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先生说》 01 三年一度的市三中联合竞赛会场内,此刻正聚集市一中、二中、三中最优秀的菁英。这个交流型的友谊赛每回都在寒假举办,行之有年,还固定在地方电视台特製的节目上播出。 今年赛况特别激烈,三天的赛程,第一天比数学生物,已蝉连多年冠军的一中团队速度最快,拿到破大会纪录的九十八分,二中紧随在后,稳扎稳打的八十八分,令人跌破眼镜的是,压线完成题目的三中,竟然拿了华丽丽的满分,再次飆破大会纪录。 首日比赛成绩一公佈,隔天竞赛会场就多了不少校报记者,甚至还吸引了其他地区电视台的关注,说穿了,锦上添花大家没兴趣,人人等着捕捉的都是资优市一中的不败桂冠,被没没无闻的市三中踹掉的那一刻。 更何况,这次的市一中和市三中,两队队长一个高冷叛逆、一个温润俊雅,都是自带光环的亮点。 不过,此刻市一中的队长赵斯禹,那枚身高一米八,染着满头金发的高冷帅气健将,人并不在集合场,在会场角落的洗手台旁,他正把一个娇小的女孩堵在墙边,整头金发埋在她肩上,发出大狗般的呜呜声。 「漫漫我不甘心啊……失分都是我的错,明知道最后一题计算过程有问题,就不该放任他们为了抢时间,验算答案没问题就送出卷子!」 赵斯禹只要一想起,市一中其实也是整卷答案都正确,被扣那两分是因为计算过程瑕疵,心里就呕得滴血。 被他压住的黎漫处变不惊,一脸冷静,纤指戳了下赵斯禹还没梳的乱发。 「比起那个,你是不是该先把头发抓好?待会竞赛是语文抢答,现场直播有摄影机的,你顶着这头鸟窝,真的可以吗?」想想,她又补了句:「等等开场时,你会跟三中的秦璲站一起,会被记者拿来比较的。」 果然颓丧的赵斯禹被她三言两语再次点燃斗志。 「不行!秦璲那个阴险小人一定会把自己弄得帅帅噠,抢我风头!」赵斯禹抱着脑袋,从她身上跳起,满脸委屈:「昨天都输了市三中,今天说什么也不能输,队长顏值更不能被比下去!」 「那还不去梳头?」 「唔,好。」 「洗手台左边架上有梳子,拿下来。」 黎漫指着架子让赵斯禹看。她的声音软萌,五官也甜美,偏偏表情一贯冷淡,少有笑容,而且习惯低头用头发把自己的面容盖掉大半,看起来就很像冰山,拒人千里,反而是帅气又爱对她撒娇的赵斯禹,在她面前表情很丰富,外人眼中看来,这一刻就像她颐指气使的在指挥他,去帮自己拿梳子。 旁边有人路过,眼神不善的看向黎漫。 那女生是市一中的队友李郁菲,李郁菲对赵斯禹的仰慕,已经明显到不能用暗恋来形容,黎漫垂下视线,可以想像李郁菲回去后,又会在队里怎么加油添醋说她坏话。 然而并不想解释,她懒得对不理解她的人浪费时间,也因为相信清者自清。大概就是因为这样,这一世她身边除了青梅竹马的赵斯禹,就完全没朋友了。 对,「这一世」。 黎漫,市一中资优生,除了比较聪明、气质特别之外,她看似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然而,她其实有个从没对别人说过的秘密──她是带着上辈子记忆来到这世上的。 02 她记得自己生于陈朝,上无兄长下无幼弟,她是父王最宠爱的公主,美貌倾城,聪慧倾国,父王北征时,甚至任命年方十六的她监国,是为当朝皇太女。但谁能料到,随着她一生荣宠的颠峰,紧急传来的却是父王急病,驾崩于军中的噩耗。 陈国精锐,就此一去不回,叛将南宫真阵前倒戈,直接带领无主的南陈大军向北琉霸王投诚。 是时,举国譁然,她的帝位风雨飘摇!还好,闭关不出的国师派了门下弟子传来神諭,支持她即位,否则就凭当初年仅十六的陈聿,孤身一人,就算有几位忠臣在侧,也压不住隐隐动盪的血腥朝廷。 可惜,儘管天命认可她做南陈女帝,却同样默许叛将南宫真投奔北方,成为北琉霸主手下的一把好刀,三年后,北琉王命南宫真挥军南下,而她心里清楚,陈国早已没有了与北琉开战的实力…… 北琉攻城前一日,她令丞相开城跪降,宣她最后一道旨。 是她亲手拟的文,先歷数南方的美好与富庶,不该因战火而削弱,再谈北琉大将跟他手中的军队,体内实际上也淌着南人血统,南北之隔其实不该是两方交战的重点,最后,称赞北琉霸主的武力实力及运气,并且不卑不亢的提出条件:南地可以和平转移,前提是,北琉军必须当着双方军将及南朝文武百官的面,与宣旨的丞相约法三章,允诺从此善待南方子民,否则,陈国王城将会死守到底,北琉即使战胜,得到的也只是残破王城和怀恨在心的人民。 其中,没有一句在骂叛将的阵前倒戈,没有一句对北琉霸主的卑躬屈膝,只是平静叙述的口吻,她相信那位俭朴爱民却又机敏灵活的老丞相,一定会把这事办得妥妥贴贴,保她南陈举国上下百姓无殃。 当然,只有她不可能无恙,因为,北琉王绝不可能容她活着,挡他一统天下的道。 只是,其中出了个小插曲。 她没想到,能说善道的冯老丞相居然没能按照她所要求,将北琉铁骑至少在城外拖延一个时辰。 就在她割破自己十隻指尖,好不容易写完罪己让位的血书,并配以鴆酒,吞下那颗素来供奉在太庙里、据说是神仙留下来护佑陈朝的灵雪丹,接着平静的跪坐地上等死时,祭庙沉重的殿门,被一双金靴猛然踢开。 鴆毒发作得快,她双眼已然模糊,那身着重鎧的男人,神威凛凛,伴随着门外炽烈阳光刺痛她双目。 陈聿看不清这是谁,是南宫真?还是北琉王亲临? 忍着胸口奔腾的痛楚,已卸下头顶玉冕、只穿着一套素白衣裳的她,颤颤的立起身,勉强站在殿中央,不管这人是谁,她可不愿意活着在对方面前跪倒示弱。 她开口,堵在喉咙的血便丝丝溢出,但她没有停下,没有口齿不清,反而昭昭朗朗,字字句句说得清楚。 「护国神器已被我毁去,此后,世上再也没有那个被神灵所护卫的陈朝,贵人大可安心,饶过我陈氏血脉,放他们,去做寻常人吧。」她心里轻轻一叹,唯有她自己,是连寻常人的福分都享不了的。 嗯,真的好痛,但是,不能轻易倒下,万万不能让这人看不起。 陈聿看不清来人面貌,意识尚存的最后,只见那高大男人深邃灼灼的眼,如雷如电射过来,但让她最难忘怀的,是那双眼神里包揉万象的古怪情绪。 错愕,愣怔,还有,隐约的惋惜? 为什么? 虽然有些疑惑,但那些其实都不关她什么事了。 真的,好痛。撕心裂肺。 若有来生,能否,许她一世平凡? 眼中有热流,不受控制的流下来,她终于闭目,南陈后主陈聿,心脉断裂,神魂俱杳。 03 那一世活了十九年,她的爱与痛,骄傲与卑微,善心与恶意,都被提炼到极致,灼烧到极致,变成浓烈至极的岩浆,大概,那热度已经将她连同这一生全部的情感都焚烧成灰了。 只是陈聿没想到,她最后的心念竟然实现了,而且她还带着前生记忆转世,真如她所盼望,她投胎至寻常人家,享受到最平凡安稳的幸福。 再活一世成为黎漫,她没有什么遗憾,只是,在她疯狂追逐这个世界的歷史时,有些感慨的发现,这里的歷史文化与她所知,虽有丝丝缕缕的相同,却也有许多不契合之处,她找不到属于她的陈国,找不到北琉霸主存在的痕跡,更查不到南宫真最后的下场。 然而,已经够了,她最卑微的祈求,老天都应许了,她不该贪求更多。 更何况,也不晓得是前生吞掉那颗灵雪丹的缘故,还是黎家祖先的特殊血脉影响了她,其实,这一世的黎漫低调是低调,但真要说起来,她在严格意义实在算不上个普通人。 哪来普通人从小有阴阳眼的? 所以,真的不是她故意要沉默孤高,而是小时候,她根本分不清此刻在跟她讲话的「人」,到底是不是真的人啊!后来黎漫才知道,同龄的朋友都不敢靠近她,说她奇怪,是因为看到她常常在「跟空气讲话」、「对着空气点头摇头」。 被人用怪异眼光看过几次之后,黎漫乾脆选择沉默寡言,反正,多说多错,不如不说。也许便是如此,这辈子她并不像前生锋芒毕现,而是早早便表现出超龄的孤高,异常的清冷。 只是,世上还是有奇葩的小伙伴不怕她的,那就是,跟她一起长大的竹马邻居,神经迟钝又总是乐天得像金毛猎犬的──赵斯禹同鞋。 