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遗症》 chapter 1 不下雪的冬天 (1) 早上十点鐘。 太阳掛的正高,毫无防备地洒在路树上,透过叶间的缝隙流泻在人行道,光影随着风摇曳,地上的磁砖被照得一闪一闪。 徐易渺抱着一箱热腾腾才刚去影印店好的资料,急切地脚步让她额头冒了点汗。 明明就是冬天,怎么太阳这么大,她在心里抱怨着。 一条笔直路上却没有什么人,只有偶尔吹来的微风伴随着落叶,易渺没时间欣赏路上的风景,一心只急切地要快点回到公司。 手上的纸箱实在太重了,她走到一半承受不住,只好在原地放下。 易渺甩甩两隻痠痛的手,远远地看见有个身材高挑的男生从对向走来。 他穿着一件素色毛衣,里面白色衬衫的领子立在颈边,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是一定在人群中特别出眾。 他走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直到看见他被阳光打照着的侧脸,她愣住了。 和那个男生的距离逐渐拉近,徐易渺赶紧抱起纸箱遮住自己的脸,直到和他错身之后,她才回过神。 时间快赶不及了,帅哥就是帅哥,不能当饭吃。 才刚踏出一步,易渺一下踩到自己的鞋带,跌倒在磁砖路上,手里的纸箱倒了出来,里面的纸洒了一地。 ...... 完...... 蛋...... 了。 徐易渺心中只浮现这三个字,剩下一切空白。 她很快站了起来,连觉得糗的时间都没有,把快被风吹走的纸一张一张捡回来,同时在心里祈祷老天爷不要在这个时候颳风。 易渺蹲着整理散落的纸,看见有人也在帮她把快飞掉的纸拿了回来,抬头说了声谢谢,她怔了怔。 是刚才那个...... 他平淡地看着她有些愣住的表情。 易渺赶紧笑了笑摇摇头,终于收拾完毕了,她抱着纸箱站了起来。 「谢谢。」 她转身才要走,被身后低沉的声音唤住了。 「小姐。」 「?」 「你的脚流血了。」 易渺低头看了看,发现膝盖和小腿附近都有擦伤,渗出了血,牛仔长裤也被磨破了洞,她才知道刚才跌了多大力。 连脚跟也被新球鞋蹭出一片鲜红。 没时间了。 她单手把新球鞋脱了,丢进箱子里。朝着那个男生灿烂地笑了下,脸颊旁的梨窝在阳光下很耀眼,让何存律在原地一瞬间失了神。 易渺向他挥挥手,喊了声:「谢谢你!我叫徐易渺!」然后转身跑去。 她自己也不懂为什么要告诉他自己的名字。 何存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平静无波的眼神里,泛起了一丝笑意。 怎么有人在这种时候自我介绍? 徐易渺回到了公司,经理马上找了上来。 「怎么这么久啊?我看你名字改叫一年好了。」林经理翻了翻纸箱,把里头的球鞋拿了出来丢到地上,看了看易渺的脚,「还把自己搞成这样?我是叫你去跑障碍马拉松了吗?」 「没有,经理。」易渺眨眨眼。 「影印机要到下礼拜才修得好,直到那之前,你就帮忙去影印店影印吧。」林经理说。易渺盯着她的嘴唇,发现她今天口红擦得特别红。 「......好。」她用力点点头。 回到位置上,易渺垂垂痠痛的大腿,从抽屉里拿出急救包,简单地把自己脚上的伤包扎了一下。 立婷靠了过来,「渺渺,你怎么弄伤的啊?」 许立婷是跟易渺同一年毕业的,都是在默宛这间公司当个称不上会计的小财务。 易渺摇摇头,「说来话长。不过我跌倒之后,有个路过的男人一起帮我把纸捡回来,算是没有白跌。」 许立婷也跟着兴奋,「有没有要到电话?」 易渺扁起了嘴,「我在赶时间耶,连照片都没来得及偷拍。」 立婷失望地要回去,易渺拉住她,「立婷,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什么日子?」 「经理的口红擦得特别红耶。」易渺说。 「哦~因为等一下公司有个人事发佈会,听说是新任财务部副总要来了,好像从国外回来,很厉害。」 易渺呿了声表示没兴趣,「虽然希望经理只注意那个新副总,但我还是乖乖听话做事就好。」 何存律坐在陈医师的办公桌前。 陈医生已经有点年纪了,脸上皱纹这段时间多了不少,依旧带着一副金框眼镜,头发比起十年前稀疏了很多。他在存律留学的这段时间,都会定期用视讯及和美国医师合作,追踪他的身体状况。 「回国了怎么样?习惯吗?」陈医生笑容和蔼地问着存律。 「还在适应中,台湾天气很不稳定,冬天没像la一样舒服。」存律说。 「怎么突然想回来?」 「在美国的学业已经结束了,而且还有些事情要在台湾处理。」 他也终于等到有能力去完成他这十年来掛在心头上的事情了。 陈医生嗯了声,笑了笑,「这几年都是跟你视讯,现在看到本人,比在萤幕上看到的样子还要更一表人才,那么久没见,长大以后更像你父母了。尤其是你那双眼睛,笑起来跟你妈妈一模一样。」 存律的笑容黯淡了一点。 其实他并不常笑的。 医生叹了叹气,「十年前还是个什么都不懂得小鬼头,现在越来越稳重了,可惜你父母看不到你现在的样子,不然一定骄傲的要命。」 「嗯。」存律点点头,转而问:「我的病怎么样了?」 陈医生拿出片子,「照的ct看起来跟往年差不多,血管瘤这几年下来是有变小的跡象,但仍然还在,虽然对大脑没有影响,还是尽量不要做激烈的运动。」他抬眼看看存律,「心理方面怎么样?还是会做噩梦吗?」 「嗯,常常梦到撞击的声音和一阵刺眼的光,然后就醒了。」 「有没有想起什么关于十年前的事情?」 何存律摇了摇头。 「没关係,那些事情如果用力去想起会更难受的话,不要去勉强自己记起来。」陈医生说。 他知道是自己的潜意识为了要逃避现实才会遗失那段记忆,大脑为了要保护自己,所以才会选择要消除那些也许会让他更痛苦的事。 离开了医院,存律回了家一趟,行李都还摆着没有整理,换了套西装,挑了件蓝色大衣穿上就又出门了。 到了默宛公司楼下,马上有人出来接待存律。 「副总这边请。」 跟着来到财务部会议室前,何存律抬腕看了看錶,下午一点鐘,准时。 他一脸沉静,眼里盈着一丝笑意。 进了会议室,一片掌声迎接。 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圈,瞬间一片安静,很明显不管男生还是女生,都闪神了几秒鐘。 「谢谢。」 「大家好。我是何存律。」 chapter 1 不下雪的冬天 (2) 又是一片掌声,底下多了些耳语的声音。 徐易渺看到何存律的一瞬间,完全被吓傻了,大家的掌声都停了下来,只剩她一个人还在拍手。 意识过来时,何存律也注意到她了。 但存律看起来已经不认得她了。 「因为离开台湾已经有十年了,所以对于台湾公司的内部管理比较生疏,财务部门有些事情我可能不太了解,希望大家可以给予一些意见和帮助。」何存律用温和的声音说道,「这几天我需要默宛近年来的财报还有财务部的绩效资料,不知道有没有人愿意帮我这个忙?」 寂静。 林经理看了看低着头的徐易渺,「易渺,你可以吗?」 易渺吓了一跳。 她看向经理,点点头,「我可以。」 立婷拉拉她的手,安慰似地用唇语对她说:「我帮你。」 「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何存律亲切地问。 「副总,你几岁?」财务部一个叫小麦的男同事问。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马上被几个资深同事瞪了一眼,对新来的主管这样直接问这种个人资讯未免也太莽撞无礼了,但没想到存律竟然脸色一点也没变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存律有礼貌地回答,声音很清淡:「我今年二十七岁。可能比在场很多人还小,所以大家不用对我太客气,我也会有一些经验比较不足的地方。」 会议室在一秒内完全沸腾了。 明显大家对于副总有了浓厚兴趣,开始把他当成同龄朋友一样,问一些无关财务部门的事情。 「副总,你从哪里回来的?」 「美国,洛杉磯。」 「副总,你在国外做什么?」 「我在加大念商学院。」 存律依然有问必答,却让问题越来越直接。 「你有女朋友吗?」 「目前没有。」 会议室里的女性更沸腾了。 林经理觉得这样下去很不妥,制止了所有人。 「今天不是来召开何副总的记者会,请大家冷静一点,副总参观公司的时间到了。」经理说。 何存律微微向大家致意,「如果还有什么好奇的,欢迎随时到我的办公室来问。」 每个人都被逗笑了。 他跟着林经理步出会议室。 另一边的易渺总算松了口气。 「易渺,经理又在找你麻烦了。」立婷说,「我看你这次应该又要忙得跟狗一样了。」 「不会啦,只是找一些资料而已,就算电脑没建档,资料室去找一下就行了。」易渺乐观地说。 「我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反正你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就跟我说一声,我一定为你两肋插刀!」 易渺敷衍地笑了笑。 回到办公位置上,易渺开始调出歷年的报表,前三年的电脑里还有,再前面一点的就要到资料室去找了。 资料室有半个财务部门一样大,易渺按照标籤找了好久,终于在层层堆叠而生灰的架子上找到了。 她踮起脚尖只勾到一点边,正好经过的何存律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一群跟着他的员工也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徐易渺仍然没注意到。她脚一下子没力,架子上所有的东西都快要被弄下来,何存律正想迈步进去,易渺却抽起自己要的资料夹,很熟练地把其他架子上的东西推回去。 存律眼带错愕地看着她。 易渺这才注意到门口一群人的眼光。 她有点堂皇地抱着充满灰尘的资料九十度鞠躬,「副总好。」 「徐易渺?」存律问。 易渺吓了一跳,她以为他不认得她了,「是。」 存律身旁的人也有点惊讶。 「财务部助理?」何存律又问。 「是。」易渺说。 存律点了点头,对着身旁的人说:「走吧。」 一群人纷纷跟着离开,林经理压底,看了易渺一眼才跟了上去。 「林经理,影印室在哪里?」存律随口问问。 易渺整个下午都在整理着存律要的资料,有些员工的绩效资料电脑找不到,又到资料室找,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但等到存律回到办公室时,她已经把所有东西都完整地放在他的桌上了。 易渺很满足地回到自己的位置,默默地给自己一个鼓励。 存律在办公桌上随意地看着资料,脑海却突然出现早上在人行道上,易渺映着阳光的身影。 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翻开财务部员工今年年初自己填写的基本资料,找到易渺的以后仔细地研究着。 她的笔跡很娟秀,下笔的力气很轻。 "徐易渺。女。二十五岁。默宛第三年员工。" "兴趣是晒太阳,最喜欢做的事是在晴天晒太阳。" 存律无声笑了。 "不喜欢别人拿自己名字开玩笑。" "同年面试分数最高进来默宛的。" 存律看得津津有味,无意间瞥到她的联络人上写着她父亲的名字。 徐顾。 徐顾...... 存律的头突然一阵刺痛。 剧痛来的突然,他有些不知所措。 拿出抽屉里的药罐,吞了两粒止痛药。 等到缓和了一点,他拿出手机,拨给了他一个在徵信社工作的朋友。 「卓杨,在美国的时候我请你帮我找的一个人,上次听你说,那个人的名字叫什么?」 「......你说徐顾吗?」陈卓杨说。 存律掛掉了电话。 盯着徐易渺的个人资讯出了神。 不会是同一个人吧? 世界上和他同名同姓的人有那么多,撞了名字也不稀奇。 是啊,一点都不稀奇。 但是他的手却不自觉在他的名字上画了个圈。 下班前,易渺在一个公司前辈旁边帮忙对帐,正专注时,存律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为了庆祝第一天合作,」他说,「今天早点下班,我请大家吃顿饭。」 听到请客,所有人的欢呼声此起彼落。 立婷跑到易渺旁边问:「你要去吗?」 「不去了。你们去就好,今天好累,我要回家一趟,好久没跟我爸妈吃饭了。」 存律好像听见易渺说的话一样,十分和善地跟大家说:「不捧场的人,留下来加班。」 ...... 易渺马上改口,诚恳地看着立婷,「其实也可以不用今天回家吃饭。」 当同事们都准备要离开去餐厅,易渺拨了通电话给爸爸。 「爸,今天又不能回去吃饭了,新来的主管要请客。记得帮我跟妈妈说一下,叫她不要准备太多菜。」 「什么主管排场这么大,连我女儿也要配合?」徐顾问。 「是我们财务部的副总。」 「好啦好啦,下次再爽约的话我就叫你哥哥把你绑回家,听到没有?」 「他敢?」易渺反问。 「你爸爸敢。」徐爸说。 易渺笑了笑。 跟立婷一起坐车到餐厅后,同事们大部分都已经到了,入座没多久,存律才从门口进来。 易渺看他走向柜檯,向柜檯小姐说了一下预约的位置。 他举手投足间没有二十代的稚气,有着的只是这个年龄不该有的稳重和随意。 从国外回来的人,怎么会如此内敛?易渺有点纳闷。 其他在场的人根本就不关心这个,只觉得这个新来的主管不只外貌出色学歷高,连性格都在开圣光。 存律落坐在易渺旁边,亲切地对大家说:「点东西吧,不要客气。」 趁着所有人都在研究菜单的同时,存律发现易渺安静地坐在身边,没有吭声。 存律侧着头问易渺:「你不点菜?」 「我随便吃就可以了。」她说。 「你们是不是不常聚餐?」 她点点头,「是啊,这么多人一起吃饭还是第一次。」 「你们没有员工旅游吗?」 「有,但除了员工旅游,其他时间同事们很少一起去吃饭。」 他沉默半晌,盯着她的脸做出了推测:「你是不是不喜参加欢这种场合?」 易渺吓了一大跳,「没有。」 「你从刚才脸色就很不好。」 她敛下眼,「其实我不太习惯人多交际的地方。」 「嗯?」 徐易渺发现自己失言了。 真是的,还是改不掉想到什么就说出来的坏习惯。 他们根本对彼此还不熟悉,更何况现在这个人是她的上司,于公于私,她说这样的话都不太妥当。 所以她连忙笑了一下,「没有啦,没事没事。我可能饿昏头了。」 接着她就装作热衷地跟其他人讨论起菜单。 存律凝视着易渺的侧脸,不知道为什么升起一股强烈的好奇感。 他一瞬间想起了徐顾。 那个人女儿的身上会不会也有她父亲的影子呢? 残忍又不负责任的人,难道连女儿也一样如此吗? 徐易渺和许立婷说说笑笑,声音很开朗活泼,餐厅灯光下,她的脸显得格外苍白。 chapter 1 不下雪的冬天 (3) 饭后,财务部的员工们各自返家,本来要跟立婷一起回去的易渺在门口被存律叫住了。 「关于你今天给我的资料有些问题我想问你,方便顺便送你回去吗?」存律问。 易渺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心里有点担心,「是资料有什么不对吗?」 还没听到存律回答的声音,立婷很识相地道:「那我自己先回去了。」她安慰地看看易渺就先转身离开。 等到存律开车过来,易渺拉了副驾驶座的门,还没上车就有点紧张地问:「副总,是不是因为上次在路上遇到你......」 存律静静摇摇头,「不是,是我个人想问你一件事情。」 那就好。易渺心想。上次真的很失态,跌倒了还跟人家自我介绍,想起来都觉得自己很蠢。 他的车子很好坐,开得很沉稳。可是易渺却还是坐得惴惴不安。 「副总,其实我对财务部的了解也没有很深,毕竟我也只在默宛待了三年而已,所以......」 何存律平静地打断她的乱想。 「其实并不是为了问你公司的事。」 易渺觉得更不安了,「那要问我什么?」 「我看了你写的个人资料,你的父亲是前任市长?」 她嗯了一声,「是。」 「那你知不知道,他之前做过什么事?」 「什么事是指......?」她很疑惑,「他推动的环保政策,还是他停工的球场建案?」 「不是他的政绩,是十年前他滥用职权违法勾结建商的事。」 徐易渺一头雾水,正想开口否认时,又把话收了回去。十年前?这个话题似乎在哪里听过。她静默着想了一下,存律却以为她想起什么事情了。 「是什么事情?」她问。 她爸爸是少数没有被牵扯进贪污丑闻的政治人物,卸任后因为内部杯葛被开除党籍,但市民都因为他的清廉还是很拥戴他,这样的爸爸会做什么违法的事? 「......」 何存律趁着红灯侧头看了她一眼,她眼眸很清澈,不像是在装傻。 他有些后悔自己衝动地询问这样的问题,对一个不知情的人来说,这样单刀直入的问话方式想必会带来紧绷和不安。 「别当真。」他笑了下,很硬的转掉话里的意思,「每个政治人物似乎最害怕有毁坏形象的新闻,那天看见你的履歷写你的父亲是前任市长,觉得很新奇,所以才开了个玩笑。」 她恍然大悟,放心似地笑了出来,「哦,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什么事件的被害者。我爸爸很清廉的,形象很好。」 只是......这玩笑话也未免,太不好笑了吧?易渺想。但或许这就是何存律的幽默风格? 想着想着她也就卸下了心房。 存律嗯了声,「有听说过。」 徐易渺不知道。不会知道,也不可能知道。 徐顾怎么可能告诉她这样的事情? 易渺后来始终拋出了疑问:「可是,为什么是十年前?」 这个玩笑话里的时间好奇怪。 红灯,何存律面不改色看向前方车流。 要怎么圆谎? 何存律思考了下,反问:「你爸爸不是十年前的市长吗?」 「哦。是十年前卸任的没错。」她笑了一下,原来如此,也没再想多,「时间这么准确,我还以为真的发生了什么事。」 「那副总,你是什么时候去美国的?」 「十年前。」 「也是十年前啊?」她说,「这么巧。那你是因为高中毕业后才想出国留学的吗?」 「......我父母过世后,才被叔叔送出国唸书的。」 她吓了一跳,「这不会也是玩笑吧?」 他无语,「不是。」 易渺有点手足无措,怎么有人会在一个刚认识不久的陌生人面前,说出这样个人的事情。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这样说......」她说,「但是,副总,你不怕我和同事议论你吗?」 他淡淡地笑,「我相信你。」 呃,这样的信任,好有负担。 她不敢再多说话。 何存律花了一点时间整理好自己有些混乱的情绪,送她到她家楼下,停了车。 易渺不敢看他眼睛,只好匆忙道个别就下了车。 存律也下车喊住了她。 「徐易渺。」 她回头,对上他复杂凌乱的眼神。 「对不起,刚才我说的你都忘了吧。」 易渺点点头。 她想他的意思应该是,忘了他刚才提起他父母的事情吧。 这种做人的道理她还是明白的! 存律开车回去的路上,拨了通电话给陈卓扬,「你现在有空吗?我想了解一下那件事。」 两人约在一间小吃店里见面。卓扬带了一份资料袋,里头装着他调查了几个月的资料。存律在美国期间,他就开始帮他找有关于存律父母车祸意外的资讯,虽然一直有在连络,但存律不曾急切地要过实际文件。 「我整理了一下,知道的大概就只有这些了。」 存律接下,「嗯,谢谢。」 卓扬认识存律已经好几年了,再了解他不过。如果不是很重要,他不会着急地要他马上出来见面。 「存律,你是不是知道了其他线索?」 存律脸色一沉,没说话。 卓扬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是十年后重新再调查这件事情你能挽回什么?我懂你想为你父母伸冤的心,但是如果所有证据都指向这是场意外,就代表一定是有人刻意隐瞒的,我们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翻案。」 「我没打算翻案。」 「那你要做什么?」 小吃店里的客人嘈杂,空调轰隆隆的声音也让人心烦意乱,存律看着眼前的凉拌,没回应。 「该不会......」卓扬明白了,开始不安了起来,「存律,你不要做傻事,就算要报仇,也要用文明的方式让他吃牢饭,不要用什么以牙还牙的办法......他女儿虽然是你的员工,但她是无辜的。」 「我知道。」存律淡淡地应了一句。 回到家,开了灯,屋内灯火通明,大片落地窗外的夜景如旧,存律将掛在手上的外套搁下,走到书房里开始细细看着刚才一直拿着的档案。 里头有几份泛黄的报纸,还有一些网路新闻的资讯,有图有字,不过佔的版面都很小,感觉只是在陈述一件社会事件,而不是一篇报导。 卓扬说的对,如果不是有人刻意掩盖,这场车祸不会这样销声匿跡。 存律看了看当时的照片,他父母的车子车头全毁,公路上洒了一地的建筑用钢管,这些画面凑在一起让他的头突然一阵剧痛。 他咬着牙忍着,继续翻翻资料,直到看到了一份报导内容,修长的手指才停了下来。 「市长徐顾表示:这次政府公共建案的材料运输的过程中出了车祸,造成这样的人伦悲剧,我们深感遗憾。」 深感遗憾?存律的手轻轻划过报纸上徐顾这个名字,一次又一次。 卓扬其实太低估他了。 他不会为了报仇做出什么愚蠢的事情去伤害自己,他会找到所有可以将徐顾定罪的证据,一次催毁他。 至于方法...... 他相信,总有一天会被他找出能够蒐集徐顾害死他父母的证据的。 因为他已经回来了,已经不是那个少不经事的少年了。 他眼神定格在徐顾鲜少的个人资料上,家属那一栏上面有着一个熟悉不过的名字,徐易渺。 隔天上班,易渺睡过头,差点就要迟到,一到公司就用飞奔的方式挡住正要上楼的电梯,门被她细细的手指头撑住了,里面只有一个人。 存律看到她,整理好的情绪又乱成一片。 「副总早。」易渺说。 何存律点了点头,浅浅一笑。 易渺整整自己的仪容,觉得尷尬极了,她平常话就多,一碰到尷尬的场面就想着要热络,现在又剩下两个人在电梯里,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人早了一步。 「你的袖子。」 易渺抬腕看看自己的袖子,发现沾到了三明治的草莓果酱。 她懊恼地随手拍了拍,甫抬头想说声谢谢,电梯就到了。 为什么每次都被他看自己这么狼狈的时候? 存律走进办公室,心情有点浮躁,他随手拿起了桌上的公文,暴躁的翻着新一季的投资计画,没看几眼就丢在旁边。 他倚着办公桌,看着窗户外头热烈的阳光,忽然思绪就跑到了小时候。 他忘了是那时他几岁,某个阳光正放肆的夏天。他因为被老师误会偷同学的电话卡,在班上被老师严厉地骂了一番。 那时候学校老师还没有被禁止体罚学生,所以他被打得手心都肿了,两条红痕的交叉点还破了皮。 痛,但是他没有哭,因为他觉得哭了就是认输,他没有做,为什么要哭? 虽然这样他还是委屈地不解释,不是他做的,不是他。 他的电话卡也被偷了啊。 回家之后,妈妈看见他掩藏着自己的手,问:「今天被老师处罚了?」 小存律点点头,「不是我。」 「不是你的错?」妈妈蹲下来,手放在他双肩,语气很平和。 「嗯。」他又点点头,「我的电话卡也被偷了。」 妈妈看着他的眼睛,然后低下头看着他的手,起身去拿急救包回来帮小存律温柔地上药。 在学校被老师当着所有人骂得羞愧没有让他哭,被老师打的手心痛到麻掉的时候也没有哭,同学下课找他要电话卡,乱翻他书包的时候,他也没有哭。 但是妈妈一句话都没有说,静静地帮他擦药,却让他眼泪掉了下来。 这时候他多希望妈妈可以骂他,或是跟同学的妈妈们一样,大惊小怪的检查他的伤口,什么都好,就是不要不说话。 当时妈妈只是帮他擦掉眼泪,说: 「没有人可以代替你勇敢。」 他记得母亲的语气如此轻。 小时候什么都不懂,长大以后想起来,总觉得是不是妈妈也经歷过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时候。 存律才发现,他多么不了解自己的妈妈。想问她的事,也已经来不及问出口了。 爸爸妈妈在他的记忆里一直都是那么年轻,也许等他老了,头发都花白了,父母在他的脑海里依旧是年轻气盛的样子。 真是神奇,他一天天地老去,父母却永远年轻着。 chapter 1 不下雪的冬天 (4) 徐易渺敲了敲门,中断了他的思绪,「副总。」 「进来。」存律坐在桌沿,声线低得有些沙哑。 她走进来,脖子上掛的工作证晃阿晃,袖子上的草莓果酱还留着一点粉红色的痕跡。易渺距离存律三步远的地方,他却可以清晰的闻到她洗发精的味道,彷彿就在鼻间。 他这时候却竟然只觉得窒息。 「什么事?」他依旧倚着桌子看着她。 「没有,只是来问你今天有没有什么事需要帮忙。」 「没有。」存律的声音很和善。 易渺在昨天想了很久,还是觉得她那天说她不喜欢人多交际的地方,再怎么样还是有些不妥。毕竟他依旧是上司,上司请客的场合,说出那样的话很不合适。 所以她决定鼓起勇气...... 走到存律面前,半晌没吭声。 存律看了她一眼,「什么事吗?」 「副总,那个......」 存律走回位置坐下,没接触她的视线,开始看起刚才丢在一边的投资计画,提起笔,针对风险上面写了一些问题。 易渺捏着手心,再次开了口,「副总,那时候其实我不是因为不捧你的场才说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的。」 存律正在文件上做註解的手停了下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悬宕在空中几秒鐘,抬起头看着易渺。 易渺受到眼神鼓励,继续吐苦水般地说下去:「因为我从小就因为爸爸工作关係,副总也知道,他是一个政治人物,所以常常私下都带着我去交际应酬,那些大人都穿着西装,讲着很多我听不懂的话。」 「我没有一个跟家人好好在一起的童年,所以长大了以后连ktv、大排档那种需要交际的地方都不喜欢去......」 存律有些好笑,看来她以为那天她随口说出她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得罪了他。 他没有被她的话冒犯,但他最不想要的是见到她就想到徐顾。 他突然很想了解她,想知道她交的朋友,朋友眼中的她,她听的歌,追的偶像,爱看的戏剧,她平常放假喜欢去的地方,爱看的风景....... 只要不要把她当成那个徐顾的女儿。 前几日,存律加班到深夜,发现她座位上的包包还在,人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才想起财务部的同事去仓储部做例行审核财务支出,结果果然在仓储部发现她的人。 易渺因为大家都先离开了,而被反锁在仓库里,手机又刚好没电,屋漏偏逢连夜雨,靠着卸货用的伸降梯等着等着睡着了。 存律虽然当下没对她说什么,把她叫醒以后就离开了,但是却渐渐朝她卸下心防,似乎还心软了起来。 也许他不应该持着偏见。 易渺看见副总失焦的眼神,以为自己的无心真的让他误会了,于是有点焦急,「希望副总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我没有因为这件事情不高兴,你想多了。」最后他说。 易渺着实松了口气。 其实她在那天聚餐回家以后有打通电话给爸爸,再次提起有关十年前的事情。 「为什么又突然提起什么十年前?」徐顾绷紧了神经问。 为什么大家的回应都是这样? 易渺实在是一头雾水。 「没有......突然想到随口问问而已。爸,为什么你们每次都这么紧张?明明就有什么事情,为什么不可以直接跟我说?」易渺反问。 「没什么好说的,你妈在叫我了,我去看看。」徐顾说完,电话嘟的一声就被切掉 爸爸逃避问题的技巧真的很拙劣。 想寻找答案,但心中隐隐有着一个声音,要她不要去追根究柢。 知道何存律并没有把她无心的话放在心上,她心情好得不得了。所以和立婷下了班去吃顿饭,竟然又在餐厅遇见了何存律。 他和陈医生也出来吃饭,没发现易渺也在同间餐厅里。 易渺心里正觉得残念,下了班好好犒赏自己一天的辛劳,也要在享受美食的圣地遇见上司。 「渺渺,要不要去打个招呼?」听到立婷一这么说,易渺就狂乱地摇摇手。 「才不要,我们已经下班了,再怎么样也该有点私人的空间吧。」更何况搞不好副总根本没看见她们。 「你到底跟他有什么爱恨纠葛?」立婷举牌发问。 「当然没有,什么都没有。」易渺笑得多开有多开,墨鱼麵的酱汁都沾满她牙齿上,像个泰国人。 立婷吓了一跳,「你在演鬼片啊。」 易渺还笑着,存律的目光突然往她们的方向射了过来。 ...... 看过石像吗?徐易渺现在比智利的巨型石像还要僵硬。 抿起了嘴巴,易渺突然觉得不用活了。 她刚刚是一嘴墨鱼酱朝着何存律笑吗? 易渺头有点昏。她在哪里?她是谁? 许立婷看她的样子大概知道了发生什么事,「你确定我们现在不用去打声招呼?」 「嗯,不用,我刚刚用我的牙齿打了很大的招呼了。」易渺神色自若地说。 存律假装没看到她们,继续吃着饭。 易渺想了想,跟立婷说:「其实我们没什么过节,只是我觉得跟他待在一起总是有种,拘束的感觉。」 她喝口水,「因为他是上司?」 易渺摇摇头,「不是。」 立婷一副我了解了的样子,「我明白了,一定是这个。」 易渺放下叉子,非常正经,「什么?」 「既然你不是因为把他当成上司看,所以才觉得彆扭的话,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到底是什么?」 她盯着她,「你把他当成男人看。」 易渺差点把水泼到她脸上。 许立婷说:「你干嘛这种表情?本来人就是看到自己有兴趣的异性,才会想把好的一面展现出来,才会怕自己表现不好,所以举止变得很绑手绑脚的。自古以来都是这样。」 易渺决定忽略她,「你吃饱了吗?去结帐。」 「......」 存律从馀光看见易渺离开餐厅前,又偷瞄了他一眼。 他有点想笑。 其实这几天,何存律的心中有了个决定。 既然现在跟徐顾没有交集,唯一能让他们连结在一起的关联只有徐易渺,那么......能够蒐集到徐顾在当年间接害死他父母的证据,这管道只剩下徐易渺了。 他心里挣扎了很久,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甚至说的上憎恨。如果用同样的方式来復仇,她跟徐顾有什么不同? 但是只要想到他的父母因为这件事情枉死,他也无法再拿其他的理由说服自己不这么做。 万一以后徐易渺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受到很大的打击? 万一她给予全然信任之后才发现这个事实,又会怎么看他? 光是想像就足以让人内疚到食不下嚥,如果以后控制不了情势的发展,他该怎么办? 虽然顾虑有了太多太多,但是结论已经很明显...... 广告行销部门最近在忙着一个案子,一个公司形象推广计画,要在公车站牌还有捷运的出入口设置形象广告。 因为先前常跑行销部,行销部的员工都知道易渺,也知道她很多鬼点子,所以易渺为了这件事情也花了不少心力,包含讨论广告内容和方向,她也提供了很多想法。 之前认识一些在行销部门工作的同事,于是她主动帮忙调查最容易吸引顾客目光的广告类型。 好人做到底,她原本要找立婷一起去的,结果立婷因为家里突然有急事去不成,想来想去,她突然有个破天荒的念头。 打破尷尬打破尷尬。 把他当男人看?怎么可能,易渺心想。她喜欢的是那种阳光开朗的男孩子,绝对不会是何存律这种内敛彆扭的类型。 她按了手机的拨出键,虽然一点下去就后悔了,但硬着头皮,她还是厚着脸皮开了口。 「副总,你这个周末有空吗?」 chapter 1 不下雪的冬天 (5) 存律在电话那头静默了很多秒。 「徐易渺?」 显然他连她的手机号码都没有。 「嗯,」易渺嚥嚥口水,再问了一次,「副总,你这个周末有时间吗?行销部门有个计画,找我帮忙去市调,我觉得你也许比较有想法,要不要一起去?」 何存律依旧安静了半晌,在易渺冒出冷汗的时候,他才说了话。 嗯?「行销部门?」 「哦,因为之前认识行销部的朋友,是我主动要帮忙的。」 「有加班费吗?」何存律问。 「嗯?」易渺没反应过来,对方似乎也有点堂皇了起来。 何存律在开玩笑吗? 他的玩笑怎么都......这么特别? 「你说什么时候?」他又问。 于是,星期六,一个不用上班的日子,徐易渺六点就起床准备出门了。 手机响了下,她接起,「副总早。」 「我到了,你可以下来了。」他的声音经由话筒传过来,心情似乎不错。 「好。」 第二次坐存律的车,易渺以为自己会觉得不自在,但反而不知道为什么变得放松了很多。 虽然存律本身就寡言,但是易渺刚好就是个反向对比。 因为这次的主要广告的主角是在说一个有关处于弱势中的孩子的故事,所以他们准备去的地点是心心育幼院还有县立医院儿童病房,去探索孩子没有大人在身边时的需要是什么,易渺为此做了很多功课。 如果是要形象广告,那么一定要显示出他们公司的用心和热诚嘛。 易渺拍拍自己装的满满的背包,「为了应付小朋友,我准备了很多糖果和玩具,昨天还上网搜寻了很多可以让他们玩的游戏,学了好几招,网路上说如果控制不住小朋友,除了用哄的骗的,还可以用玩的。」 存律「嗯」了一声,「不用这么麻烦,孩子只要被兇一下就会听话了。」 「......」她看看他,「他们是弱势孩子,有些还没有爸妈,副总。」 「是吗?我也是。」他说。 易渺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何存律是在说自己也是弱势族群吗?有人这样调侃自己的吗? 这又是什么玩笑话!她有些汗顏。 「......」易渺决心不理他,「你知道什么是『挤牛奶』吗?我以前都没有玩过,小时候都跟爸爸去工作,连跟邻居小孩玩的机会都没有,昨天上网搜寻才知道。原来大家小时候都玩过好多种我没听过的游戏。」 「......」他无言了一阵子,「你同学呢?」 「同学都不跟我玩。」她说。 「为什么?」 「因为怕弄伤我,老师会骂他们。」 他静了静,「老师真势利。」 「是啊,我长大才知道老师为什么都要一直问我家长日爸妈会不会来。」 「同学不跟你玩,你不难过?」 「一开始很难过,越长越大就越无所谓了,直到大学才好一些。其实他们还是会跟我说话的,只是一到报告或是功课要分组,我总是一个人落单。」 「也许大家只是不想承担不小心把你的作业搞砸的责任。」 「是啊。」她认同。 「这样你不会讨厌你爸爸?」 她摇头,「我从小的偶像就是我爸,他不贪污,不讨好,不会拍别人马屁,在他的职位做好他该做的事。」 想了想,易渺又补充:「这条路的交通变得比以前来得通畅,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我爸爸做的努力,即使只有一点点的改变,但对于某些人来说,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虽然因为他,所以我错失了很多交到朋友的机会,但他很疼我,我只要有什么事情想去做,他不曾阻止过我。我想出国玩,他就带我出国,我想去运动,他帮我买跑步机。他给我衣食无缺的日子,同学不喜欢我,不是他的错,我为什么要讨厌我爸爸?」 真讽刺。 存律听着听着头突然痛了起来。 「...怎么了?」易渺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对劲。 他咬咬牙,「没事。」然后俯身从副驾驶座前面的抽屉里拿出一瓶药,递给易渺,轻声道:「帮我拿两颗。」 因为存律突然靠近的气息,让易渺瞬间愣了下,她按照指示拿了两个给他,在存律接过吞下的这段时间,车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你怎么了?」易渺克制不住好奇地问。 「没事。」他又说了一次,等到头部传来的剧痛好了点,他才淡淡地说:「十年前车祸的后遗症。」 易渺突然百感交集,刚才一定是因为自己没多想,一直说爸爸怎么怎么的,却忘了他父母已经离世了,刺激了他。 「对不起。」她说。 「?」 「我顾着说我爸,没注意到你的感受。」 存律侧头看了她一眼,以为她知道了什么,但又马上明瞭了她是因为同情心而说的抱歉,淡淡地说:「我不需要同情。」 易渺纳闷,「为什么大家都不喜欢被同情?同情没什么不好,同情是一种将心比心的表现,是一种人道关怀,没有什么不好的用意啊。」 人道关怀...... 存律一时无从反驳,无奈忍俊不禁,薄唇微微上扬了一个弧度,「你是红十字会的?」 易渺愣了愣,她发现他好像很少笑,但是笑起来很好看。一下子,易渺想到小时候去公园买的棉花糖,阳光下,踩着啾啾叫的鞋子,从小贩买的一支甜甜腻腻的混色棉花糖,那么绵密,那么温柔。 难怪私下很多女同事都在议论他。 到了育幼院,孩子们正在户外的游乐场玩溜滑梯,易渺想尽办法要先跟他们混熟,融入他们,于是跟他们玩起了鬼抓人。 她从小上学很少玩游戏的,一方面是同学不愿意跟她玩,一方面是她大多时候都在教室里念书,因为爸爸总是对她说:「你要先玩一玩,以后念不了书,还是先念一念书,长大再开始玩?」 所以她只有在过年回老家的时候,才有机会跟表哥表姊玩红绿灯,但她动作超级笨拙,每次都是她当鬼,玩久了总是会闹脾气。 现在跟育幼院的孩子们玩也是,就算年纪大了点,还是会被小朋友们的假动作骗到当鬼。 存律看着她笑得跟孩子一样灿烂,忽地有些心软。 为了报仇而接近她,这样到底是对还是不对? 「抓!」其中一个孩子突然碰了存律的腿,「换叔叔当鬼!」 存律愣了下,接着淡淡地笑了,走近他们,「你说谁当鬼?」 孩子们一哄而散,咯咯笑得开怀。 玩得累了,易渺拿出准备好的糖果要给他们分着吃,但是小朋友们都不领情,全都围在存律身边跟他说话,理都不理易渺。 到了儿童医院也是,易渺要说童话故事时大家都不听,每个小孩都围着存律打转,要他讲故事给他们听。 易渺只好把故事书给他,跟着小朋友一起在床边听他说故事。 他的声音很平缓,沉沉的,明明就没有什么高低起伏,但却如此得让人想屏息聆听。 故事内容千篇一律,但好像经由他的声音念出来,就有种重新认识了这个童话的感觉。 易渺不得不承认,他比她更有孩子缘。 要离开前,他们跟病房里的孩子们道别,有几个小朋友捨不得,问:「叔叔,你们下次什么时候来?」 存律没多想,「很快就会再来。」 走回停车场的路上,易渺问:「你这样会害他们很期待。」 期待越大,失望就越大,这是一直以来不变的道理。 没想到他问:「不能再来?」 易渺怔住,「你的意思是你下次还会再来?」 「嗯。」 她静默了下,忽然觉得其实和他在一块也没有想像中彆扭,虽然不懂得怎么哄孩子,但是一直表现得很有耐心,相处一天下来,对他的了解好像又再次翻新了。 「你好受小孩欢迎。」易渺忍不住说。 一开始还说要用兇的,谁都没有他还温柔。 存律没说话,但嘴角掩不住笑意微微牵动。 送易渺回家的路上,存律在路边一间鞋店停了车。 「怎么了?」 「待着。」他丢了两个字就下车了。 易渺脸颊冒上热气,觉得他刚才的语气好像把自己当小孩一样。 过不久,他拿着一盒东西上了车。 「换起来。」 易渺接过盒子,他买了双球鞋给她,没多做解释。 她把原本穿在脚上磨脚的鞋子换了下来,新鞋很舒服,除了很合脚,而且一点都不磨脚后跟。 「你怎么知道我......」 「今天在玩鬼抓人的时候发现的。」 「不是,我是想问,你怎么知道我脚几号?」 「......」 存律哑然失笑。他其实是猜的。 chapter 2 花开 (1) 另一方面,易渺觉得很开心,除了行销部经理给的任务完成了,她的另一个目标也达成了。 抱着晴朗的心情又开始了一个新的工作週,立婷也发现了这个明显的改变。 「你什么时候跟副总的关係这么好了?不是说跟他在一起会尷尬吗?」 易渺想了想,「有吗?」 「你们每天上班都一起进公司,这么明显,谁都知道你们变好了。」 易渺觉得「变好」这个词有点夸大了,毕竟他们也没有不好什么的。「我只是最近来的比较早,才会遇到副总的。」 「难怪你心情这么好。」 行销部的推广计画很成功,结果公司决定要奖赏行销部,行销部的经理也很有义气的跟公司说易渺帮了很大的忙,嘉奖和奖金登记下来了,大家起鬨着要易渺请客,易渺也爽快的答应了,邀请大家这个周末去她家烤肉。 休息时间去茶水间时,易渺凑巧听见几个同事在讨论这件事。 「欸,徐易渺要请大家去她家是不是别有用意阿?」 「什么意思?」 「炫富?」 「哦,哈哈哈......」 易渺听到这里就转身离开了。 存律从办公室里看出去,虽然听不到,但见到过程,也大概了解一些情形。 因为易渺爸爸的关係,她进公司到现在依旧会听到一些间言间语。全公司的人都知道有个前市长的女儿在财务部门工作。前几年易渺父亲因为政党内部发生一些变革,没有再从政,现在提前退休,和妈妈在家里粗茶淡饭的过着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如此,易渺刚开始进公司时,遭受了很多不友善的眼光。 而且在日渐相处下,同事们都了解她其实是个跟阳光一样温暖的女孩,时间久了,这些曾经在她背后说是非的人也变少了。 易渺父亲的身分带给她的困扰,她从小就已经习惯了,别人的耳语也习惯了,曾经也被欺负过、瞧不起过,她都好好的面对了。 所以这次不算什么,不喜欢她的人,她已经也没关係了。 才刚回到位置上,身旁的同事聊天发呆的都突然认真工作了起来。易渺觉得奇怪,才发现何存律走到她身边。 「来我办公室一下。」存律拋了句话。她跟着他后面进去办公室,顺手带上了门。 「你帮我把这个月的报表做好,明天给我。」 「好,副总。」 何存律把衬衫外面的牛仔外套脱掉,轻轻地掛在椅背上。 易渺以为没事了,「那我先回去工作了。」 她转身要离开,存律跨了几个大步,抓住她手腕。 「我话还没说完。」 易渺尷尬地笑了下。 「生气吗?」存律问。 「生什么气?」 「去投诉他们吧,刚才说你间话的那些人。」 易渺有点讶异他怎么知道的,「副总,公司有一个规定,就是如果提出的申诉没有确切证据,提出员工的直属上司是要被惩处的。」 默宛曾经发生过职场霸凌的案件,听说被霸凌的是一位男同事,后来他在公司的厕所里上吊自杀了。 自此之后,默宛高层就决定用「投诉」这个管道来解决这个隐患。投诉当然是指员工对员工的,无论级别及上司,只要经过调查属实,公司会立即开除被投诉的员工。 反之,则连坐处分。 「你在为我着想吗?」 「无论是不是副总,或是为了财务部的任何一个员工,都不应该因为我一个人要去承担一个跟自己无关的风险。」易渺说。 「风险是指相对在某有机体下,某可能发生的案件,如果发生了,会阻碍事件的发展,这才叫风险。」 「啊?」易渺突然觉得自己回到大学在上商概。 「我的意思是......」他脸色略显尷尬,「在认知学上来讲,这顶多只能叫一厢情愿。」 「什么......你在上国文还是投资课?」易渺小声说。 「而且...她们说的也没错啊!」易渺想到什么似的,眼睛闪亮亮地跟存律说。 「没说错什么?」 「我家是很有钱啊!家财万贯,金碧辉煌...大户人家,呃,挥金如土...四海云集?」 「锅贴?」 「四海舞集?」易渺不死心。 「会跳舞的锅贴?」 「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应该不会差太远。而且她们在称讚我家有钱啊,是夸奖的一种。」 存律盯着易渺看了许久,最后清清喉咙,很硬的岔开话题,「准备好你去育幼院和儿童医院的纪录,下班以前给我。」 「好。」 「还有,我不喜欢沾烤肉酱。」 「?」易渺以为自己听错。 「我周末会准时到场。」存律眼睛直视着手里的文件,头也没抬地说。 易渺忍不住笑了。 他到底有多矜持啊。 到了周末,所有人都集中在易渺家的后院,易渺父母看见来了这么多人,热心地出门去多准备一些食材,易渺哥哥先帮忙把烤肉架弄好,也生了火。 财务部来的大约有十几个,加上一些行销认识的同事,最少也有二十个人。 立婷跑到易渺身边问:「哎,是你主动邀请副总的吗?」 易渺想了下,「不是,是他自己说要来的......」 「看来他也很给面子耶。」 「什么意思?」 立婷使使眼色,看往副总的方向。 存律今天穿了件白衬衫,没有西装外套,袖子挽到肘边,多了分轻便,但是他轻便起来,竟然在人群中更引人注目了。 易渺越看脸越烫,存律一个眼神拋了过来,吓得她抖了一下。 她突然想到作贼心虚这句成语...... 易渺家是真的很大,后院是一大片草地和游泳池,真的就像是电视剧里面演的一样,同事们也见怪不怪,毕竟大家都知道易渺父亲是政治人物,权势和金钱都是信手拈来之物。至于那些说易渺是为了炫富的同事们也来了,但是易渺没有想要招呼他们。 存律在一旁,看着易渺忙来忙去,看得出神。 所有人已经开始烤肉,趁着空档,易渺被哥哥拉进屋子里。 「干嘛?」 「刚才站在旁边的是你上司?」易时看向玻璃门外,朝着何存律的方向点了点头。 「是阿,我们财务部副总。」易渺说,「怎么了吗?」 徐易时静默了几秒,「没什么,你是不是应该要去招呼一下人家?毕竟是上司。」 易渺哦了一声,走了出去。 徐易时站在原地,盯着存律的侧脸,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他是谁,但是又觉得这个人很眼熟。 该不会...... 没有这么巧的事吧?不可能。 另外一边,同事们把烤好的肉拿给存律:「副总,吃一点吧。」 存律只是摇了摇头,「我不太能吃烤肉。」 大家觉得奇怪,「为什么不能吃?」 存律笑了下,「没什么,比较注重健康。」他拿起了桌上的蔬菜三明治,咬了一口。 车祸以后,医生要他多注意一点饮食,因为他的胃因为车祸出过血,所以尽量要吃清淡一些。 易渺走了过来,拿了支没沾烤肉酱的筊白笋给存律,「副总,吃这个吧。」 存律接下,一层一层剥开外面的叶,露出筊白笋白色的部分,还给易渺,「你吃。」 易渺咬了一口,皱起眉,「根本没味道。」 她拿着筊白笋跑去沾了些烤肉酱,还没吃完,同事们就问她有没有饮料,易渺懊恼地敲了自己脑袋,「我忘了买,等我一下,我马上去买回来。」 「我跟你去吧。」存律说。 听到这句话的人动作都顿了一下,纷纷抢着要去。 「副总,我跟易渺去就好了啦。」 「副总,我们自己买就行了,真的。」 「对阿对阿,副总你在这里烤肉吧。」 存律淡淡拒绝,「我跟易渺去,你们留在这里继续玩。」 接着他侧头对易渺说:「走吧。」 两人才正要走出家门,易渺父母刚好从门外进来。 徐顾对易渺笑了下,「要出去啊......」他的视线对上了何存律,瞬间定了格。 chapter 2 花开 (2) 「你......」徐顾心里一惊。 何存律盯着徐顾的脸,视线开始变得有点模糊。接着忽然头部一阵剧痛袭来,他双脚有点不稳,倚着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易渺手脚也有点慌乱,扶着何存律,眼神很惊慌,「副总,你怎么了?」 徐顾和徐妈看见他的反应,心里的不安到了极点。 「副总......」 易渺扶着他的肩膀,下一秒,何存律就晕了过去! 「副总!何存律!」易渺喊,一面用手撑着存律,「爸,快帮我叫救护车!」 徐顾手上还提着烤肉的食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爸!快点!」易渺半搀扶着存律喊着。 徐顾叫了救护车,而门口的吵闹声也把同事们都引了过来。 有些同事和易渺陪着存律到医院,有些同事则是留下来帮忙整理易渺家的环境。 徐顾和徐妈留在家中,尚未从震惊的情绪里面反应过来。易时看到爸爸的样子,一下就明白了。 「爸,他就是当年那个......」徐易时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对吧?」 徐顾没答腔。 存律到了医院还没清醒,易渺对跟着来医院的同事们说了声抱歉,然后要立婷请大家先离开。 「你在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立婷有点担心地问。 「我没关係,你也先回去吧,我等副总醒来再离开。」易渺说。 「好,那我先走了。」 「嗯。」 急诊室里人来人往,有些嘈杂,何存律似乎跟这个世界隔离一样,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眼睛轻轻地闔着,平时有些凌乱的头发也乖乖地覆在他的额头上。 他的侧顏很好看,挺挺的鼻梁,深邃的眼窝,脸部骨骼明显的线条。虽然身上的白衬衫被弄的皱皱的,但丝毫不减他夺目的气息。 易渺发现他前额的发丝有些湿了。 他在冒冷汗。 易渺拿自己的外套袖子帮他擦擦汗,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心疼的感觉。 没有父母依靠的日子里,都是自己受伤生病,自己痊癒的吗? 易渺开始为他哼着歌。 存律皱着眉,梦境里又是一样的情景,车头的白灯闪得他眼睛睁不开,白光中一根根粗大笨重的钢条从眼前掉落,直直地刺穿了车窗,刺碎了整片玻璃......妈妈抱着他尖叫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划破心际。 这时,他隐隐约约听见轻柔的哼歌声,在耳畔,在身边,持续着没有停止,为他的世界注入一泉清流,像小时候妈妈在他床边哼着歌一样,那么熟悉。 存律猛然睁开眼,轻喘着气。 「副总?」易渺看见他醒了,高兴了起来,「你醒了?」 何存律的视线还是没办法对焦,易渺的脸在他眼中也有几层叠影。 待他眼前清晰了些,他挪开易渺放在他额头上的手,冷冷地看着她。 「走。」他淡淡地对易渺说。 易渺听了有点尷尬,动作迟缓了几秒鐘,拿起了包包转身要走,但走没两步,她又回头想说些什么,存律抢在她开口之前又说了一次,「走。」 易渺手紧紧抓着包包,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拖着脚步走到医院门口,坐在长椅上,看着忙碌的急诊室门口发呆。 她不懂为什么副总见到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会有这种反应,还有刚才爸爸看到副总的惊讶,不,应该说得上是惊吓,又是为了什么? 她拿起手机拨给易时。 「喂?哥,是我。」 「嗯,怎么了?你副总人还好吗?」 「他醒了,医生说只是情绪起伏过大引起的缺氧。」 「嗯,那就好。打给我什么事?」 「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徐易时在电话另一头沉默,「渺渺,听哥的,你不要过问。」 「为什么?」 「......」易时叹了口气,「我怕你接受不了。」 易渺从没听过易时这样的口气,心里也有点恐惧。 「我想知道。」 「但是爸不希望让你知道。」 易渺看着天空的夕阳,好一阵子不说话。 「......好,那我不问了。」她掛掉了电话。 从小,她一直是个贴心又听话的孩子,把爸爸当成超人、当成偶像的她,从来没有忤逆过爸爸的要求,爸爸说的话,她一直以来都觉得是对的,所以才会照着做。 但是,现在这种不安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存律依旧躺在急诊室里的病床上,陈医生接到消息下楼过来看看他。 「你怎么了?」陈医生问。 存律抬眼,「叔叔。」 「嗯?」 「我想起来了。」何存律的声音有些疲惫。 陈医生有点纳闷,「什么?」 「我说我想起来了,十年前的事。」 陈医生吃惊,「你想起了什么?」 「车祸...的过程。」 「还有呢?」 「还有在法院的时候。」 陈医生听了脸色有点不好,「你怎么想起来的?」 「我看到他了。」存律有些沙哑,「徐顾。」 陈医生拉了张椅子在他床边坐下,「所有你想起来的所有细节,慢慢跟我说一遍。」 存律眼神无助地看着陈医生,微微摇摇头,「我做不到。」 「你可以的。」医生鼓励他,「说出来,心里会舒服很多。」 存律的手紧抓着床单,那些像刺一样的记忆,他多么希望他能够遗忘一辈子。 他告诉了陈医生事件的始尾经过。 何存律记得那天天气很好,虽然早就计画好了,但何父何母决定提早一天搬家。 他闭上眼好像还能看到意外那天的天空,万里无云,连风也很舒服。 他们家好不容易脱离房子贷款的日子,可以搬到离市中心近一点的地方,何爸爸很高兴,说晚上要一起庆祝吃大餐。 在返家的高速公路上,有一辆联结车开在他们前面,上面载满着建筑用钢材,每一条都跟车身一样长,上头只用了单薄的几条铁绳固定,看上去一点也不稳固。 才一瞬间的事,铁绳在他眼前崩脱,那些钢条重重地从两侧滑落,车窗马上被刺穿,玻璃碎的何存律整身都是,何妈妈在后座抱住他,挡掉了那根本来会刺穿他身体的钢材。 最后他只记得他被带到医院,一直睡睡醒醒,做了好多检查,等到终于醒来的时候,何爸爸的朋友告诉何存律他爸爸死了,妈妈还在加护病房急救。 警察来做了笔录,不过在开庭的时候,何存律的笔录竟然全都被窜改,对方还将错怪罪到何父没有拿捏好行车距离,法官连他一句话也不採信。 何存律想起来了,那个证人...... 他永远不会再忘记。 陈医生叹了口气,「真的都想起来了。」 当时,陈医生也在旁听席坐着,身为何爸爸的多年好友,他也想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没想到,法院里的人竟然都被收买了。 另一边的证人席,正好就是当时的市长,徐顾。 存律说:「以后不会再忘记了。」 以后不会再忘记了,是谁做了偽证,是谁为了利益而说谎,是谁让他母亲在他开庭的时候急救无效,是谁让他连他父母的最后一面都没来得及见,是谁害得他家破人亡。 他不会再忘。 不会再忘。 chapter 2 花开 (3) 易渺失神地走在大街上,好像失去了回家的方向感。 虽然她才认识何存律没有多长的时间,但是所有她和他短短相处的时间,却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觉得他是很内敛的一个人,甚至......说得上是温柔。 但是今天他对她突然的态度,却让她有些改观。并不是说他不好,也不是为了他的语气而难过,反而...觉得这样的他很正常。 她本来就是个小小的员工,莫名其妙的示好、莫名其妙的关心,她其实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只是没有说出口。 易渺是一个很懂得察言观色的人,从小被父亲带到有很多政商名流的场合,所以她懂得武装,懂得防备,面对冷言冷语,她觉得不算什么,她不愧对自己就好。 今天的情绪就算有点被何存律影响了,但她烦心了一下就算了,反正多想无益。 明天再拿着什么礼物去赔罪看看。易渺这么想。 回到了家,易渺看见徐顾一人坐在沙发上,眼前的电视是关着的,想必是在等门。 「爸。」易渺唤了声。 正在放空的徐顾吓了一跳,看到是易渺,便展开笑顏,「回来了呀?晚餐吃了没?」 易渺看着自己的父亲,一瞬间觉得好陌生好陌生。什么时候,爸爸的脸变得这么憔悴?黑发里的白变得越来越明显? 她摇摇头,「吃不下。你在等我吗?」 徐顾嗯了声,「那位何先生怎么了?还好吗?」 「医生说没事了,他也醒了。」易渺又补了句:「不要担心。」 没有等爸爸的反应,易渺就上楼回了房间。 存律从急诊室换到了普通病房,其实他没有严重要到住院,只是为了以防万一,陈医生坚持要他住两天医院,彻底再检查一次,看是不是又是脑袋里的血块又出了什么问题。 他在医院的时间里,大部分都没什么说话,除了护士会来巡房,看看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要不然他就是安静地坐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景色一言不发。 在医院的第三天,在他正准备要收拾两天的衣物,准备回家时,他看见易渺站在门口,犹豫不定的样子,于是停了动作。 易渺对上他的眼神,手指掐了掐自己,然后走了进去,直到他身前。 本来要买个补品什么的赔罪一下,但是后来又觉得存律感觉不会喜欢那些东西,所以又作罢。而且,虽然她知道他是因为她的邀请才会到访,才会昏倒的,但又觉得好像不是自己的错。 「副总。」 何存律继续着动作,「什么事?」 易渺仰着头看着他的侧脸,他敛着眼,漫不经心地整理着他的衣物,放进小行李袋里。她心里轻叹了下,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觉得欠你一个道歉。对不起。」易渺不想多做解释。 存律沉吟了一下,终于侧头转向她,「就这样?」 「什么就这样?」易渺愣了愣。 存律淡淡地笑了下,「你的道歉,就这样?」 徐易渺有点不知所云看着他平淡的眼神:「不然......」 最后一个呢字塞在嘴里,堵住她的嘴的,是一个落在她唇上,一触即离的双唇。 直到反应过来,存律已经拉开了距离,依旧含着笑意望着她。 徐易渺定格了很久,她刚才...是被亲了吗? 她好不容易忍住本能,想要一巴掌扇过去的衝动,诡异地看着存律:「你在做什么?」 易渺看着对方仍旧衔着淡淡的笑,像阳光刚从地平线探出头的那种温暖的笑,却没有听到回覆。 好像时间过了很久,她才听到他轻描淡写的声音。 「道歉,应该是这样才对。」 她忘了她是怎么跟他结束对话的。 回到家躺上床,抱着棉被,总觉得唇边那抹温热的触感依旧还在。 这是什么? 职场性骚扰? 不对,他们是在医院...... 这是告白吗? 是的话态度也差太多了吧? 昨天明明那么冷淡,今天就突然喜欢上她? 易渺不自主的摸着自己的唇,决定找个最佳时机问清楚。 隔天上班时,存律好像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看见易渺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露出淡淡地一抹微笑而已,易渺就心跳漏了几拍。 她向来就是直话直说,所以趁着交文件给何存律的时候,把心里的话说清楚。 「副总。」 存律没注意到她还在办公室里,所以埋首在那些文件中,听到易渺唤他,他没有停住瀏览的动作,只是散漫的嗯了一声。 「我不知道昨天那个那个是什么意思,」易渺微窘,连接吻这两个字也不敢从嘴里吐出来。 这时候,一直没看他的存律抬起头,撞进她有些慌乱的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易渺被他一看,脸又开始发烫,她马上低下头不接触他的视线,「希望副总可以公私分明,把事情说明白,我不希望这件事让我留下一个职场性骚扰的印象,所以我想要个解释。」 说完她露出懊恼的表情,一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说什么的表情。 听到这里,存律嘴角淡淡地上扬了,眼神也充满了调侃的笑意。 「你觉得我不够公私分明?」 易渺愣了下,忙着澄清,「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于公于私这样的事情就是职场性骚扰,我不想给你冠上这样的罪名,所以......」 现在在公司先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她,不够公私分明的人,虽然不太想承认,但应该也是......