瀟洒地下车离去，双脚却突然不听使唤，完全动不了。
    只因为忽然意识到，这真的是最后了。
    笑着、哭着、纠缠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内心忽然涌上千言万语，却怎么样都无法好好组织成一个句子。
    从我有记忆以来到现在，二十多年的时光啊，岂是说放就能放下的？
    「……旭桓哥，」终于，我艰难地啟脣，「这么长的时间，很多很多事情，真的……谢谢你。」
    他不语。
    「我想过了，继续维持这样的关係，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从今以后，我会独自抚养女儿长大的。你别担心，我们会过得很好的，我也没有在逞强，只是我觉得，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我们在彼此心中的形象会彻底崩坏。我希望，至少，我们在彼此的心里能是一个美好的回忆，因此……就让我们、停在这里了吧。」
    我伸手打开车门，用颤抖的声音说着：「谢谢你，然后这次是真的……永别了。」
    话音落下，我急忙逃下车，想在内心情感无法抑制之前离开，却还是因为他的呼唤而停下脚步：「燕佳！」
    那一声呼唤蕴含太多情绪，我终究是克制不住地回了头，只见他也下了车，颤颤巍巍朝我走来。
    「燕佳、燕佳……」他的声音也有些哽咽，「你说你谢谢我，可是你知道吗？是我才应该要谢谢你。你一直、一直是我生活努力的动力，你可知道，从小时候开始，直到现在，这么这么多年，我始终都对你──」
    他话还没说完，我便用指尖轻轻按住他的双脣。
    「现在，受到伤害的只有我们两个人而已，所以，如果你还没说完的话，说出来之后会再让第三个人受伤，那就请你……不要说。」我凝视着他的双眸，真诚地，「因为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对吧，旭桓哥……不，旭桓。」
    他的眼底写满错愕。
    等我收回手之后，那些他来不及说出口的话，逐渐在他的眼眶凝聚，然后，溢出，摔个粉碎。
    我浅浅一笑。
    「谢谢你……永别了。」
    缓缓向后退了几步，之后我转过身，从此不再回头。
    直到最后，我们都不曾从彼此的口中听见任何一句告白。我们对彼此的感情，始终都是那样偷偷摸摸，然后被那一日的雨声给遮掩，永不见天日。
    但我很清楚，我爱他。
    从我们相识开始，他就一直牢牢地被鐫刻在我心上，从此以后，他的一举一动、一顰一笑，全都牵动着我的情绪、引领着我的呼吸。
    『不然，你帮我擦头发，然后我继续帮你上药，好吗？』
    『就算不完美也没关係，燕佳的那份心意，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说，多亏以往照顾燕佳的经验，我才会对医学產生兴趣啊。』
    『无论如何，我都支持你。』
    虽然这段过程，有笑有泪、有喜有悲，但我从来没有后悔。
    这一生，能与他相遇相识相知相惜，我已心满意足。
    ──谢谢你，我的初恋。
    这一回，我们终于好好地道别了。

