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莫旗》 第一章 万俟莫旗有很多烦恼,但追根究底还是跟他的姓氏有关。 从小到大都是。只要任何用得到名字的地方几乎都会有问题,第一次点名的时候一般都要自动介绍名字怎么念,不然就会出现许多神奇的念法:万益万以方哀……,彻底实践了有边念边没边念中间的精神。 小学时曾经有个代课老师非常愤怒地在他的考卷上洋洋洒洒地写了「为什么不该写简体字」的原因,还把考卷摔到他脸上,把他留下来怒骂了一通。万俟莫旗非常委屈地低声说:「我的姓本来就那样写啊……」老师一脸尷尬。 老实说他不止一次怀疑父母取名时抱着什么样的恶趣味。万俟念起来和莫旗一样,完全有种重复的烦躁感,莫旗莫旗莫旗…… 虽然爸爸不反对他改姓母姓,但真要他改他又不愿意,万俟莫旗的妈妈姓李,改下去就变李莫旗,感觉像是李莫愁的同胞兄弟一样。所以他也不乐意改,就顶着这充满特色的名字活了二十几年。人是非常矛盾的。 「万俟」这个姓迄今为他带来了不少的麻烦,他还不是好好活过来了吗。即使很想要豁达地这样想,他还是不时会涌起一阵悲伤。 当年有个他暗恋的姑娘约他放学见面,万俟莫旗激动了,立刻开始计画脱鲁后的幸福人生:第一次约会可以在校门口那间松饼店,他可以温柔地帮她拉椅子,在温暖昏黄的灯光下伴随着钢琴声轻声问她想吃什么;交往百日纪念要带她去海边,夕阳的馀辉为万物镀了层金黄,也在他和她青春的脸庞上撒下微光……;认识久了可以让她和爸妈认识认识,最后可以乘家里没人找她来看家里电影,然后就这样那样这样……想到这里鼻血都快流下来了,青涩单纯而略蠢的万俟莫旗少年摀住脸,发出傻笑。 事实证明,那些只是他的蛋疼幻想,作梦。不然怎么会旷男旷到现在? 那天校门口的灿烂斜阳下,站了个在当时他看来非常正的姑娘,豪爽地塞给他一卷海报,巧笑倩兮:「我图画好了,内容文字拜託你囉,谢啦。」站在姑娘后的一群女孩笑得直不起腰,嘴里重复着一句发音类似「mochimochi」的话,然后一群人嘻嘻哈哈地拉着那姑娘走了,留下孤单傻笑的万俟莫旗。 这件事现在想起来还是够让他伤心一阵子。那时候万俟莫旗大概鬱闷了整个学期,然后接下来的人生再也没有这种类似非常青春的事,够悲哀够现实吧。 现在的万俟莫旗是个不太敢去同学会的人。他是个不上不下不红不紫的职业写手,充其量算个小粉红,没有一般人眼中的正职。勉强养得活自己,但每天活在与稿子奋斗的水深火热之中。 人要往前看,新年新希望,所以今年万俟莫旗的愿望是天天到咖啡店用macbook打字,日码万字,让作品更红赚更多的钱。其实前者的原因相当肤浅,因为他觉得那样逼格特别高,感觉很多作家都特别喜欢在咖啡店写作,加上macbook更是帅得不得了,虽然他没钱买。 但是他的第一次经验惨烈。 点好咖啡,打开杂牌笔电,一切看似没什么不对。打了一百多个字,还算是满顺利。有个人端着托盘在他身旁座位坐下,他让了让,继续打字。这时候店里还算安静,万俟莫旗自觉注意力比在家里更好,效率也提高了,开始考虑以后要不要天天来这里写小说,接着来的次数多了搞不好会和店员成为朋友,在点东西的时候相视一笑说你今天一样要点加了焦糖不要太热的卡布奇诺吗…… 回过神来,万俟莫旗发现自己在无限脑补期间打了一堆莫名奇妙的文字,错字还一堆:「吕傲龙一个箭步上前接住从树上跌落的吕傲龙,她巴掌大的小脸苍白,睫毛上几滴经营的泪猪让她越发惹人怜爱,吕傲龙樱唇微张,虚弱道:『吕大哥,小蛮以为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他轻拍吕傲龙站抖的背几,说道:『乖,我的好妹妹,没事了。』」 万俟莫旗盯着萤幕,竟然发现自己被这串狗屁不通的文字逗乐了,在心里暗笑了很久才把人名和错字一一改正。 此时却出现了一阵让他无法忍受的声响。咀嚼和吞嚥的声音近在他耳边,而且持续不断。咕嚕……咕嘰……咕…… 以为旁边的人很快就会吃完,结果他好像又点了别的开始吃,而且听那声音感觉就像嘴巴大张着在吃东西。不动声色扫了旁边的人一眼,果然张着嘴在吃东西。 咀嚼声停了,万俟莫旗总算从抓狂边缘脱离,没想到旁边的人吃完东西又喝起饮料来,每隔几秒就听见一次咕嚕声,他妈的简直像rpg喝水音效一样,现在他连字都打不下去了,正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叫旁边的人闭嘴还是自己走人。 再喝啊你这小婊砸,我保证不会拿笔电sen你巴掌。 脑袋里紧绷的那根弦断了,万俟莫旗把笔电折起往包里一塞,粗手粗脚地把托盘里的垃圾倒了,不到一分鐘人就已经站在店门外。幸好没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来。 像他这种人可能还是不适合在大眾场所做需要专注的事情吧。 事实证明,他对自己这种人很了解。 隔天一大早万俟莫旗就站在咖啡店门口,还要十五分鐘才会开门。大清早的,冷得不得了,呼口气都可以冒白烟。 滑手机滑了几分鐘,有个人走过来开门他才抬头,是个看起来很开朗、清清秀秀的男孩子,动作很俐索地把铁门推上去,朝万俟莫旗笑了一下:「先生您这么早来啊,不好意思,还要再等一下喔。」 万俟莫旗愣愣地说了不会,对于他会和自己说话有点惊讶。他看着那个应该是店员的男孩子走进店里,然后灯一盏一盏亮起来,突然觉得这画面写进小说里肯定很不错,剧情就是废柴男主角遇到一个咖啡店店员妹子后,为了追求她从此奋发向上,学业顺利又在网游里大杀四方,终成一代大神。写完现在这本古代穿越,就写这题材吧。 刚开门的咖啡店冷冷清清,有种有别于平时所见的韵味。因为现在是冬天,太阳升起的晚,像现在快七点了都还没日出,黑暗中点着灯的咖啡店看起来很温暖。 推门进去,刚开的暖气还没有让室内暖起来。 「啊,日出了!先生您看一下外面!」年轻的店员突然兴奋地说。 天边的云逐渐染上橘红,天空也从深蓝变为有些浅的粉蓝,一个刺眼的圆缓缓从大楼后升起,色彩美得惊人,像是浓艳的油画一般。 「好几年没真正看到日出了。」万俟莫旗感叹道。今天是突然五点多就醒了,再回去睡也睡不着乾脆就直接来这里,才会刚好看到日出。 点好东西,店员问:「请问贵姓?」 一般来说为了省麻烦,万俟莫旗会随便答个陈林黄李这类走在路上随便撞到一个人都可能姓的姓氏,但今天在某种气氛的渲染下突然就不想骗人了,直接回答:「万俟。」 店员很快地用奇异笔写几个字在空杯上,才一拍头说:「现在人这么少干嘛写呢,太习惯了。」说完有点尷尬地笑了笑。 「咦,你会写我的姓啊。」虽然很潦草,但还是隐约看得出来写对了。 「我以前有特别查过怎么唸这个姓,印象很深。您的姓很少见啊,还是第一次碰到。」大男孩靦腆地说。 「我也是第一次碰到写对我的姓的人。」万俟莫旗又惊又喜,一点也不夸张。 在座位上打开电脑,万俟莫旗乘机偷瞄在柜台里忙碌的店员,刚才还没注意,他发现这个店员顏值满高的,感谢令尊,讚美令堂,让我赏心悦目了一把。万俟莫旗暗想。人都喜欢美好的事物,至少万俟莫旗自己是帅哥美女都乐意欣赏。 「先生,您的卡布奇诺好了。」 万俟莫旗走过去拿托盘,神态看起来又有点兴奋的店员男孩看着他直笑,不知道在笑个什么劲。他是脸上沾了什么吗?还是拉鍊没拉? 摸摸脸往下看,都没事啊,好好的。 第二章 他们又度过了一段「两人世界」的时光,聊了下天,才陆续有别的客人和店员进来。店员男孩是真的很爱笑又开朗,偶而就会和同事还有客人聊上几句。万俟莫旗忽然觉得他还满可爱的,或许可以写像他这样的角色进小说里,说不准还能拓展女性市场,打破现在男读者一片倒的情况。 一对甜甜蜜蜜看起来是情侣的男女走了进来,男的搂着女的,女的依偎着男的,偶而还玩闹地互相撞一下,姦情满满。万俟莫旗扫了一眼他们,这样走路真的不会跌倒吗,认真问。 如果只是碍一下眼就算了,他的心胸这么宽阔,不会在意的。可是那两人屁股都还没坐热,突然又一个女的衝进来,满面怒容来势汹汹,一进门就直接跑到那对男女座位前,那男的惊慌地起身想走,可是衝进来那女的挡着不让过,直接对着男的开骂:「刘舜铭你这贱人!肏你妈的说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全部都是屁话!屁话!我他妈还信了!」 万俟莫旗抬起头,他的位置正好方便看戏,开心得很。不想后来他竟会被风暴波及。 那个女的骂完就想赏椅子上那女的巴掌,男的急急忙忙拦住她,脸都皱成一团了:「不是她的错!错的都是我好吗!李芳你不要衝动!」 李芳更气,眼睛都红了:「事到如今你还事事都护着她!你有没有良心?你对得起我吗?」说完又要朝椅子上那女的衝去,和那刘舜铭两人推搡起来,李芳又吼道:「就是你这婊子抢我男人!我还当你是好朋友!他奶奶的不要脸!怎么不去死!」那女的坐在位置上脸色苍白,断断续续道:「你再说……小……心我告你毁谤!」 「你他妈有种去告啊!」李芳一下子推开刘舜铭,上前就要去扯那女的头发。 「宝贝小心!」刘舜铭紧张地大喊。 这句话好像戳到李芳的痛处了,她凶狠地回头:「宝贝?啊?现在那婊子是你的宝贝了,那我呢?」 「你……你也是我的宝贝啊!」刘舜铭看起来想缓和她的怒气,不过显然弄巧成拙了。 李芳随手从桌上抓了一个杯子:「你现在立刻马上和她分手!不然我就把这杯咖啡泼到她脸上,保证烫掉一层皮,看她以后还怎么勾引男人!」 又一阵骚乱。万俟莫旗也不知道怎么了,前一秒他还看戏看得津津有味,下一秒他就看到那两个人推推挤挤跑到他前面,一杯咖啡就直直往他头上淋下去——温的,不然真的要掉层皮。整个咖啡馆鸦雀无声,全部的人几乎都盯着他看。 万俟莫旗默默拿起纸巾擦脸,心想还好没泼到电脑。 李芳和刘舜铭不吵架了,都来跟他道歉,刚才他们推来推去不小心就弄翻了李芳手上的咖啡,还泼到人,尷尬得不得了。万俟莫旗挥了挥手说没事,要他们继续吵,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吵得起来,丢脸丢到曾祖父家了,刘舜铭跑过去拉了椅子上那女的,三个人灰头土脸地跑出咖啡店,结束这场闹剧,会不会到外面继续就不知道了。 叫你脚贱,来什么咖啡店。万俟莫旗心里满满的苦。等一下要顶着一头咖啡走路坐公车了,好……开心啊。 面前突然有人递了毛巾给他,店员男孩担心的看着他:「你没事吧?有烫伤吗?要不要冲个冷水?」 「谢谢,我没事。」 「那就好。」男孩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问:「请问你是走路过来的吗?」 万俟莫旗点头。 「那不然这样吧,我等一下就下班了,我开车,顺便送你回去吧,不然这样会感冒的。」 万俟莫旗愣愣的:「不好吧,太麻烦你了。」 「不会不会!你这个还要吗?」店员男孩指指桌上的托盘。万俟莫旗摇头,店员男孩就帮他拿去丢了。 店员男孩看着压在杯子下却因沾水黏在上面的纸条顿了一下,难怪万俟莫旗没有发现啊,男孩把纸条拔下来收起来。 - 上了车,因为他的关係整车都是浓浓的咖啡味,万俟莫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跟店员男孩说了他的地址。 「咦,我家跟你很近呢。」店员在手机上的导航输入住址边说。 「真的吗,这么巧。」 「喂,」店员男孩转过头看他:「万俟莫旗,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吗。」 万俟莫旗疑惑道:「你是谁?」 店员男孩一副伤心的样子:「我是南宫北宫啊,你国中同学。」 「靠,真的还假的啊,你怎么变这么多?还有你说什么查过我的姓,骗谁啊,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一听到南宫北宫他这个充满特色的名字,万俟莫旗脑中的记忆全抖开灰尘蹦了出来。他国中隔壁班真的有个叫南宫北宫的,那时候两人段考常常在抢校排第十名,撕逼了整整六个学期。 「骗谁?看你傻骗你啊。你读哪里啊?」 「喔,我高中毕业就没读啦,现在在工作啊。你放寒假来打工喔?」万俟莫旗不在乎地耸耸肩。 南宫北宫不敢再问,发动车子倒车出去,回道:「对啊,赚一点是一点,我很穷的。你呢,你做什么的?上次同学会没看到你啊,真想你,果然是命中注定让我们重逢了啊。」南宫北宫嘻嘻哈哈地想把话题带过去,免得万俟莫旗伤心。 「你屁,我跟你很熟吗?」讲了一会,万俟莫旗比较回到以前和南宫北宫相处的讲话状态了,他们以前不是特别好的朋友,但相杀久了还是生出了一点惺惺相惜之感,还算得上朋友。毕业那天南宫北宫还抱着他哭得唏哩哗啦,说是要把鼻涕糊在他衣服上,虽然有这么「轰轰烈烈」的收尾,但毕业之后就没再多连络了。 「我现在在家做点无本生意,也挺穷。」万俟莫旗说。 「哇靠,你在家里抢劫?太帅了吧。」 「没你说的这么厉害,区区不才在下是个卖文维生的小小文手,懂吗?」 「懂懂,一样厉害啊,哪像我,把我锁在电脑前一个月我大概还是连个屁都写不出来吧。你叫什么名字,搞不好我有看你的文。」 「喔,不太可能吧,我不是很有名。我笔名是纵横天下小峱峱,听过吗?」 「我有看你的文誒,虽然我都潜水,但有好好看正版打分收藏啊,好读者一个。我喜欢你吕傲龙那本,从你开坑就追到现在。你小心点,我以后肯定会天天去催更的。」南宫北宫又激动起来。 「谢谢支持,不过不用担心我不更,因为不更会饿死的。」万俟莫旗笑道。 在说话过程中,已经到了万俟莫旗租的公寓前。下了车,南宫北宫降下车窗:「莫旗,这给你,掰掰!」说完就飞也似地开车走了。 第三章 万俟莫旗拿着南宫北宫塞给他的东西,打开一看,是张写了几个字的纸条,字跡有点晕开了,好像是南宫北宫的line帐号。万俟莫旗失笑,给个帐号搞得像羞涩少年给情书一样。 搜寻了那串字,看到南宫北宫的帐号,大头贴是张套了滤镜的照片,看起来是别人帮他照的,照得满帅。果然女大十八变,男大七七四十九变啊,以前土鱉似的南宫同学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真是出乎意料。 想到这里,万俟莫旗心情有点鬱闷。自己读完高中就不读大学不是因为家里的关係,纯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读大学浪费钱,也不知道该读什么才好,乾脆不读了。就算他一直都喜欢写作,也一点都没兴趣读中文系,更何况他高中课业不如国中好。 他和南宫北宫的人生轨跡几乎算没交集了吧,连相似都称不上。 回到家洗了个澡,提不起劲来写文,于是点开他们圈里大神的新文看了起来。摆脱不了的无力感和睏倦席捲全身,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一觉从中午睡到晚上十点。 解锁了手机,看到好几条南宫北宫传来的讯息,叨叨絮絮地写着吃晚餐了吗、在干嘛、我们多久没见了啊……这类的东西,就算万俟莫旗根本还没回应他也说得很开心。叮咚了一声,又一条讯息冒了出来。 南北:『睡了吗』 万俟莫旗飞快地打上回覆:『还没刚醒』 南北:『你今天要通宵喔』 莫峱峱:『大概吧睡不着了』 南北:『明天要不要出来吃饭还是现在?』 莫峱峱:『现在要去哪吃啊你有毛病喔』 南北:『永和豆浆啊……』 随便回了个表情符号,万俟莫旗想把手机关了,打起精神写文存稿。 