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烬余录》 一、嘉国公主 “小公主。”那个男人提着剑走到她面前,暗沉剑身上还滴落着她父皇的血。他们甚至不允许她的父皇以体面的方式离世。 她再无半分力气站起来。她在心中反复提醒自己,一位公主不应在国贼面前仓皇失态。然而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触动了她最本能的恐惧,他是灾祸和死亡,是她年轻美好的生命中从未见过的险恶造物。 素日幽雅的宫殿之中充斥着宫娥摧心断肠的哭叫和叛军放肆的高笑。 “公主殿下可还记得臣?” 她不去目视这眼前的邪魔。她努力维持着正襟危坐的姿态,而她贴里的衫子已经被冷汗濡湿。她轻声回答,恰当得仿佛是在一场春宴之上酬应一位文人的对题:“请见谅,我此前并不曾见过将军。” “可臣记得公主,公主是臣此生所见最尊贵美丽的女子。”与他言辞的恭敬不同,他忽然向前将她拖起。她像无知觉的死体一般,被他拖行在平展如镜的金砖地上。“公主殿下的美丽不应拘于深宫之中,应当布施于天下众生才是。” 好似突然对她有了几分怜惜一般,他低身将她抱了起来。她紧张得瑟缩成一团。她这才想起,她从未碰触过任何一位成年男子。她笑自己竟也有寻常女子的愚痴,在这样国破家亡的惨痛之下,竟然能将掳掠她的贼人当作一位男子。 “公主在笑些什么?可否讲给臣听?” “并没有什么,将军不必在意。” 他抱着她向着南薰殿的方向走去。那是她父皇每年春季大开朝会,召集满堂公卿的地方。她生在内宫之中十五载,还未曾踏足半步。 他抱着她自御阶步步而上,众多手执兵刃的军士惊异地看着他和他怀中的女人。 “诸位,还请一观。”那个挟持她的男人朗声向着阶下宣告。他制住她的抗拒,令她面向着阶下众多仰望着她的陌生雄性面孔。“此乃我国最尊贵美丽的造物,是我大秦女子柔仪淑德的典范。此番辛苦,我请诸位欣赏嘉国公主的风仪。” “嘉国公主!……”人群中隐隐升起沸议。嘉国公主是宫廷之中唯一一位尚未下嫁的小公主,人人都知晓嘉国公主是皇后所出,最得今上喜爱,降生时即得享三千户汤沐邑,却并无几人见过公主真容。 “将军要做什么?”她极力抑制住心头恐惧,轻声询问。他并不回答她,却提起了手中剑。她闭上了眼睛,这个逆臣要像杀死父皇和母后一样杀死她。 而之后——却是比死亡更甚的屈辱。他手中的剑并未斩向她,却是自下割裂挑落了她华美的裙服,罗裙广袖如暮秋枯叶一般纷纷飘落,她周身只剩下奶娘亲手为她绣制的绫子主腰和单薄的亵衣。然而他并不止于此,他抛下手中剑,用一只手捏住她一双手腕,另一只手熟练地自前解去她身上仅存的庇护。 御阶上下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注视着嘉国公主,不,是嘉国公主赤裸的身体。原来失去了珠冠翠袖,那样盛名的公主不过是一个还未完全长成的小女子。不知一众军士中有哪个轻薄的先笑出声来,忽然上下几百人一起哄笑了起来。 她惊恐到极处,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他却在她耳边低声问:“公主殿下可见得我朝黎庶对殿下的爱戴?”他扼制住她的身体,不令她有机会掩饰躲藏。 “将军自可取我性命,却何苦这般羞辱我?” “臣不舍得伤害公主殿下片毫。”他仍是微笑着低声说。“公主布施恩泽于臣,如天上明月照于市井沟渠。”他欺身将她压在她父皇的御座之上,围观的男人纷纷发出粗野的喝彩声。 她只是闭紧了双目,以一个宫廷少女的全部身心抵御着眼前的屈辱。她应该像母后那样,在叛军攻破宫门之前便毅然自裁的。然而当母后缢死在梁上时,她却丧失了勇气。与她那些活泼艳丽的姐姐们相较,她的性格十分温柔胆怯,游园和骑马都让她惊慌失措,只有琴和书让她适意。她的世界中从未有过亲属之外的异性,她只见过她的父皇和兄弟,以及并不算男人的柔顺的阉人。而此时,一个陌生且满怀敌意的男人正掌控着她的身体。她只知晓他要加害她,却并不确知他究竟要如何加害她。 他将她的一双手用腰带扣在御座之上,以惊人的耐心抚摸欣赏着她。她颈项之下的血管正因为极端的愤怒剧烈起伏着,她的身体莹白如古人所称的“月下聚雪”。她的胸乳已经亭亭萌发,腰肢亦有成熟女子的窈窕,而头发和手脚仍有些纤弱稚气的模样。 “小公主,臣会把您变成一个女人。”他在她耳边温柔低声道。 在极端的恐惧和羞耻下,她却对这陌生人的触碰更加敏感。她不知晓人的触碰会有这样的力量。侍女为她沐浴时,也会细细擦拭她的全身,然而却从不像此刻这般异样。即使她对男女之事懵懂未开,也知晓自己正在十分不堪之中。 那个陌生人自她的腰肢抚摸向她的胫,又握住她的脚踝,将她的双腿分开。她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何要观看自己便溺之处,却本能地觉得十分恐惧。她试图将腿交迭起来,他却将手覆上她腿间,轻轻捻动那从未被碰触过的蕊珠,卸去了她的力气。 他是个习武的人,手指和手掌上都有薄茧。他那有些粗糙的手挑弄着她腿间,使她的身体不断颤抖。 “公主殿下的花蜜。” 她素来爱洁,他却以手掌沾取了她股间潮湿的液体,在她的挣扎躲避下随手抹在她脸颊和唇畔。那气味虽来自她自己,却十分陌生。“这说明殿下对臣情动了。” 他俯视着她,她只是紧紧阖着双眼,抗拒地偏过头去。“殿下不要对臣这样冷淡。”他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说。 她察觉到一个陌生炙热的异物抵着她的身体。她惊慌地睁开眼睛。“你要做什么?” “小公主,我要肏你。” 在那样锥心的痛楚之中,丹陛之下的谑笑声浪更盛。人低劣残忍的本性此刻暴露无遗。所有人都在观赏卫渊在御座之上奸淫那个刚刚失去父母的小公主。 就在她父皇光辉的殿堂之上,她以世间最耻辱的方式失去了童贞。 二、死生 “公主可醒了?”帷帐之外有晃动的人影,她并没有回答,人影晃动着等待片刻,终于将帷帐掀起,卷在一旁金帐钩上。 “公主,”来人是两位手捧巾栉的侍女,“奴婢来为公主梳洗。” 她背对着来人不做声。但那二人似是十分坚持,仍是在床前观望。她忍耐了许久,只好回道:“下去。” “这——”两人相对踌躇,似有些为难,“公主不起身,将军定是要责罚奴婢的。”其中一个人嗫嚅道。诸宫人都知晓嘉国公主是最心软恤下的。 然而她仍是并不开口,两人在焦灼中等待许久,才听得她答应道:“好。” 她坐起身来,前来服侍的两人中有一个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无衣可蔽身,周身满布着深浅不一的瘀痕。她低垂着眼睛,不去看两人的神情。 她用尽了力气,反复试探仍是站不起身来。侍女中一人已在她床前支起镜台,开始为她穿衣,另一人自手中打开妆匣。 她抬起头,她的影子盛在面前圆光之中,是个惨淡仓皇的白影子。刚刚醒来,她的唇舌干涩得发苦。她环顾四周,这里是她母亲寝宫东面的暖阁。她是几时睡着的?又是何时到得此处?她头脑中一片空白。 侍女的手指和梳齿碰到她的头皮,她下意识地挣脱,推开面前的侍女。“下贱的奴婢!你如何敢碰我?” 妆匣落在地上,珠玉琳琅跌得粉碎。她趁乱握住一截碎玉,就要向颈间刺去。两个侍女忙紧紧攥住她两只手,她死命挣扎着,碎片已经在她颈上划出血痕。“放开我!” 那两人更是攥死了她,掰着她的手指夺那片碎玉,碎片的锋刃割进她手指里去,滚热的血从她拳缝里落到胸前。 “你们放开她。”忽有一男子命令道。 “可是——” “放开她。” 两个全力约束着她的人一放手,她当即跌在床前。 “小公主醒了?” 她跌坐在地,握着那片碎玉,惊恐地注视着来人,甚至一时忘记了自戕。 他上前来,单膝跪在她面前,一只手捏紧了她的手腕,直捏得她的手没了知觉,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指一个个从碎片上摘下来。 “去取伤药来。”他转头吩咐道。 她全力挣扎,他欺身压住她,低声道:“若是你真想寻死,像你母后一样一条索子吊死,不是比如今这样爽快些?” 她一下泄了气,孩子般大哭了起来。若是当初她不曾犹豫,与母亲一起赴死,便不会落到如此地步。她这样一个懦弱的小人,背叛了母亲,理应受到惩罚。而他显然看穿了她的懦弱,更令她感到万分耻辱。 “小公主,”他等她哭声平复,“别做蠢事。” 她忽然狠狠地啐了他一口,他怒吼了一声,捏住她的脖子,僵持半刻却停了下来,他伸出手指,将面颊上她的津液刮下来,含进了嘴里。“臣多谢公主殿下赐唾。” “你真是……无耻。”他这般无耻且反常的举动令她不知所措。 他答:“我在你面前一无所有,当然也没有尊严和耻辱。”他在旁找过衣带来,将她的手系住。“以后你也是一样。” 侍女已取过伤药来,他开始清洗她的伤口。伤口切得很深,烈酒浇在她的手上,带来一阵阵新鲜的刺痛。“是不是很痛?自戕比这要痛苦得多,并不是你可以承受的。” 他低着头用白绢包扎她的伤口。“你的手——以后恐怕无法再弹琴,连写字都会很难。” 她垂着眼睛默不作声。 “不过无妨。我是个粗野少教的人,并不喜欢那些东西。” 她失笑,他竟然期待她去取悦他这样的贼子吗?“逆贼——太子哥哥、我父亲的臣子们早有一日会取你项上人头。” 他闻言大笑:“你猜猜你的兄弟现在何处?你猜又是谁为我开了城门?” 她恐惧语结。 “他跟你一样没种,在我进京前就饮了毒酒,甚至没有胆量作殊死一搏。” “你这逆贼,你闭嘴!” 她终于再度惹怒了他,他当即将她推倒在床榻之上。她拼命地踢打尖叫,他压过来,手握住她的脚腕,直将她一双腿推到胸前。 “我第一次弄你的时候,你反倒很温顺,是因为我的将士们都在看,所以害羞了?” 他的力气那样大,她在他的箝制下挣扎不得,绝望地呜咽了起来。 他停了下来。他并不享受女子的哭叫。 她脱离了他的压制,也不再反抗,只是将面颊埋在锦褥之中,蜷缩在一旁低声抽泣。 他低头看着她,新雪一样的脊背上是一处处青红交杂的瘀伤,皆是在御座上撞击摩擦留下的痕迹。他试着去触碰一处伤痕,她当即发出吃痛的轻吟。眼前这样囚于深宫中的造物,原是像新雪一样美丽又脆弱。 “我把你弄脏了。”他低声说,将她的身体转过来,她原本澄澈的眼睛里满是厌恶和恐惧。 她的一双手仍是束在身前,他抱起她来,她的身体坠在他的怀抱里颤抖着。 后殿的汤池已经齐备,水面萦绕着馥郁的蒸汽,一旁陈设了一架细竹丝编制的竹床。 他将她安放在竹床之上,跪在她双腿间,握着她的双足,审视着她的身体。自他初次占有她之后,他尚未容许别人清洁她。她的面颊上有挣扎时蹭上的尘土和凝结的泪痕,颈项间、胸乳之上遍布指印和齿痕,两腿间是干涸又泥泞的汁液和血迹。她的身体实已是很肮脏了,因他正是这种种肮脏的缔造者,他并不觉得有丝毫厌恶。 或许是领会了反抗的徒劳,她没有再挣扎,只是紧闭着双眼。极度疲惫中,她似乎对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无知无觉,霜雪般的肉体在秽亵中却有种蒙昧的圣洁,只有颤抖的睫毛在表露她的不安和愤怒。 他解下她的长发,开始细心为她梳洗。她有非常美丽的头发。按当朝风习,女子容貌以乌发娥眉为重,自初留头时起,她的头发就有数名侍女专职护养,连入睡时都要悉心贮于纱囊之中以防磨损。 “你究竟要对我做什么?”她问。 他将澡药化在手掌中,专心为她沐浴,一时间并未回答。 他杀害了她的父母亲族,当众奸污了她,此时却像照顾孩童一般清洁她的身体。困窘、恐惧、迷惘,最不堪的是她甚至还有孤立无助中的一点依恋,种种情绪绞缠在她心中。 “小公主,如今我想对你做什么都可以。”他终于回答。“玩弄你,娶你,把你送给别人,杀了你,都没有人会阻止我。眼下,只要你听我的话,我就会照顾你。” 因她的懦弱贪生,她如今已是任人宰割的奴隶了。 那时宫眷均躲藏在皇后的宫殿中,一个个身着盛装,以白麻覆面,以皇后为首依序自经。他的兵士闯入后宫之中,没有找到皇后藏匿的印玺,却发现了因胆小而未及赴死的小公主。他所向往的小公主颈子上系着帛带,因恐惧无力逃脱,却轻轻开口唤他“将军”,世间竟有如此好的战利品。 他将束缚她双手的衣带解开,将她抱到泉池中去,她的伤口尚不能沾水,他支撑着她的身体,令她将手放在泉池外。水的深度对她有些吃力,她不得不依赖他的掌控。此时她手上伤口过了麻木的初期,开始嘶嘶抽痛了起来。 “好痛!……” 她的腰肢握在他手里,身体背对着他,她的手指上是新包扎的伤口,只能以手掌根在泉池边缘努力支撑着身体,脚尖只堪堪够得到池底。 他一只手握她的胸乳,一只手探入她腿间,轻轻抚弄她的蕊珠。她随即发出一串破碎的吟哦。 她颤抖着,却又无处挣扎。身下异样的快感并未冲淡伤口的疼痛,反而是迭加起来,成了一种扭曲的折磨。 “不!好痛——不要这样……” “这里痛?”他承托住她的身体,一边揽住她的腰,一边富于节奏地挑弄她的花心。 “不是!”她无助地摇头。 “小公主这样不听话,恐怕欠点教训。” 她在他的调弄下,喘息越来越急促,下腹仿佛有盈满了的热流要席卷全身,她忽然眼前一片雪白,绷紧了身体到达极乐,她周身上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他就势将她抱紧在怀中,在水中托起她的腰,在她极乐的余韵中肏入了她的身体,当即又将她送入云霄之中。 她失神地张开双唇,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将她抱出泉池,放倒在面前,一只手捏着她一双手腕,一只手按住她的小腹,开始猛烈地侵入她。 她此时已经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言语,只能随着他撞击的节奏发出破碎的哭吟。她仿佛被碾碎,一重重狂潮淹没了她的感官,手指的疼痛变得微不足道,连头脑都仿佛变得粘腻起来,连他捧起她的面庞来吻她,她也毫无抗拒。 她被蹂躏进泥淖之下。此时她不再是国破家亡的小公主,她成了无名无姓的女人,她成了没有人形的雌兽,到最后连她的存在亦被粉碎,而她的恐惧和屈辱反而像是浮上水面的气泡般纷纷破裂消散。 她反而因这破碎可以活得下去了。 三、明珠 在她伤愈之前,他再未碰过她。她被囚禁在殿阁之中,与外界断绝了音讯。卫渊的叛军占据了京城,但他似乎并未称帝,只是日夜进出忙碌,绝少来见她。 果然如同他所说,即使伤口愈合后,她的手指仍然麻木笨拙,几乎连汤匙都握不住,以至于她用饭时都需要人服侍。 侍女将一勺鱼羹递在她唇边,她顺从地吞咽下去。卫渊盯着她吞咽的动作,这样屈辱的饲喂令她肠胃不适。她别过头去,拒绝继续进食。 卫渊下令侍女离席,转而接过匙羹,作势要喂她。她的身体因为恐惧和极端厌恶十分僵硬,匙羹递在她唇边,她仍是垂目不语。 他搁下手中匙羹。 “殿下是吃不下了?还是说殿下喜欢在宫人眼前像狗一样伏在盘中用餐?” 她的脸白了又红,眼中盈满泪水,却是含过他再次递来的匙羹服药一般将鱼羹服下。 他就势一勺勺地喂她,强令她用过一碗羹,才召人呈上漱口的茶和盐来。 “殿下固然厌恶臣,而殿下玉体贵重,仍应容许臣服侍殿下为好。”他略带嘲笑地盯着她。 她亦盯着他不发一言——相由心生应是假的,不然这样端正矜贵的容貌之下藏着的怎会是悖逆的禽兽。 “今日新皇加封殿下为嘉国长公主。”他忽然说。 “是谁?”她的兄弟们已尽数被戮。 “是殿下的幼弟。” 她这才想起,是那个浣衣宫人所生的小皇子。那是个先天不足的孩子,两岁时才能起坐,长到三岁时,竟然仍无法言语。这样的痴儿去做皇帝,和卫渊去做皇帝并没有区别。 “将军何不自己作皇帝?” 他一时并未回答,许久才说:“我是大秦的臣子,为何要行此篡逆之事?”言罢,他竟微笑着摇了摇头。 征和初年五月,刚满五岁的新皇颁下了赐婚的敕令,嘉国长公主洛华下嫁长平侯册授正一品太尉鸣州卫渊。然而与双方的尊贵显赫相对,婚礼十分仓促,在敕令颁布的一个月内即草草礼毕,连公主府邸都未及造办,于是公主在成婚后即徙至长平侯在西京的府邸居住。 “此所谓天家厚泽,润于林泉。”他垂眸观赏着她,轻声评论道。 她赤裸着横陈在他膝上,手被他攥在背后,在这般玩赏下,眼泪和她腿间不受控制的涎液如珠如缕般滴落在地面铺陈的宣城丝毡上。 他轻轻抚弄她,她的花径啮咬着他修长的手指。“殿下越是羞耻时,越是情动。” 她呜咽出声。 “殿下如今是臣的妻子,如果羞辱殿下令殿下心悦,那臣亦当尽力而为。” 在他对她说这些下贱的话时,她却将他的手指绞得更紧。 他观察着她的反应,找寻着她体内的妙处。“你这样的小女子,去做那般盛名的公主大约也很辛苦?”他忽然问她。 自然是很辛苦的。无论诗文、仪容抑或音乐,母后绝不容许她屈居其他公主之下。而父皇有那样多的妃子,她们的女儿每一位都像她们的母亲那般美丽多才。 “如今只做我的私属,是否令殿下心安?” 她不回答,呼吸愈加急促。他见状笑了笑,转而将她抱在怀里。她全然不得自主,只能叉开双腿坐在他身上。 “今天臣可以容许殿下骑臣片刻。”他掰弄着她的臀,让她下体的花瓣无耻地张开到极处,在他眼下靡丽地翕张着。 她的身体因极端羞耻颤抖着。 她被他抱着坐下来,连小腹都仿佛被他填满了。他转而握住她的腰,以防她在颠簸中失衡。 正因对男女之事全然懵懂,她反而对自己天然流露的媚态毫不知矫饰。她被他握着腰在他身上起伏,随着他的举动发出婉转断续的哀鸣。 “殿下和厌恶之人也可以这样欢洽?”她那般无知无觉的顺从反而令他懊恼。他转而将她按在身前,尽情地自后肏弄她。 她无力支撑,只能像狗儿一般伏倒在地。她一双手落在柔软的丝毡上,却抓握不住任何依凭。她转而把面颊埋在手臂里,不堪的泪水糊满了臂弯和面颊,使她的处境更为狼狈。 她当然应该厌恶他,然而她更厌恶的是苟且偷生的自己。她连仇恨的本能都没有,为了活命,竟然以血肉生身来供这国贼的欢愉。可父皇的满朝臣子皆俯首称降,若寄望她这样的小女子救国雪耻,岂不亦是笑话? “我的小公主……”她不堪到极处,他反是把她抱在身上。他痴迷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那样清澈美丽的眼睛如宝石一般澄澈却没有人的神采,她那双眼睛看着他,仿佛他不过是她的奴仆或猫狗。 他的狂热令她迷惘。他显然憎恶甚至鄙薄她,以至于这样百般虐待她,却渴望她的亲近和认可。他的矛盾困窘竟然令她心生怜悯。 “你——”他也在她的顺从中察觉到她的怜悯,忽然说,“——没有死成,落在我手中,是上天要逼我作禽兽。” “将军早就是禽兽了。”她轻声道。 “那殿下又是什么?”他抚着她的面颊。“殿下是禽兽的私属?” “殿下想必不记得了。臣先前和殿下也是有婚约的。” 她忽然想起,他原来就是令母后不悦的“牧羊奴的子孙”。父皇曾为她订过婚约,而母后拼死力争,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嫁给遥远边疆的牧羊奴。那已是她幼年间的故事,若非他今日提起,她早已是不记得了。 卫氏先祖出身寒微,早年间不过是为北地贵族牧羊锻铁的奴隶。 他放开她,转而自一旁取过一只锦匣。 “打开看看。”他把匣子放在她面前示意道。 她迟疑了许久才动手打开,匣中并不是折辱她的刑具,而是一整匣耀目的明珠,每一颗都圆满澄净得如盈满了月光,光亮得可以照得清她的面容。珠子在宫中不是稀罕物,然而她在父皇最宠爱的妃子身上都未曾见过如此美丽的珍珠。 “早年间,为了跟殿下的金玉之盟,我父亲为我蓄下这些废物。”其他的聘礼早已被换作叛军的粮饷,只有这一匣珍珠他还保留着。这样的珠子出产于东海之外,须以黄金自番商手中方可求得,每一颗都足以令鸣州的中等人家破产。他父亲愚蠢至此,竟然甘愿用鸣州人的血泪来洗涤家族的名誉,以至遭遇杀身灭族之祸。 “在你眼里,这些大概像瓦砾一样平庸?” 她没有回答。他是恨她母亲的傲慢,还是恨她?她并不理解他的愤怒。 他将一整匣珍珠倾洒在她身上,价值连城的明珠如雨点一般从她身上滚落,她赤裸着跪坐在无数微小明月的辉光里。 “我如今把这些还给你。小公主,它们像你一样,既美丽又无用,很适宜当你的聘礼。” “你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他沉醉于眼前这些无用之物在她肌肤之上闪烁光彩的样子。 她被迫跪伏在他身前。他自她的后颈向下温柔地抚弄着她,直到她湿濡的腿间。他以手指挑逗着她不断颤抖的花瓣,不顾她的挣扎,将一颗颗光彩熠熠的明珠填入她的蜜壶中去,直到她的花穴含着一颗珠子微微张着口才停手。 他将一根手指探进去,缓缓搅动着她蜜壶咬合着的那些珠子。这般羞辱让她几近疯狂。“拿出来!……你这贼子……”她无助地抽泣着。 “这是不成的,小公主。父皇和母后没有教过你恳求他人的礼仪?” “停下……我会死的……” “小公主,不要撒谎。” 他像抱着稚儿溺尿一般,托着她的两股将她抱在镜前,她为了不目视自己的惨状,只好向后仰着,头搁在他肩上。 “好孩子,把它们还给我。”他怀抱她坐在镜前,一只手覆着她的胸乳,一只手拨弄着她体内的珍珠。 她细白的脚背高高弓起,周身泛起海棠色的红潮,她又一次在极度的羞耻和刺激中到达了极乐。随着花瓣的翕张,一颗颗珠子混着蜜液滴落。 她全然失神地倒在他怀中,散乱的乌发一直流淌到腿弯。她一时贪生的惩罚这样沉重。公主还是玩物,此刻已不再有区别。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心境却终于平静下来。他扳过她的面颊来吻她。 “你为何这样恨我?”她忽然问。父皇母后、连同她的兄长们,所有羞辱过他的人都已死。他已是大愿得偿,江山在握,她却无法自他身上看出半分胜者的自满和喜悦。 他没有回答。她原本应当是他的妻子,如今却沦落为他的战利品。她当然不会爱他,而他卑微到只能依靠践踏她来拥有她。他忽然觉得满心皆是悲哀。 四、心防 两个月过去,她的手伤并没有好转,她已经习惯了被人像动物一样饲喂,也不再尝试自戕。卫渊每日忙于政事,似乎忘记了她的存在。她如今的侍女们多是旧宫人,若她不去深究自己笼中鸟一般的处境,她的生活仿佛回到旧日一般平静得几近无聊。她每日早早醒来,任由她们梳洗她,再虚度一日光阴后早早睡去。侍女们知晓了她任人拿捏的脾气,索性拿她当做了人偶娃娃,用京城种种时兴的服饰装扮她,亦从衣料首饰中大饱私囊。 她盯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出神,身后梳妆的侍女为着自己的作品兴奋得眼睛发亮。 “我又不要出门,还是轻省些吧。”侍女待要为她眉心添一点花钿,她别过头去拒绝,难得地发表评论。 “女子哪里有不妆扮的?何况您生得这样漂亮,不爱妆扮实在可惜。” “你没有见过我的那些姐姐。”她转过身背对着镜台,头低垂着。 “那是因为您还年轻。女子要再过上几年才到最漂亮的时候。” 她不置可否地沉默着。她自知在诸姊妹中并不出众,母后对她严厉到苛刻就与此有关。如果她生得像周德妃的女儿那样美,不学习诗书和琴曲也一样可以得到父皇的垂爱。父皇为着母后的体面给她最多的封邑,却一向忘记她的生辰,还常常叫错她和姐姐们的名字。 “你说谎。”她冷冷回答,盯着镜中的自己。她的侍女眼光并不粗俗。女子严妆时常常显得比原本的年纪成熟,镜中人仿佛不再是任人宰割的小公主,而是另有一个陌生的女人隔着水一般的镜面幽幽地回望着她。 “殿下。” 室内的仆婢见卫渊到来,纷纷低身行礼,她在镜中注视着他,并不回头。 他等了许久,她自镜前慢慢转过身来,鬓边的宝石在她面颊上投下半透明的阴影。她站起来,华美的织物沿着她的身体流泻下来,在她脚畔荡起片刻涟漪即回复沉静。 他盯着她,她仿佛没有发觉他的目光一样漠然立着,手臂上的缠臂金和象牙一样光洁的肌肤在夏日轻薄的纱罗中若隐若现,整个人仿佛养在水晶瓶子里的白芍药花。 她如今明白了,他那是种不把她当人看的目光,是男人欣赏玩物的眼神。见他一直盯着她看,她竟然冷笑了起来。他原本审视着她,经她嘲笑反而不自在起来。 “将军是不是在想,”她冷冷地打量着他,“莫非这些时日未见,她一直每日这样妆扮着等待着我?” 他有些意外。她远比他想象中尖锐。“所以,是不是?”他回敬她。 她冷着脸一言不发。逞强过后,她连面颊也涨红了。她只是天生面薄,受人摆布惯了,不好拂了旁人的意,却并没有妆饰取悦他的意思。她敏锐地发觉,他今日来见她,反倒是细心整饬过的。就像她见他时不自在,他其实在她面前也一样的大不自在。 他和她在沉默中僵持了许久。她背过身去。 “跪下。”他忽然开口对她说。奴仆们纷纷退散。 她被他自后压倒,面颊贴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的手自下越过她的腰,遏制她的挣扎。 “你一定要强迫我?”她问他。 “不然?难道你会主动服侍我?” “很多女人会比我乐意。” “我不需要她们。” “所以你需要我?” 他忽然放开她,似是有些羞恼。她挣扎着跪坐起来,她那双无情又澄澈的眼睛审视着他,在等待他的回答。 “当然。”他沉默许久。“我需要你。” 她一时怔住了。他总不会爱她? “我需要你像小狗一样顺从我。”他重新将她压倒在地。她一双手摸索着寻找一切可以自卫的事物。他捉住她的手腕吻她的颈项和胸脯,又欺入她的腿间,迫使她的双腿分开。 她懂了,他所谓需要与爱是两件不相干的事。她侧着头不去看他,冷冷地等待自己的刑罚结束。 见她顺服下来,他反而并不急于占有她。他垂首观赏着她的身体,慢慢解她的衣结。酥痒的空气和他有些薄茧的手指拂过她的身体,使得她的周身肌肤都竖立起一层警惕的绒衣。 他抱起她将她倾在床中,自她的耳畔一路向下品尝她的身体。他将她抵在身下,一寸寸地吻她,他的呼吸自她颈项下柔腻肌肤的浅窝游弋到她圆润小巧的乳。他沉默着嗅闻和吞服她的肉体,他的唇齿掠过她翘立的乳尖,在她战栗退缩的时候又将她含进去。他重复着这样的戏弄和玩赏,让她为此迷乱颠倒。 他这样待她,比凌虐她还要让她难堪。“停下。”她徒劳地命令他。 “不。”他挺峭的鼻尖触碰到她的小腹,又游移到她腿间。 即使在所有人面前拥有她,亦不如此刻更能令他确认她的真实。她此刻确实无疑地属于他,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工笔仕女,而是在他身下散发着馥郁香气的小动物。 他的举动对她而言太过异常,她竟然忘记了抗拒。他那样温柔又地细致地尝她,仿佛她是宴席上沾满酥酪的樱桃。 “停下……”她在极端羞耻中弓起身体,小腹下软涨到极点,似有热泉涌出。 “你有没有尝过自己的味道?”他抬起她的下颌吻她。 “你究竟要做什么?”她徒劳地挣扎着躲避,乌发散乱在枕畔,周身肌肤沁出一层薄汗。 “我爱你。”他忽然说。 她盯着他的眼睛,直到他在她目光里颇不自在地侧过头去。“有多爱我?” “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那我想让你死,也可以?” 他闻言垂目微笑,托着她的腰进入她的身体。“可以,但不能是现在。” 她本能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哭吟。他说的有一点不错。她和厌恶之人竟然也可以很欢洽。也许不只是他? 方才的片刻温存用尽了他的耐心,她被他翻过来,脸闷在枕中,腰被他握在手里。方才经过一遭,此时又被次次入到深处,弄到她脏腑都要酥得融化了。她忽然想,不只是他,恐怕别的男人也可以。她想着,她总不是天生下贱?她宁愿相信自己天生下贱,这总比说她喜欢被他弄要好些。 她咬着自己的手背,仍是止不住咿唔。他寻到她的手,将她的手攥在他掌心里,使她无从掩饰,逼迫到她几近疯狂。她泪眼朦胧,中心摇曳,唇边都咬出血珠子来。 她不懂得何为爱,却是先尝到了欲。哪怕他是她的血仇之人,她也本能地沉醉于他的玩弄。她忽然想,父皇的嫔妃们若是不去寻死,此刻是否也和她是一样的遭遇?她们是惧怕陌生男人的侮辱才能果决地寻死? 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她如何到了这个地步?她忽然醒悟,她当日既然没有死成,如今就再无法再按《列女传》里贤媛淑女们的教导生存。她们教她的只有一个“清白”和一个“死”。她一早不清白了,到如今死也没有光彩,旁人只会嫌她死得太迟。 他若是爱她,总是要把他的性命交托给她。她在他的翻弄里胡思乱想着,像是个亡命徒在检视行囊中的武器。 五、同伴 她在他的囚牢里住得久了,连他似乎也厌倦了她了无生趣的样子,于是他又改换了折磨她的策略,不再将她藏于内闱,反而常常把她带在身边。她既是他的战利品,自然是需要拿出来炫耀的。况且,没有谁比一位公主更能证明他身为大秦臣子的正统,他为天家婿,自是股肱之臣,自然便不是国贼。 然而他当然是手握重权、令出而天下从的国贼。他继续整理他的朋党,清剿他的敌人。而她,时日稍久,也不再是蒙难的公主,而是成了与国贼同栖共寝的叛徒。不只是她还活着的血亲们耻于与她为伍,她活得久了,在满朝士子眼中也成了一道面上的疮疤。 世间对于女子的道德总有种种规训,没有人相信出身高贵教养纯粹的女子可以忍受那样的侮辱。而她不仅忍受着,还可以坦然傍于凶犯之侧,那想必她比那凶犯还要堕落。 于是,在宴会的金雀屏后,在佛寺的钟鼓声里,但凡她所在之处,就连她的车驾行在西京的坊巷里,风吹过都是窃窃私语的声音。 她并非不怕众人的眼光。她怕极了他们,他们每一道视线都仿佛要在她骨肉之上盯出个洞来。她最怕卫渊麾下的将士和扈从。他们如今对她恭恭敬敬,可当中许多人是见识过她被凌虐的场面的,便是女奴也不会有她那样不堪。 而她仍是以温柔的天性甘然吞服着一切侮辱,她生来欠缺贞烈的觉悟,却有忍耐的美德。她在侮辱和玩弄中,本能地抛弃了淑女的操守,转而如禽兽草木一样依赖本能活着,从而隔绝了一切智识带来的痛苦。哪怕是被国贼在床笫之中玩弄,哪怕是为天下人所不齿,活着总不是一件全然糟糕的事。 如今他常常把她带在身边,她被骤然带入男子的天地里,抛开被审视和玩赏的屈辱,她反而见识到了一丝自由的况味。而他亲手造就了她的屈辱,此时反而成了她唯一的同伴。 这年八月,他在华严寺添祔了她父亲的灵位和画像,使她的父亲得以列于本朝历代帝皇之中,与他们一道享有俗世的供奉。后来卫渊亦同意她在九月三十药师佛诞辰时拜寺烧香,祭奠她的父母。 她自得了这一个恩典,便自初一开始认认真真地沐浴斋戒起来,万幸卫渊俗务缠身,并无闲暇来沾惹她,到了三十当日,她更是比平日更醒得早,天未破晓便起来梳洗。 他自然是不许她穿孝。她只好尽力素净些,梳洗侍女知道她的难处,因此今日也不摆布她。 卫渊却在此时来了。此时天未放明,只有她的妆台前燃着蜡烛,他来了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坐在昏昏然的室内看着她。 她许久不见他,此时心中战栗,却无法可想,只好当他不存在。她梳洗完毕要绕过屏风出去时,他却突然拖住她的手臂把她抱过来。 她死命捶打他的手,他仍是不管不顾地把她揽在身前解她的衣带。她挣扎无方,只得跪下来护着身前的衣裳,他却索性拦着她的腰把她携了起来往内室去。 “你放开我!你一早答应了我的……你不能……”她说不出口,他要她带着个污糟身子去祭拜爹娘吗? “我在乎那些?” “可我在乎!……”她话说出口又后悔。她在乎又有何关系?她是猫狗不如的玩物。 “小公主,这西京城里——”他把她倾在床榻之中俯视着她,“你便是在泥里滚上几遭,也比许多人干净些。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 “求你。”她第一次开口恳求他,她感受到的悲哀远胜过屈辱。就只今日,漫天神佛眼下,父母灵前,让她假作旧时女儿。可她这样任人宰割的玩物,却有什么筹码? 他仍是继续侵犯着她。 “求你……你往后如何对我都可以,就只今日……” 她雌伏于他身下开口求他,他一时竟也有些彷徨,好像刚刚从梦魇中清醒过来。“殿下——” 他将她变成了什么?他的小公主,皎若明月,渺若远山,遥远得仿佛只存在于画卷里的小公主,如今在他身下像他的奴婢一样求他。他突然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我原本就如何对你都可以。” 是了,她怎么这样蠢?他原本就可以对她做一切事。她为何要去相信禽兽的承诺? “这样侮辱我,让将军很快乐?”她满面都是泪水,“你为何不一早就拒绝了我。” 他停下,陷入沉默之中。他突然问:“你今日去,原本是打算回来的?” 她为他突兀的提问不解。“除了此处,我哪里还有容身之地?” 他忽然清醒过来,她当然早就是他的了。“那好。”他放开她。 她侧身蜷缩起来掩着身前,脸也埋着,却露着雪一样的脊背,一头乌发尽散乱了拖在枕上。 他把她抱起来揽在怀中,她亦静静的没有挣扎。她当真是他的?他觉得自己有些好笑:这本不是一个像他这样的人应该去在意的事。他难道没有拥有她?女子向来将所有心意隐藏在重重矫饰之后,以至于在她们温顺驯服的外表上看不到一丝波澜,使得她们温顺的肉体变成了她们的全部,使心意变得无足轻重。然而他在她肉身全然的驯服中也并未觉得安全和满足。可他总不至于寄望她去爱他。 他捧过她的脸颊来,她瓷一样的面颊上全是泪痕,连睫毛尖儿也挂着泪珠子湿黏成缕。他忍不住拿指腹去抹她的脸,小女子滴粉搓酥似的肌肤像要在他手下融化。她拂开他的手,调转过脸去,垂着头坐在一旁,怔怔的也不去遮掩,身处昏然帐内如玉人雪人一般。 “小鸾。”他忽然唤她的小字。 她惊讶地抬起眼来,旋即释然。他当然知晓她的小字,他们是自小订过亲的。“不许这样唤我。” 她早不是小鸾了。就连朝廷的金册中,她都只是嘉国长公主元氏洛华,洛水之华,是凡夫无从得见、只拈在洛神手中的花朵,而只有在她的母亲和乳娘那里,她才是她们的女儿“小鸾”。 他要唤奴仆来重新替她梳洗。 “不要。”她不想让人见她此刻境况。她手指不便,仍是咬着牙一粒粒地系着主腰上的金纽子,却见先前被扯落了好些,如今不堪穿用,只好又披着衫子起来拣衣裳。他尚在一旁,她全心全意地不拿他当人看,反而殊无羞怯之意。 他并不常见女子的梳妆,此时竟觉内心动摇,目眩而神迷。 她费尽气力整束好衣裳,踱到镜前左右一照,见头发早散乱了,反复抿过亦是毛毛的,只好打散了重新梳理。她是胎里留下来的长发,长到直落到腿弯里,又不似其他女子幼时剃头留头那般齐整,她本就不懂梳头,加之手有旧伤,一时满手青丝,不知所措。 他却拿了梳篦来给她梳头发。 “你这又是作什么。”她皱眉,却没躲开。 他不说话,拿梳篦将她的头发理顺了,给她打了个高椎髻,虽然简单,倒有些朴素雅致的韵致。 “将军还会梳女人的头发?”她忽然问,旋即醒悟:梳女人头发,自然是女人手里学出来的。 “这便不是难事,”他解释道,“我小时候给阿娘和阿姊们梳过头发。” “那你阿娘和姊妹们呢?”她从未听他提起过家人。 他手里停了片刻,道:“自然是不在了。” “是因为我父亲?”她忍不住问他,他只是沉默着端详着镜中的她,不再回答了。 六.血光 卫渊舒开手臂示意要搀扶她,她不着痕迹地躲过,转而扶着身边侍女的手登上马车。他竟然亦随着她登上马车。 “你当真会回来的?”他握着她的手臂,在昏暗的晨光中问她。 “我会。”她别过头去。 当日她仍是强打了精神去华严寺。卫渊多少有些觉悟,身为凶犯并未与她同行,只是替她吩咐了仆从和车马。 华严寺建立于本朝成立之初,乃是皇家祭祀祈福之所。每年祭祀时,父皇便会携着母后和偏爱的妃嫔们前来此处,她的兄长们常常随行,她却未曾参加过。 她自帘幕一角打量着车外景象。西京拥挤热闹的坊巷在她视野中后退,逐渐为清幽的竹林和松柏取代。车马行至山门前,寺庙中住持和众沙弥已一早在外恭候。 此地遍植常绿的松竹,到了九月末,寺庙仍栖息在浓得不真实的绿荫里,只有一座七层玲珑的宝塔从绿色华盖中尖锐地刺出来。她抬头,正见寺中宝塔的尖顶在日光下反射着仿佛亘古不变的光辉,一时有些恍惚。 她的父亲生前醉心佛法,这座七层玲珑的宝塔就由她的父亲下令修建,据说塔内供奉有释迦舍利,塔身会在天气晴好时发出光彩。若登到塔顶,便可以俯瞰整个皇城。 她不禁想起父亲的惨死。原来天命并不会受这极尽工巧的宝塔的愚弄。 她拜过佛,持香的僧侣又引领着她走进供奉帝王的殿堂,幽深的殿堂营造出白昼中的黑暗。她父亲的画像和他的先祖们一道悬挂在高大昏暗的庙堂中,享受着香火的祭祀。她身处其间仿佛变得无限渺小,而她这样渺小的女子反而是这仿佛太初般即存在的黑暗里唯一真实的存在。 她忽然深觉惶恐,不知应当祈求什么。她第一次意识到,她远去的祖先们和她惨死的父亲一样,其实不过是对现世无能为力的逝者。她的困境只是她自己的。 “儿愿父母再世平安。”她在心头默念。她渺小的愿心像一点萤火,随即被周遭宽广阴凉的黑暗吞没。 她默然起身,一旁侍女搀扶住她。她出得门首,仰头望见青空之上一行秋雁。她望得痴了,一时驻足不前。 忽然一声破空之声传来,随着一声血肉的闷响,一旁搀扶她的侍女歪倒在她身上,她本能地紧紧抱住伤者,滚热的血喷了她满面。她摸到侍女的颈子里才摸到一支短硬的箭。她跪在地上,惶恐地以双手捂着伤口,血仍是像泉水一般汩汩涌出。 “殿下!”护卫迅即将她保护在当中,行刺之人一击未中,要再发一箭时,已被随从的护卫擒住。 “公主尚有面目祭拜先祖?勿负国恩!”那刺客被擒住仍然叱骂不止,更试图挣脱压制投剑相害。 那刺客抱了必杀的决心,箭身上都开了血槽,她使尽了力气,受伤的女子仍然片刻便没了气息。 “公主与国贼同栖共寝,今日尚为其招摇耶?” 她明白了。这刺客和那些对她侧目而视的人一样,是在憎恨她的不清白。她被羞辱得久了,心头怒火腾起。 “公主忝负国恩,屈事逆臣,丧辱国体,臣江陵裴晋已抱必死之心!……”那刺客对着她仍然是狂啸不止。 “你这懦夫——”铮地一声锐鸣,她拔出护卫的佩剑。 “佛门净地不可擅杀。请殿下登车。”护卫阻止她。有人将那侍女的遗体用外衣罩住,又将那口出狂言的刺客塞住口。“请殿下登车。” “放开我!” 又有旁人接过她的手去,拽着她的手臂挟着她登上马车,周遭的景物飞快地后退。 另有侍女持着浸湿的巾帕试图揩抹她污脏的面容。“滚开!”她拒绝。 她的愤怒和恐惧渐渐冷却,却在心头生出悲哀来。这是怎样荒唐的世道,竟然逼迫着她和自己的凶犯去同仇敌忾?原来他们会因为这件事这样恨她,恨到想要置她于死地,仿佛她不是全无反抗之力的囚徒,而是逆臣最凶恶的爪牙。她被这样陌生却剧烈的敌意压迫到几乎无法呼吸。 她面容惨白,双手死死捂住心口,她的那颗心汩汩跳动着仿佛要自她腔子里呕出来。只是因为她还活着,他们为了她的性命恨她,她越是活着,他们便越是恨她。 “你也恨我吗?”她忽然问一旁的侍女。“看轻我吗?哪怕我没有苛待过你?” “殿下?”侍女一时无措。 她紧紧握住侍女的手臂。“他弄我的时候,是不是连你们也在嘲笑我?是不是?” “我原以为我还可以忍受——只要你们略微放过我,我都可以忍受——”她几乎无法呼吸。 侍女被她掐紧了手臂,不敢挣扎也不敢呼痛,只是咝咝吸着冷气。 她惊觉自己的失态,随即颓丧地松开双手。她何时变成这般了?她想起母后对她的教养:律法虽将奴仆视作畜产,但天下一切人等皆为人子,她越是尊贵,越应当温和恤下。 她在前十几年里一直遵循着这样的教诲,她的世界那样简单:母后,父皇的妃子、她的兄姊、女官、宫人和内侍……他们在这森严却和平的天地里围绕着她。然而卫渊将她这天地打破。他的天地与她不同,当中有累世簪缨的五姓七望,有世代受人驱使的私兵,有依附豪族锻铁牧羊的羯奴,只有他是超脱其中的叛臣,而她既是他的公主,亦是他的奴隶。 他把她拖入这样混乱泥泞的天地里,上有皇天,下有后土,唯独当中飘荡沉浮的尘世,所有人都是他的爪牙,除了她自己,便再无人搭救她了。 七、人心 她自寺中归来时天色已晚,因是进香归来,乃是从正门入内。路过厅堂时,却听得卫渊正在与宾客清谈,她略停一步,见得座中众人正作庄子的“圣人有情无情”之辩。父皇生前也很喜欢此类清谈,故而她也略知一二。 座中人各据坐席,侃侃而谈,卫渊斜倚着凭几,以手支颐,垂目听着众人辩论,偶尔作一评论。