她吧。 易渺发现自己越描越黑,决定闭嘴。 「性骚扰?」存律颇具兴味地重复了一次。 易渺又摇摇头,想解释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的样子。 「解释很简单。我想追你。」存律悠间自然道。长长的腿缓缓走向她,易渺低着头握着手,指甲稍稍陷入掌心,存律这时走到她身前,微微倾身在她的耳边轻声问:「你喜欢我吗?」 在耳边的气息太近太近,加上那句曖昧的问题,让易渺吓得退了好几步。存律只是笑了笑,目光依旧温和。 易渺忽然对他任意又随便的语气感到有点火大。 「喜欢又怎样?不喜欢又怎样?」易渺冷静过后回话。 存律敛起刚才有些轻浮的态度,把笑容也收起来,正正色,语气充满自信。 「喜欢,我们就在一起,不喜欢,我就等你喜欢我了以后再在一起。」 短短一句话,让易渺整个人失去了所有理智,思绪乱成一片。 他现在是告白? 徐易渺张开嘴正要说话的时候,被存律制止了,他缓缓说:「不要那么快回答我,回去想想再说也不迟。」 等到眼看徐易渺走出办公室,存律才又回到位置上,本来温和的眼神,瞬间失去了温度,变得漆黑无边,脸色虽然依旧从容,但此时却出现了犹豫。 又是一股强烈的罪恶感涌上心头,存律不由得开始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反感,从抽屉拿出相框,看着最后一张与父母的合照,他片刻冷静,片刻寒心。 既然决定了,就不要后悔。 将来达成了目的,欠她的,就用他整个人生来还。 chapter 2 花开 (4) 易渺回家后一夜未眠。 她半夜起床想要找点食物发洩的时候,听见爸妈房内传出一些声响,没敲门便走了进去。发现是徐妈的躁鬱症又发作了,开始拿房间的东西砸,情绪很失控,连徐顾也拉不住她。 易渺进去跟着爸爸一起安抚徐妈的情绪,没想到徐妈的动作越来越大,房间里的东西都被她砸了一地,在寧静夜晚中东西落地的声音显得特别响亮,也吵醒了徐易时。 他才刚进房,徐妈手上的檯灯就在他眼前砸了出去,砸到了玻璃窗,再次发出了巨响。 忽然一切都安静了。 徐妈的动作停了,所有拉扯的动作也结束了,空气中的尘埃好像也乖乖的安静降落。 坐在一片碎玻璃中的易渺,脑筋一片空白。 她的手臂开始有了血滴,缓缓匯聚,落在房间地毯上,晕开了几块不规则的鲜红。 易时衝了过去,一下把她横抱起来走到外头的客厅,放下她在沙发。 房间里,徐妈终于恢復了一点理性,自责地瘫软在地上,徐顾将她安抚好,才出房间看看易渺的伤势。 易渺除了手臂的伤比较严重,有些刺得深一点的碎片还留在她的伤口上,腿只有一点被碎玻璃划伤的痕跡。顾不上疼痛让她的额头冒了些汗,她看见徐顾从房里走出来就问:「爸,妈还好吗?」 「吓到而已,情绪稳定多了。」 「那就好。」易渺松了口气,「妈的躁鬱症不是很久都没有发作了吗?为什么今天会突然这样?」要是她今天没有因为睡不着起床,那伤到的人不就会是爸或哥了?一想到这里易渺就觉得还好只是自己受伤。 徐顾沉默了一下,其实徐妈这样已经有几天了,自从那天在家里门口看到存律昏倒开始,她就很不安,每天睡前的症状更是严重,一直问徐顾,当初那个男孩是不是要来找他们报仇了? 虽然是这样,但是他也只是安慰的笑了下,「没事,只是可能最近药停掉了,才会突然有这么大的反应。易时,快送你妹妹去医院,在发什么呆?」 易时听了一语不发,又把易渺抱了起来,往门口走去。 徐顾看着易渺闭着眼忍痛的样子,心里很不捨。 他今天本来想要劝她辞职的,但是又发现自己找不到藉口可以要女儿这么做,进到默宛工作是很多优秀的商科毕业生的梦想,他没资格要求女儿为了他多年前犯的错误放弃未来大放异彩的机会。 他现在只希望,何存律可以忘了一切,忘了当初,他让他家破人亡的那场错误。 隔天易渺没有请假,虽然整隻右手手臂都被包了起来,但她认为自己只是受了小小的外伤,并没有到伤残的地步,还是行动自如可以工作。 看到她手脚被绷带包的厚厚实实的,立婷忍不住说:「易渺,你是不是去太多次医院,医生都讨厌你了?」 易渺动动右手手指,语气满是无奈,「搞不好真的是这样,我只不过缝了几针,把我包得跟骨头断掉一样。」 才刚结束早会,何存律在易渺要回位置前叫住她,视线扫过她的手,「把这个上个月各部门收支的报告拿给我。」 易渺拿着文件才要走进存律的办公室,没受伤的左手就被抓住了。 抓住她的手很温热,骨节分明的手指贴着易渺的肌肤,力道不大,但是这样一抓易渺觉得好像整个人都被他掌握控制,而那块被触摸的地带不知道为什么让她觉得很烫。 「发生什么事?」看着易渺白净纤细的手裹着厚重的纱布,存律问。 易渺轻轻挣脱他的手,把文件给他,简单解释了一下:「昨天晚上在家里出了一点意外。」 存律淡淡地看着她,眼神如静謐的湖水没有起伏。 「家里?」 他走回位置,打开公文夹潦草地看了几眼,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看向易渺,说:「你是不是已经做好决定了?」 易渺一开始不知道他说的决定是什么,想了几秒才懂,但是她没有回覆,只是缓缓走到他桌前,「副总,我想问你一件事。」 「嗯?」 「为什么那天在医院你要我走开,之后又对我那样做?」易渺小心地看着存律,观察他的反应。 存律正在书写的手顿了一下,喉咙没来由地乾涩。 过了很久,他才出声。 「我怕我越陷越深。」 他的声音很低,低的几乎要听不到,但是在易渺听来如万雷轰顶。 存律其实没有说谎。 他是真的害怕他的怨恨会害他越陷越深,所以要她走开,哪怕一秒鐘也不想见到她的脸,让他想起那些不愿再记起的回忆。只要徐顾一天没受到报应,他看见易渺的复杂心情,就没有个解。 易渺咬着唇,回想起易时跟她说的话,心情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糟糕,总觉得哪里亏欠存律。 「副总,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不行吗?」她话一问出口就有点后悔自己的鸡婆,看见存律的眼神闪动了一下,又继续说:「逝者已矣,来者可追。过去的事,再好再坏,总有一天也都会被所有人忘记。所以不要太执着,可不可以?」 讲到这里,易渺没有再说下去,本来是想安慰他,没想到好像真的讲到了他的心里去,存律的眼神漆黑的像深渊一样,好像一失足就会坠落进去。 周遭安静的很诡异,只剩下办公室里的空调发出细微的声响,空虚地令人发慌。 在她怀疑是不是自己说错什么的时候,存律嗯了一声。 易渺看着他敛下的眼,在心里怪罪自己多嘴,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 存律看着她的背影,自嘲般地笑了笑。 要是这么容易就好了。 隔天,易渺来公司的时候,看见同事们一圈一圈围着,不知道在讨论什么事情。放下包包后,她跑到立婷身边,问:「你们在说什么?」 立婷嘴里还在吃着早餐,眼神发亮地说:「你忘了?下礼拜就是我们员工旅游了。大家在讨论要带什么。」 有个比较资深的女同事说:「有没有人会晕车的?我带我自己醃的梅子,会晕车的吃了很有用。」 「郭姊,你以为我们还会受骗?去年说什么吃牙膏上山路不会晕,易渺整条草莓牙膏都吃完了,结果肚子痛的比晕车还难过。」其中一个男同事这样说。 易渺本来就是个很容易晕车的人,去年员工旅游时,听信郭姊的旁门左道,把同事小孩的草莓牙膏都吃了,后来竟然在路边把胃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想到就觉得难为情,怎么会做出吃牙膏这种蠢事,易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不再参与他们的对话。 很快的,员工旅游的日子到了。 一早在公司大门口,就看见财务部的员工们正忙着把行李搬上游览车,存律没有提早到,但也不算晚,上了车以后,选了第一排的位置就坐下,等着等着,等到大家差不多都上好行李也上了车,立婷才跑来跟点名的同事说易渺还没到。 存律听了先拨了通电话,结果没人接。 一车的同事有人等得不耐烦了,问副总要不要先离开,存律只是淡淡地说:「再等等吧。」 副总一句话,大家都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乖乖的等下去。 过了快半个鐘头,易渺才放好行李,慌慌张张的从前车门上车,发现大家脸上的不耐烦,还有同事的小孩小杰正用「都是你害我们不能准时出去玩」的表情看着她。 易渺赶紧跟大家说了声抱歉,「对不起,早上我家里突然有点事,我以为大家会先出发的,真的很不好意思。」 「睡过头就睡过头,什么家里有事,我们又不会笑你。」负责各部门收支的小张笑了一下对易渺说。 易渺也不想多做解释,想找个位置坐下。看见最后一排有位置,她正要走过去时,郭姊制止她。 「你不是很容易晕车吗?有山路还想坐后面?」郭姊说,「副总旁边还留个位置,你去坐。」 存律虽然没出声,但毕竟在同一台车上,他听得一清二楚。他也明白易渺的犹豫。 他缓缓起身,拿起随身的手机和皮夹,举止从容地说:「司机大哥要开车了。你坐这,我坐后面。」 不等易渺领不领情,他沿着走道走,直到和易渺擦身而过。游览车的走道很窄,就算易渺和存律都是纤瘦的,还是要侧身才能过去。一瞬间,存律的气息滑过头顶,易渺突然觉得有点窒息。 存律坐到最后一排,眼神没有对到易渺,他只是静静的坐在窗边,靠着玻璃小憩。 他身穿一件白色的衬衫,袖子挽到肘边,立起的领子跟他的鼻子很像,挺挺的。 他好夺目,易渺心想,无论何时何地。 「易渺,还不快点回去坐?车要开了。」后头传来催促声,易渺才赶紧走到第一排的位置坐下。 chapter 2 花开 (5) 路过立婷的位置时,易渺瞪了她一眼。要是她有留位置给她就不会这么尷尬了。 立婷坐在财务部新来的员工陈晓旁边,立婷前阵子一直说他是个小鲜肉,易渺不以为然,他跟副总差得远呢。 想到这里,易渺忿忿不平地拿起手机,传了讯息给许立婷解解恨。 「重色轻友,我看清你了。」 讯息很快就回传过来了,「我本来安排好的,一人一个,谁知道有人不懂怜香惜玉。」 「怜什么香惜什么玉?我顶多是个差点赶不上车的碎石头。」今天赶得易渺都差点要包计程车到旅行地点了。 「我又不是说你,我说副总,人家才是香才是玉,你连块石头都不如。」立婷回。 ...... 讲到存律,易渺回头看了下他,但是一个在第一排,一个在最后一排,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依稀看得到他的额头还斜靠在窗上,远远得看着,感觉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存律被摇晃的游览车弄得头有点痛,才刚睁开眼,他就看到第一排的座位上,有半张脸露出椅背,视线好像是往自己的方向看过来。 存律从小视力就很好,长大了虽然因为对着电脑视力坏了一些,但也不算差,虽然距离一个车身,但易渺脸上懊恼的表情,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脸上的表情晦暗不明,但看着远远那双有神的眼睛,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嘴角竟然微微上扬了些。 她是在愧疚吧? 让位置给她是因为要以退为进,现在她对他的防备心太强,要先给她一点空间才有可能让关係再进一步,到时候再把距离拉得更近也不算太晚。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觉得愧疚。 这个徐易渺,总是在给他惊喜。 之所以坐车不坐后面的原因是,多年前的那场车祸害他有心理的阴影。不敢再坐后座的他,这几年来向来都是自己开车,但是今天为了不想让易渺不自在,自己只好选择了后面的位置。 易渺坐在前座,想当然的,什么也不知道,愧疚的心一下子就过了,一路舒服的睡到休息站才醒。 下车上个厕所透透气,想要去买个东西垫垫胃,早上急着出门,早餐都没吃,眼看已经过了十二点,肚子饿得不行。 随便叫了一个三明治,易渺手上还带着伤,她用一隻手捞包包,翻了一阵子,却还是找不到钱包。 「我来。」身后突然有道声音,沉沉地在她耳边说。然后那个人把易渺的包包拿了过去,结了帐,接着顺手帮她提着食物及包包。 易渺抬头,看到何存律依旧悠间的神情。 他向前走,易渺跟在后头,他表现得好像她不存在似的,好像只是帮陌生人一个举手之劳那般的轻松,而且没打算跟她搭话的样子。 「谢谢。」易渺跟了上去,微微伸出左手,「我自己拿就可以了。」 存律这时候才看了她一眼。然后应声好,便轻轻将东西掛在她伸出来的左手上,然后没再理她,逕自往游览车走去。 太阳下,在休息区停歇的人们个个都皱着眉头,想着这耀眼的阳光什么时候才会收敛一点,但是就算阳光再大再刺眼,易渺却突然觉得,好像全世界的阳光都比不上她眼前这个背影还要灿烂。 存律很高,套一句立婷常说的,他的顏值也很高...... 一定是因为太阳太大,热得鬼迷心窍,才会忽然对他仰慕了起来。易渺对自己说。 他刚才并不是拿自己的钱替自己结帐,而是帮她拿出包包,这一个行为其实很让易渺心动。 在那什么都不懂的青涩年纪时,易渺电视看多了,幻想哪天自己人生中的男主角,因为自己忘了带钱,挟带着聚光灯的效果到柜台直接帮自己买单,那样霸气的行为就能让自己倾心,让自己託付所有的崇拜。 但是长大了以后,她却渐渐觉得,那样一时的行为也许会让人感到体贴,但是事实上如果只是为了浪漫而这么做很幼稚,她又不是乞丐,她有钱,也有自尊。 刚才存律在她耳边轻声的那句:「我来。」轻轻的敲着耳畔,轻轻的敲着自己的心门,像蓝天里的白云漫捲,温柔的细语。 想到这里,易渺朝着存律的背影追了上去。 存律好像也有发现似的,刻意放慢了脚步,有些诧异的看着她。 「副总。」易渺微喘着气,脸也泛着红。 「怎么了?」存律眼神带着疑问,缓缓伸出手,很自然的,很小心的,轻轻把她因风飞起的发丝拨到耳后。 易渺没有因为这样的触碰而忘记要说的话,很认真地看着他:「等一下,一起坐前面吧。」 存律沉静地看着她坚定的眼神还有期盼的光芒,最终忍不住无声地笑了。 上了车,存律依旧让易渺坐在靠窗的位置,自己则是坐在靠走道的另一个位置。 「今天早上发生什么事?」存律在车驶动没多久后,盯着准备又要睡觉的易渺问。 她愣了一下,没想到有人竟然相信她说的话,她以为在任何人听起来都是谎话藉口。 易渺缓缓地说:「我妈今天早上躁鬱症发作,威胁我们要自杀。我要过去抢刀,后来被破掉的玻璃扎到手。」 徐妈今天早上拿着美工刀,作势要割腕,刚好从事摄影的易时今天接了一个客户,只剩徐顾和易渺在家,差点闹到要报警,好险最后徐顾把刀子抢了过去,才没发生什么伤害。 存律眼神扫过她仍包扎着的手臂,语气低沉而温柔地问:「玻璃破掉,也是因为你妈?」 易渺点了点头。 「你做的很好。」 一样温柔的语气,存律的声音传到易渺耳里,一遍又一遍的像是在回放。短短五个字,很不经意地抚过心头最柔软的位置,像是有魔力一样,让她的委屈瞬间消失殆尽。 当所有人都轻易觉得你在说谎,就算解释,也不一定有谁能相信。能这样的信任,易渺除了欣慰之外还有感动 易渺躲开他的视线。不行,再这样下去...... 「何存律。」这是易渺第一次连名带姓的这样叫他,虽然在心里说了好几遍,但这是第一次从嘴里说出来。 她依旧敛着眼低着头,没有看他,其实是不敢看他。 「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会喜欢上你。」她说得很轻,好像很小心翼翼,维护着什么不让它破碎一样。 所有人先到饭店卸行李,易渺和立婷跟其他两位女同事同一间房间。因为时间有一点耽搁,所以接下来的行程只剩下聚餐。 他们住的是在度假村里的饭店,聚餐也在度假村里的小pub,大家吃了饭也放松许多,都喝开了。 同事们开始兴致勃勃地玩游戏,说什么被啤酒瓶指到的人要讲一个秘密,不说的就要罚酒。 坐在中间的小张转动瓶身,绿色酒瓶转呀转的,停下来的时候,大家都傻眼了。 瓶口竟然朝向存律。 chapter 3 花落 (1) 财务部员工们都在观察着存律的表情,他一派轻松,沉思了一下后说:「大家好像都对我的感情世界很感兴趣?」 此话一出,一些单身的女同事们纷纷都被抓住了注意力,连男同事也开始好奇起来。所有二十五对眼睛都看向存律。 「我已经心有所属。」他轻轻莞尔一笑,一句话,秒杀了所有在场女性期待的心情。 很多人发出长叹,有些人则是曖昧地「哦~」了很久。 坐在他对面的易渺正用叉子玩弄着玻璃碗里的沙拉,在易渺旁边的立婷,眼神八卦的用手肘顶了顶她。 存律拿起酒杯晃了两下,浅浅地喝了一口,放下酒杯后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易渺。同事们的注意力早已不在他身上,所以只有易渺发现存律的视线。 他没有盯着她看,而是转移焦点到再次旋转的酒瓶上。 这次,好巧不巧地转到了易渺面前。 「secretordrink?」有位同事问。 易渺眨眨眼睛,把晃动的酒瓶立起来,表情诚恳极了,「我没有秘密。」 「那就喝酒吧。」 这时,存律伸手接过被倒满的酒杯,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她手受伤还没好,我身为上司代替她。」语毕,他不疾不徐仰头喝尽,很优雅,很从容,让所有人好像都闪神了一下。包括易渺。 接下来的酒瓶有好几次都指到易渺,易渺总觉得酒瓶好像跟她有仇似的,偏偏只转到她,不偏不倚。 重点是,存律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竟然也一直替她挡酒,让在场的同事们都看得傻了。 所以到最后她只好离席藉口去上厕所,好让副总可以喘口气,虽然他的举止看起来还是跟没喝酒前一样,但总归他还是上司,易渺还是懂一些职场伦理的。 易渺一个人走出门口透透气,才过没多久,同事们接二连三地走了出来,看来是要散场了。 「易渺,你怎么在这,不是去厕所吗?消失这么久。」立婷到她的身边问。 她也喝多了,不知道等一下会不会胡言乱语,易渺赶紧把她赶走,「我去上大号啦,你快点回饭店。」 「喂,徐易渺,副总为了帮你挡酒挡到也有点醉了,你快点去带他回房间,人家对你这么好......」立婷想保持清醒的睁大眼,眼皮突然多了好几层。 易渺用没受伤的那隻手摀住她的嘴,在她耳边威胁说:「你快点回饭店,不然你以后就见不到你的小鲜肉了。」 听到关键字,立婷眼睛一亮,挣脱了易渺,开始喃喃自语,往饭店走去:「要回饭店才行......」 好不容易打发走一个醉女人,易渺回到刚才聚餐的座位,发现存律一个人还坐在位置上,看起来很清醒,不像立婷说的喝醉了。 走了过去,存律抬起头看着她,眼神柔情似水,易渺不为所动地问:「为什么不走?」 「等你。」 他的声音低而哑,虽然餐厅里还有一些客人的谈话声,酒杯的碰撞声,但是存律的声音却很清晰地传到易渺耳里,不带杂质。 真的醉了呀。 他站起身,要往门口走去,易渺跟下午一样,跟在他后头,看着他的背影,刚开始他的步伐很稳定,但到了店外,存律的脚步突然有些蹣跚,易渺到他身边单手搀扶着他,因为存律高她一颗头,所以虽然她只用一隻手扶着他,但重量却因为倾斜而加压在她身上,一路走到饭店,易渺都快要虚脱了。 好险他是一个人用一间房,要不然就要被误会了,易渺在心中轻叹。 摸出存律身上的房卡,把他丢进房间的床上,不到几秒鐘存律就睡着了。易渺也累得躺在他旁边,开始碎碎念。 「这么高的人,喝醉真的很麻烦......不会喝就不要帮我挡酒嘛,逞什么强?还要害受伤的人带一个喝醉的人回来......」 存律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下。 易渺转身看着他熟睡的侧顏。 她很喜欢看他的侧脸,因为从这个角度看,可以明显看到他下顎的线条还有高挺的鼻梁,跟那像羽毛一样柔软的眼睫毛。总之,她觉得他的五官在侧面的样子,特别好看。 存律突然开口吓了易渺一跳,打断她的凝视,说:「我好冷。」 易渺跳下床,把棉被拉到他身上,然后她又退回床边站着,想了想,随手又把存律掛在椅子上的外套盖住他。 没想到存律竟然把棉被和外套都拉开,整坨棉被堆在旁边。他的眼睛仍然闭着,易渺不知道他是清醒的还是迷糊的。他这样说:「我心冷。」 说什么东西...... 易渺看不到他的脸,因为被棉被挡住了,她只能盯着棉被。 「明明...我们才认识没多久,明明你在医院还叫我走的,明明你也没有什么时候是需要我的存在的,你为什么会喜欢我?」易渺隔着皱巴巴的被子问着,即使知道对方不会有所回应,无论他是醒着,还是熟睡着。 她看着他的身影,想起今天早上在车上,她对他说的那句话。 易渺说:「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会喜欢上你。」 那时候存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寧静柔和地望着她,接着只说了四个字。 「有何不可?」 如此的云淡风轻。 易渺抽回思绪,再度看了一眼那床挡在他们之间的被单,转身离开了存律的房间。 过了约莫几个鐘头之后,存律头有点疼,醒了一半酒,缓缓从床上坐起。 他站起来,走到房间外的阳台,坐在准备好的木製椅上。他的眼眸清澈,像湖水,像小溪。他看着外头的景色,一片漆黑,而没有光害的星空,闪烁的光芒倒映在他的瞳孔中。 没有喝到断片的他,并没有失去短暂记忆。 脑海里充斥着易渺说的话。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会喜欢上你。』 不要,不要喜欢上我。 存律突然有这样强烈的念头。 刚听到她这么说时,存律很讶异,讶异大于喜悦,甚至,连恐惧也大于喜悦。 应该要高兴的不是吗?离目标又近了一点。 但是为什么,他此时此刻,却一点高兴的感觉都没有? 就这样,何存律坐在阳台的椅上,过了一整个夜晚。 从天黑到天亮。 chapter 3 花落 (2) 隔天一早,易渺早早起床,一个人走到饭店外,随意舖了件外套在草地上,坐在上头吃着饭店提供的三明治。 她看看天空,抬起包着绷带的手挡挡太阳,蹙着眉头,天空中的云朵浪花一般,溅在清澈海水上,捲起一丝丝波澜,易渺嘴角微微牵动。 这么好的天气,心情也变得好好。 存律站在房里的落地窗边,看见外头易渺盘腿坐着的身影,看得很出神。 易渺今天穿着一件格子衬衫和刷布牛仔裤,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个高中生,在光照下有点褐色的发丝带着透明,散落在肩膀附近,风一吹,就带起她的发,就像秋日的芒草一样。 存律下了楼。 才刚走出饭店门口,他就看见那个叫小张的也坐在草皮上,跟易渺肩并着肩,背对着存律,两人在偶尔流泻而下的阳光中有说有笑。 存律止住了脚步,不想再靠近,不想因为他,她的那份笑容会被掩藏,于是转身又走进了饭店。 今天的行程是呆在度假村里的自由时间。 度假村很大,划分了很多块区域。 易渺跟着立婷两个人这里走走那里走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大家都围在游泳池旁聊天,存律一个人坐在人群旁,靠着柱子,视线跟着易渺直到她落坐在泳池边。 立婷很快跟同事们聊成一片,易渺则是偶尔抬起头听听他们谈话,偶尔跟着大家笑了起来,偶尔低下头,用手轻轻滑过泳池水面,拨出一圈圈涟漪。 存律在不远处安静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她微微牵起的嘴角,她被太阳晒红的脸颊,她精緻小巧的下巴,她自然敛下的眼...... 连存律自己也没发现,他这时的眼神多么寧静温柔。 有位同事看见易渺间着,请託她帮忙看着一下自己的小孩,「易渺,我去上个厕所,拜託帮我看着小杰一下下,谢谢你哦。」叫秋红的同事说。 易渺点了点头,摸摸小杰的脸,笑着问:「小杰今年几岁了?」 「快要四岁,姐姐几岁?」小杰奶声奶气地回问。 「姐姐二十五岁。」易渺眼神里充满了宠溺,伸出手捏捏他的双颊。 小杰为了躲避易渺的手,转身就跑走了,易渺愣了下,赶紧追了上去。小杰高兴地咯咯笑,踩着还有些平衡不稳的脚步,沿着水边跑。易渺在后头追着小杰,玩了一段时间。 玩着玩着,突然小杰脚下踩了一片被水溅湿的树叶,身体往旁边一滑,一下摔进了泳池里。 易渺尖叫了一声。因为刚才追逐了一阵子,所有人都和他们还有一大段距离,他们就算跑过来也还需要一点时间。 易渺看着原本在水里大力挣扎的小杰渐渐开始载浮载沉,越来越着急,顾不上自己也不会游泳,还是大力吸了口气跳下水。 一进入水里,易渺就听见岸上传来闷闷的声音在喊着她的名字。 她勉强在水里睁开眼,搜寻着小杰的身影,水很深,易渺踩不到地,她曾经学过一点游泳,知道要让自己放轻松,才能浮得起来。但她紧张的心情让她的肌肉越来越紧绷,接触不到水面。 直到终于抓到小杰的衣角,使尽全力把他推向岸。易渺感觉自己的气快要用光了,最后推了一下,感觉到小杰碰上岸边了,易渺身体马上就变得好沉好沉,失去了所有支撑自己的力气。 存律是第一个赶到旁边的人,他把被易渺推到旁边的小杰拉起水面,随即跳进水里。 易渺神智很恍惚,只觉得水好冰好冷,刺在身上有点痛。在无助中,在水底无尽的黑暗中,忽然有隻手伸过来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拉,便将她拉出了水面。 「徐易渺!不要睡!」那个声音很低沉,有点粗暴。 易渺咳着嗽,咳出了一点水,可是她却觉得身体更难过了。她意识依旧模糊,微微睁着眼,隐约看见存律还在滴水的湿发,还有他眉目间的着急和气愤。她想把眼睛再睁开点,但是脑子好像被重击了一般,晕了过去。 这时候,刚才聚在一边的同事们也赶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情景,所有人都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有人叫了救护车,有人去关心小杰的状况,场面有些混乱。小杰看起来无恙,不过受到很大的惊吓,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颤抖着。 立婷跪坐在易渺旁边,眼眶盛着泪,拉着易渺的手,也一直颤抖。 存律在做cpr和人工呼吸,没有一刻间断。 易渺突然有了点反应,吐出一口水,恢復了呼吸。何存律眼瞳忽然拉紧,突然黑得吓人,一把将她抱起,逕自抱着她走离事发地点,所有人都有点讶异,但任谁都不敢吭声也不敢阻止,只能眼看存律将昏迷的易渺横抱的背影离去。 一路走到渡假村门口,存律往长长的路两旁张望了下,没看见救护车,于是往山下走去。怀中的易渺无力地睁着半眼,眼前的人影很模糊,但他身上的衬衫和味道让易渺清楚知道他是谁。 存律走着走着,发现怀里的人醒了,便停下了脚步,仔仔细细地凝视她:「醒了?」 易渺觉得胸腔好痛,拧着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点点头。 存律把视线转移到前方的路,迈步又开始走,他边走边问:「胸痛?」 她再点点头。 这条山路路肩上的花都开了,满天星、牡丹、铃兰,一路上的草丛高高低低,点缀着繽纷的色彩,连高大的木棉也开着花,这个季节逐渐转热,木棉也应该要成熟了,却依旧鲜艳如火。风变得有点大,吹得花大力地随风摆动着,突然有朵橘红色的木棉花,咚一声砸在存律的头上。 他脚步稍稍顿了一下,装做若无其事又继续走。易渺虽然还很虚弱,但清醒了很多,看到存律的表情,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存律盯了她一下,没有说话,心里却放松了很多,还能笑,总算没事。 过了不到三分鐘,又有一朵木棉掉落在易渺肚子上,像羽毛球,像毽子,实心地打在她身上,易渺没有把那朵木棉拿开,而是缓缓抬起手,把木棉花握在手心,紧紧的,好像一辈子都不放开的样子,牢牢地抓着它。 chapter 3 花落 (3) 存律抱着她,脚步比较没那么急切,易渺看着他的下巴,在心里一遍又一遍描绘着他的轮廓,啊,原来他的下顎线这么好看呀......她苍白的唇微微扬了起来。 「笑什么?」存律看向她毫无血色的脸,竟然还掛着一抹微笑。 易渺摇了摇头,才不跟你说呢,免得你得意忘形。 存律的头发还湿湿的,衬衫也是。他抱着易渺,因为两人的衣衫都湿透了,所以很彻底地感觉的到彼此的体温。对她来说,存律的身体很温热,对他而言,易渺的体温很冰冷。 「下次不要做这种事了。」易渺听见上头有道声音,本来在观察手里木棉花的视线又抬了起来,对上存律的凝视。 「什么事?」 「让我担心的事。」存律停了一下脚步,把放在易渺身上的目光移向路的前方。他的声音原本就很低,刻意放低了音调,听起来却更令人着迷。 易渺抓着木棉花的手收紧了一点。 两人前进了一阵子,救护车这才抵达。两个人上了车都没有再说一句话,易渺躺在担架上,觉得很睏,于是缓缓睡去,坐在旁边的存律跟救护人员简单描述了状况,然后侧过头才发现易渺闭着眼睡着了。 他看着她好久好久,像是陷入深渊,无法自拔。 存律突然觉得今天的自己好奇怪。 为什么她掉进水里的那一刻,好像是有人掐着他的心一样,那么紧张难受? 为什么看见她虚弱中的笑容,他整个人都被一股酸意侵袭? 是......心疼吗? 到了医院,医生稍稍检查了一下,确认易渺没有肺积水,跟存律说不用住院,去拿个药就行了。 在存律去拿药的空档,护士小姐过来帮易渺把点滴拿掉,用很羡慕的眼光看着她,「徐小姐,你真幸福,有一个这么帅的男朋友这么关心你,刚才我们主治医师都快要被他一堆问题弄得头痛了。」 易渺无语地笑着解释:「他还不是我男朋友啦。」 「还不是?那就表示快囉?好好把握,不然像这样贴心的帅哥很快就要绝种了。」护士小姐对易渺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就推着药车离开。 易渺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老梗,还真的有这种被误会的情节在生活中出现。 她坐在床沿等着存律,正想拿起包包里那朵木棉花起来玩,就见存律从转角走近。 「笑什么?」他疑惑地看着她,手里拿着一堆药袋子。 「没什么。」易渺说。 存律帮她拿起包包,把药袋放进去时,看见了里头的木棉花,微微怔了一下。但他随即抹去眼里出现的波动,平静地叮嘱易渺:「医生说下礼拜要来回诊,呛水很容易引起肺炎。时间到了我会提醒你,再带你来医院。」 易渺点点头,站起来要接过包包,却被存律阻止了。 「还有你的手,绷带要拆掉的时候我陪你来。」 他没有等她回应,把易渺带着往医院外头走,才出了急诊室没多远距离,就看到同事们往这里走来的身影。 立婷看见易渺马上衝了过来,存律礼貌性地退开,手里还拿着易渺的包包。 「徐易渺!你想吓死谁?好险你没事,不然谁以后还可以帮我买早餐。」许立婷抓着易渺肩膀喊,不断扫视着她身体上上下下,观察会不会有什么异状。 「本来没事都被你叫出病了。」易渺挣脱她的手,看着存律在旁边跟同事们简单说着自己的身体状况,立婷还在她耳边碎念了什么,但她没注意听。 易渺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存律上面。 小杰的妈妈带着小杰走过来跟她道个谢,拿了一袋补品给她,然后抓着易渺的手不断的说谢谢。 「真的没有什么,我也没事了,不用一直跟我说谢谢。」易渺摇摇手,蹲下身,看着一直没说话的小杰问:「小杰没事吗?」 小杰不敢看易渺眼睛,盯着地面点点头。 易渺摸摸小杰的头,安慰地对他说:「小杰没事就好,姐姐也没事。」 他突然抬起头看着她,「姐姐对不起。」 小杰小小的脸颊看起来受了很大的惊吓,他咬着下唇,眼泪好像又要掉出来。易渺忽然想到那天要不是存律在岸边,搞不好她和小杰现在都可能还在医院。于是她指着在一旁不知何时盯着他们看得存律说:「是那个哥哥把你拉上来的,也要去谢谢他一下。」 小杰听了以后走到存律前面,拉拉他的衣袖,奶声奶气地说:「叔叔,谢谢。」 易渺忍不住笑了,刚才叫他跟哥哥道谢,结果他叫何存律叔叔。 存律愣了下,配合他的身高蹲下,跟易渺一样摸摸他的头,悠悠然地笑了下,用充满宠溺的声调说:「不客气。」 医院外人来人往,有讲着电话的,有赶着来探病的,有病着还出来透气的,有忙着的医护。今天天气不算太好,缕缕微风穿梭在路树中,沙沙作响,世界很喧闹。 易渺突然想起小时候,爸爸对什么都还不懂的她说:「渺渺,记得,以后要挑老公的时候,一定要挑那种看到孩子会笑的男人。」 想到和存律一起去过的儿童医院、育幼院,寡言的他却特别有孩子缘,跟小孩在一起的笑容,温柔中好像也带着几分孩子气。 送走了来关心的同事们,易渺站在马路边,准备拦计程车要回家,等不到计程车,却看到存律的黑色轿车停在眼前。 副驾驶座的窗摇下,存律在另一边稍稍探着头:「上车,我送你回去。」 易渺犹豫了下,还是上了车。 才刚坐好,易渺哥哥便来了电。 「你没事吧?你同事刚才打来家里问你的情况才知道你掉到游泳池里。明明就不会游泳的人下什么水?你当了二十二年学生都在干嘛?」易时在房间里拉低音量说。易渺妈妈刚才知道易渺出事了,情绪又很不稳定,不久前才被徐顾哄着睡着了。 「我没事了,现在正要回家。回家再说。」 「嗯。」 掛了电话,存律便问:「你哥?」 「嗯。打过来骂我。」语落,易渺调皮地朝着存律笑了一下。存律趁着红灯侧头看了她一眼,对上眼睛发着亮的易渺,他要换档的手顿了顿。 何存律看着前方直而长的路,今天台北车并不多,也许因为是假日。 「你很喜欢小孩?」他的声音听来很有磁性,震动的空气传到易渺耳里,好像连心脏也在震动着。 易渺点点头,说:「很喜欢。」 她觉得这个突兀的问题有点奇怪,又想到大概他是因为小杰所以才这样问的吧。 「你不喜欢吗?」易渺反问他。 存律脸色不变,淡淡回了句:「喜欢。」 她很喜欢听他说话,因为他的声音很容易让人沉迷,从他嘴里吐出的一字一句,即使轻如雨,也像是月色下的壶觴,啄了一口就让人心醉。只是他却偏偏话少。 易渺听了这两字后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种......有种这句话是在对她说的感觉。脸颊微微发烫,闭起嘴,决定少言为贵。 两人都沉默了很久。易渺看着窗外变换的景色和街道,在高架桥上,还能看见高楼大厦露出半截楼身,一幢幢林立在台北市中心里,像块大蛋糕上插满着蜡烛。 「徐易渺。」何存律突然唤了声。 「嗯?」易渺看着旁边一辆rangerover休旅车飞驶而过,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才会爱上我?」 chapter 3 花落 (4) 易渺好像整个人被针刺了一下,转过头看着表情依然平静的存律,感觉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一样,与他毫无相干。 「你说什么?」易渺装没听见,又问了一次。 存律沉默着。 你什么时候才能爱上我? 他好疲倦,再这样下去,他真的煎熬地受不了。 明明当初就是要让她毫无保留地爱上他,但是现在为什么是他想要投降? 好疲惫。 存律忽然头痛了起来,稳着方向盘,咬着牙对易渺说:「帮我拿抽屉里的药。」 易渺很快也很熟练地打开抽屉,拿了药罐,倒出了两颗药粒递给存律。 「你还好吗?」易渺看着他发白的嘴唇问。 存律吞了药,又静了一阵子。 「你最近是不是开车特别容易头痛?」易渺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一边问。存律的额上冒了些汗,但他的态度却还是保持着温和淡定,脸容没有多少变化。 「嗯。尤其跟你在一起的时候。」这是实话。 每每看到易渺,存律除了想起自己的父母,除了想起她的父亲,除了想起他要的完成的事,剩下最多的,就是对她的亏欠。一天一天更深,一天一天更觉得这陌生的自己好像早已面目全非。 曾几何时,他开始分不清自己说的,到底是谎言还是实话了? 存律暗自自嘲般地笑了自己一下。 易渺没说话,只是拿出包包里的卫生纸,动作有点犹豫地想帮他擦拭额头上的汗,擦了两下,存律微微避开,易渺举着的手显得有点尷尬。 「我没事了。」存律解释。 「你刚刚问我什么?」易渺故意再问了一次,虽然她知道存律有发现她听到了。 存律调整一下方才的情绪。 转了方向盘下高架,脚轻踩着剎车,语气没变地说:「你听见了。」 「徐易渺,装傻不是你的专长。」 易渺顿时觉得自己很愚蠢。 存律侧头看了她一眼,她苍白的肤色恢復了一点红润,头发很自然的遮住她一半侧脸,易渺没说话的表情很可爱,吃亏的样子也很可爱。 存律的头痛缓和了很多,呼吸也比较自然了。他不想听到易渺对刚才他拋出的那个问题做出任何回覆,是抗拒是害怕。 越是这样,他越觉得自己很没用。 我该怎么办?爸、妈? 他在心中问。 存律停好车,跟易渺一前一后进去易渺家,客厅空荡荡的,连盏灯也没开,摆放的家具很整齐也很乾净,一尘不染。 徐顾和徐妈在房间里休息。知道可能又让爸妈担心了,易渺打开房门,看见徐顾坐在床沿,不像在睡觉,而是盯着徐妈睡着的样子发呆。 「爸。」易渺小声唤了下。徐顾回头见到易渺,还有她背后的存律。 两人第二次对到眼,这次两人都很镇定,但徐顾稍稍恍神了下,把视线聚焦在易渺身上。他带着他们到客厅,眼睛只看着易渺,问:「身体有没有怎么样?刚刚出院?」 易渺点点头,「没事了。」她的嘴唇依旧发白,但脸色比刚才好了许多。 徐顾有点不自然地转向何存律,微微致意了一下,代替易渺谢谢他,「谢谢何副总的照顾。」 「不会。」 「可不可以单独跟你说个话?」徐顾依旧很礼貌的问。 存律神情不变,似乎很不在意,点头的时候微微勾着唇角却没有笑意。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书房,易渺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然后坐到沙发上,打开了电视,却是在放空。 窗外天色已经变得很暗,这几天台北的天气很好,连晚上的风也很柔软,轻轻吹进室内,无形地打了好几个空气旋涡,划过皮肤的感觉很舒服,易渺把窗户开大了点。她慢慢等着等着有点累了,窝在沙发上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渐渐睡去。 书房里,存律站在门边,书房里昏黄的灯映照出两个人模糊影子,落地窗边的窗帘因为风的拂动而轻摆。 徐顾个子也不矮,只需要稍稍仰着头就可以和存律对视,在月色凝重的夜里,他的眼神充满了哀求。 「我知道你靠近我女儿有什么目的。」 存律本来平静无波的眼神,忽然收紧了一点,变得有点漆黑。看着徐顾有些斑白的头发,他想到了他的父母。 要是他们还健在,头发应该也变白了吧?脸上的皱纹是因为岁月留了一点痕跡,皮肤也会变得乾燥,可能会再消瘦一点。年老后的父母,会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你对我的憎恨,我都知道。」徐顾说得有点激动,「你可以针对我,你可以威胁我,甚至你想要我做什么我都做,但......你能不能不要伤害我的家人?不要再靠近易渺了,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跟她没有关係。」他抬手抓住存律的手臂,五根手指头牢牢地贴着存律的衬衫,力气出得很大,抓得手背都出现青筋。 存律动作不快不慢地把他的手从身上扳开,眉头紧紧蹙着,心里又是一阵伤痛,想说的话梗在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不可以心软。 徐顾鲜少向人低声下气,他手因为情绪不稳在发抖着,「我老婆已经被你的出现吓得旧病又復发了,过去她的医药费还有我能承担,现在这个重担全部都落在易渺的身上,我们全家人都因为你变得一团乱......我拜託你,你想要什么,你只要开口对我说就好了,不要再伤害我的女儿了。」 何存律把视线转移,盯着徐顾书桌上的精緻花瓶,上面插着几支蝴蝶兰,蓝紫色的花几乎都枯了,剩下几朵也被染了点枯萎的黄色。 全家人都被他搞得一团乱? 他不也是吗?家破人亡。 存律有些嘲讽地笑了一下。 想要的东西?他唯一想要的,就是送徐顾进牢房。 他在国外待了十年,韜光养晦,把自己重整准备好,等到终于有了能力,就是为了有一天要让徐顾付出代价补偿他爸妈牺牲的性命。 徐顾连语气也很颤抖,近乎哀求般的说:「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父母,我不奢求你能原谅我,但求你,求你离我的家人远一点,求你好吗?」 存律冷冷地看着他,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下,紧蹙的眉松开了一点,这是他进来书房后的第一句话,存律的声音很低,低的快要听不见。 「我只能答应你一件事,答应你,我绝不会再伤害易渺。我真心对她。」 语落,存律走出了书房,动作从容,轻轻地再把书房的门带上。他走到客厅,准备离开,却看见易渺蜷曲着身子在沙发上睡得很熟。存律止住往门口的脚步,转了向往回走。 他在沙发旁边蹲下,凝视着易渺苍白的脸,不自觉伸手触碰,深怕惊醒她,所以存律的动作很轻很轻,像羽毛一样轻抚着她的脸。她的身体温度很低,存律发现窗户被拉开着,正想起身关窗,手就被人抓住。 易渺的手也很冰,在存律手掌反差的触碰着,她手心的低温传送到存律的血液里,一路流进心脏里。 存律回头发现她已经醒了,眼神静静地看着他。 她抓他的手又收紧了一点。 存律移动脚步,再次在她身边蹲下,和易渺平视。 「为什么把窗户开这么大?」存律问。 「风很舒服。」易渺吸吸鼻子。 「这样会感冒。」 「你可以带我去看医生。」 「你身体还很虚弱,万一感冒可能要住院的。」 「你不是要带我去拆绷带,还要带我去复诊吗?不能顺便......」跟上次一样,易渺说到一半,嘴巴就被堵住了。 存律轻轻地吻着她,很小心的,很炙热的,很温柔的,在她冰冷的唇上游移着。他伸手轻轻扶着她的后颈,手贴着她的皮肤,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我的心这么凉薄,拿什么温暖你? 离开了易渺的唇,存律轻轻将她按进怀里,埋首在她的头发中。 他已经明白了。 为什么他看见易渺在他眼前落水的那一刻,他会神经紧绷。 为什么看见她在和其他男人说话的时候,他会想让那个男人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中,甚至有股衝动想介入他们的对话,让她眼里只有他一个人。 为什么看见她笑,他会心疼,会觉得自己的全世界都被她的情绪牵动。 他动心了。 而且已经无可救药。 chapter 3 花落 (5) 易渺的心跳很快很快,隔着一层衣料,存律也能清楚感受到。他的心跳也是,低沉地在胸腔里怦怦跳动,他轻轻出力把易渺再次揽紧了点,修长分明的手指落在易渺腰际,很温热。 他将她松开,拉远了彼此的距离。 「我先回去了。」存律从沙发上站起身,简单整整衣衫,眼神没有接触易渺,而是看向徐顾紧紧关着门的书房,耳边突然响起他刚才苦苦哀求的那些话。 易渺也跟着站了起来,微微低下头,说:「小心开车。」 存律本来依旧注视在书房那扇门上的视线,听了以后转移到她身上,他漆黑的眼眸中,微不可见地闪动了一下。 「嗯。」 存律拿起外套往外走,易渺则是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存律走到屋外,坐上了车,没有马上啟动,反而只是单纯地坐着,盯着前方在夜色中来来去去的汽车,他一瞬间失了神。 一会儿,他收回失焦的眼神,发动了车离开。 隔天早会的时候,存律迟到了。 整个财务部气氛有点奇怪,大家都说今天财务部要来一个新主管,担任财务经理,会议室里,猜测的声音越来越大。 哗地一声,会议室的大门开了,大家赶紧就座,副总后面跟了一个人,但是不是大家以为的女性,而是一位看起来比副总还年轻的男人。 「跟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从美国分公司调回台湾的cfo,陆振宇,接下来会在我身边担任助理一职,以后大家都是同事,希望未来一起共事愉快。」 陆振宇向大家自我介绍后,会议时间也差不多要结束了。 易渺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看到新来的同事跟她打招呼,她也恍神恍神的。 她心情很复杂。 如果她和何存律真的在一起了,爸爸知道后会怎么样?他们关係不太好,应该会很不高兴吧? 不用等到她去试探爸爸,下班前,徐顾就打了过来。 「爸。怎么了?妈妈又出什么事了吗?」易渺捏着电话,压低音量问。 「你爸爸打电话给你就一定是出事了吗?」徐顾有点哭笑不得。 「哦,你想我?」 徐顾没有接话,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过了好几秒才开口:「渺渺,我想了一整天,还是决定跟你说这件事,希望你听了不要生气。」 「什么事?」 「爸爸希望你辞掉现在的工作。」徐顾本来以为这句话很难说出口,没想到脱口而出以后心情马上不憋闷了。 「为什么?」易渺不能理解,「爸,我做这个工作三年了,我做的很开心,为什么你最近一直不停地叫我辞职?」 「易渺,我是为了你好。那个何存律是因为要向我报仇才靠近你的,十年前我做了错事,他从来没原谅过我,现在他要利用你让我难受的,了解吗?」 「你妈妈现在身体也不好,我也老了,再怎么样也不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看着你,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情,我一辈子都会后悔没提前提醒你。」 「听我的,辞掉这份工作,离何存律越远越好。」 徐易渺用指甲压着手掌,问:「爸,你对他做了什么事?」 徐顾又静了下来,这次的沉默让易渺不安极了,但他还是没说话。 「爸?」 「是我害他出了一场很严重的车祸。」 「多严重?」易渺害怕了起来。 「他好像脑部受了伤。」 易渺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该做什么,告诉爸爸何存律现在还得靠药物控制他的病情?还是告诉他何存律没有他想得这么坏? 她又该拿什么去面对何存律? 问他是不是知道是她父亲害了他? 不,他是知道的。 他曾经问过她,记不记得十年前发生过的事。 可是何存律说他喜欢她。 如果真的何存律是真心的,她该怎么面对他? 隔天早上在电梯门口遇到何存律,易渺假装视而不见。 电话响了也不接他的电话,在公司除了公事不跟他说任何一句话。 存律本来想找个适当的时机向大家公开他们的关係,但她疏远的态度让他以为她想要保密,所以才刻意避嫌。 如果有必要要报告一些事情,易渺尽可能把所有事情交代给陆振宇。 于是这段时间他们因为比较多的接触而变得熟识。 陆振宇问她:「你和何存律不熟?生肉?」 易渺点点头,思考道:「大概端上来会有血水的那种。」 虽然立婷也察觉到易渺跟存律之间有一点奇怪,但也没有多问。 某天傍晚,外头下着大雨,水花溅得很大很白,马路亮得像打了一层油。 易渺没带伞,站在公司大厅,看着落地窗外,有点无助。 陆振宇刚好下班,看见她一个人看着外面在发呆,便走近问:「不回家吗?」 「等雨小一点吧。」 「你没带伞?」 易渺无奈笑了下,点点头,「本来早上天气还很好的。」 「我车就在附近,送你回去。」陆振宇说。 易渺没犹豫,再次点了点头。 等陆振宇开车过来的时间,易渺依旧站在原地像是动作静止了一样。 大楼里下班的人零零散散,在时而嘈杂时而安静的大厅,易渺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辨认出那个沉稳而有着相同节奏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她...... 这时候,陆振宇的车在这样完美的时间点停在了公司门口。 易渺走出公司,坐上了那辆黑色宾士,在拉下安全带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在馀光中看见了何存律的身影,站在夜色中,脸色清淡如故,目光投射在这辆车上,过了两秒之后,易渺转回视线,心里的感觉奇怪极了。 「你们到底怎么了?」陆振宇问。 「冷战中。」易渺想了下,最后决定随便唬弄。 陆振宇无奈地笑了下,「为了什么事?」 「美国和苏联为什么要冷战?」 「你歷史没唸好?」陆振宇抬了抬眉。 「.......我歷史系的。」易渺配着一脸很诚实的表情。 「哦,原来,其实我是考古系的,专门研究歷史。」陆振宇好像也开始跟着她胡诌一通。 「那你有看过兵马俑吗?」 「看过,挖出来的时候都被侵蚀了,脸糊成一团,就跟...神隐少女里面的妖怪一样。」他努力形容着。 易渺沉吟半晌,想了想,脑中的小灯泡呲呲呲亮了...... 「无脸男?」易渺猜了一下。 「对对对,小女生都喜欢看的那种动画片。」 易渺笑了出来,「那你从哪里看到的?」 「电影台转到的。」 「我是说兵马俑,不是无脸男。」 「喔,歷史课本上阿,我不是说我研究歷史的吗,歷史课本。」 ...... 就这样,他们一路上以「歷史系」毕业生和「考古学系」专家一路争执着兵马俑到底长成什么样子......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兵马俑啊?你不会以为是蛹吧?虫蛹。」 「我当然知道。我还看过草泥马俑!」 他大笑出来。 虽然认识他不久,但就好像他们是旧识一般,见了面就如此合拍。所以易渺在这段时间才跟他走得比较近。 除了公事方面,易渺似乎越来越把他当成自己的朋友一样,偶尔抱怨公司的年假放太少,加班津贴给的超级小气,早上那个女同事又把一堆工作丢给她...... 立婷就开始有点不平衡,隔天早上看到她就问:「欸,你不会因为有了两个帅哥就拋弃我了吧?」 「怎么可能。」易渺神情认真极了,「我只要有一个帅哥就可以拋弃你了。」 「你这个好美色的人!」 「这是人的本性!」易渺理直气壮。 「我觉得,人的本性就是吃吃喝喝。」立婷突然煞车,换了个话题,「不如我们今天晚上去吃瓦城?」 「好啊。」易渺点点头,想起泰式料理,她就突然好想吃打拋猪。嗯,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你请客,赔罪!」 ...... 于是乎,易渺就被敲了一竿大竹槓,而且立婷还顺便带上了和她最近还在曖昧期的财务部员工陈晓,然后还非常「顺便」地叫上陆振宇,立婷使了使眼色,「怎么样?不用谢了,姊妹一场,我才不会吃一顿赚来的晚餐。」 易渺在心里把许立婷头上闪现的id改成天下第一损友。 易渺悲壮地看着她,「你真的对我太好了。要是以后当上你老闆,我会考虑升你官的。」 这样的人才待在财务部太可惜了。 他们三个刚走进餐厅,就见到陆振宇的身影,正坐在窗边的圆桌,朝他们抬了下手。 咦? 易渺眼神放到陆振宇的右手边,似乎还有个背影,仍旧穿着一身白衬衫,那个直挺挺又有些随意的坐姿...... 不会吧。 chapter 4 我能给的 (1) 易渺突然有种整个世界都在与她做对的感觉,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立婷发现何存律也来了,本来怕他们尷尬,正要安慰她几句,但是看到易渺神情怪异,于是又打消了念头,露出一脸得意地对易渺说:「我就说我不会白吃这顿饭吧,大家都到齐了!」 「我看你真的是白痴。」一直站在立婷身边的陈晓这时幽幽地回了句。 只要是同事都看得出来他们两个现在的处境只有比尷尬还尷尬。易渺突然觉得这个陈晓人蛮识相的,虽然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他旁边的人不叫陈妍希。 易渺才不给他们机会故意剩下存律旁边的位置,赶紧跑过去坐在陆振宇旁边。陆振宇笑了出来,「你是有多饿?」 易渺无比自然地说:「我饿得跟无脸男一样想吃人。」 他们两个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立婷好奇:「为什么是无脸男?」 他们还没开口解释,陈晓就把立婷拉回座位上,丢了一本菜单给她,「快想想要点什么。」果不其然,她一看到她覬覦很久的菜色,就低头研究了起来。 陆振宇趁着点菜空档,侧过头在易渺耳边低语,「抱歉,他今天下午刚好没事,然后又刚好问了我今天要不要跟他吃晚餐......我实在是不懂得怎么拒绝人,更何况那个人是我们的上司。」他毫无诚意地解释。 易渺迅速地把目光在存律身上晃了一下,发现他放在窗户外头的视线正好转了回来,吓得她凑在陆振宇的耳边说:「我下礼拜超级想吃响食天堂。」 陆振宇满头惊愕,「狮子大开口啊你!」 「一言为定。」易渺忽然开始期待下周上班日了。 瓦城算什么,哈哈。 一顿饭,何存律一直很安静地动着筷子,他拿筷子的样子很标准,是从小爸爸训练的。他们家的习惯不算很传统,但是他爸爸一向对他的日常要求都很高。像是写着一手漂亮的字,棉被也要摺的跟军队里面的豆腐块一样,方方正正。 就连拿筷子也是,无名指和大拇指撑着一支筷子不动,食指和中指轻巧而飞快地活动着。 乍看之下,竟然有点眩人眼目。 他吃饭的样子很无趣,嚐到什么比较好吃的料理,也仍然不动声色,相较于立婷和易渺,从清蒸鱼到椒麻鸡,从空心菜到青木瓜沙律,那声满嘴食物的「嗯~」都没停过。 虽然整顿饭没开一次口,像他不存在一样,但是存律却默默地观察着易渺的一举一动,一顰一笑。 她听了立婷的什么话而笑的开怀,怕嘴里都是食物所以用手遮着笑,只露出半张脸,盈满笑意的眼睛却如此动人,有时候甚至让存律一时间失了神。有时候侧头跟振宇说些什么,那抹笑容依然自然美好,让他很想小心翼翼地珍惜,好好的捧在手心,不想扰乱破坏。 打拋猪,一汤匙。冬粉煲,一筷子。打拋猪又一汤匙。一点清蒸鱼,然后又是打拋猪一汤匙...... 他突然很庆幸自己记性好。 这顿饭存律其实吃的不算专心。 饭后,易渺结了帐,回到餐桌上却发现大家都不见踪影,只看到何存律背对着他,正坐在位置上看不见他的表情,穿着白衬衫的他,更显清瘦挺拔。 她咬咬下唇,走了过去,「他们人呢?」 存律闻声抬头,漆黑眼眸里什么都没有,却突然让易渺有些无措。 盯了她一阵子,听见了他压低的声线说:「都找了藉口走了。」 就知道不应该相信那些人。易渺心想。 「走吧。」 他拿起搁在旁边的西装外套,起身的时候,和易渺的身高差忽地拉开,易渺的头直接碰到他的胸膛,有点太靠近了。 存律迈开步伐,易渺栗色的头发扫过他的白衬衫,像骚在他心头上,痒的发慌。 「去哪?」他的一步是她的两步,小碎步看起来有有点着急。 何存律像是发现了一样,慢了下来。 「散步。」他丢下两个字,走出了餐厅门外。 外头夜幕低垂,灯火通明,街上的人们来来去去,行色匆匆。也许他们在别人眼里也是这样陌生疏离。 易渺走出来没几步,就停了下来,她穿着一袭凑着三色块的洋装,脚上的白色球鞋有点脏脏黑黑的,脚看起来很小,脚踝赤裸裸的露在外头。吹着晚风,裙摆也起了波浪,细碎地在衣服上晃动。 何存律发现了以后回头,黑色西装裤让他的腿看起来很长,单手抓着外套垂在身侧,显得随意极了。 他在等她开口。 「我不去。」易渺说。 他凝视着她,在人行道上,人群似乎渐渐少了,他们之间没有别的东西挡着,几个步伐的一段距离,只有微风轻轻经过他们之间,明明空荡荡地,却好像隔着一片厚重又难以跨越的隔阂。 他为什么不回应? 易渺觉得再这样下去她受不了了,于是问:「你在想什么?」 存律薄唇微掀,在眼前的他,声音却像在耳边,像这个夜晚一样迷人。 「我在想,我该如何挽留你。」 最后易渺还是妥协了,他们沿着宽宽的人行道走着,身旁的车子稀疏地呼啸而过,有些改了引擎的车子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划破寧静,一遍又一遍。 「我爸告诉我,因为他,你才出了意外,还...还动了脑部手术。」易渺看着人行道上的红色磁砖,上头混着很多小小的闪亮的碎片,像没有光害的天空,像存律漆黑的瞳仁里偶尔才会出现的喜悦。 存律开刀是在高三毕业前一个礼拜的时候,出院后他的身体都很正常,不曾有过不适,直到有天路过球场时被球给砸到头,当场晕了过去。 后来送到医院被检查出脑子里面一直有着的血肿破裂了,必须紧急开刀。虽然开了刀,但也只是应急方案,他的血肿,或甚至说那是血瘤,刚好卡在脑中海马回附近的动脉上,切除的风险太大,直到现在只能吃药物控制。 存律嗯了一声,这个反应易渺也没有预料到,侧过头看他,他正看着前方的路,直直的视线似乎失焦了。 「所以你是为了愧疚才躲我?」 「......」是啊! 听着两个人齐行的脚步声,易渺突然想起国中的时候,木兰诗那课里头的句子: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老师总是强调着互文修辞,烦躁的要命。 可是现在,他们却真的好像两隻兔子,脚扑朔,眼迷离。 她不小心笑了出来。 「笑什么?」存律问。 「没什么。」易渺摇摇头,眼里盛着笑。「觉得我们像是兔子。」 他收回思绪,花了两秒才回应,「兔子挺可爱的,像你,虽然太常吃萝卜会放屁。」 「吃萝卜哪会放屁!」易渺回嘴。 话音刚落,她那垂在身侧刚拆掉绷带的手,突然被人轻轻揽了起来,存律拉着她走向一个广场,他火烫的手指接触到她冰冷的肌肤打了个哆嗦,却没有放开,反而抓得更紧了。 走没几步路,他松开了手,刚才易渺的手臂与他的手接触的那块面积,似乎还留着他掌心的馀温,那股炙热一路延烧到心脏。 收回乱七八糟的思绪,易渺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座巨大的喷水池边。 周围三三两两的人,零散地分布在喷水池边,不约而同地看着水池喷出的水花,还有因为灯光而变色的池水。 在这里的人,情侣居多,很多人都是牵着手,揽着腰的,很少像他们一样,身体距离这么遥远。 存律靠在她身边,袖子碰到她的肩。 「你刚才没有回答我,为什么不接我电话?」她听见他问。 整整三个礼拜,他每天固定打一通电话,即使知道会转进语音信箱。 