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0赫兹的黎明》
第一章 在雪之下(上)
全世界最繁华的都市里,通往地铁站的地下道边堆满垃圾,斑驳的磁砖上覆盖大片涂鸦,到处黏着年代久远的口香糖渣,空气中混杂着尿液的气味,无处可归的人们就地倒在路边昏睡,不知是否还有鼻息。通勤的人们穿着正装来来去去,目不斜视地奔向各自要前往的地方。
小提琴高亢而厚实的琴音穿越了这一切。宛若冬季刚下完雪的早晨,光线从云间和煦地落下,映照在洁白的雪地上。琴声温柔而哀伤,勾起心脏阵阵抽痛。
一名小提琴手站在通道边,率性地穿着黑色夹克外套和牛仔裤,颊边枕着一把小提琴,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不可自拔。没有人为他驻足停留,更没有掌声,他就那么一个人站在人群之中,站在那里,却又不在那里。透过他的琴声,一个无限宽广的世界就在眼前展开。
琴声随着时光无情推移,情绪饱胀起来,哀戚而急切。速度一次一次加快,像是在追寻着什么,又再次放轻,忽远忽近,徬徨不安,在风中凌乱,直到阳光再次洒落,带来了一丝安慰。音阶渐渐爬升,还能听得见鸟鸣从远方传来,与低音处相互辉映,慢慢交织在一起。在一连串痛苦挣扎与回忆中的美好之间不断来回,最后一切终于获得昇华。阳光又再次相同平等地映照在大地上,将所有人间的的悲伤与痛苦掩盖在雪之下。
一曲结束,他慢慢放下琴弓,将自己的情绪在馀音当中回盪,忽然被一阵掌声打断。一个金发的小女孩扎着整齐的辫子,母亲的双手环在她肩上,站在那里用力拍动小手,脸上的雀斑兴奋得微微发红。
「你拉得真好!」女孩说。
小提琴手回过神来,绽开笑容,蹲下身去与孩子闪亮的眼眸对视,「你有想听的曲子吗?」
女孩尖细的声音喊出一首当红的迪士尼动画主题曲。
男子笑着点点头,直起身,拉丁风格的舞曲一扫忧鬱,充满动感的音符从他手下爆发而出。他用一把弓在四条琴弦上演绎不同的高低声部,相互对唱。女孩开心地随着音乐摇摆,在母亲的手中旋转。
小提琴手轻闭上眼,回忆着旋律,将脑中的声音转换成真正的音乐。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那对母女已经不在了,提琴盒里多了一张十块钱美金的钞票。他淡淡扫了一眼,并不急着拾起钞票,回到略带忧伤的曲调,不疾不徐地来回徘徊,渐渐攀升。
一名衣衫襤褸的老人佝僂着背,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走上前拿起那张钞票,迅速隐没在柱子之后。他也不介意,琴弓甚至抖也没抖一下,每一颗音符都如此完美无瑕。在规律而工整的曲调之后,蕴涵高超的技巧和丰沛的情感。他一个人不为这个世界献上优美的乐音,不被任何事物所动摇。透过手上那把古老的名琴,将三百年前的美好重新带到人们面前。
两个身穿黑色警察制服的高大男人站在面前,遮住了他大半的视线。他没有停止演奏,只拋出一个充满疑问的眼神。
其中一个男人秀出警徽,说:「nypd。」
他照着相同的速度拉完一曲,这才放下琴来,「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吗?」
「你有得到许可吗?」
「什么许可?」
身材微胖的白人员警不耐烦地嘖了一声,「你要是想在这里表演,就必须要登记成为街头艺人,你不知道吗?」
「啊??那我还真不知道。」小提琴手露出了有些困扰的表情,却丝毫不感抱歉。
不曾为音乐驻足的人们,现在倒为了看这场好戏而渐渐聚集起来。
「身份证件?」
男子从口袋里掏了好一会才翻出钱包来,抽出驾照递在对方手中。
另一名黑人员警拿起驾照来,放在他脸旁对了对,是这名年轻的亚裔男子没错。为了确认,他又问了一遍:「陈奕韦?」
小提琴手点点头。
警察在小本子上簌簌写下他的名字,开了张罚单,叮嘱他要记得上网申请街头艺人便走了。
陈奕韦接过纸条,随手塞进衣服口袋里。正打算继续拉琴,身材较为高壮的白人员警回过头来,伸出两隻手指比比眼睛,要他注意自己的行为。
陈奕韦叹口气,顿时没了拉琴的心情,将小提琴收回盒子里,重新背上肩准备离去。又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停下脚步,拿出手机对着那张皱巴巴的罚单照张相,传了封简讯给新来的经纪人,问:「这个可以报帐吗?」
对方很快就传来回覆,说:「艾莉克斯说,不行、不准、下地狱吧!」
前经纪人嚣张跋扈的样子在字句间栩栩如生,那口吻简直就像复製贴上一样。他还以为能呼拢过这个新来的经纪人,事情果然没有那么容易。
他再次叹了口气,三步併作两步奔下台阶,与一幅贴在阶梯旁的音乐会海报擦肩而过。
那张黑色为底的海报上,和他有着同一张脸的亚裔男子,穿着正装,手里握着一把小提琴,充满自信地看向镜头,下方眼花撩乱的英文花体写着今晚有场音乐会,知名小提琴家即将与当地最好的交响乐团一起演出协奏曲,这也他是在疫情之后的第一场演出。
陈奕韦跳上刚驶进站的电车里,手机彻底没了讯号。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拉着吊环,眺望玻璃中倒映的人影。穿着休间服、牛仔裤和骯脏的球鞋。身材在亚裔中算是高挑,身板清瘦,脸孔还算得上是年轻吧。除了肩上背的那把小提琴要价上百万美金,其他都很平凡。隐没在人群之中,完全没有人认出他来。古典音乐界就是个有点奇怪的世界,就像是这个世界上另一个平行世界。在这里生存的人们有着很高的声望,但只有踏进这个世界的人才能一亏究竟。
陈奕韦随着人流走出车站,重新迎向光明,踏过路边早已被踩脏的雪,走向街角的咖啡厅,今天要去见那个新来的经纪人。
上週收到前经纪人的通知,说有名新人即将会接手他的业务,还叮嘱千万要多多照顾新人。他和新人通过几次邮件和简讯,但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陈奕韦到得比较早,客人稀稀落落地散落四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或是悠哉地看书吃早餐。一名亚洲女性坐在咖啡厅里靠窗的座位上,桌上放着电脑和笔记本,一副已经开始在工作的样子。手指轻抵下巴,瀏海遮掩了她的视线,头发整齐地梳起绑在脑后,黑发下露出白色的抗噪耳机隔绝外界的纷扰,表情严肃地在听着什么。感受到有人走到身边来,她抬起头,露出欣喜的表情,拔下耳机迎上前来。
陈奕韦这才看清了眼前的人,面目清秀,画着清淡的妆,穿着熨过的白色衬衫,一副好学生的样子。浑身散发着刚毕业的青春朝气,闪耀得令人双眼刺痛。
或许是窗外的阳光反射在车顶上的错。他想。
「你好,我是接替艾莉克斯的苏巧巧,可以叫我苏。很高兴成为你新的经纪人。」苏巧巧说着熟练地递出名片,伸出手来和他握了握,力道不轻不重,恰好能表现出她的诚意。
「你好,我是陈奕韦。」他松开手,看都没看就将名片塞进口袋里,拉开椅子,动作轻柔地将提琴盒放在座位内侧,这才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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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曲目:
巴赫《第二号小提琴无伴奏组曲:嘉康舞曲bwv1004》
https://youtu.be/ngjevkxqcws
林-曼努尔·米兰达〈我们不提布鲁诺〉出自《魔法满屋》
第一章 在雪之下(下)
苏巧巧坐在桌子另一头,捏着手中的原子笔,紧盯着笔记本上的小抄,不知道看进去了多少。
陈奕韦看着她,并不打算帮她打破这阵难堪的沉默。他怎么也想不通前经纪人为什么会指派这个刚毕业的学生给他,觉得他很好搞定吗?瞧不起他吗?还是打算要放弃他了?
过了好一阵,苏巧巧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迎向他的视线,「那个??请问你有什么职涯目标吗?我可以帮助你达成。」
强作镇定的声音紧张得微微颤抖,吐出口的话,像是从教科书上背下来的一样。听得出她的口音并不是道地的美式英文,也许出身于某个亚洲国家。
至于自己的职涯目标??陈奕韦望向窗外,瞇起眼来。他可以明明随意敷衍这个问题,却发现自己答不上来。
三岁开始学琴,七岁就以神童之姿登台演出;十二岁拿下国际青少年小提琴大赛首奖;十三岁进入世界闻名的音乐学院;十八岁卡内基出道。前阵子刚签下新的唱片合约,和顶尖的交响乐团录了一张协奏曲。人们将他的演奏视作经典,并且永远流传下去。人们苦苦一辈子追求的东西,他在前半生就已经拥有了大半。
但,这样就可以了吗?是不是应该要去寻找更大的舞台?赢得更多的唱片奖项?获得更多人的肯定?还是,转指挥?
见他不说话,苏巧巧便继续问下去:「比方说,有没有想拉的目标曲?」
「马勒《第四号交响曲》的小提琴独奏。」陈奕韦几乎是想都没想就说了出口,连他自己都很意外。这不是马勒最受欢迎的交响曲,也不是特别困难的独奏,可是小提琴在管乐和弦乐的背景之下活泼地穿梭舞动的模样就这么突然跃进脑中。音乐的世界如此辽阔,他还有很多想探索的领域。
「啊,是那首有皮革和松木味的曲子。」苏巧巧答道。
「什么?」
苏巧巧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黑色的眼珠映着窗外的冬阳闪闪发光,充满自信地说道:「我可以帮助你达成你的目标。」
陈奕韦仰头翻了个白眼,「你知道交响曲的小提琴独奏是由乐团首席负责的吗?」
「我可以为你争取客座首席的机会。」她说得肯定。
「你完全不懂这个世界是怎么运作的,哪里有乐团会让一个没有职业乐团经验的独奏家空降首席?你有参加过乐团吗?你是主修什么的?」
「研究所主修音乐管理,大学主修音乐副修平面设计。」
「你会什么乐器吗?」
「我会弹钢琴,还会吹一点法国号。」
「你最喜欢的小提琴家是?」
「海飞兹?」
「还活着的小提琴家?」
苏巧巧茫然地看向坐在对桌的男子,不太肯定地说:「你?」
「还有?」
苏巧巧低下头去,紧紧捏住笔记本边缘,说不出话来。虽然她偶尔会帮弦乐的朋友弹钢琴伴奏,但对于小提琴一无所知。同样都是主修音乐,换了一种乐器就隔了座山。即使这礼拜已经狠狠恶补过相关知识,但对于专业水准而言显然远远不足,几个简单的问句就戳破她的偽装。明明前辈说不用懂小提琴也没关係的。
见她坐在那头一言不发,陈奕韦终于失去耐性,拨通电话,大吼起来,「艾莉克斯!你为什么要派这个菜鸟给我?让我带新人?好歹也派个会小提琴的来啊!」
电话那头传来懒洋洋的女声,像是才刚睡醒,「你们都是台湾人啊。」
「那又怎么样?」
「哦,而且你不是又把新来的钢琴伴奏给气跑了?」艾莉克斯顿了一会,在脑中盘算新的切入点,「苏会弹钢琴啊,可以借你直到找到下一个伴奏为止,免费的喔。」
陈奕韦这才重新将视线投注在这个新人身上,上下打量起来。
她垂着头,坐在桌子的另一端,乌黑的发丝下红着眼眶,紧咬下唇忍住泪水。
「苏很优秀,又有衝劲,长得又很漂亮,你会喜欢她的。」艾莉克斯又补充一句:「你可别对人家出手,我们找新人也很不容易的。」
陈奕韦刚想说些什么,电话就被掛断。想想他的确是需要一名钢琴伴奏,只得叹口气,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迅速打下一长串曲目表。
桌上的手机震动一下,苏巧巧连忙接起来打开画面。一长串小提琴奏鸣曲淹没了对话框,曲目一路从巴洛克、古典、浪漫到近代,简直就像是音乐史的浓缩版。
「明天之前把所有这上面所有的伴奏谱练起来。」
苏巧巧握着手机,忍了又忍,还是没能憋住,委屈地小声咕噥道:「可是我是经纪人不是伴奏。」
这也没能逃过陈奕韦的耳朵。他挑起眉来,「哦?你不是才说会帮助我达成目标?不行的话我就换经纪人,我才不要把未来交给一个菜鸟。」
「我接下了这个工作,我就是你的经纪人。」苏巧巧连忙站起身,挡在他前面,固执地盯着他看。「接下来我会开始整理你过去演出的纪录,继续开发潜在合作对象。如果你有意担任乐团的客座首席,我也会为你争取。虽然我现在对小提琴还是很不了解,可是我会努力的。」
陈奕韦看着她诚恳的样子,却不为所动,眼眸平静如深不见底的湖水。在这个世界打滚了太久,看过无数对于未来充满嚮往的眼神,最后都一样黯淡下去。他明白,很多事不是光靠努力就能办到的。
苏巧巧追上前去,揪住他的袖管,一双诚挚的眼直直望进眼底,「我今天早上得知了皮尔彭先生的噩耗,我很遗憾,请你节哀。」
脚步猛然滞住,一个满发苍白又很和蔼的面孔从眼前闪过,泪水涌了上来,又勉强忍住。他使力抽开手,大步离去,独自走进寒冷的冬日中。
那官腔的致哀,又怎么能明白他和恩师之间的羈绊?那种世界在眼前崩塌的感觉?无论有多么哀伤痛苦,多么迷惘徬徨,他都有必须要做的事。他只能一个人继续走下去,正视自己的命运,善用自己的天赋,将音乐传达出去。正如恩师所教诲的那样。
——
第二章 孤鹰(上)
苏巧巧勉力追随男人飞快的步伐穿越纽约错综复杂的街道,即使她已经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两年半,还是经常迷路。高耸的大楼底部,导航几乎收不到讯号,只能凭着直觉前进。
陈奕韦在斑马线前停下,紧盯着前方的号志,头也不回地问道:「你跟着我干嘛?」
「我正好跟你同路。」苏巧巧倔强地说。
陈奕韦无视灯号大步穿越马路,将苏巧巧远远甩在后头。马路另一端是一座广场,在水泥丛林当中的一片小草皮上,中央的喷泉不断涌出白色的水花,广场后方是一栋现代的建筑物,现代风格的石灰岩柱子之间镶嵌着玻璃片,冬日的阳光洒下锐利的阴影,那是无数表演艺术者的梦想之地,也是苏巧巧曾经梦想过的舞台。如今她以另外一种身份站在这里,还是感到胸口怦怦乱跳。
陈奕韦熟门熟路地绕到后门,亮了一下通行证溜进后台,迅速将门关上,隔着玻璃门得意洋洋地瞅了她一眼,扬着头走了。
苏巧巧一脸不可置信:这男人怎么这么幼稚?
她向警卫递出名片,表示自己和乐团的企划经理有约。
警卫用下巴指指门口,大门传来电流通过的声音,苏巧巧一个箭步拉开门,好不容易鑽进门里,却不知道办公室该往哪里去。
后台挤满了等待彩排的乐团成员们,各种乐器佔据各自的角落随性练习,确认彼此的段落,或是吹响比较困难的乐段,也有人无所事事地到处串门子、滑手机,没有人留意到她其实并不属于这里。苏巧巧被人流挤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摸到墙边往走廊深处走去,沿着标志走上二楼,找到乐团办公室。白色的日光灯下,用灰色隔板隔出独立的办公室,看起来跟一般的办公室没什么两样。四处堆满文件,电话铃声不断响起,人们交谈的声音从没断过,也没人有空招呼她。她顺着走道上的名牌数过去,终于看见企划经理的牌子。
「你好!」苏巧巧大声打了声招呼,充满活力地把名片给递出去,马尾跟着在后颈摇摆,「我是陈奕韦新的经纪人,苏巧巧,可以叫我苏,很高兴认识你。」
红发绿眼的女性从电脑前抬起眼来,露出困惑的表情,悠悠伸出手接下名片,又重新将视线投向电脑萤幕,「我跟奕韦直接联系就可以了,从来不需要透过经纪人。」
苏巧巧脑中转得飞快,思考着该丢出什么问题才不会显得过于积极,又能让人留下印象。「请问,你们有客座首席的计划吗?」
「那也要看是哪个小提琴家。」
「是这样的,如果行程排得出来,要不要考虑让奕韦担任客座首席?一首交响曲就可以了。我觉得这对乐团来说会是很好的刺激,他也有机会能接触更多不同的曲目,而不只侷限于小提琴独奏和协奏曲。曲目也已经想好了??」
经理一拍桌站起身,震得其他人回过视线看过来。她双手抱在胸前,衬托出傲人的双峰,酒红色衬衫的扣子都像要爆开。「侷限?你刚刚是说侷限吗?独奏对奕韦而言怎么可能会是侷限?你听过他的演奏吗?你知道那里面有多么鲜艳的色彩吗?那有多么深奥!多少人穷尽一生在鑽研那些曲子?你真的懂音乐吗?我认识他比你还要久,也比你懂他。不需要你出餿主意。」
「可是??」苏巧巧怎么也没想到一句简单的提问,竟然能引来这么大的反应,看来下次该换个问法才行。
「你给我滚出这里。」经理伸出鲜红的指甲,用力指向门口,大吼道:「立刻!」
她迅速欠身,飞也似地逃了。
回到一楼后台,大多数团员都已经到了舞台上准备开始排练。大大小小的乐器盒四散各处,乐器纷杂的声音隐隐从前台传来,看来还在暖身。
苏巧巧找到一扇门上写着陈奕韦的名字,敲敲门,里面一片沉寂。高高兴兴地推开门,这一看却不得了,里头有名黑发男子倚在桌边,手里搂着另一名女子,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裙相互交错,身躯紧贴得看不到一点缝隙。
她慌乱地别开视线,差点以为自己误闯了十三街的夜店,而不是音乐厅的后台。
那名陌生女子悠悠从陈奕韦身上起来,上下扫了她一眼,脸不红气不喘扬起下巴,问:「这是你新的女伴?」
「不是,是临时经纪人。」他一边说着手中依然玩弄女性纤细的手指,放在嘴边亲了又亲。
「走了,扫兴。」女子理理裙摆,眼中只剩下淡漠,狠瞪一眼这名不速之客,走出门去。
陈奕韦看着自己的指尖若有所思,回忆着那对玉手的触感,双手指尖都结满硬茧,这才恍然大悟:「啊!她是弹竖琴的。」
一个黑色的身影推开门衝了进来,活力充沛地伸手搭上陈奕韦的肩,「兄弟!今天演出结束后要不要去十三街喝一杯?」
陈奕韦冷冷扫了他一眼,「我已经有约了。」
有着一头黑色捲发的白人男子回过头来,才发现休息室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在,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摸摸后脑勺,「真是不好意思,没和你打招呼。你是奕韦的朋友吗?」
苏巧巧扬起笑容来,递上名片,「你好!我是奕韦的经纪人,苏巧巧,可以叫我苏,很高兴认识你。」
他的笑容突然羞涩起来,耳根微微发红,伸手接下名片,伸出手来和她握了又握,「我是音乐总监纽顿先生的弟子,我是莱斯里。」
「你就是莱斯里!久仰大名!」苏巧巧用力回握对方骨节分明的手掌,眼中闪耀着星光,「我曾经看过您在指挥比赛上演出的德弗札克《第九号交响曲》,非常震撼,我好感动。」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莱斯里说着,脸又更红了。
陈奕韦在一旁看着苏巧巧对这个新人指挥充满崇拜的样子,一个箭步向前站到两人之间,将他们分了开来。摆起脸,对她说道:「你来干嘛?」
「我、我想借钢琴,是你派给我的曲子??」苏巧巧收起笑容,她还拿不准这个小提琴家的脾气,说话又变得不太流畅起来。
「这里不是琴房,你回家练吧。」
「可是我家没有真的钢琴??」
「我家有!」莱斯里伸起手,浑圆的眼珠兴奋得一闪一闪。
「莱斯里,我该上台了。」陈奕韦一双沉稳的手搭上他的肩,拉开门,把人给推出门去。回头对苏巧巧说道:「休息室借你。」
室内又重新安静下来,苏巧巧不知道陈奕韦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无声地伸直双手摆了个胜利姿势,奔向角落的钢琴。明明这曾经是她最熟悉的伙伴,如今却有种怀念的感觉。
为了成为音乐家经纪人,她放弃了靠钢琴为生,领着微薄的薪水,和朋友共享一间小公寓。现在她所拥有的只是一架陈旧的二手电钢琴,手感和声音都与平台钢琴相去甚远。讽刺的是,花了这么多钱学琴,毕业之后却连一架真的钢琴也负担不起。昂贵的不只是琴本身,还有放得下那台钢琴的空间与隔音。不管怎么看,都不允许她拥有这样的奢侈。
她窝在琴椅上,打开平板电脑找来一长串的伴奏谱。双手十指交握,用力握紧之后再放松,深吸口气,叮叮咚咚地敲响琴键。在这间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无从察觉时光的流逝,只有她自己,以及无限广阔的音乐世界,连接着过去与现在。
傍晚正式开演前,陈奕韦再次回到音乐厅后台,转身关上门阻绝外头飘荡的风雪,正准备走进自己的休息室换衣服,便听见门内隐隐有琴声传来。那演奏没有一点犹豫,充满单纯的欢欣愉悦,像是孩子一般纯净。
就因为自己一句无理的要求,她就这么一口气练了五个小时?虽然这个经纪人对小提琴一知半解,但原来真的会弹钢琴。陈奕韦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今天早上是不是迁怒了她?会不会太兇了点?
「奕韦!」有人喊了他的名字,一手热情地搭上肩来。
陈奕韦侧头过去看,只看到一头浓密的黑色捲发。
「这是苏在弹琴吗?」莱斯里把耳朵靠上门板,认真听了一会,「弹得不错嘛。」
「中规中矩吧。」陈奕韦推开门,莱斯里便飞也似地窜到琴边和苏巧巧谈笑起来,逗得她露出开朗的笑容,似有若无的好感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有时候陈奕韦会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老到连这种清纯的爱恋都令他感到炫目,因为他知道那是不属于他的。他也知道,苏巧巧和自己是不同世界的人。黑珍珠一般的眼睛如此清澈而正直,像是不曾受过伤。
第二章 孤鹰(下)
陈奕韦走上前,站到他们中间,「莱斯里,我刚刚看到纽顿先生在找你,你还在这里鬼混没关係吗?」
莱斯里爆出一句没能完成的脏话,从琴边站起身奔出门去,只剩下陈奕韦和苏巧巧两人面面相覷。
「莱斯里他看起来很纯情的样子,但出手可是很快的。」陈奕韦说着将西装防尘套掛在一旁的衣帽架上,伸手抚平上头的皱褶,「你别被他骗了。」
「那我该信任你囉?」苏巧巧不带批判的眼光看向他,是一种纯然的好奇与质问。
「最好也别相信我比较好。」陈奕韦笑出声来,轻敲琴板,在上头留下一张门票,「好了,你也该走了。这就当我赞助你的学费吧。」说完便把人给扫出后台去。
苏巧巧在冷风中握着门票,望着细雪从深色的夜空中缓缓飘落,冷得不禁拉拢大衣领口,把自己裹得更紧一点。她完全摸不清这个独奏家,严肃的模样似乎有些冷淡,却又时不时透露出一点体贴,就像是他的琴声一样多变。不知道那样的人会今晚演奏出什么样的音乐?她加快脚步奔上台阶,奔向光明的演奏厅。
她到得有点晚,大厅入场的人潮已然散去,乐团调音的声音刚从里面传出来,纷杂的声音慢慢变得和谐,趋近于a440。她拉开表演厅的大门,准备去找位子,却被警卫拦下。警卫对她摇摇头,说已经开演了不能入场。
「可是他们还在调音!」
警卫双手插腰,慢慢举起一根手指头来,如浪般的掌声淹没了整座音乐厅,音乐会正式开始。墙上的电视萤幕正在转播厅内的影像,指挥已经举起双手,指下第一个音。
苏巧巧只好沿着富丽堂皇的阶梯往上走,找到一个小小的监视器萤幕,静静欣赏从门里传出来的馀音。
低音提琴有力的拨奏袭来,伴随着第一小提琴宛若流水般的音阶直泻而下,弦乐相互拉扯,彼此相互竞争或融合,管乐穿插其中点缀。没有明显的旋律,只有音响效果的竞技。苏巧巧怔怔地坐在那里,只觉得自己迷失在湍急的河流当中,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又要往哪里去。两鬓斑白的指挥挺直着背脊,定定地站在中心,气势十足地引领乐团,彷彿只有他清楚乐曲的全貌。
中场休息时间,她逆着人流走进厅内,攀在靠近天花板的围栏往下看。一楼是一片白花花的银发,二楼空旷得能自己独佔一整排座椅,几个年轻的学生零零星星地坐在红色绒布座椅上。她还记得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朋友们笑闹着说哪个韩国男团的门票有多贵,票有多难抢,黄牛票一张要价上千美金,只有自己老神在在地按按滑鼠就能买到当天晚上演出的钢琴独奏会。如果到现场捡卖剩的票,只要十五块美金。音乐一直都不仅只是门艺术,也是商业。这样的票房才是古典乐的现实。
乐团成员们重新回到座位上,指挥和独奏家在一片掌声之中走上舞台。
陈奕韦一个人随性地拿着小提琴站在前方,显得格外耀眼。聚光灯从上方照下,衬得他的脸庞更加稜角分明。他穿上深色西装,一本正经地和首席握手,向观眾鞠躬,瀟洒地将小提琴架在肩上,向指挥略为頷首。
指挥抬起手来,弦乐细微的轻响流泻而出,第一和第二小提琴同时以弱音奏出音型相反的音符,如风吹过缝隙的细语。小提琴独奏缓慢而有力地切入,沉稳地从高音处滑落,以长弓徐徐带出壮阔的雪景,犹如老鹰展开翅膀,在荒芜的大地上优雅而孤寂地盘旋。
西贝流士用音乐描绘清冷的景色无人能出其右。即使苏巧巧已经在家里听过这首曲子,正式演出的震撼力依旧无可比拟。冰冷的风从舞台上席捲而来,连吸进肺里的空气都带着凉意。
琴弓牵引着观眾的呼吸,拖得很慢很慢,慢得指挥不知所措。竖笛以相同的旋律呼应,完美地和小提琴独奏的长音结合在一起。速度逐渐加快,乐团的音色也渐渐丰富起来。定音鼓和巴松管带出低沉的声响,独奏小提琴在其间快速穿梭,忽高忽低,渐渐加快,时而独行,时而和管乐相互拉扯。乐团齐奏描绘出恢宏而冷冽的场景,似乎能看见山脉延伸至天际,曙光从山的尽头悄悄攀上山峰。小提琴再次加入的时候,捎上了一些温暖的色彩,似乎翱翔得更有馀裕、更加自在。音符向上攀升,在高音处徘徊又缓缓降落。乐团再次带来气势腾腾而灰暗的挑战,宛若暴风雨即将袭来,长笛和竖笛鸟鸣般的音色在之间点缀。
风雨渐歇,小提琴绚丽的华彩乐段切入,在犹疑徘徊当中和自己一个人对话,一个人挑战那些看似不可能的技巧,一个人挣扎,一个人痛苦,又一个人释怀。管乐再次奏出主旋律,小提琴的音色也跟着变得低沉,在乐团的演奏当中时而呼应,时而特立独行。乐团奏出盛大的尾奏,在双簧管的引领之下再次趋于平静,色彩变得和煦,小提琴的盘旋从孤独当中走出来,游刃有馀地在空中旋绕上升,在疾风中衝刺,迎向乐团有力的齐奏结束第一乐章。狂风骤停,独留观眾在广袤的雪地上愕然佇立。
听着那样的演奏,苏巧巧觉得自己好像多懂了陈奕韦一点。在他眼中有着只有他能看到的世界,只要他站在舞台上,所有人都将被迫拉进他的世界里,然而那个世界充满孤独与忧伤。只有他能决定何时要给人们救赎,为这个世界带来一丝温暖,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没有人能更靠近他一点。看似被眾人包围,但那里其实只有他一个人。空气如此冷冽,风雪不断刮过荒芜的原野,不曾止息。
指挥自强烈的馀韵之中轻巧地举起指挥棒,指示竖笛独奏开啟第二乐章,双簧管和长笛逐一加入,带着甜美的音色。琴弓轻轻划过琴弦,略带忧鬱地揭开主要动机,和乐团的和声相互重合,平稳地前进,在颤动之中捎上无尽的温柔,令观眾在休止符之间为之屏息。
小提琴的馀音独自消逝在黑暗之中,陈奕韦花了一些时间才从自己的情绪当中恢復过来,向指挥示意进入第三乐章。
定音鼓、中提琴、大提琴,以及低音提琴小声地铺陈出振奋的节奏,小提琴独奏充满活力地加入,多了一点律动感,一扫之前忧鬱的情绪。乐团齐奏出主题,独奏由高音切入重复相同的主题,又不断往前延伸,拓展出更加广阔的世界,在主旋律之间穿插自己的想法,相互应答,轻快而灵巧地前进。在盛大的演出之后,小提琴独奏用最后的上行旋律和乐团一起在狂风中划下俐落的结尾。
观眾席几乎同时爆出了掌声,苏巧巧从座位上跳起来,用力地鼓掌,激动得眼角泛着泪水。他是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了,毕竟他所带来的音乐如此震撼人心。这样的自己也能为他做点什么事的话,那就太好了。
陈奕韦从容地向这份热情欠身致意,彷彿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那么理所当然。他和指挥拥抱,又轮流和首席和副首席紧紧握手,诚挚地向乐团表达感谢,再次向台下鞠躬之后和指挥一起回到后台,然而掌声不断,观眾席的灯也迟迟没有亮起。
陈奕韦又带着小提琴和麦克风走向台前。他微笑着静静等待观眾席安静下来,才拿起麦克风,充满磁性的声音传遍每个角落,「今天早上,我的恩师皮尔彭教授过世了。我总以为下一次回学校就能见到老师,然而今天早上才知道,没有下一次了。是他教会我什么是音乐,也在我最迷惘的时候为我指出一条清晰的道路。他说,音乐是要和人分享的。今天,我想要和大家分享他指导我的第一首曲子。」
陈奕韦关掉麦克风,放在指挥台上。如十数年前在学校古朴的窗下,无数次将小提琴放上肩。那时有个严厉的声音不曾停歇地指导他,然而老师已经不在了。再也没有人在前方引领他,指引他该走的路。
曾经在地铁站里落下的阳光和雪,如今再次在这座华美的音乐厅当中洒落,反射在精心设计过的墙面之间,音符更加饱满,充斥空气中每一个粒子,沁入人心,令人浑身战慄,彷彿真的能看见有光线从屋顶落下,笼罩在他身上。他拉着琴,一个人默默落泪,用琴弦编织出繁复的声部,让整座宇宙包围他,唯有如此才能稍微缓解那份孤寂。当琴音的震动停止,弓尖滞留在空中,无声的悼念在黑暗中蔓延,良久,他才慢慢放下琴来,深深向观眾席鞠了个躬。这次没有人欢呼,只有掌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苏巧巧伸手摸摸脸颊,泪水滑落下来。她猛然起身,奔出音乐厅,在刚下过雪的路面上奔跑。忽然有种衝动,想让心中这份感动往哪里宣洩而出。
好想弹琴,现在就好想弹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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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曲目:
西贝流士《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op.47》
https://youtu.be/ysbrragv1b4
科普小知识:
虽然标准音是a440,但近几年为了让音色更加明亮或是更加突出,其实有越来越高的倾象,现在多在442~444赫兹左右。
第三章 一夜的魔法(上)
灵巧的手指在塑胶琴键上飞舞,华丽的音符从耳机里流泻而出,从外头只听得见敲打键盘的噪音。苏巧巧无比专注地盯着音符,迅速翻过谱面,找寻困难的乐段,就像是考试前一天恶补那样拚命,直到体力不支,趴在琴边睡了过去,直到天色发明才匆匆抹抹口水,倒回床上珍惜最后的补眠时光。
阳光晒进屋内的时候,苏巧巧还瑟缩在被子里,寒风从头顶吹过,她往被窝里缩了缩,贪图一点温暖不肯起来。楼上蹦蹦跳跳的脚步声混杂着孩子的尖叫敲击她的耳朵,窗外车轮轧过路面施工中暂放的铁板,发出轰隆隆的声响,吵得她再也睡不着觉。她叹口气,满头乱发地坐起身,手机正好响了起来。满不情愿地正想按掉闹鐘,定睛一看上头显示的名字,吓得从床上跳起,诚惶诚恐地接起电话。
「你好,我是苏。」
悦耳的男声从手机喇叭中传来,「可以请你过来一趟吗?现在,立刻。」
苏巧巧还反应不过来,电话就被掛断了。一边对着镜子慢慢刷牙,一边努力让脑袋重新运作起来,但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和陈奕韦有约了?
过了一阵子,手机又震动一下,简讯上附带一个地址,写着:「记得带上伴奏谱和一件黑色的演出服装。」
苏巧巧含着牙刷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怒吼,用力漱漱口,伴随着水流对着陈旧的脸盆大喊一声,得到楼上孩子用力一蹦回应。
刚入行的时候,前辈就对她说过,这一行没有週末假日,也没办法准时上下班,但她没想过竟然这么血汗。昨天才拿到的曲目表,一点准备时间也不给,这未免也太不尊重人了。又想想昨天在音乐厅里得到的感动,她咬咬牙,决定奢侈一回叫车回应这名任性的小提琴家。窝在后座用平板打开伴奏谱,迅速读起来。她第一次如此感谢纽约市区的交通如此壅塞,连喇叭声听起来都如此悦耳。
苏巧巧肩上掛着手提包,手里抱着平板,怀里揣着一件黑色连身长裙,一身狼狈地出现在曼哈顿中城的高级公寓楼下。努力仰头往上看,只能看见一方小小的蓝天。她对管理员表示来意,搭乘光鲜亮丽的电梯上楼,安静得只能透过脚底紧贴地面的感觉感受到电梯正在快速上升。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踏出门,穿越繁复的走廊找到正确的房号。按响门铃,门刚被打开,一个马克杯蹭着她的脸颊飞过,摔在走廊光洁的大理石板上碎了开来。一抹淡金色的发丝闪现,接着对上一双因愤怒盈满泪水的碧绿眼珠,盯得她浑身发毛。
眼前的女人,正是昨天刚打过照面的竖琴家。她气得浑身都在微微颤抖,戏剧性地狠狠跺了一下脚,奔出门去,落下一句:「奕韦!像你这样的人是不会幸福的!」
温热而粗糙的手一把将江苏巧巧拉进门内,淡淡的木香窜入鼻腔。男人没出息地贴在门边,听着电梯门关上的声音,用力伸了个懒腰,大大松了口气,彷彿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依然是个寧静祥和的早晨。
苏巧巧这好不容易才从震惊当中回过神。「我是不是来得太早了?」
「怎么会?就是找你来救我的啊。」陈奕韦悠然自得地赤脚踩在厚实的米色地毯上,他弯下腰去,捡起地上散落的谱,跌落的杯盘,一一放回架子上。穿着驼色家居服的朴素模样,整个人都柔和了许多。
苏巧巧平静的双眼看着眼前的男人,「我既然救了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事吗?」
「还能有什么事?是她自作多情,我也只能划清界线。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可能定下来。」
「为什么?」
陈奕韦从厨房吧台边拿起咖啡,抿了一口,或许是咖啡太过苦涩,逼得他露出一个难解的笑容,「好了,我们来练琴吧。」
他说完便往客厅深处走去。刚才发生的事对苏巧巧而言太过震撼,顺着他的步伐望去,才看清这是一间装潢简约的两房公寓,开放式厨房和客厅相互连通,一旁有个凹陷进去的空间,两扇房门相对。这间屋子配色单调得没什么生活气息,灰色的沙发靠墙而立,茶几上放着一台投影机,原本该放电视的地方,则由一套看起来十分昂贵的音响所取代,再过去则是一大片落地窗。他站在窗边,整座城市在他脚下展开,远处还能看见中央公园的绿意,公寓里静謐得只能听见暖气从出风口吹出的声音。
他踩过一片凌乱的地面,打开其中一扇房门,里头摆着一架平台钢琴,书架上放满琴谱和唱片。他弯腰从防潮箱里拿出一把小提琴,随手拿起来试了一下音。回过头来看苏巧巧还站在那,莫名其妙地问:「你去弹钢琴啊?」
苏巧巧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决定不再去想这个小提琴家的私人恩怨。随着他的脚步径直走向窗下的平台钢琴。手指轻抚过琴盖,谱架上的反光照出自己的身影。她将平板放上谱架,在琴键前坐了下来。
陈奕韦轻轻拉弓确认每条空弦的音准,即使是调音,声音都很漂亮。「帮忙按个a好吗?」
苏巧巧这才突然意识到这个男人同时也是个一流的小提琴家,神经忽地紧绷起来,细微的耳鸣在耳里回盪。眼神迅速扫过黑白琴键,幸好还找得到正确的按键。
琴弓指指她萤幕上的琴谱,「从圣桑开始。」
苏巧巧深吸口气,小提琴与钢琴的齐奏同时落下,略带神秘忧鬱的曲调同步奏出,充满力量。乐曲变得紧凑而繁复,难度陡然提升,几次拍号变化,她都能明显感觉到陈奕韦在配合她,还好几次差点错开。她越弹越觉得害怕,越弹越小声,陈奕韦不为所动地展现出完美而充满气势的乐音,那副样子也令她感到恐惧。和世界一流的音乐家共同演出,她的钢琴更显得悲惨。两人之间的差距如此明显,其实他不需要伴奏也没关係吧?
