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辞我》 山亭柳 画堂人静,屏山半掩。 窗外雾雨濛濛,当下正是三月初春季节,周遭树木新绿,丛玉换了个姿势倚在栏杆边上,不时望向前方泱泱人群处,是她融不进去的圈子。 塘里的鱼儿似乎也同她一样百无聊赖,悠悠地摆着尾巴晃起水波,一圈两圈三圈…… 她心里数着,未计较着身后凸显的高大人影,直到阴影逐渐覆盖住她,池鱼受惊四散,丛玉黯淡神色低眉间,慢慢回头,视线对上,她叫一声。 “师兄。” “又在发呆。”男人的声音磁性动听,温和沉静的声调一如他本人,同样值得让人安心依赖的模样。 丛霁含着一双笑眼俯视着她,随时居高临下但毫无压迫之意。一身简单白素道袍衬他俊秀典雅的出尘气质,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他是天下名教玄清观海凌之的得意弟子,也是师门之首,有十足骄傲的资本,为人却谦逊和蔼,可亲可切。 “自灵筠山归来这么些日子,你就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灵筠山这三个字让丛玉下意识扣紧扶栏,丛霁没有注意到这番异样,继续以温柔的态度关切师门弟子:“若是有什么心事,可以同师兄说的。” 丛玉忍住心中的不耐烦,挤出一丝笑:“师兄,其实我是有一件事情不明白。” 丛霁站着不动,丛玉开始长篇抒情。 “也许是这次从鬼门关爬回来,我明白了很多事,又不明白很多事。那日在灵筠山同恶灵纠缠血战后,我几乎以为自己快要死了,都说人在濒死时刻脑海中会浮现自己心中认定的最重要的那个人,可是我却想起了你。” 丛玉的脸颊有些反常的红晕,她收起堵在栏杆上的手,转身向他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走近一步。 抬眼望他,是满眼心动的喜欢和羞涩。 “师兄,我们自幼同门长大,大灾小难风风雨雨,从没有危机像这一次,让我感觉我真的要和你分别了。又或许是那时候摸到了你赠我的这一块佩玉,让我想起了你……师兄,其实我,一直都钟情于你!” 这就是我的心事。 丛霁向来波澜不惊的神情在这一刻稍微破防,惊讶于看起来木讷的丛玉竟然一口气说这么大段,又惊讶于丛玉对他突如其来的喜欢。 突如其来? 或许他真的疏忽了平日里少女那些细枝末节,歉意油然而生,他对于丛玉和其他同门子弟一直都是一视同仁平等对待,丛玉孤僻胆怯的性格才使得自己对她多出了一丝关心。 怎会到如此地步?难道他真的做了一些让人误会的事? 关心则乱。 半晌,丛霁也没有回答出一句话来。 “呃……”平日里他能淡然地拍拍眼前少女的肩膀,是作为兄长的鼓励和关心,没有任何越界的意思。现在他的手却像灌了铅似的沉,怎么也抬不起来。 一阵风应景拂过来,缓解了两人周遭凝固尴尬的氛围。 他的反应明显映在少女的眼珠里,抗拒意味明显的一举一动像针,轻轻一刺,就可以将少女盛满的眼泪引出。 “丛玉我对你从来就没这个意思,抱歉。”拒绝得十分坦荡,很符合他这样的谦谦君子形象。他怀着满分歉意回答,自称的是“我”而并非“师兄”,把姿态放得更低,代表着无论是从哪个角度而言,我对你,都没有喜欢的那种意思。 这样的场景同样困扰了丛霁多次,他重复拒绝了多次,这一次也不会有一丝改变。 丛玉手中攥起那块温润细腻的佩玉,似乎是被拒绝得难堪让她的自尊受贬,抬不起头,眼泪大颗大颗地重重坠地,悲伤难以抑制。 她带着哭腔说:“我懂了,师兄。”转过头就将那块玉狠狠砸在地上,碎片四溅,恍惚中似有一阵炫光从玉石碎裂间蹦出,丛霁一时难顾,完全被眼前少女情绪崩溃的样子牵着走。 丛玉掩面而泣,哭着跑开了。 丛霁留在原地愣住,看着地面粉碎的玉石,不知所措。 跑到了玄清观后山的密幽谷境,丛玉才停下脚步来,环顾四周无人,她放心下来。脸上的泪珠早已干涸,她抬手抹干净眼角的泪痕,绯红颜色在眼周晕开,对照着她本就惨白娇弱的脸色,两者相映竟有鬼魅山怪的惑人气质。 后山荒芜多年,鲜有人迹,阴风阵阵,悚人万分。 凭着梦中记忆,她掏出怀中的短匕,利落割向自己的手腕脉搏处,霎那间,暗红色的血珠滋滋冒出,一股血流似小蛇盘旋而下,滴入泥土。 一柄短刃被牢牢地插入石缝中,而后硬生开了个口子,血流而下,不知去往何处。 山亭柳2 灵筠山 奄奄一息之际,眼前景色逐渐模糊,就在快要闭眼的那一瞬间,耳畔突然响起一个女子温柔清澈的声音。 蝉声阵阵噪人,倒是月光温柔落下一地白,参杂斑驳树影。 丛玉微微抬头,远处灌木群生出窸窸窣窣的异响,接而化出一缕白影,缠绕绿枝而上,幻影逐渐成了一只玉面狐形,一双绯红透亮的红眸射出出渗人的光,视线与她交汇。 渐渐地,一股奇异的香味逼近,气味浓艳喧哗人心,玉面狐迈着悠哉步子朝丛玉走过来,却溢出处处咄咄逼人的气势。 丛玉急喘着粗气,艰难地转过头看向身侧,满眼青碧色,却又有一只化成白狐的幻影缓缓向她走过来。她想起以前曾听闻深山精怪尤其是狐狸,最喜欢在凡人濒死之际出现,勾人魂魄占据其体,这样就可以省去几百年修炼成人形的功夫。 百闻不如一见,这只白狐还真的来勾她的魂了! 丛玉闭上眼,在这临死的时候她竟然生出悔意,自己还很年轻,活了十六年人生滋味还未尝够,现在真的要奔去阎王殿了! 走马灯开始在丛玉脑海中一帧一帧浮现,最后的时候,她竟然想的全是那只凶猛雄壮的山虎瞬间扑到她身上,后背砸到石头上钻心的疼,竖起一爪,就划破了她的衣物,雪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深刻的血红沟壑。 还有那双戏谑意味十足的兽眼,直勾勾地盯着,分明不是人,却好似在嘲笑她懦弱无力,简直耻辱至极。 如果能再来一次,丛玉一定不这么窝囊,坚定拿刀宰了这头畜生。回想起那只凶猛的山虎,丛玉内心的恐惧还是抑制不住散开。 “小郎君真是可怜呢~”那只狐狸突然开口说人话,中断了丛玉的幻想。狐狸好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昂着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的狼狈嘴脸,又在她周围悠悠晃荡,不明其意。 这是一只狐妖,已经是有灵。 濒死之人抛却了生前一切,没有了反抗的力气,闭上眼睛静候死亡。丛玉现在唯一期盼地,就是这只狐狸能够速战速决,要杀要剐都随便了。 她感受到热气涌近自己身体附近,从胸起,盗腰肢,再到大腿,最后是足底。毛茸茸的躯体划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莫名的舒适柔软。玉面狐狸不停地嗅着她身上,似乎在寻找着某件东西,终于,浅浅步子停在了她另一侧腰旁。 一股湿腻的触感从手臂上袭来,丛玉受惊。 “我要你的这块佩玉。”狐狸开口道。 听到这话,丛玉摸了摸衣物覆盖之下的坚硬东西,这是出行前丛玉亲手赠她的玉石,叫她贴身佩戴,可保要紧关头一条人命。 她睁开眼睛看了看那只玉面狐,眼神透露出贪得无厌,果断出手扯下那块玉攥紧在手里,喘着气道:“这块玉……可以……” 电光火石之间,丛玉使出最后的力气,伸出手猛钳住那只狐狸的细颈,抬腿狠狠压住身侧一物,狐狸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坚实压于女人身下,眨眼间,一柄锋利白刃就抵着袒露出的肚皮上,狐狸还想着挣扎,少女的力气降伏它还有些不足,但丛玉拿刀的力气还是有的,她眼也不眨就慢慢将刀刃刺入狐狸体内,鲜血溢出,狐狸呲牙吃痛。 “玉给你可以,你带我下山。”她首先提出谈判条件。 狐狸还忍不住摆腰吐槽:“不过是要你一块玉,又不是要你的命!” 至于如此? 丛玉只当听了废话不答,眼下胁迫这只狐狸带自己下山看似险棋,但也是唯一出路,大不了就杀了这只狐狸拉她垫背,为这人间又少一只妖物献一份力。 她的眼神发狠,耐心锐减,刀又刺进去一分:“你肯还是不肯?” 狐狸看她不当人,嚷嚷着点头,丛玉松开掐在它细颈处的手,只见身下狐狸狡黠一笑,她上当了。待反应过来,一团雾气突然从身下涌上来淹没了她的视线,玉面狐早已不见踪影,只留地上斑驳血迹。 该死! 她也是昏了头,居然跟一只狐狸谈条件。 刚刚那一下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丛玉呆呆地愣在原地,脑袋嗡嗡作响,心下想着这下真的无药可救了。 迟钝到没有发觉身后危险,她感受到后背灼人的目光,却大抵猜到了,那只缠人的恶虎已经是悄无声地蛰伏已久。 那一刻,惧意仿佛一张大手拂遍她的全身,浑身颤栗发抖止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最后那只无形的手又伸进她的体内,触碰她的咚咚跳动地心脏,大手张开闭合间,耳畔传来身后沉重的步伐,越来越近…… 她快要喘不过气了…… 捏住心脏的手也越来越紧…… 砰! 恍惚间有人喊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丛玉!,丛玉!……” 她记起来要是被困在山林,听闻人声唤己名,绝不能应答,也绝不能回头,对,绝对不能回头…… 那声音似鬼魅般的浮荡回响在整个树林里,空谷幽觉,她快没了神识,控制不住自己,竟然想下意识回头看。 “丛玉!” 就一眼。 她丢了魂,慢慢地转身…… “丛玉!” 山亭柳3 “丛玉!” …… 刹那间天旋地转,周遭一切事物都变得扭曲,刺耳尖锐的喊声不绝于耳,下一刻她就莫名沉入水里,溺水之人被水水草缠住,冰水漫入鼻腔嘴巴,丛玉感觉喉咙呛起血水的腥味,难受至极。 她四肢乱扑腾,想要往光亮处游去,脚部的水草缠住她的劲儿却越发的狠,头重脚重,身体被灌了铅一样,就要狠狠往深渊坠入。 深黑幽旷的水渊又响起罗刹低吟,恶鬼来催她的命。 “你跑不了的。” …… 周围是她熟悉的房间布置,窗台那儿摆着她养着的铃兰。微风透过窗户吹得植株吊坠懒懒地晃。 是梦。 发生在灵筠山的一切,是真是假她都分不清了。她去摸身侧的玉佩,已经没了踪影,拿去了还是……到底就不存在那只狐狸? 甚至是…… 恍然间她又急忙扒开自己胸前,那一道深色的红疤赫赫显现。她拼命地回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楞楞地,坐在床上直了眼。 她记得。 她的心突然胀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见屋外绵延不断的春雨,叫了一春天的声音,像耳鸣一样。以前的一切都回来了,不是一件件的来,统统一齐来。她望着窗户,就在那澄透明镜上的反光里,栗色上浮着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个面影,一片凄惨的尖叫,喧嚣的雷声阵阵,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 …… 清晨,玄清观早规戒训,修道之人例行静心修禅一个时辰。丛霁无意望向平日角落里的那处,空荡无人。 他收回视线,闭上眼,心里叹气。 丛霁回想起十年前自己还是少年时,曾见过一只令人印象深刻白色的小猫,被困在了那棵翠绿老槐上,阳光透过层层迭迭的枝桠,将金色投影在小猫的身上,一片阑珊光影。美景之下掩盖不住猫尾的摇曳,还有一阵又一阵的惨叫。 他难得心软,艰难地爬上树,揽过猫身将它放到地面。 后来,同样经过那片花园时,老槐树又困住了一个小女孩,她大约是为了摘下枝尖处挂着的风筝,然后爬到高处才发现手脚已经抖得厉害,慌乱的不知所措。 可惜那天黄昏时分,余晖已散,天色暗淡下来。 阴影恰好盖在那个小女孩身上,然后是一阵风拂过。 同行着的丛岚走在丛霁前头,嘴里咕哝着白天的琐事。 恰好,丛影就站在桥对岸,他们都自幼所属同一师门,一起长大,都是玄清观张天师的弟子。她在不远处看见了丛霁,也浅浅笑着朝着他们走来。 无人在意那一处窘迫的动静。 谈笑之中,湖面被带起一阵阵涟漪,小荷尖角稳不住蜻蜓,那颗老槐树也未能托起那个女孩。太阳彻底被青山遮挡,蝉鸣愈发聒噪,庭院里的的老人在红墙下,点亮了第一盏灯。 下一刻,翠林里一群鸟儿惊起,淡黄的槐花落了她满头,还是未能盖住她那张急促羞红了的脸。丛影随着丛霁的目光看去,看见湖对岸正好仓皇逃跑的女孩,眼神变得有些不明。随后,她笑笑说,猫儿罢了。 真像只猫儿,他想。 后来的日子里,他无意中知道,那个女孩是伙夫卢求从老家扬州捡来的孩子,说是捡来其实是救了那孩子一命。 丛玉的命又贵又贱,她是当地有名望族宋氏旁系的孩子,可是她的母亲却是府上一个身份卑微的洗衣婢女,不过是有钱老爷喝醉了酒起了色心强暴女人的产物。 生母的出身卑微,顺带牵连了她的可有可无。 那一年南方洪水泛滥,许多农民庄稼被淹,一点没有收成。人如蚂蚁一般,大片大片被这横来的天灾踩死,路边死骨堆积成山,流民四处逃窜,将瘟疫带开,丛玉的母亲不幸染疫,也没能熬过这场天灾。