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住在我心里》 [1] 申春说自己不是个好人,能这么狂妄地就下定论,事实上申春对于好人的界定已趋于模糊,像沉在水里的镜子,手撩出些许波纹,什么也看不清。 社会上那些似有若无的规范,似沉在睫毛上的重量,眨个眼,溃散不成形。如同他碰触在女人肩膀上的这双嘴唇,离开后,一点温度都不会残留,了无证据。 是个很懦弱的女人,比他稍微年长个几岁,待人处世却像是不解世事的处子,傻得令他发笑,却也嫉妒起她眼里沉淀浴缸内的水垢似的,那么厚的无邪。 「蠢蛋。」 耳鬓廝磨出火花,拥吻,声音鑽进女人洁白的耳骨,她也只是敏感地缩起肩膀,不笑,不说话。 没发出什么声音呢,即使吻到令人难耐的地方,女人只会发出小小从鼻腔共鸣出的声响,那样微弱,小动物似的哭泣。申春沉下身,圈住女人不堪一握的脚踝,把自己对她的蔑视与激情,用细碎的吻,浅浅印在没什么血色的肌肤,血管中的鼓动羸弱得可以。 「蠢蛋。」 申春笑一笑,看女人埋进枕头里红得淌血的耳下,又难耐地将身子,埋进去。 「申春……」 女人终于唤出声来,蚊蚋地开口,她的眼睛溢出水光,那是种融化了的悲哀。申春仅是嚐进嘴里,并未停下看过,习惯忽视她太过卑微的表达方式,也许,申春试图用这样的态度去发掘什么也不一定。 在最后,女人维持当初半趴在床褥的姿势,发出细微的啜泣,喉头一缩,申春的眼神迷离在女人的身体里。 以为她会说什么。 但希望是落空的,坠进水里,居然听不见什么声息。 [2] --「不会对你认真,这样,也行吗?」 陈静的脸庞懵懂,滑稽地左右顾盼。她揪着衣襬,嘴唇上因为乾涩而发皱的皮有点碍眼,掩藏不住两瓣唇色自然的嫣红。 是听见他对她这么说了,没错,清楚不含糊地。 以为自己会被乾脆的拒绝,陈静并没抱多大的希望,年龄的差距本身就是潜在的不安,鲜少主动对异性如此告白,陈静在话说出口后的那一秒真的有股想要咬住舌尖的欲望。 平凡没有点缀的表白,不外乎是「我喜欢你」如此毫不起眼的话语。 吸引不到谁。 对方盯着她的脸看,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勇气快被消耗殆尽的须臾,教人分辨不清年龄的唇线曖昧向上勾起,那一抹红闪着陈静的眼,她情不自禁摒住呼吸。 然后他对她这样道,不是一就是二,像是没有转圜馀地的抉择。 陈静是优柔寡断的,没有什么毅力的,曾经在学生时期暗恋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无疾而终。 这样没有特色,近乎于丑陋的面容,谁会爱呢? 她羡慕那些美丽的人,眉角上扬的得意她望尘莫及,当然也想过改造自己,化完妆,看看镜子中活像唱戏的自己的倒影,陈静只觉得可笑。 连自嘲的笑容都拉扯不出来,流泪,颤抖地卸了妆。 对方骄傲的眉眼忍不住因为不耐烦微微皱拢,「哑吧吗?怎么不回话……还是你根本以为自己的告白会被我接受?」随而出现些许细微到不可捉摸的嘲笑,他又道,「如果没有事的话,我要回家了。」 「没关係。」 响亮到连陈静都有点惊讶的声量,她脱口回答。心脏跳得很快,胸腔都震动起来,对方打算抬起的脚步又放下,漂亮的眼睛像潭古老而神秘的深井,望不见底。 她又听见自己的声音郑重地重复:「不认真,也没关係。」 似笑非笑,对方垂下眼睫思索的样子很是动人,服贴在额前的碎发随着俯首的动作,轻轻在眉头中间晃动,陈静发现手心早已浸满汗水,拳头有些握不住。 寸会儿那一双幽深的眸子抬起,无预警的四目相交,陈静下意识嚥口唾沫。 「……别让我太失望。」 他是在交代什么吗?陈静慌张地想出声询问,对方却贴上身子来,嘴唇上的碰触好轻好轻,却让陈静喘不过气来。 是这样的吧,原以为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却令人措手不及地兑现了,每个遇到这种状况的人,难免会怀抱着一种不真实感。 陈静丢脸地喜极而泣,完全忘记自己是被勉强接受的。 对方靠在她肩膀上,清爽的气息不住传来,陈静紧张得呼吸都紊乱,像是让人突然给打断的指挥家慌乱成一片,只能徒劳无功地努力调整节奏。 和申春演变到这样的阶段前,大概的经过就是这样。 陈静从床上醒来后就没看到申春的影子,她猜昨天睡着以后他就逕自离开,连声再见都没有留在纸条上。她起身穿上昨夜被胡乱扔在床边的衣物,淫乱而旖旎的排列方式,让陈静不自觉地面颊酡红。 她拉开窗帘让阳光透进来,把似乎沾到些体液的床单扔进洗衣机,这样的天气,不晒可惜。忙碌完后她随便解决早餐,就决定继续被申春给打断的工作,好不容易在沙发找到笔记电脑,陈静舒口气,开始敲起稿子。 身为工作并不安稳的文字工作者常常让家里的母亲觉得没出息,若是谁都没提起她,哪天说不定会彻彻底底被家人都给遗忘。 前些日子回家的时候,母亲就曾说过,没有事的话就趁早嫁人吧。甚至有意为她安排几场相亲,但都被陈静给委婉地拒绝了。 在母亲眼里,自己就和赔钱货没有两样。 身无长技,大学毕业后也只能学以致用,凭依着从中文系这块领域所学到的知识,当起专栏作家餬口饭吃,偶尔当当家教算是打零工,但因为没有正规的教师执照,程度顶多只能辅导高中生而已。 陈静似乎就是因为这样认识申春的。 [3] 「没什么好担心的。」申春怀抱住女人,「也没什么好值得哭泣的。」 她的身体有点冰冷,他归咎于太强的冷气,吹得女人脸颊和泪水湿冷,碰触到掌心刺痛。只懂哭,眼睫毛被眼泪的重量扯得有点下坠,掩住黑色的眸子,泪液给浸得水汪汪,变得可怜兮兮,女人好像永远都与「可怜」二字脱不了干係。 「狗死了,再养一隻就好。」他又安慰,「这么努力哭着,牠也回不来。」 女人硬是从鼻间呜咽出一声作为回答,申春看她哭得涕泪纵横,皱着眉,语带责难,「鼻涕擦一擦,脏死了。」女人不好意思地推开他,肩膀一抽一抽,朝旁边拉张卫生纸抹抹鼻子眼睛。 哭成兔子眼了呢,申春看着,笑笑,拉过冰凉纤瘦的手腕,压住她就是一阵狂吻,顺道把冷气给关上,吹得她身体都凉得像刚从北极回来,摸了就烦。女人安分地躺着,眼神埋怨,却不敢说什么,张开嘴笨拙地回吻。 刚开门就看见女人捧着电话哭得唏哩哗啦,不是嚎啕大哭,就只是小声啜泣,咬牙咬得脖子侧边的筋都跑出来,申春不知道为什么连自己一个人在家,都得要忍得这么辛苦。 女人总是在隐忍。 申春脑袋只想到在学校受的鸟气,一想起对方的嘴脸心情又沉下来,动作也就温柔不到哪去。 「不要在……客厅……」 微弱的抗议从唇舌交缠中冒出,好像硬是从墙壁缝隙攀爬出的藤类植物,无力到不行。 「嗯?」 「有人……会……看到……」 申春看着身下紧闭双眼,双腮緋红的女人,突然觉得洩气。拽起她也没心思做下去,把头靠在她绵密的发间,静静汲取她淡淡的发香。 女人不安地瞅他一眼,「怎么了?」 「没有。」申春将杏仁状的眼瞇成一条细缝,慵懒,「吵架而已,小事情。」 「……朋友吗?」 申春冷哼,「称不上。」 「喔……」识相地闭起嘴,女人朝外头的风景望了望,表情还有些呆滞。认识她这段时间好像也没看她有多失控的举动出现,畏畏缩缩,很多话到唇边也只是塞回去,訥訥说句「没什么」,搞得他心烦。 需要这么委曲求全嘛。 「陈静,我和你认识多久了?」 女人低头,从申春的角度可以看见她优雅的鼻樑曲线,一气呵成的圆滑。 「一年多吧。」 申春坐直身子,看看时间也是该回家吃饭了,他朝女人掀起嘴唇笑,「一年多了,还是没有想要放弃?」 「放弃?」反舌鸟一般又重复道。 「嗯。」申春打算离开,到鞋柜取出鞋子穿上,「我以为你这性子,撑不了那么久。」见女人没答话,活像是木头人坐在原处,也不是很在意,申春开门走出到处都是女人气息的房间。 所以他没听见女人小声地回答「我也是」。 该怎么说,申春算是个天之骄子,打从娘胎出来就生得特别讨喜,育婴室里护士都争着抱他。浓眉大眼活像尊会走路的瓷娃娃,通常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乖巧不多话,家教也好,从小学开始走路后头都有女生跟着,申春说一,她们也不说二。 爸妈也是,长辈也是,新年红包领最多的也是他,但奇怪的是,同辈的没一个嫉妒他,每个人都表露出好像他「本该如此」的态度。 皮相这东西,生得好就一生顺遂,生不好也只能叹自个儿爸妈基因不好,祈祷下辈子投胎到美人的肚里去。深諳现今大部分的人以貌取人,申春很擅长用自己的脸蛋来降低别人戒心,得了不少好处,从小到大,没几个人捨得愿意让他受点委屈,就算国中时又是吸菸又是打架,也有一堆同儕抢着替他顶罪受。 申春用小拇指抠抠发痒的脸颊,接过母亲端来的绿豆汤,说是要给他降降火气的,他点点头,说声「谢谢妈」,惹得母亲乐呵呵,等她转身后申春有股「怎么那么容易就被讨好」的感觉,也没见他露出得意的冷笑,就只是莫名奇妙地想起女人。 喜欢上比她小了几岁的自己,不感到罪恶吗? 看见他这么任性做出各种无理的要求,却没管教,反倒死心蹋地,凡事逆来顺受。申春轻蔑地扯扯嘴角,电视上正好播出狗血的肥皂剧,女主角跪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求男人别离开她,尊严尽失。哪天若是他也提出这种要求,申春想,女人绝对不会用这套把戏来要他留下。 没有理由的,申春认为她只会静静地用那像狗的湿润目光,看他离去。 [4] 陈静在申春离开后将稿子用电子邮件寄出去后,如释重负。这个月的生活费终于有着落,她想起还有帐单没有缴,取了钥匙和安全帽,陈静出门去附近的便利商店。 不是很喜欢和人打交道,别人探视的眼神总令她浑身不自在,尤其是和比自己稍微年幼或差不多年纪的人,那双眼神老是会有意无意地来回扫视,无意间凭藉她的穿着,就擅自决定她该是怎样的人。 因此她极少出门,除非不得已。 经过书局买了本新的笔记本,随时都能涂鸦喜怒哀乐,从前的那本早已不堪负荷,皱巴巴,被她塞进书柜的角落,也许就这么不见天日。陈静回家的途中路过申春的学校,这个城市也就这么小,再怎么绕,难免还是会看到认识的人。 申春的女朋友从很远的地方就认出她来,也没有兴高采烈地笑,只是向她挥挥手。 陈静笑不由衷。 她与申春是同一种人,一旦进入眼帘,通常很难将之驱逐出视线范围外。未施脂粉,一头短发是明亮的红色,就算仅是淡然的笑容,身旁浓妆艷抹的女人相比之下逊色许多。 她是那般年轻而美丽,教陈静不敢再将视线投注其上。心里也顿时浮出几丝酸楚,但很快便又压回胸口的深潭之中,密密实实地封好,不让它再洩漏半分。 申春说:「你答应了我的要求,如此而已。」 陈静面无表情,垂首,瀏海滑下白色的脸颊,她闭着眼靠在申春的肩膀上,听他平淡地叙述两人的关係。午后的阳光透出好闻的气味,申春手臂上纤细的汗毛被染成金色的,眨进眼里,像件唯美的艺术品。 电视剧仍在上演,里头的人物流的泪,沾不湿陈静的眼。 自己是大人了,不该再不懂事下去地吵吵闹闹,执迷不悟,陈静总在申春回家后坐在电脑前很久,原先是想试图把眼眶四周的酸涩给移渡成文字的,但写一写,她突然迷惘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明明这种心情属于她,写到后来情感为何又会迸裂不成形。 母亲前些日子又打电话过来问候她近日的生活,一听见她有段时间没出门採购,就开始嘮叨起来,陈静听了二十几年,也习惯屏蔽掉大半的内容,拣重要的来听。要考大学前就被念过了,说什么「等我老了看你要怎么办」,把她说得像是没有她就活不下去一样。 陈静一笑置之,儘管清楚隔着话筒母亲看不见。 父亲去世得早,死在工厂一场人为疏失的火中,陈静在家里目睹黑红相间的火燄就这么延烧上半个天空,常去玩耍的工厂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破败成焦黑的铁。父亲为了救材料没有来得及逃出,轰地一声,这么被吞掉。 电视上罹难名单中父亲的名字和大头照,是陈静与他的最后一面。 申春隔了几天又来到她家,时间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陈静在拖地,看见这个时候没和同学约出去玩乐的申春有点讶异。那双勾人的眸子仅是觉得她大惊小怪地一扫,喝口水润润喉,他坐在沙发看着外头出神,等陈静打扫完了,他才拉过她的手。 申春仰起头,闭眼,示意要陈静主动给他一个吻。陈静不从,抿紧嘴唇,清秀的脸蛋通红一片,申春见状,乾脆自己凑上去扎实压在陈静微张的双唇上,洩气地把脸撇过去,而后又转回来,深泓似的双目不出声注视她良久,才听得他缓缓开口。 「不能做点表示嘛……」 陈静微怔。 「主动开口要求要在一起的,到底是谁啊……」 「……是我。」 「你也知道是你。」 申春嘀咕,然后不愿多谈似地闭上嘴巴,留陈静一人惶惶不安握住他的手。 最近好像常会出现这种曖昧的对话,而申春总会点到为止。语气中淡淡包覆着的是期待还是由于自己太急切而衍生出,烟花似的幻觉?陈静不下数次告诫自己别想太多,不过人总会偷偷地奢望。 偷偷地。 申春揉弄她的手掌心,书法劲草凌厉划过的唇线抿紧,思绪不知沉淀在何处,陈静猜也许是遗落在他女友美丽的笑容中了。蹲在沙发边,她看着自己交错在申春修长洁净的手上,寄生植物一样的苍白手指。 说不定哪天没有申春,她也会像少了养份那样萎靡地死去。 [5] 梦是人做的,谁都可以任由自己虚浮在五光十色的默片里。没有所谓的拘束,现实中无法实现的遗憾,就全都付诸流水,任由它沉浸、沉浸,直到海棉似的脑袋瓜无法负荷分毫,咕嘟咕嘟地将多馀的部份渗出来。 少年时期是最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无所畏惧地前进。 女人偶尔会喃喃自语说,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了。 申春则会笑着把脸窝在她肩膀,弧度正好够他把下巴完完整整地搁上去。女人会不能习惯地僵硬一下,尽量使自己放轻松,这时候申春老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从身后牢牢拥住女人瘦弱的腰间。 年长了几岁,勇气也同时消退了几分,这也许是年龄渐长的另一种悲哀。 「放开……这样我没办法工作……」 女人用细小的声音发出抱怨,隐隐约约透露出点娇憨的撒娇意味,但本人似乎完全没自觉。申春置若罔闻,任性起来,乾脆伸出长腿捆住女人,浑身的重量压得女人直不起身,一边又要于事无补地挣扎,很像被狮子衔在口中的兔子徒劳猛蹬双脚那样多馀。 他是很喜欢看女人口是心非地维护自己仅存的尊严,又往往不得不屈服,脸上露出苦恼万分的神情,嘴巴上死活不肯多念他一句。 像现在她就乾脆关机,让申春维持无尾熊的姿势抱住,百般无奈地转着节目。 「我老了。」申春说,手指滑过女人的脸颊,「十八岁以后,感觉自己就是老了。」 女人轻轻笑起来,「和我比……你只是小孩子呢。」笑意仅在她脸上停留匆促,说话的方式一直没变过,吞吞吐吐,小小的口吃,和她本身不善于和人交谈有关。不敢大胆地说话,笑也是短促地弯下唇线,遇到困难就手忙脚乱,也许连梦都不敢作了。 每次见她这样,就想好好欺负她。 「被小孩子吃得死死的人不知道是谁喔。」 坏心地道,申春对于女人掩盖住本来懦弱眉眼的困窘感到些快意,但很快又发觉自己这么做真的很幼稚,所以安慰似的,嘴贴上女人过些时间才记得要辩驳的唇,她先是往后缩了缩,才战战兢兢凑上来。 对他,好像都抱持一种又爱又怕的心态,女人没有想过要独佔他。 连在听见他有女朋友后,目光也只是瞬间的凝滞后又悄悄化成春水,藏在来不及融解的冰层下向来是申春碰触不着的隐蔽地带。这时申春才发觉,她似乎和他想像中的柔弱又可笑的蠢蛋差远了,皮肤在微光下苍白到不可言喻的她好像说了句什么,接下来硬生生地被恼怒的申春给压在身下打断。 以为女人会对他毫不保留地付出,因为她爱他。 而爱又是什么? 如果依照小王子中那隻狐狸的说法,爱是种驯服的过程,宛若洗礼的庄严词眼在书里的描述是曖昧且模糊的。也因此他看着女人,偶尔会冒出这么一个问题:女人被他驯服了吗? 好像间来没事就吻吻她、抱抱她,比对家里那隻只会咬着球猛晃尾巴的黄金猎犬还殷勤,日子一久,申春渐渐觉得自己对这女人是有点特别,同时也怀抱着一种期待,因此初时日子那些恶作剧般的欺压变本加厉起来。女人可能不懂,每次他听来不痛不痒的那些话到底代表什么,她永远是用卑微的姿态,安静不多话地,爱着他。 申春看着身下闭紧眼,坚持不发出任何代表快感的呻吟的女人,忽然想起她拙劣到近乎愚蠢的告白,又想起她不发一语看着他笑的样子。 至少,他是潜移默化地被女人驯服了。 [6] 陈静张开眼,发觉原来这个房间只有自己一个人,梦里的温存和肌肤摩擦的热度,在意识清明后通通消失。她坐起身来发现天还没有亮,月亮灰白色的馀温洒在深色的天际,陈静小声告诉自己说,再睡会儿吧。 也许又能够梦见申春的睡脸。 刚认识的前段时间,申春特别喜欢叫她蠢蛋。以为那是种亲密的称呼,令她窃喜许久,日子一长,陈静也好像了解申春在她耳边呢喃的「蠢蛋」仅是种戏謔,原来原来,都是她想太多了。 他是个聪明人,相较之下,陈静单纯的和新生儿没有两样。 申春应该清楚自己对于他的死心眼,也没有见他藉此利用她过,他只是偶尔来看看她,随便聊个几句,或者就那样活像是对待情人地深吻、拥抱,与他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总叫陈静不该如何是好,在申春蛇一般的纠缠勉强维持个几秒的清醒,申春抵在嘴边一声叹息,却又将她的思绪翻覆沉入水底。 「糟糕,考哪间大学好呢?」申春说,霸佔住她的电脑,苦恼喃喃。 陈静听他这么一说才恍然想起今年申春要考学测,人生之中一项重要的抉择,她觉得或许可以给他点意见,认真地问了。 「你……对什么有兴趣?」 申春回过头微微笑,「不知道。」 陈静哑口无言,坐在他身边低头绞尽脑汁试图帮他理出个结果,脸憋得有点红。申春按着滑鼠,仅是告诉她,他的兴趣是什么和他会考上哪所大学没什么关係。 陈静不是很明瞭,注视申春平静无波的面庞,突然地想好好抱抱申春。她一直以为申春聪明得凡事都能迎刃而解,给她一向是精明能干的印象,偶尔自命不凡地侃侃而谈,极为迷人。 所以经常会忘记他只是个少年。 而他会慢慢地长大,陈静则是会慢慢地变老,老了后甚至就再也碰触不到申春的后半辈子,说不定陈静的爱都会被他选择浸泡在过去的回忆里,变成无关紧要的名字。 这样的付出算不算盲目。 陈静问自己,答案无解,因为还没有真正地走到尽头,什么问题都没有个篤定的解答。 「你什么学校毕业的?」 安静许久申春忽然冒出一句话,以为他早睡着的陈静肩膀一抖,心虚地回答,「w大……」 申春张眸,眼睛像是浓墨滚过洁白的纸,黑与白是那样分明。 「没听过呢。」 「因为是私立的……」 陈静笑笑,没有自嘲或难堪,只是没有什么意识地为了配合说话,才拉起的圆弧。 会进什么大学母亲不会干涉,有了弟弟,她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安分守己不出乱子,母亲什么都不会插手去管。以为这样的放纵会让陈静步入歧途,相反地,她反而愈渐畏缩,凡事唯唯诺诺,在家里成为一个毫不起眼的存在。 申春斜过眼来望住她,一张漂亮的脸蛋顿时多出几分轻薄的意味,并不会令人生厌。 他也笑了,灿烂得夺人眼目,「我乾脆也和你上同间学校,当你学弟吧。」 「不、不行,那不是好学校……」陈静慌忙地阻止,舌头缠在一块,「依你的程度……上国立……没问题的……」 申春端正身子与她对视,「国立私立不是问题。」 「师、师资方面--」 「要不要努力是看我,不是那些教授。」申春打断陈静的劝阻,咬口陈静柔软的嘴唇,「考上国立又如何?就算应了我爸妈的心,我进去放纵四年后一事无成,还不是白搭?」 陈静凝望申春半晌,总算没再反驳,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发觉双手搂住的这副身躯好似又厚实许多。 季节变迁的当下雨势不断,三天两头就兜下雨幕,好几次陈静都被淋得狼狈,又湿又冷地回到家。后来学乖,不管天气预报怎么说,雨衣是一定要带的。天气也是呢,反覆无常,早期常没说个准,近期来却八九不离十,连机率都稳稳当当地预估出来。 若是人心也能这样预测就万事大吉了。 陈静出门去超市买菜,正好赶在大抢购的时间底限到达。一个人生活早顾不得顏面问题,该抢的就要抢,陈静憋红脸忍受婆婆妈妈的推挤,也抢到不少的优惠品,在都市生活人难免要懂得精打细算,这点相信许多主妇都有同样共识。 陈静回家的途中又不小心经过申春的学校,等回过神要换条路骑回家后,她看见校门口走出一个身影,不是谁,就是申春,似乎也看见她了,提着书包越过马路,走近她时脚步放慢些,见到掛在机车上的一袋菜,古怪地笑。 陈静满面通红,也找不到话好说,就盯着申春看。 「怎么?」申春歪过头,「该不会是要来看我?」 陈静摇头,「碰巧……」 「喔,这样啊。那就顺便载我去你家吧。」二话不说便跨上后座,搂住她的腰。 「这样不好……」 申春了然于心,笑着解释,「没翘课,是请了病假才光明正大出来的。原本还在烦恼要去哪,结果出来就看到你,嗯,真的是心有灵犀呢。」 陈静低低地说道「这样啊」,脑袋不清不楚,真的就把申春载到自己家。沿路上被申春的体温和味道挑逗得心猿意马,她一直在想申春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但没有一项能稀释长久累积的苦涩。 申春靠太近,呼吸不时拂在颊上,陈静的耳朵都热了。 等回到家陈静还没来得及放下袋子,申春一把将她横抱进卧室,剥下衣物,措手不及地就被申春给进入。陈静难受地反抗,不过力道太过于微弱,申春抓住她的手洒下细碎的吻,一边在耳边嘶嗦着一些话。 混杂在间歇的喘息中,几乎分辨不了真偽。 陈静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儘管那感觉是如此强烈,衝击着所有感官,但她还是没有卸下最后一道防线--略显无力的抵抗,只为她所剩无几的尊严。 结束后有人打电话给申春,陈静瞇眼欲睡,申春靠在她腰臀间的凹陷讲着电话,从谈话内容得知那是他的女朋友,语气也放柔一些。陈静闭上眼听申春抱怨一些不切实际的话,错觉之中竟觉得那些话是在对她说的。 「我做错事的时候,也要骂骂我。」 「以后结婚该怎么办,搞不好维持几年就要离婚了呢。」 「对了,蜜月去纽西兰如何?那里的草原很大,绿油油一片,怎么跑都看不到边际……」申春的声音好近,陈静幸福地笑了,泪沿着眼角慢慢滑下,半梦半醒间,有人好像为她拭去。 如果能够退出成全他俩就好了。 只是当她回头,早已看不见来时路。 [7] 小王子有他的玫瑰,而申春也有他的许抒。 琼眉大眼,红色的发轻盈地覆在颊侧和后颈上半部,笑起来眼睛像北欧那些湖般清澈,在日光下晶莹地透明。申春和她交往也有段时间,感情相当稳定,几乎没什么争吵,下课常会腻在一起。许抒靠在他的肩膀上小瞇一会儿,那样的时光令人心生饜足。 情人间能如此相处,度过一段不短不长的时间,相安无事,女人小小声地说,他该要珍惜许抒才对,语气里的黯然隐约可窥。 「那你呢?」申春说,也许是他头次露出不解的眼神,「真的就这么甘愿下去吗?」 女人回他一个笑容,没有挟带苦涩,扬起与她性子一般柔软的嘴角,申春焦躁的情绪都只能被这笑给牢牢压制,翻不得身。 原先没有让她给影响得这么深,一开始是有点轻视,狎玩意味的与她相处。女人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傻,每天依时出现在他的房间,为他复习功课,儘管他曾暗示说他并不需要她这个家教,女人听懂了,握着笔桿的手有些发抖,却没有严厉地出声教训他这毛头小子。 而契机又是什么?申春思考,翻搅淡得捉不到痕跡的记忆,总算想起是在十七岁生日那天,趁父母都到外地办事去,私自拿出父亲珍藏多年的红酒喝得醉醺醺,分不清东南西北。 女人正好来了,见他满身酒气轻轻抱怨几句--也许是她最后一次那么做。申春看着女人低垂的眼,还有嘴唇,居然就那样吻上去,甚至到后来还发生关係。 印象中女人的体内很温暖,包覆着他,摩擦间申春混浊的脑袋跟着跑出很多画面,他伏在她身上低声,像个神经病自言自语,具体内容是什么记不起来,只知道自己哭得女人肩膀都湿了,隔天起来心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睁开眼女人不在,听得浴室中有人在刷东西,申春进去,她蹲在浴缸边努力用刷子刷着都是血的被单,见他进来,嘴唇蠕动,什么话都没说又转头继续刷着。 申春上身赤裸,身体残留纵欲过后的倦怠,整个浴室一直回响刷子和布料摩擦的声音。 「……抱歉。」 他看着女人雪白的后颈道歉,那一小块肌肤被吻痕搞得奼紫嫣红,情色得可以。 女人动作又停一下,背对他轻轻「嗯」一声,后来又勉强回头对他惨惨一笑,像是安慰,「没关係……你只是醉了……嗯……」 申春盯牢她溼答答的手和眼睛,又把视线移到她歪七扭八的嘴唇,站在那,像个不负责任的浑蛋点点头,当作是接受女人为他的开脱。 等女人走后他洗了个澡,把自己泡在故意洒进很多精油的水中,浓郁的味道刺激他的鼻腔。想把女人的味道都给洗去,因为那种气味令他有点难受,心脏被人给狠狠踹上几脚的那种闷痛。 后来女人辞职,再也没来过。 申春和许抒接吻的时候会不经意地想起女人,这样做是很差劲的,但他没法控制,那触感再次于唇上油然復甦时,申春会睁开眼,看看许抒秀长纤丽的脸孔,再闭上眼。 几个月后在街上看到女人骑车经过,没注意到他,于是跟踪她到她的住处,申春苦笑,随她走上楼,在女人察觉到不对劲转过身后,淡淡地轻快地问「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啊,他总算釐清那种感觉了,申春自以为是地想,凝视女人忐忑的脸,他认为他对女人是种和爱有点相似的迷恋,却在看见她不会有心动的感觉,对她做出什么过分的举止,也仅会感到一点罪恶罢了。 他任性地像是撑破那颗小小星球的树,自私地佔据女人的地盘;同时也是女人的玫瑰,肆无忌惮地享受她的呵护。 申春也只有面对她才如此放纵。 [8] 陈静认为什么事情都有将逝去的一天,不知道何时会变成一种象徵性的名词,而在那之前的等待将会是种折磨。 她遇到了申春的女朋友,毫无防备的碰面让陈静脑袋嗡嗡作响,像被苍蝇爬满腐烂的苍白的尸块,仅能瞪直双眼,看对方巧笑倩兮,听她轻声说「和我喝杯咖啡吧」,任其捉着手找不到藉口地找了位置坐下,眼观眼。 「我叫许抒。」她落落大方地说,拦下经过的服务生为自己点杯冰咖啡。陈静则是要了白开水,不稳的声音惹得许抒注目,然后她对陈静又笑了。 陈静也回笑,有点苦恼,「陈静。」她面对肌肤细緻到找不出一点瑕疵的许抒,感到坐立难安,脸颊发烫着,脑子里一直想着该怎么藉机离席。 「我知道啊,申春的家教。」许抒的头发柔柔散在脸旁,「我看过你。」 陈静作贼心虚,一下子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才好,一双眼睛睁得是圆,迅速弯下嘴角。 「……找我来……有什么事吗?」儘管清楚自己比对方稍微年长,却怎么也无法佯装出像样的脸孔,板着也好,至少不会那么尷尬。 「其实也没什么。」 「唔……这样啊。」 咖啡和水送来的,陈静好不容易舒缓口气,看见许抒含笑的眸子眨眨像缺了口的银水瓶,水缓缓流出,荡漾一股难以明说的味道,连陈静看了都想深深叹息。她总算冷静下来,思忖起申春和许抒的关係,他对她是那样温柔,比起朝自己不时的一句冷讽,陈静其实也心知肚明。 她毕竟不是许抒。 许抒饮口咖啡,动作优雅,毫不矫揉造作。「我只是好奇而已。」她道。 「好奇?」 「申春他竟然会需要家教。」许抒说,也没有别的意思,平铺直叙。两人之间沉默一段不短的时间,好像听得许抒又重复一句「只是好奇」。陈静看看她,面无表情,黑水银似的眼珠子盈动着光芒。 离开店后,陈静发现自己的胃隐隐作痛。 她想起申春和许抒有些类似,那样清淡的笑脸,「这一辈子怎么都没办法放开他」的想法冉冉升起,自己也觉得好笑。准备要回家时毫无预警地下起大雨,雨水浇进眼里,什么都看不清。 她对申春而言仅是无伤大雅的消遣,这她都知道。让别人知晓这件事甚至还被冷嗤句「下贱」,也无所谓,点头的片刻间她早有心理准备。如果她的青春注定葬生在申春手中,只要看到他沐在光辉中的笑顏,陈静也会全数释怀。 感情若是太执着于收穫与回报,恐怕是很难幸福的,两全其美的结局对陈静来说是奢侈了点。 她眨眼滤掉刺眼的雨水,滑下脸颊多出温度,陈静瞇起眼看店家橱窗玻璃上身穿黄色雨衣活像根香蕉,又有些狼狈的女人,不禁就弯起嘴唇笑。她只是想看愁眉苦脸的那张脸,是否能因为笑意变得截然不同。 而事实总是令人失望。 打开门的顷刻之间她习惯性搜寻申春的身影,以为这时候他会悠哉晃过眼前不冷不热说句「你回来了啊」,自顾自玩着电脑,连绵一场长达数小时的静默。迎接陈静的一室黑暗,没有申春来过的痕跡,一切的摆设和早上出门前那样随意而零乱。 她没有觉得失落反而松口气,现在的她有点难面对申春,特别是在遇见他的女友之后。不小的衝击让陈静暂时失去力气,她愣坐在沙发看着墙上的污渍。虽然想哭,眼泪就是流不出来,酸涩在鼻咽处堵塞。 「为什么这么死心眼呢?」陈静喃喃自语。