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月色》 0. 自然地融合成一片近乎完整光滑的平面 (一 时至五月中旬,一个普通的星期六夜晚。因为下午下过雨的关係,此时从落地窗外吹进书房的风就特别凉爽,原本滞留在皮肤上的汗水也随风一并带走。 是时候中断工作休息一下了。我拿起书桌上装满咖啡的马克杯喝了一口,接着离开座位,站到落地窗地旁边。我尽可能地向上延伸僵硬的上半身。果然是坐太久了,两边肩膀正提出痠痛的警告,但这就是工作的代价。要是过程顺利的话,总会忘了时间的流动,也完全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盯着电脑多久了。不仅仅是肌肉方面的负担,双眼的疲劳也累积地相当快。我脱下黑色粗镜架的眼镜,用手适度地按摩鼻樑上方与两眼之间的穴道,希望藉此缓和紧绷的神经。 话说,这副眼镜配戴多久了呢?是不是超过十年了?算了,也罢,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记不得应该没有关係吧。不过,如果真的有这么久,就代表我这些日子以来,近视的程度并没有继续恶化。说起来也是好事,尤其是对于从事着必须长时间使用电脑工作的我来说。 我用近视五百度的模糊视野,眺望窗外一片静謐的夜景。说是夜景,有的也只是伴随主要道路而蜿蜒设置的路灯,以及几处人家的橘黄色灯火,还有头顶上的弦月。透过模糊的视野看去,所有的光点都散开了,一点一点散落在四处,就像是夏萤在夜里求偶一般。就算视力不好,也有视力不好才能看到的,那别有洞天的景色。 我现在居住的独栋房子坐落在都会区外,一处半山腰下的住宅区。从这里看出去的广阔景色中,包含几座山坡地及数栋拥有独特设计的宅邸。我刚搬来这里不久,对于住处周围的景色不至于看腻,依旧保持新鲜的感觉。甚至可以说,这里的地理环境是我选择新的居住兼工作地点的首要考量之一。我喜欢这里的清幽怡然、静謐沉稳,气候上也十分舒适。 硬要说什么生活上的缺失,那就是住家距离都会区有些距离吧。从家里开车到最近的闹区,最理想的状况也要三十到四十分鐘左右。老实说,这对我而言算不上是不便的时间成本,我反倒享受这样的距离感。不是很近,也不是很远,就是刚刚好。比起大都市的吵杂拥挤,我更渴望安静恬适的郊区。后者让我能够适度地放松自己,呼吸新鲜的空气,拥有开阔的视野及靠近大自然的机会。 只是这样说起来,或许会给人一种我就是这般单纯又平稳个性的人,但实际上并不完全如此。我享受安静,同时喜爱激情的摇滚乐;我享受阅读的静态时光,同时热爱激烈的球类竞赛。人类这种生物,多少会有一些彼此矛盾不相容的特点。通常第一眼看上去,总觉得对方有些古怪,心中会留下这个人怎么这样的印象。然而事后再仔细多看几眼,便会觉得那些原本看似衝突的东西,都会自然地融合成一片近乎完整光滑的平面,于是就那样接受了。当然也有难以认同与释怀的例子,不过就这样吧,世界上什么人都有。不知不觉间,马克杯里的咖啡已经见底。 0. 自然地融合成一片近乎完整光滑的平面 (二 看着眼前的夜景,顿时令我跌入过去的回忆漩涡。 你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曾经有位友人这么说我。 当然这不是说只有一个人曾经如此形容我,肯定还有几个人私下这样评论过,只是我不知道而已。不过每当想起那个他,就肯定会想起过去那段不可思议的经歷。 在此称那位友人为橘子。 为什么是橘子呢?这部分后面会再解释。 大学那段时光,我和橘子有过相当频繁的交谈与共事。从各方面来说,自己或多或少,在兴趣及价值观方面都有受到橘子隐约的影响。然而这样的影响是好是坏,实在是无从评论,毕竟所谓的好坏又有谁说的准呢? 他是一位极为特殊的人,或许使用这样的形容词还不够精准到位,不过橘子本来就很难用世俗价值来詮释。儘管橘子认为自己很普通,十分的普通。依我看,他始终都用着不同于一般人的视角在观察着世界。正因为巧妙的角度,让他脑袋里產生出看似不规则却又自成一块的见解。 至于那不可思议的经歷,是由我和橘子,以及其他友人所共同见证的。要是说出来给别人听,换来一句「你还没睡醒吗」这样的回应也是在所难免。更多时候,甚至会被认为是不是疯了才会说出那样荒谬至极的话。这一点我明白,因为事实就是如此难以置信。不过我想,唯有亲眼见过那样的景色,以及体验过那样不可预知的遭遇,才会知道我所形容的看似梦话的东西,都是再真实不过的真实。 我重新戴起眼镜,世界的轮廓瞬间从一片失焦转换成扎实立体。获得片刻休息之后,我关上落地窗,拿着马克杯走出书房准备清洗。在我走出房门前,我回头看了书桌上的笔记型电脑,画面还停留在工作时所需的文字软体介面上,而萤幕右下角显示的电量为74。看来不需要打开充电的按钮,就先那样间置吧。 基本上,我的工作在地点跟时间两者上都相对于自由,多半的时候我都在家里进行作业。关于这里所提到的自由可不是随时想偷懒都可以,至少以我的资歷来谈都还不到绝对自由的程度,但我期许自己有一天能够办到这一点。而目前工作的进度已经算是告一个段落,所以暂时不需要赶工。 工作归工作,陪伴身边的人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一位长辈给我的忠告,而我始终这样相信。 1. 大部分的东西看起来很勉强 (一) 大学时代,我就读资讯管理的相关科系,这一类科系最主要的学习技能,就是编写程式码。我必须说,编写程式码的过程相当乏味且困难(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如果不是相当有兴趣,学习起来恐怕十分苦闷。 为了使用程式语言做出各种期望的效果,必须运用堆得像座小山的指令,尽可能设计出逻辑正确且合理的程式组。稍有什么小差错,整组程式运作起来便会出现问题,甚至无法运作。就好像在一台精密仪器的上千条管线中,出现一个不应该存在的细小物体,而这个不起眼的物体就足以瘫痪整台仪器。若是成功做出预期的结果,当下便能获得不错的成就感。相反的,忙了半天却出现错误讯息,难免好气又失望。老实说,我并不是那么喜欢撰写程式码,但也不至于心生排斥。 过去在选填大学志愿时,我不是这么地清楚理解自己内心想要些什么,只是觉得撰写程式码似乎是个实用的技能,在未来的职场上或许能够拿出来使用,就像是身上配戴的宝剑一般,于是我就选填了。对于未来的描绘,我无法像画家拾起画笔,一一点缀心中想要呈现的部分。哪里要用上淡色,何处又需要留白,这样的作业对我而言是不容易的。 试着想一想,即使把选填志愿的作业时间拉长,甚至给我一年的时间深思熟虑,我都未必能做出适当的决定。我就像是站在十字路口中央迷失方向的男孩,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想把身旁的景色看个仔细。但无论看向哪一条路,都会觉得前方有一片浓浓黑黑的雾重重地佔据在尽头。于是,小男孩只能徬徨地站在原地等待。 在课业表现上,我在班上算是中规中矩。意思是,既不会完全搞不懂状况,但要拿出惊人表现也有点差强人意。至于校园的人际关係经营,这不是我需要特别担心的部分。我能够自然地与人来往,并且聊着各种内容。虽然自己一直以来不是属于团体中容易引人注目的焦点,不过至少,对我来说,给别人轻松舒服的相处感觉是可以做到的,并不需要刻意做些什么。当然,总会有我无法应付的类型。 好比对于橘子的第一印象。他浑身散发出一股我难以接近的气味。 他个子比我矮小约十公分,头发凌乱且又厚又长,额前的头发时常挡在眼前,长度将近刺到眼睛。而我因为他的头发造型,私自猜测橘子是否以前曾玩过乐团。实际上事后询问过他,也证明我的猜想是对的。 橘子在高中时期玩过乐团,并且担任贝斯手。因为乐团性质属于摇滚曲风,所以刻意把头发留长是当时养成的习惯。每次的现场表演,玩摇滚乐的他们总是用力嘶吼,用力弹奏及用力甩动头发,彷彿头发本身也是主角,是重点表演的项目之一。虽然我对于摇滚歌曲也有所喜好,但风格上与橘子钟爱的类型还是有所不同。 穿着方面,则是接近不修边幅(好听一点是简单朴素)的程度。依照他的说法,来学校上课只要随便穿就好,这样做不表示他在其他场所也是如此邋遢。要是去听演唱会,他就穿着听演唱会时该穿的服装,如果是参加亲人的婚礼,那么就穿适合庄重场合的服装。一切视场合而定。很显然的,学校对橘子来说可能在家里,穿着上一律从简。 1. 大部分的东西看起来很勉强 (二) 对于大学生活,我原先是有一定程度的憧憬的。 是的,原先。意思是日后并没有那样多的期待了,但还不到失望唾弃的状况。会有这样的落差存在,并不是因为我碰上什么挫折,或是近似打击的状况。要我简单解释的话,就只是觉得大部分的东西看起来很勉强。 大学以前的校园生活,算是囚禁在某种限度下的集体管制。大体上必须遵守的规定很多,人与人的互动也仅存于一定程度内的扩张。或许大部分的人能够适应那样类似游戏规则的东西,不至于严重出错。但在那其中,总会有无法适应的人。就好像是油滴落入水中,彼此的距离相当靠近,却又明显地被相隔开来,互不相容,那之间的界线能够明显地被看见。以我个人而言,我始终处在不上不下的位置。 大学这个光鲜亮丽的舞台,彷彿是为了让演员们上台争奇斗艷而诞生的。换句话说,具备类似演员性质的学生们,宛如脱韁野马似的,藉由这完善的舞台尽情展现、争取、以及被看见。而勉强参与不感兴趣的社团活动,勉强与他人交谈没什么意义的话题,勉强读着内容无法吸收的书,在眾多演员之中,就是会有这些人存在。 当然,我不打算否定这样一个多元的环境,能够从里面获得好处的大有人在,能够藉此逆转生活方式的也不在少数。我只是说出我看到的和体会到的状况,这样的事态让我觉得无趣又没意义。 在有限的印象里,才刚成为大学生,我就在班上和一位较常来往的人成为朋友。他看上去是个内向怕生的人,是我主动找他攀谈的。他的个子跟橘子几乎一样,都比我来的矮小。发型是一头适合脸型的五分头。五官看上去不太符合真实年龄。说他是高中生是最适合的形容,如果要形容是国中生的脸孔也不至于过分勉强。 在此我姑且称他为路易斯。原因是这是他的英文名字。一个很常见的英文名字。在与橘子熟识之前,我和路易斯更早开始就成为朋友。路易斯之所以选择资讯方面就读,理由大致上和我相同,都是对未来充满不确定性,只是方式上有所差异。我是通过面试而入学,路易斯则是按照志愿顺序来做电脑分发。换句话说,我是「主动」做出选择,而路易斯比较接近「被动」从数千名考生名单上被推了进来。 我们经常在学校附近解决午餐。若是午休过后没有接着要上课,我们会走到距离学校约二十分鐘路程的,路易斯所租的住处附近吃午餐。不过,要是整个下午都没有安排课程或其他要事得做,我通常会去路易斯的住处打发时间。听听他喜欢或是我喜欢的音乐(大部分是他喜欢的)、吃些零食喝点饮料间聊、看电影、或是赖在房间里什么也不做。 路易斯住的地方与大学之间隔有一条溪流,两地必须透过桥梁才能互通往来。那是一栋年约三十年(目测)的公寓吧。每一层楼的空间都被适度切割成几个小房间,以用来出租给学生使用。厕所和卫浴是共用的,但关于这一点我不怎么喜欢。 如果在某个时间点需要排解内急,却发现有人正在使用,什么时候使用完毕也无从得知,这个时候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虽然是路易斯在此居住生活而不是我,我无须对这样的环境条件挑剔。只是因为我时常来这里作客,使用到的机会自然不会少。如果经济上允许,我会选择卫浴自用的套房。换作是路易斯,也会希望这么做吧。只是负担这些房租费用的不是路易斯自己,而是她的父母。 路易斯经常跟我分享最近发生或他发现的有趣杂事。通常我听完他的描述之后,我也会跟着笑。可能是这件事本身令人发笑,或是路易斯的表达方式很有趣,我觉得两者都佔有一定的比例。同时他是死忠的棒球迷(我对棒球也有相当的兴趣),尤其独爱美国职棒。在这块领域上,我们往往能够畅谈棒球经。 1. 大部分的东西看起来很勉强 (三) 某天下午没有课,我们按照惯例吃完午餐就前往路易斯的住处稍作休息。在去的路上,我们准备了一些零食和饮料,当作下午时间的点心。一进房门,我就被床头上那原本不存在的东西给吸引目光。 一个粉红色,毛茸茸的东西。 「这是什么?」我指着那粉红色物体发问。 「它是一部美国动画电影的主要反派脚色。我觉得它很可爱,看上去也很顺眼,所以就直接花钱买了。」 路易斯做完简单的解释之后,拿起那粉红色毛茸茸的东西往我胸口扔过来。 「你觉得怎么样?」 「还不错,就是毛茸茸的。挺适合抱着的。」 路易斯将吸管「碰」的一声插进杯装饮料上方的薄膜,然后开始享用。 「你有帮它取什么类似名字的东西吗?」 我也跟着把吸管插进薄膜。我买的饮料是半糖的红茶拿铁。 「有啊。」 「叫什么?」 「judy。」 「为什么?」 judy。会不会是路易斯认识但不在身旁的熟人的名字呢?我想。 路易斯没有马上回答,只是坐在电脑桌前的旋转椅上,点播他喜欢的流行音乐。而我也只是看着粉红色毛茸茸的judy,然后喝着手中的红茶拿铁。 「其实我也不知道。」路易斯突然开始解释。「在想该取什么名字的时候,脑海里所浮现的名字就是judy。所以我也没有办法,这个娃娃就只能称为judy了。你也知道吧,灵感这种东西。」 「也是。」 我继续喝着红茶拿铁,目光依然落在judy身上。 取名字这行为,就像是贴上一个类似标籤的记号给某个东西。而隐藏在背后的理由因人而异,也有可能什么理由都没有。如同路易斯这样,灵感一来就做下决定。 虽然judy这个名字只是路易斯一时兴起所取的,但我觉得那粉红色毛茸茸的东西能够被取名为judy,多少应该有些象徵性的意义存在吧?若是想取英文名字,打开字典翻找,能够第一眼盯上judy这个充满异性名字的机率可能非常低。不过就理论上来说,任何名字都有被路易斯使用的可能。 根据路易斯本人证实,他没有跟任何一位女性有过交往关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外在条件(不符合实际年龄该有的长相)的关係,导致周遭女性不会第一眼就落在他身上而受到吸引呢?至少以我的观点来说,他的条件绝对不差。纵然路易斯的五官看起来就像是比我小几岁的弟弟,但整体而言还算是个平静的存在。会不会现在的大部分女性对这种类型都不感兴趣呢?有过几个女性友人和我聊过,女性到了一定的年纪开始,便会特别在意比自己年长的男性,那身上散发的成熟气味自然地吸引她们。如果是这样,路易斯在这方面就比较吃亏了。 谈到交往这件事情,应该是所谓的「频率」的问题。先将外在与其他能够做比较的条件一一屏除,甚至最重要的内在个性也先放到一旁。剩下的,能够感受的就是所谓的「频率」了。虽然这种概念似的东西很难用言语解释,能做的只有用心去接触,去感受那其中深刻且重要的什么。彼此的「频率」只要丝毫不差地对上,事情看上去便会呈现和谐,其他有待评估的条件也就没那么重要。相反的,若是「频率」怎样都无法接上,那么再如何努力耕耘,只会產生一堆又一堆的杂讯。 我看着judy,judy可能也在看着我的同时,我正想着这些事情。 「要吃饼乾吗?」 路易斯拿着一块巧克力饼乾在我面前摇了几下。 「好啊。」 但实际上我没有吃到那块巧克力饼乾,因为路易斯以相当快速的动作,将那块原本应该放进我嘴里的巧克力饼乾塞进他自己的嘴里,然后整个嘴巴看起来鼓鼓的,像贪吃的松鼠似的,嘴里一堆树果子的模样。 「骗你的。」 路易斯一副诡计得逞般,露出奸诈的笑容。 我只能一脸苦笑。 2. 身上没有散发出来的光芒 (一) 事实上,橘子与我还有路易斯是同班同学。但我们之间存在正式交流的时间点,应该是大一下学期的体育课篮球比赛分组。任课的老师希望让班级上每一位同学彼此能多熟识,因此期末的篮球比赛便採取抽籤的方式,好形成三人一组的编组。于是就这样,橘子「正式」走进我们两人的大学生活。在分组之前,我没有和橘子有过任何像样的来往,路易斯似乎也是这样。 对于部分的男性来说,球类竞技相当适合用来作为初步的社交手段与话题。球一上手,接着站上场地,原先生疏的距离感与尷尬情绪,也就随着汗水滴落在地板上蒸发而消失不见了。 当天体育课结束后,我们三个坐在球场边聊天,打算等身体冷却下来之后,再去填饱肚子。 「所以说,你最喜欢的nba球员是谁?」我一边拿毛巾擦汗一边问橘子。 「有『闪电侠』之称的杜恩.韦德(dwyanewade)。」橘子回答。 巔峰时期的韦德,确实是对手头痛的存在。快如闪电的奔驰速度(故有闪电侠之称)、锐利无比的切入、捨我其谁的霸气。这样具有顶尖天赋的韦德,由于打球方式过于仰赖大角度跨步和移位,每次的切入突破都给予膝盖相当大的负担,导致体能衰落期来的相当快。虽然晚年的韦德不像以前还能叱吒球场,但做为一位替补球员仍十分称职。 「如果可以的话,你想成为韦德那样的球员吧?」路易斯问。 由于路易斯没有带毛巾来上体育课的习惯,所以频频用上臂的衣袖擦去汗水。 「当然啊,如果可以的话。」 「在那之前,你得先打赢我再说。」路易斯露出得意的表情说。 路易斯是哪来的自信呢?依我看,两位的球技是难分轩輊的。另外可能的话,只有我的状况不要失常,两位应该都比我略微逊色。这一点我是有些自信的。 结果两位又拿着球上场比画一番。 值得注意的是,橘子在打篮球时的各种姿势,投篮也好,运球移动也好,脚步的变换与身体的应用都相当诡异且不协调。该怎么解释呢,从外人的眼睛看去,橘子就像是在篮球场上跳舞似的,完全不会是篮球这项运动会出现的动作。脚步煞车的时间点、投篮时双手的搭配、运球间各种位移的转换,都是不按牌理出牌的「独特」。 防守橘子是很麻烦又累人的,对我而言有这一层感受。这倒不是心灵上的痛苦,而是我勉强跟上那诡譎多变的脚步,脚踝所造成的来回摩擦的痛苦。通常这种时候还是放弃好了,与其花心思去防守他,不如在进攻时直接取分会是最好的办法。对于他实在怪异的肢体展现,至今仍令我感到诸多疑问。他的篮球知识是从哪里学来的呢?难不成是舞蹈老师吗? 我的肚子很饿,已经发出咕嚕咕嚕的抗议声了,手上的运动饮料瓶也空了,但两位还在激烈对抗中。路易斯继续他习惯的中距离跳投,橘子则是继续跳意义不明的舞蹈,人人有各自的绝活。 2. 身上没有散发出来的光芒 (二) 摊开大一的课表来看,最重要的非基础程式设计莫属。这堂课学分最重,课堂长度达三个小时(还被安排在下午第一堂课),进度结束后还会有随堂测验。对于部分第一次接触程式语言的学生们,那三个小时显然成了催眠讲堂。 我是个不喜欢上课睡觉的学生。原因很多,一方面觉得这样做并不尊重授课者(虽然多数老师已经习惯面对少数清醒的学生讲课)。另一方面是,既然都缴交了不低的学费,为什么要把钱花在睡觉上面呢?这不是划算的交易,想睡觉的话,有太多地方比教室舒适了。 如果可以的话,就尽量让那学费的价值展现出来。虽然我无法喜欢程式设计,即便如此,我还是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状态,不要让「付高额学费来上课」这件事在天秤上往不划算的那一侧倾斜。 由于教室内的座位是自由选择,所以没有意外的话,会是我们三人连着坐。 针对程式语言的理解能力,我觉得橘子有潜在的天分,这是资质平庸的我所能看见的,那自己身上没有散发出来的光芒。而那光芒,隐约的,在认真盯着电脑萤幕的橘子身上,能够被清楚窥探。 即便有时候在逻辑上的变换,橘子无法第一时间变通,而来跟我讨论其中的疑问(我只能做出粗略简单的解释)。但在那之后,橘子就像海绵似的,把知识大把吸收进去,放入脑袋深处负责装载「程式语言」的柜子,拉开抽屉,妥当地放置新鲜的知识。这样的过程,就像是原本一时短路的线路,经过专业技工稍微做出调整与疏通,机体本身便重新动了起来。 不用说,专业技工就存在橘子的脑袋内部。那么,我本身的内部是否也有这样的专业技工呢?这个问题在我的大学时期并未找到可以接受的答案。至于路易斯,如果在上课期间他突然转头看向我这边,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我就知道他的意思了。 透过他扭曲在一块的痛苦表情,可以得知他完全无法理解萤幕上被称为「程式语言」的类似记号的东西。我想在路易斯脑袋里的理解区块里面,基础程式设计已经自动判读成一堂符号学。一堂艰深难懂,专门应用在歷史考古领域的符号学。 「拜託,救我。」路易斯正向我发出求救讯号。 「考虑,如果你请我吃下一餐。」 我提出不对等的交易筹码,就看路易斯是否要跟进。 不,理论上来说,知识是无价之宝,是无法被衡量价值的存在。如此一来,我提出的要求似乎就非常合乎逻辑且不过分了。我这么想的时候,心里觉得舒坦许多。 「可恶的傢伙。」 丢下这句话的路易斯便倒头就睡。他的意识早已飞去名为「符号学」的孤岛上,等待着谁来搭救。 2. 身上没有散发出来的光芒 (三) 很快的,期末考结束,这意味着长假即将到来。在路易斯收拾行李回老家之前,我和橘子打算去路易斯的住处进行小型聚会,算是把这学期做个适当的收尾。 「喂,明天出门之前记得打电话叫我。我怕睡过头。」 聚会前一天晚上,路易斯打电话叮嚀我。 「嗯,如果没有人叫醒你,你可能再也醒不来。」 「你是在诅咒我吗?」 「没有啊。我只是钦佩你熟睡的天赋很高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我觉得这样的对话颇有趣。事实上,我们三人的对话经常这么不正经。 「你这样说我还可以接受。我是个拥有独特天赋的人,这不会错。」 「应该不会错。」 「记得跟橘子说,叫他早点出门啊。他这个人已经是惯性迟到了。」 电话那一头传了类似饼乾包装被拆开的塑胶声响。 「就算提醒他,结果应该也是一样的。」 此话不假,因为过去的经验法则告诉我,橘子每次上课都会迟到。当然,赴约也是如此。 「唉,难怪他交不到女朋友。」路易斯连续感叹了几声。 确实,这方面橘子跟路易斯相同,过往的人生都没有和异性有过交往关係。虽然我认为橘子维持单身的原因,是他个人的思想所致。 可是,路易斯有什么资格说别人呢? 「谈到女朋友,你似乎也没有交过。」 「不,我是站在高山上的勇者吧。所谓的勇者总是孤独。」路易斯用十分严肃的口吻说出这句话。 「嗯。」 然后我直接掛断通话。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该适时给予鼓励,但过分的夸讚也必须限制,否则对方将会把下巴越抬越高。 随后我从手机通讯录里找到橘子接着拨过去。 「喂?」橘子出声。 过了很久橘子才接起电话。可能在忙吧,我想。 「明天早点出门,不要迟到。」 这样的举动能带来多少实际效果,我很是怀疑,但我还是照做。 「没有人在准时赴约的。」橘子理直气壮地说。 果然如此,橘子活在没有时间概念的世界。 已逝的天文物理学家史蒂芬.霍金(stephenhawking)博士,是不是应该针对橘子做研究呢?博士毕生所探寻的「时间」,在橘子身上竟然不见了,好像没有留下一点痕跡似的。说不定此时的我正在跟另一个时空的一端通话。 「反正你就是会迟到,对吗?」 「考虑看看。我赶着看动画,剧情正关键呢。你没事了吧?可以掛电话了?」 「嗯,没事了。先这样。」 我结束了可能来自不同时空的通话。 2. 身上没有散发出来的光芒 (四) 橘子是狂热的日本动画专家。根据本人的说法,他从开始接触日本动画到现在,已经看超过三百部作品了。数字方面很是惊人,关于这一点我是相信的。举凡动画公司、製作团队、声优阵容、题材分析、市场性,橘子都能够鉅细靡遗地侃侃而谈。若不是经过长时间的训练与研究,一般人是无法做到这种地步的。 如果平常有空,手边也没有书可以看的话,我会问问橘子,看有没有适合我的动画作品能够推荐。不得不说,他挑选的作品通常都十分符合我的胃口,如同在饼乾模具上放上一模一样形状的饼乾一样丝毫不差。橘子的眼光非常精准,彷彿看透我脑袋里所想的东西似的。 关于这样的「情报交流」,并不是仅限于动画而已。综观来说,动画、电影、小说这三大类,都是我们经常讨论的内容。一旦发现值得推荐给对方的作品,我们都会拿出来分享。而在双方欣赏完之后,再来花时间深谈作品的构想、意念、象徵之类的东西。 这样的过程很有意思,我十分享受其中。相对于枯燥且具压力的现实世界,这些如同珍宝般重要的「精神粮食」,便是落入现实沙漠的旅人们,渴望洗涤身心灵的沁凉泉水。若丢失这些「精神粮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精神层面就等同于死亡。如同乾涸的湖水,呈现一片死寂的荒凉。 想到这里,很庆幸自己能够居住在言论出版自由的国家。我无法想像生活在限制重重的社会,我会过上什么样的生活?大概会像是只能接收0和1程式码编列的机器人,缺乏没有极限与想像边界的思考上的跳跃。 当天早上十点,我准时到达路易斯的住处楼下。当然,橘子依旧不见人影。 由于我出门前有通电话给路易斯叫他起床,所以现在按门铃的话应该没有问题。 「是我。开门吧。」我对着对讲机说。 「也太准时了吧。我才刚洗完脸。」 「我不喜欢让别人等。」 「可是我想让别人等啊,而且你昨天还直接掛我电话,没礼貌。」 「……」 「好啦,我开玩笑的。进来的时候记得关上门。」 进入公寓,我照着熟悉的路线,直接走向位于二楼最深处的房间。途中看到应该是其他住户的男学生,带着貌似女朋友的女性友人进入自己的房间,而紧接着锁门所產生的金属声响来得又急又快。 是急着做什么呢? 我直接把路易斯房门的把手转开,而路易斯大概也知道我会直接进来,所以也没有上锁。 「行李都整理好了?」我指着房间一个角落的墨绿色行李箱说。 「塞一塞,很快就好了。」 「是喔。」 我看着路易斯书桌上小型年历的日期,忽然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上网查成绩了吗?尤其是基础程式设计。」我说。 「我都忘了是今天!现在来看看好了。总之也不知道橘子什么时候才会到。」 路易斯把电脑打开,接着开始登入学校的系统网页。 一般来说,期末考结束后几天,各科老师陆续会把成绩输入系统,以供学生瀏览查看。 有些老师很勤快,隔一天就会看到成绩,有些则是一个星期之后才会有结果。成绩何时会出来,我其实不太在意。不过,对于成绩处在边缘的学生而言,等待的那一个星期自然是胆战心惊。不得不说,有些大学生针对学期成绩总是精算的很,换句话说,只要求60分及格就好。为了达到目的,出席率、报告作业、考试成绩都是他们精打细算的项目。 「你还记得吧?要是基础程式设计第一个学期就不及格,会影响之后进阶课程的选修。」我好心提醒路易斯。 「放心吧,我一定……」 路易斯用滑鼠滚轮缓缓滚动页面,来到显示基础程式设计的栏位。 「60。」我照着萤幕上显示的数字念。 「太好了!呼!搞得我好紧张。」 路易斯兴奋地在空中不断挥拳。 「感觉就是老师放水让你过。」 「怎样都无所谓,及格才是重点。」 考试前一天,路易斯还特地跑来找我跟橘子,打算恶补一些程式逻辑的问题。看来这样临时抱佛脚的举动还是有感动上天,因此让路易斯以压线的成绩通关成功。不过之后的课程更加困难,我也不是这么有把握能够搞懂。日后能够帮上路易斯的,大概就是那个还没来赴约,完全失去时间概念的橘子吧。 在路易斯欢呼庆祝的过程中,门铃响了。 「那傢伙终于来了。」我说。 「整整三十分鐘。」路易斯一边说,一边起身帮橘子开门。 没有人在准时赴约的。橘子总是说到做到。 2. 身上没有散发出来的光芒 (五) 「话说,你到底为什么叫橘子?」路易斯突然开口询问。 这同时也是我好奇的问题,只是前些日子都没有时间问。 「这也没为什么原因,这只是我以前玩线上游戏时所用的名称。习惯之后,橘子就变成了类似绰号的东西。」 「水果有这么多种类,为何偏偏是橘子呢?不能是香蕉吗?」我提出疑问。 我喜欢吃香蕉。香蕉富含多样的营养素和热量,相当适合运动前食用。 「香蕉听起来有股莫名的色气。」 「这是什么奇怪的答案?」路易斯紧接着问。「那么西瓜呢?」 「西瓜给人圆胖,又大气的印象。可是我并不是那样。」 「照你的逻辑来说,橘子的外皮就像月球表面似的,这样会给人皮肤不好的印象不是吗?」我说。 对于我们连番质疑,橘子稍微清了清喉咙,像是发表学术论文似的说: 「若是要拿来当游戏名称,苹果听起来就莫名诡异;芭乐感觉像是来乱的;樱桃和草莓又像是小女孩的模样;火龙果不太顺口;芒果软软的容易烂;番茄因为我不喜欢所以不纳入考虑。」 我转头看向路易斯,路易斯也转向我。对于橘子的说明,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虽然这不是什么高深的学术理论,但橘子讲起来却彷彿真的有这么一回事似的。听完之后,心里好像除了认同之外,找不到其他可以反驳的癥结点。其实,橘子想称呼自己是什么水果,基本上跟我,或是跟路易斯都无关。橘子的这番「水果论」,让现场的我们点头如捣蒜。 结束名称的话题之后,橘子从口袋掏出买来的牛奶糖,一颗接一颗地丢进嘴里。这让我意识到自己很久没吃牛奶糖了。 在我的印象里,小学时代的我非常喜欢吃牛奶糖,那个时候爷爷都会买给我吃,吃完一盒就再买一盒,吃到都蛀牙了。但随着年龄增加,我已经越来越少吃糖果类的甜食。即便如此,我的童年过往与牛奶糖,还有与爷爷之间的回忆,我仍旧记忆犹新。 这时路易斯的手机响起,似乎是家人打来的电话,于是他一个人出去外面的阳台接听。 「下学期的选课,你有什么想法?」橘子一边嚼着牛奶糖一边问我。 「还没有想法。你呢?」 我靠在窗边,紧盯着一片黑压压的天空,不知道会不会真的下起雨来。 「我这学期有修一门不错的课,你应该会有兴趣。」 「是什么课?」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我把视线放回橘子脸上。 「近代日本文学。你不是很喜欢看书吗?」 「哦,这堂课我确实想选,但这学期没有选上,太多人想要选了。」 「课堂内容不错,老师也很棒,值得再试试看。」 橘子又拆开一颗新的牛奶糖。 「希望有好事发生。能让你推荐的课,想必有选修的价值。」 「祝你好运。」 这时路易斯结束通话,从阳台走回房里。 「外头已经开始下雨了……原本我想要打篮球来庆祝成绩及格的……」 「那就等你回来再约。不过,没有问题吗?那通电话。」橘子说。 「没什么重要的大事。」 路易斯的表情有些微妙,感觉心里有什么想法没有说出口,我想。 此时窗外隐约传来远雷声,雨滴倏然落下。 3. 只有你符合资格 (一) 长假匆匆溜去,春寒料峭的寒意依然留在我们身旁迟迟不肯远去。 很幸运的,我成功选上橘子所推荐的近代日本文学课程。这堂课程的时间是星期五的下午三点到五点。在我的新课表上,同时也是一个星期中的最后一堂课。若是用日本文学来做为一週的收尾似乎很不错。不过,这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近代日本文学这堂课会对我日后產生不小的影响。 因为星期五的一点到三点我没有安排其他课程,午后这两个小时的空档,我通常会待在学校的图书馆消磨时间,然后再提早到教室等待上课。座位方面,我习惯坐在面对讲台最左侧的倒数第二个位置。并不是所有的课我都习惯这么坐,只是因为第一次上近代日本文学,而班上也没有我认识的同学,于是就随意选了这个位子。 我打算之后也这么坐。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更换(其实也懒得更换)。第一天教室的座位基本上是全满,最多能容纳六十人的教室只剩下两个空位(我身后一个加上第一排的最右边一个)。放眼望去,学生的男女比例相当不对等。加上我,只有八位的男性。不过我所就读的这间大学,男女比例接近七比三,因此出现这样的状况也算是日常的一部份。 上课鐘声响起,任课老师准时地出现在讲台前,开始以刚柔兼具的口音讲起这学期的课程内容,包含上课习惯、评分标准与考试形式。老师是一位年约五十后半的女性。个子不高,大概不到一百六十公分。小小的脸上带着大大的琥珀色眼镜,随身手提袋上镶嵌着某种文化似的图腾。老师举手投足间扎实而俐落,给人一种像是长久经歷打磨的宝石的感觉。而那宝石内部蕴含着丰富深造的知识涵养。 「这学期的课程内容,老师主要会介绍几位,过去日本文坛上有着重大贡献及代表性的人物。举例来说,有国民作家夏目漱石(natsumesoseki)、现代紫式部樋口一叶(higuchiichiyo)等等。这些作家用有限的生命,撰写出永恆的经典文学。作品里面更是清楚反映了当时的社会背景以及人文面貌。所以说,这学期的内容会很丰富喔,请大家期待。」 就在老师从那手提袋里面拿出课堂用讲义时,原先被关好的前门被推开了。一位上课迟到的女同学低着头向老师示意,而老师只是面带微笑地请她找位子入座。 「我知道这天气要出门很不容易,老师待在家也差点睡过头呢。」 老师贴心地补上句话,不禁让我会心一笑。 这位女同学顶着一头长度俐落地修剪在下巴上方几公分的亮黑短发,皮肤相当白皙(可能不太喜欢户外活动),有着一双比一般程度略大的双眼,目测约一百五十五公分。过了几秒后她便往我的方向走来,然后安静地坐在我身后。 看她没有跟教室里任何一个人有言语或肢体上的互动,或许跟我一样,都是一个人跑来选修这堂课,而不是偕同好友一同选课。每当大学生安排课程时,找三五好友一起上课是常见的情况。 我把老师发下来的讲义拿了一份便向后递。奇怪的是,我手中的最后一份讲义并没有被抽走,我多等了几秒,讲义还是留在手上。于是我转过身来,看见那位女同学似乎正在观察什么似的,眼光落在教室内的某一个点,并未发现我正看着她。 「那个,讲义在这里。」我小声地说,然后直接把讲义放在桌上。 或许是因为我的声音,又或是讲义映入眼帘,总之她的注意力总算被拉回。 「呃,抱歉,我没有注意到。抱歉……」 她大大的双眼把视线调整回我的脸上,并且一连说两次抱歉。 「没关係,不用在意。」 我将身体转回去,准备来看讲义里面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内容。不过身后又传来她的声音。 「抱歉……」 那音量大概控制在我们两人能够听到的程度。 她是在对我说话吧? 应该是这样。从上课到现在,有跟她对话过的人只有我,没有别人。 3. 只有你符合资格 (二) 「真的别在意,你一直这样说,我反而觉得怪怪的。」我也用相同的音量回话。 「其实我……在找伙伴。」 是的,她是说伙伴。这说法让我一时语塞几秒,不知道该如何答话。言下之意,应该是指认识的同学吧,我试着这样解读。 「那你跟我一样,班上都没有认识的人。你对日本文学有兴趣吗?」 「有。只要是文学都很喜欢。所以……你跟我一样,也在找伙伴吗?」 她一再强调伙伴这一点,让我觉得莫名奇怪。或许只是个人习惯吧。 「我没有特别找。我觉得自己一个人上课也可以。」我顺着她的话回应。 我担心这样的对话会不会影响到上课。虽然每学期的第一堂课,老师几乎都不会正式上课。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学生们都还有一次加退选的机会。换句话说,大学生拥有为期一週的「课程鑑赏期」。等到这段时间过去,每堂课程的选修学生确定下来之后,课程内容将会正式开跑。 「嗯。」她说。 在那之后她就没有说话了,而我也开始读着讲义。 老师确实没有正式上课,而是以聊天与问答的方式度过时间。像是大家为什么来上这堂课,喜欢哪些作家,喜欢怎么样的故事、想不想动笔写小说等等之类的问题。气氛相当轻松,大家也都给予老师积极的回应。 下课铃声响起前,老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 「各位同学,老师忘了说,我们这堂课没有期中考喔。」 听到老师这么说,大概有一半的学生正高兴地欢呼。 「但是期末考的报告,要以分组的方式进行。一组不要太多人,最多三个就好。报告的主题就让大家自由发挥,只要跟日本文学相关就可以了。另外,今年老师特别加开一道加分题,就是创作属于自己的小说。字数不限。以往都有学生私底下让老师看他们写的作品,老师觉得这样的交流很棒。好,那下课囉。」 我不怎么喜欢分组作业。毕竟在大学的生态中,什么样的人都有。当然,不负责任的学生绝对不在少数。要是没有找好人选,作业起来很是头痛,最后落的「能者多劳」的情形。我实在不懂,这种脸皮厚又只想偷懒的无义之人,是抱着什么心态在活着的呢?又会有谁想跟他们打交道,甚至做朋友呢? 不过创作小说的部分,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如果有灵感的话,就找时间动笔试试看吧,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必须要做的急事。 就在我收拾桌上的笔记本跟讲义时,久未开口的那位坐在我身后的女同学,突然来到我面前,然后一把握住我的右手腕。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只好暂停手边的收拾工作,然后惊讶地看着她。 「那个。」她说。 明明是简单的两个字,但我不明白其中的意义,有些没头没尾。 「伙伴。」她又说。 她用大大的双眼盯着我看。 很多上到大学的女性都会化妆,贴上假睫毛、画眼线、擦口红、戴有色的隐形眼镜,都是稀松平常的现象。不过眼前的她并没有这些装扮。她有的,只是一张自然清新,几乎素顏的自然脸蛋,最多可能铺上一层轻薄的粉色粉底,不仔细看的话便看不出来。但老实说,现在可能不是观察她的脸蛋的时候。 「伙伴?你是指我吗?」我终于挤出声音来回话。 「嗯。」 面对她如此肯定的语气,让我好像不太能反驳。而且在她说话的同时,依旧没有放开我的手腕,同时还轻轻晃了几下。 「所谓的伙伴是指什么?我不太明白。」 我猜我的表情还停留在惊讶状态的五官配置。 「期末报告要分组,不是吗?」 喔,对。的确,十分简单的解释。 原来她口中的伙伴,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为什么是我呢?」 「我刚刚一直在寻找伙伴。」 「嗯。」 我点点头。 「看了很久,只有你符合资格。」 原本面无表情的她,这时露出一点点类似微笑的表情。 提到资格,让我感觉就像是骑士被郡主嘉勉受封似的。 这是怎么回事呢?我什么时候成为她的骑士了?因为我坐在她前方?因为我给她上课要用的讲义?我立即在脑袋里试算各种可能性,但找不到任何可以成立的答案。 「还是说,你已经找好人选了?」 她的表情又恢復原本的样子。不,那其中含有略显失望的意味。 「这倒是没有。」 「那就这么说定了,可以吗?」 我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点点头。 在我答应之后,她像是有些满意地放开我的手腕,但那小小的手所施予的微小力道,彷彿还留在手腕表层隐隐作用似的。而这个连名字都不知道,充满谜团的女同学就这样离开教室,独自留下疑惑的我。 因为我符合资格。她这么对我说。而那资格又是什么,我无从得知。 我跑出教室外,想询问她的名字跟联络方式,但是已经看不见她的身影了。 3. 只有你符合资格 (三) 现在的我正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想着这位谜一般的女孩。她给人的感觉有些不真实,就像是山坡上空飘过眼前的灰白的雾,转眼间又从某条窄小的缝隙里消失不见。会不会下次上课,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不见呢?还是说,我会和她一起被某条缝隙给吸进去,从此再也回不来真实世界,远离有橘子还有路易斯存在的这个是世界。 要不要跟橘子或路易斯谈起这件事呢?我试想以下的可能性。 如果以橘子的个性,他可能会说: 「你偷交(意指交女朋友)不说?而且对方还跟你一样喜欢文学?那你是不是该请我吃饭了?」 唉,在橘子眼中,只要跟异性有过像样的互动,他都会怀疑这中间是否有情愫產生。如此夸张的价值观,我实在觉得很麻烦。 换作是路易斯的话,他也许会说: 「你现在是在刺激我吗?那我只能孤独地窝在房间里,抱着judy暗自流泪。」 想到这里,我还是决定算了。 这时房门外传来老妈的声音: 「我有买樱桃回来,要不要吃?」 等我一下。我说。 今天的水果是橘子所说的,理论中象徵小女孩的樱桃。 关于所谓的交往关係,对我来说并不是十分陌生,但也绝对谈不上是精通的老手。我有过几次交往的经验,不过遗憾的是,每段感情都无法维持太久。在这为数不多的几次经验中,包含着被伤害和主动伤害。 不论如何,我或多或少都在那其中摸索与学习到感情世界的相处之道。但这不代表我此后就不会再次犯错,而是只能尽量避免罢了。感情的道路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不是单方面能够决定,而是两个人一起为爱情共同雕塑形状。 往往落入感情的男女,不知不觉间,已不像曖昧时期那般包容与尊重。取而代之的,是一步步向前逼近的要求与失去耐心的不情愿。当退让超出自己所能负荷的地步时,这场像拔河般的比赛就即将宣布结束。只是,这场比赛没有胜利的一方,而是两者皆输。 不过,现在的我对于感情并不抱期待,但也不至于排斥。只是以平淡的态度去看待这件事。我把一切丢给「缘分」来操控,自己则不想多花时间在这块领域上。我想每件事情都有所谓的週期在运作,对于同样一件事情,时而积极,时而消极。想做的时候就会去做,是不容他人置喙的。而不想做的时候,纵然被拖着走也是兴趣缺缺。 最近这些日子,路易斯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经常看不到人影。橘子也是,他总说要去图书馆看书,随后也是消失无踪。难不成他在研究水果吗?要是橘打算出版一本《水果论》,我倒是会给予支持。 没有他们两个在一旁胡闹,我倒也是空出了许多时间。 乾冷的天气依旧。某个星期四的课程结束后,我把蓝灰色条纹相间的围巾重新调整好,以确保强风不会灌进身体里面,另外在学校的咖啡店买了一杯温热的拿铁,好用来暖暖身子。平常都在学校周遭几个固定的地方出没活动,实际上并没有完全搞清楚附近的生活圈。 于是我一边喝着逐渐降温的拿铁,一边在学校附近的地带间晃。要是下雨的话,可能就没办法有这般间情逸致了,但选择在冷肃的冬天漫步街道,或许不是最理想的状况。可能的话,希望今晚回家之后,我的头不会因为被冷风过度吹拂而痛起来。 我尽量选择没走过的街道来行走。之前提过,路易斯的住处和学校之间隔着一条溪流,必须藉由桥樑来连接两地。而那桥梁其实有两座,最大的差别在于建造年代的远近。各自连接的地带,至少在我看来并没有相距很远,大概就两百到三百公尺的距离。而当地人会以「新桥」跟「旧桥」来做为各别的称呼。 因为平常都习惯性在学校大门口左转,也就是往新桥的方向走去。