一头金发蹭来,打断黎漫复杂翻腾的思绪。 「漫漫,帮我梳头好咩?我最相信你的品味了。」 赵斯禹手里已经攒着梳子,却没有自己梳起来,而是弯下腰,清澈的眼睛眨巴眨巴,对她卖得一手好萌。 「……」黎漫盯着他,沉默半晌,直到赵斯禹在墙上翻滚到第三趟,毁人三观地对她嗷呜蹭,她才不得已拿起梳子。 「你太高,蹲下。」 「好。」 说是蹲下,然而赵斯禹直接用求婚姿势半跪在她面前了。 黎漫盯着眼前这头满脸写着「你看我好乖快给我顺毛」的金毛傻狗,差点笑场,眼神不自觉柔和了很多。 虽然此生再不想与人有太多缘分、太多牵扯,但她总是愿意对他屈服,也愿意对他好些,因为,赵斯禹是她此生最重要的例外。 * 墙角的两人,并没有注意隔壁一道无意间扫过的目光。 「秦璲,你看什么?」 「无事。」 被问话的高挑男生收回视线,随口转开话题。 「只是想到,刚才我看见歷史系的罗教授走进贵宾休息室,想必是今天竞赛评审之一,罗教授专攻民俗文化,这方面题目一定不少,去提醒今天的主将叶敏,让她有点心理准备。」 秦璲温和地弯起嘴角,走在他身边的欧阳穹只觉得眼睛都要被帅瞎。 「啊,哦,好。」 秦璲这傢伙,简直是他们市三中空前绝后的骄傲,有貌有才、有领导力有超强记忆力,但是却完全没有天才的高傲,「谦谦君子」四个字,简直就是为他而创造的,否则他们这些从小也被视为神童的人,哪个愿意在他面前俯首听话、乖乖接受指挥啊? 04 李郁菲跟几个伙伴刚回到市一中休息室,其他队友立刻围上来。 「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打听到今天的评审是哪些人?」 伙伴回答:「有,打听到了,是专精文化歷史的教授,一定会有很多这方面的题目!」 文化歷史?眾人顿时有些面面相覷,市一中早已内定诗词背诵最强的李郁菲是今天的抢答主将,但如果考的大多是文史题,那么对唐诗宋词很在行的李郁菲就不再拥有优势。 这时候,赶紧换主将才是最佳方案,但是温柔漂亮的李郁菲平日人缘很好,没人敢开这个口,屋里静了一会,反而有人开口替李郁菲打气。 「那郁菲你赶紧准备一下,等会就靠你了呢。」 「是啊是啊。」 「郁菲歷史也很好,一定行的。」 李郁菲本来想跟平常那样,微笑接受眾人好意,但一转念便想到刚才黎漫跟赵斯禹那刺眼一幕,她心里微沉,马上有了更好的主意。 李郁菲咬唇,满面心痛摇头,下定决心似的说:「不,为了我们团队,这样不好,大家都知道,候补的黎学姊,她的文史才是最厉害的,我们应该立刻换她成为主将。」 提起黎漫,屋内再次陷入沉默。 其实谁都知道,黎漫的文史知识强得根本不是人,但她个性古怪,和团队里多数人不但没交情,甚至没交谈,要不是队长赵斯禹力挺,希望她以候补身分进入团队,实际上市一中最初的团队名单根本没有她。 所有人都认定,以赵斯禹对黎漫的偏心,可以想像他的策略一定会是换主将,当然以目前局势来看,换主将也算正确选择,可是,这话由李郁菲如此识大体又楚楚可怜地说出口,一中其他同学反而都觉得不甘心了。 当即有人反对。 「不行,她凭什么?今天可是要上节目亮相的,菲菲你是校花,上台都是给一中增光,黎漫那头发整天披头盖脸,阴沉得要死,哪有资格代表一中?」 「是啊,你连服装都精心准备那么久,待会一定是眾所瞩目的亮点,不能这么委屈你。」 李郁菲却是泪眼盈盈的咬咬嘴唇,再次摇头。 「谢谢大家这么为我着想,我、我已经决定了,为了咱们一中的荣耀,如果队长待会坚持换人,请大家不要反对,同心协力合作,让黎学姊上场吧。」 「抱歉,我想一个人走走,去透个气。」说着,李郁菲像是忍不住眼泪,捂着脸走出休息室。 李郁菲梨花带雨的美丽,徒留门里队员们一阵唏嘘。 * 赵斯禹和黎漫正要走回休息室,李郁菲看见两人,主动打招呼。 「斯禹学长,漫漫学姊。」 「咦?学妹你去哪?怎么还没去换衣服?不是该准备上台了?」 「学长,我们刚刚探听到今日评审是专攻文史的罗教授,我的专长并不在此,第一棒还是直接换漫漫学姊上场吧。」 这时的李郁菲笑容甜美,胸怀大度,哪有刚才泪眼盈睫的委屈模样。 赵斯禹朗声一笑,坦荡的说:「不用,待会还是由你上场,学妹你不是还准备了漂亮的新礼服?不上台亮相就太可惜啦!其实只要把漫漫调整到第二棒就好,你不小心答错也别担心,接下来换漫漫上台,后面都不可能再失分,三中毕竟是理工学校,文史部份并不擅长,想必今天也不会再有昨日的意外。」 听出赵斯禹无意间把她当花瓶看待,以及对黎漫的无比信任,李郁菲气得心脏都一阵乱跳,她压下愤怒,脸上笑得更甜。 「既然学长你都这样说了,那一开始就让学姊上台,拿个完胜岂不是更让一中长脸?干嘛把我看得那么小心眼,新礼服算什么,漫漫学姊身形跟我差不多,肯定也能穿的,打扮起来绝对也不差,一中完胜就是我们团队的骄傲,我也与有荣焉嘛。」 赵斯禹想了想,认为李郁菲说得有理,没多想,爽快的点头答应。 「对不起是我小心眼了,学妹够大方,了不起!漫漫,待会你直接就上台,没问题吧?」 黎漫垂着眼,不置可否的嗯了声。 「那就决定了,漫漫,学妹,走走,我们一起向大家宣佈。」 唉。黎漫看着赵斯禹单纯的背影,心里无奈的摇头。 05 赵斯禹领着两人进休息室,兴冲冲的宣佈今日主将要换人,还重点讚扬了李郁菲愿意让位的大方。李郁菲站在他身后,从头到尾都带着得体的微笑,黎漫则是一如既往的低头默不作声。 粗神经的赵斯禹还不觉得异常,但黎漫很快感受到来自各方的视线,充满敌意跟排斥。 呼。黎漫轻轻吐出一口浊气,太敏感真不是好事,头都痛了。 李郁菲捧着精緻的湖蓝色露肩平口小礼服,笑晏晏地推推黎漫。 「学姊快去换装,节目摄影组的人来了,化妆师等着呢。」心里却是不屑的哼嗤。 当初为了这一天,她和赵斯禹讨论过很多次如何穿着,赵斯禹毕竟染了金发,古装势必不能穿,一定要挑西装,所以她才会特地挑了最时尚的小礼服,还选择最亮丽的顏色,俏丽不失性感,非常衬她的气质。但这顏色绝不适合阴沉的黎漫,这衣服平口露肩,不能穿有肩带的内衣,她自己是准备了透明肩带,而黎漫绝对没准备,待会肯定只能不穿内衣就得上台,然而,这衣服在胸口处可是为了营造小性感,另有玄机呢!她准备的魔术内衣可以把自己挤出d罩杯,才撑得住这件礼服,黎漫那瘦小的样子别说c了,大概b都很勉强……此外,她练习穿那双十五公分的高鞋不知练了多久才勉强能不跌倒,更不用说从没看过她穿高跟鞋的黎漫。 待会,她就等着嘲笑黎漫穿着不合身的华服和不习惯的高跟鞋,在赵斯禹面前、在镜头底下先跌倒,后走光,彻底丢脸! 李郁菲这些细腻小心机,赵斯禹当然是绝对看不出来,黎漫瞥了过度亲切的李郁菲一眼,心里明知有问题,但也一时弄不清楚对方在想什么,她只能见招拆招。 * 化妆间隔了一道帘,被分成两个区块,男生在这侧,女生在另一侧,听得到声音但互不相见。 身材样貌都像时尚模特儿的赵斯禹,才换好西装画好妆,就被拉出去试光了,此时轮到穿白色汉服长衣的秦璲上妆,化妆师显然对他的古装造型极度满意,在他端秀典正的五官上频频摆弄。 「嘖嘖,就差一头长发,简直是从古装剧走出来的男主角。」 「翩翩贵公子就是你这样吧?噯哟三中今天就算不赢,也靠你抢尽风头!你待会跟一中那个运动型的站在一起,肯定是最衝突的搭配,那画面里根本不需要多馀的女生呀。」 秦璲淡笑,似乎听不懂化妆师的打趣,半认真的回话:「那不行,待会我跟赵同学只是先上阵去抢答题权,负责答题的女孩子,才是今日主角。」 也因为他的化妆时间被拖长了些,才恰好听到隔帘后面,女化妆师担忧的叨唸某人:「不是我在说,一中代表,你这衣服怎么选的?时间这么短,根本来不及修改大小了,我看呀,你根本不是穿衣,穿帮还差不多。」 秦璲瞥去一眼,隔帘后隐约可见娇小的女孩倒影,她穿了及膝的礼服裙,露出笔直修长的腿,但上半身却不知怎么回事,她手一直牢牢按在胸口处。 