「找另外一个爱你的男人嫁了,不是更好吗?」双手疲惫地捂紧眼,全身的重量彷彿都被身下的柔软给牢牢吸附,沉甸甸的,和申春由上而下亲吻她的感觉相仿。甜蜜而沉重,不过时间一久,便像变质了的蜂蜜那样透出丝丝酸味,久嚐不得。 所以很少和他接吻,就算有,也不敢让唇瓣接触的时间过长。 患得患失的滋味,太难受。 [9] 申春没有看到女人有追上来的意愿,甚至就那样怔忡直立原地,满脸惶然,好像谁欺负了她一样。他在大庭广眾之下与女人佇立,凝视彼此,到最后是女人忍受不了被人频频注目,才硬着头皮赶上来。 申春满意地笑。 「为什么要找我出来?」 女人问,声音被埋没在人潮纷扰的杂沓声与车子的呼啸声中,他要凑上耳朵才勉强听得。 「……不知道耶。」随意的回答。 女人不自在地扭扭身躯,白色的脸颊点缀大片的红色,她憋着这样可口的顏色又说:「如果被认识的人看见,对你不好。」 申春不以为然,无赖地转过头又继续向前走,「我不在乎。」 她持续跟在身后约莫一公尺多的地方,申春以为她跟丢,回过头,望见女人脸上的表情满是挣扎,眉头牢牢紧扣一块儿,申春不由得呼吸一紧。 有点期待她接下会说什么。手掌心有点渗汗,儘管他一脸平静,眼角啊嘴角啊那些细微的地方都保持轻松,深怕让谁猜到他此刻的心情,是兴奋的。 不过她还是如同以往吞回去,把话留给自己反芻。申春也不大清楚自己的心态,好像老在希望女人能够对他破口大骂,情绪化一点,另外一方面他也暗暗嘲笑自己这样的希冀,不切实际、诡异、盼望着不存在的东西。 申春的确不懂得知足,想学,没人教他。 身旁的人总是用爱在灌溉他,太少责骂,有意识地活在这世界上却不知道什么是愧疚与怜悯。申春有自信的是,就算这样像个被宠坏的大少爷,他还是可以稳稳当当地生存。 他对身边一切多少都有防备,不管是朋友还是亲人,对女人,却时常不自觉地卸下防备,因为他知道她是个蠢蛋。 「今天……」申春说,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是中秋节前夕。」月亮却已经像是可以把人给吃进去,张牙舞爪地圆。 女人愣愣看着他很久,头微微侧倾,「对啊,怎么了?」 「不是你的生日嘛。」 「嗯。」 「--你感觉不怎么开心。」 她落寞地笑,摇摇头,「太久……没过了……记不大清楚……」 「所以认为不值得庆祝?」申春放缓脚步,嘴角带点轻蔑意味地稍稍挑起,却不会令人感到不悦。 女人一无所觉,低头看着脚尖走路也不怕撞到别人,回答,「只是又--」她下意识搜寻申春的眼神,四目相交后,申春看她匆促俯首,又没把话给说完。 申春耐心地等待。 女人背驼,肩膀缩在一起,一点也不赏心悦目,申春起先是这样觉得,不过日子久了早习惯了,看着也只会想为什么她不多吃一点。每次身体碰撞间总会磕着骨头,当下是种别有味道的刺激,完事后却老会在彼此身上留下小小的瘀青,惩罚谁一样。 申春看这样驼着背,瘦小的女人故作轻松说「只是又老了一岁而已」,和他同手同脚的步伐却俄顷轻快不起来。他安慰道着「不老不老」,吃完特意带她来享用的餐点后回家的路途,也没有看过她展露过一丝笑容。 申春索性也静默看她开锁,背对他进门。而谁都没有先说再见,门关上了。 他盯着门铃,吸口气,又吐出来,「麻烦。」他嘀咕,手机里有几通未接来电,一通是许抒,其他都是平常会混在一起的同学。申春这时候不想和谁说话,特别是用手机这种无法看见对方容貌,仅能凭空猜测的交流方式。 这逐渐令他焦躁。 将手机关机后,申春洩愤地捶了墙壁一下,发出好大的声响。铁门正好在这时开啟,钢铁与水泥的夹缝露出女人惊讶的半张脸。 申春狼狈抿紧给人寡情印象的唇,边忍着骨节处热辣辣的痛楚,边望住女人的脸。 「……谢谢。」 女人说,眼神不知该往哪里摆才好,不时飘向他垂在腿侧开始红肿的拳头。她不关门,他也不说话,直到晚归的邻居的脚步声沉沉从楼下传来,女人才一把将他抓进屋子,利索地锁上门。 咫尺便能嗅到女人身上的香味,因为心虚和慌张,被汗味混杂得诱人。申春也跟着她喘息起来,他慢慢将嘴送上女人吐气如兰的唇上,舌头滑过女人软呼呼的舌尖。那半霎他谁都没想,也不觉得对不起许抒--他以往都会有所顾忌地适可而止--总之四片唇瓣纠缠的时间久到连换气都变成是种奢侈。 直到女人哭出声为止,他才闭上眼紧拥住她。 [10] 最难猜透的,向来是人心。 陈静眸子倒映申春的背部,光线在上头攀爬游离,一缕一缕地,光影交错着。她踌躇,还是忍不住就把手放上去了。他的身体震了一下,那当下陈静也是茫然。他回过头来用种深不可测的眼神,好像要以那潭黑色的水将她活活淹死。 她也早就不得超生。于是陈静望进申春的眼里深邃的黑色沼泽,不过半途而废,她别开视线。 申春嘴唇是卯月过早绽放的花朵,仅有点点的红,微微张开露出一小半洁白的牙齿。他起身来背光坐在床上发了会儿愣,陈静仍有些倦意,脑袋不大清楚,把眼给瞇成一条缝看申春抓起衣服,自己的手也从他光滑的背迅速滑下。 「我回去了。」 陈静把脸埋在被子,静静「嗯」一声。合眸的瞬间,触眼所及是申春微侧的身体,临要离去一种绝决的姿态,也不是很特别,但它就那样烙进陈静的记忆里,很久很久。 之后,她才晓得那是一种隐喻。 整整三个星期都没有申春的消息。陈静起初还能适应短暂没有申春的日子,后来却是无法抑制地想看到他,感受他的体温与嘴唇的温度。全身都在夜半时分发烫,脑里再也无法塞进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东西。 总有人说爱情是毒药,陈静赞同,她总被麻痹心智到一个手足无措的地步。 「该如何爱他」、「以后又会怎样」这种问题出现的频率在这几天变得多了,陈静思考后发现,她居然无法决定任何答案是最佳解答。只能傻傻地想着他,目前她认为这种愚笨的方法是爱他的途径。 陈静不小心打翻了水,冰凉的液体洒在裤子上渲染出深色的图腾,形状有点像少了象牙的象;缺了口的杯子也滚到伸手不可及的地方,在地板上来回打转。她望着面前的一切,也没有立即起身去拿抹布收拾残局,只是凝视那滩水渍,然后向后一仰,倒在沙发上。 申春该不会是厌烦了? 陈静身体弹起,脸色凝重,无意识地用指腹抹着湿透的大腿。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她想,当初是她单方面首肯这原本就不甚公平的交往,申春当然会有厌倦的一天,迟早而已。 若是这样,要她突然接受这事实也好像仓卒了些。还没和申春说过「我爱你」呢。陈静活像隻被逼到墙角的困兽在客厅来回走动,被申春腻透的猜测虽然还未成定局,这却像诅咒一样蔓延侵蚀她的意识。 那天晚上她脑里满满都是「厌倦」二字。 陈静不敢向申春寻求亲口的证实,儘管某天申春终于出现在她家里,没事人一般翻阅报纸,和她抱怨最近上涨的物价到底是谁搞的鬼。 「你很紧张?」 申春看陈静捏着衣服,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挑高眉毛问。 陈静当然否认。 申春好看地皱皱眉宇,开口沉吟,打算说什么的样子,后来又收回去继续看他的报纸。陈静不能好好看着申春,以往可以毫无顾忌盯着他修长的四肢和俊秀的容貌,现在怎么也无法专注在一点上,相对地这让她愈渐可疑起来。 申春耐不住性子沉声开口,「你到底想问什么?」他向陈静坐近些,「别以为又一句『没事』就可以打发我,没那么容易。」 陈静的「没」字才到嘴边,听他这么一警告又赶紧塞回去,乾净的面颊涨红,一双眼毫无所觉地泛着泪光,幼犬般可怜兮兮的样子。 「你最近……」陈静说,动动肩膀,声音细不可闻,「很忙……喔?」 「嗯。」 申春应,黑亮的眸子鑽进她眼底看。 陈静错开眼,点点头,没有问下去的打算,低头又把手指搅在一起,指头都被挤出不健康的深红色。她不安地站起身想找点事做做,心态一改变,连待在申春身旁都有点恐慌。 反倒申春又若无其事地开口:「地理学期作业有点刁鑽,所以趁早作准备。原本是要熬到前几天才要准备资料的,许抒说太迟,我才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赶紧解决掉。」 陈静脚步顿了一顿,不着痕跡转个弯,到冰箱取出之前买的一袋苹果。取了刀子闷不吭声坐到申春旁慢慢削,申春见她眼眶有点红,想哭又不敢落泪的样子令他忍俊不住,淡淡说了句玩笑话「刀子可不要飞到我身上啊」。 陈静笑了,笑容一部份是勉强。另外一部分是不是释然,她不知道。 逃避去看申春的关係,她没有看见申春表情是柔和但犹豫的。 [11] 冬天已经悄悄逼近,一个没注意,竟觉得料峭春日已经不远,走在街上都能感觉到冰冷空气附着在脸颊上的刺痛,申春和身旁的许抒笑说「我们快分开了呢」。许抒没好气地扬起笑靨,拉着他的手,和她个性一样温柔的温度缓缓蔓延上与她交握的手。 「你想推什么系?」 「嗯,可能是传播系吧。」 申春抖抖肩膀,「这样啊。」把围巾拉好,他想起女人也曾经问过他类似的问题,表情比他还认真。 许抒仰起脸蛋,问,「那你呢?」眼里虽然有掩藏不住的希冀,但同时嘴角上却掛着不甚自信的笑容。 可能是猜到未来不一定会走向相同的路。申春没有明确回答。 他说,我还没决定。 许抒转过头,頜首,申春俯视她刷过的捲俏的长睫毛,粉嫩的脸颊,还有微抿的红唇。他又把手给牵紧了点,任心头那股突如其来的徬徨涌盪,申春这时候才发现原来有些事情改变得令他措手不及,因为那种变更让人无法察觉,要到后来才会恍然大悟。 女人开门的时候脸有种不自然的红晕,一双眼水汪汪的,嫣红的唇没合起来,若有似无地喘着气。申春扬眉,忖度女人是感冒了,回到电脑前坐下的脚步虚浮不已,腰背的弯驼看起来更觉猥琐。 明明就只是一脸病容地瘫软,却重复有种色情的意味围绕在她身上。申春要自己克制点。 「抱歉……感冒了……」女人用力吸吸鼻子,鼻涕大概在这时猛地往喉头窜,让她防备不及呛得咳了起来。 申春话没多说,手探上女人的额头,掌下的炙热得像是连他的手掌都可一併烧起。他原本想坏心眼地揶揄,但看到女人无力枕在手臂上潮红的脸,却什么话也说不出,罕见的哑口。 「……到床上吧。」他拦腰抱起女人瘦小的身体,可能是平常信用有点差,女人慌乱地挣扎。 「我会……把病传染给你……」 知道女人误会扭曲了什么,申春冷冷侧过目,「你以为我是禽兽还是什么?」女人眼睛带着错愕,软下头,把脸埋在他胸前静默无语,随他进了房间。小心将她放在床上后离开,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打开门,一种荒唐的念头却顿时令他动弹不得。 如果他回去了谁来照顾她?女人自己一人住,太畏缩的个性也没为她迎来多少朋友;不懂得变通,死脑筋得可以,一直以来都以那种温吞的固执对待每一件事,等到受不了了,才会勉强流露出一些脆弱自我发洩,但就是不知道朝其他人来诉苦。 只记得她向来一个人应门,一个人笑着说「你来了」。 申春乾脆下楼去帮她买些退烧药,她家附近只有一家看起来老旧的药局,进去后扑鼻而来的是成药刺鼻的味道。他小的时候很喜欢这气味,现在闻起来却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过时感。申春掏出钱包准备付钱时,和老闆小聊几句。 「是帮谁买药啊?」笑起来皱纹满面的中年男子问,觉得像他这样打扮光鲜的年轻人,通常不会来这种地方买药,觉得希罕。 申春收起找回的零钱,「对我来说满重要的人。」至少目前是这样定义。如果女人在场听见,或许会开心得嚎啕大哭。 也可能仅眉眼低垂,赧然地笑着。 还好顺手有把钥匙带出来,才不至于落得把自己困在门外的窘境。申春大包小包进屋子,放下自己后来去买的肉羹麵,倒杯水拿药进女人房间。 她背对门口侧睡,估计是听到开门的声音才惺忪醒过来,看见他的时候真的是吓傻了,虚弱问着「怎么还不回去」。申春只是要她吃药,其他什么话都别说,把水放好搀扶她坐起身让女人好把药吃下。 她一边盯着申春,一边把嘴凑在杯沿咕嚕饮水。被看得不耐烦,申春嘖嘴,「看什么?等你感冒好了要看再看。」 女人的眸子有着补过眠的明亮,先一直注视申春,然后她闭上眼睛笑起来,申春注意到她脸颊爬过两行湿濡。 「哭什么?」他问,无可奈何地。 女人吸了鼻子,哽咽翻过身,把脸埋在手臂间,「我……以为……你走了。」她乾脆整个人缩成一块不让申春看见她哭泣的样子。 申春看着这样的她,放柔嗓子,「你不想我走?」 女人露在被子外头的黑发骚动。 申春皱起眉,「不然呢?」 「……我……不知道……」语气迷茫。 她咳起嗽,申春轻轻拍抚她的背,无所察觉地就露出笑容。他压上女人的肩膀,硬是把被子扯开,凑身从上头俯吻那双滚烫的嘴唇,女人拼命躲闪嘴里趁隙嘀咕「会传染的」,最后声音还是被申春咬在嘴里,没輒只好放松身子专心地回吻。 劣拙的接吻方式让申春忍不住笑出来,他翻个身躺在女人旁边,与她面对面,手指轻抚女人哭红的鼻头。 「以后不想我走就直说吧。」 女人疲倦的眼眸半明半灭,不知道有没有听见他这番像是自言自语的话。 「……只要你肯开口,我就留下。」 像是誓言。 [12] 『你怎么听起来才刚睡醒的样子?』 陈静甫睁眼就接到弟弟打来的电话,边适应晨光的明亮,边回答:「感冒了……昨天睡太多。」含糊不清的声音在转头看见横过自己腰上的手臂后渐渐微弱。 她心底一怵,翻开被子,赫然出现的是申春酣甜的睡脸,从棉被缝隙鑽进去的冷空气令他不满地噘噘嘴,眼却还是没睁完全。 『喔,真不小心。』 弟弟还在说话,陈静用鼻子发出类似于敷衍的声响,心里头担心申春彻夜未归是不是会惊动家长,一边慌张地回想昨天发生的事情,记忆一张一张重叠復甦,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申春到底做了些什么。 「你打过来有、有事吗?」陈静边说边在不惊醒申春的情况下挪开他的胳膊,拉开被子看自己衣服都还在身上,舒口气,红着耳根下床。 『妈生日,你要回来吗?』 「嗯。」 弟弟沉默数秒后,说出类似苦口婆心的话,『我劝你最好别回来,妈自作主张把相亲对象找来了。』 陈静的耳朵嗡嗡作响,她看着自己因为寒冷而被冻成紫黑色的脚指头,五味陈杂,她揉揉眼睛暂时没有回话,再抬眼眼眶已经红了一半,对于母亲这样的作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咬紧嘴唇,飞快地和电话那头说句「我还是会回去」后就掛上电话,转过头才发现申春早醒了。 他大概是怕睡皱制服,才把它给脱下扔在一旁,间适靠在床头不经意露出顏色健康的臂膀,陈静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一时之间语塞,她叹口气,将电话放回充电座,不敢看申春。倒是对方故意假装没有看见她怪异的表情,伸手探探她额头。 「退烧了。」他说,声音很轻。 陈静应一声,坐在床边思索该怎么开口。申春是个聪明人,他翻身下床捡起衣服往身上套,「打过电话报备,和同学串通好了,说是在他家熬夜拼报告--我爸和我妈不会怀疑我,别那个表情。」 他在晨曦下变得洁白的手指掐往自己脸上,微凉的触感令陈静才发觉脸上什么心事都藏不住,在申春面前,老一五一实地就洩漏出来,根本藏不了多久。 原来她是个这么被容易看穿的人,申春就是恃着这点放肆。 陈静难得想以身为成年人的身分对他苦口婆心,她提口气,「--下、下次……不要再留下来……这样……如果……」她不敢对上申春的眼神,含糊其辞地说,「如果被发现,许抒会很伤心。」 申春不说话,先是面无表情盯着她看俄顷,接着低头扣釦子。瀏海覆在额上,盖住他漂亮的眼睛和眉毛,藏在鼻梁下的嘴唇似乎是抿的。他晃下头,动作自信得好看,像是承应又像是嘲讽地微笑,一根刺划开伤口那样螫人。 「那,就如你所愿,没有下次。」 申春声音宏亮地开口,五指爬过顏色柔和的头发,几丝疏落掉在眼睛上,他烦躁拂开。陈静垂着的脖子僵了僵,有点着急抬头看看申春的脸色,想要辩解,申春炯炯的黑眼珠却让她不知从哪里起话头才好。申春被激怒了,但她也只能困惑地看他绷着脸。 「……还会考虑到许抒的心情,我可以问你这是什么样的心态吗?」申春冷笑一声,表情僵硬,他的声音小了起来,但语调却让陈静背脊发凉,「我他妈真是昏了头才会留下来,陈静。」发出粗暴而偏向宣洩意味的低吼声后,申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撇头就走,留下陈静一人惶惑地坐在床上,枕头还留着申春后脑杓睡过的痕跡。 为他着想,错了吗?陈静抚着枕头,上头还残留他几根纤细的毛发,她捡起来无聊摆弄,不由得就愁眉苦脸起来。人都说头发柔软的人有着好性子,但她在申春身上似乎看不大出来。陈静乾脆去洗把脸,打开笔电全神贯注在工作上,想说这样可以暂时忘记申春的表情。 但并不是凡事皆能说忘就忘。 陈静终究还是忍不住泪水,没放声哭喊,眼泪只是无声扑簌在颊上,滑下来就用手背拭去,泪痕乾了又有另外一道潺潺的小水流递补。她哭得眼睛都红了肿了,依旧不吭一声,整个房间除去外头的喧嚣和键盘冰冷的啪啪声外,鸦雀无声。 她是不是把爱申春想得太简单了,以为无欲无求就能够陪在他身边,事实上刻意被遗忘的问题正一个一个接二连三浮现,陈静怀疑这样沉默的关係是否能维持到申春腻烦为止。她要得不多;但申春,不晓得,没胆子问,更何况问了又能如何?也只是凭留徒然。 週末陈静准备挑选要送给母亲的礼物,翻过型录,看上几个不错的包包,只可惜对现在的她来是贵了点。陈静骑着车到处乱晃,想顺便逛逛,不过可能真的许多事冥冥之中早有註定,她在一家店前遇到许抒,后者笑得还是那样温和可亲。 陈静原本想装做没看见骑车就走,怕遇到申春尷尬,但许抒自己跑过来。 「你好。」许抒扶住瀏海,欠欠身子,有礼貌的很,不是故意装出来要博得谁好感的浑然天成。 陈静拿下安全帽,笑得有点难看,「好久不见。」 许抒不介意地摸摸颈子,大概是天气冷,她肩膀有点拱起,很可爱。「要不要一起逛街?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我有点不习惯。」 「……申--男朋友没和你一起?」 「他说他感冒了。」 陈静听完后先是一愣,不经思考就问出口:「……很严重吗?」看见许抒的脸后她又赶紧补上一句,「这种阴晴不定的天气最容易感冒了,我之前病也才刚好。」 许抒秀緻的脸庞未带异色,「昨天就发烧没来学校,我去看他的时候感觉真的很不舒服,说话都有气无力的。」说着,很自然就牵起陈静的手。 「这、这样啊。」只能任她牵着的陈静訥訥道。 许抒看看陈静,微微一笑,「你很紧张吗?」陈静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见状许抒又弯起嘴角,陈静发现她每说一句话总会习惯性露出酒窝,「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又没做对不起我的事。」 陈静心跳漏了好几拍。之后许抒和她一起逛街,陈静听从她的意见买了冬天可以持续保暖的动物抱枕,就打算先离开--她没有办法若无其事地和许抒相处一块,那会不下一次提醒自己的介入是种愚昧的错误。陈静不打算后悔,所以好几次都避免去看她的眼睛,许抒当然察觉了。 「事情很急?」 陈静支吾,「算是吧……」 许抒拉紧围巾,若有所思,牵着她的手还是没有放。陈静心软了下来,「不、不然陪你再逛一下吧--」 「没关係。」许抒摇摇手,示意无碍,她搓搓手臂,瞇起了柔和的杏仁眼睛,「有些事情,真的是强求不得的啊……谢谢你肯陪我逛街,再见。」许抒招招手,和她在十字路口分开。 绿灯的时候陈静急匆匆跑过斑马线,怀中的抱枕微微散发出的温度恰好能温暖一双冰冷的手。不知道为什么陈静在到达马路那头后停下脚步,转回头去,正好看见许抒佇立在原处,一头红色的发很是醒目,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陈静看了后连忙别过头去。 那该是种如何形容的表情……与其说是忧愁,倒不如说是一种不为的释然。陈静暗自将那种复杂的情绪塞回身体里,不安和心虚令她步伐有点不稳,她骑车返家的时候想起和许抒的两次会面,每一次都让她想掉泪。 陈静在心里头骂自己是死鸭子嘴硬的胆小鬼,明明吃了,却又要装做若无其事。 [13] 申春看见好多鱼在天空游来游去,一尾游过眼前时顺便还把水给拍到他的脸颊上。他惊醒,看见女人坐在床沿手里拿着湿毛巾,看到他醒来下一步做的居然是拔腿就跑。 「站住。」他得费番功夫才能迸出两个字,申春不能了解她的举动。 女人停下了,可是也只不动弹个几秒。她声音有点发抖,「醒来了……就自己喝粥吧……我我……」话没说完就迫不及待撤腿就跑。申春为之气结,怎么她对待自己竟是云泥之别,他重重咳了几声,自体内压缩的空气令他只能伏在床上任作用力搞得他上下弹动,再倒回床上意识早已不清醒。 恍惚地睁开眼女人似乎急急忙忙又跑回来了,手里还拿着感冒糖浆。申春很想喝叱别想给他乱吃成药,但后来想想,自己也给她吃过,所以负气闭上眼撇过头,装睡。 虽然被耳鸣给堵塞了些听觉,勉强还是能听见週遭的声音,只不过像隔了几层厚布传来那样不清晰。女人在拆感冒糖浆的纸盒包装,动作很不利索,故作睡觉样子的申春也真的开始让睡意席捲了一半的意识,但女人的絮絮叨叨唤回一些注意力。 「跟你说不要过来了……还不听话一直要吃豆腐。」是在嘮叨,理直气壮的很,「现在病得这么重,害我都不知道怪谁好了……」 申春心里一阵激动,脑袋醒得差不多了,但还是放松身子不动声色。 「……怎样才算爱你呢……冒着被你妈妈发现的危险过来看你算不算?」女人静默,像是在模拟申春的回答,「难不成真要成天霸佔你……缠着要你和许抒分手,那才算真正的爱吗?」她吸吸鼻子,有点悲从中来,「这样的爱……我可不要。」 申春听完只觉得心窝一暖,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控制不住,还好背向女人没给她发现。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耿直且不避讳地坦露心事,他真想翻过身把她拽进怀里压上身子做个好几回,但他不行,贸然地揭穿自己不是挺明智的。所以他假装身陷梦魘,吟哦辗转,趁隙瞇眼就捉住女人放在床沿的手,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就想抽回手,但申春不让。 「陈……静……」 没料想自己的名字会出现他口中,女人惊喘一声,申春瞇起眼窥视,女人的脸憋红,泪水盈眶。可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原先想要藉此戏弄女人的他,最后也只握住掌心那隻因不懂保养略显乾燥的手,静静闭眼躺在那里好久。浑噩间想起女人告白那一天的穿着,乱七八糟的混搭风,还有短而捲的发厚重披在脸颊侧。 申春张开眼,笑着。 「你真是让我拿你没办法呢……」 视死如归一般壮烈的眼神,下唇的皮也被咬得脱落带点殷红血丝,申春怎么也不觉得这样的女人哪里有吸引力。他就是答应了,虽然是以玩味的心态,不过他不能不承认的是,女人已成为他心口不可或缺的一种脉动。 女人开始抽泣,正当申春想翻白眼硬撑起身子安慰她时,女人随后破涕而笑,「……吃药吧。」她的声音却听不出欣喜。 申春喜孜孜地喝下糖浆,像个小孩子一样几乎快憋不住内心的衝动想说什么,例如承诺,但他发现原来自己居然无法做出任何应许。如果净说出些信誓旦旦却无法兑现的话语,对女人而言根本是种变相的背叛。 「怎么了?」女人问,声音放得又软又轻。 申春微笑着说「想睡了」,要她快点回去。糖浆在味蕾上停留的时间一久,不知不觉,就变成一种塞满苦味的甜,他用水把那味道冲淡一些。 就像冲淡女人强装笑顏的记忆那样,急切。 [14] 申春来的时候陈静还在睡,昨天和弟弟聊天聊得有些迟。醒来时申春正好也趴在床边,眼睛像包裹住熔化了的琥珀一般剔透,直耿耿盯着陈静。她捂住脸,想自己还没梳洗,肯定是蓬头垢面,但申春拉开她的手硬是把嘴唇贴到她眼皮上。 冬天的嘴唇摩擦在薄薄一层眼皮上,令陈静情不自禁就缩起颈子。 「我想和你出去散散步。」申春说,声音捲满柔软糖丝,像饱满蓬松的棉花糖。 陈静闭着眼睛拒绝,似有若无的晃首。她说,不行。她还惦记着许抒那时的表情,不过陈静没有和申春说过这件事,她并不想令他为难。 申春不甚在意,「去你家附近的公园而已,那里不是只有打太极和练外丹功的老人吗?」甚至开始用鼻子磨蹭她敏感的颈侧,陈静被他弄得啼笑皆非,只得闪躲,到最后两人又把被窝搅得乱七八糟,申春覆在她身上吮吻,任陈静如何推搡,依旧不动如山。 陈静脸红气粗喘不过气,从接吻的空隙中极力挣脱,点点头说是答应了,申春高兴一把拉起她,迫不及待将她推进浴室里,一边催促。 「真突然……」 陈静嘀咕,从镜子反射看见申春就站在门口,笑意盎然地凝视着她。陈静脸皮薄也不好意思对望太久,低下头,抖着一双手挤牙膏,刷牙的时候好几次都把牙齦磕撞出点血。到最后受不了才回过头轻斥,但申春根本不放在心上,就仅管笑。陈静的胸口瞬间抹过一束甜,但她心底明白这幸福是向许抒借来的。 迟早有天她会全数奉还。 弟弟这几天电话打得特别勤,陈静也猜到是他感情发生一些问题。从以前就是如此,陈静缄默地倾听,弟弟没直接说出来,反而是以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搪塞之。陈静不会要弟弟承认是否和另一半又闹分手,她向来不掺杂什么意见只管任他发洩,弟弟愉快了,她也开心。 虽然她对弟弟的另外一半不是很能接受,是个男人,而且目前家里除了她谁也不知道。陈静是个保守的人,当某天她在街上碰见弟弟与一个男人状似亲密走在一起,原先以为他们是关係很好的朋友,没想到那男人居然吻了弟弟一下。 陈静当场吓傻了。 回家她也没多作询问,她在厨房洗菜时弟弟满脸笑容走过来,说要帮忙她,陈静支吾,不敢看弟弟的眼神。芥蒂渐渐滋生,在那之后她和弟弟保持距离,他可能也知道陈静有意避开自己,知趣地不去打扰。陈静偶尔会看见弟弟在她面前笑不由心,那种表情和许抒的一模一样。 到外地上大学后母亲打来嘘寒问暖的时间很少,大部分都是弟弟的耳提面命。他好像不介意陈静回话回得少,反而一直担心她也没有被人欺负。陈静每次掛完电话都忍不住就红了眼眶,弟弟是真的爱她、关心她,相对地比较起来,自己真是自私透顶。 一天弟弟特地坐火车到学校看她,陈静和他坐着车到市区逛街,穿梭在大街小巷,弟弟的嘴巴从没停过。陈静从头到尾都只是点头和摇头,弟弟体贴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 「不舒服吗?」 陈静连忙摇手,「没、没有……只是--」 「没有就好。」他放心地松口气,接着又拉拉杂杂和她说着最近发生的趣事。陈静默默不语,她想起以前老跟在她屁股后面打转的弟弟,时常以自命不凡的语气说长大后要保护母亲和她们姐妹俩,祸却是闯个不停。父亲死后,他再也不肯表现出软弱的那一面,永远是一副开朗的模样。 陈静停下脚步,弟弟回过头来又问「是不是走累了」,她依旧否认,眼眶湿湿热热,笑了下。 她鼓起勇气问:「你和他……现在……幸福吗?」 来来去去的人群熙攘,街道的声音掩盖住陈静细弱的声音,但她肯定弟弟听见了。他收起笑容,有点凝重,随后表情一瞬间变得极为柔和,那是陈静从来没有看过的。他点点头,自豪地笑答:当然啊。 陈静吸吸鼻子忍住快要决提的两泡眼泪,弟弟着急地在旁安慰她,拼命说些话,她解释说自己只是好开心好开心而已。 这样就够了。 申春刚从附近的小贩买了车轮饼回来,一边遗憾地说「好可惜那位老伯要关店」,陈静接过热腾腾的饼,低声安慰道,「那也没办法。」 「这样那位老伯以后该怎么办?」申春略带不满。陈静笑笑,没有说话,她低头专心地吃着车轮饼,浓郁的奶油香在口中泛开成一股甜滋滋的暖意。 时间一久,陈静有种错觉。世界好像极为狭小,申春的肩膀抵着她的,陈静偷偷瞥过眼去窥视申春漂亮的侧脸,对方自然而然回望,眼尾稍挑,在灰色与枯朽组构成的背景里是种奇异的色调,教人很难浅嚐輒止。陈静慌忙掉头,正好看见远处走来卖烤蕃薯的摊贩。 她塞完最后一口车轮饼,想问他要不要吃烤番薯,入眼的是申春屈起双腿撕着饼,白色的奶油沾染指头的模样,令人想入非非。 陈静脸红成一片,她和申春说句「我去买烤蕃薯」后就跌跌撞撞走到摊贩前,掏出铜板,一边偷往申春坐的方向张望。她其实很喜欢这样看申春的脸部的线条,那样子无助的感觉会少一些,反倒有股已经完全佔有他的变相满足衍生。 陈静把脸往围巾里埋,拼了命想掩藏住得意的笑,然后她发现申春突然站起身往一个方向走去。陈静连忙付钱,揣着热腾腾的蕃薯想一探究竟。 申春步子迈开的方式早已气急败坏,陈静跟上去,却看见许抒和另外一个男人站在一起,脸上带着泪痕。陈静的脑袋瓜子一下子被炸得支离破碎,她只能看申春阴冷地看向许抒和男人交叠的手,以及男人回视申春眼里的敌意。 许抒也察觉她和申春了,眼眸睁得倏大,却没有放开男人的手,她看见陈静,神色复杂,而后瞥过头勇敢地正视申春。陈静看申春一动不动,捏紧身侧的拳头,她不知道该离开还是走上前,只能在原地乾着急。他明显是在压抑怒气,他也清楚自己没有立场就在这大发雷霆。 如果陈静不在这,那么事情会简单的多。 是啊,会很简单。申春可以箭步向前狠狠揍男人一顿,像她平时在电视剧或电影看到的那样,一个充满妒意的男人可以做的事,理直气壮,而后牵紧许抒的手,也许愤怒地质问或低声下气挽留许抒,结局说不定两个人又能够重新回到从前。 