就连说好要带她回去复诊还有拆绷带的约定,也被放鸽子。 「为什么无视我?」何存律的声音有点沙哑。 喷水池哗啦啦的喷水声似乎在此刻也识相地把音量调小。 他低头看着她,易渺毫无畏惧地看进他漆黑的眼里,她轻声说:「我在想,你是不是真的为了利用我而对我这么好,我很混乱,不知道该不该继续相信你。」 存律的耳里突然间就只剩下了她的声音,那么轻柔,像繾綣的风,像细緻的白云。 他想要解释。 但是他不想再继续对她说谎了。 「你真的是为了我爸爸,因为他才靠近我...?」易渺心情好复杂,脸颊慢慢涨红,「还是你只想玩弄我?让你得到成就感?」 何存律的头因为她的话开始痛了起来,耳朵充斥嗡鸣声。 他打从心里对自己那股厌倦的噁心感,恐怕再也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来的高涨了。 她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是何存律只是用一个淡漠的眼神看着她。 她懂了。 易渺等着他的回覆等到情绪冷了下来,于是又说:「你知道吗?我在知道你的车祸是因为我爸爸才造成的时候,我心里真的愧疚的快要死掉,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我连一句话都没资格对你说。」 「那时候我真的寧愿没遇见你。」 她声音很轻,像在念诗,也许谁都没察觉她的失望和落寞。 「直到刚刚,我这几个礼拜不断说服自己,你不会这么做,不会为了报仇才这样对我,所以我还是喜欢你喜欢的我快要疯了。但是现在......」 「我是天真了点,但是至少我分的清是非黑白。我从小就笨,可是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愚蠢过。甚至刚才你拉着我的手,我都心动的无法控制。」 「就连那两个吻,现在都让我觉得我是个世纪大白痴!」 「你成功了。你这个混蛋。」 「我真的很后悔认识你。」 chapter 4 我能给的 (2) 存律闭上眼,过了几秒后睁开。易渺依旧在眼前,仰着头眼睛通红地看着他,眼神像是看着一个仇人。 这并不是场梦。 「对。你说得对。」他的声音比夜晚还低沉,好陌生,好遥远,最后声线降到冰点,「逢场作戏的人我见多了,这么入戏的,你是第一个。」 喷水池的声音渐渐放大,淹没了所有情侣们的甜言蜜语,把春末的暖空气也一併淹没一乾二净。 明明就快要夏天了,衣料都穿得不多,此时此刻,一阵风吹,徐易渺觉得冷透了。 她眼神变得漆黑,转身离去,脚步不疾不徐,假装不屑一顾,假装不在乎,控制着脸上的神情。 这是她唯一剩下的自尊。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脚颤抖地像是在冬天时分的户外冻了很长一段时间,好像微微弯曲,就颤抖地更严重。 存律背对着喷水池,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成为一个小点,在某个路口消失。 他望着望着,竟然笑了一下。只要任何人随意一看,就能轻易看穿他的苦涩,还有他的言不由衷。 存律站在原地好久好久,经过的人都换了好几批。最后连池子边的情侣也一对一对的走光了,喷水池终于不再喷水,只剩下池底的彩灯没有熄。 又过了一阵子,附近店家的铁捲门也哗啦啦一间一间的拉下。 夜,终于深了。 何存律依旧站着,像是给了钱才会动的街头艺人。 他听见附近的大楼里,传来孩子的哭声,还有母亲安抚的温柔嗓音。存律突然想起了妈妈。 他终究开始往回走,直直一条路却像条山径,崎嶇巔跛。月光下,他修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孤寂。自古以来,诗人总喜欢以月入诗,抒发自己白天里没有的悵然,好像夜晚就是他们的地盘,因为到了白天,就必须面对那些让人沮丧的现实。 原来夜这么长,是有它的道理的。 当易渺拐进一个路口,手马上反射性地扶着墙,上头的水泥很冰,刚好适合现在的氛围。 回家以后,徐顾看到易渺失魂落魄的样子,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只在看着易渺走上楼时,提醒她:「早点洗澡睡觉,不要感冒了。」 易渺突然很想搬离这个家。 她不想每次看见爸爸的时候,就想起何存律。 还没走进自己的房间,易渺瞪着房门看了一阵子,最后转向隔壁的房间,没敲门就走了进去。 徐易时坐在他那台apple电脑前面,用photoshop修着明天要交给客户的照片。闻声转头,只见自己的妹妹坐在他的床上,一声不吭,脸色苍白。 「七月半到了?你这样是想吓死人?」徐易时顿了顿,「而且,没人教过你,不要随便在晚上进男生的房间吗?」 易渺没回应,呿了一声,然后侧身倒在床上,盯着徐易时,小声喃喃:「哥,你床真软。」 「你还没洗澡不要躺我的床。」他冷冷地说,转头继续重新刷色调。 他嘴上这样说,但是也没有真的起来赶她起床。专心做事好一阵子,以为易渺已经回房了,但一转头看到她还躺在床上,而且还睡着了。 徐易时轻叹口气,拉起被子帮她盖上。易渺翻了个身,脸上掛着两条乾掉的泪痕,脸上的妆也没卸,整个人惨不忍睹。 他知道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难受的事,才会跑来他的房间。 从小到大,易渺总是会在被同学欺负或是被老师骂了以后,跑到哥哥的房间里。她不会吵不会闹,只是跟他一起待着,什么话也不说,易时也从来不会过问太多。 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熟睡的脸孔,易时有些心疼。 他知道易渺在念书的时候就常常受到同儕的压力,同学们嫉妒老师或是师长总是对她特别好,只因为她是市长的女儿。 这样像个阳光开朗的女孩子,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才好不容易走到这里。找到了一个她很喜欢的工作以后,却又因为爸爸过去犯下的错误而又要承担与她无关的事情与后果,但她居然一声抱怨也没有,让人更捨不得。 她从小就有把人搞得心疼又心酸的本事,越长越大,功力竟然越来越高深。 隔天清晨,易渺被飞来窗边的班鳩叫醒,咕咕咕的啼着,声音很温柔,慵懒地唤着,伴随阳光从玻璃窗外流撒进房内,照着易渺的侧脸,温暖不刺眼。 她发现徐易时睡在床下,只垫了一个枕头,身上一件被子都没有。房间空调开的有点低,他整个人蜷曲起来,额头对膝盖,还在呼呼大睡。 易渺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把床上所有被子还有她的大衣盖在他身上,盖了好几层,然后躡手躡脚的走出房间,回房间洗了澡。 等到易渺出门上班不久,徐易时突然从地板上坐起来。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 徐易渺才刚到公司就看见财务部里面人多的水泄不通,让她连到位置上放包包的路上都挤满了人。她仔细一看,这些人都是财务部里面的员工,还有一些公司的管理高层。一个个衣冠楚楚,围在何存律的办公室前面,不知道在讨论什么。 易渺放下包包,好奇地问隔壁正在做事的立婷:「发生什么事?」 立婷蹙着眉头正看着电脑萤幕,然后懊恼地洩了口气,「今天上面的人来财务部,说是有两千万从国外来的资金不见了。」 「不见了?」 许立婷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不见,我刚才又看了一次今年和这个月的资金预算表,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你快来一起帮忙看一下,我发邮件给你了。」 易渺打开电脑,盯着开机画面,忽然想起什么,又侧头问立婷:「副总还没来?」 立婷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你知道他在哪。这些人都是来找他追究这件事情的。」立婷下巴朝着还在说话的那群高层们点了点。 财务部的郭姊还有陆振宇正在他们之间周旋,随后一行人走进了何存律的办公室,坐在沙发上继续说着话。 易渺觉得不对劲,拿起了电话,看着何存律三个字,犹豫了好久。 最后按了下去,响了好几声之后转接语音信箱。撞了一次胆就敢撞第二次,谁知道竟然还是打不通。易渺以为他是故意不接她电话,又转身问:「立婷,刚才有人打给副总过了吗?」 立婷嗯了一声,「刚开始陆振宇有试着联络他,到后来郭姊跟陈晓都打了,全没人接。昨天吃饭还看他好好的......怎么今天突然失踪了?」 「......」 办公室门打开,陆振宇走出来,喊了下:「易渺,进来一下。」 易渺走进去前被陆振宇拉住,两人站在门口,他低头用很沉的声音对她说:「昨天你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人,你知道他人在哪里吗?」 她一头雾水,「我不知道。」 「你们昨晚发生了什么事?」 「他没有在家吗?」易渺反问。 「不知道,电话没接,刚才有同事去他家按电铃,也没有人出来开门。」 两个人走进办公室,所有人都盯着易渺看。 各自介绍了下,易渺才知道今天来的人都是董事会的人,甚至还有股东。 「听说你昨晚跟何副总待在一起?」其中一个理事问。 「嗯。我们同事一起吃晚饭之后,他们都先离开了,剩下我们两个,散散步以后也回去了。」 「这样啊......」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有点像是天外奇蹟的老爷爷,挺和蔼的,「那你联络的上他吗?」 易渺摇摇头。 「我懂了,谢谢你。」 易渺本来要出去,却听见他们开始讨论起何存律会不会把所有钱捲走,并打算人间蒸发。 虽然平常她在上司面前不曾如此无礼,但易渺却克制不住自己想替他辩驳的心情:「他不会的!」 陆振宇看着她那对炯然发亮的双眼,没有说话。易渺继续说:「他不会做出这种事。」 所有在办公室的人都看向她,郭姊也看傻了一阵子,然后才反应过来接了下去,「是啊,何副总来的这短短几个月,大家都可以看得出来他很有能力,而且人格是不会有问题的,对属下也很好,不曾因为犯错而责备我们,这么有底气的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 坐在单人沙发上的营运长指着桌上一沓白纸,「那这个怎么解释?」 「今天财报预算上面,资金调度融资活动计画这一项,数目少的可怜,新增的短期投资比去年和前年少了一千多万,偿还借款的钱也比起去年同期少了两百万。消失的那两千万,应该不会是自己不见的吧?」 易渺拿起桌上的资料,一行一行仔细看了一下,陆振宇拉拉她。 「这笔帐是谁做的?」某个理事问。 最后易渺放下资料,吸口气,大方承认:「是我做的。」 陆振宇终于出了点力气把她拉了过来,在她耳边警告:「你别再说了。」 为什么?该承担一切的人不是何存律。应该要是她。 应该要是她。 在理事再度开口以前,办公室的玻璃门被推开了。 何存律脸色很苍白,身上的衣服换一套深蓝色的衬衫,熨的很平整。 他环顾了半晌所有在沙发上的人之后,渐渐掌握气氛。最后用尽力气似的莞尔一笑: 「对不起,我来晚了。」 chapter 4 我能给的 (3) 明明昨晚还跟他待在一起,为什么今天他看起来这么憔悴? 易渺心脏不知为何突然收紧了一下,刺刺酸酸的。 好奇怪,经过昨天晚上他的坦白,易渺再次见到他并不觉得尷尬或是彆扭,反而觉得彷彿面对他变得很轻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易渺觉得他的视线好像停留在她脸上一阵子,像是在搜寻什么一样。 在场的人都闪神了一下,接着郭姊走到何存律旁边,简单解释了一下事情原委,何存律边听边点着头,嘴角还是扯着一个牵强的笑容。 「我知道了。」他淡淡地说。 何存律走到易渺身边,声音不快不慢,用易渺可以听见的音量,朝着陆振宇说:「你先把她带出去,我来处理。」 他态度如此不容置喙,冷漠的看了一下易渺,才转开视线。短暂的一瞬间,易渺发现他嘴唇发白,脸色也很不好,黑色的头发比平常还凌乱,整个人看起来甚至有点狼狈。 陆振宇点点头,拉着易渺的手臂走出办公室。 一走出那个让易渺有点窒息的空间后,陆振宇就说:「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的话,给你带来的后果有多严重?」他语气里面没有责备,只是单纯替易渺着急。 「我知道。」易渺回头看何存律的办公室,窗上的百叶扇已经拉上,什么也看不到。 「你怎么知道?如果你把这个责任扛下来,钱还是找不到,你除了要背债,还要吃官司的。」陆振宇低头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有点恼怒。 易渺刚才根本顾不上这么多,她只是想要证明何存律是清白的,「可是那笔帐确实是我做的。」 「那又怎样?」他声音压抑,「你赔的起吗?」 易渺被他弄得火气也起来了,本来以为陆振宇懂得她为什么要这样做,现在不只不理解她,反而对她发脾气。 「我赔不赔的起,是我的事。」易渺其实原来是想说甘你屁事的,但到最后一刻又把话吞了回去,对他说,「你也许对他并不了解,但他绝对不是那种会为了钱和利益做出那种事的人。」 「我们是高中同学。」他松开一直拧着的眉宇,轻描淡写地说,「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不了解他?」 易渺咬着下唇,她知道再用力一些就会渗出血,看着陆振宇,突然发现自己没了底气。 他真的不是那种人吗?她的自信开始动摇。 她拿什么相信他?易渺像是醒了一样,想起昨晚他说的话,字字句句都如此斩钉截铁,冰冷至极。 「别这么天真,徐易渺。我不是不相信他,我只是觉得当你还没有能力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前,你不应该自作主张,以为把责任扛下就没事了。」陆振宇态度软化,甚至有点后悔把刚才衝动的情绪都丢了出来,「这件事情,我会跟他一起跟进,你先别担心。」 易渺回到位置上,开始埋头工作,偶尔抬头看一下何存律把百叶窗掀起来了没有,然后再继续埋头工作。 待到中午的时候,一行人从何存律办公室走了出来。 「那么就这样了。」其中一个大股东对何存律说。 「一定守约。」他礼貌地一笑,脸色依旧很苍白。 送走了这群高官,整个财务部的气氛总算放松了一点。郭姊朝着大家喊:「加油加油!没事了!继续工作!」 何存律一一耐心回覆员工们上前的关切,然后礼貌性地笑了一下。他转身走回办公室,这时易渺才看见那匆匆一瞥的眼神里充满了疲倦。 何存律走回办公室前要陆振宇跟着他进去。 易渺打开包包,看见里头那封辞职信,脑子什么都没有,牙关一咬,拿了信起身走进何存律的办公室。 「所以我们先......」何存律坐在位置上,正和陆振宇说着话,看到易渺闯进来,清俊的眉宇蹙起,「有什么事?」 易渺走上前,站在陆振宇旁边,把辞职信放到何存律的桌子上。都这年头了,亲手写辞职信的人大概也只剩下她了吧,自己想起来都觉得傻。 「我昨天就写好的,刚好发生了这件事,我有责任。」易渺坚定不移,「不管要付什么责任,坐牢、吃官司、赔光我的财產也没关係,我已经决定了。」 陆振宇叹了一口气。存律往后一坐,淡淡看了一眼用着娟秀字跡写着的辞职信,笑了一下。 「你真的想负责?」他用很低沉的嗓音问。 易渺稍稍愣了一下,这样表示不够明确吗? 「好,」存律点点头,指着桌上叠起来有半公尺高的资料夹,「把这些明细全部整理一遍,下班前交给我。」 「副总,我的意思你不了解吗?」易渺问。 陆振宇看着她,快被她打败。 「说要负责,还想辞职?」何存律面无表情地问她,接着顺手把她的辞职信丢进垃圾桶,「徐小姐,你有没有搞错?」他声音一点起伏也没有,态度理所当然。 易渺心里闷得要死,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乾脆什么都不管了,脸皮一厚。 「好,资料今天整理完给你。」 她光是把公文夹搬到最近的桌上,就来来回回走了三趟,立婷好同情她:「谁叫你动不动就说要辞职,自找罪受。而且你辞职了我怎么办啊!身为好同事、好姐妹,你为什么都不先跟我商量?」 「商量什么?我现在是待罪之身,没把事情处理好,是会被公司告的!」 立婷一脸我明白的表情,「所以你就是想落跑!」 「你就继续混吃等死吧!」易渺对她做了一个鬼脸,转头开始工作。 本来昨天晚上想了很久,在哥哥房间偷偷写好的辞呈,现在却躺在垃圾桶里面。 何存律和她,现在如果真的回到了单纯的上司下属的关係,那么她还需要离开吗?为了一个辜负自己的人放弃一份自己很喜欢的工作,以后会不会后悔? 徐易渺,不要当一个只会逃避的人。 喜欢他又怎么样,喜欢不该是一件该感到丢脸的事。 他不喜欢你又怎样,人各有所好,何况强摘的果实不甜。 他利用你,那就把投资在他身上的感情收回来就是了!就当是不走运,遇到了一个在她人生里面踩了一大片脏脚印的人就好了。 易渺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然后认真的投入在密密麻麻的收支明细里面,一项一项去各个部门仔细确认。 跑了一下午,易渺觉得她的基础代谢量已经囤积了一个月的份了,真的累得像条狗。 陆振宇买了一杯咖啡给她,「提提神。」 她感激地看看他,「谢谢。」 「刚才是我反应太夸张了,抱歉。」他说。 「我也有错,太衝动了。」易渺笑了一下,顺手顺了顺乱七八糟的头发。 「说真的,你不怕收到存证信函吗?」 易渺喝了一口热咖啡,差点呛到,眼睛瞪得大大的:「当然怕!怕死了!」 陆振宇笑了出来,「怕还这样横衝直撞?」 「现在不是没有证据吗?」易渺朝他眨眨眼,「没证据证明我挪用公款啊。」 他愣了愣,然后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易渺问。 「我白担心你了,」他说,「难怪人家说傻人有傻福。」 易渺得意地笑。 休息一阵子,易渺又开始动工了。连续埋头苦干了几个小时,易渺都没发现下班时间已经过了很久,她还是在位置上头把从各部门的开销纪录整理在档案里面,等到最后一笔帐目确认完成,她才发现天色早已昏暗。 无力地看着花花绿绿的帐目,易渺的期待再度落空。 没有找到任何关于那两千万的蛛丝马跡。 整间办公室都熄了灯,安静又凄凉,只剩下何存律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易渺拿着公文夹,推门进去,却看见在偌大的办公室里,何存律侧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站在原地几秒鐘,把资料搁在他办公桌上,转身要走出这个空间,想了一下又折返回去。 易渺蹲到他面前——这是她今天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他。 长长的睫毛盖住那对常常让她有点着迷的双眼,他的眼窝很深邃,颧骨也很高,下顎线条分明......这样的特徵让他看起来这么有距离感,就连那薄唇也是,像是一座雕像一样,每个比例都抓的如此刚好,如此完美。 完美得让人深陷于此。 「要怎么样才能帮到你?」易渺听见自己用气音问,她的声音颤抖着。 看着他安静的脸庞,易渺忍不住伸手触碰。 好烫。 她的手从他的脸颊上换到额头,温度高得吓人。 盯着他发白的唇,觉得不对劲,易渺摇摇何存律的肩膀。 「何存律?何存律?......你听得到我吗?」 毫无反应。 易渺慌了手脚,抓起旁边的座机按了119就要打出去,话筒响了几声尚未被接通,易渺的手腕就被一隻大手拉住了。 何存律坐了起来,把她手里的电话拿走,对着电话另一头说:「不好意思,误会一场,打扰了。」随即掛了电话。 他声音又低沉又沙哑,嗓子像是坏了一样。 「你发烧了,很烫。」易渺坐到他旁边,「要去医院看看。」 他脸色苍白,看起来一点力气也没有。 何存律清清喉咙,「不用。」 易渺静静地看着他敛下来的眼睛,两人陷入沉默。 最后易渺开口说:「我帮你倒杯水。」 刚站起来,易渺冰冷的手腕又被一个温热的手掌拉住了。 「留在这里就好。」他的语气近乎哀求,抬着眼看着她,像个小孩。 chapter 4 我能给的 (4) 易渺眼神落在她的手腕上,何存律的手好热好热。她肌肤上留下烙印般的馀温,易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一坐下就被拉进一个怀抱里面,周围的空气一瞬间充满着何存律身上独有的清新气息。贴在他精壮的胸膛上,隔着他的蓝色衬衫,易渺听见那咚咚、咚咚沉重的心跳声,默默地数着一次一次,像是午夜的鐘摆。 她没有把他推开。 环境好安静,好像整个世界除了他的心跳声,什么都没有。 易渺靠着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什么?演技? 可悲的是,她竟然连生气的样子都装不出来。 徐易渺,你真差劲。 过了好几秒鐘都没有回应,易渺发现头顶的呼吸声如此规律,才察觉他又睡去。她想让他躺下,却因为他揽她揽的太紧,两个人一起倒在沙发上,面对面,只有十公分的距离。 易渺紧张的眨眨眼睛。 何存律的气息很烧人,手在她的腰上扣的紧紧的,易渺好不容易才脱了身。 她去茶水间东翻西找,发现冰箱旁边的柜上有一包米,她知道存律一定还没吃晚饭,于是上网查了查食谱,开始煮粥。 易渺看看手机,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手忙脚乱弄了一阵子,易渺还差点把粥煮成汤。她边看手机边仔细的切了一些葱,然后打了颗鸡蛋进去。 易渺把粥端到他办公室,又出去翻翻立婷的抽屉,找到一条毛巾,将它拧了热水后,盖在存律的额头上。 她动作很轻,深怕吵醒他。 易渺怕粥冷了,把它倒在自己的大保温瓶里,容量竟然刚刚好。 她帮存律又换了几条毛巾,看他开始出汗退烧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了。 徐易渺想拿他皮椅上的西装外套给他盖上,注意到他办公桌上摊开的几个文件,有财务报表、投资计画、公司债、设备资本、管销支出...... 难道......他一直在看这些东西才这么晚还没下班? 他为什么要这么卖力?这些责任不应该是他要承担的。 今天一整天,易渺早已察觉到他的脸色很不好,但没想到原来是病了。早上何存律迟到,也许也是因为身体不舒服。 易渺留了一张纸条之后离开了。 深夜里,存律又做了同一个噩梦。 这次在那辆出事的车上,除了有他的爸爸、妈妈,竟然出现了一个少女,看起来跟当时的他差不多大,双眼明亮动人,头发不长,大约到肩上,正坐在他的身边哼着歌。 不要,下车!快下车! 不要在这里。这里不是你应该待的地方...... 存律说不出话,很快地,又是一道刺眼的光打亮他的脸,同样的尖叫声四起,板金撞击声好大,伴随着煞车声快要衝破耳膜。 碎玻璃、安全气囊、凹陷的车体、刺穿车座的钢筋...... 一瞬间那个少女满身是血。 何存律醒了。 搁在他额上的毛巾掉了下来。 缓缓坐起,退烧让他留了很多汗,喘了一会气,他浊然的眼眸阴翳不明。 存律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壶保温瓶,下面的纸条有一行娟秀整齐的字。 「随便煮了一碗清粥,吃完才会好一点。」 他拿起保温瓶,动作不急不徐地打开吃了一口。 真难吃。 他蹙了蹙眉。 但最后何存律却吃完了,一滴不剩。 他突然回想起今天走进办公室时,易渺的样子。 她站在眾人前头,一脸不安,看见他像是溺水时抓到了浮木,又庆幸又无助。 存律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她,果然发现她眼睛红肿。昨天晚上在他面前表现的不屑一顾,回家终究是哭了一场。 这样也好。 哭就是在痊癒了。 他知道自己很矛盾。 刚开始要她喜欢上他,如今却要她讨厌他。 只希望昨天说的狠话能够让她死心。 即使他知道自己已经动了真情,也不想要欺骗她,老天爷给他机会把她推开,那就得好好把握,不要再浪费她的时间。 存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头还是有点晕。 走到落地窗边,夜色下的城市街头车不多。他信手拿起了放在一边刚刚看到一半的资料,倚着办公桌看了一会儿,头又开始痛了。吃了两颗止痛药,情况却没有好转。 一定要守住她拥有的东西。 她的工作,她的位置。 唯一能为她做的就只剩下这个了。 他熬了夜,为了查清那笔两千万的帐,他费尽了很大的力气。 一早回家洗漱后换了衣服,到公司时,林经理马上凑了上去。 「副总,我昨天接到消息,马上销了假回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儘管交代下来,我绝对帮你办得妥妥当当。」她自信满满。 「不用了。」他淡淡地说,「我已经弄清楚了。」 林经理只好摸摸鼻子走了。 立婷跑到易渺旁边,开始八卦,「易渺,你猜猜看林经理是真为了这件事情回来的,还是因为她的年假快用完才回来的?」 易渺看着存律脚步从容走进办公室,他脸上的气色好了许多。 今天早上进公司,她的保温瓶还有立婷的毛巾整整齐齐地摆在她的位置上,瓶子洗好了,毛巾也是洗乾净后晾乾的。 「易渺!徐易渺!」立婷喊名字没反应,改口:「女神!」 易渺听见关键字眼,马上恢復意识,「嗯?」 「女神经病!」立婷瞪她。 「干嘛啦?」 「林经理回来了,你有罪受了。」许立婷幸灾乐祸。 易渺点点头,「我最瘦我最瘦。」 「......」立婷快受不了了,「你最近是不是被陆振宇同化了?没梗第一名。」 「我又不是光良......」易渺弱弱的说。什么童话...... 立婷看着她心想,徐易渺应该定居在南极,冷到企鹅都怕,实在不适合留在台湾这个热带岛屿。 是真的,不是开玩笑的。 不过,还真的被立婷说中了,公司的影印机竟然又故障了,她有罪受了。 林经理理所当然的把东西丢到易渺桌上,「易渺,去影印店帮个忙。」 唉...... 易渺看了一眼在旁边偷笑的许立婷,小声对她说:「突然觉得,你长得挺像乌鸦的。」 立婷正在喝水,噗地一声喷到电脑萤幕上。 徐易渺抱着一沓资料,走在人行步道上,路边两旁都种着木棉,长得高高的,大概有四、五公尺高。橘红色的花咚的一声掉在磁砖上,零零散散洒了一地。 啊,木棉,她把那天放进包包里的木棉花放在阳台晒乾,现在应该已经变成乾燥花了,也许今天就能把它做成书籤。 她抬眼,看见阳光从树缝中随着风晃来晃去,有时刺眼,有时温柔。 她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何存律的时候。 那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衝动,还要向他自我介绍,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奇妙。 木棉花,木棉花...... 她溺水的那天,命中注定般落下的木棉花。 徐易渺突然停下了脚步,后头的路人差点栽头撞上。 她抱着资料,站在长长直直的步道中央,身上穿着白色裤子和白色球鞋,长发就快要及腰的背影像是融入这条美如画的风景。 那些都是假的。她对自己说。 不要再被骗了,醒来。 办完事,正要回去的路上,手机却响了起来。 她手痠了,把纸箱搁在地上,「喂?立婷?」 「易渺易渺你快回来!公司刚才下了一个人事命令,何存律辞职了!」 「阿?为什么?」 「原因还没说,反正副总辞职了啦!你快点回来,大家现在都在会议室。」 「哦好。」 易渺掛了电话,纸箱往怀里一揽,开始跑起来。 辞职? 何存律? 为什么? 她的思绪随着呼吸渐渐混乱,但脚下的步伐不曾停下。 她到了公司,几乎用不到五分鐘,可易渺却觉得这段路好长好长。 财务部一个人都没有,她随手放下了纸箱,看见立婷在会议室后面朝她招着手。 「易渺快点!」她用气音喊她。 两人从后门进去,因为里头人很多,根本没人注意。 易渺环顾了整间屋子,发现连行销企划部门的员工都来了。 她探了探头,发现站在最前面的人,就是何存律。 何存律旁边的人是昨天也来过财务部的总经理,他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头发微秃。 「......我知道财务部门因为有何副总的带领,为我们公司这三个月以来创造了比起往年更多的盈利,在投资方面更是在业界打响了名号,说我们默宛出了一个投资神童,眼光独到。其实存律也不小了,什么神童......」全场的人都笑了,易渺看不出来大家是真的觉得好笑,还是捧场的笑。 「好啦,我不多说了,今天这个人事会议主角不是我。」总经理示意要存律接下去。 何存律微微一笑,整个会议室很安静,静的让人有点不自在。 大家都在等他开口。 「大家辛苦了。」他富有磁性而低沉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盪,「昨天的突发状况,相信大家都略知一二。」 「那两千万,确实与我们的帐目无关,」他眼神绕了一整圈,最后在茫茫人群中看向我,「但是这笔钱是真的消失了。无论是否我们的资金转移出了问题。」 何存律语气温和,态度坚定,「很抱歉造成各位同事的不安。身为财务部的直接负责人,我难辞其咎。」 语毕,他鞠了一个躬。 重新站直后,看起来依旧高挺清俊,脸上神色漠然,嘴边还是衔着微笑。 「副总,你真的要离开了吗?」下头有个叫品元的同事问。 何存律没有回答,总经理又抢了话茬:「存律离开了以后,总公司的意思是,让在国外担任过财务长职位的陆振宇接替副总的位置。」 这时,易渺才看到站在一旁的陆振宇,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注意到易渺的视线,他也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很透彻,看不出什么情绪。 「副总不要走......」 「副总,谢谢你之前把我骂醒!」 「副总留下来!」 会议室一下子人声鼎沸,易渺从不知道同事们这么喜欢他。平常还常在茶水间听到同事抱怨他做事太严谨太刻薄,可是现在每个人却跟着一句接一句。 何存律一直没有说话,态度从容不迫,没有因为大家的话而停留,他将早已整理好的个人物品搬出了会议室。 所有人都还在原地,有点傻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以后不能期待他可以再帮我修改我那惨不忍睹的评估报告了。」同事a说。 「对啊,假条的核准谁来帮我签名啊,我们经理都不准我假的......」同事b也心有戚戚焉地说。 「何存律会帮你签?」 「不会啊。」 「那你叫什么?」 「我不能只是单纯表示我觉得请假很难这件事情吗?」 「......」 chapter 4 我能给的 (5) 易渺穿越重重人墙,找到陆振宇。 「陆振宇,怎么回事?」易渺抬头拉住他。 陆振宇用一种难以啟齿的表情看着她,欲言又止。 「算了,既然事情都这样了。」他叹了口气。 「怎么了?」 「那天在办公室里,那群董事告诉我们希望封锁消息,儘快内部解决,事情曝光后才不会让公司隔天股价下跌,所以......」他再次顿了一下。 「所以什么?」 「所以只给我们一天半的时间,要我们找出那笔钱的流向,否则就照公司规定,大笔金额财务疏失,应由公司裁定记过、调职、解僱等处分。」 「他们要裁的人是我啊!为什么是何存律?」易渺十分错愕。 「易渺,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负责的人。」陆振宇说,「那笔钱我们绝对是找不到的。」 「为什么找不到?」 「那是一笔黑帐。」他语气很绝望。 易渺觉得她的人生再也不会出现更让她觉得自己无能的事情了。 她走出会议室,看到财务部的同事还是聚在一起八卦,习惯性地转头看一眼何存律的办公室,这次没有被窗上的百叶板遮住视线,里面的摆设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桌子、皮椅,和高层开会坐的沙发、茶几......全部的傢俱都还留在原地,文件架上的资料也照着顏色排的很整齐,只是他桌上的笔电不见了,他的茶杯、钢笔、大衣全都收拾的一乾二净。 她问立婷:「何存律呢?」 立婷指指电梯处,「刚下去没多久......哎哎哎,易渺你去哪?」 徐易渺跑向电梯,但是楼层停留的时间太长,于是往旁边的逃生门一推,沿着楼梯向下跑。她第一次觉得八楼其实蛮高的。 绕了无数次圈,易渺早已晕头转向。她跑出大厅的时候,依稀见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在前方不远处。 朝着那个背影追出了公司大楼,易渺停了脚步。 「何存律!」 那个人闻声停止前进,然后缓缓转过身。 他们之间的距离其实有点远,但易渺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平时不显声色的他,眼神掠过一丝惊讶。 何存律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上次易渺陪爸爸逛百货公司的时候见过一次,穿在人体模特上头明明很普通,但是穿在他身上,却显得格外英挺俊逸。 每个剪裁都那么得宜,肩线也那么合身,大衣的长度和他高挑的身材搭配的完美无缺。 在这个渐渐温暖起来的天气里面,空气十分清爽舒适,行人来来往往,在他们之间穿梭路过,但是何存律的视线并没有慌乱,坚固而不动摇的停留在易渺的脸上。 他在等她走近。 易渺小跑步到他身前,微微喘着气。 刚才才看到路肩的木棉,原来现在已经成熟了,树枝抓着饱满的棉花,一整条路都飘着棉絮,像雪花纷飞。易渺觉得很意外,不久前才经过的,怎么都没注意到正在飘扬的木棉种子? 「什么事?」存律用平淡的语气问。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易渺抬起头看他。 他们身高差太多了,易渺只有160,每次说话都得仰着脑袋,她又不喜欢穿高跟鞋,脚会痛。现在她默默决定要去买厚底鞋,增高一点是一点。 何存律沉吟了半晌,然后语中有点讽刺:「告诉你能改变什么?」 易渺刚才跑过来的勇气一下子少了一半。 「那你为什么要代替我辞职?」易渺用光了她的自信,厚着脸皮又补了一句:「不要说你不是为了我,我不相信。」 存律看着她,眼神很冷静,把一直拿着的纸箱搁在脚边,里面的茶杯因为稍稍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妥协一般驀地笑了。 「不想相信的话,就不要相信了,因为我也不相信。」 他的语气很轻柔,像是羽毛拂过琴弦,柔软好听。 伴着他黑色的大衣上沾的木棉棉絮,画面像是静止了一般,寧静平和,彷彿他们身边的路人都变成了风景。 易渺原本握紧的拳头渐渐松开,被指甲压陷的皮肤有点刺痛。她深吸口气,把所有事物都拋离在脑海外面,接着往前一步,扑进存律的怀抱里面。 她抱着他,脸贴着他的胸膛,导致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那我可不可以误会,你是真的喜欢我?」 存律僵了一下。 「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很喜欢。」易渺说,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酸涩,「喜欢到我觉得用光这辈子都不够。」 易渺说完,心跳从来没有跳得这么快过,好险他看不到她现在的脸有多红。 何存律没有动,任由她抱着自己。 他的眼神失焦,看着前方沉吟不语。身上大衣随轻风轻摆,温雅轻柔。 存律喉咙乾涩了起来,这次却意外地没有头痛。 他没有动作,等过了一分鐘,易渺的手渐渐松开,呼吸终于不再急促,感受到变得冷清的空气在她的肺里打转。 离开他怀抱的上一秒,她听见何存律依旧低沉的嗓音。 「可是易渺,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说。 「我没了工作,也没了钱,我现在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万一公司最后还是要究责,我搞不好也会跟着被拖累,变成有前科的无业游民。」他声音低哑,「这样......你还要我吗?」 易渺推开他的身体,直直的看向他的眼里,毫不却步:「你被关进牢里,我每天去探监,你破產了,我赚钱给你花,你丢了名声,我跟你离开这个地方。」 这是要养他的意思? 何存律看着她自信满满的样子,久久没有出声,手出了点力,这次反客为主再次将她抱进怀里。 「好。」他应了一声。 易渺看到他笑,愣了好久。 「好是什么意思?」易渺在他怀里问。 存律松开她然后把脚边的箱子搬起来,「走吧。」语落,他转身迈步开始往同个方向走。 「去哪?」 「只有我们两个在的地方。」他一边说着,一边放慢的脚步好让易渺跟上。 何存律开车载她到市区边境的山上,抵达的时候已经傍晚。 易渺下了车,惊艳地看着一眼就能眺望整个大台北的景色。 存律锁上车门,走在她的后头,脸上掛着一抹淡淡的笑。 他们身处于山里一个露野平地上,人烟罕至,只有其他两对情侣在一旁亲暱谈笑。 情侣里面的女生一直盯着何存律看,易渺心里闹彆扭。 什么嘛,不是说只有他们两个在的地方吗?这里还是有其他人啊。 她心里正在嘀咕的时候,何存律脱下大衣披在她身上,动作很温柔。 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沉默了好一阵子。易渺看着城市里的灯光点亮了夜晚,天空浓黑如墨,微凉斑斕的空气里,川流不息的车阵,熙熙攘攘的人群,静謐的让人心醉。 「小时候,我的父母常常带我来这。」 流水月色下,何存律低沉的嗓音撞进耳畔。带她来这里,想让她看看他曾经迷恋过的夜景,想让她参与一点他曾经经歷过的人生。 本来因为辞职的事心里头有些闷,想上山透透气,却想起了爸妈。 他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他的父母亲,但是他现在却想让她更靠近自己一点,更瞭解自己一点,即使他的记忆也已经所剩无几。 「以前我很讨厌一个大学同学,因为他一直觉得自己家境清寒,没有背景很丢脸,即使他有一对爱他的父母,他却一点不珍惜,常常跟朋友说抱怨他的父母,让他没有本钱可以吃喝玩乐。」何存律目光投向山下的点点灯光,黑色瞳孔像有着整片宇宙的星星,「我讨厌他,因为他不知道他拥有了什么。」 「可是慢慢长大,却渐渐开始释怀了,别人有他们的人生,我不能干涉。」他说,「小时候曾经觉得的那些不公平,还有那些看不惯的事,都在时间的流逝中逐渐淡忘。」 「我的爸妈,应该也是希望我这样的吧?」他侧头看易渺,眼神像个孩子在等待一个回答,真切又带着一点不确定。 她凝视着他。 「一定是这样的。你的父母,会永远为了你感到骄傲,无论你做的决定是对是错。」易渺声音清晰地传到他耳边,「而且不管你的成就高低,不管你拥有了什么,失去了什么,父母只会替你高兴替你担心,不会责备你,只会心疼自责,甚至在你孤单受伤的时候没能安慰到你而感到沮丧,因为他们没能陪伴着你走过一切。」 何存律眼神变得复杂凌乱。 她的话动摇了他。 ......难道他的父母,真的不会因为他的仇恨而对他失望吗? 他从易渺清澈篤定的目光里得到了答案。 易渺望着他平静无瑕的侧脸,拉拉他的衣袖,「再说说关于你爸妈的事情。」 存律静默许久,他的瞳孔深如海。最后开口时声音有点轻哑:「不记得了。」 她看看他,何存律凄凉而无奈地说:「真的,我不记得了。」 「以前的事情,印象变得很模糊,只有偶尔看见和记忆有关的事物才会想起一些事情。」他脸色不知怎地竟然看起来有点黯淡,「就连他们的长相,有时候甚至要靠以前那些老照片才想得起来。」 「我只记得我们常常来这里看晚上的城市,那时候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地方,回台湾以后好几次都想过来看看,只是又怕跟自己印象中的样子不一样了,一直不敢上山。」 她听见他话里的无奈和酸涩,所以没有一点犹豫地说:「我们以后每年都来,来这个离你父母最靠近的地方。然后等你想起来更多和他们的回忆的时候,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 他侧头看易渺进他的眼中,黑色眼珠里反映都市的灯光照的一亮一暗。她目光炯然,语气充满希望,把他心湖撩起一波涟漪。 「一定。」 何存律保证,没有半点迟疑。 chapter 5 升温 (1) 两人返回市区的路上,易渺想起昨天陆振宇跟她说的话,侧头看着专心开车的存律问:「你和陆振宇是高中同学?」 何存律点点头,「嗯。」 「那你们为什么看起来很生疏?」 他迟疑,「当过同学一定要很熟吗?」 「可是他说你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 他行云流水地转动方向盘沉吟了一会儿,抬眼看了一下红灯,「嗯,高中的时候,他看不惯我。」 「看不惯什么?」 「对人太冷淡。」 徐易渺吃惊地问:「他喜欢你啊?」不然为什么要为了他的冷淡生气。 存律无声地笑,「有可能。」 ...... 「怎么了?」他看了易渺恍神的表情问。 「衝击太大......」她说。 何存律嘴边的笑没有褪去,反而笑意更深。 过一阵子,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可是易渺却淡淡感觉到身边这个人心情似乎很好,于是她也不花精神想话题,而且坐在何存律的旁边也让她如此平静舒适。 后来存律送她到家门口的时候,她才想起一件事。 「何存律。」她唤,「你的工作怎么办?」 他倚在车门边,晕黄路灯下五官很深邃,「今天你答应我的事情难道不算数?」 「我说什么?」易渺疑惑。 「你说,你要养我的。」他眼神直直的放在易渺脸上,一下让她不知道该把手脚往哪摆。 「是这样没错......但是你还是快点去找个工作吧,我只是个领时薪的小员工,养不了太久的。」易渺真心诚意又极为诚恳地说。 「你才一转眼的时间就后悔了?」 「也不算后悔啊,就是...望夫成龙而已。」她嘴一快,话没经过大脑就吐了出来。 但是何存律却没再接话,深深看着她,一语不发,直到最后嘴边带起一个微笑。 「遵命。」 夜色下,他的眼神温柔如雪。 她拿出钥匙开了家门,落荒而逃。 隔天上班,立婷发现她的好心情,忍不住八卦的问:「根据我多年来对生物徐易渺的研究显示,她只要心情好的时候就会喝饮料哼歌,请问我的推断正确吗?」 易渺又喝了口果汁,柳橙的香味在齿颊留香,她脸上笑意满满,「知我者,惟立婷也。」 「你不会是因为何存律走了才这么高兴的吧?易渺,虽然我支持你和我沆瀣一气同流合污,但于情于理何存律都对你不错啊,我的良心告诉我应该要阻止你继续错下去。」许立婷的语气十分万劫不復。 同流合污是这样用的吗...... 「我开心只能因为他吗?」易渺很无奈,「我只是因为今天天气很好所以很开心好不好。」 立婷呿了一声,「你说你今天早上清光了五天的宿便还比较乾脆一点。」 易渺乾巴巴地看着她,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是六天......」 许立婷手上杯子一歪,撒了两滴水出来。 「要不要给你介绍中医......」 时间很快地又过了几天,存律已经重新就职,之前在国外实习过的外商公司叫远风,远风高层一听说存律引咎辞职之后,马上就邀请他到他们公司担任投资部主管。 对方很有诚意,投资部经理本来就是一个竞争激烈的位置,济济人才争破头。 存律忽地想起了易渺说她养不起他,莞尔了下,就答应了。 何存律正在整理新办公室时,有个女同事走了进来,害羞而客气地问:「经理,我叫瑄如,需不需要我帮忙?」 没想到存律连头都没抬,声线依旧清淡如云,「不用了。」 连一句礼貌的谢谢都不说,他真是惜字如金。于是瑄如只好黑着脸出去了。 存律正在把手边纸箱里的文件和用书放进木头柜子,刚把一个黄色资料夹靠进去,动作突然停了,復又将它拿出来。一翻开,看见易渺的个人履歷就控制不住微笑。 试试看吧,一起走下去。 既然抓紧了,那么就没有理由放开。 即使心里的愧疚日益增长,绵延不绝。 下班时间到了以后,他开车到默宛楼下等着易渺下班,车子停靠在路边,存律站在车门边微微靠着车身,动作从容优雅地挽起白色衬衫的袖子。 易渺收拾了东西离开公司,脚步和心跳不知不觉都变得有点杂乱,心里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感觉。 何存律,在等她。 明明接她下班这类事情如此稀松平常,可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样的情况她总是觉得很不真实。 一踏出公司大厅的玻璃旋转门,她便见到那辆熟悉的黑色休旅车和那个车主,卓然而立,风姿翩翩,静静站着就能像块磁铁一样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想她永远都会记得这天。他随意慵懒地倚靠着车子,看到她的一瞬间脸上写满了笑意,却没有移动脚步,跟好几次都一样,站在原地等她慢慢走近他,一点一点,一步一步。 他永远不会知道,在她的眼里,他有多么俊逸出色光采夺目。 易渺走过去,尽量让笑容不要因为紧张而颤抖,对他说:「走吧。」 他替她开了车门,礼貌地让她上车之后自己才绕过另一边上车。 「肚子饿吗?」行进中他问。 易渺嗯了一声,装得可怜兮兮,「今天中午忙得忘记吃中餐,快饿死我啦。」 存律听了皱皱眉,有点不高兴了,「以后还要提醒你吃饭才行。」 易渺汗顏,「其实不用啦,只是今天是特例、特例。」 她以为他还在不悦,没想到他眉宇一松,彷彿想开了一样,「也是,你蛮注重吃饭这件事的。」 「你怎么知道我很注重吃?」她问。 「你喜欢的义大利麵餐厅味道是挺不错的。」他点到为止。 易渺很用力地回想了一下,有点不安的感觉袭捲全身,然后她就想到那次她吃墨鱼麵,满口黑色酱汁朝存律笑了一下,为了跟他打招呼...... 她忽然觉得自己沧桑了起来。 存律忍不住笑了一下,「想吃什么?」 「只要不要义大利麵就好......」易渺万念俱灰。 后来易渺还是出了个主意,她想吃以前他们家不常去吃的台湾热炒,于是他们在路上随便选了一间店。晚上人很多,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易渺在等存律停车来的时候找了个两人座坐下了,她先点了锅汤来喝,想着等下存律来了以后再讨论要吃什么。 可没想到汤上来以后,就有一对男女走过来,男的敲了敲她的桌面,态度很不好地说,「小姐,这位置是我们先来的。」 那男人一脸理所当然又嫌弃的样子。 易渺觉得很莫名其妙,虽然看到类似凶神恶煞的人心里有点害怕,但是爸爸教过她,不能向恶势力低头,不能因为害怕而妥协,于是说:「刚才是服务生帮我带的位。」 那个男的不肯放过她,手指着桌缘,声音蛮大的,「那把伞是我老婆的,你想吃饭先去排队!」 易渺还没回嘴,一直站在旁边的那女人拿起了手机开始朝着易渺录影,「现在出门吃个饭都会遇到插队的人,真的是很衰欸,死皮赖脸不肯走,跟个乞丐一样......」 那个女人穿的很花俏,衣服很紧身,头发染了一个最土的金色,声音实在不好听,她开始录影以后,易渺心里才渐渐不悦了起来。 易渺尽量很有礼貌地微微一笑,「这个阿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把伞是你的,因为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拿雨伞佔位置。」 那男人听到那个听起来一点都不违和的称谓,也被踩到底线,「阿姨?哈哈哈,现在年轻女孩子真的是......你到底让不让位?不让我们就把影片传到网路上,看看你这么恶劣的行径有没有人要肉搜你。」 易渺觉得很好笑,上传她是没关係,网友自然会讲道理的,但是最重要的是...... 她不希望和何存律第一次的约会因为不重要的人而毁了,破坏他们的兴致。 那女的继续录影,对着镜头说:「看看这女的,插人家队还理直气壮。」 现在走估计是要等很久了,易渺脑袋实在不灵光,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眼前这锅汤,差点想要认了自己倒楣离开。 这时候,何存律停完车走了过来。 他远远地就发现所有人都正在看着易渺和一对打扮很奇怪的男女,店家因为太忙没办法处理他们的纠纷,气氛似乎很僵。 存律走到易渺身边,没问发生什么事,说声借过然后坐到易渺旁边,「点了菜了?」 易渺愣愣,「只叫了一碗汤,想说等你来再点。」 他微微頷首,对那对男女恍若未见,依照上次他观察易渺喜欢的口味,叫了服务生点了几道菜。 那男人和女人好像看傻了,一时之间没办法反应过来,直到那女的再度把手机的镜头转向何存律,嚷嚷地说:「这位帅哥,你女朋友插了我们的队你知不知道?」 何存律眼神实在算不上友善,懒懒地看了她一眼,正要开口却被易渺拉了拉手。 「算了啦,搞得这样大家都会没胃口,我们走吧。」 存律看看她,淡淡地说:「要走的人不是我们。」接着他侧头看看那对男女,满脸写着不在意。 那女人嗤了好大一声,对着她先生说:「老公,不用跟他们多说了啦,反正赢不了他们的,父母都不知道怎么教的,看看那个帅哥,小时候一定没学好,长大才会这样......」 她话还没说完,易渺忍不住就打断她,「喂!拿父母消遣别人很好玩吗?」 她斜眼看了下易渺,拉着她老公走了。 易渺怒火攻心,扫视桌上有没有东西可以丢出去,甚至差点要追上去理论,存律一把抓住她。 「别跟这种人计较。」 「她误会我们就算了,可是她怎么可以说你父母......」 何存律哑然失笑,盛了碗山药鸡汤给易渺,语气充满安抚的味道,「乖,吃饭。」 易渺心脏还是因为慍怒而跳动的比平常都快,「我刚才差点要拿汤泼她。」 存律依然笑着,「好险你没这样做。」 「为什么?」 「等你恢復理智,不知道会有多心疼。」 易渺认真思考了一下,嗯,没错,「这样的确有点可惜。」 山药汤多好喝啊......差点浪费在一个不重要的人身上。 想到这里,易渺觉得庆幸庆幸。 chapter 5 升温 (2) 然后易渺点了满桌子的菜,开始大快朵颐。 存律看她吃得香,又帮她叫了几道菜,什么泰式青木瓜,薑丝鲜蜆,蟹黄豆腐煲,她像饿惨了一样统统扫进小小的肚子里。 「看来我还要更努力工作才行。」两人饭后散步时,存律牵着她的手说。 「为什么?」 「买饲料。」 易渺脸红了起来,想像自己变成一头好吃懒做的猪,存律手拿着一缸刚出炉很新鲜的xx,然后亲切无比地对着她说:「来,吃饭。」 什么啊! 她拉拉自己的薄外套,跟着存律的脚步走着,用相同的频率,左脚、右脚,一分不差地模仿他的步伐。 虽然他腿本来就长,走起路来一步都快要是易渺的两步远,但每当他和易渺一起行进的时候,他总是会习惯性地放慢速度,好让她跟上。 晚上的街道人变得很多,成群学生笑声不断,活力充沛,路旁老夫妻挽着双手,彼此都没说一句话,却很有默契地齐步向右转,渐渐消失在转角。 时间似乎过得比时鐘还慢。 还有几对夫妻带着小孩经过这个熙熙攘攘的人行道,看起来和乐融融,幸福洋溢。 「欸,何存律。」易渺喊了一下,晃晃两人牵着的手。 「?」他侧头望她。 「我们......」她缓缓说道,捏捏手心,「我们以后生多少个小孩?」 存律被她的问题弄得一愣一愣的,易渺还以为他不想要小孩,又说了一句:「你不要小孩也没关係。」 何存律刚要开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你不喜欢真的没关係的。」她转过头看前方,想了想又忍不住问:「还是你只是不想我......」 「我喜欢孩子。」他打断她,声线仍然低沉,「易渺,不要随意猜测我的心。」 她对上他的视线,她本来没有别的意思,但他的回答却让这段对话隐晦了起来,于是她的脸颊又燃起热辣辣的烧灼感,随即恢復笑容,「那你说说看我们生几个好?三个?我觉得三个挺不错的,刚刚好。」 「两个。」存律眼神很温柔,语气却很坚决。 「为什么?」 他突然伸手帮她理理遮到眼睛的头发,脚步停了下来,刚好站在一盏明亮如月的路灯下,看着她好奇的脸,嘴角微微上扬。 「因为多养你一个就是三个了。」 「我才不要给你养!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刚才当自己在餵猪啊!」易渺朝他喊。 叫那么多东西,每道菜几乎都是她解决掉的,撑得她都快要站不直。 存律驀地笑了,「我看你吃得很高兴。」 「那是因为我不想下地狱还要吃厨馀。」易渺努起了嘴,「要是我下地狱还吃到厨馀,我一定会恨死你——」 易渺话都没说完,噘起的唇就被偷袭了一下。 脑袋断讯了一会儿,恢復意识之后只见那个含满笑意的人说:「饭后甜点。」 她訥訥问:「好吃吗?」 「还没吃完。」 他拉着她站在原处,唇再度覆了上来,温柔地游移着,彼此的气息相连,他小心翼翼地像是怕弄痛了她,带着浓浓眷恋的吻她。他双手环绕着她腰际,她不自觉地也伸出手抓着他的西装外套。 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他们似乎不被环境影响,也不被时间束缚,照亮他们的月色此时此刻看起来柔和无比,比太阳来的温煦动人。 直到两个人分开以后,易渺才发现旁边有个孩子睁着眼睛盯着他们看,脸上写满好奇。 「爸爸,他们刚刚嘴巴对嘴巴在干嘛啊?你跟妈咪也会这样吗?我看电视上面都这样演,我是这样被做出来的吗?」 旁边的父亲连忙拎着小孩走了,走远前易渺还听到那个爸爸说:「下次知道也不要讲出来!」 易渺觉得丢脸极了,她以前最不喜欢的就是在路上看见情侣拥吻亲密,但现在她却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 回到车上,易渺非常严肃地说:「下次吃甜点在家吃!」 存律脸色平静,但眼神却盈满笑意,语气十分认真,「这样我会想再吃宵夜的。」 易渺装作听不懂,「什么宵夜不宵夜。」然后拿出手机低头开始滑线上新闻。 但是矜持过不到十分鐘,她憋不住转头问存律:「你现在在远风?」 他点点头,「怎么了?」 「远风的老闆很帅哎,长得好像混血儿......报导还说他人很亲切,哎哎哎,重点是他竟然比你大5岁而已,而且他上任不到一年,远风的营收成长率竟然飆到19%......」 易渺的脸被手机萤幕的光照得明亮,侧头一看,存律一声不吭眼神很专注在前方的路上。 真是。 于是她自己欣赏起帅哥的照片,截图一下丢给立婷,立婷马上已读,敲了一堆惊叹号过来。 易渺心里得意了起来,回:「终于有种找到同伴的感觉了。」 「干嘛?你们家何存律没反应啊?」 她微窘,转移话题:「你平常回我讯息都没这么快啊!」 「嘿嘿......大概是心有灵犀不小心点通吧,不小心点进来的。」 ...... 正在敲字回覆,但是原本行进间的车身停了下来,易渺抬头一看,原来是红灯。 身旁本来存在感不怎么高的人,现在正用一种扫描透视的眼神盯着她看。 「我脸上有东西吗?」她问。 「我记得,我到默宛财务部的第一季营收成长是25%?」 「......」易渺无语,「绿灯了!」 刚认识他的时候,总以为他为人挺谦虚的啊,国外回来的,也没一直拿出来说嘴什么的,但没想到他原来这么会自吹自擂。 存律看了易渺的表情,挑眉问:「你看起来很不服气?」 「没有啊。只是......」易渺斟酌字词,搜寻脑袋里的字库,觉得自己的单词量实在少得可怜,最后还是訥訥地说:「只是以前不知道你原来这么爱卖瓜。」 何存律沉默了下来,末了缓缓一笑,「你再说说看我在你的认知里面到底是怎样的人。」 易渺看看他,非常认真思考了一下,道:「我以前总觉得,你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 他稍稍点了头,「还有呢?」 「还有,你怕麻烦。」 「怎么说?」 「上次员工旅游的车上,你不是让了位置给我?」 「你觉得我是怕麻烦?」他问,语气有点不可置信。 易渺点点头,心想自己是解读错了吗?不是为了怕跟她坐在一起又头痛,所以避免麻烦才让的位吗?「是啊!虽然我有犹豫了一下,但其实我本来就打算跟你坐在一起的。」 何存律踩了踩煞车,这条路的红灯真多。 「徐易渺,你误会了我这么久,真让人心寒。」他侧头望了她半晌,心里一下苦涩,一下却又高兴了起来。 原来他了解她比她了解他还要多很多。 这样也好。 是啊,这样也好。 「那你为什么自己去坐后面?」她问。 他沉思一下,道:「第一排是博爱座。」 游览车最好有博爱座! 易渺闭上嘴,摸摸鼻子上面有没有灰。 到家门口,易渺拋了句再见就下车了,存律看她的背影好气又好笑。 他一个人待在车上,看着她走进家门,眼神一下子又黑的不见底。 易渺,你是对的。我不爱笑,我也不爱说话,但那个人因为是你,所以我才毫无保留。 何存律独自在驾驶座上出神了很久,直到他看见远方有一对年长的夫妻朝他的方向靠近,他才渐渐恢復神智。 是徐顾和他妻子。 当他们经过他的车,徐妈妈正好撞进他的眼眸里,接着她眼里一瞬间充斥了害怕与不安,嘴里开始念念有词,徐顾低头在她耳边安抚着她,进家门以前两人都不约而同地再次看了一眼存律的车,表情极为复杂难辨。 他手轻颤,从副驾前的抽屉拿出止痛药,本来想吃的,想了想又把抽屉关上,大约又过了半分鐘,存律的车才再次啟动,扬长而去。 chapter 5 升温 (3) 进了家以后,易渺又跑到易时的房间里,吓得易时从床上跳起来。 看到是易渺,他棉被一拉又想睡回去,「我昨天半夜出外景,不要来吵我。」 「徐易时。起来陪我聊天。」 易时裹在棉被里一动也不动。 「徐易时,下次我找我认识的那个凯渥名模来让你拍一次......」易渺想了想又说:「还有嗯,我高中同学已经答应要卖给我那台你最想要的胶卷相机了,二手价卖你......如果你不想要......」 被窝里的人动了一下,「八折。」 易渺犹豫了下,豪爽地答应,「成交!」 