所以这次我特地向右边走去。我低头看着手机,时间来到下午五点四十五分,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快,一个不留神就被浓郁的黑夜紧紧包围。 3. 只有你符合资格 (四) 就在我晃到旧桥附近的一条窄小巷弄外头时,街角路灯下方的机械物体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台外壳以紫色为基底,搭配适当的萤光绿色块,并加上数条黑色线条修饰的汽车。这样独特的色彩搭配与设计感,让我想起一九九五年,由日本动画导演庵野秀明(annohideaki)所执导的《新世纪福音战士》(neongenesisevangelion。简称eva)中所出现的巨大战斗机器人。 不过说它是机器人似乎也不恰当,反倒是接近有血有肉,身体表面被装甲所包覆的生命体。人类必须透过神经与其连结,并具有坚强意志才能够确实控制这东西。 《新世纪福音战士》掺杂了大量且复杂的元素。包含精神探讨、意识流、宗教、符号、哲学、心理意象等等。作品推出之后,在日本当地曾掀起一波足以用「社会现象」来形容的巨大浪潮,此作更堪称是动画史上的伟大里程碑。 老实说,我在看完整部动画还有额外的剧场版之后,仍旧无法清楚地解释,这部作品究竟要表达什么。可能有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有。好像可以说些什么,仔细想想却又失去了能够说明的具体轮廓。 对于观眾而言,也经常陷入overreading的状态。不过总而言之,其曖昧模糊的深度趣味,让我十分喜爱这部动画。在观赏动画的同时,心理衝击可是一波接着一波,馀韵更是越发强烈。 而关于作品所呈现的眾多提问当中,有一个较为主体的便是: 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寂寞的。每个人都必须抱着痛苦活下去。每当黑夜来临,我们都必须捫心自问。 我是谁?为了什么而活? 一时陷入过多的思考,我重新把心思放在眼前的eva汽车上。它等等会不会突然变身成几十米高的巨大战斗机器人呢?如果真的这样,我会很想乘坐进去,然后试着操作看看。唯一令人担心的是,我怕自己的精神力不够坚强,会被这神秘的物体给吞噬,最终肉体与意识皆化为无。 这台酷炫的eva汽车,若是在白天观看,顏色肯定更加鲜艳,更加引人注目。告别可能变身成巨大神秘物体的eva汽车,我往那条看似死巷走去。 这里看似没有人的废弃空地。地上的垃圾不少,塑胶袋与废纸被强劲的寒风一一吹起,进而在空中旋转然后落下。还有几个铝罐和酒瓶就这样滚到墙角边然后停了下来,同时发出生硬的撞击声。墙上贴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广告单、严重破损的寻人(或是寻狗)啟事及看似随兴的喷漆涂鸦。不过值得注意的,是那喷漆所呈现的几个大大的英文字母。 我走近一瞧,上面写着「perfectblue」的字样。 有这么巧的事吗?我难掩内心的兴奋。 在巷弄外撞见《新世纪福音战士》,而在巷弄内则是看见「perfectblue」。这两个英文单字的组合,与英年早逝的日本动画导演今敏(konsatoshi)于一九九八年推出自己的第一部动画电影《蓝色恐惧》(perfectblue)的英文名称一样。 这是一部将现实与幻想完美调和,并且搭配蒙太奇(montage)剪辑手法,营造出人类心理的颤慄气氛的杰作。《蓝色恐惧》的成就,可以从它是世界百大或五十大动画评选的常客来知晓。 对于呕心沥血在电影製作上的今敏导演,因为胰脏癌而不得不提早放下执导筒,被迫离开自己喜爱的岗位。这样的无奈与痛苦,我深表遗憾。如果今敏导演至今还在世,肯定会孜孜不倦地创作出高质量的作品。只可惜,他已经放下描绘梦想的笔,到天堂休息了。 在内心缅怀今敏导演的同时,我注意到一旁有家类似酒吧的店面。外部装潢看起来不算新,应该有段时间没有翻新了。店门口掛有写着「休息中」的木牌子,另外招牌也已经歪斜一边,那上头用霓虹灯管排出来的字母,就是「perfectblue」。 我拿出手机正对着歪斜的招牌拍一张照片,此时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时间为傍晚六点二十分。天空开始飘下绵绵细雨,几滴雨水正巧落在萤幕上,碎成更小的水珠。我轻轻摇晃手中的咖啡,感受到的重量告诉我咖啡已经喝完了。照片拍了,时间晚了,咖啡也没了,于是我快步离开那条小小窄窄的巷子,准备搭公车返家。离开之前,我不忘回头对那台eva汽车也拍一张。 今天「自由漫步」的收穫令人出乎意料。这些发现都让我感到相当心满意足。 日后要再回去那条窄小的巷弄看看。我如此决定。 3. 只有你符合资格 (五) 隔天下午,我一样在教室里坐在相同的位子,等待着上课鐘声敲响。 我背后的位子还是空的,我特别回头做确认。 修课的学生们陆续塞满教室。但很明显的,已经多出几个空位,而且是那些看似不会再有人坐的位子。那些学生应该是把这堂课程退选了吧,我想。 上课鐘声响起,老师依旧准时地出现在教室。但是谜一样的女孩尚未出席。 「学校加退选也结束了。所以说,现在留在教室里的,就是我们这学期一起上课的伙伴囉。」老师说。 这时有位男同学举手发言: 「老师,其实加退选上上个星期就结束了啦。」 「啊,是这样啊,老师都忘记今天是第三次上课了。」 总是准时上课,却记不得上过几次的老师靦腆地笑了。 「好,那我们就继续近代日本文学的课程。首先,我们先来聊聊日本文学的性质跟歷史演进。」 就在老师准备投影片时,那位女孩进来了。她和老师示意之后,就直接走向我身后的位子。即便现在教室里有十个左右的空位。 「嗨。」她主动向我打声招呼。 「嗨。」我也如此回应。 招呼完后,我们便专心上课不再说话。毕竟我们来这里的原因都是对课堂内容有兴趣,所以不打算花时间做上课以外的事情。即便我有许多疑问想要问她,但总是找不到适合的时机,或许下课的时候可以聊个几句吧。 「战前的日本文学常有一股很浓的人文气息。自从明治维新起跑,大量西化概念进入日本,进而產生不小的社会动盪。老师这里提到的动盪,自然包含了社会结构与知识分子的思维变化。那么,一直到战争爆发这段期间,日本文坛诞生了许多伟大的作家。他们用手中的笔,一字一句写下对于生活的趣味与观察、文化衝击的矛盾、社会的浮躁、逐渐式微的知识分子的无奈、低阶人民的写实纪录、自我反省与内心的探究,还有相当重要的,对于残酷的战争,内心无法说出口的批判与赎罪。这些题材全都能在这些作家的作品中一一窥见。」 说到这里,老师停了下来,拿起讲桌上的保温瓶喝水。喘口气之后,并继续说下去。 「在读这些作品的我们,就像是拿着放大镜,透过文字仔细看着这样一个国家,在这样一个年代里的生活点滴。老师觉得呢,这就是书本,就是文字的价值。装载文字的书籍在经过岁月的流逝之后,仍旧可以让不同时代的读者得知他们原先所不知道的世界。」 这时坐在老师面前的一位女同学举手说: 「老师,那个时候的文体和现代所使用的差很多吗?」 「嗯,其实呢,那个时代的文体已经逐渐白话,古文体的作品不多,所以市井小民都能够读懂,这一点也有助于书籍与思想的传遍。内容上不再像过往去追求字句上的装饰和修辞。换句话说,来到近代文学的范畴,文体上已脱下那华丽的外衣,呈现出纯朴真实的一面。不过呢,现代的娱乐小说在文字的选用上,自然是简易一些。这一点没有所谓的好坏之分,时代不同,人们需要的东西自然就不同。」 口述的讲解到此,老师播放一部与日本文学相关的短片。那是日本某节目製作单位所製作的特别节目。在看着短片的过程中,我再度陷入思考。 这些伟大的作家透过手中的笔,将内心的什么寄託在文字间,期许将那精神似的东西永远保留下来,再藉由书籍的出版和人们的口而相传,把理念传遍千里之外。不过,在传达理念这部分,事实上并未如此顺利。 不仅仅是战时的日本,歷史上因为各种原因而进行「思想审查」的国家不在少数。出版的严格限制,无疑是箝制了作者的灵魂。除了符合当局特别色彩的文学之外,其馀的着作一律视为思想革命,是对抗国家的手段之一。 随着进入影片的尾声,阶段性的思考也即将画下句点。那么,如果哪天我想写点什么,我又该寄託什么在字里行间呢?想当然,我不如那些胸怀抱负的前人们,企图用文字来改变社会,乃至于国家,甚至是全世界。如果可以好好地,清楚地把内心想说的话一字一句写下来,我想要是能够那样就很好了吧。 4. 什么成长也没有 (一) 「你好像……很常在想东西似的。在想什么?」女孩从身后轻触我的肩膀说。 现在是十分鐘的下课时间。对于她主动向我搭话,我感到有些新奇,于是我转过身来对她说: 「在想老师上课的内容啊。不过我确实很常这样,也就是发呆。」 「是吗?这样别人会很难靠近你不是吗?」 「可能吧,不过这也没办法,已经习惯这样了。」 不对,与其谈论我发呆的模样,不如问问其他更重要的事。 「对了,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问题?」 「那个,我们好像不知道彼此怎么称呼,对吧?毕竟老师没有点名的习惯。」 「嗯。不过你不觉得,用名字以外的方式称呼,会比较有趣吗?」 她今天的心情好像不错,说起话来多了几分活力。 或许是因为,她不用特地耗费精神去找寻伙伴了吧。 「有趣?比方说?」我问。 「你有没有看过夏目漱石的小说《心》?」 「哦,看过。大抵上是讲述人性真实面的故事,我挺喜欢这本书的。」 「嗯,相当写实又黑暗的故事。」 「为什么你会提起这本小说呢?」 「因为……你戴着眼镜,外表看起来就像是故事中的『老师』这个脚色。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这样想……」 她一边说,声音却越来越小,小到声音还没跑出来就自己吞下去了,好像深怕说错话似的。至少,她用小说中的人物来形容对方,这样做我倒是觉得有些意思。 「是这样吗?我觉得戴眼镜的人,看起来好像都差不多,尤其是远看的时候。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也不如『老师』那样有学问涵养。」 「是这样吗?」 她开始用目光,从上到下扫视我一番,但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是个很普通的普通人。不过,会用这个人物来形容我的,你是第一个。」我老实地回答。 「或许你是这么想自己的。可是,不代表别人看你也是这样。」 「那你怎么看?」 我很好奇能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就……看起来像是有读过一点书的书呆子。」她小心翼翼地说。 或许是因为彼此不够熟悉,因此她说起话来总有些绑手绑脚,肢体语言也表现出紧张的情绪。不过既然是聊天,我希望她能够轻松一点,不用过于拘束。再怎么说,我们也已经是伙伴了啊。为了让她感到放松,我的五官适当地调整成笑容的模样。 「我把这个当作是称讚。」我笑着说。 「书呆子也算是一种称讚吗……」 「我觉得是就是啊。」 「我原本以为那样说……你会生气。」 「不会啊,怎么会。别人怎么想我是不知道,但我自己倒是可以接受。难道,你要用书呆子来称呼我吗?」 「啊,当然不是……」 她急着用手左右摆动以表现否定。不过,看来我尝试营造的轻松气氛,似乎有让她逐渐软化,而不再那么僵硬。 「所以呢?现在我们需要自我介绍吗?」我问。 她点点头。我们交换了彼此的姓名跟就读科系。 根据内容所说,她就读的科系是英文系。 4. 什么成长也没有 (二) 「总之可以的话……我就称呼你为『老师』吧。」她总算是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比较妥当。虽然称呼什么的,只有我们知道是无所谓,要是被其他人听到的话,他们会怎么想呢?看她认真的模样,我不方便说出扫兴的话。 「那么,要称呼你为『小姐』吗?不过这样好像不太……」 她没有等我把话说完,就直接打断我然后说: 「就这么称呼吧。毕竟在《心》为数不多的脚色里面,『小姐』是唯一符合我的脚色,包含跟『夫人』般的妈妈独自生活这一点也是。」 小说里的「小姐」气质出眾,一举一动显得端庄高贵,且富含学识与技艺。是出生在一定名望地位的家族中,经过特地栽培而成长的优秀女性。 而眼前的她,见面不过三次,目前并没有足以观察与了解她的时间,更不用说她的出生背景和家庭生活。要说和「小姐」形象符合的话,大概就是那不需过多妆扮便能呈现自然白皙的可人脸蛋吧。 但这么说来,目前可以确定的是,她正生活在单亲家庭的模式里面。 虽然想要多了解关于她自身的事情,但过问家庭的状况似乎不太妥当,还是以后有机会再问好了。或许在未来某一天,我们之间的交情能够成长到足以深谈彼此私事的程度。 「你看,老师又在发呆了。是在想关于单亲的事情吗?」 「不,没有。」我由于慌张而撒谎。 虽然表情没有露出一丝紧张的情绪。但说不定她已经发现我在说谎。 「所以……已经开始了吗?以小说里的脚色名称称呼对方。」 「嗯,可以吗?」她满怀期待地问。 噹噹噹。鐘声再度响起。 自这堂课之后,我们便称呼对方为老师和小姐。儘管我十分不习惯,但也试着开口说看看。 课程结束之后,我的手机传来橘子的讯息。 「星期五的晚上应该轻松一下吧。出来吃饭吧,路易斯也会来。最好的情况是,你也可以带朋友一同前往。学校后门见。」讯息的内容是这样的。 前半段的内容我能够明白,但后面这句话是怎么回事?这不是属于我们三个人的聚会吗?怎么会叫我带朋友去呢?但我冷静思考,既然是橘子这个人所传的讯息,就绝对有他的理由,绝不会是没有意义的文字。至于是什么原因而让他这么做,我就不清楚了。 「那个……那我先走了。再见。」我对着还坐在座位上收拾文具的她说。 小姐两个字还是很难说出口。 不过奇怪的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但情况更像是她确实听到了,只是单纯不想给我任何回应。难道没有按照游戏规则走,就把我当作透明人吗?看来的确是这样。 好吧,我投降了。我实在不擅长应付这种状况,尤其面对异性时更是没辙。 「小姐,为师必须前往友人的聚会,要先行离去了。」我一边鞠躬作揖一边说。 越是这样讲,脸就越是发热。不知道有没有被一旁还留在教室的学生听到。 「不用这么文诌诌地说话。称呼就好了喔。」她立刻抬头一脸笑嘻嘻地说。 「我只是不习惯而已。」 「所以你有约了吗?要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要先去后门跟朋友会合。怎么了?你有事吗?」 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声音又被硬生生地吞回去肚子里面。 「……没有。那就先这样,再见……」 说完后,她继续低头整理她的背包。 「嗯,改天见。」 她明显欲言又止的模样,实在让我很在意。事实上,我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一旦对某件事情兴起好奇心,就会想把它弄清楚。此时已经出走教室的我,突然有股想走回去找她的打算。我这时联想起橘子传来的那封讯息。 你也可以带朋友一同前往。 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橘子好像在哪里监视我似的。橘子在打什么主意呢?不过,撇除橘子什么的先不说,我还是很好奇她原先想说什么。如果只是聊个几句,不至于花上太多时间,于是我转身走回去。没想到跟刚走出教室的她迎面碰上,两个人差点撞在一起。 「咦?」她发出相当惊讶的声音。 「抱歉,差点撞到你。」 「没关係。」 「没事就好。其实,我是想问,你刚才是不是有话想说?」 「……没有。」 她的视线开始四处飘移,一副难以啟齿的样子。 「当然,你不想说的话我也不勉强。只是,我有些在意。」 如果没有稍微询问,估计我今天一整晚都会想这件事情吧。 「我怕说出来你会觉得很奇怪……」 「不会,你说看看,我会认真听。」 她并没有马上答话,只是站在那,十分犹豫又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样子。看她为难的模样,难道是遇上什么麻烦吗?如果真是如此,凭我一个人又能帮上多少忙呢?我也不打算催促她,只是静静等待。过了一会儿,一个个脸上显示着要寻找乐子的学生们从走廊散去后,她就像是在内心下了某种决心似的,把我拉到走廊尽头的茶水间。 4. 什么成长也没有 (三) 「坦白说……我没有什么朋友,妈妈也工作到很晚才会回家。所以说,我总是一个人待在家。一个人听听音乐,看看书,自己煮东西来吃。虽然从小就过着这样的生活,说起来也很习惯,不觉得有什么大问题,我可以好好照顾自己。只是……难免觉得有些寂寞。可能是因为上大学了吧,看到很多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团体,寂寞的感觉也就自然地慢慢被放大。我并不是责怪妈妈,毕竟她是为了生活才这么辛苦地工作,所以我很感谢她。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她轻轻搓着那白皙,看似冷冰冰的小手,然后小心翼翼地继续说: 「不凑巧的是,身旁的人都不怎么读课外书。我觉得自己除了文学之外,其他东西都不懂,所以我也不知道该跟大家聊什么。或许是我自己的问题……对于社交十分笨拙。一旦想要勉强自己开口说话,总会不小心说出奇怪又没有逻辑的句子,或是做出有点怪怪的举动。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我好像也对你说了奇怪的话,还不自觉得用力握住你的手。你应该吓到了吧……」 她越说,头就越低,彷彿快哭了似的。 而我胸腔内的物体正激烈的鼓动着,手心逐渐湿润,并同时感觉口乾舌燥。 直到现在,我仍找不到合适的话能够说出口,只好静静地看着她。 「我当初觉得,会来上文学相关课程的同学,多半应该是有兴趣才来上课的吧?我认为能交到朋友的机率应该不小……而刚好你又是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我不想错过这次机会,所以才会很积极地跟你说话,但可能是太急了,我的言行举止都有些奇怪,也因为紧张的关係,我说话的时候总是在发抖。我怕……要是错过这次机会,我又会交不到朋友了……如果对你造成困扰,我很抱歉……」 她依旧把头放得低低的,我看不到她现在的表情。 听完这些,我感到十分愧疚,内心有股彷彿有被重物来回撞击似的痛楚。先前自顾自地把她积极的行为视为古怪,却忽略了那是她渴求友情而鼓起勇气展现自己的表现,也忽视了她在努力和我对话时,因为紧张而不断发抖。 这一切我都没有注意到,只顾看见我所看见的表面,而没有真正用心,去看更里面的东西。我这部分的成长,显然相当不足,我为此感到羞赧自责。结果自己到头来,什么成长也没有。 如今她鼓起勇气和我说出内心话,我必须认真地回应对方。 现在的我,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对她有责任了。这不是夸张的说法,完全不是。至少,回应她的信任是我必须做的。 「小姐。」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小姐这两个字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小姐听到我这么说,缓缓地抬起头。那张可人标緻的脸蛋,如今双眼闪烁泪光,脸颊与鼻头已经緋红。 「我不太会说话,所以……嗯,老实说,我起初确实认为你是个外表可爱但个性上有些古怪的人。更正确来说,就像是一个谜团似的存在。但请你别误会,我并没有对你有任何反感或是排斥,甚至我觉得你是有趣,是特别的人。而你鼓起勇气来与我打交道,内心是抱着怎样的感受,是多么紧张,这些情绪我都无法察觉到,关于这一点我才觉得抱歉。到头来,我是个只懂得看事物表面的人。」 我不自觉地用手搔搔后脑。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对吧?如果你也这么认为的话,我会很高兴。再说,如果你哪天觉得很无聊,很寂寞的时候,可以找我聊聊,或是出门走走也好。要是你想谈书,我也能够奉陪,虽然我看的书可能没你多。不过那也无所谓,到时候就换你以老师的身分来介绍我好作品了。所以说呢……」 我一口气讲了这么多,实在有些喘。而过程中,小姐就只是听,并没有插话。 「所以说,你需要帮助就儘管开口,我很愿意帮你。那个……不好意思,我突然说这么多。不过……这样你可以明白吗?」 原本只在小姐眼角打转的泪水,就这样扑簌簌地滑落。这个时候的茶水间,除了啜泣声之外并无其他声音。 4. 什么成长也没有 (四) 「呃……那个……」 我很想打破目前的沉默。面对正在哭泣的小姐,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谢谢你把我当朋友……」 小姐终于说出第一句话,并不断地用手擦去夺眶而出的泪珠。 「我什么也没做。」 小姐开心地笑了,而且是打从心底感到开心的笑容。我一时之间无法把目光从那笑容移开,只能放任自己陶醉在那景色里。 真的很美。 「坦白说……会跟你坦承这些内心话,除了怕你感到困扰之外,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这时的小姐已经不再流泪了。 「能告诉我吗?」 「嗯,就是……以往男生有刻意接近的话,我都感觉到不怀好意的压迫。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带给我的,却是能够安稳放心,而且无害的感觉。这方面我的第六感很敏锐。」 小姐露出一副相当有自信的表情,嘴角上扬地高高的。 「而且,你还因为在意我的状况,特地走回来找我……谢谢你。」 原来,我给小姐的印象是无害生物啊。 这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是路易斯打来的,我不小心切换为扩音模式。 「都几点了啊!你不是早就下课了吗?赶快过来后门会合啦,我们两个都快冷死了。再不过来就要请客啊!」 路易斯接近怒吼的音量,透过手机喇叭散播,瞬间填满原本安静的茶水间。路易斯歇斯底里地抱怨完就直接掛上电话,丝毫不给我解释的机会。见到如此情形,我们两个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么,小姐今晚有空吗?能否赏个脸,与老师一同前往赴约呢?」 「真是的,就说不用这样了啦。不过呢……你的朋友愿意让我参与吗?」小姐面露些许担心的表情说。 「你放心,他们两个虽然怪里怪气的,但人都很好,不会让你有不舒服的感觉。如果你相信我的话。」 用无害生物来形容那两个傢伙应该相当适合。 「那么……我要去!」 「那我们走吧。」 小姐好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啊!对了……」 「怎么了?」 小姐从口袋拿出手机然后推到我面前。 「那个……我想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同时也是课堂上的伙伴,所以应该可以交换联络方式……」 小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害羞的神情了然于白皙可人的脸蛋上。看来交换彼此的联络方式应该由我主动提出来才是。 「啊,当然可以。」 处理完手机的联络人资料后,我们便用小跑步的方式离开茶水间,出来的时候还差点撞上前来装水的同学。好险现在才有人来茶水间,要是在小姐哭的时候有同学看见这场面,我还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才好。我可能会被当作是负心汉之类的脚色,要是真的这样,那我的立场就不太安全了。 在前往学校后门的路上,我才突然想起,橘子那预言似的讯息,究竟是怎么办到的呢?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5. 在PERFECT BLUE谈论PERFECT BLUE (一) 「原来,你们是用《心》的脚色来互相称呼啊。」橘子说。 原来这傢伙也看过这部小说。 面对陌生人,小姐显得有些紧张。不过她愿意答应我的邀约,这对她来说已经是一种进步,慢慢来就好。我在一旁如此想着。 看到橘子之后,我想起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问他。 「你为什么会传那样的讯息给我?现在这种情形,你不可能事先预知吧?」 看到我这么惊讶的样子,橘子跟路易斯互相看了几眼之后便开怀大笑。站在一旁的小姐自然是一头雾水,因为她不知道橘子所传的讯息内容。 「其实是这样的,我跟橘子三点之后就没课了,所以跑去偷看你上课的样子。」路易斯进行解释。 「你们下课的时候,走出来的学生刚好没有关门,所以我们从教室外看见你们在聊天。想传那样的讯息给你,只是单纯无聊,看你会不会有什么反应。」 原来如此,这两个人要不是一起失踪,就是一起间到发慌。 「你们真的很间。间到跑来监视我。」我盘起手臂说。 「这是什么话呢?朋友彼此关心很正常啊。你说呢?」橘子一边说一边看向小姐那边。 「……对啊。我看你们相处在一起,感觉很有趣。」小姐说。 唉,那我也无话可说了。 「总之这话题到此为止。大家都饿了,先去吃饭吧。」我说。 「难得看你无话可说呢。」橘子硬是丢下这一句。 真气人,被他们俩摆了一道。 那天晚上,我们在学校附近的一家义大利麵餐厅用餐。因为天气尚未回暖,所以我们都选择热腾腾的浓汤来暖暖身子。而餐点方面,我和小姐都点了焗烤(我喜欢吃焗烤),路易斯跟橘子则是一般料理方式的义大利麵。 后来小姐跟我说,因为她长期在家料理食物,所以义大利麵和焗烤她也会做。听小姐这么一说,我实在很佩服她。毕竟,我能够变出的菜色实在很有限。不过,或许小姐更希望由妈妈亲手为她料理吧,但现实的不允许,也造就她的好手艺。中西式的熟食和甜点,她几乎都会。 「你们最近都在忙什么?」我看着路易斯跟橘子两位问。 原来,路易斯正在学校附近找打工,而且最近应该就会收到通知。听他这么说,让我想起在一个多月前,看到路易斯掛断一通来电之后,表情似乎有些不一样。我问是不是家里经济出了状况,他摇摇头,表示家里只是出了一点小事,不成问题。只是他认为大学的时间安排相当松散,不如去工作赚点钱当自用,好过待在家无所事事。 至于橘子,他则是说最近注意到一系列引起他兴趣的心理学书籍,于是就跑到图书馆里面,打算一口气读完它。确实,这很符合橘子的作风。一来是一口气解决当下想要做的事情,一来是他原先就对心理学有着不小的兴趣。 「所以呢?你有研究出什么心得吗?」路易斯用滑稽的表情问。 「心得是不敢说,但『看人』这方面我倒是很有自信。」橘子回答。 橘子有过几次成功分析「人的行为」的经验,因此他这方面的「专业」我很是信服。 比方说,我们在校园里走着走着,若是橘子注意到有意思的学生,他通常会跟我说并且稍微停下脚步做观察。这些对象可能是单纯路过的学生,或是待在某个角落进行社团活动的干部们。接着他可能会说,看他(或她)的装扮跟肢体语言,等一下可能会做出什么行为。在我的印象中,十次大概有八次会猜测成功。 那洞悉人类行为举止的锐利眼光,是不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呢? 「所谓的『看人』……实际上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小姐难得发言。 看小姐认真地询问,应该是对心理学產生了兴趣吧,我想。 「实际上要说清楚也不太容易。如果是以路易斯为例子的话……」 「等等,为什么是我?」 路易斯积极地抗议,但橘子并没有打算停下来。 「虽然他没有交往的对象,而一个人的生活也可以过得不错。不过,如果身旁有适合的异性作伴,对他而言才是真正渴望的人生发展。当然,目前的单身状态绝对不是他经常掛在嘴边说的,他并不在意。」 橘子报告完之后,随即和路易斯进入小孩子般地扭打,我跟小姐在一旁也看得有趣。就在两人忙着胡闹时,小姐像是不好意思让那两个人听到似的,在我耳边低语: 「他们平常也是这样的互动吗?」 「差不多,今天这样还算收敛。」 「感觉他们俩很有趣,可以的话……或许可以当朋友。」 「第六感没有发出警讯吧?」 「嗯,没有。」 「那就好,他们也是无害生物啊。」 5. 在PERFECT BLUE谈论PERFECT BLUE (二) 用完餐之后,时间是七点三十五分,还不算太晚。这时候的我们仍坐在餐厅座位上,讨论接下来的活动。 「等等有什么打算吗?」路易斯靠着餐桌上问。 「你大概几点要回家呢?」 我先转头询问小姐。 「嗯……现在可能差不多要回家了。太晚的话,公车可能不好等。」 「那我们先陪她等公车,然后再想想要做什么,如何?」橘子看着我说。 我原本也没有什么想法,但听到橘子这么一问,让我脑海闪个一的点子。那是一个,我自己也想再去一次的地方。 「看你的表情,应该是有想到什么。」 橘子注意到我表情有些微的变化。 在橘子面前,好像任何情绪跟想法都很难隐藏,不用几秒的功夫就被看穿。 唉,这一点真是有些麻烦。 「我是有个地方想去看看。虽然不知道有没有营业。那是我偶然发现的场所。」 看路易斯和橘子都没有意见,于是我们立即离开餐厅。在寒冷的夜晚中,我们徒步前往那条出现eva汽车和perfectblue酒吧的巷弄。因为只有我知道地点,所以自然是我走在最前方带路,小姐和我并肩走着,路易斯跟橘子则是跟在后头。一路上不断听到窃窃私语的笑声从后方传来,这实在让我不太舒服,真不知道他们又在想些什么。 我们漫步到路途上的公车站。我们三个人打算等公车来再离开。 「你们的交情真要好呢。」小姐说。 小姐说话时,有淡淡的白烟从她口中散出。 「是吗?那两个傢伙根本是损友。」 「老师真是的。」 小姐知道我说的是玩笑话,所以脸上掛着微笑。 「那个。」 「嗯?」 「小姐又多了两位朋友喔。」 我没有看着小姐说,而是看着前方的红绿灯。红灯还剩十五秒。 小姐没有立刻回话,好像想了一下之后才说: 「嗯,这是老师的功劳。」 「这没什么。」 这不是自谦之词。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做什么超出能力范围的事情。 「话说橘子啊,他懂得很多。不只是动漫,其他方面几乎都有涉略,整个人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移动资料库。至于路易斯,他就是傻里傻气的,既有趣又无害的人。等你们相处久一些,你更可以感觉到他的滑稽。」 「嗯,我想……也要透过这次机会,让自己在社交方面更上手一些。」 「可以的,慢慢来吧。」 十五秒过去,红灯转换成绿灯。一台公车缓缓靠近,小姐对司机挥挥手。 「那我先上车。改天见。今天很开心。」 「再见!」我们三个人同时向小姐道别。 公车驶离后,我们便穿过马路,一路走到旧桥附近的,那条有意思的巷弄。 好像少了什么东西似的,我东张西望,总觉得不太对劲。 「咦?eva汽车呢?」 因为没看到那台酷炫夺目的汽车,失望之馀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这句话。 「eva汽车?你在说什么?」橘子立刻反应。 橘子是这方面的专业能手,自然对eva这个名词不觉得陌生,而路易斯则是一头雾水地站在旁边。 算了,或许只是那天偶然停在这里的汽车吧。车主把它开去哪里了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只是觉得没能再看到eva汽车,内心觉得有些遗憾。 「没有啦,我们继续往里面走吧。」 在我们抵达巷弄尽头时,我所期望的事情好险没有再失望第二次。 「这条死路会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们来吗?」路易斯说。 「太好了,有营业!看看这个,你应该懂吧?」我激动地说。 我抬抬下巴,示意他注意正在营业的酒吧的名称。这时因为店里正在营业,所以霓虹灯管并非我当初看到的那样,了无生气似的又单调地排列成英文字母。现在的霓虹灯管可是亮着大海底层般的深蓝,有种可以把人给吸进去的感觉。 他看到那依旧歪斜的招牌上的字,也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 「perfectblue!那可是我最喜欢的动画导演的经典之作啊!」 橘子会有这番反应,倒是在我的预料之内。要是谈起他最热爱的动画,他肯定比谁都来的热情与投入。 或许,小姐谈论起她热爱的文学时,也会如此开心而陶醉其中吧。 「虽然外头看起来不怎么样,但有种神秘的感觉。」路易斯望着那神秘的蓝光发表想法。 「这是我意外找到的店。虽然我不怎么喝酒,可是这家店很吸引我,所以我一直想来这里看看。怎么样?大家一起进去如何?」 我的话刚说完,橘子就第一个衝进去,于是我们也跟着橘子身后进入这家被神秘蓝光所包覆的perfectblue。 5. 在PERFECT BLUE谈论PERFECT BLUE (三) 儘管店的外观不怎么样(招牌快掉了),但针对内部的小小空间,装潢倒是不马虎。地板餔有暗红色磁砖,座位区有三桌玻璃桌,以及一个类似小包厢但灯光较为昏暗的沙发区。吧檯前方的五张高脚椅摆放整齐,看得出来该店的老闆经常整理店面。而吧檯的对墙上掛有一台六吋的骨董红色小电视,对于它现在还能正常播放,我觉得很讶异。 而装饰部分,天花板设置了基本的灯光器材,它现在正打出充满迷幻的蓝,与这家店的名称相当搭调。店内的砖墙上掛了许多像是专业摄影师所拍摄的,以人文与自然为主题的照片。而这些照片都有经过裱框处理,因此照片的保存状况相当良好。更令人注意的是,镜框几乎没有灰尘,我想这一点更能反应出这家店的老闆应该经常在做打扫的作业,十分注重卫生与店内整洁。 在眾多照片中,有一张看不清楚是画还是照片(室内不够明亮)。画面看上去有种无以名言的感觉。画面中没有任何人物,只有一片荒芜的灰白色的大地,完全无法辨识是何处。或许它本身不是风景画,只是縹緲的抽象画。虽然觉得它怪,但我只是放在心里。 这时店里的客人只有一位,是年约五十岁的中年男子,他一个人坐在沙发区读着报纸。玻璃桌上有一杯不知道是什么的饮品,而旁边放着一只菸灰缸,但已经没有任何菸蒂正在燃烧,我也没有闻到烟味。 或许是因为看到我们四个大学生走进店里,中年男子把原本落在报纸上的目光转移到我们身上,来回打量好几眼,才又翻阅报纸的下一页继续阅读。 我们选择吧檯前方的高脚椅就坐。或许是听到有客人进来的脚步声,一个看似老闆的白发男子从吧檯后方类似休息室的空间走出来。 「第一次来这里,对吗?我是这里的老闆,欢迎。」老闆亲切地对我们招呼。 他的头发跟鬍子都呈现如满月那般朦胧的亮灰白,在酒吧的灯光照射下,成为显眼的存在。老闆的个子不算高,目测大约一百七十公分。身穿一般调酒师会穿的工作服装,也就是白衬衫搭配黑背心,但品质看似高级。身上唯一的饰品,大概就只有左手腕上的古董錶(看起来很旧)。 动作看上去很老练,幅度也不会过大,好像有固定的伸缩范围似的。语气亲切和蔼,就像是坐在炉边向孙子说童话故事的老爷爷。特别的是,这位老爷爷的眼神深邃,同时伴随些许沧桑,好像在那深处有着更多不为人知的东西。整体来说,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人生经歷丰富的睿智绅士。 而老闆身后的酒柜玲瑯满目,各式各样陌生的外国酒类更是多不胜数。设置上有简易的照明设备。从那照明设备打出的蓝光,使酒柜看起来更显得精緻。 「是。只是说,这个地点不怎么好发现。」我回答。 「是啊,把店开在桥下的巷弄,这样做确实无法吸引客人。」 生意不好应该是相当烦心的事,但老闆的口气却显得过分从容。 「听老闆这么说,感觉这样的情况不怎么困扰?」橘子试探性地询问。 「困扰倒是不会,因为perfectblue并不是为了维持生计才开的,我也不曾做过宣传。所以啊,会上门的客人大概只有两种。一种是熟客。」 我们同时回头看沙发区那位「报纸男」,又转回吧檯。 「另一种就是误闯的有缘人。」 老闆微笑地看着我们。 5. 在PERFECT BLUE谈论PERFECT BLUE (四) 「也就是说,是为了兴趣吗?比方说,因为喜欢酒之类的。」路易斯问。 「这个答案很有趣。我是喜欢酒没错,不过我会选择经营这家店,还有其他更重要的原因喔。大概是类似留恋的心情,对于生命方面的。顺带一提,我可是有品酒师兼调酒师的资格喔。」 对于生命的留恋。听到这句话我们,表情顿时一沉。儘管老闆说出这样的话,但他一副自在泰然的模样,不像是对生命彻底失望的人。又或者,是走过生命低潮后的大彻大悟呢? 「轻松点,酒吧是个让人们放松的好地方对吗?」老闆笑着说。「所以说,你们别对我说的话太过在意。我呢,很喜欢跟客人聊天,我自己的故事也经常提到。虽然留恋这种话可能不中听,但这也是事实。你们可能很难想像,心里也有许多疑问。如果你们今晚想听故事,我很乐意分享。在客人多起来之前,我有的是时间。」 从吸引人的店名perfectblue、神秘又诱惑的蓝光,到身上背负着故事,对生命產生摇摆不定的绅士老闆。这一切就好像是暗礁之间的强力漩涡,静静地把我吸引至此,难以摆脱。 对于老闆的提议,我们三人相当有默契地点点头。 「那么,能不能先请问老闆,关于店名的由来?」橘子问。 对于橘子而言,这肯定是他最想问的问题。 「在perfectblue谈论perfectblue吗?很有意思,是个不错的提议。需要的话,三位要不要喝点什么呢?第一次光顾,我会给你们打折。」 虽然老闆经济层面似乎不太担心(他可能很有钱),但不论如何,来店里不消费只想听故事,这实在说不过去。我们三人平常几乎滴酒不沾,所以只好请老闆推荐适合新手入门的低酒精饮品。 看着老闆拿出一根冰凿,接着开始熟练地凿起冰球。虽然我对于酒保所必须具备的技能不是那么熟稔,但老闆的动作快速而精确,冰球的轮廓逐渐成形,整体的作业过程看起来是那么的一气呵成又自然。若不是经过长时间的锻鍊,应该是达不到老闆这样程度的好手艺。 「请问老闆,为什么要把冰块凿成球状,然后再放到杯子里面呢?」我问。 「哦,这个啊。」老闆暂停作业然后放下冰凿。「大体上来说,如果放入几块小碎冰,和液体之间的总接触面积大,所以融化得快,在降低温度的同时也会过度稀释酒本身。反过来说,大体积的冰球融化较慢,在酒的口味上影响较低,不仅能够均匀降低周围的温度,更是拉长了有效冰镇的时间。除此之外,冰球也具有美化视觉的作用。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酒类都必须这样处理,只是大部分的状况是这么做的。」 「原来如此,真是长知识了。」我点点头说。 坐在一旁的路易斯和橘子也是点头如捣蒜。 「对了,一直老闆、老闆的叫,你们应该也觉得很麻烦吧?不如直接称呼我为布朗,如何呢?这是我的英文名字。」老闆一边说一边将三颗冰球放入杯中。 「可以吗?但毕竟老闆是长辈……」橘子说。 橘子在面对长辈的礼仪很是注重,其他事情倒是很随便。 「当然可以。如果你们在意的话,可以在布朗后面加些什么称呼。」 布朗爷。这是我在脑海中的一个浮现的称呼。 若是老闆不介意的话,我会想要这么叫。 而从我们进来店里到现在,独自一人坐在沙发区的「报纸男」始终未曾发出任何声音,同时也不见他跟布朗爷有什么样的互动,彷彿就这样静悄悄地与酒吧的装饰融合在一起成为背景。按照布朗爷的说法,「报纸男」应该是熟客才是,如果我的猜测没错的话。只见他埋头翻阅报纸,桌上的饮品早已一滴不剩。 就在布朗爷准备饮品的过程中,我先行到厕所排解。 我在洗手台清洗双手并泼溼看来有些疲惫的脸,试图打起精神。今天的我从一早就开始上课,接着下午又发生了关于小姐的事情。肉体虽然疲倦,但精神还算亢奋。我看着洗手台上方的圆形镜子里反射的自己。 我会从perfectblue和布朗爷的故事中得到什么呢?我心想。 5. 在PERFECT BLUE谈论PERFECT BLUE (五) 我从厕所出来,擦乾手之后便看了手机上的时间:八点十五分。 我抬头时正好看见路易斯在讲电话,我猜想会不会是打工的消息呢?但剎那间,我的注意力别其他事物给拉走。 沙发区的「报纸男」不见了。 「『报纸男』走了吗?」我小声地问正在专心看布朗爷调酒的橘子。 「他好像是看完报纸了,然后就走了。怎么了吗?你叫他这名字啊?」 「不,没什么。好奇而已。」 沉静而神祕的中年男子,就像风似的溜出去酒吧并消失在黑夜的街道。 「说真的,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橘子看着我问。 「我也说真的,只是意外。」 「意外?」 橘子的表情有些疑惑。 「前一阵子吧,路易斯在找工作,你则是躲在图书馆。相对的,我的时间就空出来了。所以我挑了某一天在学校附近走,当作是熟悉环境吧,结果就发现这里了。就这么简单。」 「听起来真的很简单。」 虽然那天还发现了eva汽车(可惜今天没看到),但现在我不打算跟橘子说。某方面来说,我想把这意外的惊奇保留在自己心中,就像是祕密似的保存起来。希望未来有机会,能再看到那辆可能可以变身的eva汽车。 「报告好消息,我下星期开始要准备上工了。」路易斯坐回高脚椅上接着说。 「恭喜。不过,你之后能打球的时间就会变少。」我说。 为了活动筋骨,通常我们一个星期会找一、两天打球。 「来,三位请用。这是低酒精的ngalindi。」 布朗爷将三杯ngalindi轻轻地推到我们面前,同时附上杯垫。 对我而言,把ngalindi称作是艺术品也丝毫不过分。玻璃杯里闪耀着晶莹剔透的翡翠绿,搭配店内原先的蓝光背景,两种顏色相互融合,使得杯中的液体反射出迷幻而绚丽的色调。这样视觉上的艺术,实在令人捨不得喝尽。此外,杯缘还掛着半片薄薄的柠檬片,品尝时多了几分酸甜滋味。 「很好喝欸。」路易斯大声讚叹。 「真的很棒,酸甜得恰到好处。」橘子满意地说。 轮到我品尝时,也确实应证他们的想法。对于不喝酒的人来说,也能够轻易爱上。当然,这要归功于拥有品酒及调酒双重资格的布朗爷身上。 「能够让客人满意,就是我莫大的荣幸。」 布朗爷亲切地微笑。 「那么,我先来说说,关于perfectblue的由来吧。」 是这样的,在经营酒吧之前,我在世界各地旅居多年。