陈奕韦不太满意地停下手,哼了一小段钢琴的旋律之后对她说:「这一段你能不能弹得更轻一点,更密一点,更透亮一点?也许少用一点踏板?这后面稍微晦涩一点,然后磅磅突强。」
苏巧巧试了几次都没办达到他想要的效果,陈奕韦坐到琴键旁,示范了一小段,本来被她弹得沉重的乐段顿时轻盈起来,宛若清澈的水流一般。
他弹完便从琴椅上站起,重新拿起搁在琴板上的小提琴,「我们从头再来一次。」
苏巧巧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曾经粉碎过别人的梦想吗?」
陈奕韦脑中闪现一个稚嫩的男孩,站在客厅里,那么专注地调整自己的姿势,琴音稚拙,却依然很努力。他慢慢放下琴来,苦笑说道:「有啊,都过了十几年,我再也没听过我弟拉小提琴。」
他曾经以为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只要透过不断的练习,就能让乐器如自己所愿地发出想要的声音。他曾为此自满,因为那是他努力得来的。直到某天突然意识到一直追在后头的弟弟再也不拉琴,他才知道自己仅只是继续向前的姿态,也可能会伤害到别人。他不可能为此慢下脚步,只能望着前方继续向前,即使那里没有别人。
苏巧巧抿抿嘴唇,重新在琴键前坐下,试着模仿他的触键重新弹了几遍,虽然还是比不上他想要的效果,但还是进步了很多。看那纤细的身影充满韧性,看来这个女孩比当时年幼的弟弟还要坚强许多。他听着琴声,嘴角不禁泛起微笑,继续往下拉。
他们比肩走过风格迥异的曲子,轻快、悲伤、抒情、激昂。无论哪一首曲子,从哪一个小节开始,陈奕韦都不需要看谱,彷彿那些音符都已经铭刻在他体内一样,可以永远一直这么拉下去,直到不太满意地停下手。
「你是那种乖学生的类型呢。」陈奕韦说。
苏巧巧搁在键盘上的手指紧握起来。她已经听过无数次相同的评价,每一次比赛失利都是同样的原因,但是不管再怎么苦练都只能进步一点点,怎么也勾不到冠军的边。从那时候起,她就知道自己才华的极限。
「我们再试试看莫札特吧。」陈奕韦说。
苏巧巧打起精神,留意他的手势,小提琴柔美的音色流洩而出,钢琴迅速跟了上来,用相同轻快的脚步呼应小提琴的音色。
这首曲子在技术上并不困难,但要在简单的音符当中表现出情感却更加困难。陈奕韦似乎喜欢稍快的速度,欢欣愉悦而轻快,对比效果更加强烈,在休止符处收得更乾净一点。于是苏巧巧试着改变自己的弹法,演奏得更加夸张,华丽地回应他。两人的距离近得能听见彼此演奏时的呼吸以及断句,小提琴越来越发挥得更加自在。
陈奕韦放下弓,盯着琴谱思考了一会。「你的莫札特弹得满好的嘛,很直率又很纯净,跟你本人一样。」
苏巧巧猛然回头,没想到男人批评得很直接,夸奖得倒也坦诚。虽然她也喜欢莫札特,但莫札特从来不会出现在比赛上,大家都喜欢浪漫派和近代的曲子,用那些夸张华丽的技巧才能从中脱颖而出。
「今天晚上就演莫札特吧。」陈奕韦走向书架,指尖一一扫过架上的琴谱,将莫札特的奏鸣曲给拿下来,翻翻钢琴和小提琴的谱,随手选了几首贴上标籤,放在谱架上,打算对谱再重新确认一次自己的记忆。原来刚刚那些都只是在选曲,练习才正要开始。
「什么?」苏巧巧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今天晚上?」
「对啊,今天晚上有赞助商的募款餐会,你不是有我的行程表吗?」
苏巧巧觉得脑袋被人重击了一下,终于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真正的想法,「你不能这样!你一定要给伴奏充足的时间准备!你知道这样很不尊重人吗?」
陈奕韦走到钢琴边,瀟洒地斜倚在琴边,阳光从窗边洒落在他的侧脸上,含情脉脉地对着她说:「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的命运已经被绑在一起了。我的琴还是基金会赞助的,你也不想看到我的生财工具被人拿回去,对吧?」
第三章 一夜的魔法(中)
苏巧巧被堵得完全说不出话来。没记错的话,那间基金会所属于某家银行,除了那把琴,他手上那把琴弓也要十几万美金,还在孜孜矻矻地贷款。不管怎么看,他们都没有得罪赞助商的本钱。她深吸口气,把所有怨言吞下去,重新转向琴键,认命地继续弹琴。
和男人状似随和的外表截然不同,一扯到音乐就意见很多,拉起琴来还随心所欲。他常常停下来一个人反覆琢磨,在原地踏步,挫折得不禁发出低吼。再拿起琴来的时候,他会尝试不同的拉法,有时候拖得很慢,有时候又在奇怪的地方加重,充满玩心,那些技巧都在他身体当中,供他随心所欲地实验,等待灵感降临,最后总会找到一种他满意的。
苏巧巧只能勉力配合,用铅笔在谱上涂涂改改,一边腹诽怪不得他每一任伴奏都待不久。但是听他的琴声怎么也不觉得腻,无论是俏皮或悲伤的情绪都表达得如此雍容,搭配那蹙眉烦恼的样子还是满赏心悦目的。
陈奕韦拉起琴来专注力惊人,连水都不用喝,直到苏巧巧先受不了喊停。他愣愣地停下手,还反应不过来为什么钢琴声断了。
「好歹也该吃午饭吧?」她说。
陈奕韦抬头往墙上的时鐘一看,才惊觉时间早已接近下午两点,一阵饥饿感忽然袭来,于是拿起手机按按画面,顺口问道:「你有什么东西不吃吗?」
苏巧巧摇摇头。
「你要喝珍奶吗?」
「绿茶拿铁加珍珠无糖去冰!」
见她答得如此顺口,陈奕韦忍俊不禁,这句话就像是来自故乡的咒语,一下子把他们给拉得更近一点。他一送出订单,马上放下手机拿起琴,完全无视耳边传来肚子饿得咕嚕嚕叫的悲鸣。
苏巧巧哭丧着脸,欲哭无泪地继续练琴。直到宛若救赎般的门铃声响起,她立刻从琴椅上跳了起来,飞奔出门,乐呵呵地从管理员手中接过外卖,拿进门来,坐在厨房吧檯边,把外带盒摆满整桌,兴高采烈吃起饭来。鱼肉肥美,汤头鲜甜,清淡的调味却富有层次,就像是会在故乡吃到的家常菜,肚子饿果然是最好的调味料。
「真好吃!」她说。
陈奕韦看她吃得一脸幸福的样子,也跟着笑了。他将桌上的碗盘收进洗碗机里,按下开关,转头正想拿起小提琴,却看见苏巧巧躺在沙发上睡熟了。看看时鐘,距离演出只剩下不到三个小时,比起练习,不如好好休息,其他的就交给现场吧。
想起那些平实的音符当中有着清晰的层次和断句,变化丰富又很细腻,听得出经连累月的练习当中累积下来扎实的功底。虽然不尽完美,但是她还是那么真切地回应自己无理的刁难。这个人,也同样那么认真对待音乐。也许,可以试着相信眼前这个人。
他从房里抱来毛绒绒的深灰色毛毯,轻轻盖在她身上,未曾惊动半点。细细的寒毛在冬阳下发光,轻闭的双眼下带着黑眼圈,睡得很安稳。他听着细细的呼吸声,不知什么时候也靠着沙发睡着了。
斜阳穿过落地窗晒进室内,苏巧巧吓得从沙发上弹起来,把依偎在身边沉睡的男人给摇醒,匆忙换了衣服奔下楼,一起飞奔追逐不愿等候的计程车司机,前往募款餐会的会场。
车子一路往北开,驶进静謐的住宅区,在一户连栋别墅前停下。很难想像这样的地方竟然还在曼哈顿市区内,在这寸土寸金的繁华都市里显得格外奢侈。
石砌的小小前院散发出温暖的光芒,门口两株盆栽经过悉心修剪,呈现漂亮的螺旋状,恰好切在门框下缘。
门房迎上前来为他们开门,苏巧巧脱下大衣递给对方,露出里头一袭典雅的黑色长洋装。长发披散下来,少了几分干练,多了几分婉约的气质。陈奕韦的笑意似乎又更深了一点,绅士地伸出自己的手臂让她挽着,一起往里走去。
温馨的黄色灯光下,两侧走道的墙面洁白如新,上头精巧的花纹细细漆上高雅的金色,展现出主人的品味。走廊另一端甚至还有专属的温室,一株梅花树在院中等待绽放。黄铜电梯门往两侧移动,一座豪华的宴会厅便在眼前展开,帷幕玻璃垂直跨越两层楼中楼,充满现代设计感的水晶灯从天花板中央直落而下,復古而浮夸的弧形楼梯往两侧伸展通往上层。宽敞的空间四周围绕着几张高脚鸡尾酒桌,另一侧还有专属私人厨师的厨房和看似专业的酒吧,很难想像这只是这户人家的一部分。整座大厅空荡荡的,距离正式开场还有一段时间。
陈奕韦很快就被管家介绍过去,和主人熟稔地攀谈起来,大方介绍苏巧巧是他今天一起合作的钢琴家。
男主人笑得彬彬有礼,眼角却没有半点笑意。
苏巧巧明白他们对自己不感兴趣。募款餐会是那些有钱人的勾心斗角和财力展示,他们只是这场宴会的配角,像是女主人颈上掛着的一串珍珠项鍊,说不定还更廉价一点。她对这种场合感到厌烦,却不得不配合着微笑点头,对着一点都不有趣的笑话有礼地微笑。藉口说想试试钢琴便溜到钢琴旁坐下,摊开谱来,在琴键上弹起伴奏的旋律。这架钢琴听起来比陈奕韦家的音色更明亮,少了一些温度。她想了想,配合钢琴的特性,弹得更轻快俐落一点。
小提琴的声音突然加了进来,应和着她的想法。
陈奕韦回过头,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苏巧巧被那笑震得心中一阵晃漾,只希望光线昏暗,千万别让暗红的脸颊出卖了自己。
夜色渐深,客人渐渐聚集到会场来,他们便停止彩排,回到台下。
汤匙敲打酒杯的声音清脆地响起,男主人领着两人走到钢琴前,得意洋洋地接过陈奕韦手中的琴,向大家介绍这把琴如何名贵,经手过古今多少知名的音乐家,最后才开始介绍陈奕韦的丰功伟业,说的是十几年前的神童,完全无视如今站在台前的已是一名成熟的男人。陈奕韦带着微笑静静听着,眼神却没离开过自己的琴,直到琴再次回到自己手上。
会场响起掌声,视线聚焦到舞台上。掌声结束之后,全场瞬间安静下来,静得只听得见失速的心跳声,和不知从哪传来的高频噪音。苏巧巧盯着眼前的黑白琴键,眼前开始扭曲,手心冒汗。
察觉她的异样,陈奕韦只是默默地注视她,直到她顺着视线抬起头来,对上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神,充满自信地向她頷首示意,像是在说:没事的,相信我。
苏巧巧用力地点头回应,陈奕韦便抬起手来,小提琴温暖的琴声盈满冰冷的会场。听着那琴声,她突然想起听完演出之后,不可抑制的振奋,想弹钢琴的衝动。看着黑白音符,手放在键盘上,音乐就自然从指尖迸出。他们以相同的步伐前进,又相互应和。明明只是一首简单的曲子,却能从琴弦的震动之间嗅到甘甜的香气。
观眾们努力想听出这把名琴在旷世天才的手下发出的声音有什么不同,然而他们的注意力甚至没能撑到第一次反覆,便有人开始低声交谈。
反覆之后,陈奕韦拉得更有精神、更短促一点,对比更加鲜明,钢琴依然维持着相同的步调平稳地向前推展。紧接着曲风转为灰暗,在那之间掺杂着甜美的粉色,充满振奋的跳音过后又回到悠扬的主旋律,变得活泼可爱。钢琴打造出浑厚的基底,让小提琴彻底自由发挥,配合着他的情绪而做出改变,时而交换主伴奏的角色。
陈奕韦并不喜欢苏巧巧的风格,过于平稳,有点缺乏个性。他更喜欢可以与他配合,又可以适时展现独特个性的钢琴伴奏,如此才能营造出更强烈的紧张感。可是那琴声如此清脆透亮,又很稳定,如实照着琴谱上的标示弹奏,音符之间充满欢欣愉悦的氛围,像水晶一样单纯而透彻,一眼就能望穿。恰如其份地表达曲中的情感,蕴含着似乎能包容一切的温柔。这种莫名的安心感,令他感到有些陌生,总是让他忍不住微笑。
第一乐章结束,席间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正式宣告他们聆听音乐的义务已经达成,再次高声谈笑起来。
一个女声大声说道:「我十岁的儿子也在练这首曲子,他也是天才吧?」
人们附和着大笑起来,笑声几乎要将琴声给盖过。
苏巧巧不太高兴地瘪下嘴,气愤地敲响手下的琴键,把弱音敲成了强音。陈奕韦倒是不以为意,在高亢的人声中往钢琴边靠近一点,更能听清楚伴奏的声音,观察她的表情和动作,以相同的演奏品质称职地为这场闹剧献上单纯轻快的背景音乐。
再也没有人关心他们的演出,也没有人送上掌声。欢闹的派对也和陈奕韦的公寓没什么两样,只有他们两人还在演奏,只听得见彼此的琴声。发现没有人在关注他们,苏巧巧反而更放得开来,在演奏之中添上一点俏皮,偷偷观察陈奕韦的反应,像个孩子一样乐得直笑。
再寻常不过的钢琴独奏桥段结束之后,小提琴却没有接上来。苏巧巧困惑地回过头来,只见陈奕韦愣愣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苏巧巧小声地重复独奏,用右手弹奏小提琴的主旋律,左手弹钢琴伴奏,试着让他回想起来。心里偷笑:看吧?忘谱了吧?上台当天才练习的下场就是这样。
连本来毫不关心的观眾们都察觉了异样,往这边看过来。苏巧巧放慢速度迎来结尾,用力拋出充满疑问的眼神,问他要不要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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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延伸阅读:
莫札特《g大调钢琴与小提琴奏鸣曲,k301》
https://youtu.be/d2arfogf4ek
第三章 一夜的魔法(下)
陈奕韦深吸口气抬起手,老鹰再次于刺骨的寒风之中展翅,孤寂地在空中翱翔。
苏巧巧迅速点点平板,找出西贝流士小提琴协奏曲的伴奏谱。
钢琴伴奏小声加入,为孤独的小提琴添上一抹冰冷的色彩,犹如雷鸣般在低音滚动。小提琴高亮的音色迸发而出,充满爆发力地淹没纷杂的人声,逼得他们不得不将注意力转向狭小的舞台。
钢琴重音砸下,小提琴变得更加急切,又交还给钢琴华丽的独奏,陈奕韦发现她弹得有些吃力,回过身压下手掌,请她降低音量,直接回到小提琴独奏,最后结束在弦音独自回旋之中。
观眾们爆出热烈的掌声,似乎完全没有发现这完全不在既定的演出曲目当中。
苏巧巧知道自己没有才华,只能够加倍努力来弥补。她听说过有些演奏家很难在巡演当中抽身出来演奏别的曲子,所以她也准备了这首曲子的伴奏,也相信自己的视奏能力,因为那是长年磨鍊出来的实力。她没有想过自己也能完成这种不按牌理出牌的演出,激动得心脏猛跳。陈奕韦向她伸出手,一起向观眾鞠躬致谢。
紧握着她的手,炙热却又粗糙,抬起眼来,对上一双饱含着笑意的双眼,在微光下熠熠生辉,看得令人失神。苏巧巧撇开视线,望向人群。站在舞台上总是有许多出乎意料的事情,只有站在这里才能看到的风景。没有陈奕韦,她便无法站在这里。这份感动驱使她张开双臂,和他相互拥抱,又是那股好闻的香气。
陈奕韦小心翼翼地将琴放回琴盒里,又被人拉去喝了几杯。
苏巧巧要了杯红酒,感受酸涩的滋味在口中泛开,躲到角落去。随口打发那些色眯眯的有钱老男人,远远眺望那人背着小提琴,言不由衷地向人敬酒的姿态,说不上来是什么样的感受,只替他觉得委屈。被神所眷顾的才能,却沦为一群有钱人的馀兴。若换作是她,一定会更加珍惜地对待如此杰出的演奏。
活动即将进入最高潮。那些有钱人会喊出捐款的价码,享受其他的讚叹或是鄙视,攀比彼此的身价,哄抬女主人的虚荣心。
苏巧巧迈开步伐走入人海中,将喝得微醺的陈奕韦给捞出来,拉着他向主人道别之后,默默消失在会场。
室外酷寒的风将人吹得清醒,陈奕韦走在住宅区的街边,脚步轻快,仰望着纽约市中心阴沉的天空,笑得一脸愜意。
苏巧巧跟着眼前高大的背影,把忍了很久的话给说了出口:「你不生气吗?」
「什么?」他侧过脸来,似乎完全不明白她的意思。「为什么我要生气?」
「他们应该要安静下来欣赏你的音乐啊!什么十岁的儿子?就算他真的是神童,同样一首曲子也是完全不同的呈现方式,他们什么都不懂。那些人完全不尊重你的专业,根本就不懂音乐。」
「即使如此,那也是音乐啊。」陈奕韦慢下脚步,伸手接住落下的雪花,看着雪的结晶在手掌心里化为水珠。「音乐本来就有各式各样的表现形式,不同的欣赏方式。不是坐在音乐厅里欣赏就比较高尚,在闹哄哄的派对上演奏就比较卑微。我做我自己,将我觉得最好的展现给观眾。只是这样而已。以前的音乐家也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我也没有什么不同。」
声波颤动,充满无限深情,令苏巧巧有些为之动容,差点就要被他说服了。「所以你就演出当天才练习?」
陈奕韦忽然回过身,害她差点一头撞上去。他笑着眨眨眼,「要有效利用时间啊。而且,不同的场合需要不同的音乐嘛。还有,我很喜欢你弹的莫札特呀。」
不习惯这样坦率的称讚,她再也无法抑制双颊緋红,拉起大衣的帽子,遮住脸,加快脚步向前走去,却摆脱不了身旁那温暖的体温。
他大步追上来,倾身拦住她的去路,俊秀的脸庞边绽开一抹笑意,「谢谢你。」
苏巧巧没好气地说道:「谢谢我陪你练琴练了六小时?还是救了你忘谱?」
「都是。」他笑得不大好意思,却说得真诚。
苏巧巧扣上大衣最上方的釦子,将整张脸都埋进衣服里,低头快步向前走。
「我真的很意外你会准备西贝流士的伴奏谱,虽然钢琴独奏的部分完全不行。」
「是谁先忘谱的啊!还不都是你的错!」苏巧巧弯下腰,从树下掬起一把乾净的雪,往他身上拋去。「不给人时间练习,你以为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啊?」
陈奕韦不甘示弱地捏了一颗扎实的雪球,砸在她背上。两人在寧静的街道上笑闹追逐,大衣被雪水浸湿,走到繁华的大街上才回过神来。在路灯下看着彼此冻红的双颊,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声驱赶了演出结束后依然紧绷的紧张感,抹去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车灯一明一灭地从路边呼啸而过,照在眼底像是粼粼闪动的水光。
「那,我就先回去了。」苏巧巧垂下眼,故作瀟洒地转身想走,打开手机想找最近的地铁站,连在外套上的帽子却被一把扯住。
「这么晚了,叫车回去比较安全。」
「不要!叫车很贵。」
「给我你的地址。」陈奕韦打开叫车的画面,递到她面前,篤定地说道:「这是我该做的,反正可以报帐。」
苏巧巧再也无法抗拒诱惑,接过手机输入地址,按下确认键之后才想到不该透露自己真正的地址,却已经来不及了。
陈奕韦接过手机看了一眼,皱起眉头,没多说什么。车子在路边缓缓停下,伸手替她拉开车门,却突然想到什么似地停在那里,没把门关上。
「我送你回去。」他说。
「这样你不顺路。」
陈奕韦补了一句:「这是绅士的义务。」
苏巧巧知道男人扯到「绅士」就没完没了,只得让他上车。车子一路往南开,开上桥,过河出了曼哈顿岛。她望着夜里橘黄色的灯泡妆点着桥上的吊索,扭头回望曼岛夜景,看得目不转睛,不曾留意另一双眼同时也注视着她的脸庞,映着桥上微黄的灯光。
车子继续向前开,警车亮着灯发出刺耳的噪音呼啸而过,鞭炮炸开般的声音回盪在街道上,他们都知道那是枪声。对于这座城市的阴暗面而言,不过是日常的一部分。
陈奕韦眉头皱得更紧了。「你不是在纽约念书吗?怎么连好区跟坏区也分不清楚?」
苏巧巧尷尬地说:「我住的那区,还、还好。」
车子在一幢老旧的公寓前停下,一楼商店的展示窗外铁门深锁,一旁狭窄的楼梯通向二楼公寓,同样被铁门所隔绝。陈奕韦率先下车,站在车身旁一手护着门边接她出来,又替她关上车门,一路护送到家门口。
苏巧巧不安地回望他,看他一身昂贵的行头加上肩上那把天价小提琴,怎么看都是会被抢劫的样子。「你??要不要进来等车?」
陈奕韦露出一抹笑容,靠得更近一点,熟悉的香气瞬间窜了过来,正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我只是担心你被抢而已。」她拉开大门,把两个人关在狭窄的一楼玄关。被拒绝的男人倒也不以为意,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隔着铁门望着外头的雪静静落下,从鼻腔中呼出的雾气在夜色中飘散。好像该说些什么,却又担心话题无法在车子抵达之前结束,于是便任由沉默在他们之间淌流。
「对了。」陈奕韦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巧的感应磁扣。「我不在的时候可以请你有空过来帮我开窗换换气吗?你想要来练琴也可以。」
苏巧巧对这突如其来的信任感到受宠若惊,「你不怕我偷偷把你的小提琴拿去卖掉吗?」
他笑起来,将磁扣塞进她手里。「我会带着最贵的这一把,况且你卖了这一次,之后要怎么继续靠我赚钱?」
苏巧巧想到什么似地傻傻笑起来。「你终于要承认我是你的经纪人了吗?」
陈奕韦这才意识到自己犯的错误,闹着想把钥匙给抢回来,苏巧巧笑着将磁扣紧紧握在手里,像是一枚胜利的勋章。
车灯刺眼的光线射进暗巷,男人高瘦的身影站在楼下目送她上楼,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才转身上车。
楼梯间一片漆黑,只为了省一点电费。老旧的木板随着脚步吱呀作响,踩错了地方便会凹陷下去,就算哪天垮掉也不奇怪。苏巧巧在黑暗中看着眼前闪烁的光点,手中的塑胶片残留着体温,说不清这种悵然若失的感觉从何而来。她凭着记忆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从包里掏出钥匙,正打算摸黑开门,单薄的木门从里头被拉开,一个热情的拥抱迎上来,紧紧勾住她的脖子。
「苏!你交男朋友了啊!怎么不让他上来?早点跟我说,我会为了你消失的。」棕发女孩搂着她问个不停:「他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这是你们是几次约会?」
原来刚刚在楼下等车的时候,这个室友透过二楼客厅——或是说是她的房间窗户,什么都看到了。
苏巧巧推开她的拥抱,弯下腰解开高跟鞋繁琐的绑带,揪住一头便散落开来。「他只是我负责的小提琴家。」
室友激动的模样顿时消失无踪,突然冷静下来,严肃地说:「你不觉得弦乐的男生都很神经质吗?你要不要再考虑看看?」
这个室友是学管乐的,一看见她这么明显的反差,苏巧巧不禁笑了出来,「他不是那样的。」
「那他是哪样?」
一个简单的问句,却让苏巧巧陷入沉思。陈奕韦在音乐的表现上无比细腻,处世圆融大方,只对自己尖酸苛薄,怎么也称不上是好人。反正,无论她怎么想都没有用,音乐家和经纪人本来也不是常常需要见面的关係。他们只需要带着自己的乐器就能前往世界各地进行演出,公事就用手机和邮件联系可以了。工作就是工作,那些多馀的情感都没有意义。仅属于一夜的魔法结束了,她该继续好好工作了。
——
第四章 因为你很温柔呀(上)
早上八点的纽约地铁车厢挤满上班的人潮,即便再怎么努力想为自己多腾出一点空间,总还是会碰到陌生人的肩膀。车厢另一头有人对着空气怒骂,身上飘散出异味,只有气味的中心勉强腾出了一些位置,以致于车厢这一侧变得更加拥挤。
苏巧巧戴着口罩挤在人群之中,勉力仰起头来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却只嗅得到别人身上的狐臭。她努力憋气,放轻呼吸,等待到站。播报声响起,她一个箭步衝到门边,迫不及待地奔出车站,走向被玻璃帷幕所围绕的办公大楼,熟练地从侧背包里掏出员工证,和一群西装笔挺的人们一起搭电梯上楼。
她在座位上放下手提包,走进茶水间,先打开冰箱确认牛奶充足而且没有过期,熟练地从橱柜里拿出咖啡豆,扔进磨豆机。在等待的同时拆下咖啡机的水箱重新注入清水,将咖啡壶从沥水架上拿起放回咖啡机里,按下开关。听着煮水咕嘟咕嘟的声响,看着褐色的液体一滴一滴注入壶底,伴随着咖啡香开啟新的一天。
苏巧巧身为全公司最菜的新人,从实习报到第一天开始,泡咖啡就是她每日例行任务。
就算週末担任伴奏的加班时数长得不合理,週一也依然会到来,没什么特别的。
想想当年实习连薪水都没有,幸亏有兼职钢琴家教的收入,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能撑过来。转为正职之后,加班加得厉害,没办法固定时间上课,连这笔业外收入也没了。
音乐经纪人主要的收入来自于音乐家每一场演出的抽成。手下有多少位音乐家,每年能谈成多少演出,完全取决于经纪人的手腕。在走到那一步之前,任何过分的待遇似乎都是合理的,毕竟这座城市里永远不缺追梦的人。
苏巧巧双手紧握热腾腾的咖啡,等待电脑萤幕亮起,信件蜂拥而入,多半是其他资深经纪人丢给她的杂务,要她帮忙预定场地、订房、订机票,和音乐家沟通旅行偏好。知道她会点设计,其他人便把音乐会的海报和纷丝页管理也交给她做。她就是如此万能的打杂小能手,有需要的时候还能兼任钢琴伴奏,若非如此也不会被录取。在这些信件当中,她唯一在乎的只有各个乐团和音乐厅寄给陈奕韦的邀请,是时候该开始安排两年后的行程了。她对小提琴的曲目还不熟悉,也不知道陈奕韦的喜好,只能把问题一一记下来,再找个时间和他开会。
终于回完信,未读信件重新归零,时间已近中午。
艾莉克斯手中拎着小巧的名牌包从门外进来,像大明星一样浮夸地摘下墨镜,透过半边镜片盯着她看,「苏,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巧巧应声从隔板后抬起头,「工作啊?」
「什么?」艾莉克斯表情夸张地大喊出声:「你不是应该去欧洲了吗?」
「什么?」苏巧巧右手拿着滑鼠,左手拿着叉子,上头还掛着几片生菜叶子,随着她震惊得猛地一抖,没支撑住便掉了下来。
「出差的预算核下来了,你不知道吗?我可是为了你跟财务大吵了一架呢。」艾莉克斯边说边伸出食指,将太阳眼镜掛在指尖旋转。「奕韦不是去欧洲巡演了吗?你要把握这个机会跟在他旁边露脸,去跟欧洲的乐团和经纪公司打招呼啊!」
苏巧巧连忙点开行程表,慌忙地开始确认陈奕韦的行程。他现在应该已经到机场了,明天在德国有彩排。
「你赶快把机票跟住宿订一订,现在立刻给我飞出去!」
苏巧巧立刻放下叉子,登入公司系统开始处理订票,好不容易安排完自己的行程,送出几封会面的邀请,转眼已是深夜。她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从衣柜深处拖出行李箱,将衣服全都扫进箱子里,同时没忘了把工作用的笔电也放进去。马不停蹄地叫车奔向机场,展开一趟长达八小时的航程,一路从黑夜飞向隔日的黎明。
清晨的曙光从格状的帷幕玻璃间直射进温暖的室内,刺得苏巧巧瞇起眼来,觉得自己像是吸血鬼一样会在日光下化为灰烬。一回到饭店,才刚沾到床便死死睡了过去,闹鐘响了半个小时都没能叫醒她。直到一个噩梦将她惊醒,一看时间,果然是场梦魘。她连滚带爬地梳洗完,化点妆遮掉黑眼圈,又再次飞奔出门,焦虑地在路边拦计程车。
陈奕韦悠悠从饭店里晃出来,走到她身边,「苏,你在干嘛?」
「我跟总监下午四点有约。」她用力伸出手,一辆白色的计程车正要往这边靠来,伸直的手臂却被陈奕韦硬生生按下。
司机不悦地轻按两声喇叭,很快又驶远了。
陈奕韦伸出手錶在她眼前晃了晃,「现在才早上十点。」
苏巧巧连忙掏出自己的手机,上头的时差还没调整过来,显示着东岸时间凌晨四点,而不是当地时间下午四点。她大大松了口气,转身就想回饭店补眠,肩膀却被人一手抓住。
「多晒太阳有助于调整时差。」陈奕韦说着挽起苏巧巧的手,令她无处可逃,「反正你也是要去音乐厅的,对吧?」
苏巧巧抖抖手挣脱开来,将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跟上他的脚步。「你打算走过去吗?那要走一个小时耶?」
陈奕韦笑着穿过马路,走进公园里的小路,光线穿越林荫落在他身上,成了点点光斑,「天气这么好,搭车不是太可惜了吗?」
她望着街道上的积雪,冬阳从云雾间洒下,晒在身上很舒服。一直低头赶路,从来没有留意到今天天气是好是坏。「等等就要彩排,你不用练习吗?」
「走路才能多看看这座城市呀。这样才能知道观眾们生活在什么样的城市里,看着什么样的风景,听着什么样的声音。」注视着前方道路的双眼闪耀着光芒,口中诉说着无比热爱的一件事。「有时候我也会跟着不同城市的氛围调整演奏方式,这样才有趣啊。」
苏巧巧努力小跑步追上他的步伐,「你的音乐,难道不是为了表现自己吗?」
「当然是为了这个世界啊。」陈奕韦笑着将背上的小提琴卸下来,将盒子扔给她,一个人拿着琴和弓奔向湖边,悄悄走近岸上晒太阳的鸭子们,冷不防扯动琴弓,在靠近弓根处拉出低沉而尖锐的声音模仿鸭子的音色,呱呱两声惊起一群鸭子四处逃窜,只有他一个人笑得很开心。
他幼稚得让苏巧巧很想装作不认识这个人,但抱着琴盒哪里也去不了,只能站在原地,看他一个人被一群鸭子围绕,对着冰冻的湖面深思。
陈奕韦抬起手来,在这冬日的早晨对着结冰的湖面奏出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在冰冷的寒风中致上对于春天的企盼。自由自在地用一把琴结合钢琴和小提琴的主旋律,在冬季的冷冽和春天的和煦之间不断来回徘徊,明亮有力地划下结尾。
苏巧巧用力致上掌声,然而掌声并不寂寞。有路人认出陈奕韦来,热络地上前攀谈,和他拍了张合照,又拿出笔记本来请他留下签名,说:「很期待週四晚上的演出。」
陈奕韦微笑着送走粉丝,从她手中接过琴盒,无意中指尖相触,被冻得缩了一下手,连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双黑色羊毛手套。
苏巧巧困惑不解地抬起头来。
「新的,出发前才刚洗过,今天早上刚从行李箱拿出来的。」陈奕韦将手套塞进她手里,不容她拒绝便回身走了。
苏巧巧在树荫下将自己的手穿进那双显然过大的手套里,有股暖意正从指尖处蔓延开来。指尖处多出一大截,要是自己有双这么大的手,是不是就可以弹拉赫曼尼诺夫了?
陈奕韦回过头来喊她,她将手收回口袋里,加快脚步追上他。
「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会受女人欢迎了。」她笑着说。
「为什么?」陈奕韦明知故问地看向她,娇小的身躯在身边充满活力地抬起头看向晴空下叶子落尽之后剩下的繁复的枝椏。
「因为你很温柔呀。」苏巧巧回过身,笑得瞇起眼来,双颊被冻得红通通的,眼神依然那么真诚,一眼就能望进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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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延伸阅读:
贝多芬《第五号f大调小提琴奏鸣曲(春天)op.24》
https://youtu.be/pgfs7n6n3-8
第四章 因为你很温柔呀(下)
陈奕韦有种衝动想将她搂进怀里,但他知道不能这么做。他可以选择将那份单纯抹上色彩,亲手将那真挚的心意折断,让她为了自己哭泣,但现在他只想让这份单纯的笑容持续得更久一点。他走上前去,拉起她大衣上的帽子,隔着布料用力搓揉她的头发,在她反击之前快速跑开,像小学男生一样幼稚。
苏巧巧只觉得又气又好笑,男人不管到了几岁都还是长不大。她跑上前用过大的手套拍打他的后背,双双在冬日的阳光下笑了起来。
他们在公园边的咖啡厅吃午餐,坐在有户外暖气的座位上捧着温暖的咖啡欣赏雪景,看着人们来来去去。冰冷的麵包之间夹着三条香肠,上头挤满黄芥末和酸菜,一咬下去层层叠加的味道就在口中爆开来。陈奕韦一脸阴鬱地悔恨自己突然忘了「不要酸菜」的德文该怎么说,用刀叉慢慢把酸菜给挑出来,又被苏巧巧捡进盘子里。
一条一小时的路,被他们走成了三个小时。和身旁的人走在一起,所有的景色看起来都如此新奇。一颗落下的松果,搞错季节出来觅食的松鼠,踩过树枝的脚步声,都像是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芒,充满新鲜感。
穿越公园之后,是一条商店街。路上各种稀奇古怪的小店,橱窗里摆满精緻的木雕、琳瑯满目的啤酒杯,苏巧巧都想进去看一看。陈奕韦担心在狭窄的店面里会撞到琴,便在门外刷手机等着。苏巧巧过意不去,很快就说自己逛完了。街头传来轻快詼谐的爵士演奏,是键盘、贝斯和萨克斯风的组合,陈奕韦手痒也想加入,却被苏巧巧给拉住。
「再玩下去彩排会迟到!」她说。
他们这才加快脚步往街道尽头的音乐厅走去。距离预约好的时间还很久,苏巧巧被人硬拉出来,无事可做只得坐在舞台下听彩排。
指挥举起手,大家便安静下来。指挥棒轻点,弦乐细微的轻响流泻而出,在低空回转,再次上升,每一次回旋都稍微加重一点力道,管乐则在远处相互呼应。
乐音戛然而止,指挥向各个乐器确认速度还有进来的时间点。陈奕韦走向前靠近指挥,交头接耳一阵,指示他想重新来过的部分,再次将小提琴提上肩。他的表情认真而严肃,不带一点笑意。音符从他手下爆发而出,全心全意投注在音乐当中。那样的姿态充满魅力,只要他站在舞台上,就有种必须要盯着他的魄力。
明明是同一首曲子,在不同的指挥手下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样貌,而陈奕韦的独奏??不知道该怎么说,似乎不再凛冽,不像在北国的寒风中翱翔,反倒捎上了一点暖意。因此被指挥奇怪地看了几眼,当他是对曲子有了新的体悟,跟着改变他原本指挥的方式,一边尽力想把陈奕韦拉得更靠近原本的詮释一些。
苏巧巧和总监打过招呼,在后台留下一盒巧克力当作慰问,随后就回饭店去了。晚上她还得继续跟着美国时区工作开会,完全没有时间观光,直到将近半夜才终于闔上电脑,累得连洗澡卸妆的力气都没有,再睁眼又已是白昼。
隔壁房间有小提琴的乐音隐隐传来,苏巧巧只听了几个音就知道是陈奕韦,音符饱满而充满生命力。琴声不时中断,换了几遍几乎听不出来有什么不同的拉法,又试着改变速度,低吟一声,再重新试了几种不同的詮释。
苏巧巧彷彿能看见他烦恼得来回踱步的样子,忍不住偷笑。听着那琴声,就知道陈奕韦也在努力,就觉得自己也可以继续努力下去了。她从床上爬起来,洗了个澡,在出门之前打电话替隔壁房叫了客房服务,替他点了餐,没忘请对方不要加酸菜。这样至少有人能中断他练习,提醒他记得吃饭。
手机震动一下,传来一句谢谢。
苏巧巧笑着戴上那双太大的手套,盘算着在回来的路上要买一双新的,再次踏上路途。她每天都约了不同的乐团碰面,在城市里各个角落奔走。一般的城市光是要能培养出一支优秀的职业乐团都很不容易,背后需要庞大的资金和票房支持,而光是这一座城市里就有四支职业乐团,该有多么强大的音乐能量才能支撑起这么多音乐家?