少女清凉如水的声音,缓缓流淌过来:「无妨,待会摄影机不会去照背后,麻烦你,这么做……」 是一中的黎漫,她是今日答题主将吗? 隔壁一阵窸窸窣窣,显然是黎漫在请化妆师帮忙做点事,接着就听不到也看不清了。 06 秦璲很忍着好奇心,才没做出掀帘子这种自毁君子形象的事。 虽然他的确是很想把碍事的帘子掀了。 秦璲早就看出,黎漫在一中团队里除了跟赵斯禹熟,其他时候都是独来独往,人际关係挺尷尬,一中怎会公推她出来当答题主将?是因为赵斯禹的坚持吗?他身为队长,难道不晓得这是把黎漫更加推到其他队员的对立面? 衣服又出了什么问题?现在在干什么?补救吗? 秦璲实在好奇。 从比赛初始,他就注意到一中的黎漫,而且对这个明显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女孩產生兴趣,他对容易看透的人很难產生好奇心,而在遇见黎漫以前,其实他还没碰过自己无法一眼看穿的人。 还不确定自己是个什么想法,不过他的眼神早已追着她转。 「行了,出去吧,你一定是摄影机的焦点。」 秦璲站起身,流畅有礼的躬身,「谢谢。」 气度非凡,看着完全不因身上的衣服而彆扭,彷彿他天生就契合这样一身古装似的,连男化妆师也被征服,再次拿起手机,追着秦璲连续抓拍了好几张,直接把秦璲和赵斯禹的定妆照p在一起,传上自己粉专,底下标注。 「两枚高顏值小鲜肉,马上要捉对廝杀啦!一中和三中,该支持哪边啊好犹豫!」 * 舞台上,二中三中的组合都到齐了,闪光灯不断亮起,赵斯禹频频向女化妆室张望,抿唇无语,俊顏不掩担心。 「怎么还不出来?」 「拖拖拉拉的干什么。」 黎漫身后喀擦一声,女化妆师收起剪刀,狠狠抹了把汗:「好了,都照你说的处理完毕了,快出去吧。」 「谢谢。」 她轻吸一口气。门外不满的声音,她都听得见,可是她不怕的。怕什么呢?她连从即位到死亡的噩梦都曾走过,这小小场合,怕什么? 门推开了,黎漫昂起纤细骄傲的脖子,一步步缓缓走出去,梦幻的朦胧白纱,随着她的步伐,步步生莲的摇曳。 听到高跟鞋规律的踏踏声,等在观眾席第一排的李郁菲,迫不及待的转头笑道:「啊,终于出来了──」 黎漫扫了她一眼,李郁菲当场愣住,脸上的笑凝固了。 黎漫的头发被一段很长的白纱束起,露出整张清秀的脸,是清秀而已,对只是清秀……但,那典丽端庄得令人屏息的气质,是怎么回事?黎漫不急不徐,步步走来,她束发的白纱很长,在秀颈上松松的交叉,低胸礼服的特徵被最大限度的掩盖,但朦胧中,她白皙的锁骨还是有若隐若现的性感,白纱接着往后延伸,在后腰上收紧,往双腿两侧自然垂坠,她确实不太适应高跟鞋,走得很慢很摇曳,结果偏偏营造出一种奇异的风姿,把一件暴露的性感礼服穿出时代混淆的古典韵味。 可恶!这个书呆子怎么可能走得这么稳?快跌倒啊!李郁菲表面笑得僵硬,只能在心里不断诅咒。 07 黎漫刻意忽略李郁菲「火热」的视线,往另一个直盯着她的炽热眼光看去,赵斯禹的眼神灿闪闪,如果给他装条尾巴,肯定正在衝着她狂摇,她对他点头笑。 可是,还有另一道视线,让她浑身不自在,因为他的视线,牢牢的钉在她……明明就已经用白纱遮掩得好好的胸口!黎漫不想去看秦璲,但还是忍不住蹙紧眉尖,带点恼怒地瞥了过去。 那个一身皓白长袍,气质翩然如月的俊美贵公子,朝她悠然拱手,这姿态他做得行云流水,再自然不过,要不是秦璲有一头伏贴短发,黎漫都要误以为自己重回古代,眼前站的是某王侯的清贵世子。 但秦璲客气的施礼后,眼神又再次盯住她胸口,黎漫气得一口气差点喘不上,但他那眼神,实在认真专注还严肃,你都不好意思说他是登徒子……黎漫真想拿脚下高跟鞋去扔他的脸。 主持人眼睛一亮,「最后一位选手终于出现了,原来是个小美女,打扮这么久,果然没叫人失望。」 黎漫赶紧回神,扶着赵斯禹的手踏上舞台,指指舞台背景装饰的月亮,眨眼微笑:「有劳诸位待月西厢,若非玉人可不敢来。」 声音清脆甜嫩,毫不怯场,还当眾用了西厢记的典故,文史学家出身的几位评审自然听得出来,不免抬头看了黎漫一眼。 主持人呵呵笑:「唉唷,比赛还没开始就刀光剑影,一中来势汹汹呢,好了,不囉唆,今日比赛正式开始!」 全场焦点一时聚在黎漫身上,但就是从三中那边传来的视线特别令她芒刺在背。黎漫趁摄影机转开时,冷瞪秦璲一眼,秦璲居然笑了,还是特别开怀的那种笑,唇角压出一枚细小酒窝,幽沉的眼散出星点光芒。 他本就生得极好,这一笑,竟有云散月开,光华耀目的绚烂。 笑什么?被女生瞪很好笑吗!没料到对方竟可以卑鄙无耻厚脸皮还帅成这样……黎漫背上汗毛刷地竖直,立刻扭头,脸颊爬起不自然的红。 这天,黎漫的理智线被某个长太帅的登徒子给笑断,忘了藏拙,于是二中三中什么的,全变了炮灰── 有赵斯禹这个运动神经发达的活泼金毛在,答题权每抢必赢,加上题目全被黎漫一次答对,二中三中愣是在旁边当壁花,连捡个漏的机会也没有。 再笑嘛,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虽然小心眼的这么想,但黎漫再也不肯主动去看秦璲了,也不知道登徒子脸上的表情有没有崩坏。 许是肾上腺素过度分泌,那晚,黎漫被高跟鞋磨坏的脚都不怎么觉得痛,一闭眼,脑中全是秦璲唇角那点意义不明的酒窝。 为了不想再看到碍眼的秦某人,隔天一早起床,黎漫直接向赵斯禹告假。 「请假?漫漫你要去哪?今天还有最后一场比赛呢!」金毛一大早被吵醒,脑子还不清楚,声音沙沙的。 「回老家,今年轮到我去祭祖,而且第三场比赛是团体默契赛,我身为候补,其实不需要在场的。」黎漫在心里补了句:我走了默契赛的成绩只会更好。 「那有人来接你吗?黎叔跟阿姨不是出国了?他们回来了吗?」赵斯禹从小跟黎漫邻居,他知道黎家每年都要回祖宅这件事。 「有人接,安心吧!初三我就回城了,到时见。」 「哦,漫漫再见。」 黎漫安抚地拍拍赵斯禹迷濛的睡脸,瀟洒地背着行李包,走了。拐过几条街,确定尚未睡醒的赵斯禹没跟出来,她抬手招了计程车。 「去火车站。」 她没完全说实话。回老家是真,有人来接是假,她爸妈今年趁年假出国玩,明天才回来,她是为了帮赵斯禹而留下。 不过她确实得回老家,因为黎家的老规矩是每年祭祖不得有哪一家缺席,既然爸妈都在国外,就只好她回去,还得顺便在祭庙旁的厢房窝一晚,等爸妈明天下飞机后才能去接她。 整整十几年,黎漫以异世魂佔据黎家女孩的身体而心虚,从没敢踏进黎家祖庙,当然也因为前世殉国的记忆,她对各种祭庙的印象,委实是不太美好,今年却是不得不去了。 走进车站,黎漫买了前往山村的车票。 「去就去,难道还怕了谁不成。」 她也不理会窗子上那堆挤着对她做各种怪相的幽魂,拉下外套帽子,闭眼就睡。 快睡着前,却想起一件事。 她在秦璲身边倒是看不见半点魑魅魍魎,以他为圆心的周边三尺,清爽明媚。难怪她会觉得秦璲那一笑,春暖花开光风霽月呀,因为人家身边乾净嘛。 黎漫不悦地嘟嘴,可见一个人天生强不强运,跟他的人格有无缺陷,还真是一点关係也没有。 就像,当年那个风评并不好,却成为最后胜利者的北琉王一样。 08 黎漫辗转搭车到天目山时,已是黄昏,黎家老家在山脚下,是一整个占地广阔的村落,此时全村灯火通明,隐隐有晃动的人声和饭菜香,以前她跟爸妈回老家,她都是止步于黎家村,从没上过山,这村里还有一幢小楼归属黎爸名下,她若要进去住也是顺理成章。 黎漫想,她是有任务在身的,又不是真的回来走访亲戚,乾脆不进村了而是背着包,继续往山上走。 走不到十五分鐘就被一扇铁门和哨岗阻住了去路。 天目山虽是私人產地,但黎漫隐约知道,此山并不只属于黎氏一族,同时还属于另外两个家族,在多年前,三个家族关係非常紧密,但现在基本上除了年节祭祖时可能会碰面之外,平时早就互不联系。黎氏的祭庙位于北侧半山处,通往山上的道路,此时森严铁栅紧闭,肃穆异常;但看在她眼里,这座灵气氤氳的山其实热闹非凡,倒不是什么邪灵,反而聚集着各种姿态的祥兽,挺有种嘉年华会的趣味。 