不过旅居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流浪可能比较贴近我的内心感受。毕竟,这趟出走并不在我人生的预期规划内。严格来说,这是一条脱轨的道路。我利用年轻时奋力工作所赚来的钱,当作资金来走遍世界。那个时候的我想要远离自己的家乡,远离这个伤心地。可以的话,越远越好。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那是当时对于生命出现动摇的我,所追求的疑问。 有一年,我来到阿富汗山区某个小村庄的市集里。当地居民的生活品质,完全说不上是好,而是贫穷。时而要担心下一餐在哪里,有时又必须躲避战乱,同时也缺乏医疗设备与网路系统,简直毫无「生活」可言。唉,看待这样的人生,他们又能怨什么呢?对于生命的无常与无奈,彷彿都写在人民的脸上似的。人生中无法自己作主的事情太多了。 然后呢,那个市集里面最吸引目光的,就是青金石,英文称作lazurite,在波斯语中就是蓝色的意思。我一看到青金石所製成的饰品,就着十分迷似地上前看个仔细。那天然的蓝实在太美了,我没有看过这么美的蓝,堪称是世界上最美的蓝。或许对当地人来说,已经是习以为常的顏色,但看在外地人眼里绝对不是这样。我相信眼前所看到的顏色就是「完美的蓝色」。 后来我询问当地商人才得知,青金石是当地相当倚重的经济来源,仅次于罌粟花的出口。除了在国内贩售给观光客之外,一定比例的青金石也被销往世界各地。「完美的蓝色」不仅给了人民经济上的依託,也被誉为该国家的国石。同时,也对我这位意外驻足的旅人留下了深刻而美丽的回忆。 回国之后,我便将这家酒吧取名为perfectblue。 5. 在PERFECT BLUE谈论PERFECT BLUE (六) 故事到此结束。布朗爷从一处抽屉里面拿出由青金石製成的手环。 「哪,你们看看,这是我从市集买来的纪念品。」 我们三个都把头凑过去,围绕着手环观看。 我过去曾在网路上看过青金石的模样,但亲眼看到实品的感受,两者相比确实大相逕庭。那深不可测的蓝,好像必须潜入大海深处才能寻得的一片风景似的。 原来这就是布朗爷将酒吧取名为perfectblue的原因。虽然这跟《蓝色恐惧》没什么关係(可以说完全无关),只是巧合罢了。但两者都是以不同的方式,带给人们一定程度的视觉衝击和心理感受。 或许,布朗爷希望来到perfectblue的客人,都能够留下眷恋般的情绪。 只是,对于布朗爷的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的心中总有着什么悬吊在半空中,有着不踏实的感觉。人活着是为了什么?这是布朗爷啟程的理由。那么,在流浪与回归之间,他有找到答案吗? 「那么,布朗爷又是为了什么而选择啟程呢?如果是太过私人的理由……」我试探性地询问。 听到我这么问,布朗爷笑了。 「布朗爷吗?这个称呼听起来不错。」布朗爷笑着说。「儘管问没有关係,这部分当然可以分享,没有私人不私人的问题。如今我也苟活将近六十年了,哪有什么需要隐藏的呢?就像我先前说的,我很喜欢跟客人聊天啊。看着你们这些年轻人,就好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亲切。」 然而提到孩子时,布朗爷的面容多了几分忧愁,但又随即恢復笑容。或许是我的错觉吧。 「不过呢,这是一段很长的故事,要不改天再聊?」 虽然现在的时间不算晚,但要布朗爷一个晚上说这么多,怎么想都不恰当。 「也对,那么我们改天再来找布朗爷。」我说。 「我们之后会常常来这里光顾!」路易斯说。 「很感谢布朗爷的招待。ngalindi真的很棒。」橘子说。 「哪里,别客气。那么,晚安。」 离开perfectblue之后,我们回到冷风吹袭的街道上。 或许是喝下了ngalindi,腹部还保有些许暖意。 「看来你发现了不错的地方嘛。」路易斯说。 「那还用说。」 「是你运气好啦。」路易斯跟橘子同时调侃我。 真是的,也不想想是谁的功劳。 不过,运气也是实力的一种吧。我是这么认为的。 忽然间,模糊又陌生的片段影像闪过脑海。我彷彿置身在影像中,在那里能够感受到的,尽是寂静与荒凉,处处毫无生机。而当我的大脑正產生疑惑的瞬间,这些影像顿时像是被揉成一团似的,被拋到大脑的某个角落去了。大脑内部如此地作业后,造成的置换代价就是短暂的晕眩头痛。我抚着头,然后左右摇晃。 「才喝一杯就头痛?太夸张了吧。」路易斯取笑我。 「唉,现在的年轻人真是的。」橘子接力取笑我。 「不是,大概是冷风吹多了。」我说。 但愿真的是这样。 6. 成为自己不会忘记的东西 (一) 大学生活过得很快,日子一天接着一天,头也不回地溜去。 路易斯已经在麵包店打工超过一个月。从起初多找钱给客人,导致核对帐目有所出入,到现在还算是上手,但装麵包的速度还有待加强。 缺少路易斯的空间时间,我跟橘子就打打篮球,或是去图书馆看免费电影。对于学校本身和社团活动,我们同样不怎么感兴趣。至于课业方面就如同预期的一样,程式设计的难度简直三级跳。课堂上认真听讲的我,一整天下来也是筋疲力尽,苦不堪言。至于橘子,成绩上也有不小的波动。简单来说,全班都学习得很痛苦。 这段时间因为大家各忙各的,所以并没有去perfectblue光顾。不过,从那天离开perfectblue之后,隔天我用电脑查了关于ngalindi这个名字。原来,这是取自于澳洲某当地原住民的神话。在他们的信仰中,ngalindi是代表月亮的男神。 查到这里,我便不禁开始想,ngalindi是原本就存在的调酒吗?还是说,是布朗爷的特调呢?毕竟,依照布朗爷的人生分享,他走遍世界诸多国家,什么时候跑去澳洲这个南方大岛国也不是件奇怪的事情。或许就在那段时间,他听说了当地的神话故事,因此把灵感付诸在调酒的新品上也不一定。 随后,在瀏览网页的过程中,有一则乌鲁鲁的新闻吸引了我的注意。 乌鲁鲁国家公园,就是着名的艾尔斯岩(ayersrock)的所在地。此项世界遗產正是中澳的当地族人,阿南古人的信仰核心,也是他们心中所谓的「世界的中心」。 由于过去白人殖民政府为了经济因素,长年开放乌鲁鲁给观光客赏景与攀登,因而製造了过多的污染与商业臭味,此举对阿南古人而言更是极不尊重的文化褻瀆。几经波折抗争,相关委员会终于决定,将在二零一九年十月全面关闭乌鲁鲁的旅游步道,以还给阿南古人原有的寧静。 这则新闻之所以让我注意,除了我本身对环境保育议题有些兴趣之外,另外就是这跟我看过的一部电影《在世界的中心呼喊爱情》有所关联。故事是由同名小说改编而成。当然,这里所说的中心,自然是指乌鲁鲁这颗巨大的岩石。 阿南古人认为,乌鲁鲁是文化的起源圣地,其先祖辞世之后所遗留下来的能量都会聚集在乌鲁鲁上。也就是说,此地是他们认知中「连结生与死的中间地带」,任意让外人攀爬嬉闹,无疑是打扰能量与先祖回忆的禁忌之举。 自古以来的文化信仰确实应当保存,但世界上有多少文化已经被强势的市场经济给破坏殆尽,荡然无存了呢? 6. 成为自己不会忘记的东西 (二) 隔週的星期二,程式课上完之后,大家像是刚睡醒一般,缓缓走出电脑教室。 「今天的回家作业,橘子你会吗?」我一边摘下眼睛轻柔双眼一边对橘子说。 「感觉要花不少时间,我没多少把握。」 「那我直接放弃这次作业好了……我今天可是上晚班啊。」路易斯无奈地说。 「缺个几次作业确实是不会怎样,只是考试的时候还是要会。」我说。 是的,就在刚才的课堂上,老师说期末的考试就是以一组三人的方式交出一款小游戏。画面的呈现不会太注重(我们不是学美术的),但功能需要完整,也就是包含基本的游戏开始、过程和结束。谈到三人一组,不用说,又是我们三个人(不知道路易斯的贡献能有多少)。 一旦真要忙起来,大学生活也实在令人疲惫。从原本的彩色瞬间变成不黑不白的单调灰色,这样的变化对于喜好悠间的我,着实有点累人。 与他们分开之后,我依照约定,走到距离学校有些距离的安静咖啡厅外。从玻璃窗外,可以清楚看到小姐已经坐在角落的位置,专心地看着桌上成叠的a4纸张。我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我应该没有迟到才对,可见小姐真是早到。 昨天晚上,我躺在房间的床上,读着村上春树(murakamiharuki)所写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时,小姐便打电话给我。 「那个,关于学期末的报告,我们是不是应该找时间讨论呢?」 「这么早?我想说期中考才刚结束不久而已。」 「会太早吗……」小姐的语气顿时一沉。 想到程式设计要搞出一个游戏,纵然作品规模不需要多大,但还是令我头大。所以尽可能的,我想趁期中考刚结束的空档,好好地放松自己。比方说,看小说就是不错的选择。结果一时之间我就忘了近代日本文学也需要准备期末报告。 毕竟是自己有兴趣的科目,要做就要付出心力跟时间去完成才行。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因为主题不限的这个规定,导致范围无限扩大,让人有些摸不着头绪。心中固然有很多感兴趣的题目,但总是无法做出最适当的选择。 「仔细想想也不会。老实说,我期末有另外一个大麻烦,如果这部分能够提早啟动作业,期末准备就不会撞在一起了。」 「大麻烦?」 「对啊。简单来说,我要做出一个电脑游戏。」 「听起来好厉害,但又感觉好难做。」 「难度确实不小……不过没关係,我们先来解决文学报告吧。」 「嗯,那我们先统整一下想法,然后再决定要做什么题目,这样可以吗?」 小姐的口气听起来似乎不再那么低落。 「当然可以。不过要在哪里讨论呢?学校的图书馆吗?」 「图书馆的话……只有会议室可以用。只是会议室很难借到,通常都要预约。」 「这样啊,那你有什么好意见吗?」 「我想想喔……」 小姐想了大约五秒之后,便丢出提议。 「有一家咖啡厅我很常去,餐点很不错,讲起话来也不怕影响到别人,只要不是大声喧哗就好。如何呢?」 「嗯,那你告诉我怎么去吧。」 小姐从聊天软体传来google地图的资讯给我。这样做倒是很清楚。 「我知道地点了。那明天中午我上完课之后,就过去找你。」 「嗯。那……晚安。」 「晚安,早点休息。」 结束对话之后,我把小说闔上,好好地放回书柜。关于村上春树的小说,内容似乎经常提到「顏色」,尤其这本《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更是如此。或许「顏色」对于作者而言,充满了各种意涵与隐喻吧。如果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顏色,那么橘子会是橘色的吗?这一点我不太清楚。 村上春树那现实与非现实交错的世界观,以及充满疏离感和透明感的平易文字,都令我相当着迷。拿内容来说,所谓的看得懂跟看不懂,自然由各位读者自行判断。就我的认知,作者所撰写出来的故事,就让读者自由地去想像就好,不太需要绝对而硬性的註解。你觉得是什么,那就是什么,这样就够了。 有意思的是,村上春树是诺贝尔文学奖的入围常客。但说是常客,却每每鎩羽而归。也因为这样,这件事成了文坛茶馀饭后的有趣话题。彷彿村上春树拿不到奖项是日常,反倒获奖了就是天大新闻似的。当然,作家本身是否在意奖项,我自然是无从得知。身为读者的我只注重在阅读他的作品这件事情上。即便他一再落选,也不影响我认为他是一位杰出的作家的想法。 文学奖相对于作家肯定是种荣耀般的嘉勉,这一点道理我也能够明白。但难道非要获奖,作家本身与他的着作才算是具有被谈论价值的资格吗?对此,我是抱着反对的意见。 只要读者接触到手中的书,读完后觉得好有趣,好像因为眼前的故事而让自己心中產生了一点什么,这样就相当足够了。如果我今天是作家的话,比起奖项,我更在意每一位读者心中是否从书中获得了什么。那怕只是一点点也好,对我而言都是万幸,同时也会產生幸福的感觉与写作动力。 我坐到书桌前,打开笔记型电脑,一边搜寻资料,一边吃着橘子讨厌的番茄。要是小姐没有拿定主意的话,我倒是想把最近十分感兴趣的村上春树拿来当作报告的讨论主题。 喔!好酸。 6. 成为自己不会忘记的东西 (三) 「欢迎光临。」 店员亲切地向我招呼,我也点头示意。随后我走向小姐所在的角落位置。 「抱歉,让你等很久了。」 我轻轻地用手指点了小姐的肩膀,她似乎吓到了。猛然抬头看见是我之后,表情才又恢復微笑。 「因为我前一节课提早下课,所以就直接过来了。老师并没有迟到喔。」 「喔,原来如此。」 我看她放在资料旁边的马克杯已经空了。 「要吃点什么或喝点什么吗?」我一边在她座位的对面放下背包一边询问。 小姐似乎也注意到马克杯已经见底,于是我们各自点了附赠饮料的套餐,打算先填饱肚子再来讨论正事。餐点送上之后,我们便轻松地聊天。 「老师最近……是不是很忙?」小姐说。 「有一点。程式设计的期末作业很令人头大,所以心情上有点烦躁。你呢?课业方面还顺利吗?」 因为有点饿,我把料多实在的帕尼尼一口接一口送进嘴里。 嗯,好好吃。小姐推荐的店家,手艺果然了得。 「还可以。不过撇除课业不说,其实……我最近正在尝试翻译,还因此配了一副眼镜。」 小姐小口地吃着搭配凯萨酱的生菜沙拉。 「翻译文学小说那一类的?」 「嗯,自己一边读一边用英文翻看看。」 「是不是太认真了,所以近视了啊?」 我从来没见过小姐戴眼镜的模样,于是我在脑袋自行想像一番。 「应该还好啦……度数也不深。」 「不过也很不容易呢。我的英文能力只有普通的程度,翻译的工作实在做不来。如果可以的话,成品可以让我看吗?」 「还、还不到可以给外人看的程度啦……」 小姐直盯着生菜沙拉,双颊微微泛红。 她害羞的模样真令人想多看几眼。难道,以前都没有人发现她的这一面吗? 啊,我想起来了,小姐曾经跟我说过,有不少男性试图接近她。纵然安静寡言又不善社交,但那出眾的脸蛋不论如何隐藏,光芒始终无法被遮掩。 「老师又在发呆了吗?在想什么呢?」 糟糕。总不能直接跟小姐说,我觉得她害羞的样子很吸引人吧?虽然称讚他人是一种美德,然而,在现在这种时候脱口而出这种可能会引起误会的话,怎么想都觉得不妥当。 「那个……对了,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跟我们吃晚餐的那一天?」 「嗯,还记得。」 看来应该可以脱险了。我的脑筋动得还算快。 于是我趁机跟小姐聊起那晚的perfectblue。听完之后,小姐显得很有兴趣。 「下次可以带我去吗?」 「当然。不过,小姐平常会喝酒吗?」 「老实说,我没有喝过酒。妈妈不喜欢酒,她也不喜欢别人喝。」 「这样啊。我也不怎么喝,只是喜欢那里的气氛。」 「听老师的介绍,我也好想体验看看。」 「话说,小姐是不是不能太晚回家呢?」 「如果事先跟妈妈告知,应该可以晚一些。」 「那就好。」 「嗯,我很期待。」小姐面露笑容地说。 餐点使用完毕后,我们开始进入正题,也就是近代日本文学的期末报告选题。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张事先写下讨论重点的a4纸张,于是率先说: 「我的想法是这样,大致上有两个方向可以选择。一个是挑选课堂上提过的作家,以不同于老师介绍的角度去呈现。」 我停下来喝水,然后接着说: 「另外第二种,就是提出自己想要介绍的作家。」 「目前老师讨论过的作家,就是夏目漱石和樋口一叶。」 「你觉得怎么样呢?」 小姐歪头想了想,然后说: 「樋口一叶是日本重要的女性作家,尤其是她笔下的『吉原油廓』,清楚勾勒出花妓苦涩的内心与庶民生活的点点滴滴。在阅读《比肩》时,自己彷彿身歷其境,站在明治时期的吉原街道上,看着这些故事发生。」 只要谈到文学,小姐总是能够侃侃而谈,和平常的她很不一样。 「我有同感,这部作品写得很棒。真难想像吉原这样的花街柳巷,前后总共经营了三百四十年,这可不是区区小孩成长为大人的时间啊。」 「外表看起来是富丽堂皇的极乐圣地,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妇女不得不向生活低头的挣扎,还有暗地里的人口贩卖,对吧?」 「嗯……对这些花妓来说,生命彷彿失去了爱情和梦想。每天流连于男客的鱼水之欢,一辈子就这样被套牢在吉原,恐怕连作梦的权利都没有。」 小姐的表情一时沉了下来,好像将自己投射在故事中的人物身上。 连作梦的机会都没有。小姐的这句话就像是一根银针,准确地刺进一个个外表花姿招展,内心却空虚孤独的花妓的身体。幸运的话,或许可以得到家财万贯的大客的衷心赏识,好用钱来帮自己赎身,但这样的人恐怕是少数中的少数。 很难想像她们究竟抱着多大的无奈与痛苦,像红花般逐渐等待凋零。更多的人,是跨越心碎之后的放行,转念成为站上枝头的花魁,尽情享受名与利,只求在短暂的生命中,用力且不留遗憾地绽放。我试着猜想,明治时期大多数的妇女们,内心所渴求的,只是像一般人那样的朴实生活。实实在在的过完人生,即是幸福了。 6. 成为自己不会忘记的东西 (四) 「那个年代的『现实』是如此的巨大,我们可能无法想像。」我说。 「所以说,樋口一叶能有这样崇高的女性地位,是其来有自。她深刻地描绘出妇女真实的心理感受。樋口一叶的文学,有着超越性别的价值。」 「真的很可惜,才二十四岁就因为肺结核辞世。」 「虽然在世的时间不长,但『樋口一叶』四个字已经好好地被记录下来。」 「那是当然。」 我们聊起文学时,总会像这样积极地投入其中,分享自己的想法与感受,同时也透过对方阐述的观点,再一次理解作品,延伸作品。我很喜欢这样互动的过程,把作品彻底吸收进自己的脑袋,成为自己不会忘记的东西。 「要是小姐出生在明治时期,你会有什么梦想呢?」 「嗯……我倒是没想过。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能够接受教育吧,然后开办学校让更多人有机会学习。透过这样的方法,多少能够帮助一些人藉由知识的力量脱离贫穷吧。」 「这个想法很有小姐的风格。」 「那么,老师你呢?」 「我喔。」我想了想。「如果可以透过经商赚一笔不小的财富,我会带着大把钞票走进吉原然后帮花妓们赎身,进而协助她们生活独立。这样或许,能够帮她们找回『作梦』的权利。」 「真的吗?这是很伟大的义举呢。」 「伟大我倒是没有多想。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应该要有『作梦』的权力。」 「按照故事的发展,这些重获自由的女性应该都会爱上老师喔。这样的话,老师又该怎么办呢?」 「嗯……在最大的限度内帮助她们举办相亲?还是……」 看我有些困扰的样子,小姐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只开玩笑的,不用这么认真啦。」 原来小姐也会开玩笑捉弄我啊。 我们的讨论暂进入中场休息。于是我提议: 「我们好像坐了好一段时间,要出去走走吗?」 「嗯,我也这么觉得,那就出去吧。」 我们离开咖啡店,前往附近的河堤散步。春末这种凉爽不闷热的天气,相当适合在户外活动。 「接下来,是关于夏目漱石的部分。」 我已经把重点记在脑袋,不拿资料出来看也不碍事。 「精通中国古典与英国文学的他,文学造诣很高。关于人心的描写,能够介绍的作品就多了。比方说,偏向自我成长的前期三部曲,和偏向内心自我批判的后期三部曲。其中《心》就是属于后期。」 小姐点点头然后说: 「除了这六本着作,还有讽刺知识分子与腐败教育体制的《我是猫》和《少爷》两部作品。这样看起来,夏目漱石能延伸讨论的范围很广。」 「是啊。不过这两本已经是老师用来介绍夏目漱石的依据。如果要以夏目漱石做为主题,就要从其他着作下手。」 「他的作品,我看过的只有这三本而已,并不是很多。」 「是喔。」 河堤沿路上,从事户外活动的人不少。打篮球、丢飞盘、骑自行车、慢跑、草地野餐,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去享受这样舒适的天气。不过,在河堤上谈论文学的人大概是不多。 「如果是个人兴趣选项,老师打算选择谁来介绍呢?」 「村上春树。你有看过他的书吗?」 「目前只看过《挪威的森林》。」 「好像大部分的人都会从这本入门的样子。我觉得《挪威的森林》整体气氛营造得很好,读起来就好像佇立在极北的森林里面,连心都跟着冷了起来,这层面的渲染力十分足够。」 「寂静又哀伤的爱情。」小姐静静地说。 谈到爱情,小姐应该是不曾有过经验。 那么,她对爱情又会有什么看法呢?这部分相当隐私,贸然询问似乎不恰当。 「那小姐想推荐哪个作家?」 「有『平成国民作家』之称的宫部美幸(miyabemiyuki)。」 「哦,原来是她。就写作题材来说,她的作品倒是相当多元。时代背景从幕府时代横跨现今,内容从鬼怪奇谈到社会推理。写作量稳定,品质也高。」 「老师也读过她的书吗?」 「是有读过几本。」 「感觉老师看过很多书呢。」小姐抬头看着我说(我比她高约二十公分)。「老师对很多作家还有着作都有一定程度的认识。」 「不,我知道的还很少,真的很少。而且,我开始读书的时间点很晚。」 能被称讚固然很开心,但我说的话也是事实。 「什么意思?」 「认真来说,小学时代的我总是在户外玩耍,完全静不下来,看书什么的自然跟我无缘。国中的话,我老是被课业压得喘不过气,一堆没完没了的作业跟考试。在这种情况下,我打从心底不想触碰书本。学校的教育方式让我远离了书本,甚至厌恶起书本。」 在说着这些话的同时,我想起过去面对填鸭式教育的种种无聊回忆。 真的很无聊。 6. 成为自己不会忘记的东西 (五) 「但有些人从小就有阅读的好习惯对吧?对于这些人,我总是佩服,或许看课外书也是暂时逃避现实的方法之一。我想,『知识』要如何运用在于个人。只是学校这个场所,总是在追逐课业进度,强制把明显过量的内容塞进学生脑袋里面。至于学生到底懂多少,那就是后话了。所以囉,每当考完试之后,很多人不是都会忘记那些工具吗?如果是基于主动追求的知识,那肯定能够留下深刻的印象。相反的,囫圇吞枣就是浪费时间而已。」 「老师想表达的意思……我也能够明白。」 「可是呢,我想通了。真正能对人的内在,甚至人生產生不一样的想法跟收穫,就是那些原本被我忽略的课外书。那些知识跟啟发,不是用来换取纸张上死板板的几笔分数,而是用来达到真正的充实。所以高中之后,我就开始慢慢接触阅读,直到现在就算是完全的解放,数量也增加得很快。不过,我知道的事情还很有限,对于文学意涵的了解能力也不是那么高。」 只见专心听我抱怨的小姐微微点头,接着开口说: 「感觉……对老师有多一点了解了。」 小姐突然其来的这番话,让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说起来,我们还不到熟悉彼此的地步。虽然小姐曾经在我面前哭泣,坦承自己很寂寞以及不善社交的缺憾。毕竟小姐不是路易斯或是橘子,和我相处的时间很长,长到对方一个动作或是表情,我大致上都能推测出个端倪。 如果不是我误会的话,这句话的弦外之音,透露出小姐想让彼此的距离多少接近一些。大概是因为我不怎么提起自己的事情吧(文学除外)。 「是吗?我觉得自己刚才都在批评国家教育呢。」 「至少……我可以知道老师关于教育的想法啊。」 「这样的话……如果你有什么好奇或疑问的地方,你都可以问我,基本上我都会回答。不过相对地,我也想多知道关于小姐的事情,什么都好。」 原先我不觉得说出这种话会有什么问题,直到我看见小姐的双颊再次泛红,视线开始四处飘移。我才知道面对生性较于内向的小姐来说,这样的说法貌似过于主动。 「嗯……我知道了。」小姐频频点头地说。 「嗯……那我们回家整理一下想法,然后马上确定主题,可以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好的……」 河岸边的凉风徐徐吹拂,吹着青草与路树恣意摇摆。 7. 不断地坠落 (一) 我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但这么说并不是指出现在新年熙来攘往的街头上,会心生不快的情绪。应该要热闹的场合就该热闹,这一点我毫无异议。换句话说,关于不喜欢热闹的「范围」没这么大,仅限于我与「谁」,而「谁」的数量基本上以单数或几个人为限。就我而言,较少人数的场合,是我比较自在舒服的环境。 拿生日派对为例,我不会主动跟朋友提起自己的生日,更不用说是去哪里吃饭庆祝。因此每逢生日当天,对我来说就跟一年之中的某一天一样。 时间来到五月底,梅雨季节来袭,对于要上课的学生来说,可能会是一个不小的麻烦,尤其鞋子被雨淋湿更是不舒服。但好险的是,我有防水的靴子可以穿,所以下雨出门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在梅雨季节生日啊?一直下雨都快发霉了。」路易斯在电话里面如此抱怨着。 今天是我的生日,但在雨季出生不是我能够决定的。 「怪我有什么意义。咳、咳。」我一连咳了几声。 此时窗外仍就传来不小的雨声,这场雨从半夜时分就一路下到早晨,也就是现在的十点十五分。依雨势来看,似乎没有转小的跡象。 「算了,再继续怪你就太没意思了。」 本来就不应该怪我吧。 「所以呢……你们晚一点打算做什么?」 这天是星期六,学校不用上课,路易斯原本打算跟橘子一起请我吃饭,当作是庆祝生日。 对了,他们还找了小姐一同参与。 结果很不幸的,我得了夏季感冒。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在夏天感冒,而冬天的时候就不会。我想是因为夏天很容易流汗,加上潮湿闷热的气候因素,停留在皮肤上的汗水只要经风一吹,很快地就把体表温度带走一些。反覆这样的作业,人体自然容易感冒。 而我现在正躺在房间的床上跟路易斯通电话。 「餐厅我已经取消订位了。只不过蛋糕也买了,再怎么样也要吃,对吧?」 「嗯……我没有意见,感谢你们的好意。」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我们会到你家楼下按门铃,不要睡过头啦。」 早上量体温时,一切都正常,只剩下轻微咳嗽而已,起身活动是没有问题。 「对了,她不知道我家在哪里吧?」 「放心啦。我们约在公车站牌,再一起搭车过来。这一点小事,怎么能让老师操心呢?」 电话那头传来诡异的笑声,我决定不予理会。 「总之我等你们。晚点见。」 「嗯。」 掛断通话之后,我伸长手把手机放回书桌上。不过随即又传来声音,是手机聊天软体的通知铃声。 「老师,身体好多了吗?顺带一提,今天是我第一次到朋友家中作客,总觉得很新奇。那么,祝老师生日快乐喔。」除了文字之外,后面还加上好多笑脸。 看到小姐的问候讯息,即便是平常不怎么在意生日的我,心里不免有些高兴。或许就这一点来说,女性着实比男性细心。要是提到细心二字,我绝对不会联想到路易斯或橘子这两位。 距离十二点还有一段时间,我想趁机多休息,于是回传讯息之后便倒头就睡。 「已经好多了。另外,感谢小姐的问候,这是我今年生日收到的第一个祝贺讯息。晚点见。」 在我进入睡眠的这段时间,我作梦了。 我好像来到了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地方,周遭也没有看到任何生命。 虽然是潜意识在主导这场梦,但我仍旧感觉得出来,我的身体很轻盈,是往前一跳就能轻松跨越三公尺左右的那种轻盈。 放眼望去,有类似山坡地、峡谷、河床、盆地等等的地形变化。 但是否只是单纯的凹凸不平,我也看不清楚。 就在漫无目的的游走时,彷彿在前方不远处看到身影。 于是我开始卖力向前奔跑,试图赶上正在移动的身影。 不久后,当我们距离逐渐拉近,我发现身影不只一个,而且是人形身影。 有两个……三个……不对,总共有四个人佇立在前方。 等我追上时,四个朦胧的人影同时转身面向我。 原先那四个人的脸部都是空白的,应该要有五官的地方是虚无。 我被这突然其来的景象吓得不自觉向后退了几步。 但这一退,彷彿跌进无底深渊似的,我跌落黑暗的地底下。 原先的四人也同时消失,而我不断地坠落,再坠落。 7. 不断地坠落 (二) 梦境就此结束。 我以惊醒的方式回到现实世界。这时的我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全身流了许多汗。 我完全不明白这梦境的意义。 这梦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不知道我的潜意识出了什么问题。 确实,我算是个容易作梦的人。有趣的、无趣的、无意义的、预知性的,各种不同类型的梦境都有过。只是这种既诡异又不舒服的梦,我是第一次碰上。不过算了,只不过是梦而已,实在不需要花太多心思在这上面,况且我今天生日,等等路易斯他们也会来家里作客,还是赶紧把这奇怪的情绪拋开。 由于流了不少汗,我打算到浴室擦拭身体。离开房间前,我看了手机一眼:十一点五十分,还有时间可以简单地整理家里。 别的不说,既然有那个橘子在,迟到这件事肯定是免不了。 三个人走进我家大门时,时间是十二点十分。 十分鐘而已,对于惯性迟到的橘子而言只是小试身手。大概是因为小姐也有参与这次活动的关係,橘子知道不能过于放纵,所以「提早」一些时间出门。 门铃不断响起,吵杂的声音逼迫我快步上前开门。进门的顺序是一直按门铃的路易斯、一脸自己今天好像特别早到的橘子、还有脸上掛有些许紧张的小姐。由于天气闷热,大伙都是以轻便的衣着作为搭配。 「不用太拘束,轻松点。」我说。 基本上这句话我是为了小姐说的,没想到另外两位失礼的客人接着回答: 「那是当然的啊,来者是客。」路易斯失礼地说。 「蛋糕跟饮料应该换你接手了,我手很痠。」橘子也很失礼地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寿星应该是我。而且我没看错的话,这两位脸上都掛着极度不自然的笑容,就好像他们偷偷干了什么好事似的。会不会是在私底下跟小姐说了什么我的私事吗?希望是我想太多了。 三人把随身物品都放在客厅的沙发上,而其中吸引我注意的,是路易斯那只小小的束口袋。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东西,造成束口袋看起来鼓鼓的,令人不注意都难。但我不打算多做揣测,礼物什么的应该不可能,只要不是整人的东西就好。 路易斯跟橘子先把蛋糕还有饮料以及自己带来的零食放在客厅的玻璃桌上,小姐和我则是进厨房拿盘子还有纸杯。 一切准备就绪后,四个人便把装好饮料的纸杯举起。 「今天就卖你一个面子,生日快乐啦。」路易斯祝贺。 「没什么好说的,意思到了就好。」橘子祝贺。 「这是我自己做的贺卡,老师生日快乐。」小姐递出一张以浅灰色为基底,上头有着她自己手绘的可爱图案的生日卡片给我。 「嗯,感谢各位。乾杯。」 早就知道除了小姐的贺词,其他的完全不具意义,不过这就是他们的风格。进行完简单的祝贺仪式之后,大伙便开始喝饮料、吃蛋糕和零食。难得放松的日子,我并不想提起作业的事,于是随便开口间聊: 「路易斯,你都打工一段时间了,没发生什么有趣的事吗?」 「嗯,多多少少吧。」 听到路易斯这种说法,就是「有发生什么」的意思。我看向橘子,他一脸「我也不知情」的模样,摆出两手一摊的姿势。 「有发生什么就说出听听吧。」我说。 「也没什么,只是上个星期刚好来了一个新员工,我们还不是很熟。」 如此轻描淡写的回答,不论怎么想都省略太多了。 但仔细想想,或许是那么一回事。 「然后呢?」橘子催促路易斯继续说下去。 「我在想该怎么跟对方热络起来。你们看嘛,大家在一起工作,如果彼此能够熟悉一点,做起事来也方便很多不是吗?」 这种说法也对,只是路易斯脑袋里想的肯定不止这些。我再次看向橘子,只见橘子没吭一声,只是深具含意地点点头,这个动作代表他跟我想的是一样的。 避免歹戏拖棚,我把纸杯里的饮料一口喝光后,直接了当地说: 「所以呢?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有照片吗?也是我们学校的吗?」 面对我单刀直入的追问,路易斯一时笑得尷尬,连话也说不好。 「咦?你、你们怎么知道?我什、什么都还没说……」 「再装就不像了,从实招来。」橘子说。 「我也……有些好奇。」小姐一边吃着巧克力蛋糕一边说。 「这是公民社会,多数决相当合理。」我说。 「怎么连小姐都这样……这摆明是多数暴力啊。」 路易斯一脸像是被欺负的小孩子,胆怯地望着我们。 「那等你有更进一步的消息再说好了。」 橘子似乎打算暂时放过路易斯,同时伸手打开自己带来的洋芋片,津津有味地放进嘴里品尝。 「说真的,目前八字都没有一撇,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啦……照片当然也没有,彼此都不熟就跑去要求拍照也很奇怪。」 路易斯的恋情是否有机会开花结果呢?我倒是没有抱持多大的期待。 7. 不断地坠落 (三) 时间来到下午一点三十分左右,眼看桌上的食物跟饮料差不多都清空了,我们便开始合力收拾桌面。我拿着纸杯跟垃圾到厨房去处理,小姐则拿着用过的餐盘跟在我后头。 「那个我来就可以了。」我指着小姐手上的餐盘说。 「没关係……让我来洗吧,老师今天可是寿星呢。」 小姐的善意让我备感窝心。于是我就让她在水槽清洗餐盘,而我只是站在一旁看着。这时路易斯跟橘子都在洗手间那头,不知道在说什么,可能是在聊网路上偶然看见的低级笑话吧,笑声不时传过来。 「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呢?」我问。 「大概再两个月之后吧,七月的……」 小姐的声音被洗手间那两位的笑声给掩盖过去。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他们也真是的,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期末考前好好放松不是很好吗?」 「也对。话说,你很好奇路易斯的八卦吗?」 听到我这么问的小姐,顿了一会儿之后才说: 「嗯……一点点,也不是说真的那么好奇啦,只是想参与你们的对话。而且,爱情不管在男生还是女生团体中,好像都很容易成为话题。」 「好像是这样。」 今天这样轻松的气氛,稍微问问小姐这方面的问题应该没关係吧? 「那么,小姐又是怎么看待爱情的呢?」 「我吗……」 这个问题显然让小姐有些不知所措,但看她的表情反应,倒不至于是排斥的禁忌话题。 「嗯……就如同你知道的,我以前都没怎么跟男生相处过,所以并没有相关的经验。所以认真说的话,我也不是很懂爱情这方面的事情。」 「这我明白。不过,总会有喜欢某个人的时候吧?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吗?」 「嗯……我不太清楚。」小姐略显苦恼地说。 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呢?小姐不了解所谓的喜欢是怎么样的情感吗? 「怎么会有不清楚的状况?」 「这个嘛……老师你先说。」 怎么好端端的,话题绕到我身上呢? 「让我想想。」 若只是谈谈过去的感情经验,我倒是不会有什么芥蒂。 「我也不太会说。不过以过往的经验来看,我会喜欢的对象往往都不是最一开始自己注意到的人吧。简单来说,喜欢这种情感都是极其自然发生的,甚至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就那样悄悄地发生。我这样说可能有点抽象啦……」 「虽然老师这种说法有点迂回……但也不是完全不懂。」 「两位快出来!」路易斯朝厨房大喊。「我带了有趣的东西来给大家玩!」 听闻路易斯的呼喊,小姐随即走了出去。看来了解小姐的机会再次悬吊在半空。 大家围绕在客厅的桌子边,路易斯把有趣的东西放在桌上摊开。 「就是这个,『幸福的人生赢家』!」路易斯兴奋地说。 束口袋里面的既不是礼物,也不是吓人箱。嗯,算是有意思的发展。 「你哪来这个东西?」我问。 「之前跟朋友去桌游店玩。我在琳瑯满目的商品柜上发现这个,看过介绍后感觉很有趣,所以我就买了。今天终于有机会可以找大家一起玩。」 「要怎么玩呢?」小姐好奇地询问,同时把沙发上的电玩手把抱枕抱在怀里。 「简单来说,就是促进朋友间感情的真心话游戏!」 原来是这么回事。虽然自己也可能抽到难以回答的问题,不过游戏性是公平的,大家都不知道自己会抽到什么问题。若是能藉由这个游戏来了解小姐,倒也是很好的尝试。 「那么我来说游戏规则,首先……」路易斯只说到这里就被橘子打断。 「首先依顺时针的方向进行游戏。」橘子接着说。 不知不觉间,橘子已经打开盒子,取出规则书在阅读。 「每回合轮到的玩家,都要从乱数洗好的人生问题卡堆最上方抽出一张,大声朗诵问题并老实回答。而人生问题卡有一星到三星不等的难度,难度高的卡片给予的报酬相对高。而所谓的报酬,就是幸福点数卡。幸福点数卡同样分成三种,分别是四十分卡、六十分卡和一百分卡。回答一星难度的问题就能取得四十分,以此类推。至于玩家的行动,可以自由选择回答或是不回答。若是抽了卡之后选择不回答,那么问题卡就必须放一旁,不需要放回卡堆。另外,如果某一位玩家陈述的答案实在无法被多数人同意,那么其馀玩家可以进行『质疑』,如果『质疑』的玩家超过总游玩人数的一半,那么可能说谎的玩家便无法得分。」 「听起来好像很有趣。」小姐面露喜悦地说。 「我就说吧!那么由我先开始!」路易斯兴奋地大喊。 依照我们的座位顺序,分别是路易斯、橘子、小姐、我。 7. 不断地坠落 (四) 游戏正式开始,路易斯率先抽出第一张人生问题卡。 「二星卡:最近喜欢上的对象叫什么名字……?」 路易斯越讲到后面,声音越小声,这让我们三人都笑翻了。正确地说,是我跟橘子笑倒在地板上,小姐则是抱着抱枕开心地笑。 因为笑得过于用力,让我一连咳了好几声。 「明明是这款游戏的主人,为什么第一张就抽到这种……」路易斯无奈地说。 「那你还是老实回答吧。咳、咳。」我挡住嘴巴说。 「为了分数……」路易斯咬牙思考着。「那个同事的名字叫……judy。不过现在的话,顶多算是有好感而已。」 judy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而这印象不是来自于路上某人的英文名字,应该是距离我更近的事物。 「judy不是你床上的那个东西吗?」橘子说。 对了,这时我才想起来,那个粉红色又毛茸茸的judy。 「是啊,刚好一样。她确实是会吸引我在意的类型,所以我才想多认识她。但她才刚来工作,都忙着熟悉环境和工作内容,基本上我们也没什么时间可以聊聊。总之不管这么多了,我先拿到六十分啦。」 路易斯抽取一张六十分卡,接着顺序来到橘子。 我趁这个时候跟小姐解释关于粉红色又毛茸茸的judy的由来。 「一星卡:此生最值得骄傲的事?」 「这也太简单了。」我说。 「老师知道吗?」 「算知道吧。你听听看他的答案。」 「答案是,我看过三百部以上的动画作品吧。但只能拿四十分真不过癮。」 「三百部……好惊人的数字,真难想像呢。」小姐相当惊讶地说。 要说这是橘子最为傲人的成就,确实一点也不为过。 「区区四十分,看来我还是第一名。」 路易斯虽然这么说,但比赛只进行两个人而已,根本没什么好炫耀吧。 接下来换到小姐的回合。小姐谨慎地抽出属于她的第一张人生问题卡。 「一星卡:喜欢吃甜食还是咸食?」 「真是无害的题目。」我不自觉地说出这句话。但随即就后悔了。 松了一口气的小姐看着我说: 「老师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你想让我回答什么问题呢?」 呃,不,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但说出口的话已经无法收回。 「看来你不怀好意。」橘子说。 「想问小姐什么失礼的问题啊?说来听听啊。」路易斯说。 通常,同时对我调侃和落井下石,是橘子和路易斯默契最好的时候。 「我帮大家倒水吧,大家应该渴了。」 我顺势起身走到厨房倒水,想藉此避开风雨交加的客厅。 「藉机逃跑。嘖嘖。」橘子低咕。 「总之游戏继续吧,我在厨房这里也听得到。」我头也不回地说。 「如果要选……应该是咸食吧。可是我也喜欢吃甜食……真的好难选。」 我端着摆上杯子的塑胶盘回到客厅。 「看样子你不怎么挑食,很好啊。」橘子说。 「我们几个或多或少,都有不喜欢吃的东西。」路易斯补充。 「是吗?大概是因为妈妈从小就教我不要挑食吧。」 看着小姐与他们的互动越显自然,我在心中也暗自放心了。如果能帮助小姐在社交上有所进步,假以时日,肯定会有更多人知道她的好。 「那……换寿星的回合。」小姐用抱枕轻碰我说。 「没问题。」 我喝了一口水,然后抽取人生问题卡。 忽然间,自己不断地坠落黑暗的画面,又浮现在我的脑海,挥之不去。 「幸福的人生赢家」游戏结算。 橘子:三百八十分。 我:三百六十分。 小姐:三百四十分。 路易斯:三百分(被成功质疑两次)。 8. 那隐藏在镜子后方的 (一) 天气越发闷热,即使坐在电风扇前,也无法赶去令人厌恶的酷暑。 晚上八点四十分,我正在家中整理近代日本文学报告的结尾。稍早小姐已经把自己负责的内容用电子信箱传给我了,于是我接着做最后的内容统整。经过几次讨论,我们决定以村上春树和宫部美幸作为整合性的延伸主题,以现代男性与女性作家各提出一名的方式,去探讨作品中所延伸的各种议题。 就在我离开书桌准备休息时,小姐用聊天软体传来了讯息,于是我便拿起手机。 「作业还顺利吗?」 「还可以,只差收尾了。」 「嗯,辛苦了!」 「不会。你负责的部分做得很好,内容很充实。」 「是吗……谢谢!毕竟在介绍喜欢的作家。」小姐传来笑容满面的小女孩图案。 因为坐在电脑前面太久,我起身到窗户旁吹风,顺便伸展身体。 窗外的夜空被几朵厚重的云团覆盖,不过仍旧能够从云层隙缝中看见月亮。 「对了。」 「怎么了??」 「你听过关于『月亮真美』的典故吗?」 「是夏目漱石向学生解释,关于日本人含蓄表达情感的那句话吗?」 「是啊,我觉得很有意思。刚好我在看月亮,所以就想到这个故事。」 「以前的人在表达内心的爱慕时,都相当小心谨慎呢。」 「特地转了几个弯也是有点辛苦。」 「我想,是因为珍惜,所以无法直接说出口。」 「如果哪一天,有人这么对你说,你会很高兴吧?」 「如果是我有喜欢的对象……或许我会有所期待吧……」这次的图案是低着头脸红的小女孩。看样子,小姐应该有一系列小女孩的图案,感觉挺适合她的。 因为珍惜,所以无法直接说出口。就印象来看,欧美人与东亚人在情感上的释放与表现确实有不小的差异。前者较于奔放率性,后者则含蓄内敛。我想,不论用何种方式都好,最重要的,是将心意好好地传达给对方。 