伙夫卢求其实私下与丛玉生母有情,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但一直未能表露心迹,临死受托,照看丛玉。 卢求初见丛玉,像禁不住风吹拂着的细柳,孱弱得随时都要摔倒。一身嫩黄襦裙和专属女儿家所扎的飞仙髻,一颦一蹙间都是水一般的柔情。 这倒一点倒不像丛玉的母亲。 只是少女久未出门晒过太阳,近乎苍白的死人脸色有些让人望却止步。 八岁那年她和其他同族小孩玩闹无意落水,大夫们摆头都说不能救活。府上的大多数人本就不在意这个孩子,自从落水染病过后,丛玉病卧在床,不开口讲话也不讨人欢喜,睁眼都是死人枯槁模样,大家都心照不宣,只当那个孩子死了。 伙夫卢求重情义,决心带着那孩子出逃求医。 就在一个电闪雷鸣的雨夜,一道黑影窜进丛玉所居住的小宅院,地面荒芜的杂草被雨浇湿,摆放在角落的大水缸结起蛛丝,诡异瘆人。 又是一道重重的天雷,轰鸣作响,震醒了晕睡着的丛玉,她好几天没吃过饱饭,已经饿的嘴唇发白,面前突然出现个影子,她都以为是幻觉作祟。 那人影窸窸窣窣半天,从怀里避着偷吹进屋里的大风,微微颤颤,点起了火折子,红光照亮了来者人脸。 她看见是平日里难得对她施舍善意的伙夫卢求,叫他一声。 卢求看起来慌张不已,点着的火光抖动,影子摇曳在斑驳墙壁上,雨声人声同时作响,他直率发问:“现在卢伯伯要带你走,去外面给你找能治好你痨病的大夫,你跟我不跟?” 卢求未成家,也没有跟这么小的女儿说过话,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言辞,在他本身贫穷低贱的身份上根本没有任何可以信任的基础,况且他面对的,还是一个未涉事的天真幼女。 也许他只是哄骗着她,再将她转手卖给贩子,进了丐窝窑窝,也能挣上一大笔。 丛玉听完,没有丝毫犹豫就掀开被子,眼神异常坚定的说:“卢伯伯,我现在就跟你走。” 她赌了一把,她相信眼前这个男人。 去哪里都好,只要快点离开这里,她很早就这么想了。 山亭柳4 一个月前,定京城发生一桩怪事。 听闻是当今王朝顶级豪族广平薛氏,薛令公的嫡出幼子薛程远,于家中突发恶疾,毫无征兆晕倒坠地,说是高烧三日连续不断,似乎是烧坏了脑袋,还嘴里嘟囔着谁都听不清的胡话。 话说这广平薛氏,宗族之父薛行俭是历经谢、王、周三朝迭代的元老,大周立国之初,荣封国公尊号,良顷万亩,财宝无数,天下殊荣,仅此一人。其子薛令公乃当代贤相,他督平淮西之乱,任贤才谏良策,手中更持有整个西北边区的军权,堪称“元和中兴”的“缔造者”。 闻名天下的顶级士族,千年长盛不觉,其底蕴之深,家世之强,就连当今圣上也要畏其三分。但即便如此,也难逃丧亲横灾。 令公寻遍天下名医,甚至是宫中为皇帝专诊的御医都拉来,皆摇头叹息,道无药可治。 然而就在第三日夜半时刻,异像顿生。 诺大的薛宅府邸所有光亮像有预兆一样,齐刷刷地全灭掉,刹那间,被无尽深沉的黑暗包围。一道血红闪光从天而降,炸穿了薛程远病卧阁楼楼顶,直指床上少年奔去。 次日寅时,一个丫鬟像往常一样踏入院内轮值换人,还未踏入别院内,就见门缝处溢出来暗红色血流,推开门,满眼都是诡异死状的尸体,乱七八糟抛在地上,面目狰狞,没有一个瞑目。 墙上血迹四溅,细看如恶鬼画符,充满诅咒的气味。 奇怪的是死了的人各个神情惊恐,嘴巴张得老大,连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外面居然没有人听到一点惨叫声,也没人发现哪里有怪事发生。 后来一名府上的侍卫歇工时出去寻欢,还是喝多了仗着酒胆开侃,无意间提及此事,还没有开口,原本被酒精涨红的脸瞬间挤涌成一团,像是被人恶狠狠掐住脖子,他张大嘴咿咿呀呀半天,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又说他手抬起手颤栗举起,伸直中食二指募地插向自己双眼。 鲜血从血肉模糊的眼眶中直流,吓得当场陪侍的两个妓子当场疯癫掉了。 一个变成了哑巴! 另一个变成了傻子! 听到这里,坐在花坛石阶上的石阶上的丛期一抬头,就撞见一脸戏谑神情的丛岚。他实在端不上平日里仙家风度,给他翻了个大白眼。 “你没完了是吧!”丛期气急败坏,居然被眼前这个猪头男人骂傻子,简直忍无可忍! 丛影见他遭捉弄的囧样,捧着肚子笑个没完,一溜烟竟然滚到地上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弥漫着整个花园。 被暗示哑巴的丛玉也只是懒懒地睡靠在枝干上凝神,日光微醺醉人,心思也通通放空。 难得天气这般温柔,风好像都是暖的。特别是立在中央的那棵巨大古树,主干似蟒盘旋贴地,地面铺满青青软草,像是盖上了一层软被。 原本令人毛发耸立的怪事讲述戛然而止,丛期又继续发问 :“那后来呢?” 丛玉一身素白衣裙,恬净淡雅,在山里待得足够久,虽难掩纤弱病态之色,丛影接下来的讲述竟让她的双眸亮起不同往日的好奇来。 微风拂动裙裾,飞扬的飘带点地,一阵沙沙作响。 后来,薛令公得知这一惨剧,虽心系其子安慰,却知能一夜横死这么多人且死状诡异,绝非人能行事,那墙上瘆人的血色鬼符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下令封锁言棠阁,不许任何人进去。 此时府内有人上访,薛令公身心俱疲,准备谢绝访客。却在即将摆手拒绝时,晕眼看见仆从嘴一张一合,说是一群来自清巍山玄清观的白衣道士,自称道派正一。 所谓正一,乃正以治邪,一以统万之意。道宗之祖张陵,于《道德经》中领悟大道,写下老子想尔注,后太上老君亲自下界命其为天师,并授其三件法器:三五斩邪雌雄剑、阳平治都功印、和正一盟威符箓”,凭此三宝,张陵降服蜀地八部妖鬼和七大神灵,并创立正一盟威之道,又称天师道,奉道德经为经典,尊老子为道祖。 天下名教在这时突然拜访上门,绝非偶然。 况且,这儿才发生一桩灵异血案。 说到这,丛影突然停下来,莫名闭上眼睛,大喘一口气。 丛期恍然大悟:”原来你一个月前跟着大师兄下山就为这事!好小子,一直憋着不说是吧!“ “不”,丛影原本吊儿郎当的神情突然变得沉重,他回忆起那天的场景,深吸一口气:“师傅带我们下山是为了另外一桩事,只是碰巧路过定京……”他自己也说不清是否偶然,总之这两桩事都怪异得可怕。 “那另一桩事又是什么?”丛期又问。丛影慌忙答道:“这不能说。” 丛期恼了,咬牙切齿想揍人:“那你说你能说的!” “我已经没有可以说的了。” 想起那日,丛影心里仍有余悸。 …… 抬头望见红底金字的牌匾,楼高百尺,玲珑精致,如神明俯瞰,庄重威严。 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映在青松翠柏之中;假山怪石,花坛盆景,藤萝翠竹,点缀其间。不去看四周躺地的死尸,这是一座十分美丽华贵的阁楼。 “言棠阁” 真是景如其名,处处海棠,乱花渐欲,叫人何不丢魂。 可惜,人不对景。 静谧无声,丛影跟在师兄丛霁身后只听得见他们自己谨慎的脚步声,越往里面走似乎空气越发稀薄,丛影大口喘着气,冷汗直流,脚步也越来越沉重。 前面走着的丛霁突然停下,手里捏起剑柄。身后的丛影好像失了神没注意眼前情况,撞到了停下来的丛霁,还未开口,就见丛霁满眼的不可思议,拔剑出鞘,顺着指向处。 丛影见到了从没有亲眼见过的,只在古法书籍里出现过的,用血写成的倒画鬼符。 跃然墙上,像红色藤蔓死死缠绕在石墙之内,邪气难抑,直逼人眼的凶煞,深深刻在墙上的一笔一划之中。 此符一出,恶鬼环生,灾像竞生,非人力所能干预。 因为能够画出这样恶咒之像的,非妖非鬼,而是灵。灵乃天谴降生之物,数量极少,目前所知人间仅存七只,生来就是极恶,无形体,喜流连人间附身换作人形,以绝对力量碾压犯孽。道教祖宗三百年前,与七大恶灵缠斗大战,最后借助神力注入天物七邪钉,将他们封印于人间。 丛霁先反应过来,暗道不妙,摆出法器就要做阵,强压住周遭四起的尸气。隐隐约约响起一阵怪异的呻吟声,方才晴朗天气瞬间变脸,变成闷人的阴天,身后的尸体渐渐动起来,地上扭曲地爬行,拖着外露的肠子和白骨,眼珠从眼眶里呆不住一骨碌滚出来,窜到丛影脚边。 他看向身后,瞬间浑身颤栗惊恐,所有死了的人此时都动了起来,并且朝着他们的方向过来,肢体扭曲,张血盆大口。眼见越来越多死尸朝他们飞速过来,丛影丛霁两人联手摆阵伏尸,试图摆脱当下被包围的困境,不料,就在丛影拿剑欲斩下那一个靠近的死尸头颅时,那本来模样可怖的丧尸将人一瞬间变成了活人,眼里充溢着血泪,哭着求他不要杀了自己。 待剑光落下,为时已晚。 丛影看见自己臂膀沾满喷溅血迹,不可置信,他刚刚是杀了一个活人? 丛霁也遇到同样情状,震惊不已,又反应过来这是灵幻之术。看着蜂涌过来的成群死尸,他还是举起剑,咬着牙说:“丛影,他们早就已经死了!” 扑过来的数量越来越多,单凭二人消灭这群密密麻麻的死尸简直是无稽之谈,丛霁拽住丛影就从廊桥上跳到怪物较少的庭院中心空旷处,又一番激烈的打斗过后,本来已经被打退倒地的尸体又爬起来,向他们发起进攻,不给人喘息机会,两人抗争的力气耗尽,被逼到退无可退。 就在两人即将被已经扑在身上的死尸胡乱啃食之际,乌云消散,天光大亮,所有的死尸一瞬间消散,糟乱腥臭的血流不见,他们从虎口中脱险。 庭院干干净净,整洁有序,池中小鱼悠哉,宣告他们不过大梦一场。 就在楼阁高处,倚在栏杆边的少年懒洋洋地抬手,指尖轻轻拍打在刀锋。 浑身上下是通天的贵气非凡,身着张扬艳丽红色,银丝缀边翻滚起浪涛,风扬襟带而起,牵来涟漪细雨。 细看才明朗,那少年身长瘦削,着一身银丝滚边绣玄虎长袍,脚踩一双青缎墨底长靴,气势逼人嚣张。人更是俊美夺目,生得凌厉张扬得狠。视线瞥着远处,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让人难以揣测。 手上把玩着一柄短刃,刀锋流转于粗粝的指缝中,手上大大小小的细痕粗茧与整个人的金贵气质相去甚远。 丛霁抬头一眼,望向高楼就看见他,刚刚一切的始作俑者。 薛程远,他醒过来了。 就因为这一眼的机会,就给他们玩了一个凶险诡异的恶作剧。而他在楼上远远观望着这一场生死局,最后也只是觉得没意思。 丛霁丧气低头,话里满是不甘心:“还是来晚了。” 薛程远。 她脑海中莫名重复起这个名字,对很多事和人都持冷漠忽视态度的丛玉,在此刻,竟呢喃起这三个字。 拆开字眼,薛,程,远。 又合上一起,薛程远三个字紧紧黏在一起。 好像怎么都揣摩不够。 她未发觉自己脸上的鲜活的笑容暴露,虽然只是微微一点勾唇,却足够与平时的她那副模样大相径庭。 睁开眼,是翠绿一片,点缀着金色星芒。 丛玉温柔小声,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山亭柳5 争仙寺。 白烛灭,暗影生。 一行铁骑踏着泥泞,滂泼大雨骤起,骏马接踵奔腾而过。 竹尖珠落,溅起水花一刹,暗影狂奔,白刃出鞘,老旧的庙门环声响。庙内脚步声渐进,呼应来的,是门外一高大男人悠然踱步走进门口。 倾盆的雨,飞溅在男人的斗笠上,玄黑的长袍也因雨湿而更加修身。靴底的百鸦霞金沾上些许泥泞,他微皱眉心欲抬脚,庙门嘶哑着被打开一条小缝。 冷白月色拉起地面纤长的人影,从泥泞洼地一直扭曲至斑驳灰墙。破败佛像高耸厅内,早就没了香火人气,暗色遮住了人眼,藏在破庙角落里的喘息声此刻越发清晰,刀尖有意刺地,发出拖行锐耳的夺命响,像邪祟鬼魅来催命。 滴答滴答…… 藏在佛像身后的人拼命屏住呼吸,还以为自己能逃过一劫,死死摁住腹部被划开的大口,抵着冷汗咬牙,疼痛难忍。 庙宇瓦檐不知何时站满了一群乌黑的鬼鸦,肆意妄为地叫起来,此起彼伏,一时的寂静被刀刃划破。 明明时阳春暖季,这座鬼庙内却散发着冰冷透骨的肃杀邪气,潮湿腐朽的烂木顶梁也摇摇欲坠,那被催命的的可怜鬼像被困在狭窄闭塞的四角空间,蜷缩一团,四周无所顾忌地渗透着恐怖与绝望气息直达人的四肢百骸,头顶着一根随时崩坏的神经。 如此可怜状,都求不了那位暗夜阎罗的心软。 门口的男人瞥了一眼地上的暗红血迹,像一条蜿蜒匍行的细蛇,引导他向佛像身后看去。 催命步子牵着浓黑人影迈的越来越近,一转眼,,惊悚目光从脚底一直往上停顿至站着的人的眉眼处,两人视线就恰好对上。 远处一丝光亮拉近,一切都明朗清晰。 地面上蜷缩一团的人早就已经破了胆,瘫倒在地,一张一和的嘴无助且无声,崩溃了精神。 薛程远俯下身,迅速伸手,一把就捏死住眼前得手“猎物”。剑眉嚣张地挑起,澄澈似水的眼眸里却藏着阴沉狡诈,杀意十足,却还是弯起嘴角做最后虚伪一笑,漫不经心说出最恶毒的话。 “你一点也不听话。”俊美邪气的面庞凑近,又是威胁逼迫。 明明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含情桃花眼看人,深邃眉目惑人心弦,还以为是一身端庄正气。 