令人意外的是,完全不需要她低声下气拜託什么,几乎每个团都很希望陈奕韦能到他们这里演出,卯足全力推销自己的乐团和指挥,先敲下行程,曲目之后再说都没问题。对于她开玩笑般地提起客座首席的事,也有人愿意认真考虑,对于陈奕韦可以来驻团一週感到奢侈,还有人问她手上有没有其他独奏家愿意一起合作?
苏巧巧这才明白为什么艾莉克斯会选择将她指派给陈奕韦。他身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小提琴独奏家,状态稳定,观眾喜欢他,合作过的乐团也都很信赖他。不需要特别宣传或是请託,只要继续做自己就可以了。只要这么稳稳当当地走下去,就会有人进场欣赏他的音乐。所有的道路已经为他在眼前铺好了,似乎没有什么身为经纪人可以为他拓展的路。
苏巧巧将洗好的手套从洗脸盆里捞起,掛在暖气上方烘乾。掛在那里的就像是一道影子,是她再怎么努力都追不上的幻影。曾经为此感到挫折与嫉妒,现在倒是很习惯这种感觉。就算无法在舞台上演出,她也有办得到的事。
她拉开椅子在过矮的饭店书桌前坐下,打开电脑,点了几下,将乐团行政寄来的彩排和演出照片打开,照片上的男人在灿烂的灯光下带着笑容接受掌声,无比满足而愜意的样子。扫过一张张神采飞扬的模样,挑了几张最好的下载下来,稍微调整一下色彩和光影,在各个社群平台写下官方的留言,谢谢当地乐团和指挥一起合作演出,期待下次再见。文末附上下一场音乐会的时程和购票连结。她将草稿截图传给陈奕韦,等他确认,然后再次打开信箱,继续处理那些怎么清都还是会继续生出来的杂务。
她知道那些璀璨的瞬间需要幕后这些看似枯燥乏味的事务支持,才能让音乐家们心无旁騖地专注在音乐上。或许忙碌,或许琐碎,但每一件小事都很有意义。
好不容易忙完,抽空洗了个澡,便戴上耳塞,将自己埋进被子里,抱着被子迷迷糊糊地陷入沉睡。明明感觉才刚睡下去,闹鐘第一个中央c的单音就响了起来。瞬即起身,俐落地收拾行李,化好全妆,下楼吃完早餐回来,却没听到隔壁房间传来半点动静。她焦躁不安地眼睁睁看着发车时间逐渐接近,终于按耐不住敲响房门。留着黑色长发的亚裔女性出来应门,她穿着黑色大衣背着琴袋,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踏着高跟鞋走远了。
门扉之间露出一个小缝,苏巧巧用力推开门,大喊:「陈奕韦!再不出发要赶不上飞机??」
话还没说完,她便看见一名浑身赤裸的男子站在凌乱的床前,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原来在衣物包裹下看起来略显消瘦的身躯有着健壮的肌肉,还有雄伟的??
苏巧巧猛地刷红脸退出去,用力摔上门。听着隔壁房里传来水声,努力让狂跳的心脏恢復镇定,这才想起来该请柜檯先帮忙叫车,转身就衝下楼去。
等了老半天才终于看见陈奕韦满面倦容地穿着毛衣,手上抱着大衣从电梯出来,懒懒地拖着行李箱走进大厅。
她立刻抓着他衝向在饭店外等待的计程车,迅速把人塞进车里,一肩扛起行李箱,速度快得连司机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昨天在各种场域尽情挥洒过汗水的男人,斜倚着车窗,在阳光下睡得无比安稳。长长的睫毛,红唇微啟。
她移开视线,支着头望向窗外,希望冰冷的指尖能让灼热的脸颊赶快冷却下来。
——
第五章 意外之吻(上)
飞机从阳光普照的天空中缓缓下降,穿越不稳的气流,转眼又堕入乌云当中。雨水夹杂着雪洒在窗上融化,拖下长长的水痕。飞机一落地,雨雪就成了纯然的雨。
一高一矮的人影拖着行李穿越人群,挤在在狭窄的雨棚下排队等车,细细的雨丝打在身上,湿润了两人的外套。队伍移动缓慢得几乎没在前进,好不容易上了车又塞在下班的车阵当中动弹不得。出风口吹出湿热的空气,完全说不上是舒适。将行李拿下车的时候,雨雪已经化成雨滴。雨伞收在行李箱里,拿出来又太麻烦。才刚踏进雨中,发梢便被雨珠湿透,袜子浸泡在冰冷的水中,饭店大厅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看起来无比温暖。
苏巧巧走到柜檯前,拿出手机上的预约画面,说了一串法文,见对方摇摇头,又飆了另一串法文,无奈地垂下肩,头都要埋进高起的柜檯里。她叹口气,不敢相信这种只有在漫画中才会出现的情节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拿着房卡回到陈奕韦身边,将卡交给他之后,拉着行李就想往外走。
陈奕韦一把拉住她,「那你呢?」
「他们说找不到我的订房纪录,又已经满房了。」苏巧巧对于这样的失误感到不可置信,垂头丧气地说道:「我再去找找附近的空房吧。」
陈奕韦说着拉起她的手,将房卡塞进她手里,「时间这么晚了,你睡这就好,我去跟朋友挤一挤。」
苏巧巧隔着卡片握住他的手,抬起头来,「不行,你明天要上台,今天需要好好休息。我不能让你承担我的错。」
「我得确保你有地方住才行。」陈奕韦说着眨眨眼,「不然我也不介意跟你睡同一间。」
「但我介意。」苏巧巧抽开手,房卡落在地上,却没有人愿意捡起来。
陈奕韦弯下腰捡起卡,塞进她手里,确认她握住了才肯放过她。
苏巧巧在大厅里努力寻找附近的空房,她真的没想到自己能在这座城市里找不到一张床。她在心中无数次反省到底哪个环节出了差错,是不是订得太急没有做最后的确认?还是订房平台出了错?偶然看到一则推播的广告,这才知道原来明天在这座城市里有场马拉松比赛,怪不得全都满房了。
陈奕韦悠悠哉哉地坐在沙发上把谱摊开,像看书一样认真读了起来。
苏巧巧好不容易找到几间饭店在网路上还有空房,一间一间打电话去问今晚是否还有位置,甚至跑去现场确认才被回绝。直至夜半才浑身狼狈地被寒冷与恼人的雨所打败,终于点头愿意踏进陈奕韦的房间。连续几週出差的生活,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醒来,一睁开眼就有无数的行程在等着她,更别说晚上还得远距工作。她也真的累坏了,什么都不想管了。
「真的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的。」陈奕韦斜倚在门边,风度翩翩地说道:「我在你心目中就这么不值得信赖吗?」
苏巧巧不理会那轻挑的话语,两眼无神地推开房门。
在这座古老的城市里,宽敞的房间都是种奢侈,他的房间似乎就是那一种。玄关处用电视柜隔出了客厅的空间,靠墙放着一张沙发,房间正中央有一张大床,笼罩在昏黄的间接照明之中,看起来温馨舒适得立刻想把自己给甩在洁白的床单里。
陈奕韦才刚把东西放下又出门去,不知道这大半夜的还能去哪?苏巧巧走道上摊开行李,拿出衣服走进浴室,忐忑不安地洗了个温暖的热水澡,光洁的镜面上反射出自己通红的脸颊,在吹风机的嗡鸣声中听见好像有人回来。
陈奕韦抱着一瓶威士忌和一袋热呼呼的爆米花站在门口衝着她笑。「来喝酒吧,喝醉了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苏巧巧缩缩脖子,这话怎么听起来好像更危险的样子?
但她倒也不是信不过陈奕韦,便替自己倒了杯酒,举杯与他轻碰,整个人窝毛毯里,抱着酒杯窝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暖暖地抿了口酒,呛辣而浓醇的香气在口中散开,有些醉人,好像也莫名生出一些勇气。眼前的男子一头短发微乱,带着几分倦容,和她收到的那些照片相比,光芒不再那么刺眼,更像是个凡人。
苏巧巧拿起爆米花塞进嘴里,立刻皱起眉头来,「怎么会有人吃甜的爆米花下酒?」
「你难道吃咸的吗?爆米花当然是要吃甜的啊!」陈奕韦说得理直气壮。「平常我上台前一天是不喝酒的,今天可是为了陪你才喝的,你就别抱怨了。」
「陪我?为什么?」
陈奕韦仰头喝了口酒,耳根微微泛红,不知道是不是醉了。「我先把自己灌醉,生理上失能,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了吧?」
苏巧巧立刻在他的酒杯里斟满酒。「那你为什么上台前不喝酒?」
陈奕韦看着她倒酒的手腕,弓起的弧度如此优雅,心不在焉地答道:「宿醉的话手会抖,弓也跟着抖就完了。」
「没想到你也有会害怕的事。」
「有啊,我怕的事可多了。害怕手抖,害怕忘谱,害怕失常,害怕听不见音准,害怕搞错独奏进场的时间,害怕失手摔坏琴,世界上就少了一把史特拉第。」他掰着手一一数出自己害怕的事,数完了一隻手都还数不完。「有时候觉得独奏家就像是在走钢索。那里只有通向终点唯一的道路,只能够一路向上,不断进化,继续成长下去,只能前进不能后退。很多人走到半途就消失了,也许是扛不住庞大的压力,也许是遇到了才华的极限。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走到哪里。」
「你倒是不怕女人报復。」
「你情我愿的事情哪有什么好报復的?我从来不会强迫谁。」陈奕韦他说得自信,充满对自己男性魅力的肯定,就像是他相信自己的琴技一样自信。又笑着转移话题:「苏,你为什么不弹钢琴了?」
苏巧巧拿起酒杯来,闷了一大口。突然被戳中心中埋藏已久的痛处,眼角泛起一股酸涩,她也只当作是喝了酒容易伤感。「我高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男生,他钢琴弹得很好,我比赛从来都赢不了他,他也从来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即使是这么强大的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职业钢琴家。我就想,如果连他都碰不到那个世界,我大概也就只能走到这里了吧。如果不能成为演奏家,我还能做什么呢?」她望着杯底,眼神有几分黯淡,「后来我才发现,比起自己站在舞台上,我好像更喜欢可以成为让别人发光的人。像你们那样的人,创造出来的音乐比我好多了,这样也对这个社会更有助益吧?」
「我倒不这么觉得。」陈奕韦手中晃着酒杯,倾听冰块敲击杯壁发出的声响,说得随意。「每个人的音乐都有意义,同样一张谱,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詮释方式,你的音乐一定也能打动谁。像我就很喜欢呀。」
听见这样的夸奖,明知或许只是客套,苏巧巧还是忍不住甜甜笑了起来。
陈奕韦看着那笑容,配了口酒。「是你喜欢的男生太没眼光。」
「啊,他是同性恋。」
陈奕韦哑然失笑,一口酒差点呛在喉间,「抱歉,是你太没眼光了。」
苏巧巧叹口气,嘟囔一句:「对啊,我也这么觉得。」
「你说什么?」
深色灵动的眸子倏然扬起,「你难道就没有想要放弃小提琴的时候吗?」
陈奕韦望着杯中金黄色的液体倒映出自己的苦涩,张口嚥了下去,「从来没有。不管再怎么痛苦,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剩下小提琴了。」
他的口吻有几分寂寥,苏巧巧却不太能同理。她有时候会觉得小提琴像是一种生物,即便是最细微的改变都会表现在琴弦上,也许只是是手抖了一下,按弦的位置偏了一些,或是弓触击琴弦的角度不对,发出的声音就完全不同,在那四根琴弦之上有着无限宽广的可能性。
所谓的天才,能将这一切难以控制的因素都精准掌握在手中,随心所欲地表现出他们心中所想表达的音乐。对于那样的天才而言,只有小提琴又有什么好可惜的呢?对其他人而言,或许努力一辈子都达不到那种高度,难道这样的世界还不够广阔吗?
第五章 意外之吻(中)
「对像你这样的天才来说,那也算不上是什么损失吧?」苏巧巧诚恳地说道,不带一点嘲讽。
「我不是天才。」陈奕韦抓起沙发上的枕头抱在怀里,倒进柔软的座椅里。「那样的头衔就好像把我所有的努力给一笔抹煞了。」
「但不是每个人光靠努力就能像你一样走到这里。」
陈奕韦抱着抱枕望向单调枯燥的天花板陷入短暂的沉思,「嗯,所以我现在才在这里。」
「什么意思?」
他在脑中开始构思言语,不急不徐地说起遥远的记忆。「我在毕业之前,就已经开始作为独奏家在各地演出了。但我因为好玩,去考了学校旁边的交响乐团,就在三个街区之外,走路十分鐘而已,没想到还真的考上了。
「因为从头到尾都是隔幕考试,他们到了要发聘书的时候才发现是我,直接找上皮尔彭教授,问我是不是认真的?他们说,我的乐团演奏考虑得不够周到,不如其他有乐团经验的人更能站在全局的角度思考自己要怎么配合,但是独奏十分出彩。他们想要个性强烈的团员,看中了我的潜力,所以选择了我。
「我后来才知道,他们第一小提琴已经整整七、八年没有开缺,所有人都是拼了命在争取那个位置。在这个世界里,人们通常认为无法成为独奏家的人才会去考乐团,但我是有选择的。艾莉克斯那时候捧着合约,一天到晚打电话骚扰我要我签约。巡演和唱片录製的行程都已经替我安排好了,只需要我的签名。」
苏巧巧无言地听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段故事,不知道在其他拉小提琴的人耳里听来会不会很想把他掐死?全世界最顶尖的乐团,还有最强的经纪人在他面前任君选择,无论哪个都是别人穷尽一辈子追逐的梦想,对他而言只是个选择。
「我向来不擅长做选择,我想拉独奏、也想拉乐团,室内乐也很有趣,还想要继续进修指挥。成为一名独奏家,到底是别人的期待?还是我自己的愿望?一直看着相同的目标走来,当梦想真的要实现的时候,我反而不确定了。
「那一阵子我完全没办法拉琴,一拿起琴来就被各种烦恼纠缠,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皮尔彭教授听我拉得乱七八糟,在我面前亲手把那张乐团合约撕掉,告诉我不要再烦恼了。这一辈子的训练不就是为了要成为独奏家吗?那是多少人的梦想?既然你有能力,就走独奏家的路吧,看看你能走到哪里,创造出只属于你自己的世界吧。所以,我现在才在这里。」他用手臂遮住眼睛,声音也跟着闷在臂弯里。「但我还有好多想去做的事。」
「像是?」
「我想拉遍世界上所有的小提琴曲目,也想指挥。我也一直在想该怎么把古典乐带给更多人。音乐的世界这么大,还有我很多掌握不了的技巧和詮释,想要鑽研不同的作曲家,和更多不同的乐团和指挥合作,继续探寻各式各样的可能性。总之,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时间又这么有限。」在他一片黑暗的眼瞼之下有着无边无际的世界和无尽的热情,他躺在那里,已经看见了无比遥远的未来,在那里有五彩繽纷的光芒,却迟疑着没有伸出手。
「那就去做啊。」苏巧巧的声音无比肯定,陈奕韦不用睁眼就能想像她此时一定正用一双坚毅又闪闪发光的眼神看着自己。「把你想做的事情一件一件列出来,我们一起来研究怎么办到。只把一件事情做好也很值得令人尊敬,但你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啊。人生还很长,你又还这么年轻。」
陈奕韦睁开眼,果然看见有星星在她眼里闪耀。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对未来充满乐观的样子,让他不禁差点就相信她了。
「因为你很强大,所以才有人愿意跟随。因为过去作为独奏家所累积起来的名声和风评,一定会有人信任你,让你去尝试自己想做的事。」苏巧巧继续说了下去:「我问过了德国的乐团,有几位乐团经理对你客座首席的计划很感兴趣,我原本想回美国之后再跟你讨论的。」
陈奕韦笑了起来,原来她眼里不只有信任,还有无比强大的执行力,足以将他随口说的一句话化为现实。他躺在沙发上翘起脚,将抱枕拋在空中又接住,开始认真思索,「你帮我到处宣传这件事,没有想过那些乐团首席会怎么想吗?副首席会怎么想?那些坐在后排的小提琴家会怎么想?你考虑过乐团跟行政背后的政治角力吗?」
苏巧巧一手接住停留半空中的抱枕,狠狠砸到他脸上去,「对啦!反正我就是欠缺考虑。」
陈奕韦拿下遮在眼前的枕头,她已经鑽回床上睡下了,把被子拉到头顶上,从柜子的缝隙间看过去像是一个蛹。他对着那个背影轻声说了句:「谢谢你。」
床那头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
陈奕韦又说:「对了,回去之后,可以请你陪我去一个地方吗?我会付加班费的。」
过了许久,久到陈奕韦都抱着毯子快要在沙发上失去意识,才听见从那头低低传来一声:「好。」
陈奕韦放心地闭上眼,任由体内深处涌起的醉意将他带入梦乡。
苏巧巧在黑暗中睁开眼,听着耳边安稳的呼吸声,翻了好几个身,再也睡不着觉。
越了解这个人,有种情感从心底某处渐渐涌上来,在原本平静的湖水中激起涟漪。那个人那么才华洋溢又多情,而且还很可爱。无论做什么都游刃有馀的样子,诚实地面对自己的感受、分享他的烦恼和犹豫。如果不是那么风流,那该有多好?
苏巧巧转身将自己裹在棉被里,用力蜷起抱紧自己,彷彿这样就能减缓胸口的疼痛。明知不该对这样的男人心动,他绝对无法回应自己的感情,但却无法控制这份爱恋的去向。不能再陷得更深了,再这样下去,她又会受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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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个人一起跑了几座不同的城市,换了几次旅馆,时不时就得拿出手机来确认自己在哪里,只有行程表上的日子不断在推进。
古典乐这个行业似乎几百年来都没有变过,连谋生的方式似乎都没什么改变,光想想就觉得不可思议。音乐家们在世界各地奔走,人们在相同的场地演奏着相同的音乐,传承了百年的记忆在眼前重现,依旧如此鲜明而灵动。
对于陈奕韦和苏巧巧两人而言,似乎在世界上的哪个角落都是一样的。
陈奕韦一样每天不是在练习就是排演,在不同的音乐厅里和不同的团队无数次上演相同的曲目,直到这一轮巡回结束。算一算,光是这个月就有十二场演出。
苏巧巧也依然每天在乐团办公室、经纪公司和代理商之间来回奔波。她得借公司的名字和陈奕韦的脸,为自己将来的人脉打下基础。名片匣一天天消瘦下去,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回去。她去文具店买了一本新的名片簿用来收集每天得到的新名片,在旁边用便条纸留下关于名片主人的註记。白天四处寒暄,笑得嘴角都僵了。晚上又得接着上班,过着工时超长的日子。
两个人明明在同一座城市里,住在同一间饭店,却常常忙得一週也见不到几次面。
才刚在新的城市安顿好,有了常去的咖啡厅、找到合口味的餐厅,马上又得收拾行李离去。
列车穿越漫长的海底隧道,通往远处雾濛濛的天际线。新潮的现代建筑在天边勾勒城市的稜线,近处则是宏伟的巴洛克式建筑,上头雕刻繁复,诉说着城市的歷史。双层巴士从鼻尖窜过,陈奕韦吓得揪住苏巧巧的领子,将她拎回人行道上,整个人都吓醒了。
「往右看啊!」他骂道。
这天乐团经理热情地替苏巧巧专门导览歷史悠久的音乐厅,从创团的歷史说起,一路说了两百多年。兴致勃勃地让她看了一眼宝贵的谱库,陈年的灰尘引发过敏,害她流鼻涕流了一整个下午。
望着音乐厅富丽堂皇的穹顶,耳边传来悠扬的乐音,是她熟悉的那首协奏曲。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时间去听现场演出,她已经很久没听陈奕韦拉琴了。每个细节依然如此完美,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既不够冷洌,又不够温暖,似乎有些乾枯。
陈奕韦站在舞台前方,将弓勾在指尖,抵着下巴在思考什么,好像自己也不太满意的样子。
指挥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调整的?他摇摇头,对指挥说没问题。
排练结束,乐团首席从舞台上大喊她的名字,所有人的视线都往台下看来,她尷尬地从观眾席座位上站起来,跑下台阶,顺应呼唤走到台前。
第五章 意外之吻(下)
顶上微秃的白发男子,单手拿着琴蹲下身来,对她展开和蔼的笑容,脸上的皱纹全都皱了起来,「走,去喝酒啊!」
「啊,谢谢你的邀请,但我晚上还要工作??」
「那有什么?你老闆在这里,他说了算。」首席看向陈奕韦,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大大的笑容又重新转向她,「看吧?上班之前喝一杯,没什么的。」
所有人都往这里看来,苏巧巧顶不住那热情的视线,只好假装答应再找机会开溜。一路上被人群包围在中间,完全没有逃脱的机会,转眼就踏进音乐厅旁的酒馆里,再回神已是两杯啤酒下肚。
小小的酒馆里挤满团员,一条木製长桌上弦乐和管乐的团员涇渭分明,气氛也不大相同。
苏巧巧混在女生群当中,眼神空洞地盯着桌上的炸鱼薯条,啤酒气泡渐渐消了下去。一群女生兴奋地围着苏巧巧想探听陈奕韦的八卦,但一发现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便对她失去兴趣,吱吱喳喳地说起陈奕韦的风流韵事。
据说,曾经有人目睹两个女粉丝为了他打起来,在后台出口互扯头发,大声叫嚣,最后三个人一起搭上计程车消失在街头。还有人说,有个痴情的女粉丝为了陈奕韦发奋考进乐团,只为了在舞台上再见他一面。陈奕韦身边的女伴各个身材火辣、美艳动人,然而他每次离去,又成了一个人。
「总之就是个无法承诺的男人。」不知是谁出声说道。
「这种男人最危险了。」一对纤细的手指捻起一根薯条,沾了点蕃茄酱,抹上一点艳红。「谁都妄想自己可以改变他,成为他的唯一。但,那样的男人是不会变的,因为他眼中只有自己的伤痛,还有他真正爱过的那个人。」
苏巧巧顺着指尖往上看,对上一双宝蓝色的眼珠,眼底充满疲倦与淡淡的哀伤,像是已经被伤害过了千百回。
长桌另一端传来一阵欢呼,淹没了略带阴鬱的谈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好啊,我输了的话,这个首席的位子就给你坐。」乐团首席已经喝高了,脸颊红润泛着油光,坐在高脚椅上搂着陈奕韦的脖子大声说道:「那你输了怎么办?」
有人开玩笑地说道:「让他去拉中提琴!」
席间爆出一阵笑声,又十分克制地结束。
「我不会拉中提琴。」陈奕韦说。
「怎么可能?学生时代拉四重奏,中提琴总是会缺人吧?总得有个拉小提琴的去拉中提琴。」
「抱歉,但真的没有人要我去拉中提琴。」陈奕韦含笑说道,口中说着抱歉,却没有半点歉意。
一群小提琴家纷纷倒抽了口气。想想也是,谁敢要这样的小提琴天才去拉以和声为主的中提琴呢?
「你的话一定很快就会上手的,只是四条弦低五度而已。」
这话一说完,马上引来中提琴手们一片嘘声。
指挥砸下酒杯,啤酒泡沫溅了开来,「就这么定了,你输了的话,我就在中提琴最后面加一把椅子。」
陈奕韦仰头将桌上的啤酒一饮而尽,踩着有些不稳的步伐往桌子这一头走来。
八卦中心的主角突然现身,所有女孩同时闭上嘴,默默观察他的举动,想努力记下这个瞬间,为茶水间添上新的话题。
他径直向苏巧巧走来,在她面前停下,伸手把高脚椅旋转过来,单手支在椅背上,用充满诱惑力的低沉嗓音说道:「吻我。」
苏巧巧不用回头也知道所有人都正看向这里。站在舞台上无法触及的男人如今正凑在她眼前,宛若黑夜般的眼神注视着自己,渴求自己吻他。从这样的人身上偷一个吻,应该不算太亏吧?
他瞬间读懂了她的迟疑,脸上闪过一抹无奈的笑容,准备转身离去。
苏巧巧横下心、闭上眼,揪住他的衬衫衣领吻了过去,迅速轻啄一口。只是一个吻、一个不适当的玩笑,一下下就好,做个美梦也好。
炙热的唇追上来,舌尖顶入因为吃惊而略微敞开的贝齿,窜进柔软的口腔里,与她纠缠。吸吮唇瓣,热情地挑动潜藏在身体深处更深层的慾望。嘴里洋溢着啤酒花的香气和酒精苦涩的味道。
察觉到那吻当中近乎于戏弄的情感,她猛地推开眼前的人,红着眼眶举起手来,狠狠赏了他一巴掌。眾人的欢呼被这响亮的声音惊得立刻噤声,原本欢闹的酒馆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同时停止动作,连呼吸都静止了。
苏巧巧衝出门,陈奕韦立刻抓起她的外套和手提包追了出去,追上那道单薄的身影,将大衣套在她身上。街边的车灯闪过,红色的后照灯倒映在哪双微红的眼睛里,泪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抽抽鼻子,伸手穿过大衣袖子,将扣子一路扣到最上面,拉起帽子,用帽子边缘的毛圈遮盖视线,把自己整个人埋在外套里。
「对不起,我玩笑开过头了。」陈奕韦说。
她紧抿着唇闷头继续向前走。
「是你先亲我的。」陈奕韦说。
苏巧巧忍无可忍地怒吼道:「我又没有要你把舌头伸进来!」
「那不是一样吗?」
「怎么会一样?」
「那你干嘛亲我?」
苏巧巧的脚步猛地一滞,整张脸渐渐涨红起来,过了好一阵才开口:「我不想让你输掉。」
陈奕韦缓缓从胸口挤出一声长喟,「对了,我还得去找把中提琴。」
「你赌输了?」
「我赌你绝对不会亲我。」
「为什么?」
「我还以为你绝对不会亲自己不喜欢的人。」
苏巧巧定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肯说,又把头重新埋进外套里,不发一语地快步向前走。
陈奕韦走在她身边,说尽了各种好话,却得不到一句回应。两人比肩无语地在街上走了好一阵,身旁温暖的体温却未曾离开,一路送到饭店的电梯门口。
「你不要跟过来。」声音闷在大衣里,分不清是不是哭了。
陈奕韦在门外止住步伐,从缓缓闔上的门缝间再次说了一句:「真的很对不起。」
眼见电梯数字缓缓上升,在她的楼层停下,陈奕韦这才惊觉肩上没有熟悉的重量,心底一凉,大概是把琴忘在酒馆了。他立刻回身衝出去,在大厅就被人喊住。
一名女子手中捧着他的小提琴,将背袋交到他手里。陈奕韦将琴背上肩,才觉得心里踏实了一点。
宝蓝色的眼里盈满笑意,「奕韦,你对她真温柔。」
「有吗?」
「今晚要不要让我来安慰你?」她欺上身来气息喷洒在脸上,一手搭在釦子上,一手怜惜地轻蹭男人被打肿的脸颊。
他按住在自己身上游走的手,「谢谢你的邀请,但今天真的不是时候。」
「看吧?你只对她温柔。」一隻纤细的手指搔搔他的下巴,留下嫣然一笑,踩着一双超高的跟鞋走了。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逐渐远去,陈奕韦摸摸胀痛的脸颊,还是想不通苏巧巧到底为什么要气成这样?
苏巧巧气得接连好几天都不见人影,就算住在同一间饭店也完全见不着面。不去听陈奕韦的排练,也不曾出现在后台。只有一盒乏人问津的美国巧克力放在后台,表示她曾经来过。
陈奕韦突然有点想念那个小巧的身影总是会出现在视线当中的某个角落,活力十足地注视着自己,笑着向他扬起手来,喊他的名字。傍晚彩排回来,讨好地送来在路上买的刈包跟珍珠奶茶,再装作不经意地晃回门前,只要见到掛在房门上的食物消失,他就会安心一点。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害怕苏巧巧讨厌自己,他只知道那微红的眼眶和颤抖的声线,那是真的受了伤。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一时大意回应了那个吻,也许是酒精的作用和晕黄的灯光,又或许是那温软的唇比想像中的甜美,过于青涩的吻燃起了他的佔有慾。无论是哪一种,苏巧巧的反应已经彻底拒绝了他,在他们之间划清了界线。
苏巧巧的吻,大概也只是受到眾人的鼓譟所驱使的吧?这么一想,陈奕韦有些意外自己感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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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初恋的回忆(上)
纽约机场白炙空洞的灯光照射着缺乏装饰性的地板和墙面,路人口中的腔调又回到了熟悉的美式口音。
苏巧巧灵魂出窍般地站在行李转盘边,想像着自己行李的样子,一边默默祈祷行李赶快出现。她巴不得现在能立刻打开任意门回到她的小公寓里,戴上眼罩和耳塞,好好睡一觉。
连续出差的日子也真的是受够了。前几天还对于造访新的城市感到新奇,再来就不断被工作追杀,每天超时工作。好不容易适应了新环境,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就得移动到下一座城市,重新适应当地的新生活。每隔几天就在不同的床上醒来,没有一天能睡好的。真是难以想像这种居无定所的日子是这男人的日常生活。
身旁的男人神采奕奕,脚尖打着轻快的节拍,穿过她头顶眺望转盘。
苏巧巧带着深重的黑眼圈想:独奏家的体力果然惊人。
她迫不及待地想与这个男人分开,再在这个男人身边待下去,她没有把握能继续隐藏好自己的心意。她明白自己在他身上索求的是什么,而那正是这个男人所无法给予的。她真的需要一点空间,和身边这个男人分开一点距离,好好收拾这段才刚萌芽的情感。
「啊,是我们的行李。」陈奕韦迈步向前,将两人的行李从转盘上扛下来,拖着转身就走。
苏巧巧追在他后头小跑步,在机场里穿梭,抬起头来才发现自己身在国内线报到柜檯。陈奕韦迅雷不及掩耳地将两口行李箱送上托运履带,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口深红色的行李箱再次离自己远去,差点没哭出来。她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无助地泣诉:「我要回家。」
「你答应我要陪我去一个地方的。」
苏巧巧当然没有忘记那在黑暗中的承诺。「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她瘪着嘴问。
「当然来不及。我跟艾莉克斯说过了,也帮你请好假了。」陈奕韦十分满意地笑起来,往贵宾室走去,恩准她在长达八小时的飞行之后洗去一身狼狈。
苏巧巧眼睁睁地看着飞机再次远离地面,朝天空越来越近,最后终于突破云层。崩溃的心情转为绝望,她平静地看向身边的男人,「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吗?」
陈奕韦凝视着窗外的景色,一大片云朵宛若积雪般沉淀在下方,头顶上是无尽的蓝天。
「我想请你陪我去参加初恋的婚礼。」他说。
外头明亮的阳光在他脸上打下阴影,苏巧巧从来没有看过这个男人如此脆弱的表情,像是轻轻触碰就会碎裂。他深吸口气,企图唤起沉积在体内整整十四年的回忆,带着哀伤的语调缓缓开口。
「我喜欢过一个人,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深深爱过一个人。
「十六岁那年,音乐院不再需要监护人陪同,我妈就回台湾了。我第一次嚐到了自由的滋味,没有人盯我写作业,逼我去上週六上午的中文班,强迫我唸那些完全不感兴趣的科目。我每天搭校车上学,下车之后就放慢脚步脱离人群,或是到了学校再偷偷翻墙出去,找地方练琴。下了课,回去接着上音乐院的课。
「和我同年纪的音乐院朋友不多,上普通高中的人又更少,大家都分散在各个班级,没有人会发现我不见了。老师知道我们这群音乐院的学生很特殊,来上学不过只是为了完成义务教育,不太管我们,考试及格就好,那对我来说也不困难。明明可以选择在家自学,但我妈坚持一定要我去上公立高中,体验一般人的人生。
「但我们哪里是一般人?我们的人生从拿起琴的那一天就已经被决定好了。比起花时间在对未来毫无帮助的科目,处理无聊的人际关係,我寧可多花点时间练琴,多念些乐理或是音乐史也好,反正跟他们也没有共同话题。我几乎都没去上课,只有被警告出席天数不足的时候才会出现在学校,待在教室里就在手臂上练指法,或是拿笔想像运弓的角度。
「记得那是个深秋的午后,叶子都掉得差不多了,也许再过几天就要下雪。那天阳光灿烂,天空又高又蓝。顶楼已经冷得让人待不下去,我躲去学校乐团的团练室,拉了几张椅子当床睡,到放学之前这里都不会有人来。
「然后她就这么出现在我眼前。那天她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胸前掛着一串项鍊,转头的时候就会叮噹作响。金色捲发在秋日的太阳下发着光,像是天使一样。她低下身来和我对视,笑着问我:『你要不要加入我们学校的管弦乐团?』
「那根本不是个问句。她说完就硬塞了把三角铁给我,向我保证很简单的。于是我成了全团唯一的打击乐手。每天提早一个小时上学,跟连音拉都不准的学生乐团一起练习,永远有人忘了带谱带笔带松香,当然也从来不会回家练习。刚调好的音总是撑不过前八个小节就走音,也没有人在看指挥,和音乐院严肃的学生乐团完全不同。可是大家还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在乐团里认识新朋友、谈恋爱,抱着乐器嘻嘻哈哈地回家,家长和朋友们也依然会为那五音不全的演奏鼓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音乐还有这样的形式,就算作为音乐本身残破不堪,音乐还是有着将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的魔力。
「她站在这一片混乱的场景当中,那么充满活力地舞动双手的样子,无论在哪里都像是有光。用她的手臂引领大家,示范每一种乐器,幽默地和学生开玩笑,耐心地把每一个翘课的学生抓回来。我总是故意打得很烂,错开拍子,在奇怪的时间点敲击乐器,直到她把我给留下来,对我说:『你错得很优美,在你的手下好像曲子都有了新的詮释,你很有天份。』
「那时候我想:这人大概是个音痴。
「我对她说,其实我想学指挥。第一次听见我主动想去做些什么事,她浅灰的眼珠瞬间亮了起来。从那以后,每天中午吃完饭,她都会把我找去音乐教室,讲解那些基础乐理,一起听她喜欢的交响乐,眼神发光地诉说对于音乐教育的想像,说音乐如何改变人的一生,而我又怎么会不知道?