这时突然有来电,是橘子打过来的。 「怎么了?」 「有急事,尽快前往perfectblue,就这样。」 嘟!我连疑惑的时间都没有,橘子就掛断了。 眼看报告还没处理完,实在不想出门,但我的生日已经过了,实在想不到能够整我的理由。于是我把档案存档,暂时先让电脑休眠,打算回家再完成。 出门前,我传讯息给小姐。 「不好意思,我要去忙了。早点休息吧,晚安。」 「嗯,老师晚安。」 阔别多时没来的perfectblue,店内客人依旧不多。「报纸男」仍坐在他的老位置,专心地阅读报纸。布朗爷则是跟吧檯前方的客人间聊,对方是一对三十岁左右的情侣。 我来到吧檯跟布朗爷打声招呼,并点了一杯ngalindi,心想今晚可能没机会跟布朗爷聊天了。过了一会儿,我拿着饮料走向角落的座位区,橘子已经到了。 「最好有个适当的理由,不然我不会放过你。」我冷冷地说。 「没有急事就不能找你出来吗?」橘子理直气壮地回嘴。 「因为我还有报告要收尾。」 「既然是日本文学,报告做起来也不会有压力吧?」 「压力是没有,只是要花时间。所以说……你真的没有急事啊?」 「真的没有,只是想找你聊聊而已。如果我在电话里面不那样说话,你根本不会出门吧?」 有点被橘子耍了的感觉。 「算了,反正都出门了。」 8. 那隐藏在镜子后方的 (二) 今天的perfcetblue播放着轻快的爵士乐,在这种气氛下,人更显得放松。不过在喝着饮料时,我抬头顺着视线望去,那幅不知名的作品就掛在我正前方的墙上。这次的距离比较近,所以我能够看清它的模样。 那是一幅画作而非照片。仔细想想,在掛满照片的墙上,却出现一幅突兀的画作,怎么看都觉得矛盾,更何况是这种不知道在画什么的画作。有时间的话,再来问问布朗爷好了。 「话说,我昨天晚上在看美国职业摔角。」橘子说。 橘子的声音把我的注意力从画作上转移到他脸上。 「然后呢?」 「期末作业就做摔角游戏吧。」 「真的吗?可是我们不会做3d的脚色模型。」 「用程式画出简单的矩形就好,场地还有道具也是,总可以办到的。」 「技术上是可行,但困难的还是如何操控脚色进行摔角。」 「我们不用做出实质意义上的摔角啊,只要调整出适当的力道与碰撞侦测,让玩家双方在擂台上互相推挤,掉出场外的玩家就出局。规则简单点就好,怎么样?」 橘子直直地盯着我看,好像急着想知道我的想法。 「互相推挤啊……」我一边点头一边说。 我在脑袋里面想像可能的画面,然后运作玩法。当那画面与玩法完全融合之后,「应该会很好玩」的结论就这样诞生。更重要的是可以两人一起同乐,过程中应该会很刺激。 「我赞成,光是用想的就觉得挺好玩的。」 「嗯,我们就做这个。」 「目前要施予物体力道,这部分我们已经学过了,做起来应该不是问题。最大的困难是物体之间的碰撞侦测。距离太近太远都不行,如果不能克服这一点,游戏就无法完成了。」 「虽然表面上是三人一组,但路易斯在程式面前除了傻笑之外,大概做不出其他行为了。」 「是这样没错,如果他在judy面前也只会傻笑的话,那就糟糕了。」 「确实会很糟糕。」 我们俩相视而笑,同时拿起酒杯乾杯。 「那么,基本控制跟力道调整我来写,碰撞的部分就拜託你了。」我说。 「我等等回家就开始研究。我先去洗手间。」 太好了,敲定游戏作业的题目,让今晚的出门行动不至于毫无价值。 在橘子离席的这段时间,我扫视酒吧一圈。 布朗爷似乎没有跟那一对情侣聊天了,而是低头擦拭杯具。情侣男女则是一连喝了好几杯,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今天是他们交往的六週年。 六年,好长的时间。我从未跟交往对象相处超过这么长的时间。会不会是我这个人有根本上的问题呢? 而另一头的「报纸男」将报纸对折再对折,平放在桌上,接着从口袋拿出日本常见的文库本开始阅读。虽然我因为他经常不发一语地看报纸(一举一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而擅自称他为「报纸男」,但现在看到他拿着文库本翻阅,我也不打算更改暱称为「文库本男」或是「小说男」,改来改去太过麻烦,我向来讨厌做麻烦的事。 有人活动的地方看完后,我便将目光放回那怪异的画作上面。由于画面中什么都没有(只有灰白色大地),连能够对焦的物体找不到,所以我在注视这幅作品时,总觉得因为失去焦点而展生视线模糊的情况。 这种模糊的感觉,让我突然想起第一次从这里离开时,让我一阵头痛的片段画面。没错的话,那陌生的影像就来自这幅画作。不仅仅如此,生日那天的未知意义的噩梦,大概也跟这有关。 为什么呢?这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越是盯着画作看,那里面就越是有股力量想把我给拉进去。为了避开这样不详的力量,我决定暂时不看向它。我取下眼睛轻柔酸涩的双眼,这时橘子从洗手间回来。我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不希望橘子发觉任何不寻常。 8. 那隐藏在镜子后方的 (三) 「话说。」橘子说。 「嗯?」 「你最近怎么样?」 「一如往常地过生活,没有特别的事,除了要忙期末作业。」 「是这样吗?」 唉,弦外之音太明显了。 「有问题就直接开口。」 我把眼镜重新戴回脸上。 「我指的是,关于你跟小姐的事。」 「不是吧?难道你跟路易斯都在怀疑我们?」 真是天大的误会。 「路易斯他怎么想我不知道,但至少我有点想法。」 「说来听听。」 「我觉得不论哪个外人来看,都觉得小姐对你……你知道的。」 当初小姐在茶水间坦白的内心话,橘子跟路易斯当然是不知情,也难怪他们会有所误会。但这部分涉及小姐的隐私,并不能随意告诉他人,即便对象是橘子,我也必须选择性地解释。 「因为有相同的兴趣吧。她之前跟我提过,在她成长的过程中,不容易认识这样的人。」 橘子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面对他的视线,我不由得开始揣测,橘子又打算看穿我脑袋里的哪个部分?这种感觉实在不舒坦。 过了几秒之后,橘子便开口说: 「小姐对你说过这些话,我不打算怀疑。不过,你以前有跟我聊过感情的往事,我没记错吧?」 「又怎样?」 「那你又在逃避什么?」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看来你根本没发现啊……」 「别刻意用这么迂回的说法。」 橘子一脸严肃地对我说这些,肯定不是在说笑。 看来现在这个话题,才是今晚成行的目的。 「这就像出现了一面镜子。」 「你喝醉了吗……这不只是迂回了,根本是抽象。」 「亏你书读得不少。」 「你……」 虽然知道橘子不是在开玩笑,但这样不把话一次说到底,让我有些恼火。 橘子把剩馀的ngalindi一口喝尽,然后将酒杯稍微使了一点力道地放回桌上。 「你就是一个极度充满矛盾的人。你的心里出现了一面镜子,大概是你的潜意识让镜子出现的。你站在镜子前面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想法,你都可以清楚看到,而旁人也能。表面上看过去很合理,也没有什么问题。」 「既然这样,那么……」我说到一半的话被橘子强行覆盖过去。 「但真的是这样吗?你有确认过,在镜子前面所做的一切都是你最优先、最想要的结果吗?想必你是听不懂」橘子就像是在解释某种心理学地说。「这么说好了,表面上你做的这些都不是错的,甚至有些正确。可是啊,你已经习惯把内心真正想望与追求事物的想法全部藏在镜子后方,尤其是面对重要的事情时,你就更是如此。简单来说,心是会说谎的啊。」 「……」 「如果不举几个例子,你想必听不进去吧。」 我无法回话,只是低着头看着杯中剩下一口的ngalindi。 8. 那隐藏在镜子后方的 (四) 「如果我说错什么,你就直接指正我吧。首先,你选择就读资讯科系这件事情。这不是你最想学习的东西吧?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把未来的工作跟大学生活做上连通,学了什么就会去做什么。有些人刚好相反,而是学了什么但不是做什么。大家都希望用大学四年的时间去接触自己有兴趣的事物,至于未来的职场领域是否用得上就见仁见智。毕竟,有很多人在学习过后,才发现自己不是这么喜欢自身科系的所学。再来,你说过自己并不排斥写程式,你确实没有说谎,也有认真在学习。不过充其量只能解释成你有责任感吧?面对自己的选择,你有将它完成的必要。那么,如果你当初选择的,是有着极大兴趣的文学科系呢?依你的考试分数,考上一点也不困难。或许当初家人有跟你商量,这部分我不晓得,也有可能是你直觉上考虑程式语言在职场上的广泛性。种种可能让你逐渐把最喜欢的事物推到镜子后方。但这样的做法一旦久了,你就会习惯性做『第二选择』,而不是优先选择。」 我的手掌心不断地分泌汗水。 「但是,就像我前面说的,你的选择并没有错。说不定未来你会成为知名it工程师,薪水优渥前途又好。不过,如果从我的角度来看,可能不是最好的。唉,我还是绕回你跟小姐的话题上吧。事先说明,你以前愿意和我分享过往的回忆,我知道你是信任我才愿意说,所以现在我并不是要利用你的过往来质疑你,希望你能够明白。」 我不自觉地点头。 「过去几次失败的感情经验,想必让你对感情却步了。不管因为哪种理由而导致分手,我认为男女双方都有需要面对的缺点跟问题,这应该是两个人要共同承担而不是单方面的谁去承受。但是呢,你的个性偏偏存在很大的问题。你啊,总是想当自我牺牲的脚色。每一段感情的结束,你总是把错误揽在自己身上,固执地认为自己伤害了对方,因此不适合和他人交往。纵使你有不对的地方,该为感情负责的人也不该只有你一个人。如果你都是用这种想法来做註解,未来又该怎么办?确实啦,我并不觉得人非得跟谁在一起才能算是完整的人生,一个人确实很自在愉快,只要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就可以,比方说我就是一个例子。」 橘子用手指指着自己。 「要是你真心想成为这样的人,过这样的人生,我当然不会说什么,甚至赞成你这么做。但前提是,这是你真心的意愿。至少,目前就我认为的,我看到的你不是这样。」 我虽然想用力地说点什么,但我却开不了口。 「还记得吧?那天在你家玩桌上游戏时,你不是跳过一张三星的题目吗?你如果诚实作答,你就会是第一名了,但你选择放弃不取分。我记得那道题目是:『此生最后悔的事』。你之所以不作答,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过去曾经以不成熟的方式和对方谈分手,那是一次失败的沟通。即便事隔多年,你还是很自责对吧?」 看着迟迟没有回应的我,橘子又开口说: 「让我补充说明。我不是叫你刻意积极地拓展感情,而变成来者不拒的浪子,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认真倾听内心的声音,那隐藏在镜子后方的真正答案。就算你没有意愿去面对,或许在某一天,会出现一个帮你敲碎镜子的人。」 内心的声音、隐藏在镜子后方的答案、敲碎镜子的人…… 「你不会口渴吗?讲了这么多。」我勉强挤出几个字。 「会,所以你要请我喝一杯ngalindi,当作諮商费用。」 「我没有要求你说这些吧?你这是强迫諮商,法律上并不允许。」 「请还是不请,一句话。」 「少来。」 「难道,你没有要纠正我的地方吗?一个都没有?」 「你这可恶的傢伙。」 看来今晚会是个漫长的夜晚。 9. 丝毫不比青春年华来得勇敢 (一) 今天是夏季长假的第一天,我刻意睡得晚。毕竟,有太多需要思考的东西。 回顾六月这段时间,似乎发生了不少事情。 首先是程式设计的期末作业,我们顺利交出不错的摔角游戏,也引起班上不小的话题。同学们争相找我拿档案来玩,当然,老师给的分数自然不会难看。虽然就结论来说,确实是无可挑剔,但有个小地方却让我很在意,那就是橘子的变化。 直到缴交作业的前一天,橘子迟迟没有写出最关键的碰撞侦测,而我跟橘子前往路易斯的住处,三个人打算熬夜来处理问题。路易斯负责测试碰撞以外的游戏内容,避免出现其他错误,而我跟橘子则是一起研究碰撞的程式撰写。 因为彼此都知道作业的难度在哪,所以即便在缴交前一天仍旧处于难產的状况,我跟路易斯也不觉得这是橘子应该负的责任。对于要在路易斯的住处留宿的情形,我倒是觉得挺新鲜有趣。到了最后,我们一路忙到隔天凌晨四点才完成游戏作品。 在熬夜完成游戏到隔天上台报告的这段过程,橘子还是那个橘子,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我总有种不协调的感觉在心里来回摆盪。这是相当细微的变化,橘子肯定不希望他人有所察觉。我不如橘子那样能够对人观察细微,甚至可以说出一番像样而有见解的言论。只不过,我确实感觉到了那细微的变化,但我没有过问他,只是把这件事放在心底。 而近代日本文学的部分,原则上每一组的报告时间为三十分鐘,报告结束后再让同学或老师发问,所以不能拖延到下一组的时间,否则会报告不完。大概是因为难得可以分享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我和小姐都没有抓好报告的时间。 我们这组是让小姐先上台报告。平常话少内向的小姐,讲起自己热爱的作家时,口条清晰又有自信,台风相当稳健,声音也有适度地放出来,不至于让最后排的同学听不见。不过,可能是讲到忘我了,小姐没有发现自己所负责的十五分鐘已经超过,而我也因为过于专心聆听小姐的报告而忘了提醒她。 结果轮到我上台的时候,很明显地将报告速度加快,有些额外补充的小知识我也就割爱跳过了。我在想,如果两位作家都在现场旁听的话,宫部美幸或许很高兴,村上春树就难免略显失望了。至于加分题的创作部分,我始终没有想到适合的主题下手,所以只好作罢。 事后小姐还特地跟我道歉,说是自己一不小心就超过时间了。虽然我表示不用在意,关于村上春树的重点概要我还是有提到,但小姐还是强拉着我,意思是要请我吃一顿饭。我认为这只是一件小事,但我无法推辞她的好意也只好赴约,只是没想到这一顿饭并不是我想像中的一般饭局如此平常。 那天星期五下课后,我们来到学校大门口。 「我是觉得真的没关係,只是个报告而已。」我说。 「老师准备了很多额外补充,结果都没有提到就下台了……只有我一个人讲得这么尽兴实在不太好……」 看起来小姐相当在意。 「你这么在意,这样都让我感到不好意思了。」 小姐一边拿出钱包一边说: 「没关係的,就当作是我们告别期末的放松活动……咦?」 「怎么了?」 「我忘了拿今天早上妈妈放在桌上的零用钱……」 小姐一脸大失所望。 「没关係,你真的不用介意。」 「不行,我刚刚都说要请老师吃饭了……我不能收回这句话。」 「没想到小姐在这方面倒是很坚持。」 「嗯……」 小姐低头想了想之后又开口说: 「虽然今晚没办法请老师吃饭了……那改天我再补偿。」 「别在意,那就之后再说吧。而且,我有个好提议。」 「是什么?」 「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不是有夜市吗?我们去那里逛逛,吃饱再去perfectblue如何呢?」 「好啊!我想去!那我先打电话跟妈妈说一声。」 那天晚上,小姐嚐试了人生第一杯的含酒精饮品。 值得高兴的是,她也喜欢上了ngalindi。 9. 丝毫不比青春年华来得勇敢 (二) 所谓的补偿来得很快。隔天星期六一早,小姐便用手机的聊天软体传来讯息。 「老师今天有行程吗?」 「暂时没有,怎么了?」 「那我有事想找老师,中午十一点半的时候方便见面吗?」 「可以,哪里碰面?」 「老师的家,可以吗……」 难道发生什么重大至极的事吗?非得在我家里谈。 「你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严重到需要来我家来商量?」 「也不是……见面的时候,老师就会知道了。」 「这样啊,那我等你。」 「晚点见。」 真是不明白,小姐从来没有单独一个人来我家,以往都是跟着橘子还有路易斯一起来,像这样主动地说来我家可是第一次。在等待小姐到来的早晨时光,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始终抱着疑惑。 约定的时间一到,小姐相当准时地按了门铃。我打开门,首先盯着小姐瞧。确认后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而小姐的双手背在后面,似乎带了什么东西过来。 「怎么了吗?一直盯着我看都不说话。」 「没事。啊,你先进来吧。」 小姐身穿奶油色的短袖上衣,搭配合身的牛仔裤,是相当休间的打扮。相较于我随兴的运动排汗衫加上篮球短裤的居家样式,心里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打扰了。」 「怎么会突然要来我家?果然发生什么事了吗?」 小姐没有回答,只是把手中的塑胶提袋提到我的眼前。 「购物袋?还装着一些食材,你是要……」 「老师答对了,我打算煮点东西来当昨天的补偿。」 「这样也太麻烦你了。」 「没关係,我喜欢动手製作料理。这些食材就算用不完,我也可以带回家继续使用,一点也不会浪费啊。」 「那,你打算料理什么?」 我凑上去看看提袋内的食材。 「我知道老师喜欢吃焗烤,所以就打算做这个,如何呢?」小姐看着我说。 「当然可以,那我也来帮忙吧。」 听到小姐要为我製作焗烤料理,我实在很高兴。于是我们到厨房一起合作料理中餐。坦白说,在製作过程中,我的心始终七上八下乱糟糟。一方面是橘子前些日子在perfectblue所说的话,另一个部分是像眼前这样,有异性朋友在自家厨房动手料理食物的状况,这可是第一次。 看着小姐俐落的料理动作,我不免又陷入思考。 不可否认的,小姐是很好的对象,会有异性被她所吸引是相当自然的事。不过就我而言,我又是怎么想的呢?就程度而言我把她当作是好朋友,兴趣契合,相处上也给人平静舒适的感觉。除了这些想法之外,我暂时没有更进一步的念头。 是不是真的如同橘子猜测的,有什么东西被我藏在镜子后方,现在的我自己也不清楚。况且小姐是不是真的对我有朋友之外的想法,这也是未知数。随意臆测这种事情是很失礼的。 「老师?」 「嗯?」 「在想什么呢?我可是叫了老师三次喔。」 「我……觉得你在料理方面相当拿手,在一旁看了都觉得很厉害。」 「是吗?手艺好不好,要等你吃了才能知道。」 「我很期待……那,你刚刚要问我什么?」 「请问调味料都放在哪里呢?」 「啊,都放在上面的柜子,我帮你拿。」 「谢谢。接下来的调味交给我,应该再二十分鐘就完成了。」 「嗯,那麻烦你。」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去了洗手间洗脸。 没想到经过橘子那样一说,让我和小姐独处时显得很不太自然,这种焦躁浮动的情绪一时之间难以抚平。对于这样的变化,我并不乐见,我只想像过去一样自在地相处,不用在意过多的声音。 难道这样就算是逃避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对于人际间适合活动的频率范畴,一旦参杂过多情绪意念似的东西时,就可能打乱了频率,甚至出现杂音。至少现在的我,不想过度在意。 9. 丝毫不比青春年华来得勇敢 (三) 二十分鐘后,小姐端出两份热腾腾的培根焗烤饭。 我打开空调,倒了两杯冰水到客厅,我们面对面隔着桌子坐。 「抱歉,现在家里没有其他饮料。还是我去买?你想喝什么?」 「没关係,冰水就可以了。」 「这样啊。」 因为我的舌头很敏感,很容易被高温的食物给烫伤,因而產生麻麻的感觉,所以每次吃热食我都必须让食物稍微散热后才能吃。我用汤匙从浓厚的起司表层挖开一个又一个小洞,热气与香味融合在一起并同时窜出。光是闻到香味,就能明白小姐在调味上的用心。 「老师怕烫吗?」 「嗯,我常被说是猫舌头。」 「那你上辈子可能是一隻猫呢。」 「有可能,还是一隻会看书的猫。」 看到热气不再大量冒出,我便准备开始食用。而在这段等待培根焗烤饭凉快些的时间,小姐都没有拿起汤匙吃饭,只是一直看着我,可能是想要让我先吃,听听我的食用感想吧。 「那,我开动囉。」 「请用。」 我从表层小洞的边缘挖了一口送入嘴里。虽然还是很烫,但多层次的口感和丰富的香味在味蕾上舞动着,着实美味。小姐精心製作的焗烤料理绝对不输外头的餐厅。我忍不住又多吃了两口。 小姐看我没有说话只顾着吃,便试探性地询问: 「怎、怎么样呢?合老师的胃口吗……」 我喝一口冰水缓缓口中的温度并竖起大拇指说: 「很好吃!我认为不输给专业厨师喔。」 「真的吗!太好了。」 看着小姐受到肯定而开心的表情,我打从心底也感到满足。 「可以的话,你教我一些简单的料理吧。我经常一个人在家,老是在外吃饭也会腻。如果我能在厨房变出一点花样,那可就帮了大忙。」 「当然,我很乐意。」 小姐一脸满足地笑了。或许身为厨师,做出来的料理能够让食客讚不绝口,心中肯定会燃起成就感与满足感。 不知不觉间,原先浮躁的情绪已经在聊天过程中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 确实,如果自己太过于在意那方面的事情,就会全身不对劲,不如像现在这样轻松自在地相处,才是最好的状态。不论镜子后方藏着什么,我只要尽力抓住眼前的事物即可。 「对了,小姐最近有什么规划吗?」 我从冰箱拿出冰水壶,重新帮两人的杯子注入八分满的冰水。 「大概还是看看书和练习翻译吧。不过妈妈知道我已经放假了,应该会特地排出假期带我出去走走。老师你呢?」 「跟平常没有机会碰面的朋友聚会吧。有些人在外地念书,能回来的时间就只有现在了。至于橘子和路易斯,我们偶而还会出来运动。」 「路易斯没有要回去家乡吗?」 「这次因为打工的关係,他好像没有急着回去。至于橘子,他都待在家看动画或是玩电脑游戏,一天十几个小时捨不得离开电脑。」 「真的好夸张喔,看来他正朝着四百部作品的里程碑迈进。」 「那傢伙啊,真的很厉害,我完全无法和他相比。」 「老师为什么突然这样说呢?」 「也不算是突然,这是我原本的想法。他啊,是一个很不可思议的人。在我认识橘子之前,我不曾看过他这样的人。而我呢,就只是个一般的平凡人,没有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 「虽然……橘子是个很特别的人,但老师不需要跟谁做比较,你只要做自己就够了。我、我不觉得你只是个平凡人而已。」 小姐说话的语气越显认真。 「是吗?可能我比较缺乏自信吧。」 听到这里,小姐突然绕过桌子向我靠近,并相当认真地说: 「我觉得不是这样。是因为有你的帮助,我才能像现在这样好好地跟大家相处。要是那天下课,老师没有回头找我的话,直到现在……我可能还是独自一人面对大学生活。」 「这并没有什么……」 由于两人之间的距离突然拉近,我不免有些紧张。 「虽然老师嘴上总是说自己没做什么,但这就是老师令人值得依靠与信赖的地方不是吗?」 在这当下,好像有几秒的时间消失不见,我们只是看着彼此,却没有说话。 维持这样的状态几秒之后,手机突然响起,打破了我们之间难以言喻的氛围。我似乎有些紧张,连手机都拿不好,还不小心让手机摔在地上。 萤幕上显示是橘子的来电。又是这傢伙? 「……」 「救我。」 「你在说什么?」 「我家里没有人在,但我现在连起身下床都有困难,不知道脚是怎么了,完全不能动。总之我已经通知路易斯过来帮忙了,你也赶快过来救我,拜託。」 「这是什么奇怪的……」 嘟! 又不让人把话说完就掛电话,真是没礼貌。 「怎么了吗?」小姐凑上来关心地问。 「橘子说他无法从床上起身,要我过去救他。」 「怎么会这样?那我们赶快过去吧。」 儘管不久之前我们仍处于有些微妙的状况,但为了救人一命,还是得加快行动。 「好,我们把吃完的东西收一收就出发。」 橘子这一通救援电话,就结果而言是否改变了什么,我还无从得知。 如果没有这通贸然的来电,刚才的状况又该如何收尾呢? 9. 丝毫不比青春年华来得勇敢 (四) 抵达橘子家楼下时,路易斯似乎刚到的样子。 「咦?你来就算了,橘子还打给小姐求救啊?他需要的救兵也太多了吧。」 虽然在家一起吃个饭这件事情本身没有什么,但听在路易斯耳里就会產生特殊意义,所以对此我们两个都没有正面回应。 「这不重要,现在是什么情况?」我问。 「橘子在电话里就说自己不能动啊,连下床都不行。你们不觉得很荒谬吗?」 「不如去问社区警卫,他或许可以帮忙。」小姐提出可行的建议。 于是我们把情形跟警卫说明。起初警卫不怎么相信我们,一副警戒在即的模样。眼看无法通行,我便拨打电话给橘子,叫他亲自跟警卫说明,这下警卫才愿意拿着备份钥匙领我们上楼。 打开橘子的家门后,我们请警卫先在外面等着,三人走进房内转开橘子的房间。 「感谢各位的搭救……」橘子躺在床上表情痛苦地对我们说。 「不能动是什么意思?解释一下吧?」我说。 「我也不知道啊……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屁股到大腿这块区域异常疼痛无比,然后我就只能躺在这里了……」 「还是先打电话叫救护车吧。」小姐建议。 「我来打电话吧。」路易斯说。 说起来,这是我第二次来橘子的家。先前是为了程式设计的期末作业,我们约好到他家讨论程式的问题。只是没想到,这次来的目的是为了拯救动弹不得的橘子。 「老实讲,你多久没出门?」我问。 「两个星期……离开房间六、七次。」 天啊。这就是橘子。 大概五分鐘之后,我们随车到附近医院的急诊区。经过医生评估过后,才发现这不是什么严重的大问题,只是因为患者长时间坐着而没有起身活动,导致坐骨神经受到压迫,进而影响肌肉发力。简单来说,就像是一条橡皮筋被紧紧束缚住,失去原有的弹力。 当下听到病因时,我跟路易斯互相搭肩并且强忍笑意。毕竟急诊区是个严肃的地方,不适合出现笑声。 医生先给橘子打了一针,试图舒缓神经与肌肉之后,便让他躺在病床上休息。而我们也就陪橘子一整个下午,等待他恢復基础的肌耐力。 「我差不多要先走了喔,今天上晚班。」路易斯说。 「嗯,今天谢了。」橘子识相地道谢。 「总之这边交给你们顾。」 路易斯离开后,只剩下我们三人。 「你们今天是有约吗?我虽然脚没力无法起身,但脑袋还算是清醒,我没有打给小姐求救的印象。」 面对橘子的问题,小姐先是低头,后来又看着我不发一语。透过她的肢体语言和表情,意思大概是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至于要怎么说,她没有意见。既然稍早没有让路易斯得知,在这里我也不打算老实说,一方面觉得公平性要有,一方面则是让橘子知道的话,又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没什么,我们当时正在逛书店。」我随意编了藉口。 「是喔。」 「是啊。」 橘子看了我几眼之后便开口说: 「对了,你可以帮我买饮料吗?我一整天没什么喝水,口很乾。」 「今天看在你行动不便的份上,就帮你吧。」 「一瓶绿茶,不要无糖的。」 「知道了。」 橘子会趁这次和小姐独处的机会聊些什么呢?虽然橘子应该真的口渴,但想把我支开的想法应该还是有的。毕竟他不是一般人,而是那个橘子。纵使我很好奇他们的谈话内容,我也不可能走回去偷听,何况他们也是朋友,不管聊些什么都很正常。 我想,话题八成跟我有关。 9. 丝毫不比青春年华来得勇敢 (五) 当天傍晚,我和小姐协助橘子回家。橘子能够自主走路了,但仍需要他人搀扶。 「麻烦你克制,动画少看一点。」我说。 「那是因为我坐太久了,站着看还是可以的。」 这就是对于动漫的狂热。我完全无法辩驳。 「你可以自己上楼吗?还是我们扶你上去?」小姐问。 「没关係,今天已经麻烦你们很多了,我自己来就好。」 「嗯,小心。」 告别橘子后,我们走向最近的公车站牌等车。 「今天好像有点忙。」 「是啊,听到橘子说他不能动,我还真是吓到了。」 「那是他自己造成的啦,要他这种狂热分子一天不接触动漫,肯定会坐立难安,全身不舒服吧。」 「可能喔。不过,今天是我第一次坐救护车呢。」 「我也是,感觉挺新鲜的。说起来,这应该是橘子的功劳吧。」 「嗯,或许喔。」 「小姐也要小心,要是你练习翻译太过入神,坐太久也会这样。」 「我会注意时间,或是眼睛感到痠涩都会起来走走。」 「嗯,那就好。毕竟你平常好像也不怎么运动对吧?」 「没办法……我的运动细胞不好,真的是样样不精。」小姐一副无奈的表情说。 我看着公车站牌上方的电子萤幕,小姐的公车还有五分鐘才会到。 还有一点时间,我满怀好奇地问: 「今天我去买饮料的时候,小姐跟橘子聊了些什么?」 小姐对于我的提问并未感到意外,于是平静地说: 「橘子有提到关于梦的事情。」 「梦?」 从小姐口中得出的答案令我相当讶异。 「嗯,橘子说他最近做了奇怪的梦。内容虽然很模糊,但已经重复好几次了。」 根据小姐的说法,不只是橘子,包含她自己也做了相似的不知名的梦。 不论如何思索,都没有得到令我满意的答案。两个人做同样的梦,勉强能用凑巧去解释,但三人都做了雷同的梦,恐怕很难去忽略这其中可能的关联。虽然只是作梦罢了,并没有影响我们的生活,也不需要大惊小怪,但我仍然很在意,儘管这可能不是很重要的事。 荒芜的灰白色大地、人的虚无脸孔和无止尽的坠落黑暗。 这些意象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另外,橘子在perfectblue说的话,至今仍困扰着我。 我无法完全否定橘子的说法。即便是我这种人,面对橘子解剖式的分析,我多少还是感到无地自容,甚至失去了些许尊严。但心中种种的负面情绪,该针对的对象都不会是橘子,而是我自己。他只是把我不愿面对的真相,强迫我睁大双眼去看仔细。 即便橘子没有这么做,坦白说我并不是没有注意到,我的内心隐约有这样近似逃避的心态,只是我总是选择忽略它,假装自己是按照理想中的步调去实践。一想到自己能够拥有什么的同时,却也害怕未来某一天会失去那个什么。认真说起来,这样的自己真是胆小没用,就因为习惯逃避的心态,让自己站在重要的事情面前,总是下不了决定,进而退而求其次的行动。 如今,二十岁的我,丝毫不比青春年华来得勇敢。 10. 世界上最真实的地方 (一) 面对漫漫长假,我并没有特别安排计画,只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很随便又随兴地过日子。过去的我总是喜欢计画,事先设想好数种可能发生的状。原因不为什么,只是讨厌所谓的出乎意料。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自己还真傻,世事不如预期十之八九,失望的机会相对很多。不管自己如何费尽心力,基本上事态的走向都与构思出来的想像有所出入。 与其这样笨拙地去品嚐失望带来的酸楚,不如抱着不期待、不执着的信念,一切顺其自然。这么一来,不论在尽头出现的是好是坏,我都没有无法接受的理由。 今天是七月的某个星期三,老妈和几个同事计画到国外放松避暑,以紓解平日因工作而疲劳的身心灵,预计星期日晚上才会回来。出门前她如此叮嚀我: 「这几天我不在,你要好好看家喔。」 「嗯,我知道。」 「不要一在坐在电脑前,近视会加深。」 「知道啦。」 「还有,冰箱里有很多水果,你每天多少都吃一点。」 「我一个人也吃不多就是了。」 「如果太热就开冷气凉快一下,待在室内也会中暑知道吗?」 「嗯,电风扇应该就够用了。」 「水多喝一点。」 「我会的。」 「对了,一个人无聊的话,可以找朋友过来玩啊。」 「我一个人没什么问题,不用担心。」 确实,我挺享受一个人处在室内的那种寧静氛围。 老妈出门前,回头塞给我两千元,说是这几天的零用钱。 「不用这么多,我手边还有。」 「没关係,存起来也好,你就收着。」 从得知老妈要出国时,我就在一旁协助她整理行李。以出国的经验来说,虽然老妈不是第一次,但也称不上是老手,要是忘记什么重要的东西可就麻烦了。 「出门前再检查一下护照吧?」我说。 「放心,我刚刚已经……咦?护照呢?」 天啊,原来她放在房间的梳妆台上。 「好险你有提醒我,吓死我了。」 「你这样出国真的可以吗?我很怀疑。」 「可以啦,其他几个朋友都很常出远门呢,我有不懂的问题再问她们。」 「嗯,好吧。」 「那我走囉。」 「嗯,路上小心。」 告别老妈之后,家里当然只剩下我一人。我看着掛在客厅白色墙上的时鐘,现在是九点五十五分,不早也不晚。想想北极熊的遭遇,一个人在家吹冷气实在不环保。而现在电视也没有我有兴趣的节目,书柜上还有几本没看的小说,要是马上阅读完又要买新的,这样的状况也让我困扰。 决定了。与其待在家无所事事,还是出去晒晒太阳好了。外头纵然烈阳高掛,但幸运的是晴朗多云,不时有微风迎面袭来,酷暑难耐的热气并没有如此难受。 既然是漫无目的的散步,那我就去那里吧。 今天是我第二次看到eva汽车。它安稳地停在我第一次看到它的位置,但轮胎多了许多泥巴痕跡,导致整体看上去多了几分老旧。不知道车主有没有注意到呢?如果换作是我,应该会好好珍惜这台eva汽车。当我走过eva汽车进入巷弄,我注意到一个现象。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来的时候,eva汽车才会出现呢? 10. 世界上最真实的地方 (二) 我走过窄小巷弄的尽头,映入眼帘的是忙进忙出、挥汗如雨的布朗爷及酒吧外头堆满的一箱箱杂物。布朗爷注意到我的出现,于是便放下手边的工作和我打招呼。 「难得放假,没有去哪里玩吗?」 「暂时还没有规划,就像今天也是出来散步而已。」 「年轻人要好好把握时间啊,别让时间白白溜掉。」 看来忙了一个早上的布朗爷,卸下额前的毛巾喘了几口气后,一身子坐在木箱上休息。 「布朗爷在做什么呢?」 「没什么,前几天营业的时候,我隐约有听到漏水的声音。所以呢,我今天打算来检查一下。」 「布朗爷会修理水电吗?」 「当然,这种事情多做几次就会了。我这个人就是间不下来,这些原本为了修理管线而清出来的杂物,不知不觉就越搬越多。我想说今天乾脆不营业了,直接来个大扫除。」 「我来帮忙吧。」 我已经捲起袖子走上前。 「这样好吗?会不会太麻烦你?」 「当然不会,我不可能看布朗爷一个人在这里收拾。更重要的是,布朗爷可不要闪到腰了。」 「真是的,这把年纪了还要被大学生教训。」布朗爷笑着说。「那我们开工吧,中餐我请客。怎么样?」 布朗爷重新将毛巾绑上额头。 「成交。」 我们优先清空接待客人的座位区,桌椅和沙发都被我们一一搬出店里,但搬运的过程中,理应堆积的灰尘却比想像中少,这或许是布朗爷平日勤奋整顿店里整洁的象徵吧。我先用扫把扫过,再把布朗爷稀释好的消毒水泼洒在地上,最后再拿拖把来回清洁。费了一番功夫,地面的洁净算是大功告成。 「辛苦囉。剩下的仓库空间不大,打扫起来比较轻松。」 「好的。」 「你的体型应该比较适合进出,我就在门口这边接应,你把东西搬出来吧。」 「没问题。」 我走进逐渐空荡的perfectblue,这才发现,原来把家具类的重物移开后,酒吧内部的空间意外宽敞,和平常日子所看到的perfectblue有所不同。我穿越吧檯后方,来到布朗爷所说的仓库。大致看上去,空间可能不到两坪,有两个靠墙摆放的三层铁架。而铁架上放着大小不一的纸箱,大部分都有贴上「易碎注意」的贴纸,我想大概是玻璃器具那类的东西吧。我谨慎地将一箱箱易碎品交接给布朗爷,而布朗爷在店外的空地拿着擦拭用的布做清洁。就在我搬起最后一只纸箱,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东西。 这是什么呢?一个锈化严重的金属盖子出现在纸箱正下方的地板上。定睛一看,那盖子似乎能被打开。盖子上有个小小的锁头,因为年代久远的关係,可能敲打几次就会脱落。是水利设施吗?还是躲避战乱而设置的逃生通道呢?仔细看还挺像的。不知道布朗爷有没有相关的解答呢? 「还好吗?里面都清空了吗?」布朗爷往店里面喊着。 「啊,只剩一箱,我要拿出去了。」我大声回应。 「麻烦你了。」 除了布朗爷每天都会固定清扫的吧檯不需要移动之外,其馀的杂物都已经顺利移出perfectblue。此时的时间也来到正午十二点。 「拿着一张高脚椅进来吧,我来做午餐。」布朗爷说。 「咦?这些东西就这样放在外面吗?要是有人来的话……」 「放心,不会发生什么事的。」 看着布朗爷一脸不担心财產被偷的表情,我也不打算多过问了。 在等待布朗爷製作简单的西式早午餐时,坐在高脚椅上的我突然插嘴: 「布朗爷,你知道仓库的地板上有个金属盖子吗?」 布朗爷继续动作并用声音回覆我: 「知道啊,那个东西在上一任屋主转让给我之前就在了。」 「那个里面有什么?」 「前任屋主没跟我说,我也没有问就是了。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吧。」 「布朗爷不打算打开看吗?」 「嗯,那上面一直都锁着吧。既然没有钥匙,我想要打开也没有办法。」 「我刚才看那个锁已经快脱落了。」 「先填饱肚子要紧啊。来,请用,不知道味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布朗爷端上的瓷盘装有欧姆蛋、培根、火腿、沙拉、总匯三明治及一杯冰红茶,而他为自己准备的也是这份丰富的餐点。 「谢谢布朗爷。那么我开动了。」 布朗爷不仅是调酒的能手,料理方面也不马虎。虽然味道偏淡,但不至于不合胃口,或许布朗爷在饮食上习惯清淡的调味。 「味道如何呢?」 「有些清淡,但应该是我平常的饮食太过重口味了,偶而吃点轻食也很好。」 「那可真是抱歉啊。坦白说,我已经失去味觉了。」 「……」 从布朗爷口中冒出来的话,我一时之间无法做出适当而正确的理解。即便那是我所熟悉不过的语言。我暂停动作,手中的刀叉就这么悬在空中。 10. 世界上最真实的地方 (三) 「你会这样反应也很正常,毕竟,我也是个职业的品酒师。若是失去那宛如生命般无价的味觉,那我也必须远离这个职业了。」布朗爷平静地说。 「怎么会?」 「平常调出各式各样的酒给客人品嚐,比例方面的问题,对我来说已经是反射动作了,不需要再多做测试。所有我学过的调配方法,都已经烙印在脑海不会忘记。」 「是因为生病吗?」 「嗯……也可以这么说。不如,就趁现在说给你听吧。」 我点点头,挺起背脊端正坐姿。 大门外的凉风不断灌进空荡荡的perfectblue,不断、不断地吹,好像心生了要从这里带走什么东西似的野心。 如你所知,我是个对酒有知识背景的人。不是我要炫耀,放眼这个国家的职业圈里面,能跟我比肩的人才少之又少。这样的身分看起来似乎很亮眼,但那是我用尽心力换来的成就。结果到头来,我却十分后悔这么做。 嗯,就从这里说起吧。我出生在酒品进出口的经销商家庭。从小耳濡目染,让我对酒產生浓厚的热爱与兴趣,也因为这层缘故,我从小便立下志向要成为一名扬名国际的品酒师。为了完成梦想,我当然花了很多时间鑽研相关知识,刚好因为家人工作的关係,我有机会能够认识品酒这方面的专业人士。 藉由和他们打交道与诚心学习,我到了大学就成功考取国际的品酒师执照,这对于竞争者来说,我这样的年纪着实太年轻。或许是因为年少得志,加上过度醉心于工作,令我的人生逐渐走向崩坏。 我和当时大学的女朋友成立家庭,随后生了一个女儿,生活看上去很幸福。一开始确实如此,直到工作的时间越拉越长,甚至经常在国内外来回奔走,一次出国工作可能就是一个月。当时的我完全没有察觉任何不对的地方,内心只想让家人过上好生活,以及自身对于职业生涯的追求。 坦白说,妻子曾经好好地询问我,说是否能够减少工作的时间,把时间留给她还有女儿。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不仅会失去陪伴女儿长大的过程,也会让她感到孤单。 不过啊……抱歉,情绪上来了,所以……谢谢你的面纸。那我继续说下去。 那个时候的我相当愚蠢,完全听不进去妻子的请求。当时一家位于欧洲的最高星等饭店,邀请我担任某国际会议的筵席酒品负责人。那是我争取许久的工作,没想到这家饭店最后选中了我。对于这次的出差,可以感觉到妻子想让我推辞的言外之意,但最后还是我接下工作了。 唉,妻子肯定伤心透了吧,女儿也是。面对心中总是工作优先的丈夫和父亲,除了失望,更多的是绝望吧。等我成功办完国际级筵席,一副凯旋归国的样子回到家,就看到离婚协议书已经放在桌上,妻子跟女儿的行李也都打包离开了。等到自己亲眼目睹人去楼空的空虚,我才发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我自以为努力赚钱养家,就是家庭的支柱,殊不知是醉心于梦想的自我欺骗与掩饰。 毫无疑问的,是我愧对她们,是我耽误她们的人生。她们想要的东西非常简单,只是一家人聚在一起安稳地生活而已,但我却做不到。我就这样坐在离婚协议书前面,嚎啕大哭直到深夜。 自从离婚之后,我不仅工作不想做了,连带健康方面也变得糟糕。有一次甚至昏倒在家里,要不是前来拜访的友人通知救护车赶来,我也不知道下场会如何。然而,我从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听了医生的诊断结果后,人生彷彿被宣判了死刑。 医生冷静地说,因为我长年过度疲劳,加上压力跟情绪的不稳定,免疫系统出了问题,进而影响到感官功能。所以很遗憾的,我将会失去味觉,能更完全恢復的机率不高。这时坐在病床上的,只是一具没用的空壳而已。不管一旁的友人如何安慰,对我而言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出院之后,失去味觉与家庭的我,已经找不到活在世上的理由。我迟迟无法走出伤痛,每看一眼那些家人曾经生活过的痕跡就令我心碎,就连呼吸都痛苦不已。最后我决定远离这里,隻身到世界各处流浪。 你现在听到的,就是我残破不堪的人生。 10. 世界上最真实的地方 (四) 看着眼前的布朗爷,那背负无限悔恨的身影,我的心里渐渐浮现出见世未深的青涩酸楚。工作与家庭,两者对于现在的我都是遥不可及的东西。未来自己是否有兼具两者的能力,目前还无从得知。听闻布朗爷后悔莫及的过往,对我產生了某种面对人生的警世作用。 「那么,布朗爷在流浪的过程中,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吗?」 布朗爷倚靠在吧檯边缘,想了一想然后说: 「这样说好了。我走过几个贫穷国家,而在国力疲乏的境内,宗教信仰往往异常盛行,生活随处可见它们的身影。人民面对出生即是灰暗的困苦日子,既没有选择,更是无处可逃。若是你亲眼看过世界上最真实的地方,或许,你的小小脑袋里面会失去『梦想』这两个字。对他们来说,活下去就是梦想。