黎漫并未多看,而是很快走向哨岗,对守山的老人恭恭敬敬的行了古礼。 「山长,我是黎家三房第三十六代的代表,今日祭祖,请行个方便,替晚辈叩山门。」 枯瘦老人严苛的眼光盯着她,直到看见她行完一个毫无瑕疵的完整拜礼,挑剔的表情才稍微缓和下来,他暗自点头。 「你来得还早,来,摇支籤,看看山神要你走哪条路。」 黎漫看看那个内有五根细竹的籤筒,刚要伸手去抽,但才一碰到筒缘,她顿了下,忽然笑了,伸出去的手指头又收回身侧。 抽什么啊,结果还不都一样,就不知道是今年山神作弄人,还是年年如此了? 「不用麻烦了,」黎漫笑笑,这位老山长深知天目山每个通灵家族的底细,在这里她也不用隐瞒自己的特殊,于是坦然道:「这筒里,每支籤上的字都一样。千云梯,山长请带路。」 上山共三条路,千云梯是路程最远的一条,也是唯一无法骑车的一条,顾名思义,就是要爬个几千石阶直达祭庙门口。听说每次不幸抽到千云梯上山的黎家人,十有八九,隔天都是僵着两条腿被人扶进车里,一路抱怨下山。 老山长瞇着眼,呵呵呵的笑了。 「不错,不错,你这孩子还真不错。」 老山长眼中放光,追问:「既然是黎氏,那你的天赋本能有没有、有没有……觉醒?」问到后来都有点激动了。毕竟是黎氏呀!三家里能力最重要的黎氏,可惜这一家的血脉本能从第二十五代起沉寂,甚至在二十五代活着的时候,还曾预言黎氏天赋从她之后将彻底断绝,现在他却眼睁睁看见黎氏凭空出了个小奇蹟,怎能不激动? 黎漫不自觉握紧了手,脸上倒是露出恰如其分的遗憾:「不曾,晚辈只是比旁人敏感一点而已。」 09 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老山长有点失落,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替她引路,开始感叹:「足够趋吉避凶,这也不坏了,三十六代这一辈,真是惊喜迭出,方才那娃子也是,你们都是好的,好的。」 看来早她一步进山那个也是三十六代,就不知是黎家的,还是另外两家?黎漫心里默默想,随手把一隻跳到她肩膀上窝着不肯走的小猫精给拍掉。 「上山去吧,老头儿就不送了。」老山长为她打开山门,斜暉映出一条宽有二十多尺,远向山顶绵延的壮丽长阶,坦荡平整,错落有致,看起来风景秀丽,并不怎么为难人…… 当然,只是看起来。 黎漫道了谢,缓缓踱上这条至少要走上几小时,才能到达目的地的石梯。 走两阶,嘶一声,老山长远远看着黎漫舒缓的步子,不禁又更讚赏了几分──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为什么走这么慢。 昨天太逞强,脚痛。 都怪赵斯禹惹的烂桃花!接下来她就后悔自己干嘛这么矫情,要把这么大一个行李包背上山?此时,满山正在喧哗交际的精怪,偶尔三三两两从黎漫刚走过的树丛倒吊下来,或是飘出来,露出一双耳朵或半颗头,不无好奇地打量她。 黎漫目不斜视,神色不变,反正它们离得远,她倒不怎么害怕,沿路有这么多「人」陪着,想想也挺热闹。 刚才被她挥下肩膀的小猫精,紧跟在她一步远的左方,抬着柔软的白绒小脚,亦步亦趋,规规矩矩地当着跟屁虫。 然后趁着黎漫停步,弯腰喘息的空档,它又无声无息一个跳跃,牢牢黏在她肩膀上,在她后颈处找个舒服的姿势趴下,动也不动地偽装成一条灰白皮草围巾了。 倒是灰白相间的小尾巴尖落在黎漫胸前,十分愉悦地左右晃荡。 她一阵错愕,还是忍不住笑了。 「小懒鬼,想搭便车要付费的!」捏住那条不安分的小尾巴,象徵式的掐了两下。其实精怪没有重量,只有软绒的细緻触感,它又只想亲近而没有恶意,黎漫叨唸两句后,也就接受脖子上多了个解闷的摆件。 可能是习惯了脚疼和爬梯,再加上多了个柔软安静的小伙伴,后面一个多小时的路程,黎漫忽觉轻松许多,夕阳都还没下山,她已经看见岔路,以及岔路后的亭子。 岔路到了,表示祭庙也快到了,三条岔路分属三个家族,各自在此分道扬鑣,在通往各自的祭庙前会有一座亭子,通过亭子便能去拜见自家祖宗。 黎氏的离忧亭,从正中央的大道走过去便是。 黎氏祖庙据说向来镇守着很厉害的千年大妖,接下来就不方便让围巾进去了。 黎漫一手揉着围巾的小尾巴,一脚踏上中间那条石阶,边低头道:「终点站到啦,该下车囉。」 围巾轻巧无声地落地,刚好落在岔路前那一阶上,娇小的围巾,极乖巧优雅地后脚坐、前脚站,小尾巴往前整齐地绕着前足,澄澈乌亮的大眼睛眷恋地瞅着她,但却很听话的没有再上前。 小猫精乖巧得让黎漫心里一软。 「没事,你不能上去,别等我了。」 她蹲下身,伸手想摸摸它表示安抚,不料小猫精突然一个激灵,瞪大双眼往黎漫身后注视一会,快速抖抖耳,弓起身,扭头向山林深处窜去,眨眼不见。 「呃。」这是个搭霸王车不付钱的概念? 黎漫只好把落空的手缩回来,哭笑不得地站正,伸了半个懒腰,想在离忧亭先歇歇,再进祭庙。 转身,正对着离她已不到几十公尺的离忧亭。 亭里,有人捷足先登,坐在石椅上,正侧首望她。 10 亭子里的人,是老山长口中的另一个晚辈子孙吗?黎漫好奇地看过去,这一看,她立刻就呆掉了。 那人一袭白长衫,浑然与晚霞融为一体,飘洒翻捲间,白衣边角的精细云纹,被黄昏的鹅黄光晕映照,散漫出难以言喻的彩光,清雅,又冶艷,巧夺天工,像雪色海珠在某些角度晕出的七彩柔光。 但当眼神习惯了这神异的柔彩珠光,再看见那人的脸,才是真正的震撼: 穠纤合度的饱满前庭,灵气散逸的狭长眉眼,美如绝色的瓜子脸,却因为天然的气势,女气削散,反添几分疏懒清贵。 即使一身靡丽白衣,也完全掩不住青年的绝顶美色。 更不用说,他正饶有兴味地对她浅笑,姿仪万千地頷首,宽袖被风扬起,现出他修长指尖端着的一枚青瓷小酒盏,对她遥遥示意,然后仰首,一饮而尽。 几綹乌发随风洒在他颊侧,风流无限。而分明身在这座群怪乱舞的山上,他的身侧放眼所见,却是乾净明朗,连隻小精怪也没有。 这时他的笑已不仅是光风霽月,而是目眩神迷。 敬你一杯。 黎漫耳边响起低沉悦耳的男音,她觉得自己是幻听了,然而却从左耳开始,半身几乎酥麻一片。 她用力甩甩头,深呼吸努力清醒,紧接着,她一点又一点,用力瞪大双眼,羞恼的火焰呼之欲出。 登徒子! 然后,牙关再也绷不住那个令她羞恼成怒的名字。 「秦、璲! 你是跟踪狂吗?」 然而,在她把秦璲的名字叱出口那瞬间,夕阳骤沉,整座山忽然一暗,她再瞇眼望去,离忧亭上哪还有人影? 什么白衣敬酒? 什么倾城惑人…… 荡然无存。 黎漫深深吸口气,又缓缓的吐了去,直到可以控制浑身滚烫的羞涩。 方才那不管是什么,都不可能是「秦璲」,是她失常了,甚至到了无法好好思考的地步。 秦璲此时应该好端端的在相隔数十里外的地方比赛,现在这时段正在结算总成绩顺便颁奖,他身为三中的队长,怎么可能在这时候、出现在这种荒郊野外,还穿成这样、拿着异常名贵的青瓷古酒盏装13? 何况,刚才那个「秦璲」身上的暗云绣、手中的海窑青瓷盏,都是她前世记忆中只供给南陈皇家的稀罕物,都是她自己如数家珍的熟悉用品,再说回来,那个偽秦璲还有一头色如泼墨的长发,松松的用紫玉雕龙簪束着,他朝她敬酒时,风微微捲起他的文士白衫,她瞥见,他着的竟是双金色战靴。 跟她前世最后一刻看见的那双靴子──踹开她家祖庙大门的那双──样式十分雷同。 所以这肯定不是秦璲,只怕是不知哪方妖精,偷偷捕捉了她一星半点的思绪,有意戏弄罢了。 只是,为什么是秦璲的脸?要说跟她最亲近的人,不是赵斯禹吗?难道是她自己无意中一直在想那个登徒子? 黎漫的脸,这下真的彻底涨红了。 11 偽秦璲事件有惊无险的过后,后面行程全都堪称正常又顺利。 黎家的祭祖仪式遵照古法,流程冗长繁复,还好他们对着那些祖先牌位行礼时,最多只到弯腰下拜,并没有三跪九叩,否则黎漫真担心她倔强的膝盖会弯不下去。