 15-1

    习惯了巧合之后，就会觉得巧合其实也没什么。
    所以当我再次遇到高允然时，我并没有太过惊讶，甚至觉得理所当然。毕竟，我唯一的工作经验就是在他们家的工厂上班，之后也都找相关產业的工作，因此我早有心理准备总有一天可能会再度见面。
    这几年，高允然似乎把他们家工厂经营得有声有色，不只工厂规模愈做愈大，甚至也开始将业务范围拓宽到更多领域，可说是这个產业里的翘楚。
    而这一次，他远道而来，是为了谈收购案的事情。
    当他进到工厂，看见我也是作业员之一时，仅是微微一愣，接着便将注意力都放在公事上，没有再看我第二眼。
    合情合理。
    不管怎么说，当年都是我背叛了他，还擅自不告而别，他不想再和我有什么牵连都是能够理解的。
    是我深深伤害了他。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那天我下班离开工厂时，却发现他一个人在工厂外面，倚在他的轿车边，视线始终凝视着我的方向。
    我杵在原地，犹豫了一阵之后，最终还是决定朝他走去。
    「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遇见你。」见我向他走去，他勾起一抹微笑，「最近过得还好吗？」
    「……你怎么在这里？没有跟其他人去喝一杯吗？」
    「我在等你。」
    我看着他，一时语塞。
    他的目光还是和从前一样清澈而温暖，看着我就彷彿在看着什么珍宝一般，满是柔情。
    我承受不了。
    于是我又别开了视线。
    「……找我有什么事情吗？如果没有的话，我要先回去了，女儿还在家里等我。」
    「啊，原来是女儿，太好了，你们母女均安。」他舒了一口气，「刚才我一直不敢问关于孩子的事情，当年你离开之后，我一直很担心你们的安危，现在知道你们都很好，我就放心了。」
    他这样若无其事地提起那段过去，或许是想让我不要介意，却还是令我的心揪了一下。
    「……真的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那如果没有其他事情，恕我先失陪了。」
    其实，我并不讨厌他，也没有带着什么恶意要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只是，我怕我好不容易武装起来的盔甲，会因为他而再次崩毁，是故我选择冷淡地逃离。
    对如今的我而言，女儿是我的唯一，为了维持生活我已心力交瘁，所以可以的话，并不想再节外生枝。
    「燕佳，」但他叫住了我，「这么多年了……你要不要回家一趟看看？」
    他冷不防地一个问题，使我止住了脚步。
    「就算回家……也没有人想见我，不是吗？」
    对于家庭，我仍有些阴影。我忘不了从前，在家里、在村庄是如何地被瞧不起，而当初会不断支持鼓励我的旭桓哥也不在那里了，我回去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有的，你妈妈……很想你。」他语调低沉，「其实在半年前，你爸爸就因为肝癌而过世了。你大哥、二哥跟小弟后来也都到都市去工作，现在家里就只有你妈妈一个人，她时常会唸着说，她明明还有一个小孩，却无从得知她过得好不好，甚至，是不是还活着。她经常拿着你小时候的照片细细端详，或对着照片轻声喃喃着你的名字。所以，如果可以，回去让你妈妈看看如何？」
    「她才不是真的想我。」我倔强地歛眸，「她只是因为孤单，所以想要一个人陪，然后基于传统观念，男生要出去工作，才会想找女儿回来。对不起，这种事情，我不奉陪。」
    「燕佳，相信我，你妈妈是真的很想你。」我原先打算走掉，却被他拉住手腕，「不然，你就回去给你爸爸上个香，然后让你妈妈看一眼就好？就当作是被骗了也可以的。」
    禁不起他一再地劝说，我终究还是心软同意了他。儘管我不认为妈妈对我有那么深的情感，但我想到如果我很久很久都没办法见到女儿，肯定也会很难受，才选择答应。
    但，即使如此，我也没有忘记一件很关键的事情──
    「为什么……你现在对我们家的事情还是那么清楚？」
    闻言，高允然只是浅浅一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15-2