被折磨得惨绝人寰的男人脸庞沾满血污,模糊五官却难掩痛苦之色,脖颈噎住气涨红脸颊,额头暴起青筋,有口难言一看竟是舌头没了半节,最后连亡命挣扎的力气都不复存在。 薛程远见此状,“好心”松了手劲,径直起身拾起倚在一旁的长剑,对着地上的人无情刺下,有意挑准四个位置,双手双脚,埋于肌肤血肉之下的支撑神经被挑起,开始滋滋冒血。一股更强烈的刺痛从男人四肢开始蔓延,直灌其头颅中央,震鸣起两侧神穴,嚷嚷作响,终于逼得他从鬼门关回来。 他被断了手筋脚筋,再也无法从地面上爬起来。 一地的鲜血昭然恶迹斑斑,罪孽深重的人却越发笑意盎然:“别急着奔死,你我之间还没完。” …… 屋外的雨还未歇下,远望青山,烟雨朦胧渲染黛色一片。丛玉发呆得忘乎所以,整个脑袋都欲探出窗外,未发觉面前已良久站立着的影子。 身后的丛影都快看不下去,装样子咳嗽两声,想要拉回丛玉早已出窍的灵魂。恰好雨渐渐停下,老槐树上的雀儿也离去。乐趣不再,宋娆回头,视线正好对上眼前的丛霁。 从那次唐突告白悻然离去,丛玉已经躲他一个月。 再看看四周全是欣赏好戏的期盼兴奋。 丛霁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面瘫,这次也秉持大家好好兄长的态度,温柔提点她,修禅要专心。 丛玉从容神情,对他注视歉意一笑,礼貌自觉,轻手轻脚收拾好桌上摆件,推门出去。似乎她一刻也不愿意同他多呆。 举止行为难藏疏离躲避。 罚站在外面除了不如坐着舒坦,其他都十分让丛玉满意。一会儿,丛玉眯着眼,即将落山的太阳格外刺眼。然后太阳终于肯落下了,里面的人也陆续出来。她的腿跟着有些麻了,正欲离开时,看见了准备离开的丛霁,还有身后捧着一本书的丛影。 下一刻丛玉被叫住,然后是出现在她面前的丛霁,让她索性闭眼,这跟她当时的娇羞柔弱姿态很不一样,但他理解是有缘由的。 山亭柳6 七邪钉镇压七灵,由上古神血七神风、水、山、谷、泉、昌,注入神器邪钉之中,这七枚邪钉自身就是纯煞器具,相传七枚钉分别自乘天斩煞、路冲煞、穿堂煞、尖角煞、反弓煞、孤峰煞、虎口煞,其中以虎口煞最为凶悍,神煞亦神杀,灵煞以天谴入世,一体幻化作灵。 吉神凶煞,谓能致福祸于人间。 这灵极凶极恶,集上古玄虚之力,天地顿开之际堕入人间,虽神灵相生,神非极善,但灵确走到极端,不仅杀鬼杀妖杀人,同时也会自相残杀。 三百年前,七灵以虎口为首结力乱世,大肆犯孽人间,灾祸横生,血光混沌,怨气充盈,妖鬼也来借力作恶,彻底搅乱人阴两界自古以来的微妙平衡。 神借与道祖通天凡识,布下七邪钉以凶制凶,将七大邪灵镇压,打散灵识并以灵阵碎之,封印于分散于人间隐秘七处,大多后人不得知。 然而如今,布于清巍玄清观后山之处的天罡北斗卦阵却显出一角松弛消阵的迹象,那里的封印着的正是最凶之煞:虎口煞。 有一丝极微弱的灵识已经从该阵逃脱至人世,若不及时捉回镇压,整个封灵阵将很快被打破。仅凭着这一只灵,掀翻其余六阵也只是弹指间的易事,届时,人间又将化为血色炼狱。 眼前的白眉慈目老者,道骨仙风洒脱气质,不同于平日的和睦蔼然,看起来神色凝重肃然,又一番语重心长:“丛霁,为师要闭关修缮灵阵,下山寻灵托你我才放心,至于山上事我已找到合适人来料理。” 他是玄清观崔陵最得意最优秀的门生,也是这群年轻道士中受尊为大师兄的人,自然而然,他一定要担负匡扶正义,除危救世的大义。 丛霁受下重托,心里仍怀揣疑绪,后山禁地向来无人敢闯,更没有人知道其中隐秘,平稳了三百多年的天罡北斗八卦灵阵怎么会突然被破坏呢? 他想问出口,抬头,老者的眼神仿佛早就看透了他心中的疑惑,并给予了无声回答。 不必多问。 从那日起,时间就像手中握不住的沙,不住地往下坠,怎么也留不住,下山又上山,明明就只差那一步,却还是晚了一步。 下山寻灵当天,他几乎一宿未眠,有两件事一直缠弄他。 小师妹丛玉昨日向他鼓起勇气告白,字里行间流露真心真意,实话讲,他心里有些高兴,但他对丛玉的的确确没有那份心思,她很漂亮但性子有些古怪,待丛玉也只是当同门之情。 丛玉总是一个人安静沉闷在角落,无论是在山上生活休息饮食,还是跟着他们一起下山游历,经常是会让人忽略了的存在。她是最后一个师傅领进门的孩子,不同他们自幼便在山中长大,这个或许也是她难以迟迟融合进这里的原因。 记得刚上山时,她就喜欢一个人坐着发呆,若要在这时突然叫她,即便声音再温和柔气,丛玉也会像炸毛的猫,先大幅抖颤一下,最后埋头缓神好一会。 那份隐隐约约的愉悦大抵是被人肯定的声音,他受过很多次表白,无论是山上还是山下,女子大多折服于自己的堂堂相貌,又或是因为自己温和顾人的性子难得,总之丛霁也分不清楚,也不甚在意。 他觉得自己肩负着天下道义,这是更值得追寻的,不困于眼前的儿女情长。 另一件就是下山寻灵,怀着一腔热血沸腾,心口像烧了一把熊熊旺火,他暗暗发誓一定要将逃出去的灵识抓住,因为能够证明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无比激动自己能被授予此重任,不能辜负师傅的栽培和信任,更多的,他竟然已经幻想到自己真正功成时刻,周围人一定会投来羡艳尊崇的目光,师傅也一定会好好肯定,鼓励他,从清巍山半山腰直愣愣凿出的千阶梯,一步一步踏实沉静,像他自幼成长浪尽千帆归,毕竟他一直都是人群中最优秀最显眼的那个少年。 人无完人,也要允许他小小骄傲一下。 心理活动愈演愈烈,直到艳艳晨光扰醒双目,他精神睁大眼睛,都是对未来的热忱期许。从床上起身,一宿未睡的颓败通通不见,推开窗,怡人空气扑鼻,是前所未有的神清气爽。 丛霁之前降妖杀鬼无数,但从未与灵斗争过,不过这世间也理应没人与封印之今三百年的恶灵缠斗,他是第一个。 未知的恐惧反而更加给予他勇气。 压住心里那份莫名的隐约不安,丛霁又为自己打气,哼!不过是一丝仓皇出逃的灵识罢了,他这就下山去擒! …… 很多很多年后,丛霁才意识清楚,天命如此,人亦如此,一直都在彼此捉弄玩笑。 (我发誓下一章男女主就见面了,晕!) 山亭柳7 当远处天边,被一种酒醉似的绯红的颜料渲染成晕时,丛玉一行人已整装出发。 此次下山正是山脚下的紫云镇出了乱子。 天还没亮透,美妙苍茫,草木微微颤动,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开始营业,店铺的小伙计,惺忪地打着呵欠,好些店铺不情不愿地启市了:卖头巾、裱画、吃食、熟肉、药、蜜饯、鱼和花。 吵闹争持又开始了。 小贩倚在盐担子旁打瞌睡,狂欢达旦的登徒子此时才醉醺醺、脚步不稳地回家转。地面升起一堆火,打铁的工匠开始了他一天的轰击怒吼,汗发出酸馊味。 三人混隐于集市,并不显眼。 街道上传来的嗒的马蹄声,循声望去,一根长柄搭在满是货物的竹担上,在马头前晃动。懒洋洋的马抖擞数下,马夫见一个柔弱女子自巷子出来。 他有点诧异:”真是白日见鬼了,这样美艳娇娘子叫我凭白遇见了。“ 那女子粉面细细吊梢眼,勾起嫩唇对那高高在上的马夫就是斜眨引诱,眼神放任顽皮,脖颈亦推波助澜地朝他倾去,勾得马夫半昏眩半兴奋,如痴了自己丢下了马车,魂也不要。 妖女嗤嗤笑,还装羞赧用帕子遮住小脸,傻汉直楞色胆包了天,就伸手覆上女儿娇软胸部,也不见推拒,那女子就牵着大汉就走进巷子无人幽密角落,也不在意赤裸裸要吃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流连,以衣袖一拂。转过面来,将大汉恶心的手细意摊开,愈发贴紧衣襟里的乳儿。 马夫晕陶陶地,身下老二硬得充血只想狠狠日了眼前的骚女人。他想伸手继续剐下女子薄衣,就要将伸进里面的手拿出来。女人也不拦,一脸邪笑看他,下一刻马夫撕心裂肺大吼,他的手竟然被什么东西活生生锯断,断手掌在了那胸脯上,而断面血肉模糊,肉筋还在空气中颤颤巍巍。更大的冲击还是眼前娇娘胸口处逐渐幻化成了一个血色大口,一个骷髅妖邪从女身里面钻出露出獠俐尖牙,津津有味地吃起了那只人手。吃完了那只手后,又凑近他啃食他的眼睛。 马夫惊恐撕心大叫,想拔腿就跑却根本动不了,可外面的行人仿若不知里面的惨状,麻木地在外侧街道来来往往。 四周空气像被凝固,突然起了一阵阴风,从马夫身后刮来,阴沉闷人,黏糊潮湿的暗血滴滴溅落在他的脚上,莫名刺骨阴寒,他转过头看向身后原本该是玄黑石墙,此时化作一只吐着白气的面目狰狞的白色妖狐,呜呼地在黑压压的枝叶中穿梭着,带起一点波动,霎那间人脸狐脸重迭交替,邪祟睁开吃人的血瞳,又发出那勾人的嗤嗤笑声。 幽深巷子里发出凄厉的惨叫声,一只手无助地想要握住那外界光亮,却也是徒劳。 丛影看向前方没有人驾驶的马车,心生不妙,这青天白日下,怎会有一头无主马车在这大街上四处乱撞。车上的几大包行李物件都表明好歹都有一个马夫在掌控着,如今却不见马夫……直觉牵引着他向着这匹马走过的路探问,路边人都摇摇头不知该马夫所踪。 他使出符箓法印,扬起空中念起寻妖咒法,空白一片的符纸慢慢显现威严金字,纸身被道法浸念而有主见,自顾在空中翩然转圈数十下,顿住,长体倾斜往马车驶来的方向窜去。丛期丛玉二人也紧跟其后,奔着去那处妖祟地界。 跟随着符纸终于寻到终点处,几人都已气喘吁吁,抬头望见的却是一处死寂石墙。这墙体通身玄黑,坚硬不可撼,高大耸立,突兀万分,只此一面便挡住了他们所有的去路。丛影一下子就想起临行前大师兄丛霁曾叮嘱下的话语。 此妖修行千年,妖力深厚,擅以筑虚渺邪境将猎物困于其中,不可逃。不久前还在灵筠山流窜,这些日子竟跑到这儿来。丛影想此处大抵是那妖精筑起幻境的边界,无法摧毁亦无法探入。就在青光白日下害人,大胆嚣张,更何况这里是圣地清巍山山脚下,在此犯孽无疑是太岁头上动土,它就这样肆意妄为,也是根本没有把清巍山一众降妖道士放在眼里。 此时,一声霹雳,狂雨下黑了天地,青空现出一道裂缝似的,水哗哗往下泼。石墙也在这一瞬间化成了灰烬飘散四周,一只妖形白狐在小巷深处中吃饱后餍足,懒懒地伏在尸块上,仿佛已经等了他们许久。 那正是丛影一行人下山苦寻的玉面白狐。 莫名起了黑沉浓雾,稠得像化不开的夜色,障人耳目,仿佛有了具体形质,像无数根扑过来纠缠他们三人的细绳,从头到脚死死捆住了他们动弹不得。不知怎得,神智已经模糊不清,昏昏睡意袭来,眼前晕眩缭乱,令人作呕。 沾着斑斑血迹的白狐慵懒起身,毫不畏惧地瞥了三人一眼,不经意间,狐狸目光留滞在站在两位师兄身后的丛玉身上,浅浅玩味一笑,打了个哈欠就要往回走,视他们这群道士不见。 丛影使出怀里的明火阵朝前方射出,拔出腰间的剑准备拦,一边嘱咐身后的丛玉赶紧跑回山上搬救兵下山援助,眼前这只妖非但拦不住,反被杀掉的可能性更大,凭他们三人之力根本就不可能捕获它。这妖看见他们也不动手反而掉头走了,也只是懒得瞧上他们这样的蝼蚁,因为他们根本就耐它不了如何,想到这儿,丛影心中愤慨不已,眼下只能使缓兵之计,他和丛期二人尽量跟住这只妖不丢了踪迹。 丛玉听到这话,也不墨迹,拔腿就往后撤。 …… 雨水鞭打在丛玉身上,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一如裸裎。 身外物都是羁绊。 青翠掩映在山腰深幽处,林立的树木耸立云端,飘渺薄雾蒙上红花绿树,溪涧一暗一明流淌交替,草木清香令人沉醉。 丛玉俯身浅捧溪水就往脸上浇去,不料流淌的溪面上不仅倒影出除了她外,还有另一个身影。惊吓瞬间,她抄起水中鹅卵石块像身侧白影狠狠砸去,那影子闪避极快,白影又恶作剧地越向她身体另一侧,好似做游戏,一条巨大白毛狐狸尾缠上她细嫩的脖颈,丛玉冷眼停下右手动作,左手逐渐拔出剑。 玉面狐拣着嗓子,开口叫停:”许久不见,你还是这般没良心。“ 丛玉冷冷抬眼,揪着狐狸尾巴从脖子上拿下来甩开,说:“没把你杀了就是我最大的良心。” 山亭柳8 雨后的月光,清如白银。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另一场急雨。 狐狸听了这逼人的话也不恼,自顾自倚到她身旁,没有丛玉它也进不来这座清巍山,从丛玉被嘱咐上山那一刻,它也跟着一齐跑掉了,估计那群傻道士还在山下呆呆寻找。一开始,有意在他们三人附近杀人暴露自己的踪迹,一直到被找到,再到丛玉单独上山。 一切都是早有预谋。 清巍山埋有神脉,上天庇护,妖孽鬼怪难入。可丛玉知道从山背处绕一条鲜为人知的小径而上,那里神脉道气最为稀薄,修为稍高的妖孽是可以闯入的。 玉面狐狸眯眼看着眼前明明气质单纯的少女,脑袋下不知藏了多少个坏心眼子。少女知道自己跟在她身后,故意绕路而行,引它一同上山,事到如今每一步都真的在按她当初说的计划走。 而下一招,步行险棋,丛玉赌了命,把它也拉下了水。 该死! 丛玉突然想到什么,转身看向它,从上到下扫视一眼,颇有深意一笑:“你倒是命大。” 她竟还敢提! 玉面狐本来不想跟她算这笔帐,但想起来实在可恨。一个月前在灵筠山上被恶虎追赶,它妖体被重伤妖元脱体不能再化形,本来于眼前之人达成协定,同意了它附体到少女腰间那块玉佩中,可那少女竟趁它不备恶意将玉石砸碎,它无法化体,偏巧这地界还全是道士,微弱妖元只能屏住自己的气息不让他人发觉。 