手机突然一连串的叮咚声加上震动,看上面是一整排的哭脸加上「不要丢下我」。 莫峱峱:『干发神经不要在这里发好不好你这是在求封锁是吗』 后来这个晚上万俟莫旗和南宫北宫聊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南宫北宫去睡觉才停下。文件档还是开在那里,半个字都没动。万俟莫旗退出聊天应用,把手机拿去充电,感觉眼睛快爆了可是有点开心。 南宫北宫对万俟莫旗来说是个意外惊喜。在刚才聊天的过程中发现他俩意外投缘,甚至从兴趣到听过的音乐都十分相似,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伯牙子期之感,在许多年不见的陌生中找到了一点熟悉、一点新鲜,这种感觉是非常奇妙的。 两人都变了许多,其实和久远记忆中的对方已经不再相同。像是再认识了一个全新的人,而这个人刚好和自己聊得很来,万俟莫旗觉得,这是件很幸运的事情。 躺在床上傻笑了几分鐘,万俟莫旗爬起来把电脑拿到床上开始打字。因为心情不错的关係,这个章节写得相当顺利,而且男主角和后宫的互动甜得牙疼,整体氛围好像开满粉色小花似的。 - 坐在暖色调的松饼店里,万俟莫旗翻了翻菜单,实在不知道该点什么好。这间松饼店正是承载了他青涩少年时期满满快乐的痛苦着的哀伤回忆的校门口松饼店。其实以前的国中和现在租房子的地方满近,脚踏车骑个五分鐘就到了,结果还比约好的时间早了几分鐘。 掛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南宫北宫朝他挥挥手走过来。 和昨天一样帅,万俟莫旗在心里下了评语,抬头发现松饼店里面的女客人和学生甚至老闆几乎都偷偷瞄了走进来的南宫北宫,忍不住羡慕嫉妒了一下。人帅真好,人丑吃草,谢谢大家谢谢。果然来这种伤心地就不会有好事发生。 「你怎么不先点?」南宫北宫拉开椅子,顺口问。 「跟别人吃饭谁会自己先点啊。」 「说得也是。好久没来这里,真的不知道怎么点了。」 「他有义大利麵誒,好像满好吃的,不然吃这个?」 「你来松饼店吃义大利麵?」 「谁说不能的?」 经过一番讨论,最终决定万俟莫旗吃番茄肉酱义大利麵,南宫北宫吃蓝莓起司枫糖松饼。万俟莫旗食量不大,麵可以分点给南宫北宫。 昨晚万俟莫旗没睡,通宵赶稿,拚死拚活从脑袋里只挤出了几千字,依平常的标准来看,效率奇差。早上看到窗帘缝缝透出微光,累得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不过辛苦脑部运动了一晚,总算把吕傲龙这篇告个小段落,接下来几天都可以尽情耍废,休息一下再开工。 等上菜的时候万俟莫旗连手机都不想打开,因为感觉再看发亮的萤幕下去眼睛要瞎了,整个人瘫在桌上直接不省人事。 南宫北宫啜饮着水,脸上没有笑容,有点复杂地看着桌上睡着的人。睡着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蠢死了。把自己搞得像被女鬼吸光精气一样,不知道在干三小。 即使人都是会变的,南宫北宫却觉得万俟莫旗一点都没变,还是那副傻样,傻得单纯。国中的时候,莫名其妙喜欢上了隔壁班名字很奇怪的那个第一名。但是一直到毕业都不曾说出口,当时的南宫北宫其实是下定了决心要把这难以言说的情思烂在肚子里一辈子。 虽然近几年社会的风气已经比较开明,但是在学校里还是能深深感受到大人的偏见、小孩无知的残忍。国中时某些老师很喜欢开同性恋的玩笑,明明一点也不好笑,全班却笑得很开心,为了不要让自己显得奇怪,那时的南宫北宫还是跟着笑了。 这让他更加相信,如果和隔壁班那个告白了,他会死得很惨。 霸凌,约辅导室,成为全年级近二十个班级甚至是全校每个人茶馀饭后的谈资,老师轻蔑的嘴脸浮现眼前——不可能,不可能说出来。 上大学之后,交了几个男朋友女朋友,后来也分手了。这个社会没有变,两个男生牵个手在路上走,异样的目光仍如影随形。就像是条铁律,只有男生女生牵手,才是正常的、被认可的。南宫北宫早已学会不去在意别人的眼光,想法上有了改变,现在偶而想起国中暗恋的隔壁班那个人,还是有点好奇,如果当时告白了,会有什么不同?但他不后悔。 菜送上来了,南宫北宫微笑着对服务员道谢,叫醒万俟莫旗,要他赶紧吃不然麵要凉了。 万俟莫旗是个非常有先见之明的人。 南宫北宫快被松饼甜死的时候,万俟莫旗津津有味地吃着香味四溢的义大利麵,满脸都是幸灾乐祸。 「这坨黄黄的是什么?」南宫北宫把盘子里的东西叉起来问。 「杏桃乾啊,你不是点蓝莓的,怎么会有这个?」万俟莫旗看南宫北宫面带痛苦的把杏桃乾吃下去,突然又有点想笑:「甜得像你一样啊北宫宝贝儿,你说是不是?一定是老闆看你太可爱多给你的优惠。」 「谢谢……」 第四章 某个晚上,万俟莫旗的手机突然歇斯底里地震动加上叮咚叮咚地吵人。 看着上面一大串词不达意、注音符号夹杂表情符号的讯息,都传达出一个极为明显的事实:这个人不是醉了就是醉了或者是醉了。 虽然有些不知所云,大抵上还是看得出意思是要他去接他。 叹了口气,万俟莫旗打了几个字问他在哪里又删掉,手指放在通话图示上犹豫了一阵子。现在打字过去也不知道烂醉的南宫北宫看不看得懂,还不如打电话过去乾脆。 「喂,你在哪里?」 「唔……你谁啊……啊要撞到桌子了。」说完就听到闷闷的撞击声,万俟莫旗听了都替他觉得痛。 「我是万俟莫旗,你喝醉了喔?」 「妈的谁说老子醉了,管你天皇老子通通给我下去领三杯!」南宫北宫嚷嚷起来,果然醉了。万俟莫旗一听到这话开始脑补起来玉帝和太上老君被拖下去领三杯的画面,感觉非常荒诞和白痴。以后可以写个神仙文,主角跟那两位感情很好,可以一起喝酒划拳……神游了几秒,万俟莫旗想起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你在哪里?」现在都十二点了,差不多要收摊了吧。 南宫北宫口齿不清的说了一串地址,茫成现在这样如果问他提款机密码多少大概都会如实以告吧。又问了房间号才把电话掛断。 跨上脚踏车,冷到连屁股都是冰的,万俟莫旗赶紧努力踩起踏板,希望能让身体暖和点。 万俟莫旗一直都很讨厌有酒混合烟味、各式各样汗味或香水味的地方,小时候家里买了台卡拉ok伴唱机和一堆拉里拉杂的设备,每到过年或有亲友来的时候真的是又吵又挤又臭,把房门死死关上都还听得到悲情的台语歌声,客厅里面更是让人受不了。 不过这家ktv感觉还行,至少因为禁菸的关係空气品质还算可以。把脚踏车停在路边,到前台问了一下就找到包厢了。 刚进门万俟莫旗就差点踩到人,整间包厢尸横遍野,没倒的也是群魔乱舞,拿着麦克风荒腔走板地唱什么onenightinbeijing,那个戏腔吓得万俟莫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一群人互相抢着麦克风你唱一句我唱一句,唱完了就倒在地上狂笑,大该也是喝多了。 看南宫北宫没在人群中,万俟莫旗只好举步维艰地踏着地上地人跟人之间的隙缝,一个一个翻找,最后才看到南宫北宫横躺在沙发上,上面还堆着几个人。 「不好意思,借我移一下……」万俟莫旗念念有词,虽然叠在上面的人根本听不到。 好不容易才把其他人挪开,却又发现一个难题——怎么把南宫北宫搬走? 当万俟莫旗还在思考时,椅子上的人突然唰地坐起身就开始解扣子,他吓得后退三步差点跌倒在地。那边南宫北宫满脸通红,眼神迷离,一副要酒后乱性的样子,万俟莫旗的脑补精神突然爆发了。 可惜北宫不是女的,不然这春衫半褪、罗裳欲解的模样可多香艳,什么肤若凝脂晶莹剔透香汗淋漓红云轻染伊人颊全部都可以出来掺一脚,画面相当美好。不过解完扣子南宫北宫又倒回去了。 默默在心里给自己赏个巴掌,万俟莫旗拋开幻想,开始尝试把南宫北宫挖起来。第一个试公主抱,结果差点重心不稳跌个狗吃屎,谁知道看起来瘦瘦的南宫北宫这么重,感觉手都要断了。 有点粗鲁地把南宫北宫丢回沙发上,换成试正面抱。跪下去把南宫北宫摆正,腿分开,前置作业看起来好像不错,结果更惨,连抱都抱不起来。 可能是把疯已经发完了,现在南宫北宫完全是呆滞的任人摆布,如果用背的可能会滑下来,但也没别的方法可以试了。 大概花了十分鐘把南宫北宫弄到自己背上。 然后万俟莫旗悲痛地发现,南宫北宫被他磨硬了。 那一刻连脏话都要爆出来了。如果这是种马文,谢谢,北宫兄你可以上了,没有人会阻止你。但是这是现实不是他妈的种马文。 「既然你还硬得起来就代表你还不是很醉嘛是不是?」万俟莫旗拍拍南宫北宫的脸说:「起来自己走。」如果强行把他背走会不会断掉啊,真的是有点担心……啊。 南宫北宫一脸迷茫,没回答。还在很认真担心会不会断掉的万俟莫旗突然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南宫北宫家住哪? 根本不知道啊他。 最后万俟莫旗是把南宫北宫半拖着走的,手搭在肩上。有点后悔自己怎么没想到这个方法,不然就不用折腾这么久了。 骑脚踏车载喝醉的人真的是非常危险的事,有机会千万不要尝试,万俟莫旗自己这辈子也再也不想再干一次这种鲁莽的蠢事了。 跟前台要了绳子,是那种绑披萨的,草草把南宫北宫固定在后座就上路了。他不敢骑太快,怕人会飞出去。幸好在路上没遇到警察,不然有很大的机率会被拦下来。 想来也觉得荒唐,这辈子第一次带人回家竟然是带个大男人回来。 把人放在床上,万俟莫旗顿时放松下来,直接倒在床边地板上装死。腰酸背痛的,活像去公园跑了三十圈一样。但是才刚松懈下来,就发现南宫北宫脸色苍白,不太对劲。 「你别吐!我不准你吐啊听到了没!」万俟莫旗直接衝去拿垃圾桶。 不过已经来不及了,南宫北宫哗啦啦地吐了。 人生是否已经没有光明和希望?万俟莫旗自问。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既成事实无法改变所以万俟莫旗认命了,乖乖去找口罩拿扫把抹布,清理一片狼藉。 「儿啊你怎么都不听娘的话呢,都叫你别吐了,你偏吐,唉呦喂你们小孩就是这样叛逆,娘真命苦呦。」边帮南宫北宫擦嘴,万俟莫旗苦中作乐地玩起角色扮演,反正对方神智不清,不会在意的。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南宫将军。当初我落魄之时,你是如何欺辱我的?今日我便加倍奉还!」甩甩手上的纸巾朝南宫北宫一指,万俟莫旗小声喝道。 角色一换:「你要就一刀了结我了吧!莫在这磨蹭……呕。」万俟莫旗闻到纸巾上的味道,乾呕了一下,立刻把它丢了。 「对不起……」南宫北宫醒了。 万俟莫旗僵在那里,该不会刚才南宫北宫都看到了吧? 「没关係,你现在应该好一点了吧?」 南宫北宫扯了个苦笑:「嗯,应该有。这里是你家吗?」 万俟莫旗点头。 「谢谢你,真的很不好意思。请问可以让我洗一下澡吗?」 「真的不会啦,当然可以,你干嘛这么客气?」 南宫北宫好像很稳健地走进浴室关上门,然后万俟莫旗就听到一声巨响。 「喝醉了还知道锁门啊!喂你没事吧!」说完从旁边拿了十块钱吃力地转动门锁,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 第五章 南宫北宫倒在地上抱着手吃吃笑,全身都在抖,眼睛里汪着一泡泪水:「哈哈好痛喔……真的好痛……哈哈哈哈……」 「还笑!你是不是有病啊!你酒根本就还没醒啊,疯了!」万俟莫旗急得要死,嘴边骂着,手上忙把他扶起来。小心翼翼地拉起南宫北宫,轻轻把他摀在手腕上的手移开,万俟莫旗突然开始思考要不要叫救护车了。这个……应该不用吧? 南宫北宫的手腕肿了起来,表面红得泛紫。他还坐在地上笑,笑到万俟莫旗都想打他了。这种伤其实是最不能轻视的,虽然看起来可能是扭伤,但说不定是骨裂或者是骨折,如果不好好处理以后会引起许多麻烦的后遗症。 「你坐着手抬高,别乱动。」谆谆告诫了地上一脸茫然的人,万俟莫旗急急忙忙跑去厨房拿冰块,放在塑胶袋里外面包了一层毛巾,要南宫北宫敷着。 坐在脚踏车上,看了一下后面终于停下笑声的伤患,万俟莫旗实在不放心骑脚踏车载他去医院,况且现在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就算有路灯还是很危险,所以直接打电话叫了车。 车很快就来了。南宫北宫很安静地乖乖坐着,不时看看窗外,几乎又要让万俟莫旗以为他已经清醒了,不过就是因为过分安静而且面带微笑才显得奇怪。 急诊室里人意外的有点少,南宫北宫稍微等了一下就有人来帮他看看情况、量个体温,没想到南宫北宫发烧了,38.5度。 万俟莫旗像带小孩看小儿科一样,站在南宫北宫旁边听医师说话,还要解释来龙去脉。 「那个……我是他朋友,他喝醉了,刚才在我那吐过一次,去洗澡的时候在浴室里跌倒了,所以才会这样。」万俟莫旗浑身不自在,但尽量清楚地向医师叙述情况。 医师看起来很累,面色苍白略显憔悴,眼睛下方一大块黑眼圈。摀嘴打了个哈欠,医师观察了一下南宫北宫的手腕:「嗯……从受伤部位的外观来看应该没有骨折,但不排除轻微骨裂的可能,程度轻微的骨裂三到四周自己就会好了,固定好就可以。一般来说骨裂体温会轻微上升,但超过38度就可能是感染,比较麻烦。等下照个x光确认,保险。」 南宫北宫全程脸红红保持愉悦的表情。医师看了,感叹道:「你朋友酒品真好。」 万俟莫旗无奈,这时候该说谢谢吗…… 照完x光,所幸没什么事,医师帮南宫北宫的手腕固定后,他俩就出来在医院门口等计程车。不过附带拎着一大包五彩繽纷的药出来,原因是南宫北宫感冒了,烧得挺严重。 喝醉又吐又发烧感冒还弄伤手,惨。 「酒醒了没?」万俟莫旗随口问,随即发现这个问题很蠢。南宫北宫坐在绿色塑胶长椅上睡着了,嘴微微张着。 医院在一座小山的山顶上,风特别大,颳起冰冷的风来整个人都没知觉了,半夜里医院门口莫名有种清冷,情绪很容易被黑夜散发的孤寂感所感染。虽是深夜,还是有零零落落的几人从门口进出,稀疏的脚步踩过花岗岩地板,经过两人身边。 从玻璃大门可以看到医院里的便利商店,惨白的日光灯管下,坐着一个穿病人服的人在吃泡麵,低着头几乎要埋进碗里。 万俟莫旗怔怔看了一会,在南宫北宫身边坐下,拿出手机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只在主画面上左右滑来滑去。 计程车从蜿蜒的道路上来,大灯照亮了一小块黑暗。 南宫北宫睡得像死人一样,摇都摇不醒,只好又用背的,背上像是负着沉甸甸的炙热麻袋似的,万俟莫旗感觉脊椎要被压断了,陡然生出的文艺情怀一下被打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家长的心情——这孩子怎么这么叫人放不下心。 确实是放不下心。 _ 昨晚万俟莫旗看南宫北宫的样子不对,没上计程车,直接回头把他带进医院,结果南宫北宫就住院吊点滴了。他那时候越烧越重,整张脸比在ktv里刚醉酒时更红,手一摸整个都是滚烫的,说实话把万俟莫旗吓得不轻。 凌晨三点踏进家门,心力交瘁的万俟莫旗扑倒在沙发蒙头睡了,不管不顾地连口罩都没脱澡也没洗。 这一觉睡得并不好,惊醒时打开手机一看才六点零五分。睡着的三个小时里断断续续做了很多古怪的梦,记得最清楚的梦是梦到自己是一隻巨大的红色蜈蚣,甩动长而多节的身躯在铜锣湾的夜空中漫无目的飞来飞去,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是铜锣湾,反正他感觉是。