五分鐘后,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易渺先拉开了一瓶啤酒罐,气泡嘶的一声,在罐口跳跃。她喝了一口,二氧化碳在嘴里和有些苦涩的酒精味一起被吞下肚,经过喉咙的时候还有点刺痛。 冷气房里面,易渺的皮肤有点乾燥,抿了抿唇,懒懒地靠着沙发背,想起了今天何存律的吻。 「你才喝一口就醉了?脸怎么这么红?」易时看看她问,「小孩喝什么酒。」 她摸摸双颊,热烫烫的。 「谁是小孩。」 徐易时也喝了一大口,「你干嘛突然想喝酒?」 她笑了,吐吐舌头,「心情太好了,找不到地方发洩。」 易时静默了下,又仰头喝了一口,然后说:「何存律?」 「......」易渺悬宕在空中的手顿了一下,发现易时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盯着她。 「易渺,爸都跟我说了......既然你都知道一切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自找苦吃?」 易渺把第一罐啤酒喝完,又拉开了第二罐,「我知道他不是个好人。」 在你们心中,他从不是一个好人。 「可是,哥,」她看向易时,态度不能再真诚了,「我真的很喜欢他,我想和他一起生活,一起结婚,一起养孩子,一起到老,再一起死去。」 看到哥哥没反应,她抓了机会问:「你为什么不接受芸涵?」 徐易时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芸涵是易时的摄影助理,从大学毕业就一直在他身边一起工作,易渺有一次因为易时忘了打光设备,给他送过去的时候才见到她。 两人趁着易时在忙着选滤镜的时候在旁边观察他工作。 「其实我哥工作起来也是蛮帅的。」易渺突然能够体会为什么他从小到大身边的烂桃花从来没缺过。 她侧头看芸涵,只见到她目光放在易时身上,那个眼神闪闪发亮,无比温柔,甚至还能说有一点骄傲。她如此全心全意的样子让易渺愣了愣。 易渺当时还是大学生,在身边同学一个个都在修恋爱学分的时候,她却摸不透朋友们口中的喜欢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曾经和一个系上学长交往过,但是维持不久就分手了。因为她觉得自己没有付出真心。 直到看到芸涵之后才有所顿悟。 原来喜欢会不自觉地在视线范围中寻找他,会无怨无悔地想跟他时时刻刻在一起...... 原来喜欢一个人喜欢到一定程度,连眼神都会出卖你。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知道芸涵其实不单单只是崇拜徐易时而已,而是倾慕着他。 而易渺现在也懂了,什么是喜欢。 收回思绪,易渺朝着易时笑了一下,「你有什么秘密我不知道?」 他面露尷尬,语气有些无奈,「芸涵跟你说的?你们什么时候背着我这么熟了?」 「她跟你告白了?」易渺笑的贼兮兮问。 「嗯。」他喝了口啤酒。 「说啊,你为什么不接受她?」 他看看易渺八卦的眼神有点无力抗拒,「易渺,喜欢这种事情勉强不来的。」 易渺心里高兴极了,舖梗舖这么久,终于可以收线了。 「哥,我就是这个意思。」 易时一瞬间想把这个妹妹打醒,但是想了想又说:「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她看着易时,眼神里忽然坚定了起来,明亮中竟带着一丝迷茫,「哥,你有过喜欢一个人喜欢到觉得自己都不像自己的时候吗?」 他没有反应,沉默了一阵抬眼看着她,心里又有些不忍。他脸色平静,语气清淡。 「有过。」他说,「谁没有过?」 易渺说:「哥,你知道吗?从小到大,什么事我都听爸爸的,什么想做的事都没做成。」 徐易时喝光啤酒,一手把罐子压扁,叹了口气,「以后,我会在爸爸面前支持你去做你想做的事,去喜欢你想喜欢的人,只要是你的决定我都支持,无论他们怎么说,我都支持你。我不想看你因为太多拘束,连追求自己的感情的机会都错过了。」 敛起认真的神色,易时嘴角上扬:「相机能不能四折卖我?我上个月才出国,现在没钱了,穷到只能卖妹妹。」 易渺做了个鬼脸,还没来得及回话,大门口有点动静,徐顾和徐妈妈走了进来。 徐妈妈脸色很苍白,眼神恍惚不定,被徐顾拉着走过来。 易渺放下手上的啤酒罐,伸手要带她回房休息,没想到徐妈妈一下打开她的手,惊恐地看着她,眼神阴鬱:「你滚开,都是你招惹他的。」 易时也走了过来,把易渺拉开。徐顾想要安抚她,但是徒劳无功。 因为大家想要平抚徐妈妈的情绪,反而让她更激动,一时失控中,她跑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我没有你这种女儿,都是你害的,我就知道不应该生了你,当初怀你的时候就把你打掉。生了你以后一切都变了......我错了,我该死,我的错......」 徐顾衝上去把她手上的刀子抢过来,一不小心也被划伤了手臂,留下一道鲜红的痕跡,刀子噹啷一声掉在地上,差一点就砸到易渺的脚。 徐妈妈抢刀子想自残,被易时拦住,结果她情绪竟忽然间低落了起来,停了一切激动的动作。 最后她和易时进了房间,没了声音。 易渺还站在原地,傻愣愣地去找了医药箱给爸爸包扎,徐顾心里很不愉快,也没给易渺好脸色看。 徐顾盯着易渺,克制不住怒气问她:「你到底在不在乎我们这个家?」 「最近你妈妈常做恶梦也跟着睡不好,好不容易好了一些了,刚才又在外面碰到何存律。你真的要因为一个外人,这样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寧吗?」徐顾实在是忍无可忍地说。 贴上最后一条胶布,易渺一边收拾药箱,一边说:「爸,我会搬出去。」 徐顾听到她这样一说,马上反省自己刚才表现严厉的样子,语气一下子放软,说:「易渺,爸爸不是这个意思,我刚才有点急了,你原谅我,我没有要赶你走,你妈妈这个病也不是短时间内治的好的,我只是突然有点心烦而已......」 易渺摇摇头,「爸,你还想见到他吗?」 徐顾语塞,身体都僵了那么多秒鐘。 「既然不想的话,我只能搬出去了,不然你们以后会经常见到他的,而且妈妈看到我也不用再这么厌恶我,虽然她从我小时候就讨厌我,但至少不用见到我就想拿刀子砍自己,你也不必为了遇到他心里不舒服,一直要我离开默宛。」 她心意已决,连一点商量的馀地都没有。 看着爸爸满脸岁月的痕跡,她实在是不愿意再让他们因为她这样吵吵闹闹过日子,这样下去说不定不过三个月,爸爸头发都要白一半了。 「爸,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易渺声音细如丝。 易渺眼眶突然有点酸,赶紧别过头去把药箱搁在桌上,走上楼回房间,没再看爸爸一眼。 一边收着行李,一边想把眼泪眨回眼睛里,易渺发现过了二十五年的人生,能够打包的东西竟然少的心酸。擦擦眼泪,她想起了小时候。 她无论再怎么努力地在各项成绩拿到第一名,或在他们面前从来都这么顺从,还是没办法让妈妈接受她。 因为妈妈总是说,爸爸是为了要赚钱养她才会害了别人,害得别人变得好凄惨,爸爸被别人告,后来妈妈也因为心里面太愧疚而得了躁鬱症,三天两头的闹自杀。 即使那时候的她已经十六岁了。 她不懂为什么妈妈对她的态度差别这么大,明明童年的时候对妈妈的印象都是笑顏满面,但十六岁那年一夕之间像是被弃养的孩子一样,天天受妈妈的言语压力,让她每天都要等到半夜才赶进家门。 因为太害怕妈妈的眼神和冷漠。 渐渐长大以后,好不容易跟妈妈的关係因为在她小心翼翼的讨好下而好转,可是当那天她见到何存律以后,一切又回到原点。 易渺总觉得,她再怎么努力经营好的关係,表面上看来虽然相安无事,但只要一个不经意的触碰就碎成一地,脆弱的像玻璃一样。 妈妈,该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即使我根本不懂我做错了什么。 她把所有衣物放在行李厢里面,把所有随身东西放到包包里,最后带了她自己的笔电,闔上行李箱,觉得自己连一天都再也待不下去了。 以前为了爸爸留在这里,现在连爸爸也觉得自己只会带来麻烦,她怕再这么下去,连哥都会开始觉得她烦。 扛着行李箱下楼,发现他们似乎都在房间安抚着妈妈的情绪。 趁着时间正好,她离开了家。 带着一只大行李箱,她走在街头,夜深人静,一个影子都没有。 然后她拿出手机,看着那个号码她犹豫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拨了出去。 chapter 5 升温 (4) 响不到两声,那边也很快的接起,「易渺?」 「何存律,你在哪里?」 「路上,怎么了?」 易渺看了一眼手机时间,算了一下,「我回家很久了啊,你怎么还在路上?」 「......刚才去买了点东西。」 「哦。何存律,既然你还没回家,能不能来载我?」 「你要去哪里?」 她想了想,「饭店,我搬出来了。」 电话那头顿了半晌,最后他丢了一句:「在门口等我。」就掛了电话。 在易渺拖着一只特大号行李箱走出家门时,徐易时和徐顾都追了出来。易时拉住她,一对上易渺心意已决的眼神,他一瞬间便瞭解谁都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徐顾还想要挽留她,易时反过来帮易渺劝徐顾,「爸,让她走吧。」 「渺渺,我真的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你误会我了。」徐顾伸手去拉她的行李箱,整个人看起来很慌张,甚至有点无助狼狈。 易渺把行李推到一边,转向徐顾,「爸,你没有赶我我也会走,我不是永远不回来了,这里永远都是我的家,你就当做我只是跟大学的时候一样住在外头努力工作就行了。」 「你有钱吗?为了你妈的医药费,你都没什么储蓄了,你现在住在外面开销你负担的起吗?」 她静默了一下,是啊,她的钱都用在家里了,虽然薪水没有太少,但是要一个人住在外面手头一定会更吃紧。存款虽然用不了多久就会透支,但是现在的处境她只能硬着头皮撑下去,既来之则安之,一切一定会好转的。 「爸,不用担心我,我有我的打算,以后我还是会寄钱给家里,不会因为我搬出去就不管你们。」 「你照顾好自己就好,爸爸还有退休金,你以后不用再拿自己的钱给我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好。」徐顾说。 她知道爸爸的退休金早就领光了,之前为了妈妈诊疗费,好几次自杀未遂的医疗费,还有给顶尖心理医生固定看诊的费用,甚至妈妈心情好的时候,花钱买一堆衣服和化妆品,一整年下来,他攒下的积蓄几乎就已经快要用完。 徐顾话音刚落,何存律那辆黑色轿车缓缓开了过来,停在他们旁边。徐顾的脸一白,「易渺,你不是要去投靠他吧?」 易渺突然有点不耐烦,「不是,爸,他只是来接我去饭店住一个晚上,我也不会花他的钱。」 何存律下了车,脚步不快不慢地走到易渺身边,大手一伸轻轻接走行李箱,微微一笑,说:「徐爸爸。」接着朝着易时点点头,表示打了招呼。 徐顾没说话,看了存律一眼后转身进了屋内。 易渺心里有点不悦,难道这就是爸爸内疚的表现和态度吗?真是不可理喻。 易时拍了存律的肩膀,「照顾好她。」然后看向易渺,又说:「需要帮忙就打电话给我。」语落也跟着徐爸爸走了进去。 易渺站在原地盯着关起来的大门口出神了好一阵子,最后等到存律把行李放进后车厢后才回过神来上了车。 何存律也上车,车子还没发动,她一脸抱歉地说:「对不起啊,我爸就是这样。」 他切了档,胃里满满的酸意,頷頷首,没有说话。 不会真的生气了吧?易渺看看他侧脸,从副驾抽屉又拿出两颗药粒给他,「你还好吗?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他空出一隻手接过药,仰头吃下去,声音像卡了沙子,「没事了。」 易渺心情很鬱闷,大半夜搬出来是她太衝动了,要不是她这么固执,每个人都不会被她弄得乱了方寸。尤其是他。 长这么大了还意气用事,二十几年不知道学了什么。 她正在懊恼自己,凝神花了一点时间,接着才发现路好像越来越陌生,一次次错过附近仍在营业的饭店,忍不住扭头问:「随便找个饭店就好了,不用跑这么远的。」 「这么晚了,回我家。」他说。 「啊?」 「这个时间去饭店,你不怕被误会?」他看了她一眼。 易渺愣愣,瞭解他话中之意后说:「误会什么?大家都是成年人,这很正常!」 而且回他家就正常了吗? 他眼里笑意满满,「嗯。」 「嗯是什么意思。」 每次讲话都讲一半,她瞪他一眼。 存律敛起开玩笑的神色,声音低低的,「今天太晚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先睡我那边,明天再带你去看看房子。」 这样好吗?她踌躇满志。 见她面有难色,他又说:「你很安全,请放心。」 ......她咬咬下唇,脸烫得不得了。 车子开到市中心外围,车流量比较少的道路上,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一条路上单调的只有双黄线和两旁排排站在的路灯,晃过眼前像是没有终点。 车身终于停靠在一间大楼的地下室停车场,存律先载易渺到电梯门口再一个人去停车。 在等待他的时间里面,易渺打开手机想搜寻一下这栋大楼的售价,但是这才意识到她在地下室,没讯号。 从电梯室旁的门内往出去,门框外头存律推着她的行李走近一点,在一个灰色调的空间里面,他远远的走来,带着一丝疲倦与优雅,衬衫袖子挽在肘边,手上出着力所以青筋若隐若现。 易渺一瞬间觉得地下室的空气如此稀薄,稀薄的有些令人窒息。 电梯也刚好来了,两个人搭了电梯到十七楼,易渺好奇的观察了一下,一楼两户,两户人家的门口都没有贴春联...... 易渺想起来存律从国外回来的,应该不太会注意这种细枝末节。 「进来吧。」他按按密码开了门,把行李推了进去。 易渺在玄关边脱鞋子边问:「隔壁有住人吗?」 存律接过她刚脱下的外套,掛在一旁的衣架上,紧挨着他的西装外套。 「隔壁也是我的房子。」 「啊?」易渺正观察着他家的时鐘,听他这样一说,专注力完全放在何存律身上。 他看到她夸张到反应忍不住哑然失笑。 「隔壁也是你的?」易渺又重复了一遍,佯装生气,「那你还说你没钱!」 「除了这两间房子,真的没什么存款了。」他语气有点无奈,然后起身到厨房倒了两杯水,将一杯递给她,然后在沙发上坐下来。 易渺捧着玻璃杯,水是温的。 「你的钱都在哪里?」她好奇地坐在他旁边,轻啄了一口水问。 存律看看她离的过近的脸,声音听起来那么云淡风轻,「还国外的学贷。」 她静默下来,想到他这么多年以来都是一个人在国外长大生活,不知道有多辛苦与无助,自己在小康家庭里面长大,每天衣食无缺,还怨怪爸爸没给她一个像样的童年,实在是贪心又幼稚。 存律盯着易渺手中的玻璃杯,水杯里的水折射着吊灯灯光,晃在他眼里有点刺人。忽然想起了她溺水的时候。 那时候的他简直是失去了理智了,活到快三十岁,他是第一次这么慌张害怕。要是他再晚一些,他甚至没办法有机会告诉她他其实很后悔为了报仇接近她,因为下了要毁了她爸爸的决心而这么大费周章和她搞曖昧。 然后绕了一个大圈才发现事情早已失控。 她挨在他旁边,坐了好久,手里的水还没喝完,看着电视的财经新闻,思绪已经走远。 「何存律。」 他蹙着眉在听那些不专业的半吊子名嘴在解释上半年的财报,讲得口沫横飞,没一句是对的。 「嗯?」他随意的应了一声。 「你是不是很恨我爸?」 「......」他中断了大脑运作,侧头看过去,易渺的脸就在他肩膀边仰头望着他,眼里好像在说她已经知道了答案,但是还是不肯放弃一点希望。 恨,怎么不恨。可是易渺,徐顾只告诉你我的头部受了重创,他并没有提到我的父母在那场意外中丧生,也肯定不知道我的脑部还留着一个五公分的血瘤,随时都可能成为我身体里的不定时炸弹。 「易渺,我不是圣人。」虽然最后,他只是这样说。 她垂下眼皮,好像正在为她父亲懺悔,存律又说:「你没必要对我感到愧疚,不值得。」 因为该愧疚的是他。 易渺心里的确很过意不去,手里的杯子抓的紧紧的,手指环着杯身都泛白没了血色。 「......时间不早了,该睡了。你睡我的房间,我今天去睡客房。」他站起身,拿走易渺手里的杯子放在茶几上,「卧室里面有浴室,你可以去洗澡。」 易渺点点头,把行李推进卧室再关上门。 他的房间有茶香,她才发现他的床边柜上放了一台飘着轻烟的香氛器,随着裊裊淡雾散发着一股助眠的绿茶香。 原来他常常睡不好。 她看看他的衣柜,整齐掛着一件件他的衬衫和外套,顺序全都是按照顏色排的,视觉上看起来很舒服。 房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双人床,一个正方形的白色床边柜,一大面与墙面合而为一的大衣柜,还有一间浴室,就这么简单。 没有温度的简单。 易渺想起她的房间地板上说不定还有原地脱下的裤子,两隻脚的两个洞毫无走样的立在那里,床上一堆穿了一次的衣服,觉得拿去洗又太浪费,一直堆积堆积,直到变成一座山丘她才愿意整堆拿去洗。 保养品和发票随意的混杂在一起,床头的柜子摆满了这些东西,几个包包丢在床脚下,里面还有一些没拿出来的东西,可能是备份钥匙,也有可能是卫生棉。 反观他的房间,即使整齐乾净,却少了一点人味。易渺下定决心,要是以后住在一起。一定要把房间搞得乱一点,好让他不要这么死板僵硬。 不对不对,她在想什么。 拿了行李箱里的睡衣进去洗了个澡,在浴室里面待了有点久,有点闹肚子,顺便解决了一下,解放完毕,一打开浴室门就看见存律正站在房间里面,身上也换了一件灰色薄长袖的居家服。 她手脚很慌乱,迅速把浴室门在身后关上,笑了一下:「找衣服?」 他看见她未乾的头发垂在衣服上滴水,突然口乾舌燥了起来,马上转移视线,「嗯。」 易渺小心脏快要承受不住惊吓,跳得飞快。空气间不知道为什么瀰漫了一股曖昧的气息。 他走过来,和易渺面对面,眼神沉着,声音像在她的耳边,「借我过一下。」 易渺挡着厕所门,一脸警戒,「你要进去干嘛?」 存律被她的表情逗得驀然一笑,「拿牙刷。」 「我帮你拿!」她说。 易渺动作飞快开门、关门、开门、关门,出来时拿了一把牙刷和一支牙膏。 他无言的情绪实在太明显,易渺怕尷尬,所以把东西往他手里一塞,然后推他出去,「何房东晚安!」 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 chapter 5 升温 (5) 他站在门外还没回神,愣了一下又笑了出来。 走进客房,在那间他平常不常用的浴室里面洗了澡,走出去以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雾气覆盖着的镜子,又走了回去,抬起手在上头写了易渺两个字,盯着几秒鐘,然后像是恢復清醒了一样轻轻抹掉痕跡,自嘲地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真像高中时候的同学刚谈恋爱的样子,老爱做一些肉麻的举动。 很异常的,这天没有香氛的陪伴,也没吃安眠药,他竟然就这样没做恶梦,一觉好眠。 易渺起床换好衣服盥洗好,被食物的味道引出来,发现餐桌上已经有份早餐在等她了。 「吃早餐。」坐在餐桌上的存律抬眼看看她,又把视线放回商业杂志上。 ...... 坐在他对面开始吃起热腾腾的三明治,喝了口奶茶,仍旧是热的。 她思绪渐渐放空,直到对面那个人翻了一页出了声,她才回神。 「等下载你去上班。」 「我可以自己去坐公车。」 「好。」他点头。 易渺心里咯噔了一下,奇怪怎么不挽留一下呢...... 最后真的自己坐了公车到公司,一坐下来,就被陆振宇叫了过去。 「什么事?」她问。 「这个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有哪里出错。」他拿给她一个文件夹。 易渺打开看了一下,是今年的财报,她仔细看了几分鐘,一开始看不出什么疑点,然后啊了一声,「日期错了吧,ifrs已经改掉半年报了,现在第二期财报时间截止在五月吧?」 「对。等一下叫立婷带的那个新人再检查一次。」他讚赏地看看她。 「他只是上面日期写错而已......给我看这个干嘛?」 「没事。我只是要找个藉口叫你来问个话。」他一脸理所当然,「一起去吃中餐?」 「问话是这样用的吗......吃什么?」 「找立婷和陈晓一起吧,或是看看其他同事有没有要一起。」 「嗯。」她点点头,「你要做人情为什么不自己亲自问?」 他假装没听到,「出去吧。」 易渺发现大家到了午餐时间竟然解散的如此迅速,让她在心里为陆振宇惋惜了一下下。找了立婷和陈晓一起,等到陆振宇载着他们把车子停在百货公司的停车场里面,她才觉得有点奇怪。 直到坐电梯坐到了七楼,易渺才知道今天有好事降临。 「饗食天堂!你守约?」易渺心里雀跃了一下。 「你中发票?」她又问。 陆振宇面不改色,「就当我升职之后花钱消灾。」 「真走运,果然没白疼我们的易渺,还知道好事情要跟好姊妹分享。」立婷开心地打了陈晓肩头一下。 陈晓吃痛的嘶了一声,让易渺突然联想到赤兔马。 易渺觉得陈晓是黄盖,虽然立婷的智商应该没有周瑜高...... 盛好东西坐回位置,陆振宇偷拿走易渺一个麵包,一面说:「你知道下週末要举办外商公司联合高峰会吗?」 易渺满头问号:「那是什么?」 立婷一脸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说:「就是各间外商公司派出主管或领袖去一个地方召开会议,讨论一个议题或是单纯交际的场合。」 陈晓帮易渺说话:「易渺不是三年前才来的吗?联合高峰会五年办一次,她当然不知道。」 「你不是也才刚来?」立婷说。 陈晓看了立婷一眼,她就转回盘子上默默吃起她那块大的不可思议的肉。 陆振宇告诉他们:「这次公司要我带一个财务部的员工去,因为这次议题就是要讨论国内财报改期的事情,所以我决定带徐易渺去。」 「我?」易渺嘴里塞满食物,勉强出了声。 陆振宇点点头,「我看你今天反应蛮快的,回去再多准备一点资料就行了,不用太麻烦。」 立婷忙着附和,「易渺,你就去吧,这是一个很难得的机会欸。」她朝她眨眨眼,眼神散发着三个字,易渺听立婷讲多了大陆用语,大概也懂什么叫傍大款。 陈晓又轻轻看了立婷一眼,她连忙换了一张极其认真的表情,「更何况可以学到一些东西,还不用进公司,自动放一天假。」 「要在哪里办?」易渺问,两天都不用进公司,应该很远吧。 「这次在如南镇。」陆振宇答。 易渺知道那个如南镇,小时候爸爸也常带她去那里,跟很多叔叔伯伯一起讲政治或生意,她觉得无聊也只能跟那些叔叔伯伯的小孩们玩红绿灯。 但是她手脚笨拙,因为爸爸从来不给她跟其他孩子玩游戏,所以什么都不会玩,他们玩到最后嫌她烦就把她一个人丢在冬天的草皮上,等爸爸来的时候都流鼻水了。 应该很多人都觉得她很千金大小姐吧。 想到这里,她在桌子下拿出手机,传了封简讯给存律。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娇贵?」 易渺復又抬头对着餐桌上三个人说:「那我去。」 陆振宇满意的看看她,「原来饗食天堂的魅力这么大。」 陈晓对她笑了一下,「加油。」 她点点头,又听到立婷也说:「我们两个加油的份都给你了,一定要涨了油价再回来啊!」 「......」 陈晓说:「吃饭。」 易渺心想,也许陈晓才是周瑜...... 她憋不住不小心笑了出来,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下,她打开看见存律回覆了她。 「也许?」 她忽然有点鬱闷,问:「为什么?」 「娇贵这个词不是用来形容被宠坏的小孩的吗?但你不是小孩。」他没头没尾地传来这么几句话。 易渺把手机收回口袋,继续若无其事吃饭。 陆振宇拿起她的饮料,问:「这看起来像柳橙汁吧?」 易渺说是啊,「干嘛?」 「是的话,你怎么脸红的像喝醉了?」 她有吗? 易渺低下头,飞快的吃了一口麵。 宠坏?怎么感觉有别的意思......她是被谁宠坏? 立婷开始称讚起桌上的食物:「蛤蜊燉鸡汤跟我妈煮的好像!好久没吃到这么温暖的味道了。这个凤梨沙拉还不会咬舌头,跟以前小时候我妈给我吃的凤梨梗一样,好爽口。陈晓你吃吃看。」 陆振宇说:「以前我爸爸只买凤梨罐头给我吃,长大真的吃到凤梨还吓了一跳,怎么嘴巴这么痛。」 「凤梨罐头的汤很好喝,虽然每次我喝完嘴唇都会被铁罐划破。」立婷说,转头问陈晓:「你有没有吃过凤梨?」 「我小时候家里穷,没吃过什么水果,只吃过路边掉下来的莲雾。」他说。 「......那你现在多吃一点。」她整个碟子推到他面前,金黄凤梨肉上面沾着扭来扭去的白色沙拉,看起来很可口。 陈晓笑了,这是易渺看见他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他向来都是一副很不苟言笑的样子,看久了都习惯他不笑,身上总是带着一种严肃的味道,让大家都对他的了解很片面。 「开玩笑的。我怎么可能没吃过,罐头我吃过。」他说。 立婷瞪他一眼:「天龙人,连真的凤梨都没吃过。」 陆振宇朝着陈晓挥挥手,安慰他,「我也是。」 「至少我知道凤梨长树上。」陈晓说。 这个常识的等级真的是......易渺实在是忍不住瞎扯:「陈晓,凤梨上面的皮刷点焦糖拿去烤会变成菠萝麵包。」 「真的假的?」 「真的,不然凤梨怎么会又叫菠萝蜜?」 陈晓像是了解了一样哦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陆振宇看到易渺努力在憋笑的样子也笑了出来,立婷也满口食物的笑的很夸张。陈晓一头雾水,「你们笑什么?」 后来他们开始喝起啤酒,陆振宇因为还要当司机,负责载他们回去,所以没喝,而陈晓本身不爱喝酒,所以也没喝多。 而易渺和立婷喝开了,两个女生就喝了两手啤酒,喝到最后易渺趴在桌上睡着了,立婷则是缠着陈晓问东问西。 「你为什么叫什么陈晓?」立婷戳戳陈晓的鼻子。 「你为什么不叫陈晓......东?」 「为什么我不叫陈妍希?」 陈晓拨开她的手,「别闹。」 「陈晓怎么听起来很小......心眼!」 「你喝醉了。」 「你长得比陈晓帅。」 「你没醉。」 ...... 结完帐,陈晓一隻手拉着许立婷,一边跟陆振宇说:「我送她回去就好,你送易渺吧。」 陆振宇点点头,好不容易把易渺叫醒要走去地下室的时候,她停住脚步,眼神呆滞地望着他。 他愣了一下,「你干嘛?」 「你是谁?我要找何存律。」她说。 「何存律!何存律!何存律!何存律......」 他们站在电梯门口,人来人往,有些不经意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停留在他们身上。 他尷尬地拉拉她,「我带你去找他,你现在先跟我走。」 她撇撇嘴,「我不要。」 陆振宇好后悔刚才为什么没阻止她们喝那玩意。 「那你打算怎么办?自己回家?」 她正要说话,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缓慢地拿出来,瞇着眼睛看了一下才接起来。 「何存律?」 她说:「你家好乾净,我要去你家,把它全部都弄乱......」 「我不要回家,我要去你家!」 「......」 陆振宇听到话筒里面嗡嗡说了什么,她静下来,把手机给陆振宇,「他叫我把手机给前面的人。」 他接了电话,「喂?」 「陆振宇?」何存律有点惊讶。 「嗯,今天我请易渺和立婷她们吃饭,她喝醉了,现在吵着要找你。」 「你们在哪?」 「馥都饭店附近。」 「好,我马上到。」 陆振宇带着易渺到一楼外头,她坐在柱子边,头低低的不知道在做什么,他看到她醉成这个样子实在是啼笑皆非。 何存律的黑色轿车慢慢减速停在旁边,他远远就看到易渺手拉着包包,头发垂在身上像个女鬼,他俊眉一拧,伸手拉起手煞解开安全带,动作一点都不急躁地下了车。 他走到易渺面前,陆振宇说:「很晚了,你送她回去吧。」 存律点点头,「谢谢。」 一阵凉风吹过,易渺微微瑟缩了一下,陆振宇很快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存律正要伸出去揽她的手在空气中顿了顿。 何存律淡淡笑了笑,拉着她的手上车离开。 陆振宇在原地看着他的车渐渐驶远,直到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视线范围以后才转身走去地下室取车。 chapter 6 宵夜 (1) 一路上易渺眼神迷濛,存律第一次看她这样,觉得挺有趣的。 「我要吃宵夜。」她说。 他侧头看看她,简直哭笑不得,拐了个弯,到附近的夜市买了一些水果,拿回来给她的时候她竟然还丢还给他。 「哪有人宵夜吃水果?宵夜要吃咸酥鸡还是烧烤滷味什么的好不好。」她边说话的时候,身上有股淡淡的酒气边散发在车内,带着苦涩却甜腻的味道在两人之间瀰漫。 「晚上吃太油腻对身体不好。」他说,然后把水果放到她手里,啟动了车。 「那我想去音乐公园。」她努力撑着眼皮又提了一个要求。 「去那边干嘛?」 「听音乐。」 「回家听,你想听什么我都放给你听。」 「我不要。」 「......」 拗不过她,于是他还是带着她到公园去,停下车的时候她又睡着了。 存律很无奈,开了两扇窗户,让在公园里面随意驻点唱歌的乐团的轻柔歌声传进车内,一切都很安静,只有易渺轻轻的呼吸声。 外头配着吉他弦上换指法的滋滋声而歌唱的女声,正在用女key唱着王力宏的你不知道的事。 人群坐在草地上围着歌声来源处,跟着音乐一起轻轻摇摆,这么愜意特别的表演方式,他怎么从没欣赏过。 如此清晰的声音,传到车内像是有了扩音效果,环绕四周。 「蝴蝶眨几次眼睛 才学会飞行 夜空洒满了星星 但几颗会落地 我飞行但你坠落之际 很靠近还听见呼吸 对不起 我却没捉紧你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 我坚持不能说放任你哭泣 你的泪滴像倾盆大雨碎了满地在心里清晰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狠下心 盘旋在你看不见的高空里 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 十一点三十六分,夜晚大约二十度,音乐大概三分鐘,他的心跳九十下六十秒,一个他和一个她,在一台车里,拥有一整个世界的夜晚。 他侧头看她均匀呼吸的脸,上头还泛着红晕没有散,长长睫毛像羽扇,轻轻覆盖在眼瞼下,熟睡的样子像个孩子。他心里有一块地方变得好温暖,似水柔情。 他喜欢她这样对他闹脾气。 这样的她难得一见。 他俯身,拉近两张脸的距离,她的皮肤很好,毛细孔很小,但是额头长了一个痘痘,红红的一小点。她咬着下唇,不知道正在做什么梦。 他靠的越来越近,当唇正要相碰,当她的气息呼在他的颈间,他却停了动作,抬眼看看她颤动的眼睫,他终究还是什么也没做,坐回到驾驶座。 换了一首又一首歌,从中文唱到英文,悠扬的歌声在耳边轻敲,流淌在车里每一寸缝隙中。他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她,安静的欣赏音乐,回过神来已经过了半个鐘头了。 回到了存律家楼下,易渺突然睁开双眼,眼皮突然多了好几层:「我想吐......」 他心里一惊,本来要靠边停车,但一切都来不及了。 几分鐘后,他回家帮易渺清理一下身上的东西,那件陆振宇的西装外套也沾上了一点,而她早已不醒人事,但是衣服上面都是她今天的晚餐,他心里挣扎了许久,最后随便拿了一件她的睡衣,要替她换上。 当他冰凉的手指碰到她因为酒精燥热的身体,她不自觉往他怀里缩,他帮她褪去外衣的手顿了一下,喉咙开始有点乾涩。 一件又一件,他尽量保持冷静。最终还是帮她换好了衣服然后带她回房睡觉,自己再下楼到停车场清车子,折腾了好久,他早已精疲力竭。 洗完澡倒在床上,他突然笑了起来。 这样才像是谈恋爱。 隔天早上,易渺头痛得快要不能呼吸,昨天喝断片实在不是预料之中,好险今天是週末,要是还要上班不就惨了。 出了房门才发现存律早早起床,坐在沙发上盯着平板电脑看。 他发现她穿着睡衣站在旁边,一下子又想到昨晚帮她更衣的时候......他清清喉咙。 存律起身拿了桌上的解酒液拧开瓶盖递给她,「喝这个。」 她接过去闻了一下,药水味重的吓人,她闭气一次喝完。 「我昨天喝醉了?」 「嗯。」他走到厨房帮她倒了杯温开水。 「那我有没有干嘛......有没有做很奇怪的事?」 何存律看看她一脸在劫难逃的样子,驀然笑了,「你吐了我的车。」 易渺简直想掐死自己,咬着牙问:「还有吗?」 「没有了。」他答。 「那你的车还好吗?」 「送洗了。」 「对不起。」她低下头说。 她头顶安静了一下,然后下巴忽然被两隻手指抬了起来。她仰头看着他,一夕之间有点紧张。 「易渺,不用道歉。」 易渺糊里糊涂,「嗯?」 「我喜欢你对我更随意一些。」他放下手,眼里无尽温柔,「易渺,其实我一直都想跟你说,感情是双向的不是单向的,不是单单只有你屈就我就可以。我希望你可以不必在我面前如此小心翼翼,不要一直认为你拖累了我或是亏欠了我,你爸爸和我之间的问题不是你造成的,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觉得自己愧疚我,这样会更让我觉得我很没用,跟我在一起让你变得要瞻前顾后,顾虑太多。你太敏感,活得很累。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仰头看着他,心里感觉有点奇怪有点复杂。刚刚没有录音,他的声音实在像是早上收音机里的广播节目,那么慵懒好听。 「我知道了。」她说。 存律愣愣,「知道什么?」 「你想要我闹脾气对不对?」易渺下了结论。 他看着她,忽然哑口无言。 「......以后不准在别人面前喝酒。」 「知道了!」易渺点点头。 「车子送洗,没办法去看房子,刚好我朋友刚好有房子要出租,屋龄五年的社区,旁边就是捷运站,明天带你去看看?」 「好。」 「今天公司要准备下礼拜重要会议的主题,你顾家可以吗?」 「好。」她乖乖地答。 他突然停下来看着她,易渺也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没什么。」 只是觉得有个人在家里等着他,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好陌生。 他低头笑了一下,矫情。 隔天一早,存律带着她到那间房子绕了一圈,附近交通很方便,社区里面的环境都很不错,屋子不大但该有的傢俱和厨房浴室都有,足够她一个人住了。 「等我车子回来就帮你搬过来。」 易渺点点头,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十一层楼高的大楼夜景应该挺不错的,只是不知道地震的时候会不会摇很大...... 「在想什么?」他突然从后面出声,吓了她一跳。 「帮我谢谢你朋友,租金水电我都会先给,银行帐号给我,月底我去匯钱。」 「待会传给你。」他点点头,「那现在去买点东西回我家?」 「买什么东西?」 「高丽菜、豆腐、四季豆、五花肉、豆乾......还有你喜欢的山药排骨?」他说,「我肚子饿了,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吃到徐小姐亲手作羹汤?」 易渺心里为难了一下,「好吧,如果你不介意会拉肚子。」 存律突然想起那天她为了他生病煮的那碗粥,心里不安了起来,「其实叫外送也可以。」 不料她眼睛一亮,脸色严肃,「不行,我要磨练一下我的厨艺。」 他忽然感受到他刚才搬了块砖砸自己的脚,不对,这种程度应该不是瓷砖而已,是消坡块...... 易渺兴奋地跟着存律到超市里面买东西,他推着购物车,她走在前面这个挑挑那个选选,车里的东西都快要塞满,他有点哭笑不得,不是说要省吃俭用养他的吗? 从没见过她脸上的光芒如此闪亮过,灵动灵动像个孩子。 易渺拿了一杯试喝的纸杯走回来,表情很正经,「你喝喝看这个。」 「嗯?」 「你喝喝看啦。」 存律把纸杯里的液体喝完,有种香浓的绿茶味,滑顺浓郁,口感温和,随之而来的是一阵苦涩,苦的像75%的巧克力,又像是西雅图不加糖的黑咖啡,苦了好一阵子,让他喉咙发乾,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最后拧起眉头,「玄米茶?」 易渺笑了出来,像是捉弄到他很高兴一样,「加了苦丁茶叶的玄米茶。」 原来他怕苦啊!她心里很开心,终于抓到他的小辫子了。 他无奈地看着她,「你故意给我喝的?」 她连忙摇摇手又摇摇头,「不是不是,我哪敢。」 存律推着车子往前走,她拉拉他手,「我们回去那边买一包回去泡来喝好不好?」 他瞥了一眼她脸上顽皮的脸,走向酱料区,「你去拿,我在这里等你。」 易渺没想到他会答应,但还是折返拿了一包玄米茶回来,要把茶放进推车里的时候,她看到里面多了几罐黑色物品,抬头问存律:「那是什么?」 只见他悠悠地说:「墨鱼酱。」 于是她乖乖把茶放了回去,然后再把那几罐黑色酱料搁回架上。 易渺心里腹诽万千。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要忘了她满嘴墨鱼麵酱朝着他笑的那段记忆? 存律看她表情忍不住笑了一下。 提着大包小包坐车回到租屋处,易渺洗了手开始按照刚才上网搜寻的食谱,忙了起来,几次存律想进厨房帮她都被赶了出来,最后总算勉强做了三菜一汤。 存律夹了一筷子的高丽菜,发现味道其实不错,又试了麻婆豆腐和豆乾炒肉丝,味道也意外的好。 「上次那个粥,是你煮的?」 「是啊,只是我凭着我爸爸以前做的印象煮。」她说。 「你适合实操实作。」 她偷笑一下,盛了碗汤给他喝,他浅啄了一口,静默半晌。 「我说错了,你不适合用水料理。」真像洗碗水,存律挑剔地想。 「你不要得寸进尺!」她说。 他忍俊不禁。 吃饱饭,两个人又窝在沙发上,存律在看手机的信息,易渺拿着遥控器转了好几圈频道,怎么没有康熙来了以后电视变得这么无聊呢...... 「欸,你为什么不把隔壁租给我?」她忽然想起问。 这样就不用劳烦他朋友租房子给她了。 他头都没抬,「下个月开始有人要借住三个月,不方便。」 「谁啊?」 「以前大学同学。」 「美国人?」 「嗯,华裔美国人。」 「男的女的?」 「女的。」 「你前女友?」 「......以前很好的女性朋友。」 「真的是你前女友啊?」易渺把他手上的手机抽走,「你前女友干嘛要租你房子?」 随便问问就是前女友,这个人有多少ex啊。 何存律哑然,顿了两秒才答非所问的解释:「下个月她的公司在远风有合作要谈,美国那边派她过来当代表,刚好我们高层知道她认识我,所以才要我接待。」 「漂亮吗?」她抬着下巴问。 「还好。」 「那你们为什么在一起?」 「......」他无言了一会儿,「徐易渺,你把我当什么。」 她想了想,又问:「你追她?她追你?」 「那时候我在做一份研究论文,刚好她是我的同系学姊,给了我几次建议,后来她才问我要不要在一起看看。」他又补了句:「我很清白。」 「你们到几垒?」 存律嘴里的水差点没喷出来,轻轻咳了一下,「你上次说的那个明星叫什么名字?他下个礼拜要来我们公司取景拍戏。」 「邱泽?」 存律知道易渺的偶像是邱泽,之前听她提过几次,后来看见她的手机桌面也是邱泽。 「嗯,他之前是不是跟柯佳嬿演过什么戏?」 「小资女孩向前衝。」 「拿到金鐘的是哪一部?」 「必娶女人。」 「要不要帮你要签名?」 「要!」 「还是你要来我们公司一趟?」 「不要啦,为什么要去?」 「员工家眷参观公司环境。」 「谁是你家眷。」 「家眷刚才做饭很好吃。」 「过奖过奖。」易渺靦腆地笑了笑,「所以你们到底到几垒了?」 存律头痛,「你怎么还记得啊。」 chapter 6 宵夜 (2) 易渺突然低下头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存律以为她真的在意了,忙着说:「生气了?我们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依旧低着头,肩膀颤动了几下,他以为她要哭,慌了手脚,忙着要找卫生纸,直到看见易渺笑着抬头他才知道自己被耍了。 「跟你玩的。」她笑着说,「以后我要搬到你隔壁。」 存律无奈地笑了下,沉吟半晌,然后点了头,「好,一个月月租五万块不包水电。」 「抢匪。我要报警。」 他抓住她假装拿起电话的手的手腕,眼睛敛下,看着她,眼神忽然像颗糖果融化一样温柔,声音很低但很醉人。 他说:「好,晚一点再报警,日子还很长。但是现在......」 语落,他手轻轻一拉,把她拉到面前,他无暇的脸忽然在她眼里放大,炙热的唇在她相对冰冷的唇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如蜻蜓点水。 日子还很长。 本来应该要为了这句话而高兴,但易渺想着想着,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强烈感受到低落和害怕,像风雨前的寧静,像海啸袭来之前安静而诡异的海平面。 真奇怪,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去散散步?」他问。 她把脑海的东西甩掉,点了点头。 隔天去了公司,把西装还给陆振宇。 他看看手上搭着的外套,摸了摸后有点惊讶:「洗过了?」 她点点头,有点不敢告诉他事实。 「弄脏了?」 「......我吐了。」 他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可置信,「你不会吐在他车上吧?」 她非常艰难地点点头。 陆振宇大笑几声,「高手高手。」 易渺突然想把自己挖个洞埋进去再种朵花。 「对了,你高峰会简报做好了吗?」 她点点头,「差不多了。」 「等下拿到我办公室。」 「好,副总。」 其实易渺还是不习惯叫他副总。 匆忙准备了报告和讲稿,她又去陆振宇的办公室和他修正了一些内容,不知不觉也要下班了。 陆振宇站起来,整整西装,「要不要吃晚餐?」 她仰头看看他,想到吃饭就笑了,「好啊。」陆振宇看着她的脸,眼神稍稍颤动了一下,随即又恢復平静。 本来她还想找立婷和陈晓,谁知道她人早不知道跑哪去了。 两人去公司附近一间火锅店,原本每次来都要排队的,这天竟然没什么人。 「你喜欢牛奶汤头?」他问。 「嗯,最好加满起司。」她点点头。 「热量很高吧?」 「口慾是眼前的事,肉在你面前你会不吃吗?」 「口慾跟肉我都没兴趣,肉慾倒是不错。」他说。 「喂!」 他笑的很夸张。 「对了,」易渺想到一件事情,「你跟何存律是高中同学?」 「是啊,怎么了?」 「他说你生他的气,所以才没有连络。真的是这样?」 「他只有这样讲?」他一脸不可置信。 「对啊。不然你们为了什么冷战?」 陆振宇看起来有点彆扭,「很久的事情,毕业前有一次,我靠我爸向学校施压,把他的大过消掉,他说要请我吃饭,结果放我鸽子。」 易渺很无言,好像看了一场没结尾的电影,「就这样?」 「要不然要怎样?」 「应该要是因为对方而错过什么时机见家人的最后一面,或是你们为了一个女生吵架翻脸之类的啊。」易渺敲两下饭碗。 继承者们就这样演,她心想。 陆振宇笑了起来,易渺以为他又要说什么不正经的话,所以随意地吃着盘子里的食物,没想到他竟然沉默了一下,说:「以前不会,以后我就不保证了。」 易渺脑子登愣一声,脸笑得很尷尬,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而他忽然又好像恢復理智了一样,「而且,他后来就消失了,所以也没机会和好了。」 「没人知道他去哪里?」她问。 「老师也许知道,但是也没有人问。」他说,「那傢伙平常就一脸冷淡,班上除了我根本没朋友,也不知道该好好感谢我,还这样一声不吭就离开了。」 「后来才听到传言,默宛来了一个投资神童,一知道是他,我就来了。」 「他犯了什么错要记大过?」 「他被诬陷考试作弊。」 易渺惊讶,「这么多人讨厌他?」 「他们那些人,一开始几乎都被何存律的外表吸引过去,想靠近他,对他百般讨好,到后来发现他根本就不在乎他身边的人,所以碰了铁板,远离他之后也越来越讨厌他。」 她问:「他都没有解释?」 「他一向都无关痛痒,没人可以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那他怎么会跟你玩在一起?」 陆振宇叹了口气,「那时候我在班上完全是边缘人物,也没朋友,所以就去缠着他不放,缠了好久,缠到后来他竟然主动帮我买了一份早餐。」 「很感动?」 他摇摇头,「吓都吓死了还感动。」 她被他表情逗笑,「你以前真的没朋友?」 「不说谎,我真的是国际边缘人,到哪都边缘。」 易渺乐得不行,他也忍不住跟着笑:「听到我边缘,你这么高兴?」 「我以前也是被边缘化的人,只是没想到你也是。」 他点点头,很认同一般,「应该不会有女生想跟你当朋友。」 易渺冤枉的喊:「为什么?」 因为女生善妒,他笑笑,把话吞了回去,「不要去追究被讨厌的理由,问心无愧就好。」 易渺沉默半晌。 刚开始她总是想知道为什么同学们不能好好跟她相处,所以为了让自己可以被肯定,她用尽全力迎合着他们,后来发现根本就没办法挽回他们对她的好感和同情,直到她接受了这个事实为止。 她记得国小老师曾经在课堂上跟同学说:「不要靠近徐易渺,把她弄受伤了,你们会有很多麻烦的。」 同学看她的眼光也渐渐冷漠。 她从来不跟父母说她在学校被孤立,国中时候爸爸怀疑她怎么都不跟同学出去玩,她只好假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跟爸爸说要跟同学去吃饭,到最后只是在便利商店独自坐了一整天。 问心无愧,这么简单的道理她竟然忘得一乾二净。 易渺点点头,看着陆振宇,语气充满斗志,「我懂了!以后我会鼓起勇气让别人讨厌我!」 他有点无语,话不是这样说的吧,但他最后还是无奈地笑了出来,「你的理解能力怎么跟我车的底盘一样低?」 她眼光发亮的样子,一股脑傻劲,片刻之间,他的眼神竟然移不开半寸。 「快吃,汤都滚了。」 几天后,易渺搬进新家了。 何存律帮她把行李整理好,离开以前不忘提醒:「晚上回家记得要锁门。」 「好啦。」易渺点点头。 他站在门口,摸摸她的头,语气带着失落,「你搬走了......」 易渺拉拉他的手,「你可以常来这里啊!」 存律看着她晶亮的眼睛,忍不住笑,温柔地将她带进怀里。 「我是想说,你搬走了,我就不用这么早回家了。」 她靠在他胸口,好奇的问:「晚回家在外面干嘛?」 「嗯......去夜店?去开派对?」 易渺捶了他一下,「少来,你根本不喜欢那种场合,而且你也不喝酒。」 他沉沉地笑了几声,「我可以去看漂亮的女生。」 「你敢?」她推开他,问。 何存律温和一笑,「不敢不敢。」 然后在她唇边落下一个吻,「看你就够了。」 易渺受不了,「肉麻。」 时间很快地就到了高峰会。 易渺坐陆振宇上山到渡假村,路程有一段时间,他开车很稳实,但弯来弯去的山路还是让易渺一下就睡着了。 陆振宇把车停在门口的停车场,因为这里这两天被承包了,车都是外商公司的主管开来的,一台比一台还要豪华罕见,他忽然觉得自己今天没去租一台玛莎拉蒂是个错误的决定。 停下车后,他望向坐在副驾的易渺,她脸靠着窗,在阴天的灰色调里显得她的脸特别苍白,他凝视着,回过神才把她叫起来。 进去园区,经过户外游泳池和野炊区,他们进到一间宽敞的一层楼木屋,会场就在这里。 易渺穿着白色衬衫还有红色的及膝裙,脚下踩着五公分高的高跟鞋,露出白白直直的腿,简单大方又不失礼仪。 陆振宇看着她正在用发圈扎起一个高高的马尾,正在扣袖扣的手动作停顿了几秒鐘。 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公事包,里头装着为了高峰会而准备的讨论资料和问答备用资讯,现场空调温度开得有点低,她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冷。 陆振宇发现她的不安,拍拍她:「别紧张,这里都是有钱人,不是坏人。」 她被他逗笑,情绪平静不少。 现场都是外商银行或是外贸公司的管理高层,每个都是有头有脸上过新闻的大人物,看起来像他们两个算是年轻的,大约都是老闆的儿子,就是所谓的富二代,被带着来见习观摩的。 两个人站在点心区的旁边,陆振宇看见以前在加拿大唸书的同学,上去打个招呼。 会议还没开始,所有人都在会场里面各自问好,如此正式又慎重的场合,易渺也是第一次参加。她抬头看看大厅的水晶灯,宛如被按了播放键,那首sia的洗脑水晶灯开始在脑袋里悠然环绕。 陆振宇把他的朋友介绍给易渺认识,她有点晃神地打了招呼,脑子里音乐还没关掉,随意聊了几句,然后她的眼神开始不专心,在会场里面随意瀏览扫视。 她注意到雕着金花又有着厚厚的黑色隔音海绵的那扇门被推开,虽然没几个人注意,但是她却下意识地盯着那扇门看,彷彿心有灵犀。 那个走进来的人,高挑,精瘦,穿着胸背腰都合身好看的蓝色西装,白色的内里衬衫上的一排釦子整齐地发亮,他没打领带,却感觉更气势凌人。 长长的腿迈进会场中,眉目清俊分明,眼神平静依旧,在注意到她的视线的时候,眼神扫过她的脸,但是没有停留迟钝。 在场的女性全部都盯着何存律看,整理自己的仪容头发,易渺突然有点不是滋味。 最后有几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子主动来跟他说话,何存律微微一笑,从容应付。 易渺被陆振宇拍了一下,才回过神。 「在看什么?」他问。 她看看他,才发现他朋友已经离开了。 陆振宇往她刚才的视线方向看过去,有点惊讶,「他怎么会来?」 「我也不知道他会来。」她说。 「他现在在哪里工作?」 「远风。」 「......」上头突然没了回应。 她看看陆振宇,他一脸茫然。 会议开始,所有人都围着会议桌入座,一切都进行的很顺利,气氛也相当融洽,虽然因为是外商公司的关係,全程皆用英文交谈,但易渺听得很顺,来之前她还研读了一番商用英文,所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在远风代表讨论出什么意见的时候,何存律一面说话一面视线再度不经意地扫过她,眼里一点波澜都没起,好像两人不认识一样。 易渺不想多想,专注听他说话。 「toleadthereforminitiativeandreachaconsensusamongcompetinginterests,thegovernmentinjuneestablishedalaw.asonewouldexpect,thepessimisticglobaloutlookleadstoaveryconservativeforecastoftaiwan’seconomicprospects...」 她第一次听他说英文,知道他在加州待了很多年,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的英文能力竟然让人如此惊艷,说话的时候流畅如流水,每一个重音轻音都相同到位,声音却拥有着亚洲人独有的低沉音色和磁性。 会议中间有几段休息时间,提供所有人沟通交流,陆振宇其实认识的人不多,他们年纪太小,只有一些被那些老总们带来的富家子弟主动找他们说话。易渺在旁边待得有些无聊,站在会场角落,开始不自觉寻找何存律的身影。 可惜会场太大,虽然他身高出眾,但还是没有办法在人海中找到他。 有个年轻男子朝她走了过来,易渺知道他八成又是哪个公司的接班人,本来想落跑,结果却被拉住手腕。 「小姐,等一下。」 chapter 6 宵夜 (3) 「......我想上洗手间。」 「你哪间公司的?」他忽略她的话,仍旧抓着她问,说话时呼出一丝淡淡的酒气。 易渺拨拨开他的手,很有礼貌的欠欠身,「我是默宛的财务部助理。」 这个紈裤子弟挑了挑眉,直接开出挖角的条件:「默宛?不错的公司,只是最近是不是有资金的问题?你有兴趣来我们公司实习吗?如果你有兴趣,我们投资部门刚好有空缺,你想要多少薪水直接告诉我。」 易渺看看他,一身手製西装,怕一块衣角跟她租的浴室一样贵,说话态度轻浮,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还是抱持着礼仪,说:「谢谢你,但是我不需要。」 她转身要走,他又抓住她的手,她挣扎了一下,没想到他出了更大的力气拉住她。 男性的力气让她无法反抗,她拨开他的手,他反手想抓住她,没想到抓住的是她的衣服,撕的一声,那男人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易渺的白色衬衫沿着肩线被撕破了。 所有人都注意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纷纷把目光转向他们,易渺脑筋空白了几秒鐘,下意识把衣服拉回去,但是破的范围太大了,遮不了多少。 她傻眼地看着那个把她弄成这样的兇手一溜烟跑了。 每个人都在看她,却一个都没有对她伸出援手。 她站在原地,热气从脸烧到耳根,她想要跑到厕所,却忽然失去方向感,整个人慌了手脚。 这时,她忽然被人搂住肩膀,不稳地往前走了几步路。她一抬头只见陆振宇紧张的神情,他手很大力,牢牢扣着她的肩膀。 走不出多少距离,就被拦了下来。 何存律站在他们身前,两条腿长长的,身上穿着订做合身的西装,英挺俊逸,卓然出眾。 他拉住易渺的手,要把她带走。 但是陆振宇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何存律漠然看了陆振宇一眼。他把西装外套脱下,虽然脸上没有情绪,但一把将易渺拉过来的力气已经充分表达了他的不容拒绝。他像包礼物一样用外套把她包了起来,然后在眾人面前把她带离了会场。 陆振宇手还悬在空中,等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后面,他才意识到把手放下。 车上,何存律一句话都没说。等到易渺恢復了点神智,才訕訕地对他说:「我没事了,你别担心。」 「没事?」他重复问了一次。 「我真的没事。」易渺拉拉身上的外套,只要轻轻动一下就会有属于他的气息縈绕在鼻间。 他一直没有回应,等到红灯的时候,他才侧过头看着她,轻轻拉起她正在颤抖的左手,语气透着一些怒火,「都怕成这样了,还叫做没事?」 「刚才应该把你带在身边。」 她默不作声,挣脱他的手,咬咬下唇。 何存律敛下眼,收回手,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动着。 易渺另一隻手覆上她左手背上刚留下的温度,心乱如麻,想到刚才在眾人面前出丑,脸忽然又滚烫起来。 他从来都没有用这么严厉的语气和她说过话。 她转过头看窗外,进入呆滞状态。 前方有辆车开得很慢,何存律面无表情耐心地跟在后面。 过了不久,他冷静下来叹了口气,声线软化许多,变得很温柔。 「我刚才被一个外银的总经理缠着问了几个问题,没注意到你。」他侧头看她一眼,眼神有点黯淡,漆黑的眼眸忽然深不见底,「没注意你,是我的错。」 易渺没说话,摇摇头,「不关你的事,我不怕他。」 但是刚才一直说服自己不丢脸,一点也不丢脸,但是他这样一说,让她一下子失去了说服自己的力气。 真的丢脸死了。 丢脸丢脸丢脸丢脸丢脸...... 但想着想着她居然很想笑。 「我们去哪里?」易渺发现他们不是往她的住处走。 开车的人反过来问她:「你身上穿着什么?」 她愣了一下,「你的西装。」 他点点头,「我等一下要穿,所以,现在去百货公司。」 「去那里干什么?」 「买衣服。」他说,又问:「刚才扯坏你衣服的人是谁?」 「不知道他是谁,但是算了,不要再回去那里了,不要为了我惹麻烦。带我回家,我换件衣服就可以了。」 「算了?」他重复时的声音很平稳也很冷静,这两个字听起来一点都不像问句。 她从没见过他发脾气,就算平常工作再怎么累再怎么烦躁,他说话总是带着十分的和气,表情也是平淡温柔的,只是,现在她却觉得他好像被碰到什么开关了,挡也挡不住。 存律在百货公司帮易渺挑了一件裙子,裁缝做的很漂亮,料子是绸缎做的,摸起来平滑柔顺。穿在她身上也很合身,简单的白色衣料,很衬她的肤色,腰间系着一个秀丽精緻的马卡龙色蝴蝶结,让腰身曲线更明显。 两人不从不忙回到会场,场面依旧热络,没有因为刚才那个小插曲有什么改变。 易渺发现陆振宇在一旁跟一位中年男子说话,等他们话题结束后她才主动走上前。 「嘿,开完会了吗?」她问。 他看到她有些惊讶,上上下下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洋装,「前几分鐘才暂停休息。你怎么回来了?」 「我做事要有始有终。」她说。 「你不怕丢脸?」 「......我脸皮厚!」她脸瞬间泛起了一点热气。 何存律刚停好车,进来会场以后目光搜寻着易渺。嘈杂眾人中,他看见她正和陆振宇说话。 他迈开步伐从容地走到易渺身边,很自然地低下头在她耳边问:「要不要陪你去台上解释一下刚才的状况?」 「不用!」她说。 他敛起玩笑表情,「会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她摇摇头。 他带着一丝骄傲微微一笑,转向陆振宇,「我有事想问你,借一步说话?」 易渺以为他们要谈公务上的事,便识趣地到旁边发呆。 那个把她衣服扯坏的兇手没再出现,而且刚才也说不会不好意思,但当她发现会场里面的人好像都有意无意地用眼神扫视她,还是让她有些不舒服,只好跑到外面去吹吹风。 过了好一阵子,她倚着柱子抬头看天空。晚上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墨黑银河中,只有两颗星星正遥望着在地上的她,她眨眨眼睛代表打了招呼,忍不住又觉得幼稚笑了出来。 少了城市的喧嚣,在这个会场外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草皮,没有了光害的视野很辽阔,一半夜空一半草原,她很喜欢这样的视觉寧静。 倏地有个人从身后轻轻抱住她,在她耳边的低语让她起了鸡皮疙瘩,心脏好像也漏跳了一拍。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你们说完了?」她问。 「嗯。」何存律轻声叹息,「兇手也跑了。」 「没关係,我都不在乎了。」 「......」他忽然无语了一阵。 「以后不准穿太暴露的衣服。这是警告。」他声音低沉,高大的身子把她抱的很紧,在路灯斜斜地投影下,两人的影子相连在一块,密不可分。 「我今天本来穿的是衬衫!」