那少女瞬间演得好一副无辜神情,眼泪已经充盈整个眼眶,鼻头已经染上红。仿佛她真的受了委屈一般,低头拭泪间抛下它就跑了。 玉面狐明白了,这是它遭来的恶意报复,她是故意的,还借了一个顺理成章的借口。 千年来这般遭人捉弄还是头一回。 少女仿佛看透它心中所想,又点它一句:“现在可不是记恨我的时候。” 玉面狐收起爪子舔舐自己的皮毛,记起来自己应该做的事。它伏在岸边,低下身子警觉嗅闻起来。 丛玉环顾四处。 新月爬上中天,把小溪照得冷冷亮亮,心意澄明。虫声如繁雨急落,发出它们也不了解的鸣叫。 丛玉捻下地上一朵小花放入水里,慢慢地沿下游流去,容不得旁人惊扰,很自觉地细意暗展。不一会儿,一股异香浮浮荡荡游上来。丛玉神色凝重起来,看向一旁警惕道:“他来了。” 天色变成墨黑。像一张巨网,繁华绮丽地撒下来。世界顿显雍容闪亮——一种魅魅不可告人的光亮。可怕而迅捷,没有时间。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造成了颤抖。 身后起了悚人可怖的怪响,与那时在灵筠山,她拼命想要逃跑摆脱的身后怪声雷同。丛玉惊慌地往旁边看去,狐狸已经不见了踪影。 向她猛冲过来的怪物她看清了,非常诡异的变态模样,脸上只有两个血窟窿眼,嘴撕裂开来张着血盆大口,只留一个完好的鼻子。两只手肘和膝盖作为支点撑在地上摩擦前进,饶是吊着最后一口气,那人也是发疯不顾地扑倒在了丛玉身上。 她被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了,那样恐怖的脸凑近距离要将血水都染遍丛玉全身,这竟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夜空一团团臃肿的云,一下子,把吞没了的月亮吐出来了,像一个银盘,朦胧地照着人面。白光自天际树顶漏洒一地,情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马蹄声渐进,丛玉眼里倒映出熊熊火光,一群黑衣铁骑也朝着她的方向驶过来,四处被包围,她如同受惊的猎物被狼狗钳制。 为首的人骑高大骏马,着深红劲装,领在人群最前头,凛凛威风,气场慑人。 他先下了马,手里牵着一根若有若无的黑绳,一圈一圈,漫不经心地缠绕于纤长白皙的指尖,像是玩弄着被困在逼仄铁笼中逃无可逃的猎物,迈着游刃有余的步伐,一步一步靠近她,深邃眼里闪过恶劣玩笑的戏谑。 丝线距离被不断缩短,趴在丛玉身上的男人开始痛苦地扒拉起自己的脖子,随着身后人的靠近,神情越来越扭曲夸张,头往后仰起来,手徒劳想抠下那根不存在的缠绕细绳,可那人脖颈上线条印迹逐渐明显,不断有鲜血溢出。 整个过程,他嘴里都没有发出惨叫声,丛玉往他嘴里一瞥,黑乎乎的大口张开,舌头已被割去。身上的重量越来越轻,在惨白月光下,他成灰散去,在痛苦之中消逝。 一直被挡住的视线也得以释放,眼前来人是一个身形颀长的少年,在这样赤裸的暗夜里,他美得过分荒唐。 一身腥红劲装,衬他肤色在苍凉月色下愈发的惨白,但嘴唇是反差的嗜血红,红得无情残忍。 繁星如缀,闪耀夺目,像他的透镜澄澈的双眸,深不见底。他淡淡扫了地上已化成一堆的白灰,月光下如波澜不惊的水面荡漾一阵涟漪,莫名情绪在少年瞳孔中散开,目光晦暗起来。 少年抿起薄唇,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猎物”就在脚下,他居高临下,俯视着身下已经狼狈不堪的少女,杀意于眉眼间稍纵即逝。 久别相逢,此景难得。 “我说了,你跑不了的。” 山亭柳9 地上的少女苍白着脸色,不住地喘着气,搂起被风吹得飘荡的衣袂,手肘撑地想要起身。动作却是艰难,支棱了半天,也没使出力气。 见此景,秀长凤目不生怜悯。 她这样的狼狈,再也使不出任何诡计。薛程远耐心被她迟缓的动作耗尽,低头微侧,好似看一只垂死挣扎的小猫。 他自齿间露出寒森森的话:“灵筠山一别数日,今日寻着你,怎么一点本事也不长?” 灵筠山时,他灵识未开仍被镇压,还是受印当年,侥幸逃掉的一丝灵魄能化身为一头顽劣恶虎,但是气数衰竭灵力尽散,智态混沌迷糊,但作恶骚乱一个山头还是不在话下。在他还是灵时,在南海炎洲抢了两个宝贝风生兽、火光兽,虽是两头妖物畜生却也陪他度过了这风风雨雨受压的三百年,平日里视作乐子打发时间,也甚有趣。 可就在某一天…… 这个女人,也是个道士,和以往三百年间爱闯进灵筠山扰他清净的道士并无不同,嘴里讲着除妖卫道,强壮着胆子进山妄图降他,简直自不量力。千篇一律,毫无新意,肆意虐杀都变得无趣。山上日渐积起累累尸骨,亡魂见他都要散了胆,他自己都数不清杀了多少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道士。 丛玉进入灵筠山,一把普通短匕,不负吹灰之力就割开了风生兽、火光兽的血喉。他只稍晚一步赶到,是个女道士,还是清巍山玄清观的道士,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这么些年他爪下沾最多那处的血,仇恨报复怎么也不够,此时更是一阵浓郁的耻辱,她轻而易举碾碎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并且他还透过她眼里看到了人最丑恶的觊觎目光。 少女不满足,贪婪更多,比如这头恶虎的命。 就在那一瞬间,千百年不曾被激起过恨意的他,发誓一定要撕碎这个人。 …… 薛程远俯身凑她脸颊一侧,挺拔鼻尖无意蹭过少女脸颊,留一指暧昧距离,女人狼狈喘息声缠绕耳畔,犹如动耳乐声愉快心情,勾起他戏谑调笑,一笑起来越发地邪气妖孽,像鬼像妖唯独不像人。 从怀里掏出一柄短刃,还泛着冷光寒气,被擦拭得干净,一遍又一遍,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他带着报复恨意重新降世,念着无数次那个仓惶逃下山的少女白影,几乎成了困住他的执念,她跑得越快,手中攥紧匕首的力度就越紧,那一份急切想要宰了她的报复就更加浓郁。 终于。 丛玉好像真的被吓住,眼角似有水晶似的透明雨滴,轻缓沿额游曳至眼角。她眼睛微眨,雨滴悄悄下溜,经粉颊,遇腮红。鼻尖的另一水点,亦随人中滑至唇边。 她才开口:“你是?” 她是故意的。 很好。 薛程远看她明知故问,也陪着她演。单膝跪地舒展一下姿态,手肘在膝上悠悠伸出左手手臂,勾到她的脖颈处,开始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拎她的胸口衣襟,右手攥起刀刃不怀好意地用刀锋轻轻地挑起她的下巴,再稍微往里去一点,刀尖就可以刺进喉咙皮肉,一击毙命。 这样不上不下的姿势,薛程远也是故意的。 刀面细窄却如明镜,周围举着的明亮火光燃起刀镜里的两双眼,是猎人对猎物死死纠缠不放,堵截至死的不休不止。 “我是?”少年反问口气,声音凛冽冷淡,与眼前这幅顶级皮囊匹配相称。 不知不觉,丛玉胸前多了一只手。薛程远正用手指反复捻磨那道由他留下的深刻沟壑,一道不可磨灭的腥红血疤,印在了丛玉两乳之间。顿时痒意难耐,不适宜的亲密更加吊起丛玉脑海中绷死的弦,瞳孔放大到极致,浑身鸡皮疙瘩掉满地。 他根本不当人。 薛程远轻蔑地微微歪头,俊朗眉眼间毫无情欲,仿佛手里把玩着没有灵魂的死物,他单单只碰那一道疤,然后一点一点细微动作,他顽劣地揭开已经长好的痂,像被一群蚂蚁爬覆着啃食着,泛着阵阵乳间刺痛,新生嫩肉重见了天日,又立即被一道横指摁下,力道重得让人咬牙切齿。 薛程远猝不及防的动作让丛玉终于没忍住弓腰含胸,痛意痒意绞缠钻心,牵出她耳颈后一道异样的绯红。更难堪的,聚拢的双乳顺势夹裹紧薛程远的一只手,她呆愣在原地不动。 被胸器钳制的手也停下动作,接着,丛玉只感觉双乳夹住的手由蜷曲分开的五指动作自然而然变得并拢伸直。 下一刻,一巴掌重重扇在她一侧柔软乳肉上。 薛程远眼神讳莫如深。 他骂她:“骚货。” 被坏女人砸了玩具很生气! 注:炎洲在南海中,地方二千里,去北岸九万里。上有风生兽,似豹,青色,大如狸。张网取之,积薪数车以烧之,薪尽而兽不然,灰中而立,毛亦不焦。斫刺不入,打之如皮囊。以铁锤锻其头数十下,乃死,而张口向风,须臾复活。以石上菖蒲塞其鼻,即死。取其脑,和菊花服之,尽十斤,得寿五百年。 又有火林山,山中有火光兽,大如鼠,毛长三四寸,或赤或白。山可三百里许。晦夜尝见此山林,乃是此兽光照,状如火光相似。取其兽毛,以缉为布,时人号为火浣布,此是也。国人衣服垢污,以灰汁浣之,终无洁净。唯火烧此衣服,两盘饭间,振摆,其垢自落,洁白如雪。亦多仙家。[汉]东方朔——《十洲记》 山亭柳10 薛程远毫不掩藏心中的嫌弃,俊美的脸上摆出臭不可闻的神情,眉眼间更是难以抑制的戾气。 骚货? 一根紧绷的弦瞬间就松弛下来,他又把薛程远惹恼了。一股没由来的的兴奋刺激着她的混乱神经,无意诞生的荒诞插曲缓解了自己原本不安的情绪,薛程远这般高高在上的姿态反而更加重明知故犯的恶趣味,她只后悔刚刚没能再放浪不堪一点。 他的眉头会更皱,会更厌恶她,也会更想杀了她。他现在有了更多属于“人”的情绪,哪里还像一个视人为蝼蚁,无法无天的“灵”。这样的情和欲越重,沉湎于俗世纷扰,灵识自毁的可能越大,他或许自己都未意识到。 身后流水潺潺,纯洁月光顺流淌下,她借势从地上爬起来,装神情一脸无辜,不解地看着他,好像刚刚的难以启齿的行为是她做出来,故意这般放浪勾引他,这下反客为主,她倒成了一个登徒子。 两人视线交汇,丛玉挺直腰杆也只到他的肩。 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蚂蚁,丛玉明白自己要是开口妄图作多余解释,立马就会被他残忍碾碎。 半晌,她还是窝囊地为自己求情:“你不必急着寻我报复。” “报复?”薛程远冷笑一声,眼里流转波光,笑意却不达底。 丛玉也卸下伪装,神情自若,笃定开口:“一个月前灵筠山一事,的确是我做的。我杀了那两只妖兽,还夺去了他们的妖元。” 最后,还故意挑衅了你。 但那又如何? 她顿了顿,继续说违心话:“但这一切都非我本意,我只是一个凡间的小道士,单单凭我也使不出这样的能耐,那日你我对峙想必也很清楚,我是被一只妖附了体,那是一只来自北幽秘境修炼千年的玉面妖狐。” “不仅如此,它还有意附身于我,将清巍山上的天罡北斗阵以血祟冲破,使镇压的虎口邪煞的灵识逃出一丝……总之,与你作对的不是我。”丛玉语气坚定,这番说辞将自己撇脱干净,帽子全还在妖狐头上,企图以拙劣的谎言证明自己的清白。 薛程远抬抬下巴,挑起眉毛,似笑非笑:“然后呢?” “然后?”丛玉故作镇定,清了清嗓子:“然后自然是冤有头债有主,你要算账,找那只狐狸。” 薛程远听完,终于耐心耗尽,开口戳破她恶劣心思:“我做人没多久,你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最会讲蹩脚谎话的人。” “那千年妖狐要附身人体,寻常人可受不住这样的妖力,但你经此一遭却安然无恙,因为你是天生难得的极阴血祟的容器,最爱招来灵异鬼怪。” 说到“容器”二字,他刻意咬着字音,清冽低柔的少年声音变为一杯剜人心口的剧毒鸩酒,从她的耳畔饮下,透彻钻入了丛玉心尖,开始从容不迫地捏碎她的自尊。 “一只狐妖哪有这样通天的本事,血祟难得,更何况你是几百年都难出的极阴血祟,融合附体的妖或者是鬼,甚至是灵,力量都能被你随心掌控,可惜这样的人能耐虽大,却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就是命比纸薄。” 能活到三十,就是顶天的本事。 “连我你也敢招来算计?” 话毕,小溪对岸的暗绿幽林突然钻出一个蓝衣老太婆,她满脸雀斑,连手臂上都是,又像寿斑。黑胖又矮,鼓着一双吊眼,十足的诡异。蓝夏布衫汗湿了黏在身上,做波浪形,像一身横肉。 月光底下,她竟然没有影子。她直喇喇朝他们奔来,丛玉转身一眼瞥去,也没有丝毫闪避的意思。 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那黑暗中哭泣,不禁毛发皆竖。 四周逐渐失去光亮,远远听见那老太嘴里嘟嚷不停,那波颤的喃喃音调,夹杂着神秘语,高音与低音唱和着一起一落,叮呀噹呀敲着磐铃鼓钹,那鬼魅之音仿佛把半边天空都笼罩住,扭曲原本静谧林景。 他瞬间警惕向身后看去,跟来的铁骑都已倒作一片,不省人事。丛玉算准他灵识微弱,施展不开能力,扭头就要往对岸溜,却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 薛程远一手钳制她细长的脖颈,不紧不慢:“你叫那只死畜生给我下了幻术想困住我?”,丛玉因为他的手劲根本动弹不得,眼下她脆弱无伊,又令他意兴阑珊。但是他的眼睛里随即有了轻蔑的神气,附身将手中短刃抵在了她心口,微笑道:“不过我要是被困在了虚幻妖境,你也别想逃。” 