这一段还不是最怪的,怪的是后来的情节。 蜈蚣飞一飞撞上大楼,忽然就飞不起来了,直直坠落,失重感与强风往脸上身上颳的感觉极真实,四周绚丽多彩的灯光糊成一条条直线,就在落到一半时一个人拉住了他头上的两根触角,让他停止下坠。掛着点滴穿病号服的南宫北宫半个身体从大楼的窗户探出来,手伸得长长的,拉住万俟莫旗这隻大蜈蚣。 笑容温暖的南宫北宫又把身体往外探了一点,然后,摔出窗外。万俟莫旗也跟着往下掉,看着点滴架和点滴袋在空中凌乱飞舞,惊醒了。 万俟莫旗最讨厌蜈蚣了,一想到就起鸡皮疙瘩,醒来时一身的冷汗,呆呆坐在床上,习惯性地解锁手机打开随便一个网站,好一会才回神过来,盯着网站疑惑为什么要打开。 草草盥洗后,去楼下早餐店买了三明治、蛋饼和豆浆,放在脚踏车前的篮子,骑车去医院。这样的过程让万俟莫旗有点怀念,以前有一阵子爸爸住院开刀,他每天都会燉好药膳放在保温罐里,把买好的早餐和药膳都放在脚踏车的篮子里,骑脚踏车到医院去。 看起来坡度不大的山坡很难爬,从前天天爬的时候被训练得腿上都爆出健壮的小肌肉,但太久没动就渐渐消了,现在再次骑脚踏车爬医院的山坡非常吃力,终于到大门口的时候万俟莫旗整个人都要散架了,一下子生出岁月不饶人之感。 最近万俟莫旗的作息变得很混乱,原本是晚睡晚起过得很规律,如今变成晚睡早起不然就是中午睡晚上起,调都调不过来,偶尔就会感觉自己好像快掛了。 循着记忆找到南宫北宫的病房,看见南宫北宫躺在靠墙角的一张病床上滑手机,旁边的已经没有吊点滴了,桌上摆着一杯东西。 万俟莫旗打了招呼,南宫北宫的视线离开手机,开心地抬头回应,看起来精神还是不太好,只是脸上掛着得意炫耀的笑容,一下子似乎有活力许多。就不知道在得意个什么劲。 「你手上提的是要给我吃的吗?哇,太幸福了。」南宫北宫的笑容更大了:「有护士姊姊给我的豆花和好朋友的爱心早餐,我满足了,可以去死了。」 「谁说要给你吃的,那是我自己的早餐,而且你这个病人不该吃这种东西好吗。」万俟莫旗把笔记型电脑从背包里拿出来,在病床旁的椅子坐下。 第六章 「好伤心……还好有爱心豆花……」 炫耀啊,再炫耀啊!长得帅了不起喔?万俟莫旗羡慕忌妒地腹诽,愤恨归愤恨,还是从袋子里拿出那碗粥放在桌上:「爱心早粥!」 「谢谢!早粥是什么东西啊,有这个词吗你真逗。」 「你管它叫什么,吃进去还不都一样……」万俟莫旗打开纸餐盒,用筷子把蛋饼上沾到太多酱油膏的地方刮乾净,弄了一下才开始吃。 「为什么不吃酱油膏?好吃耶。」南宫北宫非常关注朋友吃饭的过程。 「太咸了,会秃头。」 南宫北宫瞇着眼:「你的发际线没问题啊,应该不会有早秃的问题吧,还是地中海秃?我有个高中同学她爸是做植发的,要不要我帮你介绍,给你打折。」 万俟莫旗直接翻了个白眼:「谁跟你说我秃头了,拜託你闭嘴吃饭好不好。」 「你好兇……」 - 专注和效率是互相紧密关联的东西。 因果关係是这样的:南宫北宫很吵,所以万俟莫旗打没几个字就卡一次。虽然卡文不能全怪他,但心中烦躁满点的万俟莫旗很想找个人怪罪一下。 「吕傲龙凝神抗拒丹田中那股猛烈且炽热的气息,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滑落,流入眼中却浑然不觉。他全身疯狂颤抖,骨节格格作响,眼中血丝红得刺目,顷刻竟真留下血泪,在脸上划过形成两……」 「这张好好笑喔,哈哈哈哈哈超有才的。」南宫北宫把手机凑到万俟莫旗鼻尖。 万俟莫旗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忘记自己要打什么了。两什么?两条?怪怪的。两行?不太像。两两两,两……啊,两道。解决了两个字,却发现刚才自己好像已经想了一个很贴切、很好的词接续下去,于是又陷入猜猜乐的轮回中。 「见吕傲龙如此,小蛮惊呼一声不好,不知所措地望向风翠,一向性子倨傲的她眼中难得流露哀怜。风翠冷冷地撇撇嘴角,双手抱胸,凤目半闔,将情绪尽数掩在其中。」 「风翠长什么样子,高贵冷艳娇美如花邻家表妹?」南宫北宫很兴奋地发问。 「绝对不是邻家表妹,有点冷但是内心热情如火,蛇蝎美人……」万俟莫旗背诵起自己写的人物设定。 南宫北宫嗤之以鼻:「我管她蛇不蛇蝎啊,我问你她长怎样。」 「皮肤很白,双眼皮眼睛大,睫毛长……」万俟莫旗苦苦挤出零落的几个字。南宫北宫摇摇头,兴趣缺缺地躺回床上。 万俟莫旗不满道:「你很靠北誒,问了又要嫌。」 南宫北宫朝他绽放了个皱成一团的灿烂笑容。 「小蛮把心一横,决绝地双膝跪地:『风姊姊,求您救救吕大哥,您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您救……救吕…大哥……』话至末尾,已有些哽咽。风翠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是微笑着端详吕傲龙生不如死的景况。小蛮跪着,双膝微微动摇,忽然叩一声就是一个响头,片刻又是叩的一声,一个连着一个,青石地上已然出现一个血印子。」 「小蛮会不会脑震盪啊?这样不好吧。」南宫北宫一脸忧心地问。 「喔,对誒,磕头磕到流血会不会有点太惨……」万俟莫旗很认真地思考起南宫北宫的问题,然后忘记自己要写什么了。 接下来万俟莫旗花了两分鐘才整理好思绪,慢吞吞地生出一个段落。看着大半都是白白的文档,他叹了口气,点开自己的专栏,看评论。往旁边偷偷瞄了眼,南宫北宫睡着了,嘴微微张开,让人很想丢垃圾进去。 把东西收拾好,万俟莫旗起身离开。南宫北宫把眼睛张开一条缝,含糊不清的说:「你要走了啊……」 「嗯。」 不知道为什么,南宫北宫看起来有点失落。 外面在下雨,让气温又降了几度。雨有点大,水流从微斜的柏油路流下——像是小溪一样。不知道为何心里就冒出了个形容词,奔腾,实际上水没那么多却还是让万俟莫旗心中小小的震颤了。并不是说写文章的都是感性的人,但他自己是为了灵感和素材渐渐习惯用不同的角度观察,时间一久,就开始偶尔会產生莫名其妙的感动。 看够了雨,万俟莫旗在门口贩卖机买了巧克力牛奶,甜腻腻的铝箔包保久乳。一边喝着牛奶一边坐在绿色长椅上等雨停,有种怪异的安详。万俟莫旗把喝完的包装四角拉开压扁,四处寻找垃圾桶想把早餐的垃圾还有铝箔包丢掉,外面没有,只好进医院大厅丢。 雨还是没停,他妥协地去便利商店买了黄色的便利雨衣穿上,去停车场角落牵脚踏车,却还是没三十秒全身就溼透了。 其实万俟莫旗是有点故意要淋雨的,因为通常做一些奇怪的事可以从卡文的胶着中解脱。把雨衣的下襬捲起来绑在腰上,万俟莫旗动作熟练流畅地坐上脚踏车,行云流水地滑下斜坡。雨很冷,脸很痛,而且裤子溼了,也许内裤也是。溼漉漉的路上摩擦力明显地减少了,即使两个煞车都按着,下衝的速度仍然很快。 死了算了。 心中一个消极的声音说。 - 回到家,万俟莫旗用衝着跑去洗澡,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地上留下一条脏脏的水痕。本来应该是只有水会滴到地上而已,但是不久前发生了一件惨案。 下雨天骑车本来就是很危险的事,万俟莫旗没有在下坡的过程中英年早逝已是运气相当好了,不过还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有点好笑又有点滑稽地惨了一下。 骑到家门口那条巷子的时候好死不死地打滑了,万俟莫旗失去平衡,整个人摔到路边一整排花盆上,而且神奇地没把那堆植物压烂,只是摔过去之后又滚下来,直接仰面躺在泥泞的地上。 万俟莫旗就躺在地上放空了几秒,才颤巍巍地爬起来,弯腰扶起轮子还在空转的脚踏车。他知道自己看起来一定不是普通狼狈,极有可能又创下人生新高峰——耍蠢无极限。 简直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上楼,还惦记着等洗完澡要出来把走廊上的泥痕拖乾净,不然房东一定会找他加收清洁费。进了家门更像小偷,进浴室要用踮着脚狂奔进去的,满心只想着降低最大伤害值。 但这还没结束。 万俟莫旗认为自己衰小的程度已经从屋漏偏逢连夜雨变成屋顶被掀了又颳大风下暴雨雷电交加的程度,而且有一半的原因是自己作死。 虽然看起来夸张,但发生这种事,当事人的情绪起伏往往会比较大一点,还算合情合理。 手机不见了。 洗完澡发现自己忘记拿乾净衣服所以四处裸奔着找手机,几乎要把整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到最后甚至丧心病狂地打开饮水机的上盖,祈祷自己会在里面发现手机。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裸体了好一阵子,冷静下来的万俟莫旗才默默去穿衣服拿拖把,打算边拖地边找找有没有掉在附近,再不行也只好沿路找回医院。想了都觉得麻烦而且累,但手机真的很贵,没办法像丢了一枝笔一样可以再买。 儘管他尽量低调地低头拖地,邻居还是出来关心了一下,万俟莫旗就大概问了一下有没有看到他的手机。邻居听完遗憾摇头说没看到,但很热心地分享自己表妹的女儿的同学寻找手机的过程,说用了一个应用程式还是什么什么就找到了,邻居自己记不太清楚。 万俟莫旗顿时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有点语无论次地向邻居道谢,迅速拖完地就跟邻居借了电话。 第七章 他用的手机是苹果的,南宫北宫有事没事就在滑的也是。iphone有个造福眾生的功能:寻找iphone。整个使用过程挺简单,登入了自己的帐号,开始定位自己的手机,然后要寻找的那支手机就会发出很大的提示声——万俟莫旗用过一次,清楚。 「喂?」 电话那头很快传来南宫北宫明快的声音:「喂,请问哪位?」 听见他声音的剎那,万俟莫旗顿时冷静下来,奇怪地感到踏实:「喂,我是万俟莫旗。你有没有看到我的手机?」 「干嘛,不见喔?我找看看,你等我一下。」南宫北宫说完,似乎是把手机放在桌上,叩了一声,然后是让人心慌意乱的空白。 邻居走到他身旁睁大眼探询地直直看着他,万俟莫旗一脸端庄矜持地朝邻居微笑,感觉很不自在。幸好南宫北宫拯救了这尷尬的场面,电话传来他略微变质的声音:「没有看到,祝你好运啊。」 万俟莫旗苦闷地叹了口气,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他迟疑了片刻,说:「虽然有点麻烦,可以帮我个忙吗?帮我用一下寻找……」 「我知道了没问题!我刚才怎么没想到呢!你比我想像中聪明誒。」南宫北宫的语气流露莫名的雀跃,让万俟莫旗听得更加忧伤。 「……我传密码给你。」说完,万俟莫旗非常想撞墙,他又没有手机,传个屁密码?念头一过,心中又萌生强烈想撞墙的慾望——电脑也可以用啊,他又借个屁电话啊? 再次向邻居道谢,万俟莫旗拖着脚步回房开电脑,把自己apple帐号密码传给南宫北宫,还打错了好几次。 没过多久,南宫北宫回覆了。 南北:『干你的手机在我床垫底下响我差点剉到跌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戳到了万俟莫旗的笑点,瞬间整个人很神经质的蹲在地上狂笑。那种无法停止的衝动在身体里横衝直撞,让人难以抑遏地放声大笑。万俟莫旗在地上滚来滚去,就连垃圾桶倒在身上也笑到没办法扶起来,好不容易稍微缓了点,一看到电脑萤幕上的那行字就被刺激得倒回地上笑。 南宫北宫打了视讯电话来,万俟莫旗边笑边艰难的爬到电脑旁按下接通。一接通就看到南宫北宫放大的脸模糊颤动,断断续续地传来他压抑又失控的笑声,萤幕上的南宫北宫眼睛瞇成一条缝,嘴巴咧到耳根去了,忒狰狞。 见到南宫北宫也在笑,万俟莫旗更停不下来了,直笑到泪流满面,不夸张。听到南宫北宫那传来隔壁床的骂声,万俟莫旗很善良地朝镜头比了个讚,马上收到南宫北宫的一记中指。 过了感觉有十分鐘两个人才消停下来,抹抹泪水又爬起来坐好对着镜头。 「我好累,笑比哭还累……」南宫北宫的声音感觉高了八度。 万俟莫旗脑中突然冒出南宫北宫像个婴儿一样嚎啕大哭的画面。正色清清喉咙,问:「我手机呢?」 「在这里,刚刚才从床垫底下掏出来。怎么跑进去的啊。」南宫北宫把万俟莫旗的手机拿到镜头前,顿了下,不知是不是网路问题,又道:「你明天再来拿吧,现在外面下雨,骑车危险。」 「你还要在医院里待多久啊,明天都差不多该出院了吧。」 「再一两天吧。」南宫北宫转头,看了一下旁边,声如蚊蚋地说:「我旁边那个很兇的阿伯又瞪我了,先掛了。」说完画面随即消失,万俟莫旗连句话都来不及说。 盯着萤幕发呆了两秒,万俟莫旗没打算继续说什么了,老老实实上工打文。没有手机刚好少了一个干扰来源。 吕傲龙虽然姬妾无数,但他一生心系的还是小蛮,同甘苦共患难,愿意为他挡下每一记重击。写着,万俟莫旗眼眶泛起泪。虽然这种情感稍嫌狗血,但他就是喜欢这种老式的罗曼蒂克。他笔下的主角身边都有个这样的一个人陪着,不管是后宫还是兄弟,这样的一个角色往往是万俟莫旗花最多心思去塑造的,他很天真的想着,希望他的主角不要孤单。 抽抽鼻子,泪水模糊了视线,万俟莫旗把眼角的一点泪糊掉,很懊恼自己变得这么感性。情绪大起大落的,一下哭一下笑。 一想到自己写的这种小说基本上是读者拿来嫖的,根本不会注意那些他用心琢磨的小细节,万俟莫旗情绪就低落了起来。 「『你说谁要嗝屁了?』吕傲龙一把掐住风翠白皙修长的颈子,像是对着情人般温存地低声道,却字字充满森冷的杀意。」 嗝屁,这段看起来莫名的……荒谬。万俟莫旗对着萤幕傻笑。 - 今天没买粥了,只买了豆浆和三明治,想来医院应该也会给早餐,实在不必特地带东西过去,不过还是买了。在早餐店旁的小摊子买了肉羹饭,一股脑儿塞进脚踏车的篮子,肉羹饭那浓重的气味直直衝到脸上,令万俟莫旗微微皱了皱眉头。 刚好,馋死南宫北宫,只能闻香不能入口。 早晨的医院已相当忙碌,站在病房外,人流不断从身边经过。病房门半开,里头站着些人,围在南宫北宫的病床旁,大概是来探望他的同学。 看着那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女和南宫北宫有说有笑,万俟莫旗手里提着冷掉的肉羹饭和一袋早餐,感觉自己特别多馀,特别蠢。医院的消毒水味混杂着肉羹饭的蒜味,万俟莫旗有点想吐,非常想掉头走人。 「不好意思,借过。」护士推着一车医疗用具经过,万俟莫旗顺势往旁边一让就走进了病房。 南宫北宫从眾人的包围里探头出来,掛着笑:「你来啦。」 那群人全转头看他,万俟莫旗觉得自己肯定脸红了,直烧到耳朵上。朝他们礼貌性点点头,低头走到病床边把想给南宫北宫的早餐放下,却又怕他吃过了为难,放也是放也不是。 即使南宫北宫身边堆了很多同学带来的各式甜点零食,还是很高兴地说:「谢谢啊,总是给我带早餐。医院的早餐根本不够,还好有你。」一旁的同学哄笑起来,纷纷笑南宫北宫贪心。南宫北宫像是拆礼物一样从袋子里拿出三明治端详,欢欢喜喜地报告是什么口味。 「啊,你的手机。」南宫北宫从柜子里拿出万俟莫旗的手机递给他。 简直像是失散多年的老父和儿重逢,万俟莫旗又感动又是开心,只差没涕泪纵横。失而復得的喜悦比什么都来得强烈。 「靠,肉羹饭,给我吃一口。」南宫北宫忽然说。那些同学又笑他。 万俟莫旗得意地瞟了他一眼,脸上简直像写着吃不到吃不到哈哈笑你。瀟洒地把手机插进口袋,挥挥手,走了。 