但问题出在陈静身上,因为她是多馀的,一开始就是。 陈静意识到这件事时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她连眼泪好像都被冷颼颼的风给吹乾了,流不出来。当申春把步伐移向两人的一剎那间,陈静很识相,她转身就走,连回头看一眼的不捨都没有。 儘管她好想好想伸手拉住申春,说,我们走吧。 [15] 他紧紧牵着许抒的手,路上两人都沉默。刚才的男人看见申春,眉头拧起,二话不说出手就是一拳,接着冷冷说句「好好对她」,许抒睁着一双杏眸,忍住不哭,看男人缓缓离去。 他不想以一种兴师问罪的口吻去盘问许抒,他没那个心情。 许抒的手又湿又冷,小得几乎握不住,行走的时候几次要从申春掌心滑落,但他直觉地握紧。 「你没有要说什么吗?」 许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低声下气,委屈地。 他停止前进,回过头,许抒头发的红色在一片枯黄中很醒目,像朵火焰,烧在一张白皙的脸蛋上。「我正在想。」申春勾起嘴角,有点疲累,脑袋瓜子不清不楚。 许抒感觉也欲言又止,他很少看她这样,申春不晓得现在还能不能够用男朋友的心境,去揣摩许抒的心情。他很惊讶当看见她和那个男人状似亲暱时,没有动之以武,甚至在挨了男人的一拳后没还手。申春想,自己也知道自己理亏在先,所以才能忍受那隻和他一样宣示主权的手。 男人或许已经取代他的位置。 「……我和他在一起有段时间了。」许抒看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这对你不怎么公平。」 申春用舌头抵住渗血的口腔内壁,吸了下,浓郁的血腥味令他想起女人洗着红色的床单的背影,没试着想控诉什么,申春却早将那景象暗自收进心底,到现在有时还能感受到它像刺一般,扎着心脏最柔软的一侧。 他以为自己施予她的是同情,没有任何恋爱的成分,但此刻看着许抒流泪的脸还可以处之淡然,申春真想问问自己,是否早把许抒的位置也拱手让人了? 「你很生气?」 申春摇头,「我很惊讶我没有。」他苦笑,答案似乎已经呼之欲出。 许抒当然也明瞭包覆在笑容底下的那层意思。她拉起嘴角的方式,和他拆穿女人心思时候的勉强相同,一样力不从心。如果选择要她或女人从他身边消失,他才是最该从这世上蒸发的那个。 「我该要感到开心吗?」许抒叹口气,「男朋友早一步劈腿……过去我还一直催眠自己没那回事……结果呢?」她说完这句话好段时间都没力气再说下去,申春该感激的是许抒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得知他先背叛的事实后先歇斯底里。 他和许抒到一旁坐下,打算把话都摊开来说。申春完全没料想到他们是以这种方式分开,有点匪夷所思,甚至也不知道该把错怪到谁身上。 许抒先说话:「他是补习班的老师,我也忘记我什么时候爱上他的。」 她用的字眼是「爱」。申春静待她釐清思绪。 许抒看着上头凋萎的树叶,又说,「等我发觉我们两个走得太近之后好像也来不及了,你知道吗,他就像水一样渗透渗透,不知不觉,我的身体就盛满他了……」 申春注意到许抒的嘴唇说到他情不自禁就弯起,而他的心情相当五味陈杂,他继续听下去。 「他是个很好的人,就是有点妄自菲薄。他一直认为我不会看上他,所以想忍到我快毕业离开这城市后,才主动告白,他不想耽误我。」许抒拨拨头发,露出一隻耳朵,「现在我也何尝不想耽误他?」她说着又吸簌着鼻子。 「发生了什么事?」这是申春唯一能想得出的问题。 许抒的眼泪又掉下来,但她很快就擦去,把手交握得很紧,她看看申春,似乎想强憋出笑容。 「我怀了他的孩子。」她笑着哭道。 申春在晚上又不自觉地踅到女人家,他上楼掏掏口袋,发现弄丢之前偷备份的钥匙,按电铃,站痠了脚也没人来开门。他自嘲地想,现在报应果然都因应时局,来得快。申春原本想写纸条说些好听话来安慰女人,但他没有笔,也觉得这样很浑球,结果他只是靠在铁门前故意弄出点声响,想强迫女人来开门。 但她似乎铁了心,不开就是不开。 「……开始倔了,真是。」申春轻笑,沿着墙壁坐下。这时候如果能来根菸正好,可惜他很早就戒掉,为了牙齿和口气着想。他百般无聊抬头看着女人家前的天花板,天色暗了,灯也开了,一群飞蚁旋斡在昏黄的老旧灯泡旁,被烫死一隻算一隻。 这时他又胡思乱想起小王子的最后一幕,要回到故乡的小王子站在滚滚黄沙中央,作者画出的那抹小身影佇立在月光下的沙丘,显得无助,却隐隐透出坚毅。他知道小王子只是要回家,但他倒在沙子上的姿态却又和死亡的缄默不谋而合。 申春突然有点怕女人会走得静悄悄,像从没到过他身边那样绝决。 他站起身开始发狂似地拍打那扇门,「陈静,你给我出来!你敢给我装死就试试看!」吼了老半天,有人点点他的肩膀像是要他不要吵到别人,申春哪管,转过身去就是兇狠一句「滚开」。 没想到是提着肉羹麵的女人。 申春觉得有点难堪,把手给放下,女人感觉也像是受到不小的惊吓,嘴唇有点白。她低下头,头倾向一侧像在酝酿什么。他还在粗喘着气,背上什么时候佈满密密麻麻的冷汗也不知道,申春脑中埋怨今天真他妈称得上是梦魘,脸色好看不到哪去。 「你去哪了?」他粗声问。 女人肩头一颤,小声说:「拿火车票……还有……买……晚餐。」她举起手上热腾腾的麵,头就是不肯昂起。 申春抓抓头发,在想还可以说什么话,然后他发现有项东西他得要问个清楚。 「火车票?」 「嗯。」 申春顿了顿,伸手,「我看。」 女人单纯地从口袋掏出票来递在他手上,没想到申春接过手来就想撕,她见了急忙扑过来抢,忘记自己还提着一袋滚烫的麵。这么一抢居然把袋子给碰到申春皮肤,他反射性地吃痛甩手,票于是落到地上,女人顺势蹲下身子来捡。 申春看着自己被烫红的肌肤,慢慢也蹲下与女人平视,些微的悲从中来,「你就这么急着想走吗?」 女人看着他的手,担忧地说:「先……处理你的手吧……」 他摇头,把头放在女人肩上,捧住她的后脑杓,疲倦一下子就潮涌而来。 「回答我。」 他想睡了,想狠狠把身体埋进被窝里,不争气地把被子捞到头上来在里头哭个昏天暗地,一边诅咒许抒还有那个男人的事凭什么兜到他身上。申春的忿忿不平在看到女人后,虽然消弭了些,不过无力感却伴随着增长。 女人没回答他,一隻手横在他背上轻拍几下又离开。 「你回家吧。」 「不要。」他执拗地答。 「你……这样……很为难。」 「哪里为难了?」 女人不作声响。 申春乾脆拉起她,「要你这样面对我很为难?还是怕被其人发现我们在一起你很为难?」她的脸又憋红了,死忍住不哭。申春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了,他倾向前,把唇按压在女人乾裂的嘴上,她又想躲开,申春不让。 「说啊。」搞到后来变成他得以乞求的语调开口。 女人紧闭双眼,声音压抑得荒腔走板,「我……怎样……都没关係,我怕你被人……说三道四……」和许抒想要维护男人的心情竟然是如此相似,申春深感无力。 他把那袋肉羹麵自女人手上接过,迟疑会儿,他把钥匙从女人口袋取出,转过身开门。 「我管他们怎么说。」 后来许抒抖着长长的睫毛,和申春这么轻轻说道:所以,我骗他那孩子是你的。你会原谅我这么说吧? [16] 陈静觉得现在并不适合和申春说话,因为心情没有完全平復,她怕与申春面对面地接触视线,眼泪会氾滥成灾。原来她是个泪腺这般发达的人,陈静从厨房拿过两双筷子,坐下,看着申春放在桌上的手指,轻问他「要不要吃」。 申春的嘴唇紧闭,是生气还是仍浸溺在失去许抒的哀伤,陈静猜不到,她在想刚才在门外的那些话算什么,涵义是不是浅得都浮在那些字面上,只是看她选不选择相信。她丧气地垂着头,把筷子搁放在申春手旁边,他没有反应,指头微微动了下而已。 陈静还是体贴地把麵分装到另外一碗,「你的。」她囁嚅。 申春总算有了动作,他捞起一口麵往嘴里送。麵条和唇瓣的摩擦出的声音,顿时打破了宛若凝固的局面,气氛改善了,陈静才敢把眼睛往上瞄一些,到申春擦过药的手,应急的面速利达姆散发出一种刺鼻的味道,陈静想起小时候家里会准备这样一罐,小小的白底绿纹,无论伤口是大是小老只用它,消毒水和优碘一概无视。 这似乎变成一种奇怪的信仰。 陈静吃着麵,申春早就把碗底的麵条都解决乾净,起身到厨房洗碗。刚才的失控彷彿只是南柯一梦,他留在手上的手印也消退地差不多了,只有故意把手按在上面时,才会稍微刺痛个一下。 「干什么那张脸?」申春回来时问了句,陈静慌慌张张呛得满嘴麵条,七手八脚攫过申春递过来的水杯灌上几口,又听他独自喃喃:「吃个麵也不专心,真是。」 陈静的心一下子像被戳个洞的汽球,紧张与不安咻嚕地都从那个洞散逸。 「我在想……」她说,「我们--」她抹脸,看看申春。 「怎样?」他往前挪动位置,鼻尖和陈静的好接近。她带点怯意地敛下眸子,申春的嘴唇由于距离太近,模糊成一片怵人眼目的红色,柔软地蠕动,像种奇怪的生物。 申春见她不回答,又往前几吋,嘴唇软软盖在陈静眼下的颧骨部位,手也慢慢抚上她的脸颊,掌心暖暖的触碰令陈静放松绷起的肩膀,她轻声叹息。 「我们要这样子……到什么……时候?」 申春猛然止住啄吻的动作,迟迟没有下文。连言语都省下,最后他们纠缠纠缠到她早上忘了整理的床上,凌乱不堪,陈静敏感地从中擷取到一些肢体化的讯息,模糊且曖昧地在她身体里流动,她什么也不能做,抱紧申春的颈子啜泣。 如果申春需要时间,她愿意给,只希望他能够在她衰老之前给她一个答覆,是好是坏都无妨。 陈静快没有多馀的青春供他消耗了。 她眨不乾眼角旁渗出的泪水,只好把脸埋进枕头里。申春睡得很沉,舒着眉头,从陈静的方向看去,他宽实的肩线向外延伸出另外一片辽阔的视野,陈静微瞇着酸涩的眼,靠在他肩头上,就这样看着外头一片灰濛濛的明亮渐渐睡去,当她再醒来时,申春也回家了。 陈静翻开之前买的笔记本试图去记录什么,但她讶然发现,除了哭,好像就再也没有什么方式可以宣洩她的哀伤。她捏捏鼻子,想赶走那种酸涩,陈静呢喃说「哭什么」,手在空白的纸张上渲染出一片又一片蓝色,层层相叠。 她真是孬种,连句简单的「我们在一起」都说不好。 [17] 申春从失神中回復过来,发觉刚才去福利社买的咖啡早冷了。附着在铁罐的烫手温度消失得突然,他不能适应地动动手指,望向墙上电力或许耗尽的时鐘,分鐘指在十一与二之间,然而鐘声早一步响起了。他掏出手机,习惯性地看看有没有人打给自己,发现一个陌生的号码,他犹豫要不要回拨。 边走向教室,拇指熟稔地摁着按键,在进教室门口的瞬间他遇到正要出来的许抒,两人的表情都是微微错愕,接着是相敬如宾的笑容,申春错开身子让她过去。至少他们在外人面前还是对令人心生羡意的情侣,虽然名存实亡。他答应许抒不让她难堪,面子是他们俩个都需要的。这么说来纵使悲哀,申春却也想不到还有什么方法能够两全其美-- 他毕竟不是个豁达的人。 响了段时间手机才被接起来,申春低头百般无聊地转着笔,开口,「喂,请问是--」但对方听到他的声音马上就把电话掛上,申春只能瞪着手机看。他不想猜是谁,执着在这种事上太麻烦,关机后申春开始写考卷,但写每一个字的过程他总想起许抒过去说过的话。 两个人当初的情投意合彷彿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牵着的手渐渐松开,申春叹口气,才发现曾经在乎过的一切并不是凭几句话就事过境迁。分开时,经过协调与磨合后不完全达到共识,申春气急败坏,但许抒只是静静望着他。她说,他们无法回到从前那样子了。 比起苟延残喘,不如放开手让两人毫无牵掛才好。 申春明白,抿唇不发一语。他这样子做不是很幼稚吗?已经不爱,却也无法轻易把她亲手奉上给另外一个男人,他点头,和许抒轻声应着,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听他再开口。 申春承认自己是自私的人,所以在面对异常平静的许抒时他心里感觉到古怪,连一点不捨都没有,许抒是真的把曾经那些爱意全都给了男人。 「那你的小孩怎么办,不和他说吗?」 许抒看着天空,笑了笑,「不行。如果说了他肯定会想娶我,可是他父母喜欢的不是我这种涉世未深的女孩,要的是能够和他并驾齐驱又能干的女人……况且--」她止住口,皱下眉,不说话。 「你并没打算永远都不和他说吧?」申春又开口,揉乱头发,看着地上乱窜的虫子。 许抒看过来,頜首,一脸快要哭了的表情。和女人好像啊,申春想,一样的故作坚强偶尔会让人摸不着头绪,就那样痛快地哭喊说捨不得谁不就好了吗? 「那在等你可以和他在一起之前--我们就和以前一样吧。」 申春微笑,许抒不解地凝视,而后淡淡扬起红艳的嘴角,笑得意味深长。 进到女人的屋子后她看起来受到不小的惊吓,摔了盛着水果的盘子,申春哭笑不得走过去帮她捡拾碎片,看女人红扑扑的脸颊,一边还用不稳的声音问他怎么还不回家。 「没有啊,要去同学家玩游戏,正好路过。」申春笑得合不拢嘴,女人抬眼偷偷看他,很快又把眼睛瞥到别处去,慌慌张张站起身。 「去哪?」 她停住脚步,「……拿扫把。」 申春才听完就被碎片给刮伤了手。其实只是小伤口,吮个几口血就乾得差不多了,但女人还是小题大作地要他快点冲脱泡盖送,申春以前从没觉得她这么有趣过,几乎没法停住笑。他捧住女人的脸颊衝动就是一吻,女人愣住,眼看眨在眼眶里的泪水又要簌簌流下。 申春两指掐住她的下巴,「哭什么?」 「我……」女人笑了下,一滴眼泪随之滑落,滴在申春拇指的伤口,血被泪水给糊成另外一种顏色,「我不是个……很会说话的人……」 申春不甚在意,「我知道啊。」蹲在地上边用其他手指擦掉接续的眼泪。 「常让你生气……我真的觉得……」 「很想死?」 女人迟疑,用浓浓的鼻音给予肯定回应。 申春又往前蹲一些,距离近到可以看到女人嘴唇上的破皮,打趣地道,「这样就想死了?」 「我现在……很害怕。」她难看地笑,「因为我怕……这些很快都会……消失……」 「喔,那……会活不下去吗?」申春垂下眼睫,鼻尖磨蹭女人的脸颊。 她没回答。 申春的肩膀被轻轻推开,女人继续未完成的包扎,她用嘴巴吸着气,发出些细琐的声响。申春将她垂落在脸庞晃盪的头发捲向耳后,一时之间也只觉得一些难以明说的东西,活像棉花吸饱水,胀满在胸口,他发出一声笑声,把脸低下埋进臂弯。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女人突如其来地开口,「如果我说会……你会觉得好笑吧?」她紧张地看看他,不小心捏痛申春的手,他低声喊痛,女人连忙在上头呼呼地吹气,申春趁机偷亲女人嘟起的嘴,之后像个傻子得意地笑。 申春抽开涂满红药水的手,「虽然我还和许抒在一起,」另外一隻手按住脸颊,没看她的眼睛,「不过至少我能答应你在我离开这个城市之前,不会随便结束我们的关係。」 良久听得她这么回答:「……好。」 [18] 一个女人的青春,就像块被晾着的湿海绵,只见水滴滴答答不住落往地面,蒸发,週而復始;但这块海绵再怎么沉重饱满,然而水总有一天是会乾涸的。 是会乾涸的。 陈静已经在脑海替自己规划接下来的几年,首先是存钱,纵使从事文字工作方面的稿费微薄得可以,但陈静在这块领域投注的心血,收穫还是能从稿费微幅的调涨窥得一二。 出版社在近年来已不景气,陈静拿到的数目可以算是不错的了。虽然早年她希望当个不随波逐流的作家,可惜踏进现实社会后,这样的愿望实现的机会渺茫。 再来呢? 她坐在电脑前咬着笔桿,左手敲打键盘,右手在空白纸上胡乱涂鸦,一朵又一朵墨水蓝的云重叠在一起。 那天申春回去后她没睡好,整夜翻来覆去,只要一闭起眼睛便会想起申春说着那话的表情,偌近的距离,从前熟悉的成熟淡漠没残留在脸上,一些些的靦腆,视线横越过她微微抖着的肩膀看往外头。陈静起先没有联想到什么,刷完牙上床才慢慢回味,后来发现申春对她许下了一个承诺。 把被子摀在脸上还是能听见流过耳膜,血液兴奋撞击的声音,陈静眼睛闭了又睁,最后翻身下床跑到浴室里,开了灯,发个一个多小时的呆盯着自己看。镜子上的水垢盖住里头女人写满狂喜的眼睛,却掩不住拼命上扬的嘴角。 陈静好久没为申春说过的话这样开心过了。 隔天睡到日上三竿,她算下时间,母亲的生日就快到了,申春考试的日子就在后头,大概隔个几天。她打电话去问以前中文系的学姊,看有什么好方法能让申春不紧张,学姊笑说问她不就好了,不也同是从那攸关日后人生的考试熬过来吗? 陈静靦然回答说自己不行,因为她比谁都还要紧张,考试那天甚至还吐了三回。学姊毫不客气地放声大笑,笑声渐息。 『那么久没见,你好像是变了。』 「有、有吗?」 『是啊。该怎么说,好像是经歷过什么事一样,讲话的态度都和以前截然不同。』 陈静手指刮着玻璃杯沿,赧然而笑,回答说:我想是吧。 骑机车出去外头缴钱,忘记戴上围巾,沿途只好缩起脖子,到达便利商店后肩膀都僵硬了。转帐的空档她回头看下天气预报,又有波寒流南下,估计这般湿冷的天气又持续一个礼拜,周末才会逐渐好转。 取出收据,她一路骑回家,其实也不知道申春会不会在这时间来找她,只是很单纯,想安静坐在沙发,看看申春从门侧露出半张脸说「我来了」。 她想像那情景想得连眼都给雾濛得花茫一片。 好多事情总无法如愿实现,但也因为如此,等待变得有价值。陈静收拾行李的时候翻到一本书,一位国内女作家翻译的小王子,好像是上次申春过来写读书报告不小心忘记的。什么时候,她也忘了,只记得申春有段时间会谈到这本书。 玫瑰,狐狸,蛇。申春说它们才是主角,又问陈静觉得里面的人物谁最像她? 「谁最像我……」她喃喃自语,抚着光滑的书皮。 应该是那隻在小王子的星球迷了路的羊吧。 只要不让小王子牵着,说不定就会找不到方向,吃不好也睡不着,只能坐在死火山上眺望蓝色的地球掉泪。 申春在大约八点多左右到她家,提着一叠资料,面露不耐,「好烦,搞什么校推。」他把一本厚重的书捧到桌上,翻开来就在纸上做笔记。陈静帮他倒好水,安静坐在旁边看,原来是各校系的资料。 「……你的成绩……很好……」 申春写到一半停下,得意洋洋地转身,「还用你说。」被她称讚好像很开心,陈静靦腆地笑,拿过申春前四学期的成绩单。 「想读什么?」 「不知道。」申春书页翻得劈啪作响,「能上就好,管它的。」 陈静看申春粗心地将一页撕裂,浅笑。 「想和……许抒读同一间?」 申春动作稍作停顿,吐口气,换个坐姿,「……算了吧。」他瞬间似乎露了抹苦笑。 他待到很晚才回家,陈静担心,自己骑车送他回家。申春的下巴搁在她肩窝,两隻手也牢牢地扣在腰上,她心脏胡乱地跳,没个规律,车头老歪七扭八,好几次在红灯时追撞上前面的车尾。 「……换我骑吧。」第三个红灯申春总算耐不住了。 两人交换位置后,陈静不敢和他靠得太近,只敢抓着他的衣服。风吹过耳际时好像申春嘖了声,手反抓她的,要陈静把手放在他腰上。她圈住申春的腰,衣料虽然后厚重,却还是感受到他的体温,源源不绝地渡来。 到申春家时他母亲正好在外头等着,看见后座的陈静时愣了下,申春说原本是她要送他回家,只是陈静技术不好,才换他骑。 「原来你是到陈老师家。」他母亲若有所思。 申春帮陈静把安全帽放好,「反正我上了那间学校,她就是我学姐了。」听到这里陈静才知道申春想填自己的学校,她想开口反对,可是申春不让她有机会说话。 「老师再见,谢谢你送我回来。」 他向她说声再见,就和母亲上楼去。陈静站了好段时间,脸被风吹得僵了,才赶忙跨上机车回家去。 早上,陈静从睡眠中被门铃声给吵醒,昨天总算是把积上好些日子的稿件都寄出去,她鲜少熬夜,然而一熬夜不补个十来小时的眠是不会罢休。她睁开眼睛,眼前是片迷茫,动动手指无法摆脱压在身上的沉重感,她想就这样睡去了,但门铃声却愈显急促,到最后甚至还能听见有人在踹门的声音。 她愣茫茫坐起身盯视面前的墙壁,后来总算才回神,急急忙忙踩着拖鞋应门。陈静打开门,乍见到对方爽朗如昔的笑脸,两泡泪水又在眼眶酝酿。 「好久不见。」他说,紧紧抱住自己。 [19] 申春脱离高中生涯的日子很快到了。假日,他收拾文具坐到车里,母亲说得要快点到考场去报到,这样才有时间给他复习功课。他笑说,复习什么?他真为这种举止感到些许厌烦,但没有把话接下去,悠悠望着窗外。 许抒传来简讯,要他加油。他看了下,简单回句:你也是。如果是以前还会多些甜言蜜语,或者一些肉麻的话,可是他没有什么心情这么做。矛盾的心情难以言喻,后来他稍作思考,打通电话给女人,当然是在母亲将车开走之后。 『喂……?』高兴的声音,与过去的懦弱不大相同,估计是遇到什么值得庆祝的事。 「我到了。」 那端稍微停顿,『嗯……好。你要加油喔……』他想像女人说话时,眉睫垂得低低的模样,掐着电话线,也许嘴角会噙着小小的笑。 『我会……帮你……祷告的。』 申春的心情也跟着变好起来,他发出好听的笑声,瞇起眼,看向鱼贯而入的考生们,他自负地说句「知道啦」,掛上电话,肩膀的重负似乎轻了许多。 考试的时候没花多少心思,会的就果断地涂抹答案,不会的就停顿会儿一一筛选,但每次总落到艰难的二选一之间。以前的经验告诉他相信直觉会比较好,太过深思熟虑,选择的永远是错误的。申春将眼睛瞇得细细的,今天天气难得放晴,阳光柔柔洒下,像女人的怀抱。 偏冷的暖意。 第一天结束后,他和母亲没有直接回家,选择在一处餐馆解决晚餐,母亲笑说今天想放假一天,不洗手作羹汤了。申春也没多问,安安静静吃着热腾腾的饭,落地窗外行人往来,不知怎么眼神就踟躕在某一角。 一对情侣走过,男的明显一脸稚嫩,女的则是成熟且稳重,男的揽着女人的腰有说有笑,女人从头到尾都仅是侧耳倾听,偶尔抿嘴一笑,两个人不约而同飘散出幸福的意味,申春看着,就失了神,脑里居然开始想起总驼背坐在客厅打稿的女人来。 母亲问他怎么了,他避而不答,只说,这饭没她煮的好吃。 他真的想和她在一起吗?申春坐在车上脑里浮现这么一个问题,后来他想,还有许抒,肚子那个孩子,如果有人发现了,是不是就该他负责?男人说不定早远走高飞,许抒的个性不比他软上多少,说过不想替他添麻烦,就绝对不会去追。 申春忍不住笑起来,该不会一毕业就得当了爸爸。 他没和女人说,直觉认为女人听完以后只会愣愣着他,像要他自己做决定,后来才会囁嚅出一句「我们慢慢讨论」,说不定还会偷偷哭呢。其实女人很像个小孩子,既笨拙又蠢,人家话一说得好听没准就跟人屁股后面跑去了。 如她的年纪一般稳重,出现的机率实在是少之又少。 一定是给她母亲惯坏了,申春偶然会听见女人说她的事,凡事必定多做干涉,不管女人说什么,老会掺杂点意见,好像女人不照她的话做明天就马上会死一样。申春曾经拿这事取笑她,说她母亲真是老母鸡转世,但女人面色一凝,像生气了,难得地露出不悦要他以后不可以再这么说。 申春总算知道开女人玩笑的底限在哪。 「妈。」他唤前座的母亲一声。 「什么事?」 「我让你觉得很放心吗?」申春斜倚在座位中,街道的霓虹灯不断变换顏色形状,他看得有点累了。 母亲笑了一声,笑的时候眼尾夹起一点痕跡,「当然啊。我一直都认为你是乖宝宝呢,从小到大,你都没让我烦过……」 申春自嘲地斜扬起嘴角。 是不是他都隐藏得太好?有点像是为了引起注意做的事,后来又被自己给弥补起来,原本呼之欲出的很多事,结果又后悔地收住手,申春在国中时一直像在跳板上来回弹跳着,究竟是要跳下,还是不跳? 「妈。」他又唤了声,「你觉得我要上家附近的大学吗?」 「不用啊,去外地闯闯也好嘛。」 申春轻「嗯」,女人那时叙述一次她母亲撕掉她志愿表后对她破口大骂,后来又半夜偷偷帮她黏回去,女人在被窝里哭得渴了下来拿水就看见这情景。他看她说起来的时候眼眶泛红,嘴唇忙得很,该笑还是该瘪拿不定个主意。 「你也骂骂我」,申春闭上眼,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对谁怀了期待,不知道。 接下来的科目都得心应手,答案也在当天的报纸上刊出来,他对了对,成绩还不错,想上间不错的学校已绰绰有馀。母亲探头过来看,笑说父亲一定会很开心的,提议不如晚上来开个庆祝会好了。他回答一句「还太早」,藉口要去找许抒出去,不顾母亲的窃笑就骑了车前往女人的家。 第一句话该说什么,风颳过脸的时候绞尽脑汁,到的时候,他摘下安全帽走上楼去,刚才反覆思索的话已经沉淀下来,申春觉得好笑,走到门前按了电铃。 来应门的人却让他脸上的笑硬生生褪下。 「先生,找哪位?」与自己差不多高的男人蹙起浓眉问,身上还穿着围裙,这还不打紧,问题是那头微湿的发还有女人家沐浴乳的香味,都让申春脑袋糊涂起来。 「阿猛,是谁?」女人的声音从里头传来,然后是咚咚咚的脚步声,探出头来,见是申春便睁大了眼睛,赶紧挤开男人帮他开门,一张脸红得要命。申春进门脱鞋,男人还在门边带着点敌意看着他,申春给他一个略显善意的笑,男人轻哼和女人偕同走进厨房,留申春一人冷着脸看两人一高一矮的身影。 碍眼。 「静,等等先放蒜爆一爆。」听见男人亲密的称呼申春仅是挑高眉头。 女人缩肩着急地嘀咕,「糟糕……我怕……」将手里的锅铲给了男人,后者接过手,也没有嫌弃什么,嫻熟地炒起锅来。 申春看了自讨没趣,准备回家,累积多时的好心情也渐渐冰凉。对方的身份他不想去追究,也不想学肥皂剧里的妒夫揪住女人的发狠狠甩个一耳光,粗声粗气问他是谁,因为这些女人从没做过。 这时他却怨懟起女人懦弱的宽宏大量了。 [20] 她似乎听见了声音。 于是停下手边的活,拭下从鬓角滴下的汗,细声询问身旁的弟弟阿猛。「他呢?」阿猛没有回答,宽阔的唇拉成一条向下弯的弧线。陈静皱起眉头,找寻不到申春的身影,她不自觉心急起来。脱下围裙拿起钥匙,要阿猛稍等她一下,便小跑步出去看是不是能够追上申春的脚步。 才刚踏出去,铁门也还来不及关上,劈眼看见申春抱臂蹲在地上一脸烦闷,好看的眉头紧紧蹙起,眼带埋怨看着她。陈静起先是脑袋空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接着吶吶说:「我弟弟……他……」口乾舌燥,舔舔下唇,「手艺很好。」 申春睁大眼睛,呼吸急促起来,那双平日冷淡斜睨人的眼慢慢浮上一层雾,然后令她不敢置信的是,少年的鼻头也跟着泛红,像是纪录片里的樱花缓缓染上淡粉。是天气太冷了吗?陈静脱下身上的针织外套披在他肩上,她看见申春很快便垂下眼,一语不发将脸埋进双臂,手指紧紧揪住外套。 「要不要进去?」她蹲下身,将手轻轻搁在他手背,那冰冷的体温被她的温度给一点一滴渗透。 申春吸了口气,带点窸窣的水声。陈静掏弄口袋看有没有卫生纸。 「陈静。」 「啊?」 「我说过对你不会认真,对吧?」 陈静措手不及,眨眨眼,却没有将手抽回来。她感到腹部狠狠翻搅了一阵,只能微弱的回答,「嗯。」 申春重重地吐口气,又吸了吸鼻子,「我错了。」对方抬起半张脸,秀气的睫毛沾满泪水溼答答的,眼眶红得不像话。 什么错了? 但她没有问出口,只是怯怯地问,「……为什么要哭?」陈静密集赶稿过后的脑袋凝固成半乾的水泥,灰白一片,一些想法想要鑽进来大声说服她,但她不敢去相信那些声音。她的指尖触碰到申春的眼下,被灼热的温度给惊呆了。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超现实小说真实上演,令陈静思绪浑沌。 申春带点怒意地瞇起眼,「我啊,是因为不甘心才哭的。」他扬起头声明,通红的鼻头相当滑稽。 那些声音还在鍥而不捨的鑽着,水泥块开始產生裂缝,接着一小块一小块粉碎剥落。陈静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胡乱跳着,力道大得令她有些吃不消。她的腿也蹲得麻了,乾脆缓缓靠在申春肩膀上,一个字也没有办法回答。 感到头上一沉,申春将脸颊抵在她头顶,不带任何戏謔,因此一股难以言喻的温馨感油然而生。她忍住流泪的衝动,闭上双眼感受对方的体温,后来想到阿猛还在里面等,伸手推推少年的身子,扶着墙要站起来。她满脸通红,一边想进去后该怎么和弟弟解释。申春却调皮蜷起嘴角笑了,眸子湿润地凝望她,里头倒映出一个女人,表情彆扭而古怪。 这么一恍神,申春趁隙捉住她的手借力站起,拉得她一个不稳,逕直跌进他怀里。贴在略微单薄却富有弹性的胸膛上,陈静不禁叹息出声,如果现在就是世界末日那该有多好。 至少生命耗尽的那一刻她是拥有申春的。 进门后,阿猛已经坐在餐桌前等候,他原先想对陈静开口说话,但看见申春后愣了会儿,头略侧带有询问意味地望向陈静。 被弟弟这么一看她顿时心虚,移开目光替申春拉开椅子,自己则坐在阿猛身侧,但这么一来局面就变成男人与少年得面对面吃饭。申春泰然自若,撩起嘴角朝阿猛微微一笑。 「你好,我是申春,陈老师的家教学生。」 陈静只有在初次见到申春时看过他笑意盈盈的双眼,当初就是被他温和无害而且沉稳的模样给深深吸引。 ──老师你好,我是申春。请多指教。乍进房门,少年茫然地盯着她和身旁的母亲,而后微笑问好,笑若春风。置身在井然有序房间中的少年,宛如是为了提醒人生一团混乱的陈静,世界上还有如此安然美好的存在。 虽然告白那天申春彻底颠覆她一厢情愿的想法,残酷并且不可一世地对她颐指气使,她却没有怀疑过那天的申春只是种假象,毕竟人有不同的面貌,她相信那的的确确也是申春。 「喔,学生啊,感情真好,还会专程到老师家里吃饭。」阿猛虽然在笑,姊弟多年,陈静看了一眼便知道他相当不以为然。 「吃、吃饭吧。」急促地打圆场,站起身到厨房替三人盛饭,一边努力不要显得太过慌张。回到餐桌,申春垂着眼睛浅浅地笑;阿猛没有说话,双手搁在唇沿看旁边。 为了打破僵局,她为弟弟夹菜,一边故作轻松地问,「你……买了什么礼物给妈?」 