好了,我要大玩失忆梗,并且开始写纯爱了! 尖角荷11 …… 月亮越来越陈旧模糊,是一个铜钱大的浅白色湿晕,浸透了一夜惨淡的白。 月光照到邻里人家过来窜门的丫头小杏的枕边。小杏睁眼看了一看,只见身旁一只玉白色的手搁在半旧棉花被面上,便问道:“是月亮光么?”苏小宜打地铺睡在窗户底下。 小杏父母进了城里做生意,已经半年没有回村,这两年城里动乱四起,山匪多乡里也不太平,屋子一个女孩不敢自己住,因此这一间破旧木房里横七竖八睡了三个人。 她和苏小宜,还有躺在床上的苏小宜的哥哥。苏小宜长得好看,她的哥哥也好看,美中不足的是,还没见他睁开眼站起来过。 听苏小宜讲,她哥哥天生的混账脾气,天天欺负人家,后来遭人家抱起团砸石子儿,一个没注意碰到脑袋,给她哥哥砸晕死过去了,这下不残也成痴儿,直到最近几日才有丝丝醒过来的迹象。 听到这,小杏一脸同情地望向苏小宜,却没料到她竟看得开,也没指望她哥醒,还直言都是他该的报应。生这样的好皮囊的少年,究竟性格有多顽劣不堪,招得自己的亲妹妹的冷漠无情。 小杏不敢细想。 恍惚听见背后有悉悉率率的声音,猜着是小宜睡不着,翻过身去,果见布帘子一掀,一双杏眼迷朦着的苏小宜,模糊着醒过来了。她便轻轻叫了一声“小宜姐姐。”今夜,她莫名睡不着觉。 小杏儿向她那边挤过去,赤脚从苏小宜身上跨过去,走到窗户跟前,笑道:“你也起来看看月亮。”苏小宜有些不耐烦,一骨碌爬起来,低声说:“很晚了。” 小杏听到这话,心里的火热兴奋被一盆冷水浇湿,软了顽固性子就乖乖又躺下,嘴里嘟嚷不满。对于她还是小孩般骄纵调皮的样子,苏小宜无动于衷,待小杏彻底安分下来,苏小宜一声不言语,拖过身下的棉花枕头,一只手肘弯曲撑在软枕,下巴搁在手掌上,另一只手温柔抚在小杏头发上。 这样的举动让小杏很享受,她将眼前这个模样比她大不了的少女真当成了姐姐一样依赖,不知怎的,苏小宜乖软温润的模样让她很安心,尽管她们相识不过一个月。 苏小宜缓了语气,对刚刚的戾气道歉:“小杏儿,刚刚我不该这么说。” 小女孩垂起眼皮,点点头。 苏小宜捻起她的发丝,漫不经心地挑起一根又一根,眼神放空,黑色的瞳孔如这深沉的夜色,黯淡不明,对她说:“乖一点,嗯?” 威胁。 是了,她总是爱在小杏沉溺在柔软细腻的时光里,隐隐点醒自己的身份。 小杏看向窗外,天就快亮了。 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天是森冷的蟹壳青,天底下黑魆魆的只有些矮灌木,因此一望望得很远。地平线上的晓色,一层绿,一层黄,又一层红,如同切开的西瓜——是太阳要上来了。 …… 一大早,苏小宜就独自上山采药去了,凭着采来的药草跟城里药铺或是医馆换点银子,维系家里的生存。小杏也曾想陪着苏小宜上山帮忙,苏小宜却说叫她只帮忙照顾好自己的哥哥就好,他一直昏迷不醒,也不见苏小宜焦急万分,更是从不亲自照顾,看见小杏忙活照顾时,也只是避开不见或者冷漠麻木地站在一旁。 对此,苏小宜淡淡解释,她讨厌自己的哥哥。 没再说更多缘由,苏小宜扭头离开。 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小杏在院子外晾晒着药草,又一边精心煨火为屋里面的人煎药,炉子里沸水滚烫,她抽去一些烧红的木炭,火花四溅。 时而窗户缝里漏了风进来,透纱帘子动了,模糊的烟雾缭绕了整个屋子,像一朵朵蒸腾的白云,绿荫掩映下的红雀叽叽喳喳起来,那绯红小绒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见一点天色。 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绰绰纯白纱帘下有人影,一搭黑,一搭白。 一点,一点,床上的男人缓缓睁开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如轻巧蝶翼煽动,投射在苍白的面颊上一层阴影,黑眸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 药炉里是无底洞的深青色,烟雾和烧红的火炉的微光,还有指尖必须忍耐的烫,小杏低着头加快步伐往屋里走去。 少女呆滞在原地,忘却了手里炙热,醒过来的人一言不发,警惕地注视她,这样的目光太怵人。 小杏缓神过来,气氛有些窘迫,她恨不得钻进地里,又埋怨苏小宜不在现场,许久,呆呆地问了一句白痴话:“你醒啦?” 尖角荷12 一面书了“妙手回春”的横匾簪着红花高高挂起,药店门口,苏小宜停在“贫病施药,不取分文”的牌子旁,她看了一眼牌子上的字,又听到前面之人一句夸耀:“许郎中又漂亮,药又神。” 顺着屋里看去,那人身瘦纤长,面容清隽,眉目清朗,一袭蓝衣,十分朴素淡雅。只见他与来访病人共话,隔得远听不清,但那一心一德,心无旁骛之情,却是十分动人——仿佛对面的不是病人,而是他的女人…… 他看见苏小宜,招呼着旁边帮忙的伙计过来。 苏小宜同他们已经是熟识,背着背篓跟以往一样,跟着小伙计就去后院了。不一会,许郎中也过来,看见她数点着手里的银子,背着苏小宜,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 那整幢的药柜,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一丁点一丁点地堆放在龙飞凤舞的药方之旁。 “不成。”少女数完手上的钱,变得闷闷不乐,雪白的脸上,淡棕色的鬼阴阴的大眼睛更渗人了。 伙计先察觉,立即愤懑不平,道:“你又嫌少了?!” 她三番四次这样,拿着稀少平常的药材来卖高价,仗着他们家医馆郎中出了名的仁心,狮子大开口,一点脸皮不要! 果真,苏小宜真诚回答:“当然少了。”她一指扣桌,点得清脆两下,示意还差二十文。 小伙计这次硬气,抱胸昂首,摆明不给的态度。眼看气氛焦灼,旁边的许郎中开口了。 “给她罢。” 老好人发善心,伙计脸色又青又红,不情不愿地再补上钱,惹得苏小宜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 许郎中又问她,家里的哥哥可好些了? 苏小宜脸色转阴,像触到霉头,倚在柜台上,懒懒地:“他,不晓得,可能明天睁眼,也可能后天就死了。” 不知不觉,小伙计听着吩咐,取出一个小包塞给苏小宜。许郎中解释,松子糖,拿回去当个零嘴吃。 亭亭的树壁立,阳光令它斑驳留痕。竹树的手指在轻轻画画,花草禁不住慌张。一切都变得异样,庭园忽地围困了不相干的两个人。 “稀奇。”苏小宜又笑着,坦荡接过来。 …… 两个人什么也不懂又好像什么都懂。 …… 小杏焦急的等待着苏小宜回来,在屋外不停地来回踱步,地上搬家的蚂蚁遭殃了好几只,忽然肩上一阵响,油纸包裹严实被人放在自己的额头。 小杏一抬头就望见盼星星盼月亮来的苏小宜,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兴奋。 苏小宜嘴里含着糖,甜腻的味道散发,蹲下来柔声问她:“怎么了?” “那个哥哥,他,他刚刚醒了!” “他还在屋里?同你说什么了?” “对!他就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但我害怕,我就跑出来了!” 苏小宜听完,也有些不知所措,糖给了小杏叫她现在外面等着。 屋内寂静无声,只残存药香。苏小宜一步一步靠近床边,床上的人已经坐起来,脸上没一点血色,连嘴唇都是苍白的。在那黑压压的眉毛与睫毛底下,眼睛像风吹过的幽谷湖泊,时而露出荡漾水波,层层晕染开湖光,一闪,又暗了下去了。 感觉到苏小宜的靠近,他将眼光放过来。 “你?——”苏小宜小心翼翼的看过去,“好些了吗?” 果然,和薛程远一模一样的脸,醒了那副神情……恍惚中苏小宜怕起来,脚步停在原地。 他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不出来的、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何处。 “你又是谁?”他问。 尖角荷14 “我是谁?”她在心里同样反问自己,听到这里才算真正安心下来,薛程远已经彻彻底底忘记自己的身份了。苏小宜先是试探性坐下来,离他更近,现下她已经有了一套准备的措辞应付他。指尖轻轻拍打在破旧棉絮上,点出沙沙的声响,她首先想确定一件事。 “你不记得我是谁了,你也记不得自己怎么成这样了?还有,你记得自己是谁么?”记得来记得去,她问得太直接,语气急迫好像急着弄清一件事,薛程远大病初愈,刚刚醒来遇见一个怪人又遇见另一个怪人,眼前这个怪人比刚刚那个小孩更喋喋不休,跟着她的话回想,心里生疑,头突然晕眩胀疼,他不禁痛苦扶额。 苏小宜见他一脸痛苦神色,又关切追问:“头疼?”薛程远只想赶紧让眼前女人闭嘴,以往的记忆画面像被浓墨一笔划去,彻底掩盖,试图回想的欲望一起,脑子里就起千万只小虫毒辣地蠕动啃食,让他痛苦万分。无法抵挡的至惧严寒瞬间袭裹全身,接着攻心的毒热像一把利箭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嚓嚓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 苏小宜见他举止,诧异地想,这样看起来是全身都疼了。眼看身旁的纱帘都要被薛程远暴起青筋的手扯碎,苏小宜凑近一看,伸手一探鼻端,一点气息没有。 不对。 眼前的少年身体冰冷,苏小宜手背贴靠在薛程远额头上,忽然间心里无比空虚惊慌,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乌有的人皮,薛程远死了,她就永远都会被困在这里。 “喂?!”,她摇撼他,又慌张地贴近薛程远的胸口想听心跳,不对不对,脉搏没有了,但竟还有微弱的心跳声,她听得清楚,她只要凑近甚至是触碰薛程远,他就会回过一点活气。于是她试探性张开双臂紧紧将薛程远搂在怀里,心里祈求着,接而一手又探去——他的鼻息,纾缓而软弱,长叹一口气,没死就好。 薛程远又虚弱得醒过来,突然地,被眼下景象震撼:“你这是做什么!”刚要摆脱开,就被苏小宜一把摁住,叫他别动。柔软的怀抱,气温骤然上升,原本薛程远冰冷的身体逐渐暖过来,原本钻心的痛意也消散殆尽,还未弄清现状,迷迷糊糊清醒过来,就看见苏小宜迫不及待松开怀抱,剩他呆坐,一张秀气小脸不解,少女指了指他胸口,又指自己,三言两语快速解释这一切来龙去脉:“你我是异姓兄妹,你叫薛程远,从小就顽皮恶劣,到处惹事,三个月前遭人报复脑子被砸,晕死到现在,我以为你一辈子就这么窝囊去了!” 薛程远听完这一大段,对其中一句话心生疑虑,神色凝重,指她,道:“你是我妹妹?” 苏小宜见他迟疑,信口说来胡话,用一种最轻忽迷惑的语调:“你,我,分开来讲,我叫苏小宜,相依为命一齐长大,没有血缘,同外人称的关系。我救你不知几条命,这次你醒过来,要懂得珍惜生命向我感恩。” 树梢上有鸟窥人,帘外有声暗喧。甜糖荡荡的香气匍匐身畔,在两人之间氤氲飘摇。苏小宜偏头,蓦地遇上一双晶晶冷眸,深沉的瞳黑,变成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 风忽然大了,那少年凌乱的长发变得更乱,鞭笞着病白的脸,嘲意更浓,嘴角溅出一丝笑意。眼前人说的一大堆,是真是假,他懒得细想,都当耳旁风没听见,也懒得细究戳穿,“我口渴,要喝水。” 还是原来薛程远的模样,谨慎多疑,桀骜不驯。 …… 未成形的黑暗淹过来,把世人的血都煮沸。煎成一碗汤药,热的,动荡的。苦的是药,甜的是过药的蜜饯。松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过度的甜腻,中和了苦涩。 “先喝药,再喝水。”她在她耳畔软语,氤氲荡漾,一种含蓄的威胁。 两个人天生不对付。 …… 接连的七天,细雨依旧羞怯而冷淡地纷飞着。 少女一身素白薄纱,冷雨轻溅,湿了衣衫,发髻偏松垂在耳畔,发丝黏在颈项。 她摸着霉绿斑烂的青苔,潮湿粘腻的触感,令人感觉恶心。旁边的朋甚堂的庭前植了几棵高大的古柏,绿荫重重环抱,更添肃穆。她躲在檐下避雨,无聊扒拉周围绿植,不过是个矩形草坪,四周绕着矮矮的白石栏干,栏干外就是一片荒山。这园子仿佛是乱山中凭空擎出的一只金漆托盘。 墙里的春天不过应个虚景,倒是外头野杜鹃轰轰烈烈的开,强占墙头一抹鲜艳绯红,摧枯拉朽似地蔓延。 一群和尚整齐地排着队伍,一壁念诵,一壁走过,由远及近。又接着,一群人腰间配大长弯刀,身着深青色团领袍衫,威压压一片就跟在和尚后头,官门的快班衙役专门负责缉捕巡逻。 正看着,那群人中有个格外气质的高大男人,身姿挺拔有型,正低头与身旁伙伴说话谈笑,一举一动皆是潇洒倜傥,听到了好玩的,爽朗大方笑起来,这样惆怅的雨下,他也十分夺目。 