今年除了黎漫之外,还有另一个名叫黎凌的女孩,与她同辈,就是老山长口中「三十六代的好娃子」,其他参与的都是长辈。 仪式很严肃很漫长,但也很......无聊。 就在黎漫第十次神游太虚时,一切终于结束,四周的人都放松下来,祭庙里一片间聊的嗡嗡声,这时要选人留在祭庙一晚了。 「这次长明守灯该轮到谁留?」 「我去年守过啦。」 「我是前年……」 在仪式最后有一个守夜流程,必须留人在祭庙里守着北边墙上的一排长明灯,适时添灯油让它们整夜长明不断。实际上现在的灯油已经做得很不易熄灭,加上长明灯四周严严实实地做了琉璃屏风罩住,整个晚上不添灯油也不会熄,更何况就算长明灯熄了,电灯照样还是满大厅亮着好吗?所以,这个看守工作早已经是象徵意义大过实质的驱邪意义。 黎漫当然没有要留下的意思,猫着腰一转身,立刻就想趁没人注意到自己时先溜出去,不料,她却被旁边的少女一把挽住。 比她小一岁的黎凌,笑容可掬地脆声说:「各位叔伯阿姨,这里只有我跟漫姐姐是晚辈,而且没有当过守灯人,我们自愿。」 ......可恶,被自愿了。黎漫默。 算了没关係,她有手机,还有一颗充饱的行动电源。 但显然黎凌没打算在气氛沉重的祭庙里,度过一个安静的3c之夜,等到眾人一走,她就拉着黎漫,嘰嘰呱呱的说起话来。 少女的脸上,洋溢着说不出的亢奋:「漫姐姐,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是不一样的!」 黎漫:「……」妹子,说人话行吗? 黎凌一点也不在乎黎漫的淡然,依然很热情的对着她喋喋不休:「漫姐姐,我刚才有看到,你偷偷帮它开了窗户让它飞出去!只有你跟我一样,看得到『那个东西』,对不对?」 刚才典礼即将开始前,是有一头栖息在祭庙大樑里的蝙蝠精,似乎是来不及撤走,被人声香火惊扰,慌不择路就要往紧闭的窗上撞,但祭庙封闭时每扇门窗都贴了符咒的,只怕那傻蝙蝠一撞到窗欞就要重伤,她才会假装要透气,悄悄推开窗放它出去。 黎漫抬眸瞥了黎凌一眼,忽然可以理解,这个陌生小堂妹为何对她一见如故,如果她是个跟黎凌一样仅仅有点灵异体质的普通高中女生,遇到「同伴」只怕也会这么兴奋。 可惜,她的年龄加上前世记忆,满打满算也当得起黎凌喊声阿姨,她还真没办法回以同样的热情。 「你看到什么?蚊子吗?我刚刚只是开窗透气而已。」黎漫垂下眼帘,完全不打算承认。 12 黎漫没松口:「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只是觉得屋里闷,想透个气。」 黎凌倒也不在意,俏皮地对她眨眼,一脸「哦,是吗?」的怀疑表情,逕自滔滔不绝地说。 「那姐姐,你知不知道黎氏二十五代的预言?她说黎氏『后代再无巫女』,所以王谢两家的后代慢慢也不再遵奉我们黎氏,可是我却打听到,王谢两家其实隐瞒了一件事,有人听过二十五代巫女的最后遗言,『异魂离忧,巫女再临』……姐姐,我今天可是看见离忧亭里有异象呢。」 离忧亭!黎漫眉心一跳,不动声色的竖起耳朵。难道黎凌也看到那个人了? 黎凌:「我第一个来,看到今天傍晚的离忧亭,有种像是珍珠反射的彩光,若隐若现,可惜我靠近的时候,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姐姐,那会不会就是最终预言里的异魂呀?」 彩光……那人白衫上的暗云纹,确实反射着珠贝彩光。这么说来,黎凌看见的其实和她一样,只是,黎凌只看见他的衣衫反光,她却是把他整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还和那个「异魂」眼对眼,扎扎实实的打了个照面。 她本以为那是哪方妖精从她记忆里提取出来的幻象,纯粹只是戏弄她,然而,如果黎凌也看见了,那就不是这回事了。 那表示,离忧亭上的白衣男子,真实存在。 但为什么……是秦璲的样貌? 黎漫还没理出个头绪,天不怕地不怕的黎凌已经摇着她的手,笑道:「漫姐姐,不管你有没有打算对我说实话,反正我从小就相信,巫女一定距离我很近,搞不好就是我,那也说不定。」说着,黎凌竟动手摘下墙上一盏长明灯,就要往外走。 「你要做什么?」黎漫难得地头痛了。 「这些灯据说是巫女收召唤兽的法器,上面有巫女咒,我要过去,试试看能不能收了离忧亭那个异魂!」黎凌清秀的脸上,有异常执着的光:「姐姐,你看起来对能不能成为巫女毫不在乎吧?但是我不一样,不去试一试,我不甘心。请不要阻止我,我很快就回来,屋里只要至少留一个人,让灯不熄就好,姐姐,麻烦你了。」 黎凌提灯就走,黎漫想劝止,但一想起她坚决的目光,就知道这少女肯定不会听劝,她内心盘算了一会,今晚的天目山在刚才那套繁复仪式过后,必然是祛邪除恶,只会有更多祥瑞聚集,其他杂妖想必进不来,再说,离忧亭那人身上的质感,与其说是精怪,不如说更像仙灵,明显也无恶意,这小丫头只是去胡闹一阵,怎样都不会有事的。 黎漫如当年一样,缓缓在祭庙正中央跪坐下来,垂眸,正对着紧闭的庄严大门,一颗心就缓缓的定了。 她有一种预感,黎凌这女孩是莽撞了些,但她不会有事的。 然而,她背上忽然一麻,颯地爬上了一阵凉意。 在只有她一人的空旷祭庙里,她听见了陌生男人的声音。 一个让人惊悚的冷酷淡笑。 「那傢伙的灵气──居然出现在凡人身上?」 黎漫整条背脊都像浸到了冰水里。 有东西,在门口! 13 饶是黎家祭庙门窗贴满符咒,那东西还是如入无人之境,爪子撕裂一扇窗,闯了进来。 黎漫的动作比脑袋更快,后颈寒毛竖起的瞬间,她已经一矮身,滚进了祭桌底下,这才摸到,祭桌深处的墙底,嵌着一块巨大的半圆形粗礪乌石,长明灯的光微微泛进来,她刚好可以缩起身子躲在乌石旁。 黎漫往外看着她原本站立的位置,那团被尖利金光包裹的庞然巨兽正好回头,黎漫摀嘴按下惊讶的呼吸,猛地缩起身子,额头上已经是细密冷汗。 ──好强的气势! 金色巨兽正要朝祭桌走来,门外的黎凌忽然发出尖叫,巨兽一扭头,迅速衝出祭庙,然后,黎凌的后半声尖叫……便被掐断了。 黎漫捏紧的手心,彻底湿透。 不知为何,她有个预感,这头巨兽是衝着她来的,一旦发现黎凌不是她,很快就会折返。 宽阔肃冷的祭庙,只有她微颤的呼吸声。 突然,黎漫看见身旁那块材质不明的黝黑大石上,浮现无数细密如蝇的咒文……旁人或许看不懂这些只怕比甲骨文还更早的文字,然而,她懂。 在她还是皇太女陈聿的时候,最喜爱的风雅娱乐就是蒐集古文字,召集名士文人们一起研究古音、破解字意,她怎么会不懂,这是巫女所用的召唤咒语!不仅是召唤咒,还是异常古老的咒,上面所使用文字都是陈朝灭亡至今,就没有再被发掘的古文。 虽然不合时宜,但黎漫差点要苦笑出声。这巧合,简直太讽刺。 要不是她这个异世魂魄窃取了黎家巫女血脉,黎家的传承肯定会如预言中的一样彻底断绝,因为这串文字除了她,全天下绝对没有人唸得出来! 这时她若唸了咒,就是打破天命的人,註定会被上天盯上,被收回也是很正常的事。况且,这个古咒语到底会召唤来什么样的灵物,那还是未知数,一旦那灵物察觉她身上的魂魄不是巫女原装货,被反噬必定也是分分秒秒的事。 但,要是她什么事都不做,害自己遭遇危险…… 她会对不起赵斯禹! 不可以,不可以死在这里,从赵斯禹把他的命运让给她的那一刻起,她知道,两人命数已经牢牢绑在一起,她死,赵斯禹也不能活。 虽然赵斯禹早就不记得那时候的事,但她黎漫记着。谁对她有恩,她都牢牢记着! 大概只是一瞬间,黎漫眼里已经燃起决断的火光。 她开口,流畅的咒文便如水珠洩地,字字清晰。 「找到了!」门外的巨兽,极兴奋的吼了一声,毫无顾忌地撞开祭庙大门── * 山脚下,计程车停在已经暗下来的路边。 司机赫然是几小时前载过黎漫的那一个。 