「秘密。」阿猛挤挤眼睛,后来又想到什么似的蹙起眉头,「我说,你还是坚持要回去吗?」 想到上次电话里的谈话,母亲似乎自作主张替自己找来相亲的对象,胃像是塞满一堆石头般沉重,她勉强振作精神,吃了口京酱肉丝。 「她生日嘛……不回去,真的说不过去……」 「那你有想到要怎么回绝老妈的『好心』吗?」 陈静沉默。说实在,她完全没有去想,也不敢去想,心里只殷殷期盼到时候场面不要闹得太僵才好,反正她的个性,过去的相亲对象在初次见面便会退避三舍,她也习惯得差不多了。 阿猛叹口气,伸筷夹起空心菜,「你啊,这个性真的要改一改,否则真的会永无翻身之日。以后嫁人一定会被老公吃得死死的,任由他吃乾抹净都不会有一句怨言。」 一旁默默听着的申春忽然开口,「老师这样的个性很好啊,虽然不太会说话,但是听人说话的专注模样非常吸引人呢。」 姐弟俩同时一愣。 申春不晓得吃错什么药了。陈静感到些许不安,怕弟弟看出什么端倪,另外一方面却又因为他说的好话而感到雀跃,心里被这两种矛盾的情绪的充塞,头更是低了,几乎是缩着脖子吃饭。 阿猛凝视泰然自若少年,挑起一边眉毛,而后看看心事昭然若揭的陈静,最后鼻头哼出笑声,慢慢笑出来。听见弟弟爽朗的笑声陈静更是心乱如麻,只能拼命扒饭作掩饰,一不留神,她和申春的眼神对上,他对她报以一笑,像是要她安心。她又想起背后衬着纯白日光,对她温声问好的那个少年,一时之间回不过神来。 等笑完了,阿猛清清喉咙,对陈静说,「你学生还满喜欢你的嘛。」语气中仅有淡淡的放心。他已经知道了?陈静这么想着,载浮载沉的一颗心居然缓缓平稳下来,她抬头看向弟弟,他的眼神与她鼓起勇气问起他伴侣的那天无异,于是一股热潮涌向眼眶,眼见就要落下泪来。 「唉呀吃个饭哭什么,等等吃到鼻涕可就糟蹋这顿饭了。」阿猛用肩膀推搡着她,笑言。申春嘴衔筷子盯着她看,无奈地撇起嘴角,只是转向阿猛时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三个人之后没有再说什么,安安静静的吃完饭。陈静说要替两人收拾碗筷,之后一个人走到厨房洗碗。两个人会融洽地相处吗?挤出洗碗精搓出浓密的泡沫后,陈静尽量按捺下想要回头一探究竟的衝动,将注意力集中在搓洗的动作上。 仔细想想,最近很少在申春身上窥见不可一世的跋扈,这样不晓得是好是坏。她倒是满喜欢的,偶尔表现出温柔的申春,令她有种守得云开见明月的明朗感。同时却也不踏实,她告诉自己说不定只是一时侥倖,得到少年短暂的青睞,等到他上大学接触到更多人更多事,也许就会开窍认为这段关係其实只是索然无味的一段插曲而已。 明明心想一定会将这段感情完好如初地奉送许抒手上,但陈静越发觉得当初会这样想实在是过于天真。 说穿了,现在的她太幸福,幸福得如履薄冰。 她想起那天毫不犹豫甩开她手追上许抒的申春,一时伤情,又不好意思哭出来,只好用手背抵住眼睛,却忘记自己满手泡沫,弄进眼里一阵刺痛,只能委屈地无声喊痛。 [21] 申春头一次见到女人的弟弟,在最初的尷尬之后,他便不停搜寻两人眉眼相似之处。除了笑起来的样子,其馀的,根本难以断定两人之间真有血缘关係。后来他冷静下来,觉得他在嫉妒。 嫉妒有人比他更接近女人。 女人要送他回家时,他在穿鞋时趁她不注意吻住她的唇,匆匆几秒,再分开来撞见的却是她一脸苦楚。 「干麻又这副苦瓜脸。」 女人眼眶有点红,拘谨的微微一笑,申春问她是不是又要哭了,她摇头,辩解说是给泡沫喷到的。然而更详细的什么他不会知晓,如果女人真要藏,申春是挖掘不出来的。 她不像张三李四,急着詔告全天下此地无银三百两,如果可以的话,女人大概会情愿拥抱这个秘密直到最后一天,或许承受不住了,就会一声不响从他身边消失。这并不是他所乐见的,特别是当他慢慢发觉女人逐渐于他心底生根时。 这感觉苦中有乐。 过几天女人要回去看她母亲前,发了一封简讯。清晨六点,申春朦胧睁开眼,一室微光手机闪烁曖昧的光芒,他打开一看,是女人用再简单不过的文字要他穿得保暖一点,除此之外,没有多馀的话了。 申春不太满足的回拨,响没几声女人立刻接起。 『喂?』 「然后呢?」 『……啊?』 「除了要我多穿一点之外,就没有想要补充了的吗?」申春鼻子在冷空气略微滞塞,若是声音放轻点,听起来就有股委屈。 话筒那端传来女人呼吸的声响,吸吸吐吐,由慢而快。申春微瞇起眼,恍惚间外头像是下起雨来了。 『我……暂时想不到……』最后女人示弱的叹息出声。 申春简直能够想像她眉头揪成一块的窝囊样,不禁喜上眉梢。 「你想不到,那就换我说吧。」申春把唇抵在手机上,离开时故意发出一点湿润的水泽声。「陈静,记得想我。」 女人已经紧张到说不出话来,结巴一阵,混乱中就把通话给切断。申春从床上翻坐起身,于床侧凝视窗外透进白中带金的晨曦,他忍不住想起有天早晨女人趴卧一旁的景象,她的眉宇之间没有苦恼,只有平和。 然后他便静静凝望她眉间数分鐘之长。 母亲从他下楼以后开始一天的嘘寒问暖,打他有记忆开始,她就不曾与他闹过脾气或是迁怒于他,母子之间存在的只有冷静的沟通,以及母亲身为成人以后逐渐磨成的谅解。 他们不曾有过衝突,申春在她眼皮底下温顺似水,偶尔冷得结霜,但转瞬即融。他的放肆仅存于她所看不到的另外一边,就算露了馅,只要无伤大雅,两人沉默之后母亲总是会先他一步露出笑容。 申春是被深爱着而包容着,母亲对他的态度却像张网,他怎么也逃不出,却也窒息不了,于是就得过且过的活了十几年。 申春嘴里咬着吐司,看母亲替父亲倒好咖啡,抬眼问他要不要带一些水果到学校去。他点头说好,接着道谢,母亲走过来轻吻他的脸后走到厨房去,听她哼歌切起水果,刀子不时因为收力不及,在砧板上留下沉闷的切击声。 学校时间过得相对快速,考完学测的关係,教室的气氛一度变得缓和,随着放榜日期接近以及准备面试,不知不觉又紧绷起来。申春被这一年密集的压力压得麻痺了,以致于面对接踵而来的事,他已经没有什么真实感,就像随波逐流的鱼一样。 那陌生的来电号码不时会打来骚扰,但申春没放在心上,也许是几天一次的频率外加对方没在夜深人静打来过,他才有馀地去原谅对方。他曾和许抒提过,但他在学校虽然出了风头,却也没真正碍着谁。 所以申春才说出口,下秒就打消追究的念头。「算了,反正他也没对我怎么样。」 「你也满看得开的,难道不会想知道究竟是谁吗?」许抒剥着橘子,带点微笑问。 他们和以往一样聚在彼此的座位上谈天,却是不冷不热,变成一种例行公事。 「不会。」申春毫不犹豫,「对方连号码也不想隐藏,应该是不会做些太出格的事情。」 许抒惊讶地扬起眉,取了一瓣果肉塞入嘴里,「你也还真镇定。」 「不用隐藏号码又这么频繁的打来……总有一天他会先开口的。」申春胸有成竹地笑,「这么刻意让人留意到自己,一定是因为有求于人,不是吗?」 申春从花朵似绽放的果皮上捏走一片橘子,咬下的时候,直衝脑门的强烈酸意令他暂时说不出话来。 放学申春走在人潮汹涌的斑马线上,觉得这么快便回去有些不太甘心。城市一旦日落,几乎是没有什么缓衝时间便亮上路灯,大楼顶端也接连亮起红色的警示灯,一盏接着一盏,点亮整座天空。 彷彿没有夜晚一般的城市反而让申春疲倦,女人既然人不在这,就只好早点回家吧。平常也都是藉口到一个死党家里住,母亲看他进门,问他今天怎么没有去他家住。 由于那口吻太过稀松平常,申春也不打算找什么藉口,说句「今天累了,我不想去」。回房间他也是打开书静静阅读,至少他在女人没有唐突闯进他的日子前都是这么度过的。 所以理所当然,与书为伍便能平静也是在她到来之前。 申春读没几页就索然无味,伸个懒腰,躺在床上闭眼,伸出手于空气中勾勒女人的轮廓,但也仅仅如此,后来他想念起她衣服上的味道以及颈间的温度。 他应该要问她回去几天,但那天知道她去拿火车票后又被麵烫到手,申春除了慌张以及怒气,根本无暇去管这事。想说打个电话去问好了,手机才刚从书包掏出来,申春迟疑了。 申春觉得应该是要她先打电话,而不是他主动打过去,于是将手机扔到床上,双臂环胸瞪起萤幕,但等不到五分鐘申春却想起来一件事── 从认识到现在,女人没有主动打过电话给他。 从来没有。 [22] 「姐,这里!」 甫出车站,陈静便看见阿猛站在车子前朝她招手,舟车劳顿后看见家人总是放心,也因此陈静坐进车里没过多久就睡了。到家后她迷迷糊糊下车,关门时衣角被门给夹住,阿猛没注意差点就要开走。 母亲在屋里目睹一切,停下切芭乐的动作出来。「这么大的人也不会稍微注意一下。」她替陈静提起行李时说了。 陈静被说得哑口,抿起嘴,微弱地道:「妈,我自己提。」 母亲充耳不闻,陈静只得替她拉开纱门让她好进去,发现客厅里出现陌生的男人,陈静猝不及防,发出零碎的音节。那个男人把衬衫袖子捲到臂上,正吃着水果,见到陈静时瞇起眼笑一笑。 「你是陈静对吧?」男人吮起手指,取来几张卫生纸把手擦乾净,走到陈静面前,「我是张唯,以前和你读同一所小学。记得吗?」 陈静还在沉淀的脑海里挖掘关于男人的信息,一时不知所措,嘴里仍是发出含糊的声响,结果给从楼上下来的母亲听到,认为她不得体又是一阵说嘴,说得陈静难为情愈发不敢正视张唯。 阿猛停好车走进来,解救窘迫的她,「妈你不要老是这样欺负姊姊嘛。她才刚下车,就不能让她好好休息一下吗?」他走过来朝张唯打声招呼,「唯哥,好久不见。」 陈静看见阿猛似乎也认识张唯,于是拼了命也想快点记起张唯来,紧张得嘴唇泛白。张唯跟阿猛寒喧过后,回过头来见到陈静惊弓之鸟的模样,失笑出声。 「欸,陈静,你一点都没变耶,还是这么怕生。」张唯的笑容里头没有嘲笑,只有似曾相识的温暖。 陈静这才慢慢想起来小学时候家里附近有个男生,总是喜欢约她下课一起去后山玩,跳房子、红绿灯、翻花绳,这些需要技巧和挑战反应的游戏陈静从小就不在行,但张唯也不在意,仍是玩得不亦乐乎。 陈静累了,张唯就提议说去杂货店买冰棍吃,陈静总是才吃了一小截就觉得嘴里冰得难受,所以他们总是买一根两人分着吃,两个人就这样每天一起回家,直到上了不同国中,张唯也搬家为止。 那段张唯共同玩耍的时间,总让她忘记在学校里被欺负以及在家被母亲责骂的不快,也许正是太过美好,哀伤的时候才不愿意记起,怕是记得多了不捨起来,反倒会对现实產生怨恨。 但如今就算是想起来,也不会令她感慨一丝一毫了。 陈静绽开一点笑容。 张唯见她笑了,开始与她聊起天来,两人一下子多了许多话题,聊得一发不可收拾。陈静沉浸在喜悦,没有发觉母亲对张唯异常殷勤,等到吃饭的时候母亲有意无意提起张唯的单身状态,陈静才慢慢领悟过来。 首先是难堪,接着是无奈,饭吃到最后陈静对于张唯的体贴感到压力。 即使张唯没有随母亲起舞,陈静却受了影响,起先那一点遇故知的感动荡然无存。 「张唯你难得回来,要不要等等带陈静出去逛一下啊?」母亲吃完饭把筷子搁在碗上,准备收拾。 阿猛皱了下眉,看向陈静,眼神写满「就跟你说吧」的无可奈何。 张唯抢先一步,「陈妈,我来就好。」他瞥一眼如坐针毡的陈静,又掉回头去和母亲说:「陈静坐了一整天车也很累,不如等明天吧。到时候跟陈妈还有阿猛一起,顺便庆祝你生日。」 陈静想这是在替她解围,顿时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主动说要和张唯一起洗碗,两个人并肩站在流理檯前,陈静正努力想将心里的感谢化为恰当的文字。然而情溢于词,她只能频频转头望张唯。 「别看了啦,我知道。」张唯在海绵压了几滴洗碗精,和水搓揉出泡,「老实说知道陈妈的意思后,我也吓了一跳就是。我和你虽然很久没见面,陈妈她和我妈倒是挺常讲电话的……他们老人家之间聊了些什么,我完全不清楚。」 张唯的话让陈静胃里翻腾,她蹙了下眉,「对不起……我妈她只是担心。」 「担心你吗?」 「对。」至于是什么原因,陈静难以啟齿,因此沉默。 母亲急于想将她脱手给别人,只因为她什么事也做不好,也不像阿猛那样有份令人称羡的职业,整天只懂锁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埋头写作,没什么好拿来说嘴的成就。 母亲是担心,担心过头恨铁不成钢,索性放弃。 陈静儘管意识到母亲的心态,她还是爱她,如同爱申春那般愚昧。 张唯苦笑,「陈妈对你太没信心了。」 她对自己也是。 阿猛晚上到她房间聊天,陈静显得无精打采,他关上门,坐到床上搂过她肩膀安慰。 「你有时候也真是跌破我眼镜的勇敢。」 「嗯?」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阿猛靠在她肩上,「不是都跟你说了,妈她这次擅作主张帮你找来相亲对象吗?」 陈静打开电视,叹口气,这一叹她才发现自己多么疲惫。「就算如此,她生日,我还是要回来……」 「尽孝心?」阿猛语气不甚赞同,「姐,她是要把你给卖了。但我没想到她会找来唯哥就是……她也真狠还挑了个熟人,根本是要你无从拒绝起。」 阿猛的话浓稠地滑进她的下腹,隐隐生疼。 陈静后来只是轻声说:「虽然我不会拒绝……但我也不会答应……」 阿猛走后,一股无助感驱使她想打电话给申春,就算只是听听声音也好,她也不想就这样怀抱这种无处宣洩的伤感入睡。她拿起电话阅览起通讯录,看见申春的名字,想了想,按下通话键。 申春很快就接起来,『陈静?』语气迫不及待,彷彿期待已久。 陈静对申春陌生的反应愣了下,突然害臊起来,摸着颈后,「你、你……睡了吗?」 『我在看书。』剎那之间又恢復冷静。 她微微失落,「喔……我打扰到你了?」 『没有。』申春清清喉咙,『一点也没有。』儘管那口吻里仍有高傲,以及惯有的漫不经心,相较起最初的锐利却已是软化许多。 陈静鼻间哼出应声,倒进床舖,身子一下被柔软的接纳,脑袋也跟着浑沌起来。 「申春?」她闭着眼轻喊,原本满腹委屈一听到申春的声音,竟也这么烟消云散。 『干什么。』 「我好想……」你。 但陈静没有来得及说出口,昏昏沉沉的就又睡过去了。 等她隔天醒来检查起手机,发现通话时间长达四个小时,比起忧心起电话费,陈静第一个反应是窃喜,窃喜申春陪了她那么长一段时间。 [23] 申春十八岁生日那天,女人送了他一桌满满的菜。那时候他不是她的学生,她已告了白,什么该做不该做的申春一併包办了。他受邀到女人的家里去,毫无心理准备,迎面而来的便是媲美满汉全席的盛宴。 女人羞怯地笑,手往围裙上抹,脸很红很红,但申春觉得不光是这桌菜丰盛得难以下嚥,背后隐藏的心意对他来说也太过沉重。 他没有吃完,吃到一半就烦闷的吻住女人。她吓了一跳,缩起肩膀起先要挣扎,而后也温顺任他粗鲁地舔舐。 现在想起来,那突如其来盘据的烦躁不过是种预示。 申春对于女人主动来电兴奋得险些失眠,只是女人也学会吊人胃口这招,说了「我好想」三个字,申春就迎来一阵冗长的静默。他提心吊胆,等听见她熟睡的细琐呼嚕声后,内心的激昂也瞬间熄得连灰也不剩。 「陈静,你打过来就是要和我说你很想睡吗?」申春对着电话喃喃自语,觉得悽凉丛生。 女人没回答。 「你不知道我为了你这女人挣扎多久,现在连澡都还没洗。好不容易等到,结果你却睡了……煞风景。」 也许明白女人一旦熟睡就很难唤醒的习性,申春胆子大了点,索性把不会有人回应的手机当作是国王的驴耳朵,躺在床上漫无目的地说起话来。他说了很多,有些话甚至是最亲密的家人也从未知晓,这些年来这些情绪只深藏心里,令他无处可逃。 譬如说,他厌倦了在母亲眼里被塑造成一个乖孩子,焦躁只能如湖中的暗流翻涌,而每当他想要挣脱的时候,却总是临阵脱逃。他只能不断期待这结霜的湖面能有一条裂缝,让他能趁隙脱逃。 在这座宽广的湖泊之中,申春理应是自由的,可是当一个人面对无垠似的容忍,这座湖简直就成了变相的牢笼,促使申春拼了命想得知容忍的极限在何处。这是人的本能,对于未知的探索,然而这片未知只令申春感到无尽的虚无。 他不知道什么是未来,他只知道「现在」是他能所虚度的。申春试图想从身边的每一个人身上寻找「现在」的痕跡,他想知道组构成「现在」的规矩,但他找不到。 因为每一个人都在为未来作打算。 申春把灯关掉,摸不着边际的黑暗使他有种漂浮其中的错觉。 「陈静,你能不能……」他闭上眼,意识游离,「救救我?」 他的求救微弱沉没于陈静沉且稳的呼吸声中。 週末许抒邀他出门看展览。申春匆促的洗了澡赴约,远远看见许抒穿着杏色的针织毛衣,一头红发在初春的朝阳温暖无比。不知怎么的她看起来有些苍白,申春问她身体好不好,许抒笑一笑,没有回答。 「我们先去买票吧。」她说,迈开步子。 她没有与申春并肩,他跟随在后,恍惚须臾,只因以往为那张容顏目眩神迷的时刻远得陌生。他们进去看展,假日人潮涌挤,在一张作品前能够驻足的时间少得可怜。 这仓卒没有削减许抒丝毫兴致,她耳朵凑在导览机旁,听得津津有味。申春对作品背后的故事不感兴趣,排队使他扫兴,他低低和许抒说先去另外一边看,阔步走向人群不密集的一角。 申春的注意力被巨幅的作品吸引住了,那是以顏料厚涂渐层绘製出的一片海。没有錶框,乍看之下用色平凡无奇,再多看几眼停留得久,那深浅之间生出一种吸引人的魔力,变得耐人寻味。 申春静立画前,海平面延伸到画外,交错的蓝使他想起那晚女人潮汐似的吐息声。 彷彿无边无际。 许抒走到他身边,「啊,是海。」 「是啊。」申春随意应道,「好想嚐嚐从悬崖跳进去的滋味。」 许抒苦笑,「你是认真的吗?」 「不是。」申春含糊说,「……我还没活腻。」 许抒听到这句话笑容略为闪烁,脸色白得透明。他想她有孕在身,估计逛得累了,问她要不要找个地方吃饭,却看见许抒眼神笔直凝视那一大片蔚蓝,兀自出神。 他想起他们曾玩笑似的说在马尔地夫结婚,去纽西兰蜜月,一字一句回忆起来也只是唏嘘。 女人在他与许抒分道扬鑣后传简讯,写着「对不起我不小心睡着了」。申春惦念上次那一句没说完的话,可是看到女人的道歉突然觉得后面接的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 申春骑车在路上对那幅画回味无穷,蓝天碧海,想着想着,慢慢成为一片不切实际却美好的风景。 那通电话彷彿替女人开啟某种开关,她不再只传话题戛然而止的简讯,她回去的三四天里,也打了总共三通电话。 未达申春期许,不过还算差强人意。他以为女人个性倔,打完那一通后就不会再打来,还好没有。 她说她人在海洋博物馆,声音里没有平时的慌张,慢悠悠的,听起来非常平静。听她的形容应该是在看鱼吧,而且还看到鯊鱼,因为她说那么大一尾具有侵略性的生物,游起来却是出乎预料的悠然自得。 『如果,能够和你一起来……那就好了。』 申春在外头替母亲浇花,听见她叹息似的渴望,忍不住想像起陪她一同看鱼群缓缓游向远方的情景。 他嘴巴还是不饶她,「怎么,身边还有别人吗?」 女人的平静曇花一现,『我……嗯……我妈帮我找的……不是我……』她着急得语不成句。 申春从她着急的程度这么一推测,顿时心里有数。 「男人?」他脖子夹着电话,提水管关上水龙头。 『……对。小学同学。』 「他人怎么样?」 『很、很好。』 平凡再不过的回答使申春抿起嘴,甩开水龙头,橘黄的橡胶管「啪」地一声闷闷反击在墙上。 「喔,那回来你再鉅细靡遗的和我说吧。」 说完他没什么风度的掛了电话,才掛完申春内心浮现几丝懊悔,他其实不想将吃味表现得这么明显。申春挫败地抱着头蹲在花园一角,洩愤地揪下一株开不完全的蓓蕾揉捏,于指尖掐出一手汁液。 申春想,人一旦在乎起另外一个人,果然很难不斤斤计较。 [24] 看着鱼,恍然发觉它们也不是那么愜意了。 陈静坐在一旁休息,手边圆柱型的鱼缸游满色彩斑斕的海水鱼,体型小巧顏色又讨喜,许多小朋友围住那透明的柱体,发出衷心喜悦的讚叹声。苦闷于该如何措辞道歉的陈静,见着便是一阵欣羡,羡慕他们反应直率。 申春方才电话中的语气含笑,温暖如四月春,直到她不小心抖出相亲的事,那声音才陡然降温,令陈静心慌意乱,接下来根本是和张唯草草看完一区的海洋生物。 张唯刚从厕所出来,见她失落,出声关心问候,「累了吗?看你一脸失魂落魄的。」 陈静顺着他的话回答,「有、有点。」 陈静将手中一瓶矿泉水递给张唯,他在她身侧坐下,道谢接过手。 「难道,那通电话是男朋友打来查勤的吗?」 陈静才刚含住一口水准备要吞,听见张唯的问话顿时进退维谷,挣扎一刻,还是硬把水嚥下了。只不过喉头因用力过猛,热辣辣的漫开涩疼。她憋住呼吸试图好受一些,眼眶有泪,无助地望着微笑的张唯。 她无从辩白起。 申春与她有实无名,想否认,却也不能好好表达。好像一旦说出了一个「不」字,这几天来与申春之间交谈衍生的甜蜜都只能作废,一切又得回归原点。 张唯当她默认,惊讶地扬起眉,「欸,恭喜!那这样子你不就是不用担心如何回绝我了?」 陈静听他这么说,想到今天的会面其实是场被特意安排的约会后,沮丧不已。 「我妈她只是……对不起。」她最终仅是默默道了歉。 「你这歉道得太奇怪了啦。」张唯喝水的时候同样望向那湛蓝的圆柱,「一个妈妈担心女儿而已,不用想得太严重。」 陈静凝视张唯的侧脸,「……谢谢。」后来想起张唯误认她的沉默是承认,连忙开口,「你别和我妈说,说我有了--」她犹豫再三,没把男朋友三个字脱口而出。 张唯回头朝她眨眨眼,「知道啦,嘿嘿。」他放下水瓶,吸着嘴唇上未乾的水意,「我当然不是不明白陈妈的意思,可是那都是其次。我这次回来也只是想和老朋友聚一聚,尤其是你。」 陈静正想着该不该传封简讯过去给申春,如果万不得已是不是得撒个娇,陷入苦恼之际一听到张唯的话,错愕地从嘴里微弱冒出一声,「啊?」 「对啊,你。」张唯笑得若无其事。 陈静以为是她自我意识过剩,略为赧然一会儿,什么也不敢问。反倒是张唯逕自接续下去,口吻依旧不疾不徐。 「你还不知道我小时候喜欢过你吧?」 陈静只能茫然的左右晃动脑袋,茫然到几乎快失神的表情令张唯哈哈大笑起来。 「当然不是指现在也是啦,你别吓得说不出话来。反正,也许是小时候暗恋过你,之后才会那么牵掛你现在的情况。那时候的喜欢可就是全天下最纯粹的心意……不像长大以后,恋爱变成一种需要付出代价的事情。」 陈静抿起嘴,想起申春带笑的眼睛以及那日的允诺,她忽然就回到了现实,她正谈一场没有什么胜算的恋爱。 说是谈也言过其实,她只是坠入其中而已。 但是申春没有残忍松手任她摔得粉碎,他承受了她,除此之外她想不到还能再期望些什么,毕竟陈静生平第一次迫切想拥有一个人,而对方没有拒绝,这就够了。所以,申春笑着问她说「这样也没关係吗」那时,陈静就有寧为玉碎的心理准备了。 事到如今,申春微妙的转变只是使得她更确定一件事而已。 「知道你过得很好,我就开心了。」张唯满意地道,随后歪头问她,「陈静你呢,和他在一起快乐吗?」 陈静没有出声,只是淡淡地笑得坚定。 她决定将所剩无几的年华,葬送在少年手上。 隔天阿猛送张唯去车站,剩母亲和她两人。陈静送上和许抒挑的礼物,初次见到新奇的取暖抱枕她不太能接受,嘀咕这玩意儿会不会中看不中用。陈静没说话,替她插上电,母亲坐在沙发看电视,后来跟她说这其实还满温暖的。 陈静凑近她,轻抚着抱枕,「这样妈你以后看电视,就不怕冷了。」 母亲侧过眼来看她,「嗯」了声,把手放在陈静手背上,要她以后没事就多找时间回来陪阿猛,别一个人闷在他乡。 陈静听见这话,觉得母亲其实也是爱她的,虽然爱得分不了轻重。 母女俩享受这难得的和平,没有谁对谁不满,没有谁满腹委屈,两人腿上搁着一个暖呼呼发热的抱枕,一天就这么入了尾声。 直到下计程车回到家的那一刻,她还是没有打电话给申春,她发了简讯,跟他说「我回来了」。过了十几分鐘,电铃响起,陈静打开门,见申春在外头站着,铁门上的栏杆遮住他一隻眼,因此显得另外一隻眼极为明亮,夜里的梟一般有神。 申春的眼睛黑白分明,眼摺深,形状漂亮,不管眸子里流转着什么样的情绪,总教陈静眷恋不已。 她开了门,申春一把拉过她的颈子,在闭上眼感受到少年的唇强硬贴住她之前,她见那双眸子里承载的感情,不再淡薄。陈静想笑,但嘴唇给申春狠狠吸吮,无法随心所欲,她的呼吸紊乱起来,心跳也是。 申春紧紧拥住她,陈静被突如其来的重量压得踉蹌,向后退了几步。少年反手甩上门,偌大的啪擦一声,申春又再度吻住她,每隔几秒就捧住她的脸看,接着又压下嘴唇,直到陈静开心得流泪为止。 「……我这不是在处罚你。」申春反而愣住了。 「我知道。」陈静笑着流泪。 见状申春反而不是滋味,「可是其实我还满想惩罚你的。」 「啊?」换陈静不知所措。 「你居然和男人出去玩,而且还让我知道。」 陈静发现申春变得比以前更难以预测了,半晌低下头,闷闷说句「对不起」,换来申春一记白眼。 「我就知道你只会说这句话,简直像反舌鸟一样……」申春把脸埋进她的胸口,闭上眼,「我也知道你如果真有秘密,我是永远都不可能会发现的。这让我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 陈静垂下眼,凝视申春的长睫毛,她拥住他,手指抚过他的脸颊。「我最大的秘密……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什么?」申春不解地抬头。 陈静脸皮薄得无法回答他,只能靦腆一笑,把脸深深埋进申春的肩窝。 [25] 申春过几天得要去面试了。许抒和他要去同一个城市,早早两人约好坐同一班车去大学先一步探勘。 盯着车窗外,申春忆起昨天搂着女人什么话也没说,安稳睡了两三个小时,起来已是华灯初上,女人却没开灯。一室漆黑,外头大楼明亮的霓虹点亮女人面庞,她正低头凝视他的睡脸,眼睫低垂,嘴角有笑。 须臾之间,他以为他是女人小心呵护的玫瑰,哪怕只是落了一瓣,也能叫她愁眉不展。 申春的心脏狠狠紧缩了下,女人的笑容虽浅,却比什么都能使他不知所措。他栽得不太甘心,不服输地注视一对温驯的眸色,直到女人开脱似的结巴说出「你该回去了」,这才放肆笑开来。 临别他又深深吻住女人,执着以唾沫湿润她乾涩的唇。 申春忍不住得意想笑,用袖子遮了遮,许抒瞥他一眼让他难为情嘀咕出声。快下车前,许抒若无其事跟他说,「已经两个月了。」 车子的煞车声掩去许抒的声音,申春起身回头,「什么?」 「……孩子。」 许抒语气没什么起伏,但申春见到她眼神里有哀愁。许抒一直很坚强,在他面前她永远是那副聪明而且独立的模样,儘管她在告诉孩子是那个男人的时候,流下了眼泪。 她只是一直克制住脆弱的一面,不让他看见。 申春忍不住想,从交往到现在,这段期间才是他最靠近许抒的一刻吧。许抒走过来的时候,像个北欧精灵,白皙而且清丽,走在他身边总让人称羡郎才女貌,他以前的确享受,慢慢他才发觉,比起喜欢许抒,他更喜欢拥有许抒的虚荣感。 她一定是明白到这点,才没有在他面前放声哭泣。 他们走进那所大学,迎面而来的是两旁植满未绽杜鹃的步道,紫花绿叶交错,搭配上朴实的石砖路,有种令人心平气和的踏实感。 他们两人研究起地图来,申春沉不住气,「许抒,你该和他说实话。」 许抒笑着看他,宛如嘲笑,那刻薄的笑容稍纵即逝,她回过头去看着鐫刻在钢板上的地图。 「你说是为了他的未来,然后他同样也是为了你的将来。可是对你们来说,难不成所谓的『未来』凌驾于『爱』之上吗?」 许抒皱起眉,似是困扰,声音轻轻柔柔,「申春,我想最不适合说出这种话的人,就是你了。」 申春没有动怒,若有所思。 「如果他知道你怀了他的孩子,会很开心吧……」他目光紧锁许抒小巧的侧脸,「毕竟当初他揍完那一拳,眼神凶恶得像是希望我立刻从这世上消失一样。他绝对是不希望我存在。」 「消失……」许抒喃喃出声,望着他的眼神令他想起美术馆那天,她的笑容欲振乏力。 那时候他说了想从悬崖跳下去的傻话。 申春见了许抒沉思的模样,恍然想起她此刻最在乎的应该是这未成形的孩子。他不确定这胚胎对许抒而言意义重不重大,无论如何保险起见,他仍是开口。 「别抹煞这个孩子的存在,你会后悔的。」 许抒露出些许不可置信的表情,随后,像是极力隐藏的心思被忽然揭穿那般窘迫。她呼吸有些不稳,撇头倔强不肯凝视他,之后把手抵在眼皮上无声的哭泣起来。 他想她很害怕。 「说出来吧,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你早就对他死心蹋地。」申春眼前浮现女人温柔到近似于虔诚的目光,喃喃出口,「既然能在一起,就该谢天谢地了不是吗?」 许抒哭得梨花带泪,闻言抬起头,破涕为笑。 「这是陈老师教你的吧?」 「什么?」 「因为我以前认识的申春不可能会说出这种话,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冷血动物。」 申春眸子里先是有茫然,略微瞇细眼,薄唇随而不予置评地紧抿。「不好吗?我就算再冷血,还是有人爱着我。」想起女人深沉似海的爱意,申春简直快要翘起尾巴炫耀。 「幸好不再是我。」 许抒庆幸的口吻使申春纳闷。 「欸,许抒,我真的有这么糟吗?」 她眼角仍有泪,微瞇起眼时一滴泪珠滚下脸颊,「不糟,可是不真实。因为你的真心藏得太多了。」 申春轻哼一声,「既然遇到一个对你不懂藏私的男人,就别放他走了。」 许抒面容上的愁绪减少几分,她说,「我会考虑的。」 再深思熟虑的话,当心一回头便已成百年身。申春没有说出口,因为许抒的心意难以动摇,不知道心里住有一个人的人,是不是都这么择善固执。申春羡慕归羡慕,不太愿意想像他为爱不顾一切的模样,一定愚蠢透顶。 不过,那天不过是接到女人电话,抄起外套就出门跳上公车,凝望窗外车水马龙时便已喜不自胜。那时候的他有意识到这样很蠢吗?顾着开心,根本无暇去顾虑了。 只犹记那段路城市的灯火犹如烟花,一盏盏在他心上,灭了復燃。 申春与许抒绕完校园准备回家时,那个陌生的号码又打电话来了。申春原先想置之不理,许抒凑过头来想知道究竟是谁这么有耐心,看见上头的号码,猝不及防似的愣然,眼眶红了起来。 