「在她眼里,我只是个顽劣的学生,对于未来毫无想法,只有她能看见我身上微小的音乐才华。她想紧紧抓住这一道微光,将我拉回正轨。我那时候以为,她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即使没有小提琴还依然在乎我的人。我努力假装什么都不会,呆呆地问她谱上的记号和术语。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只看得见她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对我说话、对我笑,只想把关于她的所有都记下来,这样我就可以在一天当中剩下的二十二个小时里想念她。
「总之,我对她展开了此生最猛烈的追求。练团的时候,站在最后排对她拋媚眼,用嘴型无声地说我喜欢你。为她摘花、为她写诗、为她烤饼乾、为她每天都来上学,只因为想看她对我展开笑容,又或是看她为我不受教而苦恼。
「有次午休的辅导时间,我站起身,越过课桌亲了她,她的脸红得像熟得正好的苹果。她用谱遮住自己的脸,直到慢慢把谱放下来,轻轻回吻,然后害羞地笑起来。美梦成真的感觉,真的很不可思议。她就像是我的胡桃钳玩偶,因为一个吻就活了过来,将世界上一切最美好的事物带到我眼前。
第六章 初恋的回忆(下)
「那个学期结束之前,我们戴着圣诞帽在全校面前演出《胡桃钳》,无论哪一个声部都走音走得厉害,几乎没办法组合在一起,我努力把自己藏在谱架后面打三角铁。我还记得被音乐院的朋友认出来的时候,他们惊讶得嘴巴都闔不上。事情很快就传回去,皮尔彭教授板着脸要我不要再浪费时间参加普通高中的学生乐团,这么间的话,去和音乐院的同学组个四重奏也好。对打击乐或是指挥有兴趣就去旁听其他教授的课,再怎么样都比在不成气候的学生乐团里打三角铁来得有帮助。
「我当然没理他,他说的那些地方,又没有我所爱的人。圣诞节的时候,她带我一起回家,向家人介绍我是个无家可归的国际学生。她的家人们热情地欢迎我,请我吃烤鸡和蛋糕,在圣诞树下还有我的礼物。她在壁炉前的钢琴演奏弥撒曲,和大家一起合唱圣诞歌。我第一次听她弹钢琴,触键晶莹剔透得像是窗外落下的雪花。
「平安夜的晚上,我偷偷溜进她的房间里,鑽进被窝里亲吻她赤裸的背,然后抱她。她来回抚摸我的手,在窗外一闪一闪的灯饰底下,发现了我的谎言。那些经年累月的练习在身上留下的痕跡是不会轻易被抹去的。你看,我指尖上有很明显的茧吧?就是这些出卖了我。
「然后,她说想听我拉琴。我们躡手躡脚地走过其他家人熟睡的房间,穿过一明一灭的圣诞树,走进车库里,翻了老半天才找到她祖父留下来的小提琴。我们穿上外套,手牵着手走过树林。我在雪地里用僵硬的手指为她演奏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据说这是柴可夫斯基为了爱慕的同性学生所写的曲子,就像是我们无法公开的恋情。她在月光下的表情很严肃,又对着我默默流泪。我慌了手脚,她说只是太感动了,从没听过这把琴发出这样的声音。然后,她环住我的脖子过来吻我。那个吻那么冰凉,又带着咸味。即使她知道了我的秘密,也没有拋弃我。没有责怪我的隐瞒,也没有揭露我的秘密。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穿越一切看见真正的我,愿意无条件地接纳我的一切,那么温柔。
「可是,就像《胡桃钳》里的梦总会醒一样,我们的事情被人发现了。有天放学之后我缠着她,在空教室里让她跨坐在我身上接吻,然后就被看到了。那些青少年们默默地呼朋引伴来看,拍下照片。我们太过投入,什么都没有发现。事情很快就传了开来,照片贴在学校走廊上,谁都看得到她最性感的样子。那天我才刚踏进校门就被叫去校长室约谈,她坐在校长的办公桌对面,神情冷漠得像是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她说,都是自己主动勾引学生,又看我很纯情,只是想把我钓上床。学生很单纯很好骗,或许我是认真的,但她从来没有动过真心。
「我的世界就这么在眼前崩毁了。我从来不觉得我们是师生关係,我们明明更像是朋友。明明一切都是我开始的,为什么她要说是她强迫我的?还要说从来没有爱过我?那些共渡的时光都是假的吗?我知道,她是为了保护我,才将所有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学校高层那些人完全不在意真相。她当天就被革职,我哭着送她离开,向她发誓绝对不会喜欢上别人,我会等她回来。等我长大成为独当一面的小提琴家之后,我就去找她,和她结婚,相守一辈子。她只是转过头去,不肯看我。车子开远了,我的初恋也结束了。
「这件事最后闹上了法院,我的父母还飞来美国陪我出庭作证。基于未成年人的保护法,我没有露面,身份没有曝光,在一切安全的地方看她一个人冷漠地坐在那里接受质问。我一个人在摄影机前声泪俱下地说我们是真爱,而她在另一头冷冷地看着远方,表情没有一丝变化。我是未成年人,又是学生,被认为没有独立的判断能力。不管我再怎么努力宣称我是自愿的,我们彼此相爱,她还是被关了半年。我没能保护她,连证明我爱她都办不到。」
他说得有些哽噎,垂下头去,好一阵子没办法说话。苏巧巧努力克制自己想伸手安慰他的衝动,握紧了搁在扶手上的手指。
「高中毕业那天,我当天下午就跟朋友借车,一个人开了三小时的车去找她。可是她的家人不愿意让她见我。闹到她哥走出来狠狠揍了我一顿,但我没有还手,被揍得进了医院,差点没办法继续拉琴。如果可以交换,我愿意把这份被赐予的才能去换她能尽情去做喜爱的事情。我知道是我把她毁了,现在人人都知道她是对自己学生出手的混帐,没有人会再让有前科的人当老师,更别说是指导学生乐团。明明她的人生才正要开始,一切的梦想就已经结束了。如果她恨我,那也不奇怪。要是再多忍耐一下就好了,忍耐到毕业之后告白,不要被人发现就好了。都是我的错。」
他别过头去,努力看向窗外的景色,不想让身旁的人看清自己的表情。抽动的嘴角,从脸颊上滑落的剔透泪珠,还是什么也没藏住。外头的云层逐渐散开,大地又恢復一片翠绿,他伸手抹去泪水,笑意再次攀上嘴角。
「然后,她说她要结婚了,和一个完全不在意这些过往的人结婚,是个体贴的男人。原本前几年就要办婚礼,结果意外怀孕又遇到疫情,就这么一直延到了现在。」
苏巧巧听他诉说这个故事,她明白这是一场短短几个月的初恋,却持续了整整十几年。一边倾听,看他从幸福又陷入忧伤与自责,同样为他的心痛而痛。她不曾看过陈奕韦那样充满眷恋的表情,她知道他是认真的,而且这辈子只认真过那么一次,从此再也动不了真心,或许是一种对于自己的惩罚。
身侧的男人用那双粗糙的大手覆住她放在扶手上的手,眼中带着泪光注视她,「谢谢你陪我来参加婚礼,我一定没办法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苏巧巧回握那隻手,左手指尖上有着粗糙而坚硬的厚茧。感受着那份温度,轻轻点了点头。不过是对方发自内心的一句「谢谢」,她就有种为之献身的衝动。或许,自己比想像中的陷得还要更深。这种不捨的情感此强烈,她有种预感自己一定会痛得永生难忘,却又无法阻止这段旅程继续前进下去。
飞机缓缓下降,引力紧紧揪着胃向地面牵引,将他们带往不愿面对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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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日延伸阅读:
柴可夫斯基《胡桃钳》〈小序曲op.71ath.35〉
柴可夫斯基《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op.35th.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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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老师是柴粉!
第七章 初春的婚礼(上)
陈奕韦在机场租好车,将从未开封过的行李搬上车,往乡间驶去。繁复的树椏在湛蓝的天空下伸展,路边的樱花已然迫不及待地盛开,在风中摇曳。鲜红色的起亚掀背车从市区开进小镇,又从小镇开进一片荒野,在一处没有路牌的地方跟着导航弯进小路,路越开越小,最后在一处敞开的闸门前停了下来。
门牌号码下方用鲜花和白纱装饰看板,欢迎新郎和新娘的朋友们到访。车子开上颠簸的道路,穿越一片树林之后又是另一片宽广的草皮。雪方融化,滋润了大地,地面上透出鲜绿的顏色。道路的尽头有一座纯白的豪宅,门廊下同样掛着盛开的鲜花,昭示幸福的气息。
接待人员领他们在衣帽间卸下行李,里头已经塞满了宾客的衣服。苏巧巧狼狈地在狭窄的走廊上打开行李箱,好不容易才塞进去的衣服又弹出来。她从箱底掏出一件暗色的碎花长洋装,翻出高跟鞋和全套化妆品,挑了一条银项鍊,想了想又捎上一件针织外套。
苏巧巧对着镜子细细描上眼线,尽可能化上最完美的妆,她也不知道这股干劲从何而来,或许是出自于女人竞争的本性。她用纸巾拭去嘴角溢出的口红,抿抿嘴唇确认一切完美,这才挺起胸膛从更衣间走出来。
陈奕韦穿着黑色西装和白色衬衫站在门外,胸口解开几颗釦子,抓了点头发,比平常上台还要随性。他展开笑容,挽过她的手,向室外的阳光走去,侧头在她耳边轻声说:「这样真好看。」
苏巧巧笑起来,按耐住耳际泛起的红晕。「你把行李箱里的燕尾服拿出来,人家会以为要结婚的人是你。」
陈奕韦笑得瞇起眼,苏巧巧不太确定他眼角的闪动的是不是泪水。或许他真的希望今天要结婚的会是自己。
三个相同装扮的男人聚在外头,背上都背着乐器盒,正好凑齐了两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和大提琴。
陈奕韦张开双臂迎向朋友们,热情地和他们拥抱,「好久不见!」
「我们不是上个月排练的时候才见过面吗?」
「我原本还想今天早上再排一次,可是真的赶不过来。」
「不过就是户外演出,有必要排吗?」
「那当然。」
「你别装了,你什么时候练四重奏练得这么认真了?」
「我一直都很认真呀。」
「你还不是被皮尔彭教授逼的!我们都知道!」
陈奕韦在老友之间笑得很开心,声线却有点紧绷,苏巧巧老是觉得他在逞强。
苏巧巧被晾在一旁,直到陈奕韦像其他人介绍这是他的经纪人。他们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礼貌性地伸出手来向她打招呼。他们当中有独奏家,也有知名乐团的首席及副首席。苏巧巧从没亲眼见过阵容如此豪华的婚礼四重奏。
他们往草地另一头的西式凉亭走去,白色的圆柱上覆盖圆顶,顶上还有华丽的雕刻,同样也缠绕着鲜花,看起来就像是所有女性理想中的婚礼。
四把弦乐以沉稳的节奏与优美的曲调同步奏出乐音,顺着初春的微风吹散到草原上各个角落。时而在高处徘徊,在低处躑躅,第一小提琴像是小鸟一样灵动地在其他各个声部之间穿梭,在甜蜜的气息中捎上美好的回忆。
四个男人用他们才懂的表情和肢体语言无声地沟通,他们熟知彼此的喜好和演奏习惯,一个呼吸就能明白对方的意图,配合得完美无瑕。他们刚刚笑着说,把自己十年前在学校的谱找出来了,上头还有笔记呢。那些看似随意的演奏,经过千锤百鍊的磨难,加上无数共渡的时光培养出来的默契,才能有如此美丽的音乐。
苏巧巧轻轻闭上眼,感受那带着怀念与忧伤的旋律随风拂过发梢。音符那么饱满,音准精确,乐器和声之间独有的共鸣令胸腔共振。
人们随着乐音渐渐聚集到草地上来。凉亭四周的白色摺椅呈扇型展开,一旁架着暖炉,里头有暗红的火星。春天的风带着寒意,同时也充满新生的希望。孩子们笑闹追逐着穿过桌椅间的间隙,大人们举着香檳熟稔地聊着天,似乎已经认识了很久。
有人礼貌性地上前攀谈,问苏巧巧是怎么认识新郎新娘的?一说她是陈奕韦的女伴,每个人都皱起眉头,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很快又走开了。
有好事者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那你知道他??」
「我知道。」她展开无比灿烂的笑容,肯定地说:「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音乐在激昂之后恢復平静,又再次加快,最后默契十足地划下和弦,乐队笑着同时扬起弓来,人们爆出掌声。
轻快的旋律再次响起,新娘身穿白纱,抱着典雅的捧花,一手牵着刚会走路的小女孩从主屋走出来,踏上洁白的地毯。花童跟在后头牵着白裙,在空中洒满粉色的花瓣。她随着乐曲的节奏走向新郎,脸上满溢着幸福的笑容。金色的长发垂散在白皙的肩颈之上,真的如陈奕韦所说,像天使一样。
新郎接过新娘的手,将小女孩抱在怀里,用诚恳的语调说起他们相爱的故事。
那也是个像这样天气正好的初春下午,有台白色吉普爆了胎在路边动弹不得,一辆红色福特在路边停下,从上头跳下一名宛若天使般的女子,捲起袖子来替他换了轮胎,恋情于焉展开。那段对于少年而言苦涩的初恋,不过也就只是「很多事」当中的浅浅一笔。
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充满爱意,如此坚贞。紧握着彼此的手在神面前许下诺言,套上戒指,相互亲吻。所有人同时用力鼓掌,为他们欢呼,此起彼落的「恭喜」几乎要淹没了整片草地。后方的乐团腾不出手来,只能以弓尖轻敲谱架致意。
陈奕韦从没笑得这么难看,嘴角僵硬地上扬,微微抽动。他的朋友们看好戏般地用手肘捅捅他,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陈奕韦轻轻摇头,又笑了起来。
人们走向台前,与新郎和新娘合照,轮流抱起孩子,留下幸福的瞬间。直到人群几乎都已散去才轮到负责演奏的乐团站起身合照,他们笑着举起自己的乐器,新娘露出夸张的笑容,搂着他们的肩膀留下合影。陈奕韦向新娘说了些什么,她惊讶地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背,连苏巧巧站得很远都能听见掌心击在背上发出的空响。
新娘招招手喊她过去,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开朗地说道:「你好,我是克莱儿,奕韦的高中老师。奕韦交了女朋友怎么都不跟我说?我们认识十几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带女朋友来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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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四重奏曲目表:
柴可夫斯基《第一号d大调弦乐四重奏op.35th.59》
孟德尔颂《为了弦乐所作的d大调四重奏op.44no.1》第二乐章
舒伯特《第十三号a小调弦乐四重奏(罗莎蒙)d804》第二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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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心加映:
萧士塔科维奇《第一号c大调弦乐四重奏op.49》第一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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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迎大家结婚的时候也可以拿去用!
第七章 初春的婚礼(下)
苏巧巧的笑容僵了一下,原来陈奕韦是这么介绍自己的。
「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礼。抱歉选在这个时间,你会不会冷?但我怎么也想在和我老公认识的这一天结婚,谢谢你还愿意来。奕韦他说什么也要帮我准备一支四重奏,我也没想到会是这么大阵仗,害我好虚荣。」
她一个人说得起劲,苏巧巧的手被握得发疼。
克莱儿说话的样子有种独特的魅力,全身充满活力,自然而然感染周遭的人,待在她旁边就会跟着扬起笑容。陈奕韦看向她的眼神充满宠溺,一副「真拿你没办法」的样子。苏巧巧知道,那是男人恋爱中的表情,她不会傻到会错意。假装交了女朋友,假装已经走了出来,那不过是在前任面前虚张声势罢了,而自己谁也不是。
苏巧巧从克莱儿有力的手中抽开,又被带着木香的温暖怀抱搂过去,被夹在陈奕韦和他的初恋之间,留下一张属于他们三人的合照。
室内乐成员们又坐回原位,拉起轻快而甜美的简单旋律,带着一些回忆,又有种无法抑制的雀跃。所有宾客目送新人一家紧牵着彼此的手再次踏上洒满花瓣的路,在眾人的祝福之下回到主屋。美好的乐声为这一切美好更添上一笔幸福的氛围,情绪饱满得彷彿能看见青鸟落在凉亭的屋顶上,吱吱啾啾地献上最美丽的祝福。
凉亭的另一端已经摆好餐桌,上头舖上纯白的餐巾。主持人忙着引领人们到一旁用餐,陈奕韦的四重奏坚持演完一整个乐章之后才站起身,音乐结束的同时爆笑出声,用弓指着对方挑出刚刚犯的错误,活灵活现地说自己怎么帮彼此掩饰。
「你们现在就要回去?留下来吃完饭再走嘛。」陈奕韦说。
「奕韦,今天是週六,晚上一定有演出的啊,我可是推掉两堂学生的课才来的。」
「你这个独奏家,不懂啦。」
「等等,借我拉你的琴,那是黄金时期的史特拉第对吧?」
「那你教我拉中提琴。」
几个大男人笑笑闹闹好一阵,才依依不捨地分别,约好下次再见,即使没有人能保证下次什么时候能见面。他们毕业之后便四散各地,如今又要回到各自的领域发光发热,继续引领古典乐界前进。
一群孩子抱着乐器走上舞台,克莱儿换了一身轻便的白色长洋装,握着指挥棒站到台前,扶着胸口向宾客鞠了个躬。指挥棒在空中轻挥,弦乐奏出不太整齐的声音,一声竖笛响亮的声音爆出,观眾哄堂大笑,孩子红着脸放下乐器,不好意思地看向指挥。克莱儿不以为意,继续指了下去。新娘穿着白衣,在寒风中舞动赤裸的双臂,无比振奋地鼓舞孩子们。各个乐器以不同的音高和节奏勉强组合在一起,演奏出零零落落的《费加洛的婚礼》。
克莱儿的右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得意洋洋地转过身向观眾鞠躬,大家温暖地献上掌声。背后的孩子们则没有她那志得意满的样子,垂头丧气的,那个抢拍的孩子甚至已经哭了起来。
「我觉得你们已经很棒了。」克莱儿放下指挥棒,看向一双双稚嫩的眼睛,「这就是我们平常练习的成果,我们很勇敢地展现出现在的我们,大家也都为我们鼓掌。觉得不甘心吗?那就更努力练习啊!努力到自己满意为止。不要怕,你不是一个人,你有身旁的伙伴,还有我。明天下午四点,有谁要来练习?」
孩子们用力举起手,开开心心下了台。
「克莱儿很帅吧?」陈奕韦走到餐桌边来,在苏巧巧身旁腾出一个座位坐下。「就算大家演奏得再怎么烂,她也不曾放弃任何过一个人。」
陈奕韦望向前方的眼神如此骄傲又充满眷恋,独自一人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
苏巧巧有种衝动想要遮住他的双眼,要他不要再看,要他不要再沉浸在无从追寻的过去,要他看向自己。因为那样的眼神,会让她看清事实,他所注视的方向不会朝向自己。
胸口一阵抽痛,潜藏在心底尚未成形的感情突然变得无比鲜明而强烈,在体内用力撕扯。这份情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如此浓烈,再也无法切开。
然而,那是个无法承诺的男人,因为他已经将一颗心全给了别人,一个无法对他承诺的女人。
苏巧巧猛然站起身,往主屋奔去。泪水从眼眶崩落,一发不可收拾。她躲在衣帽间里一个人哭泣,让厚重的外套包覆破碎的心,哭花了妆。好不容易止住泪水,再次独自站起身来。用冷水冰敷眼角,拿出化妆包,卸掉眼妆,在红肿的眼眶下方扑上厚厚的粉,让人看不出自己的真心。这只是另一段尚未开始就必须结束的感情,或许还来得及抽身。
她踏出更衣间,想回到会场,刚走过转角,便撞见一对男女交叠的身影。
克莱儿穿着新娘礼服站在陈奕韦眼前,他轻轻环抱着她的腰,无比亲暱。粉色的指甲轻覆在他的眼上,轻声对他说:「谢谢你曾经喜欢过我,我也喜欢过你。但现在没事了,不管你曾经对我有过什么承诺,现在都已经解除了,你是自由的。好好珍惜你喜欢的人,去做你想做的事吧。等你睁开眼,一切就过去了。」
她说完,踮起脚尖,在那紧抿的唇上浅浅一吻,松开手,调皮地笑了起来,提着裙子像一阵风一样穿过走廊,迎向屋外的春光。
陈奕韦怔怔地靠在墙上,脱力般地缓缓沿着墙壁滑落,瘫坐在地面上。心里空空的,少了一大块。执着了这么多年的恋情,就这么结束了,除了唇上残留的气味,什么也不剩。
穿着高跟鞋的脚步声在走廊那头徘徊一阵,突然下定什么决心似地往这里走来,在他身边停下,裙摆窸窸窣窣,温暖的体温伴随淡淡的花香轻靠上肩头。陈奕韦像是终于回忆起呼吸的方法,开始慢慢呼吸,让香甜的空气进入体内,随着鼓起的胸腔慢慢填进那里失去的什么。
温软的嘴唇覆上来,印在相同的位置。他抬起眼,一双澄澈的黑色眼珠坚定看着自己,倒映着自己随时都要哭出来的表情。
苏巧巧轻闭上眼,怯怯地用舌尖撬开牙齿,勾住藏在后方溼滑的舌头,缓慢而细緻地与他交缠,那么小心翼翼又充满怜惜。
陈奕韦很快便反应过来,热切地回吻她,想将那所有醇美的味道都据为己有。呼吸渐渐变得粗重,不再满足于唇齿之间的纠缠。他停下手来,投以探询的眼光。
苏巧巧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扯着他的袖子,一路奔上二楼,推开一间房门,将他按在门板上毫无章法地吻他,倾吐所有的爱意,企图填满他怀里巨大的空虚与痛楚,让他再也不愿想起过去。
吻绵密地落在耳廓上,吸吮她的锁骨,一路下探未曾在这具身驱探索过的秘境。指尖灵巧地在碎花布上找到钮扣,一颗一颗剥下来,让肌肤暴露在阳光之下。
苏巧巧满面潮红,眼里泛着氤氳,不知所措地勾着对方的脖子,反反覆覆地吻他,握住他的手,企图在慾望的波澜中寻求一点慰藉。
外头传来婚礼的笑闹声,只有他们在这里索求彼此,在阳光下注视彼此眼中的倒影。
看着男人在身上动情的样子,汗水洒落在身上,苏巧巧似乎可以理解为什么有这么多女人为了他而疯狂。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令他看向自己,短暂地完全拥有这个人。明知这样的爱恋不可能会有任何回报,为了这美妙的时刻,却依然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她紧紧抱住这个男人,泪水滑落在肩头上,与汗水融为一体。至少在一切结束之前,留下一个回忆,让她可以安慰眼前这个受伤的人。这样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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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曲目:
莫札特《费加洛的婚礼序曲kv492》
第八章 返乡与悼念(上)
陈奕韦醒来的时候,黄昏时分血红的夕阳正好晒进室内,床上一片凌乱,一个人赤裸地躺在那里。他从混沌的思绪中慢慢站起,将散落一地的衣服一件一件重新套上,身体还残留着淋漓性爱之后的慵懒。
他推门下楼,客厅里来来往往的人潮忙着收拾碗盘和各种花饰,克莱儿穿着白色洋装踩着高跟鞋,一手扛着比人还高的花架放上门廊,一看见他便大叫起来。
「奕韦!你跑去哪了?是不是跟女朋友吵架了?我看她刚刚哭着把车开走了。你赶快去追她啊!我不是跟你说过,女孩子在你面前跑走,一定要立刻追上去吗?」
陈奕韦反应缓慢地摸摸袖口,让脑袋运作起来。
青涩的滋味远比想像中要好,那害羞又很大胆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在那些生涩的触碰当中,让他有种被深爱的错觉。他知道他卑鄙地利用了她的善良与怜悯来安慰受伤的自己,可是这之后??又该怎么面对她呢?
对于这种麻烦的事,他只知道一种处理方式——逃跑。
陈奕韦停下抚摸袖扣的手,「克莱儿,我想回学校一趟。你知道有谁顺路吗?」
克莱儿随手招来一对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夫妻,说是以前高中的同事。
陈奕韦在他们厌恶得能杀死人的眼光之下将行李放上车,小心翼翼地把琴放在后座的地面上,只差没替它系上安全带。他很快在后座睡死,直到在音乐院古色古香的大门前被扔下。
几个学生背着乐器盒从门里出来,淡淡扫了他一眼,再看第二眼就惊讶得叫出来:「陈奕韦!」
「教授们都回去了唷。」
「爱莲娜是你的粉丝,你一定要见见她。」
他一句话都来不及开口就被拉着从学校带回宿舍,学生们在路上低头猛传讯息跟大家宣传陈奕韦回来了,一推开宿舍门就见到一双又一双发亮的眼睛正在等着他。
陈奕韦发出一声哀号,「等等,我还没吃饭,快饿死了。」
一说完马上就有人衝进学生餐厅,在厨房关门之前替他盛了一大碗肉酱义大利麵和水煮花椰菜,接着把他堵在饭桌上问个不停。问他最近又去了哪些国家?拉了哪些曲子?平常怎么练习?要怎么样才能成为像他一样独当一面的独奏家?
陈奕韦努力配水把麵给嚥下去,耐心地一一回答他们的问题。这里的肉酱义大利麵总是淡而无味,花椰菜还是一样难吃,却有种令人怀念的感觉,在这里度过了将近十年的时光,每次回学校就像是回家一样,总是有人温暖地迎接他。充满好奇的视线很快就投到他身边的琴上。
陈奕韦伸手打开琴盒,古老的名琴静静地躺在那里,在灯光下散发着光芒,每一条曲线都如此流畅,木纹如此典雅,所有细节都藏着早已失传的秘密。整齐的讚叹声吞噬了整间餐厅。
有个中学年纪的女孩怯生生地问:「可以借我拉拉看吗?」
「可以啊,但是要先洗手。」
孩子们一哄而散,争先恐后地衝向洗手台,再以跑百米的速度跑回来,对着琴猛吞口水。
一名少年鼓起勇气率先拿起琴,狂暴的音符从他手下炸出,炫技的小提琴奏鸣曲以高速衝刺响彻高耸挑高的天花板。一般人拿到新琴都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适应,但他马上就能上手,凭着直觉摸索出正确的音准,并且彻底发挥出这把琴的性能,让声音饱满地充斥整个空间。
「你对自己的技巧很有自信,音感很好,这是件好事。」陈奕韦悠悠放下叉子,问他:「这首曲子的速度是什么?」
「适中的快板。」
「易沙意的谱都会标示节拍器速度,上面的速度是多少?」
少年有些羞赧,「八分音符一百三十二。」
「那你拉的是?」
「大概一百六。」他越说越小声,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将琴交给别人。即便要把如此困难的曲目拉得这么快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但陈奕韦还是觉得自己有必要挫挫他高涨的气焰,更何况他明明知道正确的速度。
陈奕韦赶紧利用孩子们拉琴的时间低头猛吃,时不时抬起头来指点几句,要他们回到乐谱和詮释本身,重新思考一下弓的分配,尝试更强烈的风格转换,想像要带给观眾什么样的感受,细到他们最微小的坏习惯都一一被点出来。
毕竟是世界上最好的音乐学院之一,每个学生的底子都很扎实,个人风格强烈,大家都有渴望用音乐表现出来的事物。看着他们充满热情的样子就会对未来充满希望。明明每个人都已经练了一整天的琴,却没有一个人离开,兴致勃勃地想和学长求教,让他听听自己拉的琴,获得一两句珍贵的指点。
昂贵的琴在所有人手中传了一遍,终于回到那个一开始发问的少女手上。
她将琴放上肩头,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而锐利,整座大厅突然安静下来,时光随着琴弓碰到琴弦的瞬间而开始移动。音符沉稳而忧伤地徐徐划出,每一个长音都悠长连绵,充满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悲伤。她娇小的身子随着演奏施力而摆动,像是在跳一支独舞。无论是那断句或是独特的腔调,还是那舞动的姿态,都和谁有几分相似。本以为她在开玩笑,但表情却十分认真严肃,甚至到了虔诚的地步。馀音缓缓消散,眾人这才仿若自华美的巴洛克教堂回到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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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阅读:
易沙意《第一号g小调小提琴奏鸣曲》第四乐章
巴赫《第一号g小调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bwv1001》第一乐章
第八章 返乡与悼念(下)
陈奕韦拿起纸巾,擦了擦嘴,「你就是爱莲娜?」
她点点头。
「我听过你的录音,是皮尔彭教授寄给我的。你的琴音甜美又柔韧,我很喜欢。」陈奕韦放下手来,认真看着她的眼睛,「你拉得比十四岁的我好多了。所以,不要模仿谁,请你做自己就好了。无论到哪里都不要忘记只属于你自己的声音。」
少女的脸颊倏地緋红,匆忙低下头,慌乱地把琴塞还给陈奕韦,转身逃进人群当中仓皇离去。
陈奕韦注视着她的身影直到上了电梯,这才拿起餐盘站起身,「好了,时间也不早了,你们该回去睡觉了。」
抱怨声此起彼落,但一听到陈奕韦还打算再待几天,他们便开心得一哄而散。舍监晃着一串钥匙朝他走来,塞给他一把钥匙和一张门禁卡,对他眨眨眼又走了。这些孩子她从小看到大,对她而言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孩子回家,哪有不替他留个房间的道理呢?
陈奕韦将钥匙收进口袋,拉着行李搭电梯上楼,就像是过去的每一天。按键上细小的划痕、斑驳的贴纸,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模一样。走廊的尽头有间空房,为到来的访客所留。里头的摆设也一点都没变,一张单人床,一张简单的书桌。隔壁房传来琴声,本该是强音却被拉成了弱音,努力用最小的声音珍惜每一个可以练琴的机会。
这就是他所认识的音乐院。万中选一的天才匯聚之处,充满对音乐的热爱与崇敬,同时还在不断努力进化着。
爱莲娜,他当然知道爱莲娜。皮尔彭教授曾经为此打过几通电话来,兴奋地说这次收了个了不得的学生,特地托助理寄了录音档给他。他也知道教授在电话上有多么激动,在学生面前就有多么冷淡。早慧的才能就像刚燃起的火星一样,得小心翼翼地添加柴火,适度地煽风点火,否则一下就会熄灭,毕竟人心比想像中的脆弱。
「无论到哪里都不要忘记只属于你自己的声音??」陈奕韦盯着日光灯管苍白的光线喃喃自语。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又是什么呢?连这都搞不清楚,还有什么资格对一个孩子说教呢?
他捲过被子蒙住头,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希望此时能有谁能陪伴在身边,对他说一声:「没事的。」
连日长途跋涉的疲倦一口气涌上,击倒了他,一路睡到隔天下午才醒来。在斜阳下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在出门慢跑的路上把琴送去给熟识的製琴师保养,回来的路上经过常去的麵包店,顺手带了个三明治。回宿舍冲了个澡、吃完饭、换了身衣服便去学校露脸,和每个受过关照的教授打招呼,又被留下来帮忙听学生的演奏,忙到夜半才回到宿舍,累得倒头就睡。
身体渐渐从时差当中恢復过来,隔天起了个大早,从健身房回来之后换上正装,去製琴师那里拿回自己的琴,现场做了些微调。在转角处买了一束花,搭上巷口的公车,往市郊开去。街边绵延不断的雕花铁栏杆包围着一座广阔的公园,四周静謐得只能听见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他向守墓人表明来意,对方点点头,领他到一处石碑前,上头用花体雋刻着皮尔彭教授的名字,下方写着稍早的日期,划下一切的终结,不再向前,也不退后,就那么永远静止在那里。教授在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搂着妻子温柔地微笑着,就像是他记忆中的那样。
他弯下腰将花束端正地放在石板上,泪水猝不及防地滑落。错过了教授临终的时刻,错过了葬礼,因为他知道要是拋下手上的工作来见教授,一定会被骂个狗血淋头。然而,现在也没有人会骂他了。
他跪在墓碑前一个人哭了很久,哭得像是走失的孩子,把所有的委屈和忍耐全都一股脑地发洩出来。男人的哭声回盪在空旷的墓园里,伴随着枝叶倾轧的声音显得格外凄凉。他没有哭得太久,擤擤鼻子振作起来,从肩上卸下琴,放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拨弄琴弦,侧耳倾听,把刚保养完的琴又重新调了一次音。
他从巴赫的《第一号小提琴奏鸣曲》开始,一首一首走过教授教过他的每一首曲子。只要在这里拉琴,教授的每一句责备、每一句教诲、每一句碎念,拿起琴示范的样子,讚许的表情都在脑海中栩栩如生。这里应该要多注意乐句之间的衔接,这里应该要让音符更加精确、更加明亮,这里应该要表现得层次丰富,这里应该要收得更加俐落。任何一个细节都必须要悉心留意,然后展现出自己的詮释。思考各种可能,让自己充满弹性,如此才能在无从预期的现场演出之中尽情发挥。
他站在原地拉了很久的琴,有些经过的人停下脚步来静静欣赏之后又离去,最后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太阳西斜,天际最后一丝馀暉隐没在地平线之下。琴弦砰一声断开,在他脸上划下细小的血丝。他依然不为所动,立刻改变指法,在其他三根琴弦之上寻找相同的音,直到一曲结束。他在月下静静凝视着没有生命的石头,单膝跪下,在冰冷而粗糙的表面上留下一个柔软的吻,用额头轻碰,泛起微笑。将琴收回琴盒里,说了声:「谢谢。再见。」
临走之前守墓人对他埋怨了两句,说这个月好多人背着琴来,一句话也不说就站在相同的位置拉了好久的琴。
陈奕韦笑了起来,这么做的果然不只有他一个人,这是他们能为老师献上最诚挚的敬意。他沿着夜晚的街道走了很远的路,感受微凉的风吹过脸颊,让心中哀伤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
他又在学校待了几天,开了几堂认真的大师课,直到不得不再次踏上巡演才离去。
拖着相同的行李箱,背着相同的琴盒重新站在机场。只要靠着简朴的行李就能走遍世界,哪里都可以去,也不属于任何地方。前往西岸的飞机即将啟程,在那里有他熟悉的生活在等着他,排练、排练、排练、演出、演出、演出。同一首曲子在不同的音乐厅演奏个几十次。在世界各地漂泊,献上他的音乐。这样就好了吗?他的人生就这样继续照着计划走下去就可以了吗?