众僧进入堂内,念了六支香的“南呒阿弥陀佛”后,便都跏趺坐着,静听方丈讲经。 雨渐渐停下,太阳如梦幻泡影浮现。 那群捕快就在堂外,说着一人就顺过来一把香,取三支借旁边香火点燃,虔心跪拜在蒲团上,手掌合并紧拢,闭眼焚香祷告。接着跪拜的人就多了,排着队,那男人也接过香,低头看了一会,选择站到一旁,把香摆在了身侧的木桌上。 信。 不信。 …… 还是不信。 尖角荷15 苏小宜收回目光,不自觉的往柱子后头藏去,却忘了露在外头的影子。抬头看雨停,转身就要走。身后热闹交错,白烟摇摇晃晃升天,一片朦朦乳白。 直觉让薛程远望向西边柱子方向,倚在栏杆上悠哉双手抱臂,泰然地四下里看人。其中唯有一人,他眼光灼灼的看了半晌。那人要走了他也跟着起身。 正要离开,被身边的张捕快拦住,盯了这小子半天,故意笑着审问他薛程远:“追妹子去呐?” 明知故问。 是也不是,他自己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可笑,也跟着乐,摆摆手说耽搁一会儿就来。还没走远,身后一阵打趣哄笑声。 薛程远加快步子赶上,不料转角过后,堂角尽头,她竟提前等着他,就好像预料好自己一定会来。步子放慢,他心情舒畅愉悦,步子放慢蕴含雀跃,少年意气十足,整个人耀武扬威好不得了,故意给她看。 “苏小宜?”他直截了当的问。 一个月。 他刚醒过来的几天里,除了第一天苏小宜还在家喂他一碗苦药,还骗他说是甜的,妈的苦得要死,他没忍住脾气一把推开苏小宜手中的碗,一个不小心没端稳,瓷碗碎地残渣一地。苏小宜温温柔柔没怪他,收拾好地面就又走了,也肯不和他多讲话。 第二天,他已经能够下地走动,苏小宜看见了,只是淡淡地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反应,他第一次揣测不出人到底在想什么。屋外细雨绵绵,薛程远身上还是隐隐发痛,站在门口观赏着春雨,苏小宜在他背后开口说一句话:“又下雨。”三个字,也不是同他讲的,他双手撑在两侧门廊,正好挡住了少女的出路。 更多时候,薛程远觉得不是第一日他的行为刺激到苏小宜,而是苏小宜根本就冷漠无情,真正的懒得理他,他可以是木板,被子,扫帚,灰尘,或者一场雨。 对于她而言,是多出来的累赘。 第三日,苏小宜破天荒地从外面带回来一包果子,屋里那小孩死皮赖脸围着她转,讨出她一个淡淡的笑,苏小宜讲给小杏儿真的带杏子回来,一打开就是一团绿油油的几个青杏果子。她终于舍得看了他一眼,拿起一个果子走过去递给他。 “山上摘的青杏,甜的。” 破天荒,他毫不犹豫接过并且闷口咬下。 青杏的滋味是纯纯正正的,极其苦涩的滋味。 苏小宜,她这个人说的全是假的,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后来他就走了,走得又急又赶,带着有点赌气的意味。苏小宜上山采药不在家,剩他和小杏儿两人家里大眼瞪小眼,实在无法忍受,正好门口有辆牛车哞哞经过,一句“我走了”的告别变得没必要开口,他头也不回匆匆离开。 时至今日,刚好一个月。 苏小宜看他模样,装起来威风凛凛,逆着光。其实真的很幼稚,但是也没有取笑他故作得意洋洋的样子,很平常的问他:“身体好些了吗?” 久别重逢,苏小宜说第一句话就令他意兴阑珊。 他以为眼前人会说些类似调侃自己逃跑,打趣自己如今这副模样,或者是一些不着调的荒唐话,毕竟她那么伶牙俐齿,最会骗人也最会气人。这样简简单单的关心,虚伪敷衍但却无法不承认,它的确合理适当,抽丝剥茧细细品味这句话,他竟还嗅出一丝扭扭捏捏的阴阳怪气。总之,这句话让他很不痛快! 恍惚间他回忆,其实那日囫囵吞杏,就记得苦,但其实还有丝丝酸涩。 见他半天不回答,苏小宜似乎想起什么,又说:“你是在生气。” 他们还是外人眼中兄妹关系,哥哥妹妹寒暄几句,是理所当然,更是天经地义,但是关心则乱,这句话惹得薛程远张扬脸色猝不及防暗沉下来,显然是被戳中心里事,他冷冷地否定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看薛程远一眼,两人仍保持安全距离,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把头发往后一撩,露出一张淡白鹅蛋脸,腮上也不知道是不是胭脂,一直红到鬓角里去。乌浓的笑眼,笑花溅到眼睛底下,凝成一个小酒涡,笑意越酝越浓。 苏小宜戏谑道:“也对,毕竟我也没做什么。” …… 小小的一只白粉蝶在阳光下活泼地飞舞,翅膀上有黄和黑色的图案,曲径通幽斑驳光影,矮树影影绰绰。 自从薛程远不辞而别,苏小宜一如往常平淡度日,雷打不动上山下山,又带药草去城里来卖,出门猜错天气好几次,带伞出门天色晴朗,不带伞暴雨倾盆而下,淋她一身狼狈。索性看开老天爷同她作对,以不带伞作无声抗议。 今日赌错天气,避雨撞见他,却不是巧合。 她在的青竹村最近怪事频发,许多人莫名横死家中,死状诡异可怖,尸躯干瘪并且腹部都开了大口,少一颗心,那是在生前肚子就被开口,有东西活生生伸进心口,生拉硬拽一颗心。消息很快传开,从村里到城里,县衙发威拨两派要治乱惩恶,是人作奸犯科就派人去查去抓,是鬼怪就请高僧来降。架势摆起来声势浩大,也算安抚惶惶不安的人心。 雨留下一地潮湿,少女衣袂被吹得飘荡,在淡烟急雨中,在雨后初晴的明朗下,又或是这样寂静无声的回廊里,她又变成孤身一人。 …… (贱贱的小女孩一枚呀~) 尖角荷16 在这纷乱而混热的下午,一场简朴诡异的祭祀开始了。一个年迈老人身着五彩破布巫裳,女声响起,为祭天之舞做致语: “出此三物,以诅尔斯译!” 血淋淋的猪头、狗头、鸡头被摆上祭祀桌。 “彼何人斯?胡逝我陈?我闻其声,不见其身。不愧于人?” 舞者蒙头执剑,排作一个噬兽阵…… 主跳者到中心跃起——同样不见脸,一个金蓝怒彩的木刻面具,顶部刻有蛇形,锐鼻突眼,下颚吊垂,形象丑陋邪魅。 “祗搅我心。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有靦面目,视人罔极。作此好歌,以极反侧。” 以邪治邪——歪道巫师最爱用的伎俩。 主持者从一旁的人箱子里拽出一个小孩,约莫才三岁,是那寡妇的儿子。他的小脸惊恐而紫涨,眼珠子不动,没有瞑目。灰布衣裳上晕开了殷红的血汁,似有微温。小小的尸体,无辜地摊卧在地面上,没能逃掉毒手,落得凄惨下场。 老巫师用黑墨点住男孩的额头,突然原本死掉了人僵直坐起来,看着老巫师,老巫师不见奇怪,沉眉低声对他道:“你指。” —— 起先简直令人无法相信——村口那个整天神神叨叨的李寡妇居然也死了。 被挖了心,顶着骇人的血色大窟窿被吊在村口的老槐树,小杏好奇心大过畏惧,凭着小巧个子挤到人群最前面,同村的调皮少年二牛也在这儿,看见她畏头畏脑钻进来,还被人卡在卡住在胳肢窝下动弹不了,眼疾手快将她提过来,问: “你敢看?” 二牛真的壮如牛,一手提着她不喘气,晒得黑黝黝的皮肤裹着粗实的臂膀,比同龄人更早熟,也更像个男人。小杏一贯对他没有好脸色,怒气上来,板着身子就怼他:“我凭什么不敢?” 听到这里二牛爽朗大笑,直脑筋随手就扔下小鸡仔,说:“你这大嗓门,同你那哑巴姐姐反过来,果然不是亲的!” 小杏没好气一声哼:“我姐姐可不是哑巴!她单单不搭理你,你趁早死了心!”话里讽刺意思明显,她拍拍衣服上的灰,麻利爬起来,用眼神恶心他那龌龊心思。虽然不是亲姐姐,苏小宜待她的好都铭记在心里,她给予自己满满的安心,耐心包容着她幼稚的一切,温柔着爱着她,弥补了自己亲生父母在亲情上未能填补的空白。即便只有短短的三个月。 二牛冷笑一声,瞥她一眼,道:“谁稀罕那死女人?” “你嘴巴放干净点!” 二牛接着嘲讽道:“你不晓得现在村里都怀疑苏小宜是吃人的妖女?你可知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就上赶着贴她一个外来人。”他看小杏的眼神像看傻子,充满嘲弄又夹杂可怜意味,他自己原本也不信,那神叨叨的巫师折腾一遭后让那死人竟然坐起来说话了,哑口三个字,他看清楚对着念口型:苏小宜。 死人不会说谎。 刹那间他像被雷劈了一样震惊,怎么会是她?苏小宜看起来柔柔弱弱,惯爱穿白裙子,三个月前北下逃难到了青竹村,可能是后来的缘故,她性子也孤僻不爱交际,同村人接触也少,他见色起意去惹也没得个回话,除了白的像鬼似乎跟妖怪鬼魅没有任何联系——不对! 透骨凉意从脚底灌至头顶。 自她来到这一个月后,就开始有人莫名其妙的死去,而她因为经常上山采药连着几天不着家,她之前具体的经历无人得知,渐渐地,脑海中那抹白色倩影转化为狰狞的鬼影,不断地猜忌和推测使矛头直指一个人,妈的,除了她还有谁? 想到这,二牛挠头狠狠地跺脚,一阵脊背发凉,为之前的行为懊悔不已,怎么他妈的这么晦气?他心想。 小杏被他话愣住,立在原地。 二牛看她也呆住转身走了,丢下一句:“你仔细想想吧!” 小杏看着眼前高高挂着的惨像,脑子晕涨,像浆糊搅动,不知不觉人群已散。她木木地扭头回了家,沿着一条野草丛生的小径走。 暮色从远山外暗袭而来,她见到炊烟。炊烟渐飞渐高渐薄,渐冉。 太阳落山了。 尖角荷17 远望家门,一片平静。 仿佛又听到二牛在他耳畔说话——妖女。 小院木门打开,吱呀作响,仍是悄然无恙。小杏先定心神,低低喊着:“小宜姐姐?” 进屋后,方见灯火通明。苏小宜还是一如往常,在桌案旁分化药草忙碌着。几案上放了青瓷茶碗,是莲花盏,垫以荷叶茶托子。她听见小杏叫她,淡淡应了一声,还是忙着手中事。 小杏起了一身冷汗,看着苏小宜漠然的模样,她从来都是如此,天大的事都无法使她惊讶动情。即便村里死了那么多人,每个人都是惨死,每个人脸上都是狰狞,每个人都是惶恐不安。唯独她,好像没有心。 心里忐忑不安,她明明知道就算自己说了最近村里发生的桩桩怪事,苏小宜仍然不为所动,她根本就不关心,死多少人都和她无关,人与生俱来的共情心思到她苏小宜身上被冷血搧开。 只有不是人,才会没有心。 “小杏儿,你怎么了?”苏小宜温柔的问她。 一句话将她从想象里拉回现实,她缓过神,不知怎的,她往常最信赖最喜欢的人此刻没有任何变化,她却觉得一切都好像彻底改变了,变得十分陌生,变得无比无情,她怎么能!—— 终于,泪水如决堤般溢出,她咬牙忍住心中痛意,问:“最近村里死好多人,连村口的李婶婶和那个小弟弟也被害死了,今天我看到了,她死得好凄惨!我好害怕,我,然后有人同我讲,这些都是你去害的!” “你说,到底是不是你!”她抽泣不止,说话声音骤然放大。闭上眼睛嚎了半天,她无助得甚至要晕过去。 小杏想起以前苏小宜跟她讲咬舌自尽这样离经叛道的行为,当一个人绝望到了极点,心灰意冷要寻死,没钱买毒药,身边也少了刀剑自刎,可以一头使劲撞柱子,但是劲太小只会晕过去不会死,还有一种法子就是咬舌头,狠心一咬舌头要是冒血了就可以无痛上路。她记得苏小宜很难得说这么多,所以她一字一句记住,这番话讲完苏小宜觉得有趣还笑了,那样畅怀的笑更难见。 于是她用牙齿摸索着舌腔,作势就要咬。 一股冰凉细腻的触感从下颚袭来,睁眼,是苏小宜,她正一只手捏住她的下边双颊,迫使她张开嘴,神情疑惑不解,问:“你咬舌头干嘛?” 小杏怒答:“我想死!” 她一说完,苏小宜就笑着松开她了,给小杏看呆了,又那样特别好看的笑,璨若星河,好漂亮…… “好了好了”,苏小宜轻轻拭去她眼角泪痕,又柔柔地捧起小杏的脸蛋,跟她真诚的讲:“我不是妖怪。” 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只柔软的手抚慰,有点隔靴搔痒,觉都不觉得。但还是被小杏听到心里去,因为她肯定苏小宜说的是真话。 苏小宜说不是,她就信。 刚刚的猜忌不安都一瞬间烟消云散,别的也不再多问,小杏心里无限委屈,哭着就挤到苏小宜怀里,淡淡的药香味道此刻更加令她安心无比。 …… 太阳尚没升起,空气中荡漾着破晓前的寒气。天际有颗巨大的晨星,如同举世孤寂的眯的独眼。薄明中,苍茫间,爬上山顶,灰紫的天空已经大白。 四周生大雾,迷蒙混沌人眼,长长丝绸虚无缥缈的缠绕着山尖,孤山初晨仍是死寂一片,小杏心里害怕,加快了步子跟上前头的苏小宜。她昨夜纠缠苏小宜许久,说以后她上山自己都要跟着,一个人在家害怕被妖怪吃。苏小宜也许是看她可怜模样,又被耳畔边撒娇声音烦恼,只好答应下来。 当着苏小宜的跟屁虫感觉十分不错,除了代价就是早起的痛和乌黑的眼。 山道旁有一棵树,粗跟浓荫,老态龙钟长了几百年,它的根延伸至周围好几米远,贪胜不知足,抓得又深又牢。苏小意在旁边停住脚步,看了看好像里面别有洞天,她捡起地上一个小石子射进去,没有回声。她又凑近,一边叫小杏离得远点,忽然,一抹白色似箭跃然窜出,混沌而阴森,向着苏小宜头袭击而去,苏小宜瞬间躲闪,还是不够快,白影闪过,留她皙白脖子上一道血色爪痕。 小杏匆忙奔过去,就见苏小宜神色痛苦,用手捂住脖颈伤口,腿脚发颤跪在了地上。 她跑过去想扶住苏小宜,苏小宜吃力将她拉过身后,眼神朝前方泛起杀意,警惕退后,开口提醒:“离那畜生远点。”