「欸,小哥,你女朋友车就搭到这里了,她接着去哪里,我就不知道啦。」 后座坐着个相貌顶尖的少年,整齐穿着市立顶尖中学资优班的制服,雋朗如此刻山间明月。 少年清雅的脸上,隐约透露焦急神色:「没关係,我边打她手机边慢慢找就好。」 司机皱眉,不无担忧:「我就说嘛这一个小女生独身跑来这里不对劲,原来是跟男朋友吵架赌气啊……现在年轻人太不懂事了……这边很阴的啊!你赶快找到她,赶快一起回家啦……我名片拿了没有?到时太晚叫不到车,记得再打给我啊。」 「好的,知道,谢谢。」少年瞇眼聆听,边拿起手机凝神拨打,目送热心的计程车大叔离去。 车灯消失在小路尽头,秦璲脸上淡淡的焦虑完全散逸,勾起来的唇角露出一丝狐狸般的狡黠。 皮相好就是吃香,加上一身市三中资优班的制服,整一个乖宝宝模样,否则他哪能这么顺利打听到黎漫的下落。 手机通了。 「喂~这里是琢儿,你~找~谁~呀~」那边传来拖得长长的甜腻声音。 「够了姐,不要装可爱。」秦璲眉毛微跳,不动声色的把手机拿离耳边十公分:「昨天请你查的黎家,有结果没?」 14 秦琢不满的抱怨了几句「我的弟弟真不可爱都不让姐姐撒娇只会利用人家」之类的废话,秦璲伸长手臂,好整以暇地把手机放得远远的完全不回应。 秦琢自己演完独脚戏,才娇滴滴地哼了一声。 「有啦!你猜对了。黎家本应败落的,但他们家祖坟的天目山脉气运却异常旺盛,确实不对劲。关键就在这第三十六代出生前,发生了一桩奇事儿……」 边听着秦琢的说明,秦璲撩起凤眼,瞥了瞥天目山,微微一笑。 这片在外人眼中黑暗的山,在他眼里可是火光接天还红得发紫。何止气运旺?简直是各路大神都愿意来过个水的宝地。只是这地头对凡人来说,就不见得是「宝地」了,毕竟,这些大神大仙们要是偶尔兴起作弄一下人类,都可能闹出点人命。 驀地,秦璲心里有点奇异的悸动。 不太美妙的预感,让他打断秦琢的废话连篇:「姐,说结论。」 秦琢又嘟噥了几句,大概感觉到她强悍冷静的无血缘弟弟难得显出焦躁情绪,总算肯说出有价值的讯息:「我的结论是,你应该是真的找到属于你的珠子了,天目山灵脉没断绝的异象,就是你遗落的珠子所致,而这黎家确实已断了巫女血脉,你直接杀过去把珠子夺回来,不致于有什么威胁的。」 是吗?秦璲挑眉,那种古怪的心悸愈来愈强烈。「可是为何我现在就有种预感,这里对我很有威胁?」 秦琢无所谓的大笑:「唉唷肯定是你太龟毛啦!虽然你是古神兽血统,也在被召唤咒呼唤的召唤兽范围里,但有资格招唤你的人,那肯定是天女以上的等级啊,区区凡人黎家就算还有巫女,也不可能跳级召唤你这种超s级神兽血脉!除非身怀黎家血脉的巫女候选人长期身怀你遗落的珠子,身上带有你的力量,她的魂身还得够坚韧,能抗得住唸完召唤古神兽级别的咒语后,对她本人的反噬,那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坑了你……拜託,这种机率,绝绝对对的小于万分之一好吗哈哈哈!喂?怎么没声音了?喂?」 幽暗的天目山脚下,俊逸的制服少年已不见人影,只剩手机落在山路边,还在闪着通话中的蓝光。 被古老召唤咒强制拖走的秦璲:「……」 少年俊脸上千年不变的儒雅面具终于彻底开裂,瞇紧的黑眼珠,隐约散发灼人的墨金寒色。 ──呵呵 姐,你弟被万分之一惹。 黎漫…… 下一刻,想起黎漫,想到昨天在她胸前意外看见的那颗灵珠,再想起她是唯一可能召唤出自己的人,秦璲表情微妙地勾起唇角,被迫以咒操控的不悦,顿时散了八九成。 还剩一成的异样情绪,让秦璲锁紧眉心。 依照黎漫小心谨慎又闷到极点的个性,没事她不可能随便唸咒玩,而且还是这种凡人光是唸完都可能会直接暴毙的高等召唤咒。 他的巫女,肯定有危险! 15 儘管秦璲早有心理准备,她的状况不会太好,但当他在一片白光消失后,看见黎漫现状的瞬间,眼神还是沉了一下。 向来淡漠的黎漫,此时已经短发散乱,上衣破碎,左手护着血跡斑斑的胸口,右手略显扭曲、不太自然的垂落,她面前是一头巨大的白金虎兽,眸色残狠,虎爪上血跡斑斑。 黎漫毕竟是凡人身躯,一唸完高级召唤咒,就被抽空了精气,立刻就要支持不住。 她已经视线模糊看不清楚了,却还是坚定的支撑着,紧盯着祭庙里凭空出现的人影,樱唇轻啟,一字一字清晰的下令。 「保护我。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要,活下去!」 秦璲也在看她。 黎漫的眼神紧抓他不放,带着重伤后的涣散,但秦璲却觉得,她眼睛里燃烧的骄傲火焰,直接烧进他胸口,把他冰凉的血都烧得有些发烫了。 他忽然奇异地感觉:对,这就是她应该有的样子。 她就该是这样,骄傲的,恣意的,聪慧的,果决的,坚毅的,而不是对世间一切都不在乎似的冷清。 秦璲平静了上千年的心跳,头一次猛烈悸动。 啊,不。这感觉,好像不是第一次。 很久很久以前,他都忘了多少年前,似乎,也有过那么一次……但他现在没时间沉浸在什么回忆,更无法从累积几千年的老旧回忆库里调出对应的画面。 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得做:干架。 他横在黎漫面前,虚空一握,手中横出雷光缠绕的紫电长枪,立即打乱虎爪的蓄势,另一隻手也没闲着,顺手把娇小少女捞进臂弯护着。 「你?你不是还在东海之滨沉眠……怎么会在凡间?」金色巨兽不料有如此变故,表情微凛,忌惮的退了一大步。 「白虎──在供有我真身碎片的地盘肆意击杀凡人,意图夺我至宝,你这是活腻了?」 秦璲的眼珠,霎时变成墨金色的冷酷竖瞳。 「呃呵呵,误会,误会,这不是感觉有老朋友的气息,想着多年不见了,过来打打招呼吗?看到这凡女身上竟有你的东西,以为是窃贼,一时着急,才动上手了喵。」 方才还威风凛凛大杀四方的白虎,对着秦璲手上紫得发乌的闪电戟,立即试图在自己的满脸毛上挤出点亲和善意。 开玩笑,从凡人手上截走宝物是一回事,但宝物的正主都亲自杀来,多年不见对方实力依旧深不可测,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白虎打了两声哈哈,极不要脸的尾巴一夹,溜了,其寂如风。 秦璲顾忌黎漫的伤,没追出去,但手里的紫戟却毫不客气的掷了出去。 惹祸的白虎,脚程还是没能快过秦璲的紫电。 「嗷呜!」飞奔中的白虎,右后脚被紫戟捅了个对穿,随着悠长的一声痛呼,牠原地华丽丽的翻滚两圈,逕直掉进山谷。 接着,紫电在空中烟花般炸开,整座天目山脉以紫电为中心,被笼罩在一个如蛛网般交错的明亮图案里。如果这时有人从天上俯瞰,就会发现,它是个八卦图,白虎掉进去的位置,正好是南方的离位。 白虎属金,牠的剋星是火,而离位正好属火,秦璲决定把这头莽撞的奸猫架在火上烤一整晚。 不知明天早上白虎那身金灿灿的毛还能剩几根。 16 白虎还好打发,烤个一晚明天再放,略施小惩警告一下就好。 但接下来这个…… 秦璲低头看着怀里的少女,眉心终于揪紧。 这个,可麻烦了。 黎漫胸前的衣裳已被撕开,露出白嫩的肌肤,但秦璲眼里看不见春光,他只盯紧她血跡斑斑的锁骨中央。 她的身体里,原先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雪白灵珠,牢固得很,当初要不是她露出大半个胸口,他还看不到灵珠,可现在,黎漫肉身被白虎金爪所伤,魂身又被咒语反噬,灵珠像是感受到寄居体岌岌可危,又察觉秦璲就在身旁,珠子此刻正在泛着柔润明光,幽幽地从黎漫体内浮出,亲暱地往秦璲身上,一点、一点地挪动。 灵珠每浮出来一点,黎漫的脸色就暗了一分,秦璲的表情,也跟着阴晴不定。 这珠子是他的真身当初沉眠时,从百年缓慢呼吸中所散逸出的灵气精华,当年此珠不慎遗落凡间,虽然不影响他的修为,但要是珠子落入不轨之徒手中作恶,他也会遭受池鱼之殃,背上相应的罪孽。 