机场柜檯前偌大的萤幕上,前往各地的班机不断来回跳动。陈奕韦握着手中的机票,却不敢确定自己该往哪里去。
『你是自由的,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他忽然想起在黑暗消逝之后,一双坚定地注视着自己的双眼。扬起笑容,走向航空公司的柜檯,重新买了一张机票,通往一切未知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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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消失的独奏家(上)
苏巧巧接到电话的时候已经快要下班了,她才刚庆幸终于可以准时回家,一通来自西岸的电话完全打乱了她的计划。乐团行政说,陈奕韦今天没有来参加彩排。
她几乎是反射性地脱口而出:「他今天刚确诊。因为他真的很不舒服,我也是刚刚才收到通知。」
「那他还能参加这週的演出吗?」
「这我需要和他本人确认一下,明天早上之前回覆您。」
「快点好吗?看是要取消还是要换人,独奏家不在,我们排练也没有意义。」
苏巧巧一放下电话,马上衝到艾莉克斯桌边飞快地说:「陈奕韦翘了预定的彩排。」
艾莉克斯一脸不可置信。陈奕韦在工作上向来敬业又认真,在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不曾迟到过。
他的手机打不通,简讯、邮件、私人社交软体帐号,无论哪一个都没有回覆。苏巧巧透过克莱儿婚礼专属的标籤找到她本人的帐号,留了封讯息问她知不知道陈奕韦的去向,对方才刚留下已读,手机就响了起来。
克莱儿劈头就甩来一串问题:「你们是不是吵架了?一定是奕韦惹你生气了吧?我告诉你,千万别让他好过,好好修理修理他。吵架的时候千万不要先示弱,让他来跟你道歉,你绝对不要主动去找他。」
苏巧巧好不容易等到她喘口气,立刻打断她,问陈奕韦在婚礼后去了哪里?好说歹说终于套出他的去向,一问完就掛掉电话,打给音乐院。对方说陈奕韦的确来过,昨天刚走,说要去西岸参加演出。
苏巧巧放下电话,脑中乱得嗡嗡作响。
陈奕韦不见了,就这样突然消失在世界上了。从学校到西岸的路上还能发生什么事?车祸?抢劫?杀人弃尸?背着一把那么昂贵的琴,似乎什么都有可能会发生。
她噙着泪水,重新振作起来,努力回想起婚礼当天一起拉重奏的朋友们叫什么名字,透过他们所属的乐团取得联系,然而谁都不知道陈奕韦去了哪里。
往包里一摸,忽然摸到一把陈奕韦家的备份钥匙,抓了磁扣就飞奔出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边等车,才发现忘了穿外套,然而这次没有人会追上来,她也没有时间回头。直奔那间久违的高级公寓,一打开门,整间公寓静悄悄的。平台钢琴和防潮柜放在那里,柜子里少了一把琴。床舖整整齐齐,不像有人回来过。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混浊的气息,她推开窗,让外头的空气流进来,让夜风吹醒混沌的思绪。
陈奕韦真的不见了。还有那么多来不及说出口的话、不敢表达的心意。或许该多夸奖他几句的,他琴拉得真的很好,如果再也听不见那样的琴声,一定是这个世界的损失。
苏巧巧关上窗,锁上门,衝回办公室。会议室灯火通明,萤幕上掛着好几个知名经纪人的脸,正在进行视讯会议,当地的经纪人全都聚集到办公室来,企图为他们的音乐家争取替代陈奕韦空出的位置,填补那些被取消的行程。
苏巧巧打开电脑,开始搜寻当地新闻,查询最近的车祸事故和失踪案件。心中不断着回盪着:不可能不可能,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一定会和紧急联络人联系,他们会和公司联络的。
艾莉克斯走到她身边来,带来一个不知道是好是坏的消息:她刚跟陈奕韦的弟弟取得联系,他也完全没有哥哥的消息。说完便走进会议室,加入那场残酷的战争,为自己手上的音乐家争取一个出场的机会。
苏巧巧浑身无力地倒在办公椅上,望着天花板明亮的日光灯管,默默流下焦急的泪水。她再次拨通那个手机号码,又再次进入语音信箱。她趴在桌上,无助地留下传达不出去的讯息,「陈奕韦,你别闹了好不好?快点回电话,说你还活着。」
她顿了顿,又想了想,几个字倾吐出口,说完霎时刷红脸,手忙脚乱地掛了电话。深呼吸好几次才终于喘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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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陈奕韦正悠哉地坐在某个沙漠小镇的音乐厅后台,怡然自得地翘着腿,耳里塞着耳机,手上拿着谱,一边啃着香蕉,大方接受好奇的视线投在他身上。听着交响乐的录音,想像自己的小提琴该怎么作为一个声部融入在其中。
他三年前曾经和这个乐团合作过一次,记得当时排练总是凑不齐人,音准零零落落,又老是赶拍。指挥好像也不在意的样子,只有他一个人用一把小提琴在前方拽着所有人前进,实在算不上是太美好的记忆。
但那也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疫情那几年,乐团被迫暂停演出,团员去放无薪假,连指挥也跑光了。现在这个乐团连一个常驻指挥没有,由四处邀请来的客座指挥轮流驻团演出,现在这名指挥正是当年提拔他的纽顿先生,又正好有个第二小提琴的缺。或许,这里能让他实现一直想去做的事。
「c组十五号,请到练习室准备。」
陈奕韦抱着琴从座位上跳起来,嚥下最后一口果肉,随手将香蕉皮扔进垃圾桶里,跟着工作人员站起身,往练习室走去。
他照着平常演出前的习惯,调了一下音,确认每条弦的音准,想像着上台的感觉拉了几段独奏片段,又随意拉了几个乐团片段。不过是临时起意,准备时间太短,连他自己都没把握能掌握得了多少,这种练习和他这些年来的独奏家生活截然不同,但他却兴奋得好像又回到了刚毕业那时什么都很新鲜有趣的感觉。二十分鐘的练习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在一阵惶惶之中被叫上舞台。
第九章 消失的独奏家(下)
工作人员从袋子里抽出五个乐团片段,将纸片交给他。
陈奕韦走上台,偌大的舞台遮掩在红幕之后,一条红毯笔直地通向舞台中央,只有一把摺椅和谱架竖立在聚光灯下。他走上前,像平时演出那样,对着舞台下看不见的观眾深深鞠了个躬,才在座位上坐下。
十几年来的独奏生涯,每次上台前都还是很紧张,和那份紧张共处早已成了一种本能。只要上了台,那就是只属于自己的舞台,可是甄选的舞台却是不同的。要在挑剔的耳朵下进行演奏,每个观眾都是评审,心中有着自己的分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既然不可能取悦每一个人,那就做自己吧。
他深吸口气,稳定而轻快的八分音符以弱音从琴弦上跳跃而出,又骤然渐强,在简单的音符之间带着欢欣雀跃,意犹未尽时又乍然而止。跳到下一个片段,方才愉快的旋律立刻变成略带诡异的拨奏。
他一口气拉完五段指定乐团片段都没有人要他停下,接下来是自选的独奏片段。于是他站起身,毫不犹豫地拉起他在巡演中最熟悉的小提琴协奏曲。
虽然隔着幕,他却能从空气中感受到另一头的气氛变了,是那种光凭藉音乐就能牵动人们呼吸的感觉。那种感觉无论有多少观眾、无论在什么样的舞台上都是一样的。演奏到一半,铃声就响起来,他甚至没机会拉到华彩片段就被请下了台。
他灰溜溜地摸摸鼻子想:啊,大概没机会了吧。
巨大的红幕隆隆升起,陈奕韦正准备被赶下台的狼狈身姿无所遁形。
男人沉着而宏亮的声音响遍整座音乐厅,「陈奕韦,你在开玩笑吗?」
原来他的琴声即使隔着幕也如此鲜明,代替他的名字向评审做了自我介绍。他转过身,望向白发苍苍的客座指挥,声音无比诚恳,「我很认真。」
「你为什么要和大家抢乐团的名额?我们这里可不是让你闹着玩的。」纽顿先生问。
陈奕韦无比坚定地看向台下。「因为我一直都很想拉乐团,就和大家一样,这是我的梦想。」
「你那些已经安排好的行程该怎么办?」
陈奕韦顿时愣在舞台上。按照原本的计划,这时间他本应在西岸参加彩排,少了独奏家,现在应该已经乱成了一团。一头栽进自己想做些什么的衝动里,就忘了思考后果。他愣愣地说:「总会有办法的吧,大概。」
「这本来就是匿名的考试,无关身份与偏见。既然你来考试,如果真的考得过的话,就得签约。」纽顿先生转过头去对工作人员交代几句,厚重的幕又再次缓缓落下。
陈奕韦回到后台,刚才怕打扰他准备的小提琴家全都围了上来,好奇地问东问西,或是想摸一把他的史特拉第。也有人自认倒霉,觉得输定了而提早离席。
陈奕韦毫不意外地被喊到号码进入下一轮,号码又重新打散,每个考生又成了幕后面目不清的小提琴手,只用琴声来展现自己的实力。然而小提琴是如此纤细敏感的乐器,演奏家的个性和特质会毫无保留地反映在琴所发出来的声音上,评审开始猜想哪一号考生会是陈奕韦。乐团片段被他压抑得没那么有个性,但是独奏当中展现出浓烈的情感和个人风格却怎么也无法令人忽视,即使换了几首协奏曲也都是如此。留到最后一轮的考生都有着深厚的底蕴,音准和音色都无可挑剔,但就还是有个声音如此让人难以忘怀,就算是视谱演奏也完全不损那份优美。
评审们在台下陷入了挣扎,就实力而言明显是陈奕韦更加突出,隔着幕也完全听得出来其中的差异,那是因为他用的琴吗?他会不会无法融入乐团的音色?可是他拉的乐团片段似乎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他在乐团中也能如此收放自如吗?又或许,陈奕韦这个名字,能为这支乐团带来一个转机。
匿名评分的纸上涂涂改改,却没有人将纸送出去。
「不要担心,凭你们的直觉选吧。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做出目前对乐团而言最好的选择。」纽顿先生在纸上写下一串数字,扔进投票箱里,站起身来走了。
晚上十点,经过三轮廝杀,残存到最后的十几名小提琴手已经累得不行,意识朦胧地倒在摺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工作人员推门走进来,宣佈了获胜者的名字。
陈奕韦笑着接过合约,唰唰写下自己的名字,签下了为期一年的卖身契,彻底断了其他人的念想。他们还在期待陈奕韦真的只是在开玩笑。
「用史特拉第拉第二小提也太委屈了吧?」
「你想追求乐团稳定的生活也该去更好的乐团啊,干嘛来这里?」
陈奕韦笑着将合约交出去,背起琴来走入夜色。
初春的沙漠里依然带着些凉意,空气却很乾燥清新,仰起头来就能看见无边无际的星空。对于即将展开的新生活,开心得沿着宽敞的马路奔跑起来。
他一回到饭店打开手机,无数的未接来电和被塞爆的信箱瞬间淹没了萤幕。他这几天都忙着在临时抱佛脚准备乐团考试,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累了一整天,他趴在床上陷入沉睡,决定将一切都留给明天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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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去查了小二甄选曲目!还查了是第几小节!
通常不会甄选完马上出结果马上上工,这里就??为了剧情稍微加速一下吧!
第十章 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上)
陈奕韦消失在独奏的舞台,原本井然有序的一切全都乱了套。好不容易熬过一週,新的演出又即将到来。上次代演的女孩演出很成功,观眾们都喜欢神童超龄演出的故事。但她年纪还小,受《童工法》所保护,在不同州演出还得申请不同的工作许可证,也没办法一直跟学校请假,接下来的替代人选又开了天窗。
陈奕韦依然无消无息,经纪公司再次陷入混乱,没完没了地寻遍手上的音乐家,和乐团协调新的演出曲目。要找临时代打的音乐家也不容易,知名的独奏家行程早就都已确定下来,观眾又不一定熟悉刚出道的年轻音乐家,要是对人选不满意还会退票。
身体不适的理由,也已经到了极限。开始有人在问,是什么病?怎么会这么严重?每次看见办公室门口摆满慰问的花束,苏巧巧的良心就要被折磨一次。陈奕韦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不然为什么要放弃苦心经营了一辈子的职业生涯?如果他没有出事,像那样的人也不可能去自杀,那他还能靠什么维生呢?他也就只有小提琴了不是吗?
男人略带惆悵的声音突然窜进脑海里:『我想拉乐团,也想指挥。』
苏巧巧看着搜寻引擎苍白的介面,把脑中所有的乐团名字全都搜了一遍,搜完之后又开始搜寻她不知道的地方乐团。如果正好最近在举行小提琴甄选,那就再好不过了。
再平凡不过的週二上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乐团网站上悄悄多了一个名字——yi-weichen。名字出现在第二小提琴的最后一位,没有经歷、没有头像,有可能只是刚好拼音相同。
苏巧巧心脏跳得飞快,有种强烈的直觉席捲了她,立刻拨通电话给乐团,确认了她的猜想。一掛上电话就站起身来,在办公室大喊:「我找到奕韦了!」
这阵呼喊唤醒了被这阵混乱搅得几天不得好眠的同事,艾莉克斯掛着黑眼圈从座位上冒出头来,鏗鏘有力地说道:「你去沙漠把那个混账给抓回来,什么第二小提琴?他得留在我们公司,继续作为独奏家演出到死,要他等着瞧吧!」
苏巧巧跳起身飞奔出办公室,回到家将才刚从行李箱拿出来放在衣架上的衣服又拿下来,塞进更小的箱子里,用手机叫车,直奔机场而去。
——
陈奕韦自在地漫步在艳阳下,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太阳灼烧着他的背,路边尽是高耸的棕櫚树,充满热带风情。他照着报到说明上的指示晃到后台入口,拿出自己刚签下的卖身契,请警卫帮他办了一张后台通行证。
凡是他所经过之处都会引来一阵打量的视线,谁都认得那张脸。没有参加评选的乐团成员还以为换了演出曲目,要改演小提琴协奏曲,慌乱地跟同事确认,这才听说了昨天发生的荒谬故事。知情的人掂估着他会不会一来就抢了乐团首席的位置,毕竟以实力来说,他一定比那个待了二十年却丝毫没有长进的首席更强。
这是陈奕韦身为乐团新人第一天上工,在眾人的注目之下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和他共用同一个谱架的同桌不禁绷紧了神经,他怎么也没想过有天竟然能和这种等级的独奏家併肩拉琴。
纽顿先生走上台,向大家介绍今天有名新人加入第二小提琴。陈奕韦起身向大家致意,一阵窃窃私语在舞台蔓延开来。
指挥示意大家安静,「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相信你们已经演出过无数次了。有些曲子演出过太多次,反而会养成一些习惯。今天,希望大家可以放下原本的成见,我们一起来实验看看可以创造出什么样的新风貌。那么,我们就从第一乐章开始,请给我一个强而有力的开场。」
纽顿先生举起手来,用力砸下,全团爆出两个整齐的和弦,接着进入宏大而悠扬的开场。才演奏没几个小节他就挥挥手,示意大家停下,「大提琴,可以进来得更乾脆一点吗?渐强的时间更短一点。中提琴和第二小提琴,少一点旋律,多一点节奏。我们从头再来一次。」
陈奕韦坐在人群之中,重新感受自己变得渺小,成为巨大洪流之中的一员,不再与之对抗,或是独自一人穿梭其间,这让他回想起了学生时代拉乐团的时光。观察指挥的动作,揣摩他的意图,同时和自己的理解对照。从最后一排的角度望出去也很新鲜,明显看得出有人的弓在琴弦上空挥,或是在强音时耳边传来微弱的噪音,用各种技巧掩饰自己没有练习的事实。但专业还是专业,即使视谱也有一定水准。
纽顿听着乐团如他所愿地奏出紧凑而恢宏的感觉,各个乐器渐渐融合在一起。明明只是一个新人加入,气氛却变得不一样了,尤其是小提琴那一侧更是紧张得彷彿能看见火花在空气中流窜。明明首席就坐在前方,每个人却不住想往后排偷瞄。第二小提琴在讨论弓法的时候,只要陈奕韦出声表示意见,其他人就急着到处借橡皮擦,把首席原本的弓法给改掉。
纽顿先生静静站在前方,等待讨论结束。他想:也许这样适度的刺激对乐团而言也是件好事。
陈奕韦的同桌倒是快被他给逼疯了。他老是忘记翻谱,在换弓法的时候又不做笔记。只要一个音拉不准,隔壁就会投来一个视线,不带责备,倒更像是好奇:怎么连这都拉不准?那种态度比什么都还要伤人。这人明明才刚被录取,应该没有时间练习这首曲子才对,为什么还是能拉得这么好?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跟他一起坐在第二小提琴的最后一排?
指挥背过身去对低音部说话的时候,陈奕韦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放在谱架上,本以为他终于要露出怠惰的本性,却没想到他竟然在小小的萤幕上好整以暇地看起密密麻麻的总谱来。
同桌想:天才的世界果然是凡人无法企及的。
排练一结束,所有人都急着回家,只有陈奕韦一个人衝到台前缠着指挥问个没完。纽顿先生被他缠得不耐烦,却又不能在团员面前赶他走,只得耐心地回覆他所有的疑问。陈奕韦来问的不只有第二小提琴的部分,更多是从乐曲全貌的詮释来发问,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处理这些细节?他这才明白,陈奕韦是真的跟他耗上了。一路讨论到音乐厅的工作人员来清场才被赶出门去,纽顿先生收拾好总谱飞也似地奔下台,松了一大口气。
陈奕韦慢慢收拾完,背着琴走向出口,才刚拐过弯,便看见玻璃门外站着他不敢面对的人。
夕阳将她照得面色红润,一旁的行李箱影子一起被斜阳拖得长长的,看来一下飞机就直接赶了过来。拘谨的西装裤和素面衬衫依然那么合身,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发丝有分凌乱,眼眶似乎有些红肿,不知道为什么哭过了。
陈奕韦曾经想过无数种重逢的情景,想故作轻松地走上前去打招呼,却迟迟无法踏出那一步。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看了多久,才想到该去找另一个出口。他还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这个令他牵掛的人,又或许是害怕从那人口中听见哭泣的理由是为了自己。
一头黑色捲发从鼻尖前窜过,莱斯里推开玻璃门飞奔而出,热络地和她伸手打招呼。忧愁的眉头马上梳开,绽放出绚烂的笑容。莱斯里不知道对她说了些什么,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抬手撩起垂到眼前的发丝。
车子在路边停下,莱斯里衝上前去帮老师开车门。纽顿先生缓缓踱步上了车,车影远去,消失在道路尽头。那里又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陈奕韦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思绪,脚步就这么迈出去。一对上她的视线,刚才还笑得那么开心的面容垮下来,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他有点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第十章 他逃,她追,他插翅难飞(下)
苏巧巧什么话都还来不及说,眼泪就先掉了下来,「你为什么不说一声就消失?我一直在担心你,一直在想,你在哪里?要是出了什么事该怎么办?」
陈奕韦所有想逃的心情都被温热的泪水化解,伸出手将她搂在怀里。发稍有股熟悉的甜味,枕在胸口就能抚平所有不安。他们无声地相拥许久,直到天际从橘红被染成了深紫色,泪水才渐渐止住。
「对不起,害你担心了。」陈奕韦轻声说道,口气温柔得能将最坚硬的心给融化。
苏巧巧仰起头,伴随连日熬夜加班,眼睛已经肿得几乎要睁不开来,「你如果觉得抱歉的话,就要对自己做的事负起责任。」
陈奕韦轻拍她的头,仰头发出一声长叹。不想面对的,还是来了。
在回程的路上,苏巧巧走在他身边,摆起经纪人的架子没完没了地对他说教:「我知道你有想做的事,但也不该这样不说一声就逃走。要是失去和乐团之间的信任,你之后要怎么办?乐季只剩下不到几个月,你就不能好好把剩下几场给拉完吗?」
陈奕韦推开旅馆房门,随手将手机一甩,在沙发上坐下,双手支在靠垫上,抬起下巴,翘起腿来,「我是不会回去的。」
苏巧巧将已经准备好的声明稿按在桌上,直勾勾地看向他,「那你要用什么理由取消接下来的演出?」
「随便什么理由都可以吧?反正能代替我的人多的是,又不是非我不可。」
「奕韦,你不是说过,每个人的音乐都有其独一无二的价值吗?你的也是一样。」苏巧巧那一双坚定的眼神似乎从一开始就从来没有变过,被那样的眼神看着,好像整个人都会被穿透一样,「你自己也很清楚的吧?在那个舞台上,只有你才能看见的世界。」
他靠着沙发椅背扬起头,望向天花板,「我翘掉的那个演出??后来由谁代演?」
「爱莲娜?柯尔,今年十四岁,还是音乐院的学生。」
清澈甜美的琴声跃入脑海,曾经那么稚拙地模仿自己的女孩,才十四岁就已经能用小提琴表现出如此丰富的世界。陈奕韦深知代演要承受多么沉重的压力,要满足那些失望的观眾,给予他们超乎期待的演出,而他竟然让一个孩子在如此紧急的状况下被推上前线。他扯出一个苦笑,「她一定拉得很好,那孩子是个真正的天才。」
苏巧巧陷入沉默。爱莲娜的演出的确很成功。从陈奕韦口中说出的讚许都是真的,那些自暴自弃的话语或许也都是真的。那些过去累积起来的名声和财富,对他而言好像还真的可以说放下就放下。想到这,她急得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陈奕韦慌了,手忙脚乱地将卫生纸塞进她手里,替她擦眼泪,想抱住她又觉得有些不合时宜,于是只能尷尬地抱着纸盒坐在那里看她一个人掉泪,替她递上纸巾。这不是他第一次让女人为自己哭泣,但只有这一次完全摸不着头绪。
「你为什么选择逃走,却又逃回了舞台上?你不是喜欢音乐喜欢得无法离开这里吗?」苏巧巧吸吸鼻子,止住了泪水,眼神又重新变得坚毅。「你最清楚在业界名声比什么都重要。好好处理这件事,为自己留一条生路,之后要是想回去独奏的舞台,大家一定都会等你的,我也会等你。就算你不想拉独奏,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不是以经纪人的身份,而是以我本人的承诺,尽全力支持你。」
陈奕韦看着她的眼睛,里头有着自己动摇的倒影。他颤抖的声音将自己心里深处最深沉的恐惧给说出口,「如果有一天,大家不需要我了怎么办?」
「你会帮自己找到路的吧?」苏巧巧的手指轻拂上他的大手,眼中含着笑意,还有全然的信赖。「你不是说过,你是为了世人所演奏的。即使没有任何人倾听,你也还是会继续为这个世界献上你的音乐,不是吗?」
陈奕韦将那双细软的手握在手心里,珍惜地握着。他曾经以为自己走的是一条孤独的道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钢索上前进。现在,有个人坐在他眼前,告诉他无论自己会往哪里去,她都会在那里。那个瞬间,他彷彿可以安心地坠落,因为他知道有人会接住自己。
他的表情逐渐融化,缓缓挪动双腿,倾身向前拿起眼前的行程表,正视他曾经想逃避的一切。
他在低矮的茶几上摊开苏巧巧带来的那几张纸,上头写满乐团和独奏的行程,已经有人贴心地将所有演出标上不同的顏色,标明重要程度和收益,以及取消之后必须支付的违约金。他将推不掉的演出留下,再看哪些可以和乐团协调请假,尽可能兼顾身为独奏家以及乐团成员两种身份,从一成不变的巡回曲目当中获得喘息。再慢慢把违约金一笔一笔加起来,表情渐渐变得扭曲。他深吸口气,把纸条推到一旁去,不再去看。转头拿起声明稿,笔尖一行一行扫过,把不满意的地方一一圈起来,附上希望修改的内容,交给苏巧巧。
苏巧巧扫了一眼重新安排过的行程,「真的不能再多接几场吗?」
看着她如水一般的眼睛,差点就为之动摇了。「不行。」陈奕韦说。
苏巧巧把改好的行程和稿子传回公司,电话就同时响了起来。从陈奕韦的角度也能看到来电显示上闪动着艾莉克斯的大名。她做了个抱歉的手势,走到一旁去讲电话。一个人焦虑地在房里来回走动,伸手抹去额上不存在的汗水。不时低头道歉,又时而态度坚决地说绝不能再加场。全然站在陈奕韦的角度为他思考,替他扛下所有压力。
陈奕韦完全可以想像前经纪人崩溃咆哮的口吻,不禁觉得有点内疚。
她们像是终于达成了什么协议,苏巧巧终于放下电话来长长舒了口气,顶着一头被挠乱的头发往沙发这边走来。陈奕韦紧张地看着她的动作,抓紧了怀中的抱枕。要是谈判失败的话,其实真的要多演几场也不是不行。而她只是弯下腰拿出电脑放在狭窄的书桌上,将稿子仔仔细细重新读过一遍,稍微排版一下才放到他的官方帐号上,给陈奕韦和艾莉克斯确认之后才发了出去。
声明简单地说: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个乐季结束之后,陈奕韦即将暂停一年独奏演出,在乐团里担任第二小提琴。原本预定的行程规划将由经纪公司协调。
一看苏巧巧按下送出键,紧绷的神经顿时像洩了气一样瘫倒在沙发上,陈奕韦抱着枕头闷闷地说道:「这样就可以了吧?」
苏巧巧点点头,现在的确没什么陈奕韦能做的事,他只要到时候肯乖乖按时出现在音乐厅就谢天谢地了。她完全能想像明天进办公室一定又是一场混战。处于事业上坡的独奏家突然放弃一切跑去二流乐团拉第二小提琴,一定会有媒体来追问原因,受到影响的乐团也会来抱怨。除此之外,接下来还有很多需要沟通协调的地方,光想到就头疼。但,这男人就是这么任性,还能怎么办呢?
她刚想站起身伸个懒腰,带着某种木香的气味飘来,落入一个温暖的拥抱。陈奕韦走过来,隔着椅背搂住她,将头埋在她的颈子上,汲取她身上的味道寻求慰藉。
苏巧巧一时心软,没有推开那个拥抱。湿热的吻欺上颈子,多了点情色的味道。身体还记得这个男人所带给它的欢愉,不住微微轻颤。那张嘴曾经说出令无数女人折服的花言巧语,如今轻啃她的唇,讨好地渴求着她。明知对这个男人而言,是谁都无所谓。再怎么特别的人,也是转眼即忘。即使如此,只要看到男人脆弱的表情,就怎么也放不下这个人。
她决定不再思考,轻闭上眼,跪在椅子上吻了过去。让粗糙的指尖滑过细緻的肌肤,激起一阵战慄。她不甘示弱地伸出手,隔着布料摩挲,感受对方的呼吸为自己乱了方寸。吻变得飢渴,漫无章法地在她身上索求。
陈奕韦笑起来,搂住纤细的腰,让她坐在桌上,熟练地把手伸到后腰,解下搭扣,西装裤转眼就被卸下,只剩下单薄的布料,双腿无助地在他面前敞开。
苏巧巧被看得羞红了脸,拉过他的手,遮住他的眼睛,用吻来转移注意力。她摀着自己的脸,努力想收起腿来却抖得合不拢,从指缝间透出的肌肤红得宛若傍晚的彩霞。既害羞又被情慾支配的表情,一边吐出充满诱惑的低语。
柔情的吻从耳后欺上来,轻叼住她的唇,吻得缠绵而悠长,充满耐心地让怀中柔软的身躯为自己敞开。低喘随着伴随着桌脚的吱呀声逐渐变成破碎的呻吟,耽溺在仅存于一夜的美梦之中。
——
第十一章 菜鸟指挥(上)
陈奕韦在睁开眼之前,就先听见了女性说话的声音,她正在对谁急切地解释些什么,然后又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他拢着被子,甜蜜地笑起来,原来是苏巧巧正在努力帮自己收烂摊子。这种被人放在心上,可以依赖谁的感觉真好。
本想再睡一会,苏巧巧却放下电话回过头来,严肃地对他说:「你那把史特拉第,被取消赞助了。」
「哦,那就拿走吧。」陈奕韦满不在乎地闭眼说完翻身就睡,从被子里传来安稳的呼吸声,像是真的睡熟了。
苏巧巧整理好行李,视线看向在沙发上静静躺着的那把琴,伸手勾起背袋,试着背上肩。肩上的重量比她想像的还要沉上许多,似乎还散发着些微专属于男人的气味,就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忽地想起男人背着琴神彩奕奕的样子,每一次抚上琴盒都像是呵护挚爱一样轻柔。
她叹了口气,放下琴,拎起自己的行李,独自推门走进沙漠的艷阳之下。
陈奕韦再醒来的时候身旁的人已经不在了。身旁曾经相互依偎的体温,如今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说不清胸口这种有点闷闷的感觉是什么。
书桌上留下的荒唐全都收拾得乾乾净净,随手乱扔的衣服被摺好放在枕边,昨晚发生的事情宛若梦境一般,完全没有留下一点痕跡。本该被收回赞助的琴好端端地放在沙发上,或许是苏巧巧忘了带走。嘴角透出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打通苏巧巧的手机,却直接进入语音信箱。这才想起她现在或许正在飞机上,于是传了一条讯息,对方很快就有了回应。
——琴的事情我来处理,你就留着吧。还是你想换把琴?
陈奕韦怎么也想不通苏巧巧怎地如此神通广大。
——所以我现在欠的是谁的债?
——我的。
那简短的话语中充满赌气的意味,撅起嘴来的样子彷彿就在眼前,心中那股淡淡的阴鬱好像也跟着消散了。
他走到沙发边捡起他失而復得的伙伴,小声地练起週末要演出的曲子,还没热身完,刺耳的内线电话响起,打断了练习。柜檯用公事公办的口吻告诉他,这间房间已经被申诉超过三次,抗议练琴的声音太吵,要是再没有改善的话,就要请他搬出去。
陈奕韦放下琴,叹了口气。
又想起曾经有双眼神坚定地看着他,告诉他,不管怎么样都会支持自己。于是立刻抄起手机,留了一串代办事项给苏巧巧,请她帮忙物色位在市区隔音良好又在预算之内的公寓,留意当地的二手车市场,帮他找当地可以租平台钢琴的琴商,还有下次休假的时候飞一趟,把他的旧琴也带过来,顺便问她要不要以十分实惠的价格承租他在曼哈顿中城的公寓?
——太贵了,我没钱。
她倒是答得乾脆。
陈奕韦想像着苏巧巧一副不情愿地忙碌起来的样子,想想就觉得心情很好。他笑着在谱架上摊开总谱,接上耳机,举起手对着镜子练习起来。这样的练习方式,还是向莱斯里偷师学来的。
他曾经在世界上各个角落和不同的指挥家合作过,见过不同的指挥各自的表达方式,也清楚如何将指挥的手势转为乐曲詮释,依此斟酌自己要怎么回应。那么自然而然,甚至不需要思考,一切都成了本能,然而当自己真的站在那个位置上却截然不同。
不只是拍子的准确度,还有如何用手势清晰、肯定地表达出自己想要呈现的样貌,那是他完全陌生的领域。以前他可以靠小提琴来表达这些情感与意图,若要挑战指挥,他就得运用自己的身体当作乐器,将所有人整合在一起,让各种不同的想法,调和成相同的步调,化为一首完整的曲子。
他的世界从小提琴协奏曲一路延伸到交响曲,音乐之路在眼前一下子变得更加开阔。
中午过后他出了趟门,第一次没把琴背在身上,竟然感到有点轻松。怀中抱着的总谱沉甸甸的,却止不住微笑。他真没想过到了这把年纪,还能依然对未来感到无比振奋,充满新鲜感。他走过宽敞的马路,从这头廉价的商务旅馆走到对街豪华的高级饭店,熟门熟路得像是这里的住客。按电梯上楼,毫不犹豫地按下某间客房的门铃。
纽顿先生出来应门,一看见是他,脸就拉了下来,反手就要把门给关上。
陈奕韦眼明手快地把总谱塞进门缝里卡住,笑着说:「我把四个乐章都练完了,请您指导我吧。」
纽顿先生皱起眉头,「我最讨厌像你这种半途出家转指挥的独奏家了,你们根本就不是真的热爱指挥。」
「但我热爱您的音乐啊。」
「那你就拉好你的小提琴啊!」
「可是那样是不够的。」
「你讨厌小提琴了吗?」
「那怎么可能?」陈奕韦笑着站在门口,努力撑着门推开一点缝隙,「我想创造出更多音乐,光靠小提琴是不够的。请你教我怎么运用指挥的力量吧。」
纽顿挣扎着想关上门的手突然松开,谱掉在地面上散落开来,上头标满各种顏色的标籤纸,用铅笔圈满重点,在旁边标上註解。他到底哪来这么多时间又练琴又研究总谱的?
「大师,你就教他嘛,不然他每天都要缠着我逼我覆述一次您和我说过的话,我也很累啊。」
「莱斯里,你倒是该认真点。」纽顿先生重重哼了一声,「奕韦,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学指挥的?」
陈奕韦弯下腰去捡起谱,封面上压出一道深深的摺痕,带着无比灿烂的笑容直起身,「从十六岁的秋天开始。」
「我不收别人的学生。」
灿烂的笑容顿时捎上几分寂寥,「没关係,我的老师说:你已经自由了。」
纽顿先生看着那笑容挠挠下巴,认真思考起来。这孩子的老师,不就是皮尔彭那傢伙吗?他的确好像也会点指挥,没想到师徒两人都如此不务正业。但如今那位老友也已经不在了,想想都觉得有些感慨。
「皮尔彭那傢伙不过也就是个半吊子而已,你跟错人了。」纽顿先生翻开谱,「我们从第一乐章开始。」
陈奕韦赶紧上前替自己拉了张椅子坐下。莱斯里看他一脸坏笑的样子,觉得他一定还藏了什么没说,但那也不关他的事,他终于可以摆脱这男人的纠缠,好好享受这座城市的夜生活了。
——
苏巧巧一回到自己的公寓,才刚放下行李就打了通很长的电话,静静听着那头失控的咆哮与责骂,然后卑微地低头道歉。放下电话,洗了把脸,冰镇自己微红的眼角。想起陈奕韦交代的事,便踏出家门,再次沐浴在阳光之下,外头的光线刺眼得令她瞇起眼来。
她走过路边堆满垃圾的街道,鑽下地铁长长的阶梯,让所有的心情都沉潜在黑暗之中。她对于这种情感再熟悉不过,这种不会有回报的单恋,却依然令她不住深陷其中,为之献上一切也不足惜。怎么就这么傻呢?或许,这也是一个契机,是该斩断这段无望的恋情了。
地铁穿梭在繁忙的都市里,连接这座城市最坏和最好的一面,从中央公园另一个角落鑽了出来。人来人往的街边佇立着一幢幢古朴的红砖房。弯进静謐的小巷,走进浮华的大厅,将外界一切纷扰阻绝在外。从怀里掏出钥匙,打开那扇熟悉的门,开了点窗户透透气。外头的风不再凛冽,风中有着春天的暖意,然而在她心中的雪依然正在缓缓飘落,覆盖在那炙热的心上。
推开卧室的房门,黑灰白三色构成的无趣房间,棉被里塞着一株巨大的红萝卜玩偶,上头露出小小的眼睛微笑着。苏巧巧莞尔一笑,将红萝卜拔起来,蓬松松的手感倒很舒适。从床底下拉出行李箱,把红萝卜用力塞进行李箱里,佔据了绝大的空间。推开衣柜门,熟悉的香气扑面而来,又令她有点鼻酸。想了想,终究还是没忍住,一头栽进衣服堆里,深深吸了口气。这份恋情如此酸涩,却又如此美好。
她从衣柜底层翻出小提琴盒,走进琴房,从钢琴旁的防潮柜里找到右边第二层的琴,轻轻拨弄琴弦,音色很漂亮。她打了通电话想和陈奕韦确认是不是这把琴,然而电话响了很久却没有人接听。算算时间,大概是在彩排吧?她将琴放进琴盒,又记起陈奕韦的叮嘱,顺手将琴弦转松一点,扣上搭釦,再次踏上旅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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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菜鸟指挥(中)
本该是彩排的时间,演奏厅的舞台上坐满拿着各式乐器的音乐家,却一反常态乱成一片,闹哄哄地接头交耳。陈奕韦定定地坐在其中,小声地练习起他没空准备的片段。
乐团行政匆匆忙忙地衝上舞台,「纽顿先生去加拿大指导学生乐团,结果气候异常下了大雪,现在卡在机场来不了了。」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视线同时看向首席。按理来说,指挥不在的话,应该由首席暂代。
首席清清嗓子说道:「既然指挥不在,今天我们就??」
所有人同时躁动起来,准备收拾乐器提早回家。
「我来指。」一声坚定的话语响遍舞台,震慑了所有人。陈奕韦放下琴,从第二小提琴的最后一排直直走到指挥台上,翻开总谱,「可以先调个音吗?」
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无声地评断他。若他是随便一个新加入的团员,大概会被大家笑说:你在开什么玩笑?但谁都知道他是陈奕韦,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小提琴独奏家。光这个事实就让气氛动摇。明明指挥和独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他那么自然的样子又好像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一时之间竟也没人出声反对。
陈奕韦定定地看向双簧管。
双簧管被看得迫不及待地吹下a,管乐的声音渐渐融合在一起。接着轮到弦乐,陈奕韦看向首席,和他无声地僵持。首席不情愿地拿起弓来,带领大家调音,直至声音变得和谐。
陈奕韦站在舞台中央,紧张得微微发抖,从夹克外套内层口袋里掏出指挥棒,像是已经准备了很久,他知道自己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
「纽顿先生对于第四乐章有些想法,我会尽我所能地转达给大家。」陈奕韦举起手来,挥下的瞬间却只得到一阵沉默回应,那一刻寂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乐团整齐的极强音迎面吹来,盛大的开场迎接他的到来。拍子无比准确地落下,延长音在指挥的手势下猝然收束。弦乐詼谐的拨奏响起,接着木管以相同的旋律加入。
陈奕韦放下手来,出声打断了演奏,「很好,最开头的极强音,可以再更强一点吗?更狂野一点。弦乐弱音的拨奏,节奏感再更强一点。我们来试试看更强烈的对比,多一点幽默感。」
大家都在默默观察眼前这名突然冒出头来的指挥,重新适应他的肢体语言。他和纽顿先生的表达方式有分类似,但动作更夸大一些。至少他拍子正确,动作果决,很清楚自己想要表达的是什么。难道这就是天才吗?连第一次指挥都能如此临危不乱,还能充满自信地表达出他对音乐的想法。
「第二小提琴,有人走音了,稍微调一下音吧?」陈奕韦不偏不倚地看向最后一排,对他的同桌笑了一下。
他企图给予每一把乐器相同的关注,然而小提琴的声音还是最容易进入耳里,甚至会想像着弓法、指法和换弦。越是克制自己不要去想,就越难以摆脱。他老是觉得第一和第二小提琴格外沉重,无论他再怎么用力挥舞手臂都没有变化,依然故我地照他们各自解读的乐谱演奏。他在舞台的正中央轻轻闭上眼,让音乐重新流进脑袋,努力寻找出路。
首席出声说道:「奕韦,时间差不多了,该让大家休息了吧?」
「好,我们十五分鐘后再继续。」陈奕韦放下指挥棒,双手轻倚在谱架旁,汗水湿透背心,指尖微微颤抖,现在让他拉琴一定会抖得不行。这种感觉比他想像得还要好,那些在脑中的想像化为实体的感受,跟自己演奏的感动竟然如此相似,让他回忆起多年前第一次上台演出的紧张感。
首席走到他身边来,把他喊到后台去,找了间休息室,关上门对他说:「奕韦,这里不是你的游乐场,你不能这样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
「所以让大家回去就是最好的时间安排吗?」
首席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竟然如此厚脸皮,「等纽顿先生回来之后发现你练的和他要的不一样,那不是才是浪费大家时间吗?」
「不会的,我和他确认过了。」陈奕韦说得肯定,「我这两天都跟纽顿先生和莱斯里待在一起讨论这首曲子,或许无法完全转译他的想法,但我会尽我所能地去做,剩下就交给纽顿先生现场指挥。我们只剩下这一次排练,又还有整个第四乐章没有排完,你一定也不希望曲子最后草草结束吧?」
首席刚开口正想说些什么,立刻被陈奕韦打断。
「我的指挥经验尚浅,谢谢你愿意以首席的身份带领整个乐团,我们一起撑到指挥回来吧。」陈奕韦眼中无比坚定,口气直率而诚恳。他想,自己大概是被什么人给传染了。
他们再次回到舞台,陈奕韦重新站上指挥台,认真地一一扫过每一双眼睛,他们也同样专注地注视着自己,等待他给予指示。这种被信赖的感觉,让他想做些什么来回应。以前,他只能用声音感受乐团的支持、传达指挥的想法、回应乐手的感受,而现在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我们从稍慢的行板开始。」
第二段在盛大的开场之后又突然变得恬静而单纯,之前的那些痛苦与激昂又再次回到了平静,从那之中有种甜美的感觉油然而生。用相同不疾不徐的步调迎来最终的胜利,又骤然恢復单纯的美好,宛若一支朴素而欢快的舞蹈。
陈奕韦倾听那旋律,好像想起了什么人。走在他身边,带着甜甜的微笑,配合着他的步伐用轻快的前进。不知道苏现在在做什么?