卫渊虽素日自称“缺德少教”,此时却应对从容,并不显得窘迫,仿佛他不是起自北地军中被蔑称作“牧羊奴”的武人,而是生于关内旧族的闲雅文士。 凶犯正沉湎于高雅的交际,而她满身血污,如同恶鬼。她忽然为这场面觉得十分尴尬,急急避过堂前,却早有他的仆从报与他知晓。他抬目望见她自廊下惶然疾走,自座中站起来。 “殿下——”他朗声唤她,座中人纷纷举首惊望。她只得驻足,她身后的仆从和侍卫纷纷低身向他行礼,而她侧着脸等待他的问候。 他早听得亲卫的汇报,如今看清了她的情状,开口道:“殿下今日——” “将军何必伪作君子?”她忽然抬手狠狠给了他一记。他在众人眼目中受了她的耳光,仍然垂目立着,只有额间青筋跳动着。 “殿下是累了。”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左右相顾,吩咐仆从为她布置沐浴,又转头令座中等待的众人散会。 侍女半强迫着挟着她的手臂令她离开。她房中屏风后早布置下了浴桶和澡药。 侍女们像清洗婴儿那样清洁她。她忍受着这样令人难堪的摆弄,方才的怒气渐渐平息,却渐渐有些畏惧起来。她在众人眼前触怒他,接下来想必她又要遭一番折辱。然而卫渊直到她重新梳妆完毕才前来,并没有提及方才的冲突,只是把自己的佩剑自鞘中抽出递给了她。 她后退半步,迟疑着不知当如何是好,他却示意她接下。 她沉默着接过手去,她的手有旧伤,以两手用尽力气才握得住这柄剑。她周身寒战起来。不像她的兄长们为了威仪携带的佩剑,这把剑的剑柄和剑身上朴素得没有一丝装饰,却闪着霜雪一般的冷光,想必当中有很多性命的分量。她面色发白,他现在就离她一臂之近,哪怕是她这样的弱女子,只要她手握兵刃—— “今日的刺客已经擒获,我留给殿下处置。”他开口,似是并不在意她手持利剑的威胁。 她双手死死握着剑柄,仿佛并没有听见他的言语。 “你尽可以试试。”他显然看穿了她的心思,看着她手中的剑轻声说。 她回过神来,他当然轻视她,她既不敢寻死,也弱小到无法威胁到他。 那刺客已经被关押在府内一处耳室之中,塞着口,双手反剪在背后。她甫一踏入室内,那人就愤怒地挣扎了起来。她请看押的兵士为刺客解脱束缚,一旁兵士稍有疑虑,见到卫渊的神色又立刻依令而行。 那刺客脱离了束缚,反倒安静下来。行刺之人竟然是当朝御史中丞裴晋。 她生得比寻常女子颀长些,步态天生迤逦蜿蜒,她紧握着剑游到刺客面前,低下身来,敛膝正坐,沐浴后幽幽的香气直撩到刺客鼻尖上来。 “我只有一件事想问中丞,”她轻轻开口,“中丞既然仍忍辱在朝为官,却恨我拒贼不利吗?”她思索半刻,又问:“还是说,因为我是女子,所以我比中丞的满朝同僚都更可恨些?” “裴晋食国之禄,已怀死志。而公主乃天家血胤,既受国恩,尚且屈事逆臣,无异于——”中丞抬头撞见她的一双明湛湛的眼睛,忽然再说不出一字道德文章。他忽然意识到她是个活生生的女人,她的处境远比满朝臣子凄惨。这样迟来的觉悟使得他无法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虚伪。 她垂下头去。“是我当日未及早决断,方罹此祸。只是……” 她的诚恳反而令刺客更无地自处。“中丞恨我贪生怕死,玷辱国体,可是当日未尽此事,如今已太迟了。死如无益,只好苟且存身,寄托来日。” 她言语中的暗示令冷汗自中丞额间攒聚起来。 “若是中丞还觉得我该死,”她把卫渊的佩剑掷在刺客面前,“中丞死,满朝旧臣死,我即死。” 她见识了卫道士的虚伪,反而不再想要他们的性命。如今这刺客的死就像她的死一样,已不再有半分价值,他们的仇恨和鄙夷也变得轻如鸿羽。她起身独自离开,经过卫渊身边也并不侧首相顾。 “殿下——”御史中丞裴晋仆倒在地,久久不起。 卫渊冷眼旁观着,不作一语,随即也转头离开。裴晋随即被兵士以弓弦绞死,翌日,裴晋一家上下亦尽数被诛。 八、沦落 “他是自己死的,还是你杀了他的?”她忽然问他。 “这有什么关系?”卫渊盯着她的眼睛,却想起裴晋对着她的背影仆地痛哭的场面,颇感不快。她固然年轻,却意外地擅长拨弄人心。他忽然庆幸她是个女子。她若是男子,他早就不得已杀了她百遍。“他若是自己死的,你难道要随了他死?” 她见卫渊如此回答,知晓是他动了手。“你明明说过留给我处置。” “你还有心思想这件事?”他嘲笑她。 他扣着她的手解落她的衣衫,她今日十分不顺服,于是他又将她的手臂束在背后,使她小巧的乳向前探立在清凉的秋夜里,连她的一双腿也折迭着缚住。这般摆弄下,她只能以邀约一般的耻辱姿态赤裸着跪坐在他面前,连最私密之处也敞开着任他玩赏。她被他卸了盔甲,在他的眼前簌簌颤抖着,整个人摇摇欲坠。“不要动。”他握住她的手臂,“这世上,应当只有我一个人冒犯你。” “你知晓他为什么不肯死了?”他不再碰她,而是继续问她,见她并不回答,他冷笑着开口:“他舍不得你了。” “你胡说!” “我胡说?”卫渊又笑,“小公主,他的鬼魂见了你这个样子,怕不是想要立刻复生到这世上来。” 他停下来,在灯火下静静看着她。他只是看着她,她的肌肤就已经烧成海棠色,她的双乳变得沉重,腹中蓄积的热流化作温热的液体自她腿间淋淋漓漓滴落在簟席之上。 他冷眼观赏着她这般羞耻的模样。“小公主,我比你清楚他们是群什么东西。他们若不是日日揣摩着你如何与我这国贼同食共寝,怎么会羞愤得想要你的命?” “放开我……”她哀声求告。 “我不妨当真让他们见识一下?”他抚着她的面容。“好不好?” 她的全部身心皆用于应付当下的处境,已经没有余裕去反击他的奚落。 “你其实也并不讨厌被我这样对待?”他观察着她的反应,手中的羽扇从她的肩垂到她胸前,又划过小腹绕在她腿间,她呜咽起来。 “无妨,你心中想却不愿做的事,我可以强迫你做。” 她被持续置于极端的刺激中,身体敏感到极限,她的头脑却麻木松弛下来,仿佛脱离了当下的肉身浸在温暖的泉水里。 一无所有,没有尊严,自然也没有耻辱……再这般下去,她会像他说的一样,在他面前既没有尊严,也没有耻辱,最后怕是连她自己是谁都会忘记。 可是只要她不去思考自己是谁,这件事便不那么痛苦,甚至可以很快乐。不再是背负血仇的女儿,而是他的战利品,是玩物一样取悦他的女奴。到了那般地步,也许不只是他,可以是任何人。若是公主和女奴不再有区别,那他与其他男人也不会有差别。 “你想却不愿做的事,每一件都是我的所愿所想。”他终于抛下手中戏弄她的羽扇去拥抱她。 他越过她的背解开她的束缚,把她抱在身上,她的双乳熨帖在他胸膛上,她的手本能地攀附上他的肩。他托着她的背深深吻她,她的头脑随之轰然作响。 她被空悬着戏弄了许久,此时他终于慷慨填满了她,使得她的全部身心都为此欣快到颤抖。他很懂得如何照顾她的肉体。 他的怀抱是人间的地狱和乐园。 她的腿为灭顶的刺激交缠起来,连脚尖都绷得笔直。他停下来,托着她的臀让她分开些,教她能够容纳他的出入。 她想让他继续下去。这样的堕落中她只觉得如释重负,她还怕些什么?世人眼中,失贞的公主委身于悖义的叛臣,他们本应如此。 “殿下……”他把她覆在身下,她的腰弓起来,手不自觉地紧紧攥住他的手。她这般全然不设防地回应他,使他更沉醉于眼下炽烈的缠绵。“做我的女人……” 她的一只腿被他直推到胸前,脚踝握在他手里,她这样顺服地向他敞开着,对他仍然不足。他拦起她的腰,支撑着她的背,使她只能弓在他身下承受着他的冲击。 “做我的女人。” 她没有心力回答他。她面颊绯红,一双美丽的眼睛失神地张着,心口随呼吸剧烈起伏着。再这般继续下去她会变成什么?她早已经背弃女子的道德,可他并不缺少顺从的奴隶。然而此刻,她仍然想要他这般继续下去。 情到极处,连她最后的心防也被击破。极乐后的虚无中,她的肉体仿佛失去了形状,变成涓涓的泉水。 他释放在她身体深处,在上注视着她,研究着她的神情,她茫然回望着他,片刻之前的情热已开始渐渐冷却。 他离开她的身体,她气息尚未平复,就蜷缩起来以脊背对着他,等待着他离开——阖府皆知,卫渊向来不与她共寝。 方才的情事形成了一种亲密的幻觉。他并没有当即起身,而是静静坐在她身旁。他扳过她的脸来,才看到她的泪容。 “到如今,究竟怎样,你才会原谅我?”他忽然轻声问她。去原谅他,不再做他的俘虏,而是去做他的妻子。 她不解。他为何需要她的原谅?他如今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又何必求她一人的原谅? 他在她的沉默里等了一会,终是披衣起身。 九、手足 征和元年十月,燕国长公主家仆告发其与驸马诅祝君上,私蓄甲兵,欲谋大逆。事泄后,驸马崔询、左右羽林将军、宦官刘滕、赵用当即皆被逮捕下狱,长公主抱幼儿奔入尼寺,随后亦被羁押。五日后崔询于狱中手书供状后自杀。 “你不必作这些样子要挟我。你在我这里,没有寻死的余地。” “将军不愿见我,我不作这些样子,将军也不会来看我。”她满面泪水,哑声开口,“我只求将军饶过我姊姊的性命。” 卫渊打断她,道:“殿下是糊涂了?长公主犯下大逆之罪,便是殿下要求法外恩典,也不应当求我,应当去求圣上。” 当今圣上乃是便溺都无法自理的痴愚小儿,哪里作得出这样的旨意? “将军的旨意,难道不是圣上的旨意? ” “圣上的旨意,我身为臣子自当奉行,自然是我的旨意。”他与她玩弄着文字游戏。 “将军何必搪塞我?”她哽咽起来,“将军尊极九州,位比万乘,阿姊只是一介女子,将军原谅我姊姊一时的过错,如同天地容一芥子,不过是举手之劳,于我和姊姊却是再造的恩德。将军为何吝啬至此?” 他不禁冷笑,她竟然想让他将燕国长公主看作寻常女子。“你们的确是不像同胞姊妹。”燕国长公主如今在诏狱中已绝食数日。她的妹妹却仍巧言令色试图救她的性命。“如今你在乎手足情义,她倒未必领你的情。” “我只想要阿姊活着。”她哽咽难语,“我不知应当如何求你。我不在乎你的道理,我只是要姊姊活着。” 她不再编织辞令,只是垂头饮泣,蓬首素服,长发直落到脚边,她这般狼狈可怜的样子忽然让他有些犹豫。“你若是能让长公主领你的情,那我就依你所言。” 他径自离开,过后竟然准许了她去诏狱探望燕国长公主。 到了晚秋,方过傍晚天色便昏黑了,典狱官在前躬身引路,手里捧着一盏纸灯。深窄的石巷里只有那一盏摇曳的灯有些暖意。 “殿下,请。”狱吏示意。她迟疑了半刻才踏入监室。 监室内空旷且冷寂,燕国长公主见来人是她,微微笑了笑便调转过头去,并不开口。 她的兄姊虽多,却只有燕国长公主这一位同胞姊姊。她的姊姊是皇女的典范,姿容昳丽又敏而善谈,深得父母欢心,更令不少本朝士子叹服。她自幼活在姊姊的庇佑下,对姊姊又敬且怕。而如今让她骄傲和敬爱的姊姊独坐在监室之中,已经单薄瘦弱得像一道影子。 燕国长公主此时已经绝食数日,因此她特意吩咐婢子一道携着粥饭。 “阿姊。”见燕国长公主沉默不语,她打开食盒,示意婢女布下碗碟。“你权且用一些,待到与我回去时——” “你这婢子!”燕国长公主忽然扬手批过她的面颊,指甲在她脸上留下几道殷红的血痕,“你为了这一行,求了那牧羊奴什么?” 她捂着面颊一言不发。 “你还配叫我一声阿姊?”燕国长公主咬牙低声道,“不意母后竟生了你这样没骨的婢子!你侍奉那窃国的牧羊奴来救我的命?你要我有何颜面苟活世上?他日泉下相逢,你我如何面对父母?” “阿姊,若是我这样可以换得阿姊性命,那我是心甘情愿的。”若是她一个人受屈辱可以换回父皇母后,换回此前十五载的安宁,她也是愿意的。 燕国长公主闻言凄然一笑:“小鸾,你要我像你这般活着,实在是高看了我。” 她仍是握着姊姊的衣袖摇头不语。 “若你心中还有一分当我是姊姊,事已至此,便不要再提救我的话了。” “阿姊,求你,你不能也舍了我去……”她顾不上周遭的耳目,扑在姊姊膝头泪落如雨。不论她受何等屈辱,她只想要姊姊陪伴着她。“就是表哥不在了,你们还有阿虎,他又有什么错?”阿虎是燕国长公主和驸马的独子,才刚刚学会走路。 长公主落下泪来:“痴儿,你又何苦如此?”她并非是要自己的小妹去遵守女子迂腐的道德,而是她更年长些,知晓女子背负着国仇家恨在世上存身的艰难,若是她还怀着复仇雪耻的心,则更是要艰难百倍。“你此时救得我的性命,往后又如何?” 她彷徨失语。之后又当如何?姊姊就算活着也要在软禁中度过余生。而卫渊对她并无半分敬重,如今他尚需要一位公主作他的幌子,待得他江山稳固,再行废立时,她纵然不死,也会落到比眼下还要不堪百倍的地步,届时更加无力看顾姊姊。 “我不知道,”她摇头,“可我不能眼见着姊姊死……”可她又有何资格强迫姊姊和她领受相似的命运? “小鸾。”长公主把自己的妹妹抱在怀中,心有千言万语,在众多眼目之下却无从开口。 “我会有办法的。”她重复,“阿姊,我一定会有办法的。我一定要——”去洗脱眼下的屈辱,去报背负着的血仇,去—— 燕国长公主忙掩住她的口,将她推开,指着她面上骂道:“你这贱妇,屈事奸党,戕害手足,如今尚巧言令色以惑我心?没骨的婢子,我必不与你同活!”言罢猛然以首触壁,当即额头绽开一朵血花。 “阿姊,阿姊——”她扑在姊姊身上,全力以手掩着她额前的伤口。 燕国长公主用尽气力握住她的指尖:“小鸾,忘了父母亲族,从此——从此以后,只为了你自己的性命……阿虎,我托付给你了。” 燕国长公主数日水米未进,一心求死,早已虚弱不堪,如今再遭重创,不过半刻就香消玉殒。 她伏在姊姊渐渐冰凉的身体上,鲜明的仇恨在她心里翻滚着,她忽然觉得眼泪都用尽了。 征和初年十月,燕国长公主被废为庶人,仍以长公主之礼下葬。驸马崔询已死故而不论,其家人则被流放岭表。只有崔询和公主的独子因尚年幼,得皇帝恩旨仍留于京城。 十、宿孽 因此前遇刺的缘故,如今她但凡出入府邸,身边就须有亲兵扈从。后来燕国长公主一事后,连她贴身服侍的婢女也都换了人选。她孤立无援,在陌生人的眼目之下,一举一动都极不自在。她心境郁结得久了,人也衰弱下来,到十月末,只因偶染风寒便沉沉病了起来。 卫渊在燕国长公主一事后,原是十分疏远她、对她不闻不问的。后来不知是忌惮旧臣的风评,还是当真怕她死,自她病后他反而衣不解带地服侍起她来,直到后来许州太守拥兵作乱,他忙于镇抚,才略请他人代劳,却仍每日早晚看望她。 “殿下的药可好了?”他试过她身上寒温,转身问一旁的侍女。那侍女闻言会意,便自向厨下探问去了。 “你就是放我死了,也不碍着你什么。”她忽然轻声道。 他在她床前坐着,闻言并不辩驳,许久才说:“世上没有这么轻巧的事。” 她听了不说话,他原来也知晓她如今死了才是件“轻巧”的事。她重又闭了眼睛,却听得他说:“你既然跟了我,我就没有让你死的道理。” 可他有让许多人死的道理。她如今对着他除了厌恶,更多了畏惧。只是她一心想着存身,在他面前勉力掩藏,并不敢稍露端倪。 “我知道你恨我。”他却忽然说,“你也应当恨我。”他本来还有些话要说,侍女捧了药进来,他便重新沉默下来。 她不说话。他也明白,如今燕国长公主一死,二人之间已无多少转圜的余地。 他扶起她来喂药,又取了蜜渍梅子给她过口。小女子轻盈的骨头硌在他手里,令他有些心惊。 “那你恨我吗?”她烧得昏昏沉沉,拥被坐着,“你如今对我又好又坏的。” 他为了她这样孩子气的口吻失笑。“又好又坏,那便是不好。” “对我不好,那你便是恨我了。”她仰起脸来看着他。 “我不恨你,”他沉默了许久突然说,“我从来都不恨你。” “你既然不恨我,为什么总是那样对我?”她低垂着面容,眼泪一滴滴滚落到颊边,又落在她交迭着的一双手上。“我只不懂你为何这么对我……你要么冷落我,要么欺辱我,如今又这样对我好起来……”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一时无措,只得把她揽在怀中。 他怎么醒悟得这样迟?她虽然是皇室血胤,却只是个全然无辜的小女子,并不适宜作为前朝的化身承担他的愤怒。 她在他怀抱里,一颗心沉沉地落下去,更觉得荒唐和悲哀。她那副宫闱之中十几年间养出来的婉转心肠洞悉了他的心意。她如今明白了,他其实爱她,所以才想着求她的原谅。连他也不愿承认这样的心意,才用羞辱和掌控来逃避她的仇恨和拒绝。 他不愿承认那样的心意,而那心意才是她的权柄,他的心意或许不足以让他把性命都交给她,却可以助她存身。 她竟然堕落到如此地步,以至于要违拗真心去揣测迎合他的心意。这原来也是她活着的代价,若是她早些认清了这代价,会不会能保得住阿姊的性命?她的心绞成一团,他竟然去爱她,他杀了爱她的家人,自己却来爱她。 她有这许多心酸之处,如今当真在他怀中大哭起来。 他不知如何应付,只是捧着她的脸抹她的眼泪。她一对上他的眼光,有些心虚地垂下头去,不再哭闹了。 “好了,生着病的人就不要发脾气。”他放开她,像是哄小孩子一般拍了拍她的背,又站起身来。 “你不许走。”她病中难得地缠起人来。“哪里也不许去。” 他在女人面前其实相当面薄,她既然这样主动开口要求他,他不知如何拒绝,也当真重新坐回她身边。 他当真留下,二人反而尴尬了起来,一时相对无言。 他当然看得出她的矫饰,却并不乐意当即戳穿她。见她闷闷地转向里卧着,他终于问她:“你不恨我?” 她转过身来,一颗心悬着,忽然不知道是否应当如实相告。“我不知道,”她握着被角,一边想一边慢慢开口,“我只觉得应当恨你,可又觉得,那样去恨你,也并没有用。” 他沉思许久说道:“我大约也是一样。” “你先前才说我应当恨你。” “就像你觉得你自己应当恨我一样。”他这样迂回地答复,仿佛是在与她清谈,令她难以揣摩他真正的意思。她早就发觉,他其实是个心思十分沉重的人。 她一时不知该作何语,心中惴惴不安,他却开口问她:“你想不想知道我过去的事?” 她点了点头。 他见她当真想要知道,忽然不知从何说起,思索许久,缓缓开口道:“在我曾祖之前,我们家是给长州高氏牧羊锻铁的部曲。就像你生来就是公主一样,有些人生来便是他人的扈从。” 他是“牧羊奴的子孙”,这就是母后当年不惜惹怒边疆重臣也要为她坚拒婚约的原因。本朝贵庶分明,世家与庶族之间如同云泥之别,婚姻往往不相通问。父皇为稳固边疆为她缔结的婚约,在许多旧族眼中是对她母亲的莫大侮辱。 “到我曾祖时,我们随着高氏的一支南迁到鸣州,我曾祖身为部曲,有了军功,在鸣州渐渐彰显。后来高氏赈济饥荒不利,鸣州人在城门上吊死了那时的高将军,推举我曾祖父代为主事。从那以后,就有了所谓‘鸣州卫氏’。” 他停下来,似乎是沉湎在旧事中,她在旁静静听着,并不开言催促。 “鸣州虽是北疆要地,然而民风强悍,物产贫瘠,在北地世家眼中形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高氏尚为北地豪族,不过一两代便左支右绌,无力支持,我们自然也是如此。” “只因贵庶之别,同样居于边地,陇右人有毗邻的藩王,有黄河故地和五姓女的嫁妆,我们只有卑贱的姓氏和年年遭劫掠的瀚海南土。” “北地世家对我们不屑一顾,为了家族存续,卫氏的女儿常常要嫁作侧室来换取聘礼。”他停下来,又道,“可婚姻就是一件越陷入卑下越无力超拔的事。” 所以哪怕他的父祖执掌北疆锁钥多年,立下赫赫军功,因着出身部曲,他们也仍然是“牧羊奴的子孙”。 “后来我的祖父因景元年间的战事得爵,我父亲决心就此为家族洗脱耻辱,景元六年携我进京觐见,在那一年的朝礼上为我求娶殿下为妻。” 那是十年前的旧事。那时皇帝虽然首肯,崔皇后却以死相胁,绝不容许牧羊奴玷辱门楣。鸣州为了换得皇后的同意,认下了二十年的重税,更罄尽世代珍藏以示诚意。 “我记得你曾经问过我的姊妹?”他沉默许久,重又开口,“为了筹措那一年的兵费,我的两个姊姊未经朝廷指婚就先后嫁给了北境王侯。那时鸣州人心浮动,在我父亲向殿下提亲的第二年她们的婚事就被人告发。只有我被外祖藏匿逃过一命,她们连同我阖家上下,就都不在了。” 于是他们的婚约虽从未取消过,也无人再提了。 此后的事他不愿再说,她也模糊知晓些。他隐姓埋名,在卫氏覆灭的北疆乱局中辗转跟随多个公侯为养子,从十几岁的少年变成如今权倾朝野的将军,直到报仇雪耻后才恢复本姓。 “我第一次见你,就是景元六年的事。”后来令他丧家灭族的公主,当时只不过是锦绣围裹的稚儿,在少年眼中并无过人之处,与他们付出的沉重代价并不相符。 再相见时,他报了他的血仇,却成就了她的血仇。 “你哭些什么?”他侧首瞥见她在旁默默垂泪,轻声说,“都是陈年旧事了。” 十一、雪霁 “妾为殿下尽命!”周德妃递过刀来给她。贼军已经攻陷了朱雀门,再有大约一刻就要到内宫了,母后白麻覆面的尸首悬在梁间。萧贵嫔仍然哭泣着不愿就死。 她未及应答,周德妃握着她的手把刀直刺进心口里,她并未察觉到一丝疼痛,人却猛然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她如何做了这样一个梦?她努力回忆着梦中的细节,却突然意识到周德妃其实几年前就死了。周氏是父皇最宠爱的妃子。父皇十分爱重周氏,甚至曾想立她所出的吴王为太子,在她去世时更试图按照皇后薨逝之礼,要所有子女为她服丧,使母后和朝臣极为不满。她还记得母亲那些年的愤懑和委屈。幸而周氏和她的子女都是一样聪慧美丽却短寿,及早解脱了长幼相争的危机。 她想起自己怆然自经的母亲,突然觉得还是周德妃这样生前盛宠,死后哀荣的人更幸运些。 她很久没有梦到故人了。她痴痴想着,在午夜的黑暗中坐起身来,忽觉身上不妙。她忙披衣起身,卫渊却伸手捉住她的手臂。 他如今常常要她伴夜,可她在他身边并不能安眠,有时夜中醒了便悄悄潜回自己的卧房。他本来就是睡眠警醒的人,知晓了她的习性,每每在她意图逃遁时将她抓个现行。 “过来。” “我不要误了你明早议事。” “我便睡两个时辰也是一样。”他有些不耐烦。 今时与平日不同,她有些羞恼起来。 “我不要——你弄得我小肚子疼……”她被他捉住,嗫嚅着抗辩。 “什么都受过了,如今这样娇弱起来?”他并不在意她的抗辩,“你先前哪里是疼的样子。” 她被他戳中了痛处,涨红了面颊说不出话来,又被他擒在身下,只好绞着一双腿在枕上侧着头。 “这是怎么了?”他见状笑了笑。 “当真是疼的,”她努力与他解释,“不是那一阵子疼……是那之后……方才忽然……” 他一头雾水,随即恍然大悟,放开她起身令奴婢去取热水、换洗衣物和姜汤来。 他不肯回避,她白着一张脸,只得在他眼下由奴婢洗换整齐。 她正待回去,他却仍然是拖着她的手臂把她抱在身边。 “我不要污了床褥。”她小声抗议,他并不以为意。 “怕什么。”他自后把她抱在怀里,手替她暖着小腹。 他有心时,也可以待她十分温柔。她一时有些恍惚。若是当初诸事平顺,她按着当年的婚约平平稳稳嫁给他,想必他也做得这世间极好的郎君。高堂俱在,儿女绕膝……母后大约会要她与驸马留在京城开府居住,不过鸣州固然偏远,或许也是个比西京开阔自在的地方,每年朝礼之时,她可以回京去见母亲和阿姊。阿姊固然会嘲笑她夫君的门第,她也并不会在乎。 这一切当然都是缥缈的幻影。她忽然心酸起来,一点眼泪从眼角落到枕中。 “你便糊涂一些又如何?”他忽然说。 她不回答,却把手覆在他的手上。他是要她配合着去做这场戏吗?假装一切从未发生,假装她原本就是他的妻子?哪怕是她愿意,他难道又能骗得过自己?她并不相信。 思虑逐渐为疲惫所替代,她在血仇之人身边,终于沉沉地睡着了。待她醒来时,身边已经空了。 “殿下。”服侍她起身的侍女在帐外轻声唤她,“殿下一会儿可要出去看看?外头下雪了。”侍女卷起帷帐来,收拾镜台预备她梳妆。明亮的雪光透过窗棂映到室内,想必外面的雪已经积蓄起来了。 熏笼烘得一室温暖如春。她梳妆完毕又与侍女拣换衣裳,今日是下雪天,侍女们将御寒避雪的衣裳都拣了出来给她过目,又如同打扮绢人儿一般打扮她——素色暗花罗的袄下露着出炉银的缎裙,外边是一身白狐狸里子羽纱面儿的雪衣,她生得十分白净,与如此富丽素净的打扮十分相宜。衣衫素净,首饰也不宜过多。她耳朵边上闪着两点玲珑坠子,头上绝少簪饰,露着鸦黑的头发,脑后押着金帘梳,随着她的举动轻摇作响。 她月事中格外怕寒,这般严密地打扮起来,预备出门前,她还是在手中握了个小银手炉。手炉里除了炭,还搁了一小块香饼,在银灰的炉烬里,自她指缝间散出袅袅幽香。 “阿弥陀佛,殿下这样妆点,当真是妙色身如来、莲花化生的一般!”众女侍交口称赞,她在镜前略一照量,亦觉不俗,微微笑道:“便是诸天神佛也没有诸位娘子的巧手。” 她的梳妆侍女忙双手合十下拜称谢。 侍婢扶着她走到廊下,她却见卫渊独自望着园中雪景。 他回头见她作了这样妍丽的赏雪妆扮,不禁微笑起来:“我便无需去赏雪。眼前现成有这样一个粉妆玉琢的雪人儿。” 她面颊红了一红却不说话,许久才问他:“岭南可也是会下雪的?” “岭南气候温暖,当然终年无雪。”他答道。 “如此,”她仰起脸来,怯怯开口,“将军可否放我外祖一家回京来赏这一场雪?我外祖年事渐高,西京的雪,见一场便少一场了。” 征和二年初,燕国长公主驸马崔询的亲族得到赦令返京,其祖父崔适随后恢复了英国公的爵秩,更被起复为中书令,崔询其弟崔谈亦返京得任命。 崔适为本朝清流之翘楚,却在牵涉谋逆后仍率先为新主出仕,如此反复,时人颇多议论,亦有人讥讽崔适倚仗公主“因裙带而得宰相”。然而随着崔适出仕,卫渊与前朝旧臣的关系开始缓和,朝堂局势亦渐渐趋于平稳。 十二、畏惧 她坐在外祖母床前,外祖母到了弥留时分,已经认不出她来,口中喃喃呼唤的是她的母后的小字。她不忍再看,默默退了出来,过了片刻,里面传来高低断续的哭声。 “万幸公主照拂,祖母才得以在京城离世。”崔谈叉手行礼。 “是我当日软弱,未能护得阿姊和阖家上下的周全,如今还要带累外祖父为了我出仕,外祖父两朝老臣,如今为此内煎外迫,是我不孝。” 崔谈闻言叹息。“请公主万勿苛责己身,如今全家得以从岭南全身而归,已是很好。只是有一事——”崔谈似是面有难色。 “请讲。” “不知公主可愿意收养阿虎作养子?”崔谈又道。“长兄铸下大错,幸而圣上仁恕——” “表兄无需多言,阿虎是姊姊一早托付给我的。”她明白崔谈的用意。燕国长公主与驸马只有此子,若是阿虎归养崔氏,卫渊仍难免忌惮,由她去收养,反而是最稳妥的。“只是,”她忽然笑了笑,“阿虎做我的养子,当真是认贼作父。” “殿下!”崔谈面色骤变。庭院中的花木如常摇曳婆娑,当中并没有耳目的影子。 她外祖母的葬礼办得非常隆重,卫渊亦亲来吊唁。她的表兄崔谈随后上书请求丁祖母忧,朝廷以“处职紧要”为由并未准许,于是依本朝夺情之例,崔谈并未丁忧,而是仅仅趋避吉礼、素服出入官署。 此后卫渊亦同意她收养崔氏子,取“水朝宗于海”之意,为此子更名为“衍”,只是在乳母女使面前,她仍是唤孩子的乳名“阿虎”。 “你养那崔氏子,不如给我养个孩子。”他握着她的手带她习字,忽然开口说。 她闻言停下手,他握着她的手也停下来,整洁的纸面上落下丑陋的墨迹。 她心中忽然恐慌起来。她怎能从未想到此处?她屈从于他,去做他的玩物,她自然会有这样的下场,这难道不是意料之中的事?可是去孕育他的孩子,要比她委身于他还要屈辱无数倍。 他的血肉生长在她的身体里,吃尽了她的血肉,再生到这世上来,这世上还有更甚于此的羞辱吗? 她转过身,一双眼睛不安地注视着他,找寻任何不快的神色。“将军……想要我的孩子吗?” 他长久地不回答。他最想要的当然并不是她的孩子。 “我想要你的一切。” 要她的驯服,她的沉醉,要他和她的血肉在她温柔的肉体里结为一处,要她的自我全然破碎,要她甘然领受他的践踏。 然而她仍然是他的公主,她是他曾渴望、厌恶又仇恨的一切的化身,是十年前殿堂之上纯真又冷漠地回望着他的稚儿,是后来尸山血海里系颈待戮的少女。她美丽温顺的躯壳下是刻意掩藏的仇恨。她不会甘心做他的妻子,来修补这十年间破碎的旧梦。 她的言语和神态可以矫饰,可她的身体非常诚实。她非常顺服,却冰冷且犹豫,他的爱抚只让她如寒秋枯叶一般畏惧到瑟瑟发抖。 “你在害怕。” “毁了我,”她轻声说,“像你想的那样对我,那我就是你的。” 她的面颊埋在他肩上,他沉默着抚着她的背,单手自后将她整束的裙服一一撕落。裂帛之声让她遍体颤抖,她咬紧了牙关,并不作声。 “可我是将你放在心上的。” 他怎么能对她说得出这样的话?她最恨他偶尔的温柔怜惜,她宁可他一直作践她,也不要像如今一样去试探玩弄她的心意。 他抚着她的面颊吻她, 手指捻着她的耳垂。她的脸红热起来,他的手又游弋到她颈后。 他吻到她翘起的乳尖,她本能地向后躲避,他却托住她的背,把她的乳肉也含在唇齿间。她那样温软,细腻如羊脂的肌肤下就是她的血肉。这世上原来也有血肉做的观音。 “不要这样说,也不要这样对我。” “我以为殿下愿意容忍我。”他抱起她来向内走,珠帘发出仓皇的空响。 他把她倾在锦褥之中,覆在他的身下。他噙着她的血肉,埋进她温软的肉体。她并没有准备好,此时为他的侵犯痛苦地绷紧身体。 他的手合住她的颈项,她在他掌下艰难地呼吸着。 “你宁可我这样对待你?”他放开手,她剧烈地咳嗽起来。 “不。”然而在死亡的迫近中,她的心确实安宁下来。就应如此,不要再让她为了性命和亲族的安危曲意逢迎,而是就这样识破她的伪装,看穿她那颗因警惕而疲惫的心,毁掉她的心智,夺走她的性命。可是她背负着许多人的性命,不能屈从于这样的解脱。 他只是静静抱起她来。“你在我面前,可以诚实一些。” “可是我怕你。”她轻声说。 她不明白,他是因为她的弱小才不在乎她的仇恨?还是说他为了所谓的爱可以容忍她的仇恨?可她懂得,到他对她失去兴趣时,他便不会再乐于宽纵她。就像父皇那许多失宠的嫔妃一样,她们不再骄纵或任性,而是变成了沉默恭顺的影子。到那时,旧日里哪怕最微小的不忠或冒犯都将成为不可饶恕的罪行。 “怕我什么?” “你多爱我一点,那我才可以对你诚实一些。”她埋进他怀里,手环住他的腰,轻声说。 他闻言微笑不语,教她慢慢地坐下,手抚在她背后,红赤的麈柄没入她的身体,她不禁呜咽起来。她原本勉强支撑着自己,此时只得伏在他的肩上承受他的出入。 他的呼吸就在她耳边,她压抑着逸出唇边的轻吟,不由啮住他的肩。她沉浸在这样无间的亲密里,心中仍警惕着。 她太过弱小,因此还没有诚实的资格。 十三、惊寒 卫渊在窗前看着一卷邸报,她在他书房的榻上枕着自己的手臂,埋着半边脸,除了耳边两粒金丁香,羔羊一样洁白的身体上别无他物。午后的光透过湘竹帘的间隙给她打上一些细碎的金影,随着她偶尔的动作轻轻起伏。她仍然停留在云雨后的半明半寐中。 “你什么时候才肯还我的衣裳?”她闷闷地问他。 “可惜我无法将殿下入画。” “你难道没有把我看在心里?”她质问他,在枕上慢慢地转过来,挑衅地扫了他一眼,好像并不在乎他的目光。 “殿下当然一直在我的心里。” 她冷笑了一声,不再开言,拥着狐皮褥,蜷起身子来假寐,像一只窝在暖毡上的猫。 他喜欢她如今这样放浪的娇慵,这比她的顺从更令他心安。要在女子身上供养出这样的疏狂来,远比要她顺从来得困难。 有奴仆在外耐心地叩门。在此时仍要打扰,大约是紧急的事。 “不许去。”她命令他。 “给我一点理由。” “那你去吧。”她佯怒起来,“不要让我知晓是哪一个老贼!” 他叹一口气又笑,捧过她的脸颊来,她十分不忿地把他挥开。 “萧、萧常侍,还请稍待——” 她早听得分明,原来是卫渊的亲信之一,散骑常侍萧衡。萧衡为天子侍从,此时来访,应当是有幼帝身边事要回报。 “萧常侍!”仆从拦阻不及,萧衡闯入室内。幸而一架屏风挡住来人的视线。 “请子均移步稍待。”卫渊制止萧衡的汇报。 她明白,他不想要她听见。 而此时大约局势危急,萧衡不顾阻拦仍是开口:“将军,一刻之前,幼帝餐后毒发,眼下生命垂危,事涉紧急,某已严令关闭宫门,闭锁消息——” “子均!” 萧衡这时才看到一条女子的披帛落在屏风外面。卫渊面色不豫。 “事急从权,容某得罪。”萧衡提了剑要向屏风后走。 “那是殿下。”卫渊冷着脸提醒属下,公主并不是眼下可以直接灭口的对象,萧衡的剑却没有当即收回去。 一只女子的手在他眼下自屏风后将那条披帛拾了回去,屏风下隐约看得到女子赤裸的双足。轩敞的室内仍留有幽幽的女体香气,可知方才二人所行何事。萧衡左右摇了摇头,似要逃脱那香气的袭扰。那屏风后的影子动了动,有衣带窸窣的声响,显然是女子在一步之遥的屏风之后穿衣。萧衡突然想起那些天家贵女在殿堂之上玉体横陈的传闻,一时脚下如立绵上,心中浮想万千,怔怔地停在原地。 “子均。”卫渊冷眼看到萧衡的情状,面上十分不悦。萧衡听得女子在屏风后冷笑了一声,也清醒过来,正要报请卫渊移步详谈,此时公主却自屏风后绕了出来。 “殿下金安。”萧衡垂下目光低头拜下去,连双耳都是通红的。她冷冷瞥了他一眼。就是这个恭敬的臣属,方才想要提剑取她的性命。他们那样默契,难道以前也这样做过?她这样想着,又扫了萧衡一眼,他却正抬起头来看她。 她心里一凛,调转过目光,立刻察觉到了对方目光中的轻蔑。那并不是看主上的眼神,是拿她当女人看待的眼神。 卫渊似乎并不在意眼下的状况,执过她的手来,轻声问她是否要休息。她点了点头,并不开言。卫渊待要击掌唤她的侍女上前。她并不等待他的照应就径自离开,甫一出门,就听得萧衡的声音说道:“请将军早作决断。” 她并未离开太远,只是在廊下对着庭院中的花木。卫渊有许多耳目,她并没有,因此无法继续探听他们二人的对话。他们所说的“决断”是什么?她隐约知晓,却不敢确认。 卫渊挟天子以令诸侯,幼帝有起伏,对他自然是极为不利。她却心中暗暗有些期待。若是幼帝毒发身亡,卫渊失了把柄,四境诸侯蜂起,他未必可以平抑,或许能有人替她取了他的性命。在轮替的叛臣里,若是他们没有杀了她,她可以嫁给下一位为她报得血仇的。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不再为自己的念头或处境觉得羞耻。 有个小婢在回廊尽头垂目立着,应当是监视她的耳目。像阿姊那样嫁与门阀、卓有声望、与朝臣交集甚密的公主要防备,他们对着她这样孤立无援的人竟然也要这样防备。她难道能像阿姊那样,养下报复的死士,策动左右羽林将军? 卫渊与萧衡步出书房,连同披挂甲胄的兵士一道匆匆离开,庭院里只留下肃杀的空气。 她的手抖得厉害,她把手握在心口也无法抑制,整个人踉跄起来。回廊尽头的婢子急忙奔过来搀扶住她。 “将军要你来看顾我的?”她扶住小婢的手,微笑道,“多谢你这样周到。” 那婢子一团孩气,十分单纯,竟然也点了点头,道:“是将军令奴看着公主殿下的。” 她闻言笑了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没有名字。” “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没有名字?” 小婢女垂着脸讷讷不语,她问了许久才问分明。原来这个小婢原先的名字与她犯了忌讳,管事给夺了,一时没有再起新的名字。 “你在家里叫什么?” “奴不记得了。” “那我来给你取个名字可好?”她想了想,“今日是初九,那我以后就叫你‘九儿’,离十全十美只差一分,不完满却得长久,好不好?” “奴多谢殿下赐名!”小婢子九儿喜滋滋地拜下去。 “你不要谢我。”她垂目微笑,轻声道,“我其实也同你一般的没有名字。” 九儿不解,怔怔地愣在原地。“殿下怎么会没有名字?” “我与你说笑呢。”她转过身去,仰头望着庭院之上被屋檐割裂的青空。 庭院中仍然是冰雪琉璃世界,然而已有细小的水珠从屋檐间垂挂的冰凌上滴落,想必不久之后西京的天气将和暖起来,草木复苏,万物更生。 十四、小鸾 九儿携着一只小藤篮,在台基上摇着铃呼唤小狗。“别是跑去花园里了!”九儿嘀咕着。她只在旁边看着,并不着急寻找。 她再见到卫渊时已经是一旬之后的事。他令仆从给她带来一只乌黑的牡丹犬。小狗刚断奶不久,小得可以坐在她的双手上,被毛柔软得如同丝缎,十分可爱。于是她特意要了九儿来为她养狗。 虽然宫中向来流行畜养猫狗,她却是个例外。她记得周德妃宫中常年养着四五只娇小玲珑的小狗,她每次前去拜访时,那些花团锦簇打扮得如绣球一般的小狗就会滚滚绕着她的裙角,十分热闹。幼年的她怕得不敢伸手,却忍不住跌跌撞撞跟在小狗们身后。 “待我们玉狮子产了小崽儿就送给公主一只。”德妃这样给她许诺。几个月后,德妃身旁的大宫女也当真提着一只金丝小藤篮子,把一只雪白身子背上有金花的小狗送给了她。 小狗有琥珀一样的棕眼睛和湿漉漉的鼻子,是个十分漂亮的小生灵。周德妃那般美丽聪颖,她宫中的所有事物自然也都是那样精致可爱。 虽然阿姊嘲笑她这般容易收买,她还是十分欢喜,把小狗睡觉的藤篮放在自己的床前,自己拿着匙羹给小狗喂饭,要女官们每日抱了它出去玩耍,还喜滋滋地把小狗抱给母后炫耀。 这样快乐新鲜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 她记得很清楚。那一日她睡醒时没听到小狗的脚爪在暖阁的地板上踢踏的声音,她伸手摸到小狗的藤篮里,昨天还绕着她的脚边玩耍的小狗已经变得又冷又硬了。她哭闹着要御医来给她的小狗看诊,只得到了母后的斥责:“死物焉得复生?” 那是她第一次明白“死”是什么。死就是像那样失掉所有活动和温度,死是令人愤怒和不甘的别离,死是永久的失去。 后来德妃没有再提送她小狗的事,她也不再敢去德妃的宫中玩耍,甚至后来每次见到旁人的猫狗鹦鹉也总是躲得远些。宫中渐渐知晓她害怕动物,就连她身边侍奉的人也再没有饲养猫狗的了。 卫渊并不知道她的前情,于是送了这样一只小狗给她。她为了以前的事悬心,常常忍不住中夜起身去摸摸小狗的鼻息,他见她这样关切他送的生灵,似乎也很安心,只是嫌弃她给小狗起名“默儿”太过敷衍。 乌黑的小犬,就叫默儿,初九时见到的奴婢,就叫九儿。他们虽然是她的,因为这样浅薄随意的名字,却也和她很疏远。名字这件事有着奇异的念力,元氏洛华是金册玉印上的公主,小鸾是母亲的女儿,而她什么都不是,是给人宠爱和轻蔑的玩物,像这条小狗一样,连偶尔显露的爪牙都没有人在乎。 卫渊没有告诉她小狗的来源,但是这样的狗只在宫中才有人培育。想必是他平复了幼帝中毒的动乱以后得到的。 幼帝中毒,原来是尝膳太监受了收买,将乌头下在了幼帝的饮食中。幸而幼帝食量较浅,摄入毒物有限,被御医强灌数升甘草汤催吐后得以生还。 卫渊随后将幼帝迁到西苑严密看管。尝膳太监在掖庭狱中将许多皇室宗亲供作幕后主使,她还活着的血亲中许多被牵连赐自尽,京中旧族在风声鹤唳中人人自危。 不知有谁一早将幼帝的“死讯”传了出去,事件一月后,她的一位族兄元钺在江东以“高祖五世孙”的名义拜坛称帝。于是皇帝又下诏令建康太守予以讨伐。 只有她周遭平静一如往日,只是多了只来历不明的小狗。然而她看得出卫渊的疲惫与焦躁。他在幕僚面前一如往常,私下却变得阴沉易怒,有时会在午夜里沉默着进入她的寝房,直接将她自睡梦中惊醒。 她却在他的沉默的蹂躏里领悟了一件事——他并不只是为了报他的血仇,他是真正的逆臣,因此他乐于为了炙手的权势去忍受这些疲惫和焦躁。 原来权力是一件值得让人耗竭心血去占有的东西。哪怕在群敌环伺中内心煎迫,执掌大权也可以让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可以让公主在他面前像狗儿一样承受他的愤怒。 此时九儿终于寻了小狗默儿回来,小狗前前后后地跟着九儿的脚跟。 “当真是跑到了园子里,让人好找!”九儿把铺设了暖毡的藤篮搁在一旁,小狗立刻跳了进去,趴在边沿上眨着乌黑的眼睛。 “找它做什么?到了园子里,也是跑不出去的,自有人送了回来。” “殿下给奴差事,奴自然不能躲懒。” “九儿大可不必这般实心肠。”她忍不住笑,把小狗抱在膝上。 卫渊却在此时到来。众人知道他近来的风格,一时纷纷退散,只有九儿还直着颈子站着。 “你怎么选了这样一个蠢直的人。”卫渊开口。 一旁有乖觉些的侍女忙掣着一头雾水的九儿出去,小狗默儿见九儿走,也从她膝头跳下来,摇摇摆摆地跑了出去。 “我觉得她这样十分好。”她垂着头整理被小狗踩皱了的衣裳。 他不置可否,把她的一只手拿过来端详着,也不说话。她的手像她的人一样,虽然看起来雪白纤细,实则血气丰盈,他的指腹能感受到她掌心微微潮湿的肌肤下脉搏的颤动,仿佛闺秀的躯壳下藏着温热的野兽。 他琢磨着她的手。她的手背光洁如玉,手掌里却有狰狞凸起的疤痕。他的手指不由地一一划过那些旧伤,引起她些许麻痒的不适。 她抬起头来直直地盯着他,脸迎着光被照得有些透明,面颊上仍然有稚嫩的桃子一样的绒衣,和眼睫一起在窗前明亮的天光下变得金溶溶的,瞳仁也映出琥珀般透亮的颜色来。 清澈美丽,却没有人的情绪。正是这种蒙昧的圣洁令他痴迷。她生长在他完全陌生的天地里,代表着他未曾拥有和无法理解的一切。 “怎么了?”他被她盯得有些不适,她却侧过头去眨了眨眼,从蒙昧美丽的兽重新变成二八年华的小女子。 他如释重负一般地叹了口气。 “之前,”她有些犹豫,“萧常侍就这样看我。” “他怎么敢。”卫渊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 “萧常侍一定是十分恨我,所以才——”她垂着头怏怏不乐地念道。 “你是说之前的事?我一定让他给你赔罪就是了。” 她冷着脸不说话。他果然对待亲信是很宽容的,而且她对他也并没有那样重要。 “好了。”他有些不耐烦地哄她,见她仍然不答复,又揽过她来。“明日他来,一定让他负荆请罪,好不好?” “此獠大不敬,你也应当给我请罪。” “那是自然。”他的鼻尖埋在她的颈窝里。 他今日并不急迫,对她十分温柔,想必朝中诸事顺遂。 “我的小公主。”他托起她的下颌来,把她的面颊暖在手掌里,有些粗糙的指腹摩擦着她的肌肤。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使得她无处掩藏。她在他的目光下有些退缩,他却合上眼睛吻她。 他抚着她的颈后寻觅她的唇舌,她口中原本含着丁香,唇齿交媾间被他夺了去。 “殿下真是妙人……”他垂着双目,他的呼吸与她的缠在一处。 她忽然惊醒似的推开他站起身来。他却张臂把她揽进身前的阴影里。 “别动。” 她背对着他,周身战栗。他自后拥着她,解落她的裙带,一只手抚过她的小腹,一只手托着她的腿弯。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她这般被他揽在身前自后入进去,一只腿还被他握着,整个人被半悬着,她只得将全身的重量寄在他的掌握中。 从深缓到急迫,酸酥从小腹里渐渐蔓延到全身。她背靠在他的怀里,整个身子如倾出来的酪浆一般落在他手掌心里。 一只梅瓶被推到地上跌得粉碎。他将她转过来,使她可以略微倚靠着几案。 “小鸾。”他低声唤她。 她没有回答,全然沉浸在当下的交合中。在完全的沉默里,除了呼吸,只有他和她的肉体结合的声响。 十五、私语 “你醒了?” 她睁开眼睛,见卫渊仍然在她身旁,问他:“你不要忙的么?” “我想清闲也可十分清闲。”他展臂把她揽过来,她埋在他怀里,他以手梳理着她的头发。 近日的天气已渐渐转暖,只是她畏寒,室内还生着炭火。此时她在他怀里,更暖得四体昏软。她何时开始跟他这样亲近了?她一时有些心惊,却想不出头绪。 “你每日都这样清闲就好了。”她闷闷地说。 他闻言笑了笑,道:“那自然好。只是你为何希望我清闲?” “你清闲时脾气十分好。” 他闻言又笑,并不辩驳。 她在他怀中退出来,坐在一旁。他静静地假寐,于是她也不开口,只是默默端详着他。 他光洁端正得不像是北地风烟里杀人如麻的逆臣,也无法使人将他与“牧羊奴”三字联系起来。他发觉她在看他,慢慢抬起眼来。他定定地注视着她,没有了素日里冷静锐利的眼神,莫名有一种犹豫温柔的神色。 她被他看得面颊有些发热,忙掉转过目光去,心里一时失了防备。无论如何,这样朝夕相处下,她很难不将他当男子看待。 “小鸾。”他叹了口气。她向来不许他这样唤她。每次他这样开口唤她,她便报以沉默,因此他也并不期待她的回应。 她重新回到他身边,脸埋在他身旁,权且以此作为微弱的回答。 “小鸾。我有时想让你把过去的事忘掉。不过——”他斟酌着措辞,“——不过那对你太不公平。” “你有这样多的心思来想我吗?”她冷哼了一声,背过身去。 “你难道不值得人去想?” “为什么?”她自认并没有十分过人之处能令他无法割舍。她只是贪生畏死,才落到他的手里。当时若不是她,也可以是旁人。 “那时候我并没有期待你会活着。或者说,我原先想要你死。可是你既然活着,我便想要你好好活着。”她原本只是一件意外得来的战利品。可她没有选择死,而是被迫领受了和他相似的命运。他并不相信所谓前缘天定,但她愿意在他身边去领受生的惨痛,总不是一件全无意义的事。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在这样污浊苦难的人世里活着,便已是有十足的勇气。 她读不懂他那些迂回的心思。“我不明白。” “我喜欢像你这样贪生怕死的人。”他微笑,又道:“若是来日你能自此解脱,那想必我也一样。” 她忽然有些动摇。他对她是十足的罪人,却意外地给了她活着的理由。只是他所说的解脱,是指她去报自己的血仇,还是她去原谅他? 他见她在旁揣摩,笑了笑说:“你想要如何解脱都是一样。” 她有些意外,这样明悟的人难道也会执着于权势? 她忍不住问他:“如有一日大愿得偿,将军会觉得清闲快乐吗?” “你以为我的心愿是什么?”他反问她,见她并不回答,又道:“我此时就很清闲快乐。你如果肯爱我一些,那我想必更加快乐。” “可我要如何爱你?”她在帐中坐起来,慢慢地眨着眼睛,眼波微微横了他一眼。 “我教你。”他把她覆在身下。 她侧过头去,鼻子里笑了一声:“你要教我什么?” “万望殿下垂爱。” 他握着她的手,引着她去解自己的寝衣,在他目光下触碰自己的身体。在他眼前这样抚摸自己,这般全然受制于他,取悦于他的姿态,比他去爱抚她更让她羞耻。 “殿下应当知晓自己的可爱之处。”他垂首看着她,他的手与她的手一道抚过她温软如酥的肌肤。“殿下知晓了自己如何可爱,才可以容许别人爱你。” 她闭着眼睛,面颊潮红,腿交迭着,一双素手掩着自己的胸乳,雪白的乳肉从指间盈出来。她的骨骼生来纤细,血肉却温软丰盈。她原是有这般弱骨丰肌的美态。 “殿下是我此生所见最美丽的女子。” “你骗我。”她轻声反驳。 “此非虚言。” 他引着她的手去琢磨她身上那些曼妙的起伏。她的手指尖碰到下体的蕊珠,如点水的蜻蜓般倏而弹开,他握住她的手要她继续。他比她还要了解她的身体。他的手覆着她的手,他的手指和她的手指一起探进她的身体里,教她去找寻体内的妙处。 他固然是在引诱她,却也启了她的关窍。这明明是属于她自己的肉体,她竟然不曾了解过它。 危局和谎言下,她去拥有一点快乐,总不是一件无法原谅的事。 十六、臣属 “你们这是做什么?”她有些好奇。九儿怀里抱着小狗,也在旁好奇地观看。 婆子们在花园里的树根和台基角落里播撒着药饵。九儿待要伸手去拾,却被婆子打落。 “要不得,这是掺了砒霜驱害兽用的。若不用着这些,怕是后苑花树都要毁了。 ” 卫渊的宅邸原本是前朝一位旧臣的郊苑私邸,临近西山,虽占地广大,不少地方却久失修葺。除了她,他既无内眷又无子女,安置过许多亲信、幕臣和仆从后,府内仍然有许多空置的屋苑,空旷得有些荒凉,以至于常常有野兽造访。墙角不时可见野兔挖掘的窝巢,花园里偶尔也有野狐的踪迹。 她有些不快。 “谁教你们做的?” “这……这都是惯常的法子。” “不许再做了。”她生气地命令。仆从们闻言并未立即停手,一时皆有些不知所措。 她明白,这些年长的女仆并不认可她做这宅邸的女主人。 “可是管事吩咐——” 她面色冷下来:“管事是什么东西。你又是什么东西?” 众人见她面色不快,纷纷停在原地。 她不说话,将九儿手中的小狗夺了过来轻轻放在地上。那小狗见了方才播撒的诱饵,欢天喜地地跑过去,忙忙地低了头就要啃咬。九儿忙奔过去捉了小狗,也顾不得肮脏,就拿着自个儿的帕子去掏小狗的嘴。 小狗被九儿抓着,掏得咳嗽起来。众人一群围着九儿着慌,又一群胡乱拜下求饶:“是奴们犯了糊涂,做事不周详,万望殿下赎罪……” “不过就布些药饵,哪里就毒死了我的畜生?” 她看着众人慌乱的形状,冷冷评论道。她越是强装不在意,众仆越是不知所措,听了消息前来赔罪的管事更是躬到了尘土里。 他们哪里是怕她?她固然年轻,从小见惯了宫中人情世故,心里明白得很。他们如今肯拿她当个人看,不过因为她成了旁人得意的玩物。旁人给她这玩物寻来的玩物,自然也是得意的。 “我并不是有心要同诸位为难。”她见场面尴尬,又徐徐打圆场。“只是——” “殿下这是哪的话!?”管事忙表忠心,“这便是您的府邸,一草一木皆是按您的意思布置。” 她闻言却以扇掩唇笑了起来。她不说话只是笑,笑得管事在众仆跟前讪讪的,脸色都涨红起来。 “有诸位这一份心,我就万分多谢了。” 管事得了首肯,忙令众仆将先前布撒的药饵尽数清除干净,又严令上下皆不许再在园内施药,方领了一众人等告退。出了园门,管事两手揩着额头的冷汗,一言不发。一行人垂头嘀咕着,当中忽然有个轻狂些的声音道:“这一位那个样子——却不是个好惹的。” 那声音没有人应答,就也低了下去,最后变成一声愤愤的咕哝。 “他们说我什么了?”她问回来的九儿。 九儿绷着脸一时不答。她见状知道没有好说词,便也不再问了。 “九儿,”她拖着九儿的衣袖,“你总不会也背后议论我?” “那怎么会!……奴对殿下、奴自然是——”九儿忙开口辩解。 “我知晓你是好心肠的。”她转过身去,放开九儿。“除了你,哪有旁人真心实意地待我?我心里,就只你一个是十分好的。” 她知晓这个看似忠诚纯稚的小奴婢会向卫渊一五一十地禀报她每日的行止。 九儿涨红了脸,欲言又止,在原地笨拙地摇摆着。 她转过头来,犹豫许久轻声开口:“刚才的事,只求你不要与将军讲。”她想了想,又垂首低声道:“我怕他生我的气。” “奴什么都不讲!”九儿不由地脱口而出, “你不怕他罚你?” “殿下要奴讲的,奴才会讲。”九儿想了想回答道。九儿虽然单纯,却并不傻。“奴愿意殿下好过。” 她闻言莞尔。“好,你来。”她示意九儿坐在她身边,“你同我休息一刻钟,什么事也不做。” 她倚在九儿的肩上,默默端详着庭院中的花木。 庭院里久失照料的花木蓬勃失序,古树的根和枝条伸进池塘里,水面上漂浮着枯叶和零落的藤花,偶尔有一两圈涟漪,大概是池中鱼的动静。 “殿下?”九儿轻轻唤了唤,却发现公主竟然在她肩头睡着了。九儿不敢擅动,小心翼翼地僵直着身子,笨拙地用手抱着她,只觉她身体缥缈的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公主这样毫无分寸地信任亲近她,九儿一时不知所措,甚至有些迷惘。 有人从园中的道路一端靠近了。“殿下醒醒——”九儿轻轻摇晃着她,她却并不应答。 九儿怀抱着公主,并无法向来人行礼。 荒芜的园中是在自己的奴婢怀中沉睡的公主。萧衡待看清眼前这怪异的景象时已然来不及回避。 他当然不应打扰她,却未立即退避。她的睡眠模糊了礼法的界限。她为什么会在此沉睡?女子的睡眠本应当像她的肉体一样私隐。而她在荒芜的旧园里熟睡,若不是有在旁服侍的奴婢,简直如同山精鬼魅一般。 他鄙薄她的散漫,却仍然忍不住观察她。 她毫无设防的睡眠引起了他的畸思。此刻眼前不再是尊贵的公主,而是当时在屏风之后静静散发出惑人香气的尤物。 九儿偷偷拍打着她,她醒过来,似乎并不清楚当下的情况,只是懵懂地盯着眼前的人,也并不回避。 他恍惚间觉得她应当是向他微笑了下。可她只是轻轻地开口问:“萧常侍可是有事要同我讲?” 萧衡原本相当机变,此时却讷讷无语,最后只勉强说出“在下冒犯”几个字。 “常侍并没有冒犯我。”她当真微笑了,“我并没什么值得冒犯的地方。”她似是意有所指。 这里虽然是卫渊的府第,可除了她的奴婢,四下寂静无人,让她显得孤立无援。她的言语像是在他心中种了一颗种子,那种子飞快地萌发成长,使他心中翻腾着许多阴暗的念头。 她扶着侍女的手臂站起身来,待要离开,他却牵住她的衣袖。 男子比她想象中还要无耻,她厌恶到连牙齿都打着寒战。他是当她有多下贱?容忍得了叛臣还能容忍他的臣属? “殿下。”萧衡垂着头不去看她的面容。“在下有一事想问。” 她没有开口,也并不挣扎,只是盯着眼前冒犯的臣下。 “殿下如今侍奉将军,可还心安吗?” 她没有回答。这是替卫渊问的还是他自己问的?她在心里斟酌着合适的答案,最终还是沉默。虽然她的身份这样尴尬,但她没有义务回答他的问题。 “在下冒犯了。”见她并不回答,他放开她,目视她的身影消失在花园的转角。 走过回廊,九儿做了个噤口的手势,示意她作为公主得意的侍从,绝不会向旁人透露此事。 “你如实地说就好了。”她低垂着脸,又重复道:“九儿,只有这件事,你一定要如实回报。” 九儿迟疑了一会,终于困惑地点了点头。 十七、离间 过了几日,为了先前幼帝中毒时冒犯她的事,散骑常侍萧衡要设宴致歉。卫渊向来对于亲信非常宽容,对于这样明显出格的事只是不置可否,任由各方忙碌。 卫渊来看她时,她正手里握着剪烛芯的小银剪刀,依次将灯树上的蜡烛芯剪短。剪断的芯落在火里,火就噼啪一声升起来。她看得入迷起来,持着剪刀发呆。 他冷眼看着她对着烛火出神,忽然问她:“在想些什么?” “嗯?”她等了许久,才像忽然回过神来一般恍惚地应答。 “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 “是没有,还是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他冷冷地问她。 她察觉出他的愠怒,小心翼翼地停了手。“将军想听我说什么?” “你只会说我想听的?” 她有些不解地抬起头来,温声问他:“你是在生我的气?” “没有。”他恼怒地回答道。 她有些无措地望着他,既不敢继续修剪蜡烛,也不敢上前,眼里也莹莹闪烁起来。 他见状冷笑:“当真这么怕我?”她这般无辜无知的做派,更让他气闷。她这样温顺却狡猾,使他的怒火无从发作。 “我在想——”她慢慢地开口,“——在想萧常侍的事。” “想他做什么。”她如实相告,他的怒火反而平息下来。 她叹了口气,说:“我不想见到你的属下。” “他让你难堪了?” “我知道你不拿我当什么,可是我不喜欢他们那样看我——”她脸涨红起来,她知道卫渊猜得出她想说的——不要再把她当作随意展示的战利品,像侑酒的歌姬一样暴露在众人的眼目下。“还有之前,我不想让你知道……”她言辞闪烁地讲述着几日前的事,她确信九儿早已一五一十地汇报给了他。 他沉默了一会。“子均他向来如此,倒不是当真要对你做什么。你若是不愿意看见他们,一早告诉我就好了。” “他们是你的亲信手足,我是什么。”她难得地露出些揶揄的神色。她心里有些懊恼,自知还不足以离间卫渊和他的爪牙。可他们每一个人手上都有她父母亲族的血,都应当付出代价。 “你猜我当你是什么?” “我不要猜。” 他笑了笑,把她抱在膝上,下颌搁在她肩上。“说起来,”他忽然开口,“子均建议我离开你再娶别人。” “为什么?” “他觉得我让你不开心。”余下的话他并不方便跟她提起。萧衡提醒他,一个身负血仇的公主,怎么可能如此温顺地做他的私属?如今关内旧族暗弱,即便为着与安抚亲信,他都应当在北地士族中再择佳匹。 “你娶别人才会让我不开心。”她转过身来轻声道,把一双手绕过他的颈项。 卫渊笑起来。“我的小公主。” 他拥着她的背吻她,从她耳边啮咬到她胸前,使她忍不住小声惊叫。 “疼吗?” “不是……”她含糊地回答,呼吸剧烈地起伏着。 她衣衫凌乱,胸前玉一样肌肤袒露出来,他的手不耐烦地摆弄着她的衣结。女子繁复的着装使他焦躁。 她仍然在思考此前他的话,他肯把这件事讲给她听,究竟是因为他对她放下了防备,还是因为他轻视她、认定她并没有复仇的力量? 她有些分神。他深为不满:“帮我。” 她面颊涨得更红,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却定定地望着他,问道:“帮你什么?” 他又笑起来,低声道:“求你。”他愿意偶尔受制于她。 她分着腿坐在他身上,垂着头在他的目光下解自己和他的衣衫。他的呼吸深重起来,等待着她的准许。 在他如释重负的叹息里,她将他容纳进自己的身体。她比平时更分明地感受到他。她究竟在做什么?她想要责备自己,却并不觉得自己不可原谅。她失去了许多,如今只觉得要对自己宽容些。 “爱我。”她在他耳边轻声命令道。他慷慨地服从。 她在此刻全然拥有他,她的仇人,她的情人,她的主上,她的臣下。 十八、鸩毒 或许是得以驯服一位公主令他十分快乐,卫渊并不在乎幕僚的谏议和觊觎,仍然是带着他的公主出席种种女子不宜的场合。她的声名日渐恶劣,却常常能巧妙地使他们忘记她的在场,以至于有时她甚至听得到他和幕僚私下的议论。 她在旁默默观察着,发觉当叛臣显然是件辛苦的事,卫渊替她先天不足的弟兄管理着这个庞大的国家。他的臣子有些忠诚,有些愚蠢,有些软弱却狡猾,他接受每一个人的问候和质询,一边了解他们,一边与他们周旋。而帝国的四境总是不宁,自她父皇遇害之后,宗室门阀竞相割据,自诩正统,四方部族时时伺机而动,而比起维持这个国家的所需,国库永远左支右绌,穷于应付。 他辛苦的回报是他人的畏惧和尊敬。连她在内,只因她是他的爱宠,无论对她这样败坏礼法的女子何等憎恶,他们都会在她面前恭敬俯首。有时有求于卫渊的人会转求于她门下。他的臣子原来也可以是她的臣子,她领悟到这一点,便有了许多狐假虎威的快乐。不出数月,连九儿这样大字不识的小女子也变得像个女官一样精明且周到。 她扮演好了堕落的公主,在他眼前温顺却不贞静。而当外人在场时她不发一言,戴着直垂到脚踝的面幕。那面幕却是以最轻薄的纱织成,除了给她美丽的面貌罩上一些缥缈的影子以外别无用处。 只有萧衡在内的一些幕僚看穿了她的本质,他们一如既往地警惕着她,并不时建议卫渊与她离异改聘出身北地士族的女子。她面对他们的敌意反而很高兴,觉得他们也许是这世上唯一不拿她当女子看待的人。 在幕僚们反复的谏言中,她仍旧在夜晚容纳他的焦躁和疲惫。他出乎意料地与她性格相投。他虽然并不全然信任她,却也习惯了她的陪伴。 她小心保护着残存的亲族,就在阿虎渐渐学会讲话的时候,她也有了身孕。 阿虎学会的第一个词是“阿父”。卫渊对此报以讥笑,却显然对阿虎感兴趣了些。后来她果然有了身孕,他便笑称阿虎有预知之能。 她小心教导着阿虎,这个幼小的孩子聪慧且乖巧,时常让她看到阿姊的影子。“阿虎真是我的好孩子呀!”她把阿虎紧紧抱在怀里。 阿虎发出快乐的笑声,把小手贴在她微微隆起的肚腹上奶声奶气地叫弟弟妹妹。 像是被砍断的树干上新生出的枝条,哪怕是交给他一个小小的人质,她终究是凭着女人的本能,凭空给自己造出一个家来了。 仿佛一切回归到十几年前的部署,她将要给他一个流着天家血脉的孩子,她的孩子足以改变最卑贱的部族的源流。他的臣僚纷纷献上贺仪。她一一检视,并将中意的贺仪一一收入奁中。 卫渊今日归来时,她正启开一瓶玉华酒,芬馥的酒气在室内弥散。 “你如今不能饮酒。”他皱眉,却并不认真阻止她,只暗自期待她的理智占据上风。 “我不饮酒。”她一边否认,一边仰头将杯中酒倾入口中。“可你要同我饮一杯吗?” 他一时无语,看她喝过第二杯才把她手里的酒杯夺了去。 她酒量尚可,此时两杯酒竟然就有些醉了。 “怎么了?”他问她。 她摇首不语,见他一直盯着她,便放下酒杯,坐在他膝上绕住他的颈。 她感觉到他的身体僵了一僵,他似要推开她却停了下来。她意料之外的主动让他本能地觉得危险。 她勾着他的颈,在他的沉默里用面颊依偎着他,依偎片刻又转而寻他的唇去吻他。他受了她的挑动,呼吸沉重起来。 她把口中温热的酒度给他。他定定看着她,澄明的酒液如琥珀珠子一般从她的唇瓣上滴落下来 。 “你自哪学来的?” “这哪里用学?”她挑衅地望着他。“难道你的本事也是别人身上学来的?” “洛华!”他有些羞恼。除了十分生气,他从来不直呼她的名字。 她仍然是灌了自己,转头哺给他。 “我不饮酒。”他拒绝道。 她知道。她从未见过他饮酒。哪怕是和幕僚宾客的宴会上,她也未见过他饮酒。 他看似漫不经心的外表下永远有警惕的内核。 她把酒咽下去,喉咙烧灼起来。她神情恍惚地微笑着,随即绝望地哭了起来。她如何敌得过他?他是她没有办法战胜的人。他把她的一切都毁掉了,又得到了她的一切,她却没有可以报复他的手段。 他没有安慰她。他并不愚蠢,他当然知道她悲伤的原因。 “我让你很不快乐?”他问她。 她摇头否认。“就是因为你让我快乐——”她垂首思考着,说道:“可我不应当快乐。” 她想了想又说:“你也不应当快乐。” 他不觉得被冒犯,也不知道如何开解她,只因她的处境乃是他一手造就的。“我应当如何?” 她饮酒后比平日诚实了许多。“你应当去死!”她话说出口又有些后悔,又说:“你什么都不需要做。” 他的确不需要做任何事。无论他是否拥有她,他永远只是他自己。他满可以忽视她的仇恨,在她的陪伴中获得纯粹的快乐,他甚至可以利用她,甚至可以让她当自己孩子的母亲。 可她不一样。她要他,便堕落成叛臣的俘虏,变成背弃国恩的贱人。她是公主,也不过是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会在血仇之人身边甘然度日? “你为什么不早些杀了我?”她问他,感觉酒的烧灼已经到了脏腑。 “我有私心。”不只是叛臣的私心,还有他自己的私心。 她当然也知道他的私心。可她并不在乎。 她又给自己斟了一杯,他重新把酒杯自她手中夺过来。 “杀了我吧。” “别闹了。”他阻止她。 她不再任性,温顺地坐着,头垂下来。“那就放过我吧。”她轻声说,重新哭起来,哭泣随后变成窒息的呛咳。 他反应非常敏捷,联想起她方才的失态,忽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快,取冷井水来!”他一面令仆人速去取冷水,一面启开她的牙关以手探喉要她呕吐。 是毒。酒入喉不久,他疾将冰冷的井水灌入她喉中,洗出毒物,未消得他再命令,仆人早已去飞奔请御医。 御医疾驰到府上,验得酒中都是砒霜。 向来贵眷因私情或内心苦闷,常常有服砒霜乌头阿芙蓉膏等一干毒物堕胎或寻死的,御医于此道最精,加之卫渊施救及时,她的性命终究是救了回来。 他终究疑心她是有意寻死,兼怀疑她有心加害,于是封锁了消息,将她严密看管起来。她当日喝的酒也有了来源,正是萧衡的贺仪。 “你可还记得……?”他疑心在先,仔细询问了她毒发前的种种细节。 “我记不分明了。”她虚弱地抬起眼睛,瞥了他半眼又垂下眼帘去。“想必场面龌龊得很,十分得罪。” “你那时为何要饮酒?” 她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终于答道:“天下并没有不许女子饮酒的道理。” 他听了她的狡辩,一时失笑,忽然想起她的出身。与边疆人士乐于自苦的禁欲风格迥异,京城风气散漫,贵眷里醉心妓乐诗酒的并不在少数,公主中嗜好博戏、赛马或蓄养面首的亦有数位。她同她的姊姊们相较已算得上十分良善。 “我那时做了些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他。 他面色有些阴沉,并没有答复。 十九、家族 后来就连未曾启封的酒中都验出了毒物,萧衡虽然极力自辩清白,却难敌证据确凿。 然而不知为何,卫渊面对属下对自己家事的专擅并不很恼怒,但碍于她的关系,最终他只是将萧衡革除了职责,不再令他入府奏事。 她一面疑心自己谋事不周密,引起了他的怀疑,一面又猜想他大约是不想辜负他在幕僚中宽容的声名。 虽然卫渊极力姑息处事,萧衡的被黜仍然在幕僚中引起了震荡,若干与之交好的臣僚认定公主有心陷害,不满卫渊自误于女流,纷纷转投他处。 卫渊仍然有许多得力的党羽,她冷眼观察着,并不觉得他变得更加孤独,只是眼见得更疲惫了一些。 事件之后他不再将她带在身边,随着月份渐长,她日渐举动不便,于是更加与世隔绝。她没有能来探访的亲族,也没有友人,只有卫渊每日来探望她。 在漫长的苦闷里,她开始教九儿识字。九儿算得上聪慧,颇能举一反三,几个月的功夫已经能读些书。她的手不便利,九儿逐渐认了字后,便也能替她誊写些经文。 “殿下有了身子,反是比平日格外瘦了。”九儿有些忧心地评论道。 “专心些。”她提醒九儿留意笔下。 “——若不知道看起来竟不像有身子的。”九儿继续评论道。 “你懂些什么?”她愤怒地批评自己三心二意的学生。然而她亦彷徨起来。九儿不懂,她也全然不懂。 她几乎是一无所知地被驱赶到如今的境地的。每日请脉的御医和那些检视她身体的面目可憎的老妇只是告诉她一切无恙,却并不告知她究竟如何成为一位母亲。 她被独自留在这独属于女子的荒原上,一日日地觉得自己不再像人,而是渐渐接近野兽。 她不再敢想起母亲和阿姊。若她们泉下有知,大抵也会痛心疾首地斥责她的堕落。她因为心境堕落到接近野兽,反而隔绝了大部分痛苦。 人有许多苦痛,可兽只是一心要活着。哪怕她孕育的是恶鬼,她也只是一心要活着。 她孕育的终究不是恶鬼。在她失去父母和阿姊的第二年,她有了自己的女儿。与她的想象不同,互相残杀的血脉结合出的并不是怪物,而是一个像朝露一样美丽的孩子。 依京城的习俗看,婴儿降世的时刻并不理想。因此婴儿降生后不久,便由华严寺赐法号妙常,度作名义上的门徒,虽然仍然留在母亲身边,却并没有俗家名字。 智能不全的皇帝为甥女的降生和“出家”颁下许多赐号和封赏。于是乳母日日怀抱着的便不再只是普通的婴儿,而是一位年幼的郡主、法师、真人、大士。 只有她暗自心惊,知晓这是一个她未能用砒霜杀死的孩子,一个小小的人质,一项她自甘堕落的证据。 婴儿十分健康,可她的心境仍然在负疚和憎恨中翻滚,有时头脑都为此变得虚弱而恍惚。她数次向卫渊要求剃发出家,甚至以死相胁,他只是坚持不许。 她失望至极,在卫渊面前也不再矫饰。他的探访总是惹恼她,于是如今连他也极少露面了。 两人形同离异,卫渊并没有依照幕僚的建议更娶于五姓之家。他大半时间忙于政事,偶尔会来看一看他们的孩子,想起她时会徒劳地供给她一些让女子快乐的事物,并换来她的忽视或讥讽。 她听见廊下有人低声交谈,随后有人步入室内。她拥紧罗衾假作沉睡。 来人将手掌覆在她额头上,她本能地张开眼睛。 “你今日可好?” 她不说话,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他想必今日很清闲,所以决定不妨再在她这里受一次冷遇。 见她只是不答复,他又问她:“你连阿虎也不要了?” 她心里一紧,坐起身来。“他又不是你的孩子。” 她愿意开口同他讲话便很难得。他在她的呼吸里嗅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酒气,她想必又在彻夜饮酒。 “阿虎生来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叫我父亲。”他提醒她。 她脸颊发热。他当然知道那是她教的。 她的长发散乱地交缠在背后,蓬蓬如乱麻。如今她过得浑浑噩噩,已没有心思修饰容貌。镜台久未启用,落着一层细细的尘土。 他见她这般不修边幅的模样,颇有些心惊,迟疑了半刻,取过梳篦来给她梳理头发。 她背过身去,显然有些难堪,却并没有反对。她由着他梳理了一会,又觉得十分不妥,就推开他请仆人布置沐浴去了。 他独坐等待。她如此冷漠,却仍然给了他一种久违的安宁,她沉默着接受他,就足以让一切事物回到了正确的轨道上。不再有十年的尘烟,只有光风霁月。他可以如设想中一般打破贵庶的藩篱,剪除边务和税制的积弊,将许多人超拔出当下的泥沼。 她沐浴回来时他仍沉湎在思绪里。她一言不发地步到他面前,径自环着他的腰埋进他怀里,她的长发还有些潮湿,他整个人笼罩在缥缈朦胧的香气里。 他问她:“你原谅我了?” “为什么要原谅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她答道,脸埋在他的肩头。“到如今,你不应该再求我原谅。” “那我应当求什么?”他问。 “求我的遗忘。” 他怀抱着她的肉体,却觉得此刻并不真实。她并不是他温顺美丽的伴侣,她是一棵老朽的树上开出的花,是垂死的帝国抛出的诱饵。她爱他注定毁灭,而他去爱她也是一样。 他放开她,她跪坐在他面前,微微倾着头,长发一直流泻到她的脚边。她抬起眼睛看着他,那样宝石一般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情绪,只有非人的光彩。 那个握着一截断玉大哭的小女子已经不见了,她如今美得很不真切,总令他想起盛开在月下的繁花。 “你让我把那些事忘记,我就可以爱你。”她说。 “我如何让你忘记?”他问她。 “你再爱我一些,我就可以为了你把任何事忘掉。” 他笑出声来。“那很好。” 她温顺地承受他的重量,在他埋进她身体时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 二十、痴儿 他们默默地重归于好。妙常真人离了乳,仍旧是一个怀抱里的婴儿,而阿虎开始像一个小侠客一样耍弄木剑,他响亮的呼喝令阖家上下头昏脑胀,只有默儿是他忠心的随从。 她渐渐从卫渊的俘虏变成他的妻子,给自己争得了些许自由。她每隔三五日带着阿虎一同前往西苑看望幼帝,勉强尽一些姊姊的义务。幼帝到了七岁上仍旧无法言语,肢体也十分笨拙,几乎不能站立,进食和便溺都要人服侍,每日仍旧只是在宫人的围绕下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音节。 阿虎把不能言语的皇帝陛下收作又一个忠实的随从。他先后为陛下展示了他的木剑和小狗。后来阿虎开始认字,便常常携着启蒙的书卷,高声朗诵着卖弄给幼帝听。 “天地玄黄,宇宙……宇宙玄黄!”阿虎举着书念道。阿虎识得的字其实有限,说是读书,倒不如说是端着书模仿先生背诵。 “日月玄黄,辰宿玄黄。”她在旁看着阿虎误人子弟,觉得十分好笑,忍不住出言嘲讽。 幼帝突然发出一声类似笑声的声响。阿虎听不懂她的嘲讽,仍旧模仿着先生的诵读胡乱编造着他自己的韵文。 “阿虎让陛下开心吗?”她问。 幼帝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 “陛下知道我是谁?”她忍不住问。 幼帝毫不迟疑地重复了那个音节。 阿虎继续快乐地朗诵着,遮盖了她的问话。“陛下的年号可是景元?” 幼帝不语。 “征和?” 幼帝再度重复了之前的那个音节。 她又试探着问了些寻常儿童应当知晓的事,幼帝以简单的“是”和沉默的否一一回答。 她脑中轰然作响。眼前这软弱无力的躯壳下竟然囚禁着一个正常的灵魂?然而她是否是唯一洞悉这个秘密的人?她又如何教导这不能言语的稚儿在他人的耳目下掩藏自己? 她心中悚然,一时如同站在万仞绝壁之上,面对着其下无底的深渊。她畏惧着,尔后心中又生出无限悲戚来——她并不是唯一的囚徒,也远不是当中最凄惨的。她尚且拥有些许自由,而这个浣衣宫人生下的小王子,从降生起便是这具残破躯体的囚徒,神智清醒,却永远无法言语,无法书写,一生注定困在无人理解的黑暗里。 阿虎念过了书,安静下来,依偎到她身边牵着她的裙角。她跪下身来,把阿虎抱在怀里。 阿虎发觉她在哭泣,她轻轻掩住阿虎的口示意他噤声。阿虎乖觉,便也安安静静地倚靠在她怀里,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瘫坐在椅上的皇帝陛下。 幼帝吃力地发出一些象征关切的呼声。她悄悄拭去面上的泪痕直起身来。 她抬眼打量周遭的宫娥和内侍,他们垂眉敛目,并无异样。 女子、孩童和残废,三个幸存者在西苑古老的殿阁里相对无言。 “阿虎,如果将军问你今天做了什么,你怎么回答?”她牵着阿虎的手,穿过西苑古树下的阴影。 “儿给陛下诵读了《千字文》,陛下很喜悦。”阿虎答道。 “还有呢?” 阿虎答说:“还有就没有了。” “很好。”她赞许阿虎。“阿虎让陛下很喜悦。” 自那以后,阿虎仍是常常带了他得意的玩具和书籍随着她前往西苑。阿虎稍大些时,认得的字多了起来,不再万物“玄黄”,她便与阿虎读些诗经、诸子,正轨之外的杂史,传奇故事也一并讲些。幼帝身为阿虎的同学和徒弟,总是安静地旁听着。 阿虎的学识渐长,幼帝在旁亦渐渐开蒙。幼帝懂得的文字多了,渐渐知晓了西苑之外另有天地。他领悟了自己的不健全,却变得沉默起来。她与阿虎的教学都像是掷入古井的石子一样迅即被沉默的水面吞没,只有幼帝听到些许感兴趣的片段时,才含糊地呼喊着请她多讲几句。 她一边斗胆做着帝师,一边也疑心,她这些许的反抗究竟有何意义?她教了他读书认字,也不可能搭救他出来,还徒然给他带来了思考的烦恼。卫渊仍旧把持着朝廷,她再蠢也不至于指望这个残疾的兄弟。 比起反抗,这更像是她在纾解自己的愤懑。她有时也揣测,卫渊挟天子以令诸侯,幼帝残废至此,全然受制于他,即使卫渊知晓他有智能,也未必会痛下杀手。可她并不愿冒这重风险,于是依旧严密地打点西苑的仆婢,以免消息泄露。 她的妙常法师学会讲话时,卫渊正式为阿虎聘请了老师。于是后来穿行在西苑森森古树之下的,除了代她写字的九儿,就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二十一、谎言 与寻常婴儿不同,她的女儿妙常大士学会的第一句话并不是呼唤父母,而是斥责奴婢。 那日乳母抱着妙常在廊下看鹦鹉,旁边有个小婢子上前凑趣,拿手里的折扇挑弄鹦鹉,鹦鹉受了惊吓,在攀架上惊慌地跳跃。 妙常双目圆睁,响亮清晰地发出一个“去!”字。这并不是个婴儿可以轻易发得出的声响,大家引以为奇,她也将此事讲与卫渊听。 卫渊闻言只是微笑,似乎对自己女儿的跋扈非常满意。 在妙常之后,她私下里用尽了办法,终于一时未有第二个孩子。卫渊对此似乎并不着急。后来曾“谋害”她和孩子的萧衡重新得到启用,他的臣僚里便又多了些劝他再聘勋贵之女的议论。 “你总不至于吃他们的醋?”他问她,“我并不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她只是不同他讲话,让他在她的沉默里焦躁。“我替我自己难过。”他气馁得要离开时,她终于开口。 “难过些什么?” 她又沉默下来。他不再气馁焦躁,只是在旁静静地等待。 “到今日,你怎么还能容许他们置喙你的家事?”她突然愤怒地开口,“我已经是你孩子的母亲了。我的女儿已经会讲话了,你还在容许他们羞辱我?” 他不说话。他的沉默惹怒了她。 “你对我做了那些事——”她挥开他的手,把手边能找到的一切事物摔碎在他脚下,“——你对我做了多少混账事?你又来哄我?你不如一直把我当猫狗一样糟贱!” “洛华!”他露出些羞愤的神色。她将他送给她的种种精巧陈设推在地上摔得粉碎。她知道他不会当真生她的气,他在她面前总是有些心虚的。她越是生气,他就越是心虚。 “你究竟当我是什么?” 他并不很讨厌她发怒,甚至时常抱有期待。若不是怒火,她鲜少对他这样直白。“我当你是——”他待开口,却发现并不知从何说起。她是他的公主,他当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他忽然觉得自己不应当说出口。 她不再对他倾泻怒火,伏在妆台前,把脸颊埋在手臂里,似乎是在哭。 “小鸾……”他有些犹豫地开口,她没有回答他。她的哭泣让他有些彷徨。他的确让她很不快乐,他也许应当放她独自安宁片刻。 “你不许走。”她不喜欢他的沉默退让,收了眼泪又生起气来。 “我如何才能让你开心?”他问她。 她慢慢踱到他身前,他顺势握住她的手臂,把她抱在怀里。 “我不知道。”她闷声回答,从他怀中抽身出来,“这难道不是一件你自己要用心想的事?” 他闻言笑起来。她的任性和尖锐比她温柔文雅的外表更让他觉得真实。 “那容我想一想。” 他不需要想很久,他太熟悉她了。他揽住她的腰,手越过她的身子慢慢地解她的裙带。 “你混账。”她小声咒骂他,却渐渐平静下来。 他落下帷帐来,在昏暗的天地中俯视着她。她侧着头埋在枕中,若有所思地啮咬着自己的手指。 “在想什么?”他托着她的胫,慢慢抚弄她的腿心,她轻轻吸了口气,有些不安地把腿交迭起来。 他握住她的脚踝制止她,开始一路吻她腿内雪白肌肤下若隐若现的青色和红色脉络,她在他手里微微颤抖着,脚背都弓起来。 上天为何会造就她这样的生物?他迷惑不已。她并不需要读书出仕,亦无法行军打仗,对于田野上躬身劳作的众生更是一无所知。这样无用且可鄙的生物,却有新雪一样触之即化的肌肤,会在他的抚摸下散发出湿润惑人的香气。他越是尝试理解她,便越觉得困窘。 她是腐旧皇朝治下无数黎庶的血肉供养出的冷酷结晶,而他是与之相反的一切。 她同样为此刻深感困窘。她在他身下望着他,一时间亦觉得他很陌生。北地的牧羊奴和叛国的逆臣应当狰狞可鄙,而不应当像他一样端正美好。他应当使她憎恨,而不应当使她内心动摇。 他们仍然在困窘中相互嫌恶并相互容忍。 “在想什么?”他再度开口问她。 “我在想你为什么会让我开心。”她回答,手攀上他的背,她手指上那些狰狞地凸起的疤痕蹭着他背上光洁的肌肤。 “为什么?”他问,托着她的腰入进她身体里。 她不回答。她的答案太过粗鄙,以至于不能说服她自己。抛却女子迂腐的道德,她本就可以喜欢他的抚慰,就像男子贪恋女人的肉体一样。他本就做得了这世上极好的情人。 为着她的快乐,她可以暂时做一个健忘且无耻的女子。她愿意同他在中夜的寝堂里,在午后的花木之间,在金彩明灭的屏风后,在一切私隐和舒适的角落里缠绵。也许不只是他,可以是任何人。 他充实在她的身体里,和她密合在一处。他和她这样亲近,把她空寂破碎的心都填满了。他这样好,她先前怎么会为了自己的快乐内疚到想要寻死?可她并不能分得很分明。 “因为我爱你。”她回答。 他有些惊讶,随即笑出声来,她在自己的身体里感受到他笑声的震动。她忽然有些为自己的谎言惭愧。阿姊若是知晓她如今这般委曲逢迎,一定会后悔当日未一并取了她的性命。 而他并不去揭穿她的谎言。 “我也爱你。”他回答。 二十二、永宁 征和四年的年中,她的外祖父英国公崔适去世。崔氏人口单薄,她的舅父们早已不在,于是她的表兄崔谈在朝廷的认可下袭得爵位。但崔谈才智平庸,并不足以担当大任,故而在爵位之外仍旧只得闲官,中书令的职权在她外祖父生前就已在卫渊手中,如今便彻底空悬下来,除了剩下几位昏聩的老臣,整个中书门下的职责便尽数由卫渊的幕僚所替代。 皇帝不久后便颁下了禅让的诏书,卫渊当然并没有接受。 皇帝是无法言语的痴儿,那诏书自然是旁人拟定的。皇帝禅让,自古再跋扈的逆臣也要推却数次。卫渊处事谨慎,更不会当即接受臣僚的劝进。她在他身边久了,这些事便也十分明白,于是也冷眼旁观,绝不过问。 到年尾,她的又一位从兄在颍州兵败伏诛,关内暂时平复。她的亲族几无孑余,仍旧在为虚无的权势相互倾轧,甚至无需卫渊出手即自相绝灭。 这样短视贪婪的人,他们若是得势,显然是远逊色于她父兄的国主,更无法与卫渊匹敌。若是说数年前她仍对亲族抱有期待,如今她早已经心灰意冷。她的姊姊们亦纷纷离世、出家或离京避世,于是就连女子当中,也只剩下她这般不贞洁的了。 卫渊入主京城久了,她虽仍令旧族私下唾弃,却不再被当作应当被公然谴责的叛徒。她的日子看似如旧日一般风光平稳了起来,只有她心里知道自己走投无路的处境——她除了依附于卫渊,便再没了别的出路。 她自己生出来的妙常也并不太像她,一半像卫渊,一半像她的阿姊,是这天下最骄横的幼儿。连着阿虎一道,一个聪明,一个跋扈,倒像是阿姊的两个活着的影子。 她勉强存身,一面觉得热闹,一面觉得惨痛。 只有九儿是完完全全遂她心意的徒弟。九儿跟着她读了种种无用的诗赋,一手字也尽按她的心意练了出来。她的手有旧伤,做不得精细的事,因此她有了九儿这个徒弟,就如同生了一双新手出来,多少纾解了她无法书写的愤懑。 她有时也觉得宽慰,母后精心传授她的书法到底没有白费,仍旧传到了她的奴婢手上。 卫渊对她时而狎昵,时而疏远。他其实相当忙碌,并没有太多的心思用在内闱之中,加之她毕竟身份特殊,因此除了她,也再没有旁人。 她有时也恍惚,觉得朝堂中坐着的仍旧是她的父亲。她只不过是完成了早年的约定,离开母亲去做了“牧羊奴”的妻子。 “在想什么?”卫渊的声音把她从思绪里唤回来。“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出神?”他其实时常见到她在此独坐。 她略回了回头,又转过脸去,说:“我在算有多少时日没见过你,只是一时算不分明。” 他受了她亲昵的责怪,展臂把她抱在身上。他刚刚自外归来,身上有层清冽的冷气。“我好想你。” 庭院中的绿萼梅已有几枝初放,花朵在枯瘦的枝条上散发出些微典雅的香气。这还是去年她令匠人自御苑中移栽的。她出于自己的喜好,开始修缮他森冷的庭院。一切都刚刚摆脱荒芜和匆促,略微恢复了旧日的光景。 “你的手冷!”