她抗议。 「太少了。」他果断下了评论。 易渺挣脱他的怀抱,转过来面向他,「夏天穿毛衣?这里又不是欧......」 「还有藉口?」他低声道。然后他低头堵住她的嘴,何存律吻着她,一隻手扣着她的腰,用力将她拉近自己一些。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他们的唇舌才分离,易渺觉得被他亲得头昏脑胀,脑子还有点模糊。何存律再度将她拉到怀抱里,这次的拥抱不一样,有种稍稍的疲倦,稍稍的宠爱。 「徐易渺。」他唤。她的身高正好让她的脸贴着他精壮厚实的胸膛,听着他的声音在胸腔里沉沉的震动着。 「嗯?」 「别把我想得太好,我不是圣人。」 她不知道他突然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解释,她也没问,两个人就在人来人往的路边相拥着。 「我送你回家。」 他们没有留下来参加第二天的活动,跟陆振宇告别之后就先离开了。 车上,易渺忽然想到今天一直都没问的问题,「何存律,你今天要来高峰会,我怎么不知道?」 他侧头瞥了她一眼,「我有在电话里提过,你那时候说什么?何存律,我想睡了,晚安。」 她想了一下,好像那天晚上他们通了电话,但是易渺实在太睏了,什么话都听不进去。 「你今天要来的事也没告诉我。」他说。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白痴,挖洞自己跳,赶紧转移话题,拍起马屁,「欸,你讲英文好好听。」 何存律静了一瞬,语气像是很认真在怀疑,「我说什么不好听?」 她努力想了一下,然后用非常诚恳的表情说:「没有。」 他专注在路况,她以为这个对话结束了,没想到在下一个红灯的时候,身旁的人突然靠了过来,逼人的气息很靠近很靠近,接着他在她的唇上吻了一下,一触即离。 「谢谢夸奖。」 易渺真的觉得人不可貌相,绝对不要用第一印象认识一个人。 而且他最近的攻势怎么总是都让她毫无防备? 送她到住处楼下,她下车关门,敲敲副驾驶的车窗,存律将窗子摇了下来。 「今天谢谢你。早点回去休息吧。」她弯着腰对车内的他说。 何存律下了车,隔着一台车身与她对视,目光灼人,「徐易渺。」 「嗯?」 他忽然笑了一下,「算了,以后再说。快回去吧,今天吓坏你了。」 何存律就站在车旁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 想告诉她的那三个字,还是无法心安无法了当的说出口。他始终愧对她。 我爱你。 但我多希望你不爱我。 他依旧站在原地,心里空白的发慌。望着那扇她关上的门,他比谁都茫然。 chapter 6 宵夜 (4) 头忽然痛的要裂开,他咬着牙开车到医院找陈医师,他等他的诊等了好一阵子,陈医生一见到他便笑了出来。 「今天要来也不说一声,就不用等这么久了。」 存律拿给他一枚纸袋。 「来了还带什么礼物?蜆精?你忘了我才是医生?」他说,「怎么这么久没来看看我?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吗?」 何存律看着陈医生的笑脸突然出了神。 「存律?」 他回神后说:「嗯,最近比较忙。」 「身体怎么样?」 「止痛药越来越没有用了,头痛的时候也越来越多。」 陈医生看看他,「失眠?」 何存律又嗯了一声,「最近都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 陈医生听了以后静默了半晌,「最近食慾怎么样?」 「比平常容易饱。」 「我先安排你去照ct,等报告出来再来找我。」 「好。」 存律拿了外套正要离开,却被叫住。 陈医生说:「存律,不要再跟自己过不去了。生活还是要好好过,幸福不一定要靠着牺牲才可以获得,这个道理你一定明白。」 存律记得这样的语气。 那年他十八岁,被一个人送出国的时候,陈医生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以后我就是你父亲,我就是你的靠山,不要再让自己沉陷在悲伤里面,也不要一直害怕你剩下一个人。知道人和其他群聚动物有什么不同吗?比起其他群聚动物,人虽然不能独自生存,但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抽回思绪,他站在诊间门口愣了一下,才轻轻带上门,听见门关起来的那声喀擦声,心里好像也被镶了把锁,锁头卡紧了,但他不知道怎么地却松了一口气。 去完医院,头痛的毛病一瞬间好像消失了。 存律开着车子到一个夜市旁边的公园,摇下车窗,看着人群聚集离散,夜市摊贩的烧烤味充斥整个空间,他一时之间觉得噁心,下车到一棵白蜡树旁边乾呕,即使他觉得反胃,但却一点也不讨厌这里。 他回到车子里,又把车开到易渺住处楼下,站在那条已经没人的人行步道上,地板的磁砖,那刺骨的冰凉,似乎可以穿透脚底一路传送到他的心脏。 他望着大楼,一层楼一层楼数着窗,却发现她的灯早已暗去,只留下一片黑色的寂然。 他低头笑了自己一下。 又是一个感性的夜晚。 本来想开车回家的,但当他回过神,发现他自己竟然把车子停在徐顾的家门口。 何存律像那天一样,再次看到易渺的父母例行性的散步回家。距离远远的,两个人蹣跚的影子在路灯下被拖的很长很长,缓缓走近他。 他喉头很乾涩,心脏像是认出了徐顾揪成一团,他不禁握起拳头。 看着徐顾,他竟然瞬间失去了那份怨恨,剩下的是心疼和不捨。 怎么会? 徐妈妈对上他的眼神,竟然对他笑了一下。 他错愕地看着她,一时间忘了呼吸。 他们进家门后,徐顾又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敲敲车窗,存律下了车。 「你来这里干什么?」他口气不算太好。 何存律看着他,忽然哑然。 「易渺出了什么事?」他紧张地抓住他问。 「她很好。」何存律的声音像卡了沙。 徐顾放下抓着他手臂的手,「那你来干什么?来找我寻仇?」 「......」 徐顾越来越火大,「你要是让我女儿怎么样,或是让她为你掉一滴眼泪伤一次心,我绝对不会放过你,我管你是不是要先来找我寻仇,我一定先找上你。」 何存律依旧沉默着。 「以后不要再来了!」他最后朝他吼完这句话后就转身走进去家门,砰地一声甩上。 何存律看着车窗上倒映的自己,两眼都是血丝,有点恍神。 今天太累了。 回到住处的时候早已深夜两点半,他洗了澡躺在床上,一个漫漫长夜,又失眠了。 隔天易渺去上班的时候,陆振宇跟每天早上一样跟她打招呼,没什么异样。 昨天在会议上的事情全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她今天来上班的时候跟逃难没两样,低着头,往死里衝。 立婷买了一杯现打果汁给她,「易渺,压压惊。」 易渺很感激,「谢谢。」 可是昨天会场上所有人怎么压惊。易渺心想。 陆振宇找了点事把她叫进办公室,一看见她容光焕发的脸,挑了挑眉,「昨天睡很好?」 「对啊。」易渺说。昨晚跟何存律分开以后,累得不行,倒在床上一睡到天亮。 他点点头,「早上那个害你衣服破......害你出糗的那人的爸爸打电话来跟我们道歉,我替你接受了。」 易渺想起来又丢脸又生气,「他说什么?」 「他说,林致因为最近感情不顺,看到你长得像他以前的女朋友,一时之间控制不了情绪,所以才这样做。」 她用指甲掐掐手掌,「除了这个还说了什么?」 「他要给你一笔钱,给你精神补偿。」 易渺觉得生气到不行,拿出手机要查他们公司电话,「用钱砸人?他们把我当什么?欺人太甚!」 陆振宇起身握住她要拨电话的手,「放心,别衝动,我已经帮你拒绝了那笔钱。」 易渺愣了一下,他继续说:「我们公司之前有跟他们合作,甚至在他们刚经营初期给了一笔资金,让他们可以週转财务危机,但是昨天那件事情让默宛高层很生气,已经跟他们终止合约,不再进行下一步的合作关係。」 她很惊讶,「公司替我出气?」 其实公司本来就想要跟他们解约,只是刚好发生这件事情,让默宛有正当理由可以这么做,而易渺充其量不过是支稻草。 但陆振宇看她的眼睛在发亮,连忙点头,「是啊。大家各退一步。我会放话下去,要是有人再提起这件事,就负责去收发室跑一个礼拜的腿。」 她失笑,「不用这么夸张啦。听你这样说,我气都消了。」虽然很丢人。 「但是......」 他问:「但是什么?」 「但是那笔钱有多少?」 陆振宇想了一下,用手比了个六。 「六万?」易渺一点也不意外。 他摇摇头,「是六位数。」 她拿了电话又要拨出去,他问:「你要干嘛?」 「我突然需要一点精神赔偿。」她说。 陆振宇很无言,「今天请你吃饭,别再秀下限了,徐易渺。」 她放下手机,「好啊。」 他们下班之后到公司对面一间韩式料理吃饭,才开始吃没多久,易渺手机就有简讯进来了。 何存律问:「晚上一起吃饭?」 易渺敲字:「今天跟陆振宇先吃了。」 「在等电话?」陆振宇看她在回讯息问。 「没有。」她摇摇头。 「何存律?」 她点点头。 陆振宇眼神黯淡了一点,想起了什么又笑了一下,「我还以为是林致。」 「我才不屑他的钱。」易渺说。 但是是六位数啊...... 「好,不闹你了。」他说,「要不是昨天发生那件事,你就可以参与我们的会议了,真可惜。」 「一点都不可惜,我好后悔答应你参加那什么高峰会,准备那么久,没有派上用场就算了,结果还这么丢脸。」 陆振宇笑了一下,眼神盈笑,「不过,看不出来,你瘦归瘦,肉还是有长对地方。」 易渺整个人涨红着脸,「下流!」 饭后和陆振宇告别,她拒绝搭他车,一个人散步回家。 明明刚才下班的时候夜晚的天空很清澈,但一下子却变得云气朦胧,连月亮也被遮住了。 她走路非常慢,故意想要晚一点回家,没有叫车,也不搭公车,一个人慢慢步行回去。 踩着一步一步的高跟鞋,她却觉得自己身轻如燕。 一滴雨水滴到她的脸,一滴又一滴,落在她光滑细緻的脸颊上,冷冰冰的,好舒服。 雨忽然停了。 她抬头看天空,撞进眼帘的却是深蓝色的伞顶。 何存律站在她身后,蹙着眉,「怎么淋雨?」 易渺笑了出来,「你怎么在这?」 他轻轻一笑,「明知故问。」 她控制着要上扬的嘴角,拉着他走到她家楼下,要拿出钥匙却被他按住了手。 「你刚才去哪?」 易渺被问的莫名其妙,「去跟陆振宇吃饭啊,刚才不是有传简讯跟你说吗?」 他点点头,「饭跟别的男人吃,宵夜只能跟我吃。」 易渺蛤了一声,「去哪吃?」 「我知道路口有一间很好吃的滷味。」他边说边牵起她的手,用另一隻手撑着伞。 「你想胖死我。」 「有什么不好?我不挑。」他俊顏笑着,脸上像是聚集了全宇宙的星星,在易渺眼中发亮。 她侧头看他,存律迈开长腿,他的侧脸迎着濛濛雨中的灯光,深邃的眼,坚挺的鼻子,就连那平时看起来都那么冰冷的薄唇,都温柔极了。 易渺一时之间看得出神,他转过头对上她的目光,她像是被抓包一样忙着低下了脸。 何存律笑了笑。 没料到易渺突然抬头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他愣了一下,诡异的看向她,她一脸理直气壮,「你可以吃饭后甜点,我就不能吃开胃菜吗?」 何存律失笑,眼睛满满都是笑意和宠溺,她问:「你笑什么?」 「没有,我是在想,宵夜应该要回家吃。」他话音刚落,她手腕就被他反手一抓,整个人都被拉着走。 「你走慢一点!」 易渺才刚把家门关上,连鞋子都没脱就被一把压在门板上,何存律低下头覆盖住她的唇,他的吻很急躁,搂着她的腰,一个接着一个的深吻,带着一点粗暴,让易渺有点喘不过气。 她心脏跳得很大力,四肢却有点瘫软,抱着他任由他激烈的吻在她唇上反覆吸吮缠绵,她的呼吸很急促很急促,两个人挨着沙发坐了下来,双唇没有分开。 易渺的脑袋乱成一团糨糊,手却不安份地移到他衬衫的钮扣上,何存律边吻着她,一边拉住她的手沉沉笑了起来,「不行,易渺。」 她的手被拉着,恢復了一点理智。而他的吻也渐渐慢了下来,变得温柔,变得情深,在最后几个吻之后,他终究离开了她的唇。易渺靠着他的胸膛微微喘息,但她的心脏很不给面子,怦怦怦大声地跳着,惹来何存律的低笑。 「笑什么。」她有点恼羞成怒。 「看来以后要多训练你吃宵夜。」他笑意不减。 她脸上的热气又窜了上来,烧灼着她的双颊。 这种宵夜太重口味。 他环着她的身子,闭起眼睛,鼻间只有她的气息,她的发香,胸膛上可以感觉的到她逐渐趋于均匀的呼吸,还有她不听使唤的心跳。 他忽然害怕怀里的她会不会哪一天就突然就消失在他视线里,会不会哪一天发现了他的不堪他的仇恨,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会不会连一句再见都不留? 他忽然有种衝动。 「易渺,我们结婚吧。」 在空气都充盈着模糊曖昧的气氛中,她听见他这样说。 chapter 6 宵夜 (5) 本来靠在他身上的易渺因为他的拥抱太舒适太安心而差点要睡着,听到这样一句话,她睏意全消。 她抬头看他,他那轮廓分明的眉目也看着她,流金般的眼眸很温暖,于是他又说了一次。 「我们结婚吧。」他说的这么篤定,像是他不是要徵求同意,而是认可。 这是易渺第一次这么轻易看进他的眼里,视线相交时,彷彿看见了他的世界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璀璨光华,短短一瞬间的事,她好像觉得她的心她的呼吸都要被融化了。 回过神她拉起他两隻手晃啊晃,「没有戒指?」 他忍不住笑,看她迟疑以为她要说什么,「我现在太穷了,买不起。」 「你真的这么穷啊?」 何存律把她拉进怀抱里面,「是啊,你是不是后悔了?」 易渺躲在他怀里,忍着要弯起来的嘴角,「你明明就还有两间房子!」 「身外之物怎么能算是我的财產。而且还要缴税。」他说,「但你不一样,你是我的,还不用缴税。」 「......」 「怎么?」 「我以前不知道原来你不是良好公民,而且还爱违法逃税。」 他低笑,「徐易渺,你不知道的事可多了。」 「我刚刚想到一件事。」 「什么?」 「那个住在你隔壁的你的前女友,回国外了没?」 存律又忍不住笑了笑,真是个醋桶,这点像他,忽然有点骄傲,「回去了,前天早上的飞机。」 易渺没说话,其实她挺想欢呼的,但这实在是太幼稚,所以只好忍着在心里庆祝。 「明天帮我整理整理?」 她点点头,「你整理起来打算要出租?」 「你想当包租婆?」 「包租婆是不是都顶着一颗泡麵头,嘴巴还叼着一支菸?」她问。 他笑了起来,笑声充满愉悦,「我以为你只认识邱泽,不认识周星驰。」 他心情很好,似乎很久没见到他这样的笑。 「对了,我帮你买了衣服。」易渺说。 「什么衣服?」 「居家服,嗯......还有一套西装。」 她起身把衣服从房间拿了出来,「你看看合不合身,我挑了很久哦。」 他看看衣服然后笑了,把她整个人又拉到他怀里,「很好看。」 「嗤,你又还没试穿。」 「我相信你的眼光。」他带着笑意说,「怎么突然帮我买衣服?」 「就......我上次说你可以待在这里嘛,如果过夜的话需要衣服换,所以就去挑了......」 「......」 「怎么了?」 「你好像很迫不及待我留下来?」他有点调侃地问。 「才不是!我是怕你真的跑去什么夜店看漂亮的女生。」 他忍俊不禁,「有你就够了,看别人干嘛?」 「你只会说好听话。」她说。 存律笑着举起手,「我发誓,我的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徐易渺,一种是其他人。」 她憋不住笑。 存律俯身靠近她,双唇正要相碰,易渺手机忽然响了起来,是个陌生的号码,存律瞄了一眼,扫兴。 她的身体仍挨着存律,停顿了一下才接起,「喂?」 「喂,徐易渺?」 「你是?」 「我是林致,林文的儿子,那天.......那天在高峰会上对你失礼的人,你还记得我吗?」 她抬头看了存律一眼,「记得,什么事?」 「那天的事真的很抱歉,今天早上的事也很对不起,我不知道我爸为什么会拿钱解决这件事,事前我并不知情,现在我代替他向你道歉,也为我那天失去理智的行为再跟你说声不好意思,之前我心情不好,因为你长得太像我一个朋友,加上那天喝多了,才会一时情绪失控。」他语气非常诚恳。 易渺的气早消了,所以就很欣然的接受,「没关係,都过了。」 「怎么可以,徐小姐什么时候方便,我请你吃顿饭当成赔罪。」 存律低头看着她,虽然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好奇地观察她讲电话的时候丰富的表情,却也看得那么出神投入。 「真的不用了,不用再请我吃饭,我真的不介意了。」 「你不来,不给我面子,就当交个朋友吧?」 易渺压下话筒,问存律:「那天扯坏我衣服的人约我吃饭说要赔罪,去不去?」 他眼神冷静语调也很平淡,「这需要问吗?」 和存律看着她手机,本人白目就算了,连打电话来的时机都这么白目。 「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真的不需要,再见。」她说完就把电话掛了。 她看看身边的人,「没想到他其实也还是有良心的,还想请我吃饭。」 有良心的标准真低。他瞄她一眼,眼神充满你怎么这么笨的意味,「你想去?」 「没有啊,只是本来以为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想一想也许他那天真的是因为心情太不好了才会把情绪投射在我身上。」 「那我在路上看到长得像邱泽的人就衝上去扁他一顿?」 「你跟邱泽有仇?」 存律放弃沟通,把话题转回去,「结婚你有什么想法吗?」 「啊,结婚......」易渺静了静,「我想先让你正式见见我的爸妈。」 前几次见面,最后都弄得气氛很凝重,她不想要以后如果真的结婚,还要面对这样两难的情况,两边都是她爱的人,她不想要让大家心里一直不好受。 「如果你还没决定的话没关係,我知道你也许还没有办法原谅我爸爸,但我愿意嫁给你不是只是我的事,我有必要先告知他们一声。」 他眼神依旧平淡无波,寧静却温柔,「好,我去见见他们。」 她牵着他的手,「如果你不想看到我爸爸,见到他你会难受的话,不要勉强自己。」 他凝视着她,声音很醇厚,「易渺,他是伤害过我,但是他是你爸爸,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所以我不会带什么有色眼镜去看他。和你在一起的所有瞬间,他对我来说,就只是你眼中最敬爱的爸爸。」 她心里很感激也很愧疚,好多好多情绪流动着,但最后脱口而出的只是一句谢谢。 他看见她的眼里满满都是感动,忍俊不禁,「易渺,不要把我想得这么伟大,我也会有想当骆驼想逃避的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 他思考一下,笑笑,「嗯,大概是以前学生时期,太多情书送上门的时候?」 「然后你就躲起来不接受?」 这样的话也太孬了吧?易渺鄙视地看着他。 「没有,有人送上来,我就说我喜欢男生。」 她呆了呆,开始停不下笑,「你真的这样说?有用吗?」 「有用是有用,只是过一阵子还是有人递情书给我,只是换了个性别。」 她被逗乐了,笑得不行,「那你怎么办?」 「后来不知道哪里传出来的谣言,说我和陆振宇是情侣,再然后就几乎没有人会来跟我告白了。」 「真的呀?」易渺下巴都快掉下来。 他稍稍沉吟了下,「是啊。」 「你们不会尷尬吗?」 「不会,」他摇头,「那时候他好像有喜欢的女生了。」 「啊?」她反应不过来,开始失望,「我还以为他真的喜欢你。」 存律忍不住笑,「怎么可能。」 「他怎么单身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易渺忽然好奇起来,「他明明条件也不错。」 何存律看着她,一瞬间失去语言能力。 「而且陆振宇人也蛮好的。」易渺补充。 「你想要当媒人?」他挑挑眉问。 「我哪有。」她连忙否认,「果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你一样,每天都可以收到情书。」 存律低下头在她耳边说:「那时候还有很多女生很喜欢在我生日的时候做蛋糕给我吃。」 人气很高很棒,她心里囁嚅了下,「我才不跟高中生吃醋。」 他低沉地笑,认同地说:「你是不用吃醋,现在你才是赢家。」 易渺脸忽然有点燥热灼烧,「这么多女孩子在你身边,你一个都没有喜欢过?」 他退开一点距离,眼神失焦,「我父母出了车祸以后,最后半年还是有回学校上课,那时候身边坐了一个女同学,长得很清秀,声音很细但充满自信,相处了一段时间,她跟我告白,我的确有动了心。」 「结果呢?」 「最后我什么也没告诉她就飞到美国了。」 「她现在呢?」 「听说结了婚有两个小孩了。」 「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她你也喜欢她?」 存律有点无力地笑,「既然都知道自己要离开,我为什么要给她希望呢?」 易渺不甘心,「说不定说了以后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啊。」 「那我就更应该离开她了。」 「为什么?」 「我不想拖累一个我最希望她能得到幸福的人。」 「......」 她凝视他,一时语塞。 存律被盯了一阵子,驀地笑了,「别想太多,我不会离开你。」 易渺抱住他,隻字不发。 他摸摸她像羽毛一样柔软的发,吻上她的额,「没有人可以抢走我的位置。」 她嘴角牵动,静了静,靠在他怀里,想到她一直以来都想知道的事,「我想听听你在美国的事。」 他开始斟酌一下从哪里说起。 当初在国外,陈伯伯供他上学,供他机票钱,有时候存律为了承担一点开销,自己跑去兼职好多工作,凌晨去当麵包店店员,下课后去一间报社当校稿的小助理,晚上再去帮当地的华裔学生补英文。 那样的生活持续到毕业,他却觉得他永远偿还不了对他的恩情。 有时候甚至很想放弃在那里每天都要担心下一餐的生活,所以他打了一通越洋电话给陈伯伯,想告诉他可不可以回台湾,他再也撑不下去了。 但只要听见他话筒里面因为这通电话而开心的声音,何存律一句关于想回台湾的话都问不出口,最后他还是把电话掛掉,继续为了生活而努力。 易渺靠着他的胸膛,听他云淡风轻地带过十年在国外的生活。 熬过半工半读的求学路,他毕业后努力工作,在工作岗位常常因为亚洲人的身分被处处刁难欺压,几年后,他很幸运,总算等到一个可以升上主管的机会,回到台湾,这个他朝思暮想的地方。 「刚下飞机出关的时候,我很紧张,因为我一瞬间以为自己忘了中文怎么说。」他笑容很黯淡,「那时候我终于懂了什么叫近乡情怯。」 她调整一下姿势,仍然抱着他。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像蓝铃花,很淡很淡,很适合他。 他究竟独自经歷了多少事情,独自一人悲伤了多久? 想到这里,易渺不禁心疼他。 「陈伯伯对你很好。」她说。 他点点头,「是啊,但是我却无以回报。」 易渺拉拉他的衣袖,「怎么会?只要你过得很好很好,告诉他你的感谢,向他证明他的付出成就了你,这样就是最好最好的回报了。」 存律看着她诚恳的眼神,忍不住被她的情绪感染地笑了,「嗯,知道了。」 「还有,以后我打都打不走,你想耍赖都不行,我这辈子要黏着你到老。」她说。 他又笑了出来,「好。你怎么了?别哭。这么爱哭?」 她擦掉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哭的,也许是想到他这么温柔地对待他身边的人,或是听见他在面对很多很多的问题和痛苦,都吞下自己承担的时候,为了心疼而掉的泪。 他替她抹去泪痕,声音低柔,「我说了什么弄哭你了?」 易渺推开他,拿了卫生纸在他面前擤了鼻涕,「你猜猜。」 存律摸摸她的脸,没有回答。两个人沉默了下来,秒针走了两格,他才终于开口,「嫁给我。让我有个名份。」 嫁给我,我愿以我毕生的智慧与人格作保,对你好一辈子。 刚才他说我们结婚吧,她以为他只是说说,想提出这件事情讨论一下他们的未来,所以她一直都没有正面回应,但是他现在说的如此慎重,她却一时之间不知道我愿意三个字该怎么回答。 易渺点点头,最后抬起下巴,说:「我很难缠的,不能后悔。」 「好,绝不后悔。」他低语道,双唇覆了上来,在她唇上留下一个深情温柔的吻。 Chapter 7 葬礼 (1) 上班日,易渺早上起床的时候,原本躺在身边的人已经起来,在客厅里看晨间新闻了。 她梳洗好,在餐桌吃着刚买回来的早餐,心满意足地侧头望着那座漂亮的雕像,雕像正一动不动看着新闻,因为今天一早股市开盘就下跌。 她看得出神,存律注意到投射在他身上的目光,随手拿起摆在桌上的相机,朝着易渺按了一下快门。 易渺愣了愣放下吐司,听见他说:「你要不要来看看你的眼神有多炙热?」 她调皮地笑了笑,「你快要迟到了。」 他站起来,无奈地看着她,「没办法,刚才一直在等一头懒猪起床。」 易渺吃完最后一口早餐,想起之前何存律来过夜,有留下一些衣服,于是她跑进房间从衣柜里面挑了一条领带出来。 「今天红色怎么样?」 存律低头温柔看着她,带着笑意,「挺适合现在的,火热的那种。」 他身上笔挺的白色衬衫腰背合身,乾净清爽,衬托出红色领带的鲜艳,又不失庄重。 她踮脚尖替他打领带,以前她在高中的家政课学过,虽然手脚很笨拙,不过打的还算很整齐。 她揪着他的领结,手出力拉下来,在他倾身的一瞬间亲了他一下。 偷袭?这傢伙跟着他学坏了。存律在她退开之际一把揽住她的腰,把易渺带向他,低下头,深吻纠缠了一阵子。 然后缠绵缠绵,最后两个人都迟到了。 易渺到公司,立婷就拿着一盒巧克力问她要不要吃。 「我不要。」她放下包包,「一大早就吃巧克力,心情不好?」 许立婷摇摇食指,「我天性乐观,什么心情不好。是那个陈晓啦,欸,他超不懂浪漫的欸,送巧克力这招在我幼稚园大班就有男同学用过了好不好。」 易渺笑了出来,这的确很像陈晓会做的事,「他告白了吗?」 立婷想了想,「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告白......」 「他说什么?」 「上礼拜他送我回家的时候问我,要不要跟他养乌龟,这算表白吗?」 她满脸黑线,「什么是养乌龟?」 「乌龟不是都可以活几百年吗?」 「......」易渺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你们真配。」 「你什么意思啊?你们前副总就很浪漫?」 「他的程度也跟陈晓差不多。」她安慰她。 「他也送巧克力?」 「是没有啦......」 「他也问你要不要养乌龟?」 「也没有......」 「那他怎么跟你告白?」 易渺想了一下,刚开始他先开口,后来一直到他辞职之后她跟他告白才有的进展......想起来还是很害羞,她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告白过,第一次就这么,嗯,直接了当。 「你脸红什么?」立婷问。 「我有吗?」 「你有。快说啊!他怎么跟你告白?」 易渺有点堂皇,「就普通的那样。」 她噘噘嘴,「那他还有怎么表达过他的心意?」 「求婚算吗?」 「......」 立婷呆呆地看着她,嘴巴一开一合一个字都没吐出来。 「你怎么感觉很挫折?」易渺问。 「虐单身狗啊你们。」她恢復了意识,「什么时候结婚?」 「他只是求婚而已,又没有马上就要结。」 「......」她静默了下,「易渺,身为你的最佳闺蜜,我非常建议你可以提早把自己嫁出去,现在二十八岁的男人就要到了转变成熟内敛的年纪,你的竞争对手不减反增,为了消灭这些潜在威胁,我希望你可以马上带着两个证人去户政事务所登记。」 易渺摇摇头,「太快了,我还没准备好。」 等所有事情再稳定一点,她想。 立婷无奈,「好吧。等到那天记得找我当伴娘。」 「会的会的。」易渺保证。 「你的戒指呢?拿出来炫耀一下。」 「......」易渺装没听到,拿起根本没响的座机,「你好?副总?找我?好,马上来。」 然后马上找了件事情送份文件去企划部。 易渺一整天忙得累了,下午手上工作告一段落,跑到茶水间,正好碰到陆振宇,他站在窗前,手里端着一杯咖啡,一动不动,背影看起来好像有点苍凉。 「你在干嘛?」她凑上看看他一直盯着的风景,没什么特别的。 陆振宇看了她一眼,「在想这个月保费缴了以后还剩下多少钱。」 易渺无言一阵,「你保什么险?」 「黄金单身汉保险。」 「......」她乾乾地看着他,「怎样才能理赔?」 「告白失败一次一万块,三十五岁未婚,一个月三千元精神抚恤金。」语落,他喝了一口咖啡。 易渺点点头,一副我了解了的表情,「祝你好运。我就不打扰你赚保费了。」 她转身要离开,忽然手被人抓住。 「?」她回头。 他欲言又止,后来才开口:「没事。今天银行冲帐?」 「没有,做了两份估价单。」 他点点头,放开了手,「去忙吧。」 真奇怪。 今天下午难得财务部都没有人要加班,大家说要去唱歌。 「易渺去不去?」 易渺笑了一下,「我问一下。」 有人起鬨:「跟何前副总报备?」 「离职原来有这样的好处。」 「矮油,我的墨镜呢?」 「叫他一起来呀!」 她本来要回应什么,手机正好震动了下,其他人开始讨论要去哪间ktv。 何存律:「下班了?」 她敲字,「嗯,今天跟同事唱歌,他们问你要不要一起来。」 「你们去,帮我跟他们打个招呼。今天我要加班,晚上过去接你。」 「嗯。」 一行人一起出了公司一楼大门,正要走去停车场,一辆宝马休旅车就缓缓开上坡,停在所有人面前。林致走了下来。每个人都看向易渺。 林致走到她面前,低下头非常谦逊有礼地问:「今天要不要跟我去吃饭?」 立婷在她耳边问:「怎么回事?」 她忽略眾人的目光,淡淡地问:「请问我认识你吗?」 林致稍稍笑了一下,「看来今天不是个好日子。没关係,我等你想好了以后再来找你。」 想好什么?故意说的这么曖昧? 他那张看起来像个男孩的脸忽然靠近,倾身附耳低语:「顺便帮我转告一句谢谢,谢谢你男朋友带给我的礼物。」 她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林致朝她眨了眨眼,上车走了。 所有人其实心里都很多疑问,但一个字都不敢提,感觉气氛很僵。立婷忙着打圆场,要大家快去开车,订位时间快到了。 不管了。易渺跟上去,和陈晓立婷坐陆振宇的车,她坐副驾,一路上只有立婷和陈晓在说话,有时候带着笑声聊天,有时候斗嘴斗得不行。 谈话声忽大忽小,立婷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送什么巧克力?这个梗老的跟我阿祖坟上的杂草一样。你看一下何存律,什么表白都不用了,直接求婚就好了。虽然我这样讲出来也不是要你这样做啦,就是给你当一下借鑑。」 陈晓没说话,整台车都没了声音。 陆振宇握着方向盘的手缩紧了一下,侧头问易渺:「求婚?」 易渺瞪一眼立婷,她抿嘴,用唇语说声抱歉。 「什么时候宴客?」他又问。 「还没有决定好什么时候。」她说。八字也还没一撇。 「决定了告诉我,之前做公关的时候认识几个婚纱公司,报我的名字可以打折。」 「好。」她点点头。 同事都到了目的地,开了一间大包厢,十几二十个人,有的唱歌有的吃饭有的划拳,易渺在旁边正和陈晓说着话,有个企划部的小助理落坐到她身边,拿着一瓶烈酒,朝她礼貌笑了笑:「不介意的话,一起喝?」 陈晓识趣地转回去跟正在吃水饺的立婷聊天。 易渺旁边这个小助理是个看起来比她还小的小男生,笑起来很可爱,有两个小小的梨涡。他问:「你是几年的?」 「90年的。」她说。 「真的啊?我91的,小你一点,我叫黄明,大家都叫我橘子。我在企划部上班,是郭姐介绍我进来默宛的。听说你们要出来玩就跟来了。」 「你看起来真年轻。我叫徐易渺,叫我易渺就好。」 「易渺,好特别的名字。是一秒两秒的一秒吗?」 「不是,是容易的易,飘渺的渺。」 他点点头,倒了两杯酒,「你好,易渺。」 后来他们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还有他们以前大学的生活,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学姊弟的关係,边聊边喝,易渺酒过几巡就不行了。 陆振宇坐在一边看了易渺一眼,随便点了好几首乐团的歌,把音量调大,易渺睡的仍然安稳,整个人倒在黄明身上,但是黄明并没有更多踰矩的动作,他便打消了要走过去把她叫醒的念头。 时间到了快十二点,大家在店门口解散,跟其他人道别后陆振宇拉着易渺去开车,但她不肯,僵持了很久,甚至还哭得乱七八糟。 陆振宇被她哭得莫名其妙,易渺还固执要去搭计程车,他拦不了她,只好让她去招车,站在车窗边跟她说:「到了打给我。」 他把车号记下来发给何存律,走回停车场。 易渺一路睡到家,下车以后还以为自己没醒完酒,看到眼前的人愣了好大一下。 啊,她好像忘了什么...... 何存律站在社区楼下,他的车就停在旁边。路过的人很少,但几乎每一个人都会多看他几眼,因为他清俊而淡漠的面貌,是多么的令人目眩神迷。 她走到他面前,抬起头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闻到她身上甜腻的酒气,拧起眉,「你手机呢?」 她低头翻翻包包,发现手机萤幕打不开,面带歉疚,「没电了。」 何存律吸口气,忍了忍,「怎么自己坐车回家?」 「我忘了你说要来接我。」 他盯着她眼睛好一段时间,最后只说:「事不过三,徐易渺。回去休息吧。」 「你在生气?」 何存律松了眉头,「回去休息,明天再说。」 易渺又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在路灯下看起来黑如墨,像深渊。关上大门前,他依旧站在他的车子边,静静佇立,头上打着一片灯光,大衣下高大的身子,脸色冷冷清清,让他看起来更有疏离感。 进了家门,易渺整个人清醒的像被泼了两杯水,手机充了电开机,才发现何存律打了八通电话。她有点心烦和愧疚,因为他以前就算在公司楼下等她下班,也从来不曾打超过两通电话,他很懂得分寸和尊重。 惹他生气了啊。 这天过了以后,两人隔了一个礼拜没联络。易渺忙起来也忘记他们的关係不愉快,时间就过去了。 某天下班,易渺回了爸妈家一趟,跟他们吃顿晚餐。 餐桌上,徐顾观察到她似乎瘦了一点,便问:「他不带你去吃饭?」 「爸。」她放下汤碗皱皱眉,「最近公司常加班,晚餐就忘了吃,所以才瘦了一点。」 「刚才是那男的送你来的?」徐顾又问。 「不是。爸爸,人家有名有姓。」她吃了最后一口汤里头的萝卜,搁下筷子,「回来看看你们,不要浪费时间在这个问题上啦。」 徐顾旁边的徐妈妈静静地看了易渺一眼。 坐在易渺旁边的徐易时问:「对了,你等一下要不要跟我去取景?」 「去哪?」 「市政府。」 「那里美吗?」易渺脸堆满好奇。 他浅浅笑了笑。 饭后,易时开车载易渺到市政府大楼,搭电梯到三十二层,门打开的时候外头一片黑暗,易渺头皮发麻,「你确定是这层楼?」 徐易时在不见光明中翻了一个白眼,「徐易渺,你爸妈没生胆子给你吗?」 两人走出电梯,整层楼一个人都没有,黑得吓人,易渺抓紧了易时,「哥,你没走错吧?」 「囉嗦。」 他带她转了个弯,迎接他们的是环绕半圈建筑物的整个北市夜景。灯火通明,热闹嘈杂,在这个完全没有光亮的地方,洒了一地的夜色光影。 隔着半身长的透明玻璃,整片城市的缩影都被装载在视线范围内,变得生动活泼。车马没有喧嚣,可是依旧川流不息。听不见什么人群对话的声音,也听不见车辆壅塞的声音,只能听见在这华灯初上的夜晚,月明星稀的铃鐺声,落在眼耳之间,清晰动人。 她说不出话。 易时把摄影器材拿出包包,对着市景调整一下镜头,光圈调大了些,再把曝光设了十秒鐘,试着拍了一下,效果很好。 易渺移开视线看看他,「哥,你找我来这里干嘛?」 她转头看他,头发几丝落在颈间,几丝随着转头的动作停留在脸颊侧边。交纵着墨色和橘红色的灯光,让她的脸看起来更加白皙,眼睛里的那泊池水波光粼粼,竟然也更瀲灧温柔。 徐易时抬起相机,换了一个色调效果,对焦只花了一秒鐘,照了一张易渺的照片。 「你干嘛?」萤幕里那人忽地皱了眉头。 「给你看看什么叫人不如景。」 她忍着不鸟他,「你来这里干嘛啦?」 他道:「接了一个客户的案子,要专拍夜景的月历。」 易渺哦了一声,「这里真的很漂亮。」 易时又安静地拍了好几张照片。 即将过了午夜,车少了很多,高楼住宅的灯也灭了,店家也要打烊了。易渺在这个叹息都会有回音的空间里,问:「哥,等我结婚那天,你来当我的摄影师好不好?」 chapter 7 葬礼 (2) 易时听了缓缓把相机放下,盯着易渺的脸好几秒鐘,然后点点头。 「决定好了?」 「嗯,」她低头微微笑,「提亲之前,我会让他跟爸妈正式见个面吃顿饭,所有事情都还没确定,只是想先提前告诉你。」 「......」他看着妹妹的侧脸,决定不劝她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唇角也扬起,举起大手放在她头上乱乱她的发,「徐易渺什么时候长大要嫁人了?」 她抬头笑了出来,「哥你也可以赶快找个人嫁了。」 「我还早,男人像老酒,越沉越香,你再过个几年看看有没有人要你。」 真不公平。她撇撇嘴。 看完夜景,易时送她回到住处附近。 和哥哥告别后,她走去便利商店买了瓶牛奶,再回到家楼下的时候,看见一个高高的人影站在夜幕里面,视线往她这里投射过来,看得她连动都不敢。 他走了过来。 何存律西装外套里面是一件条纹上衣,脚下踩着一双纯白的布鞋。跨着大步大步的伐子,正踏着月光朝她走近。 直到他停在她身前,她仰头看他,手下意识捏了捏牛奶罐。 他俊顏无色,抬腕看看錶,「这么晚才回家?」 她感觉好像很久没听到他低沉而有共鸣的磁性声线。差点忘了他声音在她胸腔跟着震动的感觉,这样一听之下才发现自己好像有点想念,「刚才去找我爸妈。」 他还没有回应,易渺又问:「你还在生气?」 他打算说什么,然后又把话吞回去,犹豫了一下才问:「你觉得我还在生气,所以不敢联络我?」 她点点头,「我以后不会再在别人面前喝酒了。」 「手机给我。」 「嗯?」 「手机。」他调整一下语气,伸出大手。 易渺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放在他手上,「干嘛?」 他手指灵活地碰了两下萤幕,拉起她的手,十指紧扣,另一隻手拿着手机举起来,朝两人紧握的手拍了好几张照片。 「你在干嘛?」她伸手要拿手机,却被他抓住手。 他低头查看一下照片,选了一张传进每个讯息群组里面。照片中,他们的手紧紧牵着,大手的手背血管浮出,指节分明,她的手细緻白皙,在大手掌中显得特别小而巧。 很快就有很多人回覆。 「我手机故障了吗?照片怎么是一阵光?」配着一张问号的贴图。 「闪闪闪闪闪,看起来就是何前副总的手啊。」 「楼上正解无误。」 「单身狗不活了,我就鲁一辈子。」 「我也有啊。」然后说话的这个人丢了一张和自己脚趾十指紧扣的照片上来。 「发狗粮了哦!单身狗快来领。」 「我只是想滑滑手机......为什么这样对我?」 然后是很多蹲在角落哭的贴图。 易渺抢过手机,悲壮地看着大家哀鸿遍野,抬头问何存律:「你干嘛?」 他一脸坦然,「我这样做只是为了我们的将来着想。」 「着想什么?」 「赶走一些麻烦。」 「......」易渺实在不是很能理解,「你解释一下。」 「怎么说,我最近觉得苍蝇有点多。」 她依然困惑,「有吗?你说谁?」 他瞄瞄她,眼神像个小孩。 易渺啊了一声,想到那天不醒人事靠在黄明身上,老实招了,「那天我喝醉,不是故意要靠在黄明身上的,醒来之后立婷警告过我了,她要我不要再跟他们出去唱歌,不然一下就喝掛......可是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离职了还有线民在财务部啊?哪个同事告诉你的?告诉我,我绝对不会找他算帐。」一定会找他算帐。 他无言了一下子,脸上堆满你是猪的表情,盯着她一阵,「我没有线民,我也不知道你喝醉靠在哪个男生身上。」 ......易渺简直快被自己蠢死。 她咬咬下唇,「下次不这样了。」 他把她下巴抬起来,看着她的脸,「好好反省一下自己,我可从来没有喝醉靠在别的女人身上。」 易渺下巴抵着他的手指点点头,一下子扑进他的怀抱里,拿着牛奶的右手和左手环着他的脖子,两手在牛奶罐上相碰。 他手覆上她的发,轻抚着一遍又一遍。 从小她就不喜欢别人碰她头发,就算是爸爸要帮她吹头发,她也一概拒绝。但是她却很喜欢他这样摸她的头发,他的温柔触摸,他的小心翼翼,感觉好像可以再多靠近他一点点。 我好想你。她在心里喊,嘴上却什么话都没说。 「我跟我哥说了,我们要结婚的事。」 存律揽紧她一些,「嗯?」 「他支持我们。」 他笑,「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没回话。只是笑着。 他都知道,她的顾虑和害怕。 「去吃宵夜?」存律问。 「会胖。」 「那回家?」 「......你想吃什么?」 稍早前,晚上送易渺回去之后,易时在开车回家路上,脑子里面都是易渺那殷殷期盼的模样,在路边停下了车子,拿起手机拨给何存律。 「喂?」他问:「何存律?」 「我是,请问你是?」 「徐易时。」 「......你好。」 「易渺告诉我,你们决定要结婚?」 「是。」他简短一个字,隔着话筒听不出任何情绪。 「虽然你知道我想告诉你什么,但是我还是把话说清楚一点。」 对方没有回应,易时继续说:「我希望你们结婚,因为我希望易渺可以幸福。但是我要你明白一件事。」 「我爸和易渺是不同的人。我不知道你承受了多少苦,因为我们的爸爸,你失去了多少你生命中珍贵的东西,但是你要知道,易渺不是那个兇手,她也不应该承担任何责任,你需要做的就是好好保护她,隐瞒她关于所有你身上的伤痛。」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好久,最后他说:「我一直都很明白。」 他一直都很清楚,他这一生,都给了徐家。 掛上了电话,何存律坐在车子里面,手指停止轻敲方向盘的动作,拿了车上准备的头痛药,大手里旋转着药瓶,拿了两颗药,又搁了回去。 这些都是他应得的,迟早都要他承担。 过了一个礼拜,易渺找爸爸妈妈还有哥哥出来吃饭,顺便带上了何存律,为的就是要正式让他们见个面。 「易渺。你没跟我说有外人要一起出来吃饭。」徐顾看着她说。 「爸爸,他不是外人。」 何存律礼貌地和他们打了招呼,可是徐顾理都不理。 徐易时坐在易渺旁边,向何存律点点头。 「爸、妈。」易渺说,「我们决定要结婚了。」 徐妈妈盯着何存律看,什么话都没有说。 徐顾马上变了脸,「徐易渺,结婚不是办家家酒。」 易渺还想说话,何存律却阻止她,「伯父,我和易渺是认真的。」 徐顾看着何存律,一脸荒唐至极,拉起徐妈妈,把椅背上的外套拿起来,看着存律的眼睛说:「你好可怕。」 然后他就快步和徐妈妈离开餐厅。 徐易时喊了两声他们也没回头,于是跟何存律说:「对不起,不要太介意。」然后转向易渺:「他们没开车来,我送他们回去。」 易渺点点头,有点无力。 何存律送她回租屋处,一句话也没说。 他们会因为这样就分手吗?易渺好不安。 隔天上班,易渺送公文给陆振宇签名,见他面有难色,她问:「怎么了?」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诚实告诉你。」 「什么事?」 「那天你喝醉,送你上计程车以后,我传了讯息给何存律。」 易渺愣了一下,「你跟他说什么?」 「对不起,易渺,我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生气还是恼怒,不管怎样我很后悔,我是故意气他的,没有想挑拨离间的意思。」 「你到底说了什么?」 「我告诉他,」他谨慎地看看她,「......他竟然还要靠别的男人保护自己的女朋友。」 易渺凝视着他,静静地问:「你还说了什么?」 陆振宇见她反应平淡,便老实说:「我还告诉他,我看见你喝醉了在哭。」 她脑子里似乎拼凑不出一个完整句子,只单单用眼睛看着他内疚的样子,像隻玩到闯了祸的家猫。 「他什么反应?」她沉默半晌后问。 「他打电话给我,只问了我一句话,其他没说什么。」 「问什么?」 「他问,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哭吗?」 其实易渺不记得自己有哭,她只记得她在上计程车之前妆都花了。 为什么要哭?好像是因为想起了爸爸,爸爸和何存律...... 「你回答什么?」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就把电话掛了。」 易渺明白了,为什么他那个礼拜不和她联络。 他在等她主动对他说,说她的烦闷、她的忧虑。 「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她问。 陆振宇一脸亏欠,「对不起。」 「你气他干嘛?你们有什么仇?」 「......」他沉默下来,眼神也敛了敛。 易渺转身离开,一关上陆振宇办公室的门,她马上拿出手机拨给何存律。 对方没有让她等待就马上接起,声音带着笑意,「怎么了?」 「你在远风吗?」 他大概没料到易渺的问题,愣了一下,语气变得认真,「对啊,怎么了?」 「我去找你。」她这样说。 掛了电话,易渺离开公司,随手招辆计程车,上班时间交通顺畅,不堵车,几分鐘后她就在远风楼下,领了访客证就往他的办公室跑。 进去投资部,每个人几乎都在专心做事,没有花时间理会她这个外人。她看见了投资总监的办公室,走过去敲了两下门,在他的秘书将她拦下以前开门进去。 何存律正在专心看一份文件,听到声音抬头,看到易渺时,眼里的惊讶闪过片刻,很快又隐没在他黑色瞳仁之下。他挥挥手要秘书出去,站起来走到她身前。 「发生什么事?」 她仰着头看着他的眼睛,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说啊,解释你为什么要哭,告诉他你知道他其实是在等你的倾诉,而不是在气你,徐易渺,争气一点。 「到底怎么了?家里有什么事?还是你身体不舒服?」他嗓音变得很低柔,她恍神般看着他。 「我们没有分手吧?」她问。 何存律不知所云。 「对不起,我爸爸对你那么不友善。」易渺镇定一点,有点牵强地笑了:「还有,我想要告诉你,今天可以去你家隔壁把你前女友的东西整理一下,晚上再一起去吃顿饭。」 他释然一笑,把她拉进怀里,「不要想这么多,我总有办法让他们同意的。」 易渺推开他,「真的?」 存律点点头,眼神有点怀疑,「你跑来这里,就是要说这个?」 「是!」她心虚了一阵才开始装得理直气壮,「不行吗?」 「在电话说一声就可以了,为什么还大老远跑来?」 「......」 「想见我?」他挑挑眉。 「对啊!不行吗?」她厚脸皮问。 这次换他无言了,「你怎么这么肉麻?」他无奈地说:「好吧,既然这样的话......」他张开手臂,「看够了吗?」 他走过来又要抱她,但是易渺觉得这样下去她要穿帮了,只好退开然后挥挥手掌,「人见到了,目的达成,再见。」 随后一个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何存律还站在原地,看着那扇迅速被关上的门,驀然笑了。 chapter 7 葬礼 (3) 回到默宛,易渺没有再看到陆振宇,同事说他有事被总经理叫去开会。 下班时间,何存律开着他那辆黑色休旅车,接易渺到他房子整理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扫扫地上的长头发,换洗一下床单,整间屋子依旧乾乾净净,一尘不染。 易渺看看坐在沙发上一直看着她打扫的何存律,好奇地问:「这里这么乾净,你有定期来打扫?」 他摇头,「大概是有灵气?」 她停下扫把,头皮发麻,「有灵气是有什么怪东西?」 「房东的帅气。」他说。 「......」 「清乾净之后,你要租出去吗?」她放下扫把,坐到他身边。 「不租。放着以后当我女儿的嫁妆。」 她呿了一声,「有两个女儿怎么办?」 「那就把我现在住的房子也拿去陪嫁。」 易渺看看他,「那我们住哪?」 他漫不经心地拉起她的手,把玩着,「我们到处流浪,到处去旅行。」 「要回家的时候呢?」 何存律闻言,放下她的手,侧头凝视着她,眼神堆叠着些坚定,像是黑暗中的烛光,火芯摇曳。 「我们去乡下养老,养两隻鸡两隻猪,种菜种水果,每天五点起床,八点睡觉,没有人可以打扰我们。」 易渺很想要和他一起过着这样的生活,朴素无忧,安逸平静,自由来去,没什么牵掛。 但是她却沉默了下来。 存律明白她为什么没有回应,思索了一瞬,说:「我们也可以留下来照顾你的爸爸妈妈,只要你想要。」 易渺没说话,她知道她不会对何存律这么残忍。他被爸爸害得现在无时无刻都要靠止痛药生活,吃点刺激的东西胃就会开始折磨他,他一个人承担这些毛病这么久,她却还要他去照顾一个曾经带给他这么多痛苦的人,这样真的太残忍。 于是她换了话说:「我不是因为他们才犹豫,只是我担心万一那时候你升了很高很高的官怎么办?」 他握握易渺的手,笑问:「所以你在乎的不是我,而是我的收入?」 易渺非常当然地说:「你很重要,但你的收入也很重要啊,你想想看,要是我们要生两个孩子,养大一个要花一百万,我小小的财务助理要赚到什么时候才有两百万啊?」 存律笑出声,温柔地揽住她:「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和孩子饿到肚子的。你只要做好何太太就好,何太太。」 他摸摸她的头,换了个话题:「这礼拜休假有约了吗?」 「没有。怎么了?」 「我们出去玩。」 「去哪里玩?」 他想了想,「有很多食物的地方。」 「夜市?」 何存律笑了笑,「留一个惊喜给你。」 当易渺下次再见到陆振宇的时候已经过了三天了,他这两天请了年假,听说是家里有事。 她在拿当月报表给他的时候,看到他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憔悴,黑眼圈像两个甜甜圈掛在他眼上,一看就知道他这两天肯定没睡什么觉。 「你还好吗?」易渺关心地问。 他瞄了一眼报表,搁在一旁,抬头对上她的眼睛,道:「还好。你和何存律的误会解开了吗?」 「说清楚了。」易渺撒谎,「那件事不要放在心上,我不在意,他也不会。」 陆振宇放下笔,神情很认真,「谢谢。我不想当一个卑鄙的人。」 「你从来都不是。」她说,表情比他还真诚,「你没睡好吗?」 他笑了一下,「我爸生病了,这两天在医院照顾他,没什么睡。」 「需要帮忙吗?」易渺见他如此,心里有点不忍。但话一出口,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同情心太氾滥。 他朝易渺感激地微微笑,「谢谢,不用了。」 她帮得够多了,只要和平常的日子一样就好,每天出现在他的面前,就是他的特效药,他的万灵丹。 加了两小时的班,易渺和陆振宇一起走下大厅,还没走出外头,他接了一个电话。 「喂?啊,是,我是,你再说一次?......」他脸色骤然苍白,脚步也停了下来。两个人站在大厅,身旁的人来来去去,易渺在等他说完电话的时候看着玻璃窗外的一片夜色出了神。 她转头,发现陆振宇站在原地,拿着手机的手垂在身侧,眼神空洞。 「怎么了?」 易渺走近他,轻声问。 他恍若未闻,依旧看着某处眼神失焦。 「陆振宇,你怎么了?」她碰碰他肩膀。 他抬眼,看向外头,迈开大步往前走,他走得很快很急,易渺一头雾水跟在他后头,拉着包包小跑步才跟得上他的速度,在夜色中的风吹过她身边的时候,她听见陆振宇的声音。 「我爸在急救了。」 她一瞬间竟然脑子空白,一句简单的回话都说不出口。 易渺看见何存律站在他那辆黑色车子旁边,喊住陆振宇,「坐何存律的车,公司停车场太远了。」 他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 何存律没多问什么,载着他们到医院,自己先去地下室停车。 易渺跟着陆振宇走到手术室门口,看见了他的家人。 一个年迈的女人坐在走廊的绿色椅子上,没做什么,也没流眼泪,她旁边坐着一个年轻女生,长头发,脸上有一点雀斑,皮肤白白的,手里捏着一大把卫生纸,鼻子红通通的。两个人看见陆振宇,都站了起来。 「妈。旻宇。」 陆振宇走上前抱住妈妈,场面很安静,没有哭声,也没有眼泪。但站在一旁的易渺眼眶却有点酸涩。 叫做旻宇的那个白净女孩朝她点点头,易渺用唇语打了声招呼。 陆振宇松开怀抱,旻宇给他一袋物品,声音带着鼻音,告诉他:「哥,要去领死亡证明书。」 陆振宇接下那袋放着他父亲身分证明文件和遗物的袋子,点点头,「知道了,你先戴妈回去,剩下有我在就行了。」 陆妈妈站在旁边,没有抗议没有反驳,旻宇说:「刚才有几个礼仪公司来找我们,但是妈妈说还是按照教会的方式比较好。」 「好,知道了。」他说,「回去休息,好好睡个觉,等事情处理好,我会打电话给你。」 等旻宇和陆妈妈走了之后,易渺和陆振宇一起去领了死亡证明书,知道了陆爸爸是因为心肌梗塞过世的。前两天在家中昏倒,送来医院做叶克膜,撑了两天情况好转了,今天下午突然血压降低,就这样走了。 陆振宇拿着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好像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一样,站着不动。 他们去病房收了收陆爸爸的个人物品,他盯着床和被单,好几个时候易渺以为他要哭,但他却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 她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手臂,「陆爸爸的东西都在,也许他也还在这,要不要和他说说话?我出去一下让你们独处。」 易渺等待他的回应,但他却什么也没说转过身,轻轻抱住她。 易渺没有反抗,手轻轻拍着他的背,轻声道:「他没事了,都没事了。」 易渺说着说着忽地有些哽咽,再多安慰的话她再说不出口。 怎么可能没事呢? 陆振宇没吭声,直到易渺感觉到她肩膀上的衣服逐渐湿润。 何存律正要走进病房,看见这个画面,正要关上门的手凝滞了一会儿,大约过了几秒鐘,他恢復神智,再次拉开门走出去。 他在病房外面等了一阵子,易渺和陆振宇出了病房,看到何存律,她问:「医院车位满了?」 何存律点点头,「在外面绕了一下。」 她拉拉他的手,「会不会累?」 何存律微笑摇摇头,「不会。事情处理好了吗?」 「差不多了。」她看了一眼陆振宇说。 何存律也看向他,「我送你回去吧。」 「对啊,你不是没有开车过来吗?」易渺跟着说。 「不用了,今天谢谢你们,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话说完他又说了一声谢谢。 她还想劝他,但陆振宇手拿着文件就这样离开了。 易渺抬头跟何存律说:「我还是不放心他,他现在精神不好,万一路上出什么事怎么办?」 存律看着陆振宇离开的背影,知道他其实在逞强,只是那自尊心不让他自己看起来太懦弱。 何存律回头盯着易渺的脸,思考了一下,「我叫车送他回去。」 她点点头,等他叫好车,她把车号用简讯传给陆振宇。 「我送你回去。」何存律说。 「好。」 回家的路上,易渺一直沉默着,存律在停红灯的时候侧头看她,「在想什么?」 她收回窗外的视线,牵着他的手,「我在想,从以前就知道生命很无常,可是当真的身边发生这样的事的时候,却忽然觉得,人生好像不止无常,而且无常的猝不及防,无常的好可怕。」 绿灯,存律轻轻踩下油门,前方路况很顺畅,但他稍稍放慢了速度。 「我大四的时候,有个教授是专门研究经济韧性相关的内容,他受邀去纽奥良当地政府参加一场经济会议,因为我是唯一一个在他课堂上不会睡觉的学生,他就带着我一起过去了。」 「参加完会议,我在回饭店的路上遇到一大群的乐队在奏乐,演奏的音乐非常轻快,听起来很快乐,他们一群人在路上跟着音乐跳起舞,整条街都很热闹。」 「当时我以为是当地有什么传统习俗,后来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有个人家的男主人几个礼拜前因为心脏病发过世了。」 易渺看看他,「是丧事?」 「嗯。他们把丧事看成一种喜事,因为能够解脱世间的折磨,不必再为了人间的俗事烦恼。」 她低头看自己和他握在一块的手,心里很认同这样的习俗,「人一直活在很多自己给的限制里,牵掛的限制,捨不得放手的限制,束手束脚的。如果谁离开了,难过的只将会是留下来的人,但说不定对离开的人来说是种解脱,是一种求之不得的安寧。」 何存律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当时他的父母过世的时候,连丧事都仓促地潦草结束,因为尸体都毁坏了,所以火化的非常快,他连再看一次他们的面容的机会都没有。 他当时在纽奥良见到这样的情景的时候竟然很羡慕,羡慕那个过世的人能在这么多的祝福下离开,他的父母一生辛劳,却连一次能够好好送走他们的路都这么艰难。 易渺看他驀然变得漆黑的眼眸,问:「想到你的爸妈?」 「嗯。」 「当初......他们是怎么离开的?」 「......被货运车酒驾撞死的。」 一瞬间想到那些梦境,脑门传来剧烈的痛,他握着方向盘的左手下意识收紧。 手心传来被一股小小的力量,侧头见易渺肯定地对他说:「他们也解脱了。」 存律点头,喉咙嚐到一点苦涩,过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缓缓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他们也解脱了。」 他的头痛逐渐舒缓。 他们都解脱了。 难过只是因为留下来的人不捨而已。 chapter 7 葬礼 (4) 整个周末易渺都在陆振宇家,和他的妹妹一起照顾他染上感冒的母亲,所以和何存律的约会就无法成行了。 「对不起,没办法去了。」她在电话里跟他道歉。 「不急,你自己出门小心一点。」 「你说什么很多食物的地方是哪里?」 「你肚子饿了?」他嘴角上扬。 「才不是。」 「记得吃饭。」他笑着说。 真囉嗦。易渺心想。 何存律和她通完电话,再拨通电话出去。 「何先生,所以您要取消这个周末在海生馆住宿的预约吗?」 「是。」 很多食物......水族馆很多鱼,应该不算欺骗吧? 他看着桌上放了几个礼拜的戒指盒,无奈地笑了。 本来不想管徐顾的反对的,看来现在连老天也不让他这么顺利求一个婚。 几天后,陆振宇为了处理父亲的后事,请光了一整年的年假,整个财务部都在传闻他是不是生病住院,连立婷问易渺这件事,她也没有多说。 