手臂向上延伸出去,左手边略带拖沓的感觉全然消逝,弦乐纤细而敏感的变化全在他手下清晰地展现出来。乐曲的尾声,第一乐章的主题又悄然现身,似乎暗示着英雄不甘于平静,即将再次踏上旅程。
第十一章 菜鸟指挥(下)
陈奕韦迅速翻过第四乐章的谱,拿出手机来看了一眼时间,又把总谱翻回前面,「还有一点时间,我们再确认一次第三乐章的齐奏部分好吗?」
排练之后他回到后台,累得瘫坐在沙发上一动也动不了,觉得比自己拉琴还累。原本可以用音乐表达的幽微变化,全都必须化为言语让对方理解,或是用自己的身体表达出来。看着音乐家们的脸色从困惑,渐渐对乐团整体发出的声音感到满意,那样的成就感令他感到无比振奋。他拥有一个无比强大的团队,每个人都是职业音乐家,受过一辈子的音乐训练。会有人回应他对音乐的想像,将之化为有形的世界。
他努力振作起来,翻开谱,回忆着纽顿先生的指示,在脑中重播音乐行进的方式,将笔记慢慢滕到谱上去。他知道,面对一切无可掌握的未知,最好的方法就是做足准备。
傍晚时他和纽顿先生通了电话,看来今晚是到不了了。纽顿先生滔滔絮絮地交代很多他的坏习惯,一再叮嘱要特别注意的乐段,像是要把孩子交给别人一样不放心。
纽顿先生想了又想,说:「你录个影吧。」
他从休息室里狭窄的窗户看出去,馀暉即将在天际消逝,有种演出前独特的紧张气氛在空气中蔓延。他坐在窗前,轻轻闭上眼,感受心脏的跳动,肌肉紧绷的感觉,慢慢深呼吸。今晚将意外成为他身为指挥的出道之作。
再次睁开眼,对上一双他想念了很久的双眼,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忍不住伸出手,勾住她的脖子,拉下身来重重亲了一口。甜甜的笑容顿时羞怯起来,双颊红得不知道该往哪里藏。
「总之,你的琴我送到了。」苏巧巧红着脸说:「我要回去了。」刚转身想走,被连人带琴给揪住,踉蹌了一下。
「你,去二楼帮我录影。」
苏巧巧认命地爬上二楼,觉得自己像是帮孩子演出录影的老母亲。随着演出时间逐渐接近,观眾席稀稀落落地进场,舞台上的座位一个个被填满。她往第二小提琴望去,却怎么找也找不到陈奕韦的身影。
广播响起,宣布今日由于指挥被大雪困在加拿大,由陈奕韦暂代演出。
观眾席间响起了一阵骚动,陈奕韦在这片伴随着耳语的掌声中走上舞台,向观眾鞠了个躬。他依然站在舞台正中央的位置,那么耀眼。他充满自信地抬起手来,似乎真有几分指挥的架势。
上半场的曲目是纽顿指挥自己作的曲子,弦乐不安而诡譎的声响从远方响起,渐渐变得清晰,鼓声重锤而下,敲醒了观眾,接着进入一阵犹如暴风的狂舞。
苏巧巧这才从震惊中回过神,终于想起该按下录影键。她把手机架在二楼的护栏上,透过萤幕看那个男人在风暴中心挥动双手,那曾经只在琴上表现出的情感变得更加汹涌,少了一点从容,身处于一片混沌之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陈奕韦似乎有些力不从心。他很用力,但乐团的反应似乎有点跟不上。苏巧巧从没看过他在舞台上如此焦头烂额的模样,那个男人只要拿着琴就充满馀裕,但他现在却选择放下琴,拥抱新的世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指挥的?一定又熬夜了吧?一定又一脸睡眠不足的样子,慵懒地走向彩排舞台吧?然后,在走向舞台的瞬间清醒过来,毫无保留地将他所拥有的一切挥洒出来。即便不够完美,也是当下他所能呈现出最好的。
中场休息过后,观眾席的观眾似乎更少了一些。苏巧巧探出头去数了一下,舞台上的音乐家大概还比观眾更多,二楼也只有她一个人。这是週六的晚上,本来预定演出的指挥还是鼎鼎大名的纽顿先生,或许这个乐团还没有从疫情之后的萧条恢復过来吧?
下半场开始,乐团整齐的两个和弦炸开,成功吸引了观眾的注意力,乐团的状态渐入佳境。接着进入悠扬的回旋,宛若一隻鸟在城市的上空盘旋渐渐降落,混入了盛大的游行队伍当中,又在其中穿梭徘徊,捲入湍急的河水中。
《英雄交响曲》,她当然知道这首曲子,第三乐章有一段着名的法国号三重奏,是每个吹法国号的人都必然吹过的片段,每个音符和困难的乐段都依然歷歷在目。
这是一首很适合陈奕韦的曲子。他那么志得意满,自信而骄傲,彷彿他所有想要的东西都能轻易抓在手里。然而暴风会袭来,不幸会降临,双簧管奏出英雄心中不为人知的忧伤与焦虑,他依然站在舞台上,那么坦诚地将自己摊开在灯光之下,和别人分享他自己。
苏巧巧把脸埋进臂弯里,偷偷想:所以才会这么喜欢这个人啊。
整齐俐落的齐奏结束之时,一声不知从哪爆出多馀的和弦,逗笑了观眾,舞台上的大家当作没事继续演奏下去。英雄褪去自负而华美的表面,变得沉重而忧伤,勾动人心中幽暗的那一面。木管清亮的声音捎来一丝希望、小提琴奏出不安的心情,这份不安渐渐扩大,最后成了悲剧的命运,在忧伤之中恢復平静。乐曲进入轻快的第三乐章,双簧管犹如鸟鸣般的轻快旋律切入,长笛与之相互呼应,英雄踩着轻快的步伐回到了家乡。
陈奕韦向来擅长用小提琴来表达哀伤孤寂的感受,但他的指挥似乎不太一样。或许是因为掌握在他手中的媒材更加多样的关係,色彩更加鲜明,戏剧效果更强烈。原本带着几分寂寥的感觉都变得甜美而饱满,彷彿现在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样。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就算从独奏到指挥都不曾改变,他还是他。本质当中有刚毅而纯粹的部分,悄然隐身在音符之间。
是什么让他幸福的呢?是无法忘怀的初恋?还是他所拥有的崭新人生?在那里也会有她的位置吗?燃起自己点起的小小火光,对他来说什么也不是吧?听着欢欣的曲调,苏巧巧却觉得自己要哭了。
到了终章,他发挥得更加自在,充满幽默感,轻快而美好。或许他也曾经有过烦恼、举棋不定的时刻,但现在全然享受在音乐所带来的快乐之中,一切终于得到了解答,不再烦恼,然后华丽地转身下台。
观眾们报以不算是太热烈的掌声,和舞台上的乐团成员一起迫不及待地离去。
苏巧巧按下停止键,透过音乐厅内稀薄的网路慢慢将影片上传。走近窗边,望向窗外热带的街景,霓虹灯映照着音乐厅古朴的光线。就算反响不是特别热烈,那其中还是有种什么东西强烈地吸引着她。只有陈奕韦的音乐能带给她这种感受,令她无比渴望自己能以某种形式参与其中。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个在舞台上的男人,又即将再次掀起古典乐界的波澜。他不再仅只满足于小提琴的世界,用不同的媒介展现出自己的音乐,亲手打开通往新世界的大门。
——
今天的曲子:
贝多芬《第三号降e小调交响曲(英雄)op.55》
https://youtu.be/j5zfitbasew?t=3447
第十二章 微妙的距离(上)
苏巧巧完成了所有被交代的任务,随着散场的人潮走出来,犹豫着是否该去后台找陈奕韦,但又找不到适当的理由。这样找过去,倒显得自己期待会发生什么事情一样。反正,在他身边的人,不是自己也无所谓吧?才刚下定决心搭上前往机场的车,电话就响了起来。
陈奕韦的怒骂从另一头传来,「你把琴弦调得太松了吧?琴桥都塌了!」
苏巧巧对着窗外流逝的街景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学弦乐的,我怎么会知道?」
两人说完话就陷入了沉默,只有拨弄琴弦的声音在电话听筒里响动。
陈奕韦小心翼翼地用两隻手重新搭起琴桥,拴紧弦轴,企图拯救他可怜的老伙伴,再修不好就得带它去见製琴师了。
在舞台上淌流而过的那些思念与淡淡的甜蜜,如今对着思念的对象却什么也说不出口。明明只是简单的情话,也曾经对无数女人说过,但现在却开不了口,就像是第一次谈恋爱的自己,如此笨拙。
过了老半天,终于竖直了琴桥,四条弦的音准逐一归位,他才终于想到合适的措辞:「好不容易飞一趟,不待一个晚上再走?」
「我明天早上还要去见另一位钢琴家。」她略带疲倦地说道。
陈奕韦这才想起,自己不会是苏巧巧唯一负责的音乐家。因为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以致于他有种错觉,觉得苏巧巧是专属于自己的。她才刚开始身为经纪人的职业生涯,等她累积更多经验、变得更厉害,她会负责更多的音乐家,也会去发掘新的音乐家,或许是她喜欢的乐器、更加熟悉的领域。分给自己的时间只会越来越少,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一直黏在身边,好心地任他差遣。
他试着奋力一搏,「那我的录影??」
「我把连结传给你了。」她说得果决,不留一丝馀地。
他们的对话又沉寂下去。陈奕韦在脑袋中疯狂搜索任何可以让对话进行下去的方式,让他能多听一会令他想念的声音,又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混帐。
「对了,你会做设计对不对?」
对于这再熟悉不过的开场白,苏巧巧皱起眉头,通常这都是有人想要凹她免费做事。
陈奕韦大概描述了一下他的想法。他想做一个能随着声音大小改变形状的图形,搭配曲调的行进而变化。现在他所属的乐团为了吸引观眾,接下来安排了很多搭配电影节选片段的配乐加上交响乐现场演出。他曾经看过其他乐团的演出,为了要能搭配画面音效,指挥指的节拍必须很精准,但是过于机械式,缺乏情感和弹性。他在想,或许可以让画面反过来配合音乐。
苏巧巧问:「你想做哪一首曲子?」
「马勒《第一号交响曲》。」
苏巧巧深吸口气,重新把断掉的理智线给接回去。先不说平面设计和动画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那是一首长达一小时的曲子,外包给动画公司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他现在竟然妄想要找她来当免费劳工?
察觉到苏巧巧的犹豫,陈奕韦立刻补了一句:「你说过不管怎样都会支持我的。」
「我先做个五分鐘的影片试试看好吗?」
「不行,起码得做到一百六十二小节。」
苏巧巧真的很想回到过去堵住自己那张做出承诺的嘴,但还是只能认命地答应下来。「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要转指挥吗?」
「我刚签了一年的合约,要有什么打算也得明年再说吧?」
「你就要这样继续拉第二小提琴?」
「第二小提琴也是很重要的好吗?」
「那一年之后,你要继续拉独奏吗?你当首席的梦想呢?」
陈奕韦安静下来,再开口的时候,口气变得认真许多,「那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吧?我也不知道大家能不能接受我回去。」
苏巧巧同样陷入沉默。那些原本安排好的邀约,全都因为陈奕韦的任性而临时取消,打破和各个乐团长期以来建立起的信任感,或许他们不会让他再回去。无论接下来要怎么走,都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的事。
苏巧巧正打算掛掉电话,陈奕韦又突然出声。「你觉得我今天指得怎么样?」
她有点诧异,陈奕韦竟然会徵询自己的意见。「以第一次指挥来说,算是很不错了吧?这首曲子很适合你,虽然有些地方不太像你,但好像又有什么东西从你的小提琴到指挥都没有改变。还有,我很喜欢第四乐章。」
「那以一个普通的指挥来说呢?」
苏巧巧努力思考着该怎么委婉地表达,最后说出口的还是:「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总觉得你想表达的没有完整传达给乐团。」
陈奕韦倒也不恼怒,反而轻笑起来,「那你说,没有改变的部分是什么?」
「很自我、很骄傲,哀伤又寂寞,可是又很纯粹。」
陈奕韦的笑容越发不可抑制,脸颊贴着手机的那侧感到炙热,好像有什么话就要衝口而出。苏巧巧说到机场了,连忙切掉电话。
陈奕韦望着漆黑的手机萤幕,里头有自己茫然的倒影。还来不及理清自己的情绪,萤幕又再次亮起,一看清名字,立刻就接通了电话。
纽顿先生拿着刚收到的影片,一帧一帧细细数落他表现得不够好的地方,哪里的手势表达得不够清晰,没有对乐团揪出来的错误。尤其对他指挥自己写的曲子特别不满意,觉得他完全没把作曲家的原意表达出来。莱斯里也跟着在后头附和几句,完全能从话语间感受到他幸灾乐祸的样子。
「这次你不过只是捡了我的便宜,却还指成这样。指挥真正的挑战从来不是在舞台上,而是排练当中,你的路还远着呢。」
陈奕韦放下手机,躺在床上静静望着天花板。虽然只是小小前进了一步,但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为指挥。想起那直白的评论,说他纯粹又骄傲,忍不住笑了起来。
演出后的激动,身体被肾上腺素所支配,心跳得飞快。通常这时候他会找个女人,用性爱来平息这份激昂,睡一觉醒来就好了。但现在房间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他身边留下的位置,对方根本就没打算看一眼,逃也似地走了。他蜷起身子,轻轻包覆着自己的脆弱,回想今天那个短暂而炙热的吻,脸红起来的样子,酣甜地进入梦乡。
——
第十二章 微妙的距离(中)
苏巧巧一回到纽约就忙翻了。陈奕韦的指挥首演上了当地的小报,或许是原本要去听纽顿先生首演的乐评写的。上头轻描淡写地说陈奕韦大概是沾了纽顿先生的光,指得还算中规中矩,却不如他的小提琴来得有个性。
这事很快传了开来,各家媒体纷纷打来问有没有当天的演出照片和细节,能不能请陈奕韦接受採访?请他也对最近的风波进行回应,为什么要突然放弃独奏演出,跑去不知名的乐团拉第二小提琴,又忽然以指挥身份上台?
「之前的事情我们已经在官方网站上回应了。接下来的时程,除了乐团的演出之外,完全没有其他公开行程。」苏巧巧放下手机,电话又马上响起来,完全没空联络造成这一连串事件的事主。她为陈奕韦忙得团团转,却连一毛钱都没从他身上捞到,真是衰爆了。
她终于逮到一个机会,狠心掛掉另一间报社打来的电话,趁空档打了通电话给她的老友,交代陈奕韦拋给她的难题。老友既会弹钢琴又会写程式,是个再适合不过的人选。
对方听完一长串的需求之后,不耐地嘖了一声,「我不能免费做这个。」
「你忘了大三的时候我帮你排过演出行程吗?我现在才知道你开给我的价格远远低于行情。要算钱的话,你现在要来算个清楚吗?」
他小声抱怨两句,稍微解释了一下该怎么从动画那端串到程式,说完就切断电话。
苏巧巧长叹口气,为自己准时下班的卑微愿望感到绝望。从抽屉里抽了几张影印纸,找出马勒《第一号交响曲》的录音,接上耳机,跟着音乐画起分镜稿来。
苏巧巧忙得晕头转向,陈奕韦也没间着。
纽顿指挥终于回来了,陈奕韦满面倦容地坐回第二小提琴的最后一排,换上苏巧巧送来的琴,音色和乐团整体更相符一些,不必再刻意压抑史特拉第独特的穿透力。台下的观眾依然寥寥可数,彷彿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纽顿先生为期一个月的客座期间正式结束。陈奕韦失去了老师,而这个乐团,失去了指挥。
前任音乐总监撑不过疫情期间没有收入的日子,辞职去了别的乐团。通常继任者都在两年前就会定下来,临时要找新的总监也不容易,这个乐季一直靠着四处邀请来的客座指挥撑过这段空白期。
原本谈好的客座指挥,或许是档期有衝突、又或许有了更好的工作,上週才说这个月来不了。可是曲目早就定好了,票也已经卖出去了,于是大家的视线就落到这个有点名气,却领着一般团员薪水,又好像会点指挥的新人身上。硬着头皮给他一个机会,替他安排了一个临时助理指挥的头衔,在这段空白期间暂代指挥。
陈奕韦刚起步的指挥生涯,跳过了那些紧绷的比赛以及乐团考试,幸运地暂时拥有了一支属于他的乐团,接着开始没完没了地演出最受观眾欢迎的电影曲目。
那些曲目和他所熟悉的古典乐并不相同,旋律简单而充满重复性,但也因为如此,曲子的片段容易被记住。观眾听到熟悉的旋律就会產生共鸣,并且回想起那些电影剧情。大家会牵着孩子们的手,像是去看电影一样踏进音乐厅里,欣赏或许是他们这辈子的第一场现场演出。
除了乐团演出之外,舞台上还会搭配电影片段画面和不同顏色的灯光,让表演变得更具娱乐性。他也会跳下台去检视灯光和舞台效果,确保那些增添的视觉效果能忠实反映乐曲的情绪。但关于美感这件事他实在是没輒,怎么配出来都像恐怖片或是情趣旅馆,于是只能仰赖灯光设计。偶尔录下片段去叨扰苏巧巧,请她出点意见。只要能让演出变得更有趣又传达乐曲的意思,他什么都想试试看。
他的指挥也在一点一滴地进步着。在每一次的排演中和团员们培养默契、建立起信任感,越来越能找到传达自己想法的方式。虽然他有点想念拉琴的日子,却又很享受这样的全新挑战。像这样待在同一个地方,和同一支乐团一起成长,也是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
同时他也忙着安顿自己在新城市的生活。租下一间新的公寓,张罗好家具,又把租来的钢琴放进去,看来看去,好像还是少了点家的感觉,却说不出来少了什么。
这时候他就会想起有那么个人,无论何时都会站在自己这一边,嘴角不住漾起微笑,然后想办法找个理由打电话给她,问她动画製作的进度。看她黑眼圈一天比一天还深,只要想到这都是为了自己,就不住傻笑。
苏巧巧的音乐世界渐渐化为真实,用动画分享她眼中的世界,那么丰富多彩又很活泼,怎么也看不腻。他们一起在视讯萤幕上看着影片从一点一点单纯的色块变成渐层的推移,再到俯视的景色,光是看着无声的影片,脑中就会开始播放音乐。原本他还不敢确信这是不是个可行的想法,但现在越来越坚信其他人一定也会喜欢这样的呈现方式,因为他很喜欢。
苏巧巧本来老大不情愿,却越做越起劲。每当有一点进展,就会把影片传给陈奕韦,不安地等他打电话过来。透过萤幕盯着他又惊又喜的表情,怎么也移不开视线,于是一天比一天晚睡。
就当作是最后的回忆吧。她想。
和老友一起製作的测试影片完成之后,她飞了趟沙漠。原本想要他一起来,但对方因为工作怎么也抽不开身,只好以视讯参加。她请音响工程师在舞台上装上麦克风,将收音接到音控室的电脑,将影片在舞台后方的萤幕上投放出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作品放上大萤幕,就像是亲自站上舞台一样,紧张得心脏狂跳。
陈奕韦找了几把乐器来帮忙试音,尝试以最小的编制让动画动起来。
萤幕上是一片黑暗,随着单音轻轻划过琴弦而逐渐明亮起来,从底部染上一抹深蓝,随着管乐的旋律加入,天空顏色渐渐转为深紫、粉橘,双簧管代替号角响起,太阳从地平线的另一端徐徐升起。由竖笛吹响的鸟鸣声中,有小鸟从天际边振翅飞过。天空的顏色依然在不断变化,变得越来越明亮。巨人踩着沉重的脚步现身,随着乐团的节奏一步一步在广袤的大地上缓缓前进,直起身子来。旋律变得轻快而明亮,田野的风景从俯视的视角流过,景色变得越来越鲜明,乐曲也变得越来越宏大。
苏巧巧抱着电脑,将视讯镜头转向舞台,画面上的老友看起来不大高兴的样子,对着不够流畅的地方低头猛抄笔记,说自己会再改善一下影片反应的速度,也许能从前一个音落下的时间就开始预跑,才能准时和现场音乐结合在一起,要是指挥能把速度指得更准确一点的话就没有问题。苏巧巧完全不懂他所说的那些技术细节,他一说完就切断了视讯。
苏巧巧从音控室的窗户望出去,看陈奕韦一路跑上阶梯,衝进顶楼的音控室里紧紧抱住她,激动得微微喘气,「真是太棒了!」
陈奕韦看起来很开心的样子,他不知道付出了多少时间和心力说服了乐团上上下下的人才能做出这次的新尝试。乐团的行政团队似乎也对今天示范的效果很满意,一直追问什么时候能正式开始宣传?
苏巧巧嗅着熟悉的味道与体温,感受对方的心跳同样开心得怦怦作响。
第十二章 微妙的距离(下)
陈奕韦说:「你可以把剩下的也做完吗?」
漂亮的笑容转瞬坍塌,在陈奕韦期待的眼神当中绝望地打了通电话问问老友,希望能从他口中拒绝这个过劳的要求,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哦,程式最困难的地方解决了,剩下都是一样的。」
也就是说,剩下就是最血汗的动画了。
陈奕韦兴奋得想凑最上前来亲她,被苏巧巧给一把挡住。
「后面有反覆,画面可以重复使用。」陈奕韦说得诚恳。
「我要用色块变化来做,我再也不画实景了。」
「不可以做得像是电脑预设画面。」
苏巧巧疲倦地点点头,湿热的吻讨好般地欺上来,与她唇舌纠缠。她轻倚着墙,完全搞不清楚这阵亲热背后有什么含义。或许只是对于砲友的友善,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像是他对其他女人一样温柔。只要一见到这个人,理智就会随她远去。
两人刚踏进家门就交缠在一起,按耐了整整一个月的思念,完全没有消退的跡象,只变得更加汹涌,让她在这阵波澜中只想紧紧抓住眼前的男人。每一次想要稍微拉开一点距离,这个男人就会把她给捲得更深一点,令她身陷泥淖之中,在混沌不明的情感当中越陷越深。但,这是最后一次了,应该没关係吧?
陈奕韦亲吻她光滑的背,轻啃她的耳垂,用充满诱惑的声线问:「你多留几天好不好?我们可以一起吃早餐,一起去哪里散散步,看场电影,做所有跟工作无关的事情。乐季就要结束了,也许我们也能一起去哪里度个假,晒着太阳,躺在沙滩上什么也不做,就这样和你一起度过一整天。」
苏巧巧背对着他,听他许诺那些美好的愿景,那些像是会和恋人做的事,也许这对他而言就是最慎重的承诺。她转过身来,轻轻吻住他,掺杂着泪水的咸味与他纠缠。低声说:「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什么都太迟了。」
陈奕韦不明白那吻背后所包含的深意,只能更加热情地回吻她,希望能止住她的泪水,就像她安慰自己那样。
可是苏巧巧还是走了,不留下一点痕跡地走了。
外头的天空与心情完全无关地艳阳高照,仙人掌在庭中兀然佇立,还是什么都没有改变。
陈奕韦怔怔地看着苍白的天花板,被无边无际的寂寞所包围,再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被谁拋弃的感觉,却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过去那些被他切乾净的关係,对方也会有这种感觉吗?
只停留在身体,不可能会再更进一步。当这样的关係渐渐变质,有人动了真心,渴望独佔,这样的关係就会结束。明明应该是这样的,他却没想过,有天会动心的是自己。他以为自己是被爱着的,才会如此随心所欲地任性。怎么会读错了那眼神中满溢的爱意?
陈奕韦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开始理清思绪。
这是连续几週演出之后难得的假期,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坐到电脑前,打开信件匣,一一过滤那些满出来的邮件。再打开工作用的手机,将红点一个个消掉。鼓起勇气打开语音信箱,各种责备涌了起来。八卦小报希望他接受採访,音乐杂志也希望他接受採访,还有陌生的留言骂他是不负责任的混帐。一直听到最后一通,是他熟悉的那个声音。他不禁坐直了身子,听她要说些什么。
急切的话语从遥远的过去传来:『陈奕韦,你别闹了好不好?快点回电话,说你还活着。』
他想起自己的不告而别,想起那个在怀中颤抖哭泣的身影,想起还有人这么关心自己。空白的杂音持续了很久,就在他准备掛断的时候,传来一声短促的『我喜欢你』。
他忍不住按下重播键,倾听那话语中的焦急,还有被逼到绝境时所迸发出的真诚话语。
是啊,原来只是这么单纯的事情而已。
十几年来沉浸在无望的初恋之中,都快忘了谈恋爱原来是这么回事。只是一句简单的告白,比什么音乐都还要直接而深刻,包含对彼此的爱意,乘载深刻的情感。只要说出口,他就不必再找理由打电话给她,或是卑微地请她留下,只要说一句:「我喜欢你,我很想你。」
立刻回拨电话,但是那头却直接进入语音信箱。于是打开网页,买下一张往纽约的来回机票,时隔好几个月终于踏上回家的路。飞机一落地,警示灯才刚解除,他立刻取消飞航模式,再次按下那个名字,这次终于打通了,但是却迟迟没有人接起。
他又再打了一次,电话一接通,便急着把酝酿了很久的话语说出口:「你在哪里?要不要见个面?」
话音方落,走音版《少女的祈祷》正好从听筒边呼啸而过。
「你在台湾?」陈奕韦惊讶地说。
「嗯。」她的声音毫无起伏地说道:「我爸逼我回来相亲。」
陈奕韦一时反应不过来「相亲」这两个字背后所代表的含义。「相亲?为什么?」
她从腹中吐出一声哀叹,「反正就是这样。」说完就掛了电话。
陈奕韦愣愣地看着漆黑的手机萤幕,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会这么突然。他们不是正在约会吗?一对一的那种?难道这是种文化差异?如果要说清楚才会明白,那不管几遍他都会去说。可是,相亲?怎么会这么突然?
不知怎地想起苏巧巧曾经说过自己欠她一把琴,他立刻打开搜寻画面输入自己的名字,点开维基页面,往下滑动,上面显示自己的那把史特拉第目前所属于某个台湾的艺术基金会。他又拿那个基金会的名字去搜寻,董事长的名字跳了出来,正好也姓苏。于是所有的事情都串在一起了。他脑中已经有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他知道苏巧巧大概出身名门闺秀。看她对于有钱人的聚会感到见怪不怪,习惯各种社交场合。虽然老是一副大辣辣的样子,却又偶尔在举手投足之间显露出一股优雅。想想她从来没有特地隐瞒自己的身份,还成了自己的赞助商,但他却一直没去细想。或是根本没想到他们家竟然这么有钱,她却还跟朋友挤在铁路旁的老公寓里,每天穿越枪林弹雨通勤上班。
苏巧巧大概为了留住那把琴,用自己的幸福作为交换,和她的家人谈判。
陈奕韦立刻改了机票,落地不到三小时之后又再次搭上飞机,回到他南方的家,拖出大行李箱,熟稔地收拾好长途旅行的行当。想了想,把苏巧巧用自由换来的那把琴也背上身。
幸好乐团即将开始休假,现在请假的话大概还来得及找人代演最后一场演出,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这么任性了。这趟旅程即将长达十三个小时的飞行,加上超过一百六十八个小时的隔离。他如此习惯旅行,在各个国家之间来回飘荡,而这一次,不是为了已经安排好的既定行程,而是因为有了想追逐的目标。
——
第十三章 最盛大的告白(上)
踏出机舱,湿热的空气迎面袭来,马上就有了回家的感觉。陈奕韦在美国活了大半辈子,比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时间还长,然而这里终究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有些令人怀念。
这次回来得太过匆忙,完全搞不清楚现在的防疫规定,在机场被检疫人员拦住,在紧迫盯人的视线之下随便订了间防疫旅馆,回到狭窄的房间开啟整整一週的隔离生活。
对他而言这样的生活并不陌生,前两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活着的。每天早上醒来之后利用床边狭小的空间徒手重训,保持上台演出的体力。冲完澡之后开始练琴,练完琴之后练指挥,半夜和纽顿先生视讯上课。世界渐渐恢復正常运转,然而有些事情就这么没变了。
安顿好一切之后,他坐在桌前木木望着一方手机,还在犹豫该怎么开口,苏巧巧自己就先打电话过来了。
「你回台湾了?」苏巧巧的口气有气无力的,一回到这里她就像被抽乾一样,总是活力充沛的样子被留在了远方。
「嗯。」陈奕韦应了一声,完全不意外自己的行踪在哪走漏了风声。
「你打算待多久?」
「还不知道。」
「那,你要不要跟交响乐团演出一首小提琴协奏曲?」
他刚想拒绝,又想起什么似地改口,「好,我要指定曲目。」
「还有赞助商邀请的演出??」苏巧巧的声音忽地打起精神,一扫之前委靡的模样,滔滔絮絮地把他的假期全都填满,直到他讨饶说要回美国了才肯放过。那些盛情邀约似乎完全忘了他曾经的背叛,或许还是有人欢迎他回去。
「难道没有指挥的邀请吗?」他抱着最后的希望问道。
「没有。」简短的回答立刻掐断了他的妄想。
陈奕韦作为指挥的生涯才刚起步,名声还远远不及身为小提琴家的他。他不太自信地说:「我在想??我是不是该放弃指挥,专心回去拉琴。」
「为什么?」
「总觉得??我能用小提琴做到的事,比指挥更多。大家也在期待我的小提琴,而不是我的指挥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像在认真思索着什么。「身为指挥,你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吗?」
「当然没有。」
「那就去做啊。古代的音乐家们不也是身兼多职?你很幸运有一支乐团愿意陪你去做想做的事。反正合约还没结束,就尽情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到时候再来决定要怎么走。你的人生并不会因为走错一步就毁了,你还有小提琴,还有我啊。」听着回盪在听筒之间的空白,苏巧巧突然不太好意思,「我这么说,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
「怎么会?我很庆幸有你在。如果是艾莉克斯,她一定会要我排满所有最赚钱的场次,工作到死为止。」
两人同时想起那嚣张跋扈的模样,同时笑了起来。
苏巧巧笑完之后又叹了口气,陈奕韦从没听过她这么常叹气。「你觉得,半导体零件厂、树脂加工、钢铁、饭店观光、物流,哪个產业对我们家的生意最有帮助?」
「你真是问错人了。」陈奕韦想像着她无奈的表情,笑了起来。他这辈子都被隔离在音乐的世界里,光凭一个音就猜得出是哪首曲子,说得出是哪个作曲家还有创作背景,但是对于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如果我把琴还回去会对你有帮助吗?我很感谢你帮我留下这把琴,但我也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苏巧巧沉默了一会,话语间有几分倔强,「反正我喜欢的人总是不喜欢我,我也总有一天要回家继承家业的,不如让苏家大小姐这个身份发挥更大的价值。这是我自己决定的事情,和你无关。」
「但是你选择了逃离这一切,跑去当音乐经纪人,住在小小的公寓里,领着微薄的薪水,每天还超时加班。」
「也不想想是谁害的?」苏巧巧抱怨道。
他忍不住轻笑出声,「你知道你喜欢什么,然后你就会放手去追求,那是不会改变的。」
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簌簌的声音,像是捲着棉被在床上睡下,却没有说晚安。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小声问道:「可以听你拉琴吗?」
陈奕韦拿着手机,一手轻抚上放在一旁的琴,感受木头的质感从手下滑过,露出了微笑,「你想听什么曲子?」
「什么都好。」
他放下手机拿起琴,琴弓轻触琴弦,高音在高处温柔地回旋,带着一些繾綣与思念,被温暖的风高高捲起,随风将自己的话语带去远方,安抚那些焦虑不安。音符挣脱不稳定的气流,再次优雅而坚定地振翅翱翔。音符在空气中飘盪,渐渐安静下来。他把最后的下弓拖得很长,稳稳地渐弱直至消逝,馀音很快被狭窄的室内所吸收。他拿起手机,迫不及待地想听听对方的感想,然而对面只有安稳的呼吸声持续着。他笑着轻声说道:「晚安,爱你。」
苏巧巧听见电话掛断的声音整个人都醒了。她原本还正盘算着或许会有下一个乐章,充满聆听古典乐的素养静静等待,却没想到听见这声意外的告白。红着脸抱紧被子,头埋在枕头里发出无声的吶喊,在脑中不断重播几个简单的单字,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单纯的问候语,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今晚大概又要睡不着觉了。
——
陈奕韦一结束隔离,连家都还来不及回,拖着行李箱、背着琴就直奔音乐厅。
在国外渐渐恢復正常生活的同时,与世隔绝的小岛上疫情却日趋严峻,许多演出不是取消就是延期,国外的音乐家担心隔离时间会耽误行程而决定乾脆不来。这次难得陈奕韦回来,马上就被逮住抓到舞台上。
演出决定得很临时,宣传得也很临时,曲目也是上週才定下来的,然而大家的水准依然是专业的。
陈奕韦站在舞台上戴着口罩和乐团彩排,苏巧巧在舞台下和代理商寒暄,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她卸下干练的模样,穿上一身可爱的无袖黑色洋装,白皙的手臂从袖口露出来,脖间缀着一条细细的珍珠项鍊,耳上掛着几何形状的金色耳饰,开朗地笑着。
乐团的演奏戛然而止,指挥奇怪地看向陈奕韦。他这才意识到自己错过了独奏进场的时间,只好从头来过。
排练结束之后,人们背着乐器盒开心地讨论着等等要去吃热炒,一留意到他看着这边,立刻又把视线移开,没人鼓起勇气来问他要不要一起去?
陈奕韦倒也不以为意,一个人走出音乐厅,訥訥地望着广场尽头的云彩渐渐从深橘色转为紫色。有辆豪车漆黑的车身映着彩霞在街边停下,司机从驾驶座上走下来为乘客开门,一个熟悉的身影上了车。
原来苏巧巧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是为了要去相亲。他说不清这是这么样的感受,彷彿听见刺耳的噪音从弦上刮过,划在他的胸口上,硬生生切了开来。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电话,问她什么时候能一起吃个饭?