当然,死亡可能意味着另一种解脱。」 我握紧刀叉,心头不断感受到剧烈的晃动。 「我在很多地方的贫民窟驻足过。在与当地居民谈话的过程中可以发现,即便深知自己生活的环境是那样困顿,但他们的眼中却没有一丝绝望,而是坚毅、踏实与虔诚。透过对信仰的篤实寄託,将这些苦难化为人生必经的道路,寄望来世能够过上更好的日子。在游走各个贫民窟的日子,着实让我大彻大悟。和这些人的人生相比,我所遭遇的挫折苦难看似不值一提。我想,这其中最大的差别在于,他们大部分是别无选择的,而我是错过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或许他们脸上的笑容是为了隐藏痛苦,但至少,他们还有勇气去绽放笑容。」 勇气吗……我所缺乏的,是否就是这个呢? 「人生有很多可能,即便跌进低谷,不代表没有路可以走出来。要是老天真的想捉弄你,那就靠自己的双手开拓一条活路。如果我当初没有这样的经歷,坦白说,我可能已经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自我了断了。」 「布朗爷回国之后,就立刻经营酒吧吗?」 「是啊,我买下这个小地方,掛上自己拍摄的相片还有买来的画,随兴地装潢一番。经营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维生,只是想与每一位陌生的有缘人聊上几句。」 「现在的我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很渺小。」 「没关係,你还年轻啊。有很多机会可以去尝试,即便是失败也无妨。如果对于人生感到茫然不知前进的方向,去到更远的地方看看也是不错的方法。」 「感谢布朗爷指点。」 「希望你记住,追逐梦想的人固然闪耀,但你所爱的人无法在身旁全力陪伴与支持,到头来,梦想也会染上灰白污点。」 「我会牢记在心。」 结束话题之后,我和拿着铁鎚的布朗爷一起来到仓库。为了仔细检查地板上的金属盖子,我们合力把铁架暂时移出仓库。 布朗爷蹲下身子,用手拉扯生锈严重的锁头。 「嗯……感觉快掉了。」布朗爷说。 「那么?」 「敲开它吧。」 布朗爷施力敲打锁头。没多少时间,锁头就脱落了。 面对神秘的金属盖子,我们就像是寻宝的探险队员,心里多少有些兴奋跟不可言喻的紧张。我们一同蹲在金属盖子的旁边,同时用手抓紧盖子表面的凹槽。 「准备好了吗?」布朗爷问。 「没问题。」我回答。 「三、二、一,拉!」 伴随着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尘封已久的盖子就这么开啟。 从上面看下去,是深不见底的黑暗,但一边架有长长的铁梯。当我看到这景象的第一个反应是:这条秘密通道能够通往哪里呢? 我们两人先是面面相覷,然后又看向漆黑的通道。 「布朗爷有什么打算吗?」 「虽然多少有些好奇,但现在的我不怎么想下去,总觉得会有危险。」 「嗯,就算真的要探险,该有的装备还是要有。」 「没错。」 「真难想像,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建造这个通道,又是为了什么而造。」 「以后再来仔细探究吧。」 「好。」 于是我们合力把盖子盖上,并开始一连串的酒吧整理作业。儘管整理作业有些辛苦(下午的天气依旧炎热),但我却不断掛念着那神秘的,不知道通往何处的通道。 当我准备离开perfectblue,已经是下午五点十分。 「今天多亏有你的帮忙,不然我大概要忙到晚上吧。唉,人有了年纪,还真是力不从心啊。」 「小事一桩。布朗爷的身体看起来还很硬朗,没问题的。」 「不管如何还是要感谢你,下次来这里就请你喝酒吧。」 「谢谢布朗爷,那么我先回去了,晚安。」 「晚安,路上小心。」 当天晚上我又作梦了。 我再度看见荒芜的灰白色大地、虚无脸孔及无尽的黑暗。但这次不只这些,那四个人之中,我依稀看到神似布朗爷的脸庞,以及那身后暗灰色的高墙似的东西。为什么这次的梦会不同于以往呢?目前这样的状况,就好像是每作梦一次,释出的讯息就会越多。不知道其他人是否也跟我一样。 自从第一次梦见这些看似不具意义的东西到现在,粗估算算可能有四到五次,这样的现象究竟代表什么意思呢?这时我突然想起,布朗爷确实有说「自己随意装潢一番,掛上自己拍摄的相片还有买来的画」。也就是说,那幅奇怪的画作是布朗爷花钱买的。不知道在哪里买,又为何而买,怎么看都不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杰作。若是拿来装饰店内,似乎又不太合适。 时间就快两点,但现在反而没有睡意,脑袋更是乱糟糟,没想到悠间的日子也会碰上失眠的困境,实在是令人无奈。我打开手机想找人聊聊,但凌晨两点会有谁跟我一样还没入睡呢? 11. 最棒的礼物 (一) 橘子这傢伙平常就习惯晚睡,就算前一阵子才伤到坐骨神经,他现在肯定还坐在电脑前。要是他的身体又出了什么问题,我就不打算前去救援了。至于路易斯,我还想跟他确认关于梦的事情。如果路易斯也有类似的状况,那么事态将会趋向复杂,我可不希望如此。 我用聊天软体传讯息给路易斯,久久不得回应后,我便拨打电话,但可惜的是,手机始终没有接通。小姐的话,我不清楚她平常的生活作息。在以往聊天的过程中,我们竟然没有提到这方面的话题,现在想想让我有些讶异。于是我就当作碰碰运气,而传了讯息给小姐。 大约过了两分鐘,手机传来讯息的声音。 「老师还没睡吗?」 「嗯,我失眠。吵到你睡觉了吗?抱歉。」 「不会,我也睡不着。」 「你都这个时间睡觉吗?」 「平常大约是十二点,如果有事要做就会晚一些。」 「嗯。」 「老师为什么会失眠呢?」 「因为做了奇怪的梦所以惊醒,醒来之后就睡不着了。」 「奇怪的梦?」 「嗯,已经四、五次了。之前听小姐说,你和橘子也做了类似的梦。基本上,内容可能跟我差不多。」 「怎么会这样……」 「怎么想都不太对劲,对吧?」 「我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虽然我还没问路易斯,但万一我们四个人都有过相同的梦,而且每过几天就会重复出现,那就很麻烦了。我们必须找出原因。」 「该怎么找呢?」 「我也在思考这件事,但目前还没有头绪。」 梦,这东西本身的确很有意思。我算是经常作梦的人,这方面的体质可能比较敏感。如果在短时间内总是想着什么,而在那段时间里,就有很大的机率会在某一天夜晚让我梦到相似的内容,也就是所谓的我梦我所思。这样的行为,就像是把我脑中尚未汇整出结论的没有尽头的复杂思路,用梦境这个类似媒介的途径,转换成各种样态进行再现。 想当然,大脑是个比程式语言更趋系统化和巨大化的组织体。人类针对大脑进行多年的实测探究,能够掌握的资讯仍旧有限。 那么话说回来,是我们同时在脑里想了什么,而像引信一般触动了什么装置,才让我们都做了相似的梦吗? 「虽然偶尔会睡不着,但还是有点可怕。」 「是啊,不知道未来会朝什么方向发展。我改天会找路易斯做一个确认。」 「嗯,麻烦老师了。只是……这种不科学的状况,就好像小说情节。」 「还真有几分相像。」 我们就这样用聊天软体间聊着,不知不觉聊了一个小时。到了最后,我和小姐也在敲打手机键盘的过程中入睡。 11. 最棒的礼物 (二) 两天之后,路易斯因故而跟麵包店请假,于是我到了他的住处打发时间。我想,要是一见面就问关于梦的事情,似乎不太恰当。在状况尚未明朗之前,还是别造成路易斯额外的烦恼。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老家?」我坐在旋转椅上说。 「应该是八月底,趁开学前回去两个星期。」 「那还早。」 「是啊。」 「最近跟真人judy相处得如何?有进展吗?」 「问得真直接。」 「嗯。」 「应该……算是不错吧。有时候一起下班会去吃点东西,没有工作的时候也会用手机聊天,虽然时间不长,但目前还挺顺利的。」 「听上去挺好的。」 「大概吧。」 「那你继续保持。」 这时路易斯似乎面有难色,若有所思地歪着头。 「有什么问题吗?」 「有点没自信呢。」 「你在介意自己个子不高是吗?。」 「谁在跟你说身高啊!」 路易斯一手抓着judy朝我丢过来。 「开玩笑的。」 我接过路易斯丢过来的judy。 「唉,毕竟我过去没有交往的经验,一旦和对方拉近距离之后,反而不知所措。我这样的反应会不会不正常?」 「会吗?」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没自信吧。」 我仔细在脑中思考一遍,整理好想法然后开口: 「我觉得不论男女、年纪、身分,在面对真实感情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感到踌躇吧。就算条件再好,都无法不在意对方的情绪反应,就怕自己留下不好的印象。当然啦,世界上什么人都有,对于感情关係总是信手拈来的人肯定是有的。只不过,我们不是那样的人啊。」 只见路易斯正在试图消化我说的话,过了一阵子才说: 「没想到啊。」 「什么?」 「你啊,看上去好像对感情不怎么兴趣,甚至给人有点排斥的气味,可是却能说出这些好像有点道理的话。实在很矛盾。」 「我也很讶异。」 「既然这样,你跟小姐之间应该也很顺利吧?」 「这话什么意思?我们什么也没发生。」 路易斯一脸意外地看着我,彷彿我说错了什么。 「我以为你会有这点变化,是因为小姐的关係。」 「变化什么的我不知道。可是,我和她之间并不是你们想像中的那种关係。」 「橘子果然也这样想。」 「嗯。」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可是小姐怎么看都是对你有意思啊。」 我没有说话。 「你光会说我,结果自己在感情上却在闪躲。」 如今橘子和路易斯都有相同的意见,认为我是在有意无意中,选择不去正视眼前可能的感情状况。虽然小姐不曾向我表示过什么,但真的就像他们所说的,小姐对我有朋友以上的想法吗?这种事情总不好意思去找本人问,而且即便问出什么,我又该如何回应?这部分我完全没有想法。 「算了算了,你自己的事情就好好去想吧。不过坦白说,,未来才是我现在真正担心的……」 路易斯突然话锋一转,我也不打算继续纠结心中的困扰。 「你好像一直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说。 「嗯,等毕业之后再来思考就太晚了。你看,就连我们主修的程式语言,我都学得一塌糊涂,更别说要以工程师的身分找工作了。若是要从兴趣方面着手,我除了运动之外也没有其他明显的长处。」 「不清楚自己能做些什么,这一点我也差不多。」 「真是头大啊……judy你说怎么办才好?」 路易斯抢走我手上的judy,然后躺上床铺左右翻滚。 11. 最棒的礼物 (三) 当天和路易斯道别前,我问他为什么请假没去打工,他的说法是「最近好几天睡不好,已经迟到了几次打工,结果今天也是如此,所以乾脆请病假不去了」。听完路易斯这么说,我心里暗忖,可能又是那么一回事。我们四人目前都经歷了不可思议的梦境,但为什么是我们呢?就在我毫无头绪时,当天晚上我又作梦了。 在那模糊的视线中,我和那四个人(布朗爷可能是其中之一)来到一个黑洞前。若是站在一旁往深处凝视,将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我们便进入黑洞一探究竟。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我们来到灰白色的荒芜大地,而眼前有着一座暗灰色的庞大建筑物。 仔细一看……彷彿像是一座巨大迷宫似的存在,我正打算上前探查一番,没想到,就在我触碰到粗糙的外墙时,周围瞬间以我为中心向内吸收扭曲,就像黑洞空间塌陷一般,不断地向我的质点深处捲入。不到一秒的时间,我已失去形体,与一片无限边际的黑暗合而为一。 我再度从梦中惊醒,窗外依旧是深夜的黑。由于有过几次经验,我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不知所措,反倒是冷静地看待这件事。我坐在床上,仔细思考梦的内容。确实,今天的梦相较于以往有着明显的不同,过往的梦总是支离破碎,以片段的方式在脑中呈现,让我仅能抓住零星的画面。 不过这次的状况则是连续性地进行,有比较完整的起承转合,虽然结束的方式相当突然,但总结来说,能够被记忆下来的画面很多。 我将思绪再往前推,试着找出可能的起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就开始做着这样的梦呢?若是要抓个大概的时间点,那么就是那时候吧。 自从我去过perfectblue,就开始做了无法言喻的梦。 想到这里时,我顿时有股莫名的自信,针对自己的猜测,肯定是这样没错。 perfectblue就是这起事件的起点。虽然不知道详细是触动了什么开关似的东西才引起这现象,但只要去了perfectblue,肯定能够知道什么。我希望能当面把这些想法跟大家说,于是我各自发讯息给橘子、路易斯还有小姐。 可以的话,计画找一天去perfectblue谈谈,如果能够藉由大家所掌握的线索拼凑出什么就好了。讯息传送出去后,我就再次进入深层的睡眠。 隔天一早,我们敲定能够碰面的时间。为了配合路易斯的工作排班,最后决定出来的时间是在后天晚上。 由于老妈今天休假,所以她准备好早餐后,便从房门外喊声: 「早餐好了,就算放假也不要睡这么晚啊,快起床吃早餐。」 「好,我已经醒了。」 我来到客厅的沙发上,吃着老妈刚煮好的火腿、培根、蛋、两片烤土司加上一杯牛奶。老妈站在一旁看着我吃早餐,让我觉得有些奇怪,感觉她有什么话想说。 「我说啊。」老妈说。 「嗯,怎么了?」 「你都没有喜欢的对象吗?还是说,已经交女朋友了呢?」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喝着牛奶的我差点呛到。 「你怎么会突然问这个啊?」 「也没有突然啊,之前我不是跟同事出国旅游吗?当时我们聊了很多,大家都在说自己的儿女怎么样,有些人甚至已经结婚了。虽然你还是大学生,成家也太早了,不过交往这种事很自然啊,不是吗?」 原来是因为同辈的间话家常才会这么问啊,虽然觉得这样有些八卦,但家长关心儿女这方面的事情似乎也很平常。 「我现在没有。」我老实回答。 「这样啊,没有喜欢的对象吗?」老妈用怪异的眼神盯着我说。 「没有吧。」 「现在的你对这方面没有兴趣吗?真不像大学生呢。」 「这种事也不能勉强,顺其自然吧。」 「如果你不主动做些什么,缘分不会自动送上门喔。」 「……」 「现在的年轻人不是都很积极吗?哪像我们以前那个年代。」 「好啦,我会想一想。」 「嗯,是不用着急没错。但是呢,我好想赶快看到儿子的女朋友是什么样的人,这种心情妈妈还是有的,所以你要多想想知道吗?。我这样说不是在催你喔,只是稍微提醒你。」 我过去虽然有过几次交往经验,但从未跟老妈提过。一方面是时间往往不长,并不适合提及,另一方面则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在老妈眼中,我是个不曾恋爱过的大学生。不过,现在老妈都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上了,某方面来说,我必须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11. 最棒的礼物 (四) 「知道了。」 「知道就好。你看,今天天气这么好,找朋友出去走走吧,不要一直坐在电脑前面,近视会加深,水也要多喝知道吗?现在天气这么热。」 「知道了。」 虽然我这么回应,但今天如果没出门晃晃,恐怕是无法打发老妈吧,可是现在这么突然要找人出门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正当我烦恼的时候,手机突然响起,是小姐打来的。早餐也吃完了,于是我走回房间接听。 「怎么了吗?」 「我是想问老师今天有没有空?」 这么刚好,我正愁着该找谁出门才好。 「有,一整天都没事,小姐要做什么呢?」 「其实今天……」 「嗯?」 「……是、是我的生日。我想逛逛书店,老师可以陪我吗?」 咦?今天是小姐的生日吗?或许她以前有对我提过,但我却没有关于这件事的任何印象。这种遗忘友人生日的感觉真令人羞愧。更何况我生日那天小姐也有来庆祝,还送我手工製作的卡片,而我对小姐的生日却忽略了。 「抱歉,我忘记了……」 「没关係的,不用放在心上。」 「总之我们先约个时间点碰面吧。」 约好时间跟地点之后,我们便结束通话。 看见我换上外出衣物,老妈站在房门探头询问: 「要出门了吗?」 「嗯,天气不错。」 「跟女生吗?」老妈语气上扬地问。 真是的。 「嗯,是啊。」 瞧老妈一脸开心,我也不好说什么。在我出门前,老妈丢下一句: 「有空带人家回来跟妈妈吃饭喔。」 「再看看啦。我先出门了。」 天啊,我正处在诡异梦境来犯而不断失眠的发狂边缘,希望老妈还是不要徒增我额外的烦恼了。 我们几乎在相同的时间抵达约定地点。小姐身穿黑色素面的短袖上衣搭配米白色的衬衫,裤子则是和上次来我家的时候一样是合身牛仔裤,但顏色似乎淡了一些。我和小姐一起走进大型连锁书店,而大部分的时间我们都在文学区游荡。小姐与我都很喜欢逛书店,享受着店内的寧静气氛是最棒的。 看着小姐佇立在书柜前的背影,我暗自心想,忘记生日这件事情实在相当失礼,不论小姐心里面是否在意,我都无法忽视这样的轻忽。关于礼物的部分,我应该可以做点什么。打好主意后,我便悄悄移动到「日本文学」的书区前方。 真是好险,目标新作还剩最后一本。果然相当热卖,我心想。最后,我一共拿了两本小说到柜台结帐。行动结束后,我把用包装好的礼物塞进背包里,若无其事地走回蹲在「欧美文学」书区角落的小姐身边,这时的她手中正拿着一本科幻小说。 「这本小说在说什么?」我蹲在小姐身旁说。 「讲述未来的地球歷经生态毁灭,人类文明逐渐消失,这时候突然从外太空出现异文明来访,人类正打算与之接触的故事。」 「你对这一类的故事有兴趣吗?」 「有一点,最近觉得科幻小说有些吸引人。不过,今天来书店主要是想买宫部美幸的新书。」 「那我们去看看吧。」 我们起身前往「日本文学」书区。小姐站在宫部美幸的书柜专区前面,来回看了好几次,表情逐渐露出失望。 「咦……新书已经卖光了吗?」 「会不会是太过热销导致缺货?」 我紧盯着小姐的表情变化,不愿错过这样的过程。 「是我太晚来买吗?我打算把新书当作是生日礼物的……」小姐压低音量地说。 眼看小姐一步步陷入难过的情绪,换作是我也能够体会,同样是喜欢阅读的人,若是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书,失望之情可是不言而喻。但现在不能再隐瞒了,必须掏出惊喜献给小姐,不知道她会有什么反应。 我迅速从背包里拿出厚实的礼物递到小姐面前并小声地说: 「生日快乐。」 「咦?」 小姐一时之间没有会意过来,但低落的神情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她瞪大双眼抬头看着我说: 「这是……」 「打开看就知道了,希望你会喜欢。」 小姐听从我的指示,小心翼翼地拆开纸袋,两本小说的封面进入她的视线。 「你怎么……这是……那个……」 小姐开心地连话都说不好。 「其实是我把最后一本拿走的。除了她的新作,我还附加了自己推荐的小说,村上春树的《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我挺喜欢这本的。或许你看完之后会有一些想法,到时候我们再聊聊吧。」 「嗯!谢谢你!但老师真的是吓到我了!」 这时的小姐就像是小孩子一样,在我胸口槌打了几次,我也为自己的恶作剧付出了小小的「代价」,但只要寿星可以记住此时此刻的心情就好。 11. 最棒的礼物 (五) 结束书店的行程后,我们一起吃了中餐、漫无目的地散步、到海边骑自行车。时间接近黄昏,我们将自行车停靠在路边,倚着栏杆望向被昏黄渲染的大海,迎面吹来的海风甚是凉快,为酷暑增添一丝凉意。 「那个,生日快乐。之后我会记得你的生日。」 「嗯,谢谢你。很高兴老师可以陪我过生日,还有最棒的礼物。」 「有什么愿望吗?生日的时候都有许三个愿望的权利。」 「我想想喔……第一个是『希望妈妈的身体健康,不要被工作给累坏』。」小姐看着远方海平面说。 「还有呢?」 「第二个愿望是希望橘子、路易斯还有老师都能开心地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以为笑点头做回应。 虽然是自己一年一次的生日愿望,祝福的对象却都是身边的人。小姐时时刻刻都在为别人着想是吗?不知道为什么,此时的我,希望小姐的愿望是为自己所许的。 面对小姐这份祝福的心意,我将铭记在心并由衷感谢。 「最后一个愿望……」小姐把视线转向我这边,随后又看向大海。「就让我藏在心底吧。」 夕阳馀暉落在小姐白皙的侧脸,此时的海景丝毫比不上我眼前这样的可人美景。 「不一次说完吗?」 「不行,最后一个愿望不是不能说出口吗?」 「好吧,虽然我很好奇。」 「暂时先收起你的好奇心吧。而且我还有其他事情想要拜託老师……」 「说来听听,如果我可以帮上忙的话。」 「能不能……请老师和我一起回家呢?」 「咦?」 我的脑袋似乎空白了几拍。如果不是我听错,小姐现在正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吗?为什么这么突然呢?小姐注意到这样的说法让我陷入疑惑,于是急着解释: 「啊,不是的……其实是这样的,明天晚上不是要去perfectblue吗?既然要谈梦的事情,那应该不是短时间可以结束的话题,所以我跟妈妈说会比较晚回家。不过毕竟我是独生女,妈妈会担心我晚归。而且……因为我一时说溜嘴,就说要跟男生朋友出门,所以……那个……妈妈希望能和我的朋友见面,亲自确认没问题才答应让我出门。我、我知道这样做会让老师困扰,所以……」 我从来没去过小姐家,更不用说跟小姐的妈妈见面了。不过仔细想想,真正为难的是小姐。阿姨想必十分清楚女儿的个性,因此特别关心她的交友状况也很合理。虽然面对这样的邀约,各方面的心理准备都没有完善,但我还是得去一趟才行。 「虽、虽然很突然,但是为了解决梦的事情,我还是陪你回去吧。」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但我还是难掩紧张。 「嗯,麻烦老师了……」 于是我们用过简单的晚餐后,便前往小姐的住家。 看一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为晚上八点十分。站在门口的我全身紧绷,表情僵硬。站在一旁的小姐关心地问: 「老师……很紧张吗?」 「多多少少。」 如果是我跟橘子还有路易斯三个人一起过来,情况将会简单很多。 「话说,阿姨是怎么样的人呢?」 「妈妈她是一个稍微严肃一点点的人,毕竟她一个人在职场上努力这么多年,个性上难免有影响吧。但是真的只有一点点,妈妈对人很好的,所以不用担心。」 「就像《心》里面的『夫人』吗?」 在《心》的故事中,小姐的母亲「夫人」是军人遗孀。办事迅速、视人明察、精明能干的她,独自扶养小姐成长,培养小姐成为知书达理的女性。 「有一点那种感觉。」 「这样啊。好,我们进去吧。」 「嗯。」 小姐的住家位于某大厦社区的五楼,虽然不是市中心的高级地段,但能够看出来一位单亲妈妈付出多少辛劳才能换得这样舒适平稳的住所。 来到小姐的家中,室内没有过多不必要的摆设,乾净整洁,走向一切从简的风格。空间目测大约坐落在三十到四十坪,以两个人起居生活来说可是相当宽敞。室内的灯光都已经打开,但没有看见阿姨的身影。 小姐显得不好意思地向屋内喊着: 「妈妈,我回来了,还、还有那个……朋友也来了。」 看着她双手在牛仔裤两侧的缝线边来回搓动,心中肯定比我还紧张。 「嗯,我这就出来。」 阿姨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出来,那沉稳的声线中存有柔软与坚毅。我试着在脑袋中描绘阿姨的面貌。直到亲眼见到阿姨,才证明我的想像方向是对的,但显得不够深刻具体。 一头乌黑的头发(比小姐再短一些,不知道有没有染过),五官相当标緻,看的出来小姐确实有遗传到阿姨的优良基因。个子约一百六十公分左右,整体身材也相当匀称。据小姐所说,阿姨已经五十岁了,虽然岁月刻下的痕跡还是能够窥见,但光从外表实在看不出年龄。 另外,纵使阿姨不说话,她那由内而外散发的感觉及展现出来的气场都十分具有存在感,那锐利与精明的印象很是深刻。或许长年在职场打滚,阅览无数的是非,武装自己是必须的。 整体而言,这位「夫人」给我留下了女强人般的第一印象。 11. 最棒的礼物 (六) 「啊,不好意思打扰了,阿姨你好。」我向阿姨点头致意。 「你好,请坐。我去端花茶过来。」 「谢谢。」 我们坐到客厅的白色沙发上,小姐坐在阿姨还有我的中间。不得不说,这组沙发坐起来相当舒适,要不是我正处在无法放松的状态下,说不定很快就能睡着。摆放在圆形玻璃矮桌上的花茶,散发舒服而不刺鼻的芳香。我试着喝一口,那味道除了顺口之外,多少还有放松神经的作用。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呢?」阿姨问。 「那个,我们是在选修课程上认识的,是一堂讲述近代日本文学的课。因为我们都对文学有兴趣,所以经常聊到这部分,久而久之就成了朋友。」我说。 提到这里,让我想起小姐在茶水间落泪哭泣的回忆。阿姨是否知道,过去的小姐总是一个人抱着孤单寂寞而活着呢? 「课程有趣吗?」 「嗯,老师懂得很多,上课方式也很轻松,我很喜欢这堂课。」小姐说。 「这样啊,听起来很不错。」 阿姨喝了几口花茶,时不时朝我这里看几眼,那视线给人一种正在打量自己的感受。虽然不会不舒服,但多少知道对方正在对我这个人產生各种思考。 不久后阿姨开口说: 「啊,对了,今天回家的时候,我忘了买酱油回来,你可以帮我买吗?还有,顺便把电费的帐单缴清,去我的皮夹里拿钱。」 「咦?可是……」 小姐看着我,释放出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有些不太好的讯息。 不知道阿姨的用意是什么,但很明显的,她想要支开小姐,好跟我一对一谈话。面对这种状况,我即便神经更加紧绷,也必须顺着阿姨的意思,于是我喝了一口花茶紓压,接着朝小姐点点头,表示没关係。 等到室内只剩下两人之后,阿姨转向我,没有多馀表情地开口提问: 「请问,你们正在交往吗?」 好直接的提问,不愧是商场女强人。 「呃,不是,我们只是好朋友,并不是那样的关係。」我一字一句谨慎地说。 「这样啊。」 阿姨的表情并没有变化,看不出来内心有着什么样的情绪波动。我想了又想,马上又补充: 「希望阿姨不要误会,她不仅和我兴趣相仿而且谈得来,那个,怎么说呢,她是很棒的一位朋友,总是为他人着想,个性上很体贴,相处上不会有什么不快。」 这时阿姨微微地笑了。 「是我问地太过唐突,请你不要介意也不用紧张,放轻松就可以了。当作间话家常好吗?另外,谢谢你如此讚美那孩子。」 「我只是实话实说。」 感受到阿姨那如同小姐所介绍的,有一点点严肃但又显从容明理的待人姿态。见到她的浅浅微笑,我在心里面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嗯,那我就放心了。那孩子的心思敏感细腻,相信你也知道她相当害羞,并不擅长交朋友。这部分我必须负起责任。如你所见,我无法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当工作的时间增加时,代价就是无法陪伴她。或许因为这样常让她感到寂寞吧,即便那孩子从来不在我面前说这些,但我这个做妈妈的还是可以看出来。现在的我,打算放下手上的工作,希望能给她多一点陪伴。」 阿姨这席话,清除了我先前心中的疑问。小姐的一举一动还有心情,阿姨都看在眼里,也试图弥补小姐渴望的家庭生活。 「为什么,阿姨会愿意跟我说这些呢?」 「主要是因为,你可能是那孩子第一个愿意主动亲近的异性。那孩子虽然怕生,但也懂得保护自己。我相信她的眼光,既然你能让她亲近来往,甚至是主动邀约,当然,我也会选择相信你。」 我没有出声,只是看着阿姨。 「或许你不知道,在我这个妈妈的眼里,这学期的她有着很大的不同,脸上更是多了许多笑容。心境上的改变,也让她做出更多尝试。比方说,她本身就爱读书,最近则是开始着手翻译小说,有时候翻到半夜都还没睡觉呢。还有,最近她多买了几本食谱,学习製作不同的料理及甜点。看她学得起劲,我也利用休假的时候一同参与,那样的过程很有趣。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五月的时候,她正在研究焗烤方面的料理。因为这样,我那阵子吃了好多起司呢。」 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四人第一次吃饭,因为刚好选在义大利麵餐厅,小姐因此得知我喜欢吃焗烤料理。不过依照小姐当时的说法,她应该早就会做焗烤了不是吗?怎么会到了五月才开始学呢?难道说,小姐是为了我才学的?我想起那天小姐特地来到我家,亲手做了好吃的培根焗烤饭,那美味至今仍好好地收在味蕾记忆的抽屉里。 「那么她最喜欢吃什么呢?」 「这孩子不太挑食。如果是最喜欢的,应该是我煮的咸粥吧。」 「咸粥吗?」 「嗯,她很喜欢,但不是外面店家所卖的咸粥,而是我们家的特製口味,外面可是吃不到喔。」 听阿姨娓娓道来小姐的转变,从原先面无表情的脸庞,逐渐充满温暖,并且多了几分笑意,起初那生硬锐利的锋芒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面对这样的「夫人」,我也能慢慢地习惯了。 「不好意思,突然对你说这么多。」 「没关係的,阿姨愿意跟我分享这些,也让我对她更加了解了。」 「那就好。不过,那孩子能够逐渐外向,加上在她生日的今天,还主动找你陪她度过,我相信这阵子的转变是多亏你的功劳,对吗?」 「阿姨过奖了,我并没有特别做什么,只是经常陪她聊聊,我认为这些都是朋友该做的。如果硬要说功劳什么的,除了我之外,还有另外两位朋友,我们四个经常凑在一起,算是大家彼此帮忙。」 「这样听起来,我必须好好感谢你们。」 「阿姨别这么说。」 「对了,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再多留一会儿吗?」 「可以,我没有别的急事。」 「那太好了,你跟我们一起庆祝好吗?我今天买了生日蛋糕要给她惊喜,趁她还没回来,我们动手准备一下吧。」 「好啊。」 我们关掉室内的灯光,点燃蛋糕上的蜡烛。此时,桌子上那摇曳的烛光在黑暗中奋力闪耀,我彷彿从那炙热的中心看到种种情绪正恣意舞动着。 12. 只存在完全的黑暗 (一) 隔天晚上九点,我们出现在perfectblue店外。此时的气温依旧维持在二十八度左右,彼此的服装都相当轻便。我则是在短袖上衣外面套上深蓝色衬衫,下半身是黑色长裤(我常被蚊子咬)和红色慢跑鞋。携带物品只有家中钥匙、钱包还有手机。 「我找大家出来,就是想弄清楚关于梦的事情。」我说。 「不得不说,还真是碰巧得不自然。」路易斯说。而他这句话的意思,当然是指我们所拥有的共同的梦。 我的视线自然地落在橘子身上。毕竟,以橘子那极具逻辑性的脑袋,在这次的事件当中应该可以发挥用处,这是我所乐见的状况。 「总而言之,我们进去之后再谈吧。」我说。 为了方便跟布朗爷谈话,我示意大家到吧檯前方的高脚椅入座。此时并没有其他客人,「报纸男」也不在,这样的状况正合我意。布朗爷第一次看到我们四人,面露温暖的微笑说: 「欢迎。」 在布朗爷製作饮品的空档,我提议先说出每个人梦到的片段和记得的景象。如果可以拼凑出什么,或许可以找到相关的线索。 「那么我先开始。简单的关键字大概是黑洞、灰白色荒芜大地、四个不清楚是谁的人影、轻盈的体重及暗灰色像迷宫似的东西。」 接着是小姐的版本。 「重复的,或是老师提过的我就不再说了。我梦到的是长长的看不见尽头的铁轨和一个穿着布偶装的东西。至于布偶装里面是不是有人,我不太确定。」 再来是路易斯。 「我看到的是相当老旧的列车。」 「就这样?你会不会睡太熟,什么都没记下来?」我问。 「真的只有这样啊,不要说得好像只有我在偷懒似的,我还因此翘班几次呢。」 最后是橘子。 「扣除你们提到的,我有印象的就是星空。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的我时常仰望星空。头顶上的星空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比过往看到的还要清晰百倍。要我说的话,大概只有外太空才能看到这种景色。」 我试着消化大家得到的线索并加以组合,得出来的结论可能是这样。 「我大致上做了统整,可能的情况大概是我们一行人穿过不知名的黑洞,来到像是车站的地方,搭上列车经过长时间的行驶,最后抵达那片荒芜的灰白色大地,接着头顶上有外太空视角的星空,而不远处有布偶装的东西跟迷宫。没有遗漏吧?」 「听起来……感觉我们好像跑到某个星球去了。」小姐说。 不仅小姐这么想,我想在座的各位都有一样的想法。 「来,四杯ngalindi。怎么啦,你们看起来好像遇到什么事了。」布朗爷说。 「确实遇到一点小状况,但好像也不小,大不大目前还不知道。」路易斯没头没尾地回应。 「真是有趣的回答。要不说来听听,看来今天也不会有其他客人了。」 我打算跟布朗爷询问,关于现场某个东西的来由。不知道为什么,针对这场梦,我觉得那东西像是预言似的装置,啟动了一切的发生。 「布朗爷。」我指着后方掛在墙上的那幅画。「我可以问关于那幅画的事情吗?就是它是怎么来的?它到底在画什么?布朗爷为什么会掛着那幅画?」 其馀三人似乎不太明白我发问的根据,但暂时没有出言打岔。 「那个啊,是之前常坐在沙发区的中年男子卖给我的,用相当低的价格。」 「报纸男!」橘子和路易斯还有我异口同声地说。 「原来你们称呼他为『报纸男』啊,哈哈。不过,他是不是画商我并不确定。在几年前某一个雨天,他穿着厚重的黑色立领大衣走进来,而大衣里就藏着那幅画,大概是不想被雨淋湿吧。他随意点了一杯酒之后,就向我兜售这幅画。不过我不懂画,也不曾买卖过。但刚好墙上还留着空间,加上他提出的价码相当低廉,于是我没有多想就当场买下了。只是说也奇怪,他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在估算那幅画的价值,更多的是想赶快将它转手,只是我也没有打算追究。」 看着我们眉头深锁,布朗爷便开口关心: 「难不成,他跟你们之间有过衝突吗?」 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这件事可能需要布朗爷的帮忙,说出来应该不会带给布朗爷困扰吧?经过我们简单讨论过后,决定由橘子说出我们这几个月以来发生的关于梦的事情。 12. 只存在完全的黑暗 (二) 经过橘子的解释,布朗爷和我们一样皱起眉头,不断地搓揉白皙的鬍子。 「我在流浪世界各处多年,什么奇闻怪事我都听过。你们有着相同的梦境这件事不算稀奇,但这现象会不断地发生,怎么想都不寻常啊。」 「原本打算就这样放着不管,或许过几天就不会再发生,但事实上已经影响到我们的生活,比方说失眠。」路易斯苦恼地说。 「该怎么解决呢?我能帮上什么吗?」 我一口气喝光杯中的ngalindi,打算提出我原先联想到的可能线索。 「布朗爷,还记得之前的金属盖子吗?」 「你是说,仓库地板上的那个东西吗?」 「对,就是那个东西。」 「老师,你们在说什么呢?」 小姐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橘子跟路易斯也是。 「简单来说,前一阵子我来这里帮布朗爷打扫店内,结果在仓库地上发现一个金属盖子,那盖子下方似乎有一条地底通道。」我转向三人并简单地解释。 「也就是说,你认为那里就是你梦中所谓的『黑洞』,对吗?」橘子问。 「对。除了这里,我想不到我的生活中哪里有符合那意象的地方了。」 我看向布朗爷说: 「布朗爷,现在应该是开啟那条通道的时机了,你说呢?」 「嗯……那好吧,如果能有什么发现的话。」 我们几位男性先把三层铁架搬到外头,清出来的空间恰好能让五个人站立其中。我和布朗爷顺势蹲在金属盖子旁边,就像先前那样,两手抓着盖子表面的凹槽,协力拉开那有些重量的盖子。盖子打开之后,除了那一路下探的铁梯,出现在大家面前的就是一个看似深不见底的黑洞,好像就这样打开盖子不管,附近的东西会被不知名的力量吸进去似的。 「避免危险,就嚷我先下去吧。」布朗爷说。 「有什么状况就立刻离开,我不希望造成布朗爷额外的麻烦。」我说。 「我会的,不用担心。」 他首先用手抓着铁梯第一阶用力地晃了几次,以确认铁梯的稳固程度,然而铁梯丝毫不受布朗爷大力摇晃的影响,仍旧稳固地镶嵌在地洞的一侧。在确认完安全性之后,布朗爷便缓缓爬下铁梯。 等待约五分鐘,从那漆黑的通道里传来布朗爷的声音: 「这里的空间似乎不小,时不时有风吹过,应该有设置通风系统。目前还看不清楚有什么东西,我找找有没有照明设备。」 「布朗爷,请小心。」小姐附上叮嚀。 在等待消息的过程中,我们四人围坐在通道旁。我不时探头看向店里有没有客人来消费,但就像布朗爷所说的,今天晚上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其他客人出现。 「现在有种在看科幻冒险片的感觉,你们不觉得吗?」橘子说。 「真的有这种感觉。」路易斯说。 我和小姐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 先前小姐提过,这一切就像是小说情节般,但我希望是有趣的故事,而不是主角们最后被外星人吃到肚子里面的悲剧。 「每一场冒险都意味着会获得什么跟失去什么,电影通常都是这样的套路。」 「照你这么说,这趟冒险想必不平静……」 「平静的冒险可不怎么有意思。」 「难道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也不是害怕跟不害怕的问题,我只是想弄清楚梦是怎么回事而已。」 听着橘子和路易斯一来一往,时间好像又过了五分鐘。 「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大家互相帮忙应该就不会有问题。」小姐说。 「小姐话说得没错,要是碰上紧要关头,我跟橘子会自力更生,你们就……」 路易斯跟橘子别有用意地看着我们。别说小姐感到害羞,我也不自觉地把目光飘向没有人的地方。 就在此时,原本漆黑的地洞忽然透出日光灯管似的光。我们激动地看向通道,此时站在下方未知空间地板上的布朗爷抬头向我们大声喊: 「好险这里的电力没断。你们看!是个小型车站!」 接收到来自布朗爷的通知,我们四人一个接一个爬下铁梯。接着映入眼帘的,是看似二战时期逃生专用的小型地底车站。我以为只有欧美国家才有这些设备,没想到在自己的国家也能看到。空气中充满年代感的气味,淡淡的,不是日常所能接触到的味道,不过闻起来并不怎么难受。 车站是用砖头和水泥建成,铁梯连接的平面上有一处靠墙设置的控制平台,表面佈满灰尘和蜘蛛网,而平台的垂直上方的墙壁有一根拉桿开关,布朗爷应该是拉下那拉桿才让电力通到日光灯管的。 不论是小姐还是路易斯的梦境,那意象似的铁轨跟破旧列车都在靠近月台的地方安稳地沉睡着。我们彷彿是一群异邦人,无知地闯入这岁月不曾回头的空间。 「我没记错吧,果然有这台列车。」路易斯炫耀似地说。 眼前这台单节式列车,全长最多大概十米,外壳自然少不了生锈的红斑。我对列车并没有研究,过去在歷史上是否曾经出现过这种类型的车款,对此我毫无头绪。不过我现在最在意的,是眼前这台单节式列车能否再度啟动呢(过去是否啟动过我也不知道)? 12. 只存在完全的黑暗 (三) 我拉着橘子来到控制平台,试图找寻可能啟动列车动力的装置或按钮类的东西。 「怎么样?有头绪吗?」我问。 「你别真的把我当成万事通,我也是第一次触碰到这种古老的东西。」 「也对。」 由于年代久远,控制平台的面板上原本应该有的标示字跡都已经消磨掉了。如果遵循梦的模式去进行,我们应该啟动列车并搭上去,通往那未知的终点。要是不能啟动列车,这趟旅程将到此为止。我并不想让今晚就这么结束。可是关于列车动力什么的,我完全束手无策。 突然间,像是引擎重新运转的巨大声响,透过空气粒子传动,瞬间充满地下车站的每一吋角落,彷彿从古老的过去甦醒过来。眼前这台十米单节式列车,引擎正活耀地转动,车厢内部的照明设备全数点亮,车门碰的一声向两边收起,并对着我们缓缓敞开。 这样的状况是我们希望看到的,也有可能,同时也是十米单节式列车所希望这样的。靠近车头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驾驶室,里面更多的是我无法正确理解的驾驶装置。而后方的车厢有的,就是两侧各三张的乘客座椅,总共六张,加上几扇小小的方形通风窗。其馀的什么都没有,像是被人整理过似的,灰尘并没有想像中来得多。 「你按了什么吗?」我转向橘子问话。 「不是,我什么也没做。」 「会不会是电源什么的,间接啟动列车的动力呢?」小姐说。 「也就是说,我啟动了车站的电力,而那背后复杂的系统经过一段时间的热机,间接赋予列车得以重新復活的力量,是这样吗?」布朗爷摸着鬍子若有所思地说。 「布朗爷你也不需要认真去探究啦,多的是我们无法解释的事情。既然现在列车关门了,所以呢?我们的下一步是什么?」路易斯靠在车厢旁边说。 「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们大概会搭上去吧。可是布朗爷,你又该怎么办?」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做梦的人是我们四个,实在没有理由拉着布朗爷同行,他并没有这个义务。 「某种程度上,我有责任把你们安全地带回来。我怎么可能不跟你们走呢?」 既然布朗爷坚持同行的意愿,那我们也不再说什么。人数确定好之后,我们便搭上列车。列车本身似乎具备感应似的,第一时间自动关上车门,车头灯逕自向前方打去,并以时速约四十公里的速度,稳稳地、笔直地沿着那通往无尽黑暗的铁轨行驶。列车啟动了,我们可能也无法回头了。 车程经过多久,实际上已经无法感觉时间的流动了。