世界不会真有那么巧的事吧。 他不想再当两个人之间的和事佬,这差事窝囊透了,又没好处。他在乎的是许抒肚子里的生命,他再怎么冷血,也不能对此冷眼旁观。堕胎是下下之策,如果那孩子因为许抒和那个男人无法结为连理而牺牲,说什么他都不能接受这种事。 怀着一股正气凛然感,申春回到家里,坐得直挺挺,想起孩子的事,目光幽邃。母亲问他怎么出去一趟,整个人都不对劲了。申春撩起嘴唇笑,又认为跟母亲说这事嘻皮笑脸的不妥当,换上一副愁眉苦脸。 「我和许抒快分开了。」 母亲显然对这讯息惊讶不已,拉开椅子到旁边坐下问发生什么事。她问得平静,申春也答得平静,原本只是想推託,可是母亲后来的举止却让申春愣了好久。 她拥住他,申春始料未及。 「没关係,这一次不顺利,下一次会很好的。」母亲嗓音柔柔。 申春竟也安分地任她拥着,没有尷尬推开她。这大概是他小学五年级后,母子俩最亲密的肢体接触,他难得享受。申春驀地感到湖面上的浮冰有融解的跡象,困兽似的不满也温驯了些。 不过这还不够,他要的不只是这样。申春忍不住想,他的胃口被养得这般刁,其实是他咎由自取。 或是女人过于耐心的豢养,使他不得不骄纵了。 [26] 陈静自从回到住处就难以进入工作状态。她坐在客厅地板上把玩杯垫,面对不停闪烁的游标发楞。她抹抹脸,眼睛盯着萤幕也痠得发涩,索性向后伸个懒腰,将头枕在沙发上看天花板出神。 湿气的缘故,上头的漆有些剥落了,陈静想要不要找个时间去买油漆回家自己重新粉刷,又想工程浩大,会不会耽误到交稿期限。后来她想想,自己现在不是正在蹉跎吗。 日子过得滋润,反倒回过头来开始啃噬她的敏锐,陈静发现不管她怎么重新想回到正轨,她敲下键盘的句子,却总是想起那晚申春明亮似梟的目光。 人要是谈了堪称顺利的恋爱,脑袋就会不灵光了。 申春说要到陈静家看电影,掛完电话没有多久,门铃便响。陈静拋下手里的打字活起身开门,和之前一样,门才开,申春伸手拥来,而最近变得异常黏人的少年令陈静有种养了隻猫的错觉。 「你在工作?」申春把帆布包放下,瞄了她的电脑一眼。「既然这样,你直接跟我说不就好了?真是扫兴。」他略带不满。 陈静关上门后替他倒了杯水,申春自顾自坐下接过手,后来起身到她橱柜里找红茶包。 「就算在工作……你要过来也是可以啊。」 陈静声音依旧微弱,她偶尔会想,在申春面前她就情不自禁想将自己的存在压缩至最小,然后少年的身影便能充斥于她身体里无所不在。 这样子的话,即使是晚上睡前也能从脑里翻出他的影子独自品嚐,寂寞也能少一些。 申春关上柜子,瞇起眼,陈静察觉到他眼里的不满更猖獗了些。「你总是这样子没有个原则,当心最后被我啃得连骨头也不剩。」 陈静喝口水,溼润发涩的嗓子,「反正我也有……觉悟了……」 浓郁茶香由申春手下攀爬蔓延到陈静鼻腔,替早春捎来些许暖意。他在她手边坐下,与她肩併着肩,陈静感受到他的体温,有点想就这么把头靠在他肩膀上,可是她没有顺着心意走。 「只有觉悟还不够,我可是很贪心的。」申春说,噘起嘴吹气,吹得茶面掠起一阵涟漪,「如果你不阻止我,我会真的把你整个人都吞掉喔。」 说着这种话的少年表情郑重其事,陈静儘管知道这是威胁,却是非常可爱的威胁。她想了想,这才发觉申春又对她有所期待了。 她缓慢眨眨眼,目光温润注视申春的侧脸,伸手抚过他的眼角。 「好啊,你吞。」 申春听见硬生生呛了一下,她姆指下的眼尾肌肤因缺氧而泛红,在苍白的四月空气里显得特别扎眼。 他好不容易止歇,抹抹嘴,泪雾瀰漫的眼有点恶狠狠,「你这傢伙……我这是希望你也可以从我这里要求些什么,而不光是我单方面对你抱有期待。」他嘖了声,「算了,对牛弹琴。」 陈静茫然望着他。 她当然知道申春的心思,只是要一个已经做好所有心理准备的女人反过来向申春索求,对陈静还是太困难了,而且她并没有那样子的打算。她终究是怯懦于抱持期待,怕真的想要了却得不到,她会连一点庆幸也留不住。 追根究底,陈静所做的一切假设,全是建立在申春仍被许抒拥有这事实上,所以要是哪天这个事实不成立,她想,那么一切又要从头开始慢慢推算起,但是陈静不是一个擅长盘算的人。 申春听不到她的回应哼出一口气,大口大口喝完红茶,眉间有烦闷。 她还是想提醒申春,「……你有许抒。」 申春没有搭理她,眉毛弹跳了下,瞇起眼不晓得在想些什么。陈静见他这副模样,不安挪动下臀部,无意间与申春拉开一些细微的距离。 「就快要没有了。」申春放下空杯子,泛满茶叶香气的嘴贴在她的嘴边。 陈静没有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因为申春看起来不太想解释,可是他的脸上少了苦闷,吻着她的动作也不似以往暴烈,只剩温柔。 申春说等陈静打完稿子才要看电影,问起为什么,他只骂她「没情调」。窝在她的小沙发里,长腿悬空,申春将她的作品高举半空漫不经心的翻阅。他从没说要看过书,陈静因此显得浮躁,在意起申春的感想来。 萤幕上依旧只有零星几个字。 陈静感到少年鼻息凑近了些,她的背后开始发烫。颈项突然出现持续不断的钝痛感,接着是潮湿灼热的柔软匆匆滑过,陈静恍然大悟那是申春的齿与舌。再度滑过时,那点热切的温度瞬间大火似的蔓烧,令她浑身发热。 申春从后头搂住她,脸庞依偎在她颈旁蹭着,颇有温存意味。 「不是说要……等我打完?」 「喔,对。」申春嘴里这样说,又吸吮了下她的耳垂才甘愿回到沙发上,「那你继续。」 陈静哭笑不得,埋怨望向偷腥的猫似笑着的申春,叹口气,十指敲动起键盘。在那之后申春的确只是安静的翻书,不知不觉陈静也没了心猿意马,将文章寄出去给等候多时的编辑后,回过头发现申春已在沙发上屈身而睡,脸埋在臂弯,只露出半点脸庞。 陈静吻上他的眉眼,拎起被申春扔在一旁的帆布包。她低头看大敞的包里有些什么,发现除了钥匙和钱包外,清一色都是电影,数量可以让他们从黄昏看到清晨。 申春是认真想与她消磨掉一天。 陈静从房间替他取来薄毛毯盖上,他没有醒来。她轻手轻脚靠上一半身子,申春的呼吸穿不透毯子与臂间,闷闷的由缝隙间逸出,带着点沙沙的声音,像是老旧的收音机一样,使人心安。陈静想起母亲后来打电话问她与张唯是否有眉目,这让她心里疲惫不堪,那几天衍生的一点温情缓缓冷却。 陈静闭上眼睛,听着申春的吐息,不知不觉呼吸的频率便与他同步。 她的未来没有什么规划,也不擅长去实践什么,因为母亲老是会擅作主张试图主宰她的人生。循规蹈矩惯了,陈静连带丧失争取的能力,自然也没想过自己可以拥有什么。 但成了申春的家教,日以继夜累积的渴望使她百思不解,后来她明白自己想受申春青睞想得不得了。 爱上申春这大概是她活了二十几年来,最为脱序的一件事。 而她不后悔。 陈静靠在申春身上就这么睡了,还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是隻牛,正被几个人推搡上货车。她的步履缓慢,却不曾想要一头撞开这几个人逃脱,她知道卖了她的人是申春。也许她这么一走就要入了别人的胃里,申春却从头到尾都沉默不语,交叉手臂静静目送她离去。 货车开动时,她只是伏首向他道别。 [27] 申春是被女人的蠕动给唤醒的。胸前有股异样的骚动,他茫茫然睁开眼,意识像由湖底缓缓浮出湖面一样,乍接触到空气时一片空白。他转动眼珠子,想起来他为了与女人共度难得假日,从同学聚会上抽身赶来。 结果一进门,劈眼看见的就是桌上摊开的笔记型电脑,申春当下的无力感笔墨难以形容。 女人伏在他胸膛上安睡,申春举起左腕的手錶,他睡了两个小时,正好是一场电影的时间,等于说袋子里那些能够观看的电影少了一片。 他低眸打量女人的睡脸,大概是季节交替没有做好保养的动作,脸颊那里脱皮了。申春坏心眼地用指甲抠弄,女人却什么也察觉不到,只管沉眠,手半握成拳头放在他胸前趴着睡,好像一隻大型犬一样。 一开始还在意女人有工作,不能专心陪他看电影,后来他想反正能够待在女人身边也没什么不好,就让她先完成工作,之后他再霸佔她剩馀的空间时间。只是申春忘记自己这些日子忙碌没有睡好,这里又充斥属于女人的气味,一个松懈就白白浪费掉两小时。 申春伸手捞起滑落地上的毛毯,想盖到因冷而缩成一团的女人身上。不过似乎也不用多此一举,因为她的身体已经给他的温度熨得暖烘烘的,再冷也冷不到哪里去,之所以会蜷缩身子大概是她的习惯而已。 儘管如此,他还是把毯子将她盖实了。 申春打量她的睡脸良久,突然觉得女人醒不醒也没差,他发现睡着的她比醒着的她教人喜欢。 也许是没了退缩和不时露出的隐忍神情,女人的睡脸非常平静,眉头也不会蹙起,那张嘴更不会吐出使他洩气的话。想到这里,申春低下头吻了她,嘴唇还是乾涩的,他在破皮的那处加重吸吮了些,接着叹口气伸展身子,瞪着天花板剥落的漆块发楞,顺道想起她那句「还有许抒」。 他原本想和盘托出,可是还不是时候。 他对许抒还抱有一点责任,儘管爱意已经螁淡,他还是希望她可以过得很好。之所以不愿意让女人得知这一切,是基于明白许抒的倔强,要是换作是他,铁定也不希望如此私密的事曝光在那男人眼皮底下。 「委屈你了……」他又吻吻女人舒展的眉宇。 女人一时半刻是不会醒的,申春轻轻挪开她的身子,打开电视和dvd播放机,放进费里尼的《大街》后回到沙发,他扶起女人的头小心翼翼搁在腿上。选单出现时,她动了一下,申春以为音乐声吵醒她,赶紧降低音量,结果她只是下意识寻找最舒服的位置而已。 电影开头先出现的,是一片海。 由于是黑白片的关係,他仅能从光线明暗中想像那片海的色泽,在那之后他继续看下去,没有色彩转移注意力,申春专注品嚐完这部电影,他算了算,作为象徵女主角的海一共出现三次。 每一次都代表女主角洁索米娜的心更向男主角赞帕诺更进一步,只是赞帕诺是个粗野的人,不把洁索米娜的爱当成一回事,以致于最终醒悟过来后,想起洁索米娜早已生死未卜,喝醉的赞帕诺因此从自私的野兽变成孤独的人,痛哭失声倒在那片海之前。 那就像是他跪在洁索米娜跟前,祈求她的原谅一般。 这最后一景的力量强大得难以言喻,申春被震撼着,对于一瞬间让悔恨狠狠撕开来的心,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呈现在观眾眼前,那一刻强壮的赞帕诺,竟变得非常非常渺小。 是啊,在那样无垠如海的爱之前,谁又能不渺小? 申春忍不住拥紧女人,侧耳倾听她小小的呼吸声,并且庆幸他不用像赞帕诺一样,往后一看见海,就会想起曾有个女人爱着他,而这个女人已经不在了。 女人醒来以后已经是傍晚,她呻吟一声,额际因为申春搂得密不通风蒸出点汗。申春第二部电影快要看到尾声,见女人发现自己窝在他怀中模样怔然,嘴边便得意笑开。 「终于醒了,我还以为我得要一个人看完这整袋电影咧。」 女人揉着眼坐起身,一边含糊道歉,「对不起。其实……你可以叫我起来……没关係。」 申春注意力放在男主角最后一个凝望上头,懒洋洋「嗯」了声。「我才不会那样做。你刚赶完稿很累,不是吗?」 「喔……」女人一听脸红了红,有些开心。「饿了吗?」 「饿。」 「我去煮麵。」 「要我帮忙吗?」 「不用……你继续看。」 女人笑起来时,眼神饱含一种柔和的慈悲,使他想起洁索米娜,一股突如其来的慌张攫住他的心脏,申春顿时无法言语。 「那你快点回来。」半晌他訥訥的说,觉得窝囊,又补充:「我会冷。」 女人张大眼睛,模样像隻受惊的小兔子,她点点头,起身到厨房的时候,一点馀温跟随她的离开蒸发在冰凉的空气里。须臾之间,申春胸口里有股小小的不捨,很快他就认为这种无谓的伤春悲秋太可笑了。 电影打上字幕后,女人端着热腾腾的锅子上桌。申春替她从桌子底下拿出锅垫,顺道拿开盖子让雾气争先恐后窜出。女人把碗筷搁在一旁,心不在焉的盯着电影字幕看。 「……欧洲片啊?」 「嗯,课堂上提过,有兴趣就借回来看了。不过只有英文字幕,看得很吃力,某些剧情得要自己东拼西凑。可是有些电影之所有有力量,除了对白外,还有就是画面安排的巧妙……」 申春大略提了一下《大街》具有力量的场景,一边帮女人盛了一碗麵,自己的那份则是等着它凉再大快朵颐,对于猫舌头的人来说,热食总是太不讨喜了。 女人含住筷子点点头,「申春你……非常擅长捕捉暗示呢……」 「什么?」申春愣了下。 「啊,我是指……这种絃外之音……」她吹没几口就将麵送入口中时,让申春吓了一跳,「你总是非常敏锐。」 申春蹙起眉思考,「我不知道,或许是吧?偶尔我会以为只是自我意识过剩,但想起来大部分的时候,事实和我的认知很少有所出入。」他想了想,「举例来说,像是你喜欢我这件事。」 女人一听满脸通红,无奈嘴里塞满麵,暂时没有办法回答。可是申春猜就算嚥下满嘴麵后也不会有任何异议,因为这是事实。 申春回想起家教那段时期,他对女人还没有好恶的时候,女人总会趁他写习题的时候用偷窥的方式看着他。起先不解,申春只是若有似无的试探,女人也没有自乱阵脚,平静而笑,只是后来那隻握着红笔的手微微颤抖。 随着她的心意欲盖弥彰,申春讨厌起女人亟欲隐藏的心态来,他开始迫不及待让她露出马脚。终于让他等到了,那一天在看见她欲哭无泪答应时,比起没成功令她知难而退的烦躁,更多的反而是愉悦。 申春想,恃宠而骄的他的确很恶劣呢。 可是还好,女人爱着这样的他。 申春弯起嘴唇,保险起见又多吹几口气,才开始乖乖吃麵。在那很久之后女人吞下好几口麵,却始终没有开口与申春争论些什么,而是问他「接下来想看哪片电影」。 [28] 陈静原本想把变成牛让申春卖了的梦说出来,可是她想申春听了恐怕会不开心,今天已经委屈他枯等这么段时间,说什么她都得呵护这得来不易的寧静时光。 他们吃着麵,安静度过几个小时。最后一部电影之前,申春握住她的手凑在嘴边,仰起头望着她,目光专注,陈静驀然觉得申春是很爱很爱她的,可是这样的感悟有时会让她有些害怕。 申春按下遥控器暂停,替她洗碗,陈静擦完桌子把手洗乾净后,看见申春裹在藏青色薄针织毛衣底下的背影,犹豫一下,由后头缓缓揽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宽阔的背里,汲取他身上的味道。 申春没有挣脱,洗碗的动作停顿几秒后又继续。 陈静心脏跳得快要蹦出喉头了,掩饰般地把脸又埋得更低。申春把手擦乾后,转过身吻着她的头顶,「你还想看电影吗?」少年哑着声音,而陈静明白如果她回答「想」,申春一定会不计一切代价阻止她。 陈静知趣地摇摇头,申春「嗯」了一声,听起来非常满意,她想抬头看看他的表情是否如她想像那般明朗,昂首,迎来的却是申春渐渐放大的面庞,还有溼热的吻。申春的嘴唇感觉起来迫不及待,重重压下,有时候陈静自己急了,不小心还会磕碰到牙齿,每当这时申春总会模糊的呻吟一下,像是抗议。 陈静发现近来的吻变得比以往还要耐人寻味,少了戏謔,多的那点是什么,她还不太明白。申春的手掌大,掌心温度高,一下子把她耳下肌肤给捂热,陈静觉得这温度高得难受,轻轻喘息起来。 申春笑了一下,喉里混浊,他应该忍耐得难受,接吻的动作急促起来,甚至开始将她慢慢往房间里推搡。陈静脱起衣服,申春的手摸到她背后解开内衣,她紧张不已,脑袋卡在领口拔不出来,等挣扎一会儿重见天日后,陈静早被申春压制在床上了。 陷入一片柔软时陈静迷茫一阵,只见申春已跨坐在她腰上,屈起手臂微弓着腰脱去上衣。少年的肌理平滑而且紧实贴伏于骨架,陈静觉得微微笑着的申春非常漂亮,也不敢看太久,怕看得久了心脏难以承受,随时迸裂。 陈静茫然想要回忆方才的梦境,却发现怎么也记不清当时他的表情,不知不觉,她的眼中只剩下少年此刻因隐忍而略带狠意的神情,她在他眸里看见自己,完完整整。 「我先回去了。」 陈静从朦胧间回神,支起上半身,不知何时外头已华灯初上。申春已经穿戴整齐,坐在床边微笑跟她说。 「我已经帮你放好热水,希望你还有力气走到浴室去。」 光是听见他放好水等她洗澡,陈静就惊讶得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她面红耳赤抓起被单捂住赤裸的上身,点点头,「谢、谢谢……」她下意识摸上腰,不常运动的关係,让申春一番折腾后竟慢慢痠疼起来。 申春没回话,静静凝视她一会儿。「嗯,走了。」他凑上脑袋咬了她肩膀一口,抓起帆布包就走到玄关穿鞋。 铁门清脆的喀答声响起后,陈静坐在凌乱的被单之中笑了笑,扶腰缓缓步向浴室。一拉开门,白色的雾气争先恐后向她拥来,触及肌肤的剎那间,短暂的暖意使她想起申春的碰触。 陈静窝进一缸热水,因此泡了很久很久的一顿澡。 申春没过多久就去面试,起床后她发了封祝福的简讯,接着做起家事。陈静拖完地后查看手机,或许已经正在面试,她还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她紧盯收件匣不放,吐口气,决定先去整理书柜。 她一本一本拿出来,一本一本放回去,分门别类,正在好奇翻阅好几年前买回来却一直没看完的书时,电话响起,陈静几乎是被一阵狂喜给淹没,扔下书看也没看就接起手机。 「喂?」 『喂,陈静?我是张唯。』 陈静的喜悦如洩了气的气球,张唯也没计较她口吻里有失望,问她要不要约个时间出去叙旧。她才想起张唯人在同一个城市,恰好能让母亲灌输他「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想法,还好张唯只是温和的回避母亲的攻势。 『这个礼拜六如何?我还会约其他老同学出来,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儘管是老同学,之间终究还是有多年筑起的一点隔阂。陈静不善交际,听见张唯的提议显得为难。 张唯也能猜到她的犹豫,轻笑出声,『只剩我们两个的话也是可以。』 「啊……可是……」 『男朋友会吃醋吗?』 申春会吃醋吗?陈静认真想像起万一得知和张唯独自出去,他会做何反应,不过后来她对于自动将男朋友替换成申春感到赧然,叹了口气。 「我不清楚……」 『那吃个饭就好,花不到两个小时。週末想把时间拿来培养感情的话,乾脆约在平日如何?』 张唯听起来兴致勃勃,陈静也有些想怀念一些事情,更何况,她的身边并没有太多聊天的朋友,对于张唯的友善她一方面不好意思推辞,另一方面她也想和旧识说说话。 「好,那时间和地点……麻烦你再跟我说。」 『没问题,那我先回公司工作了,晚点再传简讯和你说吧。』张唯应得豪爽。 掛上电话后,陈静发了下愣,思考该不该和申春报备。报备的话她也不晓得该以何种立场,不报备又担心申春心存芥蒂,原先的期待于是被左右为难逐渐消耗殆尽。 陈静明白这样的患得患失有害无益,偏偏这不可避免,毕竟心里容纳了一个人,要腾出空间谈何容易?于是多馀的那些事,会化作各式各样的负面情绪折磨起人,就像她现在这样,什么也无法好好思考。 陈静把脸埋进手臂和膝盖为成的圈里,享受丁点寧静。申春打电话来时,她想了想接起来,只是心事重重回得不踏实,后来听见那方少年声音清朗,不知不觉间,竟也驱散她那一点疑虑。 [29] 申春向教授欠身道谢后离开,他一走出面试教室,发现道路两旁的杜鹃花已经绽得恣意,一整排延伸至尽头的花,顏色艷得使略灰的天空相形失色。他肚子饿了起来,有些怀念女人煮的麵,软烂的麵团化在口中,竟一点使他厌烦的感觉也无。 他想那是因为女人的吃相很专心,只是看着,其他的事也就无所谓了。 他拿起手机拨出电话,一开始才明白对她的心意时,对于这种主动申春感到难为情,但日子久了,厚脸皮的性子故态復萌,只要能把女人逗得比他还要羞耻,那么他其实也算是赢了不少。 『喂?』女人的声音听起来惊慌失措。 「这么惊慌,作贼心虚吗?」 『没、没有……』 申春走下坡去,路上陆陆续续能看见正要走去上课的大学生,他们三三两两,与申春擦肩而过,几个看见他穿得正式嘴边会笑一笑,也许正想「时间过得真快」或是「高中生呢」。 几年以后,或许也会换他有这样的想法。而那时候他和女人之间的距离,究竟是会缩短还是拉长,或者再也无从测量起。 「我有点想你的拉麵了。」申春言不由衷。 女人静止一会儿,声音听起来还是微弱,可是明显沉稳许多。『你想过来吗?』 「想。」 『……嗯。』女人又安静一下下,『申春,有个朋友……最近会找我出去吃饭,叙旧。』 他走到公车站牌,思考女人说这句话的缘由,又想起之前她回去以后找的相亲对象,比对起她慎重的口吻,顿时心里有数。是朋友呢,狡诈而且无懈可击的关係,申春眼神阴鬱瞪着前方,歛下眸子,告诉自己别让嫉妒氾滥成灾。 「喔,你其实可以不用告诉我。」申春先是觉得痛快,接着悔得想咬断舌头,可惜覆水难收。 他想表现得大度,结果还是让趁隙而入的不满给搞得白费心机。 『……这、这样啊。』果然,她开始不知所措了。 申春深吸口气冷静下来,他并不想弄巧成拙,「我没什么意思。还有,我的蛋要打成蛋花,外加海带芽……我再过一个半小时就到。」 女人似乎叹息了一声,若有似无鑽进他的耳朵里,申春掛上电话后,第一次意识到两个人之间的确是有年龄上的差距。他好奇起来,女人的容忍究竟是先天的个性,还是后天的经歷使她变得如此温和。 申春先回家一趟把衣服换下,母亲才和父亲通完电话,问他,「面试顺利吗?」 「不太顺利。」申春把领带扯开,灌了口水,「教授的问题越到后来越刁鑽,最后甚至跟我就着一个问题深入讨论,我都快招架不住了。」 母亲笑了笑,「那很好,这代表教授对你有兴趣。」 申春昂起下巴,跟着微笑,「希望如此。」 他跟母亲说晚餐会和同学出去吃,不回来了,接着上楼换成轻便的衣服准备前往女人家。申春坐在床边异想天开,觉得这样和隐瞒妻子前往第三者住处温存的丈夫无异,只是差别在于,那个第三者从来没想过要扶正自己地位过。 女人应该也没想过要名正言顺,否则她怎么能甘愿与另外一个人分享他。申春把钥匙放进包里,绑好鞋带,走到巷子的时候,他想起女人当初就是在巷口的电线桿告白。申春继续走着,抬头望那根高耸的柱体,黑黄交错的警示漆已斑驳,上头贴着摇摇欲坠的「天国近了」。 她便是站在这里,笑容苦涩得使他以为她要哭了,她说:对不起,可是我没有办法忍住,我想我非常喜欢你。 有多喜欢?依稀记得自己笑问。 女人脸色苍白,一时没能够回答。 申春却是替她回答了,她喜欢他已经到了忘记在乎旁人目光的地步,巷口人来人往,她一无所觉似的静静凝视他,爱意露骨,几乎要使申春退却。 她的姿态羸弱,却是那般坚定。 申春踩着阶梯到达女人家门口,按了电铃,门很快就开了。女人垂着眼睫,感觉还是在意申春的心情,视线飘移不定。申春没说什么,一脚踩着另外一脚将鞋子蹬开,把脸靠在已转过身的女人肩膀上。 「我没生气。」申春微微瞇起眼,闻着女人身上的味道,「吃了一点醋,但没什么。」 女人拍拍他的手背,掌心很暖和,「……好。」没看到脸,但她应该是笑了吧。 申春心里泛起点又涩又喜的感觉。 「我刚刚过来的时候,想起你跟我告白的那一天。」 「啊?」 「说实话,我一开始很瞧不起你。」女人肩膀缩了一下,申春拥住她的腰,不让她动弹,「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喜欢……爱上,爱上年纪比你小这么多的高中生,这样并不正常。」 女人的呼吸急促起来,申春想大概她又胡思乱想了。 「可是陷入爱情的人,本来就没一个是正常,现在我从你身上总算是领悟到。」 女人转过身来时,脸上明显有无措,但那点脆弱很快就让她收起,眸里澄澈如镜。申春弯起嘴唇看她还有什么反应,只听她低叹一声,伸过手来抚摸他的脸颊。 「麵好了,先吃吧。」 申春见她心事重重,以为这方法没奏效,坐在桌子前拿起筷子正要和她说起面试的始末,抬眼却望见她嘴角噙着细小的笑意,见他看着,这才红起脸来要他快点吃。 见她这副模样,申春只是猜女人的确篤信乐极生悲这种说法,这才不敢明目张胆。快乐并且痛苦着,女人早习惯以这种模式来爱他,夜以继日。 看来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女人问起他面试的情况,申春据实以答,小心翼翼啜了口漂浮细碎蛋花的汤,暖意直下腹际。 「我妈说教授对我有兴趣,这才刁难我,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申春噘唇吹开汤面的葱花。 女人怔怔望着他,嘴巴张了张,没能说话。后来喝口水,才又轻声问,「是t大?」 「对,外文系。」 「喔……」女人见他想闪躲葱花的举动太明显,索性用筷子替他一一夹起,放到卫生纸上。「在外县市呢……」 「是啊,到时候你就尽管痛快的想我吧。」 申春吸了口麵,暗自想说不定夜不成眠的,会是自己。 [30] 再过不久,申春就要离开这个城市。陈静难过归难过,但知道申春不是笼中鸟,留不住,只能在每次申春离开之前的吻多做些挽留,之后再目送他走下楼梯。 陈静这天买晚餐的时候,看见和申春同校的女孩子骑车经过,百褶裙被风吹得掀到大腿,那白皙的腿部肌肤刻划着青春的痕跡,也许是去年夏天留下的晒痕,浅浅横过大腿。 这世界上总有些事情是回不来的,年少时刻便是其一,只能由拼凑斑驳的记忆试图去回想,并且缅怀,偶尔悼念。陈静走到麵摊点完餐,靠在墙壁发楞,身边站着几个高中生,身穿制服笑着交谈的模样灿烂如夏花。 陈静也有青春,只是因为没有挥霍过,现在想起来,仅存高中最后一年被锁在教室的苦闷清晰残留。她没有像申春这般怡然自得,她的考生时光是很痛苦的,不光是同儕间横生的沉默压力,连带还有母亲对她的期待。 结果她被后者压垮了,与第一志愿擦身而过。 直到上大学之前陈静都没有平静过,对她期望太高的是母亲,摔得苦不堪言的却是她,暑假的两个月几乎是在冷嘲热讽之中度过。那时要是没有阿猛在身边,她大概早就承受不住母亲言语之间隐藏的失落,把自己炸得四分五裂。 说实在的,她和母亲的关係时而有种病态的争锋相对,时而会有不生风波的亲密,追根究底,她如果不爱母亲,她不会这么心甘情愿为满足她的期望而活,而不像阿猛那样,早早就懂得反抗。 陈静付钱拎起袋子,恍然想起前些时候母女俩一起看电视的片刻,白中捎金的阳光从窗子透进,点亮尘粒,母亲昂着下頜隐约有笑,膝盖上躺着陈静买的发热枕头。 明明才过了一个星期,她却强烈地怀念起来。 申春和他母亲的关係似乎与她的截然不同,可是陈静记不太清当时少年陈述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笑。她拆开免洗筷,想到申春不下一次说过筷子里漂白水多,吃了伤身,忆起这句话的瞬间,陈静意识到她对于申春的了解,其实没有比他对她的多。 她走到厨房拿取筷子,觉得有些难过,因为随着这样的意识接踵而来的,是了解到自己专注在对申春一昧的溺爱上,她鲜少主动去询问他更多的事,却总是他带着点笑容,若无其事地将她摸了个透彻。 那天稍晚申春过来时,陈静语带保留,将这件事说给他听。申春慵懒横卧在沙发中,斜斜向她睨来。 「我知道啊,那是因为你总不敢深入。我也暗示你好多次了,可是你老是胆小得不敢更进一步……」 陈静听见他这么回答,顿时有点无地自容。 「我怕你……不开心嘛……」 「这下子谁才是年纪小的那一个了?」 申春咕噥坐起身来,眼神灼灼望来,没说下去,而后噙起点笑容伸手搂住她。陈静被抱住的时候觉得自己像是他一隻玩偶,申春的确是用非常珍惜的方式抱着她。 一些不安随着申春的拥抱,悄悄安分下来。 「我在想,你很幸福……没有人想主宰你,也没有人试图凌驾于你……你看起来,总是那么快乐……那么无所拘束。」 申春听见她一长串话,突然笑出声来,把脸埋进她的颈窝。 「你羡慕我?」 「嗯,羡慕。」陈静抚摸他略微冰凉的手臂。 「但要是我说,其实我也想受人管束,不想这么自由呢?」申春的前发碰触到她的颈后,感到他向下滑了些,额头的温度有些炙热。 陈静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 「……陈静。」 「嗯?」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生活在一座湖里,而你会让这座湖深邃得与海没有两样。」申春说着模棱两可的话时,语气总是显得特别篤定。「你爱我的方式,有时近似于愚忠。没有目的,也没有缘由……所以使我焦躁。」 陈静只是想起母亲来,后来她才发觉,也许她爱申春的方式,与她对母亲的那样如出一辙。因为不敢奢望转机,因为不敢期待改变,只好这么死心蹋地一直下去。 陈静回头凝视少年,表情茫然,眼珠子转了转,才问,「然后呢?」 然后真的会有转机吗? 申春笑了。 「你跟我告白的时候,可不像现在这么安分。你明明很想很想要我,可是得到了以后突然像隻害怕被偷走骨头的狗一样,不直接啃光,而是挖了一个很深的洞把它藏起来,接着死守洞口,深怕这根骨头趁你不注意就消失……」 陈静觉得无所遁形,她开始激动,因为申春并不懂她的忍耐为的是什么。可是他说的没有错,她的确是越来越贪婪,一边害怕对于申春的渴望能撑破肚皮,一边极力压抑张牙舞爪的期盼。 毕竟她原本是一无所有。 陈静眼眶泛红,狠狠瞪着申春嘴边的笑,「如果不是……因为我爱你……」她话没能说完,喉咙哽咽的关係。 「嗯,我知道。」申春亲了她一口,「别哭啦,要不是不希望和你继续困在这里,我也不会要你再贪心一点。如果我不够勇敢,你也不够的话,我们两个可能就只能永远当妈妈心目中的乖孩子了。」 陈静被他拥在怀中,脸颊紧贴他温暖的胸膛。她这才想起,申春就算再怎么成熟,他终究只是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会迷惘,也会不知所措。她不知道这些话是不是代表申春想与她继续走下去,对于少年的怂恿,她总是却步。 