他在她颈子里冰了她一下,她抗议着躲避。 “可是你身上暖得很。” 她懊恼起来。他这种禽兽,怎么可能只是来寻她说一两句话。 她再怎么被他作弄惯了,也觉得中庭的香阁是十分不妥的地方。这里轩敞通透,随时会有奴仆经过,偶尔甚至还有他的侍臣和随从。 他这样沾惹她,她既羞且急,一身肌肤都红热了起来。 “不行!……”她慌张起来,“九儿说好来寻我的。” “她们不会来寻你的。”他揽着她的腰,随手把她的下裙卷起来。“便是寻来也无妨。” 她被他捉在身前,没了素日里逞强的气势,声如蚊蚋地开口哀求他:“求你了,不要在这里……” 他自她裙衫内褪下她的亵衣,握在手里嗅了嗅又掷在地上。单薄柔软的衣料上有她肉体温暖的香气。 “你这禽兽!”她服软不成,羞急了,又口不择言地骂他。 他笑起来,并不反驳。她越是羞恼,他越是使尽浑身解数要她失态。 “我不要在这……”她含糊地抗拒着。她的肉体本能地为他的侵犯而亢奋,她的神志恍惚起来。 “请殿下务必忍耐我。” 他掌握着她,她挣扎不过,越是抗拒便越是狼狈,片刻便几乎站不住了,整个人落在他的手里。 香阁中笼着炭火,她仍旧冷得打颤。这样的天气,若是他不够温暖,她大约会受了风寒。他放开她,她颓然倒伏在冰冷的地台上。雪白的脊背都裸露在外颤抖着。周遭安静得怕人,除了庭院古树上断续的鸟鸣就没有其他声响。那些每日在此穿行的人等去哪里了?她勉力思考。素日侍奉她的奴婢难道都在屏息窥伺她的惨状?冰冷的地面硌着她的身体,提醒着她自己的处境。 她怕什么?他们口中称呼她“殿下”,心中难道不知晓她是什么?西京城里最下贱的奴婢也知道长公主是委身于逆臣的荡妇。 她不再抗拒,甚至开始隐隐期待。 他自后抚弄她片刻,重新填入她身体里。她极力压抑着,仍是发出些断续的呜咽。 “她们当真要寻我的。”她察觉到他一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轻轻提醒他。 他笑起来,她原来是在认真地催他。他忍不住奚落她:“那殿下应当再认真一些。” 她受了他的威胁,担心他当真让自己的婢女和孩子的乳母见到他们这样的光景,忍着屈辱越性把许多不应当的样子都使了出来。 这里不比卧房私闱,她蜿蜒在他身前,羞耻到耳珠子都红得滴血。可他偏偏在此时停下来。 “求你了……” “求我什么?” 她为难得几乎哭出来,身体却期待着更残忍的对待。“给我……” “殿下想要什么?”他抚过她雪白的臀,手探进她湿濡温暖的身体里。他的公主,如今像四足的禽兽一样匍匐在他身前,炙热的花径吮吸着他的手指。 她全然受制于他,却迟迟无法得到解脱,她心中突然升起一丝微小的恶意。 “永宁,”她轻声说,“永宁,我要你。” 他只在他死去的父母面前是永宁。渊,字永宁,中有洄水的渊潭,永远清净安宁。 他闻言怔住,一时为纷乱的情绪所控制,未有进一步举动。她忍不住在他身前轻轻笑了起来。 他这样失态,她小小的报复显然得逞了。人的名字有奇特的念力,会使人想起本应遗忘的过去。她不想做他的小鸾,他又何尝想当她的永宁? 她跟了他四年,他们尚且算不上夫妻。 他捏着她的手臂把她转过来,她的脊背贴着冰冷的地面。她毫不设防地在他身下望着他,仿佛对方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她的面貌那样温柔,可她有一双非常冰冷的眼睛。在她不加掩饰的此刻,它们那样望着他,好像可以洞穿他的心事。 他盯着她那双冰冷美丽的眼睛,完成她的心愿,重新埋进她的身体里。 她侧过头去,眉头蹙起,有些难以承受地屏着气。他沉默着继续,手漫不经心地从她的腰划到她的尾椎,像是在检查她有没有忽然生出狐狸一样毛茸茸的尾巴。 冰凉的砖石上,她的肉体泥泞酥软。她闭上眼睛,感觉仿佛头顶的青天倾覆下来。 二十三、天子之怒 九儿搁下手里的笔,面对着眼前的作品,得意地说:“奴一个女子,竟然也日日在圣上面前舞文弄墨,简直和那些中书台阁的大人们一样。” 她闻言笑起来。“你是禁中机要,比他们还尊贵两分呢!” 她走到书案前看了半刻,品评道:“这里的骨架,太过张扬了,粗一看很好,却经不起端详。字要刚若铁画,媚如银钩,刚柔并济才好。” 九儿并不很服气,强道:“奴都比中书尊贵了,写起来张扬些才是应该的。请陛下御览,为奴评个公道。” 九儿把作品揭起来比在身前。幼帝面容上露出些许扭曲的笑意,咿唔起来。 “陛下说九儿写得不错。”九儿笑起来,得意地扬起手中的书作。 “依奴看,奴已是京城奴婢里书法的首席。”九儿自满地评论道,“奴又不出将入相,写那么精妙做甚。” 洛华笑过,冷下脸道:“你既然是我的代书,怎么能与奴婢论短长?你的手,就如同我的手一样。” 九儿受了训斥,垂下头来。她见九儿有些灰心,又说:“你也知道我是写不得字的。” “殿下……”九儿惭愧起来。 “好了。”她制止九儿的忏悔,合上笔帖,示意九儿把案上的笔墨收起来。“九儿做我的弟子,自然是不能惫懒。”她笑了笑。 九儿点头应诺,埋头收拾书案。她慢慢走到幼帝面前,收敛衣裾坐下来。她默默思索着心事,西苑殿阁的阳光给她周身托出一个金色微尘的光晕。 “陛下问我为什么对九儿这样严格?”她回过神来,轻声确认。 “我替她可惜。”她回答。“她不应当做我的奴婢,简直也不应当做女子,所以我总想教她学些奴婢分外的事。” “陛下问我过后能如何?” 她想了想,回答道:“不能如何。只是我知晓了她有天资,若仍旧当她是寻常奴婢一般差遣她,无异于自投明珠于井中,我心中是过不去的。” “我虽然到了这个地步……”她垂着面容思考,“可总还是能让别人自由一点。” “等到将军死?我如今倒不希望他死了。”她以手中扇支着下颌,眼波横过来微微瞥了自己那残废的兄弟一眼。“他死了,难道陛下就站得起来了?就可以不受下一位的摆布?那些打着勤王旗号的人,究竟是勤王,还是成王,陛下还不清楚?” 幼帝发出一些不甘心的呼喝。洛华笑了起来。 “陛下是站不起来的。我也是清白不得的。”她转过身来,正对着幼帝。 天子一怒,当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可痴儿之怒——她心中悲哀起来,痴儿的怒火是涕泗横流,咿唔乱语。 “我说过他不会活很久?”她点了点头。“陛下也不会活得很长久。” 她想了想,又笑起来:“我也不会活得很长久。连妙常和阿虎也一样,他一死,我们都不会活得长久。” 幼帝忽然觉得眼前的姊姊变得十分陌生。她看起来与旧年间无异,仍旧洁白且文雅。可他能察觉到她的疯狂和愤怒,黄昏的斜阳将她的影子拖得极长,仿佛蛰伏在她体内的野兽正立在这古旧的殿阁里投下巨大的阴影。 “所以我需要他。”她像是要说服自己一样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站起身来。 “陛下如果可怜我们……”她好像有些嫌恶地皱了皱眉,接着冷笑起来,“……那就快点健全起来,收回陛下的亲兵,诛灭玷辱我的逆臣,给我重新寻一位身份合宜的夫婿,好不好?”她好像自己讲了极好笑的笑话,笑得肩膀都在震动。 幼帝愤怒且笨拙地地拍打着面前的木案。可他既不能站立,也几乎不能言语,面对姊姊的嘲讽毫无还手之力。 “陛下该进晚膳了。”她转过身去,吩咐在外屏息等候的奴婢。 幼帝仍旧愤怒地挣扎着,躲避宫娥手中为他揩面的巾帕。 她不应当为着自己的苦闷去伤害一个残疾的少年。她忽然难过起来。 “少见了,圣人天天盼着殿下来,今日怎的——对着殿下动了气?”捧着漱盂的小黄门躬着身阿谀道:“殿下也知道。我们全靠殿下看顾,还请殿下万万不要往心里去。” “圣人自有道理,我哪里会计较。”她冷冷地答复。“倒是辛苦你们。”她示意九儿给在场的宫人和内侍派赏钱。 她走到偏殿里,宫人打开镜台给她照一照面,问是否要再匀面理妆。她对着如水的镜面,慢慢左右照量着。镜中人鸦黑的鬓发刷得整整齐齐,眉心里有一点翠钿,妆粉里云母的粉末随着面容的转动迎着光渐次明灭着。她抬起脸来,看到手捧铜镜的宫人怔怔地盯着她。 “怎么了?” 那宫人慌忙告罪,道:“殿下生得这样美,奴一时看得忘情,还请殿下恕罪。” “怎么这样没见识。”她揶揄地皱了皱眉。 她这样不起眼的人,竟然也算得上美人了,可见宫廷的凋敝。她不由想起她父皇的周德妃来。 周氏那样美,曾赢得整个宫廷嫉妒或爱慕的凝视。她也曾在宴会上痴痴望着周氏,悄悄比较母后和周氏的高下。皇后固然端庄美好,可周德妃的美丽那样尖锐,像是黑暗夜空之上青白色的闪电。 父皇所有的妃嫔都在那样尖锐的美丽下黯然失色。她也曾向往周氏的美,甚至暗暗期待自己是周氏的女儿。那样她不需要像阿姊一样聪慧,也会像周氏一样轻易占据父皇的爱。 可她们战胜了她。周氏的儿女都走在她之前,她本人也死得很早。周氏那样温柔的人,垂死时却一直在诅咒皇后和皇后的子女,她为了自己早夭的儿女痛哭,希望她的仇人们经受比她惨痛百倍的死亡,永世不得解脱。 她忽然想,也许是周氏的诅咒应验了。她的母亲、她的长兄和阿姊都以最不堪的方式离世。只剩下她,翻滚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屈辱和惨痛里。 周德妃若是得以目睹当下,想必她美丽的面容上会浮现出满意的笑容。她这样想着,重又看了眼镜中的自己,益发觉得自己并无过人之处。 “可殿下当真是生得极美的。”宫人再度为自己的失态开脱道。 “那又如何?我活着就已很难得了。”她回答,忽然发觉女子对美貌的痴迷那样好笑。 二十四、鹰犬 她在离开西苑时又一次遇到了散骑常侍萧衡。她见了卫渊的耳目,心中不快,却不好发作。萧衡毕竟是天子近臣,纵使不是卫渊的亲信,他出现在西苑也属常理。 “殿下金安。今日陛下可平稳?” 她见了他这样恭顺的面目,心中怒火更盛。她曾试图借萧衡离间卫渊和北地士族,可她亲自服了鸩毒,以自己的性命作伐,也未能彻底罢黜萧衡。 萧衡的仕途是她失败的佐证。卫渊再偏爱她,他与追随者之间自有盟约,决不肯为了她影响双方的和睦。 “自然平稳。”她微微颔首答复。“常侍若无他事,恕我不便奉陪了。” “臣有一事不明,还请殿下示下。” 她原已携了仆婢要离开,如今只好强按怒火停下。“常侍请讲。” “还请殿下退一步说话。”萧衡示意。 “这都是我的亲信人等,并没有值得回避的。”她冷冷地盯着他。 “殿下当日为何一定要陷害臣等?” 她深觉屈辱。原来她身为一位公主,在他们眼中竟然还没有复仇的资格?他们凭什么认为她会甘心忍受他们的侮辱? 她仍是假作不解,反问道:“常侍何出此言?” “臣的贺仪,为何到了殿下手中就有了砒霜?” 她强压怒火:“常侍该想一想自己为什么会在贺仪里下毒。将军或许会为了常侍的才华起复旧人,我却并没有那样宽容。” “这实在是不白之冤。臣等固然曾劝诫将军警惕殿下,却未曾有相害之心。” 她心中冷笑起来。她在卫渊身边这些年,也明白了那些人的动机。 他们并不只是为了主上的安危排斥她,他们是要北地士族的女儿替代她。他们倾尽全力追随了出身北地的逆臣,一心寄望他问鼎天下,连带着使他们的家族沐浴荣光,若是崔皇后所出的前朝公主做了世子的母亲,关中旧族重新有了依仗,他们又当如何自处? 她看得分明,天下的臣子,各怀私心,如同汇集的群鸦,若饵食殆尽则各自飞散。她父亲的臣子尚且如此,卫渊的臣子更不必谈。 她知道自己如履薄冰的处境。她既然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那么她率先发难也算不上不义。他们对她和她的亲族犯下许多罪行,她就算是将他们每个人寸磔脔割,也算不上残忍。何况他们拥有许多依仗,她只是个孤立无援的女人。 她微微笑了笑,不再开口。萧衡却没有知难而退的迹象。 “殿下这些年想必很辛苦。”萧衡意有所指。 他是在说她屈事仇人辛苦,还是在说她存心复仇辛苦? “有常侍一心相害,我自然存身不易。”她冷冷地回击。“你们举荐那样多的北地女儿,我当然辛苦。” “将军的家事并非一家之事。殿下固然身份贵重,仍旧要遵守女子的道德。” 她笑起来:“我若是还有女子的道德,早应该将你们这些贼子寸磔脔割。”她是别无退路的孤女,道德对她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她为了自己仅存的亲族,是何等事都做得出来的。 她露了真面目,萧衡反而多了置喙的余地。 “殿下原本也可以不这样辛苦。”萧衡叹一口气,并不答复她的威胁。“将军为了殿下,这些年亦很辛苦。” 她那双冰冷的眼睛里此时满是怒火,闻言却笑起来:“将军的辛苦,难道不是他自己寻来的?” “殿下如今再与将军为难,殊为不智。” “常侍糊涂了。我怎么会与我自己孩子的父亲为难?常侍说的,是哪一种为难?”她认真地笑起来,笑得萧衡的脸色红白交替。 “常侍既然已经置喙我的家事,如今不妨直言。”她收起放肆不淑的笑声,正色道。 “关内凋零,河北正盛,殿下何必苦苦支持,不妨弃暗而投明。” 他是要她抛弃自己的出身,转而为北地士子所用,不再维护自己的亲族,而是为了他们的利益向人主进言。 “我不过是个女子,常侍未免太高看我了。” “正因为殿下是女子。” “若我不同意,常侍又待如何?”她沉默片刻,温声开口,“我可不会再消受常侍的贺仪了。” “殿下是聪明人,自然知晓当中利害。”萧衡张开手,她前些时日遗落的一只耳坠却正躺在他掌心里。 她忽觉一阵恶寒。他们是买通了府邸的奴婢自她的妆匣里偷得此物,还是在庭院中拾得了她的失物? 他们是要拿她的贴身物件构陷她?她只觉他们比她想象中还要下作。 她温柔的唇角漾起一个浅浅的笑涡,眼底闪着黑色的火光:“你猜他是会先杀我,还是先杀你?” “原来这是殿下的私物。”萧衡故作恍然大悟状,双手捧过示意要交还。 僵持片刻,她示意九儿上前,萧衡却合上手掌。九儿不知所措,回头望了她一眼。 “殿下。”萧衡向她示意。 她以指尖去取萧衡掌心里的耳坠,耳坠未取到,手却被他握住了。她的指甲死死掐在他的掌心里,他也并不放手。 “请殿下思量。”萧衡轻声开口,既像是在要挟她,也像是在恳求。 “我听说常侍在京中久了,一直谋求地方牧首的职缺?”她问,“下次我会向将军举荐常侍。” “如此,多谢殿下。日后殿下若有所求,臣等亦将尽力襄助。”萧衡把她的手放开,俯首行礼告退。 她父皇的旧臣固然不高尚,可禽兽的爪牙当然更是禽兽,不会是君子。她想着,既觉齿冷,又忽然觉得好笑起来。 “原来你要驾驭的是这样的朝廷。”她忽然理解了卫渊素日的焦躁与沉默。他役使着北地新贵,也一样被他们所用。他们畏威而不怀德,驾驭这样的朝廷,无异于是以肉食去喂养鹰犬。 她的外祖父离世之后,关内旧族仍在党争的间隙里蛰伏,而眼下北地的世家和庶族已经难以按捺膨胀的野心。他们等待了四年,已急于取回赌注的回报。 “将军,我们当真不会活得很久。”她喃喃自语着,忽然失声笑了出来。 夕阳此时已经沉落,西方天际变为沉暗的紫色,东边已有一轮新月划破晚空。 西苑萧瑟的风卷着她的裙角,微小到不足以为肉眼所察觉的露气侵染进来。 二十五、沉香屑 她对着面前的香炉,手执一柄长银匙,慢慢地将焚烧过的香烬一点点取出来,盛在一旁一只螺钿平脱双鹦鹉纹样的小漆碟子里。 她取过香烬,拿香着细细地将炉内香灰打松,又换过香压来将白色的香灰慢慢抚平。她左右照量着,觉得平整了,才取过沉水香来打一个如意形的香篆。 打好了香篆,她将香篆的一端点燃,盖好香炉,袅袅的篆纹渐次从炉盖上立着的小狮子口中吐出。 “还是你这里好。”卫渊在旁看她埋头理香,突然说。 “你这是拿我跟什么人比?”她搁下手中的香具,故作不快地审问他。 “我可有旁人?”他微笑,为自己辩白,“你难道不知道我的清白?” 她不理他,却慢慢踱到他身前埋进他怀里。“你每日面见那些老贼,却不每日见我。想必他们的面目更好看些。” “这怎么一样。”他笑起来。 她心里哂笑。当然是不一样的,他们是可以为他治理四方的臣下,而她即便是一位公主,仍只是床笫间取悦他的玩物。 她不再说话。他心不在焉地枕在她膝上,不时微微皱眉,似乎仍是在思考朝堂上的议题。 她慢慢开口:“今日我在西苑的时候遇到萧常侍。” 他抬眼看了看她,不置可否。 “他希望将军多顾虑河北士族的想法。” 卫渊冷笑了一声。 “他还希望下次将军遴选州牧的时候,可以考虑到他。” 他忽然笑起来,问她:“他要你说这些话,可有给你些好处? “没有。”她思考半刻,若有所思地回答,“他威胁我。” “你难道有把柄在他手里?”卫渊仍旧枕在她膝上闭目养神。 她不回答了。他睁开眼睛,明亮锐利的眼光在她脸上略停了一停。 “他们觉得可以让将军质疑我的清白。” “为什么?” 她示意他自己的耳坠,金丝累成的细小楼阁坠子,如今只剩下一只。“之前跟你在香阁的时候——”她面颊红了一红,“过后就寻不见了。大概是让往来的人拾了去,到了他们手里。” “嗯。” “若他们真这样构陷我,你会相信吗?”她问。 “不会。” “为什么不会?” “你这样狡猾的人,做便做了,怎么会留贴身的东西给男人作表记。”他笑起来。 “我哪里便狡猾了?!”她笑起来,故作不快地推开他,待要起身时他却牵住她的手臂要她坐在身边。 “你不同我说这件事,我才会疑心你。”他忽然说,“你替子均求州牧,也无不可。他原本也是适合的人选。” 她心中冷下来。萧衡敢这样放肆,难道是受了卫渊的指使去试探她?九儿如今已不再向卫渊汇报她的行止,难道他还有其他耳目? 他看见了她有些不安的神色,突然问她:“你喜欢他吗?” “他让我恶心。”她轻声回答。 他一只手捧过她的面容,左右审视着她的神情。她乌黑的瞳仁里有一点愤怒的火光。 “我并没有让别人去试探你。”他解释道。 她垂下眼睛,不回答他。 他放开手再度解释道:“我的朝堂中尽是他这一等人物。所以我说还是你这里好。” 他的苦闷自有去处,可她的呢? 她退无可退,无路可走。她成了他的俘虏,又忍辱做了他的妻子,可她仍旧无法遗忘过去。几年来,她的惨痛只能留给她自己。她虽然自认并不是性格怯弱的人,此时也觉得忽然有些难以承受。她垂着头,不想让他看清自己的神情。 “这些年多谢你。”他突然说。 她仍旧是垂着头,强忍着泪水,再度想起了鸩酒在她喉咙中的酸苦。她只觉自己和疯狂只有一线之隔。只要杀了他,再杀了她自己,一切便结束了。 可世上并没有这样轻巧的事。他有许多牵累,她如今也是一样。他为着他虎视眈眈的臣下只能继续做窃国的逆臣,而她有阿虎和妙常,也只好做他的妻子。 “谢我什么?”她有些恍惚,“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了。” 她一无所有,而他已经享有她的一切,她的性命,她的名誉,她的肉体,乃至她的尊严和耻辱。 他一时亦有些彷徨,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要在她身上索取什么。他总不至于希望她当真爱他。她的目光依旧冰冷。可至少她的肉体是温热的,如同仇敌的血。 他沉默着自后环抱住她,下颌搁在她耳边,不知是疲惫还是遗憾地叹一口气。 她沉湎在他的体温和沉水温暖的香气里,有些失神地侧过头去,耳边那只仅剩的金累丝楼阁坠子轻轻摇晃着。他慢慢吻着她耳后的肌肤。 “我庆幸上天把你留给我。”他忽然说。 她转过身,直直望着他,轻声说道:“你不需要这么想。”她并不想要做他的妻子,她只是因贪生怕死,才一直走到今日。她的惨痛,全是她一个人的。 “如果这样让你为难,我可以对你再糟一些。”糟糕到绝不会让她爱他,也不会因此愧疚。 她的心沉沉地落下去。他早看穿了她。她忽然觉得自己不必再在他面前伪装。他是十分颖悟的人,若是他有心,又怎么会不懂她的心事。 “你如何对我都可以。”她回答。“我原本就是你的。” 她摘下仅剩的那只耳坠随手掷在一旁,开始在他眼前慢慢地解自己的裙带。 “可我想要爱你。”他说。 她停下来,却没有抬头看他。她一直强忍着眼泪,此时觉得面颊都有些僵硬得发紧。 “为什么?”她问他,“全天下的女子里,你最不应当爱我。” 他一时没有回答,似乎也在思考当中的原因。 是因为他太过贪婪、总想拥有世上最好的一切?她既然是曾经让鸣州血肉涂地的公主,自然应当将她的一切偿还给他。 可他总觉得不止如此。 她等待了一会,继续默默地解她的衣衫。如白芍药花瓣一般白皙柔软的肌肤裸露出来,她牵着他的手去抚摸她。她的乳尖在他手掌的触碰下站立起来。这样温柔美丽的肉体,好像可以宽恕他的一切。 “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她踮起脚尖来,手勾住他的颈项,在他耳边轻声说。 他垂下目光来吻她,慢慢地抚着她的背与她一同倾倒下去。她的手有些不安地合在他小臂上,他轻轻把她的手摘下去,握在自己掌心里。 他的膝分开她不安分地交缠着的双腿。 “我来。”他说。 她显然正期待着他。轻薄的露珠正从花朵的檀心点点滴落。 她的小腹里暖涨起来。他分出些神来低下身吻她。她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自己破碎的心再度充盈起来。 二十六、抉择 “殿下?”服侍她沐浴的侍女惊疑地开口询问,见水面上浮起的丝丝缕缕的血,又将话咽了回去。 她的癸水迟了七八日,却在此时恰巧来到。她性喜洁净,此时急急离了水,有些不快地皱着眉头。一旁两名侍女忙忙地擦拭,以锦袱裹了她,又有人持着巾帕绞她的头发。 澡汤的香气里有一丝新鲜的血腥味。她抬起眼睛来,恰好对上给她面容上擦拭香脂的侍女忞儿,忞儿面上有些许同情关切的神色。 她见了忞儿那样的神情,忍不住开解道,“我并没以为那是喜。我尚且不介意,你也不必替我悬心。” 忞儿忙垂下眼睛去。“奴只是觉得,殿下若是有了小世子,毕竟少辛苦些。” “我有妙常就很足够了。”她答。 妙常之后,她久久未有第二个孩子。她一面觉得如释重负,一面又为自己和阿虎的安危悬心。卫渊尚无继嗣,而她因为血统的缘故,在卫渊的许多亲信眼中始终是祸患,不适宜作为继承人的母亲。 她如履薄冰地周旋着,时常觉得疲惫,但已不再自责。她去当他的妻子,就如同职官在卫渊的朝廷中任职一样,固然令人不齿,却并没有格外可鄙之处。 阿虎入学后变得安静文雅起来,妙常则一如既往地健康且跋扈,很得父亲的欢心。他开始给这个两岁的幼儿修建庙宇,并用她那孩童的面容开窟造像。于是妙常那张童稚可爱的面孔被再现成佛前恭顺聪颖的弟子,在神佛飘飘衣袂和宝光的笼罩里虔诚地倾听。 可惜无论她怎样婉转地讨好他或操纵他,她都未能拥有自己的府邸和长随。她始终未能像如阿姊那般像真正的公主一样有自己的府邸、长史和扈从。 他大约仍旧警惕她,始终不允许她有自己的天地。因此哪怕她做了他孩子的母亲,在这几年里诚心敬意地做他的妻子,她仍旧是个无处可去的孤女。她有时也疑心,她总没有第二个孩子,总不见得是她一己的功劳。 她第一次认真思考侍女的提议。若是她再有一个孩子,或许当真会好过一些。这想法仅仅是在她心中闪了一闪,她便觉得自己比以往更加可鄙。她堕落到了何等地步,竟然想着要依靠子女去改善自己的处境? 她想起妙常的面容,明亮的眼睛和端直的鼻子,像极了父亲——她生下来的,他的女儿。她忽然起了一个厌恶的寒战。 可妙常远比她要无辜。她尚可选择死,可妙常只是全无选择地被她生到了这世上来。她的可怜的孩子,妙常才是她在这世上绝不可辜负的人。 “殿下可想过为将军举荐些亲近人?”那侍女又说,“殿下的人,自然是对殿下忠心无贰,若有所出,就如同殿下的孩子一样。” 她微笑起来:“亲近人?忞儿可为我代劳吗?” 她抬起眼睛,隔着镜面冷冷地注视着提议的人。 另一位侍女正举着银手镜给她照脑后的头发,此时不慎将手镜跌落在地,发出哗啦一声刺耳的震响。 那镜子还落在地上滴溜溜地打转,持镜的侍女就连忙伏地请罪。 “好了。”她见侍女惶恐,温声劝慰,“你拣了镜子,便也休息去吧。” 那侍女诺诺低头,将那摔坏的银镜拣在衣襟里兜着,默默退出去了。 她转身面向忞儿,轻声道:“忞儿想求个前程,我自然可以替你安排。只是你若真的想要前程,何必在我身边求?” 忞儿连忙辩解:“奴并无此意!奴只是替殿下辛苦,殿下已很为难,若是一直如此,再有了旁人——” “好了。”她微微笑了笑,制止忞儿的辩解。“以后不许再提,这是我自己的事。” 她当真是个很拙劣的戏子,连她的侍女都看得出她的疲惫和厌恶,那么卫渊当然也看得出。 以后应当如何?她从来不敢去想。她向来不敢回忆过去,她早不是母后和阿姊庇护下的公主,可她也从来不敢去想将来。她可以坚持到什么时候? 他的天下依旧并不太平。他杀尽了她所有稍有作为的兄姊和叔伯,使得天下哪怕血缘最疏远的宗室都有了指望。于是她的亲族们结党割据,相互攻讦,使得四境纷争不断,血肉涂地。 “殿下今日可还要前往西苑?”忞儿收拾了妆匣,问道。 她迟疑了片刻,仍旧点了点头。那是只属于女子和残废的朝会。 幼帝从瘫痪的孩童渐渐变作瘫痪的少年。虽然常常被她讥讽,却仍旧十分依赖她,甚至到了不见到她便拒绝用餐的地步。如今她很少再给幼帝读书,而是将西苑外发生的一切静静讲述给他。这个残疾的少年知晓她所有的秘密。她也渐渐在幼帝含糊的咕哝和呼喊里懂得了他的表达。 “陛下觉得我不应当畏惧卫将军?”她轻声确认,随后笑起来,“我当然应该畏惧他。连陛下也应当畏惧他。” 幼帝愤怒地在座椅上抖动着。 “天下人都畏惧他。”她轻声说。“他有甲兵百万,麾下谋士、将军不计其数,陛下和我所有的只是他的容忍。只要他还愿意容忍我们,我们就可以很平安。” “只要他还愿意容忍我们。”她想了想又重复。“可是他的威势如同燃烧的火焰,有这样热烈盛大的时候,就会有灯消火灭的时刻。” 她陷入思考。他和她的父兄不同,他并不享有正统,而是背负着篡逆的罪行才得以负担天下,他负载着许多人的野心。他的谋臣,他的将士,他麾下的所有人在仰望他时都怀揣着私心。他一时失策,那些私心就会像群鸦一样飘散。 “陛下问我是何时?我并不知道。或许像古时的伊尹一样,他会平顺地活一百岁,葬在先王的陵墓旁,每年接受后人的祭祀。” 幼帝不忿地扭动着,希望姊姊可以更改她的推测。 “陛下希望将军明年便死?”她笑起来,“可他是我的丈夫。我很喜欢他。” “为什么?因为我没有办法。”她回答。“我当然应当恨他。可是——” 她停下来。不知道应不应当继续倾诉。这并不是应当讲给一个残疾少年听的事。 “你很难坚持去恨一个很亲近的人。”她对幼弟解释道。 “就像陛下因为我是姊姊的缘故,总是会原谅我的冒犯?”她确认,随即笑起来。“那不一样。陛下不会明白。” 幼帝不解地注视着自己的姊姊,她端正洁净的容颜此时显得有些阴沉。 “当中的不同,并不应当由我告诉陛下。等到陛下长大,有了自己的皇后,大约会明白我的意思。”她侧过头,略带揶揄地笑了笑,面容上笼着一层轻纱一样的影子。 “阿虎是他的养子,我是他的妻子,妙常是他的女儿。到将军死的时候——到那时,陛下愿意庇护我们吗?”她问幼帝。 得到肯定的答复,她微笑起来,又将素日侍奉幼帝的仆役传来,略略问过幼帝的起居才告退。 她回到府中时当即察觉到了气氛的异样。庭院中都是带兵的甲士,马厩里有陌生的车马,仆从纷纷进出,她却没有看到卫渊的踪迹, 她本能地先去寻找阿虎和妙常。 “儿看到父亲受了伤。”阿虎连忙向她报告消息。 “他是怎么回来的?”她问,是走着回来的,仆人搀扶回来的,还是?她一边询问阿虎,一边思索着对策。 若是他死——她并不觉得期待,反而心中如同渥了一盆冰水。若是他死,她如今别无依仗,更不会有好下场。 “是父亲的兵士抬回来的。” 她迅即令乳母和侍女为阿虎和妙常打点行装,令他们立即前往她外祖家。她的表兄崔谈看在她收养阿虎的情面上,一定也可以收留她的女儿。 妙常大哭起来,踢打着不肯。她掩着妙常的口要乳母抱着妙常出去。“阿娘!阿娘——” 她犹豫半刻,却抛下他们,不顾淑女的仪态一路奔行着,叱退他的近臣和甲士来到他身边。 他仰卧着,半个身子都浸在血里,御医埋头又取出一支箭矢,他身上还有数个箭矢取出后的血洞。 她扑在他床前,在御医惊异的眼光里伸手摸他的颈子里的搏动。 他忽然睁开眼睛看着她,她吓得当即缩回手。 “小鸾。”他还认得出她。 “你不要说话。”她命令他。 他并不听,吩咐她及早带妙常和阿虎离开。 她忽然十分心虚。不只是阿虎和妙常,若是他死,她原本也是打算走的。 “不许说话。你哪里就死了,却跟我交代后事?”她恼怒起来。 他勉强微笑了一下,又合上双眼。 她回头低声询问卫渊的侍臣。 卫渊遇刺并不是一件罕事,连她在内都遭遇过数次。他虽然向来有所防范,也难以事事周全。 此次是有人在启天门上行刺。卫渊身为武将,向来亲自御马,而非乘坐犊车。刺客身手极好,埋伏在启天门上连中数箭,最终弓弦断裂,才未及命中要害。 御医仍然埋头忙碌,一旁侍从捧过浓黑的药汁来。 “都下去。”她命令。 除了御医,众人在迟疑中纷纷而退。 他就在她眼前,这是她最接近复仇的时刻。无数的念头在她心中翻滚。 他睁开眼睛看着她,她忽然犹豫起来。她说服自己,阿虎和妙常还年幼,他的臣下各怀异心,眼下并不是合适的时机。 御医剪除了最后一支箭,将创口用药封住,开始收拾清创的工具准备离开。 “小鸾。” “不许说话,”她制止他,“也不许这么唤我。” “小鸾。”他叹了口气,仍旧这么唤她,随即坠入深沉的睡眠。 二十七、危局 到了傍晚时分,厨下将今日的晚膳恭送进来,开始在外间铺设两人所用的食具。 她一一检视,厨房依照她的吩咐在定例的菜品外准备了鹿脯和鲥鱼羹,并在粥饭之外准备了葡萄酒。一切都像是恢复中的病人胃口极好的模样。 九儿为难地皱起了眉头。“殿下——” “今日仍旧要劳烦九儿女史。”她微笑着鼓励九儿。 卫渊的伤势比她预想中更重。他在短暂清醒后随即陷入昏迷。御医使尽解数,卫渊仍旧连续数日周身寒热交替,伤口在用过伤药后也不见起色。虽然她及早驱逐了围观的幕僚,并严令家人封锁消息,可卫渊性命垂危的流言依旧传遍了京城。 这几年间她常常幻想着复仇的时刻。每一次看到他的佩剑,她总会想象着自己将这把霜雪一般的兵刃刺进他心口里的感觉。可如今当真有人替她报了仇,她并不觉得痛快,反而觉得恐惧。 残存的宗室依旧躁动,四方州郡时刻观望着朝中的动向。甚至卫渊手下的将军们也并不和睦,失去他的控制随时会兵戈相见。四境不宁,西京已经如同漂浮在血海上的孤岛,若是再失去执掌朝政的人主,那势必连她的立足之地也会被血海所吞没。 那样的乱局里,她别无依仗,势必还要如几年前一样再次遭受践踏。届时除了她自己,怕是连阿虎和妙常的安危也无法保全。 若她是《列女》里的女子典范,她应该当即取了他的性命,再从容就死,连她受了侮辱所生的妙常也一道杀死。可她并不甘心,她在他身边几年,见识了男子的广阔天地,已不再觉得道德和仇恨就是女人的全部。 她不再甘心做秦宫中温柔怯弱的小公主,她在他身边,开始像男子一样喜爱饮宴,并乐于在观赏时兴的歌舞后在昏暗的罗帐内拥抱自己的情人。 她需要他活着。哪怕他正是造就了一切惨剧的元凶,至少此时,她还需要他活着。 她拼尽全力去遮掩卫渊的伤情。为了应付下人的窥视,她只令亲信和御医接触伤者,并在他遇刺三日后就开始下令膳房准备健康人的膳食,由她的亲随侍女依照男子的食量取用。 阖府人等都知道,因为长公主双手不便,向来不允许亲随之外的人窥视用餐。因此在铺陈食具后仆人们便纷纷撤退,只留下九儿和两位女官服侍。 “殿下不妨再用些。”九儿举起牙箸示意。 “我没有胃口。”她摇头拒绝。 九儿故作为难道:“殿下太不体恤下人。奴用将军一人的分量也罢了,连殿下的一道,着实是太难了。奴的差事再做下去,想必会积食而肥。” 她不禁苦笑,答说:“那好。” 九儿得了她的准许,借机再自盘中拣了一块炙羊肉和一方酒蒸酪糕来喂她,看着她用尽,自己又尽力取用一番,盘算过后才教传了漱口的茶水和洗手的香汤来。 御医此刻从卫渊寝堂中转出。 “如此,多谢先生了。”她听过御医的汇报,转身令下人去开销给御医的赏赐。 “九儿,”御医方走,趁着收拾食具的仆役尚未入内,她轻声吩咐,“你们一道去取我的寝衣来。” 九儿惊讶片刻,随即点头应诺。众侍女随即取了公主一应梳洗的器具和换洗的衣物,在府邸下人的侧目窃议中逶迤而来,九儿也铺设了在外间侍夜的准备,一副二人将要共寝的架势。 此时卫渊的状况很平稳,虽然仍未清醒,但既无发热也没有呓语,伤口周围的血淤亦有所消散。她坐在床前,数着他均匀深沉的呼吸。 她忽然觉得眼下很安宁。若是她可以继续伪装下去——她去代他处理纷乱的国事,四方诸侯继续恭顺地履行职责,西京平稳安宁,他在偿了她的血仇后一直这样在她身旁安宁地休息——可她并不能伪装很久。 若她可以替他去活着便好了。她突然想。像他夺取她的一切一样,去夺取他的一切。像他一样殚精竭虑地为天下而焦灼,并让所有人或畏惧或敬服地在她面前俯首。 而不是像她如今这样,弱小到需要靠着伪装来争取一点存身之地。她不是他,她只是他的女人。 她有些疲倦,梳洗过后重新回到他身边。周遭十分安静,静得能使她听得见庭院里的风声。可她知道,有许多眼目正在暗中窥视。 她躲进他身边的阴影里,鼻端是淡淡的药气和一点伤口的血腥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轻轻说。“将军可以……永远都不醒来吗?” 他仍旧平稳地呼吸着,并不回答。 那样他便永远是她的。连同他的一切都是她的。她在他身边,忽然开始想念他的体温覆在她身上的感觉,每当那时,她的肉体连她的心都酥软成池塘里的春泥,那样污浊而柔软。 那是爱吗?她想不清楚。别人是否可以像他这样妥帖地照顾她?她也想不分明。她脑海中充斥着种种淑女不宜的思绪。 像他那样照顾她……从她的耳侧吻到胸前,再游弋到她的小腹,让她的乳在他掌心里涨满又融化,让她充实而酸涩,臣服在他的掌握里,再变作潺潺的溪流。 可还会有人这样照顾她?她在他身边,依照他先前的教导慢慢温习着自己的身体。 帷帐外的灯火随着风的流动闪烁着,给她迷惘的面容打上一些同样明灭不定的影子。 第二日侍臣送来尚书都省的公文时,她仍旧在他身边熟睡。都省台阁的公文向来都是直接由卫渊本人过目,再用过西苑幼帝的印玺后下发。因此每隔几日都会有都省的职官将公文整理呈递。 那位轮值的尚书台右司郎中焦躁地在前厅等待,却只得到了将军仍旧在休息的答复。 “将军今日安?”右司郎中焦躁地询问一旁的侍从,着意观察着众仆役的神情有无异常,试图推测将军的伤情。 一旁的侍从点了点头,略带歉意地答复道:“昨夜殿下在。” 右司郎中有些尴尬地颔首。这些年,关于卫渊自误于女流的议论自然已非一二日,人人都知道有求于将军不如求于长公主门下。然而他素日勤勉,尚算得上公私分明,像这样因女子而轻慢朝臣的事确是首次。 “将军请大人一叙。”又一侍从前来恭敬地通传。右司郎中穿过重重的门阁,与一列谈笑着捧着梳洗用具的侍女擦肩而过。连庭院里都是女人的香气。 他被引领着踏入室内,却恰恰撞见正在窗下梳妆的公主。她似乎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正在对镜假寐。她的乌发垂落下来,面容上没有脂粉的痕迹,愈发显出肌色洁白。她还没有梳洗完毕,仍旧风鬟雾鬓,钗松带褪,令人可以想见她昨夜为了何事所疲惫。 右司郎中未曾想到会遇到这样私隐的场面,将要开口告罪,却一时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开口。 他极力在遐思中清醒过来,待要急忙回避时,对镜假寐的公主慢慢回过头来,微微摇头示意无碍,并默不作声地做了个要他噤声的手势,像是提醒他此间仍有人在休息。 她沉默着转入帷幕内,好像是要探查卫渊是否起身,片刻过后仍旧略带歉意地回来。 她轻声令一旁的仆役将此前的奏章交还给右司郎中,又教人将此次呈递的公文收好。 眼前的公主沉默着致礼,温柔且文雅,并不使人轻慢,与她在外狼藉的声名不太相称。 右司郎中接过已批阅的奏章,见到其上墨色尚新的熟悉字迹,对卫渊伤情的疑虑终于略为消散。 “殿下?”九儿见右司侍郎携着奏章离开,又见她闭着眼支着额头不说话,关切地开口。 她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九儿一眼,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吩咐道:“你去找人打听一下那位郎官的喜好,晚些时候置办一份礼物给他,就说是将军请他谅解今日的轻慢。” 她这几日仍旧要揣摩着他素日的想法,由九儿模仿了他的字体,依照她的指示批阅近期台阁转递的公文。她忽然庆幸自己教了九儿这个学生,否则眼下没有得意的人手,想必更加难以应付。 暂时瞒骗台阁的老臣和郎官还算容易,可她又如何应付卫渊手下的亲信?那些人极熟悉他,又绝非等闲之辈,更常常包藏异心各自相争。万不得已时,她总是要笼络当中一些人来渡过难关。 她思及此处,更觉得疲惫。她有些不甘心地承认,她的确仍需要他。 二十八、鹬蚌之争 遇刺之后半个月,卫渊的伤势在照料下日渐平稳,却仍旧没有清醒过来。卫渊久未露面,他已死的流言开始在京中传播。他的属下多次加以试探,她每日疲于应付,几乎没了睡眠。 台阁的公文仍旧隔几日便由当值的臣子送来。她虽然极力学习,仍旧有许多不知如何处置。她索性将那些她不知何解的奏报一一不置可否地驳回,令那些老迈的阁臣在惊恐和疑虑中去揣测人主的用意,终于将她自己的负担稍稍减轻了些。 府邸之中毕竟耳目众多。待他伤势稍微平稳时,她便以府邸方位不利的借口携着伤者和亲随人等去了别苑,等闲不准旁人探问。所幸他的威势仍然在,即使他生死不明,他的臣子哪怕满腹疑虑,在未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暂时仍不敢擅动。 她以金珠重贿御医,依旧令御医每日诊治。她看着沉睡中的卫渊,有时疑心他早就死了,眼前的肉体只是像羽化的蝉抛下的蝉蜕一样,当中并没有生机。 为了避免外界揣测,她也瞒着他的耳目将阿虎和妙常悄悄接了回来。 妙常还没到可以理解疾病和死亡的年龄,阿虎到了四五岁的年纪,懂得的略多些,有时有些畏惧地依赖着她,有时又在养父的床前担忧地张望。 “母亲,父亲怎么了?”阿虎问她。 “他太累了,”她答复,“所以需要长久地休息。” 阿虎懵懂地点头,接受了她的答案,却又不时问她:“父亲还要休息多久?” “等到他不再疲惫的时候。”她答。 于是阿虎又开始每日数次前去探望养父,问他是否休息得好,今日是否不再疲惫、可以理会阿虎了。 她见了这样的情状,更觉得辛酸疲惫。她为了保护阿虎,严禁任何人提及他的身世,卫渊素日对待养子亦不坏,以至于阿虎已发自真心地将仇人当作父亲一样依恋。 到了卫渊遇刺满两旬的时候,替他镇抚北地四镇的亲信之一怀州刺史宇文浺忽然病逝。宇文浺的诸子之间不睦已久,在他去世后,他的次子随即杀死长兄自立为新任刺史,并要求朝廷予以承认。在卫渊身边充任骁骑校尉的宇文浺第三子宇文恺当即在京城请求卫渊出面裁决。他是他们的宗主,臣下的家事应当也是他的家事。 可他仍在重伤昏迷之中。她就算可请人仿冒他的笔迹,也无法令他出面。 ”在下父兄枉死,凶徒尚狺狺不止,在下只求公道,今日还请将军明白示下!”别苑门首传来宇文恺的呼声。 灰色的穹窿覆盖下来,应当是要下雪了。她登上阁楼望了一眼,只见门前山道上尽是持兵披甲的军士。来人显然不善,并不只是为了他所称的“公道”。 卫渊在怀州的乱局后迟迟未露面,想必来人认定了卫渊必定伤势沉重无力回天,只有她在虚张声势,才敢公然带甲士叫嚣。 “在下只求将军可授予兵符,容在下征讨凶徒!”宇文恺仍在高呼。 “你的好属下。”她对着仍旧沉睡的卫渊低声抱怨。 情势煎迫,她并没有多少时间。眼下宇文恺带甲逼迫,她需要有当即化解的法子。 她忽然下定了决心,唤过九儿来,令她速速准备纸笔。 “殿下?”九儿听了她的吩咐,持着笔惊疑地不敢落手。 “九儿,别苑的后山无人把守,你骑我的马,将消息传给萧常侍,还有……”她密密地列出一串卫渊手下互不服膺的将军的名姓,“告诉他们,将军已死,我要在此交割将军的兵符。” 兵甲之符,形如伏虎,一剖为二,右在君,左在将。而卫渊素日保管在身边的,乃是本朝第一个左右合一的。 她自身边取出虎符来,九儿将虎符的花纹沾了墨一一拓印在信件末尾。 她早听得明白,宇文恺并非只是为了征讨凶徒,他分明是坚信卫渊已死,欺压她孤立无援,要以此作伐抢占兵符。卫渊手中的虎符才是号令百万雄兵的旌旗。 这样号令天下的利器,她怎么会让宇文恺这狼心狗肺的竖子独享?