或许时间这概念性的东西还存在着,只是我不能精确地去感受。另外,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从一个点开始就没有再动过了。这样不自然的状况,不只是我的手机,橘子、路易斯及小姐的手机都是,布朗爷手腕上配戴的古董錶也是。秒针始终在原地抖动,不管多么用力地想要往前一格距离,平常看似简单而规律的作业,目前的秒针已经办不到了。 感觉上,我们似乎一步步进入时间无法有效具备意义的空间。以自然界的生物来说,人类可能是唯一用时间来束缚自己的动物。若从「常识」字典里除去时间二字,人类大概将陷入难以想像的混乱中。 对于眼下发生的不自然现象,我并没有感受到多大的震撼与衝击。除了布朗爷显得困扰与惊讶之外,另外三人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反应。打从不知名的梦境开始,我们已经一脚踏入那所谓的不自然空间了。如今我们已经确实地踏了进来,但何时可以再出去,我目前还没有想法,一点点像是头绪的东西都没有。 12. 只存在完全的黑暗 (四) 我凝视着列车行驶的方向,那不断被列车速度给挤开的黑暗的某一点。我突然感觉很难受,甚至有些头晕。不只如此,那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什么东西似乎也被连根拔起,并且自动地在我脑袋里像是播放区的地方进行播放了我无法阻止,也无力阻止。 那画面相当鲜明、清晰且连贯(因为不曾遗忘吧),给人好像前几天才发生的错觉,但实际上并非如此。那从最底部抽出来的记忆所发生的时间点,距离现在至少都五、六年以上,甚至更久。但我的深层意识总是不断地警惕自己,这些不能忘,绝对不可以忘,彷彿成天对我耳语似的。 那面在我心中的镜子(橘子提及的假设),上头反射出来的我总是指着我说,过去那曾经发生的一切,你都必须拿着像凿子一般的工具,用力地刻进你的心。因为是镜子里的自己要求我这么做的,所以我只能照做,别无选择。 被播放的内容,是过去那无知又不成熟的自己,在几次面对感情时所遭受的痛苦与挫折,还有生硬粗糙的无情。过去的我,越是想要得到温暖,却因为不懂得如何去爱,而让对方心灰意冷,一再失望,最后落得不得不分离的下场。而越是想要摆脱过去无力的自己,却因为盲目莽撞,进而造成武断的固执己见,不仅伤害对方,同时也重伤自己。 最后留在心底的,多的是无尽的后悔。或许就是从这个时间点开始,那片若有似无的镜子就这么出现了。安静地、不着痕跡地、一点一滴地在心里形成。 回过神来,我不自觉地流了泪,泪水滑落到下巴附近然后坠落,视野也变得模糊不清。我赶紧用手臂擦去泪痕,如果可以的话,我更想擦去过往的错误。 这时小姐从身后走来,她踮起脚尖探头问我: 「怎么了吗?老师刚刚好像一直看着前面,好像在发呆似的。」 面对小姐好意的关心,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没什么,只是精神不太好。而且你看,我本来就很常在发呆不是吗?」 「老师很常在发呆没错。可是有的时候,你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在放空,而是有心事的样子,只是我也不敢过问。」 「……」 被小姐这么一说,我的表情似乎变得有些复杂。 「啊……我的意思并不是要老师什么事情都说出口。只是,如果你愿意的话,心里有什么不开心,说出来或许比较轻松。就像……我之前那样。」 小姐之前愿意和我说心里话,大概是因为她信任我的缘故。不过当然,我并没有不信任小姐,只是我的个性在习惯上,不是那么喜欢说心事。我所依赖的,是自己一个人去消化跟思考。 「嗯,我会好好想一想。谢谢你的关心。」 「不会。」 随后我不再盯着前方的漆黑看,而是回到后方的座位上参与谈话。我知道,那面镜子可能真的存在,束缚自己的过往也都还在。这些东西一直都存在着,从某个时间点开始就不曾消失过。 等待列车到达下一站的过程异常漫长。我们时而谈话,时而靠在座椅上休息。虽然时间不见了,但生物体内的生理时鐘如果没有坏掉的话,「感觉上」时间依然过了很久,好像两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车窗外一片漆黑,车头灯能够照亮的范围内,除了轨道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仅如此,在列车刚啟动时,引擎运转的声音相当大,起初行驶在铁轨上的金属撞击声也很清楚。然而,这两个声音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默默消失了。这种感觉就好像身处在阳光无法穿透的大海深处,在车厢以外的地方,只存在完全的黑暗,还有完全的安静。 列车本体时而晃动,而且是无声地晃动。我藉由这个常见的物理现象,大致推断列车正在行驶而没有停下来,只是这种不着边际的感觉实在令人不安。人类在最原始的状态是不具有安全感的,必须努力地抓着什么、踩着什么、看着什么、听着什么,才能让自己浮躁惶恐的心逐渐安顿下来。 每个人寻求安全感的方式不同,有人想要找个伴侣陪在自己身边;有人将心思寄託在有兴趣的事物上;有人则是选择在热爱的工作上付出所有。至少以橘子来说,完全不可能是第一种方式,而是第二种(动漫与电影)吧。 12. 只存在完全的黑暗 (五) 就在有意识与无意识的来回交错中,列车终于停下来了。正确地说,感觉像是停下来了。车身不再晃动,我们也都发现了这现象,原本恍惚的意识渐渐恢復。这时包围列车的黑暗顿时消散,被不知道哪里的洞给吸进去。是光,列车外头有光正在闪烁着,照亮我们身处的空间。我们下车后所看到的场景令人充满疑惑。 完全是一样的,跟perfectblue地下通道所连接的小车站完全一样。月台的大小、铁梯的位置、控制平台上佈满灰尘的面板、灯光微弱的日光灯管、空气中旧旧的气味,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样的,丝毫找不到一点不一样的地方。这样的状况不禁让人怀疑,我们似乎不曾离开过那应该是起点的小型车站似的。 「应该不是我老人家老花眼吧?」 「感觉就像是我们不曾离开过。」我说。 「如果真的要说不一样的地方,大概是那里吧。」 橘子用手指着铁梯的最上方,金属盖子是关着的。 「你在说什么?」路易斯问。 「我刚才是最后一个爬下铁梯的。我觉得盖子不要盖上比较好,所以就没有关上了。不过你们看,那里确确实实地关着。」 「不管如何,列车也停下来了,看上去也不打算再发动的样子。除了爬上去推开盖子,大概没有第二条路了。」我说。便动身走向铁梯进行攀爬。 我以稳定的速度爬上铁梯,其他人则是跟在我身后行动。来到金属盖子下方,我用双手紧握门阀似的东西,以顺时针方向用力转动。转了三圈之后,金属盖子开始松动。就在我将身体往上移动,打开金属盖子的那一刻,我完全呆住了。 「怎么样?上面是布朗爷的酒吧吗?」路易斯在铁梯不到一半的地方大声询问。 我试着安顿脑中紊乱的思绪,并回答: 「各位,我不知道怎么说。不管怎么看,外头就是我们梦到地方不会错。」 大家接着爬出来,并把金属盖子就这样敞开放着。万一我们有需要回头的必要,不希望到时候找不到回去的路口。 现在的我们正真真实实地站在梦中的地点。灰白色荒芜的大地。地上佈满小碎石跟沙子,放眼望去并没有发现任何生命存在过的痕跡。抬头一望,就如同橘子所说的那样,万点星辰洒满天际,每一颗恆星各自在遥远的距离点上燃烧自己,以不想遗留下什么的燃烧方式。而凝视着梦幻而美丽的自然画布,一不小心好像会使人迷失在里面,进而失去方向。我想,即便在地球上几乎无光害的地方观察天文,也难以捕捉眼前这如诗如画的绚丽。 「没想到跟着你们这群年轻人走一趟,竟然可以看到如此光景,真是作梦都没有想到。」 「这就是我们作梦看到的地方啊,布朗爷。」路易斯说。 「真是不可思议,这可是走遍世界都无法走到的地方。可是,这又是哪里呢?」 「如果要解释成梦境,未免太过真实了。」橘子说。 这里不管怎么说,从课本上看过的印刷图片也好,从网路上瀏览过的资料也好,怎么看都像是月球表面,甚至可以说就是月球。只是有几个不协调的地方,让我一再怀疑自己的想法。以月球的动态规律来说,月球始终都以同一面来对着地球。这么一来,星空中怎么会看不到地球呢?另一个部分是,我正在「正常地」呼吸着,并没有因为缺氧而感到不舒服。如果用这两点来佐证,那么,我们所在的地方好像又不是月球了。 回头看着敞开的金属盖子,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应该不太可能藉由搭乘十米单节式列车,轻轻松松就抵达远在太空的月球吧?如果今天的事情曝了光,美国nasa恐怕会用尽手段来徵收十米单节式列车了。可以的话,我不希望这件事情发生。 「虽然星空很美,但这里却呈现一片死寂。」小姐说。 「现在想想,你不觉得,幸好当年的夏目漱石是在地球上看月亮吗?」我说。 「嗯。那充满情感的词汇,总不能被这不太好看的景色给破坏呀。」 要是夏目漱石也曾经搭乘十米单节式列车来到这里,我想「月色真美」这句话可能就不会出现了。相反的,夏目漱石应该会对于了无生机的月球大失所望。所谓的因为距离而容易產生美,我想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站在像月球又不像月球的这里,我们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被引导至此? 13. 梦的媒介 (一) 因为没有明确的方向,我们随意朝着某个方向前进。或许是身体习惯了这里的物理性条件,我们开始感受到重力方面的差异。也就是说,我们的重量变轻了。就像我梦到的那样,步伐逐渐轻盈起来,向前一蹬可以轻松越过三米左右的距离。 这样的实际感受是过去不曾有的。想到昨天(大概是昨天,不知道时间流失了多少)我还只是个悠间过日子的大学生,结果我现在成了太空旅人似的,正在可能是月球表面的地方做着月球漫步。不管怎么说,已经超过不可思议的程度了。 就这样走了约半小时(大概吧),橘子好像发现了什么然后说: 「你们看,那个方向是不是有东西在?」 「红红的、小小的东西,还有后面的……墙壁?」路易斯伸长脖子说。 随着距离慢慢靠近,我也能够清楚看见眼前有的东西。 那个红红的又小小的东西,身长大约只有一百二十公分,也可能不到这个高度。虽然不清楚是来自哪里的什么东西,但没意外的话,应该就是小姐梦中看见的布偶。这个东西身穿红白色条纹相间,类似小丑戏服的蓬松服装,颈子以上是一颗大大的、毛茸茸的兔子头,屁股的地方还有一小球短短的尾巴,样子十分逗趣讨喜。那兔子头的毛色,在两侧眼睛的区块呈现棕色,中间则是乾净的白色。 这隻兔子布偶丝毫不差地就站立在我梦中的迷宫入口处,好像正在等候我们的到来。只是现在仔细往迷宫一瞧,入口似乎不只一个。 「你们好,我已经等很久囉。吱吱。」声音从那兔子头里面冒出来。 我无法从那声音有效地判断出性别,甚至是更鲜明的特徵。听起来有点像是机器製造出来的,但又好像不是,不知道这声音是如何完成的。 「请问你是谁?然后这里又是哪里?」我小心谨慎地询问。 毕竟不知道他(或她)的个性如何,要是不喜欢别人一次问太多问题,那我可能要被骂一顿。所以儘管我有很多疑问,也只好一次问两个,这数量应该是不会到让人生气的地步,我想。 「你正在猜想我的个性是不是很暴躁吗?吱吱。」 兔子布偶突然一个箭步向我靠近,让我吓了一跳倒退几步还险些摔倒。 「你会读心术吗?」我相当惊讶地说。 「你们人类称这种能力为读心术是吗?吱吱。那应该是吧,我有这样的能力喔。不只是你,你们五个人在想什么,我基本上都可以知道喔,只要我想的话。」 兔子布偶看起来好像很开心似的,用手鼓掌了几下,之后又停下来。 「你……是会说话的兔子吗?」小姐说。 「正确来说,我并不是地球上那种兔子喔。吱吱。」 「等等,你刚刚说了『你们人类』对吧?那么,你又是什么呢?」橘子问。 「这部分很难解释喔。吱吱。让我找个简单的说法吧。各种意义上来说,我并不是你们常识中的那种生命体喔。吱吱。我不需要呼吸,不需要喝水,不需要进食,是个奇妙的存在喔。」 「虽然不是很明白。不过,我们要怎么称呼你呢?有名字吗?」布朗爷问。 「名字什么的就像标籤似的,我不喜欢所以也没有拥有喔。但为了人类方便辨识着想,你们想叫我什么都可以,我不会因为这种事就生气喔。吱吱。」 「那么……」小姐的话还没说完,兔子布偶便开口(实际上有没有真的开口我并不知道)说: 「你所想的名字我可以接受喔。吱吱。」 「真的可以吗……毛兔子先生……还是小姐?」 「嗯,虽然对我来说并没有差别,但只要称我毛兔子就可以喔。吱吱。以前有很多人帮我取了奇怪的名字,像是怪东西、鬼、小丑什么的,不好听的名字真是不胜枚举,听起来我也不开心喔。可是呢,毛兔子这个名字我有点喜欢喔。吱吱。」 「你能喜欢真是太好了,毛兔子。」小姐有点开心地说。 「既然名字这种小事已经搞定了,我们还是谈谈正事比较好喔。吱吱。对,就像那位戴眼镜的男生所想的,你们为什么来这里,然后又是为什么被梦境引导到这里。你们应该有许多疑问,我们来谈谈这个吧。」 「能够请毛兔子给我们解答吗?」我说。 「那当然。应该说,这就是我存在的理由跟任务喔。吱吱。站在这里,不断地、不断地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人,然后引导他们进行试炼。吱吱。现在,就让我为你们一一说明吧。」 13. 梦的媒介 (二) 根据毛兔子的说法,首先,我们身处的地方确实是月球。那么为什么头顶上没有任何一颗像是地球的球体呢,答案是我们在月球的背面,所以不可能看到地球。至于地点为什么要选在月球背面,毛兔子则说不知道,只是感觉上应该要在这里进行各种事情,所以就在这里了。 关于呼吸的问题,毛兔子则是认为,如果来到这里的人类不能自主呼吸的话,一切会变得很麻烦,他自己也会很伤脑筋,因此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来让我们呼吸。当然,会来到这里的人类,并不包含为了航空研究目的而来的,而是针对我们这种莫名其妙而来的。 再来,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们为什么像是循着引导般一步步到了这里,虽然不是强迫性的,但就像是存在着看不见的磁铁,逐渐把我们吸引至此。毛兔子说,这一切的起源是来自于那幅画。正确来说,那幅掛在perfectblue酒吧墙上,描绘着月球表面的画,只是用来啟动引导作用的梦的媒介罢了。这样的媒介也可以不是画,可以是任何有形体的东西。比方说雕刻品、车子、书籍、长袜,甚至是人也可以。 不过更重要的是,并不是每个人看了那幅画就会成功啟动那引导的梦,而是在心里存留着在某些意义上「卡住」的东西才行。如果没有在那意义上「卡住」,即便接触到媒介也不会发生任何不自然的现象。 最后,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只要进入迷宫然后成功走到最后就好。从终点出来之后,便可以再次回到地球上过着正常的生活,并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这一点毛兔子向我们保证。相反的,如果没有完成这项任务,就不可以回去。可是毛兔子叫我们不要担心,因为迷宫里没有会伤害人的机关类的东西存在,而且要说迷宫复杂到走不出来,那倒也不尽然。 特别的是,依照每个人的情况不同,在迷宫里会遇到的「剧情」也会跟着变化。也就是说,这个像任务一般的走迷宫绝对不单纯。途中会发生什么,完全无法事先推测。不仅毛兔子不知道,也没有谁会知道。唯一能够确认的方法,就是自己亲自走过一遍。另外,毛兔子还贴心地附加说明,一旦踏进迷宫,重力部分将会恢復成地球的重力场。道理很简单,要是有人在迷宫途中用力跳出迷宫之外,试炼就没办法正常地进行下去,毛兔子也会为此困扰。 「大致上就是这样,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吱吱。」 「曾经有发生过走不出迷宫的状况吗?」橘子问。 「这种状况也是有的。虽然不多见,但如果真的必要,我会伸出援手,这一点请你们放心喔。毕竟呢,迷宫并不是为了刁难各位才出现的喔。吱吱。」 「所以理论上来说,扣除迷路之外,我们应该都要能顺利走出来对吧?」 橘子不断地向毛兔子做确认,这的确是他的做事风格。看着橘子认真的表情,我忽然想起那个时候,交完游戏作业之后,橘子那略显古怪的表情。虽然我没有问过他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感觉那不是他愿意说明的事。我非常好奇,在橘子的内心里,是什么东西卡住了呢? 「时间不早了,你们该准备出发囉,请分别从这四个入口,一人选一个进入,不能重复喔。吱吱。」 「不能重复?那么是我们之中的谁不用进入迷宫吗?」我问。 「是我刚才忘了提醒,真是抱歉喔。吱吱。那位白发老先生是不需要进行试炼的喔。我猜,他大概只是被你们捲进这次的事件吧?没有意外的话,他应该没有做过引导式的梦喔。」 「确实,我不曾有过特殊性的梦。我会跟过来,是因为不放心这群孩子。」布朗爷回答。 「嗯,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不需要进行试炼的人类跑到这里来。这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喔。吱吱。」 「既然这样的话,现在的我应该做什么呢?」 「嗯,就在这里陪我聊说说话,打发时间如何呢?吱吱。」 「毛兔子邀请我了,那我当然没问题。」 毛兔子点点头接着说: 「时间到了,请你们四位分别站到入口处喔。吱吱。」 听从毛兔子的指示,我们随意选择了迷宫的入口准备进入。虽然毛兔子说过,迷宫里并没有会伤人的陷阱之类的东西,但我心中仍然无法将紧张给完全挥去。或许未知就是世界上最大的恐惧。就像把手伸进恐惧箱里面,隔着黑幕的人即便摸到海绵这种无害的日常用品,仍会因为无知而惊慌失措。要是这么说的话,有什么东西是能够被彻底看清的呢?站在入口处的我手心冒汗,心跳加快。 14. 这些东西默默地在发挥作用 (一) 距离毛兔子所说的试炼开始到现在,可能经过了二十分鐘吧。话是这么说,但时间早就失去意义了,至少在这地方是这样。 「如何呢?已经适应这里了吗?吱吱。」 「这里的一切早已超过我的理解范围,但姑且还算适应。正确来说,好像是不得不适应。总而言之,我应该是来到了非现实的世界对吧?」 「要这么解读也不能说不对喔。我啊,不知道在这里担任负责人多久了。你也知道吧,时间在这里是没有意义的。吱吱。」 「不会觉得孤单吗?没有想过要离开这里去其他地方看看吗?月球的背面,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枯燥。」 「孤单也是有的喔。吱吱。虽然偶尔会遇到相对友善和有趣的人类,但大部分的时候都是自己待在这里,待在月球的背面。吱吱。可是我不在这里不行喔,总要有个负责人般的脚色,给予来到这里的人类一些帮助。某种层面来说,我不能离开。」 「如果把负责人视为一份工作,毛兔子还真是敬业。」 「工作、敬业什么的我不都太清楚,我只知道我必须这么做而已喔。吱吱。」 「那么,我们要一直待在这里,直到他们结束试炼是吗?」 「是的,但我们必须到终点去等喔。吱吱。方便的话,我们就一起散步到迷宫的终点吧,沿着迷宫外围的墙壁一直走就可以到了喔。」 「没问题,比起一直站在这里,还是应该动一动比较好。」 「对,动一动比较好喔。吱吱。」 「难得来到月球一趟,不到处看看太可惜了。」 「确实非常难得喔。吱吱。」 我们沿着巨大迷宫的左侧漫步。看起来应该要走上好一阵子,但我的步伐相当轻盈(重力场仍保持在月球上的状态),体力上的负担可能不会太大。 毛兔子时而步行,时而跳跃。从外表看上去,虽然毛兔子的身材娇小,但就像是某个主题乐园中专门逗小孩子开心的工作人员一样。至于那兔子头底下的真面目是什么,我完全无法猜测。 「对了,虽然我先前说名字什么的不太重要,但对于人类来说不是这样对吧?既然邀请你陪我走到终点,那么我还是应该对你有所称呼。吱吱。」 「是的,对人类来说,要是世间一切事物都失去名字,好像就不能成为一个东西似的,会相当混乱。为了方便,毛兔子就叫我布朗吧。」 「好喔,布朗。吱吱。」 「我不知道人类过去在文字尚未出现,语言没有系统化的时代,彼此是如何沟通的。感觉上要搞清楚对方的意思都很困难,更别说聊天了。不过,或许正因为没有辅助工具,沟通上更看重双方的心意。」 「是这样吗?我对人类的歷史不清楚。吱吱。但心意什么的,肯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喔。」 「是啊,心意很重要。沟通不是只有把话说清楚而已,如果不能好好传达自己的心意,这样的沟通就要大打折扣了。要是进一步引起误会,那可就糟糕了。」 「那可就糟糕了。吱吱。」 毛兔子重复我所说的话,另外加上类似口头禪的声音。 「请问一下,为什么引导式的梦没有找上我呢?」 虽然刚才毛兔子有试着解释关于这一切的相关运作,包含「卡住」这个概念。可是过于抽象的东西,以我这个年纪来看,如果要迅速理解其中的来龙去脉,可不单单只有吃力而已。 14. 这些东西默默地在发挥作用 (二) 「这个问题很好,但我的回答只能回答一半喔。吱吱。为什么引导式的梦没有找上布朗呢?简单来说,就是目前布朗的心中没有卡住什么。或许布朗在人生的某个阶段曾经碰上卡住的状况,不过,从你看见月球的画到现在,并没有什么卡住的事情发生喔。」 「原来是这样,这个说明很清楚。」 「就是这样,另一半的答案我相信你应该很清楚喔。吱吱」 我一边轻盈地行走,一边抬头细数繁星。 毛兔子说得对,我的人生曾经碰上严重的断层。那是令人窒息的卡住,是我做什么事都使我心痛的卡住。于是我在世界各个角落流浪放行,试图找寻活下去的理由。在那期间我看过很多、听过很多、做过很多。 我是否从那经歷过的一切获得什么,我很难说清楚那之间有没有什么东西存在。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藉由「流浪」这插上插座的线头,我在那其中不断地流动穿梭,一步步掏空自己的所有,让自己变成空空的无。只要掏空自己,自然就能再填装新的什么进去里面。 原本我打算在世界上某个地方寻死的。这念头一直都很强烈,强烈到意识里无时无刻都围绕在死这件事情。这种感觉当然不好受,但当下的自己除了寻死之外,似乎无法认真地思考其他事情。就像是脑袋里面的回路被东西给堵塞了,如果不把这东西移走,那回路就无法顺利通行。 现在想想,那些一回头就已成过往的流浪经验,一点一滴在心中某个角落堆积成不可或缺的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默默地在发挥作用,在不知不觉间把堵塞回路的障碍物缓缓地推开,在那之后转变成支持我活下去的力量。这一切精神层面的运作,都在我毫无感知与意识的情况下悄悄地完成。我想,正因为有这层体悟,我现在才能在月球上等待年轻人们完成试炼,以及跟毛兔子说上几句话。 「你在数星星吗?吱吱。那是人类无法想像的数目喔。」 我把视线放回毛兔子脸上并说: 「不是的」我摇摇头说。「我正在心中翻阅另一半的答案,我想确保那正确性与真实性。」 「看布朗认真思考好久,我都不敢打扰你所以没出声呢。吱吱。」 「感谢毛兔子的贴心。」 我们之后停止对话,就这样一路安静地向前行走。途中我仍不时望着星空,毕竟这里是月球,不像地球被大气层包覆,万一有太空垃圾或是石块朝这里飞来,造成的灾害可大可小。 当我想要开口询问关于陨石坠落的问题时,毛兔子突然说: 「不知道这样是否太过失礼,但现在我可以问问布朗关于另一半的答案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有点好奇,而且我们也间着喔。吱吱。」 「当然可以,我很乐于分享我的故事,那我们来打发时间吧。」 「谢谢你的大方喔。吱吱。」 毛兔子就像是perfectblue的常客,准备聆听关于我的故事。 15. 进度完全是零 (一) 真要命,有谁可以告诉我,我在这里走多久了? 一陈不变的走道和转角不断出现在视线中,不管走过几个弯,我还是走不出去。相同的景色麻痺了我的感官,这种感觉令人头痛,而且还有一点想吐。 原本下个星期就要回老家休息的,可是现在呢,我却跑来月球的背面,在糊里糊涂的状况下,进入老旧的地下铁车站顺便搭上列车,一切都很自然似的,就这到达了月球的背面。随后又碰上小小的毛兔子但不知道是先生还是小姐。反正无所谓了,他根本不是生命体,性别也不重要。 唉,要是跟家人说我一个星期前到了月球一趟,顺便玩了走迷宫的游戏,家人可能会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并且把我送进医院做进一步的脑部诊断吧。明明是去外地念大学的,儿子怎么突然变成这样呢? 我忽然想起当初准备好行李要离开老家前,老爸老妈对我说的话。 「这是你第一次在外地生活,身体要顾好知道吗?如果发生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要马上打电话回来。生活费什么的不用担心,我们月初的时候都会寄到邮局。要是不够用的话,记得跟我说喔。」老妈这样叮嚀我。 「一切小心。在新的环境多认识几个朋友,对你未来会有很大的帮助。课业尽力就好,最重要的是找到你的兴趣。找到之后就专心去做。慢慢来,不用急。」老爸这样叮嚀我。 只不过,现在的我有好好完成他们的期望吗?虽然大学生涯过不到一半,人际关係的经营也算过得去,但未来的方向呢?很遗憾的是,进度完全是零。看似时间还很多,但依照自己的个性,如果没有做出一些改变的话,直到毕业那天为止,什么变化也不会发生。儘管知道要做出改变,但那改变到底是什么?我该怎么做,才能发现那可以让我尽情追寻的目标呢? 看着死板板又生硬的迷宫内部,我找了一处转角便坐下来休息。在昏昏欲睡的恍惚中,我的意识逐渐没入漆黑。 我梦见自己是一隻飘然起舞但翅膀顏色单调的蝶,在世界边境的某个花园里自由穿梭。我在那里可以随心所欲吸着各种植株的蜜。花园所拥有的植株种类繁多,即便我花上一辈子的时间也无法嚐尽。 重要的是,花园的佔地太大了,各种植株散落在花园每个角落。我习惯在熟悉的区域里觅食,太远或是陌生的区域我就不去了。这里的蝶几乎都是这样,只在清楚明瞭的区域内活动,不太会飞去未知的地方,毕竟那其中可能存有危险。虽说如此,依旧有少数的蝶愿意飞去遥远的地方探索。那些蝶最后有没有成功吸到甘醇的蜜呢?我不知道。我只顾着自己眼下的花朵,在那一旁不断地绕圈圈。累了就停在花瓣上休息,渴了就低头吸一点蜜。不累也不渴的时候,我就继续绕圈圈似的飞行。 我看着五顏六色的蝶在五顏六色的花园里来来往往,鲜艳的色彩刺激不断袭来,慢慢的侵蚀我的意识。不知不觉间,自己似乎也成了那繽纷色彩的一块,就像是万花筒一样,反覆分离又融合。到了最后,已经分不清楚什么是什么了。 15. 进度完全是零 (二) 一阵冷风吹来,使我在发抖的状态下醒来。体感温度大概只有十五度吧,我猜。我低头看着身上单薄的短袖上衣,要是用来应付闷热的夏季夜晚还算适合,但来到月球可能就略显不足了。 我柔柔双眼,试着打起精神。我睡了多久呢?不清楚了,总之时间也没有意义。不知道橘子他们是否顺利地通过迷宫了呢?要是最后大家都抵达终点了,我却还像是一隻无头苍蝇四处乱窜,那可就尷尬了。 根据毛兔子的说法,路途上会依人的不同而遭遇到不同的突发状况,但其中不包含危险性。可是又有谁知道呢?那个毛兔子是第一次见面,是否值得信任还必须打上问号。但现在这种身不由己的状况,怎么看都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对吧。不过认真说起来,那傢伙的态度还挺诚恳老实的,看起来的确像是固守在月球的服务专员,而不是单纯的一齣闹剧。 不行不行,想了这么多,尽快走出迷宫才是首要任务。于是我起身拍了拍屁股,虽然看不出来有什么类似灰尘的东西,但习惯性还是完成这个动作。我一边找寻迷宫的出路,一边思考着有关蝶的梦。过去的我,印象中不曾作过太抽象的梦,至少在那列车啦,月球啦什么的东西出现之前。我平常就不太作梦,往往是一觉到天亮。这样的体质算是幸运吧,世界上有很多人必须依靠药物才能换来一夜好眠,而那些药物使用过多的下场,就是造成大脑神经方面的削弱。可以的话,我当然不希望那样子。 我不喜欢去思考一些太过复杂的事情,感觉那样做不太有意义,而且也很烦人,就像是鑽牛角尖似的,简单的事情比较适合我。如果有直线可以走,为什么要刻意走弯路呢?就如同现在这莫名其妙的迷宫一样,既没有方向感,越是盲目乱走就越是疲劳。只是这样想着,梦中的我化身一隻不起眼的蝶,只愿在自己熟悉的环境生活,不曾飞到其他区域探索。 我想,梦境想要告诉我的是,你这辈子甘愿如此,漫无目标,不曾到过新世界做各种尝试,就这样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活着吗?不,我当然不想这样。这一点我相当清楚,只是现在的我就像是在雾里看花。别说要飞到新世界去看看了,连新世界在哪里我都搞得糊涂。 走着走着,我来到迷宫中一处不算宽敞的小型广场。广场的正中央有一座小型喷水池,而围绕在池边的,是种有数十株花朵的花圃。当我靠近时,淡淡的花香扑鼻,让我的睡意一扫了之。原来迷宫不只有一般的岔路设计。不知道迷宫的主人是谁,但应该多建造像这样能够供人休息的地方才对啊,我想。 我走上前用水池的水洗把脸。这里的水相当清澈冰凉,似乎没有任何一点杂质在里面。随后我坐在花圃的边缘,仔细聆听水被某种动力推上空中,然后再以自由落体的方式落入水面的声音。我反覆听着声音,脸颊还不时被泼溅而出的点点水花轻触,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洗涤般,打从心底感到舒爽的沁凉感受。 这时突然有个东西晃过我眼前,我的视线自动地追寻那将要消失在空中的轨跡。直到那轨跡停止在花圃边缘,我才明白那东西是什么。是白色的蝶,而且是出现在梦境中,那个以我的存在出现的蝶。蝶在花圃上空打转几圈之后,飞来我面前以不知名的轨跡飘动着(但愿不是求偶舞)。 我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蝶就转身飞向迷宫的下一处转角。拜託,我当然不知道蝶出现在这里代表着什么,思考这些事情是相当累人的。但针对这次的事态发展,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就是只要跟着牠走,或许能够发现什么,甚至可以走出迷宫也不一定。于是我跟在那白点的轨跡后方,准备进行下半场的迷宫脱逃战(我私自把来到小型广场前的过程称之为上半场,但好像没什么意义)。 16. 这样的你更是黯淡无光 (一) 这个迷宫好大,应该不是可以马上走出去的大小。 不知道老师有没有碰上什么麻烦呢?橘子和路易斯都还好吗? 很不可思议的是,就在我走过几个转弯口,我就碰上了这个现在走在身边的中年男人。要是再说得清楚一点,这个中年男人有可能是我的爸爸,一个我只看过几眼,印象相当模糊的爸爸。我对爸爸的长相不太有记忆,甚至可以说完全没有。可是……怎么说呢,我可以感觉到他就是我的爸爸。我从他陌生的脸孔和身影里面确切感受到一切关于父亲的存在。或许是我的错觉吧,但他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希望我不要认错人才好。 这位爸爸说,对于和妈妈离婚这件事情感到很遗憾跟抱歉。如果可以的话,他想陪着我长大,这是他的责任与义务,同时也是人生最重要的期望。至于他为什么在这里,我得到的回应是,他本人现在这个时间点依旧在地球上的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这是无庸置疑的。在某种意义上,因为「有需要」,所以他必须出现在这里,以一种特殊的方式。爸爸说他不太会解释,想当然我也不明白。这趟旅程他会陪我走上一段时间,因此暂时还不会消失。 「我在睡梦中就像是突然被电到,然后就以我不会说明的方式来到这里了。可能像是灵魂出窍那样,可是好像又不太对。总而言之,这并不是自主性的发生,但我可以接受这样的结果。应该说,我很开心可以再见到你。上次见面的时候,你大概还这么小吧。」爸爸一边用清晰明亮的嗓音说话,一边用两手在空中画出小小的形状。 「是这样吗……」 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爸爸做这样的动作,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你看看,都过了多少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呢。对吧?」他摸摸鬍子说。 我仔细盯着可能是爸爸的中年男人。脸上的皱纹不算多,鼻子高挺,眼睛锐利有神,毛发已经有岁月的斑白出现,头发短短的,看上去很清爽,然后带着古早年代的圆形镜框眼镜。身高看上去可能有一百八十公分高,身材偏瘦,和我站在一起是相当明显的对比。 只是提到身高,我对自己的身高并没有什么意见,但还是有小小的不方便。举例来说,在我逛书店的时候,我总是拿不到放在书柜最上层的书。如果想要拿下来读一读,我就要拜託店员帮忙,但这么做实在让我很不好意思,每次开口的时候都觉得好丢人,即使店员们都很乐意帮助我。 「怎么了吗?一直盯着爸爸的脸看。也难怪啦,我跟你妈妈分开的时候,你都还没上幼稚园呢,对我没有印象也很正常。」 如果,他真的是爸爸的话……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呢?」 「嗯,我刚才也说了,因为『有需要』啊。可是到底什么情况是『有需要』呢?其实我也搞不清楚。说不定啊,是你呼唤我来这里的。」 他似乎心情很好,总是面露满满的微笑。 「是我呼唤的?可是,我当下好像没有这种感觉。」 「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意识底下,以非常深层的方式呼唤我。」 「有很多不自然的事情一直在发生呢。」 「是啊,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运作的。」 「那个,你……以前有来过这里吗?」 「其实,我有来过一次喔。加上今天的话就是第二次了。」 「真的吗?」 原来,有些人会不只一次来到这里。 「当然是真的啊,爸爸怎么会骗你呢?如果要爸爸说谎……那世界上除了家人之外,我都愿意去骗。」 爸爸一副有自信地挺起胸膛,同时不忘比出大拇指。 可是这样的爸爸……为什么呢? 「我想想喔,那次是我一个人搬出去住之后才发生的事情吧。有一天跟朋友喝醉了,误打误撞走进一条小巷子,结果就莫名其妙跑来这个地方。一开始还以为是闯进了别人的摄影棚呢。嗯……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情,也让我深刻地反省。你知道吗?那次回到地球之后,爸爸就成功戒菸和戒酒了喔。」 过去的我总是在乎妈妈,不希望让妈妈不开心,所以不曾开口追问。可是我真的好想知道……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大家可以在一起生活。 我突然停下脚步,爸爸注意到之后便蹲下来看我。 「听你这么说,那么……」 我咬紧下唇。 「嗯?怎么了吗?」 爸爸把双手轻轻放在我的肩头上。 「你们为什么……离婚?」 我觉得自己快要哭出来了。我使劲忍住,让泪水留在眼眶里寂寞地打转。 听到我这个问题,爸爸的表情很平静,并没有过多的情绪,好像这个问题跟晚餐想要吃什么一样稀松平常。换另一个角度想,爸爸是不是为了解答我的疑问而再次来到月球的背面呢? 「我平常就在想,如果有一天还可以见面,这个问题是避不了的,而你也有权利知道。来,我们边走边说吧,迷宫还是要乖乖走完的。」 我稍微放松下唇,泪水依旧倔强地停留在眼眶。 16. 这样的你更是黯淡无光 (二) 不管怎么样,爸爸都必须跟你道歉,对于这样的发展我真的很愧疚,对你、你妈妈都是。因为现实状况的不允许,我没有办法弥补你。我不会奢求你的原谅,我只是希望你能够理解,这样就够了。 或许,你会觉得离婚是夫妻俩共同的问题。可是爸爸要跟你说,你妈妈一点错也没有喔,她只是做了几乎可能是最正确的决定而已。虽然我这样说很自私,毕竟连让孩子有一个正常的家庭都办不到。我想,关于离婚的事情你妈妈都没有仔细说过,而你应该也不敢问对吧?她就是这种个性,很好了解。那么,我就慢慢解释吧。 我们刚结婚的那几年,因为还处在热恋期,对彼此的宽容和体谅都相当有弹性。你妈妈出生在贫穷的农事人家,小时候生活很辛苦,这样的童年让她害怕不稳定的生活。她大学毕业之后在外商公司努力耕耘,希望日后能做出一番成绩,同时为家庭带来安稳的收入。当然这一点我很明白,好胜的她即便吃再多苦,她也不会对我说一声她累了,想休息了。说真的,我很爱这样的她。当年除了她之外,其他女人都无法吸引我。 其实啊,我们是透过朋友介绍才认识彼此的,在此之前分隔文学院和商学院的我们,压根不知道对方的存在。至于我呢,阅读是我从小到现在最大,也是唯一的乐趣。我热爱阅读,书总是一本接着一本地读。随着数量的累积,我从文字中衍生出创作的念头。这样的念头十分强烈,强烈到我想把写作当作毕生的志愿。也因为这样,我上大学时特地选读中文系,并利用那四年的时间不断地练习写作,同时积极地向老师讨教。 对于我写出来的东西,朋友们和老师的评价都很不错,这让我对自己添了几分自信。幸运的是,在我毕业前所投稿的文学新人奖竟然获奖,而那部出道作也成功获得出版合约。或许听到这边,你会觉得一切都很顺利没什么问题,确实,原本应该要很顺利的。 结婚后的她继续在外商公司努力,我则是在构思一本又一本的小说创作。很讽刺的是,她的工作越来越上手,能够谈成的案子规模也越来越大,不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职场新人。反观我即便写作过程十分顺畅,书不卖了就是不卖。自己的心血之作无法被认同的感受,那远比天打雷劈还要严重。 至少,对爸爸来说是这样的。起初你妈妈知道我的烦恼时,仍旧鼓励着我,温柔地说用不着灰心,下一本的销量就会上升也说不定喔。我知道这是她的体贴,所以我说什么也不能放弃,于是便开始着手长篇小说的艰辛创作。那时候的我仍不想放弃心中的目标,我要写我想写的东西。 刚好在我创作长篇小说的时候,你妈妈的肚子里面就住着你这位小天使了喔。那段日子对我而言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吧,一方面沉浸在突破创作框架的热血里面,一方面期待着我们的小孩诞生。没错,你就是我们心中的小天使喔。只不过爸爸我不擅长想像未来的事情,我不知道幸福会离开得这么快,快到我注意不及更是无力追赶。 当我的新作大功告成时,你已经出生几个月了。我想,大概是人生走到了一个新阶段吧,你妈妈开始担心起家中的经济,就像她童年那样。基于这样的原因,自然而然对我的梦想的宽容也日渐缩小。这一点我并不怪她,唯一能怪罪的对象,只有我自己。结果你肯定也猜到了,那就是我的作品再度宣告失败。认真说起来我真是个不重用的人呢。 那天我人在出版社,主编面有难色地对我说,虽然作品内容很不错,但如果你不改变写作风格跟题材,实在无法跟上现代人的口味。老师你知道的,我不想这么说,但心中的理想什么的,可以的话就暂时先放一边吧,等到销量回稳到一定程度之后,我们再来……后来他说什么我都没印象了。即便把主编口中说的一字一句给确实听进去,语言好像也变得没有意义似的,就像一堆未知符号飘散在空气中。 我始终在梦想和现实中间无奈挣扎,但现实不断地变重,重到把我彻底压垮。这种感觉就像是被世界背弃了一样,没有人支持你,也没有人认同你。如果我写出那种谁都会写的东西,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对出版社而言,没有卖象的作家的才华,根本称不上才华,而是庸才的痴人说梦。如果当初爸爸向出版社妥协,就等于是在背叛一直以来热衷创作的自己。你可能会觉得爸爸的说法很夸张又固执对吧,可是爸爸真的这么想。 儘管小说卖不好,我也尝试写各类随笔短文来赚稿费,但想当然经济重担落在你妈妈身上,情绪想必不会稳定,我们也经常为了日常小事而争执。即便那些争吵不具有任何意义,但无可避免的还是不断发生。最后,终于到了她情绪溃堤的那一天。 某一天晚上,她让你在房间睡着之后,把我拉到客厅去谈。 该发生的迟早会发生,我隐约感觉到了。她哭着所说的话,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年轻时,我愿意陪你描绘梦想,那样的梦想是金黄色的。 现在呢,你的固执让我精疲力尽,这样的你更是黯淡无光。 梦想也好,才华也好,一切就当作没有这回事好不好? 你眼里只有创作,那我们两个呢? 当我孤单无力的时候,你告诉我,我能依靠谁……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她面前流泪。 答应让她过上安稳生活的承诺我没有做到。 当下的我深刻体会到,原来守护梦想是这么痛苦的事情。 17. 那哽在喉头的酸楚 (一) 当我听到毛兔子说,只有心里有东西卡住的人才会被引导到这里时,我隐约明白它所指的是什么。在某种意义上,我确实有很在意的事情,只是不好向他人开口。毕竟,连自己都很难承认这样的事实。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不希望让其他人看到这一层烦恼,所以在外表上我并没有什么变化,应该没有谁注意到才对。虽然,我不确定那傢伙是不是有发现什么,但他什么都没问,或许是我多心了吧,但愿如此。 在忙着製作期末游戏时,我深刻体会到心中那股不得不面对的无奈。尤其在当时的课堂上,看到其他组仅利用短短的时间就写出不得了的游戏功能,更是加深了那无以言喻的苦闷。当然,我们这组的作品相当不差,玩起来还有引人发笑的强大作用,但这是属于游戏性的部分。至于在程式方面的执行上,难免有些差强人意的bug,而这就是我的责任了。 