小杏看过去,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妖娆地舔舐爪子上的血,也冷冷的瞅着她们两个,一副气定神闲模样。 尖角荷18 船缓缓地沿着河堤流去,新嫩的荷叶冒尖,初长得分外用心。木浆划起水波,惬意的浪细意舒展。新月爬上中天,把黑色的湖照的冷冷凉凉,心意澄明。 石子路上几个醉汉踉踉跄跄走着,逍遥自在,从街这边穿到那边,大摇大摆哼着歌。天气热起来,都裸露着胸脯,一把芭蕉扇一排传,短衫一路敞开到底,刮喇刮喇在衣衫下面扇着背脊。走过一店家,板门上留这个方洞没关上,其中一个人凑近眼去瞧,洞里只看见同样一把黄色芭蕉扇,在微暗灯光中摇来摇去。看着头晕,他揉眼一阵又看,紧靠着墙,灯忽然灭了。 在黑暗中忽然有一条长而凉的软物在他背上游下去,他吓得直跳。第二次跳得更高,想把他抖掉,又扭过去拿扇子搧。 转头才发现,身后三个伙伴都不见了,黑乎乎的街道无穷无尽,他一个人留在原地。他强忍惧意退后几步往身后看,小小洞口混沌黄浊,灯光又现,暗旧的木屋里竟出现了他消失的几个伙伴,招呼着他进来。 “二牛,进来啊!”里面的人笑他发呆,另一个人又催促他快点。 他像没了个清醒,真的喝太醉,径直走过去,门洞上的木板喀拉一声被推开,一股子刺鼻尸臭味冲鼻,他也没任何反应,还吃吃笑着,满足状的喃喃自语。 —— 湖边柳条嫩绿,桃花艳红,白发白须老头摆个小摊卖汤圆,扯着嗓门直喊:“吃汤圆啰!吃汤圆啰!大汤圆一个铜钿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钿卖一只。” 白绫裙子无意幻化成细碎的轻浪,随着少女的步伐,停顿在一块形制古雅的大匾之下,天然的朱漆被夜色拂去了白日雅韵,字刻甚佳:春山医馆。药栈是青石板地,踏上台阶的步子漫不经心,衬得青石板地更青更加阴凉。 医馆另一侧的汤圆铺子叫卖的声音更大了。 苏小宜脚步停住,转过身向一旁走去。那白须老头朝她们一睐, 他接过钱,先舀一碗开水,再舀一只小汤圆在碗里。端着碗蹲下身来,用嘴唇朝碗里吹口气,那小汤圆绕着碗沿,咕碌碌滚转起来。老头儿见小杏儿好奇地注视着,心中不无得意,于是再舀了一只小汤圆,道:“这是送的。” 他把碗端过来,一只团团乱滚的小汤圆,十分诱惑。扑鼻的异香,动人的色相。 “我不饿,你吃吧。”苏小宜对她说。小杏正准备 动筷,突然身后一阵异响,两人一齐闻声看去。 是一群乌压压的人欺负着一个摆着豆腐摊子的小贩,那小贩摊子首先是被砸,一个男人伸腿看似轻轻一踢就全然散了架,和那个不争气的小贩一样无力瘫倒在地。又一人搂起他从地上立起来,狠狠一拳打得那可怜人嘴巴保不住血,丢了几颗牙,满脸横肉地去扇他耳光。 敝旧的太阳弥漫在空气里像金的灰尘,微微呛人的金灰,揉进眼睛里去,昏昏的。最后又从隔壁街道出来一人一马,自远而近,背着光影,看不真切。配上一袭深青的圆领缺胯袍,头裹黑布巾,脚穿黑靴子,腰间束带上挂一把长刀,骑在高大神骏的突厥马上,人马豪气干云地傲立着。 他比那群围殴的人还要恶劣,一边冷漠的看。 过了一会,小贩似乎已经半晕死过去,那人笑着走进去,俯下腰,伸手去探鼻息,看着差不多了,就起身摆摆手招呼着周围人大摇大摆走散场。 白须老头解释道——落到他们那群当差的手里,给您一顿耳光,打落几颗牙齿,那算赶上人家心情好、下手轻。要遇上个刚跟娘子吵完架,跪完骰子盆的,一时发狠把您乱棍打死,甚至乱刀砍死,都算正常执行公务,没准儿还能立个小功,得点儿赏钱。 最后却跟着唾骂道那被打的可怜人:“活该,谁叫那人犯夜禁的! ”最近城里不太平,昨天夜里又死了好几个人,想到这,只有一声叹息,又要提早收摊,他自己的生意更不好做。 小杏害怕地抱住苏小宜,脸上烫,身上却冷得发颤。一碗热汤喝了下去,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颗心便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 “旁边那个人是薛程远。”苏小宜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她一脸淡定往那边望,眼神晦暗不明。 红玉府。 舒兰兰直挺挺的站了起来,两手扶着桌子,垂着眼皮,脸庞的下半部抖得像嘴里含着滚烫的蜡烛油似的,用尖细的声音逼出三句话道:“你刚刚不也叫人逼死了我爹!现在又要来逼我!你是人不是?!” 舒兰兰是红玉府里的姑娘,她爹借了城里恶霸富商刘阔一笔黑债,利息越滚越高像个无底洞,她爹填不满,便将她抵给窑子,见她水灵招人,刘阔变本加厉又巧立名目,说是几次利息没还满,招来打手催债。 而且这打手竟然还是官府的衙役,世风日下,官商勾结,如今装都懒得装。特别为首的薛程远,好皮囊下没有一点人味,心狠手辣,来催债使得手段一次比一次歹毒!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初次他一个人来找她,装成温润老实的官府武侯假意被她勾引到,十足诚挚地还说着要帮她去官府申冤并且帮她还债,后来她真以为两人日久生情也就放下防备,被薛程远哄着签了好几份凭证,借下了投多少次胎都还不完的债。亏她付出真心,完全忽略了男人眼中的鄙夷。他花言巧语说自己决心好好对她,还要赎她,娶她,两人成亲之前薛程远发誓不会碰她一根手指。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 薛程远把那交叉着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两只大拇指按在嘴唇上,两只食指缓缓抚摸着鼻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那眼珠却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 她又试着在薛程远身边坐下,只搭着他的椅子的一角,她将手贴在他腿上:“我不求你对我有心,至少一点情分!” 他一声儿不言语,拖过一把椅子,将椅背抵着桌面,把袍子高高的一撩,骑着椅子坐了下来,下巴搁在椅背上,他笑道:“你爹卖豆腐,你被人吃豆腐?” 这话让她绝望,赤裸裸地戏弄她是个下贱窑女。 她顺着椅子溜下去,蹲在地上,脸枕着袖子,听不见她哭,只看见发髻上插的风凉针,针头上的一粒宝石的光,闪闪掣动着。发髻的心子里扎着一小截粉红丝线,反映在金刚钻微红的光焰里。她的背影一挫一挫,俯伏了下去。她不像在哭,简直像在翻肠搅胃地呕吐。 (警惕仙人跳!) 尖角荷19 薛程远把椅子换了个方向,面朝墙坐着,人向椅背上一靠,双手蒙住了眼睛,又是长长的叹了口气,留她狼狈的哭。 ………… 苏小宜陪着小杏吃着汤圆,小杏仿佛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好喝的甜汤,调皮的发出呼呼的响声,苏小宜轻轻地挑起她散落的头发,别在耳后,静静的仿佛刚刚周围什么也没发生。 同她年纪相仿的女孩正立于一小贩的珠翠摊前,专注地挑着珠玉簪子。有一群小孩追逐着叽叽喳喳,嬉闹间无意撞了小娘子一下,她皱起眉头小声抱怨。大饼摊上只有一个男孩子打着赤膊睡在揉面的木板上,他也被吵醒了。 一个小贩挑着一担子山笋,堆成一座小山。都是新鲜嫩白的,肥唧唧的淡青色短腿,他在阴凉的那边歇下担子,就坐在一只椅子上盹着了。 尽头一口老水井一路到底,荒废了很久,已经没人在那里打水。她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坐在水井后头的石墩上,拿着小石子望里头扔,她想听听回音。她不喜欢太吵的太闹的,单单听石头落地,空旷幽深的老井,会对她的小石子作出一声一声的回答。手汗多,石头摸起来糙,眼睛也涩。 太阳此时正照在脸上,眼睛都睁不开,但是她们似乎觉都不觉得,沉默中只偶然听见一声碗筷叮噹响。她看着小杏这模样有一种恍惚之感,仿佛在斜阳中睡了一大觉,醒过来只觉得口干。 她说:“小杏儿,你去那大门口堵着薛程远,我在旁边的小摊等你。”她指着那块金匾:红玉府,高高大大的门,一眼就望见,那个高高大大的人,她也一眼就可以发现。 小杏儿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苏小宜眼圈有点红红的,她讨厌薛程远,苏小宜也讨厌薛程远,他刚刚还做了那么坏的事,为什么还要找他。她又想起或许是昨夜的那场大火,或者是她脖子上盖在厚厚的白纱布下的伤口疼了。 最后她还是麻溜去了。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彫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舒兰兰双手按住了镜子。 镜子里反映着的青色细纱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再定睛看时,镜子里突然出现了薛程远那张张扬俊俏的脸,只晃过了一瞬间,充满了不耐烦。 薛程远左脚迈出大门就一声喊住,一小孩畏畏缩缩躲在柱子后头直喊他大名。大庭广众之下喊的声音响亮,更何况这里是妓院门口,周围人都注意到声音将视线投向他,他更烦这样的好奇目光,冲到柱子后头揪那人。 是当初苏小宜后头的跟屁虫小鬼头,苏小宜不在家时这个小鬼头照顾他,怕他怕的要死,整天缩头缩脑鬼鬼祟祟得像个老鼠,给他送饭,他无意瞥她一眼,这个小杏就拔腿跑出门,好像他是取人命的阎王爷! 他下意识往四周看,没看见那位熟人,故意坏笑,惹她:“怎么?苏小宜也嫌你烦,给你卖到这里来了?” “才不是!”小杏儿脸皮薄,经不住侃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小宜姐姐找你。”她又接着没好气的补充。 像听到稀奇事,他挑起眉,故作诧异:“找我贵干?” 小杏儿一毂辘将这几天发生的乱七八糟都告诉薛程远,自苏小宜被狐狸抓伤脖子后,一直在家躺着休息,可却没有个安生,村里的人七嘴八舌将她当作妖女的事传了个遍,有人故意往她家院子砸东西还连着好几天大吵大闹,为了苏小宜赶出村里无所不用其极,就在昨日傍晚几个村里的男人拥一把火烧掉她的小房子,将她赶走的意图终于得逞。苏小宜睡梦中被小杏慌张哭醒,也算是死里逃生。 薛程远面无表情听完,说:“跟我有关系?”火不又不是他放的。就这点事,也来跟他耗大半天,浪费宝贵时间。无非是村子里死了几个人,这年头哪处不死人,城里也天天死人,一想到这他头又疼,妈的还要天天装模作样去查案子,催债砍人的功夫都要现挤出来,好人坏人他都当,搞得他心力交瘁。 “你有没有良心!小宜姐姐至少还救过你一命!” “没有。”他冷笑一声,转身潇洒离开,将烂人品格发挥到底,一点情面没留。 小杏哭着带回噩耗找到苏小宜,要知道薛程远是那样的白眼狼,打死她也不会去了,这简直就是上赶着受委屈受侮辱! 夜晚,她和小杏随意找了城隍庙周围歇脚,漏风漏声,但至少挡雨,能凑过一夜。苏小宜决心将小杏送到许郎中那儿做学徒,小杏也这么大了不能天天跟着她,至于自己,能熬一天熬一天吧,总不至于在这里窝囊死了。 她翻来覆去,草席子整夜沙沙作声,床板格格响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一会又被黎明的路过的马车吵醒。远远地拖拉着马蹄声先来了,木轮辚辚在石子路上辗过,清冷的声音,听得出天亮的时候的凉气,上下一色都是潮湿新鲜的灰色。时而有个乞丐发疯喊,叫醒大家出去乞讨,是个野蛮的吠声,有音无字,在朦胧中听着特别震耳。苏小宜睁开眼,四肢如散架一样无力疲惫,淡紫色的霞光浮现,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满目荒凉。 第二天交代好小杏的事后,就只剩下苏小宜一人。她直接进入一家典当铺,老板年纪不过三十几岁,脸黄黄的,长得像头猪,一条条横肉向下挂着,把一双小眼睛也往下拖着,那副酸溜溜的笑容也令人犯恶心。从她进门那一刻就色眯眯地盯着她看,苏小宜表明来意,听说她要签身契,那头猪笑得更欢。 他捏着尖尖的嗓对她说:“就七天,过了时候要是还不上,我也保不了姑娘。”苏小宜当没听见,眼也不眨就摁手印落契,粗暴直接。一旦借了这笔贷,人不脱层皮估计活不过去,但她要银子给自己续命,好死不如赖活着。 反正她待在这里的时候也不长了。正签字画押,突然走进来一人,又正好是薛程远。一双眼睛,从苏小宜脸上滑到老板脸上,又从老板脸上滑到苏小宜脸上,明白了个大概。苏小宜向薛程远勉强一笑,径直就走出门去。 又被身后人叫住,薛程远一手捏住一袋银子,一手掐着她的“身契”,故意走到她面前给她看,眼神里好像充满疑惑,还明知故问:“啧,你这是做什么呢?” 苏小宜好声好气地讲:“我用身契换了十两银子。” 