    于是，某一个假日，我再次将女儿託给邻居照顾，便又独自搭着客运回到了村庄。
    之所以没有带女儿，一方面是因为不想让她遭人非议，另一方面则是不想让女儿生父的真实身分被发现。
    女儿渐渐长大，在很多小地方都能看见旭桓哥的影子，对村子里的人来说，要察觉肯定是轻而易举。既然我和旭桓哥已经彻底没了联系，那就没有必要再把他牵连进来。
    只是当我回到村庄时，才发现原来我是真的没有留恋了。
    我对这个地方的感情，全都奠基于旭桓哥的存在，所以在他离开了之后，这个地方于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感情寄託。
    当我慢慢朝着家里走去的途中，时不时就会看到一些从前的邻居对我指指点点，眼神里尽是不屑。
    「那不是燕佳吗？当年订了婚，还给人家跑掉的那个啊……」
    「听说是未婚怀孕啦，大概孩子是跟不知道哪个野男人生的，所以才心虚逃走了吼……」
    谣言、八卦等，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流传的最快的。很快地，那些话语就会集结成满满的恶意，毫不留情地朝你刺过来，并且成为人们茶馀饭后的话题，永远不被遗忘。
    我松了一口气，没有带女儿来果然是对的。
    走到家门口时，我看着又变得更加老旧的房子，内心竟还是有那么一点惆悵。
    深呼吸几次后，我提起手，转开了门。
    客厅里并没有开灯，但因为是白天，从窗户透进来的微光，依然让我察觉了坐在沙发上的妈妈。她虽然是面对着我的方向，但并没有抬起头来望向我，只是眼神空洞地凝视着某一个地方。
    我抿了抿脣，还是选择开口：「我回来了。」
    妈妈仍旧无动于衷。
    见状，我也不再多说什么，逕自走了进去，到爸爸的灵堂前为他上了香。
    其实他走得算早，或许是因为酗酒跟抽菸，才让他在这个年纪就离开了我们。
    然而，看着他的遗照，我只觉得很陌生。
    我记忆中的他，对我只有满满的瞧不起。在他的观念里，只有男生才是有用的，所以从来都捨不得花资源在我身上，也因此我对他并没有什么怀念的感觉。
    如果他当年愿意稍微栽培我，也许今天的我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之所以愿意来为他上香，或许只是想尽到我身为子女的最后义务。
    儘管对我而言，他并不算是个好父亲。
    离开了灵堂，回到客厅，只见妈妈还是维持着一样的姿势。我叹了一口气，走到她的身边坐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妈，我现在和我女儿在其他地方一起生活，虽然不能说生活过得很好，但至少还不至于饿死。很抱歉这么多年都没有和家里联络，但来了这一趟之后，虽然听来有点残酷，可是我明白到，我对这里真的没有什么依恋了。毕竟这个地方……对我而言，并没有太多美好的记忆值得我去回味。所以，很抱歉，我大概也不会再回来了。」
    我站起身，向妈妈鞠了一个躬，「妈，谢谢你把我生下来，虽然我的生活称不上幸福，但还是在这之中体会过一些快乐。今后也请您要保重身体，那么……我走了。」
    正当我准备要走时，忽然被拉住。回过头，只见妈妈颤颤巍巍地，从口中吐出了几个字：「你有没有……小孩的照片？能不能让我看看？」
    我一愕，万万没有想到妈一开口竟然是问这个。
    原本并不打算让这里的任何人看见女儿的长相，但妈那哀求的眼神，终究还是让我从包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然后交给了她。
    结果，她拿到照片，看了几秒之后，立刻摀住嘴，呼吸就促了起来，泪水也跟着涌出。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断重复地道歉着，我却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只能手忙脚乱地抽了几张卫生纸地给她。然而，她没有接下，只是拿起了一个放在桌上的牛皮纸袋交给我。
    「对不起，燕佳，是妈对不起你……对不起……」
    妈的手不停颤抖着，我看着那个牛皮纸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良久，我才缓缓伸出手，接过了牛皮纸袋。
    那个藏着所有秘密的牛皮纸袋。