该怎么说才好呢…… 对,我承认自己没有撰写程式的才能,一点都没有。 之所以心中的苦涩会一点一滴地变浓,原因无他,就是这样了。 我和那两个傢伙不一样。我是因为对程式设计有兴趣,抱着如此心态才来相关科系就读。也就是说,我理应拿出一点成绩,否则对自己说不过去。无奈的是,面对一道又一道的逻辑难题,花费诸多时间思考已经是在所难免。更不用说,折腾半天所產生的结论又未必正确。 我心里明白,每个班上总会存在天才般的人物。天才们不仅跟得上老师的进度,甚至可以完全超越,以相当跳跃性的思考能力轻松解题。看着这些天才的表现,再回头看看自己的平庸资质,那哽在喉头的酸楚,不管如何难受,我也只能无声地吞下。彼此在年纪上是公平的,单就花在程式上的时间,我有自信不比他们少,甚至还要来得多,但结果只是让我灰头土脸,自惭形秽。 这就是才华跟平庸的明显差距,我想。一切就像是摊在阳光下的百米赛跑,彼此落差的距离一眼就能看出来。那苦苦追赶的不甘心与游刃有馀的愜意,同样一目瞭然,不需多言。更重要的是,这场赛跑对他们来说宛如一场游戏,轻松享受其中便足以。 那么,认真苦练的自己又算什么?无法弥补的差距总是高下立判。 在缴交作业的前一天晚上,我一再品嚐功能写不出来的焦躁。我知道作业最后就算难產,或是交出四不像的半成品,那两个傢伙也不会说什么,顶多傻笑一番,然后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没想到,这项作业却是认清自己没有天分的证据,是压垮自己自信的最后一根稻草。 目前距离毕业还有几年的时间,如果换作是别人,肯定会认为这没什么啊,再多花一点时间去研究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惜我不是别人,这样的我很清楚那种感觉。当然,这样的心情我并不是这么早就欣然接受的。我试着抗拒了好一阵子,我不愿轻易捨去付出心血的过往。只是那挟带其中的无力感不断侵袭着我,由内而外从身体每一吋皮肤渗透出来,化作坚硬的铜墙铁壁将我包覆,把我困在小小的漆黑的空间里面。只要一天我不面对这件事情,墙壁就越趋坚硬。 怀着这种心情走在迷宫中,找到出口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就在我这么想的同时,我突然被地板上的某个东西给绊倒。 「好痛……这是什么?」 一根看起来像是金属材质的棒状物体横竖在脚边,仔细一看是铝製球棒,上头还用金色喷漆上色。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是毛兔子放的吗?」 虽然不清楚这支球棒的来歷,但可能是走出迷宫的必备工具吧。我拿起球棒当作防身武器。有了这支球棒,同时也多了几分安定感。要是遇到了什么野兽来袭,少说我不会落居绝对的下风。 17. 那哽在喉头的酸楚 (二) 「啊!」惨叫声响彻迷宫内部。 那个声音不会错,就是他啊。 路易斯碰上什么意外了?毛兔子说不会有危险难道是骗人的吗?算了,先往製造声音的方向赶过去才是上策。顺利的话,其他两个人也会赶过去查看状况吧。依照先前进入迷宫的排序来看,我距离路易斯是最远的,赶到现场可能还要一段时间。 我开始在迷宫中跑动。如果路易斯碰上生命上的威胁,现在唯一有可能持有武器的我(希望其他人也有派得上用场的武器),便是最佳的救援人选了,我必须加快速度才行。至于资质平庸的事情,我还是…… 猜测自己跑了十分鐘,穿过大大小小的岔路,但依旧没看到任何人影。不知不觉之间,我来到一个不知道延伸到何处,看起来异常突兀的洞穴前方。 「迷宫里面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啊?他说不定在里面……」 我稍稍靠近观察,洞穴里面相当阴暗,基本上什么都看不到。 我试着向那深处大喊: 「路易斯!你在里面吗?回答我!」微弱的回音从反方向传来。 过了大约五秒,路易斯的声音从内部传来: 「救我!橘子……」 不好了,这傢伙果然在里面。为什么路易斯没事要进来危险的地方?还是说,他不是自愿进来这里的? 「啊!」路易斯再次惨叫。 不管了,没办法等到其他人过来帮忙,眼下只有我能进去。我双手抓紧球棒,一鼓作气衝进洞穴。结果没跑几步我又跌倒了。好痛,真是丢脸。这么一跌,球棒从手中掉落而摔在洞穴底部,瞬间发出响亮的声音。震动的声波在空气与洞穴内壁来回撞击,暂时形成挥之不去的嗡嗡声。我一边摀住耳朵,一边看着膝盖鲜红的擦伤。等到声音完全消失之后,我再度拿起球棒,脚步踏实地往深处前进。 很快的,我看见路易斯蜷曲着身体倒在前方,而他正被一群黑色飞行物体困住。由于我的双眼已经适应周围的黑,所以那些黑色飞行物体不难看出是什么。是蝙蝠。 迷宫里面竟然有蝙蝠洞,这到底是什么歪理?要是可以顺利脱困,我真想找毛兔子理论一番。 我大步衝上前挥动球棒,成功打落几隻蝙蝠。不过数量实在太多,过不久我也被层层黑幕垄罩,无法自然地做出大动作的挥棒。吵杂的蝙蝠叫声将我和路易斯团团包围,全身上下时不是有被嚙咬的刺痛感,衣服也被咬破几个小洞。即便如此,倒在地上的我仍旧咬牙挥动沾有血跡的球棒,不断地攻击与防守。 在独自奋斗的过程中,突然想到路易斯不知道被困在这里多久了,只见他虚弱地倒卧在地,双手护住头部。只是姑且不提他,我的体力也有限。被我击落的蝙蝠越来越多,然而包围在身边的黑幕却似乎没有散开的跡象。这就是试炼吗?如果我们无法通过蝙蝠洞穴,想必就无法走出迷宫。猖狂的蝙蝠群不停骚扰,令我一度想要放弃挣扎,就这么成为蝙蝠的餐点。这就是我的极限吧,我想。 另外两个人呢?会不会也遇上麻烦了?就算有,现在的我也是自身难保,什么忙也帮不上。盘旋在空中的嗜血黑幕仍不打算放过我们,以冷冰的视线紧盯蜷曲在下方的猎物。如果今生的死因是被蝙蝠来回袭击,导致失血过多而离世,听起来也算是不同于世人的独特吧。 当我即将失去意识时,倒卧在一旁的路易斯维持抱头的姿势说: 「你这傢伙……要是死在月球,你最爱的动漫就再也看不到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这些……」 路易斯的话虽然莫名其妙,但他是对的。 在月球上成为蝙蝠的晚餐这件事情我还无法想像,也不愿让它成真。如果在这里束手就擒,说什么我都不能接受。肯定有什么办法可以逃出去吧?就算我不能把牠们一一击倒,也不代表我们只能待在这里等死吧?蝙蝠的数量粗估有一百隻左右,单凭我们的力量就如同以卵击石。我摸着短裤的口袋,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什么。要是正面对决行不通,那就用其他方法逃跑吧。 18. 只是单纯的没胆量 (一) 原来每个人的「剧情」都不同,指的是这么一回事啊,这倒是挺好理解的。只是眼前这些重复出现的东西不禁令我怀疑,难不成橘子和毛兔子私底下认识吗?如果不是,橘子那天在perfectblue所比喻的东西也太过于凑巧了。 真是没道理,自从通过迷宫第一个转角之后,迷宫内所有的墙壁都设置了镜子。一片片镜子透过反射,让迷宫中充满我的镜像,这种令人迷乱的感觉使我走起路来相当在意,甚至还有些不舒服。另外,还有一点让我觉得不协调。虽然是迷宫,但我目前还没有看到任何岔路。难道我可以 就这样一路走到终点吗?如果可以如此简单,那我也乐得轻松。 结果是我误会了。过了一会儿,我就走到了死胡同。 「不是吧?」我不自觉地出声。 我上前敲打尽头的镜子,但镜子没有任何我所期望的变化。要是这时手中有槌子之类的工具,应该可以带来不同的结果。 只有一条路的迷宫,而且还是一条死路。这是怎么回事呢? 正当我陷入苦恼之际,我注意到一个有些吓人的现象。说实话,现在的我不仅手心直冒汗,双脚更是微微地发抖。以通常状况来看,眼前这个现象都是出自半夜分享的鬼故事当中。我吞了一口口水,鼓起勇气做了一些动作来证明自己没有眼花。但事实上,他就那样动也不动地看着我。 那个面无表情的他就是镜子里反射出来的我。 我还在考虑是否该跟自己搭话,结果镜子里的「我」就率先开口说: 「喂,看够了没?」 对方的口气好差。 「你是……」 「这个答案很明显吧?我觉得没有回答的必要。」 「你……是幽灵吗?」 「当然不是啊!怎么会得出这个答案呢?天啊。」 对方无奈地直摇头。 「不然呢?」 「你听好了!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够清楚了吗?」 姑且不论他在说什么。能够确定自己不是看见幽灵,心里相对舒坦许多。 「好吧。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对。」 「所以呢?现在你跟我处在一条死胡同里面,我们还能做什么?」 我用衣服的下襬擦乾手心的汗水。 「怎么会没有路?你眼花了吗?」 「怎么会有路?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真不懂,为什么要对自己如此苛刻相待呢? 「你看我的脸,像是会开玩笑的人吗?」 「你就是我啊,我平常会开玩笑啊。」 「天啊。」 镜中的「我」低头掩面。 「你应该是为了指引我才出现的吧?如果是的话,就请指点迷津。」 「废话,如果我不是为了帮助自己,那我站在这里干什么?」 或许是精神状况紧绷的缘故,此时我的脾气也跟着上来。 「为什么你的口气这么不好?我冒犯到你了吗?印象中我应该是第一次跟你这傢伙见面……不对,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抱歉。但我的脾气可不是这样。」 「够了,别说这些了好吗?让我们来处理正事,如果你就这样困在这里,我会很困扰。」 「找不到路我也很困扰啊,不是只有你才会困扰你知道吗?」 「天啊。」 「天啊。」 我们之间陷入沉默。 这傢伙真不好相处,虽然这样好像在心里咒骂自己似的,但我根本不是这种个性的人。除非,这个我是潜藏在我心中,那个我所不认识的潜意识的自己。 不,即便是潜意识,我目前还不想承认这傢伙就是本人。 18. 只是单纯的没胆量 (二) 「谈正事吧。」「我」说。 「谈正事吧。」我也说。 「基本上,迷宫的整体模样是由你我共同建立的。这样说你明白吗?」 「大概。」 「我当作你明白。然后,至于要怎么离开迷宫,我们必须一起努力。」 「嗯,一起努力吧。我不想一直被困在月球,虽然呼吸这方面不成问题。」 「为什么你会扯到呼吸呢?」 「突然想到而已,没什么,别介意。」 「这跟迷宫的出路无关吧?」 糟糕,「我」的脸又开始严肃起来。 「无关啊,所以我说只是突然想到。」 「……」 「我」无奈地看着我。 「……」 我也无奈地看着「我」。 「可以的话,无关的事情暂时先别提起好吗?」「我」慎重地说。 「好。」 我就像是犯错的小孩子,只能点点头认罪。 「你在来的列车上,脑袋想起很多关于过去的画面对吧?」 「对。」 「关于这一点,我必须事先声明,那些画面之所以会自动播放,并不代表你日日夜夜都在留恋着那些过往。只是,『卡住』的关键就在这里。」 「这样啊。」我一边活动脚踝一边说。「你介意我坐着吗?我脚有点痠。」 「随便,那么我也坐好了。」 于是我们一起坐下来继续谈话。 「所谓的关键,跟橘子说的是一样的吗?」我说。 「大同小异,但有些落差,不能说完全相同。」「我」说。 「我也这么想,肯定有些出入。」 「对,不能让那傢伙随随便便地谈论我们的事情,不然就太便宜他了。」 「对,他以为他是谁啊!」 我们同时对着镜子做出满意的表情。 「你不错,想法所见略同。」「我」说。 「第一次跟你这么有默契,过奖。」我一边行拱手礼一边说。 经过精神打气之后,「我」又开口说: 「总而言之,过往的人生经验在某方面束缚了你。」 「是吗……」 我有些失望地低下头。 「等等,你先别急着陷入回忆。抬头看着我。」 我听了话然后照做。 「直白地说,如果没有克服这一点,你就很难离开这里。」 「我想也是。」 「你对自己极度缺乏自信,总是担心伤害到别人不是吗?唉,真是的。」 「我」双手环抱在胸前,露出一副我很没用的表情。 「我无法反驳。」 我这个人不管做什么事情,总是考量再三。说好听一点是细心谨慎,反过来说就是优柔寡断。说不定,我只是单纯的没胆量。对于自己真心想要追求的事物,我并没有拿出应有的胆量来付诸行动。当我把时间跟心力放在大量的思考上面时,自然而然优先选择就被搁置后方,第二选择便趁势浮出水面。 「唉,至少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目前还不算太迟。现在的你,该继续往前走了,路上好好想一下改变的可能性。」「我」一边说一边站起。 「哪里有路可以走呢?」 我也跟着起身。 「等等让我把话说完,这面镜子就会消失,然后就会有路可以走了。嗯,用走这个说法好像不太适当。」 「难道要我用爬的?」 「我」露出一抹非善意的微笑,就好像是我猜中一样。 「好好享受吧,晚一点再碰面。」 「喂!等等……」 眼前这面镜子连同另一个我,有如水蒸气蒸发般缓缓地淡化消失,连一点痕跡都不剩,好像这里从未有过东西存在似的。镜子后方确实有路,不过那是布满碎石子的矮小方形通道,唯一能够通行的方法就是用爬的。要是头抬得高一些,就会撞到通道上缘。 试炼,这个词浮现在我的脑袋。想必其他人也碰上了各式各样不同的难关吧?橘子跟路易斯就算碰上什么,勉强来说应该不会有问题。那么小姐呢?属于她的考验会是什么呢?若是靠头脑可以解决的问题,小姐倒是不需要担心,如果是其他方面的,那或许是个大问题。 在卧倒爬行的过程中,碎石子不时划破我的手臂,体力的消耗也比想像中多。从各方面来看,这场试炼似乎没这么容易结束。当我想到这里,不禁开始思考,地球上的时间已经过了多久呢?要是我一直没回家,老妈会不会报警?还有小姐的妈妈,她知道小姐跟我一起出门。要是两人彻夜未归,到时候阿姨怀疑我诱拐小姐我也没办法解释。真是头痛。要是不赶快通过迷宫,会有很多问题在地球等着我处理。 19. 绝对很美好 (一) 我们肩并肩漫步在月球上。走了很远的距离,说了很多事情,但始终没有看到迷宫的终点。这是怎么回事呢?今天是我第一次来到月球,周遭地形什么的我并没有概念,但可以肯定的是,身旁的这个迷宫实在大得吓人。除了注意到过于庞大的迷宫,我不时抬头观察头顶上是否有陨石的踪跡,深怕那巨大石块「碰」的一声把我压得像扁平的蛋饼皮。 「布朗刚才所说的,就是另一半的答案对吗?吱吱。」 「是啊,这是我用漫长的岁月与深刻的人生体悟,所换来的珍贵答案。」 「这样啊。」毛兔子歪着头说。「我是说如果喔。」 「嗯。」 「如果时间可以逆流,布朗想要回到犯错之前吗?吱吱。」 「这……」 如果要说几十年来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那绝对是天大的谎言。甚至可以说,在那段行尸走肉的岁月,每一分每一秒中,我都相当痛恨自己,并希望生命能够再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那深刻的悔悟失措所带来的苦涩滋味,至今我仍无法忘怀。 不过听到毛兔子这样的疑问,才让我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去想关于回到过去修正错误的事情了。明明是渴望在即的愿望,却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就像是原本垄罩在山谷之间的层层白雾,悄悄地被风吹散,一点也看不到了。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吱吱。」 「确实如此。」 「毕竟,我在这里见过很多人类了,每当我问这个问题,大家都是一样,表情变得很不好看喔。吱吱。嗯,说是不好看似乎有点失礼,应该改成很认真会好一点。」 「因为这是很重要的问题吧。」 「人类真是奇怪呢。好像每一个独立的个体都抱着后悔的心情在活着似的,这是为什么呢?吱吱。想过怎么样的人生,难道不是由自己决定的吗?但做出选择之后却又后悔了。」 毛兔子这番言论,就像是单纯的孩童般,天真又直接。如果今天毛兔子是地上的人类,大概就能够体会到世事的变化莫测。很多事情,是无法掌握在手中的。不过在另一方面,确实,世界上每个人似乎都曾经或是正走在后悔的道路上。看似怎么做都对,但同时也不对。我不敢说自己阅人无数,但活到至今,能够说自己活得自在并从未感到后悔的人,我倒是不曾见过。 「我觉得是因为谁都无法预测未来,因此在做决定的当下,正确与否就像是在赌博。而且不仅无法预测未来,当人们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开始,可能就伴随着后悔。就像是受光照的物体与影子一样形影不离。」 「很有意思的见解喔。吱吱。如果真的是这样,有谁能够拥有理想的人生呢?」 「人生就是这样啊,没有最好的,同时也不存在最坏的,现在的我会这样想。」 「即便布朗经歷过那样的过去,现在仍旧这样相信吗?吱吱。」 「我想是的。那曾经令我痛苦的后悔心情,已经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溜走了。老实说,我也会想像的。如果过去的我没有执着在工作上,那么,现在的我会过着怎么样的人生呢?」 「应该会很美好喔。吱吱。」 「是啊,绝对很美好。如今我走上的,是完全不一样的人生道路,跟美好这个形容词沾不上一点关係,差得有点远。只是就结论来说,我并不讨厌现在的生活。错失原本的家庭,取而代之的是独自一人,踏上不同的旅程,同时却获得额外的成长,这些是我在原先的人生美好剧本里不会出现的。」 毛兔子点点头。 19. 绝对很美好 (二) 「或许这些话在旁人听来格外像是失败者的自我安慰吧,即便是这样也无所谓。我很庆幸能够开设perfectblue,并透过这家小小的、隐藏在巷子里的酒吧,与一个又一个过客交谈,这样的互动让我相当自得其乐。」 「我觉得能够像布朗这样想的人应该很少喔。吱吱。很多人即便通过迷宫,也不见得能够找到那『重要』的东西。」 「是吗?我以为需要走迷宫的人的任务,就是解决心中那个卡住的东西,难道不是这样吗?」 「确实喔,需要走这一趟的人才会被引导到月球进行试炼。不过关键在于,迷宫本身并不能强制改变什么,只有参与者可以让自己跨越心中的障碍,其他人事物都不能接手进行改变喔。吱吱。」 「原来如此。」 不知道那群孩子们的状况怎么样了,他们能够跨越属于自己的难关吗? 「走迷宫这件事情,本身也只能算是隐性的媒介而已喔。吱吱。我记得好久以前有个穿着登山装的人类跟我说过,人们往往想透过旅行来遗忘或改变什么,但事实上并未能如此,旅行本身不能带来什么改变。这大概跟我想表达的意思很接近喔。」 「所谓的『改变』,能够推动这个机关啟动的,终究只有自己而已,天地万物都无法帮你。是这个意思对吧?没想到毛兔子遇到的登山爱好者,拥有如此有意思的见解。」 「嗯,就是这个意思。我觉得观察人类是相当有趣的活动,这也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乐趣喔。吱吱。」 「请问毛兔子待在这里多久了呢?」 「布朗忘记了吗?这里并不存在时间,所以我也不清楚是多久,只是感觉上是很久以前喔。吱吱。」 「也对,我问了一个蠢问题。」 谈话到此又结束了。 我们一路上谈了好多话,但眼前的景色依旧,右手边仍是迷宫的外墙,脚底下还是荒芜的月球表面,地形没有太大的起伏,头顶上如梦似幻的银河美景还在,这些东西都没有改变。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一直很在意的事情,于是我开口问: 「毛兔子,我有个问题。」 毛兔子回头看着我,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会不会突然有陨石掉下来?」 「布朗好像从来到这里就一直在担心陨石呢。吱吱。」 「我都忘了毛兔子可以看穿人心。」 「其实陨石什么的,都不曾掉落在这里,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未曾发生过,但原因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地上这些坑洞在我出现之前就有了喔。吱吱。」 「感觉这里挺安全的,这样我就安心了。」 「这也是当然的,不然我在这里工作不是很危险吗?在一定程度上,我必须要好好地守护这里。吱吱。」 「那倒是。」 如果一边工作一边还要注意陨石来袭,这样的工作未免太过吃力,我大概不会想做这份差事。毛兔子突然大步向前跳跃,和我之间拉开一段距离。当我想追上去时,毛兔子回头对我说: 「跟布朗谈话很愉快喔。吱吱。」 我以微笑回应他,因为我也是这么认为。 20. 不存在值得害怕的东西 (一) 还记得之前有一次打工,跟在我背后进入麵包店的judy背着一把木吉他来上班。她的个子不高,背着吉他的模样似乎有些辛苦,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小精灵扛着能够砍到神木的巨斧一般。随后我们在休息时间间聊几句,才得知她最近开始自学弹吉他。今天带来的这把是跟朋友借来的。judy说,若是弹出兴趣就打算去报名正式的教学课程。 在谈话过程中,她鼓励我应该趁大学期间多尝试不同的东西,毕竟,出了社会就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运用了。看着judy跃跃欲试的样子,在一旁的我似乎也能感受到那种积极学习某种事物的热情。 回想过往,我好像不曾积极学习过什么(学习走路跟打篮球除外),就这样很平稳地活过来。没有缺少什么,也没有多获得什么。这种感觉说起来可以是安逸,也是不安。印象深刻的回忆是国中音乐课,我总是羡慕着能够上台表演才艺的同学,而自己却只能坐在台下鼓掌。不过,真正可怕的是,即便意识到这样惶恐的心情,自己日后的行为举止仍旧保持现状,一如当初。 凭着三分鐘的热度,不管学习什么东西都难以学出心得吧。如今消极的心态,已经令我错失多少接触未知事物的体验呢?想都不用想,肯定是不可胜数。意识到过去浪费了许多宝贵的时间,这一点真令人感到空虚又沮丧。仔细想想,我就是因为这样的个性,所以才在此时此刻出现在迷宫里不是吗? 或许,我应该积极地做点什么,而且是持续性地尝试。远从老家北上来读大学,是应该在外四处体验,而不是在租屋处、学校以及麵包店三者之间单纯往返。不断躲避已经让我错失了很多,但现在不振作不行了。 我试着检视自己,我一向不是个拥有很多的人,以各方面来说都是这样。既然存在这样的事实,那我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呢?如果没有,眼前就不存在值得害怕的东西。 一边思考着各种事情,一边跟随前方的蝶走了许久。我真的有在迷宫里前进吗?还是其实都在绕圈圈呢?我对此產生怀疑。在迷宫里面晃了太久,不仅失去方向感,意识也渐渐模糊不清,不再像平常的状态下如此稳固。我知道这样的情况很危险,但却无法确实掌握自己的精神状况。 如果这隻蝶想要捉弄我,把我引到一处悬崖企图使我跌落,以现在恍惚不定的精神状况,我可能就这样顺着蝶的意思一脚摔下去,然后以身首异处的方式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又或许,在我跌落的过程中,就这么刚好摔在巨大的老鹰身上…… 就在想像力胡乱宣洩时,我迎面撞上某个坚硬物体并且整个人向后跌坐在地上。 「好痛……」我摸着鼻子说。 因不明撞击而造成的疼痛瞬间直衝鼻根,接着便是一阵酥麻。 「你怎么丢下我就先跑?太没意思了……」 这个声音好熟悉。不会错的,就是那个傢伙。 我坐在地上用力摇摇头,橘子和我一样跌坐在地上,而刚才的疼痛让橘子的五官用力地挤成一块。除此之外,我还注意到我们相撞的地点似乎在一处洞穴外。洞穴?不太对劲对,迷宫里竟然有像是野外深山能够用来躲雨的洞穴。眼前这场景怎么看都相当突兀。 20. 不存在值得害怕的东西 (二) 「我丢下你先跑?什么意思?」我疑惑地问。 「几分鐘前才发生的事情,别跟我说你忘记了。我们差点就要没命了啊,一个不小心就要变成蝙蝠的食物了你知道吗?」橘子激动地说。 蝙蝠?是我听错了吗?没有记错的话,蝙蝠这个词汇已经很多年不曾出现在我的生活周遭了,即便真的有,我也毫无印象,更别说和这种生物有过近距离的接触。 橘子看我一脸茫然于是接着说: 「刚刚你误闯了蝙蝠洞,被上百隻的蝙蝠袭击,我听到你大叫的求救声我才赶过来的。我用球棒打下不少隻蝙蝠,但效果有限……你还是没印象吗?」 我越听越不明白,橘子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故事呢?会不会是他误食了迷幻药之类的东西?还是我精神恍惚的程度已经严重到经歷如此生死关头却毫不知情?唉,我看还是先让橘子把话说完比较妥当。 「然后呢?我们怎么逃出来的?」我问。 「用光啊。我猜想蝙蝠可能害怕光,所以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然后开啟手电筒功能往蝙蝠群照射。而这样做确实有些成效,部分蝙蝠有了躲避的反应出现,但撑不了太久,我想蝙蝠或许很快就能适应,所以我抓紧空档拔腿就跑,没想到一回头你就不见人影了。」 好吧,橘子的说明让我更加糊涂了。在他的记忆里,我是被他拯救的。而在我的记忆里,只有跟在白色的蝶后方像一隻无头苍蝇不断地走,没有其他的片段了。我站起来盯着橘子,想试着釐清一点什么,而橘子也站起来看着我。 「你是不是嗑药?」我和橘子同时说。 我们同时露出想笑又疑惑的谜样表情。 算了,谁嗑药都无所谓。很显然的,我们的记忆出现了分歧,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已经无法分辨了。参加走迷宫的人应该都会陷入似真似非虚实交错的世界里,这大概就是迷宫的魔力吧。 「不管这些了,两个人一起行动总是比一个人好。」橘子说。 「当然。只是……我现在很想好好睡上一觉,我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刚才其实已经睡着过一次了。」 「你在迷宫里除了偷偷睡觉都没做其他事情吗?有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现象?有的话就说来听听。」 「我唯一做的事情……就是跟着一隻白色的蝶到处走。我原本以为跟着牠可以找到迷宫的出口,结果就遇到你了……」 「哪里有白色的蝶?」 橘子双手一摊,好像我说了什么离谱的话一样。 「不就在那……咦?不见了?」 就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蝶就这么不见了。 我四处找寻蝶的踪影,但始终没有发现。在撞见橘子之前,蝶确实还在我的眼前引导着我的路。即便我的睡意逐渐加深,蝶的踪影始终保持清晰。直到一鼻子撞上橘子之后,蝶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就好像引导任务结束了一样。如果这么想的话,引导的终点就是带我来和橘子碰面。 不过,令人担心的是,说不定是我受到了迷宫的影响而產生幻觉,从头到尾都没有所谓的白色的蝶存在也是有可能的。那样的影响不是直接的造成,而是隐藏性的影响,以我无法感受到的方式正进行着。够了,我不想去思考这问题,只要选择接受就可以了。在这种时候动脑思考对于体力负荷不小,是个不划算的行为。 坦白说现在的我真的好睏,同时还因为穿着拖鞋走了太多路的原因而导致双脚疲劳加剧。要是当晚出门前是穿慢跑鞋就好了。我想。如果面前有一张床,我肯定能够立刻倒头就睡。可是现在我还被困在月球上,什么时候可以离开也不知道。终究有谁可以给我答案呢? 要是我没记错,我们在perfectblue见面的隔天下午我还必须打工(虽然我不知道现在地球上的时间是几点),我当初怎么可能会想到事态严重到需要来月球一趟呢?如此荒谬的发展不可能事先知道的。目前看来打工的事情估计只能请假了,随便用身体不舒服来当作请假理由就好。 20. 不存在值得害怕的东西 (三) 我和橘子持续盲目地前进。过程中不只是我,橘子也不时打着哈欠,而我更是眼角直流眼泪。 「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遭受这种折磨?」我问。 「你说呢?」橘子反问。 「如果我知道就不会问你了。」 「那么我反问你的理由也是一样的。」 「好吧,有道理。」 说着说着我又打了哈欠。 「你在来的路上不是偷偷睡过了吗?而且刚刚在蝙蝠洞里还先偷跑。」 真要命。 很多时候跟橘子交谈是一件相当劳心的事情。原因是他不见得每一句话都是用认真的态度去说,经常是无意义的或是开玩笑的,但这会让人搞不清楚,尤其是该认真的时候(就是现在)。 不可否认的是,我的个性也差不多是这样,所以好像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那一切都是你的幻觉。」我试着反驳。 「那是你的自我意识以为自己没有误闯蝙蝠洞啊,大脑也会欺骗自己,选择自己想要接受的讯息和情况,即便那讯息和现实不符合。」 「照你的说法,你先前所遭遇的一切危机也很有可能是虚假的不是吗?全部都是你的以为。」 「不,我这边的意识相当清楚,并没有出现混乱。反倒是精神不济的你。」 「这根本是诡辩……你不考虑参加辩论社吗?」 「不,真正的诡辩比我这样更加强烈又弯曲,我只是就事论事。」 该死,我打算不再提起这话题了。 「对了,不知道另外两个人状况如何?」我说。 「从头到尾我只听到你的求救声,其他声音都没听见,我也爱莫能助。」橘子一边说一边低头检查手机的电量。「快没电了。」 「手机就别管了,难不成你还想在这里接起耳机听音乐吗?」 「在救你之前我有这样想过。」 「亏你还有这种心情。」 「在月球上用手机听音乐,这听起来应该挺不错的吧?」 「是不错。」 结束对话之后,我们交谈的次数大量降低。身心灵的疲劳都已经堆积到一个临界点,减少开口或许可以节省些微的体力,在这一层面来说我和橘子算是有共识的。没有了谈话声,整个迷宫被寂静给垄罩,就好像整颗月球被吸入真空的空间里似的。而就在这样的寧静里,我再度想起judy。 我认为自己并不是喜欢她,而是单纯被吸引,其中存在着纯粹性的好感。然而这样是否就代表情侣之间的喜欢,老实说我也有些糊涂。我想不是每个人都能够轻易定义出所谓的喜欢是什么吧,当然有些人可以办到,这对他们来说并非难事,只要达到自己所认定的「喜欢标准线」就好。不过属于我的标准线又是什么呢?无奈的是,这一点我也说不清楚。 21. 最毫无保留的笑容 (一) 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泪水早已悄然滑过脸颊。不断地、安静地坠落。纵然想放声却办不到,情绪与言语互相渗透、融合,形成一条细长像丝带的东西。那丝带就这样缠绕在喉头,束缚了我的声音。 关于爸妈青涩岁月的相识、初婚的相惜扶持到最后的无奈分离,这些我不曾知晓的过去就在今天亲自「触摸」了,就像翻开尘封已久的相簿一般。我心疼这一切,心头的难过与遗憾就如同浪花拍打岸边似的,一波接一波袭来。我无法想像妈妈说出那些话的心情,也无法体会爸爸内心的拉扯。 因为「现实」这两个字,家庭在我的童年时期就被迫分裂。 我们坐在迷宫中一处岔路前面。爸爸用手轻轻拂去我脸上的泪痕。他的表情很平静,同时还掛着令人安心的浅浅微笑,可是眼眶却也湿润泛红。 「来,别哭。」爸爸说。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真的很对不起喔。如果我更有能力不让你妈妈失望,今天就不会这样了。在追求梦想的同时还要兼顾家庭,到头来却搞得两头空。真是的……」爸爸深呼吸了一口气。「在分开的这几年,我经常想起那短暂美好的过往。或许,我不该这么固执当个笨蛋,是不是应该为了你们而改变呢……」 两个人心中都有那重要而且需要紧紧握住,就像是信念一样的东西。如果轻易捨弃信念,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呢?爸爸如此痛苦地坚守梦想,却不被世间所接受,这样的坚持会是一种罪过吗?儘管爸爸的坚持让妈妈为了我而过上辛苦的日子,让她再次陷入童年时期对于贫穷的不安阴影。亲情确实是我十分重视的,我总是渴望着一家三口可以平凡开心地过日子。一起吃饭、出外郊游,甚至可以一起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如果给我选择的权利,我真的会希望爸爸为了维持家庭而丢弃信念低头妥协吗? 或许,我可以找到那答案。 不知道是不是情绪过于起伏不定(还是因为我一直在哭),肚子就在这时候咕嚕咕嚕地叫着。真是的,飢饿来得真不是时候,令现在安静的时光增添一丝尷尬。即便身旁的对象是爸爸,我对此仍感到害羞不已。 「啊,你肚子饿啦?」 我微微地点点头。 「也难怪,现在应该是睡觉的时间。可惜的是这里没有厨房,不然我就可以煮东西给你吃。话说,你妈妈平常都煮什么拿手菜给你吃?」 「……虽然妈妈平常很忙不太有煮饭的时间,但她煮的咸粥特别好吃。我从小就很喜欢那味道,妈妈说自己也很喜欢吃。」 爸爸对此并没有开口回应,只是笑着看向我。我从他有些湿润的双眼中,彷彿看到了藏在深处的,那有些不一样的东西。 在等待飢饿感稍微消退的过程中,我和爸爸坐在迷宫里仰望星辰。看着撒满天际的数点繁星,那样的美与神祕往往令人忘却时间的流逝,甚至连呼吸都好像被吸走了似的,这种感觉既真实又虚无,此时此刻的我彷彿是醒着作梦。或许星体不知道本身所射出的光线能够让无穷之外的生命体看到,进而屏息着迷。 「安静地看着星星真的让人很放松。」爸爸望着一片星海说。 「嗯。」 我不断想着关于爸爸和妈妈的过去。 我相信他们都是因为喜欢着彼此的真实而交往。爸爸喜欢妈妈的坚强,面对辛苦挑战总是全力以赴;妈妈则是喜欢爸爸追求理想的身影,透过文字展现出独特的才华和理念。或多或少,他们都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嗅到熟悉的味道,进而彼此互相吸引。 所谓个性的先天因素和后天影响,两者的决定比例谁大谁小我并不清楚。但因为离婚的关係直接影响了我们的家庭,这部分是可以肯定的。在小学三年级之前,妈妈总是带着我在托儿所、学校和家中来回奔走。 直到三年级之后妈妈才安心让我一个人在家,或许是因为我的个性比较早熟吧,我可以照顾好自己不让妈妈担心。儘管那段日子过得不太容易,但就像爸爸说的,妈妈从来不喊一声苦,就这样独自扶养我,照顾我长大。我对此很感激,也爱着这样的妈妈。 平常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每天晚餐后的空档就是我们母女的散步时间。我们会到住家楼下附近的公园散步,时间大约是三十分鐘到一个小时。一方面当作饭后消化的活动,一方面可以好好地聊天,分享彼此这一天的经过。我很喜欢这样的互动,就算只是挽着妈妈的手两人一句话也不说,对我而言也十分珍贵。 21. 最毫无保留的笑容 (二) 不可避免的是,在这样的成长过程中,我大多时间都要面临独处。 每当独处时,我几乎都在看书或是在纸上写写东西,电视那一类的娱乐我并不是那么感兴趣,运动表现也是差强人意。而随着书一本一本地翻,那些我用手轻轻拂过的纸张上乘载故事的文字,就是最常和我「对话」的对象。走进书本里,我彷彿拥有全新的世界。故事里面的一草一木、人物的一举一动都能让我忘却孤单的独处时光。有的时候,我甚至会一边称呼这些脚色的名字,然后一边和他们说话。 回想过往的童年经歷,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因素,导致我不善与人沟通。在学校因为话少的关係,同学们都不太跟我说话,有些调皮的男生还对我恶作剧。虽然那些恶作剧无伤大雅,但就是在那时候开始的吧,对于异性產生陌生畏惧的心理作用。 这样的改变持续影响着我,包含日后中学和大学的生活,直到我认识了老师、橘子和路易斯。有了他们的陪伴和协助,让我逐渐挣脱过去的束缚与阴影,与人交谈的状态慢慢变好,也能试着将心中的想法表达出来。现在想起来真令我感到讶异,甚至有些不可思议。当然,我很庆幸可以认识他们,要是没有他们的出现,我肯定还会是以前的那个我,那个十足内向的女孩。 儘管现在在社交方面有了一点点小突破,但能够正常交谈的人数依旧少得可怜,可能十根手指头都可以数得出来。面对这样的短处多少让人沮丧,不过老师经常鼓励我叫我慢慢来不用着急,对此我相当感谢他。 跟老师相处在一起能够让我感受到安心。这其中或许存在着什么理由,但我无法有条理地解释。我应该要知道理由的,可是我却说不上来。每当我想起老师,除了那份安心之外,心头总是多了一点混乱。就像是被猫玩弄过的毛线球,乱糟糟的心情总是让我伤脑筋。那样起伏不定的感觉是我从未有过的。 还记得今年五月中,我和橘子还有路易斯一起帮老师庆祝生日的那天。在去的路途上他们不断地数落老师,就像是在偷偷说坏话那样。虽然我知道他们因为交情好所以经常这样开玩笑(这就是男生的友情?),但我也因此得知不少关于老师的事。 那天的天气有些闷热,虽然时间还只是五月,但高悬在天空的炙热太阳似乎宣告了夏季提早到来。我们顶着太阳从公车站牌徒步走进寧静巷弄内的住宅区,因为我没有来过老师家,所以我打开遮阳伞步步跟在他们身后。而他们完全不在乎紫外线的照射,两人的手臂跟上衣袖口之间已经有了明显的色差。相较于女生,男生在防晒这部分好像都不太介意的样子。 「有人这么倒楣的吗?生日当天竟然感冒。」 「看来他平常运动的效果都白费了。」 一路上他们就像是双黄二人组在表演,相当尽兴地来回对句。 「我觉得没有人会自愿感冒啦……尤其是在自己生日的时候。」我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肯定是因为他太懒的关係啦。因为太热所以在家就懒得穿衣服,电风扇吹着吹着就感冒。」路易斯说。 「会这样吗?我从来不觉得老师是一个很懒惰的人。」我说。 「不。」橘子伸手到我面前不断左右摇动食指。「他真的很懒,只是你有所不知喔。比方说,他曾经因为早上起床后懒得下楼,所以乾脆就不吃早餐了,自动合併到中餐再一次性出门。你知道吗?他说这是一种『节能』,节约体内的能源消耗。」 橘子一边说一边跟路易斯大笑,而我也跟着笑出来。 原来老师私底下会有这样的行为,「节能」这一点真让我感到新奇。 「反正今天是他生日,讲坏话应该也可以被原谅吧?算了,那傢伙也不会知道我们在小姐面前数落他的事情。除非,你跟他说。」 路易斯跟橘子一起转向看着我,脸上掛着一副过于灿烂的笑容。那滑稽的模样实在让我哭笑不得,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才好。 「我知道你们很常在开彼此的玩笑,所以……」 「不不不,我没说我在开玩笑喔。」橘子说。 一路上橘子跟路易斯越讲越开心,那我所不知道的老师的私下模样就一一被摊了出来。藉由他们的热情叙述,我不经意地窥探到老师的一些行为跟想法。虽然得知的方法不太好(路易斯跟橘子就好像是刻意说给我听似的),甚至让我產生小小的罪恶感,可是这种轻松愉快的互动是不是就等于好友的象徵呢?如果交情不到一定程度,这一切或许不会发生。 直到我们站在通往老师住家楼层的电梯里,橘子对我说: 「撇除刚刚我们所陈述的一大堆缺点之后,他其实还算是个好人。」 「嗯,大概是。」路易斯接着补充。「大概」这两个字还特别加强音量。 「总之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自己去定义看看吧。」 橘子说完这句话之后电梯门打开了,两人衝出电梯来到老师的家门外,不断地按着老师家的门铃。这场景就好像是小孩子在万圣节挨家挨户吵着要糖一样,直到老师开门才停止按铃的动作。 那天在老师家充满了欢笑,我也很高兴能够为老师庆祝生日。这是我第一次参与这样的活动,其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21. 最毫无保留的笑容 (三) 对我来说,老师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而他又是怎么定义我的呢? 「在想些什么啊?在向星星许愿吗?」 爸爸的声音把我从过去的回忆中拉回此时此刻。 我摇摇头然后说: 「那个……我有个问题想要问,可以吗?」 「嗯,当然可以。」 「你是怎么知道自己已经喜欢上妈妈了呢?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哦,原来是这个啊。」 爸爸似乎对于这个问题有些意外,于是清了清喉咙并说: 「嗯,这部分要解释其实不太容易,每个人的情况都不一样。你如果跑去问妈妈的话,我想她肯定会害羞到不敢说。至于我呢,大概是发现自己经常想着她,想到头都痛起来了。吃饭想,睡觉也想,上课发呆的时候也在想。而且不只如此,她的言行举止总让我的心情起伏不定,搞得整个人不得安寧。唉,这个部分其实是煎熬的。可是另一方面呢,我还是期待着能和对方说话或是见上一面。只要见面说说话,好像又能重新活过来似的。换句话说,你就像是同时喝着苦茶然后配几颗糖果吃,所谓的恋爱就是这么一回事。」 爸爸摸着鬍子并将眼镜从鼻樑的地方往上推一些,这副模样就像是一个教授正在学术发表会上高谈阔论。 「也就是说,那样的心情是复杂的吗?」 「是啊,可以这么说。当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开始在意对方,关心对方,希望自己在对方眼里是最特别的那个人。一旦受到对方称讚,心情就会异常愉快。反过来说,要是遭到冷落,心情就会跌落谷底了。两者之间的情绪摆盪是很大的喔。」 「原来是这样……」 我低头仔细思考爸爸所说的话。 对我来说,老师确实是很重要的人。 之前生日那天,我站在海边所许下的第三个愿望,就是希望在老师眼里,我也可以是那重要的存在。我总是认为这样的愿望,是处在友情的立场所冀望的。然而到了现在才真正明白,隐藏在心中那团紊乱的毛线球里面,所包覆的是什么样的心情了。意识到人生初次的心情转变,我顿时感到全身发热,脸也开始红了起来。 「等等。」爸爸突然脸露紧张,整个人似乎手足无措。「不对喔,你为什么会突然问爸爸这个呢?是不是最近碰上了棘手的情况?」 