她如今将卫渊已死的消息散播出去,纵使他的臣下不会维护她,虎符当前,人人觊觎,他们也绝不会甘心让宇文恺得逞。 她伏在他床前,将面颊埋在他手边。他的脉搏仍旧平稳地跳动着,仿佛他随时都会醒来。“若天有灵——”她开口祈祷,却又停了下来。上天会保佑逆臣和逆臣的荡妇吗?她的心惴惴地跳着。 “——若你还在,”她轻轻地说,“就回来吧。我不要再替你收拾残局了。你见到宇文恺这等麾下末流如此张狂,想必会生气的。” 她觉得他的心跳略快了一点。他仍旧没有回答,端直的面容光洁平静。 她将一柄短刀藏在衣内,短刀的把柄硌着她的心口。她待要出门,却又到镜前照了照。刀藏得很妥帖,从外表上看不出端倪。镜中的她面色因紧张显得有些灰白,双眼却比平日里明亮。 她并不见得需要刀。她心想。她当然不会卫护卫渊的性命,也无需卫护自己的清白。她是个女子,有千万种苟且存身的办法。可这柄冰凉短小的兵刃仍旧给了她些许勇气。多了这柄刀,她多少多了些选择。 她携家人仆婢到得正堂前,风雪将至,婢子手中羊角灯的光芒左右摇摆,宇文恺的呼声更清晰了些,别苑仅有的卫士沉默地对着紧闭的大门,门上铜钮在黄昏中反射出沉暗的光彩。 “开门吧。”她吩咐。 门闩落下,沉重的大门在众人的屏息中缓缓开启。 宇文恺一方未料想别苑内会主动开门,此时本能地纷纷退缩,使得她当即与宇文恺对视。 她盯着来人。宇文恺此时身着丧服,手支竹杖,原本仍旧在痛谴兄长的恶行,此时见来人是她,一时惊诧,便停了下来。 宇文恺盯着她,抛下手中用以矫饰的竹杖,略显潦草地叉手致礼。她微不可察地颔首,不作回应。 “将军尚在休养之中,诸位还请回吧。” 宇文恺见她开口,微笑起来:“臣当日在南薰殿见过殿下。公主殿下的美丽,令臣没齿难忘。”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哄笑。眼前这样俨妆而素服,貌似凛然不可犯的公主,当日不过是叛军的战利品。 她吞下这侮辱,强压怒火,牙关咬得发紧,面色仍旧是寂寂无波。 “可惜校尉当日微末,因此我并不记得校尉。”她冷冷回敬。 “臣等微末,自然不似将军更令殿下挂怀。” 他显然是希望借着羞辱她令她失态,她不作回应,警惕地聆听着山道上的动静。 宇文恺见她不为所动,转而说:“臣等今日来此,不过是要请将军的示下。臣兄悖逆,弑父兄而自立,怀州陷入凶徒之手,将军却久久不肯裁决,难道将军不记得我父亲的功勋、如今竟然袒护悖逆的凶徒了?” “此事牵涉众多,自然要等将军的公断,还请校尉少安毋躁,不要妄加猜测。” 风雪终于来到,初时只是盐一般的细雪,随后变做灰白的雪霰,噼啪有声地敲打在兵士的铠甲上。 “殿下何必自苦?”宇文恺盯着她,忽然笑起来,“若是将军无恙,为何自启天门遇刺之后至今不肯露面,竟然连臣下的家事都不愿裁决?殿下一介女流,越俎代庖至今,未免太过辛苦。” 她听到山道上隐隐的马蹄声,也随着笑起来。她笑得这样不合时宜,连方才咄咄逼问的宇文恺也一时不知如何继续。 “校尉何必这么拐弯抹角。”她仍是止不住笑,“校尉既然觉得是我在替将军行事,不妨现在随我与将军一叙,亲眼看一看我究竟有没有替将军行事。” 宇文恺虽得了内幕消息,坚信卫渊已死,此时见她这样坦然,仍旧有些心虚起来,原本正待闯入的甲士也暂停下来。 “殿下!” 最先赶到的是北中郎将高绍宁的兵马,随后萧衡等人亦赶到。 别苑前后的山道一时甲光明灭,马啸风嘶。 她的眼睛明亮起来,心中也似燃起一簇温暖的火苗,一种粗蛮的快乐从她心头升起。原来只要手持虎符,连她这样被人轻蔑惯了的女子也可号令千军。她明白了,卫渊原来是为了这样的快乐去忍受身为叛臣的所有焦躁和疲惫。 宇文恺领悟了事态的变化,当即变了声色,冲过来扳住她的肩臂,将她挟持在身前。 她轻声道:“宇文校尉想必是糊涂了。他们是将军的兵马,如何会受我性命的胁迫?” “平乐。” 宇文恺听到卫渊唤他表字的声音,惊骇地放开她回过头去。 他立在正堂的阶上,手支着自己的佩剑,形销骨立,却仍旧不容置疑。 她在洞开的大门前仰视着他,他向她点了点头。 她自怀中取出那柄刀,用尽全力刺进背对着她的宇文恺的颈中。 一个。她心中念道。血喷在她面上,那样粗蛮的快乐到了极点。 二十九、对面不相识 “殿下!”捧着漆盘的侍女忞儿被她在暗处吓了一个激灵,银盅内浓黑的药液剧烈地摇晃着,险些泼洒到侍女捧着的漆盘之外。 卫渊仍旧在休息。她垂首看了看银盅里的药,责问道:“人没有起,为什么一早炖了药来?他的药,你们服侍他还不够,连我一道吵起来作什么?” “御医交待,这药要滋养血气,就应当每日鸡鸣之时、早膳之前先服。因此厨下今日才这个时辰急急煎了药送来。还请殿下恕罪。”忞儿急急地解释。 她被扰了清梦,十分不忿,仍旧冷着脸要兴师问罪。 那侍女忞儿带着求助的神色偷望了九儿一眼。九儿也只摇了摇头,表示无力相助。如今她脾气古怪,就连九儿也不敢当面劝她一两句。 忞儿心里叹一口气。长公主旧时脾性温柔恤下,她们的差事当得很容易,如今近一二年不比往常,连她们这些贴身服侍的人都常常有些如履薄冰之感。 “你尝一尝。”公主忽然开口。 “将军的药,奴如何能——”忞儿正待劝解,却被公主冷冷的眼锋扫过,只好搁下手中捧着的药盘,取了小药匙将盅子里的药汁抿了一口,当即苦得一个激灵,一张脸都皱在了一处。 她见忞儿苦得难看,反而笑了,自顾自地把一旁预备给服药的人过口的蜜煎金橘拣了一个来吃,又拣一颗塞进忞儿嘴里。 “罢了。”她怒气稍减,不再为难忞儿,转身向内走去同卫渊说话。 “你当真十分不讲道理。”他叹一口气,支起身来,就着奴婢的手服药。 她冷眼看着他皱着眉头将药一饮而尽,自己却将一旁盒中剩下的几个蜜煎金橘一一送入口中,待到要给卫渊过口的时候,蜜果早已没有了。 她看着他被药苦得直皱眉,在旁边暗笑。 他恼道:“你这个人,怎么别人服药过口的蜜果都要偷吃?!” 她反驳道:“你怎么知道我没留给你?”她原本在他床前坐着,此时便随意倒在他身边。他顺势揽过她的腰,把她抱在身上。她寻着他的唇,把口中最后一颗蜜煎金橘度到他口中。“这不是么。”她笑起来。 他摸了摸她的尻尾,笑道:“我的殿下去哪里了?这个怕不是山里的野狐狸变的。” “正是野狐狸呢。”她正色道,“吸尽了你的阳气,我便要回山里去了。” “那真是死得其所。”他答。 他的伤势远未恢复,并没有余力惩治她,只是捉着她不许她去梳妆。他虽然有伤,她仍旧挣扎不过,急得额头出了密密的一层汗,面颊涨得绯红。 “好了我不惹你!”她告饶,坐起身来整理头发,“还没有修成狐狸精,先作成蓬头鬼了。” “哪里有你这样可爱的蓬头鬼。”他笑。她这样跟他随意亲近,让他心中很喜悦。 此时天色仍未放明,遥遥能听得到西山的晨钟,她仍旧是卧在他身边,手里抱着她自己的枕头,絮絮地跟他说话。 她心中斟酌比较着,把这一两个月以来的事选些不要紧的讲给他听。 她当然不会跟他提及她内心那些粗蛮的快乐。她对着他,第一次有了仇恨之外的秘密。 她跟他提起九儿这两月间的事迹,他评论道:“你倒是教了个好学生。” 她教九儿学了他的笔迹,如今瞒不过他,只好一一如实交待。 幼年的九儿不过是北地流民遗弃的孤女,更被他随意指派来盯她的稍,如今跟了她几年,却成了京中闻名的“诗婢”。 “这不比你要她盯我的稍要好些?”她语含讥讽。 “我只是要她多看顾你。”他解释。他那时怕她自戕。 她微微笑了笑,不再说话。他却问她:“你那时带着刀,是要作什么打算?” 她想了很久,慢慢地说:“总比没有刀好。若是有人侮辱我——” “平乐显然是侮辱你了。” “他侮辱我。”她答,“他把你做的那些混账事在我面前重申了一遍。” 他很不自在,不再询问她,却又觉得有些喜悦。他对她犯了更为恶劣的罪行,可她这些年仍旧容忍了他,哪怕在他性命垂危之时也未曾相害。她纵然不肯原谅他,总不至于是全然不爱他的。 她背对着他,呼吸越来越均匀,似乎是打算再睡一会。 “怀州的事,你觉得应当如何办?”他忽然问她。 她抬起眼睛来,并不回答,许久才说:“你应该去问你的幕僚,不应当问我。” “我若是想要问你呢?” 她想了想,回答道:“宇文愔杀父兄而自立,若不惩治,后续难免有人效仿。” 他在心中筛选着足以征讨怀州的人选。她隐瞒他的伤势足足两月之久,甚至化解了部下哗变的危机。她显然比他此前所想的更为聪颖。他忽然想起萧衡一直以来的警告。她再怎样温顺可爱,也一样是在人心倾轧的秦宫之中长大的,她未必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妻子。 她闷闷地说:“不许再拿这些事问我!那些老贼那样琐碎,我这辈子都不要再看一眼他们半眼。” 她转过身来,一双乌黑的眼珠看了他半晌。“我们以后要如何?”她突然问。 “以后?”他皱了皱眉头,仍旧信手把她的头发卷在手指上玩弄,琢磨着她的面容。她和北地端正到锋芒毕露的女子不同,她的容貌不见得无可挑剔,却有种颜色明媚的美。那样乌浓细软的头发,白皙却血色丰盈的肌肤,有时简直明媚得不真切,令人疑心是妆粉和胭脂的伪装。 他忍不住用指腹去抹了抹她的面颊。这是他许多年的孤苦粗砺的人生里没有过的美丽造物。 她见他这样端详她,知道他心思在一旁,显然并没有在认真思考她的问题。 “你怎么不听我讲话。”她坐起来,有些生气。 他笑了笑,调转话题道:“我们不妨留得久些,到三月里再回去。” “总是要等到你好。”她点了点头,答道。 这里原本是故太子的其中一处私邸,后来辗转成了卫渊的别苑。她想起自己在悲愤中饮鸩自尽的长兄。卫渊这样的人,自然是不信鬼神,也不畏惧报应的。 “以后——”他忽然又提起她先前的问话,“——我只希望你不辛苦。” 她面颊上的梨涡浅浅地浮现出来又消失,像是平静的池水微微起了一个涟漪。“有你在,我如今没有什么可辛苦的。” 他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微微笑了笑,又陷入沉思,眼睛里有一点犹豫悲伤的光。镜中花、水中月,是否也可长久而美丽?他一时有些动摇。 三十、冰释 “常侍得成所愿,十分恭喜。”她笑了笑,教乳母抱着妙常先回避。妙常抓着她的裙角不肯放手,小小的手掌在她平金织锦的裙子上留下两个潮湿的手印。 宇文愔杀兄长以自立,卫渊下令萧衡予以征讨,并许他在怀州平定后出任太守。虽然同属三品,不过太守执掌一州之事,权位极重。萧衡心系州郡已久,因此虽然品秩未增,仍是极大的喜事。 “全仰赖殿下抬爱。”萧衡再度叉手行礼。“臣再拜郡主阁下妆安。” 妙常受了父亲属下的致礼,发出一声快乐的笑声,躲在母亲身后,又慢慢地转过来,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听着他们的谈话。 “我的好心肝。”她低下身来,对自己的女儿说,“去寻你父亲,替我看看他在做些什么?” 妙常被乳母抱起来,张着手咿唔着,十分不情愿地走了。 “原是常侍才华出众,哪里是我的功劳。下次常侍回京时,我想必要称一声‘萧明府’了。”她转过身对萧衡说。 卫渊遇刺一事后,不少北地旧臣对她颇为改观。她减少了敌人,多了许多依凭,也好过了许多。 “臣此番一去,不知几时再见殿下。”萧衡神情清爽,意有所指,“臣一直希望将军与殿下长久安泰,永享太平。臣在乡野之中,每日望天祷告时,也会祈祷着看到殿下入主秦宫之时。” 她不置可否地微笑,回道:“此番讨伐怀州,也愿常侍诸事顺利。”萧衡仍旧是在提醒她,如今抱着仇恨已于她无益,但若是她继续诚心敬意地作卫渊的妻子,待到他登临天下时,她也一样能够得到许多。 她欣赏卫渊选人的眼光。他们不见得对他忠诚无贰,却仍旧在他的调度下各尽其职。若是他们不是他的臣子,而是她的臣子……当真可以这样?她这样想着,忽然觉得这件事并非全无可能。连她那样残疾的幼弟,不也是被人抬着艰难地坐在南薰殿的御座之上吗? 萧衡再度俯首拜谢。她亦颔首还礼。 她在亭中独自立了一会,庭院里瑞香花散发出蓬勃的花气,远处隐隐传来泉水形成的瀑布坠落在山石上的震动。旧太子的别苑,如今在她的护持下,依旧是十分雅致清幽。 九儿被她派了许多功课,此时正在攻书,因此不在眼前。她抬起手遮了遮太阳,随即有婢女张开扇为她遮荫,又有人搀了她的手去,以防她脚步不稳。 一切都像她的前十五年一样周到而平稳。到如今,她似乎不应再有其他要求。 她还未走到书房前,妙常就欢笑着奔出来撞在她怀里,脸颊和两只手上都是浓浓的墨汁,将她的衣裙染得污糟一片。 她抬起头来,见卫渊拄着竹杖,仍旧在廊下微笑着看她,便责怪道:“怎么一到你那里,便成这个样子?” 乳娘和一旁的侍女忙抢着抱了妙常,妙常张起手抱住乳娘的脸,乳娘也当即变成了傩戏里的鬼怪,一时请安亦不是,笑也不是。 “小孩子罢了,有什么要紧。”他答,挥手要乳娘带妙常去一旁清洗。 她垂头看着自己身上的墨渍,也微笑起来,心中温暖且惆怅。 这样的事,她幼年时是绝没有的。她从小就规矩且顺从,如何卧、如何起坐、如何行走,没有一处可以脱离淑女的规范。她若敢有一处出格,母后身边的女官便会默不作声地皱起妆粉和花钿下的眉头,不消到第二日,母后便会知晓她的不端。对她这样温顺的女儿而言,这世上再没有比母亲的失望更严厉的处罚了。 “你见了子均了?”他问她。 她点一点头。“他得了州牧,觉得应当感谢我。” 他微笑起来:“这不是很好?你们冰释前嫌。” 他非常了解属下的品行,却并不是个很多疑的人,对周遭的人更独有一种宽容和体谅,亦颇能知人善任。 她有时候想,无论在他的内闱还是朝堂,连她在内,连妙常在内,他们总归是他的臣下。他这样宽容,也无非是因为他们都是在他掌中翻弄的小人物。 忞儿捧过掺着澡豆的水盆给她洗了手。另有人一早替她拣了替换的衣裙来。 “怎么这样周到?”她没了脱身的借口,有些不快地斥责忞儿。 “你当真是不讲道理的人。”卫渊在旁评论。 她横了他一眼,与忞儿入内去更衣。 他随着进来,闲闲地在旁边看着。 “你便没有别的事做?”她有些不耐烦。 “你原说过喜欢我清闲。”书案上公文与奏报堆积如山,他的清闲其实有限。 他伤势并未完全恢复,仍旧不便露面,但朝中纷芜诸事并不会放过他。他索性藉此躲到她身边谢绝宾客,还连累她当他的幌子。 “你可知道?”卫渊瞥了一眼堆积在旁的奏报,忽然开口问她。“据西苑宫人说,最近你不去西苑,圣人非常想念你。” “你不要说笑。”她转过身来。“他连昼夜都分不清,如何懂得想我?” 他冷笑了一声不说话。她心里紧了一紧。西苑毕竟是他的地界,莫非是她仍然不够小心,在他的耳目面前露了端倪? 她心中盘算着,一时不知应当如何应付。 “你有什么事是可以同他说、但不能告诉我的?”他又问她。 她想了想,半真半假地答道:“你的事。” “我的什么事?” “那怎么能讲?”她面颊红起来,声如蚊蚋,“你又不是傻子。” 他会意,不再追问她,重新看起手中的公文来。她当然有许多秘密。可如今他已不愿意再戳穿她。 “你难道就没有心事——是需要同一个口风严密的人讲的么?”她反客为主,开始试探他。 “你来,我告诉你。” 她好奇地走近,他伸手揽过她的腰把她抱过来。 “我有许多心事。”他低声说。 他的鼻尖碰到她的面颊上,她的面颊红热起来。“你是有伤的人……”她小声提醒他。 “那请殿下务必医一医我。” 她定定看了他半刻,侧过头来吻他。他如今有种干净清冽的药香气,好像是薄荷龙脑一样凉冰冰的气味。 “你有药气……”她含糊地抱怨道。 他笑起来。 她的手带着恶意找寻着他身上的伤口,他轻轻吸着气。 “疼吗?”她问他。 他不回答,似笑非笑地忍受着她的动作。 “我也疼。”她轻声说,坐在他膝上慢慢地解自己的衣衫。“过去你弄我的时候,我真疼得要命,小肚子里都疼。” “如今呢?”他问她。 “如今……”她皱了皱眉头,神情恍惚地答复,“……变了一种疼法。” 他自她小衣里托出她白馥馥的皮肉。她雪白丰腴的肉在他的手里变着形状,乳尖啄着他的掌心。 “哪一种疼法?”他把她雪白温软的乳肉含在唇齿间,轻轻咬了咬她,“是这样的疼?” 她吃痛地嘤咛一声,本能地扭开身子躲避他,他顺势捧住她的背,她在他的掌心里轻轻游移着。 她坐在他身上,像抚摸一只巨大的动物一样捋着他,一处处寻他的伤口。她察觉到有条不安份的老虎尾巴硌着她的腿心。 他抬起眼睛注视着她,她有些迷惘地回望着他。他的眼神透彻清明,并不像一个悖逆朝纲的逆臣。 “怎么了?”他问她。 她不回答,垂下眼睛去,把那条沉甸甸的老虎尾巴托在两只手里,她掌心里那些狰狞的伤痕琢磨着他。他怔了一怔,呼吸随即急促起来。他研究着她,她垂着面容,侧脸如同画卷中的天女一样贞静温柔,并没有羞怯不安的神色。 “我要肏你。”她轻声回答。 他笑起来,并不在乎她的威胁。她当真生来就应当做他的女人。 她蹙着眉头,十分吃力地坐下去,沉重的尘柄直顶到蕊心里,她肉体的每一寸都欣快地颤抖起来,几乎当下便泄了身子。她方才还与他逞强,此时却十分艰难。他更借机把她托起来,教她脚尖儿绷得笔直仍旧触不到地。 “你救一救我……”她语含嗔怪,手绕着他的颈项,一整个人伏在他肩上。 他的手慢慢地从她的腰摩挲上去,略微支撑一下她,懒懒开口。“你明知道我是有伤的人。” 她笑起来,腰肢随之轻轻荡漾。他不由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扶着他的肩有些艰难地起伏着,她量浅得很,此时对他颇有些蜻蜓点水的况味。他忽然捧过她的面颊来吻她,将她即将逸出唇边的轻吟变作压抑的咿唔。 原本清凉的药气变得沉重炽热起来,连口腔深处都变得甘美起来。她几乎无法呼吸,心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的好心肝……”他咬过她的唇瓣,吻转而落在她的额间,脸颊,颈侧,又游弋到她的乳间。他埋在她胸前,呼吸拂到她的肌肤上,她的乳珠被他吻得湿淋淋的。她仰过头去,手无意识地勾住他的颈,要他给她更多。 数月间的疲惫和警惕都被淹没在当下昏蒙温暖的雾气中。 “救我。”她不耐心地扭动着腰肢,却因被他提着始终不得趣,不得不开口命令他把她从这样泥沼一样的情欲里超拔出来。 “难道不是殿下要训诫臣?”他放开她的腰,转而分开她的腿心,令她老实地容纳他。她当即呜咽起来。 “不行,我动不得……”她虽然这样抗辩着,却当真依着他的意思深缓地入了起来。 她太久没有碰过他,此时只不过十几上下,便绞着腿心,周身震颤,伏在他身上交代了过去。 他虽然笑她色厉而内荏,许久不相处,自己此时也十分难以抑制,索性扣着她的背大开大阖地弄起她来。 他热切注视着她,而她并没有在看他,她一双眼睛里全是涳濛的情欲,连眼睫都湿漉漉的,有些微的眼泪,都像是黄昏时结在草尖儿上的露珠。 三十一、樱桃 九儿揭开骰盅,看了两只骰子的点数,宣道:“两个满,将军先走。” 卫渊侧头看了一眼,思考片刻,随即依着骰子的点数,先后挪动了两枚棋子。“殿下请。” “你这是掷的什么骰子?!”她嫌弃九儿手气不佳,又对着棋盘皱眉苦思起来。 席间宾客连同两旁侍奉的侍女和阉奴已各自在他们两人身上下了赌注,此时也都翘首屏息地看着两个人的对局。 西京向来十分流行握槊,两人对弈,每人各有六枚棋子,依着两枚骰子的点数相互攻歼,看双方棋子在棋盘上的去留。握槊不只是看智谋和算计,也看一时的机运,哪怕十分聪慧的人,若是时运不济,也往往难以取胜,因此握槊比起一丝不苟的围棋来就多了许多趣味,从帝王家到寻常百姓,在闲暇时都乐意设了赌局玩耍一番。 她原本计算着,只要卫渊的回合掷到三六之下,她便可将他的两个棋子逐下棋盘,此时九儿却偏偏摇出两个满点,令她的计划落了个空。 计时的盘香红色的一点火亮慢慢地行走着。她急得面颊也红起来。 她想了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挪了一个棋子,再挪第二个时,忞儿忍不住叫:“殿下!那个那个——” 九儿绷起面孔:“忞儿姐姐,观棋不语。” 卫渊看着她在两个棋子间左右摇摆,不禁微笑起来。她向来胜负心很重,连这样的日常游艺也认真得出奇。 “这一个。”他示意她手指向着的一枚棋子。 她薄嗔着瞥了他一眼,任性地走了另一枚棋。“我偏不要听你的。” 她落了棋子,对着棋盘左右端详了半日才领悟着了他的道,待要悔棋,他却按着她一双手不许。 九儿放下骰盅哈哈大笑起来,开始提前收取赌资,忞儿恨得捶胸顿足,口中连呼“殿下”不迭。 卫渊看众人收拾棋局,满意地倚着凭几。见她气得面色通红,便道:“殿下高人雅量,怎么不容我赢一场?” 她在旁微笑着横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心里仍旧回想着方才的棋局,觉得若不是最后被他激了一手,胜负也未见得分明。 她懊恼了片刻,也觉得自己为了棋局生气未免幼稚,见忞儿握着荷包满面愁苦的样子,说道:“好了,你们输的钱,我加倍替你们出了就是了。” 众人当即喜孜孜地拜谢。九儿将棋盒收在一旁,又取了方才收储赌资的一只匣子来,依着众人下注的金额一一结算,又依着她的吩咐,给输的人也派一份赏钱。 众仆婢正围着九儿热闹,他在热闹里拖过她的手来,示意有话要私下说。 她不解何意,与他悄悄出去,才转过廊桥转角,众人的欢笑声还在身后不远,他便压着她吻起来。 这桥一面靠着假山,另一面向着举满了亭亭荷叶的荷塘。廊桥一侧的格扇全推开着,水面倒映的月影从格扇中投进来,偶尔有一两尾锦鲤游破月影,连着映照进来的光影也扰动起来。 五月里天气已热起来,此时空气仿佛静止了一般,连此时的吻也是炽热黏腻的。他停下来,若有所思地抚着她的背。她抬起头来时,他正定定望着远处为月光所照亮的水面,瞳孔里有银白色的亮光。 她转过身去,垂头看着桥下荷叶亭亭的剪影。远处大约是有乐工在试琵琶,断断续续的乐音从水面另一端传来。 或许是酒的缘故,她的心轻盈地飘荡起来。她只确定无疑地知道一件事——此时此刻,她是真心快乐的。 她默默依偎着他。一只翠鸟轻盈地掠过水面,蹈碎了水中明月。她在他怀里侧过头来,开始像点水的雀儿一样吻他。吻随即变成唇舌的交媾和噬咬。 他忽然把她抱在身上,她一声惊呼,随即以手绕过他的颈项伏在他肩上。 “你真是疯魔了。”她笑起来。 “难道不是你惹我?”他反驳。 “我哪里惹你了?”她一边否认,一边依旧如先前那般吻他。 桥的另一端有个单薄的人影提着一盏羊角灯,一边念叨一边急急地走。走的人急迫,一下子撞在黑影子里,待到发觉情势不对时已来不及了。 来人发出一声简短的惊呼,随即持着灯讷讷地站住了。原来是九儿迟迟寻她不见,打了灯在园子里四处找她。 卫渊正把她抵在廊柱上,托着她的腿弯,她的手勾着他的肩,手腕上金手钏的宝石被九儿的提灯一照,在黑暗里莹莹地闪着光。 幽暗的夜晚,只有九儿手里的羊角灯橘黄的亮光,九儿一时看不清她的眼色,不知是要搭救她还是应该尽快离开。 卫渊一言不发,仿佛并未发觉打扰的奴婢,却放开了她,没再继续。 “走呀,九儿。”她见九儿迟迟不会意,轻轻开口,“我没有事。” 九儿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提着灯踉踉跄跄地跑了。 “你的奴婢这个样子,倒显得是我不好了。”卫渊显然有些介意。 “她不是我的奴婢。”她回答。不知为何,被九儿看到她这副样子,格外令她觉得心酸。她忽然觉得自己配不上九儿满心赤诚的关怀。 “她是我的弟子。”她刻意十分认真地跟他解释,“九儿是我的书画弟子。你怎么能跟我的弟子动气。” 他闻言默然一笑,对方才的冒犯也不再计较。 她见他不再介意,便趁机问道:“将军可知道九儿的身契在什么地方?” 他随口答道:“你去问我的长史。若是有,那就随你处置。” 她当即为了九儿认真地拜谢。 他见了她这样喜悦,皱了皱眉,又说:“这一点事,你也不必问我。家事难道你做不得主?” 她想了想,问他:“那在家里,我可做得了你的主?” “你可以偶尔做我的主。”他笑了笑,评论道。 她脸颊红了红,挣脱开他,自己沿着廊桥的台阶往下走。 她周身飘飘然,头脑里仍旧是方才的笑谈和酒气。这原是他的天地,喧闹而恣意。 她沿着黑暗的台阶向下,忽然脚步一时失衡,他自后牵过她的披帛,以手臂拦住她的腰。 她鼻子里笑了一声。“我说你疯魔你还不认。” “你不想么?”他笑问。 “你这样问我,我怎么能承认?”她小声说,在他的手掌里转过身来,有些埋怨地看着他,“竟不知道有人专喜欢做贼。” 他微微笑了笑,不作解释,慢慢地牵过她的手来。 她垂着头端详自己的鞋,忽然嗅到空气中一股腐烂的甜香。 那香气很让人熟悉,原是庭院里樱桃的味道。 旧太子私邸的樱桃,向来是很有名的。旧年里,每到五月,太子妃向来会将采摘的樱桃奉给皇后,由皇后分赠诸宫。玛瑙珠子一样鲜红的樱桃,和冰一道盛在雪白的瓷器里,在女官们手中捧着行走在掖庭青色的宫巷里。 五月里,那樱桃已经烂熟,因为无人采摘,有些被鸟儿啄食,余下的纷纷坠落在台阶上,使得台阶都被染成黏腻的赤红。 她拿鞋尖去踩台阶上那些尚未腐坏的樱桃。成熟的果实在她脚下一一爆裂开来,连她的鞋都被樱桃汁沾脏了。 他在旁垂首观看着她的游戏,说:“可惜了。” 她停下,在台阶上转过身来,轻快地问他:“家里也种樱桃树,好不好?到了明年,我便也有樱桃了。” “那当然好。可惜樱桃树一年是长不成的,你要再等几年。” “是么?”她有些失望,“那便不要了。” 他笑她急功近利,安慰道:“这些难道不是你的?到明年,我们还来摘这些樱桃就好了。” “好。”她仍旧垂着头,继续一颗一颗地去践踏那些无缘被女官们珍爱的樱桃,方才心头轻盈的快乐渐渐沉下来。久违的负罪感在她心头升起来。 她熟悉的天地已经不复存在,可她还活着,甚至名正言顺地拥有了故人的一切。她只是活着,便和他一样成了一个窃贼。 卫渊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挣扎,在旁冷冷审视着她。她抬起头来,正撞到他冰冷的眼神。他盯着她,她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明年之后,可还有明年?”她忽然问他。年复一年,他是否可以让她平稳地等待新的樱桃开花结实? “只要你愿意。”他简短地回答。 “我愿意的。”她不假思索地说,一颗心再度轻盈地飘荡起来。 征和五年五月,弑杀长兄的宇文愔在怀州被攻灭,萧衡依照此前与朝廷的约定成为新任怀州太守。北疆再度恢复平静,卫渊下令恢复与边境部族的商贸,双方以铁器、马匹、丝绸和茶叶互贸,自那时起,以鸣州为首的北疆州郡纷纷兴起。受惠于此,到熙元年间,北疆州郡已有“一十八州”之数。 三十二、骤雨 “殿下,这雨下得这样大!真是让人无心习字。”九儿手里握着笔,眼睛瞟着窗外。 她忍不住笑:“真是刁钻。偷懒便罢了,偏要说雨大。” 这么说着,她也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六月里西京常有暴雨,此时雨帘如幕,天地间坠成白茫茫一片,窗前都是扑面的湿气。 她示意九儿收起文具,自己低头看了一眼九儿的习作,九儿如今的字骨肉匀停,已很有世家淑女的风范。 “殿下过去也这般用功?”九儿忍不住问她。 “岂止如此。”她叹了一口气,“比起我的师傅来,我对九儿已是很宽厚了。” 九儿故作畏惧地绷紧了面容,说道:“殿下这般也算宽厚?那殿下的师傅岂不是如阎罗恶鬼一般,殿下当真是受尽了苦楚……” “你这促狭鬼!”她并不恼,只略一皱眉,笑了笑,“我有心教你,你这样不领情,可见是骨子里不长进。“ “奴不是不长进,只是不明白身为奴婢,却学得那般精妙,究竟能派什么用场?这般想着,便提不起心劲儿了。” 她一时也想不出女子勤学的道理,沉默起来。母后对她那般精心教养,可曾想过她会落到声色娱人的地步? “闺阁内本就无趣,若不再找些事聊以自娱,怎么捱得过一辈子去?”她沉默了许久,终于说。 九儿深以为然,说道:“奴也觉得学书画十分好,平白多了许多事做。只是学琴十分不好,五个音听在耳朵里,哪里分得出高下!” 她忍不住笑:“罢了,你的琴不学也罢。如今只学一两样也很好。” 她想了想,又说:“我也不要你做我的奴婢。你的身契,前日里我已替你毁了。从此以后,你只是我的徒弟,要做什么,只凭你一人的意思。你若是愿意同我作伴,便留在这里。若是有了旁的打算,我也给九儿一份安家的资财。再过两年,你若是有了中意的郎君,随他是哪一个,我也替你去说请。” 九儿一时惊诧,面颊通红地滚下眼泪来,当即深深拜了六拜,甫一起身,又抱着她哭笑起来。“不要郎君,奴只要殿下!” “好了,怎么这样没有分寸!”她十分嫌弃地拍了拍九儿的背,吩咐道,“你去替我看一眼妙常。” “殿下呢?”九儿问。 她的脸色暗了一暗,简短地回答:“这个时辰,他要回来了。” 九儿瞧了一眼一旁的更漏,转头问她是否要传梳洗的侍女,她有些不耐烦地摇了摇头。九儿默默点了点头,收拾过书房文具后依言告退。 送走九儿,她待要出门,却又回身坐在镜前。她有些困惑地望着镜中人,镜中人翠眉朱唇,愉快而自满,生动得不真切,正隔着如水的镜面回望着她。她觉得自己的面容也十分陌生。妙常不像她,如今连她自己的影子也不太像自己。 她思考了一会,随即释然,已经四五年了,她总是会变的。若是她平稳地活着,再过些年月,这样明媚自满的神采自然会离开她,细小的纹路会爬上她的前额,她会像母后宫中那些年老的女官一样,变得如同被阳光晒皱了的果实,鲜艳的外表下内核温暖而松弛。 这世上,除却无常本身,并没有不会变动的事物。她有些惊慌地离开镜台,却又隐隐期待起来——到了那时,若还有人爱她,总归是真心实意的。就像母后宫中那位四十岁才与朝中士子成婚的尚仪女官,虽然容颜已经衰颓,但她因品行和诗才,得到的是真心的爱敬。 可她哪里还有这样的资格?她是虚与委蛇、在别人容忍的缝隙里婉转求生的人。漏箭的水咚地落了一声,她心随着沉了一沉。 她心头烦乱窒息,忙忙地步出门外。 “殿下,鞋!”侍女急忙在她身后张着纸伞为她遮雨,手里提着避雨的高齿木屐。 她穿过重重庭院,雨水打湿她的面容、衣衫和鞋袜。她茫然而急切地奔走着,在干燥的走廊上留下两串娟秀而狼藉的脚印。 此时卫渊从禁中归来,已换了闲居装束,一边对着一卷邸报出神。一边以手揉着眉间,廊下有婢子正在煎镇痛的药汤。 “怎么了?”他见她此时容颜狼狈,有些惊异地问她。“这样大的雨。” 她一时觉得自己太过刻意且鄙俗,忽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怔怔地望着他,一滴雨水从她眉间落到她眼里。 “雨天,我怕你头疼。”她轻声回答。她十分清楚,自从他上次遇刺伤愈之后,如今每到阴雨天气,就常常有头风之征。 他一时没有说话,有些冷淡地端详着她。她那双素日冰冷的眼睛此时湿漉漉地回望着他,夏日轻薄的一重重素色縠纱和纺花罗此时被雨打透了,欲盖弥彰地裹着她的身体。 “你只为了这一件事寻我?”他期待着她的答复。 她慢慢点了点头,反问道:“不然要为了什么事寻你?” “简直放肆。”他神情和缓下来,转头令侍女与她更换湿衣,又说:“得了风寒,难道不是我的罪过?” “这样热的天气,人哪里便得风寒了?”她小声反驳,依言与侍女去屏风后更衣。 “这样的雨,哪里就要我的性命了?”他亦反驳,又冷下脸来要发落她身边不周到的奴婢。 “哪里是她们的过错?是我一时想起了着急罢了。”她隔着屏风同他说话。“不许为了这些小事为难我的身边人。” 她与侍女改换了衣装,从屏风后转出来。他此时并没有在看她,仍旧以手支着额间出神。她轻轻上前接过手来,慢慢地替他揉着两眉。 他阖着双眼,享受着她少有的照顾,忽然问她:“你当真是只为这一件事寻我?”不是为了她的亲族、她的奴婢,就只是为了他来寻他? “还能有什么事。”她怏怏不乐地停手,似是有些委屈地在旁敛膝而坐,心下却懊恼起来。她当然有许多其他事有求于他,可如今既然他这样问了,她便再难以开口了。 他睁开双眼,默默端详了她半刻。 “好些了?”她在他的目光里微微倾了倾头,一双眼睛探询地眨了眨。 “殿下如医我的药一般。”他解嘲似地笑了笑,倒在她膝头,重新开始看手中那卷驿报。 “尽说些昏话。”她面颊红了红,暗自留心去看他手中的邸报。 此时小婢捧了煎好的药来,室内氤氲起一股阿芙蓉膏独有的腐熟的甜香,龙脑薄荷清冽的味道也掩盖不住。他忽然抬起眼来,她急忙掉转过目光去,为了掩饰慌乱的神色,她有些匆忙地从奴婢手里接过药盏,在鼻端嗅了嗅。 他就着她的手将药饮尽,盯着她看了一会,并没有说话。 她将空了的药盏递给一旁的奴婢,又接过清水来与他漱口。 似乎是药物的作用,他难得地卸去了素日的警惕,那双明亮的茶褐色的瞳孔此时有些恍惚地望着她,使他有一种温柔的神色。 她一时觉得他非常陌生,心中忽然有些动摇。 外面风雨更盛,隐隐有雷声从远处滚来。他依旧枕着她的膝,审视着那卷邸报。他手中的邸报长久地停留在一页上,她低头看了看,他原是已经睡着了。 她悄悄从他手中把那卷邸报抽了出来,上下看过一遍,依旧满是官僚更替、边境战事,千头万端,让人一时没有头绪。只有一条,是她的某个从叔父因谋划行刺朝廷重臣畏罪自尽的事,夹杂在其他奏报中,并不十分醒目。 他们如今怎么依旧这样愚蠢?她将手中的邸报轻轻搁在一旁,心中冷笑了一声。 他们除去了他,又将如何?如今连她也明白,如今群雄逐鹿,宗室暗弱,他们除去了卫渊,天下也并不会因着君臣伦理回到无能的宗室手中,只会旁落在他麾下那些狼行虎伺的部将手中。他们甚至不会有他的忍让和宽容。 他们给了卫渊这样多的口实,使得他可以轻易地将他们像藤条上的刺那样一一削去。以至于如今宗室暗弱至此,除了远在西南的几位藩王尚蛰伏着静观局势以外,已无可争锋之人。 到如今还做这般无用的蠢事,简直连她这样的女子都不如。他们当年又是为了什么一心要她殉死? “小鸾,”他忽然开口唤她,“你怎么由着我睡了?什么时辰了?” “连你歇一刻都不许,我哪里是那样苛刻的人?”她略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何况并没有一刻钟的功夫。” 他坐起身来,恢复了此前的萧爽神情,替她按着此前被他枕得麻木的双腿。 “痒。”她笑着躲开,揶揄道:“我看你已十分好了。”她这样说着,当即就要起身离开。 他的神色明亮起来,牵住她的手臂。“走什么?雨这样急。” 三十三、我执 “内人不如与我回去好了。”她取下自己发间的一支金簪,簪在身旁抱着琵琶的歌妓鬓边。“宵禁了,你的车马可走不得了。” 那歌妓得了公主的厚礼,却也不拜谢,只是展颜一笑,依旧拨着手中的琵琶。 虽然饱受保守之士诟病,但西京的贵女宴饮时,为了欣赏歌舞器乐,也常常如男子一般延请教坊妓乐。教坊女子为着回报丰厚、无皮肉之苦,也往往乐于应召。 此时宴席将散,盛在瓷盘里雕刻成仙山形状的冰已经消融大半,只留着山顶的几座楼阁零星漂在水面上。 “若要奴与殿下留下,殿下须答应奴一件事。”那歌妓停了琵琶。 “你说。” “殿下须离了将军,与奴作一辈子夫妻。” 她醉得厉害,闻言与歌妓笑闹作一处。 “殿下——”有人倾过身来跟她说了句话,她此时颇有些醉,并没有听得清,只是在醉意里斜倚着一旁的歌妓。那歌妓横抱着手中的螺钿琵琶,也似有些醉了,弹出的乐音零零落落,有些寥落的况味。 那人再度开口,她终于清醒了几分。于是遣走了歌妓,自己坐直身子,面对说话的人,有些惭愧地垂下头来,轻声开口:“端容姊姊。” 杨氏端容在嫁给她的表兄崔谈之前,曾经做过几年她母亲的养女,因此她也称呼杨氏一声“姊姊”,直到杨氏成婚也未改口。她被旧人看到此时放浪形骸的模样,忽然觉得难堪起来。 “殿下近来好?”端容将她的醉态看在眼里,仍旧温声询问。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最后只是略显冷淡地点了点头。 她知晓端容主动与她攀谈,必然是为了崔谈的事求她。 “……殿下此前救了阖家上下的性命,此次为了郎君的前程,还请殿下费心——” 她冷下脸来,不作答复。 端容见她不答复,面色亦不太爽快。崔谈因在英国公去世后一直未能出任要职,心怀怨怼,在酒后屡次议论朝廷,被有心之人检举,因此上个月已被革去爵秩和职位等待发落。 “我何尝没用心?”她冷冷地打断端容的请求,“只是有些话我也不宜多说。” “将军向来爱重殿下,若殿下可以再多美言两句——” “是你们糊涂还是我糊涂?”她极力压低声音,“你们要在他的朝廷里求什么前程?当年我带累外祖父出仕,还不够么?” 以崔谈平庸的才智,如今得以全身而退,已算是很难得。可惜当局者迷,端容并看不清崔谈的短处。 端容被她斥责一番,知道所求无望,忿忿地争辩道:“殿下也知道,各家门楣高低,如同逆水行舟,总是不进则退。殿下如今既然可以为了旁人出头,那分些心思给郎君,总不应是份外之事?殿下难道眼看着郎君终世白身,要卑下之人对我们颐指气使?” “你们当我是什么?”她霍然站起来,厅堂中剩下的数人不禁闻声张望,又纷纷避退。 她的满腹委屈都化作怒火。这些年来,她究竟是在为了什么样的亲族委曲求全,左右逢迎?她沦落到如同卫渊的奴婢,到头来,不过得了一个“总不应是份外之事”。 她除了自己,连半个可以依仗的人都没有,原来她才当真是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连她的苦处都没有人体谅。 “你们当我是什么?……还要我到什么地步?”她咬紧了牙关,身子摇摇欲坠,视线都因愤怒的泪水模糊起来。“为了阿姊,为了阿虎的性命,我要他认仇作父,这许多年,我还去做他的母亲!?——我自己的女儿,我那么想爱她,可她是他的女儿!” “小鸾!……”端容这几年间第一次见她在旁人眼前失态,忙搀扶住她的手臂,“我何曾有这些意思?!” 她伤透了心,反而笑了起来:“端容姊姊,我多少叫你一声姊姊。可我全是为了我自己的阿姊。为了她的亲人,就是没有人开口求我,我总要记在心里。可端容姊姊,我是不亏欠你的。” 端容本要解释,抬头看到她眼里冰冷的光,不由退了半步,终究没有开口。 “放开我。”她甩脱端容搀扶她的手,“端容姊姊私下里再如何看轻我,以后求我,总要想想拿什么偿还。” 端容惨白了一张脸,眼见得她走,连半句拜别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开口说了重话,心中仍旧是悔恨起来。如今,他们是她为数不多的亲人。纵然她的表兄崔谈才智平庸、端容贪婪高傲,他们仍旧是为数不多与她承载着同一份过去的亲人。她咬紧牙关,绷紧了面容,待到出了厅堂的暗处里,才落下眼泪来。 九儿却正带了一群婢女,在门首等着迎接她。九儿正待开口,猛然瞥见了她的泪容,忙将两旁小婢手中的灯按下来,又教人速去取冷手巾来。 “我没有事。”她勉强解释道,“我没有事,不必这样。” 九儿不待走到专为女眷梳妆的厢房,便忙就着冷水盆细细地擦她的眼角,又回头教人再去取冰来。“若不及早冰一冰,过一会便要红肿了眼睛了。”九儿担忧地评论。 这些法子是阿姊教了她,她又转而教给九儿的。她幼年性子软弱,有些波折便掉眼泪,兄姊们常常笑她是“水做的小婢子”。母后最不喜她落泪,为防母后发觉,每次受了戏弄被惹得哭了,她便教宫娥们用冰手巾给她敷面。 她把脸埋在九儿的手掌里,终究是压抑不住放声哭了起来。九儿不知缘故,亦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是慌张地丢下手巾抱紧了她。 “我没有事……”她仍然是含糊地辩解着,勉强抬起头来,向九儿示意自己无恙。 九儿端详了她一阵,见她连面颊都有些发红,又教人取了妆粉和面脂来给她匀面。 她支着头在妆台前坐着,眼睫低垂着,许久才抬起头来看了看镜中的自己。即使经过妆粉的伪装,仍然能看得出端倪。 “罢了。”她制止九儿,“给他看出来也没什么。这许多年,他难道不知道吗?” 九儿停了手,满面担忧地沉默了一会,忽然说:“其实,那许多事,哪里是女子可以操心的?殿下心放宽些,便不那么辛苦。” “怎么连你也劝我这个话?”她并没有生气,只是抬起头看了九儿一眼。 她当然明白九儿的意思。她毕竟是女子,并没有报仇雪耻的资格。只要她愿意去欺骗自己,便可以不辛苦。她可以假装几年前的一切都未发生,她只是遵循着父皇的意思做了卫渊的妻子。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还在这样折磨自己? 她这样想着,心忽然停了一拍。