下班打电话给陆振宇却依旧都是转接语音信箱,易渺有些担心,拨给何存律,「何存律,我想去找陆振宇,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何存律正在审阅公文,做着记号的手顿了顿,「好,我跟你去。」 「你昨天不是说今天要加班?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只是她觉得应该要告知他一声,所以才打这通电话。 「......」存律把笔搁下,没有说话。 易渺听得出来他在犹豫,语气很恳切:「帮个忙而已,我怕他们家才两三个人,又没有亲戚,不好办事。」 他轻吐一声鼻息,说话的声音很低柔,「好。帮我慰问一下陆妈妈,以前还是学生的时候常常受她招待。她的感冒好点了吗?」 「好的差不多了,我会帮你传到话的。」 她掛掉电话,收拾好东西,她捏着早上去人事部调的地址,搭计程车到陆振宇的家。 陆振宇不在家,是陆妈妈开的门。陆妈妈和陆旻宇正准备要出门。 陆旻宇告诉她:「今天是爸爸的葬礼,我们准备要去会场,我哥去买咖啡,等他开车过来我们一起去。」 易渺不懂基督教的葬礼细节,只点点头,「好。」 陆妈妈拉着她的手,说:「徐小姐,谢谢你一直来关心我们,我们振宇有你这样的朋友我也很高兴,但是他爸爸喜欢低调,所以我们连仪式也只找了一些平常有在联络的亲人,没有通知其他朋友,请你不要介意。」 「没关係,我能了解,我这样没有告知就跑过来,不好意思。」 旻宇拍拍她的手,「易渺就一起去吧,我哥也比较有伴可以说话,他最近憋疯了,我怕他出什么事。」 等到陆振宇接他们到葬礼大厅,已经接近傍晚。 一切形式很简单,所有亲属聚在一起围着陆爸爸,牧师带领唱圣歌,念圣经,分享陆爸爸生前有趣或感动的事,每个人表情不轻浮不凝重,像是一场家庭会议,很自在轻松。 易渺站在外围,静静地听大家说话。 「有一次我喝醉酒,酒驾被抓到警察局,我不敢打电话给我爸妈,最后我打给陆伯伯,他带我出来之后,我以为他要骂我,结果他问我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去吃宵夜。」陆振宇的堂弟说。 陆振宇表情平淡,嘴角微微上扬,一手摸上灵柩,带着像是摸着小猫咪的怜悯,一分一毫的触摸,像给了魔法一样,时间凝结在这瞬间。 旻宇挽着陆振宇,双眼濛濛。 「我之前好几个礼拜没来教会,结果陆叔叔跑到我打工的餐厅来找我,知道我心里有太多烦恼,生活忙得连和主诉苦的机会也没有,他就坐在那里看我忙来忙去,点了一杯又一杯的饮料,等到我下班,他说,看我都没客人,只好帮我衝点业绩。但其实我知道他真正的用意是来陪伴我。」陆爸爸一个好友的孩子说。 「说不定他是真的看你没生意才去的。」有人笑着揶揄他。 「之前大家一起去露营,陆爸爸总是从第一个忙到最后,每次都说他不做事了,坐下没两秒又爬起来收拾东西。」 「我记得,那时候大家都以为他在生气。」 所有人都淡淡笑了起来。 ...... 会场里面,每个人的神情很平静,有时候讨论讨论脸上还带着微笑。那些对逝者的感伤,化为寸寸思念,过往的回忆像一幅大拼图画,所有人各执一片的破碎,在拼拼凑凑的过程中,渐渐完整了起来。 后来晚上回去以前,易渺私下把何存律的问候带给陆妈妈,陆妈妈很惊讶,「你也认识存律?我好久没看到他了,改天一起来,我煮好料的请你们吃。」 易渺笑着点点头,陆妈妈拉着她的手,说:「我们家振宇当初因为他不告而别生了好久的气,现在时间过了,他们既然还有机会碰面,代表主一定希望他们朋友的缘分不要断。」 「好,下次有机会,一定和他一起来拜访你。」 等处理完剩下的事情,陆振宇开车送易渺回去。 路上,他说:「这几天谢谢你。」 易渺本来想回干嘛这么客套,想了想又把话吞回去,「你看过大雄跟哆啦a梦说谢谢吗?」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是很像哆啦a梦。」 「......」就知道他听到她自嘲一定会笑,易渺得意的想。 「我爸他,是一个很好的人。」陆振宇忽然这样说。 很多地方都很好,人总是这样,越亲密的人,越说不上来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当一切习惯成自然,最终只能归纳出这么一句话。 易渺看看他,轻轻地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他说:「我之前是学生的时候不懂事,常常惹他生气,现在长大了,我们关係才好转没几年,他就这样走了。」 易渺用最真挚的态度道:「伯父他知道的,你的爱。所以你也要相信无论什么时候,他也会一直爱着你和旻宇。爱从来没有止境,不会因为分隔两地而消停。」 他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前方,视线又模糊了。 就这样沉默一直到易渺的家,他都没再说下一句话。 到家后,易渺传了个简讯给何存律,倒头就睡。何存律还在远风加班,正看着这期投资公司的报表看得烦躁,看了一下讯息嘴角不禁上扬。 「陆爸爸的事情结束了,他看起来也好多了。我到家了哦。不要太晚回家,记得吃饭,晚安何存律。」 他把文件夹盖上,看着手机萤幕出了神。 以前和陆振宇每天放学回家都到处乱晃,偶尔回陆振宇家,吃陆妈妈的拿手菜芹菜炒豆干,喝一碗香菇鸡汤,然后再一起去附近的泡沫红茶店坐一整个傍晚。 陆爸爸去的教会就在楼上,偶尔他会下来跟两个少年聊聊天,存律依稀记得陆爸爸的眼睛上有一颗痣,让他每次看着陆爸爸眼睛说话的时候都会一直想盯着那颗痣。 何存律从小人缘就好,不用做什么事,身边总是有一大群同学想跟他聊天,但是他总是冷漠,脸虽然长的好看,却总像个冰块一样,当大家不想再拿自己的热脸贴他冷屁股之后,陆振宇开始缠着他不放。 刚开始真的很烦,后来没有跟着他一起到处闯祸也不习惯了。 陆振宇的心情是不是很糟糕? 想关心他,却找不到立场。 何存律忽然想起了高峰会那一天,带着易渺再次重返会场的时候,跟陆振宇最近的一次对话。 何存律问他:「刚才那个人是谁?」 陆振宇环顾四周,正好看见那个扯坏易渺衣服的兇手正鬼鬼祟祟从厕所溜出来,他稍微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那个。」 何存律看过去,眼睛瞇了起来,「林致。」 「你认识他?」 他静了一下没说话,收回视线,盯着陆振宇,「你恨我?」 陆振宇愣一愣,这问题似乎有点突兀,「怎么?」 「那时候,你家破產,我不告而别。」 「我家破產是你害的?」陆振宇问。 何存律眉头皱了皱。 「我们家破產是因为我爸太信任别人,跟你有什么关係?我为什么要因为这件事情生你的气?」陆振宇道。 陆振宇的父亲在他十八岁的时候,被人骗了钱去投资了一间空壳公司,搞得一屁股债,最后还宣告破產。日子虽然苦,但陆振宇也半工半读跟着父母熬过来了。 「那时候我爸留了一大笔遗產,暂时可以帮你们度过难关,但是我没有留下来。」何存律说。 「何存律,你怎么把人看得这么低俗?我当初只是不能体谅你为什么连你遇上了困难不来告诉我,然后就这样离开。把你当成朋友,你却好像什么都无动于衷。」 他苦涩一笑,「那时候所有人知道我家的情况,全都避之不及,我为什么,不,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陆振宇失去耐心看他一眼,「你总是这样。」 何存律没说话。 「你什么事情都不说,为你担心的人总是在受伤。」 何存律依旧没说话。 「以前我和我妈每天看着报纸在担心你,结果呢?你什么都没说就一走了之。以前是我们在替你担心,现在是徐易渺,你什么事情都不说出来,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你觉得以后她会好过吗?」 何存律抬眼,面无表情地看他,「我一个人痛苦就足够,不需要拖其他人下水。」 陆振宇放弃说服他,下了一个结论:「徐易渺总有一天会离开你。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那么努力不让她知道的那些事情,从来不是她离开你的原因,而是你的隐瞒,你装作若无其事的本身,还有推开她的每一次每一次,都将会成为她离开你的理由。」 他眼神忽然有些黯淡,声音很低,「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何存律抬眼,带着一丝疲倦,「我明白易渺没有那么傻,她早就知道我隐瞒的那些事情有多么沉重,但她一次也没有问过我,她一直在给我机会让我主动开口,只是都是我一直在回避。」 「所以你根本就没资格说你明白。」陆振宇冷冷地说,「她不怕真相,她怕的是你的不坦白。」 「我知道你的不满,也明白你对她的心意。」何存律迎上他的眼神,毫不避讳。 「......」陆振宇目光颤动,「我不是那种没底线的人。」 何存律笑了一下,「我知道,只是我希望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如果她离开我,如果真的有这么一天,我希望你可以代替我好好照顾她。」 「你疯了?」他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荒唐的笑,「你以为你在演什么偶像剧?」 何存律眼眸骤然变得漆黑,语气也一瞬间结冰,「你以为我把这个请託说出口很容易吗?你不会知道这样的决定需要花我多大的力气和决心。要不是真的山穷水尽了,我绝对不会这么做。」 「我只是很自私的希望不是其他的人,是你的话,至少我可以放心。」 「你有病。」陆振宇说,「不对,还是你真的有病?」 「就当我拜託你。」何存律脸上难得流露出一点哀求。 不曾看过他请求过什么事,他总是那么不可一世,总是那么漫不在意,第一次见他近乎哀求,近乎无助的样子。陆振宇不自觉愣了一会儿,问:「你就对我这么有自信?」 何存律没有怀疑,斩钉截铁,「是。」 陆振宇一下子差点被他的真诚打动,回神过来,有些慍怒,丢了一句神经病扭头离开。 离开之前,他再次回头看了何存律的身影一眼,忽然觉得他看上去很陌生。 认识了那么长的时间,高中的何存律,即使比同龄的孩子还成熟,比陆振宇所有朋友都来得悲伤,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没了锐气。陆振宇从小认识的他,一点也不在乎身边的人,做什么事都比别人来得决绝坚定,就连要独自离开台湾也没有犹豫踌躇。 陆振宇不知道这几年他发生过了什么事情才慢慢造就出如今眼前的这个他,没了当年锋芒四射的气场和孤傲,剩下只是枯枝落叶的沧桑身影。 他仍然俊朗出色,仍然卓越出眾,但那让陆振宇曾经崇拜无数次的风姿不羈却收敛了起来,已经内化在他的举手投足之间,偶尔在易渺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才能依稀见到陆振宇曾经熟识过的他。 何存律站在原地看着陆振宇走远,叹了一口气。 走出令人窒息的会场,推开大门,外头一片的夜色,乳白色月光流淌在草地上,把水气照得一闪一闪。他看见易渺站在外头,一个人不知道在笑什么。 她一身白色绸缎洋装,头发散落在肩背,夜幕中,所有景物似乎都被虚化,只有她,只有似乎无法触及的她的背影。 世界这么大,她却偏偏闯进了他的。 上前抱住她,何存律环着她的腰际,笑了笑。 虽然快乐会过去,悲伤总有一天也会过去的,对吧? 何存律收回思绪,抬眼看一下窗户外头的天空,浓墨般的黑里面,城市的灯光点点。 这总是不疲倦的城市里,每一秒都有人路过错过了谁,思念着谁。 每一条不同的情绪和每一丝不同的感情,越过千里,复杂交织在一起,交错、平行、纠缠,最后隐没在城市每一个灯光下,柔腻不化。 他和她的那如蚕丝一般细緻的感情,在灯光下如此透明。 办公桌文件依旧躺在眼前,他忽然开始头痛,吞了两颗药。 他传了一则讯息给易渺:「记得带伞,明天会下雨。」 易渺正要睡着,听见讯息声张开眼睛,手在枕头底下捞了捞,回覆:「知道了。还没来的事干嘛这么早担心。」附上一个晚安的贴图。 存律的手指僵了一下。 是啊,他竟然忘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没来的事情,为什么要提早担心害怕呢? 他起身穿上外套,走离办公室,关上灯,留下一片属于夜晚的黑暗。 chapter 7 葬礼 (5) 等陆爸爸的后事一切都结束之后,陆振宇也开始恢復正常上班。 易渺把某天在陆振宇家借走的伞拿给何存律。 「今天不会下雨。」何存律说。 「帮我还给陆振宇。」易渺笑着说。 「你们不是天天上班都会见到面吗?」 「我知道你想关心他,但找不到好的时机,现在这把伞就是一个藉口。我脑子不好,只能想出这种办法。你们都认识这么久的,应该有点表示,不是靠我传话就当没事了。」 何存律愣了愣,把伞接下。 约陆振宇出来,还给他的时候,他也有点错愕。 「怎么是你还?」他问。 存律直接省略了不必要的解释与问候,问:「心情还好吗?」 陆振宇一脸受宠若惊,「嗯。」 何存律的问题显得很尷尬,「陆妈妈呢?」 「一切都好。」 「旻宇呢?」 「她也很好,谢谢关心。」 「......」 「何存律,你吃错药?」 「......」何存律忽然提起高峰会的事,道:「那天你说的,我回去才明白。」 「我接受你的指责。我也承认自己是个浑蛋。」何存律面不改色。 陆振宇看看他,一夕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可是我已经没有退路了,陆振宇。总有一天,易渺一定会离开我,我隐瞒她太多事情。」 「现在挽回还不晚。」陆振宇说。 他淡淡一笑,「陆振宇,如果她因为我发生什么事,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我也不会原谅你。」陆振宇说。 「......」何存律盯着他,松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 陆振宇觉得莫名其妙,还没来得及把疯子两个字骂出口,何存律就已经转身离开。 后来易渺问起了还伞的这件事,何存律四两拨千金地说:「伞还了,人情却欠了。」 易渺没有再问下去,她知道他们之间的情况不算太差,那就足够了。 何存律每日下班后,无论是否加班,时间或早或晚,他都会到徐顾家楼下等待徐顾和徐妈妈固定散步回家。每当看见他静静站在门口,徐顾都採取视若无睹的态度,把何存律当空气。 一日,徐顾照常和徐妈妈进了家门,过没多久又一个人走了出来。 他盯着何存律,道:「我告诉你不要再来了,你还来干什么?」 何存律语气坦然,「我想,如果和易渺要结婚以前,至少要徵求到你的同意。」 「不需要。因为我不会赞成。你来几遍都是一样,白问。」 「既然如此,我想也不需要您的支持,我们还是会去登记。如果伯父的态度真的是这样,也只有易渺会很失望。」 「你是来刺激我的?」 存律微微一笑,带着礼貌,「伯父,你很明白,你对我来说有两种身分。但现在于我而言,是我未婚妻的父亲,没有其他的。自从决心要和易渺在一起后,我再也没有想向您要求什么赔偿或责任,我只希望能和易渺好好过我们的日子。」 「你父母,不是我撞死的。」徐顾冷静地说,「你要找的人不是我。」 何存律咬咬牙,声音像拉紧的线,「伯父,我并不想探究这件事的罪根归属。」 「你接近我女儿就是为了要给我好看不是吗?」徐顾说,「我并不是白痴,何存律,你有几斤几两重,我比易渺还清楚。」 存律的情绪收归于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声线冷的像冬雪,「和立法委员一起掩盖的环评报告,收支帐本还有见面时间,你觉得我为什么不公开?」 「......」徐顾笑笑,「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存律看着他的笑,心里一阵酸楚。 他要他的父母死而復生,他要徐顾受司法制裁,他要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人受到权势和金钱的欺压,他要那些游走法律边缘的人都活在提心吊胆的日子里,万劫不復。 但是,这些东西,他仍然无能为力,他办不到。他如今只是很自私很自私地想要和一个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和他爱的那个人,活在一个再也没有俗事打扰他们的地方。 「徐易渺。」他说。 他要的不是钱,不是权力,不是他一直以来都想替他父母找到的正义。 是她。 徐顾不以为然,「好,有本事你就带走她,但要是她发生什么事,我抓你一起陪葬。」 易渺要是听见自己的父亲像这个样子,把她当成贿赂的骯脏手段,会怎么想她这个让她崇拜多年的爸爸?存律压抑着情绪,上车离开。 没有想过要把他和徐顾的关係搞成这样,他的自尊心从不允许自己对任何人卑微,只是事到关头,他仍然再次收敛起他的锐气和底线。 为了她,他无所谓。 两个礼拜后,一天早晨,易渺早早就醒了,本来想打给何存律,问他要不要一起吃早餐,但后来又睡了一头回笼觉,时间有点晚了,于是整理一下就出门了。 晨间新闻最近在播报林致公司正面临资金严重周转不灵的问题,搏得了一堆版面。 易渺走路去上班,走到一半开始下大雨,她有点懊恼地跑去便利商店买了把伞,眼看上班时间快要来不及,她拐进小巷子里,打算抄近路到公车站。 暗巷中没什么人,她低着头,踩着溼答答又凹凸不平的水泥地,脚步很快。忽然旁边一台厢型车驶过,吱地一声停在她面前,易渺愣一愣想往回走别条路,突然有个人把她的鼻子和嘴巴摀住,她越挣扎越无力,最后的记忆只停留在她的伞落在原地,然后失去了意识。 而整个巷子里一个人影都没有。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被手脚都被绑起来,嘴巴也被黏了胶带。 痛。 她瞇着眼,看了一下环境,发现自己被丢在后车厢,前面两排包含驾驶有四个男人,每个身材都很高大。 他们想要干嘛? 易渺身子在发抖,怀疑他们是不是绑错人,她交友圈这么单纯,怎么会忽然被绑架? 看着外头的山路景色,忍不住一直掉眼泪。她很恐惧。她怕挣扎会被发现自己醒了,或是不小心看到他们的脸会被灭口,于是忍着呜咽,花了一段时间平稳自己的情绪。 先想办法怎么逃。 转念想到她的手机放在口袋里,于是好不容易用綑绑的手把手机拿出来解了锁,按了快捷通话,何存律接通了,但忽然车身经过一个窟窿,手机掉出手中,发出一声明显又清脆的声响。 后座的男人发现她想捡回手机,粗鲁地把手机抢了过去,看了一眼萤幕,告诉副驾驶座的人:「她打给何存律。」 她听见那人笑了一下,「也好,省事。」然后接起了电话,「喂?」 「对,我是林致。怎么样?紧张吗?」 「她现在好好的,我只是要把她抓来问几个问题罢了,不会对她怎么样,喔,在你撤销你们公司对我们提出的告诉的情况下。」 「底线?哇?在美国的时候都不知道你抓狂起来这么冷静,好室友。」 「既然我都收了你的礼物,我也要回礼一下啊,这点做人的道理我懂的。礼尚往来。」 「之前我来找过你的小女朋友,也叫她帮我传话给你了,我看她应该是忘记告诉你,不过这样也好,给你一个惊喜,这礼物怎么样,喜欢吧?」 「我给你三天的时间,上次断我原料的供应我忍了,这次我不会再让步,三天内,撤销毁约告诉。」林致说完之后,拉下窗,把手机丢出窗外,易渺隐约听见手机摔落柏油路面的碎裂声音,眼泪又不停向下掉。 她被带到一个废弃物处理厂,被绑在椅子上,旁边什么也没有,除了堆砌如山的废弃机器、设备,头上只有简单搭起来的帆布棚挡着微微细雨。 林致朝她走过来,把她嘴上的胶带撕开。 他声音很轻浮,「喂,你男朋友下班都去哪?」 易渺瞪着他,一句话都不说。 他扯她头发,靠近了一点说:「不要以为你不说话他就不会有事。」 林致甩开她,说:「要不是他逼我,我也不会这么做,弄脏我的手。」 易渺有点紧张,好不容易停止的眼泪又盈满眼眶。 「就这么喜欢他?」林致看着易渺寧死不从的表情,露出一脸可笑的样子,「那你一定不知道他为了搞垮你爸,把你爸瀆职的证据丢给检调这件事。」 易渺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什么意思?」 「就是检调现在要开始调查你爸。我听说根据他那些贿收,还有偷工减料的前科,说不定被判个十几年出不来了,啊,我忘了,你家说不定也会变成法拍屋。」他讽刺地笑,「好玩吧?」 「那天高峰会之后,他一连是给我吃了好几个闷亏,一个投资部门的主管,把我这个大集团的小老闆搞得人仰马翻,他实在是很厉害。」 「我劝你吧,早点离开他,不然总有一天,你也会栽在他手里。」 她咬了咬下唇,这招止住颤抖的声音很有用。 「不可能。他不可能这样做。」 她以为,他早就已经决定不报仇了,他早就放弃要她爸爸付出什么代价了,他不可能这样做的。 林致笑了起来,摇摇头,「执迷不悟不是你的错,是带给你希望的那个人的错。」 「本来还想问你何存律怎么调查你爸的事,不过看来你也不知道,嗯,那你就乖乖待在这里几天吧,时间到了就会放你回去。」 她提着胆子问:「你敢确定放我回去我不会报警?」 「你不会。」他斩钉截铁。 「你哪里来的自信?」 「何存律怎么调查你爸的?我不用问了,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肯定是找了关係非法拿到机密,再匿名交给检调。」他看看她,「你敢报警?何存律就得吃官司。」 话说完,他看易渺有些恍惚的神情轻轻笑了一下,然后他和其中两个男人上车离开,只留下一个男人,还有她,在一个荒凉,四处无人的地方,被手脚綑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她挣扎了很久,但手上的绳子实在是太难挣脱,那个留下来顾着她的人走过去,又把绳子绑牢了一点,「你再乱动,我就把你绑在我旁边。」 易渺听话,坐了回去,「我肚子饿。」 「饿一下不会死人。」 「你怎么这样?」 「哪样?」 「不懂得照顾女生啊。」 他笑一笑,「女生跟泼妇一样?」 易渺瞪着他,「你到底要不要让我吃饭?」 他丢给她一包苏打饼乾,「将就点,你还得饿三天。」 她看看腿上的饼乾,「喂,这样我要怎么吃?」 他起身,拆开她腿上的饼乾,往她嘴巴塞了两片饼乾,「你再吵下去,我就让你撑死。」 她吐掉嘴里的东西,闭上嘴巴。 不上当啊。 「我想尿尿。」 他抬眼,「我可以帮你脱裤子,我不介意。」 易渺嚥下气,「喂,当个朋友吧,你几岁?什么名字?」 他懒得理她,拉开手边胶带把她嘴黏上。 易渺就这样被绑在椅子上一整天,那个顾着她的人塞给她一个颈枕,把他身上外套给她盖着保暖,甚至还陪她一起挨饿一整天。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感到受宠若惊。 看看四处的荒野,不知道自己要失踪多久,大家才会发现她不见了? 好想回家。 她知道自己不会被怎么样,但还是会害怕。 何存律会来找她的吧?即使他再怎么恨徐顾。 爸爸怎么样了?真的被起诉了吗? 不是何存律做的。一定不是。 她渐渐睡去,不知道睡了多久,身边的动静吵醒了她,她眨眨眼睛,发现何存律正在帮她解绳子。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不然就是太饿出现的幻觉,眨了好几次眼睛才确定他是真的在身边。 「你怎么会......?!」她才刚开口就被他摀住嘴。 何存律示意般地朝着旁边的那个人点点头,在她耳边轻声说:「他睡着了,等一下下山我会报警,警察万一和他打起来我怕你会受伤,我们先走。」 他飞快解开她手上的麻绳,那个男人脖子动了动,何存律一把将她抱起,跨着大步离开。 「来不及,这样比较快。」他解释。 易渺被他抱着,保持沉默,直到他们上车下山,她还是很恍然。 车子一路开到市区,何存律侧头看她,「先去医院检查,等一下再去警察局做笔录。」 「好。」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吓坏了吧?」 「还好。」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事?」 她看看他被夜晚遮住的一半侧顏,停顿了几秒,说:「......给我吃饼乾,帮我盖被子,陪我饿肚子。」 「徐易渺。」 她牵着他的手,他手很温热,「不要追究了,好吗?不要去警察局,我真的没关係。」 他瞇了瞇眼,「不可能。」 易渺有点着急起来,「我爸呢?」 何存律眉头抽动了下,方向盘一转,把车停在路边。 「我爸被起诉了?」 他看着前方没说话。 她在利用他的愧疚。 「不要报警。」她看着他说。 何存律眼神很犹豫,「说服我。」 「林致知道你违法拿到资料给检调。」 「这跟你没有关係。」 「我不要你为了我和我爸去坐牢,你还不懂吗?」 「徐易渺!」 「你报警,我就人间蒸发,让你再也找不到我。」 他盯着她的脸。 「你觉得我做不到?凭我爸过去当官的人脉,我连美国护照都可以搞得到,如果不行,我还可以找陆振宇,他有美国国籍,我只要跟他假结婚......」 「好。」他压抑的声音很低,「不报警。」 易渺确认似的看他。 「但是我不会撤销告诉。」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再次啟动车子,态度不容拒绝,「先去医院。」 chapter 8 原来一切都是思念 (1) 去医院检查的结果没有异样,陈医生告诉他,易渺的手腕勒太久,加上情绪太过紧张,手足有发紺的情况,吸了一会儿氧气改善一下皮肤供氧就行了。 易渺正接受治疗,陈医生把单独叫存律去他的办公室,他以为易渺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心里很紧张。 「是不是易渺怎么了?」 陈医生坐在他的电脑前,点开几个档案,「她只是惊吓过度,过一阵子就没事了。」 他看向存律,退开一些让他看电脑上显示的ct片子,「存律,这是你上次做的检查,情况就不好。」 他愣愣,「什么意思?」 「血瘤现在已经造成你附近脑细胞有缺血和水肿的情形,」他指着片子上一块半月形的阴影,「像是这块脑细胞已经接近坏死了。」陈医生说,「存律,你最近头晕和视力模糊的状况是不是越来越频繁了?」 他没回应,盯着萤幕出神。 「你上次说你吃止痛药的剂量不够,事实上,是因为血瘤一直在压迫你的脑神经,所以才会造成你的头痛和呕吐。」 「上次说不开刀的原因是它正好压在海马回上,怕动了手术对你的记忆有害,但现在不能再拖了,你一定要动手术才行。就算不动手术,你的记忆不知道哪一天也会受损。」 「陈伯伯。」何存律视线仍旧在萤幕上。 「嗯?」 「我不动手术,会死吗?」 「存律。」 「会死吗?」 他抬眼看陈医生,眼神完全没有希望。 陈医生说:「会。」 何存律动作定格很久,接着驀地笑了。 「多久?」 「不超过半年。」陈伯伯说,「存律,动手术吧,我找我们医院最厉害的麻醉科和脑神经外科的医生一起组成团队帮你开刀,虽然成功机率不高,但是不试怎么知道有没有希望?我们会尽力的,你也一起努力好不好?」 「下礼拜你就立刻住院,不能再拖了。」 「我不开刀。」何存律薄唇微掀,轻轻地说,然后重复一次,「我不开刀。」 「存律。」 「我不开刀。」 「存律,你会死的。」 「谁不会死?」他反问,「死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残忍的不是生命的结束,是时间。」 「为什么不接受手术?你不是有了想要守护的人了吗?易渺怎么办?」 「我是生意人,机率对我来说,就是我决策的参考标准。」存律淡淡一笑,「我寧愿选择准备好一切,用我剩下的人生替她的未来做一些事,也不要怀着希望在手术台上,让她措手不及地接受我的离开。」他说,「就是因为有了想要守护的人,所以我才不想要因为一台手术,让她一直担心受怕。」 何存律轻声道:「我一直以来比任何人都还了解,被留下来的人的孤独和恐惧。」 「更何况......」他的视线投向房间角落,带着一点无奈的笑容,「我的人生,什么时候按照我想要的活过了?」 神把所有残忍的事都一次给了他,连一点折扣都没打。 「存律,你......」 「谢谢你,陈伯伯,我还没来得及请你和伯母去环游世界,就要先走了。下辈子我会投胎到好一点的地方,然后再去找你报答这辈子的恩情。也许当了你真正的儿子也不一定。」存律稍稍一笑,「如果易渺没事的话,我先带她回去了,她今天经歷了太多惊吓到她的事情,我怕她精神状况不好。」 他微微敬礼就走出陈医生的办公室。 存律对陈医生的感谢和愧疚无法以任何行动或言语表达,受到他照顾这么多年,却要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 一直以来,他们更像父子。从十多年的儿子变成自己临终的病人,也许陈伯伯比他来得更难受。 半年不到...... 存律离开陈医师的诊间,到急诊室时,易渺正和一个护士有说有笑,他站在原地,视线逐渐失焦。 从认识易渺开始,她已经因为他进了两次医院。 她笑得和花一样灿烂,转头看见存律站在不远处,正温柔地注视着她,于是朝他招招手,用唇语要他过来。 存律迈开长腿,嘴角微微上扬,「在聊什么?」 坐在病床边的易渺指着身旁的护士,说:「上次我溺水的时候,也是她照顾我。」 何存律看看护士,礼貌地笑了一下,点点头。 「上次我们还没在一起。」易渺抬头看他,「但她说她那时候就知道我们会在一起了。」 「是吗?」 护士收收她的药车,「我看人很准的,那时候你男朋友看你的眼神那么温柔,搞不好不只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何存律咳了咳,忍不住向上弯的唇角。 易渺呿了一声,「他之前不知道对我多兇。」 护士看看他们,「看你们现在这么好,就不要结婚了,相信我,婚姻真的都是爱情的坟墓。我老公结婚前每天接我下班,怕我累,每天都送吃的来护理站,对我真的好的没话说,结果结婚以后能看到他十二点以前回家就不错了,还什么温馨接送情。」 易渺满脸黑线,怎么突然开始叫人不结婚......本来想说什么,就看见何存律笑了一下,看着易渺说:「的确,婚姻只是一张纸。只是有或没有对我来说都不会改变什么。」 护士摸摸手臂,「矮油,你们好肉麻。」 易渺仰头看他,他低下去的声音让她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压着注射伤口上的酒精棉花,站了起来,依旧仰着头,对上何存律的目光,他有点不安的避开。 易渺拉着他,问:「怎么了?」 他轻轻地笑着说:「晚了,我们回去吧。」 她点点头,没再多问。 易渺从来都不会想去多问些什么他没有主动说出口的事,她一直都认为他如果真的想要告诉她,绝对不会隐瞒。那些会隐瞒她的也许都是易渺知道没有好处的。 虽然存律并没有否认爸爸的犯罪证据是他交出去的,但易渺一点也不想询问或是朝他发脾气,因为她知道爸爸和存律之间还有她不知道的恩怨情仇。 那是两个她都不想失去的人。 刚开始和存律在一起的时候,只是单纯因为她喜欢眼前这个优秀的他,卓越的他,但现在她知道自己越陷越深,沉迷在他的举手投足间,甚至是一个微笑片刻,她都觉得她一辈子再也不会遇见能倾心的对象。 他出于本能和无意间对她的保护与宠溺,都是她没办法离开的原因。 她像一隻囚鸟,被困在他的怀抱里,心甘情愿。 存律载易渺回家时,已经凌晨一两点。 他帮她开了车门,道完别,在她转身离开前,他喊住她。 她回头,「怎么了?」 「明天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连忙点点头,「什么时候要去?」 「早上十点,我来接你。」 「好。」 「早点回去休息。」他说。 她点点头,「你也是。」 一进家门,易渺就马上倒卧在沙发上,她觉得她的精神电池已经寿终正寝,但是洗完澡之后精神又好了起来,凌晨四点,倒在床上,正在培养睡意,手机讯息声响了。 是何存律。 「睡了吗?」 易渺敲字,「还没,睡不着。你也是?」 过了几分鐘,易渺以为他睡了,没想到他又回覆了。 「开门吧。」 ...... 易渺从床上跳起来,什么瞌睡虫都全部死光了。 连外套都没穿就下床跑去开门,何存律果然站在门口,身上衣服也没换,依旧穿着那件白衬衫,正微笑着看着她。 「你怎么来了?」她问。 他侧身进屋时,在易渺的耳朵旁边轻轻说:「想你了。」 「你本来要睡了?」他不等易渺反应,走进去环视漆黑的客厅问。 易渺嗯了一声。刚刚太急着跑去开门,连灯都没开。 她正要伸手去开灯,忽然被人从后面笼罩住她,扣住她的手抵着墙,一瞬间,周围的空气都像被抽空,只剩下他的气息在她的世界里面繚绕。 她张大眼,有点手足无措,接着听见何存律在黑暗中说:「不要开灯。」 不要开灯,不要发现他的不安,不要发现他的狼狈。 易渺下意识想问为什么,但是正准备要说话,就被堵住了嘴。 他低下头的吻很炙热,无光中,她的呼吸完全被佔据,微微踮起脚尖迎向他,她能感受到她的心脏收张的速度,敲击着她的胸口,耳边也能很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回程的车子里,存律只要想起今天他差一点失去她,她差点因为他遭遇什么不测,他就害怕地像孩子一样。当时在医院看见她笑的明媚,心里却酸意满满。 她什么都没问,只要他不报警,她甚至连徐顾,她最敬爱的爸爸有可能被起诉,她一句话也没有提起,她说她只要存律不要因为她和她的爸爸牺牲,她就接受他的安排。 他不值得被她这样对待! 每个吻都这么让易渺酥麻,她背贴住墙,右手依旧被箝制着,何存律的吻从热烈到情深,在她全身上下放了火,被他压着的手也正在闷闷灼烧,她几乎快喘不过气。 他在她唇上流连的速度渐缓,动作也变得温柔,松开了抓着她的手,轻抚上她红得发烫的脸,最后在她眼睫处落下一个吻,他手轻轻出力,把她拉进怀里。 易渺,剩下的半年不到了。 我们终究还是要迎向这样的结局吗? 她靠着他的胸膛,两隻手环抱着他,她忽然觉得他的身高很刚好,以前都觉得他太高了,每次抬头跟他说话脖子都好痠,可是现在这样被他抱着,却又很庆幸他看不见她红的像火的脸颊,不用怕丢脸。 怎么在一起几个月了,她还是不能习惯他的吻,每次都紧张地头晕发软。 不争气。 「想睡了?」她听见他问,何存律的声音带着一些慵懒。 「嗯。」 她拉着他走到房间,「进来陪我睡。」 他摸摸她的头,「好。」 她把棉被拉开躺进去,让何存律抱着她睡觉,真的只是睡觉,没有其他的意思。 但是虽然只是睡觉...... 「你再乱摸,我就要通宵了。」他在她耳边低语。 她呿了一声,这么好的机会,不摸白不摸。 他工作这么忙,怎么有时间把自己练得这样?嗯......腹肌是腹肌,胸膛是胸膛。正想继续摸,手就被抓住了。 「你不想睡?」 「......」她终于肯安分了。眼珠子转一转,想了想问:「上次吃宵夜,你为什么说不行?」 上次......解他扣子的时候。 她听见他低笑,「徐易渺,你真的是女的吗?」 「那天那个绑匪也说我不是女的,是泼妇。」 他静了静,易渺很后悔提起什么绑匪,但何存律却淡然笑笑,「难得有个明眼人。」 她没有回答,眼睛盯着他衬衫上的扣子,「你刚才一直在门口没走?」 「回去的路上想到丢你一个人,你会害怕。」 「我才不会。」她说,「我刚才还关灯睡觉。」 「那你为什么睡不着?」 「......」 其实易渺今天真的吓坏了,她从来都以为绑架这种事,只会在电影里面才会发生,直到今天歷经了惊慌失措的状况,易渺才终于明白被掳走有多么恐怖和无助。 她真的很害怕,虽然她尽量保持着正常,不想让存律又生气起来,但是回到家里闭上眼睛都会想到才刚经歷到的那一切。 存律无声地笑,把她揽紧了一点,轻轻拍着她的背,「我在这里,睡吧。」 「嗯。」易渺有些想哭。 「不怕不怕,魔鬼不可怕。」 易渺笑了起来,「什么啊?」 「你没听过吗?小时候我不敢一个人睡觉的时候,我妈都会在我旁边念这句话。不怕不怕,魔鬼不可怕,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 「你小时候一定是爱哭鬼。」 他笑,「是啊,很爱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时候把眼泪都流光了,之后都哭不出来了,我爸妈的葬礼我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易渺学他,伸出手拍拍他的腰,「你不是没有眼泪了,你只是长大了而已。」 何存律驀地笑了,「说什么老人话。」 她安静了几分鐘,存律以为她睡着了,但是她忽然又开口了。 「你今天好奇怪。」 他摸摸她的头发,「哪里奇怪?」 「你今天笑的频率很高,好像......好像在掩饰什么一样。」 「......」他叹了一口气,「在你心里,我到底是一个多冷血的人?」 说完他敛敛玩笑的语气,声音变得低沉认真,「你想多了。」 想多了吗?易渺往他怀里鑽了鑽,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安心地让人有点睏了。 「欸,你用什么洗衣服?」 「怎么?」 「为什么我找不到你用的这个洗衣精?」 「......」 「你好香喔。」 「快点睡觉。」他下了命令。 很快地,她靠在他的怀里睡去,均匀呼吸着。她的眼睫毛偶尔颤动,眉头偶尔蹙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空气不流通,脸颊总是烫的。 存律凝视着她的睡顏,彻夜未眠。 不只担心她一个人孤单会害怕,其实他才不安害怕地快要疯了。半年,连道别的时间都不够。 突然这么恐惧。 chapter 8 原来一切都是思念 (2) 隔天早上,易渺醒来的时候,存律已经不在旁边了。 等她洗漱完毕,他才提着一袋早餐回家。 「起来了?」 「嗯。」她揉揉眼睛。 「吃完早餐,我们去见你爸爸吧。」 「......」 存律知道易渺想见见徐顾。 她静静吃完早餐,存律正在看着电视在播的早上新闻,每一台的头条都是徐顾,大大的贪污瀆职四个字放大在眼前,他趁着记者还没提到关键字的时候关掉电视。 「借我一下手机。」易渺走到他身边说,「他们应该都在找我。」 存律帮她拨通电话给易时,易时接起电话就问:「你在哪里?」 「哥,我跟他在一起,爸爸现在怎么样了?他在哪里?」 「易渺?你手机怎么都打不通?」 「啊......昨天发生一些事,手机掉了。」 「爸现在怎么样还不知道,已经侦讯了快要一天了,还没有结果。」他说,「你待在家就好,不要过来,见不到爸爸,我怕记者会弄到你受伤。而且事情跟我们都没有关係。」 「妈呢?」 「妈还好,你不用担心。今天假日不用上班,你就好好休息,家里还有我在。」 「哥。」 「嗯?」 「对不起。」她声音很小声,连愧疚的道歉也让她感到愧疚。 徐易时沉默了下,眼眶似乎有点灼热,「囉嗦。」 掛了电话,存律看着她久久不语。 「哥说要我们不要过去了,那里有很多记者,而且爸爸也还在被侦讯。」 存律点点头,「好。」 她表情换上了一个开朗的笑容,「走吧。」 「去哪?」 「嗯......逛街、看电影,约会?」 她笑眼中似乎盈满水光。 不知道是不是错看了,存律在她的脸上看见了从没在她身上看过的悲伤。 她掛着那张毫无破绽的笑脸,拖着何存律这里走走,那里玩玩。 他们看了部最近很红的电影。存律每次一侧头,只见到她盯着影院的萤幕出了神,明明是一部推理悬疑片,她在惊悚场面播出的时候笑了。 存律没有安慰,没有询问,只是任由她拉着他,在百货公司里面逛来逛去。 她牵着他的手,脚步一直保持很雀跃。 经过了一柜名牌婴儿用品店,她停下了脚步。 店员看见他们停下来,热情地打招呼,「先生小姐,现在婴儿床在特价,买宝宝衣服还送一对长颈鹿玩偶,是我们店最近最热销的商品哦。」 易渺松开存律的手,跟着店员走了进去。 她很专注地听着店员一个一个介绍,奶瓶的样式;婴儿枕头的功能;尿布的品牌;学步器;手帕巾...... 存律跟着她后头,手插在大衣口袋,视线没有一刻离开她。 店员问易渺:「是有孩子了?还是要为未来当妈咪所以来看看呢?」 她有些堂皇,连忙摇摇头,「没有小孩,只是看看。」 店员笑了一下,看看存律又看看易渺,「你们以后的孩子一定很可爱,男生像爸爸一定又高又帅,女生像妈妈也一定是个漂亮的小孩。」 易渺有点尷尬,也有点不好意思,连忙问:「你刚才说的长颈鹿玩偶,可以给我看一下吗?」 店员带他们到柜檯,拿了四款玩偶出来,长颈鹿爸爸、妈妈、儿子和女儿,「现在一人限购一隻哦,因为是限量版的。两隻一对有折扣。」 易渺抬头,朝存律拋了一个询问的眼神。 他淡淡的笑,「你先挑,剩下的给我。」 最后她挑了穿着蓝点点衣服的长颈鹿儿子,存律则拿了另一隻穿着粉红色点点衣服的长颈鹿女儿。 提着纸袋,他们走到美食街,点了两份石锅拌饭,易渺吃完之后,看存律吃的很慢,问:「你吃不下了?」 他抬眼,撞进她眼里,易渺笑了笑,「今天换我帮你吃,我肚子很饿。」 说完,她把碗拉了过去,吃了起来。 「慢慢吃,不赶时间。」他蹙眉。 她听话慢了下来。 结束了晚餐,她又说想去山上走走,存律没有拒绝,开车载她到那个他们曾经去过一次的山区,这次下车以后,他带着她走到山里头的秘境,一大片海芋田。 「哇。」她看着眼前夜色中一大片海芋田,白的发亮,花像一个个优雅的香檳杯,斜斜的口集满了水气,白色丝缎般地柔软。 她不自觉在水田之间纵横的小路上感叹,「你怎么知道有这个地方?」 存律跟在她后头,「之前听说这里有人在公有土地种了海芋,才走一下就找到了。」 这块海芋田后头的山壁延伸到山顶,都是一整片的芦苇花,晚风一吹,整个寧静山谷中只能听见芦苇左右拂动,和海芋田里面的水流声。 白色海芋和灰色芦苇,习惯了这样的色差,抬头看一下天空,易渺忽然分不清楚晚上的夜空究竟是黑色还是深蓝色。 存律摘了一朵海芋递给她。 「你怎么可以直接摘?」虽然这样说,易渺拿着那朵海芋,心里还是很高兴。 他无所谓地说:「送你没关係。」 她失了笑,「真是......」 易渺手捏着海芋脆嫩的梗,随意地转动,低着眼观察着它的花杯杯缘,青葱绿的花萼到中段的苹果绿,最顶端则是那过分高雅的白色花瓣。 她头发垂在脸颊边,看着手里的海芋,眼睛眨呀眨,眨着眨着,怎么就湿了。 「你怎么了?」 她过了好多秒才抬起头看他,眼泪掛在下眼睫上,像早晨时候嫩草上的露珠。 「何存律。」 「嗯?」 「何存律。」 「怎么了?」 「何存律。」 「......」 「我们分手吧。」她说。 何存律还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一直在想,今天的太阳怎么下山的这么快。」她笑笑,「一早看见你,我就告诉自己,再让我多奢侈一天就好,让我跟你在一起多一天就好,这一点点时间,是我允许,我宽容自己任性的最大极限。」 易渺仰着头凝视着他,「对不起,等到现在才说。也许一直以来,我都知道我总有一天会你说出这样的话,在认清我们之间有太多太多阻碍之后。」 「不知道你有没有认真听我说过,我很喜欢你,喜欢到我觉得用光我这一辈子去喜欢你都不够。我喜欢你的温柔,我喜欢你的声音,我喜欢你的稳重,我也喜欢你的沉默,你的一分一秒,都让我那么着迷。」 「但是,何存律,我知道你没有办法原谅我的爸爸,我知道你有太多苦衷,所以才让他被侦查,让他破產。我明白你对他,也许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怨恨,所以我可以理解这样的你,我不会责怪你。」 「只是我无法让我自己和你继续幸福着,在我爸爸的伤痛面前快乐,虽然我再怎么体谅你,就算作为一个不怎么称职的女儿,我还是做不到。」 「你说过你不是圣人,我也不是。」 「那天去远风找你,其实只是为了想告诉你,我哭是因为我的爸爸,我从小到大的偶像,我尊敬的父亲,他没办法接受一个他女儿在全世界里面,最喜欢的一个人。」 她眼泪滚下来,胡乱用手背抹去,又笑了出来,「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那么多情人都为了父母关係结不了婚了。」 在这个夜空下,在这片端庄素雅的海芋田里面,她静静落泪,眼泪没有声音,风也没有哀戚,鐘摆像是停止一样,他们的世界里,时间很缓慢。 是今天吗?你要离开我的那一天。 她脸色比海芋还要苍白,一点气色也没有,他竟然心疼地说不出话。 他不在意自己的情绪和感受,他只希望她不要再流眼泪,不再为了他感到伤心。 一语不发地看着她无声哭泣,何存律眉宇松开了。 「别哭了。」他伸手替她抹掉剩馀的泪痕,「......自古以来,本来姻亲关係就是婚姻的绊脚石。」何存律说,声音听起来有些哑。 易渺愣了好一阵子才笑起来,「你去哪里听来的?」 「即兴。」他挑眉说。 她呿了一声,把手上的海芋还给他,「这不属于我,我不能带走它。」 何存律接下,信手丢在路旁边,白色花瓣沾上碎石子。 「你怎么可以乱丢它?」她蹲下去又捡了起来。 他淡淡地说:「你不要的,我也不要了。」 什么啊,这任性的语气第一次听见。 「......」易渺拿着脏掉的海芋站了起来。 「那个,等一下可不可以载我下山?晚上这么黑又这么恐怖,你要是让我一个人走下山,我搞不好会吓死在路上......虽然刚刚被我甩了,但是你应该不会丢下我吧?」她厚着脸皮赔了个笑。 「我不会丢你一个人。」 他声音那么平静,那么平淡,易渺还以为自己听见的只是一句说得很习惯的句子。 呿,还以为他会开个玩笑,现在回答这么认真,她不就变得很小心眼。 「我刚才开玩笑的,我没有怀疑过你的为人。」她说。 「没关係。我也是开玩笑的。」他说。 她掛着眼泪,憋不住笑。 没想到分手的场景一点也不悲伤。 还是这只是表面上不悲伤呢? 回去台北的路上,易渺心里一直存着疑惑,硬是忍到了家门口。 他下车帮她开车门的时候,她直直盯着他。 「你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她问,「你没有其他想问我的吗?我刚才说的那些不是开玩笑,都是认真的。」 他手轻轻一推,把车门关上。 何存律回过身低头看着她,伸出手,动作温柔地伸手,把她连帽衫上的帽子拉上,声音带着一点无奈,「嗯,第一次被人甩,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易渺有点想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还笑的出来。 「三餐记得吃,好好照顾自己。」何存律柔声道。 「嗤。」她低下头,眼睛瞬间有点酸涩。 「还有,不要难过太久。」他淡淡一抹笑,她听见他声音中的涩然。 易渺忽然伸出手,「你的手机借我一下。」 他从外套口袋拿出来,递过去。 她朝着萤幕滑了滑,点了几下才还给他,「我把我的号码删掉了,讯息也通通删掉了。怕你突然太想我打电话过来。」 存律依旧保持沉默,把手机收进口袋。 她笑着说:「你回去吧,今天玩太晚了,我想早点休息。」 他点点头,脚步却没有移动。 易渺再次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回家里。 何存律站在原地,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摸着那个黑色戒指盒,摸了它一整天,始终没能拿出来。 原来今天还是看着她的背影难受的日子。 看她走进家门,他拿出手机,传了一个讯息给陆振宇。 「代替我好好照顾她,无论发生什么事。」 何存律想了想,又传了一句:「谢谢你愿意答应我的要求,还有为她做的所有。」 他没有想要看陆振宇的回覆,于是将手机关了机,独自一个人开车到那个音乐公园,把车子停在路边,开着窗,就这样听了一整晚的街头歌手唱的歌,似乎慢慢失去时间观念。 这一天来的有点快。 虽然早就预料到了,但比起预料中还要难受。 副驾上的纸袋,里面装着长颈鹿玩偶,她忘了带走。 他知道,她也许会辞职,也许会离开,也许她删了他手机里面她的号码,就是为了要好好结束,不知道会分开多久,也许半年?也许......也许再也没机会见面。 即使是他的悲剧,他也希望不要和莎士比亚的悲剧一样,两败俱伤。如果他是马克白,那么她不会是马克白夫人,他是奥赛罗,她一定不会是苔丝狄蒙娜。 在这个充满伤痕的世界里面,他不要她在里面饰演任何一个角色。 他只要她当一个买票的观眾,散戏了,就该回到她的生活,然后渐渐淡忘,从前有一个剧本,像命运一样,上演了一场狗血剧,渐渐淡忘,渐渐淡忘,忘了在木棉花下,在海芋田中,曾经有那样一个人,孤独地念着台词,完成了一幕幕的独角戏。 chapter 8 原来一切都是思念 (3) 易渺隔天上班的时候迟到了。 等到早会前,她才狼狈的到了办公室。 立婷问:「你怎么啦?今天怎么这么晚?」 「没有啦,下雨天,公车又塞车。」 「刚才陆振宇不知道多担心你,每五分鐘就出来看一次你来了没,把财务部弄得紧张兮兮。」 「是喔?」易渺拿出手机,发现陆振宇打了她十几通电话。 许立婷一脸怀疑,「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我从刚才就觉得你很奇怪。」 「哪里奇怪?」 「你干嘛在阴天的室内戴墨镜?」 「......」 易渺转移话题,「今天下班后一起吃饭吧,找陆振宇和陈晓一起,我请客。」 她伸手摸易渺额头,「你病了,而且病的不轻。」 「你跟我同医院?」 立婷不理她,「吃什么?又吃瓦城?」 「......换一家。」 「为什么?」 「今天不想吃瓦城。」 于是,下班时候,四人到一间日式食堂吃饭。 陈晓问易渺:「你去玩拳击?」 「嗯?什么拳击?」易渺疑惑。 立婷说:「陈晓你白痴啊,拳击有头套,不会打到眼睛。」 易渺扶了扶墨镜没搭话,陆振宇打断他们,「机器叫了,去拿餐。」 陈晓识相地把立婷抓下去拿餐。 陆振宇侧头问易渺:「你们是不是怎么了?」 她反问:「今天打给我什么事?」 「没事了,以为你病了,不来上班。」 她低下头笑了一下,墨镜遮住她半张脸,看不见她的眼睛,但嘴角上扬的弧度很大,声音带着朝气,「谢谢关心!」 「......」 陆振宇看她笑愣了半晌,「那你要不要一起做慈济?很多人比我还会关心你。」 易渺笑了出来,看了一下他点菜单,「师兄,你不吃素?」 他耸耸肩,「今天不是斋戒日。」 陈晓和立婷拿着餐盘上楼,四人一同吃了一阵子,易渺把最后一口饭吞下去,放下筷子,清清喉咙。 「今天会请你们吃饭,是想要和你们道别。」她说。 立婷咬到一半的食物还没吞下去,「你要离职?」 「嗯。」 陈晓接着问:「为什么?」 「我跟何存律分手了。」 立婷嘴里的牛肉片掉了出来,陈晓把手上的汤匙放下,把纸巾塞到立婷手里。 陆振宇继续吃着饭,没有说话。 「你辞职之后要去哪里?」陈晓问。 「不知道,还没有打算。」易渺淡淡撇撇头,话题一转,「这段时间在默宛很开心,以后如果有时间的话再一起出来吃饭。」 立婷完全失去胃口,「你们分手为什么要辞职?他都不在默宛了。」 「立婷,我能留下来,全是因为他。上次要不是他辞职,离开的人就是我。」她说,「现在跟他没关係了,我没有资格继续在默宛,我也不想留下来给自己精神压力。」 「说的很有道理。」立婷点点头,「那你该不会是要玩失踪吧?我警告你喔,不要让我找不到你,不然我杀了何存律。」她拿着筷子敲敲易渺的碗。 徐易渺点点头,「知道了。」 「陆振宇你怎么都不说话?」立婷问。 陆振宇喝了口水,立婷起了疑心:「你该不会早就知道了吧?」 易渺好奇地看他,何存律难道告诉他了?陆振宇呛了呛水,说:「怎么可能?」 饭后,各自道别,易渺本来要自己坐车回去,但是陆振宇硬拉她坐他的车回家。 车上,陆振宇问:「你之后真的没有打算?」 她看看窗外,有些犯睏,「没有。」 「去国外看看?以你的能力一定可以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我之前在美国有些人脉,要不要帮你介绍试试?」 她摇摇头,「开销太大了,我妈每个月跑精神科,常常都要再去找心理医生治疗,爸爸的退休金之前就提前快要领完了,根本没办法负担的起。」 陆振宇静了静,「我有个朋友,最近刚好想要把手上经营的咖啡店顶让出去,只是因为地段比较偏僻,没什么人想要去那里做生意,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易渺看着他,顿时无语。 「怎么?没兴趣?」 「不是......你让我一直有一种,有一种你早就知道我们要分手的感觉。」 他心里警报一响,故作镇定笑了出来,「我像是那种诅咒你们分手的人吗?」 「......」 陆振宇看看她,语气诚恳,「你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帮了我,我也会在你失去所有的时候给你依靠。」 「......」 「你能不能拿下墨镜?」 「不行。」 他忍不住又笑。 「你说那个偏僻的地方多偏僻?」 陆振宇想想,说:「在山区,不确定正确是在哪里,不过绝对不会在市区,听说整个镇子晚上也只有那间咖啡厅在营业。」 「旁边是灵骨塔吗?」易渺眨眨眼睛。 「不是每座晚上没人的山都有灵骨塔!」 「......」 他看看她,「有兴趣?想去看看?」 「嗯,给我地址吧,我自己去找。」她说。 「我载你去吧,顺便看看要不要整理一下环境。」 易渺没有回应。 「你整天处于这么无神的状态,是巴不得全世界知道你失恋?」 「很明显?」 「你把墨镜拿下来。」 「绝对不拿。」她转头看窗外。 「拿下来。」 「不拿。」 「拿下来,拜託。」 「你想干嘛?」 「照相留念。」 「绝对不拿。」 「真的不拿?」 「不拿。」 「......」陆振宇忽然不争了。 她反悔问:「拿了多少钱?」 「除了钱,我什么都可以给你。」他说。 「......」 易渺眼神飘忽了一下。 两人尷尬地静了静,他笑了出来,「想到哪里去?」 「不要吓我。」她也笑。 「容易被吓的人八字都很轻,你小心一点。」 陆振宇从后照镜中看见她的笑,一整天提在喉尖的心忽然轻松许多。 隔天,易渺正式提出辞职,人事部需要一点时间处理,工作也需要交接,等到所有事情都交接完成给新人,时间又过了一个礼拜。 徐爸爸的官司还在进行中,但是易渺不敢去探望他,甚至连回家的勇气都没有。 易时偶尔会跟她联络,知道她的为难,所以会主动告诉她家里的现况。 哥哥告诉她,徐顾并不怪易渺。 但自从爸爸被带去调查之后,妈妈最近鬱症又再度发作,整天不说话。 陆振宇带着易渺到山上那间咖啡厅看了一下,整间木头建筑状况很好,屋龄不算旧,空间也很宽阔,所有机器设备都算齐全。 咖啡厅在山里一个市镇里面,附近除了便利商店,其他卖服饰的、果汁的、简餐的也很多,人口也比易渺想像中来的多。 整座城镇被满山芒草田包围,连着一整座山脊,云烟繾綣,融化了天际线,在薄雾中,隐约可以见到山脚下车水马龙的都市,照旧繁华如梦。 她很喜欢这个地方,和老闆商谈了一下,决定用一年分期的方式把房子买断。 在这里重新开始,应该很不错吧? 咖啡厅二楼本来在经营民宿,后来变成员工的宿舍,易渺把现在住的房子也退掉了,毕竟屋主是何存律介绍的,她其实不想让彼此留有任何能够见面的藉口。 她怕她会控制不住製造出上千个理由去见他。 自从搬进这个连到台北都需要几个小时车程的山中城镇,一切都变得安静好多。 空气很安静,呼吸很安静,山很安静,雨很安静,心情也很安静。 虽然刚搬进去几天,易渺还是有点惴惴不安,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遗落在台北,遗落在她不知道没发现的地方。 遗落了什么,她反覆问着自己,没有答案却更让她坐如针毡。 过了一两个礼拜,她逐渐习惯了早上五点多通勤的人们会到固定的公车站牌坐公车的声音;习惯了隔壁陈妈妈早上都会多做一份早餐送过来咖啡厅;习惯了刚破晓时分,山里面还透着一点露气,呼吸时候胸腔都被打湿了一样,很凉快很舒服。 在咖啡店一起工作的是一个住在附近的高中生,叫书贤。 因为傍晚人潮比较多,所以他每天放学都会回山上帮忙,为了赚一点自己的学费。 书贤爸爸三年前因为心脏病过世了,剩下卖菜的妈妈一个人养他们家三个孩子,书贤年纪最大,有个六岁的弟弟和四岁的妹妹,他说他要让弟弟妹妹好好唸到大学,以后他万一发生什么事情,弟弟妹妹也有能力找到好的工作,就可以代替他照顾好妈妈了。 书贤有先天心脏病。 他说,那是爸爸送给他唯一的礼物,他并不害怕。 易渺难过地说:「怎么会是礼物?」 「要不是因为这样的病,我不会这么努力生活,让我看到世界上有那么多事情值得我留恋。要不是这样的病,我不会拿的到第一名的奖学金,我不会这么拼命存钱,要不是这个病,也许我会走上坏路,就不会有现在的我了。」他说,「我想,这是爸爸特地留给我,要时时刻刻提醒我的事情吧。」 易渺听了好一阵子都没有说话。 这样的提心吊胆的日子他可以过得这么明亮开朗,她凭什么因为失了一次恋就这么颓靡? 她开始细心经营着咖啡厅,上网学做甜点,和书贤妈妈学几道手拿菜,在中午提供中式料理。她跑去咖啡豆的经销商,学着去分辨豆子的品质,坚持用公平贸易的咖啡豆,还去请教别人怎么冲好一杯咖啡。 她整顿好整间店,让一切迈上正轨,不知不觉之间,时间竟然这么快就过了一个月。 某天易渺和书贤一起准备打烊时,电视正在播着最即时的新闻:「......林致涉嫌恐吓前合作伙伴进行非法融资,并移转营业费用、库藏股票,今日检方以违反证券交易法,诈欺罪背信罪等十条以上罪名传唤他到案说明,对外只表示情况并不乐观......」 她看着新闻画面中的林致,手里拿着的爬满泡沫的脏盘子哐啷一声掉进水槽。 「易渺姊?」书贤停下擦桌子的动作,看见她站在流理台前面晃神,「你怎么了?」 易渺拿起盘子,笑了一下,「没事,泡泡太滑了。」 书贤收起抹布,走到她旁边,轻轻脱掉她的橡胶手套,接过盘子,「我来洗吧。」 「......」 「又想起那个人了?」 「嗯?什么?」 书贤冲掉泡沫,重新刷了一次盘子,「我常常看你晚上不睡觉,坐在窗边那个位置盯着山脚下,偶尔还会唸他的名字,是在想你以前的男朋友吗?」 「......」易渺站他旁边,看他俐落地洗着杯盘,「你不是下午就回家了吗?」 「有时候忘记带钥匙,回来拿的时候你都坐在一样的位置,看着那边发呆,我进来你也没发现。」 「怎么还跑回来拿?妈妈不在家吗?」 「妈妈很早睡,不想按电铃吵醒她。」 易渺忍不住踮起脚摸摸他的头,心里有些感动和心疼,「你妈妈很幸运有你这个孩子。」 书贤动作僵了一瞬,「说什么老人话。」 易渺缓缓放下手,走了神,他问:「怎么了?」 「想起来以前也有人说过我爱讲老人话。」 他笑了出来,「可见你讲的话真的很老人。」 「我承认......不过,」她看他侧脸,狐疑地问:「你怎么长这么高?