 16-1

    坐在回程的客运上，车子平稳地开着，我的心却安定不下来。
    那个牛皮纸袋就放在我的膝盖上，鼓鼓的感觉相当有份量，压得我的双腿异常沉重。
    里面到底放着什么东西？
    后来不管我怎么问，妈都只是一边哭，一边重复道歉着，最后只叫我早点回去陪女儿，不要像她一样成为一个不称职的母亲，便敦促我回来了。
    我就这样收下了那个牛皮纸袋，匆匆赶去搭客运，然后到现在看着它一个小时了，我还没打开它。
    因为我的第六感告诉我，里面放着很不得了的东西。
    终于，在又犹豫半小时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将纸袋打开，拿出里面的东西。
    然后我就愣住了。
    是信。
    一封又一封，按照邮戳时间顺序排好，塞满了整个牛皮纸袋。
    每一封上面的收件人都写着我的名字，而寄件地址也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我看着这些散落在座位上的信封，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反应。
    明明是寄给我的，为什么我却从来没有看到过？
    良久，我颤慄地将手伸向那些信封，找出了最早的一封，将里面的信取了出来。
    燕佳：
    我来到这边已经一个月了，不得不说医学院的课业压力真的好重，一次期中考要考的量简直就跟高中三年要准备的一样多，有点担心我能不能顺利及格，不过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的。
    你应该也要开始准备考高中了吧？我相信以你的实力，要考上第一志愿一定没问题的！我等你来当我学妹！
    让我们一起为课业加油吧！
    旭桓
    我看着信上的字字句句，眼眶瞬间热了起来。
    是我最熟悉的旭桓哥，那个开朗阳光、总是照顾着我的旭桓哥。
    之后，几乎是每个月都会有一封信寄来，我又随手拿起一封，看了一下邮戳，是旭桓哥大一那年十二月的信。
    燕佳：
    最近学校要举办圣诞舞会了，很多同学都急着想找个舞伴，所以前阵子被迫拉去参加了好多场联谊。不得不说，大都市的女生真的不一样，打扮得都很漂亮，相比之下我一看就像是来自乡下的穷学生。
    不过我倒是没有很介意，因为那时候看着她们，我只有在想，如果燕佳穿上这些衣服，一定会很好看。如果可以，真想邀请你来当我的舞伴，可惜我们离太远了，而且你也要准备考高中。
    最近天气变冷了，在用功之馀，别忘了注意保暖、好好照顾身体喔！
    旭桓
    我的视线逐渐模糊。
    我开始随手抓起信件，一封又一封，彷彿着了魔般地不停读着。
    燕佳：
    最近过得还好吗？抱歉上次过年回去的时候比较忙，没找到机会跟你碰面，就这样跟你错过了。
    白天要上班，晚上再去夜校，这样的生活一定很辛苦吧？我其实很佩服燕佳，即使必须付出双倍的努力，也没有选择放弃，而是坚强地撑了下去。换作是我，说不定就会直接放弃学校了。
    这样一想，就会觉得上天真的很不公平，让你从一出生起就注定了必须遭受这样的对待。但是你放心，我一定也会更努力，总有一天，会把你从那个环境带离的。在那之前，请你再等我一下下。
    对了，如果你不嫌弃，偶尔也可以寄信过来，跟我说说你的近况。虽然这样有点自私，但我不想要连续两年都错过你的生活。（当然如果你太忙了，也是不用勉强的！）
    旭桓
    燕佳：
    原本应该要直接去问你，但是因为我胆怯了，所以选择用写信的方式。
    这一整年都没有收到你的信，而过年期间我回村子的时候你也没有来找我……是我之前的信的内容有那里让你不高兴了吗？或者家里有什么事情又让你受委屈了？
    很抱歉，其实不应该每次都是你来找我，偶尔也应该是我去找你，只是因为太久没有你的消息，不知怎么就却步了，想想还真是没用。
    那么，如果你不嫌弃，接下来这一年我还是会继续和你分享我的学校生活的。假如你愿意，偶尔回封信给我，让我也知道一下你的状况吧。不过如果你是想要寄信来跟我说不要再寄信打扰你了，也是ok的，只要让我知道你的想法就好了。
    旭桓
    接下来也大多都是关于他的大学生活的内容，只是每次过年后的那一封，总会稍微提起我没有再主动去找他，而他也因为总是收不到回信而不敢当面向我确认心意。
    渐渐地，我看到了最后的两封信。
    那是旭桓哥毕业前夕寄来的。
    倒数第二封，打开来，里面只写着两行字：
    燕佳，你讨厌我了吗？
    这是我的最后一场赌注，如果你没有讨厌我的话，请你回封信给我吧。
    然后是最后一封。
    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我终于泣不成声。
    这些信，我晚了好多年才收到。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他在大学的期间，一直都有尝试主动联系我，只是这些信，全都被我的父母拦截，所以没有交到我的手上。
    当年我因为觉得他愈来愈耀眼、自己配不上他而不敢接近他，然而在他眼里，其实是我对他愈来愈冷淡，甚至连回封信都不愿意。
    我们都因为太过珍惜这段缘份而变得小心翼翼，深怕如果去确认了对方的想法，这段关係就会画下句点。
    所以我们一直逃避、一直逃避，逃到最后，误会愈来愈深，然后，再也解不开。
    原来问题从来就不出在家庭、距离、学歷上面，而是我们自己本身。
    是我们的不勇敢，最终造就了我们的错过。