她忽然想起自己在旧太子樱桃园中的那些莫名轻盈的心境。她恍然大悟。原来她所寻求的从来都不是安宁。她像男子一样无尽地渴望着一切。去拥有原属于长兄的私邸,拥有她自己的臣属,拥有男子的一切。像被他人占有一样,她也可以要他们的一切,连他们的性命也是她的。 她忽然发觉,自己寻求的早已不再是报仇雪耻。哪怕是与逆臣为伴,挣扎在屈辱和肉欲里,她都未曾真心想要回到先前那平稳沉闷的十五年。 从五年前她犹豫着未能赴死的那一日起,卫渊毁灭了曾经给予她安宁和禁锢的乐园,把她带到混乱泥泞的天地里。在这里,她无法再去做温顺的女儿,也不必做他贤淑忍让的妻子。她的理智仍旧在负疚中翻滚,可她的心已然明朗起来。 原来她只是她自己。 三十四、连环套 “小鸾。”他并不作期待地开口唤她,见她果然闻言转过身来,眼神明亮起来,正待要开口跟她说话,她却一言不发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似乎是有些不快。 她此时卸去了日间的妆饰,正对着镜子端详自己,镜中的她眼睑和面颊微微有些发红。 他站起来,走到她身后,自后伸手捧住她的脸,问她:“怎么了?” 她垂下眼睛来,仍旧不说话,却把面颊埋在他手心里。他有些粗糙的指腹摩擦着她耳后细腻的肌肤。 他在她的沉默里揣摩她的心思,她终于闷闷不乐地开口:“有些事让我很为难。” “哪些事?”他问她。 她转过来,一双眼睛望着他,说:“不许笑我,也不许生我的气。” “当然。”他答应。 她犹豫许久,慢慢地说了此前端容求她的事,又说:“不止我不想为了这些事求你,连我自己也觉得厌烦。” “就为了这一件事?”他如释重负地笑起来。“这有什么!你与我说不就好了。” “我不想为了崔谈这样的庸人去求你。”她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手掌,“既让人鄙视我的为人,也让人非议你的眼光,更败坏朝堂的规矩。” “朝中庸人不少。你也不必介意。”他不屑地笑了笑,又跟她解释,“你以为什么是朝堂的规矩?为人所用,为己所用,不过如此。比如——” 他正要继续说,却停了下来。 什么才是朝堂的规矩?他向来既不在乎鬼神报应,也十分轻蔑君臣伦常,至于所谓天子上承天道、以继万世的说法,在他眼中更是完全的谎言。可她毕竟是个女子,并不需要理解这些。 “比如什么?”他激起了她的求知心,她不由坐得离他近了些,一双眼睛专注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解释。 他见她认真地要听,终于继续说道:“比如本朝向来声称以孔孟为尊,代代君王凡事必称‘王道’、‘仁爱’,可实际上,殿下的先祖们遵循的并不是孔孟的主张。君主以利益做诱饵,使臣下甘愿充为鹰马,天下黎民则不过是记在户籍簿册上的财货。只有最蠢的蠢人才会以为孔孟是本朝的法度。” 这是女子的教养中不会提及的事物。他从未与她提及此事,她心中有些震动,不由陷入沉思。她一面觉得不应如此,君王总该要有些高尚的理由。可是她自幼见惯了她父皇妃嫔们的所为,本能地理解他所说的一切。若是贤德并不是女子在宫廷之中真正的法度,那想必仁爱也不是前朝的法度。 “将军既然这样想,那又是为了什么——”她忍不住问他,他既然这样鄙视君王之道,那又是为了什么要夺取这一切? 他会意地笑了笑,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在她面上停了一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也一样,并没有什么过人的主张。” 她隐隐觉得,他并没有如实交代。他像她一样,一直有自己的秘密。 “既然这样,那我对你,究竟何利之有?”她掉转过话题去,认真期待着他的回答。既然人与人之间不过是互相利用,那他与她自然也不例外。除非,她想,除非他当真爱她。 她的问题并不令他意外。她素来十分敏锐,当然会想到此处。他忽然发觉,这世上对女子智能的偏见何其可笑。她们并不是温柔愚蠢、只供床笫之欢的动物,正因她们聪颖且危险,才需内闱的锦屏绣幛加以禁锢。 “你只要在我身边活着,我就觉得很安宁。”他思考了很久,这样迂回地向她表露。他在她的难得的直率下,忽然有些退缩。 名为洛华的公主是一项来自过去的证据,只要她还存在,那些他本应拥有的事物便也活着。好像十年的离乱从未发生,他们只是依照着各自双亲的安排,平稳安宁地生活在一起。 她十分意外,抬起眼睛注视着他。他也注视着她,久违地在那双冰冷美丽的眼睛里看到了仇恨和蔑视之外的情绪。 “无论如何,只要我活着?”她轻声询问。她一时无法理解,他早就拥有她的一切,难道还会这般卑微地需要她吗? “无论如何。”他不假思索地予以确认。他在她面前从来没有尊严,也没有耻辱,因此可以容忍并原谅她的一切。哪怕她满怀仇恨,即使她怀揣私心,甚至不再忠诚。 “永远如此?”她与他相对而坐,怀着一丝侥幸问他,希望他未来某时某刻可以开释她。 “永远如此。”他回答,“因为过去是不会改变的。”也因为他只拥有过去。 他也许并不在意其中的分别,可她明白了。那和她以为的爱并不一样。她忽然觉得他寄托给她的一切沉重到令她窒息。过去不会改变,可她会改变,她不会永远是供他缅怀的证物。 “吓到你了?”他见她只是怔忡不语,便站起来,解嘲似地笑了笑,背转过身去,以此终止片刻之前的谈话。 她默默坐着,似乎仍在思索方才的对话,许久之后又怀着一丝希望问他:“除此之外,你还有其他理由吗?” 是否并不因为她是他的公主,而是因为她是他的妻子?只因为她是她自己?她不切实际地期待着。 那当然不是唯一的理由。这与过去他戏弄作践她时不同,他当下说“爱她”,也并不会觉得有一丝心虚。可她并不见得乐于接受。 “我不知道。”他犹豫很久,并未如实作答。他一直苛求她的原谅,原来他自己也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宽容和坦诚。 她强打起精神来。这样也很好,这比他爱她还要好上许多。她和他各自坐在累累的尸骨上,已经没有资格再以爱的名义相对。 至少他总是需要她的。她安慰自己。她并不需要计较他爱她的理由。 “小鸾——”他试图开口解释,却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不要说,也不要去想。”她轻声制止他。“你不需要去想那些。你想要安宁,便会拥有安宁。” 他一时有些动摇,几乎被她说服。他不去思考任何事,也一样可以拥有她。 她就在他面前,他盯着她,她那双澄澈的眼睛如同镜子,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当中只有他自己的倒影。这双眼睛和她一样,平静温柔的外表下,是坚冰一般难以化解的内核。 可他依旧因她的存在而觉得安宁。“所以殿下并不会离开我?” “不会,”她轻声回答,“我不会离开你。” “直到最后?”他问。 “当然。只要你不离开我。”她平静地回答,并不去计较他所说的“最后”究竟是什么。她自幼长在以谎言为语言的天地里,以为所有承诺都缥渺易变。 直到最后,她会继续做他忠诚的伴侣和臣下,像他一样地去享有他的性命、他的尊严和耻辱,她将自己的一切给了他,他也应当将他的一切交还给她。 “我如何离开你?” 他沉溺在她心口,她安慰似的轻轻抱着他。隔着温暖的肌肤,他可以听得到她的心跳,这样温柔美丽的肉体,终究可以原谅他的一切。他的不甘、畏惧和焦躁都在此刻被抚平。他安慰自己,这与她爱他并没有太多区别。 不久后,他依照她的请求恢复了崔谈的爵秩和职位,改为罚除三年的俸禄。端容曾经多次尝试登门拜谢,都被她一一拒绝。 三十五、李代桃僵 征和五年七月,泰山南郊地脉震动,有黄鸟停在山前一棵柏树上悲鸣,随即坠地而亡,八月,那株由本朝高祖巡狩封禅时所手植的柏树便枯死了。九月,有内侍声称在禁苑目睹了白鹿的踪迹,并将泥土拓印下的白鹿蹄印呈给朝廷。 异象与吉兆并存,关内流言四起,一位太学生声称,依据古代典籍,黄鸟死于泰山,乃是 “王者易代,匹夫当立”之意。本朝向来严禁民间私自讨论谶纬,那位太学生故作玄虚,原是别有所图,有意奉承,然而卫渊并不为所动,更不乐意被比作“匹夫”,于是那位太学生并未得到嘉奖,反而被朝廷下令处以死刑。那位献上白鹿蹄印的内侍,也并未得到嘉奖。 此时刑部司刑大夫正向瘫坐在御座上的皇帝回报案件复核的进展,卫渊占据首席,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中的一只铜制瑞兽镇纸。 司刑大夫平板的声音嗡嗡地陈述着,皇帝不耐烦地颤抖着,不停地望向姊姊的方向,偶尔发出些许不合时宜的异响,似乎是对内容并不赞同。 “陛下对此可有异议?” 卫渊抬起头冷冷地看了看挣扎中的幼帝和一旁的洛华。 因为年幼的皇帝过于依赖姊姊,如今就连最为守旧的老臣,也早已习惯了这位公主在朝堂上的存在。 幼帝如今已经长到了孩童与少年的分界,随着他的成长,他的残疾也变得比幼年时更为刺眼,若他不是这国家名义上的主人,简直让人看一眼就会感到不快,与他身旁健全的姊姊相比更是触目惊心。 幼帝更加不安地呼喊起来,伴以激烈的咳嗽。宫人忙递上漱盂和手巾,司刑大夫的汇报也被迫中断。公主劝慰许久仍旧无效,北中郎将高绍宁索性握住幼帝挣扎的双手,试图强令他在圣旨上按下朱印。 幼帝面色涨红,为着违心的旨意不管不顾地发出许多含混不清的音调,呼喊着祈求姊姊的帮助。 她心急如焚,却又畏惧周遭的耳目无法开口。殿中诸臣仿佛没有听到御座上的动静,依旧鸦雀无声。 “依臣所见,陛下今日身体不适,诸位若仍有余事未奏,不妨留待明日再议吧。”中书舍人韦荐鼓起勇气发言。 卫渊仍旧沉默地把玩着手中的镇纸,并没有发表意见。 她实在难以忍受眼前的闹剧,极力压低声音怒斥:“中郎身为天子护卫,可还知道自己的本分吗?” 高绍宁随即停手,后退两步,依旧肃立在旁,侧过脸望了一眼卫渊的神色。 她低下身关切幼帝:“陛下可曾——” 未想到幼帝此时闭着双眼挣扎,以为逼近的人仍然是逆臣的爪牙,狠狠地将拳头打在了她的面上。她的脸颊当即红肿起来。 卫渊当即自坐席中站了起来,右手碰到佩剑的柄。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乃是他一人的特权。满朝文武中,只有他一人有权在帝王面前佩戴兵刃。 “不要!”她当即失声,“求你——” 卫渊步出坐席,并没有如她所想的那般持剑上前,反而是转身面向群臣,有些倦怠地开口:“韦公方才所言不假。陛下想必早已疲惫,今日诸位不妨到此为止。” 众人在这险恶的闹剧里早已十分畏惧不安,此时得了他的许可便迫不及待地纷纷告退。 卫渊漠然立着,直到众臣退散,才转过头来面向她,右手依旧扶着佩剑的剑柄。 “陛下方才因为何事殴打臣的妻子?”他轻声询问幼帝。 她将方才殴打她的幼帝庇护在身后,惊恐地望着他。“将军?” “小鸾,你糊涂了?我既是大秦的臣子,怎么可能会加害陛下?” 她的理智逐渐自惊恐中恢复。幼帝是比她珍贵得多的人质,卫渊挟天子以令诸侯,自然不会贸然加害。 可她并没有被他完全说服,依旧本能地将幼帝护在身后。 “小鸾,让开。” 她仍旧没有听从,卫渊索性越过她,直接将幼帝自御座上提起来掼在地上。 幼帝方才还在蛮横地挣扎,此时面对着真正死亡的威胁却噤若寒蝉,甚至都不敢发出一声痛呼,只是拖着瘫痪的身体,向着姊姊爬行着,徒劳地寻求庇护。 “陛下以为,是谁让臣容忍陛下到今日?还是陛下以为,没了臣的妨害,陛下就可越过先太子坐在这御座上了?” 卫渊看着幼帝在地上蠕动着爬行,冷笑道:“陛下看来聪慧得很,并不像旁人的评论那样无用。” “停下!你疯了?他是个废人!”她扑上前徒劳地试图阻止他,“我不需要你这样做。” “所以你要为了这个废人和我争执?”他问她,“原来殿下素日的心都是假的?” 他此时唤醒了她全部尘封的恐惧,她仿佛回到五年前那个毁灭了她的一切的夜晚。她怎么会那样天真,竟然以为自己素日的虚情假意可以笼络得住他这样在尸山血海中炼出的邪魔? “我是他的姊姊。”她低声分辩。哪怕他是浣衣宫人生下来的为整个宫廷鄙薄的残废,他也是她的半个手足,是她所剩无几的血亲里最亲近的一个。 他笑起来:“殿下生在秦宫之中十五年,可曾正眼看过这个残疾的弟弟半眼?” 她有些愧疚地侧过头去,并不作答。 “还是说,与我相较,连这样的废人也显得可亲起来了?” “这不一样。”她勉强回答。 究竟如何不一样?她说不出口。任何答案都让她觉得耻辱万分。 “当然不一样。殿下给我的心意,可有给这废人的半分真?”他继续质问她,“殿下每次说爱我时,可曾觉得恶心?” “这不一样。”她低声重复。连她也想不分明,她一时无法回答。 “殿下心目之中,我恐怕不如殿下的奴婢。” 到了如此地步,她原本不应当再触怒他。可是她越是绞尽脑汁思索着对答的策略,就越是觉得自己悲凉可笑。他明明只当她作复仇雪恨的纪念品,她如何还想着周旋他的感受?连过去虚情假意的五年,都让她觉得自己更加下贱。她为何还要替他去维护虚假的表象? “将军究竟要什么?”她抬起眼睛来直视着他,“果然是贵人多忘,国士难期。将军连自己不久前说过的话都不记得了。” 他那双素日里明亮锐利的眼睛此时直盯着她。“请殿下赐教。” “将军是否说过,无论如何 ,只要我活着、不离开你,就已足够?” 她难得地在他的神情中看到一点屈辱和悔恨的影子。 “除此之外,我再没有什么可以给将军了,因此也请将军不必再想。” “小鸾——”他恨自己在她面前的卑下,他本不应当再去索取她的心意。 “不许这样唤我。” 五年,他得到了他筹谋的一切,却在此时第一次觉得心灰意冷。 卫渊抽出佩剑,幼帝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 霜雪一样的剑落在地上,发出金属刺耳的震鸣。 他有些恍惚地立在她的面前。“殿下请。” 像他夺走她的一切一样,他情愿在今日把一切都偿还给她,连同他的性命在内,让他从这五年间的悔恨和自欺中解脱。 她拿起那把夺去了不知多少人性命的剑,默默站起身来面对着他,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使得她几乎看不清咫尺之外的他。哪怕是她这样的弱女子,此时有这样的利器在手,也可以取一位逆臣的性命。 这真真正正是她离复仇最近的一刻。她在他身边五年,做了他的妻子,做了他孩子的母亲,到今日,她的仇人终于心甘情愿地把他的性命交到了她的手上。 她以自己那双笨拙麻木的手握紧那柄剑,掌心内狰狞的伤痕紧紧合在剑柄之上,她心中无数的声音在啸叫:杀了他,替我们杀了他!就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让一切回到从前。 就当作一切从未发生,让一切回到从前。 许多面覆白麻的女子尸身悬在梁间,只剩下她自己,颈子里已被内侍系上了白绫。 “殿下无需害怕,这是不疼的,只一眨眼的功夫,殿下就还与圣上和娘娘相见了。”阉人沙哑衰老的声音安慰着她。 “中贵人呢?”她睁大眼睛不安地询问,“你们会同我一道去见父皇母后吗?阿姊呢?太子哥哥呢?” “老奴们还要等着给诸位主人收殓身后事,总要个三五日,”阉人弓着腰应答,“燕国殿下要等到履行完毕崔氏妇的职责,太子殿下还有咱们的仇要报呢。不过……总是会来与殿下相见的。” 她突然使尽全身气力推开了为她尽命的内侍,盲目地向着深处奔逃。他们尖叫着捕捉她时,叛军已经踏破皇后宫殿的大门。当那些内侍倒在叛军的刀下时,她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那个陌生的逆臣提着剑一步步走近。 “小公主。”他开口。她不明白他为何会对着她用这样狎昵不敬的称呼,她看见他的剑身上还滴落着浓稠的血。 “公主殿下可还记得臣?”他怀着不切实际的期望问她。 三十六、误会 她醒来时,手边并没有剑。她安然卧在自己的寝房中,帷幕低垂,窗扉紧闭,她一时分不清是凌晨还是黄昏,只有帷帐一角的银制小熏球里如常散发出清雅的香气,提醒她此处并非又一重梦境。 她应当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她坐起身来。 帷帐外的奴婢当即围拢过来。 “他在哪?”她懵然开口。 侍女不解地问:“殿下要找谁?” 她一时十分困惑,问道:“什么时辰了?” “卯时。”侍女回头看了一眼案上的时记香,又道:“二刻。” 她挥开要为她梳洗的奴婢,凭着记忆向着前书房的方向走,她的赤足在游廊上发出一连串的空响。一连串惊慌的奴婢在后跟随着她。 她看到书房外的台阶上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颗悬着的心落下来。那当然是梦魇,他既不可能会把佩剑交给她,她当然也不会去杀他。 “将军。”她开口。 那个身影当即回头,却不是卫渊,原来是卫渊的亲信之一,北中郎将高绍宁。她认错了人,颇有些尴尬,却不好开口。高绍宁原是卫渊母家的表亲,他们略有些像,也并不是奇怪的事。 他疑惑地注视着她,恭敬地问了安,没有任何其他举动。他发现她仍旧是就寝的装束,连鞋袜都未穿。他身为臣属,并未见过她这样不端整的样子,本能地好奇起来。 “殿下要找哪一位将军?”高绍宁见她这样恍惚,终于笑着开口问她。 她的心忽然沉了下去,问道:“我做了什么?” “殿下做了什么?”高绍宁不解,依旧调笑她方才的过失,“殿下并没有做什么。只是殿下须说清楚,究竟是寻哪一位将军。” 她果然是做了些什么。那难道并非梦魇?她惶然站在原地。 “今年是哪一年?”她忽然问。 “征和五年,”高绍宁不解地回答,继而补充,“十月。” “所以他究竟在哪?”她有些恍惚,“你又是我的什么人?” 北地少年风气恶劣,他见她大约是梦魇了,寻卫渊寻得着急,更加觉得有趣。 “殿下好好想一想,我是你的什么人?” 她正在梦魇后的恍惚中思考着答案,高绍宁却忽然收了调笑的声色。 “阿兄,天地可鉴。”高绍宁把双手举起来示意清白,见卫渊冷着脸不予理会,便寻机溜走了。 卫渊显然通夜未眠,面容显得有些憔悴,整个人仍旧是朝会中的装束。他有些冷漠地注视着她,并不说话。 “你怎么不早些来寻我?”她突然说了一句没有首尾的话。 “殿下有何见教?”他并不理会她的问题,平静地询问道。 她当即抱着他的腰投在他怀里。他怔了一怔,本打算要推开她,却仍旧把她揽在怀中。她知道他的弱点,他其实在她面前最是面薄。 书房一角的御医见状不妙,当即提着药箱默不作声地离开。 他虽然憎恨她的无情,却仍旧无法拒绝她。他此时在她面前十分不自在,于是也只好默默地抱着她。 “你请御医作什么?”她问他,“你哪里不好?” 他犹豫了片刻,并没有对她如实供述。她显然尚未发觉自己身上的异常,想必也并不想再为他诞育一个孩子。他觉得那个未及降世的胎儿做了十分明智的选择。“没什么要紧事。” “那就好。” “时辰还早,你要不要再歇一会儿?”他问她。 “好。”她疲惫地闭着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手环着他的颈项,面颊枕在他的肩上。没有片刻功夫便又倚靠着他睡着了。 “回去睡好不好?”他问她。 她不作回应,只是十分自然地伸出手要他抱她。 他抱着她默默地行走在游廊上,她安然地坠在他的怀抱里,手放松地垂落着,面颊依偎着他的肩,毛绒绒的呼吸吐在他颈侧。 他默默地回想,忽然发觉她时常会这样毫无分寸地奴役他,对旁人的眼光也毫不在意。他追究原因,大概因为她是在宫人和内侍的眼目环绕中长大的。在被他俘虏之前,她的世界里既没有亲属之外的异性,也从没有过独处的时刻,她习惯了被人观看和照顾,以至于并没有机会养成寻常女子的羞怯。 相处得久了,无论怎样重重矫饰下,人总会露出些许本来的面貌,即使是隔着血仇也是一样。 他将她安放在床帏深处,原本打算离开,她却开口问他:“你要去哪里?” “我想静一静。”她令他心烦意乱,他想要与她保持些许距离。 “我并不会打扰你。”她露出蛮不讲理的一面,假装并未领会他的意思。 他不再争辩,沉默着坐在一旁整理着思绪。他总是不知道应当如何面对她。 他深觉茫然。这原本并不是他需要去思考的问题。除了她以外,他可以拥有任何人。 然而她仍旧令他迷惘又困窘,并不只因为她是曾令鸣州血肉涂地却全然无辜的公主。 若是朝中那些批判他“自误于女流”的腐儒看到他此刻这样揣测女子的心意,想必会更加愤慨。他忽然觉得“自误”二字非常准确。他当然是心甘情愿地选择了这种折磨。 他们当然也不会知晓他的快乐。他既然已经拥有一切,便不再甘心只在女人身上得到敬畏和服从。 她安静地卧着,却显然并没有睡着。 “方才睡醒的时候,我寻不到你,我以为自己做了一件注定会后悔的事。”她忽然开口。 “殿下未必会后悔。”他拒绝她的和解。 她见他话锋不善,又尝试着调转话题:“方才的御医,是请来看你的,还是看我的?” “是你。”他以简洁的回答掩盖自己的愧疚。若不是她受了那样极端的刺激,他原本已经可以开始期待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那我可还好吗?”她坐起身来,一双眼睛探询地望着他,似乎是在寻找着任何一丝可供利用的情绪。 他面对着她的目光,一时不知道是否要如实相告。 “很好。”他回答,侧过头躲避她的目光。 “那就好。”她既不责备他,也不追问,“我想要平稳地活上一百岁,如今自然不可以有差池。” 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样贪心的人,却只要一百岁吗?” “若是太久了,就不好了。”她见他面色终于和缓下来,不由露出狡黠的笑容,又说,“再久些,哪怕天下依旧太平,也未免太伤心了。譬如那上古的彭祖,活过八百岁,只有他一人长寿,却失去四十九个妻子和五十四个孩子,想必也不会多么快乐。所以我想着,一百岁便已很足够了。” 他思考着她的话,试图略微想象她变作百岁老妇的模样,可她就这样天然明媚地在他面前,使得他想象中的老妇都显得不恰当的年轻,没有一丝百岁人瑞的庄重。 “到那时,你还会记得我吗?”他默默出了一会神,忽然问她。 “你可以等到那时再问我。”她侧着头笑了笑,给出一个刁钻的回答。 她愿意背负着惨痛的记忆、容忍着他的玷辱去活一百岁。他为此抱着微茫的喜悦,却因他深重的罪行,依旧无法向她开口。 “所以,”她说,“既然有一百年那么久,若是你肯给我些耐心,我也许——我总会——” 他等待着她在“也许”之后的答案。也许会爱他,也许会原谅他,也许会忘记他。 她并没有接着说,而是又说:“到那时,你也许也是。” “小鸾,你这样狡猾,竟不像是只在世上活了二十年的人。若你是我的臣子,我一定要把你的心取出来,看看是不是多了一窍。” “这又是什么话。”她脸颊红了红,却不肯承认。 “期以百年之后,和期于来世,并没有多大区别。” 她给他设下这般不切实际的约定,不过是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伎俩。她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忍受着她的冷遇继续等待,也许在未来某个缥缈虚无的时点,她就可以心无芥蒂地爱他。 她常常这样巧言令色地哄骗他,他也常常假装相信,她便也假装相信他已相信。 “若要等到来世,你还想见到我吗?”她问他。 他陷入思考,许久才回答道:“若是这一世的恩怨可以在地府算得公平,那自然想。” 不再有累世的血仇,而是只有他和她,无论是高堂之命、媒妁之言,还是桑间濮上,让他和她心无挂碍地相对。 “那你一定对我好些,教我多积欠着你,下一世你好安心受我的报答。”她再度露出狡黠的笑容来。 “你当真狡猾。”他再次为她的巧言令色失笑,却接受了她的和解。 征和五年,太学生谶纬案审结。此案既未如北地新贵的期待的那般成为卫渊更进一步的阶梯,也没有如关内旧族所畏惧的那般引发不必要的牵连。一切仅以当事太学生的死亡而告终,显得平淡且仓促,仿佛朝廷仍旧在皇帝治下,三司的官员只是按照本朝的律例,治了当事人擅议谶纬、妄传谣言的罪过。 三十七、天作之合 “殿下在读什么?”九儿捧着垂落在地的冗长卷轴的一角看了一眼,好奇地问,“奇怪得很,每一个字奴都认识,连在一处却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老夫子的废话,你不知道也好,并没有什么用场。”她揉了揉眉间,一面轻蔑地将手中的卷轴扔开,一面又吩咐九儿按照她的口述给那些“老夫子”回复。 九儿不知所云地依样书写。她虽然自称不通,代她书写得久了也知道了事件的原委。 那全都是公主以卫渊的名义与“老夫子”们关于“名教”的讨论。 所谓名教,指的乃是尊卑名分的礼法。那位太学生急于奉承,擅自讨论谶纬,虽然并未引起额外的纷争,却时隔多年再次将名分礼教引到了朝堂之上。 借着此事,朝中旧臣再次掀起关于“尊卑”、“名分”等名教的讨论。他们屈于“牧羊奴”久了,也为着自身的仕途,开始引经据典地寻找种种先例为他诠释:为何他身为臣子,可以受命于帝王,以帝王的名义出入行事。 典籍图册十分昂贵,这类知识向来为旧族所垄断,旧臣们掀起这番讨论,既希望卫渊可以重视他们的作用,以此与新贵作一些微弱的竞争,另一面也存着安抚逆臣、维护风雨飘摇的旧秩序的念头——既然身为重臣执掌大权有据可依,那便没有理由再改朝换代,自然更没有必要更替已经兢兢业业数十年的老臣们。 或许是出于血雨腥风中习得的谨慎,卫渊并未对名教的议论报以公开回应。反而是他身边的公主,在他的默许之下,开始以他的名义与旧臣以书信往来讨论。 “这一个人十分可恶,”九儿有些不快地搁下笔,“此人说到殿下,竟然称殿下‘卫公主’,不用殿下的封国,实在不敬。” “所以我说他们是无用的夫子么。”她并不在意,嘲讽道,“在这些小处也要做文章,哪里有所谓名士的品格?” 所谓“卫公主”或“卫主”,原先乃是旧臣对她的嘲讽,意在批判她辜负国恩,甘为牧羊奴之妻,因此对她不再以封国相称,而是满怀恶意取了一个“卫公主”的别称。如今卫渊得势久了,这“卫公主”的蔑称却又成了他们对卫渊的献媚。 说来好笑,他们对她这样严苛,恨不得要她以性命相偿,对于卫渊这样真正弑君篡权的逆臣,却十分恭敬宽容。 “那殿下怎么还要与这些人问答?”九儿不解地问。 “没有品格的人,才最易于操纵。”她简短地回答。 九儿懵懂地点了点头,重新开始依据她的口述撰写回信。 她看着九儿依言写完,疲惫且放松地叹了一口气,从九儿手边将回信拿去给卫渊过目。 虽然依旧是假借着卫渊的身份行事,哪怕是为着他的利益,她也终于到了全然陌生的新天地里。或许是在考验她,他对于她草拟的回信总是报以沉默无为,统统原样发出,并不加以批改。 大约是因为“法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缘故,她在他这样沉默的审视里无从揣摩他的标准,反而更加谨慎,不敢有片言只语出格。 她在他的纵容和试探下,去做了他的臣下,却第一次感到身为臣下的压力。大约不只是她,也有许多臣子在朝堂上为他沉默的批判而进退两难。 卫渊持着信的一端,沉默着审读。 “错了一个字。”他难得地指出纰漏,以笔在誊写得十分洁净的纸面上勾了一处,“是‘卫公主’而非‘魏公主’。殿下固然厌恶我的姓氏,身为大秦的公主,却不应该贸然更改国号。” 她被他抓了错处,恼怒地涨红了脸。想必是九儿始终不甘心臣子对她不敬,擅自替换了别字。 她伸手去夺他手中的信件,他却抛下信转而握住她的一只手臂。 “殿下私改国号,敢问我要不要责罚殿下?” 她有些羞愤地甩脱他的手臂,他却转而自后揽住她的腰,沉默地把她抱在身前。 “你不是要责罚我么?”她见他重归沉默,好胜心占据上风,忍不住故意激惹他。 “我怎么舍得。” 她闻言笑起来,人在他怀中,一双手却寻到方才被他抛开的回信,自他批改之处起将写好的回书细细地撕了粉碎。 “可惜了,你的女尚书这样勤勉。”他见状亦笑。 “我便不勤勉么?!”她借机佯怒,“从今日起,你便自己答复,我不要受你的指使了。” “殿下熟知典籍,为何要为难我这样缺德少教的臣子?”他借机吻她耳后的肌肤。 “师出无名。”她自他怀中回过身来,直盯着他,“你要派我的差事,总要给我一个名义,女子也有女子的‘名教’。” 他眼里的谑笑冷却下来,她仍旧毫不畏惧地盯着他。 “那当然好。”他答应,“殿下想要什么?” “将军可以给我什么?” “只要能让你开心,什么都无妨。” “那将军要让我作皇帝,”她故意刁难,“我要将军做我的臣下。” 他大笑起来,道:“难道我不已经是了么?我乃是殿下的裙下之臣,入幕之宾。” 她面颊绯红,鼻尖儿里却冷笑了一声,讥讽道:“从古至今,并没有哪位君上只有一位臣下的。” 他闻言更笑,威胁她道:“殿下不妨试一试。” “将军会要我的性命吗?”她的手不安分地攀上他的颈项。 “不会。”他回答,“我会要他们的。” “你原来是天字第一号嫉贤妒能的人。”她讥笑他。 “当然。”他的手掌慵懒地描摹着她的腰身,“我的好殿下。” “可惜只有你一个人觉得我好是不足够的。” “为什么?”他问,“殿下难道不是我一个人的?” 他盯着她的眼睛,她有些埋怨地回望着他,却迟迟不开口解释。 “正因为只是你一个人的。”她终于说,“所以若是只有你一个人觉得我好,我便过得无比艰难,连妙常也要受我的连累。” 她厌恶他的敷衍塞责。他当然应该知道,人主的偏爱,若是只有爱,那越是爱,被爱的一方越是如履薄冰。如同父皇的周德妃,她那样美丽却清高,固执地相信贤媛淑女的守则,除了帝王的珍视之外别无所求,以至于自己外无父兄,内无襄助,身处风波的中心,连亲生的子女也无力保全。 他若要爱她,就要给她足以安然被爱的一切。 “小鸾。”他沉默了一会重新开口,“你真的想要这些?” “我只是想要安宁。”她轻声辩解,“若是你可以永远照顾我,那我便可以什么都不需要。” “除了安宁之外,殿下还有什么打算?”他忍不住微笑起来,“不知我是否有幸为殿下做到。” 他忽然想,篡逆的臣子和前朝的血胤。所谓天作之合,也不过如此了。温柔解意的肉体下是聪敏缜密的机心,简直像是上天为了惩罚他造出来的一般。一位公主当然并不是可以只靠宠爱来供养的生物。 她不只是个女人,她是这腐旧王朝延续百年的血胤。 “除此之外,便什么都不要了。”她迅即回答。 “殿下不需要我?”他有些不满地质问她。不需要他的心意,不需要他的爱,却需要他的一切,要他一一捧在手中呈递给她。 “你就是我的安宁。”她答,侧过脸来吻他。 他轻轻推开她,托起她的下颏微微端详了她片刻。她的眼睑垂着,温柔的面容上有些恍惚的神色。他的手指抚过她的唇,她不安地吸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原来你还会怕我?”他解嘲似的笑了笑,信手把她推在身前,开始解她的衣结。 “不是怕你。”她轻声辩解,“我只是担心你不信我。” 他不再开口,垂首端详着她。 她毫不设防地卧在他目光之下,意态迟迟,罗襦之下酥胸半掩,肢体散漫而情致温柔。 他一时沉溺于眼前的景象。 她久未等到他的进一步举动,慢慢张开眼,见他神情并无异样,薄嗔道:“你总不是要我求你?” 他笑起来:“那有什么。你一会儿总是要求我的。” 日影移于窗前,花光映于簟上。她再如何,至少这般缱绻温柔,总是只对着他一个人的。 征和五年,皇帝下令为姊姊嘉国长公主开府、设置属官,视同亲王。此后多名公主的幕僚得到公主举荐,从而出任要职。一时间,不少人将入长公主府看作晋仕的敲门砖。 仅为男女之爱而纵容母家出身旧族的公主,朝中再度暗暗响起卫渊“自误于女流”的议论。 但更多人认为,尊崇这位“卫主”,只不过是卫渊扩张自己的权势的幌子罢了。 三十八、解连环 妙常被乳母抱着,两只小手抱着一个精巧的花手鞠,正在逐个将手鞠上缀着的穗子扯落,以一个幼儿的全部力气大力地捏着。妙常捏了半刻见手鞠完好无损,便转而将手鞠递在嘴里啃咬,一张小脸憋得通红,牙齿咬得格格响。 “啊呀,我的好祖宗,刚做好的球,这是做什么!”一旁的侍女见状忙将手鞠从妙常手中抢出来。 “你坏!”妙常被夺走了球,当即在乳母怀中踢打起来,“坏!” 那侍女自己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她不慎触怒了妙常,怕得面色都白起来,求助地望了望乳母,又望向在旁观看的公主。 “郡主要你把球还给她。”乳母疲惫地解释道。 侍女小心翼翼地把球还给妙常,妙常并不领情,依旧大力地将球投掷到侍女的脚下。 “妹妹就像小狗一样,”阿虎在旁不客气地评论,“见不得东西完好。” 阿虎重新把球捡起来,作势假装咬了咬,又递给妙常,示意自己同她立场一致。 妙常脾气来得快,却也十分好哄。她得了支持,心情迅速平复下来,从哥哥手中接过球来,重新咯吱咯吱地啃咬起来。 洛华在旁看了半日,这才慢慢开口道:“你这样好的手艺,何苦费心与她做这些精巧的女儿家玩意。” “奴不是吝惜东西,只是觉得……”侍女心里依旧是疼惜自己用心做的玩具,讷讷地辩解。 洛华见侍女心里委屈,又开解道:“你也不必灰心,她生来便是这等脾气,她肯糟蹋你做的东西,便是喜欢你了。” 她开解过,也觉得自己的歪论太过牵强,亲自上前抱过妙常来。妙常此时已经将手鞠的绣面咬出一个洞,正在用手指笨拙地掏着其中絮着的丝绵。 “我的好心肝,这位娘子做了这等精致的玩意儿给你,我觉得十分好。你要不要替我谢一谢她?”她一边一道与妙常继续毁坏手鞠,一边温声命令她。 妙常难得地收到母亲的指令,十分开心,当即从母亲的膝上溜下来,滚雪球一般胡乱给那位侍女拜了两拜,侍女也慌忙合掌回礼,口中念阿弥陀佛不止。 妙常虽然十分跋扈,倒也纯真直爽。那位侍女得到洛华周密的安抚,也不再委屈,依旧与众人笑闹了起来,对方才妙常的任性也不再挂心。 “殿下对底下人也是这样周全。”众人的笑闹里,乳母悄声奉承道。 “哪里,妙常这个脾气,素日辛苦你们。”她微笑着回应。她自幼便从母亲的教导中知晓,越是身边人,越是不可结怨。“她虽是下人,也是孩子家,手巧心直,大概和妙常一样受不得气。” 妙常此时已经忘记了先前的冒犯,同阿虎一道亲昵地坐在方才的仇人脚下,把自己撕下来的绣片和丝绵献宝一般地展示给侍女看。 “若是阿虎也是殿下生的,那真是十分好。”乳娘见主人心情正好,忍不住多嘴道。“不是奴多嘴,殿下可想过请御医来看看?从生了妙常到如今,这已两三年了。先前那一个也没保得住。” 她警惕地抬头看了一眼,阿虎仍旧在全神贯注地陪妹妹玩耍,并没有听到两人的交谈。 她听了乳母的建议,心中有些不耐烦,面上并不恼,答道:“我好得很。这便不是御医可以看得的,是要看上天的意思。” 乳母勉强点了点头,又劝道:“虽是要看上天的机缘,可殿下还是着急一些好。殿下总没有小世子,免不得旁人要动了歪心思,前些时候……” “随她们去,”她冷哼了一声,“我乐得清闲。” 她虽然这样说,心中也有些烦躁。 她见乳母又待开口,忍不住故意说:“依我说,若真的请御医,便不能只看我一个人。你们催我,我不妨换一个郎君试一试。” 乳母变了脸色,忙掩住她口:“我的好殿下,这话哪里是能说的!” 她见乳母畏惧的脸色,忍不住笑:“你怕什么?我尚且不怕。他要追究,也是先要我的命。” 她与乳母谈笑,一时未注意到阿虎。不知什么时候,阿虎已经默默移到乳母身旁,认真地听着她们的对话。 “母亲要把父亲换成谁?”阿虎认真地提问。 这些话最不宜给阿虎听见,她惊了一跳,忙掩住他的嘴。“哪有这事?我与阿姆说笑呢!” “阿虎明明听母亲说要换一个郎君。”阿虎忧虑起来,“可阿虎不想再换一个父亲了。” “再”,她的心忽然停了一拍。“好孩子,你说什么?” 阿虎见母亲面色冷下来,本能地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垂着头沉默下来。 “告诉我,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她屏退众人,要乳母抱着妙常离开,低下身审问阿虎。“不管旁人说什么,你都不要信。阿虎从来就只有一个父亲。” “没人跟阿虎说什么事。”阿虎愧疚地原地摇摆着,仿佛在袒护消息的来源。 “没关系,”她强压下愤怒的神色,诱导阿虎道,“母亲绝对不会责怪任何人。阿虎尽管说,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还有别的父亲?” 阿虎得了她的保证,终于开口说道:“阿虎近来学会了算数。到了征和五年的十月,阿虎便五周岁了。那么,阿虎便是——五四三二——”阿虎低头数着手指计算着,难过起来,“——可九儿说,母亲是征和元年五月嫁给父亲的。师傅说,五个月就是半年,十个月便差不多一年了。我问他们,人出生时是多大?是半岁、还是一岁?可是——” 阿虎哭起来。“——可是所有人都笑我,他们说所有孩子生下来便像妙常一样,是没有岁数的。阿虎又问师傅,没有成婚的时候有没有孩子,师傅也———谁也不告诉阿虎,母亲也不告诉阿虎——”阿虎哭得越来越厉害,话语磕磕碰碰地黏作一团。 她的头脑轰然作响,一时不知应当如何欺骗这个可怜的孩子。血缘不会骗人,阿虎当真是阿姊的孩子,像阿姊当年一样聪敏善算,并不容易欺骗。 “好阿虎,我的好孩子。”她默默抱住阿虎,问道,“这些事,你有问过父亲吗?” 阿虎摇了摇头。她的心稍微安宁下来,突然十分后悔自己的懦弱。她早该想到,阿虎这样早慧,纵使众人不说,总也察觉得到。只因为她不敢面对,才让这个孩子一直活在怀疑和恐惧里。 可是她仍然没有做好如实相告的准备。仇恨应当是只属于她的,不应当属于这个可怜的孩子。 “阿虎千万不可以拿这些去问父亲。”她强打起精神,继续哄骗阿虎,“天下的孩子,都只能有一个父亲。他这样喜欢你,你若是提起先前父亲的话,他一定会生气的。他若是生了你的气,便也会生母亲的气,生妙常的气。从此以后,便不会理睬我们了。” 阿虎畏惧地点了点头,犹豫许久,忽然又问。“所以母亲不是讲究礼法的淑女,父亲也不是讲究礼法的君子。” “什么?”她十分惊讶,“这又是什么话?” “师傅说,讲究礼法的君子和淑女是在成婚以后才有孩子的。”阿虎努力思考着,“可是阿虎在那之前便有了。” 她一时更加不知如何作答。 “你父亲的礼法和师傅的礼法自然不一样。”她勉力狡辩,看着阿虎眼里疑惑的光,更加觉得惭愧。“天下的礼法都是你父亲决定的,你应当听他的,不应当听师傅的。” “所以阿虎以后也要先有孩子再成婚。”阿虎的脸色开朗起来。“那样阿虎的孩子便和阿虎和父亲一样。” 她原本难过自责至极,此时却被阿虎逗得笑起来了,心中忽然温暖起来。阿虎这个模样,真正就像她的姊姊活了过来,就和幼年时姊姊振振有词地欺负她时一模一样。 “这些事,就当作阿虎和母亲的秘密,除了我们,再不许跟任何人谈,好不好?”她拿手帕擦干净阿虎脸上的泪痕。“阿虎只需要记住,这世上,母亲和父亲是最喜欢你的人。余下的事,等长大了,可以有许多时间慢慢再想。” “好。”阿虎认真地点了点头,小声问,“所以母亲不会再给阿虎换一个父亲了?” “当然不会。”她用尽最后的耐心指天发誓。“阿虎若还是我的好孩子,就不许再提这件事了。” “在跟孩子发什么毒誓?”卫渊却恰巧在此时来到,见她正指着天密密地跟阿虎说话,忍不住打断。 她见卫渊来,十分担心阿虎又说出不该说的话来,急忙唤保姆来带阿虎走。阿虎见到卫渊,却发出一声快乐的惊叫,直奔到他面前,卫渊待要接手抱起阿虎来,阿虎却从他的手臂里溜出去,有些羞涩地行了个礼,不及卫渊反应,一边喊着“儿告退!”一边脚底抹油般地逃走了。 “小东西怎么了?”卫渊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又评论道,“他虽然不是你生的,倒是很像你。” 她不知晓卫渊听去了多少,一面觉得心虚,一面试探他:“哪里像我?” 他直言道:“一样刁钻狡猾。” 她解释道:“可阿虎是当真喜欢你的。” “我知道。孩子做不得假。”他意有所指地说,“所以你在跟这孩子发什么誓?”他重提方才的问话。 “我跟阿虎发誓,说我会永远跟你在一起。”