「申春,你要知道……跟我在一起的话……会比现在还辛苦喔。」 申春叹息出声,识破她那点胆怯,「别给自己留馀地了,陈静。」 心跳声不会说谎,陈静缩在他怀里聆听少年平稳的心跳,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用力抱紧申春,紧张的程度比考试那天有过之而无不及。后来她想了想,和他说起关于那天考场失利的事,申春静静听着,时而挑眉,但自始至终没有露出任何嘲讽的神色。 她说完以后,申春淡淡的回应:我想你该开始为自己而活了。 [31] 跟随他那句话破茧而出的,不只是希望,还有对于女人的责任感。申春凝视她徬徨如旧的眉眼,刚刚才因为委屈红得不像话,现在惊讶得该怎么反应都显得犹豫不决。还好,很快她又笑了,申春暗自松口气,亲吻她的嘴唇。 女人说她很想再深入了解他,说不高兴是骗人的,可是该从何说起申春也没个主意,他习惯这样浑沌过活了。一下子是老师眼里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一下子是朋友眼里慷慨宽容的死党,一下子是寧愿报喜也不报忧的乖儿子…… 说真的,他把应该藏匿的东西老早就坦然放在女人眼皮底下,后来她只是接受他认为丑陋的一面,习惯成自然。申春听完她的担忧,觉得她实在是杞人忧天,什么深入不深入,打从一开始她就比谁都还要清楚他了不是吗。 生日她是第一个祝贺,听过他做过的许多齷齪事,明白他不喜重口味的饮食习惯,说话十句有九句咄咄逼人也通常不是有口无心……这些都只有她才知晓。 对他来说,这比起了解对他过去种种更加重要。 女人眨眨眼,眼眶湿润的程度让申春以为她要哭了,因为他这话还满重的,不晓得会不会一下子否定掉女人多年来的努力。 「抱歉,我不是在指责你。」几乎是来不及反应,申春脱口而出。 女人也没想过他会道歉,露出点憨然的神态,接着意识到些什么,急忙跪坐在他身边晃着脑袋否认,嘴边略微苦笑。 「你没有说错……」她垂着眼睫,声音温温的。「我是该更……更勇敢了。」 接着她背对他坐着,陷入很长一阵沉默。 申春一手托腮撑在沙发,另一手捲起女人蜷曲于耳廓边的发。发如其人,细软却顽固,捲了好几次那撮发仍是维持原本的形状。女人被他弄得痒了,眼神越过肩膀望来,仅是那么一顾,就让申春觉得其实他也没有必要穷紧张。 而离去之前,他吻得因此慎重。 「和你朋友吃饭的时候,如果那家餐厅好吃,就记着吧。」申春蹲下身系鞋带时说了,「下次有机会,我们也去吃吃看。」他站起身一看,女人果然笑得很开心。 申春也跟着扬起唇角。 在几个星期的等候之下,这三年的努力结果也终于要水落石出。申春面试的学校间数并不多,,原本查看榜单时抱持就算考指考也没关係的心态,结果只要去面试的,都让他幸运地正取上了。 许抒也看见榜单了,虽然结果和他的不相上下,可是看起来并没有松一口气。他们查完榜单后关上网页,离开挤满人的辅导室。申春原想保持沉默,可是许抒的苍白使他忍不住叹口气。 「等毕业以后,你打算怎么办?」申春瞥了眼她的小腹,「再这样可就瞒不下去了。」 许抒皱了皱眉,「你别太担心了。」 申春和她走下楼梯时,特地走在她前头,「我怎么可能不担心,要是你跟我没关係的话,我才不会把这当一回事呢。」 许抒像是听出他口吻里一点埋怨,牵起点笑容,「如果我那时认识的是现在的你该有多好。」 「少扯开话题。」申春想追问她跟那个男人之间有没有联络,如果她仍是倔强不肯说的话,只好就由他代劳。但要是真这么做的话,许抒应该会气他气很久。「……不过,许抒,从那之后我就没有接到他打来的电话了。他放弃追回你了吗?」 他回头看许抒,女孩的表情显得沉重无比。 「就算他不放弃,我也不会让他追上来。」 「这次你真是过分倔强了耶。」 申春与她面对面站着,许抒身后便是中午时刻要去体育馆练习乐器的管乐社成员,三三两两。不知怎么的,申春却觉得许抒的脸上已经看不见如同那些人一样的青春了。 申春第一次觉得,十八岁的他们竟是无力得近似于柔弱,什么也没有办法做。他们成年了,可是在社会眼里,他们仍与孩子无异,因此认为可以剥夺他们做决定的权利。他撇撇嘴,许抒已经重新换上平时的笑脸,儘管忧愁仍是无法驱散。 「可是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放弃这个孩子的。」 当她说这句话时,申春捕捉到一些与女人类似的神采,耀眼得令他暂且无法直视。他心里有块地方被许抒的话给松动。他正与许抒共同背负这个秘密,可是到最后事情会变得如何,这已经不是申春可以预知的了。 他只希望一切能够适得其所。 回家的时候,他意外看到早早返家的父亲已经坐在沙发看电视,母亲正整理购物袋里的东西,见到申春,要他把书包放好后先吃点水果。 「今天会煮得非常丰盛喔。」母亲喜孜孜地说。 申春看了眼父亲,「爸,你回来啦?今天好早。」 父亲从电视上移开目光,听他这么问时,微蹙起眉,「嗯?我早回家你不开心吗?」不像是生气,而是一点点的伤心。 「……也不是。」只是不习惯而已。「我先把东西放好换衣服,等等下来陪你。」 一进房间申春扔下书包,解开制服钮釦。父亲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他的尷尬,毕竟一回家只会看见母亲忙碌身影的日子已经快要十年了。儘管知道他是为这家庭尽他所能,申春对于父亲还是存有一点陌生的感觉。 这话要是坦承,一定会让他们更伤心的,所以他得要装得没事才行。 下楼后申春替母亲把水果端到桌上,父亲向他说了谢谢。叉起苹果送入嘴,听见父亲问起他关于大学的事情。 「听你妈说你只面试了三间吗?」 「嗯,三间。」母亲没有把皮削掉,申春咬了咬,总觉得那皮留在嘴里乾涩无比。 父亲一听立刻追问,「哪三间?」 申春看了他一眼,还是把校名一一说出,只是看见父亲脸色不像是释然,而是不解。 「你的成绩可以考到更好的学校,有没有考虑放弃这次学测,改衝指考?」 申春取了张卫生纸吐掉口里的苹果皮。「我去看过这些学校了,这三间的环境是我比较喜欢的。况且也没有什么好不好,大学只是一个开端呢……」 父亲听见他这话,原先是竖起眉准备要说服他的,只是母亲从厨房唤了申春的名字,他再叉一块苹果送进嘴里,起身走到母亲身边。她正要煮玉米浓汤,奶油已经退冰要放进锅子里加热,她要他帮忙开一罐玉米粒。 申春伸手从壁架上取下开罐器,奶油已经在锅里热着,滋滋作响。 「……你爸总希望你可以跟他一样,考上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学。」母亲突然说,声音小得能够不让客厅的父亲听见。「可是他不知道你这孩子想做的,跟他所想的根本不一样。」 申春将开罐器抵在罐缘,「妈你知道我想做什么?」 「不知道。可是妈猜你一定不希望跟你爸一样,朝九晚五。要是你做了他那工作,不出半天肯定是会疯掉的。」母亲说话的时候,第一次同他笑得这么开怀。 申春不确定这是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还是她认为这是一个与他促膝长谈的好时机,所以特别放松。 「原来你是故意叫我过来的……」他两三下就把玉米罐给开了,递给母亲。 「呵呵。」她笑着接过手,语里多了点感慨,「你也大了,虽然从小就自动自发没让我们担多少心,可是也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说不定已经有自己想做的事了。」母亲拿来麵粉以及牛奶,小心翼翼的加入,之后以打蛋器搅拌。 申春静静看着她的动作,想起这些年来困住他的焦躁,或许就源于这种她从不言喻的理解。儘管知道,却从来不轻易明说,使他只能兀自猜测,是错是对,却从来没有一个结果。 「妈,虽然如此,你却跟爸一样从来没问过我想要什么。」申春的手垂在身侧看她将麵粉搅拌得与奶油融为一体,「你没有像他那样要求,却把我的懂事都当成是理所当然……」 话一出口,只见母亲眼神里有错愕。申春回过神来,发觉自己不知不觉说出真心话,这并不在他预料之中。 可是他不后悔。 申春按捺住疾驰的心跳,吸口气若无其事,「妈,要加玉米了吗?」 他似乎听见冰层轻微的碎裂声。 [32] 陈静前往距离家里二十分鐘车程的闹区赴会。下班尖峰时间,车子在车阵动弹不得,就算勉强及时到达目的地,却也是寸步难行。她不喜欢人太多的地方,眼帘映入幻灯片切换似的陌生面孔时,她会一下子忘记自己应该是谁。 张唯和她约在巷子里一家餐厅,小巧而精緻,陈静忐忑推门而入,餐厅温馨带点昏黄的气氛使她稍微松口气。用餐时间虽然多人,但里头的摆设规划得当,没有让陈静感到过度压迫。 她习惯安静度日,陷进人群里难免无措。 陈静瞥见不远处张唯正朝她招手,和柜檯说了声「那是我朋友」确认身分后,匆匆走到位于店深处的一桌。可能刚下班的关係,张唯穿着衬衫,没扎领带,西装外套随意掛在椅子上,袖子也是捲至腕处,一派休间。 「我已经决定好了,就等你。」 「喔、好。」 接过张唯递来的菜单,慌张和斟水的服务生道谢,陈静眼神游移在一道道菜餚上。她几乎是没有犹豫就决定要吃些什么,点完餐菜单被收走后,她又觉得还是想吃甜点,自己跑到柜檯跟服务生补充。 回到座位张唯笑她,「你怎么不请他过来就好?」 陈静调整椅子角度,被他笑得窘然。「没关係……不麻烦。」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落了人家笑柄,陈静在开胃菜来的前一刻都还烦恼着这回事。她喝口水,想到如果坐在她面前的是申春,他应该会露出点调侃的笑,接着尽他所能的损她吧。 又或者他什么也不会做,只会以眼神示意,她没有忘记申春在公共场所一向得体,和外人应对时总带点疏离的温文儒雅。 「对了,这顿我请吧。」张唯突然说,「刚接了笔大订单,正好可以庆祝一下。」 陈静愣了愣,「啊,恭、恭喜。」这家餐厅随便一道菜就三百起跳,不便宜,就算张唯这么说了她也过意不去。于是抿了唇,又说,「这顿饭,我自己出就好……下次要请,就请些便宜的吧……」 张唯像是预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样,笑意不减,「好吧,那甜点总算是可以让我请了吧?」 陈静想要是再拒绝也过意不去,张唯是真的想要和她分享这份喜悦,再加上甜点也不算贵,点点头,只好说声「谢谢」。 「对了,这家餐厅的迷迭香小羊排很有名,我想你下次可以带你男朋友过来吃。他们这里有情人套餐,你看。」 陈静一想到申春的确是有透露想和她出门用餐的打算,又听张唯这样提议,也跟着认真和他研究立于桌上的小菜单。可是申春不喜欢香料的味道,他对菜里加的葱、蒜、薑很敏感,简直快到了吹毛求疵的境界。 「他大概会很难接受迷迭香……」陈静手指搓着下唇垂眸思索,「嗯……橘酱会稍微好一点吧……」 餐点呈上来的声音拉回陈静的注意力,她瞥向张唯,发觉男人的嘴角似笑非笑,眼里依旧温和,但不晓得为什么陈静对于这样的注视,感到些许慌张。应该是她神经质了,儘管张唯说喜欢她过,但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没必要拿来大作文章。 陈静躲闪开他的视线,执起叉子插起一块火腿送入嘴里,咀嚼的动作不太自然。还好张唯没有继续问她和申春的事,他就像每一个称职的朋友一样,问她的近况,以及母亲后来有没有提起他。 陈静一一回答,一碗沙拉不知不觉已经见底。 张唯是个进退得宜的人,他只询问两人共同熟悉的事物,对陈静的生活以及关于他不曾接触的事点到为止。陈静想这或许和他的工作有关,得要懂得拿捏分寸才不至于得罪任何人。 陈静很好奇张唯面对她时,会不会想起他那些难缠的客户,毕竟一场谈话下来,总是他问她答。 主菜上的时候陈静忍不住因为香气微微扬起嘴角,美食当前,很少有人不会因此衷心喜悦的。她再抬头想听张唯说话时,也许是错觉,但对方眉眼洋溢的暖意似乎加温了些。 陈静在那之后没有什么接触张唯的眼神,他的问话慢慢减少。互补似的,陈静开始问起张唯的事,和几乎是点到为止的她不一样,张唯对于她的问题嫌不厌烦似的给予她更多回馈。 张唯说他搬家以后,一直很想和小学的同学联络,终于在他大学的时候遇上一个,陆陆续续要到其他人的联络方式,唯读就是没要到陈静的。 「你很低调呢,一问之下,才发现没有什么人知道你毕业以后的动向。」张唯捲了口千层麵送入口里,嚼完以后,才又说,「我简直是要以为你不过是我的幻觉而已。你知道的,幻想中的朋友。」张唯觉得有趣似的,浅浅笑开。 陈静也不是特别低调,只是害怕与过去有所联系。这是一种很奇怪的习惯,因为她总觉得过去没什么好值得回忆,每当向前迈进的时候,她会想有些关係即使摒弃了也不会感到可惜。或许是那些记忆对她而言,实在是过于薄弱,以致于想起来时只会为她带来一阵徬徨。 「……我本来就和一些人不太熟。」陈静脸颊发热,明白胆怯之下,接下来说的话有可能在张唯的眼里成了彆脚的辩解,「就算没有联系上我,他们也不会有任何损失。」 张唯收起笑容,这是他今天第一次不笑,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 「你太妄自菲薄了。」他话说得淡然,可是陈静察觉到里头的些许不快。 应该是你太看得起我了。她把话同那一口肉狠狠嚥下。 「没有人会擅自衡量一个人存在的价值,陈静。」张唯表情缓和了些,「至少我觉得如果要是少了你,我就会……唔。」他没有说下去,陈静却好像知道没说出口的那句话是什么。 陈静沉默清完盘子里的配菜,想起小学时候亦步亦趋跟着张唯。他从那时候就很爱笑了,即使她因为口拙和羞涩被欺负得嚎啕大哭,他仍是静静等她哭完,再带她杂货店买糖吃,糖果甜滋滋的化开在舌上,魔法似的可以让一个孩子忘掉委屈。 而这时候张唯总会笑得非常开心。 「谢谢。」 甜点上来的时候,原本闷不吭声的陈静冒出这句话。 张唯的表情像是讶异,不知道为什么还伴随一点茫然,不过他还是毫无芥蒂地笑答「不客气」。 肚子被撑得很涨,也许是吃饱的感觉让人不自觉洋溢幸福感,陈静微笑和张唯道别。骑车回到家也差不多九点了,她打开电热水器等水加热,顺便趁空档拨通申春的电话。 『喂,吃饱了?』才接通,就听见申春声音无精打采。 陈静眨眨眼,「嗯……怎么了吗?好像……很没精神。」 申春安静几秒鐘,『我跟我妈说了些话,而且是在晚餐前说的,搞得那顿饭气氛有点凝重。现在我肚子有点痛。』 陈静一听吓得不轻,心脏漏跳一拍。她当申春家教那段时间和他母亲聊过,听起来母子俩相处挺融洽的,身为人母的对方也没有透露半点担心,这令她羡慕不已。陈静想想申春的任性,又想到平时相处时少年语气偶有压抑,也许是遭遇到了一些问题。 而且还不是最近才衍生的,说不定,早就累积好一段时间。 「什么话呢?」 『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严重的话,可是对我妈来说,我想那会瓦解她对我的一些认知。说完以后,我心情有点混乱。』申春声音平静,『一开始还有些兴奋,可是后来我只感到空虚。我和她说,她跟我爸一样从来没问过我要什么,就擅自认定我手里拿的,就是我要的。她给我很多自由,可是太多,也毫无缘由。』 陈静对比起自己的处境,有个从小凡事握有控制权的母亲,不禁叹息出声。「我想……你妈妈非常尊重你。」她走到浴室看热水器的温度升到几度了,「不然她不会给你这些空间……」 『我明白。』 浴室里一片黑暗,只剩热水器上的标示灯红彤彤亮着,陈静关上开关,「啪」地一声,只剩红灯留在眼底的残影于黑暗中闪烁萤绿的光点。 『只是有时候真的是太多了,我很难承受得住。』 申春声音疲倦,暗哑地消失在她耳朵深处,陈静忽然觉得她所能做的只有沉寂。 [33] 已是晚春的梅雨季节。申春一睁眼,迎来的就是密得望不见窗外景色的雨幕。他趴在床上手垂下床侧,双眼朦胧瞇着,抹了抹脸,将头转到另外一边。这种天气让他从骨子里酥麻,怎么也不想起来。 「申春,起来了吗?」母亲的声音在门板后头闷闷响起,「早餐做好了喔,等你下来吃。」 申春鼻子里哼出一声答应,勉强支起身子,听雨滴打在窗户上如同永无止尽的叩门声。他坐起来,发丝凌乱垂落眼前,不知怎么的,他的思绪仍是停留在昨日与女人的那场谈话。 他说了很多,哗啦哗啦地,一下子倾覆在女人耳里,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只知道说到后来她变得很沉默。人一清醒起来就觉得昨晚那般失控有些丢人,申春懊恼捂住脸,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女人「全都忘了吧」。 毕竟那些全是他的真心话。 关于从何时开始以及如何当个人见人爱的申春,关于好几次一念之差间险些要堕落了却又自己煞住车,关于父母之间的聚少离多因此对父亲感到陌生…… 他一下子在女人面前撕开胸前那层薄薄肌肤,挖出一部份的真心给她,说实在的,有些难受,申春这才发觉他过于习惯偽装得云淡风轻,可能在女人面前时,他一直是施予的一方。这是属于男人的自尊心。 假日早晨的第一餐因此显得不太美味,父亲喝着咖啡,母亲正在煎欧姆蛋,申春和两人道早,坐在椅子上替自己倒杯牛奶。浓郁,微凉,滑进胃里的时候有点反胃。 「今天社区公园那里有马拉松比赛,我等等会和妈妈会过去参加,你有没有要去?」 申春伸舌抿了抿唇上的牛奶,「还在下雨耶……而且爸你今天不工作了?」平时吃完早饭父亲就会窝进书房处理公务,鲜少听见他有放假这回事。 父亲瞄了眼厨房那头,摇着脑袋,「不碰电脑,也不碰手机。今天是家庭日。」 申春循着他的视线,恰好对上母亲微微侧过头来偷听的模样,留意到他的眼神若无其事盛起盘子。申春有些想笑,可是伴随一些苦闷,儘管湖面的冰层裂了,还是没有融化的跡象。 「好啊,就算要撑着伞,等等我也跟你们一起去。」 还不够。 「申春,你要不要加番茄酱?」 「没关係我自己加就好。」 ──这只是开始而已。 申春换上运动服装,手插在口袋前往社区公园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柏油路被染成近黑的灰色。他一边盘算什么时候母亲才会询问更多的事情。他不希望母亲把这当作青少年偶发的叛逆,认为熬过这段时间就可以。但换个角度想,申春的确开始对试图让母亲了解真正的自己执着了,这算是好事。 报名完以后,他开始和其他人一起迈步向前跑,人数比他想像得要多一些。申春仗着年轻,一开始跑得很前面,但到了中后段逐渐力不从心,速度慢下来,可是脚步从没停过。缺氧的关係他的呼吸难以控制,耳里充塞自己的吸气声,响而沉,等适应这样的换气频率后,渐渐变得缓而深。 申春之所以在脱口而出感到那般空虚,会不会是他还没有习惯一些事情正要改变的事实?不可能会和以前一样了,事情也不会如他想像那样发展,而要是一切真能顺遂无碍,也是幸运。 他回头望了一眼跑在后头的两人,不知不觉放慢脚步。 马拉松结束后他回家冲完澡,父亲已经躺在沙发呼呼大睡。母亲拿来毯子盖在他身上,对他笑了笑。 「他很久没运动了。」母亲轻声说。 「对啊,平时这么忙,连週末有时候都还会把时间用来工作……」 申春点个头,运动带来的振奋过去以后,忽然也觉得昏昏欲睡,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里半瞇起眼享受瀰漫于四肢的畅快,后来想起些什么,侧过身看着母亲。 「爸会这样提议,是因为昨天我和你说的那些话吗?」 母亲平静的神情略微动摇。 申春垂下眼皮回忆,「听起来就像是在控诉你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 母亲的平静总算瓦解。「我一直都不知道我让你有这样的想法,申春。」她的声音里多了颤抖,「可是你这些年来,居然什么都没有和我说。」 因为他也不晓得该从何说起,只明白当回过神来,他早就置身在这种渴望碰触到边际,却又怯于撞得满头是血的矛盾情绪。 她开始心慌起来,眼神瞪着地板看,「我昨天一整晚都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我应该要再更关心你吗……还是……我……」 申春睁大眼看着哽咽的母亲,而父亲睡得很沉。他轻轻起身上前拥住母亲安慰,他发现怀里的身子其实挺瘦小的,不如他想像中那般厚实。 「妈,你没有做错。真的。」 就是因为谁也没错,他才无法完整而且平静的说出来。母亲没有哭得很久,她抬起头,摸摸他的面颊,申春不知道自己的表情如何。他在说真心话的时候,反而无法像说谎那样轻而易举。 『但我其实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什么都很好。』 『我知道你想维系和乐的家庭,为此做了很多努力,可是请你偶尔也与我争吵吧。』 『请别再对我的过错视而不见了。』 然而他注视母亲红色的眼眶,无话可说。这只是个开端,他安慰自己。 他藉故说和死党下午有约就离开家门,母亲点点头要他早点回来,同样若有所思。坐上公车的时候,恍惚地想其实已经能够考驾照了,以后要是能够带女人出去游玩,就不用在和她挤那辆小小的机车。 一想起她,申春便迫不及待。 天色略暗,女人家的公寓没有开灯,申春摸黑走上阶梯。他一阶一阶踩着,身体也一寸一寸没入黑暗,当他快到女人家门口的时候,申春觉得一股衝动即将夺眶而出,在看见女人茫然的脸庞时,他也落泪了。 是他自己作茧自缚。 「发生什么事了?」 女人着急捧住他的脸,拇指抚过他眼下的时候力道略重,却让申春很放心。他享受女人的操心,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总算慢慢明白从以前到现在,对母亲那般的有口难言从何而来。 如果不是因为爱,谁又需要如此折腾自己。 [34] 申春的眼泪不断滑落脸颊,在颊沿匯聚,滴落渗进他深绿色的衬衫,晕染开来像是青苔。他没有任何表情,泪水安静无声从他低垂的眼睫流出,陈静也不敢吵他,拇指笨拙抚过眼泪爬过的轨跡。 「渴了吗?」她轻声问。 申春吸鼻子,抬眼看她的时候,眼珠子经过一番洗涤变得异常明亮。 「我帮你倒水好……」陈静话没有说完,申春以唇碰触她的,而后吸吮,湿而柔软的唇瓣咸中带苦。少年的大手揪住她的领子,指节不时摩擦她的锁骨肌肤,陈静脸红了红,把头往后退,申春湿润的眸子含点笑看着她。 「那就麻烦你囉。」 陈静见他无赖得如此磊落,反而是自己难为情了。推开他的脸起身到厨房倒水,大概是发洩完毕,申春松下原先拱起的肩膀,看起来相当放松,眼神朦胧啜饮着水,一大口一大口,贪婪无比。陈静倚靠沙发上,等待申春会接续昨晚的事,但等了好久,他只是放下杯子,轻靠在她身上。 陈静觉得这样的申春令人怜惜,手指拂过他的额际,倾身吻了吻。「好多了吗?」 「嗯。」 「那就好……刚刚看你哭成那样,真是吓死我了……」 陈静从不知道一个人哭泣的时候有如此大的杀伤力,乍见到申春面无表情的落泪时,她整个人紧张得从指尖开始发麻。现在即使见到少年慵懒的笑容,她仍心有馀悸。 申春抬起头,笑着调侃,「你胆子真小。不就是哭嘛,哭一哭就没事了。」话说完以后收起点玩世不恭,叹口气,「但说真的,我一看见你才哭,这代表什么?代表我越来越依赖你了吗……」 陈静靦腆扬起嘴角,点点头,心花怒放,从最初的战战兢兢,到现在已经慢慢能坦然接受了。她藏不住开心,申春用仍泛着一圈红的眼睛狠狠瞪她,喃喃「就尽量得意吧你」,离开陈静身上慢吞吞喝起水来。 「我以为跟我妈摊牌很简单呢,结果这么一鼓作气,才发现难死了。」大男孩弯身半趴在桌上,玩起陈静拟稿时随意摆放的原子笔。「我从来没想让她哭,真的。」 陈静腰坐得酸了,起身到沙发坐好,「但这是必要的……如果你想改变什么……就一定要把实话说出来……儘管有些伤人。」 申春回头,不以为然,「是吗?」 陈静脸红了红,「……嗯。」 「喔。」申春转回去又喝了口水,清清喉咙,「那你有想改变什么吗?」 陈静抱着膝盖认真思考,她也不知道该改变什么,母亲吗?那太难了,她是陈静见过最固执的人。她摇摇头,回答「暂时没想到」,申春歪着头看她一会儿。 「你啊,真的这样就甘心了。」申春玩弄起她的脚指头,「结果到最后都是我捧着自己向你强迫推销。」 陈静觉得痒,脚指头被玩弄时有些莫名奇妙的羞耻感,她缩回脚。她实在是想不到要改变什么,现在已经很好了,也许不能再好。她本来就已经把最糟糕的况都想过一遍,能够和申春这般平和,其实也算受宠若惊。 「我不会拒绝……」陈静轻声喊痒,躲过申春大掌的追击,「你的推销,我是不会拒绝的……」 申春静静看她一下,说,「我也不会让你有拒绝的馀地。」他牢牢扣住陈静的脚掌,拇指摩娑她的脚底板,「上次去和朋友吃饭的那家餐厅如何?」 「好吃。」陈静给他摸得浑身发烫,声音软得像猫的呢喃,「可是有点贵……」 她还提到有情人节套餐这回事,申春慢条斯理朝她一瞥,「那好,我们明年情人节去吃吧。」 「啊?」 「对,明年情人节。」 接着握住她的脚踝略微使劲将她往下一扯,整个人压在她身上,一下一下吻着她因为害羞紧抿的嘴唇。她从不知道脚掌是那么敏感的地方,给申春搓没几下,她腰就软了。 申春耐着性子探她口腔,一遍又一遍,以致于两个人的舌头缠得时间一长,像是融成一块,搞得陈静分不清到底是谁在翻动谁的舌。被吻得面红耳赤,陈静偏头喘口气,申春发出轻笑声又不依不挠凑上嘴唇。明明接吻的次数多到难以计数,每次却像是第一次一样让陈静心跳加速。 「可惜,等我上大学,就不能天天都见你了。」申春抵住她额头,略带遗憾。 陈静闻言,闭着眼微笑。「没关係……我会等你回来。」 申春却回绝了,「不可以。」 陈静困惑掀开眼帘,如此近的距离属于少年的一切大得模糊,视野只能容纳他褐色的瞳仁,温温锁住自己。 「你不能再等我,而是要来找我。」申春吐息喷在她唇上,「你早就拥有选择不枯等的权利了。」 陈静稍微抽开点距离,申春看起来没有说谎,他也不需要。她点点头揽住申春的颈子,他身上的气息使她很放心,甚至有种甘心就此永远驻留此刻的奢望。 临去前申春嚷嚷,「陈静,载我回去吧。好久没坐你车了。」 她准备送他下去搭公车,披上薄外套,摇头,「不行。上次……载你回去就被你妈妈看到了。」 申春站在门外手插进口袋,唇微噘思考。 「那不载我到家呢?到附近公园就好。」 「也不行……要是被同学或邻居看到……你会不好交代。」 「他们又不认识你。」申春不服气。」 陈静拿钥匙,安抚地对他笑了笑,「人言可畏。」 申春一听,认份了。他和陈静一前一后走出公寓,遇到附近的熟人时申春会识趣地离她一段距离,见两人寒暄完后,才又跟上。陈静覷了眼他的表情,看不见烦闷或者不悦,申春捕捉到她的眼神后偷偷捏了把她的脸颊。 「看路,那里有隻柴犬朝你衝过来,当心点。」 陈静不知怎么的,觉得有点对不起他。 到公车的路途中好几次想探他口风,可是申春从头到尾没有与她并肩过。明明以前还肆无忌惮的……陈静按捺下失落。申春恰好回头见到她垂头丧气,放慢脚步,但两人之间距离还是略有落差。 申春突然停住脚步,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陈静忍不住一起停下来。 「怎么了?」 申春噗地一笑,「不行了,欲盖弥彰。」他牵起陈静的手,「原本想体恤你,可是发觉根本没有必要。我们又没有做错什么事,为什么得遮遮掩掩的?更何况我跟许抒也分了。」 陈静倒没听他提过,那次话又说得曖昧,现在申春毫无保留的直白让她愣愣瞪大眼。 「你跟许抒……分、分──」 申春话窜出嘴里后扬起眉毛,静了下而后朝她重申,「嗯,分了。详情我过些时候再和你交代。」他眸子蒙上点得意的色彩,令他漂亮的脸庞看起来更是耀眼,「所以,可以光明正大牵了吧?」 陈静还想挣扎,「可是……」 「可是什么?」申春瞪她一眼,冷冷的目光让陈静没胆争辩,「别再说什么想要保护我,小心我当眾强吻你。」他压低声音阴森威胁,接着笑瞇瞇等待她的回答。 于是离公车站不过短短五公尺的时候,两个人手牵手到站牌下等候。在大庭广眾下被申春这样紧握住手还是第一次,陈静浑身冒汗,手心湿得连申春都觉得夸张,但他也只是把她的手往裤子上抹一抹,继续握住,直到公车来了为止。 陈静回家时,有些飘飘欲仙。 [35] 申春回去的时候兴高采烈。母亲感染他的喜悦,问他发生什么好事,申春看她一眼,她并没有因为早些时候的谈话產生任何芥蒂,语气稀松平常。母亲总是以如此宽厚的态度面对一切衝突,虽然这次也是,申春却不如往昔一般焦躁。 笑意掠过他的眼,他回答说:是好事。 申春还没有打算把跟女人交往的事和她交代,现在对他来说并不是时候。女人看起来也还没心理准备,她的心态仍停留在自己是第三者,卑微而且隐忍,而这对两个人打算要有些进展的关係没什么好处。 再等等吧,不急,他们有的是一生能耗。只是女人比他长了八岁,一般而言年龄的差距是会带来阻碍,不知道关于这点她觉悟了没有。 说起来,她二十六岁了呢。 申春整理大学报到需要的资料时恍然想到。在这之前,他并没有清楚的意识到这点。三十岁是一个关卡,不管对谁来说都一样,只是女人应该会比他更焦急三十大关的逼近,相较于男人,社会对年纪渐长的女人严苛许多。所以,他不能让她等得太久。 日子就在申春与母亲彼此的拉锯和担忧许抒的肚皮中度过,不知不觉已邻近毕业前夕。申春偶尔拨些琐碎的时间去骚扰女人,她虽然显得离情依依,可是从不撒娇,这点让申春有些失望。 而且她也放弃追问他和许抒之间的事,逆来顺受得过分。