因此,这珠子消失不见了多久,他就在六道轮回里苦苦追踪了多久,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应该毫不犹豫的拿走,从此之后,恢復自由,海阔天空逍遥自在,就像其他同伴一样。 毕竟,他也没有违背黎漫的命令不是吗?她说:「让我活下去,不计一切代价。」他确实遵守了,黎漫会活下去的,只是,大概以后都不会醒了,也只能这么没有意识的「活下去」。 珠子快要完全脱离了。 秦璲下意识的就伸出手,用力按住珠子,不让它继续剥离。 只是他的手掌对比黎漫的娇小体型,显然是太大了点,于是,他掌心是按住了珠子,但修长的手指碰到的却是,唔,很柔软的隆起…… 「……」秦璲脑子里一空,好像直到这一刻才发现黎漫的衣衫不整。 他忽然很不合时宜的想到,当时他盯着黎漫的胸口不放,少女又娇又羞,气得恨不得甩他巴掌的眼神,还有,她气呼呼地在心里猛喊他「登徒子」的清脆声音。 那时候,他只是觉得,就这么逗逗她,实在很好玩罢了。 可是现在…… 登徒子!耳边似乎又擦过黎漫气急败坏的怒嗔。 秦璲的俊脸上,很可疑的泛出红晕。一点一点的,从脖子开始,直往耳朵上冒。 现在,他可实实在在的做了个无庸置疑的登徒子。 秦璲闭眼,甩掉脑袋里纷至沓来的各种綺念,俯下身,继续把珠子缓缓压回黎漫身体,轻唤:「黎漫,醒来。」 他招魂的声音,不復清朗,此刻哑得很。 但是,黎漫没有睁开眼。 随着珠子回到体内,她苍白的小脸重新有了血色,鲜嫩如迎风待放的花苞,可是,却就是不醒。 秦璲的脸色重新严肃起来。短暂的接触,灵珠便与他建立起了沟通枢纽,让他能感应黎漫的一切。 不是他的招魂术失效,而是,黎漫被困在她魂身受损后的记忆碎片里,无法脱身! 垂下眼帘,他只考虑了短短几秒,便割开自己掌心,一滴滴殷色血珠渗出,落在灵珠上,不久,血丝蔓延成一条细细的絳色珠绳,项鍊般围在黎漫颈上,最后,红绳随着灵珠一起沉入黎漫体内,她原本无瑕的锁骨中央,便生出一颗小巧如碎鑚的硃砂痣,衬在白皙肌肤上,撩人之极。 此时,秦璲口中轻轻诵咒,赫然是黎漫刚刚唸过的那套咒语,但显然,秦璲唸得比她轻松自如,游刃有馀。 她以凡人之身没有办法完成的咒语,他现在正式替她补完,此后,两人的羈绊再也没那么轻易能断开了。 「那,契约就这样完成囉,我亲爱的巫女。」咒毕,秦璲微笑,轻轻将额头抵在她白玉一样的额上。 黎漫的肌肤有些凉。啊,或许是他的体温太烫? 嗯,他的行为似乎逾矩了?唔,仔细想想,也还好啦,总之契约都已经完成了,他们从此以后就是这样又那样的亲密关係了…… 秦璲的酒窝愈陷愈深,散在他眼里的光芒,如被春风吹縐的水波,丝丝盪漾。 「等着,我亲自把你带回来。」 17 「啊。」 黎漫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轻轻惊呼。 她看见前世的自己──陈聿──就在她眼前,缓慢又坚定的喝下毒酒,吞下灵雪丹,但她没办法阻止,无法干预,也碰不到任何东西,只能像看3d影片一样,重新看见当年的场景。 黎漫呆呆站在「自己」面前,看着当年十九岁的陈聿的脸。 花一样正要盛开的年纪。 比起她今世清秀甜美的长相,陈聿的容貌美艷华贵得多,是一见令人失神的那种。以前她都不知道,自己的模样看起来是这样的。 很漂亮,很圣洁,很壮烈。 但是,陈聿浑身在颤抖。 黎漫微微苦笑,心中顿时了悟。 「原来,当年的我,心里也是会怕的……」她本来还以为,那时自己看起来既勇敢又坚强呢。 眼看陈聿如一朵白色兰花,在祭庙中央脆弱地盛开,慢慢闭上双眼,熟知接下来将要发生何事的黎漫,忍不住走到前世的自己面前,面对祭庙厚重的大门站定,然后伸出手臂,保护似的挡住陈聿。 虽然知道这没用,可是,想到当年庙门被战靴踹开那一刻的灭国之耻,黎漫就忍不住想要挡在陈聿面前,别让前世的自己再次感受那样的心碎。 即使,明知事情早已发生过,这只是徒劳无功。 可她捨不得。 原来前世的阴影,一直没从她心底消失过。 门外,传来脚步声。 黎漫把下唇咬得发白,然而,却没有看到预想中的战靴,门,竟是缓缓地被,推开? 除了那道门,祭庙里的一切似乎都突然被按了暂停键,霎时静止,连门边燃烧中的烛焰都凝固了,完全不再飘动。 「你,不该在这里。」温润珠光曳动的白色广袖,驀地出现在她眼前。 这声音?黎漫猛地抬头,那个彷彿是秦璲长到了二十多岁模样的清俊男子,就这样跨进门槛,朝她伸出了手。 「你是谁?」离忧亭里的异魂! 黎漫第一眼就望向来人的脚。 不是战靴。不是那双泛着冰冷金属光的战靴,而是一双很配他白衣的白绒长靴,看来十分柔软,与男人温雅的气质,非常相衬。 莫名地,黎漫松了一口气,她向后一瞄,地上的陈聿,依旧保持着跪坐闭眼的姿势,动也不动,绝色面庞上表情很平静,无悲无喜。 无悲,无喜?黎漫心里忽然有些触动。 其实,当时的陈聿,是不是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她心里并没有太多遗憾与恨?那是后来保留记忆的她,无意间在不断回想过去时,反而附加了过多的负面情绪吗? 心绪正烦乱,又听见那男人如夏日雨点般,沁凉涤尘的声音:「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你以为自己是黎漫吗?不,只要你一日不将心里的陈聿拋掉,你就永远只是在扮演一个叫做黎漫的角色。」 他已经缓步走到她眼前,微微低头,星芒蕴藉的优雅凤眼望着她,像是十分认真的,在等她告诉他答案。 「我?我是……」黎漫顿了一下。是啊,她是谁?她以为自己是黎漫,可是,陈聿的痛苦却一直真真实实地纠缠着她,影响她的一切。 「陈聿已经消失,北琉王和南宫真,还有许许多多被陈聿所掛念的人,都早就是一捧黄土,当世完结后忘却前尘重入轮回,可是你呢?为何甘愿做一抹陈聿的残念?」他手沿着她的脸颊划过,隔着一层空气并未接触,但黎漫却清晰地感觉一股细微的电流,窜在他指尖经过之处。 酥麻微痒。 若是以前,她早该又气得跳脚大骂登徒子了,但他的眼神那么柔和,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深沉怜惜,她忽然鼻头一酸,迟了太久的眼泪,慢慢聚入眼底。 她似乎明白了。她反覆反覆重温着陈聿的憾恨,无法解脱,大概只是因为,陈聿满腔的情绪无人可诉。 当黎民万姓的生命都系于她一身,陈聿只能坚强,只能顽抗,连一丁点的软弱都不能表现,但又有谁知道,陈聿多渴望有一个臂弯,可以恣意撒娇、可以尽情依靠? 她毕竟,只是花季刚开始的十九岁。 「黎漫,你可以把陈聿放下了。」 黎漫怔怔地望着那人像极秦璲的凤眸,眼泪毫无预警的滚了下来。 18 也许,当时的陈聿只是很想有个人跟她说,「陈聿,你可以卸下重担了,你这是救他们的命,没有人会怪你。」 他七彩莹然的广袖,恰到好处地刚好轻触她脸颊,比丝缎还柔润的细腻布料,悄悄吮去她的泪水,掩盖她不想被人看见的脆弱。 也许,当时的陈聿也很希望,有个人可以给她这种,不打扰的温柔。 黎漫猛然回身,不管不顾地抱住地上如花凋谢的陈聿,大哭。 她说,「陈聿,很快就没事了。」 她说,「陈聿,你不用再把责任都往自己身上背。」 她说,「陈聿,你做得很对,你没有错。」 她说:你可以放下前尘往事了,因为你早就不是陈聿,你已经是黎漫了…… 她哭着抱紧陈聿,说了许多许多的话,陈聿艷丽苍白的脸上,也染上点点水珠,白色的广袖从黎漫身后探过来,轻柔地裹住黎漫,也环住了陈聿,颤抖抽泣的黎漫,没有推开他,他的胸膛与她的背,仅仅隔了几根发丝的距离,她甚至可以感到他的体温、他心跳的稳定震动,但就是没有真正的接触。 像是刻意,也像无意,就像他只是要让她知道,她背后有个不会捨她而去的依靠。 