她回答,并不理会他的讽刺。孩子是做不得假的,可她一早不是孩子了。 他不为所动,问道:“怎么突然跟孩子说这些?” 她犹豫许久,如实回答道:“阿虎学会了算数,以为他是我跟旁人生的,担忧我哪天会再给他换一个父亲。” 他不禁大笑。“你骗不了他的,他非常聪明。” “正因为他聪明,”她担忧他疑心,为阿虎解释道,“他这样聪明,所以绝不会恨你。哪怕有一天知晓了身世也绝不会恨你。” “你呢?”他突然问她。他那双冷湛的眼睛盯着她,让她一时有些失神。 “你不该再问我这些。”她侧过头去,拒绝直接回答。 “小鸾,我只要这一句真话。” 她转过来正视他。“你难道不明白?”她质问,她的理智正在尖叫着阻止她。 “告诉我。”他命令她。他需要她亲口确认。 “洛华恨你,小鸾也恨你,可我是爱你的。”她平静地答复。 此时她对自己的厌恶到达了极点,却觉得如释重负。她当真没有了尊严,没有了耻辱,也终于忘记了自己是谁。 虚假的爱掩盖真实的仇恨,可真实的爱依旧与真实的恨并存。她承认了恨,便也承认了爱。 他盯着她,她满眼都是羞愤的泪水,当中并没有一丝虚假的光。 “你上一次对我说真话,是什么时候?”他问她。 “方才。”她依旧平静地回答,鼓起仅存的勇气,“所以,你说爱我,除了我们旧日曾有过婚约,可还有别的理由?” 她握着自己血淋淋的一颗心,等着他的答案。她不惜背叛了母亲,背弃了所有女子的道德,如今更是背弃了旧日的她自己。若是他需要的只是金册玉印上的洛华,他便应当得到她所有的仇恨和报复。 “有。”他终于回答,数年间的重负土崩瓦解,他第一次觉得轻松,“我有许多的理由。” 他忽然觉得愧疚。原来她远比他更诚实,也比他想像中更为聪颖和勇敢。这几乎是他此生能得到的最好的答案。 原来他所拥有的不只是过去。他们并非只在那个久已不存在的未来里才平稳安宁地生活在一起。他与她一直在一起。 三十九、千秋计 “……白猿劫了那将军的夫人,那将军寻觅着踪迹,到得山谷里,山谷里树木葱茏、芳草鲜美,奇观种种不可胜记,有那——” 幼帝认真听着,九儿见公主来,反而停下了。幼帝着急知晓后面的情节,拍着九儿的手臂,脸都涨得通红。 “九儿在说些什么?” “没有什么。”九儿觉得自己不应当给帝王朗诵庶民喜爱的传奇故事,有些难为情地把书卷往身后藏。 她见九儿难为情,也不追问,笑道:“太学里是经学博士,九儿这般博学,可称‘杂学博士’。” 少了九儿的讲述,殿中重新冷清下来。幼帝也不再催促九儿。 自从上次冲突后,卫渊显然认为幼帝已不必要出现在朝堂之上。因此幼帝被拘禁在西苑,连每五日前往南薰殿的机会也没有了,比先前还要闭目塞听。 幼帝见识了姊姊和卫渊之间的微妙处境,于是和唯一看顾他的姊姊也疏远起来。如今她去探访时,无论她说些什么,幼帝往往报之以沉默。于是九儿反倒是代替了她的职责。 “陛下仍旧无法原谅将军的冒犯吗?”她轻声问,幼帝瘫坐着,直直地看向前方,并不回答。 “还是说,陛下不能原谅的是我?” “陛下是否恨我没有杀死将军?”她问。 幼帝的眼神从前方转到姊姊身上,开始认真地倾听。 “我过去常常看轻自己。只因我是为了活着全无操守的人。”她唇角带着一丝惆怅的微笑,“我原以为,我活着是要报家人的血仇。可他当真把报仇的机会交到我手上时——” 她停下来,整理纷乱的思绪。 “——我却做不到。” “我杀了他,父母和阿姊也不会回来。可至少眼下,我重新有了亲人,有了儿女,我还有了自己的天地,甚至时常觉得快乐……”说到此处,连她自己也为自己的庸懦无耻打了一个寒战。 “我为了这些事,可以置血仇、大义和女子的廉耻于不顾。若是要我在妙常和母亲间作选择——”她停下来,有些迷茫地望着殿中摇曳的光影。 她会选择自己的女儿。那个和她亲密无间地栖息了十个月,由她亲自带到世上来的孩子。 “因为人间很寂寞。他和我,都很寂寞。”她垂着头,有些耻于承认,“所以我说,我是为了活着全无操守的人。” 九儿难得听到公主这样诚恳的坦白,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却没有开口。 北地风烟里隐姓埋名的孤儿,深宫之中一夕失去双亲的公主,还有眼前无法言语、也无法行走的残疾少年,若不是爱,注定各自困守在人间的囚牢里。 此时宫中明德寺的钟声远远传来,勉强将陈旧破败的西苑连缀在庄严广大的秦宫之中。她那样熟悉明德寺的那只巨大铜钟浑厚的声音,那钟声和五年、十年前相较都未有丝毫改变,仿佛从太初之时就这样响着,让人有种永恒安宁的错觉。 “陛下想必也会明白。” 幼帝发出一些粗哑的声音,表示他虽然不明白姐姐的困扰,但愿意体谅她。 “只要我还活着,我会保护陛下的。”她跟幼帝保证,露出温柔的笑容。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虽然我很弱小。” 去保护这个残疾的手足,好像是她对背叛亲族的一点忏悔。 “所以,陛下可否不再生我的气了?” 得到幼帝的回应,她站起身来。 “最近有劳九儿。”她笑了笑,又向着幼帝说,“九儿这样用心,陛下可否给我的九儿一些封赏?” 就在征和五年的十月,在长公主的主持下,她身边那位以书法闻名的侍女被封为尚宫局司记女官。 同月内,朝廷开始为幼帝遴选皇后。 如今没有皇帝本人的参与,政事大半在两省的公署中讨论,甚至有时在卫渊的私邸中商议。因为皇帝不再出席,那位公主便也不再旁听,只有经她举荐的幕僚纷纷出任两省职务,替代了她的职责。 对守旧的臣子而言,没有了“女流”的在场令人放松,但朝会终于变成了权臣的私会,他们反而有些怀念那位公主沉默着立在御座一旁的日子。 但许多人仍然相信公主对卫渊的影响,因此一些有志于让自家女儿成为皇后的家庭,开始派出女眷频繁探访这位公主。 她恹恹地欹枕而卧,十月里便拥着白狐褥子,青丝委地,面容上半点脂粉未施,虽然强作憔悴支离的病容,却没有几分说服力。 卫渊刚刚结束议事,见她强作病容、百无聊赖的模样,笑道:“作成这般西子捧心的样子,一样免不过别人聒噪你。” “真是作茧自缚。我说病,她们反倒一定要探病。无休无止,教人头都发昏。”她忍不住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他坐在一旁,似是在想他自己的心事,她便娇慵无赖地蜿蜒到他膝上。 他微笑,慢慢以手指理她的鬓发:“看来和她们比,我的面目也好看些了。” 他们各自为各自的心事疲惫,于是都默然不语。 “我既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选皇后,也不明白为何那么多人会想让自己的女儿做废人的皇后。”她忽然说。 “不只是皇后。‘天子有后,有夫人,有世妇……’”卫渊带着讥诮的表情背诵了一段《礼记》,又问,“殿下将圣上称作‘废人’,请问我是否要治殿下大不敬之罪?” “还有,”卫渊又说,“我这样关心圣上,殿下不感到高兴吗?”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即使幼帝是她的半个手足,她也对那位即将被选中的“皇后”充满同情。要陪伴着那位西苑陛下度过余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可以胜任。 本朝向来在门阀勋贵中择选皇后。但想必卫渊不可能接受出自关中旧族的女儿,也不会轻易择选各自包藏虎狼之心的北地勋贵,而卫氏人口凋零,近支中并无可供选择的适龄女儿。 “说起这件事,今日有人提议了一个人选。” “谁?”她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坐起身来。 “殿下的女儿。”他冷湛的眼神在她面上停了一停,似乎是在审视她的反应。 “难道不也是你的女儿?”她抬起眼睛直直盯着他。 “当然。”他神色稍稍和缓,随即又陷入沉思。 “我一直以为你很喜欢妙常。” “我当然很喜欢这孩子。” “那么你为何考虑这样的提议?”她面带愠色,“若我是你,我会将提议的人四肢折断,在大殿之上烹杀。” 他闻言略一挑眉,道:“幸亏你不是我。” 他见她绷着面容不说话,又解释道:“我并非要接受这样的提议,而是忽然觉得……这也许不是妙常最坏的归宿。” “你为何要想最坏的归宿?寻常父母,难道不是要给儿女好的归宿?”她不解。 “殿下想为我们的女儿寻找怎样的归宿?”他没有回答,反而借着她的指责反问她。 “自然是……”她思考,“要给她选择一位人品贵重、性情宽仁、姿容端整、世代长居西京的郎君,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不远父母……” 她忽然停下来——原来她和寻常母亲一样,从孩子童稚时便已怀着许多琐碎的期待。 “那自然好,”他语带嘲讽,“可惜她是我的女儿。” 他没有继续解释,想必是知道她也明白。 若是现状稳固,任何有意趋奉卫渊的人都会珍视一位权臣的女儿。但假使朝堂反复,若是门第贵重,有逆臣余孽为妻,即使不会丧家灭族,也会前途尽毁。若是门第寒微,更加无法在动荡的时局里维护逆臣血胤。 到那时,妙常只可仰赖夫妇之爱。可夫妇之爱乃是人世间第一等可遇而不可求、且最为缥缈易变的事物。 若是妙常成为皇后,即使失去了权势的庇护,至少会有些许宗法上的保护。 “可是你总不能为了避免最坏的归宿,先去寻次坏的。”她并不认同,“妙常还是孩子。待到她长大时,也许会遇到很珍重她的人。” 他忽然冷笑了一声:“像殿下遇到我一样?可我并不是殿下的好归宿” 若贸然改朝易姓,他丧失了天子辅弼的名义,当下即会成为四方讨伐的众矢之的,任何一位宗法上有资格的旁支宗室都可以成为反叛的旌旗。 他并非畏惧四方的讨伐。正如他曾自北地的漠漠风烟里寻出生路,他仍然可以像剪去荆条上的刺一样将他们一一剪去。 五年前是因为时局未稳,五年后是因为他有了私心。自误于女流,的确不假。 可维持“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现状亦不容易。若是幼帝有闪失,他固然可以轻易在流散乡野的宗室里找到下一个傀儡,但不像残疾的幼帝,这位傀儡终究会长大,未必再容忍权臣执掌朝纲。 而且他会衰老,他的臣下会背叛。 身为逆臣,原来是天下第一等作茧自缚的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位比万乘,却难作千秋计。 “殿下相信天命吗?”他忽然问她。 “不信。”她回答。 她的父亲、祖父、曾祖为西京修建了无数高堂庙宇,可惜那些参差栉比的楼阁、穷尽精巧的宝塔、 高大肃穆的明堂,既无法平息庶民的怨怼,也无力抵挡叛军的刀兵。 “为什么?” “如今只要将军想要改姓易代,便可以承应天命。若将军不想,天命便不会转移。如此,所谓天命系于你一念之间,又怎么算得上天命?” 她最擅长巧言令色,他闻言不禁微笑:“殿下当真高看我了。” 他又问她:“那殿下希望我去承应这所谓的‘天命’吗?” 她内心恐悚,不知应当如何回答。五年,他去变革税制、整顿边务、重设币制,以许多人的性命为代价,将另外许多人从泥沼中超拔出来。她冷眼旁观,也知晓他是远胜过她父兄的人主。 可她是大秦的女儿。他得到一切,她便失去一切。 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那样拥挤而整肃的宫廷,不会永远容得下她和他两两相对。 “既然将军已容忍我到现在——”她抬起头,直对着他那双冷湛的眼睛, “——待到将军承应天命时,也请给我一条生路。” 他在她冰冷的眼光中得到了她的答案。 “小鸾——”他似乎是要开口,最终也还是没有说话。 她也没有回应,只是在沉默里依偎着他。 他们拥有的当然不只是过去,可“情”字之下,未来依旧缥缈无望。原来世间有情人,作不得千秋记。 四十、长夜未央 “谁?!”她在睡梦中忽然惊醒,本能地惊叫了一声。 “还能是谁。”卫渊有些不快,“你想是谁?” 卫渊想必是又与臣僚议事到深夜。她听着他语气不善,知道他又在为朝中事务焦躁,遂冷笑了一声,道:“谁惹了你,你去惩治他,怎么平白又来招惹我。” 他得了她的责备,反而放下心来,故意激惹她道:“你莫不是要我去招惹别人?” “不许。”她恼怒,拥被坐起身来,他却借机把她抱在怀里。 “我的好小鸾。”他忽然觉得那些撰写女诫的腐儒和贤媛十分无趣,他们要女子宽容忍让,可女子的嫉妒,实在是世间最有趣味的事之一。 “你既然觉得我好,为什么还总是这样欺负我?”她被他捉着,忍不住抗议。 “我就是觉得你好,才要时时刻刻欺负你。”他把她覆在身下,低身吻她颈侧。 “什么好人受得住你这般!……”她被他欺压着挣扎不得,一双手推着他的肩。 “受不住,也受了多年了。”他奚落她,捉住她一只手按在一旁。 “你这样搅扰我,我总睡不安稳,这几日头都发昏。”她低声埋怨他。 “那真是可怜。”他虽如此说,却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不行,好冷。”她努力找着脱身的借口。 “是我冷么?”他又笑,“过一会儿便不冷了。” 她周旋不了他,一时无语,闷闷地道:“你才是当真不讲道理。” “全仰赖殿下容忍。”他并不在意她的指责,“所以殿下此刻可否容忍我的冒犯?” “我难道可以不容忍你?”她轻声质问他。 “当然,”他回答,“只要殿下心甘情愿,那就算不得容忍。” 他抚着她的颈后,自她的耳畔开始慢慢地吻她。她的呼吸变得湿润,周身上下也温热起来。他专心要等待她情动,因此今日并不急迫,依旧颇有耐心地爱抚着她。 他的吻向下游弋,在她的小腹上停了片刻。 “你做什么——”她嗫嚅着躲避他,眉头微微蹙起,身体因羞耻微微颤抖着。 “到如今你还是不习惯这件事?” 他嘲笑她。 “这样不行……”她无力回应他的嘲笑,整个身子在他手里颤抖着。 “可是我的小鸾没有一处不可爱。”他十分了解她每一处弱点。 被这般玩赏和取悦,她不禁发出些许破碎的哀鸣,连小腹里都酸酥下来。 “如今可还冷么?”他握着她一只脚踝,戏问她。 “冷。”她仍旧口头逞强。 “哪里冷?这里?”他转而把她抱在身上,慢慢寻找她的“冷”处。 “不是!……”她被他这般捉弄,一边躲痒一边笑起来,转而以一双手撑着他的胸膛翻坐在他身上。 他自下注视着她在黑暗里的轮廓。暮秋时分,昼短而夜长。烛火俱灭,寂静的黑暗里,她莹白的肉体如同黑夜里的月光。 原来只是如此中夜相对,就足以动摇十年风烟里冷寂的心肠。 他沉溺于此情此景,一时未有举动,她似乎也在想自己的心事,便也只是侧着头不言不动。 “抱我呀。”她等待了片刻,有些不满地命令他。 他笑起来,依言而行,重新将她覆在身下。 她鼻端是他身上冷冽的龙脑香气,可他的身体是炽热的。情热之中,她的腰身不由自主地弓起又落下,他顺势揽住她的腰身,推着她一双腿好教她诚心敬意地容纳他。 她被他这般禁锢在身下,几乎整个人都被揉进锦褥之中,情笃之时,忘情之至,她本能地以一双纤白的腿勾着他的腰。 “小鸾是要我的命么?”他索性抱起她来,使她更加只能依附着他。 “你既是我的,你的命也是我的。”她任性地回答,面颊却绯红着埋在他肩上。 “当然。”他笑起来。这绝非那班宽容忍让的贤媛淑女可以说得出的话,可他喜欢她这般毫无女德的回答。 帷帐之外,铜熏笼下的火炭在银色的灰烬里辟驳响了一声,与炭火同焚的香料气味萦绕室内。这样温暖而缥缈的香气,将寝堂之内与此时笼盖西京的萧瑟秋夜区分开来。 她此时可以不去思索以后,只因她确实无疑地拥有当下。 缠绵厮磨后的疲惫令她陷入舒适的沉眠,待到她醒来时,天光已然大亮,她身边已经空了。 “忞儿,”她唤自己侍夜的女使,“怎么不早些叫我起身。” 忞儿答道:“是将军吩咐要殿下多歇息一会。” 那当然并不是梦。她一面觉得心安,一面又觉得凄惶。卫渊进来比以往更加忙碌,可她并不确知每一件令他忙碌的事。 “他是几时走的?” “五更时候。”忞儿答道。 “为着什么事走的?”她继续问。 “奴实在不知。只是小将军、周少府,还有两位中贵人来访,说了一会子话,便走了。” 那便是……统领禁军北衙的高绍宁、管理宫务的周恢还有两位内监,这些人凌晨来访,必定是宫禁之中有要事。她的睡意霎时消隐无踪。 四十一、白骨骷髅 西苑古树之下列着森森的刀兵。有兵士自后掇了一具胡床,卫渊端坐在古树之下,冷冷地注视着忙碌的众人。 “阿兄。”北中郎将高绍宁潦草地致礼,又与一旁恭敬等待的少府周恢交换了眼色,示意周恢开口汇报。 “臣汝南周恢再拜将军麾下。” 高绍宁闻言冷笑了一声,似乎是鄙夷周恢的琐碎。“周少府可是在作文书?再拜下去,怕是天都亮了。” “你我同僚,不必多礼,还请少府直言。”卫渊十分客气地拒绝了周恢的奉承。 周恢碰了一个软钉子,自袖中取出手帕揩了揩额前的冷汗,道:“三日前有西苑洒扫宫人阿芜与掌事太监争执,遭斥责后自称要寻短见,便不见踪影……” “将军可是代少府裁判宫中琐事的吗?”高绍宁打断周恢冗长的发言。 卫渊并不开言,只是以手支着眉间,并没有阻止亲信的跋扈。 周恢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掌事太监搜索阿芜时,在此井中寻得阿芜尸身。捞取尸身时,在井内另发现此物……臣等不敢擅专,故请将军至此。” “此事原委,刚才在我府中已由两位中贵人说明。”卫渊有些冷漠地点了点头。 周恢见状,不再多言,示意两名太监将觅得的成果展示给卫渊。 幽森的树影下,陈着两具尸身。其中一具,正是那寻了短见的宫人阿芜,新死未久,尸身尚未腐坏,另一具却不同。 天长日久,另一具尸身几乎已变为白骨,衣衫也尽数腐坏,令人无法从服饰判断它生前的身份。惟有白骨怀中的锦囊光彩不减,在火把的照映下显得有些妖异。 周恢和两名太监均有些畏惧那两具尸身,一旁的高绍宁有些不耐烦,径自向前自那白骨怀中取出锦囊,并将锦囊打开。 一旁兵士执火上前,火光映照下,幽暗的西苑中登时为宝光照亮。 锦囊内乃是四寸见方的玉玺,数条虬结的龙围绕印纽,玉玺周身温润光洁,唯独缺了一角,以黄金镶补。高绍宁将玉玺在手中转过来,其上以篆文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正是当日叛军苦寻无着、失踪五年的传国玉玺。 西苑中的众人一时惊诧无言。 “阿兄。”高绍宁示意,卫渊却不为所动,只是盯着手捧玉玺的高绍宁莫名微笑了一下。 高绍宁被卫渊盯着,莫名有些畏惧,向后撤退了半步。而周遭反应过来的众人纷纷向这象征天下至尊的传国玺下拜。 “阿兄,此乃天意。”高绍宁双手捧玉玺向前。 “九郎费心了。”卫渊就着高绍宁的手看了一眼,“明日陛下见此物归位,想必亦感谢九郎的辛劳。” 高绍宁见卫渊竟然无意于此,不由神色骤变。 “我等早已提西苑痴儿在此!阿兄,事已至此,何必迁延?” 此时几名甲士让开,显露出一旁被数名兵士所执的幼帝。幼帝已被塞住口,双手被毫无必要地绑在身后。一旁禅让的诏令已经拟定。 卫渊见状只是冷笑了一声。“九郎何时觉得可以凭一块顽石执掌天下了?还是九郎觉得,可以凭此物替我作决断?” “阿兄高才,自然无需此物。天下皆由阿兄决断,可这宫苑之内,百步之中,是阿兄受制于我。” 北衙禁军,皆是高绍宁的亲随人马。 “阿兄,河北四镇追随阿兄多年,等待此刻已久。” 卫渊自高绍宁手中接过那方玉玺,沉默地端详着,印纽上的盘踞的龙硌着他的掌心。 帝王是逆臣执掌天下的傀儡,逆臣则是拥趸们晋身的阶梯。为人所用,为己所用。这才是西京的法度。 西京曾迎来许多帝王,又一一见证他们的毁灭。这肮脏且富丽的都城,将帝王化作它的囚徒,沉默着吞噬下所有人的野心和生命,不曾为任何人驯服,滚滚向前,毫不停留地奔向她自己的灭亡。 它无法被驯服,只可以被毁灭。 北地士族急于取回赌注的回报,并不懂得畏惧这座朽烂的皇都。 卫渊不禁微笑,将手中玉玺抛还给高绍宁。 “九郎找得好玉匠。”卫渊突然说。 “阿兄此言何意?”高绍宁反问,“阿兄难道以为这是赝品?” “当然。因为这件东西——从一开始,就在我的手里。” 高绍宁神色骤变。 卫渊继续道:“你以为,为何西京可以不战而降?” “自然是因为畏惧阿兄的兵马。” 卫渊笑了笑:“昭愍太子畏惧先皇猜忌,令掌印太监盗得国玺,以国玺为信物,要借北地四镇之力逼迫先皇禅位。于是他给了我连城关的布防,又预先指示京畿卫与我接应,开了西京的城门,把我们的兵马引入城中。” 高绍宁不解:“纵使国玺已为太子所得,可昭愍太子死在城破之前。” “是啊。先皇还是更迅捷些。”卫渊冷笑,“可惜先皇亦不幸崩逝,我自然无法替太子交还国玺。” 父子各自为权势和猜忌蒙蔽,竟使得天下落入牧羊奴手中。所谓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不过如此。 “那么阿兄在皇后宫中所寻何物?女子?”高绍宁冷笑起来,“原来五年前阿兄对我们早有防范。” “此物既然可以令父子反目,自然也可令四镇互相残杀。我只是不希望你我为此物所误。”卫渊平静地回答。 “我亦不忍心见阿兄为女子所误。” “何出此言?” “自萧氏平定怀州起,四方平顺,阿兄却迟迟不登大位,若不是因为女子,难道是阿兄畏惧西南诸王?” “九郎,我以为至少你懂我。”卫渊有些惆怅地笑了笑。 “可惜不止我不懂,河北四镇百万甲兵也不懂。”高绍宁直言,“阿兄从来没有退路。我等追随阿兄到今日,也没有退路。” 卫渊闻言并不辩驳,也不解释。 “九郎长大了,竟然可以为我筹谋了。”卫渊忽然说,“外祖泉下有灵,想必欣慰。” “阿兄可还记得,我祖父为阿兄倾尽所有。”高绍宁咬牙低声道。 倾尽所有,寄望这牧羊奴带着母家的血登临至尊,让长州高氏的血成为帝国的源流,教矜贵虚伪的关内世家和陇右勋贵在他们的血脉前俯首。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若我今日不采纳九郎的建议,九郎将如何?” “我会替阿兄完成祖父的心愿。” 西京在破晓前的黑暗里,蛰伏着等待下一个囚徒。 四十二、人主之爱 几名兵士的耐心已经用尽,竟然闯入了公主的寝堂。 公主似乎对外人的冒犯毫无察觉,仍旧一丝不苟地履行她每日晨妆的工序。 西京贵女的晨妆繁琐且精致。梳发、盘发、傅粉、染面、画眉、点唇,十余名女侍各司其职,焦躁的兵士渐渐为这些工细的步骤吸引,各自在坐席上坐了下来,静静目睹着公主的晨妆。 赤金、翠羽、明珠、宝钿,各自在女子的肢体、面容和乌发之间闪烁。宝相花的绫,织成的锦,泥金银的纱罗,种种不可浣洗、只供主人穿着一次的织物各自铺陈开,等待主人的择选。 袅袅的沉水香气自一旁金狻猊香炉口中缓缓吐出,使在座众人忘却了时间, 一位公主,真正是西京的女儿,如西京城一般,冷酷地享用无数黎庶血肉的供养,再凝结出工丽到不真切的美来。 所有人都沉默着。在座的兵士许多都曾经遥遥望见过嘉国长公主的姿容,但如今注视着这样不真切的美丽,竟然一时无法再将眼前的公主当作女子看待,反而觉得她近似妖物或神佛。 然而她终究转过身来,对他们开口了。他们恍然回过神来。 “请问诸位是哪位将军麾下?”她轻声开口。 “我等皆属北中郎将麾下。奉中郎将之令,来为公主尽命。” “将军安好?” “安好。” 公主闻言略略点头,沉默许久才说:“那么诸位校尉可容我自己决断吗?我终究是女子,不宜由诸位代劳。” 几位兵士面面相觑。只要公主自裁,他们一样可以完成使命。 得到几位兵士的允许,公主放下手中扇,自纱帷之后慢慢转出来。兵士们当即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九郎可说过要如何处置我的儿女?” “殿下及早自决,则祸不及儿女。” “好。”公主轻轻颔首,“只是,诸位可否容我再见女儿一面?我见了她,就当与将军别过了。” 几位兵士各自动摇起来。其中一位校尉数次欲言又止,迟疑许久也没有开口。 “可有人会诵经的?”公主叹气,回头询问她的从人,“若有,还请为我念诵,教我脱离苦孽,早生极乐。” 众侍女伏地哀哭,无人应诺。 “某可为殿下诵无量寿经。”兵士中的一位在同僚惊异的目光中站起身来。 “好。”公主光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微笑,“那请校尉为我念诵佛陀本愿。” 合掌敬诵叁次佛号后,自第一愿开始,那位年轻的兵士开始念诵佛陀在王舍城一千二百五十位大比丘僧前发下的二十四愿。 “第一愿,设我得佛,国中无叁恶道之名……” “阿娘!阿娘!”妙常不知在何处挣脱了乳母的束缚,奔到母亲的寝堂之前,却为森列的甲兵阻隔,只得在外撕心裂肺地哭喊母亲。 那念诵佛经的年轻兵士声音震颤起来。 公主恍若未闻,默默转回内室。将身上泥金紫罗披帛结在梁上。为防止再生枝节,一名校尉不顾男女大防,随着公主进入内室,以确保公主务必尽命。 “……第十七愿,十方众生,闻我名号,发菩提心,至心信乐,欲生我国,乃至临终十念求生……” 公主依佛陀所言,投缳前垂目合掌,轻声念佛号十次,以求往生佛国。 “阿娘——我要阿娘!……” 无人敢阻止妙常,亦无人可以上前安慰,因此妙常还是在寝堂外大哭着。她哭得久了,终于一个兵士放下刀,低身上前将妙常抱起来向外走去。 “第二十四愿……” 念至此处,那名诵经的年轻兵士再无法继续,不顾同僚的目光,仆地痛哭不止。 他想起自己幼年时第一次听游方僧在树下朗诵此经的情景。那僧人风尘仆仆、肢体粗壮,如同武人,却是一口洛下雅音,想必是远自京洛而来。 那位僧人在临时搭建的土台上坐定,面对着乡民,朗朗讲述起无量寿经中佛国的情景。 光明无量的世界里,菩提树高及云霄,一切宫殿皆由宝石和香料建筑。天人们自莲花中降生,空中有花雨纷纷坠落。 游方僧的描述生动而质朴,将佛国景象如画卷一般在乡民们的眼前展开。他痴痴听着,觉得那游方僧变成了故事里的佛陀,那土台变成了金彩鲜明的宝座,众乡邻也变作聆听教诲的比丘。 他暂时忘却了战乱和贫苦,为着那遥远到不真切的美和安宁而感动。 那样虚幻的美曾经安慰贫苦的乡民,如今也平等地安慰一位被逼迫自尽的公主。天家女和贫家子,都一样向往缥缈美丽的佛国。 他因着这部在北地广为流传的佛经与公主缔结短暂的因缘,并亲眼目睹这段因缘的破灭。 年轻的兵士难以自持,不顾同僚惊异的目光,为着幻想的破碎痛哭。 “多谢校尉为我结此善缘。”公主轻声答谢,她美丽的颈项已经被系住,“百年之后,我或可与校尉在琉璃世界相逢。” 那年轻的兵士抬起头仰望着公主的面容。 一刹那后,那位监督公主自裁的兵士痛苦地捂着身前倒在地上,他的腹中插着同僚的刀。 华美的泥金紫罗披帛被斩断,飘落在地,被混乱的众人所践踏。 事出突然,惊骇中数人被那名年轻的兵士砍倒毙命,那名兵士也身中乱刀,血泉泼洒在文石地面上,渐渐汇成肮脏的湖泊。 几名女使反应过来,全力将一扇漆云母屏风推倒拦住门首,又以手边一切可供防卫的事物愤然击打着敌人。 此时一支不知名的军队已经来到,与占据了寝堂内外的几十人交兵。面对陌生的威胁,寝堂之内残余的数人改变了策略,不再继续要求公主自裁,反而是将公主当作与另一方谈判的筹码挟持起来。 公主跪坐着,垂着面容以自己的一幅织成裙为那位方才救助她的年轻兵士包扎着伤口。 门外刀兵声渐息,剩余的几人各持刀兵将幸存者驱赶到一角。 “殿下果然不是寻常女子。”被围困的兵士中,为首的一人回头咬牙说道,开始后悔自己没有遵循主将的命令,他们不应当容许她开口,应当立即取她的性命。 这等惑乱人心的妖女,既然可以动摇人主的意志,当然也可以动摇寻常男子。 公主抬起头来默默注视着斥责她的兵士,并不答复,面貌贞静文雅,没有丝毫艳异的神色。 那位校尉见大局已定,愤而持刀向前。 “诸位校尉既然护佑了我的性命,我自当在将军面前为诸位请赏。” 公主轻轻开口,持刀向前的兵士停了下来。其他前来逼迫公主自尽的北衙禁军已死,若公主愿意包庇,自然是别无对证。 “殿下此言当真?” “自然。若九郎愿意,我亦会尽力为九郎周旋。”公主轻声确认。 残存的几名兵士在犹豫中纷纷放下武器。 此时寝堂外的北衙禁军已被尽数格杀,被屏风和刀剑架住的门轰然倒塌,清凉的秋风涌入室内。 她略微望了望来人,乃是由她举荐并由卫渊任命的南衙骑都尉李令襄。 她如释重负地叹道:“若非上天怜悯,都尉再晚一刻,我便没有性命了。” “臣来迟,请殿下恕罪。” “郡主呢?”她开口询问。 一名军士上前,他臂弯中的妙常被裹在一幅撕落的斗篷之中,此时既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以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母亲。 几个时辰前温暖精美的寝堂变作尸身狼藉的血池,可她身处其中,竟然感到无限安宁。 凡夫之爱,是要女子屈于其下,仰承恩惠,而人主之爱——给予爱,也给予接受爱所需的全部依凭。 那位军士低下身来,妙常从他臂弯中灵活地溜下来,掠过许多狼藉于地的尸身,直直奔向母亲身边。 她将妙常抱在怀中,感受着女儿温软的脸颊依偎在她的心口。 她得到了血池之中的安宁,如今,也可将这安宁给别人了。 四十三、女子之爱 “我不知殿下有何过人之处,竟然使阿兄如此挂怀,以至于置天下于不顾。”高绍宁见来人是长公主,冷冷开言。 兵变未成,高绍宁欲引刀自尽,却被卫渊阻止,如今已被软禁在西苑旁一处厢殿内等待发落。 “如九郎所见,我并没有过人之处。若是将军不想登临至尊之位,也是因为将军自有考量,并不只是因为我的缘故。”她平静地答复,敛膝正坐在高绍宁对面。 高绍宁并不相信,仍旧直盯着眼前的公主。他不禁想起臣僚之间的笑谈。笑谈称嘉国公主早已死于兵变之中,叛军寻到的不过是狐妖的化生。既然是妖物,自然不在乎女子的清誉和天家的尊严,自然可以为了自己的欢悦惑乱人主的心智。 “殿下莫非当真是狐妖化生?”高绍宁语带讥讽,“若是如此,殿下可惑我否?” “原来九郎是觉得——只要女子略有出格之处,便近乎妖邪了?”她微笑起来。 高绍宁忽然有些窘迫起来,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世间向来将女子粗暴地分为贞静温顺的淑女和放浪冶荡的妖姬,前者宜室宜家,后者可供枕席。可眼前的公主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类,他既无法尊敬她,亦无法侮辱她,只得把她当成生作女儿身的男子。 “所以殿下为何来此?”高绍宁露出散漫的笑容,“是为了奚落手下败将,还是殿下欲有私于我?” 她并不在乎他的无礼,仍旧平静地答复道:“因为九郎是将军的至亲,将军不希望九郎有心结,我亦不希望将军有心结。” “我唯一的心结,是畏惧阿兄死于妇人之手。” “九郎多虑了。”她轻声答,“我不会危害将军。” “殿下如此宽容么?”高绍宁冷笑,不禁提醒她五年前的血仇和侮辱,“还是殿下健忘?” “为着父母手足,我应当恨他,不过——”她停下来整理思绪。 高绍宁并不打断公主的思考。他那双和表兄相似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似乎是要看穿那藏在洁白文雅的画皮之下的妖邪。 “——不过为了我自己,我可以宽恕他。” “为什么?” “因为——”她的理由很多,一时无法一一讲明。 因为她早已抛下了独属于女子的道德。若是那些侮辱不足以伤害男子,便也无法再伤害她。 因为他竟然爱了她,把男子所能得到的快乐和自由一一呈递给她,于是她为着自己的快乐和自由,可以坦然地接受凶犯的爱,甚至自己也去爱他。 因为他的血肉生在她的血肉里,成就了她的女儿。 除此之外,她还有许多理由。 “因为我爱他,只为了我自己爱他。”她截断自己的思绪,简单地回答。 高绍宁第一次见到如此直白到近乎无耻的女子,不禁骇笑道:“殿下如此洒脱,堪称女中丈夫。” “不,我只是女子。”她纠正他,“世间男子睚眦必报,并没有女子的宽容体谅,就像将军当年会因为家族的血仇侮辱我,而我会宽恕他一样。” 高绍宁闻言一时沉默,片刻后才开口道:“我如今明白阿兄为何如此看重殿下了。殿下的确远胜世间男子。” 两人虽然并不迂腐,但谈及男女情爱,终究有几分尴尬,于是一时都默默无言。 “可惜即使殿下无心加害,阿兄也没有退路。”高绍宁缓缓开口,“臣子若干预废立之事,难免一代而斩。殿下虽不愿承认,但阿兄若为了殿下继续迁延,无异于自毁长城,河北四镇更无法幸免。这也是我不得不危害殿下的理由。” 她明白高绍宁的忧虑。他的忧虑,也是追随卫渊的河北士族的忧虑。 一位代执朝纲的权臣若不能改朝易代,在君臣父子的伦常中绝无存身之地。即使如霍光一般为汉室勤谨终生,身为臣子,他无法将自己的权柄传于后世,其家族和党羽依旧令新皇忌惮,在其去世后便被尽数诛灭。 河北士族的荣辱全系于卫渊一身,若他不能践位,那么卫渊身死之后,河北士族必将被新主清算。 “这一二年间,我常常想这件事。”她思考很久,轻声回答,“既为我自己想,也为将军和我的儿女想。” 高绍宁沉默着,于是她继续说:“为着我的私心,我自然不希望父母和先祖的宗庙祭祀断绝。我已经如此辜负父母,我再无耻,也无法坐视将军改姓易代。” “可是不只九郎的荣辱系于将军一身,我也是一样。所以九郎的忧虑,也是我的忧虑。” 高绍宁并不认同她那些无谓的忧虑:“虽然殿下才智过人,终究是女子,谈何承继宗庙!” 在他看来,男子尚可舍大义而全一己之私。女子更是连承担大义的资格都没有。 她并不恼,反而笑了起来:“若我是男子,那当然容易。我可以杀了父兄,杀了将军,再杀了河北四镇百万甲兵——” 就像被西京这朽烂的皇都吞噬的代代先王一样。她收起笑容,直直地盯着高绍宁骇异的神情,她那双美丽冰冷的眼睛像兽一样闪闪发亮。 这世道何其荒谬:只要她是男子,那她的儿女,就是大秦的儿女。只要是男子,哪怕是浣衣宫人生下来的残废,都可以坐在御座之上。 “——可惜我不是。”她轻声说。 哪怕是国朝最尊贵的公主,也不过是个女人。 “殿下何必如此执着?阿兄若践位,殿下为天下之母,难道要逊色于当下?” “我不甘心。”她轻声回答,“九郎若将我看作男子,便明白我为何不甘心。” 不甘心为了先祖和父兄的尊严去死,不甘心遵守女子的道德,不甘心做他人的附庸,甚至于不甘心看她那残废的兄弟坐在御座之上。高绍宁为她的惊人之言震动,一时默然无语。 “可惜殿下并没有变作男子的办法。”他虽然为她的惊人之言震动,却仍无法认真看待女子的抱负,只觉得她们的野心如同猫儿伸出来的脚爪,固然锋利,却也不过是玩笑之物。 “的确没有,不过……九郎之所以觉得将军毫无退路,正是因为九郎轻蔑女子。不止将军有退路,九郎和河北四镇也有,只要九郎不当我是女子,便会想得明白。” 高绍宁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公主。她看起来像任何一位理想的西京贵女一般温柔贞静,如同雪白的绢和清净的月光。 可他忽然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 若当她是男子——不,即使她是女子,只要她的儿女是大秦的儿女,那逆臣的血就是大秦的血,就连逆臣的爪牙也是大秦的爪牙。 “殿下有如此壮志,阿兄可知道?” “我想得到,他自然也想得到。”她平静地回答。 “那阿兄究竟是为何——?” “为何可以容忍我?九郎眼中只有四镇,我父兄眼中只有权柄,世间男子眼中皆只有一己之私,因此觉得至尊之位胜过世间一切。可将军不是。” 为人所用,为己所用,是西京的法度,却不是牧羊奴的法度。帝王有欲而无情,才能坦然视天下臣民为财货,才可为生杀予夺而快乐。 为着这般粗蛮的快乐,代代君王剖去心肝,甘为西京的囚徒,只有起自北地风烟的牧羊奴,自丧亲灭族的惨痛中,终于超脱出世间累累的枷锁和阶梯,却仍旧有人的心肠。 “他还有心,所以他厌弃这样的帝王之道,甚至不相信这世上需要君王,却因为想救许多人于水火,不得不走到今日。”她轻声说。 他和她一样,一直有自己的秘密。她的是女子不应有的野心和愤怒,而他的是人主不应有的悲悯和恐惧。 “那便是将军远胜于我父兄、也远胜于九郎和世间一切男子的原因,也是——”她停下来,有些犹豫。 “——也是我爱他的原因。” 高绍宁想起卫渊面对国玺时冷漠的神情,本能地知道公主所言非虚。 公主停下她惊人的讲述,垂目正坐着。殿阁之内只剩下空无一物的沉默,连时间也仿佛静止下来。 “未想到阿兄有如此知音。只是,殿下是何时知道的?” “在我发觉他当真爱我的时候。”她回答,“他既然会爱我,便做不成帝王。可是,我比九郎更加在乎他的安宁。” 悖逆的臣子无心社稷,失贞的公主却不甘附庸,他杀尽了她的父兄,她代父兄宽恕他的罪过,各自背弃道德伦常,却真正是天作之合。 高绍宁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才开口:“可是阿兄百年之后,又当如何?殿下可为国朝再寻圣主吗?” 公主微微摇头,微笑道:“若世间当真有圣主可传天下于万世,那如今应当还是尧舜的天下。何况,百年之后的事,岂是你我可以知道的?” “世尊如来!”高绍宁轻声感慨。 只要天下还渴求圣主,世上便没有圣主。西京滚滚向前,一次次变作瓦砾,再一次次回到从前。自上古至今日,不断重复着这样的轮回。直到这世上再不需要君王。 四十四、偿还 征和五年十月的事故并未引起太多波澜。虽然兵乱逼宫的流言甚嚣尘上,但北中郎将高绍宁并未受到严厉惩戒,只是因宵禁时分聚众饮酒而被罚俸三年并削除封爵。 此外,有内监在巡夜时发现西苑一口古井中有宝光,竟然意外打捞出失踪已久的传国玉玺。国玺随即被奉于宫中,由掌印太监受皇帝之命妥善保存。国玺归位,自然是人主德配天下的象征。皇帝为此亲往南郊告祭先祖。 皇帝虽仍需由两名内侍搀扶才能站立,但竟然有条不紊地完成了郊祀的所有步骤,显然神智清明,并非此前所传的痴儿。 许多关内旧臣惊讶于卫渊竟然允许国玺归位,又目睹皇帝亲自郊祀,认为归政有望,不禁感慨落泪。 但权臣的让步仅限于此。卫渊仍旧把持着朝廷,并通过长公主笼络旧族,维持着关陇和河北士族之间若即若离的合作关系。 在逆臣的斡旋之下,武宣两朝几十年间争斗无休的朝廷竟第一次安静下来。 本朝武帝远征安南,宣帝又开拓瀚海南滨,虽然君主开疆拓土、立下万世之功,但历经两朝,天下实已疲弊不堪。如今朝堂上没有了雄才大略的圣王,臣民反而在残疾无为的君主治下得以喘息。 随着对改朝换代的担忧渐渐消弭,不少逃离关内的士民返回乡土。到了征和五年的年尾,就连西京的米价也降至四五钱一斗。武帝年间一匹绢才换一斛粟的局面不复存在。 “这是什么?” “公主不认得铜钱吗?”卫渊放下手中把玩的几枚钱币。 她为自己的无知气恼,强辩道:“我当然认得!我只是……只是不知道钱还有这许多样式。” 卫渊笑起来,拿过她的手将其中两枚铜钱放在她掌心里。 她细细观看,这两枚铜币大小近似,一枚铸有她曾祖的年号,另一枚上则是她父亲的年号。 “殿下可知道这两枚有何不同之处吗?” 她揣测卫渊所说的“不同”必定不是年号这样一眼就看得出的不同,于是仔细比较了许久才回答:“这一枚轻许多。”她将铸有她父亲年号的那一枚示意给卫渊。 “没错。”卫渊微微颔首,“不过都是‘一文’。如果是殿下,希望用哪一种?” 她思考起来:“轻些的?那样一份铜便可多铸些钱。可是……”她觉得这件事并不是如此简单,于是犹豫起来。 卫渊并不打断她的思考,只是静静看着她。 “可是……若是我已经有了这枚重的,朝廷再换作轻的,同样是一文,那岂不是用劣钱换我的好钱?”她将自己当作西京两市的商人,仔细盘算了一番。 卫渊笑起来,提醒她:“的确。可天下臣民的产出仍然不变。” 她忽然明白过来,却更困惑,忍不住问:“天下的产出不会变,可钱变多变劣了,那样原先一文的货物,若用新钱去买便不止一文了。可我手中还是一文旧钱,那两者相差之处,又去哪里了?” “你自己想。”卫渊饶有兴趣地审视着埋头思索的她。 “去到最先有新钱的人手中了。”她思考了一会,恍然大悟。 他虽然欣赏她的聪颖,仍忍不住揶揄她道:“未想到殿下玉叶金枝,倒通晓市场经济。若生成波斯人,混迹东西两市,想必可做一大富贾。” “你如何拿我比番邦人!”虽如此说,她还是忍不住笑。 