 16-2

    下客运时，我早已身心俱疲。
    那些最久甚至迟了十三年才寄到的信，我就那样在车上，从头到尾好好读了一遍。
    我重新参与了旭桓哥的大学生活，看他描述他的快乐与悲伤，偶尔嘴角失守、偶尔气愤难平，一封又一封，终于渐渐将那段空白的日子填满。
    然而，儘管情绪有所起伏，我的眼泪却始终克制不住，无论信的内容是喜是悲，我的泪水都一直缓缓落下。
    那是一股抹不去的、最深最深的遗憾。
    还好，去接女儿时天已经黑了，才没有让邻居发现我红肿的双眼。然而，看到女儿从邻居家里咚咚咚地跑出来，脸上那灿烂的笑脸时，我的眼眶却又再次溃堤。
    我跪下来，紧紧抱住女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不断抽噎着。
    这个举动让邻居吓坏了，但女儿却相对地很冷静。她伸出她小小的手，轻拍着我的后脑勺，用稚嫩的嗓音温柔地说着：「妈妈不要哭，不哭不哭喔……」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更加用力地将她拥入怀中。
    后来，我向邻居道歉及道谢，之后便牵着女儿，两个人一起慢慢走回家。
    那天晚上的天空很乾净，恰逢满月，星星熠熠生辉，相当唯美。
    我们快要到家时，才发现有一个人站在我家门口，单手插着口袋，静静地仰望着夜空，似乎也沉浸在那一晚的绚烂之中。一直到我们走近，他才将视线移向我们，然后轻轻扬起脣角。
    我凝视着他一会儿，最后拿出家里钥匙，开了门先让女儿进去后，再重新面向他。
    「欢迎回来。」他浅浅一笑。
    「……还有什么事吗？」我悄悄侧过头，不想让他注意到我憔悴的脸。
    「我在等你。」
    「我知道，」我揉了揉眉心，「所以我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当下我心里有些气愤，既然他有不只一件事要找我，为什么不在重逢时一併说完就好，非要三番两次来见我？
    那些刻在我心上的痕跡使我的心变得残破不堪，丝毫不敢再去拥抱任何希望。
    「你不懂。」他的语气放轻了许多，「我一直在等你。」
    意识到他话语中的弦外之音，我先是愣了一下，瞠大眼望向他，随即又立刻别开目光。
    「……我才不会笨到又再去当一次介入别人婚姻的第三者。」
    「我没有结婚。」
    我又一次怔住。
    「……为什么？」我紧咬下脣，那些偽装起来的冷漠装甲终于支撑不住，「为什么你要这样？」
    「因为我很清楚我的幸福在哪里。」
    他尝试向我靠近，我却急忙退了一步。
    「我们不可能的。」我慌张地摇着头，「我和你原本就身分悬殊，过了这么多年，那个差距又更大了，再加上以前发生过那些事，你爸妈怎么可能接受我……」
    闻言，高允然叹了口气，朝我走来，然后轻轻地抱住我。
    「燕佳，你刚刚说的那些问题，有没有曾经阻止了你原本可以得到的幸福？」
    我心一顿，脑中闪过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影子，心也跟着揪在一起。
    「我说过，我喜欢的是你的内在，其他那些外在因素我根本就不介意。而当年的事情，说起来也是我的错，是我不肯和你一起面对、一起分担，才会让你把所有苦衷都闷在心里。至于我爸妈那边，你放心吧，现在的我早已拥有自主的权力了。我唯一欠缺的，只有你的一句话。」
    他放开了我，紧紧握住我的双手，眼神真挚，「燕佳，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
    听着他的字字句句，我好不容易冷却下来的眼眶又渐渐开始发烫。
    但我选择抽走了我的手。
    「……对不起。」我啟脣，「谢谢你有勇气再次接受我，可是我……没有勇气再次投入感情。现在的我要顾虑的事情太多了，要努力赚钱、要照顾女儿，更重要的是……我的心里，还有别人在。这个状况下，我不可能接受你。」
    我原以为他会很失望，没想到他却异常平静。他微微一笑，摸了摸我的头，道：「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我，倒不如说我还松了一口气，因为……至少我现在确定了，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那个善良而坚强的燕佳。」
    我哑口，没想到他会这样回应。
    「只是……让我再问个问题好吗？」他再度看向我的双眸，「燕佳，你会讨厌我吗？」
    听完，我顿了一下，接着马上摇头：「不会，怎么可能会！」
    「那就好。」他似乎又放松不少，「这就表示，之后我还是可以继续关心你吧？」
    「咦？」我错愕地眨了眨眼，「可是，这样对你不公平……」
    「我说过了，我知道我的幸福在哪里，而能够毫无顾忌对你好，不用一天到晚担心你的安危，就是现在的我幸福的所在。」他笑得灿烂，「你放心，不用觉得对我有亏欠，这是我自愿的，我也不求回报。再说……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一句话？」
    我愣愣地看着他。
    「『无论你是不是我的妻子，我对你的好都不会改变的。』」
    听完他这句话，衔在我眼角的泪终究还是无法克制地落了下来。而他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又一次，缓慢而温柔地，将我拥入他的怀中。
    儘管那一日的白天是那样地冰冷而衝击，但那一日的夜色，在我的记忆中一直都是那么地清晰而温暖。
    直到多年后的现在，也都从未褪色。