你爸妈都很高吗?」 「我爸妈都挺矮的。你刚刚是不是摸不到我的头?」 易渺衝他一笑,拿纸巾把杯子擦乾,她举起玻璃杯子:「你要不要试试?」 「不用了谢谢。」 chapter 8 原来一切都是思念 (4) 易渺看他洗碗看得无聊,跑到窗边的那个位置坐下,盯着芒草田下方比天空还亮眼的都市星光,思绪又走远了。 书贤擦乾最后一个杯子,倒了两杯热水,在她的对面坐下。 「谢谢。」她捧起杯子,小心地啄了一口。 「想他就去见他吧。」 她摇摇头,低头看着杯子,无心地问:「书贤,你有没有过忙起来就忘记时间的时候?」 他也喝了口水,点点头,「有啊,念书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每次段考之前,常常莫名其妙就两三点了。」 「那等你意识过来,你有什么感觉?」 「嗯,很后悔的感觉。」 易渺继续问:「后悔什么?」 「没有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多做点喜欢做的事情。」 「你不喜欢念书?」 「喜欢啊。只是比起念书,我想要做其他我更喜欢的事。」 「......」易渺收起放在夜色中的视线,看着杯子里的热水正在氳氤冒着裊裊轻烟。 「那你呢?」书贤问,「你会有什么感觉?」 易渺淡淡笑了一下,「不知道。」 书贤也低下了眼,没再多说一句话,山里的夜晚依旧寧静。 某户家里的脚步声如闻响雷,每颗心碰撞的声音,如碎雨轻敲屋簷,如炉子上煮滚的茶,如汽车辗过石子路,那么细碎有节拍,每一道频率,都像是可以滴在罐子里收藏起来的声音。 等到书贤也回家了以后,易渺依旧坐在那里,背挺得老直,双手圈着逐渐失温的杯子。 坐在窗边一整夜,看着日出在眼前滑出一道饱和的橘子色,她才有了一点睡意。 趴在桌上半梦半醒间忽然明白了。 后悔和愧疚,不捨和踌躇,在花开花落之间交织成一条名为思念的线,綑绑着她,从没意识到,过了一天就缠上一圈,一圈一圈一圈,等到收回了不安的情绪之后,发现自己早已万劫不復,在自己身上曲绕着一层厚厚的茧,但是她却不是蝴蝶。 原来一切都是思念。 她从来不知道思念的力量犹如调酒,混着喝,后劲那么大。 一个多月了。 他会不会已经忘了她? 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吧? 可是说不定...... 不对不对,你在想什么? 易渺起身关了最后一盏灯。 过了几个星期的午后,立婷打了电话过来。 「你没死吧?死了没?怎么都没有连络啊?」 「没死你也没打过来啊。」易渺正冲着客人的咖啡。 「你真的很娇贵,还要欲擒故纵。我跟你说喔,来代替你位置的那个小路啊,不是什么高学歷毕业的吗,动作又笨又慢,我看林经理气到都有辞职的心情了。」 「是吗?」 「林经理感觉很想你啊。」 「她是想要找我碴吧。」 「我也很想你啊。」 易渺笑笑,「我也很想你们。」 「欸,你要躲的人又不是我们,连在哪里生活都不说一声,有必要瞒我们瞒这么紧吗?」 「我本来就没有要躲任何人,我只是想让全部都归零,在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而已。」 立婷在另一边静默了一瞬,「易渺,我希望你过得比谁都好,虽然我可能比较笨,不懂得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一直以来都知道你其实比谁都还努力想要得到幸福。也许现在你会觉得自己一无所有,不过相信我,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出现,矮油,你这么聪明,一定懂我要说什么。反正不要失去耐心,因为最好的总是最后才来。」 易渺手抓着杯耳,动作都僵了好几秒,然后缓缓笑了。 「你今天怎么这么感性?不会哭了吧?」她问。 「谁哭了?我最近真的很奇怪,哈,大概是因为要嫁人了,变得好情绪化。」立婷说。 「嗯?嫁人?」 「我跟陈晓下个月要结婚了。」 「?!」 「什么啊?我听到杯子破了的声音,有没有那么夸张啊徐易渺?」 易渺不敢置信,惊喜地问:「真的吗?」 「是啊,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出来吃个饭,顺便给你喜帖。」 「时间你方便就好,决定好传简讯给我。」 立婷说好。 「突然决定的吗?」易渺好奇。 「就他啦,他就说我们年纪不小了,我想了一下觉得他说的挺对的,所以就勉强答应了。」 「委屈你了新娘子。」 她们都笑了。 易渺问:「那其他人呢?其他人过得怎么样?」 立婷想了想,「喔,对了,你离开之后啊,陆振宇变得超拼命在工作欸,整个进入加班狂模式,不说我还以为他被何存律附身了。」 易渺调侃:「他说不定是想赚钱,跟着你的脚步嫁人了。」 「说到这个我才觉得奇怪,从认识他到现在,从来没见过他身边出现过什么女生,没看他跟谁搞过曖昧,明明条件都很好,怎么就连苍蝇都没两三隻?」 「人家追女生又不一定会跟大家报备,更何况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会开诚布公。」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我还有一个推论。」 「什么推论?」易渺侧头夹着手机,一边收拾破掉的杯子。 「他是gay。」 「......」 「你怎么了?」 「手被割到了。」 「你吓到啦?」 易渺笑笑,冲冲伤口,「以前也有人说过这件事。」 「我就说吧,一定不只我一个这样觉得,是谁也这么有慧眼?」 「......」 立婷感觉到什么,换了个话题。 「那你呢,你新的生活还好吗?」 「一切都很顺利,换了一个环境,变得更自在了。」 「是吗?那就好。」她说。 她停顿几秒鐘又说:「易渺,等再过一段时间回头看,所有悲伤都不算什么了,人很有韧性的,成长的速度比杰克的魔豆藤还快。」 易渺点点头,「我知道。」 「还记得小学交换写的毕业纪念册我一毕业就丢了,因为第一页写自己的表格写的实在是太丢脸了。可是明明也才写完没多久。」 徐易渺笑了起来,「高中的时候每次段考写的作文发下来,不久前写的,我也觉得自己写的很幼稚,明明就不是文笔不好,只不过是那时候人生经验太少了。」 「我当年考大学,作文没写几行就交卷了。你有名大学毕业的,还不是跟我这个混了一辈子的人一起工作好几年。」 「所以你当初很努力才进来默宛的吧?」 「对啊,那时候看到徵四个财务助理,我眼睛都红了,从来没想过自己这么走狗运。」 「立婷,运气从来都不跟着没实力的人。」 「你讲话真肉麻。好了,我休息时间结束,要去上班了,不想跟你一样被林经理盯上。」 掛断了电话,易渺收拾好瓷杯的碎片,再重新冲了一杯咖啡,端给窗边的客人。 「谢谢。」 坐在窗边的男人抬眼向易渺点点头,视线又转回窗子外头。 易渺站着没有离开,朝他笑笑,「我也喜欢坐在这个位置往山脚下看。」 那个男人看向她,认同地说:「这里很美。」 「晚上这里更美。」 「是吗?」他说,「我更喜欢白天的样子。」 她跟着他的目光看着窗外一会儿,然后才回到工作台准备下午的甜点。 白天,看不见那些墨黑夜色中燃起的灯光。 易渺发现,那个男人每天都在同一个时间来,坐在一样的位置,盯着窗外,点了一杯蓝山,身边没有伴侣,没有朋友,只带着一台单眼相机,没见他拿起来拍什么照片。固定喝完一杯咖啡,然后就会离开。 她其实很高兴,有一种努力被肯定的感觉,因为她终于有了老主顾了。 过些阵子,咖啡厅的人潮越来越多,那个男人偶尔会提早来坐在那个位置,依旧是带着一台单眼相机,喝着蓝山,很少跟她搭话,偶尔聊起天也只是说说今天雾太浓了,看不太见山下。 易渺拿到了立婷的喜帖,见到立婷时,发现她瘦了一圈,她说为了挤进婚纱只能忍着不吃晚餐,陈晓很嗤之以鼻,他说她硬要订那件小一号的婚纱。 「那件比较美?」易渺小声问立婷。 「超美的,可是他一直说另外一件比较好。」 陈晓说:「你挑的那一件根本就没穿什么东西!」 易渺了解了,「很露?」 立婷不这么觉得,「到肚脐而已,范冰冰之前穿过的。」 「......」 晚上回到咖啡厅,发现书贤已经把环境整理好了,正坐在窗边等她。 「都收好了?」易渺把钥匙放在柜台,坐到书贤对面。 「嗯。」他点点头,「今天到山下怎么样?」 「只有一个想法。」她说。 「什么?」 「人多的地方好吵。」 书贤笑了,「我也这么觉得。」 「这里安静多了。」 「你会去参加喜宴?」 她点点头。 「会不会遇到......」 易渺了解他的意思,沉默了半晌,「不知道。」 「易渺姊,你为什么跟他分开?」他看着她的侧脸,问。 她用跟芒草一样轻柔的语调说:「因为那个人的悲伤太庞大,我怕我承受不住。」 「他既然很悲伤,为什么不陪着他?」 她笑,「他的悲伤因我而起,更何况我觉得自己好像失去了那种,喜欢一个人就可以死不要脸的勇气了。」 毫不保留地用过一次,早已黔驴技穷。 书贤直视着她在灯光下显得特别苍白的脸颊,「易渺姊,你很勇敢。」 她恍若未闻。 隔天早上起得晚了,易渺下楼时看见隔壁的陈妈妈又提了一份早餐过来。 「易渺,我今天吼,不小心把吐司烤焦掉了,不要嫌弃喔,只有焦一点点而已啦!」 「没关係啦,谢谢陈妈妈。」她说。 「对了,我老公以前在医院有照顾一个孩子,看起来比你大一两岁吧,又高又帅,人又有礼貌,重点是他没有女朋友喔,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改天来陈妈妈家坐坐,我给你介绍。」 易渺拿起吐司咬了一口,焦得好香,「谢谢陈妈妈,但是最近咖啡厅可能比较忙,没有空。」 陈妈妈不勉强她,「没关係,等你有感觉了再告诉我,要不是我跟我老公没有小孩,我也想要你这个媳妇,又乖又漂亮。」 易渺笑笑,「哪有,我不乖。」 根据她从陈妈妈嘴里得知,她的老公是一名脑神经医师,每天回家都是凌晨,所以易渺没什么机会看到他,不过感觉的出来两夫妻的感情很好。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自己已经到了该相亲的年纪了。 真是哭笑不得。 chapter 8 原来一切都是思念 (5) 立婷和陈晓婚礼当天,易渺提早下山,咖啡厅公休一日。 不知道是陈晓从小就人缘好,还是立婷家族成员很多,宴会厅里宾客满座,座无虚席。易渺被安排到和默宛同事一桌,看见陆振宇,便落坐在他身边。 他侧身在易渺耳边说:「不知道你会来,不然就上山接你了。」 「你最近不是很忙?」 「每天都很忙。」他说,「对了,你那个阁楼漏水的问题,我明天去帮你处理。」 「我自己找人来修就行了。」 「待的惯吗?」他问。 「挺好的。」 「你怎么没有受邀当伴娘?」 「立婷不想找伴娘伴郎,她说所有人的焦点只能在她身上。」 陆振宇无语了一阵。 易渺后来又一个人跑去新娘休息室看立婷,她一身经典款式的白纱,头发被盘的像她手里的捧花,妆容很美很动人,易渺平时看她邋遢的样子久了,好像也没有意识到立婷的五官原来那么精緻气质。 立婷拉拉她的手,「怎么办,我好紧张。」 易渺拍拍她,「要不要吃胃药?我有带在身上。」 她鄙夷地看着易渺,「你太低估我了。至少也多准备什么头痛药感冒药,我毛病很多。」 「药吃多了会成癮的。」 「我成癮的才不只药。」立婷说。 易渺被她的幸福感染,心情似乎变得很愉悦。 立婷忽然一下子抱住她,轻轻拍拍她的背,「乖乖乖,不要哭不要哭,我都没哭,你哭屁啊?」 易渺把她推开,「谁哭了?」 立婷盯着她两秒鐘,然后又把她揽住,「谢谢你当我的朋友,易渺。」 她这次没有把立婷推开,笑说:「神经病。」 易渺想了想,十分诚恳说:「你今天很漂亮,从我认识你到现在,你今天看起来最像一个正常人。」 立婷把她推开,槌了她手臂一下,「你不能好好夸奖我?」 她笑了出来,抿抿唇,「真的很漂亮。」 「喂,你干什么?干嘛一笑就又要哭啊?」 「没有,我没有要哭。」易渺摇摇头,「我不打扰你这新娘休息了,待会见。」 「待会见。」 离开了休息室,易渺没有回到宴会厅,而是走到外头透透气。 外头天色很亮,太阳刚好要下山,黄昏垄罩着世界,把眼前每一个人和物都镀上一层金。 她看见远远的,有一个很高挑的身影,背对着她离去,明明人影很小,根本看得不清楚,但是她的心里给了她一种直觉,一种非常熟悉的直觉。 她一惊,脚忍不住走下几阶楼梯。 那个男人开车走了。 易渺站在门口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天空又暗了一点。 过了不知道多久,陆振宇出来找她。 「要入场了,你还在这边干嘛?」 「......好。」 进去宴会厅,易渺没有回到位置上,而是绕到迎宾桌,找了找礼金簿上的名字,一本一本,翻过好几遍,只在最后一页看见一行没有署名的金额。 「小姐,要帮忙什么吗?」负责坐在迎宾桌的女生问她。 「请问......」易渺下意识想问出口,恢復了点理智又摇摇头,「不用了,谢谢。」 问了又怎么样? 是他没错,但为什么她一直想去确认? 徐易渺,都过了快三个月了。只有她在庸人自扰吧。说不定他早有了自己的生活,不想被打扰所以才没来打声招呼的。 回到婚宴上,陆振宇发现她吃得很少,「你怎么食量变这么小?」 「刚才来之前吃了点东西。」 「你吃什么?又是陈妈妈给你的?」 「陈妈妈自己包的餛飩。」 「你不会住到山上反而变胖了吧?」 易渺点点头,「有可能,山上压力大,物体会膨胀。」 「山上压力是变小,你这个文科生。」陆振宇说。 她吐了吐舌头。 易渺拿起筷子正要夹起眼前的凤梨虾球,坐在对面的郭姊突然问起:「易渺,你离职住在哪?」 「离台北有点远的地方。」易渺说。 「这样啊,偶尔回来看看大家吧!你走之后,何副总也有回来过几次,以后你不忙的时候也来找我们聊聊天串门子。」 她愣了一下,点点头,「好。」 「目前工作还好吗?」 「一切都很好。」 郭姊笑笑的,没有恶意地说:「你看起来气色不怎么好。」 「是郭姊你气色越来越好。」旁边的同事赶紧出来救场。 易渺礼貌地笑笑,然后低下头吃那颗沾满沙拉酱的虾球,甜的发腻。 她看起来气色不好吗?是吗? 宴会结束,立婷和陈晓送完客还有事情要去忙,和他们道别后,陆振宇送她回山上。 「我可以进去坐坐吗?」陆振宇问。 「可以啊。」 易渺要他先坐在窗边那个位置,自己先去煮咖啡。 陆振宇看着山下灯火一片通明,马上就知道了为什么她这么喜欢这里。 因为何存律也喜欢看夜景。 说不定是因为他带着易渺去过山上,曾经一起看过那片美得不像话的夜景。 从高中的时候开始,他们就常常夜衝,骑着两台破烂脚踏车,台北市的山几乎都爬过了,小腿肌肉都训练的那么精壮发达。 每次上山,何存律就喜欢坐在石头上看夜景,他说那样好像就可以让所有人都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目光涵盖了整个城市,似乎就可以一次看到他爸妈曾经生活过的痕跡。 陆振宇转头看在吧台准备咖啡的易渺,沿着玻璃窗照射进来的月光,她的脸很苍白,低头认真地工作,他就这样看傻了一阵子。 她小心翼翼端着冒着热气的杯子,坐在他旁边。 「外面很美吧?」 陆振宇啄了一口香涩的咖啡,「很美。」 「之前你来都是早上,一直都想告诉你这里晚上更漂亮的。」她笑弯了眼。 「......」 「你想他吗?」他问。 易渺嘴角变得僵硬,最后涩涩地笑了,「怎么每个人都好奇我想不想他。」 「你想他。」 「我想他。」她不犹豫地重复,「我想他,但我们不能站在不平衡的天秤上谈恋爱。」 陆振宇没说话。 过了一阵子,他说:「你不会后悔吗?」 「不会。」 「你这辈子,都决定不再见他了,是吗?」 她喝了口咖啡,「......是。」 她才刚放下杯子,陆振宇就抓住她的椅子,手一出力,易渺整个人和木椅都被他拉了过去。 「!」两人之间只剩三十公分,近得易渺吓了一大跳。 她瞪大眼,「你干嘛?」 「......虽然我的道德底限是不做这种趁火打劫的事。但是,抱歉。」 他话一说完,一个吻就贴了上来。 她没有动,没有反抗,没有推开他。 陆振宇的唇很炙热,气息交接时,她可以感受到他的温度。他又吻了她两下,才拉开了距离。 但是易渺也没有扇他巴掌。 「让我照顾你。」他说。 「陆振宇。」她恍惚般地说,「我不能这样。」 「易渺。」 「我没有第二颗心。」 陆振宇笑了一下,「我知道。」 「不要浪费时间在我身上。」 「这个我也知道。」 「......」 「...但是我还是做不到。」 他苦笑着说。 陆振宇回去以后,已是深夜。 易渺躺在阁楼上的床,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陆振宇的那句「但是我还是做不到」。 他会不会是误会了自己跟她之间的友情?是不是在不经意的情况下,她曾经让他误会了什么? 易渺越想越自责,乾脆跑到一楼打扫环境,让心情沉淀一下。 要是她少依赖身边的人一点,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一股衝动主导下,她拿出手机,传了讯息给陆振宇。 「对不起,我好像只能说这个。」 他并没有马上回覆。 隔天下午,客人比平时来得少一些,书贤帮忙看了一下阁楼漏水的地方,似乎是因为水管破了,易渺到山下买一些器具。 「书贤,你怎么会修理这个?」 他换掉那段水管,「家里的修葺工都是我在做。」 易渺抬头看他,正想说话,书贤就打断她:「你是不是又要说我妈有我这个乖小孩真幸运?」 她笑了出来,「我是想提醒你,小心一点,不要弄脏你的制服。」 他拿下旧水管,拍拍手,「没脏。记得如果又漏水再跟我说。」 「好。谢谢。」易渺说。 两人回到楼下,易渺一面招呼着刚进来的客人,一面问:「书贤,你会不会觉得我们应该放点音乐?」 他正切着蛋糕,点点头,「我有一台没在用的音响,可以拿过来用。」 「那放什么歌你决定吧。」 「好。」 玻璃门被推开,易渺注意到那个男人又来了,他依旧带着一台单眼相机,坐在窗边的位置。 他向书贤要了一杯蓝山咖啡,书贤偷偷在易渺耳边问:「易渺姊,他是不是喜欢你啊?天天都来耶。」 她有点慍怒,「他是我的老主顾!」 「......」 易渺忍不住看了看那个男人,他拿起相机正在看里头的相片,她觉得有些奇怪,因为从来没看他拿起相机拍过风景,那么他一直随身携带干什么? 也许里面有很珍贵的照片。她想。 隔天,易渺去了山下一趟,和易时约在徐顾家附近的一间咖啡厅。 在等哥哥的同时,易渺想点杯咖啡喝。 「小姐要什么?」店员问她。 易渺看着menu犹豫了好一阵子,店员说:「我们店的蓝山咖啡是从加勒比海进口的,是卖最好的哦,小姐要不要试试看?」 她点点头,「就这个吧。」 「那小姐要不要参加我们现在咖啡语的活动?只要你说出蓝山咖啡的咖啡语,就可以送你一个马克杯哦。」 咖啡语? 「我不知道。」易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好的,没关係,那要加购其他甜点吗?」 「不用了。」 「那稍等一下,蓝山咖啡马上好。」 「那个......」易渺唤,「我想知道蓝山咖啡的咖啡语是什么?」 店员笑了笑,「因为蓝山咖啡摘採过程很困难,所以象徵着爱情的艰辛。」 易渺愣了下,「谢谢,我知道了。」 chapter 9 (1) 易时来的时候,她的咖啡已经冷了。 蓝山跟她店里的很像,只是味道尝起来更酸涩了些。 「刚才塞车。」 「嗯。」 「怎么来的?」 「坐公车。」易渺说。 「等一下送你回去。」他说。 「哥。」 「嗯?」 「爸爸还好吗?」 「保释了。」他说,「听律师说,打赢的机会很大,毕竟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哥,爸爸到底做了什么事?」 徐易时眉目间忽然有些惆悵,「详细罪名我也不清楚,多半是瀆职和贪污罪。」 「他真的有这样做吗?」 易渺印象中,徐顾一直都是那个待人和善,谦虚仁厚的父亲,在她听说何存律让爸爸去坐牢以后, 「......」他沉默后说:「易渺,你应该不知道,妈妈一直以来会那样对你,把错都怪在你身上,都是因为当初爸爸为了做好我们的父亲,你的好榜样,收手不想再去碰那些骯脏的事。因为他的改变,让妈觉得爸不在乎她。」 「妈为什么希望爸爸这样做?」 易时讽刺般笑笑,「面子问题。妈妈在家族里一直都被看不起,嫁给爸爸之后,爸爸的家人也很反对,所以她想要拥有权力,拥有说话的地位,而这些表面和名誉的基础,当然就是要有钱。」 「一开始爸也是为了不想让妈妈活得抬不起头,才会去做那些违法乱纪的事。」 「后来呢?」她问。 「后来你也知道了。」他说,「爸爸在做官商勾结时,有个建案用了不合格的建材,在运送途中碰上了车祸,而爸爸后来也被抓出来做了偽证。在之后,他就再也不碰这些事了。」 ......然后那场车祸就是让何存律头部重伤的意外。 易渺的手心沁汗,她的家对何存律如此残忍,他怎么还是愿意和她结婚......易渺一瞬间对妈妈的自私感到愤怒,但更多的是面对何存律的羞愧。 她现在非常确定,她离开他是对的。 世界上没有纯粹只包含两个人的爱情。 易时彷彿听见易渺心声一样,点点头,「就是何存律出的那场车祸,带走她父母的那场车祸。」 「......」易渺猛然抬眼看他。 「你说什么?」 他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带着疑惑,但还是再说了一次:「何存律出的车祸。」 「他父母是在这场车祸中过世的?」 「......」他被她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他没有告诉你?」 易渺走神了一下,「他只告诉我,他的父母是出车祸过世的。」 「他只告诉你他自己的意外跟爸爸有关?」 「......」她整个人缩进椅子里,思绪乱成一片。 「易渺,对不起,我真的以为他跟你说过。」 易时虽然要何存律把这件事隐瞒起来,但他一直以为他们两个分手的原因,就是因为何存律终于告诉了她这一切,所以两个人才不欢而散。 没想到...... 何存律竟然没有告诉她......? 易渺想到她在他面前提起爸爸的种种,心脏像被重击了一般,忽然喘不上气。 『爸爸很清廉的。』 『我从小的偶像就是我爸,他不贪污,不讨好,不会拍别人马屁,在他的职位做好他该做的事。』 『这条路的交通变得比以前来得通畅,有一部分也是因为我爸爸做的努力,即使只有一点点的改变,但对于某些人来说,整个世界都变得不一样了。』 「......」脑海里闪过了那么多她曾经在何存律面前提起她父亲的过往,一幕一幕现在看上去都只有讽刺。 「易渺?」易时看她眼神很混乱,紧张起来。 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易渺低着头,抓着椅子扶手的手逐渐泛白。 「我要回去了。」她直起身子,说,「上班时间到了。」 「我送你回去。」 她拿了包包准备要离开,易时担心地抓住她的手臂。 易渺慢慢抬头,眼神无助至极。 「哥,怎么办?」她的声音哽咽,「他会有多恨我?」 「......」 「哥,他会有多挣扎?」 她声音像颤抖的钓鱼线,拉的又紧又细。 「易渺,这不关你的事。」易时说。 怎么会不关她的事! 一直以来伤害他的人,除了爸爸就是她! 怎么会不关她的事? 「哥,你还不懂吗?」她理智墙似乎坍塌颓垣了,「一切都是跟我在一起之后才开始的,跟我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她把易时抓着他的手拨开,转身走出他的视线范围。 外头下着大雨,易渺把帽子拉上拦了辆计程车。到了远风楼下大厅时,整个身子都淋湿了。 要了访客证,到投资部门的时候,有个女员工贴心地给她递了一条毛巾,关心地问:「小姐,你要找谁?」 易渺拿下帽子,头发依旧被大雨淋湿了,看上去很狼狈,「......何存律。」 那个女员工愣了两下,「何总他上个月就离职了。」 「离职?」 「是啊,他说本来就没有准备好要久待,要离开台湾了。」 「为什么?」 「原因我们都没有多问,只知道他说要出国了。」 出国...... 「他有提到去哪个国家吗?」 「啊,这个啊,他说是一个很美的国家,有他爱的人在的国家,确切是哪里他没有说。」 他爱的人? 难道是美国的前女友吗? 会是吗? 怎么会,不可能。 易渺离开了远风,精神有些衰弱。 回到咖啡厅,她的情绪终于冷静下来。她看见书贤身穿制服,围着围裙在做马德莲。没和他打招呼,她看见窗边那个男人今天也来了,咖啡已经喝完见底。 她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介意我坐这里吗?」 那个男人摇摇头,「坐吧。」 易渺死死盯着窗外随着风飘盪的芒草,眼睛都快花了。 书贤带来的音响开始播音乐,是陈奕迅的粤语情歌。 「明年今日 别要再失眠床褥都改变 如果有幸会面或在同伴新婚的盛宴 惶惑地等待你出现 明年今日 别了你一年谁捨得改变离开你六十年 但愿能认得出你的子女临别亦听得到你讲再见 在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所有运气......」 那个男人没有打扰她,没有多馀关心,只是默默地到了柜台又续杯了他偏爱的蓝山。 易渺收回视线,男人把白色的杯子推到她眼前,里面的咖啡很清澈,热烟柔卷缓升。 她喝了一口,和在山下喝的味道不同,蓝山特有的酸楚过后的甘甜,一点都不苦涩。 她忽然想起那天他们在超市买的掺了苦丁茶叶的玄米茶。何存律不喜欢苦。 这个想法一跳进脑海里,她立刻对眼前的咖啡没了胃口,甚至忽然开始讨厌起苦涩的味道。 外面傍晚的蓝灰天空,有架客机飞过。 易渺起身向男人道谢,把杯子拿起:「我去帮你换一杯。」 「不用了,我要走了。」 他拿起了相机,易渺盯着他手上的单眼,忍不住问:「那相机里面,是不是有很多你很珍贵的照片?」 这个问题想问很久了,虽然易渺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那台相机这么感兴趣,可能是因为何存律也有一台一模一样的。 他思考一下,似乎欲言又止,最后只单纯回答了她的问题,「很珍贵。」 易渺点点头没多想,目送他撑起黑伞步入雨中。 她回到柜台帮书贤准备甜点,问他:「你听老歌?」 「我喜欢粤语歌,陈奕迅的歌很经典。」 「刚刚那首是十年的粤语版?」 「嗯,叫明年今日。」 「粤语比中文更有味道。」 「是啊,靚妹。」 易渺不禁笑了。 「以后就放这首吧。」 书贤向她比了一个大拇指。 三个月后,咖啡厅的生意越来越好,在书贤准备考试的时候,隔壁的陈妈妈也会来帮易渺工作。她一直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陈妈妈很热情,让她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有次陈妈妈问她:「为什么不帮咖啡厅取个名字?」 「一开始没想过这个问题,」易渺说,「后来发现好像也不是很必要。」 「取个名字齁,比较好记啦,生意也会更好。」 易渺点点头,「我回去想想。」 店门被推开,一位头发有些花白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陈妈妈啊了一声,跟易渺说:「这个是我家老伴,叫他陈伯伯就好。」 陈伯伯看见易渺惊诧了一瞬间,「徐小姐。」 「陈伯伯?」 「你们认识喔?」陈妈妈问。 易渺正想说什么,陈伯伯就说:「之前的病人。」 「你手腕还好吗?」 「这么久了当然好了。」她点点头。 都快要半年了。 陈妈妈很高兴,跟陈伯伯说:「会认识都是缘分啦,本来还想介绍那个给她认识......但是很可惜齁......」 陈伯伯打断她,「等一下要回医院,先走了。」 「好啦,这个带走喝。」陈妈妈塞给他一杯美式咖啡。 陈伯伯跟易渺道声别。 世界真的很小。 易渺想着想着就笑了。 她点开手机里的地图软体,看着距离那么远的美国土地,望眼欲穿。 在那个比台湾大了好几百倍的地方,有你爱的人吗? 何存律一定要过得比谁都幸福快乐,一定一定。就算在不同的土地上也没关係,不在她的身边也没关係,只要知道他过得平安生活美满就行了。 翌日,易渺在凌晨三点就起床了,整个人觉得很不对劲,以为是不是感冒了,可是一点症状也没有,眼皮跳的好大力,想睡回去却睡不着了。 她走出去门外,天色还是昏暗的,吸了口清凉的空气,易渺随手摘了一支芒草,一遍一遍抚摸着它针状轻软的叶,只要抬眼一看,就能见到一整片灰绿色在山谷里面摇曳生姿。 她就坐在外头的长椅上,遥远天际线后头的太阳从眼前升起。 天空开始下起雨,一开始落在易渺的脸上,她哭惯了,以为自己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后来雨越下越大,她才发现是真的在下雨。 躲进了店里面,她看着窗外的雨景,又想起了何存律。 向他告白的那一天,她知道他为什么要带她上山。 站在一个高处才能看得清楚脚下的世界是什么样子,能够恣意地想念他的父母,能够让他沉重这么久的情绪平静。 可能他身边很多人都没办法了解为什么他要这么执着在父母过世的痛苦里,但是易渺能够明白。他只不过是一个想要让自己心安理得幸福的人。在没有为他父母伸冤以前,他所有的快乐和笑容都会让他感到愧疚至极。 何存律喜欢上山看景,所以她也喜欢。 午后下了场大雨,客人不多,书贤看她在捶胸:「你怎么了?」 「不知道,今天心悸很严重。」 「你先休息吧,今天没有很多客人。」书贤说,「对了,今天那个男生没有来耶。」 易渺早就发现了,她看着窗边的空位,「是啊,以前没有这样过。」 她往窗外看,外头下着豪大雨,像打翻了一整桶的水,每条雨线几乎都要连在一起,哗啦啦下个不停,柏油路面像被打了一层油。 而之后一个礼拜,那男人也没有来。 易渺有点失落,即使是本来就没有交集,但不知不觉竟然有了期待和习惯。 然而,下个星期的星期一,那男人总算来了。 易渺想问他为什么没来这么久,但后来又觉得不是那么重要,便又打消念头。 他今天穿着一身黑色西装,依旧点了一杯蓝山咖啡,喝完后,走的时候也没打一声招呼。易渺没见过他打扮这么正式,心里正有些好奇,但他却离开了。 他的相机和一串钥匙还放在桌上,易渺拿着它们追了出去,走出门外却不见人影。 易渺把东西收到柜檯,想着等明天再拿还给他。 但他却再也没来过。 已经到了季夏时分,山上天气逐渐转凉,日出也比前阵子晚了一些。 易渺在菜单上加了一些季节水果汁,客人的回响很好,在网路上推荐他们,后来也有几家杂志社找上他们做了访谈,宣传多了,知名度也变高了。 忙着忙着,某天易渺不小心洒了茶,怕沾湿了相机,紧张地上下检查好几次。 那个男人已经近一个月没有来了,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吧? 相机明明是他那么珍惜的东西,为什么没有带走?刚开始她很想打开来看,但基于隐私的问题,终究还是打消念头。 但过了这么常时间,他都没有来寻找他遗失的相机和钥匙,易渺实在太好奇,忍不住开机看了看照片。 她吓了一跳。 因为每张都是她的照片。 什么啊?变态? 她按到第一张,竟然是易渺坐在餐桌上吃早餐的时候被拍的。 那天他才刚跟她求完婚,睡在她家一个晚上。 易渺的心脏诡异地收缩舒张,突如其来心悸,她摀着胸口,再看了一次所有的照片。 她想到钥匙。 钥匙! 她动作很急躁又慌乱,在流理台上找到那把一样是那个男人留下的钥匙,衝了出去,书贤在后头喊了她,但是她没有回头,脚步飞快,搭车赶到市区。 易渺跑到何存律的住处,和半年前一样没有太多改变,人行道上的路树似乎又茁壮茂盛了一些。 她跑上十七楼,钥匙插进去门锁孔的时候,她畏惧了一下。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一直觉得那把钥匙如此眼熟。 一进门,印象中的灰色家具完全不见了。 沙发、窗帘、餐桌、壁漆,全都从灰暗的样子变成鲜艳的红色、木头色,没有淡色系,眼前的所有都变成顏色均匀强烈的家具摆设,她看呆了好久。 「何存律?」她走进去,看了卧房,「何存律?」 不在家? 看见卧房里的衣柜都清空了,她才想起他去国外了。 徐易渺,你喊什么?她忍不住笑自己。 卧室隔壁本来是一间客房,原本是深灰色的墙壁,却被重新粉刷上了整间的天蓝色油漆,中间摆着一张婴儿床,床里头还有那两隻长颈鹿玩偶,依偎在一块。 易渺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长颈鹿玩偶。 床旁边有婴儿学步车,一箱婴儿的尿布,一旁堆着好多小孩的玩具。 是婴儿房吗?那些东西都是他们分手那一天,去百货公司看过的商品。 这样代表什么? 他准备要有小孩了?他要当父亲了吗? 餐厅桌上的灰尘薄薄一层,上面搁着一封信和一张提款卡。 信是给她的。 写在信封上的徐易渺三个字,像是鐫刻在钢铁盔甲上一样,力道厚实,却卓然孤傲,一笔一划像刻在她心上,深得不能呼吸。 chapter 9 (2) 她打开信封的时候,眼皮跳得好凶。 「易渺, 因为这是剩下可以做的,所以我已经替你想好了未来。 我相信将来的你会很勇敢。 我名下的房子卓杨会过户给你,还有户头的钱,密码你知道的。 那些钱,大部分是从我卖掉隔壁那间房子赚来的,已经是我剩下的积蓄了,不要嫌太少。想要好好把咖啡厅装潢好,应该也需要一笔钱,不要捨不得用,毕竟留在银行里也是一堆没意义的数字。 当你结婚的时候,不知道你的父母是否还在你身边,这些东西就当成他们替你准备的嫁妆。 一个人走上红毯的时候,如果没有人陪着你,牵着你,不知道你会不会害怕? 不要怕。 因为红毯另一头,一定有可以牵你一辈子的人。 房间里的那些婴儿用品,等到你的孩子出生了,就能够以礼物之名送给你了。 后面我留了一个电话号码,那是之前在美国认识的一个同学,我花了一阵子才重新联络到他。他们家是经营进口咖啡豆的经销商,品质很好,关于行销方面的宣传,你也可以请他们给你一些意见,对你一定很有帮助。 当初你离开默宛时,我曾经为你担心过你是不是为了逃离我,所以才勉强自己放弃在默宛的工作,只是后来见到你在咖啡厅工作的时候更投入了,我才说服自己,也许这才是你真正想做的事。 无论是默宛还是经营生意,我知道你都会一直做得很好。 未来的日子里你会遇到什么困难,我没办法预料,没办法提前为你为雨绸繆,挡下所有的阻碍。但至少在人生中会经歷到的事情,我能在离开之前替你铺好一点路,踢走一些石子,扮演一个祝福你的角色。 易渺,你还记得那晚,本来要带你去吃宵夜的那晚吗? 向你第一次提出结婚的那个晚上。 我抱着你在沙发上,笑你怎么心跳跳得那么快,但其实我的心跳,也跟着你的频率用我不熟悉的速度跳动着。 每一次的拥抱,每一次你靠在我的胸口时,都希望你能记得我的心跳声,因为它永远只为你一个人跳动。 你一定不知道我花了多久时间才鼓起了勇气向你求婚,那阵子我一直是胆怯紧张的,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坐立难安食不下嚥。 但我绝对没想过我最后还是没能牵着你走过那条红毯。 这辈子,我们之间有太多顾虑了,下辈子,我一定会找到你,带着你离开,逃离所有认识我们的地方,单单纯纯地生活下去。 到那时,我不再是你的不幸。 我们可以养几条狗,几隻小猫,然后生几个孩子。我教他们写字的时候,你在厨房下饭;我在洗碗的时候,你带他们玩球跑步。每天每天一直这样平凡地过着我如此奢望的人生。 易渺,我总是后悔,后悔浪费了太多时间在犹豫,怕自己只是因为报仇才爱上你,一直对这份感情感到战战兢兢。我终究没想过,我做出的陷阱,竟然是自己陷得最深。 我曾很迷茫,因为那时候我都快要分不清,自己说的究竟是谎言还是真心话。 直到我终于面对了自己的感情,我决定不告诉你,不要再因为我扰乱你,而老天也给了我机会,让我选择辞职,选择离开。 但我怎么想也没想到,你竟然追了上来。 在我告诉你我做的一切都只是作戏之后,在我对你说出那么残忍的话之后,你竟然丝毫不畏惧地追了上来。 我以为这是注定的缘分,我以为这是上天看我可怜,在我像场悲剧的人生里面给我的快乐结局,我以为你就是我乾渴多年寻求的绿洲。 原来这只是一个大玩笑,是我太天真了。 你知道吗?从我辞职的那时候开始,我对于要向徐顾报仇这件事早已了无心思,甚至我再看见他们相扶相倚地漫步回家时,想起了我的父母。我想如果他们还在世的话,说不定能和你的父母时不时出游踏青。 这样疯狂的想法一跳进我的脑海里,日后我每次看见你的父亲,心中只剩下心疼和怜悯。 这么多年的疙瘩和不安,对他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惩罚了。 关于林致,当时我还待在默宛时,林致的公司不断地要求我们在合作合约里面让步再让步,因为人情压力的关係,默宛上头也不好拒绝他们贪婪无厌的要求。 不过我知道他们公司有很多问题,所以后来进了远风,没了合作关係,刚好方便能让他们吃一些闷亏。 他在高峰会上欺负你的那一次,并不是我让他们碰壁的主因,即使我承认,因为他的无礼,加速了我想让他踢到铁板的行动。 那时,他要求我拿徐顾的犯罪证据交换你,我知道他想让我嚐到苦头,因为他知道你对我的重要性,吓一吓我,顺便挑拨一下我们的关係。 当被告知你被绑在山上,我差一点就要疯了,易渺,我从不知道我的忍耐极限在哪里,但是那时候我整个人简直要丧心病狂。 我知道徐顾被调查,你肯定会怀疑我。 但是这不要紧,我要的是你的平安。 后来,我跟卓杨一起飞去美国找了一个专长是打政治官司的律师,相信你的父亲应该能够被判无罪或缓刑。 易渺,如果时间能重来一遍,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还是想在那耀眼的阳光下遇见你,只是,我不会再回头,我们只会是彼此生命中千万个之一的路人。 见过你一面,此生足矣。 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不管世界再怎么变化,不管你的身边再有没有人出现,我都会在你接触不到的角落,永远爱着你,希望你不要再难受,所有的罪过和伤痛,由我来担。 原谅我。 没能再陪你走长一些,对不起。 不能多活久一点,不能陪你去欣赏世界的风景,不能和你看遍每个地方的夕阳,对不起。 有些事,还是要尽快忘记,就像前一晚梦到的悲伤故事,梦醒了,就不要再悲伤了,因为悲伤会跟夜晚一起离开的。 我就是你昨天晚上的噩梦,早上起床以后,就快把我忘了吧。 忘掉吧,乾乾净净,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将我忘了。 如果真的忘不了也没关係,因为我还是很自私的希望你能在心中留一个位置给我,让你能在心上做下记号,好让我下辈子更快认出你。 第一次见你,你站在树影层叠,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的地方,朝着我笑。 这么长的时间一直都没发现你是我人生里最珍贵的礼物。老天爷在我最落魄最阴鬱的时候,把你送给我,却在我最幸福快乐的时候把你带走。 那天那么美,可是每次想起来都只有心酸。 很抱歉硬是让你参与了我的报仇和人生。也很抱歉在你的生命中留下了伤痛。 我只希望你可以恢復到认识我之前,那个总是笑的那么灿烂,觉得生活很快乐的那个女孩。 你向我提出分手的那一天,你问我为什么没什么反应。我想告诉你,易渺,你太轻视我对你的爱。 我从不轻易展露我的难受和痛苦,只因我的难受和痛苦皆因你而起。在你的眼泪前面,我的言不由衷和苦涩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千万不要低估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当送你回家或是分道扬鑣的时刻,每次看着你的背影离开,我总是一个人无助的恐惧着,好怕一转身就弄丢你。我怕你不要我了,像我的父母把我留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一样。 但有些奇怪,那天你说要分手,我却松了口气,不害怕了。 也许是因为我明白这样对你才是最好。我的孤独陪伴我久了,就不算什么了。 在这段和你分开的期间,只想到以前对你做得不够好的地方。 不应该和你赌气,不应该隐瞒你所有的事情,不应该轻易许诺。 虽然本来就对你总抱着愧疚的心,但最近越来越压得我喘不过气了,这份似乎有千斤重的愧疚。 易渺,你爸爸会被无罪释放的,别担心了。 我已经请好律师,他在国外很常接触这类型的案件,经验很丰富,胜诉机率也很高。 一切都会慢慢没事的。 最后答应我,不要难过太久。 我只是比较早到另外一个地方等你,别急着来找我。 毕竟也许你往上走,我的路的方向却是向下。 我不会太痛苦,所以希望你可以好好的过日子,不要太常生病。 不要一直想起我,因为想念只会让人变得痴狂。 你过得好好的,就是我离开后唯一期盼, 也是唯一不放心,唯一让我赎罪的机会。 何存律」 易渺读完信,脑子一片空白。 他什么意思? 什么房子?存款?嫁妆? 他凭什么? 下辈子? 什么意思? 他要去哪里? 她失魂落魄地离开了他的家,跑到易时正在工作的摄影棚,等他拍好一组照片,她拉着易时。 「哥,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错愕了下,「你知道了?」 「爸爸被告,不是因为他,对不对?」 「......」易时放下相机,「易渺,我本来也误会他。你前阵子没有看新闻吗?是林致做的。」 新闻,她没看新闻...... 「爸爸回来之后告诉我,一切都是因为林致从何存律手上拿到爸爸的帐簿,事情才曝光。何存律被他威胁,要是不交出来,就不放了你。」 「易渺,你被抓到那么偏僻的地方,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要怎么救你?」 「......」她脸唰一下变得苍白,「何存律去哪里了?他现在在哪里?」 她只想问这个。 易时眼神忽然有些小心翼翼,「易渺。」他轻声道,「......你知道,对吧?一个月前......」 易渺自顾自地打断他:「美国的哪个地方?」 「易渺。」 「加州?佛罗里达?德州?」 她似乎失去了控制自己颤抖的能力。 「易渺。」 「不可能!怎么可能。」她声音有些大,旁边工作人员看了她一眼,「......怎么可能?」 「他的脑──」 「我先回去了。」易渺打断他。 她从摄影棚离开,陆振宇马上打了通电话给她。 「易渺?」陆振宇声音紧张。 「何存律现在在哪里?」易渺问。 他没说话,电话另一头安静了好几十秒,问:「易渺,你在哪里?」 她嘟一声切掉电话。 易渺回到何存律的住处,躺在卧室的双人床上,她抱着棉被,身体蜷曲在一起。 半梦半醒间,她彷彿听见他的声音。 『逢场作戏的人我见多了,这么入戏的,你是第一个。』 『留在这里就好。』 『不想相信的话,那就不要相信了。因为我也不相信。』 『可是易渺,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易渺,我们结婚吧。』 『嫁给我。让我有个名份。』 ...... 她头好痛。 易渺拉紧了棉被,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醒来的时后竟然身在医院。 旁边坐着陆振宇,他靠着墙睡着了,易渺想下床,正要把手背上的针头拔掉,他就醒了。 陆振宇阻止她的动作,「你要干什么?」 「回家。」 「你已经昏了两天,还没好怎么能出院?」他说,「要不是书贤告诉我,你说不定已经......」 「那样正好。」她说。 陆振宇听了很生气,神色冷了几分,「你说什么?」 「你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易渺问。 「是又怎么样?」他没消气,「你想怎样糟蹋自己身体都随便你。」 语落,他就走出病房。 易渺呆坐在病床上,门被拉开。 那个总是来光顾咖啡厅的那男人走进来。 「坐这里介意吗?」那个男人指着床边的椅子说。 易渺摇摇头。 「我叫陈卓杨。」他说。 「我知道。」 易渺早就想明白了,在她看见自己的照片以后,她明白他为什么每次都带着相机来咖啡厅,也明白了为什么他要故意将相机放在桌上。 「本来把相机和钥匙留在那里,就没打算再见到你,但是有些话我想了想,好像应该亲自告知你。」 易渺问:「你想说什么?」 「我本来在徵信社工作,调查你爸爸是他回国之后的第一次委託,第二次,你也知道了,他只能藉着照片看你,在医院的日子,他只能看着相机。」 「某天他向医院请假,我在附近的酒吧里找到他,他喝醉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喝酒。我问他,为什么不亲自来看你,他说他怕自己哭。」 「我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听他说他想哭。」陈卓杨说,「他总是那么意气风发自信不羈,那样脆弱的样子,我真的是第一次见。要不是他抓着我一直说何存律活该,我绝对不会相信我眼前的人是他。」 「调查你爸爸的那些证据,最后他没有拿给检调,林致向他保证,不会把资料交出去,只是要一份明哲保身的把柄。」他说,「但是林致食言了,三个月前,我们设了一个陷阱让他自投罗网。」 「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易渺问。 「我想告诉你,他没有你想像中的无情。」 「我没有这样想。」她说。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他?」他问。 易渺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那些都是太冠冕堂皇的藉口,她是不是打从在一起的时候,就没有真正信任过他? 她哭了出来。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抓着陈卓杨的手问。 他已经离开了一个月的时间,但是这一个月她却照常过她的日子,吃她的饭,睡她的觉...... 想着想着她就内疚地无法喘息。 陈卓杨说:「这是他的要求。」 「他的要求算什么?这样我又算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哭着问,「为什么要让他一声不吭的走?!」 「为什么要等到来不及才告诉我?!」易渺情绪很激动地喊着,「他没有亲人啊!为什么连最后都不让我看看他?!」 陈卓杨看着她的眼泪,心揪成一团却什么都没说,最后沉默地离开病房。 易渺哭得难受。 陆振宇回来时看见这一幕,气老早就消了,把一袋食物递给她,「别哭了。吃点东西。」 她抓了他的衣袖。 他愣了愣。 「我的咖啡厅......当初是不是也是他帮我找到的?」她问。 陆振宇要回答,她又阻止他,「算了,不要告诉我。我一点都不好奇。」 「......」他塞给她一个麵包,「先吃东西。」 易渺忽然抬头瞪着陆振宇,说:「你们怎么可以这么自私?」 陆振宇神情苦涩,「他说,你要是发生什么事,他不会原谅自己。」 「他说什么就做什么,你们到底都把我当什么?!你们到底凭什么?!」易渺悲愤交加地说。 说完她爬下床,推着点滴走出病房,「我要去找陈医生。」 她不理会陆振宇在后面唤她,自顾自地走,直到找到陈医生的诊间。她不顾护士的阻止闯进去。 陈医生朝护士点点头。 「医生。」 陈伯伯脸看上去比上次见面时沧桑许多。 他看着她,心里明白她为什么要来找他,本来想主动提起,但思索了一会儿,最后只是用医生的语气问:「你下床会不会头晕?」 「陈医生。」 「虽然我们认识,但是掛号还是要照顺序的,徐小姐。」 「他......」 陈医生抬手打断她,「易渺,身为他第二个父亲,我的爱不比你的少。」 易渺听了忽然手足无措地哭了,刚才因为着急而乾掉的眼泪又掉了出来。 她总觉得一切像梦,充斥不真实的感觉,从她看见那封信开始,她一直都在抗拒着接受事实。 只不过分开半年多的时间,花都来不及开,世界还来不及换季,他怎么可能就这样消失了? 明明就不愿意相信,但是为什么这么悲伤? 她像个孩子哭了好一阵子,低着头,做错了什么事情一般,双手捏在一起,皮肤都红了。 「医生......我怎么办?」 医生拉开她用力捏在一块的手,道:「好好活下去,没有怎么办。被留下来的人,就是好好活下去。」他说,「当初他没了父母,我也是这样告诉他的。」 「他很痛吗?」她忍着呜咽问。 陈医生叹了口气,「他吃的止痛药,几乎起不了多少效用。血管瘤造成的疼痛估计一般人承受不了。」 她听了眼泪止不住,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那么云淡风轻的表情背后,是那么刺骨的疼痛。她从来没想过,那为她忍耐的疼痛,到底有多折磨他。 她到底利用自己的无知,无形带给他多少伤害? 抽咽之中,她无力抓着陈叔叔的手,问:「什么时候?」 「拜託告诉我。」她央求。 「我在咖啡厅见到你的隔一天。」 她眼泪像是太过饱满的水蒸气,凝结在一块滴滴答答掉了满地。 易渺想起那天她浑身不对劲,是不是连老天爷都在提醒她? 骗人,他们都是骗人的。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chapter 9 (3) 出院之后,易渺的咖啡厅照常营业。 书贤见到她毫无血色的脸,要她休息一阵子,但是她总是说她没事,她可以做好。 易时问了陆振宇,找到她山上的咖啡厅。 「易渺,我们回家好不好?」 她丝毫没有犹豫地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易渺,他已经离开了。」 「......」她放下抹布,默默看了易时一眼,说:「我知道。」 「爸爸在等你。」 爸爸?易渺苦涩地笑了,在窗边的位置坐下,易时拉开椅子坐在她的对面。 他没有再说话,看见她苍白如纸的侧脸,什么规劝的话都吞了回去。 沉默良久,易渺飘忽的声音撞进易时的耳畔。 「哥,他没有亲人,他没有家。」 「哥,他没有父母,没有亲近的朋友,唯一他爱的人,连在他等待死亡找上门的那段时间,一次都没有去见过他。」 「......」易时没有回应。 「哥,他一个人,孤独又害怕地等着死去,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声音很颤抖。 「死掉之前,他以为我没有原谅他,我甚至一直都错怪他。」 「易渺。」 「我一直都自私的做我想做的事,我想留在默宛,他帮我顶罪辞职;想要离开台北,他帮我找到这间咖啡厅;连我想要重新装潢店面的钱,他都替我准备好了。」易渺停不下来地说,「我一直都只在乎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真正瞭解过他,我说我喜欢他,我只是喜欢自己想像出的他,就单单是他过去的伤痛,我都一无所知。我不敢细数我到底还对他做了多少残忍的事?」 「半年多前,我为了我们之间有太多难以啟齿的秘密才选择分手,但我只是把所有的悲伤都丢给他一个人承受,我连开口问的勇气都没有。」她说得激动,「我甚至不知道他的病情......每次他头痛,而我只知道递给他止痛药......我竟然只知道拿药!什么都没帮上忙,他跟我说他没事,就以为他真的没事,一点都不严重,只不过是小毛病而已,我就这样一直相信他那些一戳就破的谎言......」 「哥,他究竟爱我什么?我根本不配!」 「......易渺,你欠他的,已经还不了了。」徐易时说,「现在你是最没有权利自甘堕落的人。如果他做的努力都是为你,你还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一直后悔,这样的你才真的不配他的付出。」 「所以搬回家吧,易渺,回到你原来的生活。」 搬回家......恐怕她没有自信在看见爸爸之后,还能够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谈笑自如,淡然处之。 「我不会回去的。」最后她说。 从小都以为清廉洁白的爸爸,在做出那么多玷污双手的事情之后,还做了违背良心的偽证,现在竟然是靠着受害者的儿子请来的律师打赢官司,这笔帐到底要怎么理清? 他的这段日子到底怎么过的? 只要看到她的脸,就会想到他父母含冤的死,只要听见她提起爸爸,他肯定咬着牙在忍受着对她和爸爸的憎恨。 她根本就不配说爱他。 易渺坐在位置上从落地窗内看天空,今天云太多,一颗星星都没有。 连颗星星都没有。 她撑着头打了瞌睡,头差点撞到桌子。 易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笑,忍不住笑了起来,越笑越开心。 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不过的声音。 『什么事情这么好笑?』 她回头,环视整个咖啡厅,黑暗中,她只看见外头的月光洒进来,把窗边的她镶了一圈珍珠色。 唯独没有他。 『易渺,不要对我感到愧疚,我不值得。』 她猛然起身,巡绕了一圈周围,有种他就在附近的直觉,好像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到他。 『别把我想得太好,我不是圣人。』 他的声音这么清楚,这么靠近,易渺开了灯,在灯光下,只见到被光充盈的空间里,桌子椅子柜檯,空荡荡地令人不安。 一次又一次地回望,只想确认他在这里。 但还是没有他。 这个晚上,易渺特别想在他的怀里入睡。 她想念他的拥抱。 那时候要离开高峰会之前,他到会场外找她,从背后把她抱住。 其实她才因为衣服破了,在眾人面前出糗,丢脸到极点,心里委屈的不行,但是他的拥抱来的刚好,那么大,那么温暖,让易渺终于有了一种他在身边陪伴,有种可以让她依靠到永远的感觉。 她对那个拥抱印象深刻,因为分开以后,让她更眷恋的回忆。 距离现在即将要一年了,她却清晰地还记得。 她记得他的气息,一吸一吐,是世界上唯一能让她的心平静下来的节奏。 她记得属于他的清新味道,像是大太阳晒过的棉被,松软又温热。 易渺永远记得。 最后一次的记忆停留在立婷的婚礼会场外,看见他高挑的身影,依旧踩着从容不迫的步子,从她的眼前走远。 那时候,他病的重吗? 要是她鼓起勇气追上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这样的疑问一浮上心头,她不愿意再想。 这个晚上,她梦到了他。 何存律站在她面前,背景是一片荒凉的白,视线很模糊,眼前能见到的只剩下他一人。 他穿着第一次易渺在人行道上见到他时穿的那件简单的毛衣,看上去仍然那么清俊平静,像座永远都这么完美的雕像。 易渺慌张地拉着他的手,「何存律,跟我回家。」 他浅浅一笑,很温柔地摇摇头。 「我们回去,你不是重新整修你家了吗?我们回去结婚以后就可以住在那里,生好多好多小孩,弄一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婴儿房......」 他拉开易渺的手,再次摇摇头,俊顏仍然和煦。 易渺又抓住他,明明知道无法改变他的答案,还是忍不住一直哀求。 「何存律,我错了,我错了,原谅我,对不起,我错了......」 她说着说着有点想哭了,存律那对深邃的眼睛流露出不捨,眉目间的那抹坦然和自信黯淡了一些,看上去欲言又止。 但他最后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慢慢走远。易渺跟上去却什么也找不到碰不着。 「你回来!回来!你说句话!拜託不要这样!回来!何存律!你回来......」她失控的大喊,只是早已连一点回应都没有。 易渺惊醒的时候,额头都是汗。 她坐在床上,痛哭起来。 他在跟她说再见吗? 他不会对她这么残忍的,对不对? 跟她说一句话有多好。 只不过说句话而已...... 易渺抹抹脸,下床翻了一下包包,找到那封信,信纸有点被弄皱了,她不敢再读一次,只是抓着它回到床上入眠,她总觉得这样做可以再次在梦境中见到他。 可是已经没有他了,就连梦境里面也没有他了。 易渺把他睡前都会点上的薰香打开,闻着他每天都会闻着的味道入睡。半夜醒来的时候信还是捏在手上。 易渺盯着那张薄薄的纸,缓缓放到胸前,闭上眼睛。 「何存律。」 她的嗓子有点沙哑,清清喉咙之后再次开口。 「何存律。」她唤,「你听见了吗?」 「对不起。」易渺依旧闭着眼,在黑暗中对着空气说,「我只能说这三个字了。」 「......对不起。」 那一句我爱你,她永远不会再说出口。 因为她没有资格。 风吹动窗帘,月色闯进窗户,照亮了整间房间,簌簌洒下银白色的种子,在她面前发芽。 她睁眼。外头慢慢下起雨,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是不是他在告诉她他听见了? 还是,他很伤心? 几滴水落在她的脸颊上,阁楼又漏水了。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她脸颊上的水匯聚起来,从颧骨到下巴,划过她脸庞,一次又一次留下冰凉痕跡。 原来不是阁楼在漏水,雨水不会这么咸。 在被窝里昏昏沉沉地就要睡去,窗户骤然被风吹的摇动起来,易渺被吓了一跳,精神也回来了。 天空打了几次雷,她一个人坐在过大的双人床上,房间又那么昏暗,她躲到被子里面,强迫自己睡觉。 『不怕不怕,魔鬼不可怕,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 何存律的声音很温柔,一如既往的温柔。 他低沉嗓音像是小时候抱着的泰迪熊,温柔的陪她入睡。 『不怕不怕,魔鬼不可怕,不哭不哭,眼泪是珍珠。』 睡一觉雨就停了。 睡一觉天就亮了。 睡一觉就都没事了。 睡一觉......他就会回来了。 但每个早晨,她望着身边空下的位置,心里只有失落。 日月升升落落,季节更迭交替,易渺在经营咖啡厅的忙碌生活中度过了一个年头。 一年过后,好像没有什么改变,一切都像退潮后的海平面,风平浪静,平淡如昔,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易渺的心像风吹过的沙,散了一地,破碎又空洞。 易渺觉得世界还是她熟识的样子,时间绝对不会从她身上带走什么,她绝对不会让时间改变她的一分一毫。 不过为了生活方便,易渺还是得屈服一些,例如,她学起了开车。 「右边一点啦!」陆振宇拉着车顶扶手,「你后面有一台机车!」 