「抱歉,到我回美国之前,都有约了。」苏巧巧说得淡漠,「等到婚期确定下来,也许就不回去了。」
「我就不行吗?虽然我没什么钱,也没办法对你们家的生意有什么帮助,但我??」陈奕韦用力搔搔头发,涨红着脸低吼一声,「你在哪里?我过去找你。」
电话那头沉默着,从一片寂静的杂音中隐隐传来抽鼻子的声音,陈奕韦的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
苏巧巧再次开口的时候已然恢復平静,「你说週五晚上的音乐会吗?我会出席,结束之后会去后台打声招呼。我很期待你的演出。」
陈奕韦被掛了电话。她的口吻仿若他们之间不过是赞助商的关係,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那样的苏巧巧很陌生、很遥远。但她说,週五晚上见。得到了苏巧巧的承诺,他越想越开心,忍不住笑得开怀,加快脚步穿越广场,迫不及待地一路奔向週末。
——
第十三章 最盛大的告白(中)
一场于週五晚上临时加开的音乐会,在严峻的疫情当中吹来一缕温暖的气息。
巨幅海报掛在大厅,从天花板垂下。漂亮的渐层像是清晨,从深夜的星空到橘粉色的日出,最上方是一片明亮的旭日。中间用娟秀的中文字体写着交响乐团和陈奕韦的名字,下方印着曲目表和大大的赞助商标志,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苏巧巧在人潮散尽的大厅里怔怔地看着自己设计的海报,还有那个再熟悉不过的标志,有种想要转身逃跑的衝动。怎么就心软了呢?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放下这段不会有结果的感情,可是一听见那人的声音,就没办法真的狠下心。在电话当中没有完成的句子,他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序曲静謐婉转,层层堆叠,逐渐明亮起来。音乐厅的门为迟到的人们短暂地再次敞开。
陈奕韦登上舞台,观眾席间即刻爆出掌声。每次回台演出,总能感觉到家乡独有的热情。睽违多个月重新以独奏家的身份回到这里,比起紧张,更有种安心的感觉。那是再熟悉不过的舞台,曾经是他唯一生存的意义以及所有,也是他现在可以回去的地方。
往右侧包厢看去,看见一双漆黑的眼在黑暗中闪动,慌忙地别开视线。他开心地绽开笑容,对台下鞠了个躬,转头向指挥頷首。
弦乐奏出安稳的旋律,小提琴主旋律切入,孤高而冷冽,独自唱起一首哀切的曲子。
苏巧巧坐在一片黑暗当中,如同过去无数次那样坐在舞台下看向闪耀的舞台。男人依旧站在那么遥远的地方,用那把琴无比精准地表达出他的哀伤与寂寞,无论乐团盛大的回应再怎么温暖,也依旧无动于衷,一个人与全世界对抗。她揪住裙摆,忍住想要伸出手的衝动。她又想要出手将那颗破碎的心捧在手里,就算会被冻伤也无悔。可是那样是不行的,再这样下去,她也会被消耗殆尽的。
小提琴独奏所带出的快速音群随着乐团的伴奏逐渐饱满,随着波涛向前推进。乐团和独奏轮流奏出主旋律,在相互交织之间越来越激动,在高潮处乐团又骤然降低音量,让独奏加入。这次他表显得更温和一些,依然带点淡淡的忧伤,情绪一次又一次堆叠,变得紧凑起来。在来回徘徊之间,他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逐渐放慢,和缓下来。他的琴声似乎有了些改变,层次更加丰富,变得温柔多情。穿越一切时空的隔阂,直击内心深处,不禁为之屏息。
一开始孤寂冷漠的感觉逐渐被融化,就连淡淡哀伤的情绪都被他表达得很温柔。原本无法止息的狂风,渐渐听得进耳边的关切。管乐捎来和煦的风,轻声安慰道:没事的。小提琴无比轻柔地回应,诉说自己的深情,空气中捎上了暖意。他似乎终于决定不再一个人面对一切,和管乐柔和地对唱,那些一个人承受的忧伤与挫折,在对话当中获得宽慰。
看着陈奕韦站在舞台中央一脸投入的样子,苏巧巧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她一直坐在这里看着他,看他一个人在舞台上挣扎又一个人释怀。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愿意分享自己的烦恼和脆弱,直率地对她的支持报以感谢。就这么在一阵狂风乱舞当中,慢慢找到了自己的步调,即使他自己走出来的那条路依然任性得不行。
巴松管悠扬的曲调响起,柔和地衔接至第二乐章。小提琴甜蜜的旋律像是唱着一首令人怀念的歌,将思念献给那些无限美好的回忆,柔情得要让人溺在里头。曾经透过手机传来破碎的乐音,如今如此鲜明,再也无法抑制满溢的情感。苏巧巧的呼吸都不顺畅起来,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慄。
乐团唱起回忆当中那些略带忧鬱的部分,小提琴随之呼应,在一片徬徨迷惘之中透过对话慢慢找到了答案,用无尽的温柔应和相同的曲调,在幸福的台阶上优雅地翩翩起舞。
小号一扫平和的衔接桥段,开啟了活泼的回旋曲。小提琴欢快的跳音就像是要向世人昭示现在的自己有多么幸福快乐,在街道上小跳步奔跑前进。舞动的律琴弓如此雀跃,连陈奕韦自己都笑了起来。曲子在乐团和小提琴的对话当中变得更加盛大,在如鸟鸣般的轻巧对唱之中又再一次反覆堆叠,迎向充满光辉的华丽结尾。
琴弓掠起,汗水在空中飞舞。陈奕韦抬起头,定定地往这边看来。含着笑意的眼角,像是在向她寻求共鸣。
乐曲结束的瞬间,在掌声响起之前的寧静当中,苏巧巧彷彿能听见一句简短而诚挚的话语耳边回盪。
这是陈奕韦献给过去这段时光的答覆。经过了漫长的孤独等候,坚硬的心被春天所融化,让那些温暖淌流进心底,重新拥抱美好。他在说:他现在很幸福,而自己也是那解答的一部分。那乐音正是他的告白,肉麻得要命。
泪水涌上眼眶,苏巧巧在一片掌声中站起身,飞奔下楼。急得在台阶上拐到了脚,她紧紧抓住冰冷的石雕扶手,又自己重新站了起来。室外的空气潮湿,天气暖得不用穿外套也不觉得凛冽,夜晚的风中带着淡淡花香,正式宣告美好的夏季已然到来。
苏巧巧衝到后台入口,从晚宴包里拿出名片盒,向警卫说:「我是苏巧巧,我是陈奕韦的经纪人。」
相同的话语用不同的语言说了这么多遍,每一次都都令她心跳不已。当年骗家里自己要去美国念管理研究所,故意漏掉了「音乐」两个字。从那天起,她就已经做出了选择。那条路上有她喜欢的世界,有她喜欢的人。她一直都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即使那条路上充满荆棘,明知会遍体鳞伤,却还是只能往那里前进。
她很清楚,就像陈奕韦说的,她没办法背叛自己。
——
本日曲目:
德布西《诸神的黄昏前奏曲l86》
孟德尔颂《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op.64》
第十三章 最盛大的告白(下)
苏巧巧穿过繁复的走廊,一个转弯看见了刚从舞台上下来的陈奕韦,飞扑上去紧紧抱住他。他身上带着熟悉的味道混杂着汗水,拿着琴和弓,双手不知所措地晾在空中。工作人员诧异地看向他们,又礼貌地把视线移开。
「你真的很坏。」苏巧巧抽抽噎噎地把泪水沾在他的西装外套上,止不住哭泣,「哪有人能拒绝这种告白?」
粗糙宽厚的手掌抚上蕾丝洋装上方鏤空的背,将她拉进休息室里,关上门。他牵起她的手,在手背上轻轻一吻。笑意盈盈的眼里,即便在舞台下也熠熠生辉。「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来回应你的告白了。我真该早点打开语音信箱的。」
想起那晚仓促而绝望地在没有回应的通话中留下自己的心意,苏巧巧的脸颊瞬间红了起来,轻轻回握着那双同样紧张得微微颤抖的手。明明在舞台上挥洒出的感情如此澎湃,此时眼前的男人却涨红着脸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看起来好像有点可爱。
「我也喜欢你,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吗?」一句急促的告白诚挚而朴拙,饱含真切的情感。
他曾经害怕承诺,因为害怕承诺之后又会失去,反正终归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不如相信那不属于自己。因为实在太痛了,害怕再次投入。但如果不去追寻,便什么也无法握在手中。但如果是眼前这个人,又再次让他燃起了希望,也许可以再相信一次。就算受伤也没关係了,就去受伤吧。
泪水一下子就涌了上来,从精緻的面颊旁滑落,「但你这样就不能跟别的女人调情,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找人上床。我也害怕受伤,如果我哪天决定多爱自己一点,也许就会放手。」
「那就放手吧。」握着她的手,手心如此炙热。「我就是这么自私,我想要从你身上得到更多,想要你只看着我一个人。只要想到你就让我觉得安心;想到你为了我受伤,我就会难过。所以,为了不让我自己难过,我选择不让你受伤。如果哪天我让你觉得受伤,那就放手也没关係。」
苏巧巧听得矇矇的,听着不愿意承诺的男人胡言乱语地说着他自以为是的承诺,眼中只看得见他緋红的脸颊,有些侷促的样子。她踮起脚尖来,轻轻吻住那双言不由衷的唇,带着泪水微笑起来。
带着咸味的舌头捲过来,让她感受到自己勃发的爱意,隔着衣物传过来的心跳腾腾乱响。他们花了很漫长的时间接吻,充满耐心地亲吻彼此,细细品味口腔中每一丝细微的颤动,将之全都据为己有。温软的身躯,发梢上清新可人的香气。这一次,不必再着急,或是担心失去什么,不是为了安慰谁,也不是因为飢渴,只是因为这份饱满的爱意总需要宣洩的出口。
「我喜欢你。」不知是谁先开了口,甜甜地笑了起来。
「嗯,我也喜欢你。」
两人轻靠着额头,感受温暖的气息扑在脸上,又再一次无法抑制地亲吻。这种感觉如此美好,要是更早一点鼓起勇气,是不是就能让这样的幸福持续得更久一点?
舞台上隐隐传来三角铁的狂响伴随着长号和弦乐激昂的旋律宛若旋风般掠过,又恢復浪漫与温婉,在短暂的寂静之后变得热情澎湃,宣告乐曲即将结束。
苏巧巧连忙推开他,将散乱的衣服重新拉回身上。灵巧的手穿过她的腰,拉上洋装背后的拉鍊。她就像是过了午夜时分的灰姑娘,仅有的自由时光即将结束。
陈奕韦镇定地扣上釦子,将西装外套收回防尘袋里,背起琴来,「我送你出去吧。」
苏巧巧看他一派熟练的样子,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很常跟别的女人这么做?」
「但跟你是第一次。」他伸手拉过她,在头顶上一吻,耳根却红了起来。「我紧张死了。」
苏巧巧一脸不信任,由他挽着自己的手往外头走去,在团员们回到后台之前悄悄溜走。音乐厅外一片静謐,乐团或许还正留在舞台上接受人们的热情欢呼。慢跑的路人一个个经过身边,没有人多看他们一眼。
苏巧巧站在路边不安地眺望远方,寻找熟悉的车影,「你先回去吧,被吴先生看到,传到我爸那里去又要被囉唆个半天。」
「没关係,我陪你。」陈奕韦拗直地站在那,双手插在口袋里,穿着单薄的衬衫在夜风中和她望向相同的方向,在司机下车之前替她开了车门,轻声道晚安。苏巧巧困窘地躲开他的索吻,鑽进车里,和黑色的宾士一起消失在暗夜之中。
散场的人潮往这头走来,陈奕韦很快就被人认出来,被一群年轻的学生团团包围。他带着微笑一一回应热情的讚赏,慵懒地替他们在笔记本上签名。脑中回想的却是方才的温存,那孤注一掷的告白,靦腆的回应,还有令人害羞的片段。虽然不捨,但他却依然没能把她留下。
人潮越聚越多,陈奕韦不得不抽空用手机叫了车才能脱离这番盛情难却。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穿越熟悉的大厅搭电梯上楼,推开沉重的大门。客厅里放着一架平台钢琴,黑色皮椅沙发,还有已经退流行的玻璃茶几,几十年来都没有变过。
母亲穿着出席音乐会时才会穿的礼服,一边卸下耳上的珍珠耳环,朝门口走来。「鸡汤热好了,你应该也饿了吧?」
陈奕韦立刻拋下琴,走向餐桌,捧着汤,香气扑鼻,热气蒸眼。于是他寧可相信这阵鼻酸的感觉是来自于这碗香菇鸡汤太过鲜美,而不是他也想家了。
这股惆悵的情绪才过了几个晚上便烟消云散。他妈终于忍不住开始嘮嘮叨叨地嫌他怎么还不带女朋友回家来看看?楼上邻居的孩子都要生第二个了。一个大男人老是窝在家又不练琴,练小提琴的时间比学生时代还短。只会戴着耳机在房间里比划,不然就是在键盘上敲打交响乐的音符,弹得一点长进也没有。
为了逃避没完没了的碎念,陈奕韦又收拾行李南下逃去开大师讲座,飘荡流离似乎就是他的宿命。
明明有这么多活动都因为疫情而临时改期或取消,苏巧巧却还是有办法塞满他在台湾的行程。
当女友在视讯里抱怨才刚交往就见不到面,他也只能笑着说:「不知道是谁排的行程?」
她一脸委屈地垂下肩,好声好气地说:「想你。」
「我们这週末就能见面了吧?」陈奕韦说:「不是有你们家主办的募款音乐会吗?」
苏巧巧的嘴角又更瘪了,「我还没练琴。为什么明明是你的演出,我却得上场?」
「哦?你也要上台吗?你要弹什么曲子?」
「k332。」说完还哼了一小段。
「哦。」他说着便把手机放下,甜美而轻快的钢琴声从那头传来,「f大调这首?」
苏巧巧用力把头给埋进臂弯里,「好啦,我知道你很厉害。」
「我很期待。」话语中带着一丝笑意。
「你别开我玩笑了。」
「我是认真的,我也想听你弹琴啊。」
脸埋在手臂里看不清她的表情,露出来的耳尖倒是红通通的,道尽了一切。
——
本日曲目:
今天的曲子是理查.史特劳斯的《家庭交响曲》。把家庭生活的各种细节编进曲子里,是首可爱的曲子。有活泼的妻子、孩子的玩闹、哄孩子睡觉、在房里乒乒乓乓,当然有时候也会吵架。这是我对这对情侣小小的祝福!
第十四章 该回去的地方(上)
蒸腾的白昼终于迎来尽头,夕阳没入城市天际线,黄色的计程车映着街道的上的灯光,缓缓在饭店前停下。大厅里刚打过蜡的深灰色石板上反射着灯光,接待人员穿着黑色套装恭候客人光临,一旁的告示牌上写着由某某艺术基金会赞助的音乐之夜。
陈奕韦走进充作后台的会议室里,其他受邀的音乐家们都已经到了。许多熟面孔都聚集在这里,有小提琴家、大提琴家、钢琴家,还有刚获得世界大奖的学生,看起来有几分青涩,浑身不自在地坐在一旁。孩子们吵吵闹闹地从走廊上飞奔而过,又被喝止,原来被赞助的还有一支儿童合唱团。
赞助商的董事长带着他的女儿过来和大家打招呼,所有人同时站了起来。
董事长看上去五、六十岁,戴着復古的黑框眼镜,顶上稀疏,挺着大肚腩,和每个人一一握手致意,寒暄两句。他年届花信的女儿不时在一旁附和提醒每位音乐家的名字,董事长一看到陈奕韦就笑了开来。
「原来就是你。我女儿整整一年不接我电话又不回家,这次慌慌张张打电话回来,就是为了你。我还要谢谢你呢,不然我女儿都不理我。」董事长大笑着用厚实的手掌用力握住他,像是要捏断他一样,又在他肩上大力拍了拍,都要把他给拍矮了。「你那把琴不便宜啊,今天好好表现。」
陈奕韦总觉得那笑容一点好意也没有。
苏巧巧在她爸背后扮了个鬼脸,活泼可爱地跑出门去了。
「没想到苏家的大小姐这么漂亮。」一名年轻的小提琴家怀里抱着琴一边随意拨奏,琴弦噔噔作响,「不知道现在追她还来不来得及?我也不想努力了。」
「她要结婚了,好像是跟王氏集团的二儿子。」
「哇,原来企业联姻是真的啊,我还以为只有在电视剧里会发生呢。」
「听说她也是学音乐的。」
那名小提琴家放下琴,八卦地往前靠了靠。「哦?是什么乐器的?」
「好像是钢琴吧。」
「那她弹得怎么样?」
「应该不怎么样吧?不然怎么会没听过她的名字?」
「哦,人家大小姐学气质的。」
方才小声练习的琴声忽然变得尖锐刺耳,大力在四条弦上轮流用力拉扯,阻断了话题,好事者不悦地往这边看来,一看是陈奕韦又默默把头给转回去。
陈奕韦一脸灿笑,「哦,没事,调个音,你们继续聊。」他说完就放下琴,走出休息室,从宴会厅的后门溜了进去。
苏巧巧穿着一点都不适合她的桃红色缎面礼服走上舞台,拘谨地向舞台下鞠了个躬。直起身的时候,正好和在最后排站着的他对上视线,整个人明显抖了一下。她回过身却被裙襬绊住,踉蹌地在琴键前坐下。手指急促地在键盘上落下,本该柔美轻快的音符被她弹得有点僵硬,又因为紧张,速度抓得太快,有些应付不来。
陈奕韦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明明弹得不差,却总是赢不了比赛。身为一个演奏家,除了技巧和表现力之外,还必须习惯和上台的紧张情绪共处。无论练习时间再长,人们在意的只是舞台上的那几分鐘。体力、身体条件,还有强大的心理素质,缺一不可。而他不懂的是,在世界级音乐家的眼下演奏得承担多么沉重的压力。
她在第一次反覆之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步调,轻快优美的旋律盈满会场,表情变得专注起来,连触键方式都改变了。她全然投注在自己的音乐当中,跟着微笑或时而严肃。每颗音符都表现得清晰温婉,充满弹性与张力。最后一次反覆,她赋予每个和弦不同的音色,再次回到柔美的旋律,带着一丝眷恋渐慢结束。
陈奕韦轻轻闭上眼,享受那乾净纯粹又很温柔的音乐,搔得人心痒痒的。
会场响起了掌声,苏巧巧站起身,不安地望向他的方向,看他对着自己鼓掌,开心地用力鞠了个躬,正想走下台去,却被她爸迎面拦住,带回台上去。
董事长骄傲地搂着女儿,向大家介绍自己多么悉心栽培她学习音乐,刚从美国留学回来,老大不小了还单身。他半开玩笑地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今年把女儿嫁出去,不然有人想报名入赘也可以。
苏巧巧笑容越来越掛不住,肩头的桎梏一松,她立刻大步走下舞台,飞奔出会场。
陈奕韦立刻追了出去,一回到走廊上却不见人影。只见董事长从会场走出来,便跟在后头,看他举步进了另一间会议室。
苏巧巧的怒吼从里头传来,「爸!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不要相亲,也不要结婚,你不要老是到处对别人说我要结婚!」
「啊人长这么大,总是要有个伴。你快点把婚结一结,跟女婿一起回来接公司,不要在美国吃苦了。在那种公司打杂是能有什么出息?」
苏巧巧的声音努力遏制怒气,「我有我想做的事情,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我是你爸!不就是那个拉小提琴的吗?我看要不是因为他,你也不会回来。你看你念什么音乐管理?连把琴都买不起,还不是要回来求你爸?」
苏巧巧垂下头去回不了嘴。
董事长放软了口气说道:「爸爸我也希望你过得幸福,你跟那个男人在一起会快乐吗?我都查过了,那个人很花的,在外面有很多女人。我替你选的这些对象都比他好多了,你看你喜欢哪一个,随便你挑。」
「你说要是我哪个都不喜欢也不会强迫我。」
「哎唷,你都见了十几个还没遇到喜欢的,是要挑到什么时候?我看王伯伯的儿子就很不错,人很聪明,做事又诚恳。你们不是还一起长大的吗?王伯伯说他也很喜欢你,不如就他吧。」
「我不要。」她的话语随着情绪波动而颤抖,话语在空气中波荡,却说得很坚定,「我要去做我自己喜欢的事,对我自己做的选择负责。就算你不同意,我也会回去美国,继续过我喜欢的生活。」
董事长无奈地看着女儿气得眼眶泛泪的样子,有些心疼。本来说好要回来相亲,好端端的见了几个对象,前几天又突然反悔说不结了。为了女儿的未来着想,为了能早点抱孙,为了事业后继有人,他又不能让步。
他长叹了口气,「那我取消那把琴的赞助也没关係囉?」
「没关係。」陈奕韦终于逮到自己插话的时机,推门走了进去,对着傻眼的父女档眨眨眼,「我可以跟银行贷款把琴买下来。虽然是贵了点,但慢慢还也不是行。以一个乐团的第二小提琴兼任临时助理指挥大概有点吃力,但我相信苏??相信令千金会帮我想办法找到工作的。我的未来可是都交在她手里了。」
苏巧巧眼神一亮,衝上前去紧紧握住他的手,「你这是说,你要重回独奏的舞台了吗?」
「我还不确定。」他回握那双温软而有力的手,深情款款地说:「但等我确定之后,请帮我安排工作吧。」
苏巧巧看着那双眼当中有自己的倒影,仿若身处梦境之中。她想起他们的初遇,在阳光灿烂的咖啡厅里被骂得抬不起头来,那时候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有天能被如此信赖。无论他要走的是哪条路,都会有她在。她感动得用力点了点头,「我的薪水就拜託你了。」
董事长被晾在一旁,看着女儿的脸上露出许久不见的笑容,整个人都亮了起来。他不禁想起女儿小时候上台演出完,对着舞台下鞠躬的神情,也像现在这样发着光。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那纯粹的笑容被烦恼和挫折取代,好久没看见她这种满足的表情了。他突然松了口气,微笑起来。几年没见,孩子也真是长大了,管不动了。
工作人员寻来,看见陈奕韦就像看见救星一样,「原来你在这!下一个就轮到你压轴了。」
陈奕韦在一阵混乱中被推上舞台,望着台下一排一排的观眾,还是没忘先调音,在确认音准的同时让自己慢慢进入状况。他望着这把陪伴了他十多年的琴,如今还添上了一笔情意。和它共度的最后一首曲子,拉什么好呢?
——
今天的曲子:
莫札特《第十二号f大调钢琴奏鸣曲k332》
第十四章 该回去的地方(下)
他想了想,演奏起每天练习都要拉上一遍的练习曲。
和弦落下,展开一首温柔的曲子,旋律简单而悦耳,随着曲子前进变得越来越华丽。用双音打造出主旋律与伴奏,用一把小提琴营造出两个声部。在圆滑线与跳弓分解和弦之间来回切换,让主旋律隐藏在上弓断奏之中。又转为跳弓和弦伴奏,左手拨弦点缀其间唱出主旋律,又在琶音伴奏当中用双音造出泛音主旋律,轮流应用人工和自然泛音。上弓断奏快速爬升,又由泛音结束,如此周而復始。紧接着变成快速的八度泛音音阶再加上跳音,不断高速换弦。
一首曲子用尽了最艰深的技巧,却被他表达得如此愜意动人,向一支在夏日里盛开到最后的玫瑰致意,告诉它不必再等待,因为从今以后会有人陪伴。
陈奕韦在一片掌声之中望向黑暗,一双发亮的眼睛在那里看着自己。他深深鞠躬,向这份热情致意。下了台,掌声却没有结束,他只得回到台上,又拉起一首轻快的舞曲,带着笑,拉得振奋而愉悦。
陈奕韦带着无比满足的心情回到后台,怜惜地抚过上头的琴弦,不捨地用软布细细擦拭琴身,放回琴盒里,终于下定决心盖上盖子,锁上搭扣,交给董事长的保鑣。
这就是最后了,他们一起度过了漫长的时光,终归要迎来终点。和这把琴道别,能够换得他所珍惜的人自由。是她接住了自己,因为知道一定会有人站在自己这一边,所以才能毫无顾忌地自由飞翔。他一直害怕失去,因此畏首畏尾地走在钢索上,但真的放手之后,才发现自己拥有的更多。他现在即将要继续向前走了,和另一个人一起去拥抱未知的未来。
肩上没了琴的重量,很轻盈,足以让他展开双臂,迎向正在等待的人。怀中温暖的体温,令人如此安心。他用力将她搂进怀里,在发上轻轻一吻,和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相视而笑,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于是他忍不住又再亲了一下。
手机的震动声响了起来,陈奕韦皱起眉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手机,想关掉这煞风景的响动,但一看是来自美国的电话,又是学校的区码,还是叹了口气把手机给接起来。听筒那头传来一阵女性的啜泣声,他把手机拿得远一点,正在想是不是诈骗电话的时候,少女抽抽嗒嗒地开了口。
「我听不见音准了。」爱莲娜哭着说:「好可怕,怎么办?我听不见我自己的声音。我的小指动不了了,好痛,好可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奕韦深吸口气,对她说:「那就先不要碰琴了。」
「可是我不拉的话,还有明天的演出??」
「没事的,你也可以逃走的。现在你最重要,反正还有人可以代替你上场。」
爱莲娜哇地一声又哭得更厉害了,「我想继续站在舞台上,不想被人取代。」
陈奕韦顿时慌了手脚,「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弹钢琴吧!」苏巧巧凑到手机旁大喊:「相信钢琴的音准,你会没事的。」
爱莲娜被这么陌生的声音吓得一时忘了哭。
「钢琴音不准也不是你的错,左手动不了也可以用右手弹主旋律。就像奕韦说的,先不要碰小提琴了,让耳朵重新习惯钢琴的声音吧。」
「可是我不练琴的话??」
「你花了这么多时间练习,那些时光都不会背叛你。你还有很多时间,还要拉一辈子的琴,你那么喜欢小提琴,不要现在就让自己讨厌它。」
她吸吸鼻子说:「是『他』。」
「好的,没事了。」苏巧巧从陈奕韦手中抽走手机,走到一旁去,「你还有很多时间,你不会因为失败几次而失去舞台。你看奕韦还不是逃走了?」
她推开门,走出后台,走向空无一人的舞台,凭着印象在琴键上弹出爱莲娜正在巡演中的曲子,曲调生涩而简单。
「你弹得好烂。」哭声随着叮叮咚咚的响声渐渐止住,被拙劣的演奏给逗笑了,她不明所以地问:「你是谁啊?」
陈奕韦凑过来说了一句,笑得很傻,「是我女朋友。」
爱莲娜一听完就切掉通话。
苏巧巧莫名地看着手机萤幕暗下,还不明白那是专属少女的任性和小小的心机。
陈奕韦看着灯光下的琴键,若有所思地说道:「要是皮尔彭教授还在的话,一定不会让她这么早就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也不想想是谁害的?」苏巧巧翻了个白眼,「你不看乐评,大概不知道,她上週的演出被乐评批得很惨。先是走音,慌了手脚之后开始落拍,直到最后都没有救回来。」
古典乐全都是现场演出,不经过麦克风也不经过喇叭,全靠物理反射传进观眾耳里,乐迷的耳朵又很尖,无从遮掩任何瑕疵。独奏家一个人站在乐团面前面对所有观眾,直视所有人过高的期待。过于早慧的才能,心灵却还没强大到可以承受得起庞大的压力。有人可以不当作一回事,继续向前进,却也有人因此被折弯。
「我还是回美国吧。」陈奕韦说:「我还是有点放不下心。」
苏巧巧不禁苦笑,捧着他担忧的脸庞,「你啊,就是太温柔了才老是让人误会。」
陈奕韦垂下头来,在她唇上讨好般地一吻,「还是你也要一起来?」
湿热的吻追上来,又吻得更深一点,在口腔内逡巡一圈才放开,随后笑了起来,「嗯,一起回去吧。」
乾涩的咳嗽声在空旷的场地中响起,他们往台下一看,司机尷尬地站在那里准备迎接小姐回家。苏巧巧提着裙子奔下舞台,魔法时间正式宣告结束,必须得奔向那不自由的家,但这次不会待得太久。因为她知道,她有该回去的地方。
——
今天的曲子:
恩斯特《第六号练习曲:〈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变奏曲》
巴赫《第三号e大调无伴奏小提琴组曲bwv1006》第三乐章
第十五章 水果糖的香气(上)
疫情笼罩之下的机场大厅空荡荡的,陈奕韦不安地望向手机上的时间。一个娇小的身影推着深红色的硬壳行李箱朝他走来,笑着向他挥了挥手。她转过身的时候,陈奕韦惊讶地张大了嘴,那再熟悉不过的提琴盒就背在她肩头上。
「我爸说,到我们分手之前,这把琴都是你的了。」苏巧巧笑着说。
陈奕韦开心得把她连人带琴抱起来,隔着口罩亲了亲,「那我可以直接买下来吗?我不想换了。」
苏巧巧故作生气地说道:「难道不是不该分手吗?」
「那你不能甩掉我呀。」
苏巧巧红起脸来,挣扎着脱离那个拥抱,却被抱得更紧,几乎要无法呼吸。「那就要看你表现了。」
陈奕韦露出一抹坏笑,把人放下来,搂着她的手往报到柜檯走去,亦步亦趋地到哪都黏着她,就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似的。即使在安检入口也不肯放手,堵住了后面排队的人潮,引来责备的视线,逼得苏巧巧只能拉开环在腰间的双手,反握在手里。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领养决不弃养,这样可以了吧?」苏巧巧一说完便趁机加速脚步向前奔去。
陈奕韦笑得瞇起眼来,举步追了上去。「嗯,那你搬来跟我住吧。」
苏巧巧浑身猛然一滞,像是定格一样,整个人都红了起来。对于突然其来的同居邀请,令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一双温暖的手扶上肩,推着她继续往前走,「我是说,我大概短时间之内不会回纽约,可以请你在这段期间帮我照顾房子吗?」
苏巧巧怔怔地点了点头,糊里糊涂地把自己给卖了。
俩人一起回了趟陈奕韦的母校,把那个在宿舍里抱着琴哭泣的女孩捞出来,说好谁也不准带琴,三个人一起去了趟游乐园玩。在南方的艳阳之下,女孩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扯着粉红色的气球在人群间穿梭,开朗的笑声比什么音乐都还要悦耳。
在排队等待的时间里,三人认真听着喇叭里传来的电影配乐,一起低头沉思,细细分辨出当中同时有哪些乐器出现,比谁先猜得出是什么调性,速度又是多少,搞得比平常练习还累。
爱莲娜一回到饭店里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再打开门的时候拿着一份双小提琴的曲子走出来,说要和陈奕韦一起拉。他们找了间当地的琴行,假装说要试琴。老闆扫了一眼他们这奇怪的三人组,从墙上拿下两把由工厂大量生產的琴放在他们眼前。
一听见木头放在玻璃展示架上的喀咚声,爱莲娜就开始微微发抖,望向琴的眼神充满恐惧,直到下定什么决心似地向前一步拿起琴,架在肩上。琴弓划过琴弦,随着她的指尖发出颤抖的声音,她却依然坚毅地想要继续拉下去。在同一条弦上试了又试,却怎么也找不到音准。耳边传来另一把小提琴的声音,音色温润,坚定而短促地在a弦上拉下空弦。她抬起眼来,便看见陈奕韦在那对着自己微笑。她转动弦轴,让自己的声音趋近于他的,声音慢慢稳定下来,仰起头对他轻轻点头。
艳丽的音符同时从手下爆出,他们就这么当场对着手稿视奏起来。没有观眾,没有人会评断他们,即使不完美也没关係,有的只是对音乐纯粹的喜爱。
在狭窄的柜檯前,爱莲娜的音感又回来了,小指又能动起来了。那些音符如此快乐而华丽,就像是在游乐园里开心地奔跑。陈奕韦侧耳倾听那旋律,不禁笑了起来。或许这孩子有一天会成为比自己更了不起的音乐家,但此刻的他,也有想表达的事物。
他们在音符之间相互追逐,随意地转换第一和第二小提琴的角色,用原本的音符即兴出不存在乐谱上的音乐,而另一个人总能接上。
苏巧巧和琴行老闆一起看得目瞪口呆。有人说,学古典的人只会背谱,不会即兴,但就是有人是例外。
陈奕韦放下琴,露出了笑容,「把这个改编成交响曲怎么样?感觉有点行进乐的风格,加入管乐会更有趣吧?下次我来指挥。」
爱莲娜惊喜地望向他,激动得用力点了点头。
苏巧巧知道那些随口开的玩笑都会成真,那是自己所无法触及的世界。但她也知道,有她才能参与其中的方式。她能为这些才华洋溢的音乐家找到出路,让更多人听见这美妙的乐音。
他们把爱莲娜送回学校,又各自踏上旅程。
爱莲娜回到巡演的路途上;陈奕韦回到乐团所在地,夏季的音乐节即将开始;苏巧巧回到纽约,继续忙得昏天黑地。
在新的乐季开始之前,苏巧巧接到了一通英国口音的电话,对方忍着笑意说:「奕韦什么时候要来我们这里拉中提琴?」
陈奕韦只好跟乐团请了假,待在英国的一支乐团里,默默拉了一个礼拜的中提琴,直到最后一场演出才宣布他的真实身份。观眾温柔的笑声和掌声,让他站在台上有种自己已经重新被接纳的错觉。
南方小镇里,新的乐季揭开序幕,新来的音乐总监有着一头茂密的黑色捲发。
莱斯里以创团以来最年轻的资歷成了音乐总监。他一上任就发下豪语,要让这支乐团自创始七十年来录製第一张专辑,开始大刀阔斧的改革。新总监一来就举办了投票,让团员投票决定一首自己想演出的曲子,安排在乐季的尾声。又安排每个月一次不设指挥的排练,让团员轮流下台听演出,然后发表自己的意见,乐团就会跟着改变演出方式,让每个人有机会展现自己的音乐和想法。
日历翻过了新的一年,莱斯里和陈奕韦联手推动了史上最具争议的决策——让重新甄选团内座位的排序成为每年的惯例。
这个决定引发资深团员们大大不满。要将每个人的实力摊在阳光下检视,动摇原本的结构和那心照不宣的默契。人总是厌恶改变的,但也没有人敢愤而退团,谁也没有把握能承担起失去稳定收入的风险,再经歷一次痛苦的甄选。这次,陈奕韦理所当然地坐上了乐团首席。
大家以为原本的首席会不屑替年纪不到他一半的小鬼翻谱,但他却定定地坐在副首席的位置,跟随陈奕韦的动作和弓法一起带领所有人,就这么开始新曲的彩排,于是再也没有人敢发表意见。
陈奕韦和莱斯里本就师出同门,又有丰富的合作经验,他很清楚莱斯里想要表达什么,又能立刻转换到琴弦上。也因为如此常常有会有意见不合的时候,剑拔弩张的气氛让所有人都捏了把冷汗,但只要陈奕韦用小提琴示范他的想法,莱斯里往往都会同意。这让第一小提琴轻盈起来,带领整个乐团一点一滴地改变。
苏巧巧去听了莱斯里指挥的马勒《第四号交响曲》,观眾好像比她上次来的时候更多了一些。或许是因为用陈奕韦担任乐团首席的名义发出宣传,加上对于这个新来的年轻总监的好奇,当地对古典乐感兴趣的人们全都聚集起来了。当然苏巧巧的免费劳力也在宣传上出了点力。
在他们两人手下所带领的乐团,展现出了全新的风貌。
银铃响起,宛若雪橇夹杂着雪从远方驶来,捎来欢欣愉悦的气氛,又变得浪漫起来,时而俏皮,时而诡譎,在天堂与梦魘之间来回,就像是这人世中的一切。法国号奏出主题,长笛、竖笛和三角铁紧接着加入,小提琴独奏呼应着主旋律,在其他弦乐的伴奏中独舞。在竖琴的带领之下似乎能窥见另一个世界,那里欢欣鼓舞又多情。莱斯里继承了一些纽顿先生的风格,又有他独到的细腻之处。
陈奕韦坐在乐团最前方的位置,笑得一脸愜意。只有他手上的琴四条弦的音准全都被调高了一个全音,用诡异的音调詮释死神之舞。刚开始练习的时候,还很不习惯发出的音高跟平常不同。这是他小时候第一次走进音乐厅里听到的曲子,看见只有首席面前多放了一把琴,第一次觉得小提琴帅翻了。他还记得那时候在苏巧巧面前说这是自己的目标曲,当时还以为那是不可能的梦想,现在竟已在手中成为现实,打破乐团里各种身份角色的限制,让才华恣意挥洒。
小提琴独奏又再次现身,在各个声部之间轮流跳着一支不祥的舞。死神的邀请被他詮释得幽默俏皮,让人不禁觉得或许真会被死神诱惑而甘愿堕入长眠。
第三乐章慢了下来,庄严而安详,欢乐与悲伤的回忆同时涌上,为世间致上悼念。陈奕韦拿起另一把琴,又回到原本首席的角色。第一小提琴的主旋律被他带领得如此多彩,就像是他的独奏,而这次他被所有人支撑着,将他的想法与感受传达出去,同时也回应着指挥的指示。跟以前一样,和一群人一起完成一整首曲子,无论他站在什么位置都是一样的。
最后的乐章结束在弦乐、长笛和竖笛平静祥和的旋律当中,抚平了所有欢欣与忧伤,一切情绪得到了昇华。过渡乐段一次又一次变化,带来一抹曙光,渐渐平息下来。最后一丝馀音在黑暗当中拖得很长很长,莱斯里轻轻闭上眼,让馀韵在空气中滋长,独自享受这份感动,过了很久很久才慢慢放下手。
观眾席爆出掌声,接连站起身来表达自己深切的感动。掌声热情得直到指挥和女高音上台谢幕两次才渐渐消停。陈奕韦坐在首席的位置上,带着微笑看着这一切。
苏巧巧走出会场,夏日尾声乾燥而炙热的空气包围全身。她走向一旁的停车场,在那里等陈奕韦出来。她等了很久,才看到有个人影背着两把琴从员工专用的出口走出来,一看见她,眼睛就亮了起来。
第十五章 水果糖的香气(中)
「恭喜你首次担任首席演出成功。」苏巧巧抱着一束花,站在那里笑着。粉嫩的波斯菊辉映着她甜美的笑容,如此可人又令人怀念。
陈奕韦接过花束,将她紧紧拥入怀里,「好久不见。」
苏巧巧伸出手来用相同的力度回抱,「嗯,真的好久。」
即使每天晚上他们都一起讲电话讲到睡着,但什么也无法取代这真实的体温。两个人工作都很忙,时差三个小时,航程六小时。每当陈奕韦结束演出,东岸已过夜半。即便她努力撑着眼皮听他说话,却总是累得不住睡过去。陈奕韦便偷用这段时间说肉麻的话,苏巧巧在意识朦胧之间转醒过来,要他再说一遍,又逗着她不肯说。难得的週末假期,陈奕韦不是在排练就是在演出,苏巧巧只能偶尔抽出时间飞一趟,每次见面的时间都如此珍贵。
陈奕韦在开车回家的路上兴奋地诉说睽违十多年再次成为乐团首席的紧张感,在红灯下转过头来,「谢谢你给了我勇气去做想做的事情,让我完成小时候的梦想。」
苏巧巧害臊起来,灯号洒下的红光映照着她发红的脸颊,「我没做什么,都是你自己争取来的。」
「但如果没有你,我不会跨出这一步。」陈奕韦低下头去偷了一个吻,在后方车子的喇叭声催促之下,松开煞车,踩动油门往前方奔去。
这天晚上陈奕韦表现得格外缠人,在床上甜腻的情话一套接一套,什么都说得出来。逼她用各种下流的话说出自己的感受,搞得她腿痠得闔不拢,更方便他的深入。
陈奕韦搂着她一边爱抚,一边在耳边低声呢喃,「这样你就不会逃走了。」
隔天早上苏巧巧果然累得一动也动不了,只要试图爬起身,就会被腰际的痠软和体内的钝痛给按回床上去。眼睁睁地让陈奕韦把她抱进浴室里洗漱,又把早餐送到床上,一口一口餵她,害她脸红得再也没能平息下来。餵着餵着又吻了上去,吻着吻着又做了起来。
苏巧巧喘着气挣扎说道:「你再不出门要迟到了。」
陈奕韦这才依依不捨地亲了又亲,站起身来去冲澡。
接下来两场演出,苏巧巧都无缘亲临,一个人躺在床上狂补眠。本来就知道他体力惊人,亲身体验才知道有多销魂。
週日晚上陈奕韦回来,苏巧巧板起脸来说今天只能做一次,明天就要要上班了。他便用尽各种手法逼得苏巧巧跨坐在自己身上,无助地扶着他的胸口,含着泪水说:「我不会走的,你不用这样留我。」
陈奕韦搂着她的腰,才明白原来什么都被看在她眼里。这种能被谁接住的感觉,让他无比安心。又因为太过幸福,所以害怕失去,这种感觉对他而言如此陌生。一句承诺,就能让他放下心来。他们轻蹭着彼此的脸颊,享受此刻的寧静,任爱意淌流。
陈奕韦让身下的慾望稍微消退一些,站起身来想去洗漱,却被捉住按回椅子上。
苏巧巧低下头去吻他,欣赏着漂亮的黑色眼珠渐渐迷离,含着他的嘴唇说:「但我也喜欢看你为我疯狂的样子。」
话刚说完,破碎的呻吟让她什么都再也说不出口。说好的一次,成了非常非常漫长的一次。
隔天早上,在线上会议的另一头,同事问起为什么她不开视讯镜头?她只能趴在床上用沙哑的声音说早上来不及化妆。陈奕韦打着赤膊忍着笑,替她捧着电脑开会。
陈奕韦週一和週二休假,苏巧巧还得上班,为了守护这段职场恋情,凡是开会的时候陈奕韦都被禁止练琴,只能安静地准备接下来要指挥的曲目。
身为首席,大大压缩了他练习指挥的时间,却还是努力就他能力所及的范围去寻找指挥的机会。尤其这一首准备了将近一年的曲子,他说什么也不肯放手。将首席的位置交还给原本的首席,又从乐团平时合作的兼任小提琴家当中找人来替补后排的位置,让他更往前一步回到指挥台上去。
马勒的交响曲每一首都是大作,连续演出马勒的作品对于乐团而言也是件吃力的事,对于陈奕韦这样经验尚浅的指挥而言更是如此,再搭配新形式的演出,乐团特意留了两週时间排练。
苏巧巧留下来正是为了确认动画的演出效果。
明明不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作品被放上大萤幕,但是整个乐团聚在一起的视觉效果还是很惊人。苏巧巧紧张得只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纵使音乐有多么美妙她都听不进去。
陈奕韦指过几次搭配电影剪辑片段的电影配乐,而这次能让动画配合自己的指挥或快或慢,他突然觉得手上的指挥棒就像是魔杖一样充满魔力。第一次彩排从头到尾走过这首曲子,动画很顺畅,画面也很漂亮,陈奕韦却显得不太满意的样子。有了画面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只有在现场才能体验到的呢?