 end

    阳光透过窗帘照了进来，我动了动眼皮，随后缓缓睁开了眼。
    啊啊，没想到我就这样睡着了。
    挪动了一下因为睡在沙发上而有些僵硬的躯体，我坐起身，望向外面灿烂的日光。
    又想起他了呢。
    与他一起的时光是那样地幸福，使我在脆弱的时候，仍然会忍不住想去依赖；却，也是那样地痛苦，使我再艰辛，也不敢轻易地去触碰。
    和他分别已将近十年，然而那些曾经却是歷歷在目、宛如昨日。
    原因无他，那么长时间的相处之下，他早已被烙印在我心上最柔软的地方，永远不可能消逝。
    伴随着深深的遗憾，永久常驻我的心中。
    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在这时震了几下，我拿起来一看，是一封简讯：
    「今天早上我刚好在附近有公事要处理，等等我载你去医院吧。你最近太累了，在车上你还可以再休息一下。记住，如果连你也倒下，就真的完了。一小时后见。」
    看着这些文字，即便眼下状况教人心寒，我心头还是流过一丝暖意。
    这么多年来，高允然一直都这样，用刚刚好的距离陪在我的身边，让我不会很有压力。就连现在，他也贴心地给了我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让我不会感到匆促。
    自在与舒适，是我能给这段关係的形容词。
    于是，利用那一个小时的时间，我简单冲了个澡，收拾了一些女儿可能会用到的东西后，在一小时后准时坐上高允然的车。
    「到医院还有段距离，你先睡一下吧，记得安全带要系好。」高允然用他那沉稳的嗓音说着，同时拉起手剎车，准备啟程。
    我将目光望向在一旁的他，嗓音有些沙哑地开口：「谢谢。」
    他轻扬脣角。
    原本应该就这样睡去，然而看着他的侧脸时，不晓得为什么，我有点捨不得闭上眼睛。
    「怎么了？」大概是因为要看右照后镜，所以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他问道，「别再担心了，我说过了，如果连你都倒下，女儿该怎么办？再说，这几天，医生不是也有说她状况好转了吗？放心吧，再过几天，她一定就会醒过来的。」
    「……嗯，谢谢你。」听了他的话，我的心似乎有稍微安定一点，但我知道，当下我真正在想的并不是这件事，于是我再次唤了他：「高允然。」
    「嗯？」
    「等女儿醒过来之后……就把你介绍给她认识吧。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让你当个幕后藏镜人，我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到时候，如果女儿能接受你，而你也不嫌弃的话……我们，就一起生活吧。」
    闻言，他瞠大眼睛看着我，满脸不可置信。要不是现在刚好是红灯，肯定会酿成大祸。
    随后，他无比灿烂地笑了。
    好，他说，当然好。
    但，纵使他笑得如此灿烂，被反射的阳光依然出卖了他眼角噙着的泪水。看着这样的他，即便不是现在该有的情绪，我也被传染了那份喜悦。
    经过这么多年，我终于明白，幸福绝非一个人就能达成，如果另一个人始终不肯伸出手回应，那么到头来还是只会是一场空。
    虽然在我心上，有一个人牢牢地定居在那里，但他已不再是独占。我很清楚，我的心还有空间、我的人生也还有时间，能再重新尝试容下另外一个人。
    所以这一次，我决定再次勇敢伸手，去回应那份细腻的感情。
    然后，我们一定可以三个人一起，携手走向更加美好的未来。
    无论在前方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样的难关，我都会这样相信着。
    ──《鐫心》全文完。