第八章 南宫北宫出院了。 原本以为会有一阵子看不到他,但一早下楼拿信就看到一个奇怪的人在门口徘徊不去,仔细一看,竟然是南宫大爷他本人,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在那踢石头玩。 万俟莫旗正要喊,南宫北宫已经看到他了,举起一隻手直挥。那隻放在一边的手上包了固定用的肤色绷带。 打开铁门,万俟莫旗走到他身边,问:「你怎么来了?」 南宫北宫脸色沉重的说:「就帮哥一个忙吧。」 万俟莫旗摸不着头绪,只感觉这种场面简直像要上战场的烈士准备和朋友託付家人,特别壮烈决绝。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就看着他,等他说话。 「答不答应?」 「有什么好不答应的?」 南宫北宫看他答应了,有点激动地说:「你家借我住几天好不好!」 万俟莫旗也很爽快,立刻说好。 事情是这样的,南宫北宫刚出院一回家就看到他哥和他哥女友鳩佔鹊巢,和乐融融的用着自己弟弟家的厨房准备晚餐。本来佔住一下并没有什么不行的,最让南宫北宫肚烂的是他们没说一声就直接住进去,原本怕有紧急状况而多给他哥的那份钥匙也被滥用了。 而且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了,上次南宫北宫还特别跟他哥再三声明了:要住可以,先说一声。结果还是死性不改,照样很自动,真的把别人家当成自己家。 原本他哥和他女友是跟南宫北宫的爸妈一起住乡下大屋,但小俩口和南宫夫妇处得好的时候很好,处得不好的时候也很不好,呈两极端。常常闹得严重小俩口就被赶出来,只好投靠弟弟。 南宫北宫一进家门看到他们俩开开心心地在厨房弄东弄西,又在厕所摆了一堆瓶瓶罐罐的,把他家搞得乱七八糟,火了。直接收好东西,甩门走了,来找万俟莫旗。当时是半夜,不好意思吵醒万俟莫旗,在公园睡了一夜才来找他。 听完,万俟莫旗有点傻眼:「你以后不管半夜几点,直接打电话给我就好了,不用顾虑太多,睡公园多危险。还有,你走什么啊,那你家誒,该走的是不请自来的人吧?」 南宫北宫苦笑了几声,说:「我人太好啊。」 万俟莫旗忽然觉得,好像真的是这样。 「我家在三楼,302。你大概住多久?我还有备份钥匙,等一下拿给你。」万俟莫旗边说边带着南宫北宫上楼,看到房东在扫地顺便打打招呼,说明一下这是他朋友,免得哪天南宫北宫被当成变态赶出去。 南宫北宫摆出那种人见人爱的温暖笑脸,向房东问好。万俟莫旗在心中感叹了一下,这种人最容易骗到妹妹了(他不知道的是南宫北宫弟弟妹妹都骗,而且万俟莫旗自己也是受害者之一)。 「我也不知道会住多久,大概住到那两个走为止吧。」 「那你带这点衣服够不够啊?」万俟莫旗打开门,瞥了一眼他的背包。 「不够再买啊。」 「有钱人……」 「要是回我家拿,撞见动作片现场怎么办?」 「你哥他们不会这么夸张吧,那又不是自己家。」 「谁知道,他是我哥誒,精力特别旺盛。」 万俟莫旗不说话,只是笑。走进里面,桌上还摆着刚煎好的荷包蛋,但是天气冷一下就凉掉了。 「要不要荷包蛋?」 南宫北宫点点头:「谢啦。」 打开抽油烟机,从冰箱拿了颗蛋出来,万俟莫旗边说:「我这间房很小,你就将就将就吧,晚上看你要睡沙发还是跟我挤一张随便你。」 怕抽油烟机太吵他听不到,南宫北宫用吼的回答:「我考虑一下!蛋老一点!」其实南宫北宫差点就爆出一句「当然跟你睡一张啊不然呢」,幸好硬生生逼回去了。 端上桌的蛋一点都不漂亮,歪歪地摺叠在一起,但是闻起来很香。显然南宫北宫一点都不在意蛋的长相,只注意实用性,所以依然很高兴地嚷嚷他最喜欢这种焦度,然后三两口就吃完了。 万俟莫旗也吃完了他那凉掉的荷包蛋,就当作早餐。 已经熟到一定程度的人是不需要刻意用话题来填补空白的,就像是家人,整天待在一起也不用随时都没话找话说,各做各的事,彼此之间的沉默让人感到自然而舒适。 更完文,关了电脑,看到南宫北宫少见地在看书。 「你们什么时候开学?」 南宫北宫想了一下便放弃了:「不知道,反正放完年假过一个礼拜左右吧,再说再说。」他闔上书,又说:「过年你要不要来我老家玩?」 万俟莫旗很自然地想都没想就说了好,也不知为什么会这么自然。 「真的可以?你家那边可以吗?」南宫北宫眼睛都亮了。「我们可以放鞭炮喔,然后我亲戚做的东西都超好吃,还有我家真的很像古代人的家,你应该会觉得很有趣,唉你看了就知道。」 「你好像小孩一样。」万俟莫旗大笑,说:「我家很近,回去一下就走了,没关係。」 「像小孩又怎样?像小孩好啊!纯真无邪童心未泯!」南宫北宫理直气壮地说,脸上掛着自豪的笑。 「是是是,你行,你最行。」 「没诚意!喂,你事情做完了吗?做完了来看电影吧,我有带。」南宫北宫从背包里拿出一叠东西。 「你以为你开同乐会?不带衣服带这些?那你有没有带零食啊。」 「你怎么知道?」南宫北宫又从里面拿出洋芋片,真的是一副开同乐会的架式。 「服了你。」看了一下,那叠片子是一字排开的哈利波特和魔戒,虽然没有很齐,但也够多了。原来南宫北宫喜欢这个啊。 横竖也没事,他们俩就坐下来看电影,选了哈利波特第一集看。说起来万俟莫旗也是有些哭笑不得,因为看到一半南宫北宫就睡着了。原本他很认真地在看,忽然有个沉沉的重量靠在肩上,才发现南宫北宫睡着了,滑到他身上。 心跳快了起来,万俟莫旗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南宫北宫每次睡着的时候嘴巴都会打开,搞不好长年鼻塞,不过也没听到他打呼,所以应该算是习惯吗。长的好就是爽,张嘴睡觉一样帅。 拿起桌上南宫北宫带来的整人糖,绿色一条酸得不得了那种,想把它塞进南宫北宫的嘴里。想想还是算了,自己拆了糖吃。粗粗的砂糖抹过,留在唇上。万俟莫旗下意识把表面的砂糖舔掉,剩下光滑的绿色。 整个房间沉浸在寧静的气氛中,万俟莫旗莫名產生了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以前爸妈也会一起看电影,爸常常看一看就靠在妈肩膀上睡着了,老电影的嘈杂声响,成为安静单纯的幸福的配乐。 他就发着呆,演了什么也不知道。 第九章 砰。框啷。 万俟莫旗被声音吓醒,看着满地的碎玻璃和零钱,反应不过来。过了数秒才回过神,轻飘飘地骂了个肏。 然后就看到南宫北宫趿着绿色假皮拖鞋啪噠啪噠跑到门口,也是一脸懵。默默无语了片刻,南宫北宫说:「讚喔。」 「讚拎妹婿。」万俟莫旗黑着脸,踮脚小心地绕过碎玻璃,经过横尸地上的层板,脸越来越臭。 原本墙上有个木层板,上面放了玻璃零钱罐,最近刚满,正想着要数好拿去邮局换成纸钞就直接爽快地摔烂了。大该是因为太重,才会把层板压垮。 从厨房拿来扫把,顺手把南宫北宫赶出去,万俟莫旗绷着一张脸清理起一地残骸。当然他心里绝对不像表面上那么风平浪静,内心整个是暴走的——好开心好开心等一下可以慢慢一个个把零钱捡起来了誒而且以后可能还会踩到碎玻璃然后戳进脚里面拔不出来! 突然对世界感到非常气愤的万俟莫旗扔下扫把,衝到厕所里面洗脸梳头发和解放自我。回来之后感觉整个人神清气爽,也没那么生气了,再加上看见南宫北宫一副小媳妇的模样乖乖在那帮他单手扫碎玻璃,有点想笑。 「给我扫啦,你闪边。」万俟莫旗有点过意不去,去抢他手上的扫把。 「真的?你不要后悔喔,爷佛心来着帮你扫地,少见。」 「真的真的。你吃早餐了吗,你要是去巷口买的话记得帮我买一份。」用扫把掏着床底,结果还真的扫出一堆亮晶晶的碎玻璃,他真应该庆幸不是把架子钉在头上的墙,不然一砸下来还不头破血流。 南宫北宫转了一圈,伸伸腿,结果拖鞋飞出去,忙去捡回来才道:「吃过了,我有帮你买,在桌上。就算我请你吧,你帮我带那么多次早餐到医院,我这么知恩图报的人怎么好意思再叫你付钱呢。」 「虽然你废话很多,但还是谢谢。你平常都这么早起床吗?现在才七点,你是不是六点左右就醒了?」万俟莫旗记得六点左右有醒一下,看到旁边没人,竟然还他妈真有种人去楼空、繁华尽散的凄凉感,感伤了一会儿才又睡着。 「我是被你踹醒的好不好!你直接把我从床上踢下去誒!」南宫北宫一脸痛心,选择性静音了第一句话。 「活该被踹!谁叫你要跟我睡。」 「我怕打雷,而且一个人多空虚。」 「你妈才信!」 「我妈会相信就代表这是事实,不是吗?你逻辑真差。」 「不爽就不要跟我说话。」万俟莫旗朝他翻了个白眼,拿畚斗去垃圾桶倒,哗啦啦地落下一堆碎块。把地上的板子捡起来,看外围的碎玻璃大致扫完,才蹲下来慢慢捡零钱。南宫北宫也帮忙捡,但还是工程浩大,很多零钱滚到刁鑽的隙缝里,抠都抠不出来。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清理完,还顺便把零钱分类叠好装成很多个小袋子,可以拿去邮局换钞票了。 打开电脑把存稿发一发,万俟莫旗打算速战速决,就趁今天把事情做一做。除了去换钱以外,还要去买层板,再钉一个上去,这次务必要钉好。 早餐摆在桌上忘了吃,豆浆又凉了。坐下来吃完,看到南宫北宫趴在床上又睡着了。他为什么老是在睡啊,万俟莫旗纳闷的撑着头,考虑要不要叫醒他,找他出门。 正想着,南宫北宫好像醒了,翻过身朝万俟莫旗招手。 满头雾水地走了过去,南宫北宫朝他一笑,要他低头。万俟莫旗脑袋瞬间当机,南宫北宫手揽着他的脖子,极尽曖昧地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掰噗。」 南宫北宫说完一把推开万俟莫旗,倒在床上狂笑。 万俟莫旗完全是真的,傻眼。杵在那里,认真地开始思考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朋友。 当然是无解。 「你慢慢笑,但听我说,要不要跟我出去买层板?」万俟莫旗不想理他,直接说。南宫北宫此时笑到整个脸都涨红了,还没停下。 南宫北宫还在笑,没回答。 万俟莫旗以一种平静而死寂的眼神望着他三秒,转头走了,出门了。 门打开又关上,光线一明一暗,躺在床上的南宫北宫似乎才意识到不对,嘴角放下,终于止了笑。整间屋子剩他一个人,一下子连空气都像胶在了一块,黏稠黏稠的。 搞砸了。南宫北宫坐起身,头抵在膝上,脑中只想着这三字。 - 万俟莫旗没骑脚踏车,因为卖场有点远,得坐公车。从这边上车的人比较少,但原本车上就有一些人了,轮不到他坐着。走他们这条线的公车总是这台,里面也同样有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混合汽油、菸和汗味的复杂组合。 他觉得生气,但不是那么生气,只是有点烦南宫北宫那么……白目。万俟莫旗自认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同样程度的玩笑,还在他接受的范围内。就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特别不爽。 因为一路心里都乱糟糟的,烦着这件事,连下公车都差点忘了刷悠游卡。 又走了一小段路才到卖场,匆匆进去连找都不想找了,直接问店员,付了钱拿了层板就走。邮局也在附近,不过走到门口才发现他忘了带要换的零钱出门了。 一转头,南宫北宫竟站在他身后,形容有点凌乱。手上提着一个纸袋,没说话,就把纸袋递给他,里面装着那些零钱。 万俟莫旗喃喃道谢,嘴唇动了动,也不知南宫北宫听到没,接过纸袋进邮局去换钱了。 万俟莫旗这个人的怒气,就像是五月的大姨妈,八月的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特别是在连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生气的时候。 「对面那家饮料店出新品,我去买,你等我一下。」南宫北宫说完,趁着红灯,快步过了马路。万俟莫旗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腿真长,羡慕极了。 很快南宫北宫就提着两杯饮料回来了,是个看起来很奇怪的饮料,粉草绿色的,上层有点白沫,闻不出是什么味道。 「他说这叫牛奶多酚,五十块,很贵的。」 万俟莫旗要掏钱,被南宫北宫阻止,说:「请你的。」 「谢谢。」 「对不起,是我太白目。」南宫北宫看着万俟莫旗的眼睛说。 「干嘛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万俟莫旗说着,用力把吸管插进杯盖,喝了起来。不喝不知道,一喝不得了,到底是那个天才把绿茶加到牛奶里再加养乐多的?味道相当美好。 南宫北宫也喝了,只是反应夸张点,直接呛到,弯腰咳了好一会,抬起头就说:「我道歉,这个不道歉我良心不安。这饮料喝起来怎么有点奇怪啊,还卖五十,坑人喔。」 「道歉是应该的。」万俟莫旗拍拍南宫北宫的肩膀,逕自往公车站牌的方向走了。 南宫北宫追上去,缠着他问:「和好了?」 「对啦。你幼稚园喔,还问这个?」万俟莫旗喝了一大口饮料,希望赶快把它解决。 南宫北宫听到那句「对啦」简直破涕为笑,笑得连眼睛都要不见了。看到万俟莫旗还继续喝,急忙说:「喂,不要再喝了啦。」 「不喝浪费。」 后来他们又去买了罐子才回来,这次是塑胶的。 - 打开家门,熟悉的气味让人感觉很踏实。 「我感觉闻到我昨天脱下掛在浴室的内裤的味道誒。」南宫北宫突然说。 「干,那件是你的喔?我昨天洗完澡拿去穿了……」 「靠,难怪我今天早上没看到。很噁心誒你赶快脱掉好不好……」 「走开!不要靠近我!」 第十章 闹铃声响起,有点像儿歌的明朗大调旋律。万俟莫旗朦朦胧胧地听到一点噪音,微睁开眼又滚一圈睡回去了。 起来的时候已经九点了。南宫北宫不在,打开手机有一条他的讯息,说是去上班了,万俟莫旗这才想起南宫北宫是个有工作的人。再几天就年假了,不知道他那时候还要不要上班。 把脚稍微伸出被子,一下就被冷得缩回去,这让万俟莫旗更加不想起床,决定再躺一会。随手滑着instagram,忽然手指就停在那,脸上忍不住漫出笑意。 他看到自己的脸,脸贴着床挤成一团,完全就是睡死的样子。南宫北宫在照片下写着两个字:帅哥。 万俟莫旗充满开心的干意,从床上跳起来去厨房倒了一杯牛奶,又蒸了麦片。 头抵在桌上傻笑,万俟莫旗完全忘记了气温,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是牙关打颤、全身发抖,才赶紧穿上衣服。 - 「……『要我放吕傲龙,可以。』风翠嘴角的笑容多了点疯狂:『商羽蛮,杀了你父亲。』 原本如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浮木般充满希望与狂喜的小蛮煞白了一张小脸。 风翠的眼睛陡然睁大,宝石般的眼熠熠生辉,光芒在其中流转,慑人心魄,随即爆发一阵歇斯底里的尖笑:『商羽蛮,我就知道你不敢,你跟商教主一样——懦夫,彻彻底底的懦夫!』 小蛮的脸瞬间从惨白变得通红,泪水纵横的脸缓缓抬起,目光如同恶狼——或者说是被逼上绝路的野狗一般,森森直视风翠。 吕傲龙紧按伤处,泊泊鲜血仍不住涌出,一双眼定定望着小蛮。他的眼中饱含怒意、痛苦以及无尽的绝望,血妖异的红染在颊侧,像是泪一般积聚并流下。忽地,吕傲龙嘶吼一声,竭尽全力撞向牢门,立即被咒术反噬而弹开,重重撞在墙上,发出闷响。 