他靠在她耳边,「……漫,黎漫,我们可以走了。当时的陈聿,已经做了最好的选择。」 黎漫眼前一花,便被旋身抱起,飘然落在祭庙暗处。 门口的烛火,再次飘摇,庙门,被金靴踢开,陈聿从地上站了起来。 黎漫终于看清楚那男人的面貌。这不是南宫真,所以,肯定是北琉王了。他原来有一张健壮俊朗,正气凛凛的脸,是个被战争和人生打磨过的成熟青年,身上天生有股隐而不发的自信。 可是,这一个天生有王者之风的雋朗青年,对上陈聿的瞬间,脸上都没能掩盖复杂的情绪。 惊艷,诧异,敬佩,惋惜。 而陈聿,脸上似乎有泪,笑容却清远慑人,她开口,说出更令北琉王震惊的话。 「……贵人,大可安心……」 这时的她不像即将开败的花了,反像是雨滴打在柔润的白玉上,温雅,美丽,却寧碎不折。 黎漫静静缩在白衣男子的怀里,满眼骄傲地看着陈聿,看完她生命最后一瞬的精采绝艷。 心里,再没有一丝遗憾。 「你也觉得,她做得很好了,对不对?」不由自主地,竟把心里话问出口。 男人的笑容渐渐深沉,唇角加深的酒窝令他添了一丝媚惑,一丝灵动,这一刻,他的形貌简直完全与秦璲叠合。 黎漫心里正有些恍惚,他已经俯下身。 「是,你做的决定都是对的,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他墨色的发丝,垂下来覆住她侧脸。 就如他的唇,落下来,无限接近她震惊的唇瓣,一样是隔着那几根发丝的距离,似吻,非吻,却比真正的亲吻纠缠更加曖昧。 怎么敢……他怎么敢。 但黎曼觉得被蛊惑了。 她的心跳腾地加快。 「黎漫。」他呼唤。 她茫然地呢喃:「可是我,我不是真的黎漫啊。」啊,这也是她一直跨不过去的坎吧。 19 是。她本不该是黎漫。 在陈聿一世结束后,她成为一抹漂荡幽魂,遇到了另一个活泼聒噪又好动的魂,它很喜欢她,主动黏着她,直到她都习惯身边一直有个它,习惯了照顾它。 有天,它黯然说它要去投胎,可是这胎投到黎姓人家是要当个女孩,它不想,它知道隔壁赵姓人家也有个產妇,将会產下男胎,但那男婴无魂去投,一落地不久就会成死婴。 它想去做那男娃。 它缠着黎漫,充满希冀:「好嘛,咱们一起投胎,来生做对可以牵手、可以拥抱的好朋友,好不好?你不想吗?」 她捫心自问,不想吗? 其实她有些心动。再活一次,她想的,最好无牵无掛,再活一次。 「好的好的!包在我身上!」那魂,喜悦得都涨成了鲜红色,几度想扑过来抱她,但只是不小心把它自己给扑散。 其实,她怎会看不出它的小心思?两个不同性别的青梅竹马,想要做对可以牵手可以拥抱的好友?其实它不外是装疯卖傻,变个法子在追她。 青梅竹马,无忧一世。 可是她偏偏被它的舌灿莲花打动。那魂的人身面貌已经有些模糊,但看得出,生前是个英朗端正的男儿。 她那时,心里也曾有点喜悦,有点希冀。然而,不晓得是他俩悄悄改天换命的惩罚,还是黎漫没去喝那碗孟婆汤的缘故?赵斯禹是活下来了,虽然忘了魂身往事,但他没忘了曾经的承诺,从初相识就对她带着百分百的讨好和依赖。 可惜带着全部记忆而来的她,注定永远无法做纯真的黎漫。她依旧带着陈聿的梦魘,变成一个常觉得自己佔用了别人命运的孤魂野鬼。 「但我不是真正的黎漫。」她挫败地捂住自己的脸。她只是利用了那魂对自己的好感,卑劣的想寻求一个安稳的依靠,却彻底失败罢了。 她可以感觉,他胸膛在轻轻的震动。 他在笑。 「那,你以为我是谁?」 还能是谁?仙吧?神吧?再不济也是个超级大妖吧。黎漫想,不出声。 他却听得见她心声似的,胸膛又震了震。 「是,都是。在我漫长的生命里,有人称我为仙,有人唤我为神,有人说我是妖。」他轻柔开口,拉下她捂脸的手,他蕴满星光、媚惑得要滴出水来的凤眼,在她面前戏謔地眨了眨。 「可现在,此生,大家都只喊我一个名字……」他故意凑近她耳边,微热的诱惑呼吸,逗得她差点站不住脚。 「秦璲。」 黎漫不抖了。蛤?他说什么? 「你看我当秦璲当得多自在,你又何必为前生记忆所苦?」他的笑意都要从酒窝里满出来了:「你认为自己不是黎漫,却能做到召唤我这种换成别人绝对做不了的事呢。所以,无论你怎么看待自己,在我眼里,往后你就只有一个身份了──我的,巫女大人。」 他刻意把我?的两个字,咬得缠绵又清晰。 「……」黎漫彻底石化,瞪着他的眼里充满空白。 秦璲笑出声。好逗,太逗了,她真是太好玩了。 「巫女大人,不论你何时需要安慰,秦璲就在你身边,随召即来。」 见鬼!谁要召唤你!!! 还来不及把心里奔腾的恼怒表达出来,黎漫便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拉出记忆断层,顿时失去意识。 秦璲愉快的声音在她脑中响起。 「此非久留之地,有什么话我们回去再说。」 20(正文完) …… 还没睁眼,她就觉得自己全身都被某种东西给凶狠的缠住。 黎漫下意识挣扎,把禁錮她身体的力量挣开,但刚获得自由,她身上就突然袭来寒意,害黎漫打了个喷嚏。 她脑子钝钝地想,她不是在南陈吗?南陈一向四季如春的啊,怎会这么冷? 还没想明白,就再次被人捉住,用力拉进怀里,对方的体温熨得她身体暖暖的,却把她心里吓出惊涛骇浪。 「一回来就想离开我?哪有这样利用完就扔的?巫女大人,别这样伤我的心。」疏朗悦耳的声音,打趣似的在她耳边说。 黎漫:「……」她好像想起一些事,比如她唸了某个咒语,比如刚才做的一场怪梦里,那个謫仙样的美男子说他叫秦璲,还称她为巫女大人。 她死不睁眼,额头上冒出冷汗。 不是吧?呵呵。这些肯定都不是真的。 对,不是真的! 刚刚她没有听到秦璲的声音,现在也没有人抱着她。这一切都是幻觉。 只要不睁开眼睛,就不是真的。 可是,他温热的呼吸就故意拂在她嘴唇上,叫她怎么骗自己! 秦璲把黎漫的挣扎和纠结都看在眼里,他低低的笑了,手指轻轻揉她耳垂,揉出她一身鸡皮疙瘩。 「无妨。不想醒,也可以做一些好玩的事。巫女大人,据说,一般巫女和自己的召唤兽为了拥有更紧密的羈绊,他们之间的关係往往是非常亲密的,我们不妨……把刚才没做完的事继续下去?」 巫、巫女? 刚、刚才没做完的事? 他真的是秦璲?! 所以说她……她召唤来的「东西」就是秦璲??? 那!他、他、刚才把她从陈聿记忆里拉出来的謫仙似的男人,那个离忧亭里的异魂,他也是秦璲?! 等一下!也就是说,秦璲…… 这登徒子!他、他、他── 他是某种这样又那样的强大物种(?)!总之他不是人啊!!! 还有,他是不是已经猜到赵斯禹跟她换魂的秘密? 天啊,他该不会是鬼差什么的、要来纠正天命的吧? 糟糕!她回头一定要提醒赵斯禹,珍爱生命远离秦璲!!! 「……」秦璲完全读取了黎漫慌乱的心思,忍笑忍到肚子痛。 说起来,这小女人平常一脸高冷,脑中的思维活动居然完全是个逗比,萌萌的怎么办? 能逗得他如此开心,超s级神兽大人表示他非常满意。 「我的巫女大人,您的召唤兽可是很小气的,以后务必小心,别在与我在一起时,脑中还想着其他男人的名字吶。」 秦璲沙哑性感的声音,随着好像有点不悦、又太过炽热的吻,真真实实落在她嘴唇上。 她智商停摆脑中空白。 她觉得她快被吃掉了! 不要舔!该死的登徒子!黎漫边徒劳无功地挣扎,边崩溃。 神啊!时代在进步,连网购都有七日鑑赏期呢,召唤兽也该要有吧?有吧?她强烈要求退货啊啊啊! 秦璲瞇着凤眼,嘴唇嫣红,迷离地舔了一下方才被黎漫咬破的上唇,察觉黎漫在睁开眼睛看见他的瞬间,怒意有点凝滞,似乎是不自觉地被男色诱惑…… 他酒窝里就盛满了恶趣和玩味。 「退货就别想了,倒是鑑赏期没问题,这个可以有。」秦璲笑窝勾魂,眼波盈盈。 鑑赏,很可以的,从身体到心灵,无条件欢迎哦。呵呵。 至于提供「鑑赏」多长时间? ──暂时就定个今生今世吧。 他可爱的,巫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