她为这新知识兴奋了不过片刻,心头就冷下来,垂首喃喃道:“那便是我父亲在抢夺天下的财货了。” “无妨,我已经替先皇还回去了。”他指给她看一旁的新钱,“以后钱监以各地岁入计算币重,官铸钱或可重新取信于民。” 君王视天下臣民为一己之私物,逆臣却不惜以刀兵代君王施行仁道。世道屈曲的确难以预料。 她虽然早已知道自己的父亲远非万人爱戴的贤主,却还是有些伤感,便默默垂首拨弄着眼前的几枚铜钱。 “你应该早生一千年。”她忽然说。 他略一皱眉,质问她:“你是在说我不合时宜?” “你生得早些,孔孟游说诸国时,便有圣人听从了,又何必去说梁惠王?你做了先古的圣王,我如今也好到你的庙堂里供一炷香。”她笑起来,又有些惆怅,默默背过身去低头观摩那些铜钱。 他闻言微笑。唯一懂得他的人,竟然不是他的手足,不是他的谋士,而是这样一个曾经被他狭隘的仇恨所侮辱、却容忍了一切的女子。 如此,自误于女流,实在是意料之中,也并无可耻之处。 “我也许并不会听孔孟的游说。”他正色道。 “为什么?”她见他语调严肃,有些疑惑地转过来面对他。 “你难道不知道我?”他故作不快。 她见了他不快的神色,一时也绞尽脑汁地揣摩了起来。 他叹息,道:“我这等圣人,一早便因为不食周粟在首阳山上饿死了,怎么能等到孔孟的时候。”他见她着了道,不禁笑起来。 “你哪里又那么迂腐了?”她忍不住也笑,又不满地横了他一眼。 “明明是你说我不合时宜。” “我怎么敢。”她小声分辩。 “你可还有不敢的事?”他嘲讽她。 “有。”她当即回答。 “何事?” 她坐得离他远些,说:“前些日子,九郎同我说,将军既然不舍得杀他,也不舍得杀我,那我跟他循规蹈矩实在可惜,便不如索性……可我说‘不敢’。” “他既然不要命,你为何不敢?”卫渊并不恼,饶有兴趣地询问下文。 “当然不敢。”她正色说,“我怕有人伤心。” “谁?”他故作不解。 “还有谁?”她薄嗔着看了他一眼,“既然无人伤心,那我当真与九郎试一试去。” 她作势要走,他却牵住她的手臂把她拖回身边。“放肆。” 她被他捉回身边坐着,索性百无聊赖地倒在他膝头。 “他还跟你说什么了?”卫渊一边翻阅着手中的公文一边问。 “九郎说,天下男子各有兴味,我只试过你实在可惜。” “什么混账话!”他冷哼一声,片刻又问,“你这样如实供述,不怕我生气?” “你这个人,若是我不如实供述,你才会生我的气。”她十分明白他的秉性。 他粲然一笑,专心阅读起手中公文,不再开口。 “所以——”她试探着开口,“——你会觉得天下女子各有兴味,如今只有我太过可惜吗?” 他沉默了一会,答:“会。” 她当即坐起身来,却一反常态地抿着唇不说话。 他原本期待着她的反击,见她果然认了真,便又开口问她:“小鸾错过天下男子,会觉得可惜吗?” 她十分恼怒,气冲冲地答了一个“会”。 “那小鸾为何不试试九郎?当真不敢?” 她想了一想,回答道:“因为我并不喜欢他,何苦费心。” 他闻言笑了笑,重新开始批阅公文,直到她即将失去耐心时才开口道:“我也是一样。” “虽然觉得可惜,但的确再找不到小鸾这般妙人。而且——”他斟酌了半刻,“我也的确不想让你伤心。” 她闻言面色略微好转,却说:“我会老的。” “当然。我也会。”他颔首,一边思考一边在表章末尾写下一句答复,又说,“人生短暂,有千百件事要做,更加不值得为了庸人费心。” “什么话都教你说了。”她忽然有些鼻酸,在旁默默垂着头。 “并没有一句谎话。”他叹了一口气,“这许多年,你难道不信我?” “信你。”她也觉得自己未免庸人自扰,终于破涕为笑。 他搁下手边事务,展臂把她揽在怀中。他沉默了很久,终于说:“你一直是我心里的人。” 她埋在他怀中,侧耳听着他的心跳。此刻那样平稳、安宁,却又与她的前十五年不同,仿佛她生来就在寻求这样的时刻。 男女之爱,原本是世上第一等虚无缥缈、可遇而不可求的事物。而他和她,各自坐在累累的尸骨之上,她为着爱,愿意去宽恕他,而他曾夺去她的一切,如今为着这爱,也甘愿把自己的一切偿还给她。 四十五、雪景寒林 “我从未觉得雪这样宁静。” “将军以前不觉得雪是宁静的吗?”洛华望着纷纷如羽的雪落在华严寺金琉璃宝顶上。无边无际的雪幕自灰色的天穹纷纷飘落,将宝塔、佛寺和眼目所及之处的层峦迭嶂都变作素净的银色。 无论敝旧、华美、肮脏或洁净,雪慈悲且平等地覆盖一切。 卫渊望着雪穹下的皇城,并没有回答。那时,逆贼的遗体没有人敢收葬,雪也是这样极为慈悲地掩盖着他身首异处的父亲。 “我以前也并不觉得雪安宁。过去若是雪下得十分好了,我便担忧我那些姐姐们开诗会。我总盼着那雪下得丑些,梅花也务必不要开。” 卫渊闻言微笑,他和她的烦恼迥然不同,可此时的安宁是一样的。 “小鸾方才许了什么心愿?”他问她。 她的脸红了红,说:“不告诉你。” 此时山道前后寂静无声,只有一个小沙弥背负着一筐木炭,沿着山道垂着头慢慢走着。小沙弥路过两人,合掌微微一拜,洛华亦合掌还礼。 他握过她的手来,两人默默拾阶而上。她似乎觉察到了他的感伤,望着四周似乎无边无际的雪幕,问他:“此时西京下雪,到何处便不下雪了呢?” “说不准。也许出城一百里,便不下雪了。” “这样近吗?”她有些吃惊,“我以为,临近数州的天都是一样的。” “有时不过几里远,天便不同了。” 她默默点了点头,想了一会,道:“这里便是我去过的最远的地方了。所以,小时候我第一次知道父亲要把我嫁去很远处时,我是很高兴的。” 卫渊微微笑了笑。“你宁可嫁给牧羊奴,也想去远些的地方吗?” “想。”她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来路,雪地上只有他们两人的脚印。“我原先只是想离开西京,现在是想同你一起去。” 他当然知道她的心意,却一时没有回答,许久才说:“那也许要到很久之后,也许永远都不会有。有些事,大概等到西京碎成瓦砾,世家骨肉抛落黄河也不会完成。” “我知道。”她轻轻点头,“但我宁愿相信有,我也愿意等。” 此时几只鹊儿飞起,它们方才栖息的树摇曳着落下碎琼飞玉。他和她都忍不住转头望向那纷落的雪瀑。 “我过去常常想,你可以及早杀了我,也无需在乎我的心事。那样省却许多烦恼。”她垂头思索一会,“离了我,你所想的许多事,一样也可以做得到,说不定还更容易些。” “小鸾,也许我怕的不是烦恼。如果是十年前,我大概真的会这么做。我不只对你一个人是罪孽深重的。不过——”卫渊沉默许久,琢磨着准确的表达,“——你有没有听过额术汗的故事?” “没有。”她回答,有些好奇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他那双对于逆臣而言过于清湛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她。 “这在北地是个孩子都知晓的故事。”卫渊微笑,“小鸾想听吗?” “想。”她忙点头。 卫渊思考了一会,与她一道坐在寺院寂静的回廊中,望着满山雪景,开始慢慢讲述。 “很久之前,从西海到东海之间的草场和牛羊,都归属这位额术汗治下,那时他是天下最富有的人。 “他越是富有,觊觎他财富的人便越多,他便越是畏惧别人夺走他的财富。他决定让天下人都畏惧他的威名,于是他的勇士伐灭了一切胆敢不畏惧他的人。只是,他有一个缺点。 “他非常喜欢音乐,每当宫廷乐师奏乐时,他的面容上就会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其他人见了这样的笑意,便不再畏惧他,于是大汗决定禁止音乐。从西海到东海,只要是他治下的地方,便不许有音乐。所有琴、筚篥、笛、钟磬都被烧毁,所有乐师要么被杀掉,要么被砍掉了双手。从此以后,他成了完美无缺、人人惧怕的大汗。” 卫渊停下来,她有些疑惑,忍不住问:“还有呢?从此之后便没有音乐了?你快些讲。” “我给你讲这个故事,你要如何答谢我?”他知道她最是好奇,绝没有故事只听一半的道理。 她皱起眉头,问:“你要我如何答谢你?” “你来。”他示意她。她当真依言递过耳朵去,他便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她登时面上发热,忍不住惊慌地前后望了一周,埋怨道:“世上哪里有你这种人!” 卫渊闻言挑眉,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不想听,那我便不讲了。” “不行!”她恼得面色更红,踌躇了片刻又嗫嚅着开口,“你讲。” “你依我了?” 她通红着脸,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小声说:“你讲呀。” 卫渊笑起来,眼看她要恼了才收回笑容,继续讲述。 “可惜有一个部族并不顺从,他们把乐器藏在三危山的山谷里,在那里悄悄地演奏音乐,把音乐保存了下来。直到有一次,那山谷里吹起了极大的风,把他们的音乐一直吹到了大汗的宫殿里——” “风怎能吹得动音乐?”她忍不住打岔。 “那我便不讲了?”卫渊停下来,含着戏谑的笑看了她一眼。 “不行不行,快讲,我再不说一句话了。”她忙以手掩口以示尊重。 “——大汗很愤怒,决定惩罚这个部族。他杀了所有成年男子,将所有高过车轮的少年也杀死,仍觉不足,于是又决定杀死所有的孩童和妇人,直到只剩下部族首领唯一的女儿。这位公主像天上的明月那样美。不只是大汗的勇士,就连心如铁石的大汗也无法动手。 “于是他将公主收作自己的妃子,用无数黄金、珠宝和丝绸妆饰她,希望公主给他同样如明月一般美的儿女。可惜公主并不能原谅大汗,她用父亲的小刀刺穿了他们第一个孩子的心脏,用那颗心脏诅咒大汗永远得不到儿女,诅咒他在永远的孤独和悔恨里死去。公主下了这样的诅咒,连大汗最喜爱的大王子在内,大汗所有的儿女立即死去了,就连那些还在大汗其他妃子腹中的儿女也不例外。于是大汗愤怒地杀死了公主,并把她烧成了灰烬。” “大汗去找国师,问国师如何破除公主的诅咒。国师答,大汗需要将一颗流着与那个孩子一样血的心祭祀给上天,诅咒才会破除。” “大汗挖下了奴隶的心脏,可奴隶的心毫无作用,于是他挖下了平民的心脏、侍卫的心、丞相的心、将军的心,所有妃子的心,甚至自己兄弟的心。可是无论怎样的心脏都无法破除诅咒。 “国师说,上天不会被凡人欺骗。这世上只有孩子的父母有和孩子一样的血。可是公主的心早已是灰烬了。 “于是世上只剩下大汗自己的心可以解除诅咒。大汗虽然被天下人畏惧,也只是一个凡人,失去了心便会死去。他问国师,凡人可有办法失去了心还活着吗?” “国师答说,有,但是没有了心,人便永远不会快乐,无时无刻不身处无间地狱。大汗毫不畏惧,他这样富有,怎么会不快乐?于是他让国师挖去他的心献给上天。 “诅咒当即被解除了,大汗重新在全国选了美丽的妃子和忠诚的臣子。可自那之后,大汗挖去心的胸膛里有了一个无法填满的空洞。无尽的黄金、美酒、美人都不足够,他当真再也无法快乐了。他将自己的妃子、臣下、百姓纷纷处死,把黄金做的冠冕砸成碎片,把他的宫殿烧成灰烬,却始终无法拥有一丝感觉。 “大汗终于失去了一切,他骑着自己剩下的最后一匹马,走进了三危山的山谷中。山谷中再次吹起风来,风吹过的沙丘中露出了一支竹笛。他吹响那支竹笛。久违的音乐响起,他的兄弟、妃子、臣下和无数国民,如明月一样美丽的公主和他们初生的孩子,大汗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再度浮现在他眼前。他觉得自己重新有了一颗心,于是他一直在山谷里吹着那支笛子,从此自西海到东海,世上再没人见过大汗了。只有后世的商旅路过三危山时,在风声里偶尔能听到一两声笛音。” 卫渊停下来,静静地望着远处覆着雪的山林,她静静地依偎着他。他在清净得仿佛空无一物的雪中,给她讲了这个在北地人人知晓的奇怪故事。 “小鸾,若你是那位大汗,你会如何做?” “我会先不杀死公主,问明了国师再把公主的心献祭给上天。”她窃笑。 卫渊一时无语,随即笑起来,说:“你幸亏生作女儿家,否则我朝便也有一位夏桀商纣了。” 她红着脸抿了抿唇,说:“不过,我若真的是那样富有天下的大汗,一定无法容忍别人丝毫冒犯,我大概也会像他一样当即杀死公主。大汗不如自一开始,便不要留着公主的性命,可是他那时偏偏动了心念,留了她的性命。既然如此,他不如自一开始便不强令天下人畏惧他。但是——” 她说着,有些惆怅地笑了起来。“——但是,天下至高之人,若不让天下畏惧,便要时刻畏惧天下。为何这样的人偏偏会怕音乐?若他不怕音乐,就无需杀了公主的族人。他自可以娶她,她也并不会怨恨他。” “凡人都有弱点。大汗不怕音乐,也会怕别的。这世上从没有强大到让全天下人畏惧的人。”卫渊依旧望着寂静的雪景寒林,“庸人都以为帝王的杀伐果断是因为有雄才大略,其实和那额术汗一样,都是因为畏惧罢了。” 她点了点头,道:“幸而世上没有故事里那样厉害的诅咒。真正的大汗无需惧怕公主的诅咒,她只能杀了自己的孩子,再被大汗杀死。” “世上也没有一支可以让人重新生出心来的笛子。”卫渊平静地回答,“这件事,虽然写在孩子的故事里,但却没什么人真正明白,我有你之前,也是一样。” 她望着他的眼睛,问他:“你这样信我吗?你信我愿意为了心,宁可去忍受恐惧吗?可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了活着便没有心肠的人。我既然会为了你抛下我的父母,我也会为了我自己去——”他相信她不会剜去自己的心,相信她这样用他人血肉供养出来的西京的女儿,会同他有一样的心肠? 卫渊笑了笑,沉默片刻,回答她:“小鸾,纵使你没有心,我也是有心的。” “可是若我为了与你一起离开西京,无恶不作,成了这天下最坏的人呢?”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我是否信你,并没有关系。况且,你并不会像你自己想的那么坏。别哭,小鸾。” 她仍旧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他没有安慰她,只是轻轻把她抱在怀里,等待她平静下来。 “所以,小鸾刚刚在佛前许了什么心愿?”他再次问她。 “说出来的心愿还作数吗?”她有些担心地问他。 “当然。心诚则灵,说出来也是一样。” “再世为人。”她轻声说,脸颊发烫,声音越来越小,“无论你和我做了何等恶事或是积累了何等善德,都要做凡人,然后……然后……” 卫渊笑起来:“你不希望脱离六道轮回,再生极乐世界吗?”这的确很像她的心愿,有些无理,又很贪心。 “想,可是……那样我便寻不到你了,所以……” “只要你想,你就会寻到,我也会寻到你的。” 此时风雪暂歇,天光更亮,那托着层层白雪的琉璃塔在满山琼枝玉树前静静立着,见证两人世间少有的心愿——说来好笑,做不得夫妇的男女常许愿来世结缘,世上却少有夫妇愿意再世相见。 四十六、良贱之别 征和六年初,朝堂中再次兴起遴选皇后的议论。注重门第的五姓七望为避免女儿屈事浣衣宫人所出的残疾皇帝,纷纷嫁女,而有志于女儿成为皇后的家族亦活动起来,各自试探争斗。即使是为了使得朝堂再次平静,遴选皇后一事也须重新提上日程。 “陛下希望将来有怎样的皇后?”公主轻声问幼帝,“此乃陛下终身事,所以我想总是要问明白陛下的意思,就算将军另有打算,我也会尽量请他择选陛下心仪的人选。” 残疾的少年脸色涨红,艰难地给姊姊叙述他理想中的女性。 “陛下希望她爱笑?”她点头,“那很好。” “陛下希望她比我温和?”她笑起来,“是因为我有时令人畏惧?” 幼帝表示同意。他的姊姊虽然看似清净文雅,却常常有令他内心恐悚的时刻。 “还有呢?陛下希望她饱读诗书,长于写作,愿意为陛下朗诵?那当然也好,许多淑女都可以为陛下做到。” “只是,陛下还没有说希望她家世相貌如何。”她想起此处,提醒道。 残疾的少年陷入沉默,似乎是深深为这个问题困扰。 她听到答案,反复确认,又问:“陛下希望皇后出自寒门、相貌粗陋,为世间男子所厌弃?” “那当然也可以。的确也有些淑女是貌寝而心美的。只是,陛下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她得到答案,一时沉默下来。 少年觉得,只有貌陋而心美、在这世上别无去处的女子,才可以真心善待一位无法站立,无法书写,也几乎无法言语的残废。 “陛下比我想的要聪慧许多。”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只是,若陛下像寻常人一般康健自如,还会希望皇后容貌粗陋、令人望而生厌吗?” 少年犹豫很久,含糊着说出一个答案。原本在一旁收拾书卷的九儿当即站起身来,定定地站了片刻,随即夹着书卷急匆匆地冲出了殿外。 “陛下希望她像我的九儿一样?”她十分意外。 幼帝见九儿仓皇离开,深深为自己的冒犯难过,低垂着头不再说话了。 她也沉默着,似乎有些茫然,许久才开口道:“九儿并不是我的奴婢,她已经十七岁了,有她自己的主张。若是她不愿意陪伴陛下,陛下也不应当恼恨她。” 残疾的少年低着面容默默垂泪,许久才表示理解姊姊的意思,并保证绝不会迁怒于她的书画弟子。 “好,那我会请将军择选一位符合陛下心意的淑女。” 她步出殿外,她的侍女们正在等待,当中并没有九儿的踪迹。 她拒绝了肩舆,在西苑幽森的古树之下若有所思地寻找。 西苑有些地方少有人至,洒扫宫人常常偷懒,不少去年秋季的落叶还堆积在树下。有一个单薄的人影,默默坐在一堆枯黄的落叶前,正是九儿。 “九儿,你这样一个人坐在荒园子里不声不响,小心教狐狸摄了你去。” 九儿原本在低着头想心事,闻言重新站起身来,赧然一笑,默默跟在公主身后。 公主并不提起方才的事端,只是如同此前许多次从西苑返回时一样默默整理着思绪。 “殿下——”九儿忽然开口,“殿下希望我去陪伴陛下吗?” “不希望。”她回答,“因为九儿的确是很好的女子,我希望九儿能有平和圆满的归宿。 九儿认真地说;“若是去陪伴陛下可以有助于殿下,那九儿愿意为了殿下去做。” 公主停下来,转身面对着这个陪伴她多年的书画弟子,轻声开口:“你不要看轻我。我既然不要你做我的奴婢,便从没想过要你报答。那时你跑过来扶住我,虽然是替将军看顾我,不知为何,自那时起,我就知道你有很好的心肠。” 公主停了半刻,又说:“我可以图谋别人。可是,我若是存心图谋你的报答,那我便糟蹋了这样好的心肠。” 她垂着头思索旧事,九儿也讷讷不语。两人仿佛回到了多年之前。 那时,失去了名姓的公主在寂静的荒园里依偎着她唯一纯善可亲的小奴婢,苦苦思索着复仇雪耻的办法。 她得了这样纯善的陪伴,终于将自己从仇恨和屈辱中救出,也把她的小奴婢从世代为奴的命运里解脱了出来。 “我并不是想报答殿下。”九儿忽然开口,“我从来……从来就只想与殿下在一处。” “若是我可以为九儿找到这天下最好的郎君呢?九儿还要与我在一处吗?”她静静地问九儿。 “普天下没有一个男子可以让我离开殿下,”九儿回答,“殿下也不应当替我主张。” “可是我除了这些,便没有什么可以给九儿了。” “殿下已经给了九儿很多。”九儿回答,在树影下定定地站着,面对着她的公主,“九儿愿意为殿下做任何事。” “那对你并不公平。”她有些惭愧,“我并不希望如此。好了,不许再提。” “殿下……”九儿急于辩白,却不知如何开口,挣扎许久,才说,“我不只是为了殿下,我也是为我自己。” 她有些意外地抬起眼来注视着九儿,那时一团孩气的小奴婢,如今已是多才而隽爽的女官了。 “九儿当真如此想吗?” 九儿在沉默里挣扎了许久,终于开口:“这些年,殿下把我搭救出来,教我读书、写字、绘画,我知道殿下从未图谋过我的回报,可是——可是,我是图谋殿下的回报的!但我不能让殿下回报我,因为……”滚滚的眼泪从九儿面颊上落下来,“我的确是图谋殿下的回报的!可我不敢教殿下知晓。若是殿下始终厌恶将军,那么我可以一直陪着殿下……可是殿下如今有将军,也有儿女,我不能——” “九儿。”公主忽然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从来不知道女子会有这样的心意,可也不觉得厌恶或骇异,只是觉得有些伤感,“我让九儿这样难过吗?” “我从来就没有一天想过要为了其他男子离开殿下。”九儿搜肠刮肚地寻着合适的措辞,“我从来只想与殿下在一处,可如今,我每时每刻都在畏惧殿下不再需要我。我不知道如何可以帮得上殿下。” “你不需要帮得上我,也可以在我身边。我说过,我不需要你的报答。” 九儿摇了摇头:“可我需要,我想要帮得上殿下。而且,圣人既然希望如此,我并不厌恶他。圣人这般……毕竟与寻常男子不同,会让九儿很自由。所以……我并没有为了殿下委屈自己。我也会很自由。”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九儿当真这样希望吗?”沉默许久,公主终于开口问。 “我希望为殿下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而且我会比殿下还要自由。”九儿静静地说。 征和六年三月,公主身边那位司记女官以公主养女的身份被正式选为皇后。 自征和五年秋季以来对皇后的遴选终有定论。虽然名义为公主养女,但这一决定仍令许多旧臣深感不满。 尚书秘书丞范阳卢浚自诩出身清贵,更是在两省公开哀叹“女主骄横,竟以婢配天子”。 四月,谏议大夫高叔文上表称卢浚多次私买良人作婢,卢浚随即遭免职并被贬至楚州。 本朝向来禁止买良为贱,然而自武宣两朝以来,天下不宁,百姓流离失所而沦为豪族奴婢者甚多,许多朝臣更是难脱嫌疑。于是,自卢浚遭弹劾后,朝臣人人自危,“以婢配天子”的议论便渐渐平息了。 四十七、王子皇孙 此处乃是常年用作中书公署的麟德宫。如今朝廷的职能大半被卫渊的幕僚架空,麟德宫东殿的公署反而冷清了许多。几个小黄门依旧安静地给各位议事的朝臣添补茶水。 “不意韦公是此等阿谀婉转之人!诸公可想过,此时尊崇女主,此后又当如何?!”殿中侍御史李湜离席而起 ,目视同僚,却无人应答。他身后的有人面色发白,以玉笏在背后轻轻敲打着李湜,似乎是想要阻止他的发言。 “李公此言差矣。”遭质问的中书舍人韦荐略一施礼,清了清喉咙,“圣人顾惜手足,原本就与长公主亲厚,我不过恰好切中圣人顾惜手足之情,如何称得上是‘阿谀婉转’。” “顾惜手足,又何须尊号?韦公莫非是要女子入主东宫?” 李湜质问,“自古以来,女子擅政,可有善果?韦公意图阿附女主,一人上书即可,何必要我等联名?” 言罢,李湜当即离席而退,还有一二人也随着李湜默默离开。 韦荐此人奉承公主已有先例。李湜等人不满的,不过是韦荐提议众臣联署,为嘉国长公主增设监国尊号一事。 此前,长公主上表时,按例以“嘉国长公主妾元氏”自称。然而中书舍人韦荐向朝廷建议,“妾”者,为庶民女子自谦之词,长公主为天家女,更是元后所出,不宜与民混同。朝廷采纳了韦荐的提议。自此之后,长公主上表便只称“嘉国长公主宣帝十一皇女”,一开国朝之先例。 然而公主本人并不满足于仅仅摆脱庶民女子的谦称。韦荐今日特意要众人联署,显然是受命于公主,要逼迫众人表态。 在座众人多出自关内旧族。此时众人面面相觑,有人露出揶揄的微笑,有人则神情凝重,还有人的目光在同僚面上逡巡,好像是在揣摩众人的意见。 殿中少监裴睿犹豫着开口:“某以为此事应慎重。向来天尊而地卑,女之事夫,犹如臣之事君。公主既已下嫁,如何可堪监国之尊?尊崇公主,无异于——” 裴睿停了下来。尊崇公主,无异于更加尊崇那北地庶族出身的卫渊。 “裴公此言亦大谬。”韦荐摇头,又面向众人,“试问,君臣之分和男女之别,究竟是孰高孰低?诸公大可思量。” 殿中众人沉默下来。宗室凋零,皇帝无力亲政。女流维护宗庙,总好过牧羊奴改姓易代。若改朝换代,河北势盛,关内旧族怕是再难以喘息。 两相权衡,朝中旧臣们论战一番,不得不认定君臣之分高于男女之别,纷纷于韦荐的奏表上联名。 旧臣联名尊崇公主,而在河北士族眼中,公主既然为卫渊之妻,皇后更是卫渊的养女,若公主乐于为河北士族谋利,那么此时自然与河北无害。 如此,关陇认可君臣之分、河北认可男女之别,各得其利,朝中一时竟形成了女主与逆臣共执朝纲的奇特局面。武、宣两朝关陇与河北势同水火的传统也为之一改。 到了征和六年五月,皇城内渐渐闷热起来,卫渊再度与公主前往西山私邸,于是连议政的朝堂也从繁华拥挤的皇城移到了西山的松风苔绿里。 此时,卫渊将又一卷案牍抛在已阅的那一堆山中,似乎是觉得内容有趣,微微笑了笑。朝臣口中那颠倒伦常的女主,却只是静静地支颐而坐,一副幽娴缱绻之态,并无骄横的神色。 “小鸾。”卫渊发觉她许久没有声息,稍稍侧目,握过她的一只手臂来,“你是睡着了?” “没有。”她有些羞于承认,默默把脸颊埋在他肩头,“那些老夫子的啰嗦,我不耐烦。” 卫渊闻言,道:“我时常庆幸你是女子。” 她冷哼了一声。“我若是男子,你怕是一早杀了我了。哪里会容我到如今?” 他揽过她的腰,道:“你是女子,我未必就不杀你了。” “我若哪天不趁你的意了,你便要杀我了么?”她面带嗔色,却任性地滚在他膝上,“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他笑辩:“不是。我是说——你就算是女子,也没什么逊色的地方。而且,你若是男子,自然也容不下我。” 他抚过她的面颊,她寻到他的手握在身前,他便慢慢地以手掌揣摩她的心口,探查她的心跳。她的心隔着她温软的血肉,在他掌下平稳地跳动着。 “我若是男子,也未必就不喜欢你了,”她忽然笑起来,“未必就容不下你了,你说是不是?” “你试一试?”他意有所指地威胁她,见她怕得面色红白交替,又笑起来。 她满面彤红,从他膝上坐起身来。卫渊笑过了,重新留意面前的公文,不再开口。她坐了没一会儿,便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待要去休息,卫渊却捏住她手臂不许。 “陪我一会。” “你难道不会疲惫吗?”她越过他的肩膀看了一眼,有些懊恼。 卫渊仍旧专心案牍,微微颔首,回答:“凡事都有代价。若是报酬和代价相抵,便没什么可疲惫的。” “你说得这样轻巧。可旁人并不能像你一样一日只睡两个时辰。” “旁人是说小鸾吗?”卫渊笑起来。 她不满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有些沮丧地点了点头,道:“我说你总搅扰得我头昏,并不是骗你。” “来。”他示意她。 她依言靠近,他直身正坐,拿过她一只手,垂目捏着她的脉。 “别动。”她有些不耐心,卫渊按住她的手,神情严肃。 “你还会切脉?”她有些怀疑。 “不会。”他微笑,“我不过是要你平心静气地休息一刻。” “你不搅扰我,我便可一直平心静气地休息了。”她把手抽回来,微微叹了口气,闷闷不乐地坐在一旁,以手慢慢揉着额间,揉了半刻,便又满面娇慵地伏在书案上,眼帘倦怠地开阖着。 卫渊继续他那报酬与代价相抵的苦劳。 他少见她这样倦怠,忽然隐约有了些许头绪,“小鸾,你上一次——” “什么?”她依旧倦怠地枕着手臂,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坐直身子,面颊红起来,嗫嚅道,“我常常是不作准的,倒也未必是……” 她话还未说完,卫渊就要教奴仆去请御医。 “等一等,”她掣住他,“我有话与你说。” 卫渊回身,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等待她开口。 她在心里斟酌着言语,一时不知道如何说起。于是两个人便默默无语地相对而坐。 “之前,我怀着妙常的时候,是我在子均的贺仪里放了砒霜。” “我知道。”他平静地回答。 府邸内备来驱害兽的砒霜,每一份都略微少了些许。这是后来他要管事对着采买砒霜的记录,用戥子一一称了才发现的。 “你不怪我?”她有些恍惚地垂着头。 “我没有资格。”甚至此时,他仍旧觉得自己并没有开解她的资格。因为她之所以能从那等惨痛中解脱出来,全是靠她自己。 提起旧事,两人都很不自在。 “你难道不会觉得,我是狠毒到连子女都要利用的人?” “不会。”他垂目回忆着旧事,“真正狠毒的人,并不会恨自己。” 他有些伤感地注视着她温柔的面容。他对她,的确是罪孽深重、万恶不赦的。 她那双澄澈的眼睛回望着他。那种空无一物的澄澈,他曾经以为是冷漠,后来才发觉是女子独有的慈悲。 “我后来又用了很多办法,但并不是因为厌恶你。”她说,是因为她并不知道应当如何面对他。 “我知道。”他微微颔首,她有一切权利在他面前卫护她自己。 “这些年,你没有想过要旁人的孩子?”她轻轻吸了一口气,斟酌着合适的言辞,“我以为……世间男子应当都是在意子嗣的。” “小鸾,我比你想的有耐心。”他回答。而且,他一直抱着不切实际的期望。 她既然可以忍受他的侮辱去活着,他便期望她是天下第一等宽容健忘的人,期望她不止给他服从和逢迎,而是给他一切,给他那等世间无一、一切寻常男子都无从寻求的爱。 那等至悲悯宽容的女子之爱,可以将万恶不赦的罪人自无间地狱里超拔出来。他等待了,也终于得到了。 “若是永远没有呢?”她问,心中有些忐忑。 “那便是天意如此。” “你为何可以不介意这件事?” “我不惧怕被人遗忘。”他回答,“我也不需要任何人记得我。” 凡夫畏惧死亡,畏惧黄泉之下的孤苦,才需要儿女接续他的性命,要继嗣去供奉他的香火,使他在彼世继续过现世的生活。 君王更是以天下为家,以家为天下。于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的百姓,全成为君王的子民,受君王的教诲、服从君王的命令,也像真正的子女一样以劳役和资财供养君王,使君王的宗庙永得祭祀,使他们永远被自己的子孙和子民的子孙所铭记。 然而无论圣王、庸主、暴君,无论怀着何等传天下于万世的奢望,终究会连着辉煌璀璨的皇都,连着他们的法度一道,化作灰烬瓦砾。他和她也不过是当中的残章断简。 只有西京滚滚向前,重复着它自己的灭亡。直到这世上贵庶无别,没有门阀,没有寒族,没有牧羊奴的子孙,也没有公主。直到所有人都被遗忘。 “我也可以……不必惧怕死亡和遗忘吗?”她心中有些震动,思索许久,才又开口问他。 “小鸾,你和我,所有的人,注定都是要被遗忘的。”他轻声解释,“这件事,没有你想的那么可怕。” “可是,”她皱了皱眉,“我想着,百年之后,总会有许多人记得你。因为……你是一个很不寻常的人。” “那想必也会有人记得你。小鸾,被人记一百年,便很好了。 “可我是一个很贪心的人。我不止想要你的心意,也不止想要安宁——就算你能容忍我,可我——”她挣扎了许久,才说,“——我骨子里,原本就同我的父兄没有区别。” 她垂下头来,沉默了许久,像是要宽慰自己似的,说了一句没有首尾的话:“可我是爱你的。” “我知道。”他回答,“这件事,从古至今有许多人想过。你并不因为是女子而比他们更坏些。” 征和六年六月,皇后有娠。皇帝在司天监的建议下改元“天享”,并诏令大赦天下,百官自从九品下起皆加勋官一等。 这一年七月,有西域僧人携《法华经》、《阿弥陀经》等佛经原本来访西京,嘉国长公主捐出食邑一年的赋税,将旧太子私邸改建为寺庙,供高僧和弟子编译经卷,并取性觉本明之意,为此寺命名为觉明寺。 四十八、三千世界po18.Cl𝔲ъ 天享初年的年尾,皇帝决定在第二年恢复大朝会。 于是天享二年起,西京百姓时隔多年再度见到了诸侯煊赫的车驾。毛皮、丝帛、珍禽、香料等种种朝贡,甚至还有面貌黎黑的昆仑奴和纤长洁白的新罗婢。那些车马、仆婢和朝贡自轩敞而古旧的城门缓缓流入西京的坊巷,穿过皇城的朱雀门和启天门,呈在残疾的帝王面前。 当年四月中,皇后平安产下皇嗣,诸侯纷纷朝贺,就连此前一直蛰伏的西南诸王,也第一次派遣使者步出剑门关。 “你不应当再做这些事了,”洛华转过头来,“如今毕竟和从前不同。”九儿已经不再是她的奴婢,她们也多少要留意周遭的耳目。 “哪有。”九儿拒绝,依旧给公主梳理着头发,“殿下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我只希望在殿下跟前,还是与过去一样。” 九儿一边梳理,见脱下的发丝比旧日格外多些,便将头发悄悄团起来尽数藏在掌心里,看圕請菿渞發網站: Уцshцwц.bⅰⓩ “你也不必藏。”她自镜子里看见九儿的小动作,不禁微笑,“我哪里就秃了?我可是那样多心的人?” “不是。”九儿有些羞赧,不知如何解释。 “与我怀妙常的时候是一样。”她微微叹了口气,“那时平白多了许多好头发,可惜等妙常生下来,多出来的头发也落了个干净,空欢喜一场。” 九儿闻言笑起来,点了点头,道:“那时殿下就连指甲都长得比平时快些。御医不是也说么?郡主是少有的血气健旺的孩子。” “是么,这我倒是不记得了。”她摇头笑了笑,举起榴花银手镜,在镜中仔细检视一番才放下,又说,“说来奇怪,那时受了许多辛苦,如今却都记不分明了。” 九儿冷哼了一声:“殿下可不是中了迷魂汤了么。要我看,天下的女子都中了这迷汤。不然怎么受了那些剜心折骨的痛,却一丝恨都没有,还能心甘情愿地做母亲?要是我,天下男子都杀尽!” “你的话不错。”她忍不住笑起来,“我是很糊涂的。下一世,我要做世上第一等绝情断义的男子,或是做你这样清爽的女子,总归不要再受这些事的牵连。” 九儿闻言,忽然深深地拜下去,道:“殿下愿意把孩子托付给我,是全了圣人和我的性命。” “你这是做什么?你不要这样,原本是你庇护我的孩子。”洛华皱眉,见九儿迟迟不起身,只好揶揄地笑道,“中宫拜我,怕不是要折煞我了。可是成心要我难受?” 九儿这才站起身来。 “我原本是为我自己。也不是为了将军,也不只是为了你。”她有些惆怅。九儿依旧是那样纯善的心肠,从不肯相信她有一丝私心,“我知道他们是在寄望将军死。这个孩子既然来,大概是天意。” 她口中的“他们”,便是至今仍凭借着剑门关天险而令朝廷忌惮的西南诸王。 如今虽然关内平顺,然而西南诸王始终在剑门关外蛰伏。身为本朝宗室的孑余,若是卫渊改朝易代,他们有了宗法的依凭,当即便可分疆裂土、自立为帝,即使无法收复关内,也可偏安一隅。若是卫渊无法登临至尊,那么皇室大宗仅有残废的幼帝,更加无力与西南诸王抗衡,只要卫渊身死、大宗绝嗣,西南诸王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无论如何,她必须彻底断绝残存宗室的指望。 “将军与殿下一定会和乐百年。”九儿连忙安慰道。 洛华支着头坐着,沉默了许久,勉力摒除心中种种忧虑,才回答道:“那当然好。”那样,他们便像古时的伊尹一样,平稳地活一百岁,葬在先王的陵寝旁,每年接受后人的祭祀。“其实,你做这孩子的母亲,大约比我要好些。你说是不是?” 她时常觉得荒谬。她的骨血,是逆臣的后代,而她那残废兄弟的后嗣,便是皇室的血胤。她要自己的儿女去做大秦的儿女,需要种种阴谋,而残废只需要坐在御座上便已足够。儿女儿女,原来只有前一个字。 “殿下……”九儿捏住她一双手,一时觉得她的公主有些陌生。 “我图谋别人,连将军和我自己的孩子都会图谋,可我不会图谋你。”她把脸埋在九儿手掌里。只有九儿,是从来都没有亏欠过她的。“哪怕他们都不再信我,你也要信我。我绝不会图谋你。” 九儿低下身来,默默以手抱着公主的肩。“我信殿下,我一直信殿下。” “妙常……”她忽然调过话端,“别看她脾气那样坏,其实心肠十分好。” 九儿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所以我一心希望她快乐。若是可以,我希望她是全天下最快乐的人。这一件事,你也一定要帮我。” 话音将落,妙常此时却牵了一只纸鸢飞跑了进来,径直撞进母亲怀中,几名婢子和乳母在后拦阻不迭。 “怎么这样一头汗!”她有些亲昵地责怪妙常,又忍不住贴了贴妙常的面颊,“我的心肝。” “阿娘看我的燕子。”妙常这时才想起来,自身边掏出已经折作一团的纸鸢,“我教阿虎画的。” “你要叫他哥哥。” “阿虎。”妙常干脆地拒绝。她现在到了极有主张的年纪,对每件事都有自己的主意,“阿娘在和九儿皇后姐姐说什么?” 九儿闻言微笑,并不反抗妙常那些奇怪的称呼。 “说你。”洛华伸手刮了刮女儿的鼻子,“说你这样好,阿娘希望你做天下最快乐的人。” “我已经是了!”妙常轻快地回答,惹得众人都笑起来。妙常认真地数着,手指着受她役使的乳娘和仆婢们:“每个人都有差事,就连父亲也有,所有人都没有我快乐。” “你知道父亲的差事是什么?”洛华笑问。 “替舅舅做皇帝。”妙常回答。 九儿忍不住笑,道:“这又是谁教给你的?” “阿虎。”妙常回答,“阿虎说了,九儿皇后姐姐的孩子也要做皇帝。我问阿虎,你如何不做皇帝?他便不理我了。我又问父亲,为什么他不让阿虎做皇帝?” “你父亲说什么?”洛华把妙常抱在膝上,饶有兴趣地审问她。 “父亲说……阿虎未来要替他做将军,所以没有空闲做皇帝。我说——”妙常想了想,又说,“——我就说,我最有空闲,应当让我做皇帝。” 九儿虽觉得十分不妥当,依旧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皇帝并不是给天下最有闲暇的人做的。”洛华正色道。 “父亲也这般讲。”妙常认真地点了点头,“可我说不对。” “是么?如何不对?” “皇帝舅舅就是最有空闲的人。” “这话你可千万不要在舅舅面前讲。”洛华忙纠正妙常,“他会很伤心的。” “为什么?” “因为……人长大了总是要有些差事的,没有差事,便不那么好。” “我也一样吗?”妙常那双和父亲一样明亮的眼睛望着母亲,“我也会有差事吗?” “会呀。而且,妙常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那我要做皇帝。”妙常果断地回答,随即自母亲膝头溜下来,转而握着九儿的衣角黏在她身边。 “你不要缠九儿,她如今是皇后殿下了,你要尊敬她。”洛华忍不住说教。 妙常并不服从,依旧扭股糖一般黏紧了九儿,蛮不讲理地反驳:“我做了皇帝,也让九儿做我的皇后,只陪我一个人玩。” “真是越发不着边际了。”洛华有些头痛,“你这是像了谁?” “我像父亲!”妙常说,“父亲与我说的。” 洛华叹了一口气,转向九儿道:“你近来受累了。” 九儿立起身来,反复想了许久,说:“我没有什么。只是殿下务必安心将养。小皇子,还有宫中……无论什么事,总归还有我呢。我不好多留,过后我再来看殿下。虽然是有许多眼目,殿下还是多休息的好,不要强打精神。” 洛华微微颔首,道:“今日我便不送你了。待我方便些,就还是如过去一样去看你们。” 随行的宫人们络绎奉上水盆、面药、手巾等事物,九儿重新理过妆,又更换过衣裳。宫人为九儿戴上遮面的幂离。九儿踏出几步,回头又道:“殿下一定安心。” 妙常玩耍了许久,此时早已疲惫,九儿离开后没有片刻功夫,妙常便在乳母的安抚下睡着了。 洛华静静端详着女儿的睡颜——眉眼像卫渊,有些地方像阿姊,有些地方像母后,仔细端详起来,还有些地方像父皇——她忽然清醒过来,像姊姊和双亲,其实就是像她。这是她的女儿。她失去了至亲,又给自己造了这样一个亲人来。 这是女人独有的天赋,她们既没有家,也总是有家,好像被砍断的树干上生出新的枝条。她总是不会孤单的。 卫渊回来时,看到的便是如此情景。他的公主自床前俯身看着他们的女儿。他的女儿沉睡着,手还握着母亲的手。她察觉到他的到来,抬起脸来,光照亮了她清净温柔的面容。为着沉睡的孩子,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这一切是否只是他的幻想?他的心忽然沉了一下。这也许只是渺渺如沙的叁千世界里的一个。另一个里,她慷慨果决地杀死了他,此时正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抱着他滴着血的首级,轻快地在西京的坊巷之间行走。 但那安然沉睡的孩童的确是他们的女儿。于是此刻成了叁千世界中的只属于他的定数。多过恒河沙数的无尽的世界里,此时此刻确实无疑地存在着,牧羊奴和公主的血终合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