小蛮低着头,没去看。风翠像是吃惊似地掩着嘴,发出清脆的笑声。……」 打完,万俟莫旗觉得很满意,看了又看,感觉这一章可以收尾了。再检查一遍,看没错字就发上去。 过了不久,他惊喜地发现几条评论跳了出来。 :风翠贱女人 :楼上说话放尊重,风翠我女神 :她欺负蛮蛮94贱女人>< :女神+1 有留言的感觉真好。风翠贱不贱倒是其次。这部的剧情大略可说是吕傲龙的苏苏奋斗史,至于他会认识小蛮,是因为商教主(也就是小蛮的父亲)的关係,商教主于吕傲龙有大恩,而风翠则是吕傲龙的师姐,风翠全家都被商教主给杀了。人物关係不复杂,只是很狗血而已。 万俟莫旗伸了个懒腰,拨开床底的杂物拿出盖满灰尘的工具箱,上面还有一隻死蟑螂。虽然被蟑螂噁心了一下,但还是得把牠弄走。 前几天买了层板,结果放在墙边就把它给忘了,难怪一直觉得好像有什么没做。 - 「喂?」万俟莫旗关上工具箱扫视墙面,总觉得支架钉歪了,板子放上去也歪歪的。 「你可以来接我吗?」 「你车呢?」 「在家里没开来啊,你也知道我哥还在,我不想回去。」 「对喔,差点忘了。」 「是已经忘了好不好。」 「好啦,我去接你,掰掰。」 南宫北宫的语气听起来有点暴躁。 看了看时间,黄昏了,他光是弄那个坏掉的电鑽就花了两个小时,再把支架钉到墙上又不知道花了多久时间,南宫北宫确实该下班了。 今天一天又这样快过完了,明天也会是这样吧,明天的明天亦如是。站在门口等房东浇完水,对着所谓似血残阳。连空中成一线的水都是红的,有一些细小的水珠溅到脸上,很冷。 「sorry啊弟弟!」房东喊着。 international的房东,万俟莫旗想。他微笑了一下,表示不在意。 在特别特冷的今天,也是特别特别平淡。脚踏车把手上的橡胶脱落了一半,露出底下锈蚀的部分,仅有的温度剩下口袋里发热的手机。坐在脚踏车上,万俟莫旗看着自己呼出的白烟消散,然后身上又被水淋到了。 冒失的房东,讨厌房客就说嘛。 咖啡店门口人来往,就是没看到南宫北宫。 等了一阵子正准备要打电话时,南宫北宫推开店门出来了。万俟莫旗先看到的是腿,然后才是人,但是一看就认出来了,谁叫他腿特别长,长到变特色。 「你干嘛?」万俟莫旗看南宫北宫脸色很差,于是问。 「还不是我哥,在我工作的时候打电话来抱怨漏水,还真的当我要为他服务啊?」 万俟莫旗也没什么话说,踢开旁边的支撑架,坐上去等南宫北宫上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南宫北宫清醒的时候载他。 南宫北宫上去,嘴里还是唸叨着:「他抱怨,我就跟他说那是他的事,是他自己要住的,受不了就回乡下去。结果我们就吵起来了,干,真的很夸张誒,你知道我说的我们是谁吗?是他和他女友还有我!我跟我哥吵一吵,我就听到一个很兇的女人骂了一句不知道什么,然后把电话抢走,我哥也还没吵过癮,他女友吵,他在旁边骂,笑死我了……」 万俟莫旗边听南宫北宫骂,感觉一双手很自然地搭在他肩上。回头一看,南宫北宫脚踩着后轮两边突起,居高临下。 「喂,你这样真的可以吗?手好了没啊?不行的话要说,我马上停下来。」 「不要因为我的手鄙视我!我都知道!」 「我没有啊……」 顺利地骑过了几条街,南宫北宫突然怪叫一声,说:「前面有警察,停停停!」 万俟莫旗被他吓了一跳,差点骑到花坛上。 他一停,南宫北宫毛毛躁躁地从上面跳下来,在旁边焦虑地踱步,碎碎念:「我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今天是不是十五啊,月亮引力的影响喔?还是水星逆行啊?」到后面已经完全是胡言乱语了。 万俟莫旗最不会面对这种事了,他不知道要怎么帮他。只好很生硬地想办法分散南宫北宫的注意力:「再几天不是放年假吗,你什么时候回家?先来我家还是我先去你家?」其实他也不知道他在讲什么。 「喔,我家比较远,先去你家吧。对,我就把过年当藉口赶我哥走好了……」说完南宫北宫立刻拿起手机,找他哥。 南宫北宫的焦虑应该就是源于这件事,他就像是地盘被侵占的动物,只要外来者一日待在他的地盘他就一日浑身不对劲,恨不得直接叫保全把人赶出去。 「我去便利商店买点东西喔,你跟你哥……好好谈。」万俟莫旗感觉留下来听有点怪,藉口回避了。 结果在便利商店晃了一圈,没买什么,倒是在隔壁买了炒麵。天色很暗了,走回去的时候看见南宫北宫站在脚踏车旁,脸被手机的萤光照得白白的,让他的笑意更为明显和阴森,万俟莫旗一看就知道有好事,除了他哥走了以外还会有什么? 「贺喜老爷喜获麟儿!」万俟莫旗衝上去第一句话就是这个,还搭配拱手动作,很是应过年的景,喜气洋洋。 「神经病!」南宫北宫笑着打他,边说:「那个阿渣终于肯走了,心情真好!」 「阿渣……」 两位南宫的兄弟情,真的不是旁人可以理解的。 第十一章 大年初一。 自从几天前南宫北宫回去后,万俟莫旗竟然感觉有点不习惯。一个人住了这么久,突然发现有人陪也挺不错的。 他除夕没回老家去,爸妈去土耳其玩了,今天下午才搭飞机回来。 万俟莫旗总是觉得讲「老家」很彆扭,但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才贴切。印象中的「老家」,应该是纵贯路边分岔的狭小巷弄里,两层的民房,那是爸爸的老家。浅绿色马赛克窗拉门前摆着一张藤椅,爷爷会坐在那睡午觉和打呼;不是坐在门口,就是坐在客厅看电视(不外乎是民视乡土剧、大爱电视台)。 隔壁邻居银色休旅车的车顶上时常摆着绿色防水布,在上面晒菜脯,因此除了水沟的臭味,地板的脏味,就是菜脯的咸味。爷爷长年住在那,倒不觉得臭,万俟莫旗却讨厌那个味道讨厌得要命,每次去那,一定直接衝到二楼,因为那里有一台爸爸很久以前买给爷爷看股票的电脑,更重要的是闻不到臭味。 暑假爸妈去上班万俟莫旗就得来爷爷家,他的童年记忆,至少有百分之二十被酷暑中的二楼和弹珠台、接龙、踩地雷佔据,或许还有爷爷从灰色冰箱里拿出来的牛奶冰棒,以及扇叶像刀片一样的铁製电风扇,万俟莫旗以前常幻想自己把手指塞进去会变成什么样子。 整点的时候,墙上的鐘会响。就算爷爷忘得再多,替鐘上发条这件事就像内建的程式一样深深铭刻在爷爷的脑中。金色的鐘摆画着弧——向左——向右,万俟莫旗的眼珠子也跟着——向左——向右,百无聊赖的夏日,玩腻了小游戏,就看鐘摆,看掛在墙上的老照片,有爷爷奶奶的结婚照,和穿军服年轻时候的爷爷。爷爷从来不讲故事,不论是故事,还是真的过去的事,他都不爱说。 都说人开始不自觉讲起往事时,就是老了。爷爷是老了,生命一点一滴随着电视上的乡土剧消逝,却仍然从未谈起过去。万俟莫旗听爸爸稍微提过爷爷的过往,知道爷爷随国民党来台,后来曾回去探过亲,遍寻不着,大约是死绝了。也许记忆有太多苦与恨,不提才能让自己忘记。 当鐘不再准点发出声响,爷爷死了。不论是往生、过世、辞世,反正都是个死字。好几年前的事,办过丧礼,房子很快就卖了。奶奶死得早,万俟莫旗没机会喝到两次汽水,在门口摆成两座布满装饰的塔的汽水。 房子卖了以后,万俟莫旗除了少少几次梦到,再也没去过那里。大概没什么变吧,谁知道呢。反正回去也没意义了。 现在换成万俟莫旗要回老家了。 卖场向来是最有年节气氛的地方,广播放出欢乐过年歌曲,四处都是一片红,人群往来,一个挤过一个。大家都携家带眷,基本上是幅洋溢着幸福的画面。 入口过去点就是卖糖果的专区,斜斜的透明柜子,分出很多小格,上面有盖子可以打开,里面满是各式各样五彩繽纷(色素很多)的糖果,小小的格子装满了最甜蜜的渴望,旁边一捲可撕下的塑胶袋提供方便的途径把美梦带回家。 万俟莫旗撕了个塑胶袋,捞一把金属色泽包装纸的鮪鱼糖,和几个汉堡糖、整片好几个的可乐软糖,拿去秤斤。他幼稚园的时候每天都缠着妈妈说要吃汉堡糖,妈妈被缠得受不了,索性买了一大包,让他天天都吃得到,换取耳根清静。其实那种汉堡糖就是好几层软糖,很甜,甜到牙疼。万俟莫旗最喜欢把它一片片分开,先吃最好吃的红色部分,再来是绿色、黄色,最后才是看起来很难吃的皮肤色假汉堡包。 他小时候觉得鮪鱼糖很噁心,长大后也是,不过妈妈喜欢吃这个。他最喜欢的还是可乐软糖,对他来说硬的沙士糖或可乐糖根本及不上可乐软糖的万分之一好吃,那种可以咬着然后拉长但拉不长的感觉,特别有滋味。 万俟莫旗意思意思买几包洋芋片要带回家充当礼物,结帐途中看到旁边堆了一整山的红色招财进宝四角裤,想了一下,拿了一件想送给南宫北宫当礼物。意思意思嘛。 排了十分鐘才轮到他结帐,并且疑惑自己为何要浪费半小时的生命只为了到卖场买糖果、洋芋片和丑到爆的红色内裤。 - 「喂,我在你家楼下喔。」 「等我一下,我刚下公车,从卖场回来。」 「嗯,那我掛了,掰掰。」 电话另一头的声音与最后一个掰字同时消失。 万俟莫旗一走过去就看到南宫北宫和房东谈笑风生,气氛良好,不禁又感叹了一下南宫北宫的交际细胞。 「北宫,我爸妈不知道回来了没,我没老家钥匙,你要有被关在外面的心理准备啊。」 南宫北宫两边眉毛挑得高高的,抽动一下,怪里怪气地对万俟莫旗比个ok。 万俟莫旗失笑:「干嘛。」 他俩骑脚踏车去,路上南宫北宫忽然好奇地问了:「你为什么要出来住啊?」 「我妈说孩子大了就得搬出去。」 「这样啊……」南宫北宫一脸不了解。 「我有礼物送你喔。」 「我就知道你……」南宫北宫打了个喷嚏,继续说:「是个好人。」 「你都是这样感谢别人的吗请问?」万俟莫旗一想到从南宫北宫鼻子里喷出来的不管是什么东西通通洒在他头顶上,感到一阵噁心。 「onlyforyou喔。」南宫北宫特别温柔地摸摸万俟莫旗的头顶。 「英文真厉害,干。」万俟莫旗心理有点暗爽地想着等一下南宫北宫收到内裤会有什反应,默默露出了一个南宫北宫看不到的笑容。 - 十分鐘就到了,是真的很近,也离两人以前的国中非常近,大概是走路一两分鐘的路程。 「真羡慕你上学不会迟到,还可以睡到七点二十。」南宫北宫感叹。 「哪有,照样迟到。」万俟莫旗风淡云轻的拋了一句。 「还记得啊?」 「当然,我可是因为迟到而被记十二支警告的男人啊。」 南宫北宫眨眨眼,惊叹的望着万俟莫旗,说:「竟然这样都可以毕业。」 万俟莫旗带南宫北宫走过骑楼,停下。蓝色脱漆的铁门上贴着闪耀亮晶晶色彩的门神,旁边一排排的信箱塞满了被雨淋到烂掉的广告传单。旁边装的门铃看起来比较新,显得格格不入,万俟莫旗不太熟练地摸索一下才找到正确的按钮。 几声杂讯过后,传来变质的女声:「喂你好,请问是?」 「妈,我跟朋友来了。」 几声翻动东西的窸窣声和金属相碰的清脆声响,女声说:「我马上去开门。」 甚至能听见拖鞋急促的趴噠声传来,转动门把的声音,然后才滋一声掛断对讲机。 第十二章 喀噠一声,门开了。一个把满头白发梳成马尾的中年女子朝他俩挥挥手,笑了笑,又趴噠趴噠地踩着拖鞋衝上楼去,沿路喊着:「弟弟你招待好朋友啊,麵包要焦掉了我先上去了喔!」万俟莫旗有个姐姐,所以在家里的称呼都是弟弟,就算成年了也从来没变过。 南宫北宫少见地看起来有点不知所措,眼睛瞪着说:「你妈好帅,那是染的吧?」 「你看得出来喔?对啊是染的,人家都染黑,我妈就喜欢染白,帅吧。」万俟莫旗一脸自豪。 一楼的空间非常狭小,只右边有一户人家,应该说这五楼的老旧小公寓每层都只有一户。混合石材的花地板脏污碎裂;楼梯下方的空间停了几辆脚踏车,还「善用」空间的堆了各式各样的杂物;黑色扶手上包覆的红色塑胶皮翘起,因为刚才万俟妈经过,整个栏杆还微微摇晃。 万俟莫旗还来不及回答,眼前就突然像烟花散开似的一片白,还感觉有颗粒状的东西撒到他头上去。手一抓,一手的保丽龙小球,比鼻孔还要小两圈。 「干撒到人了啦!白痴喔!」青少年特有的不高不低嗓门在楼上大喊。 「白痴喔!」、「一人做事一人当!」又有几人应和,嬉笑声过后便是奔跑的踩踏声和关门重响。 只剩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趴在二楼栏杆上往下看,手上还拎着一包剩几颗保丽龙球的塑胶袋。 万俟莫旗使劲抖掉卡在身上的保丽龙球,边往上看,一下子认不出来是哪个小屁孩在作乱。那男孩两侧头发剃掉,头顶发量多的地方染成浅褐,脸白白的还算清秀。 男孩又看了一下,喊了一声对不起,大笑着跑走了。 「靠,阿川!一下子认不出来,原来是你!」万俟莫旗大吼一声就要衝上去,忽然想到还有个南宫北宫,结果看到他蹲在旁边完保丽龙球玩得很开心,瞬间被震惊得冷静了,动作缓下来,没跑上去揍人。 「干拎娘谁在林北家门口撒保丽龙球的!」身边忽地传来怒吼,耳膜一震嗡嗡作响。万俟莫旗转头去看,简直吓到尿都要出来了,连忙一把拉起南宫北宫把他往楼梯上推,口中不停道歉:「李叔对不起!对不起!我马上找阿川他们扫!」 脚上也没停,万俟莫旗领着南宫北宫跑到三楼,打开家门就狼狈地撞了进去。在一片混乱中南宫北宫至始至终保持着茫然的表情,进门后才恢復正常,充满活力地向万俟莫旗爸妈打招呼,见到废在一边看电视抠脚的万俟姊也是亲热地喊着姐姐好。 「我叫一下阿川!」万俟莫旗简短地说完,直接上四楼去敲阿川家的门,厚实的白铁门敲起来不特别响,但里面还是听得到,就是闷闷的而已。 过了几秒,阿川打开门探头,见是万俟莫旗,立刻又想关门。万俟莫旗才不给他关门的机会,鞋子已经卡在门缝里,说:「虽然我很想打你,但真的不是来打你的。」 阿川眼神戒备,还是使劲想关门,翻了个白眼说:「那你想怎样?说啊。」 「李叔叫你下去扫地。」虽然李叔没这样说,但应该差不多吧。万俟莫旗理直气壮地假传圣旨。 阿川跑到栏杆边往下一望,李叔果然眼神如狼似虎地往上紧盯四楼。阿川浑身一抖,进家里拿了扫把就往下衝,简直像屁股后面追了一群疯狗。 「刚刚有玩的人都他妈给我出来扫地啊!」阿川凄厉地叫道,并没有人回应。 李叔也是个传奇人物,听说以前是教官,不过万俟莫旗还听国中同学说过其实李叔是混道上的,只是金盆洗手了。不管他从前是干什么的,反正李叔就是个很恐怖的人,身材高大,长相威严,关起门来骂人连骑楼上的行人都听得到。 慢慢走回家里,万俟莫旗一进门就看见和乐融融的温馨家庭画面,只不过他的角色换成了别人。南宫北宫正开心地吃着土耳其带回来的点心,切成很多块又甜又黏的糕点。万俟莫旗一阵悲愤,他都还没吃到啊! 姐姐已经和南宫北宫称兄道弟、勾肩搭背,甚至把藏起来不给万俟莫旗吃的梅子洋芋片拿出来请南宫北宫。他这才离开几分鐘啊?有没有十分鐘? 万俟莫旗经过的时候爸爸还豪气干云地拍着他的肩说:「如果你是女的我就直接把你嫁给北宫了!这么好的男孩子哪里找啊!」 南宫北宫听见,朝他眨眨眼,在万俟莫旗看来,简直一脸嘲讽。 一群胳膊往外拐的。万俟莫旗挤走他姐,坐下来看电视。不知道看了多久,突然想起自己带来的那包东西不知道放哪去了,焦躁地起身寻找。希望别忘在脚踏车上,会被偷的。 「莫旗,东西我帮你拿上来了,在这里。」南宫北宫招手。 万俟莫旗如蒙大赦,过去拿,嘴中念念有词:「你人这么好怎么办我都要爱上你了你给我小心点晚上睡觉记得锁门裤子记得穿好……」 南宫北宫憋笑,一脸复杂。 万俟莫旗把一袋东西放进厨房,从里面拿出大红四角裤,摺好塞到口袋里。妈妈吃着烤麵包,从客厅走进厨房,说:「我要煮饭了,清场清场。」打开抽油烟机,妈妈又说:「你们谁去买个臭豆腐吧,有点想吃。」 「爸爸,你跟姐姐谁去买一下臭豆腐?」 「你自己买。」姐姐冷淡道,转头继续跟南宫北宫说话。 「应该是妈妈要吃吧?运动一下,几个月不见你又肥了不少,还坐?」