「煞车踩轻一点!」 易渺手握着方向盘,忍不住喊:「你给我安静!」 陆振宇抿抿嘴,安静不到两秒又说:「右转灯!」 「我有驾照!」她生气地打灯说。 「你驾龄才一个礼拜!」 「......」 她把车停在默宛楼下,下逐客令,「下车下车。」 「记得打方向灯。」他说,「多注意后照镜,那不是拿来装饰用的。」 「拜拜。」易渺朝他挥手,「谢谢你借我车。」 她才刚拿到驾照一个礼拜,踩油门都会不小心太大力,前阵子去试新车,差点把那台toyota开到水沟里。 她趴在方向盘上认路,这里到底是哪里?上次来的时候这个麦当劳明明就很小间,什么时候长大这么多,还变成独栋? 以前坐在副驾都不记方向,现在终于自食恶果。 她跟着导航走,原本四十分鐘的车程,她硬是花了两个小时才走到。 「姐姐!」 才刚下车,小孩就围了上来。 「姐姐!你怎么现在才来,太阳都要下山了。」 「姐姐!玩具勒?」 「姐姐!今天讲什么故事?」 易渺哭笑不得,带着他们到医院大厅里面,围着一圈准备说故事。 「今天没有饮料,只有饼乾,院长说如果再给你们喝汽水,我下次就不能再来了。」 孩子们哀怨声四起。 这间儿童医院在上礼拜才刚迁新址,把孩子从原本地方接过来才三天不到,现在这个位置环境比较安静,旁边都是住宅区,对孩子来说其实也比较好。 易渺每个礼拜都会抽空和他们说说故事,玩玩捉迷藏。 说故事说到一半,她看到小西一个人坐在旁边,表情很空洞。 小西是天生肾脏不好的五岁女孩,要每个月回来检查或是手术。她从小没有妈妈,爸爸也因为忙着赚她的医药费,没什么时间来医院看她。 「小西怎么了?」易渺摸摸她的头问。 「爸爸说今天要来看我的,可是现在还没来。」 「等一下就来了。」易渺说,「再等一下就好了。」 小西忽然想到了什么,问:「姐姐,你知道妈妈去哪里了吗?医生说她去天上,爸爸说她变成星星了,妈妈为什么下来陪我玩?其他小朋友的妈妈都在地上,只有我的妈妈在天上吗?」 易渺被问得一时语塞,思考了一下才回答,「小西的妈妈比较特别,会在天上看着你,比其他的妈妈更厉害,还会帮小西检查身体,让小西维持健康,不会再生病了。」 「我不想要妈妈特别,我只想要妈妈回来。」 她有点鼻酸,拉着她的小手,「小西只要乖乖的,妈妈会在梦里面回来看看你。」 「易渺姐姐,也有人去梦里面找你吗?」 她点点头,「有呀,虽然只有一次。」 「是一个大帅哥吗?」小西好奇地问。 易渺忍不住笑,「应该算是吧。」 小西问:「是不是那个之前跟你来过的哥哥?」 「......你怎么还记得?」 两年之前,她才三岁而已。 「那个哥哥抱着我讲过很多次故事!其他小朋友跟我说的。他们还说你们以前一起来找我们玩过。」 「......他来过很多次?」 小西点点头,指指旁边的一个大女孩,「敏秀他们告诉我的。」 小西又问:「那个哥哥也跟我的妈妈一样特别吗?所以只会在梦里面去找你?」 易渺盯着她水亮亮的大眼睛,喉咙有点乾涩,声音变得很小,「是啊,他对我来说也很特别很特别。」 小西点点头,易渺拍拍她的肩膀,说:「爸爸等一下就会过来,先跟我们一起去玩鬼抓人好不好?」 耗了一整个上午在儿童医院,中午易渺开着陆振宇的车去找立婷。 餐厅里面的食物味道很香,易渺闻了肚子开始乱叫起来。 「小妍希呢?」易渺看只有立婷一个人,不由得问。 小妍希是立婷和陈晓的孩子,五个月大,他们把名字取得很懒惰,直接用现成的。不过小妍希长得真的很可爱,脸颊白白嫩嫩,奶气奶气胖呼呼的。 「她爸爸带她去动物园玩。」立婷说,「那小鬼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特别喜欢黏着她爸。」 易渺笑了一会,问:「今天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想关心你最近过得好不好。当妈妈以后变得好容易操心,盯着小孩还不够,还一直掛念你,一直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易渺哑然失笑,真是母爱泛滥,「我是个大人了好吗?不用担心我。」 「你一个人,正常人都会担心!都过了一年多,我以为你会搬回台北住,结果还是住在那个山上,经营你那个咖啡厅。」 「一个人很自由啊,我只要想到要是我是你,出门一直想着准备小孩的东西我就头大。」 「少来,你明明就很喜欢孩子,还一天到晚去育幼院。」 死陆振宇,大嘴巴。 易渺拍拍她的手,「反正你不用担心我。」 菜还没上桌,旁边来了一群人进来找位置坐,但位置不够,只好和她们併在一起。 那群人并不是很友善,没有礼貌地询问易渺和立婷,就直接拉了椅子过去,椅子上还披着立婷的外套。 立婷喂了一声,其中一人表情荒唐地问:「干什么?借张椅子不行吗?」 「你没有问过我们。」立婷道。 「只不过是个位置,要这么认真啊?看不惯就走!让位我们也方便。」 立婷还想争,把椅子上的外套抽回来,易渺拿起包包拉住她,「不要理这种人。」 她看着易渺准备离开,忿忿不平地说:「应该走的不是我们!」 易渺拉着她的手忽然放下,整个人僵了那么多秒鐘。 她把包包放回位置上,坐下来坦然一笑,「是啊,应该走的不是我们。」 立婷以为她生气了,悻悻然地坐下,「生气了?不是呀,应该走的本来就不是我们。而且我不想我们难得出来被破坏兴致。」 语落立婷又瞪了隔壁一眼,那边已经没在注意她们这里,正专心在讨论菜单。 易渺摇摇头,「没生气,只是想到有人跟我说过一样的话。」 上了菜后,她胃口突然变得很好,又去柜檯多叫了一些。立婷见到她大吃特吃,装的很饿的样子,不用问也知道她又想到谁了。 立婷有点懊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慢慢吃,不急。』易渺耳边又响起了他的声音。 她听话慢了下来。 饭后,陈晓开着车来载立婷,问易渺要不要顺道送她回去,但易渺拒绝了。 「我等一下要去超市买东西,你们先走吧。」易渺站在车窗前对立婷说。小妍希被妈妈抱着,朝着易渺挥挥小手,易渺笑着戳戳她的脸,「妍希再见,阿姨下次带礼物去找你玩。」 陈晓探过头来说:「那你自己小心一点,我们先走了。」 易渺点点头,站在餐厅门口送走这幸福的一家人,望着他们的车驶远,才回过身往公车站牌走。 这一年里,每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她习惯拨通电话给他,也许知道那头不会在有人接通,但这样的动作似乎成为了一种习惯。 日子过得再快,她总是一直相信,她睡一觉起来,他就会回来了。 但是醒来那么多次,他还是没回来。 易渺还是没等到他回来。 chapter 9 (4) 等公车的时候陆振宇打过来,她接起电话:「喂?」 「你在哪?」 「要回去山上的路上。」 「要不要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坐公车就行了。」 「易渺,我明天要去上海出差,可能要一阵子不回来了。」 「真的啊?怎么这么突然?」易渺有点惊讶。 「上礼拜本来想告诉你,但是一直忙着交接台湾的事没有时间去咖啡厅找你。」 「没关係啦,那你要加油,赚很多钱再回台湾。」易渺笑着说,「最好是在那里取个老婆,跟刘诗诗一样漂亮的那种。」 「......」那边忽然没了声音,易渺以为他掛掉了,喂了好几声。 「易渺。」陆振宇突兀地唤着她的名字。 「......哎,我公车来了,不说了,拜拜!出国出差小心,等你回来再请你吃顿大的!」语落,易渺就把电话切掉了。 陆振宇在办公室里,拿着手机,久久没有放下。 上个星期每天都有时间,这么说只是藉口。不是因为忙着工作不去找她,而是他不敢告诉她,他不敢想像她的反应会是什么,无论是支持或是挽留,他都害怕。最不敢听见的是她对他的道别。 怕自己反悔不去上海。 这待下去,不知道要几年才会回来,接了上海负责人的职位,也许将来要在那里落地生根也说不定。 何存律,对不起。 没能信守当时的约定。 陆振宇一直以为,她总有那么一天会对他敞开心胸,没想到到头来终究是一场梦。何存律能够忍受半年见不到她,但陆振宇却不能,他永远都不会像何存律那样洒脱决绝。 谁付出的爱更多?陆振宇一直都认为他不会比何存律付出的少,但现在早已不能轻易定夺。 何存律能一个人忍受思念的折磨,到最后都没有让她发现所有的痛苦,一个人带着那些伤痕离开,到最后一刻还在隐瞒她。 但陆振宇却要靠着离开这里,才能阻止飞奔到她面前的衝动。 他一直以来都错了。何存律强悍的感情,看似那么柔软脆弱,却横跨了所有距离,笼罩易渺的全世界。 而她从来不受时间流逝的影响,超越了时空,超越了空间,超越一切可见与不可见的障碍,全心全意的爱他,想念他。 任何人都撼动不了她那结成冰又坚硬的心。 陆振宇明白了,他一直都是他们爱情之间的局外人。 他认识了何存律十年,却从来不了解他。 陆振宇放下了手机,自嘲地笑了笑。 手指滑过手机屏幕,拨通给何存律,转接语音信箱,并不是空号。有人买下这个号码了。 「虽然知道你不是何存律,但我还是想跟你说这些话。」陆振宇说。 「下辈子不要再把你的东西丢给我,不然我不会轻易放过你。」他说着,眼眶似乎有些温热,「给了我,我没办法得到又有什么意义?你最好给我好好保护你的东西,下次再动不动就离开,我就不客气了。」 陆振宇停顿了许久都没再说话,为了整理一下自己有些哽咽的声线,手机持续录着音,录下他的无声悲伤。 「下辈子,你给我好好活着,不要再得那什么怪病,不要再有那么多的伤痛,好好享受你的人生,好好爱你爱的人,臭小子。」 他嘟的一声,掛上了这最后一通电话。 再见,何存律。 老天爷是在可怜你,可怜你怎么受了这么多折磨和委屈,所以大发慈悲让你早点摆脱掉这个对你来说是炼狱的世界。 但是你竟然说走就走,怎么可以至始至终都那么残忍? * 易渺回到山上以前先去了一趟超市,咖啡厅的餐巾纸没有了,她得买一些。 在逛超市的时候,正好有个孩子没注意撞到她,孩子还小,大约三四岁,顶着一个西瓜头,眼睛比栗子还要大,一手牵着他的妈妈,咬字不清地说:「马麻有宝宝,不行撞的唷。」 小男孩身后怀有身孕的妈妈有点不好意思地对易渺说:「小姐对不起,没事吧?」 易渺看着孩子忍不住笑,「没事。」 那妈妈牵着孩子走了,边和她孩子说:「下次撞到人要先说对不起,知道吗?我们去找爸爸......」 易渺看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有些出神。 如果他们有孩子的话,说不定也差不多要两三岁了吧?是小男孩还是小女孩?长得像谁呢?应该要像他,这样长得比较好看,身高也高,但是脑子要像她才行,不聪明不要紧,至少过得简单一些。 他们的孩子应该很爱捣蛋吧?像她小时候那样活蹦乱跳。易渺一定会很宠他,而也许他的爸爸对他的态度会是严格中夹杂着温柔;虽然他的爸爸永远都对他的妈妈很温柔,一点也不严格。 想像着他教孩子写自己的名字,然后孩子写的歪七扭八,用想的似乎都能看见他脸上专注又头疼的表情。 她想着想着,缓缓笑了。 易渺一个人扛着两大袋纸巾,走在山坡路上,午后的阳光正好,不燥热却很温暖。 她走啊走,两隻手都痠了,有些没劲,正好站在路边休息一会儿。她抬头看天空,一整片蓝天像海一样清澈透明,云花形状排得整齐,繾綣优雅;阳光铃铃噹噹撒在她身上,照得她直皱眉头。 她仰着脸,双手还提着两袋面纸,一隻手抬起来挡着额头。 欸,你知道吗?她在心里问。 最让人难受又沮丧的天气,竟然是晴空万里。 老天爷心情好的时候,最讨厌了。每次好天气的时候,感觉全天下只有她是不快乐的。 怎么最近都不下雨呢? 扛着纸巾回到咖啡厅,发现书贤竟然在里面擦桌子,她高兴地丢了手上的东西,跑过去勾他脖子。 她为了配合他的身高踮起脚尖,显得有些吃力。 「你怎么来了?」易渺开心地问。 书贤现在已经大学了,只有放假的时候会回到山上,易渺也没再请其他工读生帮忙。 「今天下午没课,正好有空回来看看。」他把她推开,「你要勒死我?」 易渺笑着看他,「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早上吧。」书贤说。 「那今天留下来帮我吧!顺便帮我修一下阁楼屋顶,又在漏水了。」 「好,等下帮你看看。」 书贤把清洁工作顺便完成,易渺喝着一杯热拿铁,坐在床边看他忙进忙出,上上下下,心情又好了起来。 果然人还是需要被陪伴的。要是她真的有个弟弟多好。 书贤忙完之后,易渺帮他泡了杯热牛奶,朝他眨眨眼睛说了声谢谢。 「易渺姐,我们系上有个助教,年轻又帅气,长得好看也不矮,个性呢,也很稳重成熟,重点是他单身哦。」书贤拿出一张纸,「而且我帮你要到电话了。」 易渺拿过纸,问:「你是觉得我行情超级差,所以需要你来介绍吗?」 死小鬼。 他摇摇头,「我绝对没有那意思。追你的人,刚好我就认识一个,怎么会觉得你没行情?」 「谁?」 「陆大哥啊。我早就知道了。」 「你猜的?」 「才不是。之前他常常来这里,每次看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不用说出来我都明白。」书贤得意地说,「看一个人都眼神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这么厉害?那你帮我看看,我什么时候可以开连锁店?」易渺睁大眼睛盯着他问。 「你先帮咖啡厅取个名字再说。」 「名字叫女僕咖啡厅怎么样?」 「你正经一点。」 其实易渺早已准备好了咖啡厅的招牌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时机掛上去。 半年后,咖啡厅的新招牌终于掛上的那一天,天气非常好,一早就有客人来光顾。 易渺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早安,你好。」 有个年轻男人戴着帽子走了进来,易渺正忙着工作,没注意他。 「老闆,为什么你们的店名要叫后遗症?」 男人问。 易渺抬起头,碰见一对掺杂沧桑和悲伤的双眼。 她愣了一下。 「因为,喝完我们的东西之后,回到家还是会念念不忘。」易渺回答,「我们的蓝山最特别,喝了会成癮。」 「是吗?那给我一杯蓝山。」他随口道。 「我老婆上个礼拜车祸过世了,医生说我有创伤后遗症。」 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他失魂地坐到窗边,没再说下去。 易渺冲一杯蓝山咖啡给他,没有加糖。当易渺轻轻把杯子放在他面前时,对他说:「思念也是一种后遗症。我不久前也才明白。」 没等待那先生的回应,她走回到柜台,打开水龙头刷其他杯子,眼睛忽然涩涩的。 后来男人喝完咖啡,离开了咖啡厅。 咖啡杯留在桌子上,夕阳像颗咸蛋黄,扑通一声刚好掉进了杯子里。 后来那个男人没再来过,但每天到了黄昏时分,易渺总是会想起他。 时间过了几个月,一天下班收拾好,易渺搭了公车到山下,随意散步在街道上,她渐渐出了神,等到恢復意识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何存律的家门口。 她拿着一直都随身携带的钥匙上了楼,把屋内清扫了一遍,虽然并不脏,也没什么灰尘。 后来易渺累了,躺在了那张原本是属于他的双人床上,她把身子埋在棉被中,怀里抱着床边的长颈鹿玩偶。 她闻着棉被那股让她如此熟悉又安心的味道,就这样不小心睡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隔日中午,易渺坐在床上看着阳光哗啦啦撒进整间卧室,笑着拍拍身旁的床单,朝着空气说:「早安。」 听见了吗?早安。 易渺起床盥洗了一番,出门以前经过了信箱,她习惯地收了信。 在一叠广告信件中,有一枚红色信封抓住了她的视线。 寄件人陆振宇,宴席地点在上海。 易渺拆开来看到一对佳人的婚纱照,陆振宇身边的那个女孩长得很柔气,笑起来嘴边有两个小梨窝,而陆振宇穿着一身白西装,跟平时见到的他不太一样,似乎变得更成熟,更有故事的男人了。 他在上海也待了差不多半年多的时间,虽然半年不算长,但他却和易渺印象中的那个陆振宇有了很多的不同。 真的在上海娶了一个漂亮老婆回来了啊,长得真的还有点像刘诗诗。 她替他感到开心。 很开心很开心。 但为什么总想要哭? 看见他过得很好,她欣慰地想哭。 她不想要再连累身边任何一个人,成为一个人的累赘已经够了,她不想再有第二个人被她拖累。 她知道陆振宇对她的好,也总对他感到内疚,因为易渺听了陆振宇打电话在语音信箱给他留的言。 何存律的号码,易渺一直买到现在。 每当易渺见到陆振宇,见到和那段过去相关的任何人,她就会在脑海里就会浮现另外一个面孔,那个她永远也忘不了的人。 所以她很高兴陆振宇能找到自己的归属,就算易渺和他日后也许不会再像以前,伤心的时候有他陪她斗斗嘴,他遇上难受时有她在旁边默默陪伴。 都没关係,因为他一定会过得更好更幸福。因为他绝对值得。 易渺看着那个女孩身上的白纱,心里忽然酸酸的。 曾经以为自己也能穿上婚纱,和最爱的人完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即使她明白那样幸福的场景再也不可能上演了。 chapter 9 (5) - END * 易渺回到徐顾的家。 徐易时出门了,徐顾和徐妈妈正坐在客厅看着电视上的综艺节目,两人平静的姿态在外人的眼里依旧是对模范夫妇。 「爸、妈。」 徐顾抬起头,看见易渺的时候整个人都僵直了背,眼神不敢置信。 易渺走近些,让徐顾看清楚一点。 她笑着问:「爸,你的白头发怎么变这么多?」 徐顾脸上纵横的皱纹也多了,整个人变得清瘦。爸爸本来就高,一瘦下来显得体型更修长了。本来眉目间还有的严厉,似乎也随着时间淡化了。 为什么爸爸看上去,这么没自信?甚至有些......软弱? 从易渺当时告诉爸爸决定要结婚的那场饭局以后,这快三年的时间,他们都没见过面。 一开始是因为易渺在生气,气爸爸对他的态度完全不留馀地,气爸爸曾经做了那样的事情还告诉她他很清廉不阿......后来易渺不敢见他,不敢在他被起诉的时候去见他。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敢见他。 徐顾仍然盯着易渺,摸摸自己短短的头发,「最近忘了再去染黑。」 她沉默了下,道:「我帮你染吧。」 易渺马上出门买染剂,她在货架前挑了很久,最后拿了深褐色。爸爸没染过这种顏色,说不定弄起来看上去年轻一些。 徐顾坐在椅子上,让易渺帮他的头发上染膏。 才沾了点药剂,她就听见爸爸唤:「易渺?」 易渺停下动作,「怎么了?会痒吗?」 徐顾摇摇头,「不会。」 「再一下就好了。」 「易渺?」 「怎么了,爸?」 易渺感觉他不对劲,蹲到他的身前问。 她从没见过爸爸这样的神情,眼底满是哀戚和歉疚,爸爸低着头,感觉忽然像个孩子一样。 爸爸的声音好低好低,低得快要听不见。 「对不起。」 他说对不起。 易渺手上还沾着咖啡色的染剂,呼吸的时候鼻腔内充满了刺鼻的味道。 鼻子因为染剂很不舒服,有点酸酸的。 「爸爸很对不起。」徐顾看看易渺,又说了一遍。 易渺看到爸爸眼里的无助和亏欠,眼泪一瞬间就掉了。 「染剂怎么这么刺眼睛......」她抹抹脸站起身子,笑了下,拿起放在一边的扁梳,「快点,它都快乾了。」 徐顾眼眶也一阵湿润。 他知道是他让易渺失望了,从她出生那一刻开始,决定陪伴着这个小女孩长大的那时候开始,他早已下定决心不再受党派控制,做出那些悖离道德良心的事情,但他万万没想到,最后要收手的建案,竟然毁了一个家庭。 当徐顾从易时那里收到何存律的死讯,整整一个礼拜他都独自一人呆在房里,半吋不移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什么话都没有说。 结束调查之后,他知道自己能脱罪,完全是靠何存律帮的忙。 回家的路上,徐顾想起了所有他曾经对何存律说过的话。 每次故意提起他的父母、撇清所有责任,为的只是揭他伤疤,徐顾每句讽刺的话都像在他的旧伤口上洒盐。 但何存律却说,他要和易渺结婚不是为了报仇。 徐顾相信他只是好玩,跟现在的年轻人一样,速食爱情,玩的快腻的也快,只要徐顾板起脸孔朝着他谩骂羞辱,他就会知难而退,就会慢慢离开他的宝贝女儿。 只是徐顾怎么也没想到,这小子被他搞得这么没尊严,竟然还是待在易渺身边,一如既往。 没有将徐顾做的那些骯脏事告诉易渺,也没有迁怒于她...... 甚至,还替他洗轻罪名。 他站了好久好久,久到腿都麻了,他还是站着。就连徐妈妈拿刀自残,都是易时发现的。 他看着徐妈妈手上的伤痕,也想把自己的手腕划破,或是打开窗就这样一跃而下,一了百了......但他这条老命怎么抵得了他们一家人的幸福? 他永远还不起这笔债。 他如果就这样死了,怎么对得起他们? 他应该要承受良心的谴责,承受着人命的重量,然后带着一辈子的愧疚,苟延残喘地过完他黯淡无色的人生。 这样对他们来说,才是徐顾应得的报应。 从何存律离开的这一年来,他不断反覆问着自己,他的良心怎么能如此腐败破烂? 他没有脸面对易渺,没脸面对任何人,因为无论对谁来说,他都是丧尽了廉耻,丧尽了良善道德的人。 半小时后易渺帮爸爸把染剂冲掉,吹乾了头发,易渺在灯光下确认顏色都上得很均匀,满意地笑了一下。 「爸,你看起来很年轻。」 徐顾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再看看易渺,「什么顏色不要紧,你喜欢就好。」 易渺笑了笑,收拾刚才製造出来的凌乱。 他看着女儿背对自己的身影,忍不住开口问:「你气色怎么这么不好?」 「没事。」易渺说,「我只是昨晚没睡好。」 「怎么没睡好?」 「做了噩梦。」她说。 徐顾看她唰一下苍白的脸,有些心疼。 他转移话题,道:「去跟你妈妈说说话,说什么都好。她这三年一直问我你怎么都不回家了。你妈妈其实也很担心你。」 徐顾看易渺迟疑了一下,便说:「我去书房休息一下。」 徐顾走到书房里头,把门关了起来,让她们母女可以独处一阵子。 站在书房里,踱步半晌,和易渺只隔了一扇门的距离。 他忽然想起了曾经在这里和何存律的第一次对话,忍不住往窗外看看。 徐顾凝视着玻璃窗外蓝得发亮的天空。 「既然人都走了,你给我好好看着易渺,不要让她又被你这样的人拐走,弄得自己这么难过,最好安排一个有钱的孩子在她身边,好好照顾她以后的生活。」 「你不会这么自私,自己离开了,就不给别人靠近易渺了吧?」 「你这小子,当初说什么不会再伤害易渺?你根本没做到。说不伤害她,还给我离开?」 「你这个混帐东西。」 易渺还站在原地没有勇气去找妈妈,她站在书房外,听见爸爸说的话,眼泪不停不停地往下掉。 她好想他。 妈妈走了过来,看见她在哭,拿了卫生纸给她,「别哭了别哭了。」 「妈。」 徐妈妈听见易渺的声音,稍稍瑟缩了一下,左手握着包着纱布的右手手腕。 「易渺,不要再哭了。」 易渺愣了一下,她有多久没听见妈妈喊她的名字了? 虽然心里还是满满疑惑和错愕,但她还是忍着没有询问。 「易渺,我错了。」妈妈说,「那时候因为我被你的舅舅舅妈她们瞧不起,瞧不起我跟你爸爸没钱没势,所以我才逼你爸爸去贪污瀆职。你不要怪爸爸,怪我就好,是我没当好一个妈妈,没当好一个媳妇。」 易渺不吭声,眼神变得复杂,心里也有点惊慌,她不知道妈妈忽然说这些是为了什么,让她一点准备也没有。 「易渺,何存律的死都是我害的。我一直都把以前的事怪罪于你,把所有事情都荒谬地推到你的身上,我其实都知道,要不是因为我,他们家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要不是我逼你爸爸......」 「妈。」易渺听见他的名字,整个人的敏感神经像都被刺激了一样,心脏揪成一团,「妈,不要说了。」 妈妈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着急地解释:「不,易渺,妈妈在何存律离开了以后,才知道他其实对我们没有恶意的,你千万不要再跟我一样,误会他搞垮你的爸爸。他其实是为你好的......他还帮你爸爸从国外请了一个很厉害的律师......」 易渺声音充满哀求地打断她:「过去的事我们不要再提了好吗?算我拜託你,妈。」 妈妈看见她要掉眼泪,吓得点点头,「知道了。易渺,以后不要再都不连络我们了好吗?至少,至少也告诉你爸爸你过得好不好,这样没消没息的,他常常半夜担心地睡不着觉。」 「我知道了。」易渺答应,「妈,你有定期去看医生吧?」 「有,而且现在每天也有吃药控制。」 「那就好。」易渺说,「我答应你以后不会再不会再搞消失,你也不要再伤害自己了,好吗?」 妈妈摸了摸手腕上的纱布微微頷首。 易渺闭上眼睛,觉得自己在理智线要崩溃的边缘。她站起来,把手机放进包包里。 「我有事,我要先走了。改天再来找你们。」 话说完,她不管妈妈的反应怎么样,转身离开。 关上大门之后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小跑了起来。跑离了家好几个路口才停下来。 她以为她刚才差一点就要昏过去。 他的名字,她一次都不敢想。 明明是那么普通的三个字,只有她想起来还会心痛。 这段没有他的陪伴又如此漫长的日子里,她装的什么难受都没有,笑得比谁都灿烂,就是怕有人会在她的面前提起任何关于他的事。 她就是怕,怕听见他的名字,她会强迫被接受他已经离开的事实。 她日夜期盼那个能梦里再见一次的人,却一次也没来到梦里找她。 易渺摀着胸口,大力喘息,沿着路走,竟然再次回到第一次遇见他的那条人行道上。 还记得那时是初冬,天气正刚要转冷,太阳很大很温暖。 那天公司的印表机又坏了,林经理要她去附近的列印店跑腿,她抱着一箱开会要用的资料,正在回公司的路上,就在这条磁砖路上,她看见了他。 他在衬衫外穿着一身简单的针织毛衣,休间的打扮看上去竟然还是一样耀眼。 她不知怎地,像偶像剧演的一样,忽然脚拐了一下,就这样摔在地上,纸都洒了出来。 她一面祈祷着老天爷别趁这个时候颳起风,一面惊讶着他竟然蹲下来帮她收拾一地的资料。 一切是如此凑巧得不可思议。她是他旅外多年,回国以后第一个接触到的陌生人。 一定也是他这辈子最想保持着陌生关係的人。 易渺一直觉得,一般年轻的男人只要长相吃香,九成都很花心,很爱玩,所以她也认为,何存律是这样的一个人。 更何况在美国念书的留学生,假日的活动不是派对就是夜店。 所以她总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爱跟他们一起去唱歌狂欢,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沾一滴酒,甚至不喜欢易渺喝酒。 她知道他怕苦,但是只是因为怕苦吗? 后来她才明白原来他的父母就是因为货运司机酒驾过世的。 他不爱玩,对感情一点也没有兴趣,要不是因为他当初想要替父母伸冤,找上徐顾,找上她,也许对任何人他都会保持着他的孤高冷傲和漫不在乎。 她不敢说她爱他,因为她也对爸爸造成他父母的悲剧而感到罪恶。 她甚至也憎恨过爸爸,为了身为爸爸的女儿而痛苦难受,但每当她被何存律拥抱着的时候,却那么感谢她的父亲,感谢他让他们相遇相识。 即使她知道让她感谢的这个缘分,是何存律一辈子的痛。 爱上他的那一个瞬间,是在员工旅游的那一个晚上──那是她唯一一次看见他喝酒。 他帮她挡酒,一杯又一杯,他举杯的时候,一点犹豫都没有。 人都散光了,他还坐在位置上等她回来。 她清楚记得,那个晚上,那个餐厅里,那个人灼热专一的眼神。 那对如星光璀璨的眼睛里,只有她一个人。 易渺心中开始有一些微妙的变化。 这个男人说他在等她。 在何存律的眼中,身边所有东西,甚至是身边的人,都像是信手可捻来之物,拋弃也很容易,但他却坐在那个呆板的位置上,等她。她并没有被拋弃。 易渺从来没让人等过。 她总是那一个走在第一个的人,那一个完成事情最快的人,无论是工作还是学校生活,她都不想让人说间话,所以她不喜欢让人等,更不习惯让人等。 那时候,她想要离开聚会,免得何存律再替她挡酒。 可他却始终坐在位置上,没想过要逃避闪躲,因为...... 他在等着她回来。 易渺知道,她的爱不会停止蔓延,会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生根扎实,她的思念和她的灵魂跟着每一处曾经有他身影的地方发芽茁壮。 她身上有着他留下的痕跡,如此顽固地赖在她的身上,无法被拋弃消除,也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她喝他喜欢的茶,渐渐地不喝苦涩的酒精和咖啡;用他的洗衣精洗衣服和床单;听他车上有的英文老歌;去餐厅只点他偏爱的菜色;看电视也看他喜欢看的财金节目,想像着他又在抱怨主持人的不专业;睡前点上他最喜欢的薰香才能入睡...... 她的世界里面,都是他的足跡。 她会跟着他后面走,踩着他的脚印走,虽然她明白,她不会有追上他的那一天。 何存律曾经坐在那个位置上等待着易渺。 而现在,轮到她了。 她会等待,等下一辈子来到的时候。 下辈子,换她等他。无论要等多久的时间才能换到他一瞬间的回眸都不要紧,下一次,她会站在同样的人行道上,等着他从远远的地方走向她。 等再久都没关係,多痛也都没关係...... 因为他留给她的爱,是她这一辈子都无法被治癒的后遗症。 《完》 后记 - 致,那些我身上存在的你的痕跡 我很喜欢探讨生死。 会想要写出这样一个故事,我的初衷是想要表达出,在一个人离开了世界以后,留下来的人的回忆转变成了他们身上相同的地方。 例如,存律父母喜欢带他上山,所以存律喜欢山的风景;因为存律喜欢山景,所以易渺在山里开了一间咖啡厅。 例如,易渺在和立婷对话的时候,想起了存律也曾经说过同样的话。 又或者,存律想要孩子,所以易渺在想念他的时候,也想像了他们孩子的模样。 他们在分开以后仍然是有着连系的,无论生老病死,甚至天人永隔。 于是,后遗症这个名字就昭然若揭。 一个人留给你的影响,也许在笔墨间、谈吐间,甚至到外表到口味,那个人渐渐在你不知情的状况下把你们的不一样变得相似,逐渐内化成你的一部分,也在你们之间筑起了一座相连相通的桥梁。 就像有些出现在你生命中的人,也许他只是过客,也许你们渐渐不再那么熟悉,也许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但是你们的过往及回忆,将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他喜欢喝的饮料,他偏好的空调温度,他习惯在想事情的时候抓抓眉毛,思考的时候转笔......他用的伞的顏色,他看见你的表情,他的字跡...... 不知不觉中,你身上出现了他的痕跡,你调温度的时候转了数字,你喝起了他常喝的四季春,你转笔,你写字的方式,你的字跡。 这么顽强难灭地在你的身上留下烙印,让你想彻底忘了他都多么不能自己,情非得已。 因为曾和对方相知相识,相爱相惜,所以这些印记留在我们身上一辈子,不曾因为时间推移而淡化。 将来老了,教孙子写字的时候,也许你还是会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人,在年少的时候写了好多信给你,明明就应该要是一横一竖一勾,他总是写成一竖一横少了勾,笔划都错了,但你也跟着错了这么多年。 因此我一直都相信,每一个人都像是一种產品,而这產品的内容物,都是满满的回忆。 你眼前的朋友,你身边的亲人,他们都是用回忆堆叠出来的,堆叠出他们的人生,堆叠出他们的人格、他们的特色个性兴趣偏好。 而回忆,都是与身边无论你爱或不爱的人,和你一起製造出来的。 加工的过程中,或许我们会遗失一部分的自己,和其他物质混合变成组合商品,但正因为每个產品每个人调和的物质不一样,才成就了我们的独特和光芒。 关于失去这件事呢,嗯,我想我也还在学习,如何不害怕失去。失去一个对我来说,重要到我可以为他牺牲很多的人。 常常因为我们太在乎,所以更害怕那个人的不在乎,害怕那个人的沉默和离开。 何存律可以放手,独自一个人面对痛苦和别离,并不是因为他是比较不爱的那一个,而是因为他的在乎让他愿意松手,唯有如此,才能放任自己满载的心,有宣洩的空间,不被拘束。 我相信你我都无法做到这样洒脱恣意。 (当然不是要每个人都像他,记得有难过有悲伤,要和爱的人一起分担解决,才是最好的出路和办法喔!) 我们活在这样纷杂混乱的世界里,除了坚持完成自己人生梦想,除了固执走上那条自己想走的路,永远不要忘了停下脚步,看看身边的人,无论陪伴自己到最后的是不是同一个人,我们都应该珍惜能够相互扶持的缘分。(嗯?怎么感觉像慈济) 缘分这种事情真的很奇妙,当初你从没想过会认识的人,说不定会成为你一辈子最亲近依赖的人。 17年6月18日,我在手机里面结束了这个故事,结束了易渺和存律之间所有的喜怒哀乐,结束了这场狗血心痛的悲剧(我承认这真的非常狗血,真的非常对不起)。 刚开始下笔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个故事铁定不会有好结尾的。 一段爱情横跨了鲜血人命、欺瞒隐藏,走的持久是绝对不可能的。至少有一方肯定会受不了这样压抑的感情而放弃,就算再怎么想与对方相依白头,一定会有某个瞬间疲倦到想逃避的。 很多个夜晚,我常常自己躺在床上想着何存律,想着他如何独自一个人成长、独自一人变得坚强,蜕变成那样沉着平静的人,想着他遇见了易渺,他有多么欣喜若狂,想着他必定规划了好多好多他们两个人的未来,想着他下了多大的决心要离开,想着他到底能对自己残忍到什么地步,想着他在孤单面对死亡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每次想着想着,眼泪总是停不住。 好几次,我断断续续写着第九章,第九章花了我两个月多的时间,我用破碎的情绪拼拼凑凑出这段文字,我常常写到心里憋闷难受,写不下去,直到最后完成了这段结晶,我还不敢仔细审阅太多遍,怕自己又堕入那个情绪里面又要掉眼泪。 一个人从孤单到不孤单,又回到了孤单,要拥有多深刻的体悟才能够这样云淡风轻?何存律才这么年轻,还没来得及享受人生,就要承受这么沉重庞大的命运。 而他离开前还是那么体贴,做了他能做的一切,可是最终他自己失去却总比得到的还多。 现在,我只想告诉他,一切都结束了,他不会再有更多痛苦,不会再有这么多的人情折磨,前后顾忌了,一切真的都结束了。 17年,对我的人生来说,也是很重要的一年。 从准备学测到知道自己面试落榜,到准备指考,完成指考,好像不过才短短几天几个瞬间,其实一个年头就这样过去了。 面对未来我也还是很迷惘的,关于自己关于未知的一切......相信很多人也跟我一样,越活年纪越大,越是迷茫看不清,不过我从朋友那里听过这样的一句话...... 她说,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是啊!没有人是一座孤岛,不要害怕,就去闯吧,生活偶尔迷失有什么关係?谁没有迷失过呢?只要明白自己不是一个人,然后所有的所有都将找到它的出路的。未来无须刻意计画,自然而然就会走出自己的路。 这一年完成了很多事,虽然摔了一个大跤(唉呦落榜的心情实在是),但是熬过来以后,得到的都是自己努力的脚印和成就感,很值得也很满足。 跨了更高的坎,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愿所有人都能更用力生活、更乐观疗伤,遇见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也能够积极正面地化解,活得更有价值更加璀璨。 时光不会改变什么,只会温暖你我。 谢谢我身边的所有人,谢谢潜水的读者们(不知道有没有就是了qq),感谢这一年的自己,感谢徐易渺和何存律出现在我的人生里。 谢谢。 番外I - 最后一眼 下雨了。 又下雨了。 明明现在是春天,还没到台湾的梅雨季,怎么一直下雨呢? 我想大概是因为老天爷听见了我的悲伤吧。 和她分开的日子,已经过了三个月。 上星期刚从美国回来,把一位擅长打政治官司的律师请来台湾,花了不少钱。过了海关以后,我就在机场失去意识,醒来时,我已经躺在病房里面三天了。 陈医生不肯放我出院。 我找了一个周末,向医院请了假,去远风辞职了。离开了医院,呼吸到不是经过空调的新鲜空气,竟然有些贪恋。 于是我去了她的咖啡厅。 雨下的很大,我撑着蓝色的伞,站在对街,看见易渺头上扎着马尾,身穿着一件过大的围裙,正在服务一个坐在柜檯边的女人。 她脸上的笑容写着疲倦,但光采不灭,像每天早上神清气爽升起的朝阳。 每天都在医院看着卓杨替我拍的照片思念她,但如今真正在眼前见到她,却有种陌生的感觉。 她习惯了,没有我的生活。 这样想法一出现,我胸闷得厉害。 她是不是又去剪了头发? 本来长到肩下,现在发尾落在肩膀,随着她转身的时候,细碎的发也像小草一样摇摆。 她看上去依然精神奕奕,容光焕发。 而滂沱大雨中,我看见玻璃窗上我的倒影,穿着一件黑色大衣,脸色苍白,气色差的像一张白纸。 我站了很久,眼神一瞬间都没有离开过她,凝视着她在柜檯内忙着煮咖啡的认真神情,心里猛然生出一股衝动。 这股衝动直衝脑门。 衝动指使我过去告诉她,我就要死了,我就要死了。 我好想告诉她。 带着这样的激动,我忍不住向前踏了两步,雨水滴在我的脸上,很快浇熄了我的不理性。 我嘎然止住迈开的步伐,手紧紧抓着伞,用力到指节都泛白了。 何存律,你醒醒吧。 这荒芜凄凉的人生,就是你的惩罚。 别傻了。 原本在柜檯忙碌的她,像是感应到什么似的往对街看了一眼,我动作飞快地把伞缘压低,有些慌张,转身快步走去。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地如此仓皇无措,大概也是最后一次。 看见你仍然笑容满面,我就心满意足了。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至少也要还给你一个安稳正常的人生。 开车离开山头,我到医院附近的酒吧里待了一会。 酒过三巡,我忽然头痛欲裂,跑到厕所吐了起来。 回到吧台位置上,看见卓杨来了,他找我找得很着急。 他抢走我手上的杯子:「你不能喝酒的!医生说过了。」 我没有想把杯子抢回来的意思,只是直愣愣地望着他,说: 「喝不喝,我都会死。」 他听了一时语塞,仰头把酒喝了乾净。 我盯着他一副壮士赴死志未酬的样子,笑了起来。 「笑什么?」 「你的人生还很长,不用这么视死如归。」 「何存律,」卓杨锁着我的视线,语气恳切,「开刀吧。」 他又说:「开刀还有机会,不开刀就只有死路一条。」 「要开你去开。」我断然地说,「我没想要和老天爷拼命。」 「你怎么这么消极?说不定开了刀,一切都有转机。」 「但要是我有个万一,活是活下来了,结果瘫痪,动不了也死不了,怎么办?」我问,笑了笑,「生不如死,何必折磨彼此?」 「......」 我叫酒保拿给我新的酒杯。 然后我静静地把一罐新开的烈酒喝的见底。 一直以来都那么讨厌苦涩的味道,在此刻却也无法让我感到厌烦。 原来死期将近,我还是会很依依不捨这个世界带给我的一切,无论是我挚爱的或是我厌恶的。 不知道又喝了多少,喝到后来,我头晕脑胀,听见卓杨问:「为什么不去见见她?」 「见过了,但不会再去见了。」 「为什么?」 「我怕我会哭。」 我说。 他忽然朝着我吼:「那就哭出来啊!」 我看他说这句话时要哭的样子有点想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哭不出来。 真的哭不出来。 当悲痛伤心到了顶点,眼泪就像是卡在生锈的水管里,再也流不出来,想哭也由不得我。 我看着卓杨变成在眼前晃动的叠影,知道自己好像醉了。 「你知不知道,」最后只有印象我说:「身为一个男人,最遗憾的事情是,看不见她穿白纱走向自己的样子,还有,听不到孩子叫自己爸爸的声音......」 接下来我们说了什么我都没记忆了,因为我喝到断片。 隔天醒来,我已经回到医院,陈卓杨真是敌友不分。 我看着那台相机默默地躺在病床旁的柜子上,又拿起来看了几遍。 每一张照片中的易渺都很美,我看得入神。 翻着一张张的照片,看到最后一张她在住处吃着早餐,想起了那天,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念头,想把当时的她纪录在相机里,现在想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註定的,也许上天明白我如今会如此思念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所以选择让我把那天的她照下来,提醒我那些曾经有她陪伴的时日。 那时候她在我的身边醒来,好像也是那么日常平凡的事...... 忽然有些羡慕起卓杨能够天天见到她。 原来在死亡面前,什么事都变得珍贵了;连平凡地碰面,平凡地度过一天,都像把鑽石丢到海里一样奢侈的事。 这段日子我常常在想,一个人死掉会是怎么样的。 在这个世界上,没了灵魂,只剩下冰冷的躯壳,存在的痕跡好像只能在你曾经触碰过的东西上寻找,留下的也可能只是你的气息,你快散去的味道,你信用卡的帐单上的签名。 我记得小时候看着一个已故歌手的音乐录影带,我总是觉得能够以被纪录下来的形式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很好的,至少用了一个能让世界可以永远记着你这个人的方式,继续活下去,无论时间过了多久,你都一直在世人的记忆里面活跃。 但是我会不会被这个世界用一天的时间......甚至下一刻就遗忘了? 被遗忘在某个时空的角落,就像我不曾存在过。 在加州大学的时候,我修了门人生哲学课,修这门课的人大约只有十来个学生,教室空荡荡的,但是教授却不以为然。那教授的发量少之又少,剩下的发根都已全白,虽然他年纪不过五十,但脸上纵横着无数岁月的痕跡。 他其实不严格,只是也许他想探讨的话题太无趣太沉重,没有什么年轻的人想听他讲人生道理。我那时候也是因为我原本想修的商业心理学爆满,只好勉强来这堂课,上了几次,其实蛮不错的,虽然教授用他浓浓的法国腔讲英文,让我听得有点吃力,其他的课程内容几乎都很吸引我。 现在想起来,不知道这样是不是一种交错效应。 他曾经在一堂探讨死亡的主题里说过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在我脑海里面回盪。 他说: 「nothingispermanentinlife.」 那时候的我听得傻了,没来得及记下来就下课了。这句话被我放在脑海深处,一直间置着,从来没有想起来过,任何一次都没有。 但是在上一次陈医生带着凝重的表情告诉我,我剩下的时间不多的那时候开始,这句平顺又无奇的话,却突然从我脑袋里的硬碟里面被鼠标点了出来。 这个档案变得太敏感,最后就像电脑桌布一样贴在我的脑袋里,牢牢地,顽固地。 看久了这面桌布,我开始害怕一个人死去的孤独。 可是随着时间推移,随着逼近我生命的终点,随着我住在医院的日子越来越多......渐渐的,我也不再畏惧死亡,反而希望它再快一点降临在我身上。 身体的痛苦根本不算什么,只因比起我的身体,我的心早已残破不堪,我早已疲倦困乏,不懂得这样苟延残喘的日子还得过上多久。 人出生的时候,从无菌的地方脱离,开始接触这个世界,开始变得不那么纯真。 细菌很脏,空气很脏,人也很脏。 走在人生的路上,直到脉搏停止那瞬间为止,心还是用力地在做净化的工作,日復一日,永不停歇,一直在为了我们乾净的样子努力着。 但是为什么我却总觉得自己永远都回不去最刚开始的我? 神和命运这种东西,我从来不愿相信。 如果真的有,那未免也太过残忍。 若世界上真的有神,我多希望能够亲口问问祂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争辩也好,吵架也好,只要得到一个理由就好,让我心服口服。 这辈子,祂对我太不公平。 好像把手中满满的不幸全都失手加进了我的人生。 虽然同时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是幸运的一个,因为我能知道自己剩馀的生命还有多少......这应该是很多人望尘莫及求之不得的事。 是幸,还是不幸? 医生说我的血块在海马回附近,所以我知道我即将在病入膏肓之际忘记很多人,忘记我是谁,忘记我的人生里所有的细节,再不愿意,我还是会忘记我深爱的人。 我的爸妈,我的工作,我的復仇,我所有的一切,还有,那个我最不想忘掉的她。 瞬而消逝的我的人生,就像是烟火一样,砰的一声灿烂,然后隐没于墨黑的天空中,留下淡淡的烟硝味。 灿烂消失,味道散去,我的人生就到了尽头。 人家说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我在这场舞台剧里,自导自演,完成了我人生最深刻难忘的封箱戏。 出场的角色大都有各自的快乐结局。 好险我谢幕的早,因为我再也不想插足他们安稳的人生。 第一场戏,假如能够重来一次,我不会帮她捡起落了一地的纸,我会回头再看一眼她的样貌,然后转头离开。 不再打扰她的生活,把所有事情归回原位,让她的生活回到正轨。 遇到我如此不值,如此不幸。 但这却是我人生中唯一的幸运。 她的咖啡厅里永远都播着的那首歌,那首陈奕迅的明年今日。 「有生的瞬间能遇到你,竟花光我所有运气。」 这一趟短短的人生,遇见你已无缺憾。 唯一遗憾是没机会说出口的那些话,随着我的海马回失去功能,就要消失在苍凉宇宙中。 那句欠她的我爱你,无法偿还,只能留在我这里保管。 无论多少次轮回,多少次人生,我再也不相负,至死不渝。 我们下辈子见。 番外II - 是谁残忍 知道何存律的病情,是因为偶然。 那天因为妹夫刚好在国外出差,没办法赶回台湾,所以我陪旻宇到医院產检。 產检结束,我们搭电梯下楼,电梯停了好几层楼,在六楼停下来的时候,我看见一个很眼熟的人影在眼前掠过。 心下一愣,又觉得怎么可能,上次去远风,他们同事说何存律出国了,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出现?一定是我眼花了。 ......我忍不住抬头看电梯里的楼层简介。 六楼,脑神经外科病房。 送旻宇回家后,我又回到医院,在六楼护理站问了一个护士,她说何存律就在转角的那间单人病房。 真的是他。 当我推开病房的门,心脏跳得激动,甚至竟然开始畏惧害怕。 我见到他坐在床上,一脸沉静,深邃的眼正低着看手上的书,书名是:你要如何衡量自己的人生。 要不是他手上身上接着那么多的管子,我不会相信他是一个油尽灯枯的病人。 何存律听见关门声抬眼,见到是我,眼波流过一丝惊讶,些微的情绪变动很快隐没在他眼眸深处。 我走到他床边,问:「你怎么了?」 这个问题问出口我就觉得自己愚蠢到不行,明知故问,还揭人疮疤,真是聪明的不行啊陆振宇。 他将书放下,回答:「小感冒,有点发烧。」 我忽然想笑,因为他这个玩笑话真的挺好笑的,于是我克制不住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笑了多久,他就盯着我多久。 「别哭。」他说,「我最讨厌看到男人在我面前哭。」 抹抹泪,我说:「我是笑到流眼泪。」 也许是看了彆扭,何存律僵硬地转开视线,喊了我名字:「陆振宇。」 「干嘛?」 「谢谢你。」他说,「我这辈子没交到什么朋友,学生时期的朋友也只有你一个......小时候跟你玩在一起很开心。」 我看着他苍白的脸,听见我自己的声音很紧绷:「突然说这个干嘛?」 「没有......」何存律苦涩地笑了一下,「只是很想告诉你,我不懂得怎么维持一段感情,友情也好爱情也好,我从来都不懂得怎么维系经营。所以住在医院的这段时间我常常想起你对我说的话。」 「你说,我就是这样,一直把人推开,不懂得怎么被人关心,所以才会把身边的人越推越远。你说的很对,我想大概是因为我高中父母离开的那时候开始,我就习惯性地把所有人都拒绝在外。」 他低下头,声线也跟着低了几阶,「那时候的不告而别,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了他的道歉心里难受极了,把所有安慰的话都吞回去,我嗤了一声说:「没诚意,道歉晚了这么多年。」 何存律浅浅的笑,下一秒他正想说什么的时候,却突然收起拳头,咬紧牙根,看上去是头痛得很剧烈。 他发病了。 看着他疼痛严重的样子,我慌了手脚,一时找不到呼叫铃,半吼半喊:「我能做什么?」 只见何存律颤抖地抬起手,示意我不用紧张。他熟练地调整了手边的点滴,过几秒鐘,他拧紧的眉头才松开了些。 「常有的事。」何存律呼吸平稳下来,神情恢復平静,「不用大惊小怪。」 刚才的着急让我心有馀悸,我沉默一会儿,一股情绪堵在心里,憋闷。 「你刚才弄的是吗啡?」我问。 他点头,「但现在吗啡也几乎没什么用了。」 「那怎么不去要更强的止痛药?去找医生......」 「陆振宇。」他打断我,「痛久就习惯了,没关係。」 我胸闷气短,盯着他槁木死灰的脸,心里一阵酸。 最后我说:「我先走了,你好好保重。」 何存律没有说话,目送我走到门口。 带上门之前我听见他说: 「不要告诉她。求你了。」 我快步离开了医院,脑袋里面全是他刚才那句话。 从小到大,在我印象中没有什么事他做不到,他想要做的事都是行云流水,胜筹帷幄。无论是大学入学考的时候拿了满分,却毅然决然出了国,或是从普通职员表现出色亮眼,升迁到投资部主管。 又或者,他成全了易渺一家人的安稳幸福,自己选择沉默地离开。 他的决定总是断然决绝,不给任何人留馀地,也不给自己留后路。对别人残忍,对自己更残忍。 但是从他知道自己生了病以来,我听见他哀求我的次数已经超过我能够想像负荷的范围了。 刚才那一句求你了,忽然让我觉得他的世界变得很小很小,小到好像只要我答应他这个要求,他就会开心地把整个世界的灯都点亮。 何存律已经卑微到了我不敢直视他双眼的地步。 于是我再没来探望过他。 我害怕再次见到他那样苦苦相求的样子,我铁定会忍不住砸东西。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陈医生打电话要我劝劝他去开刀,我不好拒绝,才勉强自己绷着心情去医院探视他。 这次他换了病房,在七楼,安寧病房。 进去以前,护理师告诉我,现在他每天一直看着窗外,什么话都不说。本来他还会谢谢来帮他换点滴的护理师,到后来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点滴已经被换过了,总是一个人坐在床上盯着窗外,一看就是一天。 我推开病房门,他跟护理师叙述的一样,坐在床上,眼神涣散地看着玻璃窗外,目光放的很远也没有聚焦。 我走过去,每靠近他一步,就发现他的脸又憔悴了一些,身型也更削瘦。 他带着呼吸器,呼吸很稳定。 「何存律。」我唤。 他没有转过头看我,直到我碰碰他的肩膀,他才醒过来似的对上我的视线。 「还好吗?」我问。 何存律看着我,眼神充满了疑问。 「你是谁?」 我笑了笑,这人又再跟我开玩笑,我说:「你以为我会像上次一样笑到哭?你想得美。」 他平静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你是医生?」 「不是。」我说,「你玩够了没?」 何存律盯着我,说:「你说话我听不见,用写的。」 我愣了愣,「你别开玩笑。」 他看上去依然没反应,好像真的没听见一样。 何存律拿了旁边一本空白本子和一隻笔给我,要我把话写下来。 他催促我,我看着他不是在跟我玩的样子,手开始有点颤抖。 我写:「你听不见多久了?」 他回答:「三个礼拜。」 我写:「听不见怎么说话?」 何存律用鄙视的言神瞄了我一眼,好像我很没常识一样,无视我的问题。 他问:「你是谁?」 我写下自己的名字:「陆振宇。」 「我以前的朋友?」 「对。」 「你知道这个女生是谁吗?」何存律拿起旁边的相机给我看,萤幕显示的照片上,她笑容耀眼,脸上光采万分。 我手上的笔停顿了很久,不知道该从哪里写字,像失去了拿笔的力气。 然后我写:「一个我很喜欢的人。」 他静静看着相片问:「是吗?就这样?」 「但她喜欢你。」 何存律淡淡地笑了,「虽然想不起来,但以前的我真幸运。」 「以前你很爱她。」 他一点都不惊讶地说:「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 「就是知道。」 他说。 我感觉到自己忽然哽咽,好险此刻不用跟他说话,不然一定被他嘲笑。 我想起医生委託给我的任务,「你不想要开刀?」 何存律看了一眼我写的问题,没有说话。 「开刀你就能听见声音。」 他抬起眼睛看我,摇摇头,「我能用眼睛看她的照片就很满足。就算我的听力回来也听不见她的声音,这样有什么好。」 我举起笔还想要回覆,但听见他说:「你回去吧。我想要休息了。」 我还给他纸笔。 何存律说:「帮我照顾她。」 然后我点头,离开了病房。 无论他有记忆还是没了记忆,他最后一句的託付还是她。 听说一个月后,他离开了。 我本来要带着妈妈一起去医院看看他,但怎么样也没想到,他的病情会恶化地这么快。 我很内疚,因为我明白他身边什么亲人都没有,只有陈医生在关心照顾他,而我一直逃避不肯频繁探望他,只因怕自己看到他脆弱的样子会太过难受。 更何况我隐瞒着她这件事让我更加仇恨自己的无情,就算是何存律的要求,我也应该告知或透露给她一点他的病况。 所以当我听见他的死讯,我请了年假去山顶,一个人看了一个晚上一个城市的夜景。 我们十八岁的时候是死党,我看见他就算失去父母还是自信沉着的坚强,我们二十八岁的时候,我看见他就算离开所有人还是泰然自若的卓绝。 何存律总是这么洒脱,这么不动于衷不显声色。 还记得高中时候,我只看他的背影就认得出他,但现在他看着我的脸,却再也想不起来我是谁。 啊,他再也不会打开眼睛看我的脸了。 他也不会再有忘了谁的困扰了。 因为说不定此刻他已经跟他的父母团圆聚首,而他孤独的人生,也许再也不孤独了。 何存律, 你下辈子要活得好好的,什么病都不要有,我愿意折寿换你下辈子的安稳。 你的债还清了,现在,轮到我们大家还你了。 下一次的人生,一定会过得比谁都好,比谁都幸福。 因为这是我们欠你的。 番外III - 致,我的未婚夫 手机的铃声响了,我被唤醒,看了一眼手机,是提醒事项。 第五年了。 我搬进了他的房子。 因为住在市区,每天需要通勤上山,所以我攒了一笔钱买了台车,变得方便很多。 我很开心我能够变得更独立了,相信他一定会为我高兴。 我准备了一些东西,开车到山间的海芋田。 把个铁盆抱下车,我拿出一张写好的信纸,然后摘了一朵海芋,一起丢到铁盆里烧掉。 我静静地看着火焰在我眼前一闪一灭,把信纸和海芋烧得剩下灰烬。 嗨, 好久不见,又一年了。 过得好吗? 我买了车了,不必每天都要等到公车来才能下山,现在我很自立自强,一点都不娇贵了。 第一次写信给你,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了,只是因为之前只要写到一半,信纸就会糊掉,根本写不完整,太丢脸了没办法拿给你看。 啊,你一定不知道我是谁对吧? 我叫徐易渺,是你的未婚妻,是你在世界上最喜欢的人。 你之前说过要娶我,虽然后来你没有履行你的承诺。 儿童医院的孩子们都长大了,你曾经抱过的那个孩子小西,现在也要国小四年级了,已经变成一个爱漂亮的小女孩。 两年前小西的爸爸在工作的时候发生意外过世了,现在被一对很疼爱她的夫妇领养,过的很好很幸福。 陆振宇结婚了。 你一定很惊讶对不对,他看起来整天都那么不正经,竟然娶老婆了,还是个上海姑娘,长得很漂亮。我没有去他们的婚礼,但还是有包了一个大红包给他,连你的份一起。 陈医生退休以后,他们夫妻已经开始环游世界,每个月都会寄给我明信片。这个月他们去到捷克,听说陈医生想在那里买房子定居下来,不知道会不会真的移民过去。 立婷和陈晓去年生了第二胎,一家人经常在假日约我出去玩,但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种喜欢凑热闹的人,所以我也没有常跟他们出去。 至于我呢,我过得很好,把咖啡厅整修好了,还放了香氛,绿茶的味道,你最喜欢的。 哦,我还有件事想跟你炫耀,就是上礼拜咖啡厅来了一个客人,带了九十九朵玫瑰花跟我告白......猜猜我有没有拒绝? 我才不告诉你。 你想知道答案就先到梦里见见我吧,怎么可以一次都不来找我?太过分了。 当初你说什么寧愿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不要回头,什么见过我一面就好?你想得美,就算你不回头我也会追上去的。 你觉得你的人生很不幸,但我才不这么觉得。 爸爸从小就说我是幸运女神,你看,你活到二十八岁就遇见了我,有些人活了半辈子才遇见我,像是陈医生。要不是那时候我费口舌说服他带陈妈妈去环游世界,恐怕他现在还在医院当他的脑神经外科医生。 你很幸运。 而且你也带给我们幸运。 因为你,我才有勇气去做想做的事,因为你,陆振宇才一夕之间变得更成熟稳重,因为你,儿童医院里的孩子们不会觉得医院是个可怕的地方。 你知道吗?他们都很想你。 我常常在想,如果我看过你看过的世界,走过你走过的路,会不会离你近一点? 可是好像不会。 我从没想过来不及,我也从没想过你不要我。 但你竟然真的不要我了,还丢下我一个人先走。 我花了好大的力气逃避事实,但只有当我终于确定你已经从我的世界里消失,我才敢承认我这么爱你。 那天阳光很好,我们如此遇见,像命中注定。 命运这个词,好浪漫。多适合你。 你要过得比我还好,因为你还要等上好一段日子,我才会去找你。在这段期间,不准你喜欢其他的女生,也不准靠近任何异性,你肯定不知道自己的吸引力有多逼人。 不过你多看看别的女孩子也没关係,这样你才会明白,我才是最配你的那一个。 对了,你会不会好奇我想不想你? 我告诉你,我每天都没有想起你,而且都忘了所有关于你的事情了,你的长相变得好模糊,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骗你的。 我每天都很想你。 虽然你应该已经想不起来我们过去的一切,但没关係,这辈子结束以后,我不会喝孟婆给的汤,带着我们前生所有的记忆去找你。 然后我会每天每天说给你听,就算你觉得厌烦,我也会巴着你不放。 所以做好觉悟吧,你逃不了的。 你何存律只能是我徐易渺一个人的。 易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