有鑑于此,申春对于要从何开口感到迟疑,但他想总归是要尽些告知的义务,即使女人凝视他的目光中没想要求什么交代。要是以前的话,他乐得轻松,不过女人在他心里的份量越来越沉,申春也希望能够从她身上同样感受到这一些,这点就姑且是当他的虚荣感作祟好了。 于是某天离开之前,他手指揪住她的口袋,不让她先走开。女人茫然回头,问他「是不是遗漏什么」。 申春润润喉,「我想听你说爱我。」他脸烫得很,归咎于渐暖的天气。 女人停下锁门的动作,「啊」了一声,秀气的眉头蹙起。她薄薄的面皮泛起几丝红润,他记得每次情动的时候总会坏心眼咬她一口,没过多久随着齿痕涌现的,是旖旎的鲜红色。 「你干麻突然……」女人结巴,「你不是早知道了吗……还要我说做什么。」 「我想听嘛。」 申春乾脆从身后巴上去了,以修长的四肢困住她逼其就范。 女人苦笑出声,耳垂还是红色的。她轻应一声,静默后开口,「我……」 「嗯?」 女人被他得意的口吻激得退缩,无奈侧过脸。 申春顺势低下头亲她耳背,一边威胁,「怎样,快说。」 兴许是过于猴急,逼得她把话嚥回,女人微微苦笑,仰头匆匆吻过他嘴角,便牢牢握紧他的手下楼梯。 她的五指紧钳着他的,有点疼,可是申春无法抑制喜悦涌上。 许抒和男人之间的对峙似乎也有所进展,至少申春很久没有接过无声电话,而且许抒的面容不再有困扰的神色,也少了鬱鬱寡欢,整个人轻快许多。不过这事迟早还是要闹上她父母那里,一个孩子逐渐成型是事实,不能像抽象的关係以及感情说能掩埋便能掩埋。 申春这些日子也静静等待后续,许抒彷彿和他有同样想法,毕业典礼前,她说可以不用再顾虑她了。 「啊,为什么?」 他没得到正面回应。「今天开始,你要好好对陈老师。」许抒的手腕绑着鲜艳的花圈,随着步伐前后晃荡。 申春紧盯那抹嫣红,瞇起眼,哼了口气。「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许抒愣了愣,「还真是狂妄啊你,要维系感情可是很困难的事喔。你都不知道你多难伺候……以后距离远了,不能只靠陈老师一个人,你也要懂得低头才行。」 申春又笑,笑她多此一举,「不劳你费心,我早就低头了。」许抒闻言,眉眼充斥满满的不可置信,这让申春的自尊心有些受伤。 他们后来和班上的人一起走进体育馆,申春坐在朋友旁边,心里不太真实。解脱了,他第一个想法是如此,当周围陷入一种伤感的情怀纷纷落泪时,申春却是微微带笑。 典礼后他看见父母守候在门外,申春得意晃着手中的毕业证书,而一些关係较好的学弟妹这时候献上花以及礼物,他被耽搁了一下,接着捧着满满的东西走近他们。 父亲替他接过手,母亲伸手抱住他,「恭喜」,他们这么说,申春却已开始盘算离开这里之后的生活。但他没有想过许抒会选在今天将一切吐实,所以申春回家逍遥没过几个小时,她的父母就找上门来。 申春被叫到客厅时还一脸茫然,直到看见客厅两方父母凝重的表情后,才稍微有了点心理准备。他有礼地点头道好,见许抒父母表情并不像是要斥责或是逼问,而是歉疚。 歉疚他们女儿做了对不起他的事。 申春看着许抒母亲频频拭泪,几度哽咽,就算他再冷漠此刻也忍不住难受起来。既然事情会这样发展,代表说许抒已经承认这个孩子不是他的了。申春并无过多的表态,接着就是一方父母不断道歉,另外一方表示惋惜并且无碍。 申春却只想许抒能不能和那个男人终成眷属。 「请问……孩子的父亲是谁,我可以知道吗?」他狡猾地以受害的前男友姿态问出这句话。 许抒的父亲蹙起眉,脸色阴霾,唇抿得死紧。「……是她的……她的老师。」他的话一出口,只见许抒母亲低下头,没有看申春。 父亲叹口气,「为人师表这么会做出这种事──」接着他说了些出发点全是建立于道德基准的驳斥,申春听进去了一些,但很快就从另外一耳排遣而出。他一直很好奇如果这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或是未来他的女儿身上,他究竟会做何感想。 是义无反顾吗,还是会将所有的舆论压力以及法律上的制裁全数设想一遍,再挑选自己认为最合适也最安全,但却会牺牲许多快乐的方式解决?就算如此,经过抽丝剥茧之后得到的会是最纯粹的幸福吗? 不知道第几次接受她母亲的致歉时,申春忍不住开口问。 「许抒会和老师有结果吗?」 话一出口,连申春自己都觉得天真得可笑。这并不是个好问题,「结果」这个词过于抽象而且曖昧,以致于到最后他们回去了,这个问题还是得不到任何解答。 父亲关心起他的心情,申春说「受到了打击」,这也不算是假话,因为他的确没有预料事情会来得这么快,险些措手不及。他接着以过来人的身分劝申春别太难过,这事毕竟与他没有关係,是许抒的错。 申春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点了头,姑且算是回应。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因为置身其中的关係者,都不曾后悔自己做下这个决定。既然不后悔,又何来谁对谁错?申春默默离开客厅,上楼之际,他听见母亲说「许抒以后会很辛苦」之类的话。 他回到房间,包装得繽纷的花束和礼物还堆放在地上,东倒西歪。他们才毕业不到一天,许抒却已经面临迫切的现实问题,申春深深吸口气缓解内心沉鬱,发封简讯问候许抒,而几分鐘后他得到的只是「我很好」这三个字。 过没多久,又传来两个字:「真的」。 申春想起过去每当许抒不愿意让他插手某件事时,她会投以倔强的眼神,说:我很好,真的。 [36] 陈静交完稿后发现晾在外头的棉被,已被雨淋得点点斑驳。她急忙站起来去阳台收,脸颊因而溅上斗大的雨点。外头的街景朦胧一片,下头几个放学的学生头顶书包,嘴里发出欢快的叫声匆匆奔驰过,布鞋踩过水漥泛起趴搭趴搭的声响。 昨天下午申春才趴在这床棉被上,喃喃抱怨每次完事后盖着它都觉得好热,她听见了,穿上外套起身去衣橱从上头搬下轻薄的被子。说实在也真的该换季了,春天快要过去,这样厚重的棉被的确不合时宜。 申春穿着四角裤站在椅子旁,从陈静的角度望下去,申春的体魄已经不再如记忆中那般单薄。她把棉被递给等候的申春,说放得久了,薄被满满都是芳香包揉合点陈年旧衣味,等等要丢进洗衣机洗一下。 申春闻言,将之凑到鼻下嗅着,撇头打了记喷嚏后,带点鼻音对她笑道:这跟你的味道一样,别洗了啦。 而就在她晾起厚棉被的几分鐘后,申春跟她说了关于许抒的事。他们站在阳台上,申春从后头拥紧她的腰,依偎于她身后,声音小小的说起令陈静好些时候无法回神的事态。陈静一点也不兴奋,她怔忡,并且心疼,她毫不掩饰对许抒的担心。 申春说完以后像上次一样,叹出一口深而长的气,久久不语。 陈静低头凝视他交叠在她腹部的手指,骨节明显而修长,此刻正牢牢地彼此交扣,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是被他困住的,因此心底泛起点带甜的酸涩。出神的时候申春暖和的嘴唇亲了她的耳畔,说:你简直是圣人啊,陈静。 他一如既往吐出一句埋怨,陈静起初以为他真的希望她改,直到现在,她慢慢一句一句回想并且分析,才发现那都是隐而不宣的表白。 陈静把棉被塞进衣橱之前,最后一次深深拥抱它,把脸埋进里头偷偷哭了一会儿。 申春今天去大学报到。 一大清早就收到他的简讯,七点半,陈静盯着手机看,睡意尽失。她原本想去送行,可是这差事应该要交给他的父母,而不是一个家庭教师,所以她只好按捺下满腹不捨,发封简讯跟他说再见。 她不敢打电话,怕只来得及说出第一个字,接下来要说的话尽数淹没在哭泣声中。申春说过他第一年会住宿舍,有时间就会回来看她,可是陈静没有那么坚强,没有那么洒脱。 她只知道收到简讯的那一瞬间,自己已经开始想念他了。 雨下得真的很大,气象预报说今年的梅雨季比去年还要长,要大家留意有可能会酿成灾情。陈静想了想,把这个消息打成简讯发给申春,他现在应该已经到达宿舍,正在忙着安顿,不会很快回覆。 结果申春没过多久打电话过来。 『我这里雨也很大喔。刚才听学长说了,我们学校里每到雨季,校园各处会出现「伞塚」。』 「『伞塚』?」 『嗯,受不了强风摧残而断掉的伞被人随意扔在一旁,数量多了,简直就像是伞的坟墓一样……啊,我得和系上的学长姐出去吃饭,晚点再打给你。』 原先想等他主动掛掉电话,结果申春的呼吸声没有消失。 『……好想看看你现在的脸。』 陈静摸摸自己的脸颊,「啊?」 『一定又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或是正在偷笑。』他说对了。 陈静下意识抿紧嘴巴,可是笑意却是多得溢进眼里。 在那之后张唯打电话问她要不要找个週末要不要一起去海边。他说阿猛最近会因为工作关係会逗留在他公司附近,两个男人聊了下天,不约而同被缠人的雨季闷得发慌,于是乾脆趁天气入秋前,找个好天气的週末去海边玩个水。 陈静其实犹豫,最近和张唯见面的频率有点多,她担心这点会让申春不悦,于是姑且先推託还要看一下行程,晚点会再答覆。 她放下电话窝进被窝里,闭上眼休息,思考阿猛的工作真是辛苦,动不动就要出差,但每次通电话却没有听他提起过这件事。不知道张唯和他提过自己有男朋友的事没有……想起这件事,陈静突然睁开眼坐起身,记起上次申春和阿猛一起吃饭的情景。 毕竟有些事难以意会,阿猛那天之后没有询问申春,她也没主动提起,最后不了了之。虽然阿猛心细,估计猜到了七八成,可是陈静很想正式的告诉他申春和自己的关係。 怎么说这段感情也该是时候要水落石出。 陈静心脏跳得很快,说不明白这感觉究竟是兴奋还是恐惧。她开始没事找事做,忙碌起家事,桌子擦到一半编辑打电话过来跟她讨论续集,明明是值得振奋的事她却心不在焉──她一直想着怎么跟阿猛提起申春。 阿猛从小个性就与她南辕北辙,宽和并且勇于表达自己的意见,每当她受了委屈他总是第一个替她出头。儘管发现他是同志以后,陈静吓了一大跳并且与他拉开距离,但后来无论如何,比起他恋人的性别是男是女,陈静更希望这个从小爱护她的弟弟能够幸福。 也许说出实话会遭到阿猛的责难,说她无法分辨轻重,喜欢上未成年的男学生诸如此类的话。 可是即使如此,她爱着这个年轻的小男人也是事实。陈静叹了口气,拧乾抹布,拨了通电话给阿猛。 『啊,姊!唯哥和你说了吧,要在天气变凉前去玩水的事。』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愉悦。 陈静从鼻子应出一声,「他有打电话给我……还有……到时候你出差,要不要住我这?」 『不用,我住旅馆就好,反正很快就走了。而且……』 陈静喉头一紧,「而且?」 『你交男朋友了吧?』 她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发出「呃」的一声,面红耳赤,手心不断发汗。 「张、张唯说、说的?」 『那么紧张作什么,这是好事耶。是妈打电话给唯哥问起你们之间的事,结果他透露你已经名花有主的事。』阿猛静了一下,『不过你也真低调。』他只说了这句话,没说下去。 陈静脑筋空白一片,没想到连母亲都知道。她原先只想让阿猛知道,母亲那里打算等慢点再说,没想到一下子两个人都得到消息。不知道母亲会不会对申春的身分穷追猛打,要是得知男朋友年纪比她小这么多,她说不定会不谅解吧…… 『喂?』阿猛听见她好一段时间没回话,催促道。 「我知道了……到时候……到时候见。」 『啊,好。最近天气有点凉,当心别疏忽,跟妈一样感冒了啊。拜拜。』 「拜拜……」 陈静得要深呼吸好几次才不至于手足无措。她窝进沙发里,开始思考起该怎么与阿猛交代这回事。陈静面对沙发里侧,整个人曲起身,试图冷静,而指尖不经意在沙发缝隙摸到纸张触感,她抽出来,发现是之前申春为了捉弄她,故意把她记在便利贴上的採买单藏起来。 牛奶、麵条、卫生纸、洗衣精……最后还有申春擅自加上的免洗内裤和保险套。 陈静看着他的字跡,笑了笑,郑重其事吻在上头。 [37] 申春的新鲜人生活过得算是顺遂。 搬进宿舍没多久后参加系上茶会,遇见一个同校又聊得来的男生,加上学长姐又热情助人,初来乍到的陌生感立刻就淡了许多。刚搬进宿舍的前两个礼拜是最难熬的时候,一边适应与室友共处一室,另外一边要适应截然不同于高中课程的大学生态,申春可以说是压力不小。 不过这些还好,久了就不成问题,也因此一个月后申春已经开始一个人去周边探索,而不是像其他新生一样,在外头不管是吃饭还是买东西非得要三五成群,活像妈祖出巡。 离开前夕,申春在女人住处窝了很长一段时间。女人替他检查该打包的东西时过于认真,以致于清晰地让申春意识到他是真的要走了,于是他低落起来,抽开那张纸条,和半推半就的她吻进卧室。 下着雨的天气微凉,女人的体内却很灼热,申春一边想即将要好一段时间看不到她,动作情不自禁变得缓慢。她还是一样,嘴唇微张,发出叹息似的呻吟,并且把脸埋在两手之间,以为这样申春就看不见她的模样。 他只是轻轻把她的手拉开,凝视她氤氳满慾望的眼睛,而后垂首吻上她薄薄的眼皮。即使完事以后,他仍维持停留在她体内的姿态,饜足地微瞇起眼躺在她胸前。待得久了,有种两人已连成一体的错觉,申春好像还咕噥一句「真想就永远这样连在一起」。 女人什么也没说,就只是抚摸他的背,摸得他心里又发痒。 他替两人做完清理后趴在棉被上,女人面对他,眼神温柔,嘴角隐约含笑,申春穿好四角裤以后掐了把她的臀部,听着她的惊呼吻住她的眼,又躺回另外一侧。但躺没多久,赤裸的背部就让饱含湿气的棉被蒸得黏热。 「啊,做完以后盖这被子都好热喔。」 女人没穿内衣便随意罩上外套,闻言愣了下,坐在床侧静静盯着床思考半晌,之后轻推他的肩膀要他起身。申春求之不得,弹跳起来,就看女人一语不发捲起被子,接着踩上椅子伸直手臂从衣柜上头拿下凉被来。 申春站在下头仰望呢喃起被子染满味道的女人,胸口瞬间胀满一种情绪,令他有点想庆幸地笑,又有点想满足地哭。 离开前他把这几天闷在心里无处宣洩的话,轻描淡写地和她说了。她还是一样,宽容得近乎愚昧,让申春想也许这女人以后死了,骨头说不定还能烧出一颗舍利子吧。 两个人就在这种类似于温存的气氛分开,申春回家晚上父亲打算跟他彻夜长谈。申春洗完澡就和他两个人窝在书房,父亲分享他的过来人经验,申春拣重要的听,一场谈话不见父子情深,反而类似于谨守本分的好学生服膺师长的教诲。 父亲说到后来大概也感受到了,安静一下,起身去酒柜拿出瓶红酒,替两人各倒一杯。 「你这次一走,再回来,就不会再跟以前一样了。我不知道这段时间能够将你变成一个怎样的人,无论是好是坏,我都希望你能记住……这个世界很大,有时候会大得让你灰心,可是没有关係,我和你妈会永远在这里……当你的避风港。」父亲笑的时候,可以看见他的眼角已经出现细纹。他举起杯子,「喝吧,喝完以后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早起呢。」 申春没有忽略他口吻里的不捨,他跟父亲同时喝光那一点酒,准备回房去睡。走出房门前,申春伸手迅速揽了父亲一下,而父亲笑得略微靦腆,大手草率地拍拍他的背,匆匆催促「快去睡」。 他临回房门前,看见穿着睡袍的母亲倚在门边,眼眶泛红对他微微笑着。这一幕让申春熬夜写作业的时候不时想起,她应该是想哭的才对,可是离开的时候,她却比父亲还要镇定。 直到第三个月,他体会到自己已经开始学习独立时,偶尔袭上心头的孤独令他恍然大悟,母亲其实比谁都还要相信他,包括他自己。 申春和室友协调洗澡时间后,拿着盥洗衣物进浴室,打开莲蓬头,把前额抵在冰凉的磁砖上思考,他想起女人说过,母亲非常非常地尊重他。人总是要走得远一些,才不至于让过近的距离模糊焦距,从远处慢慢把以前看不透的事情看得清晰。 大学的人际关係是种新鲜的刺激,申春认识很多哥儿们,也认识很多女生。而后者粗暴的青涩爱意让申春吃不太消,那些曖昧的邀约和试探,都让申春冷静地用「有女友」这句话打回票。有了对比,他才深刻体会到女人的爱像种慢性毒,日夜无声地侵蚀,其实离开才一个月,他就异常怀念起她委屈的模样,以及偶尔安静凝视他的目光。 要爱得这么不慌忙是很困难的。 申春因此回绝很多可以增进情谊的活动,包括宿营、夜烤、夜衝,更不纯的还有去夜店喝得彻夜不归。几个关係好的笑他把最好的时光都浪费了,要他「今宵多珍重」,塞了几张谜片给他后,勾肩搭背地去和别系女生赴约。 申春看了眼露骨的封面,喃喃,「都什么时代了还买dvd。」顺手把片子塞进一个人的笔记本后,躺回床上打电话给女人。 听见她柔柔弱弱的「喂」以后,申春情不自禁笑了。 「准备要睡了吗?」他看了眼时鐘,十一点,对大学生来说夜晚才正要开始。 『嗯……明天要去海边玩……怕太折腾,很早就睡了……』她的声音像是睡梦中被吵醒的娇酣,却一点怒意也没有。 申春只是忽然想到他成功叫醒女人,心里振奋了下,「喔。跟谁?」 『弟弟……嗯,朋友。』 「朋友?」 『小学同学……上次跟我吃饭的……』说到这里,骤然微弱的语尾顿时显得她心虚。 申春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扬起眉,「他还真是勤啊。你都没想过他可能居心不良吗?」 女人的沉默让申春的好心情直线下降,他正才要发作心里一点星子般的怒火,就听她开口。 『有啊,可是……我有你了。所以我不担心……』女人声音还是轻,但轻易便浇熄他那股来不及烧起的怒气。『而且……我打算跟阿猛说……』 「说什么?」申春想,要是自己有长尾巴,应该已经开始得意地来回摆动。 女人清清喉咙,『说,你是我的……男朋友。』 于是,申春心里的尾巴瞬间翘到头上去了。 [39] 申春拥有很多东西,但绝大部分不是他亲手争取的,也因此很多时候他会将这些身外物视为理所当然。不管是物质或精神上,他并没有嚐过真正的「失去」是什么滋味,而这像是一种奇怪的诱惑,促使他尝试将他世界里的安逸,一个一个,慢慢地推至疆界,察觉到事情要濒临失控之前,才甘心收手。 这是种很奇怪的心理,申春上大学从朋友看见类似的举动后,将之定义为「不识好歹」或是「恃宠而骄」。 他的一些朋友知道他有女朋友后,还是怂恿他得在大学时候出去冒险。不然就太浪费了,其中一个人的说法是这样。申春闻言朝他笑了笑,他记得这个朋友在外地也有个女朋友,但前几天他跟其他人去了趟夜店,还带了个陌生女生回宿舍。 那个朋友后来跟他女朋友怎样了,申春没去追问,但针对他关于浪费一说做出回答:我有一个就够了,以后也是。 申春想起他也是在和许抒交往期间,认识了女人,并且接受她的告白,以及开始对她任性。他的心态和这个朋友一样,不甘寂寞,而且想试探自己对于满足的底限究竟在哪。 反正只是玩玩的,不会认真。 结果他忽略人的感情无法计量,一旦投入了,即使只是一丁点,等到回过神来想錙銖必较起感情的份量,却发现没有任何量词可以形容那些情感,它们庞大得开始令人患得患失。 他试着想想,要是许抒没有退后一步,并且主动离开,而且爱他爱得比自己想像得要多呢?申春用一个问题来考验自己,而解题过程异常复杂,想像没有女人的日子真的太困难,儘管看不起她愚忠似的爱意,但要他首肯她的离开,他做不到。 许抒的话,与他两个人过于相似,一开始的确是真的喜欢她的模样以及独立,可是她并不允许予取予求这件事,她同样希望申春是成熟而且自制的,这简直像是要申春克制许多本能一样。 如果他够随波逐流,他以后一定会遵循别人的期望,选择和许抒共度馀生,并且强迫自己成为另一个人。可是申春早就被惯坏了,无论如何,他都会在与许抒的生活中,不时想起女人深不见底的爱意。 事实上他现在就开始想了。 几个月来累积的思念也终于因为如此变得无法忍受,他选在女人出游的那个週末回家,并郑重告知那个出轨的朋友「不准在我的床上做,否则我会要你用舔的把我床单舔乾净」后,订了火车票,临时性地出现在女人家门口。 当然不会有人回应他的按铃声。申春象徵性地按了下门铃,把背包随意扔在地上,坐在她家铁门前,手抹过脸深吸一口气。他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他决定打个电话给她,就算只是听听声音也好。 他指尖熟稔按下号码,过了点时间才接通,女人回应的声音有些沉闷,像隔了一层纱一样模糊,背景的嘲杂声让申春觉得这般衝动的自己很蠢,蠢透了,他因此顿生出些许埋怨。 「喂,玩得开心吗?」他努力让声音缓和下来,不至于像是要找她碴般地急促。 『嗯,还好……』 女人的语气略有保留,将之引伸为失望的申春心情稍微好了一点。 他垂首,瀏海因此掠过前额,搔得让人难耐,他乾脆以掌心撩起碍眼的瀏海,一边思考该怎么若无其事继续问下去:你的朋友知道我了吗?他有没有对你动手动脚?你弟会不会起鬨把你们送作堆……全是这种小家子气的问题。 『申春?』他缄默的时间太长了,让女人疑惑地喊了声。 他抿嘴唇,不太情愿地皱起眉头。 「……我在想,我一边很希望你玩得开心,可是事实上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我还没见过你穿泳衣的样子,那傢伙凭什么抢先我一步?」申春说到这里已经濒临自暴自弃,「但换个角度想想,至少我看过你没穿衣服的样子,而他没有。」 果然女人那里以沉默作为回答。 申春话脱口而出的三秒后,他站起来挫败地把额头贴在铁门上,颓丧地撞了几下。 『那个……申春,你该不会……现在在我家门口吧?』女人怯怯问出口,「我……听见铁门的声音……』 申春索性不挣扎了,「对,我在你家。」后来想想,「但我只是路过而已。」 女人发出轻笑声,接着慌张地「啊」了一声,电话传出细琐的摩擦声。 「陈静?」 『我……我又流鼻血了……等等……』 「你做了什么会让鼻子流血的事?」 『我被狗撞……』 申春安静几秒鐘,之后是不留情面地大笑出声,女人因此幽怨地叹了一口长气,她的身边好像还有别人,声音低沉和她说些话,她回答得很模糊,申春能听出「对」以及「就是他」。 『申春……你明天就要回去了吗?』 「嗯,我订晚上七点的票。」 『喔……那,中午……』女人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紧张,『我弟问你……要不要来我家吃饭?他想和你聊一下……』 申春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听女人跟身旁的弟弟传话后,又跟他说她大概下午才回去,要他别继续等待。申春问她除了鼻子以外还有没有伤到哪,她回说脸颊也被抓伤,他要她记得擦药,顾忌旁边还有个弟弟也不方便再多说什么,很快就掛上电话。 而一个人静下来以后,他才发现这场饭局应该算是变相的丑媳妇见公婆。申春一想到要被她弟弟品头论足,开始不自觉规划起明天的穿着和谈吐,直接在脑里演练一遍过程,虽然这一点用也没有,但至少能安抚他的情绪。 女人说了她得要再一段时间才会回来,申春却没有打算要回家去等。他只是在附近的咖啡厅坐上几个小时,见时间差不多了,才付钱慢慢走回女人家楼下。想说要不要躲起来吓她一跳,可是被狗撞这件事已经够倒楣了,申春想想,决定还是安分守己在外头乖乖站着。 没过多久,不远处从巷口能看见一辆车缓缓开过来。起先看到的是驾驶座上一个陌生的男人,申春猜那就是她小学同学,而女人坐在副驾驶座,看起来玩得累了,头侧向一旁安然睡着,鼻子周围通红一片,看起来很像小丑鼻子。 等了一会儿,车子没有继续开过来,申春靠在门上等得纳闷,从一旁住户栽种的高大植株探出半颗头,想看女人究竟在磨菇什么,结果却看见那个男人趴在方向盘上,凝视女人睡相的侧脸。 那是一个绝对足以对申春构成威胁的男人,成熟而且模样端正,还有自己的车。申春忍不住思考起,如果他从现在开始规划,毕业以后要赚到买车的钱大概还要多久时间。 那时候他们应该还在一起吧,他二十几岁,女人也三十出头了,不晓得那段年龄层开始要谈恋爱,是否还能够像这样简简单单,只要想着彼此的事就好,但他很快就推翻这种臆想──那傢伙到底还要这样看她看多久? 申春蹙起眉,对于男人这种近似伺机而动的凝视感到不悦,不过他也不能贸然上前,这太失礼了,于是他绷紧唇角冷冷看男人轻轻拍她肩膀,像是要她起床,不过女人熟睡的程度理所当然令他徒劳无功。 而这时男人没有鍥而不捨,申春感到不对劲。 果然下一秒鐘,他便看见对方专注凝望她一会儿后,慢慢倾过身,但并不像是要帮她解开安全带──但就算要解开也不合逻辑。申春的心脏陡然被一隻手紧扼住,他拔腿衝向车子,在男人吻上她之前,双手狠狠地朝引擎盖重重捶下,「磅」地一声,让男人警觉地立即抽开身,错愕瞪大眼看着粗喘气的申春。 女人也被吓得从座椅上跳起来,茫然地看着男人,又转头凝视前方的申春,一头雾水,但申春被怒火烧得略微失去理智,没有心情去理睬她。这其实不是她的错,但她太毫无防备,如果申春没有凭着一股傻劲找她,说不定男人早就得逞了。 他压抑住想把男人从驾驶座揪出来揍一顿的衝动,走到女人那侧的车门,弯腰以指节轻轻叩了几声。 男人看他的眼神很冷静,他将门锁打开,申春顺理成章拉开门,探进车子里。 「先生,请你自重,她是我的女朋友。」申春咬牙说出这句话,之后对搞不清楚状况,头发睡得乱七八糟女人命令道:「陈静,跟你朋友说再见──立刻。」 [40] 闭上眼沉睡之前,她才跟阿猛说完关于申春的一切,而令她感谢的是,阿猛并没有想像中的激动并且当下就投反对票,只是仔细检查她有没有会再流鼻血的跡象后,淡淡说:比我想像中的要小了八岁,没什么。 阿猛很喜欢下厨,从小他就学到母亲的私房菜,而且学得有模有样。以前常在家的时候,他动不动跟母亲跑黄昏市场买菜,煮好一桌佳餚以后,微微笑着看她们不停动着筷子,最后哼歌洗碗。 而阿猛不随便说要作饭,当他轻声提议说要申春明天到她家聚餐时,陈静惊喜不已,掛上电话后,她转身紧紧搂住他,几欲落泪。阿猛拍拍她的背,说张唯回来了,陈静眼睫掛泪回头一看,正好对上张唯的视线。 她心里开心,嘴角自然上翘。张唯蹲下身,将裹上毛巾的冰水瓶凑到她鼻子,儘管温度冷得让伤处隐隐刺痛,陈静还是笑着,又跟张唯说了谢谢。 「发生什么事,你姊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开心?」他抬头问开始伸展起来,准备又要下水的阿猛。 阿猛将手臂扳向背,斜睨她一眼,不冷不热地开口,「明天我会去她家做饭。她有得吃,又有客人来找她,当然开心。」 张唯闻言挑起眉,笑了笑,一瞬间将眼歛下。陈静和他靠得太近,一下子把他嘴角边的勉强看得一清二楚,那细微动作想要掩饰的心思无所遁形,变相地让陈静觉得难堪。她看了眼阿猛,他明明清楚张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有别的客人?」张唯的问话虽然不是针对陈静而来,却让她顿时语塞。 阿猛大概也是觉得自己逼人太甚,没有延续这个话题,问张唯要不要继续玩。然而张唯戏水的兴致肯定所剩无几,阿猛只好和别人家的小孩子又玩闹在一起。 陈静把脸静静埋在毛巾里,不发一语。张唯坐在她身边,已经套上t恤,她以馀光留意他的神情,与平时无异,就只是时常弯起的眼睛突然变得没什么精神而已。 「你累了?」 张唯牵起嘴角,看着她缩起肩膀问话的模样,迟疑了下,点个头。「太久没运动,体力退步了。」他回答时眼神飘忽。 「那等阿猛……之后找个地方吃完饭,就回去吧……」 矿泉水渐渐解冻,冰块融化的时候从瓶子渗出的水开始打湿毛巾,冷不防地滴在陈静赤裸的大腿上,凉得让她心惊。 直到将阿猛载回旅馆前,她还是不知道那样的挑拨有什么意义。是不是他看出她的优柔寡断了,还是他看出张唯慢慢迫不及待?阿猛简直就是以旁观者的角度拨弄他们这两颗棋子,也许是明白按她的个性只会使张唯的心意无疾而终。 陈静身边的每个人总是过于了解她,不管是久久见一次面的学姊,还是跟她一起长大的阿猛,或是申春。 吃饱喝足,加上车子开在平稳的道路上摇晃的节奏过于规律,即使怀着鬱闷,陈静还是抵挡不住倦意,头一歪就睡过去了,也做了一个很平和的梦。 梦里是申春与她盘腿坐在家里地上,申春正手持剪刀埋头剪着什么,她低头观察,发现他正剪断一根线,一根剪完换下一根。定睛一看,纤细如毛的线宛如有生命一般,纠缠在两人周围。 而线的源头,是她的身体。 申春「喀擦」、「喀擦」地动着剪刀,一边喃喃:你该做你自己了。他抬起脸朝她笑着的时候,一瞬间画面又拉到她成为牛隻,屈膝跪在卡车后头的场景。可是这次卡车并没有像上回一样开动,载着她远离少年。申春甚至就在咫尺之处,只要她伸出手,马上就能握住他的指尖。 他还在笑,不存在任何试探意味,真心喜悦。 陈静只是会过意来,如果她真的想要抓住申春,结果并不会如她好几次设想的那样,捉住的时间不消半刻,一切就会化为乌有。她回忆起申春老是抱怨,却没有一次真的说到做到,或是真正对她失望。 以为他认为自己无关紧要,但一静下心来,想起的都是申春那张被铁门栏杆切割成好几块的脸庞,时而骄傲,时而焦急,时而平静。 陈静想了想,缓缓伸出手。那不是牛蹄,而是属于人拥有五指的手,使她能够好好握住申春搁放在车子上的手指,妥贴无隙。 而这时震耳欲聋的一记闷响敲醒陈静。 她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怒气盎然的申春,陈静庆幸地想:果然不是作梦,他真的来了。 下一秒回过神,看见的却是与她异常接近的张唯,距离近得她能听见张唯的呼吸声,接着便是申春绕过前方到她门外,敲敲玻璃要张唯开锁。陈静还不能回过神,整个人仍沉浸在得到申春的喜悦之中,但她盯着申春阴狠的眉宇半晌,总算开始觉得不对劲。 