爸爸不咸不淡的一句,姐姐一听立刻从椅子上弹起,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拿钱包,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一个拖着一个,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你姐一直都是这样的吗?」南宫北宫一副大开眼界的样子。 「对啊……」万俟莫旗訥訥,又说:「去我房间吧。」 - 「你知道吗,这件事真的……很难开口。」万俟莫旗坐在床上,空洞的眼神凝视空气中虚无的一点,缓缓地说。 南宫北宫神情严肃,绷成一直线站在床边,紧张得不得了。 万俟莫旗欲言又止,嘴唇颤动,最终下定决心地抬头。 「新年快乐!」 万俟莫旗说完,把藏在背后的招财进宝红色四角裤在南宫北宫面前展开,献宝似地抖了抖,说:「喜欢吗?我就知道你喜欢!」 南宫北宫接过,一个隐忍的干字从他的齿缝间迸出。 万俟莫旗眼睁睁看着南宫北宫动作粗暴地把裤子脱掉,再来是内裤,还大声说:「我喜欢!太喜欢了!」然后把大红内裤穿上。 「誒誒誒那个还没洗过不能穿啊!」万俟莫旗惊叫,接着就被南宫北宫压倒在床上。万俟莫旗一想到南宫北宫正穿着那条内裤就笑得不能自己,就算被卡在南宫北宫身下还是觉得很好笑。 「你再笑啊!」南宫北宫伸手去搔他痒,万俟莫旗更是无法自控,笑得花枝乱颤。两人在床上滚来滚去,老旧的床嘎吱作响,几乎散架。还是万俟莫旗及时找回理智,不然就要滚下床了,如果真的滚下床去,撞到旁边稜稜角角的可不好受。 两个人坐在床上喘气,南宫北宫突然说:「我硬了。」 「……我也是。」 两人相顾无言。 第十三章 详细情节不多加叙述,总之,万俟莫旗二话不说塞给南宫北宫一条毛巾,赶到浴室里叫他自行解决(连三岁小孩都会用的卫浴系统应该没问题),自己则枯坐在房间里等它自己消下去。 这简直像是快下课或午休结束的时候发现自己勃起,那种莫名其妙又尷尬的感觉。万俟莫旗满心无奈,坐了一阵才恢復正常。 几分鐘后,南宫北宫从浴室出来了,乾净清爽,又是清新好男儿一个。 「你要一直穿着那条红色内裤吗?」万俟莫旗看着地上被遗弃的灰色内裤问。 「你刚刚又没给我拿进浴室,我要怎么穿回来?」南宫北宫捡起地上的内裤,迅速把大红内裤脱掉扔到地上,穿上原来的灰色内裤。 万俟莫旗睁着死鱼眼看他一脱一穿,说:「直接在我眼前脱裤子已经变习惯啦?」 「我喜欢,你管我。还有,为什么是我洗澡你是用时间冲淡一切?要洗就一起洗,要等就一起等。你又不是没看过我这样。」南宫北宫语气有点怪。 「你是怎样?你难道不觉得两个人呆呆坐在那等下面软掉……很奇怪吗。」 南宫北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是有点。」 「这就对了吧?我们结束这个话题吧,说说你的手。」 「啊?怎样?心理諮商?」 万俟莫旗投以死鱼视线:「你什么时候拆的?」 「昨天啊,你还希望我再包久一点喔,没人性。」 「竟然那么快就好了……」万俟莫旗惊讶地说,还没等南宫北宫反击就跳下床说:「我爸和我姊回来了。我们应该要下楼去中庭了。」开门声很大,因为这里隔音差,空间也小。 万俟莫旗多年的经验果然准确,没多久就听妈妈唤他们下去吃饭。 一楼除了正门和李叔家那扇门外,还有一扇不起眼的蓝铁门,那是中庭的入口。它们家这个老公寓格局较为特殊,是由四栋五层的公寓组成,四栋公寓之间还有个阴暗狭小的空地,美其名曰中庭。每栋公寓的一楼都有一扇门通向中庭。 从中庭往上看,触目所即皆是一排排的冷气机、晾着的衣服,最后才是中间一小块方形的天空。站在中间常常会被水滴到,不外乎是冷气机的排水、衣服没晾乾或是下雨。 但这个空间是住户多年以来的活动场地,中间不知从何时起就摆着一张实木的大圆桌,过年只要家里有人会煮菜的都会煮一道菜拿下来,拼拼凑凑也是顿相当丰盛的大餐。 小小的中庭里塞满了人,虽然不是每一家都全员出席,圆桌旁仍是一圈围着一圈,除了中间坐在圆桌旁的一群老爷爷老奶奶,大部分的人都是站着吃饭的,也有人摆几张红色的塑胶椅自成一个小圈,有说有笑。装菜要到旁边临时准备的长桌上装,挺有自助餐的感觉。 能掛灯的地方都掛上了,除了传统的白炽灯泡、捲得像麻花的led,还有人拿圣诞节围在圣诞树上的彩灯绕着墙边点灯,五顏六色,热闹极了。灯的色彩在寒夜中开闢了一块温暖的区域。 流光映照南宫北宫的脸颊,他拿着粉红色的塑胶免洗餐具,张大眼看着,一副心驰神往的模样。 万俟莫旗推推他:「快去装吧,晚了连我们买的臭豆腐都要被抢走了。」万俟莫旗还不太饿,没去,端着碗发呆看自己吐出的白烟。 - 万俟莫旗躺在床上吃可乐软糖赶稿,耳边忽然隐隐传来尖叫和怒吼,拉开窗一看,一群男孩在中庭生猛地追逐。他恍然大悟,原来是每年散会之后的戳屁眼大赛,竟然忘记了。万俟莫旗又把头伸出去一点,鼻尖几乎贴在锈蚀的铁窗上。 南宫北宫瘦高的身影竟然也在其中。发色接近金色的大概是阿川,眼看阿川瀟洒一转身就要达阵,南宫北宫帅气地一个回马枪——阿川宝地失守! ……这杀小。万俟莫旗磅一声把窗关了。 从来没说过年要休更的万俟莫旗苦苦煎熬了数小时终于憋出三千字,虚脱地发上了网站。看时间还不太晚,披上外套出门去便利商店买酒喝。 外面下雨了,过年总是下雨,一下雨就冷。便利商店里里外外摆满年货礼盒,没看到有多少人买,红红的几座小山从半个月前就一直堆到现在,义美小泡芙铁盒也堆在柜檯上。万俟莫旗打开冰柜,拿了一瓶台啤和低酒精水果气泡酒,心想就算南宫北宫酒量再差,喝这个也没办法醉吧。况且上次ktv的事,看那样子应该是喝了不少才会烂醉的,不用担心。 南宫北宫选了水果酒。第一口酒,无事;第二口,依旧无事;直到整瓶下肚,才发觉南宫北宫面目慈祥,口中喃喃不知意欲何如。凑近了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毫无预警地,南宫北宫直扑床上,脸朝下闷闷地笑了起来。 「靠,你在玩我?」万俟莫旗说。 「被骗了吧。我演得像不像?」笑靨如花的南宫北宫捧着脸,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不想听。」 「可是我想讲。我喝烈酒不会醉,一喝啤酒就醉。」 「为什么这是秘密啊?你总会在别人面前喝酒吧。」万俟莫旗诧异,另外觉得这个人真的是纯粹的奇葩。 「你想,如果我在别人面前都喝烈酒,会有人认为我喝啤酒会醉吗?所以这是秘密啊。」 「你喝喝看。」万俟莫旗把手上的台啤塞过去,跃跃欲试。 南宫北宫接过,把剩下的一饮而尽。忽而眼中水雾瀰漫,忽而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最后红透额头到脖子根,开始窃笑不止。 「你又骗我!」 南宫北宫没反应,还是一直笑,两手撑着爬到万俟莫旗面前,说:「我真的好喜欢你,你知道吗?」 「不知道。」果然醉了,真是自找麻烦。 等一下他会不会大吼大叫装猩猩踩过我的脸一走了之呢,嗯应该不会。那衝出去见人就告白呢,很有可能。拿招财进宝内裤请我妈帮他洗呢,希望不要。 万俟莫旗还在沉思南宫北宫会怎么个醉法,南宫北宫就突然靠近了,在他嘴上亲了一口,然后娇羞得像个大姑娘似地躲到一旁掩嘴笑。 万俟莫旗被他笑得有点毛,呆呆地摸着嘴唇说:「我也醉了吗……」可是被亲的感觉,好纯情啊。万俟莫旗完全没有反感,只是有点摸不着头绪。 - 南宫北宫在他身边酣睡,万俟莫旗自己却是一夜无眠。 看到墙上的窗溜进几丝阳光,忽然有点绝望。连一个小时都没睡到,今天还要跟南宫北宫搭火车到他家去啊。 这是第一次比南宫北宫早起,万俟莫旗有点沾沾自喜。就着那一丝丝阳光,在有点昏暗的房间里整理行李。他和姐姐都搬出去自己住了,但父母都还是有给他们留房间,里面从来都没动过,还是有很多衣服和以前用的一些东西。 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吵着要买一个自己的书桌,爸爸不堪其扰,终于在卖场买了一个高高的,贴皮的书桌,还连着一个鸭子头的桌灯。然后就一直用到现在。记得以前半夜爬起来读书不敢开房间的灯,黄黄的灯光从鸭子头里散发出来,在一片黑暗中显得很刺眼。 现在那个鸭子头还是在那,黑黑的两个圆形贴纸眼直勾勾盯着万俟莫旗,还是那么惹人厌。 万俟莫旗到浴室去梳洗,正好撞见姐姐走过来,还一脸「我知道你们昨晚都发生了什么」的脸,笑得诡异至极。万俟莫旗虽然自问除了有人喝醉以外算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但还是有点心虚,低着头赶快进浴室。 坦荡荡已经离家出走。 第十四章 站在月台边,火车经过带来的风掀起南宫北宫的瀏海,像保鲜盒的盖子般打开——露出白白的额头,关上——形容狼狈。 万俟莫旗离黄色警戒线远远的,靠在柱子边。南宫北宫随手拍拍瀏海,转头看了万俟莫旗一眼,问:「干嘛离那么远?」 「安全啊。」 「对喔。」南宫北宫也走到他身边,看着跑马灯发呆。红色的字、绿色的字一颗颗溜走,永无止境似的。 早上他们走的时候,万俟莫旗的爸妈还没起床,匆匆向姐姐道别,匆匆离开,两人简直像逃家的青少年。南宫北宫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画着一隻歪歪扭扭似猫似狗的生物,写说:我们走啦,谢谢伯父伯母招待。 万俟莫旗看到那隻生物就一直笑。毫无恶意,但是很坏心的笑。 他们的车来了。车厢内稀稀落落几个人,但想必下一站就会涌入人潮,那就没位子可坐了。这就是小站的好处,人少。 今天初二,回娘家。南宫北宫说他是回爸爸的家,应该也差不多。万俟莫旗没接话,但心里想的是,哪里差不多了,可是好像不能这样比较。 万俟莫旗看着窗外的景色一个个列队往后走,有宽阔的农田,过年前刚插秧的细小稻苗整齐划一地站在田地中;也有有阴暗的房子背面,看得到晒衣绳上掛的粉红色内衣;广告看板围成的菜园杂乱无章中却透出秩序,与旁边的大型垃圾堆相辅相成。铁路沿线景象大多类似。 玻璃上的倒影回望着他,虚幻透明的脸与景物融为一体,灰濛濛的天替万俟莫旗的脸扑上一层阴霾。从这里可以看到北宫后脑勺的倒影,下面刚剃过的地方只有短短刺刺的头发,头皮有点青。 原本想跟南宫北宫讲话,可是他睡着了,嘴巴这次只开了一点点缝。 万俟莫旗转而观察身边的人,男女老幼大部分低着头看手机,但右边的阿伯是低头看书。万俟莫旗想忍住不去偷看,但视线还是不小心飘过去,书名竟然是「相公莫欺娘子穷」,一副很古言的书名。 阿伯突然抬头看了万俟莫旗一眼,在万俟莫旗的理解中那个漠然的眼神完全就在说:「拎北就是爱看言情小说怎么样啊。」 万俟莫旗赶紧转头,心慌慌,忽然莫名掛念起了放在老家中的脚踏车。 火车停了几站,人突然涌上来,一度挤到连座位处都不见天日,满满的行李箱、背包、大衣、雨伞和水果篮在坐着的乘客边筑出半圆形的高墙。但是又停了几站,等到接近要下车的地方,人竟然也散得差不多了,空荡荡的车厢又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身旁的阿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车了。 南宫北宫这时候才悠悠醒转,一脸幸福地说:「这么快就到啦。」万俟莫旗不想理他。 外面竟然下起了雨,雨势渐趋强烈。万俟莫旗问有没有带伞,南宫北宫说没有。万俟莫旗叹口气,这雨淋定了,因为外面没有计程车,而且听说要用走路去他家。 穿过剪票口就是大厅,说是大厅其实也不大,两张长椅,一个里面有睡眼惺忪的阿姨的售票窗口,几乎佔满了全部空间。 「你看到了吗,那边那个三合院。」南宫北宫站在走廊边缘,指着雨幕中远处的一抹红。 「你家啊。车站有伞可以借吗?」万俟莫旗问。 「以前有,但自从被借光光以后就没有再借了。」 南宫北宫背起背包,倏地衝了出去。 万俟莫旗就好像被南宫北宫身上发出的引力拉过去一样,来不及思考就跟着狂奔过去。 「屁孩——」他吼道,但南宫北宫头也不回地跑在前面。 背包和身上衣服全溼了,在六度的气温下可不好受,衣服都变成了冷冻鱼皮一样的东西,溼答答的冰冷布料贴在身上让人发起抖来。 万俟莫旗站在三合院的晒穀场中央,精疲力尽地提着背包,任雨从身上刷过,连一步都不想动。南宫北宫敲着门,回头看到万俟莫旗正在悲情淋雨望天打颤,叫了一声没回应,跑过去把他拉到屋簷下。 「你刚刚干嘛不打电话叫你家人带伞来接我们?」万俟莫旗有种突破盲肠的感觉。 「我没想到嘛对不起。」 「如果我们之中有个人是理智的大概也不会这样吧。」 「我很理智啊?」南宫北宫大惑不解。 「你还是算了。」万俟莫旗说完,刚好就有人开门了。 开门的人是南宫哥。这次万俟莫旗终于见到真人,长得和南宫北宫满像,都是帅哥,只是南宫哥稍嫌糙老。南宫哥看了万俟莫旗一下,疑惑地眨眨眼,朝万俟莫旗挥手,然后就进屋了。 新贴的春联有点潮溼,但顏色仍然鲜红,上面的毛笔字劲瘦挺拔,竟是手写的。万俟莫旗嘖嘖称奇,南宫北宫甩着水说:「那是我爸写的。」 三合院有一些改建的痕跡,窗户换成了铁窗花,铁捲门那种蓝色,大概原本没有门的正厅装上了同样漆成铁捲门蓝的木门。要维持这类建筑通常是非常耗时耗财的事情,大部分偶尔能在郊区不期而遇的三合院不是破败得快要倒掉,就是两侧护龙被打掉,剩中间正身或者直接加盖,可以在房屋侧面看到一点屋簷的痕跡。 总之因为维护不易,通常都只能见到结构残败的古厝。南宫家的情况算不错了。很朴实的硬山顶,除了两边护龙外,还又有两排外护。大概建造的人没功名也不非常有钱,整个三合院就是很朴素简洁的样子,没有燕尾脊、交趾陶、剪黏或者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 屋簷下突出的榫头用电线掛着一个灯泡,下雨天色骤暗,宛如阴暗的清晨,灯泡就像团悬在空中的温和火球,驱逐阴暗邪祟。 - 南宫妈拿来毛巾,看到万俟莫旗,对着儿子嗔怪道:「你同学?啊?怎么让人家跟着你淋雨?」说着,把毛巾递给两人,又忍不住说:「你不是有手机吗?打电话叫你哥给你送伞啊?电话费不过几毛钱,而且不是网内互打免费吗?还是这么胡闹,你这样以后……」 南宫北宫又出现那种低眉顺目的小媳妇模样,低着头拿毛巾在头上乱擦,听见问句不是点头就摇头,而且嘴中还「是」、「下次会注意」、「不会再犯」地回应,南宫妈念了一会气也是消了大半,叹口气说去煮薑汤,叫他们记得去她房间拿吹风机,小心感冒,还有赶紧换衣服。 幸好背包只是表面溼了,里面除了摸起来有点冰冷溼气重,换洗衣物大抵还是乾的。两人去厕所迅速把身上的溼衣服换掉,儘管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减少和冷空气接触的时间,衣服一脱下来还是瞬间全身都绷直了。从刚才就一直抖到现在的两人抖得更厉害,根本想要相拥取暖了,这是生存的本能。 南宫北宫和万俟莫旗坐在正厅门槛上擦头发看雨,南宫北宫忽然说:「坐在门槛会被打,但我小时候很喜欢坐在这里发呆,看雨,看大人忙活。老人家都说门槛也有神明,就像灶有灶神一样,我爷爷特别信这个。」 万俟莫旗想像着年幼的南宫北宫,捧着脸,坐在他现在这个位置,望着同一片天空。 「可是我爸不喜欢搞这些。他很叛逆。以前我爷爷还在的时候,我们真的是照着传统的长幼尊卑在住的,长辈和客人住正身,儿子住护龙这样的,排得清清楚楚。