「你上次说,马勒《第四号交响曲》是什么味道?」他问。
苏巧巧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有些人听到音乐会看见顏色,但对她而言,是气味和画面。「是皮革和松木的味道?」
「那《第一号交响曲》是什么味道?」
「是鲜花和青草的味道。」
陈奕韦一听完立刻转身就走,把女朋友一个人晾在原地。苏巧巧知道他大概又有了什么灵感,只好自己叫车回家,继续为影片做最后的微调,顺便打了通电话问老友要不要来看首演?
老友一如往常带着不太高兴的表情说:「我总有一天会以钢琴家的身份站上那个舞台。」
正式演出的那天,爱莲娜也来了。她站在舞台上拿着麦克风,用稚嫩的声音说这是她写的序曲,灵感来自于游乐园。
她写的交响曲和本人稚气未脱的模样截然不同。鼓声轰然敲响,开啟了宛若游乐园中欢乐的曲调,不用任何前卫的音响效果,有着清晰的旋律线条,表现得很成熟。原本双小提琴的演奏,被她改成了由小提琴演出主旋律,再加上中提琴的和声,还有大提琴、低音提琴的伴奏,变得更加饱满。主旋律在各种乐器之间轮流重现,彷彿能看见少女梦幻綺丽的梦想在空中驰骋。
爱莲娜在序曲结束之后再次走上台,手里拿着小提琴,对台下一鞠躬,和陈奕韦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陈奕韦举起手来,小心翼翼地指示定音鼓小声进场,管乐奏出略带忧伤的旋律。
爱莲娜和她的小提琴静静站在舞台中央,倾听乐团的声音,抬起弓以更慢的速度加入,一道拖得比乐谱上更久的长弓牵引着人们的呼吸,音符渐渐攀升,在高处徘徊。陈奕韦不安地看向她,虽然谱上标注自由速度,但这未免也太慢了。这明明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小提琴协奏曲,却没想到站在另外一个位置竟然会被独奏家给带得捏一把冷汗。
陈奕韦他只好配合着她的任性,在馀音完全消失之后放慢速度,以饱满而柔和的旋律呼应。而小提琴则以更加高涨的情绪对答,又再次消逝在空气之中。这次乐团盛大地进入主题,又回到定音鼓稳定的节奏,宛若心跳的速度。在这基础之上,小提琴强势地回归,以丰富的音色尽情挥洒色彩。
爱莲娜从之前的低潮中完全走了出来,回到了那充满感性与颗粒感的呈现,洋溢着幸福感与甜美。娇小的身躯蕴含强大的爆发力,完全想不到她开始练琴才不过十年。
或许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更多的天才诞生,但那都无所谓。现在他们比肩而立,没有谁比谁更好。有的只是让所有的想法透过声音相互激盪,一起完成一场演出,将感动传达出去,让更多人凝聚在一起。她看向陈奕韦的眼神充满信任,她知道在这里可以放心做自己。
这一次的中场休息比平常更久一些,大型的布幕从舞台后方降下,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中迎来下半场的马勒《第一号交响曲》,他们都很好奇节目单上写的「沉浸式体验演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观眾席的灯暗下,陈奕韦走上舞台,台上的灯光也跟着暗了下来,只剩下谱架上的夹灯还亮着。投影机亮起,一堆散乱的白色音符掉落在漆黑的画面底部。
第十五章 水果糖的香气(下)(完)
陈奕韦面向观眾,哼起简单的两个长音,做了个手势将音符拋向观眾。眾人面面相覷,谁也没见过这样的古典音乐会演出。他只得说:「请跟着我唱。」
他对着观眾抬起手,像在指挥一支超大型的合唱团,单音从席间响起,画面上的音符便跃然而起,跳到五线谱上。音高改变,又有另一枚音符跳起。有人惊呼起来,不住拍手。
陈奕韦挥挥手,请大家停下。再次唱起相同的音符,这次又多加了四个音,观眾们跟着哼起来,原本带着犹疑的声音渐渐变得一致,驱使更多音符出现在五线谱上。
陈奕韦在空中握起手,声音便同时结束,音符也跟着掉了下来。他说了一句「谢谢」,观眾们用力鼓掌,为这崭新的展现方式致意。
这还是苏巧巧的点子。
原本陈奕韦打算就这么直接开始演奏,但苏巧巧说,就像是表演魔术之前,都要先请观眾验证,让他们更有参与感,让魔术更有说服力,才加了这么个桥段。
陈奕韦重新转向舞台,画面又再次暗下,他在举起手来轻轻放下,弦乐整齐的高音以极弱音悄然现身,画面渐渐亮了起来,从深蓝色转为深紫、粉橘,双簧管吹出方才大家哼出的旋律,黎明终于到来。
飞鸟黑色的身影划过天际,天空的顏色依然不断在改变着,越来越明亮。远方的号角响起,这个世界渐渐苏醒过来。巨人眨眨眼,站起身来,对这个繽纷而温暖的世界迈出步伐,远方有竖笛奏出的鸟鸣点缀,辽阔的大地在眼前展开,向前推移,就像是电影的空拍镜头不断推进。简单而和谐的色块组合在一起,人们为这美丽的画面和音乐完美结合而屏息,似乎真的能闻到花香和青草的味道。
苏巧巧嗅嗅鼻子,又捏住,摀住耳朵,才终于发现那股气味并不是错觉。陈奕韦大概真的用了什么方法,让出风口吹出淡淡的香气,让所有人同时置身于奇妙的幻觉之中。
旋律重复的时候,色调变得更加温暖,随着曲调放慢又渐渐暗下来。曲调变得诡譎,长笛所代表的鸟鸣捎来一丝不安,预示着暴风雨即将袭来,灰色的云雾伴随着隐隐的鼓声袭捲了画面,光束从云间透出来,鸟鸣声此起彼落地响起,法国号吹散了阴影,和煦的光线又再次洒落在大地上。
这次从巨人的视线望出去,世界在慢慢旋转,跳起快乐而幸福的舞蹈,然而更加猛烈的暴风雨袭捲了大地,雨珠猛烈敲击,狂风吹得人繚乱。画面上的视线依然在努力前进,直到穿越风暴,胜利终于降临,彩带从空中撒落,脚步再次轻快起来,划下宏伟的句点。
结束的瞬间,有些观眾激动得忍不住拍起手来,原本还在犹豫着是否该在乐章间鼓掌的人们,也跟着加入。陈奕韦背对着观眾,笑着等待掌声安静下来,才再次举起手。
苏巧巧紧握的双手终于稍微松开,她一直紧张得无法呼吸,这才终于喘过气来。乐曲、动画,以及背后的程式都运作得如此顺畅。每一个细节都来自台前台后的所有人,投注了一辈子的热情和努力,让魔法在此刻发生。
第二乐章,一对相拥的男女踩着沉重的步伐跳一支笨拙的舞,一边旋转,拉着彼此的手向前奔跑。相同的画面重复,随着乐曲改变顏色,将镜头拉远或拉近。曲子进入三重奏的部分,那支舞也跟着放慢脚步,染上一些晦暗的色彩,变得浪漫,又渐渐明亮起来。
苏巧巧第一次听着完整的现场演奏欣赏这支影片,在大萤幕上的身影,视线不自觉地落在舞台中央,那个男人正奋力舞动双臂,和影片中的身影共舞。两个人一起跌跌撞撞,一点都不好看,甚至有些狼狈,可是因为两个人在一起,一切都又如此美好。
陈奕韦每一次抬头看到动画画面都会微笑。手中的指挥棒成了魔杖,一挥舞就有魔法展开,为音乐的世界添上色彩。关于音乐的想像一一化为现实,色彩和乐声交织在一起。里头有苏巧巧眼中的世界,每次看到都觉得既惊喜又温暖,就像是和他喜欢的人一起在舞台上共舞。那么幸福、那么满足。
鼓点宛若雨珠一般落在画面上溅开,各色的光点打在黑色的萤幕上,渐渐融合在一起。雨珠变得细小,成了光的线条掠过画面。一个男人在街道上踽踽独行的身影慢慢浮现出来,他走过下着雨的街道,橱窗温黄的光线透出,他却不为所动地独自随着乐曲慢慢前进。
雨势渐小,阳光从云朵后露出来,将原本灰白的世界染上顏色。镜头拉近穿越男人的后脑勺看了出去,就像是透过他的眼睛看见了这个世界。他走出市镇,走向郊外和煦的光线,花朵在路边盛开。乌云黑压压地从地平线那端涌上,世界又再次变得黯淡,随着鼓声渐渐逝去。
苏巧巧总想这个男人或许正是每一个演奏音乐的人,透过手中的音符,和别人共享音乐在脑海中呈现出来的景色。
管乐齐奏敲响了最后一个乐章,龙捲风混乱的白色线条在纯黑的萤幕上惴惴不安地变化、旋转、膨胀、远去,灰色的乌云在画面上推挤,时不时有闪电闪现,又平静下来,渐渐淡去。浪漫的粉色调取代了灰,一点一滴地随着乐曲前进变化着,就像是看着夕阳时分天边逐渐染上温暖的渐层色。
夜晚悄然而至,甜蜜而静謐。号角响起,打破了这阵恬静,大片黑色的梦魘袭来,又被再次升起的朝日所驱散,两种色彩交织在一起相互纠缠。曾经出现过的黎明再次现身,这次捎上了一点温暖和眷恋,掺杂着一丝晦暗,让色彩变得更加饱满圆润。曾经经歷过的那些痛楚与迷惘,都能为乐音增添更值得细细品味的风韵。
观眾的掌声响了很久,他们从未体验过这样的古典乐演出,只有现场才能体会到的感动。除了画面、声音,甚至还有香气。繽纷的画面和多彩的乐音互别风采,在原本的音乐詮释之上加入了视觉的享受。将音乐家们脑中的画面不只透过音乐,也透过真的画面传达出来,让观眾更能体会音乐中的世界。
陈奕韦用力向舞台下鞠躬,他知道这样的成功并不只属于自己,站在舞台中心握着指挥棒对所有人说:「谢谢大家一起参与了今天实验性的演出。特别感谢乐团以及幕后工作人员不厌其烦的排练和测试,才能有今天的成果。」
说完将又再次低下头去,观眾的掌声响遍整座音乐厅。
「我要特别感谢绘製动画的苏巧巧,以及製作程式的陈奕然。」陈奕韦向前伸直手,向音控室说道:「正好今天这名艺术家也在现场。」
音控室的灯亮起,人们把头扭过去,只能勉强能看见顶上的窗户亮着,对那里同样致上热情的掌声。
苏巧巧在音控室里听着这一切,感动得几乎要哭出来。她在谁也看不到的地方,向陈奕韦以及他背后的音乐家们深深鞠躬致谢,整个人都像是要折弯一样,感谢他们让自己可以用这种形式参与在伟大的艺术当中,让她在那个触碰不到的世界里,也能用笔画添上一抹色彩。
陈奕韦在停车场门口等了很久,都没看到苏巧巧出来,打电话又显示已关机,于是寻回去,在一片漆黑的音乐厅里找寻她的身影,在黑暗中彷彿还能看见她挥洒出的那些顏色和场景,鲜明而动人,就像是他所喜欢的那个人一样。
他一路爬到屋顶,音控室里的灯依然亮着,苏巧巧趴在桌边睡得很熟。他露出无奈的笑容,蹲下身将她揹上肩,这几天她为了做最后的修改,还要兼顾平日的工作,几乎没怎么睡觉。这种两个人一起努力去完成什么事情的感觉,让他感到如此满足,那是他一个人看不到的风景。
苏巧巧在车上转醒过来,睡得口水流满肩头,一睁开眼就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不知在那里看了多久,耐心地等她醒来。
她直起身望向窗外,眼前是一片旷野,朝日从另一头徐徐升起,描绘着山陵的起伏,山壁艷红得像是火烧一般。天空的顏色就如她想像的那样,从深紫色、深蓝色,再到粉橘色和深橘,各种顏色柔和地交融在一起,比任何画布都还要细腻。她激动得紧紧握住身旁那隻粗糙的大手,而那双手也同样回握着她的。
脑中响起无比清晰的旋律,如此温暖和煦,还带着淡淡水果糖的香气。
她想:啊,这大概就是幸福的味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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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有你在的地方(上)
伦敦、利物浦、巴黎、里昂、史特拉斯堡、柏林、法兰克福、慕尼黑、布达佩斯、东京、大阪、香港、台北、高雄、新加坡??
苏巧巧抬起头,看向书桌上方一帧世界地图,上头蓝色的图钉散落世界各处,唯一一枚黄色的图钉足跡终于走到了亚洲。
随着陈奕韦巡演的脚步,他们曾经一起走过世界上各个角落,在夕阳下的泰晤士河畔漫步;在摇曳的烛光下俯瞰巴黎夜景;在雪夜里一起聆听远方传来驱除烦恼的鐘声;在华美的教堂里享受只为她一个人的演出。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怎么也不会腻。
虽然连日奔波很辛苦,还得在旅途中兼顾平日的工作,但苏巧巧还是尽可能地想参与他的人生,在他身边看尽相同的风景。幸亏她的工作渐渐上了轨道,工时弹性,也不用天天进办公室。跟着陈奕韦一起飞,还能顺便拓展各地的人脉,替其他音乐家洽谈新工作,她由衷地庆幸当初选了这份工作,才能和心爱的人一起旅行。她有时候也必须出差或是回办公室开会,当行程对不上的时候,他们便会短暂道别,踏上各自的旅程,然后约好再相见。
她站起身来,将黄色的图钉移向太平洋东侧,满足地笑了起来。这趟世界巡回终于即将暂告尾声,好不容易到来的假期即将开始。从新加坡飞纽约的航线是世界上最长的直飞航班,所以他们决定两个人各飞一半,在夏威夷重逢,再一起回到纽约的家。
——
苏巧巧在机场一眼就认出那名睡眼惺忪的男子。黑色的短发、頎长的身躯,背上背着一个琴盒,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像是随时要睡着一样。她穿越来来往往人群,迷茫的眼神从看见她的瞬间就亮了起来,张开双臂迎接她的拥抱。怀中真实的体温和熟悉的味道,泪水一下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
「我好想你。」
「嗯,我也是。」
苏巧巧看陈奕韦一脸时差还没调过来的样子,自告奋勇掏出驾照租了车,跳上驾驶座,平稳地将车驶出停车场,开向通往蓝天白云的道路。
陈奕韦坐在副驾驶座上,身上绑着安全带,看她灵巧地在山路间穿梭,通过一个又一个狭窄的弯道,几乎感受不到煞车的阻力,车子便在红灯前停了下来。他呆愣愣地说了一句:「你车开得还满好的。」
「那是我们家吴先生教得好。」苏巧巧得意地笑了起来,「要来美国之前,我想一定要先考到驾照,就想去上驾训班。但我爸怎么也不肯,说到时候再请司机就好,他的女儿才不需要自己开车。所以我就去求吴先生教我,在我们家的车道上练习。后来被我爸发现,气得要开除吴先生,可是我已经考到驾照了。」
她一个人说得起劲,一回头才发现陈奕韦已经睡熟了。吴先生说,最顶尖的驾驶技术,就是能让车上的人睡得安稳。苏巧巧想着又泛起微笑,稳稳地顺着导航将车驶向道路的尽头。
陈奕韦和朋友借了一栋在海边的别墅,平常只有管家负责管理房子,主人一年只来度假几週。低矮的蛋壳色围墙后,有一大片绿色的庭园,一幢黑白交织的现代建筑藏在灌木丛后方,透过穿越整栋建筑的的帷幕玻璃便可以看见另一侧碧蓝的海。只可惜陈奕韦本人无福消受这片美景,瞇着眼让苏巧巧服侍他洗完澡,一沾床便沉沉睡了过去。
男人在洁白床的单上睡得很熟,阳光洒落在他的睫毛上,留下长长的影子,毫无防备地睡着,似乎一个梦也没做。苏巧巧露出无奈的微笑,在那安稳的睡顏边静静看了许久,才在额角留下一个轻浅的吻,替他拉好被子,悄然离去。
陈奕韦睡了很久,直到在梦里听见晶莹剔透的琴声,宛若轻柔的风吹过平静的水面,水涛一波一波打上岸来,又渐渐消退、又再次涌上。每一个浪花的形状和速度都有些不同,时而急躁,时而透亮而和煦,感觉可以把自己全然放心地交给水。啊,是拉威尔啊。
睁开眼,正好看见庭院中的游泳池反射灯光,夜里粼粼水波透过帷幕玻璃映照在天花板上,就像是身处池底。他再也按耐不住好奇心,从床上站起身,循着琴声走出房门,走下阶梯。挑高的客厅里放着一架漆黑的钢琴,他想念了很久的人,穿着一身碎花短洋装,赤着脚,无比专注地坐在那里。在琴键上移动的手指真如流水一般柔软而流畅。琴声停止,她静静注视着眼前的键盘,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有留意到身旁多了个人。
「我都没听你弹过拉威尔。」陈奕韦出声说道,带着几分埋怨。
她一听见人声就吓得震了一下,回过头来不太好意思地笑笑,「我最近刚练的曲子,还差得很远啦。」
「我很喜欢啊。」陈奕韦说着就挤上琴椅,将她搂在怀里,坐在自己腿上。
苏巧巧知道再推辞下去,他又要不高兴。他总说要相信他的品味,可是苏巧巧再清楚不过自己的斤两,便顺着他的话说:「是啊,你都不知道,要不是因为你弟,我应该也能拿几个全国比赛的奖吧?」
「啊??跟他比,那是有点难。」
「你看,你才夸我。」
陈奕韦讨好地蹭蹭她的脸颊,「但我现在比较喜欢你呀。他最近的琴声太多杂念,这次大概也赢不了比赛吧。」
苏巧巧听他说得轻巧,却知道对于陈奕然而言,这是他年届比赛年龄上限的孤注一掷,有谁在这种状况下还能保持平常心呢?
「你的琴声就很乾净、很舒服。」他说完就把头埋进肩颈里,像隻大狗一样对她撒娇,又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啊,你是不是喜欢法国作曲家?」
「嗯,所以我高中的时候才会去学法文。」苏巧巧看向琴键的眼神多了几分惆悵,「本来想高中毕业就去法国留学,但因为一直输给陈奕然,我就知道我绝对到不了那个世界。」
「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一段。」
「高中快毕业的时候,他们办过一场双钢琴演奏会,我替他们拍宣传照、设计海报,看着他们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样子,我才有了新的梦想。」
「所以我们才会相遇。」他说完就侧头在她嘴角迅速偷了个吻。
苏巧巧跟着来回磨蹭那双覆在腰间的大手,甜甜地笑了起来,「嗯,现在只弹自己喜欢的曲子,只为了喜欢的人弹琴,这样也满好的。」
陈奕韦再次低下头去,紧紧抱住怀里的人,良久才透着她肩上的衣服闷闷地说道:「我这么幸福是可以的吗?」
「有什么不行?」苏巧巧想回吻过去,这次刚凑近就皱起了眉头,按住他额头挡住迎上来的吻,「你去刷牙。」
陈奕韦瘪着嘴,乖乖翻开行李箱掏出牙刷,窝进浴室里去。他走出来的时候,光洁的开放式厨房吧檯上已经热好了饭菜,热腾腾的海鲜粥,旁边还放着刚烫好的芥兰菜,淋上蠔油、撒上炸洋葱丝,一看就知道出自专业大厨之手。
「厨师是亚洲人?」陈奕韦说着便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来。
苏巧巧嘟起嘴来,「你怎么不觉得是我做的?」
陈奕韦想起她的厨艺,动作滞了一下,笑容也随之冻结,「啊,那我得细细品嚐了。」
「骗你的。」苏巧巧笑开来,在唇上补上一个吻,带着薄荷的清香,「刚刚你睡着的时候我请大厨做的。他本来要做成焗龙虾,我想你飞了这么久一定很累,不要吃太油的,所以请他熬成粥。他什么都会做,就住在附近。他说,如果这几天想请吃什么,都可以提早跟他说。」
陈奕韦低头喝了口粥,鲜美的滋味在口中流连,一路从胃里暖到胸口,不禁发出一阵满足的叹息,「嗯,果然还是喝粥好。谢谢你。」
苏巧巧坐在一旁,像是欣赏一幅画一样看他吃饭看得入迷。「你到底哪来这么厉害的朋友?有这么大的度假豪宅,还有管家跟私厨。」
「其实你也见过这个朋友。」陈奕韦拿起纸巾来抹抹嘴,「他就是之前赞助我的银行家。」
「哦?你们和好啦?」
「关係,总是多多益善嘛。」
苏巧巧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冷不防地说:「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一口粥差点没呛在喉间,「为什么?」
「你超过十二个小时没拉琴了。」
「我才刚结束巡演啊,不能休息一下吗?」
「你总是一睁开眼睛就在找琴,但你到现在还没问我琴放在哪里。」苏巧巧握住他拿着汤匙的手,真挚地看着他,「你要我去搜乐评才肯说吗?」
他放下勺子,轻叹口气,注视着吊灯在中岛厨房平台上落下的反光,缓缓开口:「这次拉到一半突然漏了几个音,偏偏还在最高潮的地方。明明一切都跟平常一样,就只有那几个音像是突然被消音一样。真是见鬼。」
苏巧巧平静地看他一脸懊悔的样子,问:「那说出来之后好一点了吗?」
陈奕韦想了想,又点点头,低下头吞了口粥,稀里呼嚕吃完之后便拿起琴来,从头到尾又拉了一遍萧士塔高维奇,这一次拉得完美无瑕,甚至听不出原本哪里漏了音。他放下琴,原本紧绷的表情顿时松懈下来,「果然是见鬼。」
他说完话就开始脱自己身上的衣服,苏巧巧看得脸红起来不知道该往哪里看。
番外 有你在的地方(下)
最后一条内裤褪下,他迫不及待地推开玻璃门直奔室外泳池,像个孩子一样噗通一声跳了进去,在灯光照耀得水波晃荡的水池里,静静地躺着望向满目灿烂的星空。
苏巧巧回到琴键前,继续琢磨她的拉威尔,几个小节反反覆覆。只要抬头望向窗外,就能看见那健壮的身影在水面飘荡,不疾不徐地在池里打水,溅起规律的水花。比起为了达成运动的目的,倒更像是在细细品嚐当下。
苏巧巧站起身,走向户外。夜里的空气带着淡淡的咸味,仔细听还听得见涛声,想必绿篱的另一端就是海了吧?她撩起裙子在池畔坐下,将光裸的双腿浸在温暖的水里,仰头看向天空。只要和这个男人一起看着相同的景色,体会相同的事物,就会让她感到无比幸福。
「不下来一起游吗?」男子倚在池边,笑靨迎人。
「还要上去拿泳衣,好麻烦。」
陈奕韦双手一撑,俐落地转身和她一起坐在池边。距离陡然拉近,近得能够感受到体温,搔得人心有点痒痒的。不知是谁先靠近了谁,略带咸味的嘴唇便轻碰上去,稍微分开一点,就能在对方眼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一个人影跃入池中,水花遮掩了视线,双腕猛地被揪住,还来不及挣扎,再下一秒就落进水里,呛得满口都是盐水的味道。
陈奕韦恶作剧成功,在那里笑得很开心。水很温暖,像被温柔地包覆着一样。火热的身躯跟着贴上来,垂下眼来亲了她一下。双手环抱在腰际,透过湿搭搭的衣服紧紧相贴,吻得更加深入,沉着而缓慢地点燃体内深处的慾火。
夜风从海边吹来,捎来海的涛声和湿润的空气。在一望无际的星空之下,他们相互交缠,只感觉得到彼此、只听得见彼此。任何一个个最细小的动作会都牵动最敏感的神经,每一刻都如此令人销魂。神智渐渐迷离在慾望的潮水之中,化作破碎的呻吟。漫长的思念终于得到缓解,却又变得更加飢渴,再多的触碰都不足够。
直到两人终于累得同时沉沉睡去,又一起被太阳晒醒,在夏日的阳光下相视而笑。他们饿得下楼找食物,冰箱里却什么也没有。回头望向一片狼籍的客厅,不管怎么看都不是能请人来煮饭的场景,最后还是叫了外卖。
吃完饭之后,陈奕韦就拿起琴把自己关进房里开始每日固定的练习,苏巧巧便听着那乐音躺在沙发上午睡。再次转醒,琴音变得急切,完全没有要结束的样子。她想了想,决定开车出门去买菜。
陈奕韦看她提着大包小包回来,笑得有点僵硬,为了自己的胃着想,不得不自己捲起袖子来做了几道家常菜。不禁想她是不是故意的?
苏巧巧坐在吧檯边撑着头,带着幸福的笑容看他煮饭。自从某次知道陈奕韦会做菜之后,她就喜欢缠着他做饭给她吃。虽然他老是说这是留学生的基本技能,即使再懒得不行,也还是会带着无奈的表情系上围裙为她下厨。
「陈奕然说你在他家的时候都超邋遢。」
「因为那是他家啊,又不是我家。」他说得一脸理所当然,夹起一口番茄炒蛋要她试试味道。
筷子才刚放进嘴里,她就发出了美味的讚叹。「真好吃。你当音乐家是不是太浪费了?」
陈奕韦拉下脸说,「这是一般人都能做到的程度。」说完之后又忍不住因为夸奖而笑了起来,煮饭的身影更有干劲了。
在这座岛上他们有无尽的时间,可以一起沿着海边散步,兴致来了就跳进海里看珊瑚和海龟,再让太阳晒乾身上的海水,留下白色的结晶。在夜里的火炬下花上很长的时间吃饭,一边眺望远处映在海面上的月色。无论什么小事都能让他们笑个不停,因为知道离别很快就会到来,所以格外珍惜和彼此相处的时光。
假期结束之后,他们一起回到纽约小巧的家,各自奔赴忙碌的日常生活。
陈奕韦待了没几週,又再次踏上旅途,去欧洲夏日音乐节担任指挥。最近这几年他减少了独奏的场次,剩下半年他就能去做所有他想尝试的事情,全世界到处去客座首席或指挥,有时候是地方型的乐团,有时候是业馀乐团,在学生公演也能看见他的身影,就这么到处为各个乐团带来一点新的刺激和噱头。这一待就是数週到一个月,行程比之前还满。苏巧巧就像是他的神仙教母,无论想做什么新尝试,她都找得到资源来实践他想做的事。
机场大厅的人潮来来去去,播报声不绝于耳,催促着旅人前往各自的目的。一对情侣在出境大厅依依不捨地双手交握,好几次松手,不知是谁又握紧了手。
「下次在哪里碰面好?」
她踮起脚尖来轻吻了一下他的唇,「去有你在的地方,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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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为盗文所作的小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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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阳光正好,天蓝得看不见尽头,风中还带着一丝寒意,在空气中有海的咸味,又转瞬被大麻味所覆盖。陈奕韦一如往常地背着小提琴,迈着懒洋洋的步伐,穿越这一切,走上很长的路,直直走向广场另一头的圆弧形白色建筑。明明距离开场还有两个小时,入口却已经聚满了人潮。陈奕韦有些意外,在远处停下脚步。他倒不觉得自己的演出有受欢迎到这种程度。
一群白人男女从纸箱里拿出自製的抗议标语,分送给彼此,交换一个坚定的眼神,然后将牌子举了起来,上头用黑色麦克笔写着:「不可忽视的邪恶。」
苏巧巧终于追上来,顺着陈奕韦注视的方向看出去,也留意到了那群人,立刻揪住他的手准备往回走。那隻粗糙的大手紧紧回握,示意再等等。
带头的女性举起大声公,向入口前一处狭小的平台喊道:「抵制陈奕韦演出!拒绝成为侵害人权的帮兇!拒绝沉默!沉默就是独裁的帮兇!」
好奇的视线望来,抗议者便眼明手快地在对方手里塞了一张传单。上面印着陈奕韦放在官网上的照片,脸上用红笔打了个大叉。抗议的人群在入口前围成一条人龙,紧紧勾着彼此的手,阻挡观眾进入。警卫的手放在腰间的枪枝上,随时警戒以防事态变得更加失控。
苏巧巧扯扯掌心里的大手,将他的身子拉低一点,附在耳边说:「他们是那个啦,最近不是某个独裁政府的集中营影片流出吗?就会有些正义魔人要求公眾人物表态抵制。」
陈奕韦歪着头想了想,他也曾看过那些影片。在混凝土建筑的教室前方掛着独裁者的肖像,人们眼神空洞地说着讚颂政府的话,像是已经背了无数次,每个人说出来的话都大同小异。逃出来的人们对着记者的镜头崩溃泣诉自己悲惨的遭遇,痛苦得不得不几度停下,却又顽强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知道这件事啊,怎么了吗?」他问。
「就是??有些人希望该国的音乐家出面谴责自己国家的政府。」苏巧巧说得急促,又拉着他想走,「艺术和政治本就不该混为一谈,尤其你又不是中国人,这跟你没有关係啦。」
陈奕韦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突然笑了起来,开心地眨眨眼,「有这么热情的粉丝,我该好好回应他们呀。」
苏巧巧心里刚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男人便将提琴盒往她手里一扔,藉机挣脱了桎梏,欢快地向人群奔去。抗议者们一看见被抗议的对象出现,立刻围了上去,警卫一个箭步上前挡在他们之间,却无法阻挡推挤。整齐的口号顿时变成谩骂,唾弃他享有崇高的乐坛地位却不作为,人格有问题,他的音乐一定也有问题。
陈奕韦保持着微笑,借来大声公,大家这才稍微冷静下来,往后退一步,为他留出一些空间。无数隻手机静静地对着他,准备将他说的一字一句传播出去。
他的口音带点东岸城市的腔调,速度和缓又有礼地向群眾说道:「谢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也谢谢你们对我的期待。身为古典音乐家,我也对社会有一份责任,我可以理解你们的失望。但,我想大家大概是误会了些什么。」
群眾之间爆出一句脏话,纸球向他飞来。陈奕韦偏头闪了过去,嘴角扬起的弧度依然如此完美。
「首先,我不是中国公民。再者,我与你们站在一起,共同谴责独裁。」
话音方落,一阵古怪的沉默回盪在入口处狭窄的平台上,没有人欢呼,也没有人附和,过了很久之后才慢慢松动。大家默默放下手机,将抗议牌一个个收回箱子里,拿起地上的个人物品准备离开。明明得到了他们想要的答案,却好像输了一样不甘。
「你应该早点发声明的。」戴着棒球帽的男子抱着纸箱,勉强腾出一隻手来,拍了拍他的肩,随人群散去。音乐厅前又恢復了往常的平静。
「陈奕韦!」女性的怒吼穿越了整条街道,「你为什么又不跟我讨论就自己对外发表声明!你知道这样会得罪多少人吗?你安抚了这群人,到时候又会有另一群人抗议你说你跟他们不是一国的!你知道那有多麻烦吗?」
方才被围在人群中新的男人摀住耳朵,飞快向后台的音乐家入口奔去,不忘回头大喊:「我就说我想说的,不行吗?至于之后要怎么办,反正你会帮我想办法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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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曲目表|参考资料
*后记*
谢谢看到这里的各位。万分感激各位一路看完这个故事,每一个留言、收藏、点阅对我来说都是很大的支持,每天最期待的就是看大家的留言。感谢jj、桑蕾、卿离、快乐无尾熊,以及蓝冬雷所提供的文案和心得分享,还要谢谢每一位留言赐珠的读者和文友,也谢谢你们宝贵的建议。
陈奕韦这个角色是为了他的弟弟——陈奕然所诞生的,所以我都叫他葛格。陈奕然是钢琴比赛常胜军,但是他却一直觉得自己弹的钢琴也没什么,因为他有个强悍到无可撼动的哥哥,在他面前什么都微不足道,国小还没毕业就被葛格打击到直接放弃小提琴。为了打击然然,才创造了葛格,也算是给了他超高规格的打击了吧?
在前作里曾经有过这一段:「陈奕韦叨叨絮絮地说了很多事,包括那些传出去可能会毁掉他职业生涯的事。他对现在的古典音乐界也有许多不满,但是那传统保守的世界里,没有多少他能做的事。他对崛起的新秀感到威胁,又对于自己的成长感到焦虑。」
在揣摩这一段的时候,深掘下去才发现有很多故事。他说不出口的挫折和低潮是什么?走在那条路上压力有多大?又有多么寂寞?《青春之后》里每一个角色兜兜转转一辈子,却依然不得其门而入的世界,长得是什么样子?我总觉得该将他们碰不到的那个世界描写出来,这个故事才算是完整。
是的,这个故事是为了描绘古典乐的世界所写的。那个世界其实很有趣,大家才华洋溢,充满幽默感,又乐于挑战新事物和新的表现手法,同时也在不断思考该怎么回馈社会。取材的过程中,认识了好多其实很ㄎ1ㄤ的小提琴家,因为他们很ㄎ1ㄤ,我才敢放开来写。虽然很扯,但要是问他们:「给你一支职业乐团,指挥、独奏、首席、小二,和中提琴都随你玩好不好?」大概会有人欣然说好的吧?
还有古典乐经纪人的工作也非常有意思。之所以会知道这个职业,是因为在群组里一名旅美台湾人的自我介绍,才想到:啊,原来还有这样的工作啊。因为实在太有趣了,又好像还没有人写过这个职业,就让苏巧巧当女主了。
在连载的期间,现实中也发生了很多事,关于#metoo、关于低薪,我也因此做了一些剧情上的调整。葛格依然并不完美,那个世界也同样有它的问题存在。或许等我哪天准备得更好的时候会再来谈谈这些问题,不过这部作品就先停留在有趣的部分吧。
从葛格诞生到连载完花了整整一年,花了半年取材,三个月完稿加改稿,又花了三个月修稿和连载。谢谢各位文友听我碎念了一整年,也谢谢各位读者们这几个月来的陪伴,一起陪我走完最后一哩路。希望能透过这个故事把古典乐界的有趣之处表现出来,希望也能让大家觉得有趣就太好了。虽然就我能力所及做了功课,但一定还是有考据不够充分的地方,也请不吝指教。再次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