他太生气了。 陈静看向张唯,他没有笑,眼神冷静直视申春,留意到她询问的目光后却是立刻闪躲开来。过于接近的张唯以及怒火冲天的申春,好像能拼凑出什么结果来。 「先生,请你自重,她是我的女朋友。」 接着他瞪了她一眼,眼里燃烧两簇冷冷的火燄,陈静喉头紧缩。她回过头依言和张唯说了再见,却在握住申春滚烫的大手时,想起刚才那个梦。 那彷彿是一种预示。 于是陈静为难地趁申春抿着唇想甩上门前,开口,「我有话和他说……」她没有屈服于申春凶狠的眼神,语气坚定,安抚地捏了捏他的掌心,而那厚实的触感让陈静踏实下来。 申春脸色因为她撒娇似的举动稍微缓和。「三分鐘,不准进车子。我在你家门口等你,时间一到你没上来我就──」他吸口气,「我就强行把你抱走。」 陈静想笑又不敢笑,只好点点头,申春不耐烦地看了张唯一眼,拉着背包的背带就往前方走去。她叹口气,心里有些紧张,但无论如何事情都变成这样,再不说的话事情恐怕只能悬宕无果。 张唯没有把车开走,眼皮一瞬也不瞬,看她走到车窗边,弯下腰结结巴巴,「……我知道……你、你喜欢我。」 他不否认,苦笑着,陈静留意到他攀着方向盘的手指紧了些。 「是我得寸进尺了,对不起。」张唯轻声说,「我以为小时候的喜欢不代表什么,好几年没有你的消息也想说这样就能淡忘。可是,当我又遇见你的时候,我发现我竟然比想像中还要更想接近你。」 陈静手足无措接受男人的告白,点点头。 「这不是一时迷惑,陈静。我很喜欢并且珍惜跟你在一起的时光,在你身边,我感到非常平静,而我很久没有这种感受了。所以,儘管你有男朋友,我还是很难控制住这样的想法,就是……」张唯狼狈地掉开头,声音沙哑,「就是希望以后的日子,我都想要看见你。」 陈静内心五味杂陈,看了眼自家门口的方向,感到慰藉似的,心跳不再那么快了。她舔舔嘴唇,轻声说,「张唯,我……谢谢你的心意,可是我……目前没有办法接受……以后也──」 张唯只是平静地看向她,「为什么你可以自信地说到以后?」 陈静紧张地咬住下唇,「我没自信……可是……有时我试着想像以后的日子……里头千篇一律出现的……全都是他……」她困难地吞了口口水,拒绝人实在是太难了,可是她还是得好好地说出来。「而我,我只想要他……」 张唯先是面无表情,而后叹息出声,「我明白了。」他静静盯着陈静,闭起眼深吸口气,之后笑得就和以往一样,「至少被你这么一拒绝后,我总算是不用再抱着无谓的期待了,也能够好好死心。」 「对不起,张唯。」 张唯笑出声来,眉宇有淡淡的愁绪,「拜託,别道歉,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你愿意的话,以后我们还是朋友,还可以不时聊聊天。不过,请给我一段时间来调适……直到我可以坦然面对你之前,我都不会轻易联络你,这样子我想,你和你的男朋友应该能够放心了。」 陈静还纳闷为什么张唯会看着自己后头微笑,顺循他的视线一看,才发现申春正大步朝这里迈来,见到两个人视线同时聚焦在他身上,才僵硬地放慢脚步,之后乾脆停留原地,朝陈静举起手腕的手錶示意。 「看这样子,我真的该走了。」张唯故作轻松地道,接着沉默,「陈静……谢谢。再见。」 陈静頜首,訥訥道,「再见……」 目送车子驶离巷子后,她转身朝面色不善的申春走去。她顿时感到有口难言。可是申春见她心事重重的模样只是握住她的手腕,牵着她往家走去。上了楼梯,开了门,申春就一语不发搂住她。 陈静被搂得近乎窒息,却也是温驯承受这剧烈的力道。 「那傢伙想偷亲你。」申春埋在她颈侧闷闷不乐地说,「我原本想揍他的。」 陈静吓了一跳,她以为张唯不过是碰触她而已,难怪申春会生这么大的气了。她抚摸他宽阔的背,衣服略微潮湿,于是陈静偷偷嗅着申春身上的味道,有点咸涩的汗味,大概是因为情绪激动的缘故吧。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为什么要道歉,又不是你的错?」申春嘀咕。「而且,陈静,你身上好臭,都是沙子的味道,又咸又腥──」 陈静难为情,想拉开一点距离,可是少年大手猛地一揽,不令她如意。 「所以,等等你得跟我一起洗澡。」 她笑顏逐开,儘管拉扯到鼻子旁边的伤口,疼得她脑际一抽一抽,可是申春的宽容以及温柔却足以使她忘却这点疼痛。 [41] 申春最后还是没能如愿与她一起洗澡,但与她一前一后用了同一间浴室,也算是亲密共处过。说想要面对面裸身共浴的时候,女人拿衣服的动作僵硬,她摇头,缓慢却坚决。 「这个……等以后再说。」 申春趴在她床上等候,不满地追问,「你的以后要多久?」 女人释开丁点笑意,低下身吻上他的嘴唇,宛如安抚。申春吃她这一套,只是嫌她不够有诚意,按住她后脑杓加深唇齿交缠的程度后,枕在手臂看她红着脸走进浴室。 申春也趁这时候打电话回家,母亲接了电话,太久没有见面的缘故,只是听到声音就让申春感到想念。他们聊了一小段时间,多半是谈及彼此在这些日子没有交集的情况。 她说她跟父亲都很想念他。 申春歛下眼,他思及临去之前与她那场短暂的对峙,没过多久之后他就离开前往异乡,没有衝突,也没有再针对同样的问题谈起什么,这一段距离成为让他和母亲能够好好思考的缓衝地带。 『你应该没有染上什么坏习惯吧?我听说大学生最爱泡夜店和熬夜了,你到外头一个人,千万不要迷失,知道吗?该做的事都要做好,不能松懈……』 母亲的嗓音低而缓慢,她话说得很长,申春内心却是跟随她吐出的字串不断有热流涌升,这安静聆听她叮嚀的几分鐘,他一下子觉得自己是她甜蜜而沉重的负担,不是乖巧并且完美的儿子楷模。 「我知道了啦,别担心。」申春语气近似叹息。 女人澡洗得很快,走出浴室的时候脸颊让蒸气醺得红扑扑。她穿着宽大的t恤,头发微湿,热水澡令她舒服得一脸慵懒,让刚掛上电话的申春立刻捉住她手腕往床上带,但她只是惊慌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像是隻即将冬眠的兔子。 「你以为缩成这样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我、我洗完澡……很想睡觉……」女人急急忙忙地说。「今天有点累……」 申春正想今天撞见那男人准备要偷亲她的场面,瞬间意兴阑珊,后来想起站在女人家门口楼下,看见女人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头那一些躁动顿时缓解了些,至少她是认真的与那个男人在讨论,而不是无助地被牵着鼻子走。 迫不及待的反而是他。 他一手枕在脑后,一手将她揽在胸前,女人鬼鬼祟祟地抬起眼,见他望着天花板出神的模样,松口气似地寻找最恰当的位置后,温顺伏上。 「我作梦也没有想到,有人会比我更喜欢你。」申春说起这话时,心仍有馀悸,「不对,应该说,有人会试着想让你喜欢他,而且就算明白你有男朋友了,他也无动于衷。」 女人困惑回答,「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重点不是那句。」申春纠正她。 后来她点个头,眼神突然委屈了,「可是……你也不能这样说……就算我条件再怎么差……也还是会有人──」 申春眼神冰凉,睨视她,「喔,那跟我说,你条件好在哪里?」 女人狼狈地脸红,侧过脸,让申春只能见她眨动的眼睫。「条件不好的话,为什么……你会怕我被人抢走?」 她微弱的反抗成功使申春语塞。 「我不是怕。」他执拗地道,「是担心你就算最后跟他走,也不见得会比跟我在一起幸福。你这么喜欢我……既然都得到了,在这紧要关头又放下,这不是白忙一场吗?还有什么比这更愚蠢的事。」 「你真不要……」女人噎了噎,叹口气。 申春恃宠而骄,略微昂起下巴,「不要什么?」 她摇摇头不肯说,从他身上翻下去说要睡觉,要他将床头灯关上,无意间用了「请」这个字。那小小的礼貌此刻显得过于生疏,申春挑起眉心有不满,虽然听话把灯转暗,却是花了一晚的时间以手脚缠得女人不得好眠,作为一种无关紧要的报復。 因为她说对了,他其实很怕。怕自己不如他想像得那样好,好得足以令她永远死心蹋地。 而他果然没那种运气,能倖免于轮回在庆幸与失措之间。 隔天他一早被女人挖起来耳提面命,她已经刷好牙做好早餐,申春半睡半醒坐在床沿,看着她轻声要他快点换衣服,一边拉开窗帘,也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勉强称得上是清秀的女人沐浴在金麦色的阳光里,竟有说不出的清新脱俗。 他用力眨动眼睛,觉得是眼屎的关係。后来他被女人从床上拉起来,闻到她身上和自己相似的清香味后,申春忍不住想,明明用的是同一罐沐浴乳,怎么被她洗了以后却是那么好闻。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女人的面庞与方才阳光之下如出一辙,他又在心里喃喃一遍:情人眼里出西施。 「这么早把我挖起来做什么?」 申春换掉发皱的长袖衬衫,改换上薄薄的针织毛衣,等头鑽出领口后,女人盯着他看,一点笑意荡漾于嘴角与眼尾。他转过头去看窗户反射,头发因为静电乱成一团,他以为是这个原因,伸手抚平,可是女人后来要他不要动。 申春依其言静立,窗上倒影映出女人持着剪刀,翻开他的领子,刀刃轧过棉线发出清脆的声音,接着她将崭新的标籤放在他手上。 「昨天……在他车上的时候,我做了梦。」她没有回答申春的问题,兀自起了另外一个头。「梦到我被线困住……你在帮我剪线。然后……你帮我把线剪完后,我终于握住你的手……」 申春转过身看她,「喔,那结局是什么?」 女人笑得傻呼呼,「结局是……你很生气,而且还捶了人家的引擎盖……」 想起被愤怒和慌张驱使做出的举动,申春不自在地别开眼,喔了一声,女人只是伸出手抱住他。她的拥抱不太扎实,但温暖。 之后她跟他提起弟弟的事,说是会中午造访,一起吃顿饭,下午就要回去住处。申春问起关于陈猛的事,女人在谈到唯一的亲弟弟后,语气里有自豪。她老是把人看得很好很好,却把自己的存在压缩到最小,申春托腮吃着麦片粥,稠而软的口感,和低垂眉眼的女人形象重叠在一起。 他忍不住了。「他的缺点呢?」 女人停顿了一下。 「……会抽菸?」 「抽菸哪算是缺点。」 女人思考,手指玩弄麦片罐乳白色的柔软盖子。「不算,可是……这是我不喜欢他的地方。」 申春又吃了一口麦片,「他会把烟故意吹到你脸上?」 「才不会……」女人啼笑皆非,随之若有所思,「只是他抽菸的时候……突然我们之间就多了点距离……我还不太习惯。」 申春嚥下牛奶,不发一语,凝视她一会儿。「只是会抽菸,又不代表他就不再是那个爱你的弟弟了。」他用汤匙刮乾净碗里的麦片,「既然不算缺点,再举一个。要举会让你一提起就想跟他切割关係的那种。」 女人还真的皱起眉努力思考。「……没有。」 「有人在你眼里是有缺点吗?」 她又想,「有。」 「谁?」 「你。」 申春听见呛了一下,发起狠来咳着嗽,颤抖着手抽过卫生纸捂住嘴。见状,女人笑得非常开心,嘴角高高扬起,露出小巧的齿列。 「可是那些缺点……我一併爱进去了。」 申春捂着嘴,突然难为情起来,他含糊地「嗯」一声,不甘示弱嘀咕道「你真是会选时机告白」。 而不久后陈猛也来到了,提着大袋小袋的菜,女人顾着和他聊天,说到买菜钱她想要平分,接着就纠结在这一点上姐弟俩起了小小的争执。申春从头到尾没说什么,顾着洗菜、分肉,检查鱼上有没有残留的鳞片。 后来陈猛意思意思跟女人拿了一百块,到厨房见到申春正默默做事,笑说,「你真自动自发。」 申春看着笑意盈盈的男人。「我只想帮上一点忙。」 「喔?」陈猛看起来挺开心的,女人已经在张罗碗盘,并且试图要过来帮忙,可是见到厨房已被两个人佔据得水洩不通,于是犹豫。 申春剥去烂掉的叶子,「而且……要我只是坐在那里等着吃,怎么也说不过去。」 「来者是客。」陈猛捲起袖子,轻描淡写,接着回过头跟女人道,「姊,你这里没有太白粉了,可以帮我去买一包回来吗──啊,还有蛋也是,拜託你了。」 女人走了以后,陈猛与他并肩料理食材。申春第一次和未来小舅子独自相处,脑中盘旋许多问题,不管多刁难多刻薄的,他都一併想像上了:「你对我姊来说年纪太小了」、「你配不上她」、「你以为你养得起她吗」…… 然后趁申春兀自沉浸在自我鞭笞时,陈猛开口:「你跟我姊差八岁耶。」 申春迅速瞥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嗯。」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顿饭就在一起了吗?」 「对,在一起了。」申春吸口气,想起那时候其实仍是曖昧未明的状态,垂眸,「……不过那时候,我们没有跟任何人说。」 陈猛用水冲洗菜刀后,开始替鱼开膛剖腹,取出苦涩的内脏,「的确很难说,那时候你毕竟还只是个高中生。要是把这段关係公开,我姊的处境绝对会比现在要更艰难。」 申春扯起嘴角,笑不由衷,「这也是个原因。」 陈猛转过头,忽然笑得瞇起了眼。 「可是即使是现在,你也只是个大学新鲜人,什么都还没经歷,也有很多等着你去探索。我不去管你们两个怎么在一起,我只知道以后你们会很辛苦,也许会遭遇很多困难……」 啊,这是重头戏。申春想。 「我明白我姊这个人,看着软弱,要是真遇到了什么她认为值得坚持的事,她绝对会闷不吭声与人对峙下去。」 陈猛用血淋淋的指尖把内脏拨去一旁,然后一刀斩下鱼头,震得申春下意识嚥口唾沫。 「要是以后你因为与她在一起遭受压力,选择弃她而去,就算她不怨你,我也会,而且绝对不会轻易放过你。」陈猛淡淡地道,「明白了吗?」 「我明白。」申春沉默一会儿,模样正经,「但比起担心我哪天离她而去,我更担心她最近会不会被她那个青梅竹马抢走。这对我来说,才是最迫切的事。」 陈猛先是拧了眉头,而后释开眉宇,摇摇头笑出声来。 [42] 那顿饭吃得平静,等她回去时,饭菜早已上桌,阿猛和申春面对面坐着聊天,后来陈静看了下手里的袋子若有所思,回神才发现自己被支开了。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谈论时事,阿猛见她进门,接过袋子,替她掛好外套。 「你是故意的?」陈静细声询问。 阿猛笑了笑,「你在这里我也不好探他底细。」 陈静没问他探出了什么究竟,因为申春大概是飢肠轆轆,望过来的目光中饱含催促。她入座于他身边,申春喊声「开动」,三个人动起筷子来,而陈静能听见阿猛若无其事问起申春将来的规划,这不算是个下饭的话题。 申春咬下炸得酥脆的天妇罗,答得谨慎,陈静覷向他,不见戏謔,他甚至把规划慎重地分为近期与长期,像是面试一样。陈静忍不住放慢咀嚼速度,聆听他说的每一字每一句。由于他的声音比以往还要沉,这些答案于是深刻印在陈静脑海中,眼睛也因为烙下申春专注侧脸的缘故,逐渐发烫。 阿猛离开不久后,申春也说要去搭火车。临别前他又深深吻了她,顺道提起阿猛剁掉鱼头威吓他的事,表情委屈地引陈静发笑,接着,又是一吻。回到屋子里她打开电脑准备工作,屋内让人的气息与温度填塞过后无跡可寻,她有些寂寞,却不再无所适从。 她脑筋转得很慢,回味被申春郑重交付予阿猛的话语,才发现那字字句句都是承诺。 之后的日子陈静过得算是平淡,不知不觉,一年也即将过去,少了申春突如其来的造访,取而代之是一通又一通低诉心情的电话,而他怡然自得的语气,也许再过几年之后,与她聊起的不再会是这些琐碎日常。 陈静非常珍惜这些平凡的时光,她不知道她口中听似无碍的几年岁月流逝后,留在她身边的,究竟会剩下什么。陈静无法料事如神,她只能一点一滴收藏,并且匯集,等以后还能够好好回味。 申春在寒假的时候回来了,他并没有把假期全数与陈静分享,两个人关係也只是半公开状态,过年时各过各的,陈静当然还是被母亲问起为什么不带男朋友回来,她难以回答,只藉口说申春忙碌,后来还是阿猛打圆场说了「人家也有自己的年要过啊」,才让母亲收敛一些。 申春是于离开的前三天才与她见面,过年期间正好情人节,他们去了很久以前张唯带陈静去过那家餐厅,而久未见到申春,陈静激动得无法言语。 他高了,结实了,头发打理得好,衬得他轮廓优美。 「这么激动做什么,别跟我说你这样就要哭了。」嘴巴上仍是得理不饶人,见她脸颊冻得泛红,还是脱下手套捂上自己掌心,替她取暖。 陈静很少在大庭广眾下与他有亲密互动,被他捂了不过几秒,就想挣脱。申春像是知道她脸皮薄,也不像以前那样故意捉弄她,牵起她的手走进去。餐厅因为节日关係,触眼所及几乎都是情侣,陈静按捺不住飘飘然的心情,想着她和申春也能算是其中一员,嘴角忍不住笑。 入座后两人看着菜单,申春突然不是滋味地开口,「我只要想到你第一次是跟他一起来,就觉得这些菜不怎么美味。」说完以后,他却毫不犹豫转头指着橘酱猪排对服务生说「请给我一份橘酱猪排套餐,另外我还要点一杯伯爵奶茶谢谢」。 陈静见他情绪转换如此快,忍不住笑了笑,也点了同样的餐点。 「但我没和他吃过情人套餐……」 申春手托腮注视她,看起来心情很好,伸手掠过她的瀏海,「陈静,下次来看我的时候把头发剪得再短一点吧,要是撩到耳后,一定会非常漂亮。」 「嗯……」 是因为情人节加上过年的关係吗?申春话说得特别甜,陈静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垂眸,但申春的袖子有意无意摩娑过她鼻子,他身上的气味比起餐厅食物的香气更为突显。气味这种感官性的体验真是奇妙,即使只是淡淡的,也能成为保存记忆的档案库,日后只消吸口气,回忆顿时復甦。 于是陈静壮起胆子,跟申春要了一件不要的旧衣服,她想当作睡衣。申春咧齿而笑,餐点吃完以后等待点心的空档,他去了一趟厕所,回来时外套紧紧扣至喉际,接着他把一件衣服塞到她手里,犹有馀温。 「你……」陈静想到他竟然去厕所直接把衣服脱下,眼睛忍不住就一直往他身上瞄。 申春凑上身,与她耳语:「外套里面什么也没有喔。」 陈静简直哭笑不得,衣服要还给他也是尷尬,乾脆收进包里。两个人吃完付帐走到街上,申春打了记喷嚏,弓起身,咬牙切齿嘀咕「冷死了」。陈静笑出声来,紧勾住他的手臂,他们便这么依偎到停车场,申春耍赖要陈静载他回家。 她这次没有拒绝,乾脆地发车,然后把安全帽递给他。 申春紧挨她背后时唱了首英文歌,她没听过,歌声也让冷风刮得零落,只知道里面第一句歌词是「takemeouttonight」,然后最后一句是「thereisalightthatnevergoesout」。他唱得投入,直到送他回家为止,申春不停重复那最后一句歌词。 陈静让他在转角处下车,申春噙笑吻上她,跟她说「新年快乐」,没有让她回去,反而是拉着她向他家走。陈静还戴着安全帽,意识到申春要做什么后惊慌失措,心里却有支声音坚定说服她道:「别再逃了」。 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好回避的? 「我等不及,跟他们说了。」申春替她拿下安全帽,「我爸是很生气,但我妈……好像不太意外。她跟我说,有次你载我回家的时候她就有预感,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而已。」 陈静脸胀得通红,「可、可是,这也太……太突然了。现在……是过年……我进去会很扫兴……」 「我妈说,跟你吃完情人节晚餐后,就顺便请你回来坐坐。」他瞥一眼开始驼起背的陈静,揽过她的肩,脸轻轻磨蹭她的发,「放心,我也跟你一样紧张。」 「你怎么不先跟我说……」 「要是说了,刚才你能吃得下饭吗?搞不好乾脆就直接装病不来了。」 陈静觉得被他冤枉,揪住安全帽还想辩驳,但申春已经掏出钥匙开门。听见锁开啟的声音她心跳加速。推开门以前,她下意识望向申春那处寻求慰藉,他正笑着,伸手向她握来。 陈静抵住的那片掌心灼热无比。 「进去囉,准备好了吗?」 她仰起头,静静回望申春的眸子,两个人初识第一天的始末她记得不太清楚,唯独一个少年端坐在房里,身后窗帘随风轻扬,阳光一寸一寸攀上他的肩膀,以及面庞,染得他含笑的眼色泽极淡。 陈静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的姿态能如此与世无争。 她想要拥有这个少年,彷彿拥有他之后她的日子也能摆脱沉鬱,逐渐明朗。儘管这种渴望实现后,对申春的爱反过来成为利刃,划得当初那幅景象模糊难辨,她也不曾后悔。 陈静以为她等不到一个结果,申春难以捉摸,也许明天一醒来,好不容易握住些什么的手打开,里头什么也没有。 可是还好,没有让她等到双鬓霜白,老天眷顾她了。 她捏紧申春手掌,扬起嘴角:「我准备好了。」 [43] 终 申春正在打包行李。 两天份,用的袋子并没有多大,他一边把刮鬍刀扔进去,对书桌上的手提电脑出神,后来他蹙了下眉头,决定视而不见。难得週末,他不想和以前的父亲一样,让工作侵占他的间暇。 他的工作像倒吃甘蔗一样渐入佳境,这有好有坏。好的是他可以就快存到一栋房子的头期款,坏的是他加班的日子越来越多了,不能好好陪陈静。但她感觉也不是很在意,他知道那是她的体贴,但听完她安抚的话后,申春总是会陷入几秒的若有所失中。 好不容易结束手上一个案子,申春决定要到陈静家放松一下,而拥有这种间适日子已是上个月的事了,申春一想到能够睡到日上三竿,忍不住就哼起歌来。 虽然毕业以后租了房子,他还是习惯往陈静住处跑,几乎逮到机会,申春就会包袱款款往她那里去。他之前嫌这样的奔波多此一举,好几次提议要不要乾脆同居算了,可是陈静心里对于这样的相处模式感到不安,她不喜欢这种和婚姻生活类似却有实无名的名词。 申春笑说她是不是拿翘了,以前可以不争,现在知道他被她绑住以后,就开始猖狂起来。陈静笑而不语,摸摸他刚剃乾净的下巴,眼神专注,微微翘起嘴角后垂下眼睛。 「你知道就好。」她说,一如往常地轻描淡写。 他们在一起七年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期间两个人当然有不少争执,但时常吵着就念及彼此的好,不了了之。最激烈不过是冷战一天,他还记得隔天上班出门,看见陈静站在门外红着眼眶凝视他,嘴角紧抿。 这表情他看过很多次,每一次看见,他总会想起过去一些微小却很平静的日常,而申春从来不认为一份爱该是每分每秒都得轰轰烈烈,即使他赢了这次争吵,得到他想要的,陈静却和过去一样不快乐,那么他想,他也很难快乐起来。 申春闭了闭眼,问她为什么这么早过来,昨天有没有睡,早餐有没有吃饱。陈静维持那样的表情点点头,递过手中的袋子,从味道他知道那是热腾腾的火腿蛋饼。 「我没有睡……但吃得很饱。」陈静没有看他,「我猜你会因为生气……就忘记吃早餐……所以……」 申春接过手,连日累积的不满就在安静的清晨与蛋饼香气,缓缓平息。他说他不喜欢她当个滥好人,不喜欢她牺牲自己成就别人,但他这样说,并不是要否决她所做的一切。 如果是以前,他会更直白地说:我只希望你对我好。可是那无形中只会成为一种约束,反而困住申春自己,他明白控制慾应该要适可而止,儘管陈静不会太在乎他的缠人。 「我希望你好。」申春无比认真,又说,「要是再自私一点的话,就更好了。」 陈静什么话也没说,笑了笑,用手背抹过眼睛。 从那次争吵以后,他就学聪明,不再直接干涉陈静做决定,但要是觉得她的圣人度快要跨过那条两人协调好的底限时,申春就会出面柔性劝导,外加一些不痛不痒的小惩罚,而通常陈静会很吃这套。 于是他们就这么走过了这几年。 申春提起袋子,锁好门,走下楼梯。星期五的夜晚总是热闹,这时街上被从一周辛劳解放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申春置身其中,不自觉放慢脚步,他有时很享受自己是「其中一人」这样的念头,这会适时令他不致于得意忘形。 他很幸运。 一路走来没经过多少波折,和陈静之间也是,情人节吃完饭后和父母的见面,以为两个人之间会这样受到什么打击,从头到尾申春都在拼命安抚内心的不安。后来他想,比起父母对他的不谅解,他更担心陈静受到的委屈。 结果不如他所想像的那样戏剧化,他被肥皂剧误导了。父亲虽然在他说出陈静的名字后打击不小,但见面的时候,他并没有使陈静难堪,只是过程中他不时会提问一些敏感的问题。 陈静的表现也使申春惊讶,她没有退缩,虽然语气温吞,眼神却是好好地望着父亲。饭桌上,提问的一直只有父亲,母亲则是不时打量陈静,偶尔与申春对上眼,但申春始终看不出母亲的心情。 吃完饭后陈静帮母亲洗碗,父亲去阳台抽菸,申春一起去了。父亲沉默着,烟上一点火光在通明灯火黯然失色,但申春到现在仍忘不了那微弱的红光与父亲的话。 他说:「不好不坏,比起你妈还差了点,但要结婚的话,我也没理由反对。」 申春原本想笑着回答说「还不一定会结婚呢」,一句话却堵在喉咙,想了想,还是说了句「谢谢爸」。 母亲的敏锐则是令申春望尘莫及,他回想,那时陈静坐在后座,大概又露出什么破绽来。母亲只是笑说,破绽最大的是他才对,那么下意识就维护起人来,不怀疑才怪。 「……我以为,你会再交几个女朋友,才会选择一个像她一样的女人。」母亲的笑脸多出一些脆弱,「她对你来说,会不会太早了?」 申春搂住她,因为她看起来像要哭了。「妈……」 「我没事。只是我发现我还是下意识你走我希望你走的路,而这是我长久以来不愿意做的事──去规范你,去指挥你。但另外一方面,我却也疏忽了你的需求……因为我害怕当我深入太多,我会……发现我不想发现的。」 申春留意到,母亲挖掘起那个问题了。 「妈。」他轻声喊,「你看我。」 低着头的母亲闻言,抬头。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后悔做下这个决定。」申春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那些你不敢去发现的,也请你不要太害怕去接受它。你可以相信,无论如何,我都会是你的孩子。」 母亲静静凝视他,终于眼泪缓缓淌下面颊,她颤抖着发出细微的呜咽声,紧紧抱住他。申春瞇起眼笑了,那层固执的浮冰渐渐融化,溢成了水,湿润他的眼眶。 不过陈静没那么幸运。 申春取出钥匙打开铁门,陈静聚精会神打着稿子,连他进来都没发现。太离谱了,要是他是个杀人犯呢?这女人的命恐怕早早就不保。才刚要发难,陈静敲了一下键盘,吸口气,回头看他。 「好了,可以好好陪你了……」 申春把袋子扔到一边,走到她身边亲吻她面颊,馀光留意萤幕,像面对他的敌人。 「这次截稿日是什么时候?」 她双臂交缠在他颈后,「下下礼拜二。」 「嗯,来得及跟许抒一起吃饭吗?」 「来得及……」 「那就好。」申春将她揽在怀中,「她跟我说,这次她老公跟儿子也会回来。如果我没记错,她儿子明年要读小一了。」 陈静吃惊睁大眼,「小一?这么快……」 「羡慕吗?大不了我们也快点生几个,把你弟的份一起补足。」 陈静笑得恬淡,垂首靠在他怀中。她的头发上礼拜去剪短了,露出一截白皙的颈项,申春心里一动,忍不住张口去啃。 「我妈她……甚至连我们结婚都不──你先不要咬我……」她羞得缩起身子。 申春置若罔闻,乾脆连舌头一起用上了。 许抒在他毕业之前与他重新联系上,那时候她人已经在英国,生了儿子,艰难地完成学业。大概是要避风头才被她父母送到那遥远的国度,但另外一个出人意表的事实是,那个男人鍥而不捨地尾随而去,甚至是替她照顾起孩子。 许抒毕业后,两人结婚,那时才四岁的儿子当了他们的花童。申春有看见那张照片,许抒笑得非常灿烂,灿烂得让他几乎认不出来。得知许抒结婚后他也受到激励,于是和陈静回去见了她母亲,不过从她的眼神申春明白,自己并不是她属意的女婿。 陈静后来因此和母亲冷战,整整三年。 这三年中他总算知道那天陈猛口中「闷不吭声的对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还是当个母亲的乖女儿,逢年过节还是会回去惹骂,惹完以后什么也不说又离开。如此反覆过了些年,她母亲终于软下态度,托陈猛带口信,跟他们说下次要是有时间,也能带申春回去老家一趟。 闻言,陈静嘴边微微扬起,彷彿胜利的微笑一般。申春见她的模样,总算了解陈静也不是会乖乖就范的那种人,只是她的抗争比起普通人的来说,太沉默了点。他不由得这么揣测,要是哪天两个人真散了,哭着求对方回来的一定不会是她。 所以,得要好好想个办法绑住她才行。 「不如这次她生日,我再跟她聊聊关于结婚的事吧。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那就三次、四次……试到她点头为止。」他嘀咕道,把脸埋进她肩窝里,闻她发梢的香气。 「除了对我,连对我妈……你都要强迫推销吗?」 申春张口又咬,引得她痛呼,「明明当初是你先跟我告白,现在倒有胆子翻盘说是我贴上你了?」他说到后来迟疑。「不过的确是这样没错……这次就算你对吧。」 陈静笑了,暖煦如春。 也许是那样的笑容与过去某个记忆不谋而合,那天晚上申春梦见一片海。 湛蓝得几乎与天相连,浪声沙沙作响,他站在沙滩前觉得这片海似曾相识。不远处蹲着一个陌生的男人,申春走近一瞧,发现是赞帕诺,他喉头哽着嘶哑的呜咽,蹲地流泪。 他哭喊他长眠于废墟之中的洁索米娜。 申春缓缓睁开眼,覷入一片漆黑,低头看,他的陈静正睡在他臂弯之中,犹有呼吸,熟睡得像个孩子一样。 他脑里恍惚仍映着那一碧万顷,脸挨着她纤细背上,庆幸地闔上眼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