护龙就是左右那两排房子。听说以前有一代祖先人丁兴旺,才盖了那外侧那两排外护。」南宫北宫停顿了,像是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我觉得你家很美。」 「我也这么觉得,待会我带你看看吧,里面很特别。」 他们停止交谈,默默擦着头,看灰色的雨,灰色的水流从屋簷落下。 「雨真大啊。」 第十五章 吹完头发,两人坐在长凳上喝薑汤。甜而辛辣的热气蒸腾,脸上似乎凝结了些水珠。 万俟莫旗觉得太甜了,但还是硬着头皮喝完了。感觉一股热流过喉头,停留在胸口,暖暖的。 这里很多摆设都不是照传统的样子,像是神明厅不知被移去哪里,正门口进来就是一张长方形的木桌。三合院过去依据礼教习俗制下的繁杂规定对现代生活来说太不方便,大概只剩某些老一辈愿意遵守了。 灶台上加装瓦斯炉和抽油烟机,新旧交杂的厨房却还是很有七十年代的气息。万俟莫旗忍不住偷偷观察四周的装潢,南宫北宫看他这样直接拍拍他的肩叫他安心看,这里没人会在意。 老房子的氛围让万俟莫旗起了鸡皮疙瘩。超,帅,的。 连厨房里那股陈年油垢加上菜叶的味道他也觉得很帅。 「你以前都坐火车上学?」万俟莫旗问。 「是啊,连小学都是。」南宫北宫还在喝薑汤,伸长了手到桌边拿卫生纸擦嘴。 「我高中才会自己搭火车。」万俟莫旗有点羞愧。 「你爸妈都不让你搭喔。」 「对啊,他们都说社会太可怕。」 南宫北宫不置可否。又喝了几口才说:「不过都是我爸陪我搭火车的,他在学校教书,我们国中。」 「咦,真的啊,从来没听说。」万俟莫旗很惊讶,因为通常这种八卦在学生之间流传最广,不是某班的某某是哪个老师的小孩就是某某哪个主任的亲戚,搞得好像一眾的老师学生都攀亲带故的。 「你没必要听说啊。」南宫北宫说,蛮横的态度让万俟莫旗觉得很好笑。 「你们在说我吗?」突然有人插嘴。 「没有啊,你听错了。」南宫北宫若无其事地回答,看着门口的人介绍说:「喔他是我爸。」 「叔叔好。」 南宫爸点点头,问南宫北宫:「你同学?」 「不然咧?mylover?」 南宫爸忽然沉默了,害万俟莫旗有点紧张。然后南宫爸开口:「为什么我会生出这种逻辑有问题的儿子。」一脸无奈。 「我也很好奇。」南宫北宫说。 南宫爸直接略过他的话,问:「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万俟莫旗。」 「怎么写?」南宫爸疑惑地问。 万俟莫旗基本上与世隔绝的生活中很少会用到名字了,这时候竟然有点怀念被质问和叫错名字的日子。就说吧,人真的很贱。 南宫北宫抢先解释:「爸你失忆喔,不是有一个布袋戏还什么的角色也姓万俟吗,而且他是我国中同学,我总跟你们说过他吧?」 「我又没看布袋戏,你傻喔?不过你这么一讲我好像有点印象,你以前说他很讨厌是吗?」 「你不要挑拨离间啦,真过分。」南宫北宫娇滴滴地喊。 「靠夭,想太多。」南宫爸笑骂。 万俟莫旗感觉到了文化衝击。 - 「放晴了!」 万俟莫旗听见南宫北宫的叫声,往窗外看,乌云散去,浓重的阴暗色调也一扫而空,真正是雨过天青。蓝色的铁窗花框住了蓝天,美得像幅画。 等他收回视线,南宫北宫已经跑得不见踪影,却能听到他欢快的声音。 走到正厅门口,南宫北宫正在门口庭快乐地乱蹦乱跳。还一边笑着说:「晚上可以放鞭炮了!」看到万俟莫旗来了,说:「莫旗我们去骑脚踏车!」 「你等我一下,我去牵脚踏车。」南宫北宫说完,去外护侧面一手一辆歪歪扭扭牵来两辆脚踏车。 「才刚下完雨怎么骑啊?」万俟莫旗想到上次从医院冒雨骑脚踏车下山的的事,摔翻在植物上腾云驾雾的感觉销魂噬骨,枝条戳在背上的感觉记忆犹新。他就是个俗辣。 「没问题啦,走了。」南宫北宫跨坐在脚踏车上,一脚支地,等万俟莫旗跟上。 「随便,骑就骑。」万俟莫旗妥协地骑上脚踏车。 风拂在脸上,无端地让人心旷神怡,整个人像空了似,所有繁杂的念头全被风吹散。 幸而雨势虽大但时间不长,附近的稻田还是青绿一片,并没有淹水。骑在窄小的柏油路上,被四周嫩绿的稻田包围,远远望去,像是永无止尽延伸至地平线。远山小小的起伏,几乎像是稻田长到了天上般;电线桿与零星农舍点缀在这幅画面上,仍是显得此处空旷。 万俟莫旗跟随南宫北宫白色的身影,一路微笑着。 南宫北宫在一处土地公庙停下。 「你就为了要带我来土地公庙啊?」万俟莫旗说。 南宫北宫停好车转头看他:「你到底要问什么?」 「听得懂就好了,文法错一下不行喔?」 「我是真的听不懂你要说什么……」 「你带我来土地公庙做什么?这样可以了吗?」万俟莫旗再问一次。南宫北宫与生俱来的机车只有少数人能忍受,像是他。快称讚一下!(或者说两个人都很机车所以频率相合。) 南宫北宫沉思了一下,说:「任何事总要有个目标。」 「喔。」万俟莫旗已读。 「不要这么冷淡嘛,你不觉得我很有深度吗?」 「好深好深。」 「不要在土地公庙开黄腔。」 「自己的问题不要怪罪别人,知道了吗?。」 「你哪隻耳朵听到我怪罪?」 「两边。」 两人拋去接来又讲了一阵子垃圾话。 简单拜过土地公,万俟莫旗忽然来兴,想拍照。现在光影正好。 「北宫姐姐给奴家拍个几张,行不?」 「行行,妹妹好兴致。」 南宫北宫半张白皙的脸被屋簷的阴影覆盖,露出的部分在阳光照耀下明暗对比强烈,红色的嘴唇,白色的皮肤,黑色的暗影。藏在影子下的眼睛一改平时浮躁的模样,透澈的目光专注且沉静。 喀嚓,手机的假快门声毁去这使人心醉的瞬间。 万俟莫旗很后悔没有把快门声关掉。 「北宫,你超——正。」 「谢谢。」南宫北宫千娇百媚的低下头,含蓄又奔放地拋去一个媚眼。 「不……不是这种……」万俟莫旗含恨望天。 「我要看照片!」 万俟莫旗把手机递过去。 「有天分。」南宫北宫看了下,讚许地点点头。过了片刻,南宫北宫窘迫地说:「不是说我有天分,是说你。」 万俟莫旗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南宫北宫掏出手机,说:「我也要拍,你桥个姿势吧。」万俟莫旗正要走动的时候他又说:「你站我刚才那里。」 任凭指挥,拍照的最大。万俟莫旗想。 南宫北宫白色的外套白得耀眼,反射的光线刺痛万俟莫旗的眼。他移开目光,眼睛微瞇。 同样的构图,同样的光影,不同的主角。或许这就是万俟莫旗和南宫北宫吧。 万俟莫旗看着手机上的自己一脸「啊太阳好大喔」,心底的那么一点情怀瞬间被掐灭。 - 正厅的长方形木桌上,摆着堆得像小山丘的萝卜糕、发糕,旁边一锅红豆汤,每人一盅佛跳墙、一碗紫得发亮的米饭,桌旁放了一箱啤酒。热热闹闹的一顿晚饭。 万俟莫旗偷偷摸摸地跟南宫北宫说:「你大嫂满正的。」又看了一眼南宫哥的女朋友阿鲤。 「正吧?可惜呢……」南宫北宫神秘兮兮地说:「汝且附耳过来。」 万俟莫旗茫然地靠近。 「千万、千万别在她面前叫她大嫂还是嫂子什么的,她会抓狂,她说那个听起来感觉很老。别忘了,她是个小–辣–椒。干,就是泼妇啦。唉呦吓人喔。」南宫北宫小声说完,笑倒在桌上。看来之前鳩佔鹊巢那件事他仍耿耿于怀。 「超坏!」万俟莫旗被他影响,原本只是随便笑笑结果一个不小心就笑得一发不可收拾。 其他人聊得很欢倒是没发现这两个人失控。 只不过后来失控之下南宫北宫不小心喝了啤酒。 第十六章 万俟莫旗终于笑完,看到南宫北宫拿着一瓶啤酒仰头喝得欢,连忙一把夺走他手上的啤酒,问:「你不是要放鞭炮?喝醉了怎么放?」 「你还记得啊?」南宫北宫有点惊讶又有点开心的看了他一眼,又拿起啤酒喝。 「废话!你还喝!」 「没有啦,这个是无酒精的。」南宫北宫把瓶子拿到万俟莫旗眼前晃了一晃,转头问道:「哥,你买的鞭炮放哪里啊?」 南宫哥嘴里塞着一大块萝卜糕,听到南宫北宫问他,把萝卜糕用筷子拔了出来说:「我放在储藏室,隔壁的。」隔壁指的是外护。 阿鲤看南宫哥把嘴里的食物拉出来,嫌恶地嘖了一声。南宫哥立刻正襟危坐,规规矩矩以碗就口,埋头苦吃,全身散发温良恭俭让恭宽信敏惠的气息。 「你怎么放那啊?那里漏水誒。」南宫北宫微有责怪地说。 「早就补好了。」南宫爸在旁边悠悠加一句,话里大有「怎么不常常回家你看你都错过了什么」的意思。 南宫北宫訕訕一笑。别看表面上跟他爸关係不错,那也只是在外人在的时候,其实每次他回来都一定会吵架,能吵得太多了——吵他的未来、学业、玩心重、男友女友——所以他能免则免,能不回来就不回来。还有他哥和阿鲤,更复杂的是阿鲤甚至以前还喜欢过他,一见面就尷尬。 即使心底知道要珍惜和爸妈相处的时间,要多关心家人,南宫北宫一想到这么多麻烦事就抗拒着回家。也许几年后他的心境会改变,但现在他还是厌恶和家人不停吵架。 - 南宫北宫指着那条黑黑的走廊对万俟莫旗说:「我去拿香和打火机,你拿鞭炮。走到底那间房间就是储藏室。」 「你讲话好像npc喔。」 「好像真的有点……」南宫北宫边说着走了。 万俟莫旗找了一下,没看到灯的开关,只好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在诡异的气氛中走到储藏室。才刚要开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一下子汗毛都立起来了。站在门口等声音不见了才进去,打开门竟然迎面飞来一隻大蟑螂。手机的灯正好照着翅膀扑腾的蟑螂,万俟莫旗吓得差点把手机丢出去。 小小声地骂了脏话,万俟莫旗往后退撞到墙之后靠着墙蹲下,神经紧绷地拿手机四处照,蟑螂却不见踪影。 又蹲了一下,才起身走进储藏室。用红白塑胶袋装着的一袋鞭炮放在门边,凸出来的是几盒长长的仙女棒。他拿了袋子赶紧原路回去,生怕走一走蟑螂窜出来飞到他脸上。 国中的时候,有一次上学走在学校前面绿树成荫的小路,忽然感觉路旁飞出了什么昆虫,还来不及看轻就感觉那深色的虫停在他脸上,毛毛刺刺的脚戳着他的脸。当下他尖叫一声,死命拍掉脸上的虫。当虫施施然飞走时,才看清是隻油亮油亮的蟑螂。到了教室他拿起门边消毒用的酒精就往脸上喷。 从此万俟莫旗对蟑螂有着莫大的阴影。每当教室出现蟑螂,男同学忙着踩蟑螂,女同学尖叫逃窜,他的话尖叫倒没有,只是必定跟着逃走。 如履薄冰走到了连接正厅的地方,正要松一口气,突然感觉手上刺刺的。 「啊啊啊啊干干干!」 南宫北宫惊慌地跑过来,问:「怎么了?」 「蟑螂蟑螂啊!」 「哪里?」 「我手上!」万俟莫旗尖叫着说,他甩了很多下蟑螂还是紧抓他的手臂。 「不要动啊!」南宫北宫拿香去戳蟑螂。戳了好几下才终于飞起来。 万俟莫旗摆脱蟑螂后直接丢下南宫北宫跑出去了,走得那叫一个决绝。 南宫北宫看了一下停在墙壁上的蟑螂,还是决定不要打,因为打下去去糊糊的很噁心。他提起万俟莫旗拋下的袋子也走出正身。 乡下的夜晚很多星星,虽然不到银河的程度,但相比光害严重的都市多出不知几倍。南宫北宫仰头,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幅景色了。脑海深处的记忆被触动,彷彿回到小学,和哥哥拿着学校发的星座盘躺在地上,争夺望远镜,因为星星的顏色而吵架。 「北宫刚刚谢谢你啊!」万俟莫旗的声音远远传来:「你要在哪里放?」 南宫北宫带他走到田边,打开后面护龙墙上掛着的灯,把袋子里空的啤酒瓶摆在旁边,说:「你等一下把冲天炮插进里面,记得把引线折一下,比较好用香点。」过了一会又问:「你玩过吗?」 「没有。你也知道我家那里那么小,真的放的话一下就把人家的房子烧掉了。我们也不会回乡下,因为老家都在都市里。」 「这样啊。你真没童年。」 「现在就有啦。」万俟莫旗笑着说,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一样一样的看。仙女棒有两盒,打开包装里面是很多很多条的铁丝,上面有一大圈比较厚的地方。「我只有在考卷上看过仙女棒誒,那个题组好像是考镁的活性,我全错,被扣了十五分。」 「记这么清楚干嘛?你真的没看过吗?杂货店也会卖仙女棒,很常见的。」南宫北宫暗暗烦恼,他哥没事买两盒做什么,根本用不完。 万俟莫旗耸耸肩,又继续翻袋子,咦了一声,说:「这是什么啊?」那是一小袋的球体,用色纸包着,上面有一根引线,外型很像卡通里的炸弹。 「啊,这个超臭的,还会喷彩色的烟,很好玩喔。你不要光顾着看,玩啊。」南宫北宫顿下来把地上散落的东西收进袋子里放到旁边,点了香拿给万俟莫旗。 万俟莫旗愣愣地接过。幻觉中,南宫北宫点漆般的眼睛饱含看透红尘的澄澈,面容悲悯地递给他香。身后灯泡的柔和黄光购增添了几分静謐。 「你有没有觉得我很圣洁啊?」南宫北宫蹦出一句。 万俟莫旗这才想起南宫北宫是个怪胎。他一句话也没答,抽出一根冲天炮,塞到瓶子里,动作轻柔地把香靠近引线。几个呼吸过去了,毫无动静的引线倏地冒出火星。万俟莫旗立刻后退。 冲天炮「啾」凄厉的一声尖啸,飞出瓶外,消失在黑夜中。琥珀色的啤酒瓶有一瞬间被火花照亮,白烟充满了瓶子,在瓶壁上附着了一层薄薄脏污。 他们等待着,然后远方传来飘渺的爆炸声。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万俟莫旗拿香的手抖了一下,前端长长的香灰粉碎,露出红色炽热的尖。 有人的双手环住他,体温的热度从后背传来。万俟莫旗没有回头,轻声说:「你在干什么啊。拿着香,危险。」 南宫北宫把下巴放在他肩上,过了一阵子才放开他,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跑去放冲天炮了。 - 万俟莫旗站在浅浅的马赛克浴缸里洗澡,磁砖接缝的尖角刺着脚底。大部分的水溅到浴帘上,但还是有一些跑到浴缸外面,万俟莫旗有点烦恼,不只是水喷到外面很难擦而已。 南宫北宫啊。 万俟莫旗冷静地想着,应该是时候面对自己的想法了。 温暖的水流洗去一身的烟硝味。 - 吹乾了头发,万俟莫旗回到他住的房间,也就是南宫北宫的房间。之所以没有住其他地方,是因为大部分空着的房间都太久没打扫,硬是要住进去还要清理,太麻烦人家了,还不如和南宫北宫挤一间,反正他也没意见。 好像有两间浴室,南宫北宫也洗好了,正坐在床上看书。万俟莫旗拿出电脑,选了床的另一边坐下,为了他那一句「春节不断更,断更者断根」的保证苦苦奋战。真的是越写越喜欢风翠了,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写出这么讚的角色,连自己都很好奇。只不过一个配角要深植读者的记忆且受到喜爱就必须狠狠黑、狠狠洗,最后再让他领便当。于是,风翠必须死。 吕傲龙好烦啊,小蛮好蠢啊。万俟莫旗一边想着,下意识地抠着电脑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黏到的胶带。开始讨厌自己笔下的角色,是不是快写不下去了?他叹了一口气,把文章发上网后就把电脑收起来了。 南宫北宫看万俟莫旗把电脑收了,就挪动身体坐到他身边。 「怎样啦?」万俟莫旗被他看得毛了。 南宫北宫认真的看着万俟莫旗:「我喜欢你。」 万俟莫旗爽快地回应:「我也是。」南宫北宫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停顿了一下,解释:「我说的喜欢,和你的喜欢一样。」 这时候南宫北宫笑已经忍不住了,傻呼呼地咧开嘴,一把抱住万俟莫旗,说:「我真的好喜欢你啊。我国中就喜欢上你了,你知不知道。」 万俟莫旗听见了,笨拙地去吻他。只是还没碰到嘴唇,鼻子就先撞在一起,两个人倒在床上笑成一团。