「才、才没有……」 糟糕,我现在的脸颊肯定红通通的。真是的,我实在不擅长说谎。 「身为爸爸的我,关心女儿的感情发展应该很正常对吧?没有说错吧?」 「不知道啦……」 现在的我真的好想找个洞就这样鑽进去。 「真想知道那个人是谁,竟然让你陷入如此麻烦的状况。需不需要爸爸帮你稍微鑑定一下?如果他……」 真是伤脑筋。这个时候爸爸怎么突然像个小孩一样,睁大雪亮的眼睛不断盯着我追问。看他既认真又慌乱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丝温暖掠过我的心间。儘管那感觉十分细微,就像一张面纸轻拂过脸庞,但又明确扎实地点滴修补了心中某处乾涸已久的泉池。慢慢的,一点一滴。 「……所以呢,如果要找对象的话就应该……咦?你怎么哭了?咦?」 温热的泪水在我不注意的时候模糊了视线。 我知道泪水滑落的原因,所以我并不打算擦去那饱满情绪的水晶。 取而代之的是,最毫无保留的笑容。 「咦?你怎么又笑了?快告诉爸爸你怎么了啊……」 「别再追问我了啦,这部分很难开口的……爸爸。」 我开始觉得能够来月球真是太好了。 我想,此时的月亮肯定很美。 22. 最不真实的真实 (一) 都已经这种时候了,路易斯没有理由说谎。换句话说,能够解释我在洞穴里所遭遇的一切,基本上就是幻觉没错了。大概从路易斯的偽求救声开始,我就已经陷入了迷宫所营造的虚拟情境。 这是为什么呢?迷宫刻意安排这齣抢救戏码的用意是什么,直到现在还是理不出头绪,一点蛛丝马跡也没有。儘管认知到这一切并不是真的,但当时我被蝙蝠攻击而受到的疼痛却相当真实,手臂上也留下几处像是被咬过的红肿伤口。更不用说,路易斯的衣服也有几处破洞(显然他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光是这一点怎么看都不合理。 现在想想,如果在那当下我没有想到要用手机的手电筒来逼退蝙蝠,那么现在的我又该怎么办呢?迷宫又打算怎么做呢?就这样放任我被数不清的蝙蝠无情攻击吗?想到自己才能缺乏,活像是个庸才这件事情已经让我心情够不好了,如今还要遭受咬伤这样的折磨,心情更像是沉入大海深处无可捞起。 和路易斯会合之后,因为体力过多的消耗,我们之间的交谈次数已经减少许多。频频打着哈欠的路易斯明显疲惫不堪,而我平常虽然习惯晚睡,半夜两点才从电脑桌前离开也不成问题。但如今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导致自己时时绷紧神经来注意周遭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就像是战场上守夜哨的士兵,体力的消耗变得相当大。现在的我只希望迷宫暂时不要再丢出难题,就这样安静地让我喘口气。可惜事与愿违,我看到了不希望看到的东西就佇立在那里。 一根木头钉着一块快要掉落下来的方形木板,而木板的表面用斑驳的黑色油漆染料写着「快跑」。我们看着这块像是警告标语的木板,然后互相看了对方几眼,之后又看回木板。 「真的要跑吗?」路易斯一脸睡眼惺忪地说。 「不知道。只是我们有选择的馀地吗?」 「如果不照做我们会怎么样?」 「这要试试看才会知道。你想试试看吗?」 「不然……先待在原地几分鐘,看看会不会发生什么事。」 「就这么办。」我点点头说。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又恢復了交谈。儘管内容大多不太重要,但我发现开口说话多少可以赶走一点睡意,于是我尝试多说话。 「我们跑来月球的事情,说出去大概任谁也不会相信吧?」路易斯说。 「那当然,只是我也不打算说出去就是了。你会说出去吗?」 「当然不会。」 「我也是这样想。」 「话说,不知道另外两个人现在在做什么。」 「感觉不会有蝙蝠咬他们。」 「世界上比蝙蝠可怕的东西很多吧。」路易斯试着转动手臂来活动筋骨。「话说啊,你觉得他们俩个之后会有结果吗?」 「那傢伙在某些地方很固执,如果没有人在背后推一把,那事情就很难说了。」 「说不定,他现在正在对抗自己的心魔。」 「说不定是这样。」 「唉,真是个麻烦的傢伙。」 「超级麻烦。」 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在perfectblue所说的话,他最后到底听进去多少。 轰轰轰。 奇怪,那是什么声音?虽然音量非常微弱,但因为迷宫里一向很安静,一点点声音都能让听觉立刻敏感地做出反应。路易斯似乎也注意到这个不寻常的声音,他回头看向我们走过的路,虽然那里什么也没有,但声音确实从我们的背后方向传来。 轰轰轰。 声音越来越大声,而我也跟着感到不安与惊恐。 「我们不该在这里等的。」我说。 「好吧,是我提议错误。现在跑的话还来得及吗?」 「你说呢?唉……」 等到我的叹气结束,我们便使出全身的力气跑腿向前狂奔。 是大量的,不知道哪里来的洪水灌进迷宫的巨大声响。我们这时才相信木板上的警告标语是真的,并不是单纯用来捉弄我们的道具。不久前才被可怕的夜行生物团团包围,现在又要躲避洪水,今晚真是多灾多难。 22. 最不真实的真实 (二) 我就这样一边看着银河,一边在迷宫中进行移动,没有意外的话,路易斯也是如此。只是更精确的说法是,我并没有靠身体的力量在自主移动,而是被稳定向前流动的水流带着走。如果从高处向下看,现在的迷宫应该就像是错综复杂的运河系统吧,我想。 就在几分鐘之前,我们轻易地就被洪水吞噬(早知道就不要费力奔跑了)。我在水面下一时之间分不清楚方向,突如其来的洪水拥有无法阻挡的力量,这力量让我多次撞上迷宫的墙壁,还因此翻滚了好几圈。经过一阵混乱之后,水似乎不再灌进迷宫里,水位的高度大概淹过七成墙壁这么高,粗估可能有两公尺。由于我们无法顺利踩到地面,所以採取仰漂的姿势任水流推着身体前进。 「到底是在搞什么啊!该不会是毛兔子在整我们吧?」飘在我前方不远处的路易斯大声怒吼。 「唉,我只知道,今晚的我真的很可怜。」我说。 这种从头到脚彻底溼透的感觉实在令人相当不快。不过仔细想想,这是自从离开地球后再次碰到熟悉不过的水,那厌恶的心情似乎就没有这么沉重了,有趣的是,甚至还有些怀念。水面不时淹过我的脸,以至于让我咳了几次,也喝了几口水(没有咸味)。被水呛到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但这正是我「活着」的证明。 不再在乎水的问题后,我的大脑时之间似乎被清空了。那空间里什么都没有,意识反应什么的好像消失不见了,大脑彷彿停止运转,而埋藏在皮肤底下的每一吋肌肉在那一刻已经不属于我。我以为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银河的某处,但事实上我什么也没看到,任何影像都没有在我的视网膜形成,有的只是一片漆黑。我的眼睛是睁开的还是盖上的呢?我无从得知。不只是视觉,听觉和触觉也无法正常运作了。我好像以失去各种感官知觉和意识的状态坠入非常非常深的地方。 不知道过了多久,此时大脑中的记忆区域突然进行着有如影片倒带般的作业。画面被切成一格一格的样子,并且快速地按照顺序回播到过去某个时间点,接着又以稍快的速度播放。 而播放的片段,正是这趟旅程的起点。我们在一天晚上来到perfectblue,然后发现通往地下车站的入口,随后搭上列车度过一段安静的车程,到站之后大家爬着铁梯离开车站,映入眼底的却是一望无际的月球表面,不久后又就看到会说话的兔子站在迷宫前方,就像是等候我们多时似的,在听从诸多解释之后,扣除布朗爷之外的人都依序走进迷宫展开试炼,虽然不知道其他人在这过程中发生什么状况,但我从受困蝙蝠群到突围逃出,遇上路易斯不久洪水便接踵而来。这些记忆影格一一拼凑起来的确像是一部电影,而风格当然是荒诞至极。认真说的话,这一切大概是最不真实的真实了。 22. 最不真实的真实 (三) 这一连串的过程必然有什么用意,虽然我不能完全理解。我的问题在哪我倒是很清楚,只是令人疑惑的是,经歷过以上游戏冒险似的情节之后,内心的挣扎就这样迎刃而解了吗?真的有这么容易吗?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感受到任何明显的改变,感觉自己跟来月球之前并没有不同。以我的认知来说,所谓的「改变」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相当具有力道的渐进过程。不过,现在的我却丝毫感受不到。关于自己改变与否的答案,或许要将时间拉长才能看出一点什么。 渐渐的,我开始恢復些许知觉。虽然还是不知道自己身处在什么地方,但我感觉到自己似乎被一团安静又寒冷的东西给紧紧包围,一点空气也无法通过的紧密。在那个里面,我好像漂浮在真空的宇宙里,既没有声音,也感受不到重力在作用。或许因为低温的关係,我可能正在发抖。但我是不是真的在发抖,这部分的资讯我也没有把握得知。我想要开口说话,却发现声音无法被製造出来。我能感受到声带正轻微地震动着,但过去那熟悉的声音却听不到,声音不知道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待在未知的空间里面,很意外的,我好像对于缺乏天分这件事情渐渐地不太在意了(大概是因为生死未卜吧)。而且不仅如此,其他好多好多过往在意的细琐杂事也都变得无所谓了。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即便大声喧哗也不怕有人取笑。 「我就是个庸才,一个做事总是事倍功半的傢伙。站在那些天才身边,只会让我感到可悲以及可笑。」我试着震动声带如此说。 儘管听不到声音,但我却感到满意。对于程式设计,我已经花了大把时间在上头鑽研,但结果是令人失望的。既然如此,那就代表我没有这方面的天分不是吗?只不过是提早认清事实罢了。我不是没有努力尝试过,但现实的差距就是放在眼前,每当我拉进一步,前人就多走三步,丝毫没有本钱来谈所谓的竞争。更不用说,自己始终尚未掌握那程式设计的逻辑精随。原本哽在喉头的点滴酸楚,也像稀释般的柠檬水一样,那刺激感已逐渐退去消失。 或许,过去的自己就是太过于「执着」了。要是有什么事的发展不如预期,我便会整个人心神不寧,陷入有如死胡同的情绪陷阱里面。如果抱着「过于执着」的态度活下去,想必会十分辛苦吧。可以的话,我并不想继续这样,这一切并不是我想要的。难道,除了程式设计之外,我没有其他值得鑽研的专业知识吗?我想是有的。 突然间,我的视觉恢復了正常。奇怪的是,视线构筑的画面却模糊不清,这不该是没近视的我应该看到的画面。我用力摇摇头,再次试着看清楚周遭的环境。周遭暗暗的,程度上虽然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而头顶上似乎有光源存在。同时我还感觉到身体好像轻飘飘的,好像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给支撑着似的。接着,我看到能够证明自己身在何处的决定性的东西。那一颗颗大小不一,外观简单的圆盘状物体。 我自己在没有知觉的情况下溺水了。 我想要游上水面,却发现左脚抽筋无法使力。我慌了,我使尽全力不断挣扎,氧气量即将不足,无数气泡在我眼前生成又破灭,破灭又生成。我横躺在水中,直盯着水面上因为折射而產生摇摆的墙壁。 对了,我忘记问毛兔子一个问题。 月球的迷宫里曾经死过人吗?如果没有,我会不会成为第一个呢? 当意识又要逐渐消失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我确定有人在说话,对方是谁我并不知道,此时的我无法做出有效的判断。 想家吗? 23. 找个能够接受的答案就好 (一) 看着被汗水沾湿的上衣领口,我试着调整好呼吸,然后继续向前爬行。所幸平常有运动的习惯,所以勉强可以应付如此长距离的爬行。跟着镜子一同消失的另外一个我,到目前为止没有再出现,连出个声音也没有。他到底是去哪里了呢? 在我的两隻手臂开始出现麻痺的状态时,终于看到了通道的尽头,而那尽头外依旧是满满的镜子(真是单调)。我一口气抵达出口,并奋力将身体拖出来,接着整个人以大字型的模样躺在地板上。我把双手举在空中看了几眼,除了十几处刮伤之外,皮肤底下的肌肉群更是痠痛不已。 没有人会想到迷宫不是用走的,而是用爬的吧?这一点怎么想都觉得没有意义。爬或不爬应该不影响什么不是吗?这种感觉就好像被迷宫(或是毛兔子)整了似的。不过,在不知道其他人面对的考验之前,我还是停止抱怨吧。说不定我所经歷的只是最低程度的折磨,充其量根本不算是试炼。 唉,我对着空中大叹一口气之后,便起身继续走迷宫。另外一个我先前相当直白地说,要是不解决问题就不能离开这里。看他说话的态度并不像开玩笑,但如果是真的那也很让我伤脑筋(这时的我有那么一点希望他是在开玩笑)。 回顾过往的种种,我认为自己并不是什么事都会主动揽责任在身上。要是这么做的话,未免太自讨苦吃了。我不是这样的人,也不想是。当然,感情关係的经营上,我无意发展成不好的结果,但每一段关係的走向却总是超出我的设想范围。我尽可能解决可以解决的问题,但事实上生命不会让你如此顺遂。即便在某些地方可以随心所欲地尽情发挥,得到超乎预期的利益,但往往在其他层面上就会被一一讨回来,丝毫没有沟通的馀地,就像试图抓住液态的水一样使不上力,更是白费力气。 过去的我在各方面都不够成熟。即便是这样不足的我,还是努力地想做点什么。可是,世界上总是存在着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抵达的终点。很遗憾的,至少对我来说,大部分的努力跟挣扎都是徒劳无功的。我不打算以偏概全,认为每个人都会遇上这样无奈的困境。有些人在感情上是顺利满足的,这不用说当然是件好事,谁希望成天跟喜欢的人无奈相对又貌合神离呢? 不过捫心自问现在的自己,对于爱情已经失去想望和期待了吗?老实说我并不是这么清楚。爱情这种本来就无法用定律或规则去解释的情绪反应,这其中或许不能用「绝对性」的词汇去加以描述。人随时都在变,隐藏在内心的情感流动也是。上一秒可能钟情于某些事物,下一秒就随即拋在脑后了,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 沿路上我没有看到岔路,只是单纯的直线与转角的组合。走着走着,我又走进死胡同。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并不感到沮丧(已经习惯了),反而產生些许希望。无路可走就代表着「我」会出现给予支援对吧? 我按照先前的步骤上前敲打镜子几次,然后静待镜子出现变化。但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镜子里的我还是我。我举手他会跟着举,我又跑又跳他也全部照做,完全没有时间上的差异(肯定是镜像没错)。不过,就像是在电子游戏中,操作脚色来到正确的任务点一般,镜子过了几秒后也逐渐淡化掉了(代表游戏正往对的方向发展)。 虽然「我」依旧不见人影,但镜子后方出现了一个像是服装店试衣间的小空间,而那一坪左右的空间地上有一个洞(怎么又是洞?)。我疑惑地上前检查,摸起来感觉是某种金属材质,洞的内壁相当光滑而且深不见底,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是通往月球内部的溜滑梯。 「喂,听得到吗?你在上面对吧?」 有个声音从洞的深处传上来,而且还伴随着微弱的回音。这是「我」的声音。 「你躲在里面做什么?」我大声地向洞口回话。 「你先下来吧,顺着这条通道溜下来。小心点,速度有点快。」 看着阴暗又深不见底的通道,要一口作气地跳进去还真需要心理准备。 「对了,我刚才有看到那两位傻子喔,他们的处境挺有趣的。」「我」就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补充。 「有趣?怎么说?」 「你等事情结束之后再问问他们吧,如果他们愿意说的话。」 「直接告诉我不是更快吗?你该不会对他们做了什么吧?」 「你想知道吗?」 「是啊,很好奇。」 「也是,我知道你的好奇心相当可怕,可是我不打算告诉你。」 「你这傢伙……」 「好了,你该下来了,别拖拖拉拉的。」 「故意钓我胃口很好玩吗?」 「挺有趣的啊。」 天啊,这个我还是很难相处。 「够了,你好囉嗦啊,快点滑下来。」「我」不耐烦地催促着。 他真的是我潜意识的化身吗?唉,我再次叹口气,然后滑进通道。 如同「我」所提醒的,通道里的滑行速度越来越快,快到我耳边甚至出现「咻」的声音。我认真觉得要是尽头没有设置可以缓衝的物体,依照这样的速度我可能会有不小的危险。于是我开始在通道里左右晃动,想尽办法降低速度,可是内部实在太过于光滑,任何想要製造摩擦力的行为似乎一点作用也没有。于是我放弃挣扎,只能祈祷「我」能够想办法把高速滑行的我给拦下来(最好是用安全的方法)。 23. 找个能够接受的答案就好 (二) 恍惚之中,我感觉到自己似乎正遭受打击。 「该醒了吧?要睡的话,等回到地球再睡。」 我在模糊的意识底下被几个巴掌打醒。 「我」就蹲在旁边挥着手,而我则是躺在某个房间的地板上。 「我什么时候晕过去的?」我一边揉着双眼一边问。 「谁知道呢?可能是因为你太胆小所以一时被吓晕了。」「我」双手一摊地说。 我摇摇头试着打起精神。关于我为什么会失去意识以及「我」是怎么把快速滑行的我给拦下来的这两个问题,我顿时没有心情追问(大概得不到像样的回答)。 接着我环视身处的房间。头顶上约三公尺处设有照明装置的天花板中央,确实有个洞,那应该是我滑下来的地方。而房内几乎没有任何摆设,没有桌椅也没有窗户,连墙壁也是素面暗色的未知材质。实际感觉起来,这里给人沉重而且压抑的印象,就像是侦讯国际要犯的侦讯室那般封闭(当然我没有待过侦讯室,但心里第一个浮现的想法就是这个)。要是久留于此,精神方面可能会出问题。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房间的左右两边还装有几道门,当然这些门目前都保持关上的状态。 「这里什么都没有,就只有门。」「我」说。 「嗯,请你解释解释。」我站起身子说。 「这里是最后的地方了,关于你的部分。」 「最后?」 「是啊,最后。其中一扇门就是通往迷宫的终点。」 「走进去就可以回家了是吗?」 「对。」 「请问是哪一扇?待在这里怪不舒服的。」 「你是傻子吗?我怎么可能告诉你?要离开这里当然有条件。」 「我当然知道。我只想赶快通过试炼然后赶快离开。」 「我跟你一样也待在这里啊,这种不舒服的感受我也能够体会。只不过该做的还是要做,条件不会太苛刻的。」 「为了我们两个好,请加速说明接下来的游戏规则吧。」 「我」点点头然后说: 「听好了,我不喜欢重复一样的事情。首先,我们左手边的几道门你都必须走进去晃一晃。那后方都有像是会客室那样的小房间,你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就可以出来。等这些流程全部走完一遍,你就可以从右手边随便一个门离开,就这么简单。有问题吗?」 「有。」 「我就知道。」 「我」的表情并没有出现无奈或是发怒的样子,看来他已经渐渐习惯了我。 「有问题就问吧。毕竟,我们能够像这样面对面交谈的机会不多了。」「我」平静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惊讶地问。 「等你离开月球之后,我们就不会再碰面了。」 「你准备消失到哪里去吗?」 「这部分很难解释。在本质上我不会消失,只是不会再出现于你的眼前。」 「话说,你真的是我的潜意识吗?」 「我」只是笑了笑然后说: 「这部分就看你怎么界定了,你觉得是就是。总而言之,找个能够接受的答案就好,真相什么的不太重要不是吗?」 「也对。」 这或许是人类充满矛盾的一点。总是想找出问题背后的解答,往往却又信服于个人原先所设下的註解。一旦真相过于颠覆心中的「信仰」,顽固的抗拒心态就会跑出来作祟。 初次见到这个「我」的时候,虽然他的古怪个性让我相当困扰。但忽略这一点不说,我们之间似乎又存在着陌生的亲切感。我无法用言语形容这种感觉,只是隐约有这样精神上的感受。基本上我认定他就是我潜意识的化身,这是我原先的想法。就算他的回答曖昧不清又迂回性十足,我可能还是会这么想。 「那么,正确来说我应该要做什么?」我问。 「每个房间里面都有一个人在等你,你只要进去跟他们聊聊就好,觉得差不多了就可以出来。记得门要随手关好,这是礼貌。」「我」说。 「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其他人也来到月球了吗?」 「可以这么说。但他们是怎么来的,又为何而来,这部分就别再追问了,毕竟对你而言不太重要,我也不好解释清楚。」 「确实我对这方面挺好奇的,只是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照做吧。」 我要和几个人交谈是吗? 大概是那么一回事吧,我想。于是我接着问: 「那些人是谁呢?可以透露吗?」 「嗯,是没有规定不能说。只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可以猜到。」 「果然是这样。」 「既然你心里有底了,又何必问我?真是多此一举。」 「有底是有底,只是做个确认而已。」 「算了,以你的个性,这么做并不意外。」 「在我努力闯关的这段时间,你要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待在这里,直到目送你离开。」 「这样啊。」 我不再对着「我」说话,而是面相身旁那几道门。就是眼前这个地方。 过去和那些交往对象分手之后,彼此通常还会保持一定的联系,但不是那种会约出来见面的联系关係,顶多是透过聊天软体偶尔互相问候的程度而已。但随着日子慢慢走过,也就渐渐不再联络了。 这一切很自然地发生,并没有人刻意跳出来说「嘿,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再联络了」这种话。只是,现在看见她们之后,我又该说什么呢?轻松地间话家常吗?还是提起彼此那已经放在记忆深处的过去呢?我想让自己尽量平静,就当作坐下来和老朋友说说话。 我有必须跨越过的障碍,我对此相当清楚。不论是感情方面亦或是其他选择,当思考远大于行动时,心中那片镜子将更加厚实,被隐藏在那背后的东西将越来越多。不知不觉地,我惯性这么做已经好一段时间。然而,为了在日后走上自己想要走的道路,为了追求真心想要的人事物,谁都好,必须有个人把镜子狠狠敲碎。 「不如从心中的遗憾着手吧。」「我」突然这么说。「事隔多年你仍想对她们说的话,那些你过去未曾说出口的话。来不及说也好,不敢说也好,说出来却让对方误解了也罢。就这么一次也好。」 「我知道该怎么做。还有……」 谢了,我的潜意识。我在心里独自这么说。 我吐了一口气,上前转开其中一道门,那手把的触感比我想像中还要来的冰冷。 24. 挡去刺眼的阳光 (一) 介于现实与非现实之间,我被熟悉的声音拉回现实驻足。 是手机设定的闹鐘声。随着声音渐渐变大,我伸出被压着一整晚的手来解除闹鐘的设定。因为没戴眼镜的缘故,我把手机拿到面前好看清楚现在的时间。 是接近中午的十一点五十五分。 窗外刺眼的阳光洒进房间,飘浮在空中的各种细小东西在光线与光线之间恣意漫游着。我把盖在身上的凉被推开,并且活动活动酥麻的手臂。我想现在吃早餐可能来不及了,不如和中餐一起解决。于是我打消立即下床盥洗的念头,而选择继续躺在床上,等身体恢復到以往的正常状态再起身。 这一切果然不是作梦。我看着那清楚留在双手上的几道疤痕,就知道自己确确实实经歷了一趟荒诞的冒险。关于昨天的月球之行,尤其是最后我们怎么回到地球的这部分,大家似乎都记不得了。简直是大脑被人拿抽出来动了手脚,应该存在的画面都被彻底删除。等到大脑再次正常运作时,我们已经回到单节式列车中,各自以不同的姿势,或坐或躺,茫然地出现在车厢里面。 大家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尚未反应过来,但外表上就有些差异了。布朗爷与小姐和之前出发时并无不同,我的部分则是双手多处划伤,但血已经不再流了。至于那两个傢伙,看上去不仅狼狈,衣服也多了几个小破洞。更离谱的是,他们竟然全身湿透,发根也还在滴水。实在难以想像他们遇到了什么事。不论怎么看,都像是浩劫过后的悽惨模样。 或许大家都需要一些时间来重新整理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经歷。我们一路从车站回到酒吧再到分开,基本上没有像样的谈话,连开口发出声音几乎都没有。这样的冷却时间对我们来说都是迫切需要的。直到离开酒吧,路易斯和橘子相继离开,我才忽然意识到,时间在自己所处的环境之下,应该已经恢復了意义,于是我拿出手机来查看。 零点三十二分,才刚抵达新的一天不过短短三十二分鐘。 我在月球上所待的时间,就肉体或精神上,都扎扎实实地感觉到超过二十四小时的额度,但地球上的时间却只走了三小时又三十二分鐘。到底是月球的时间偷跑还是地球的时间偷懒呢?也罢,我想这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个答案。 眼看已经这个时间,公车估计是等不到了。于是我陪同小姐来到车站旁的自行车租借站,然后租了两台自行车一起骑回小姐家。在这短暂的路程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伴着夏夜的凉风安静地站着踏板前进。直到了小姐家社区的交谊大厅之后,我们才开口说话。 「应该很累了吧?早点回家休息,阿姨应该很担心你。」 「嗯……毕竟我的手机没电了,刚才也没办法跟妈妈联络。」 看着小姐的脸,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怎么了吗……」小姐一边说,一边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大概是以为脸上有脏东西吧。 我原本以为自己有话要跟小姐说,但话语不知道躲藏到哪里去了。 「啊……没有,可能是太累了,所以有点失神。」 「这样啊。」 小姐现在看着我的表情,总觉得与以往看到的都不一样。虽然有这样的感觉,但实际上到底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清楚。算了,说不定是我看错了。看着小姐搭电梯上楼之后,我踩着自行车回家。由于睡意来袭,我用惊人的速度盥洗完毕,然后回到房间的床上倒头就睡。现在时间已经是一点四十五分了,纵然有许多关于月球的事情必须釐清,但还是等到之后再说吧。 24. 挡去刺眼的阳光 (二) 长假结束,大学二年级的学期也正式起跑。周遭许多事情依旧照着原本的轨道运转,日復一日了无新意,但其中也有一点不同的东西正在逐渐改变。 回到地球不久之后,我们找了一天到perfectblue聚会,打算分享各自在迷宫的遭遇。为此布朗爷特地把店门口掛着的木製牌子换成「休息中」,好让这间隐藏在巷弄里的小酒吧只被我们所拥有(其实月球的事情也不方便让其他客人知道)。不仅如此,布朗爷还亲自做了一些点心,好让我们配着饮料下肚。对于布朗爷的善意,我由衷感谢。 那么,先来谈谈路易斯吧。 路易斯已经主动告知麵包店,打工事宜只到学校开学就要结束。我问他理由是什么,他说想把时间省下来拿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在那之后,他买了一把入门等级的便宜吉他并且加入学校的吉他社,打算好好学习一种乐器(希望他不要三分鐘热度,到最后把吉他放在家里生灰尘)。不用说,会让他做出这样尝试的,肯定是那位在麵包店同为工读生的judy。 只是提到judy,路易斯似乎已经没有追求的想法了。他觉得judy是个不错的对象,这一点不会错,但从她身上得到的是激励与憧憬,感情这方面的波动其实远比自己想像的微小许多。路易斯花了不少时间在思考这样的问题,最后得出的答案是纯粹的欣赏。他表示,对方是个值得深交与学习的目标。对此,我和橘子的想法则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路易斯现阶段找到了生活重心,忧的是他的感情路依旧站在起跑点上,完全没有向前。 听了他的学习目标之后,布朗爷说等到路易斯具备一定技术,便可以来店里现场表演,而他愿意免费提供饮食。有了布朗爷的期待,路易斯更是显得跃跃欲试。从那之后,要是我或是橘子有到他的住处作客,他都会展示目前学习的进度有多少。顺利的话,可以把一首简单的流行歌曲弹奏完毕。看到路易斯手上几个新生的茧,或许可以确定路易斯真的打算要全力以赴了。 至于橘子呢。 按照他的说法,最后在不知道哪里来的水中突发抽筋,还险些缺氧溺水。随着意识逐渐模糊,他确信自己听到了一个声音,而且是路易斯以外的某个人的声音。他猜测是这个声音的主人救了他一命。橘子经歷了如此危险的生死关头,路易斯却毫不知情,只说自己在某个时间点向橘子搭话却得不到回应,回头找的时候已经不见橘子的踪影。 当然,关于那神秘人的出现,路易斯也是什么都没看到。听起来真是迷一般的遭遇,除了我们四个人之外,又会有谁在那个时间点出现搭救橘子呢?毛兔子是可能的人选之一。毕竟他有说过,必要的话他会出手相助。除此之外,有没有可能是潜意识的我所搭救的呢?我想,这个答案大概永远不得而知了。 相对于路易斯信心满满地学习吉他,橘子则是开始着手转系考的准备工作。对于心理学一直很有兴趣的橘子,貌似下定决心似的,打算转进心理学系。看到他这么做我倒是不觉得意外,甚至有些支持。听到橘子的决定时,我突然想起上个学期发表期末游戏作业时,在橘子身上所感觉到的不协调。说不定,那个时候的橘子已经在为未来的选择而苦恼,只是他不愿意说出口。就外人看来,橘子在程式设计的表现已经算是不错,只是对于想要达到更高目标的他而言,区区不错的程度显然无法令他满意。 现在的橘子已经落后同期心理学系的学生有一年的进度,因此他在原本系上的投入程度已不像过去那样认真,补足目前欠缺的基本心理学概念是当务之急。如果橘子可以顺利转系,或许会因为学分不足的关係而晚我们一年毕业。即便如此,如果他能在新的领域有所收穫,我认为也是十分值得的投资。 只不过,想到橘子即将成为心理系的一份子,就让我不由得开始想像,原本说话就让人摸不着头绪的他,未来或许会更加迂回也说不定。 24. 挡去刺眼的阳光 (三) 再来是小姐的经歷。 简单来说,迷宫几乎把所有多馀的东西全部去掉(肉体上的折磨),而是让小姐直接面对内心所缺乏的部分(相较之下我们男性在体能上的考验就稍微辛苦了)。那天在酒吧听完小姐分享家庭的过去之后,包括我自己,相信大家对于小姐的认识又往前了一大步。 小姐在妈妈的面前总是那样坚强独立,不希望操劳的妈妈为她担心。自然而然,心中原先在意的那些东西也只能放在深处不去触碰。但无法触碰的东西并不会消失,只要一天不解决,它就会一直在那里,用感受不到的方法悄悄影响着自己。可能的话,总有一天它会阻挡在面前,逼迫自己不得不正视它。 前些日子,小姐趁着某天晚上和妈妈外出散步的时间,把心中一直以来的想法给说出来(当然跑去月球又遇到爸爸的事情没有说)。听到小姐的内心话,阿姨不但哭了,一时之间还无法自己。阿姨一边自责自己是不是做错,一边又感慨女儿在她一不注意的时候已经长大了。对于小姐而言,她并不怪罪任何人,不需要讨论谁对谁错。她爱着独自拉拔自己长大的妈妈,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未来当然也是。那天晚上属于母女之间的谈话结束之后,小姐回到自己的房间并打电话给我。 「看来阿姨一直都惦记着这件事情。」 「嗯。看到妈妈哭的样子我真的吓到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 「阿姨是个很坚强的人啊,情绪都放在心里面没有机会宣洩。就这一点来看,你们两个可真像。」 我想,多年前做出那个决定的当下,最痛苦的就是阿姨本人吧。她不得不,也非得在丈夫面前道尽分离的痛楚。想到这里我就不禁感叹,世界上有多少人以及多少家庭,因为现实问题而被一一击倒呢?而对于小孩的成长,无非因为如此而產生极大的影响。 「刚才妈妈告诉我很多关于爸爸的事情。妈妈说……我最喜欢吃的咸粥,是爸爸料理出来的特调口味,是爸爸过去煮给妈妈吃的……」 电话的那一头,传来小姐轻声啜泣的声音。原来,小姐最喜欢吃的咸粥,是她爸爸传授给阿姨的独门料理。纵使爸爸不在身边,却留下了不同的方式来关心自己。在掛掉电话之前,小姐提到了阿姨现在的想法。 那过去存留在阿姨心中,对于丈夫的不谅解,似乎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淡化。如今为了女儿,或许在日后会重新与小姐的爸爸恢復联络也说不定(根据小姐的转述,阿姨似乎一直保存着对方的联络方式)。不论如何,小姐的家庭正一步步拾起那破碎的玻片,试图弥补曾经遗失的东西。得知这样的发展,我真心为小姐感到高兴。 由于布朗爷没有进入迷宫,所以他就陪着毛兔子在月球表面上散步聊天。如果是我,应该会不断追问毛兔子许多问题,关于这一切如梦似幻的真相。坐在吧檯前面的我,一边用手撑着头,一边随着布朗爷述说的回忆而陷入深思。 毛兔子说,如果给布朗爷一次回到过去重新开始的机会,他是否会选择使用。布朗爷说自己已经不再有这样的念头了,即便原先对于如此平静的自己有些讶异,但这就是活在当下,这个实实在在的自己。 多年来的苦难折磨,让这位漂流浪人找到一条朴实平凡的道路。不仅仅是找到了,还能走得更加平稳而满足。目前只是个大学生的我,人生歷练自然无法和布朗爷相比。难道这中间的差距,会是我无法轻易对重要的事情「放下」的原因吗?我距离所谓的成熟还是那么遥不可及吗? 另外,对于布朗爷的「当人们在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开始,就伴随着后悔了」这句话,让我不得不深感同意。就算当下认为自己所做的决定千真万确,一旦随着时间轴拉长,原本坚定的心意可能也就不是那么稳固了。如果只是略微怀疑,毕竟是人之常情,这样的状况在所难免,但更多的时候是后悔莫及,沮丧万分。 「发什么呆?在想你的前女友们?」路易斯推了我的肩膀然后说。 「你还在念念不忘吗?」橘子抓准时机补上一句。 「当然没有。」 聚会这一天,我把属于自己的遭遇大致上说明一遍。对于我遇见另一个我的这个部分,大家觉得很有意思。至于与过去交往对象的谈话任务,果然被这两个傢伙调侃了几句(早知道就不要这么老实地全部说出来)。关于我的感情往事,我似乎没有和小姐仔细提过。所以当我被调侃的时候,小姐并没有说话,只是笑笑地看着我们。 「哦,原来你的感情生活颇为充实,可以说来听听吗?」 就连为人良善的布朗爷,这时候也跟着开起玩笑。 而此时的我才突然意识到,我是四个人之中唯一有过交往经验的。小姐的情况较为特殊暂且不说,至于那两个傢伙,一个活在动漫的幻想世界里面无法自拔,一个则是充满各种不明原因而无法顺利展开恋情。不过这也无访,大体来说,感情生活只是人生的一小部份,是不是必要的就见仁见智了。 24. 挡去刺眼的阳光 (四) 现在的路易斯经常背着吉他往社团去,橘子则是待在图书馆,读着一本又一本的心理学书籍。如果要去perfectblue找布朗爷也暂时无法成行。前几天布朗爷和几个过去同为品酒师的老朋友出国旅游,目的地好像是北欧一带(大概是为了避暑),时间至少两星期。对于布朗爷而言,perfectblue不是用来赚钱谋生的工具,所以在营业上随兴一点也不会有影响。 身旁的人都有事情要做,对于生活没有太大变化的我来说,空间时间依旧很多。在学校的我总是准时去上课、做作业、进行基本的社交活动。如果有空档就去图书馆看书、借几部电影欣赏、或是找橘子间谈几句。不上课的日子,要是天气许可就会出门运动,偶尔也会一个人四处间晃。 从月球回来之后,我心中一直有个想法,那就是把这一切的冒险经歷给记录下来。虽然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用意,即便不写下来,那样深刻的记忆也不会消失。但这个想法就是存在那里,而那里有股力量和声音迫使我必须做这件事情。于是我打开电脑,一个字接着一个字敲打键盘,从那些不断来袭的不寻常的梦开始,直到大家回到地球为止。这中间所发生的不可思议的故事,我想透过文字加以保留。 有时我会和小姐出门,彼此邀约的次数大约各半。因为她不喜欢待在太阳下,所以我们通常会在室内消磨时间。书店、室内展览、电影院、咖啡厅等等这一类的场所都会是优先选项。而我隐约注意到,小姐那过去不曾出现的表情,自从那晚送她回家到现在,已经频繁地掛在她的脸上。至少,在和我相处的时候是这样。不仅仅只是表情上的变化,言行举止间似乎也透露出特别的讯息。即便小姐没有特别做些什么,但如果我没有会错意,那变化背后所代表的,有可能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并不是那么立即性地反射联想到这种事情,只是随着相处的时间增加,自然而然地就察觉到了。如果状况属实,我恐怕不能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可能忽略。相对的,我必须有所回应。这种事情要是拖久了,以各方面来说可能都不太好。当然,这一切都只是我自己的想法,实际上小姐的心中在想些什么,我是无法直接看见的。 某一个星期日早晨,电视上的新闻报导指出,目前太平洋上已经生成今年第十号颱风。由于颱风行进速度快,可能的话今晚就会正式登陆。在这之前,气象局估计傍晚就会先行发布海上警报。对此我并不会感到讨厌,毕竟酷暑难耐,总要有调节气候的变因出现,同时也能为水库带来适当的补给。概括来说,这个颱风是有其存在的意义(只要别酿成灾害就好)。 我留下新闻节目让休假在家的老妈观看然后自己走回房间,接着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的街道。目前仍是晴朗的炙热天气,但风的强度已经明显加强,路旁的行道树被一阵阵强风打落诸多落叶。这些落叶在空中来回旋转乱舞,才刚坠落地面又腾空奋起,展现出异常坚强的一面,而这似乎带给清扫人员不小的困扰。 24. 挡去刺眼的阳光 (五) 现在时间是早上十点五分,小姐从聊天软体传来讯息。 「老师你说怎么办呢??」 「要是下雨了就让它下吧。要是今天不去的话,下个星期就要期中考了,你应该很难拨出时间吧?」 前几天我和小姐在学校碰面,她和我提起阿姨的生日即将到来,她想提早准备礼物,问我能不能陪她一起选购。对于行程表一向排不满的我来说,增添一项出门计画也不是问题。于是我想也不想地就答应。而时间就选在当週的星期日下午两点。 「嗯,接近考试的时候确实比较忙。不过……你会不会不喜欢在雨天出门呢?」 「还好,我有防水的靴子可以穿。只要脚不会湿,雨天也不是那么令人讨厌。」 「嗯,那就好。」 「别介意,既然约好了就要遵守承诺。」 「谢谢你。」 「不会。话说,关于礼物你已经有想法了吗?」 「还不是那么确定……我想要边找边看。而且,我还想亲自做蛋糕给妈妈吃,当作是一个惊喜。只是不巧碰上一个小麻烦……」 「说来听听。」 「我算过了,妈妈生日那天她刚好休假。要是她在家的话我就不能做蛋糕了,毕竟蛋糕就是要现做的才好吃,但我也想不到有什么藉口可以让她出门。」 「小姐对于说谎好像很不拿手,阿姨肯定会发现你的动机。」 「那我该怎么办呢??」 「这样吧,我家可以借给你当蛋糕的製作场所。至于其他计画……等我们见面再讨论吧。」 「好的!」 暂时结束对话之后,我走出房间通知老妈自己下午要出门。 「颱风不是要来了吗?」老妈躺在沙发上抬头看着我说。 「反正还有点距离,没这么快登陆。」 「你出门要做什么?」 「陪朋友买个东西而已。」 「是喔。」 明明只是简单的两个字,语气中却略含其他不明的用意。 「……怎么了?」我问。 「没有啊,好奇你跟谁出门而已。」 老妈露出不太对劲的笑容。 「大学同学。」 「是女生?」 「……对。」 天啊。 「什么时候要带她回来坐一坐呢?我想看看她。」 「拜託,她又不是我的女朋友,你太夸张了。」 「是吗?」 「总之你别想太多。」 「我就只有你一个儿子,多想一下很正常啦,对吧?」 真是的,根本是拿我来寻乐子吧。 在家中简单解决中餐之后,我穿上防水靴拿着雨伞准备出门。临走前老妈不忘给我比出一个加油的手势(单手握拳),对此我真是哭笑不得。 天气说变就变。我离开家不到十分鐘,就在搭上公车的瞬间,天空接连落下有些份量的雨滴。而经过大约三十分鐘的车程,天空的一隅敞开一个大洞,阳光则是贯穿那个洞,再次照亮我所存在的这座都市。转眼间,彷彿方才的阵雨未曾出现。 由于我提早到了约定地点,所以我站在一栋包含地下街共十层楼的百货公司门口等待小姐到来。在等待的过程中,我无所事事地望着来来去去的人潮。虽然天气还不是很稳定,但毕竟是週末假期,计画出门做各种事的人们依旧不少。 过了一会儿,我看到对面商店街一家正在重新装潢的服饰店,两位技术人员正使用着玻璃吸盘吸起一片偌大的落地窗。看着他们细心地作业,心里突然有了「不知道玻璃吸盘使用起来是什么感觉」的念头。在此之后,我又想到了过去橘子曾在perfectblue对我说过的话:或许在某一天,会出现一个帮你敲碎镜子的人。 如今关于这句话的记忆犹在,不仅如此,包含那神秘的地下车站、有着岁月痕跡的单节式列车、荒芜的月球大陆、美得令人忘记呼吸的璀璨星空、会读心术的毛兔子以及巨大迷宫、留在手臂上的几道伤疤、个性鲜明的另一个我,这一切确确实实地存在过。 装设玻璃的作业结束后,我将目光转向另一头的十字路口,发现小姐站在斑马线前方等待红绿灯。我和她的视线正好对上,她举起手放在胸前的位置左右摆动向我打招呼,而我也做了一样的动作回应。 当绿灯亮起,她踩着轻快的步伐穿越斑马线,缓缓朝我所在的位置靠近时,原先头顶上的乌云被突然其来的强风吹散。在那背后的午后阳光就这么轻轻撒下,经过柏油路上一块又一块的积水反射,在我和她之间形成一片金色薄幕,而那里面存在着疑似彩虹的轨跡。眼前的光顿时让我瞇起双眼,手很自然地举起挡在眉梢前缘。唯有挡去刺眼的阳光,我才能清楚地直视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