 ∞

「妈妈、妈妈，这是今天的回家作业，老师要我们问我们的名字的由来，可以告诉我吗？」
    「你的名字啊……」我看着小小的她圆又亮的双眼，微微一笑，「你的名字，是从爸爸跟妈妈的梦想组合而成的喔。」

 后记

    嗨，大家好，我是真月，很高兴又能再次写到后记。
    这是一个四年前构思出来，四年后才真正写完，明明说好是个短篇，结果却不小心写了五万多字的故事。
    在这边先解释一下，关于女儿，应该会有人觉得直到最后一回，好像都隐藏了很多事情没有说清楚（像是姓名、以及发生了什么事情等）。
    事实上是因为，这篇故事当初成形时是另外一个故事的「独立番外」，也就是说大致上能当成另外一个故事来看，但如果看过本篇，就能更加理解关于女儿这个角色的事情，以及后续的发展等等。
    至于所谓的本篇到底是哪一部，如果有看完整部作品，从其他几本的简介应该就能看出端倪了，这边就让我保持一点神祕吧。
    （倒是有点好奇，不晓得有没有读者在途中就发现的呢？）
    回归正题，让我们来聊聊燕佳跟旭桓吧。
    他们两个人，明明都把对方视为最重要的人，却还是因为种种因素而擦肩。
    其实归根究柢，他们的问题都是一样的：因为太过珍惜，而不敢跨出那一步。
    如果他们两个人当年有任何一方愿意鼓起勇气，去向另一方问清真心，说不定现在的结局就会完全不一样。
    可惜他们没有，深怕这样的行动会换来残酷的结果，最终也只能走向渐行渐远一途。
    相对地，高允然就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勇于付诸行动，虽然中间也许曾经做错，但最终还是让他盼到了他期望的结果。
    关于这一点，其实我想说，不光是在感情上面，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
    当有一个机会在你眼前，如果不及时把握，或者因为害怕最终会失败而却步，那么你很有可能就从此失去逐梦的机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
    机会稍纵即逝，如果自己不肯把握，那就注定是错过。
    当然我们都害怕失败，但是我认为，努力尝试过后的失败，还是好过什么都没有做的遗憾。
    期许无论你我，都能在关键的时刻，为自己勇敢一回。
    再来，让我稍微说一下自己的感想吧！
    我是一个喜欢看虐文、也喜欢写虐文的人，但是写完《鐫心》，我第一次有了虐到心好累的感觉，甚至在想下一部要不要写个甜文平衡一下。
    虽然这个故事最开始有一点点的甜，但从中间开始基本上就是一路虐到底，燕佳的人生完全就是充满了虐，教人不心疼都难。
    而实际上，原本的结局并不是这样，一切都是从高允然这个角色登场之后才改变的。在四年前构思出来的大纲里，他并不存在，是在我今年写的过程中，莫名就蹦出来的一个角色，最后甚至爬上男二的地位。
    既然都有了男二，那么在最后，还是给这个故事一个好的结局吧！怀着这样的想法，我在最后一刻更改了结局。
    当然，因为本质上是番外，至于本篇后续发展如何，这边就不透露了。
    最后最重要的，还是要感谢每一个珍珠、收藏、留言，以及愿意看到这边的你们。
    先前有一阵子，写文变得很有压力、很不快乐，但我觉得我在写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找回了初心，让我又有动力继续从事我喜欢的事情。
    如果看完这部作品，有什么感想愿意和我分享，或者想要提出什么建议的话，都欢迎在底下留言告诉我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