滚一滚也滚成一团,南宫北宫压在万俟莫旗身上像小鸡啄米般一路亲下来,搞得万俟莫旗很想笑。 「你干嘛,亲我的眼睛!」万俟莫旗笑着说出来的句子都断断续续的。他推推南宫北宫要他坐起来。 「喜欢!」南宫北宫让万俟莫旗坐在他身上,眉眼弯弯地对着万俟莫旗,又捧着他的脸亲了几口。 两人的呼吸渐渐粗重,那敏感的部位经过前面一连串的玩闹也不小心兴奋了起来。 「我……可以做吗?」南宫北宫低低在万俟莫旗耳边说,炙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 「你上我行啊,只不过我也想上你。」万俟莫旗揽着他的脖子,一回生二回熟,吻上,还轻轻咬嚙着他的唇。万俟莫旗放开南宫北宫,脸上微微潮红,说:「你们这里隔音不好吧?这样我不敢叫太大声。」 「看不出来你这么骚啊。可以,你可以上我,如果你还有力气的话。」南宫北宫调笑,双手伸进身上人的衣服里,揉捏着乳首。万俟莫旗呻吟一声,没挡他。 「这一侧只有我们,不用担心。」南宫北宫推高万俟莫旗的衣服,吸吮着有些红肿的两粒突起。 万俟莫旗低哑道:「拖拖拉拉的,绣花啊?」 这句话莫名刺激了南宫北宫,万俟莫旗感觉抵着他的灼热硬物更加磕人。 「你等我。」南宫北宫说完,拉开抽屉拿了保险套和润滑剂出来。 「干,第一次看到实品誒。」万俟莫旗嘖嘖称奇。 「机会教育啊?」南宫北宫解开束缚着的裤子,褪下内裤套上保险套。 万俟莫旗如狼似虎地全程观看,发表感想:「我觉得你也不错骚。」 南宫北宫用充满情慾的眸子瞟他一眼,倒是真的风骚得很。 万俟莫旗感觉冰凉的液体涂抹在后穴上,进入的时候却还是不适应,憋不住痛叫了出来。南宫北宫不停亲着他,心疼地说着对不起。 比较习惯之后,万俟莫旗才放开心思享受欢愉。那是他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即使自己在不知道写过多少情爱场面,宣扬着如何如何美妙,也是只知皮毛,不知骨肉,懵懵懂懂地写写。 他喜欢这个人,愿意和他做爱,取悦彼此——这才是实质的意义。 - 昨晚万俟莫旗如愿以偿地上了南宫北宫,只是隔天早上醒来感觉像被丢进洗衣机里绞过一遍,全身痠痛、筋骨错位,或许还要加上一个精尽人亡。人是还没亡啦,只不过也不远了。南宫北宫好一点,但也没好到哪里去。 谁知道他们的关係会这么跳跃呢,一开始磨着磨着,曖昧着曖昧着,忽然就捅破了精神上的膜,紧接着飞速发展肉体关係。 一大早两个人就欢乐地结伴洗澡,把浴室泼得全是水,导致难以善后。 万俟莫旗倒是不在意,反正,开心啊。 开心就好,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第十七章 (End) 以后再说,其实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所谓,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所以万俟莫旗正在擦地板。拿着脏脏的粉红色破毛巾,擦着浴室地上的水。地板比想像中噁心,站着看不清楚又什么,一蹲下来才发觉有这么多奇怪的脏污。难缠的陈年污垢、霉菌、很多很多头发……原本只是擦个水,却无可避免地顺便清掉其他东西。 「有没有拖把啊?怎么擦都擦不乾。」 「有啊但是不能拖浴室。噁,头发黏在我手上弄不掉。」南宫北宫说着说着突然神经质地跑去洗手。 「到底是怎么弄的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水!」 「问你啊!」 「也要问你啊!」 折腾了似乎有一世纪,浴室才恢復乾爽。万俟莫旗有种肚子扁下去的感觉,才想起根本还没吃早餐。 - 从南宫北宫老家回来过后大约再一个星期多大学就开学了。 在开学之前的某一天,万俟莫旗和他再次去了校门口充满回忆的松饼店。这次吸取教训,捨松饼而取义大利肉酱麵。 同样再次成为目光焦点的南宫北宫让万俟莫旗有着与上次截然不同的想法,上次是「羡慕嫉妒恨」这次是「你们尽量看反正我天天可以看你们不能天天看」。并没有同居,只是几乎有空都会开着视讯,他们就做自己的事,偶尔说句话。 不过隔着手机总不比真人亲切,还是约出来见面了。 义大利麵充满蒜味的蒸气噗噗地喷到脸上,明明大冬天的,却满脸是汗,店里的暖气开到最强,薰得像三温暖。 南宫北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闆,暖气可以调小一点吗?」万俟莫旗受不了,终于说。然后转过头来对着南宫北宫说:「说吧,你有什么话要讲?」 「你好恐怖。」南宫北宫装作畏惧的把脸一挤,一张帅脸立刻变成乾燥菊花。万俟莫旗看到他这样实在于心不忍,不忍不笑。 万俟莫旗笑完,吃了一口麵说:「在我最丑的时候你都能喜欢我,你还真是不容易啊。」 「你说你国中的时候?还好吧,跟现在差不多啊。」南宫北宫眼神縹緲。 「你是说我现在还是很丑?」 「没有啦,就是意思说你以前不丑,现在也不丑。我妈还说你很清秀。」南宫北宫把义大利麵捲到叉子上,然后麵失败地全部掉下来。 「真的啊,好惊讶。」 「干嘛惊讶。我问你啊,你有没有考虑上大学?」南宫北宫放下叉子。 万俟莫旗是真的惊讶了,呆呆望着他,说:「怎么突然说这个?」 「刚好想到。」 「才怪,你刚刚就好像要讲什么。」 南宫北宫抿唇,然后放开:「是没错啦,我想了很久。现在是二月,七月你可以考指考,你觉得怎么样?」 「都计画好囉,好厉害喔。」万俟莫旗冷冷地拋下一句,又说:「我当初就是不知道该读什么就乾脆不读了啊。根本没有意义。」 「真果决。」南宫北宫似乎有点无奈。 「而且不足五个月的时间准备是不是有点短啊?」 「嗯……」南宫北宫吃着义大利麵一边思考,过了一阵子才开口:「明年考也可以啊。反正你也不能当一辈子种马作家啊。」 万俟莫旗大笑:「现在是瞧不起我的意思?」 「不是,我是真的很担心你,网路作家除非红到像神一样,不然都不是个稳定的职业。你才十八,再考也不晚。」 「是十九。什么都是学歷最重要,对不对?我就不相信我现在这个样子活不下去!」万俟莫旗莫名的烦躁起来。 「你可以不要这么天真吗?」南宫北宫语气有点急,又道:「你考我的学校啊,和我一起上课好不好?」 万俟莫旗哼了一声,笑说:「天真的是你吧?」 南宫北宫没说话,抱着头,盯着桌面看。万俟莫旗继续吃起他的麵,吃得仓促,食不知味。气氛相当怪异。 - 刚过完十八岁生日的莫旗徬徨无措。 每天早晚配水吞入的一颗b群,似乎可以解释目前莫旗全部的人生。粉笔味有点重的白色药丸从玻璃罐中滚出,莫旗会熟练地把多出的那一颗倒回去,然后把手上的药丸放入嘴中和水嚥下。有时还会卡在食道不管怎么喝水都冲不下去,异物感就像他变形肿胀的心,梗着,有一天会倏地窜出喉间奔向自由。 学校的k中里,莫旗身旁坐满了振笔疾书、埋头苦读的人们。好像每一个人都有着憧憬的未来,远大的理想,为了这些与参考书奋战。好像每一分每一秒的痛苦都是为了选择明日的美好。好像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做一样。 白得凄凄惨惨的日光灯管下,莫旗驼背坐在椅子上,畏畏缩缩而疲倦地弯曲背脊,感觉骨头抵住椅背。亮面书页的反光刺痛他的眼,论天体之运行。天体。天体。莫旗盯着这两个字,手上拿着盖上的蓝色原子笔,一动也不动。他的脑袋已经停止运转了,眼球与眼眶分离的错觉佔据整个意识。 当别人都在尽全力逼自己前进的时候,停下来的人,就算只喘息片刻,也会被迅速超越,远远拋在后面。莫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原地发呆了,回神就发现别人都跑在自己前头,而自己也毫无前进的动力。 然后再也没有跟上其他人了。 就像赛车游戏,不小心撞到旁边的护栏或是开进赛道外,立刻就会看到自己的排名一路增加,一辆辆原本被自己轻松超越的赛车迅疾如风从身旁经过。最后,等自己重新上路,前面的车群已然绝尘而去,连上方的小地图也见不到他们的小红点,只有自己徒劳无功地追赶。这时有两个选择,继续追——还没追到比赛就结束了;放弃,关掉,重新再比一场。 游戏的重新开始可以是完全一模一样的,但是人生没有重新来过的选项。 莫旗不知未来为何物,不知梦想为何物,更不知,为何要坐在此地。他处于一种虚幻状态中,一直到考场最后一科结束铃响那1刻仍是如此。他走出陌生的教室门口,鱼贯而出的学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喜,考场欢声雷动。 但是莫旗出乎自己意料的冷静,并终于从长久以来飘飘然的虚浮感脱离,非常理智地走进捷运站搭车回家。 那时候天气很冷,刚好来了寒流。上了捷运,莫旗还是不自觉地轻轻发抖。他想要回家,把早餐没吃完的紫米饭糰吃掉。 「看你囉,自己决定吧。」父母说。 于是他什么都没有做。 写小说是下学期开始的。完全是忽然间如同收到某种感召般,有一天在捷运上就忽然觉得:啊,我想写小说。回家立刻上网办了会员就写起网路小说了。虽然不知道自己要有什么志向,也没打算准备指考。 开始发表后意外地很顺利,没多久就受到了小小的关注。这种感觉难以言喻地美妙,每增加一个收藏、每收到一条评论,都对他来说都是极大的肯定,肯定他这个人存在的价值并不是只有吸进空气然后排出二氧化碳。就算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也珍惜万分。 莫旗清楚读者很快就会淡忘他写下的文字,他还是乐观地认为那代表文字曾经存在于对方的脑中,零点一秒也好,他就感到快乐且满足。不愿面对的是,这个快乐和满足的本质其实并不如他所希望的纯净。那是像毒品般的虚荣,逃避和弥补。 浸泡在喜悦中也会逐渐麻痺,莫旗贪求更多的关注,然而事与愿违。那时候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网站看那些数字有没有改变,不论是收藏数、订购数、点击率、排名……数字,再度协同成绩控制了他的心灵。 毫无变动的时候多,上升的时候少,甚至偶尔还会下降。心情随着数字起伏,失去的那一点点个位数字就能让他一整天心神不寧。每天羡慕着那些大神的风光,处心积虑想要和他们搭上一点关係,只求大神随意的一句推荐就能把他带上万眾瞩目的云端。可是,任凭他再怎么汲汲营营,终是徒劳,大神的目光从未在他的作品上多加停留,更别提推荐。 就只有他,丑态毕露,死缠着那个他所崇拜并且可利用的人,什么也没得到。 现实不是小说,不会有贵人提携,也不会有天降的大机运。莫旗在迷失的过程中渐渐察觉自己和笔下的人物重叠,为求富贵显荣而趋炎附势、极尽卑微,丑恶之极,那不正是注定早早死去的小反派吗? 放弃攀人这条路,莫旗全心投入创作。每天在学校课也不上了,拿着空白的作业簿从上课写到下课,再从下课写到上课,写完一本换一本,每天回家再把写好的稿润一遍打进电脑里。反正他上课没睡觉没滑手机没打牌打麻将,还製造出一副很认真的假象,老师本来就没在管的,当然也没说什么。 高三下的学业他是完全荒废的,反正有些科目就算听了也听不懂。结果被当得一塌糊涂,暑假还要去重修才拿到补发的毕业证书。 一眨眼就被学校扫地出门,也被爸妈依照传统扫地出门。 从这时候开始,莫旗必须面对自己的生计问题。发表的新文章开始认认真真收费,开始费心迎合读者的口味,开始随大流选用题材。很可笑的是,有违本心的作品却异常受欢迎。写作没有以前快乐了,变成一种折磨身心却不得不做的工作。 纵横天下小峱峱,纵横天下了,也只是个小峱峱。莫旗自然是希望他自己靠写作赚来的钱可以养活自己,实际上他还是依靠以前爸妈替他存下来的大学基金过活,很快也将所剩无几。虽然不愿承认,但笔名还是无意间取得很诚实。 - 那天吃完麵,没再多说什么两人就散了。万俟莫旗整天想着南宫北宫的话,刷牙想吃饭想上厕所想,思前想后,犹疑不定。 因为不知道该读什么才好,乾脆不读。他一直认为。 原本坚定的想法忽然动摇了,万俟莫旗怀疑起自己的坚持是否至始至终都是错的。如果是错的,那他失去的一年时间,不就令人痛惜地浪费了?他的坚持若是错的,就代表他拥有一连串无法挽回的错误。 错了吗? - 还来不及想出答案,万俟莫旗就被送进医院了。好戏剧化。 他骑着脚踏车晃晃,突然不知道卡到地上凸出来的什么东西就飞出去了,迎面撞上电线桿,手脚门牙各断一隻,轻微脑震盪。 断手断脚固然不便,那颗门牙也让他痛苦。虽然断得不严重,剩下的牙齿还是要抽神经再装牙套,牙套很贵很贵,打麻醉很痛很痛,血流很多很多。说起来在弄他的骨折时该痛的都痛过一遍了。 万俟莫旗整个人虚弱地瘫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只想躺着躺到天荒地老。 南宫北宫来看他的时候,万俟莫旗头正痛着,脑袋不太清楚,一见到南宫北宫忽然悲从中来,哽咽道:「我好怕我就这样一直当一个垃圾然后就不小心死掉了。」眼泪滚落下来。 「你还不够垃圾啦……」南宫北宫安慰地笑笑,不自觉一直看着万俟莫旗嘴里漏风的缺口。 万俟莫旗继续哭:「我这次好了也难保以后出门不会被招牌砸死,还有可能刚出院就被公车撞死,干,为什么那么容易死掉啊。」 南宫北宫叹口气,说:「生命的无常性。公民课本有教。」 「你记这些陈年废话干嘛?」 南宫北宫表示不知道。 「北宫,我决定了,我要考。」万俟莫旗把流下来的鼻涕吸上去。 南宫北宫点点头,说:「这样啊。」 - 出院后已经开学了,南宫北宫还是趁没课的时候陪万俟莫旗找补习班。万俟莫旗坐在轮椅上,漏风的牙已经有很贵很贵的全瓷冠牙套包住,让他出现了身价上升的错觉。 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踏进补习班这种让人开心不起来的地方,一年后仍然重回旧地。 指考有考到高三的范围,而万俟莫旗高三下通通在摆烂,隔了一年,以前复习过的东西也都拋到一边去了,毫无疑问是无比艰辛的路程。 - 七月中。 大考中心的简讯在某一日出其不意地出现,万俟莫旗甚至差点忘了有这回事。当天高温已达三十八度,老旧的冷气嗡嗡作响,微弱的冷风完全无法压下酷暑。 深吸了一口气,万俟莫旗滑开通知。 数学一如既往地烂,反正他要的科系也不採计。其他科目不出意外,还算是高分。考运还不错。 填志愿的时候万俟莫旗还是不认为有哪个系非常非常吸引他,但是他妥协了。不仅仅是对现实妥协,对南宫北宫,也有对一事无成的恐惧。当初考量各种面向,自己擅长而且对他的写作有助益,出路也比较可以接受的系所无非是文史哲。于是填了。 他依旧有可能一事无成,因为和一年前身边的很多人一样,走上了相同的充满不确定的道路,只是他晚了一年。 后来他上了和南宫北宫同一所学校,不过根本没机会一起上课,当初的说词纯粹唬烂。 平淡的生活并没有因为大学而有所改变。万俟莫旗还是住在原本的公寓里,没住宿舍。 某天他在北宫家看电视。北宫踩着新的很贵的黑色nike拖鞋啪嗒啪嗒走过来,坐在他身边,问:「要不要来住我家?」 万俟莫旗说了声好,笑笑,吻了北宫的脸颊。 「我其实是堕天使。」万俟莫旗在南宫北宫耳边说。 南宫北宫想也不想就用力嘲笑他:「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