薛程远若有所思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眼前的苏小宜,唇角一挑,又要笑她:“怎么了?有难处可以同哥哥讲的。” “讲?”她反问,“你昨天可是给小杏儿讲不帮的。” “小杏儿?我为什么要帮她。” 她看薛程远一眼,终于明白说来说去无非要她低声下气的求,前段时间自己给他惹到了,他惯是这样恶劣的心思爱折磨人,肯定要睚眦必报,即便是失忆了,也还是“本心不该”。苏小宜心知肚明,要她如何就如何,她也一贯没脸没皮且无所顾忌,为了活命什么都能做。省去废话功夫,直接就顺着他的意思去求他:“我实在没去处,求求你帮忙。” 他最想听这句,也最不想听这句,她服软得太干脆利落,让他又觉得意兴阑珊,毫无挑战的胜负欲望。 “我没看出你一点求人的意思。”他轻声说,站到她跟前低着头看着她,整整高她一个头还多一点。站得近是让她犯难退步,再来窘迫不安小声的求,他要一个能打动他的缘由,更要一个她彻底安分服软的态度。而且,她的话只能够被他听见。 他的袍子下摆若有若无地拂在她脚面上,她也不知道怎么,就在这烈日下头站着不动,影子被压到脚底露出短短一截。冤家路窄偏偏又不得不狭路相逢。 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摺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暮春初夏,最爱起温柔的风,夹着碎屑如粉的落花。其中一瓣粉色轻淡若无,恰巧瘫软在他胸前衣襟突兀的刺绣上,盖住了那只小兽的眼。 苏小宜有意抬手拂过来,轻夹在两指尖,置于鼻下随意一闻,视线一高一低紧紧纠缠。 她低声道:“你要离我这样的近,我也想不出来怎么求你了。” 害人精苏小宜! 尖角荷20 若有若无的厌恶,被苏小宜隐藏得很深,但他还是本能地察觉。眼前的少女睁着一双无辜大眼,他才仔细打量,苏小宜鬼白的脸上尽是勉强的笑,说明她不真心的讨好。薛程远耸了耸肩冷笑道:“你何必在我面前也这样装?” 接着他又说:“记得我醒来时,你跟我讲的是我们之间不讲‘我们’,你的所作所为似乎也对我这个哥哥没有半点情义,相反,我感觉到其实你很厌恶我,至于你所说的我们自幼相依为命的经历我更是没有半点记忆,你的话半真半假并不可信。你要我帮你,但你半点求人的态度没有,我凭什么帮你?” 苏小宜听到他这番话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淡淡说:“我不想拿着我救你一条命这样的说辞来勉强你,既然你是这样的为人,求与不求你都是坐视旁观,我这样难堪够满足你的恶趣味了吗?” 薛程远挑眉瞥她一眼,不屑一顾:“你说的十分对,你似乎很鄙夷我这样的为人,但你还是舔着脸来求我这样的白眼狼不是吗?说到底你又是如何的高尚呢?惹得整个村子的人都不待见,也是难见你这样的人。我不是把你赶出青竹村的人,不是烧了你房子让你无家可归的人,更不是让你签身契借债的人,但你这股没由来的恨发泄到我身上,我不同你计较。”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苏小宜,他也恼了,目露凶光沉声道:“苏小宜,你要没本事要怪就怪天,让你遇人不淑,让你沦落至此。这都是命,如今你借了这笔根本就还不上的债,到时候落得尸骨无存也是你咎由自取。真正要怪的是你自己,怪你这样的天生命薄不如意,懂吗?” 最后他告诉她:“你也最好别再来招惹我。” 命薄。 苏小宜错愕地抬起头,刚好看到那一双深邃的眼,像极了一个凄凄艳红的夜,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燃起的火如一群贪狼恶狗的舌,刮擦呼啸。 她也仿佛被带回那个夜晚,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苏小宜。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炽腾火焰点缀夜色,绫衣锦锻灰飞,无穷火海湮灭,她木然冷视一切,求也没用,哭也没用,参不透的命数诶不住的苦,恐惧中有的是期许,安稳中有的是一眼看到死的人生。看得见,看不见,总令人失魂落魄。 他揭她的疮疤让她难受,她的的失意变成他的得意,心中更加炽烈的火燃起来,眼睛吐着仇恨的血,凶悍地把一切旧账重翻,更加想把许多人碎尸万段,别说你不在意。 苏小宜激动得颤抖,莫名地兴奋,眼睛爬满张牙舞爪的血丝:“薛程远,我的父母已经都死了,他们的临终遗言都是对我讲的,你知道他们讲了什么吗——” “一句是‘天生孤煞命的灾星’,另一句是‘你这个人模狗样的婊子’。” 言犹在耳,有力难拔。 “但是他们这群该死的贱人,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 募地,她住嘴了,不断喘气,灵魂沸腾,再也说不上什么。即便自她天灵盖钻一个洞,灌满岩浆,也没这样地滚烫痛楚过。 阳光猛烈,万物显形。薛程远看见她一张脸,画上他也不明白的复杂神情。 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苏小宜惊魂未定。 薛程远冷峻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这才是我最想听的。” 庭院深深,霜湿露重,小巷回旋曲折,绕了好几圈,才在一处偏僻地界停下。 两人默不作声一前一后的走,薛程远推开一扇门,寂寥安逸的环境里,却听见有人背诵诗句的声音:“兰叶春葳蕤,桂华秋皎洁。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谁知林栖者,闻风坐相悦。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念诵的人,只见其背影,正提笔在一张芙蓉汁“色笺”上,写下这些句子。 宅子只有两进大小,不算轩敞,但收拾得颇为整洁。鱼鳞覆瓦,柏木檩条,院墙与地面用的是春阳产的大青砖,砖缝清晰平直,错落有致。他初搬来时,满院子的花木。没一个月的功夫,枯的枯,死的死,砍掉的砍掉,太阳光晒着,满眼的荒凉。 与他租住一起的还有这个穷书生姜恒之,两人完全不熟,打过几次单方面的交道。完全是薛程远这个恶人脾气大爱挑事,臭毛病多得数不清,看见院子地面上有一点脏塮就要赖给姜恒之要他扫干净,也无法容忍他摇头晃脑颂诗的声音,更是看他那堆书究极不顺眼。 “再他妈咿咿呀呀的,老子一把火给你书全烧了。”瘟神薛程远归来,逮到姜恒之悄悄在院落里闲情雅致,正触他霉头,他弯腰颔首一把夺过书生手里的书笺抛出墙外。老实人姜恒之吓得愣在原地,怒不敢言。 (老实人挨欺负。) 画白眉21 接着他注意到薛程远身后还跟着一个默不作声的少女,一身素净的白,肤白如玉,木然的望着前方。似乎注意到他灼人的视线,缓缓转过身,才冷漠地看他一眼。 薛程远在他那处安排了一间空房间给苏小宜。房间很小,角落堆放着杂物,里有一张简谱木床,墙上面浮雕着天竺语佛经。临窗处,有一张小的木桌案,上面放着几把刀。外面晴朗,里面阴沉,空气里照出灰。 寄人篱下,她也没得挑。 夜晚变得惨淡,月光照得地上碧清,幽兰翠叶纷披,虫生怔忡不宁。姜恒之点起油灯,摊开书卷,下笔作习。忽然听见有人敲门,神经疲倦到极点,经不起一点震动,便吓得一颤起身,他心想着绝不是薛程远,那恶霸一贯是踹门而入,目中无人,就剩一人。那抹倩丽的黑影在屋外一晃而动,他开了门,来人正是苏小宜。她还是白天那副模样,不过更加疲惫了,松松一头黑发全部搅乱了,披在一侧,神色舒缓许多。 “姑娘,你……”他不确定的发问。 苏小宜递给他白日里被薛程远扔掉的纸笺,原本揉皱的痕迹已经被细细捋平,上面残留着几行墨迹,那是他抄的诗。苏小宜替他拾回来了。 她柔声道:“你的。” 姜恒之错愕地接过,有些紧张,磕巴说谢,又说:“小生还不知道姑娘的姓名,多谢姑娘了。” 苏小宜浅浅一笑,温婉十分:“叫我小宜就好。”然后她抬头,一双如水的眸子对他望去,又说着:“郎君文雅有礼,以后同住一片屋檐下,承蒙多顾了。” 还未等姜恒之反应过来,苏小宜已经不见身影,刚刚发生的如梦似幻,他还沉溺其中景象,手中的纸张也已被吹拂落地了。 就在前几日,城中西南街道的深夜,一户商铺的仓库突然走水,火势暴起,烈火瞬间肆虐起来,据附近人家讲这火起的突然,几乎是眨眼间就吞没了整座房屋。一般来说,火焰遇水则灭,然而那夜的火却十分古怪,无论浇多少桶水都无法熄灭一点,但却在天亮太阳浮现之际,火焰一瞬间就消失,留下乌黑的残迹。 等人们捡拾废墟清理时,竟然发现了里面还有几具烧的焦黑的尸体。城中宵禁无人敢犯,所有的店铺都要关闭,怎么会有人活活被烧死?仵作金钰掀开覆尸的白布,细细观察尸体全身,一团乌黑可怖状,的确是被烧死的痕迹,但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他伸出一指蹭下尸体身上的黑迹,摩擦成灰凑近鼻尖,药草的苦味。 薛程远早远远的走开了,背着手站在门口,悠哉地逗着金钰新带回来的芙蓉鸟。像是察觉到什么,薛程远停下动作转头看去,正捕捉到金钰诧异的神情。 “一种药草,山参的味道。”金钰确信城里的几家医药馆都有这种常见的药。 薛程远问:“这几个人身份确定了?” 金钰答道:“就在昨日下面的一个村子叫青竹村,正好失踪了四个人,昨天其中一人的老母来城里报官,描述的年龄身形也正好符合。其中一个叫李崇旺,别人都爱喊他贱名二牛。” 青竹村?薛程远心里倒是惊讶,怎么村里头的人还死到城里来了。 “李崇旺生前可曾与人结怨有仇?” 金钰细下一想,那个村子的确有一桩与此人有联系的矛盾:“这个青竹村据说最近不甚太平,横死了一些村民,就有人传村子里的一个姑娘风言风语,这个李崇旺便是先带头几人烧了这个姑娘的屋子。” 金钰还在自顾自说着一一分析,薛程远已经转过身去又慢慢逗起叽喳的鸟儿,他目光逐渐幽深暗沉,映现出五彩的羽翅扑腾,瞳孔里像是搅荡起澄澈的水纹,他触碰到笼中鸟儿柔软的额头,一簇鲜艳的红尖,恶趣味地用力一弹,被欺负的小鸟立马扇起翅膀,可惜也只是徒劳地在精致的笼子里挣扎。 呆鸟。 画白眉22 医馆后庭的一处厢房里,苏小宜静坐在青木榻上,身上盖了一条蓝黛素布,只露出一张苍白的脸,人一动也不动,眼睛却始终静静的睁着。 厢房窗户外面的风景偏近城郊,斜切过山麓的黑影子,山后头的天是冻结了的湖的冰蓝色,又如同冰破处的银灿灿的一汪水。 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黏在瓷白茶杯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柳树。底下堆积着的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与蓬蒿。 许知竹轻缓抬手,解下苏小宜脖子上的纱布放在桌上,耐心换上另一条崭新的布条缠绕在她脖子上小心包裹住那道红色爪痕。苏小宜有心接过多余出来的长条纱布,举在眼前细细端详,有些太阳光从白纱粗纹里漏进来,在她脸上跟着转。 许知竹问她:“有心事?” 苏小宜却像是没听见,自顾自地玩弄那条素布,偏了一偏筛入几丝金黄色的阳光,拂过她的嘴边,正像一只老虎猫的须,振振欲飞。 她不想说,更多的,她是不想理许知竹。心事?她哪天不是衰着一张提不起劲的脸,心事三天三夜说不完,脑海中开始清点一桩桩烦心事,要从盘古开天地不止不休地说起,她能说到许知竹想变回原形溜走。 恍然间她转头看着许知竹。三角的金兽香炉,飘出袅袅青烟,像一根颤动着的心弦。竹树的影儿在窗外点着头,他还是那副没话找话的老模样。 许知竹越来越像个人,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永远带着谦和有礼的笑,永远的平易近人,忽明忽暗的光影投落在他那张淡雅清俊的脸,空气弥漫起羞怯的药香。他拈起一株药草,忽而抬头也看见了苏小宜,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苏小宜更加痛快的看,觉得莫名其妙,问他:“好笑?”除了苏小宜发疯,没有女子爱这样逼迫人。 “中午小杏儿做了饭留你,你可以多呆一会儿。”许知竹回避话题,无意中又抬头看她一眼。他不是傻子,只是爱在她面前装傻矜持,喜欢掩饰住自己的蠢蠢欲动,却又没办法彻底控制住。 苏小宜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仿佛觉得没意思,又去玩起了那块纱布。 天公不作美,回程半途一阵狂暴急雨,铺天盖地的跑过来淋她。地上泛起蒙蒙白烟,只有雨潮湿逼人的气味。苏小宜慌慌张张地赶回家,费力穿梭在一道又一道蜿蜒曲折的街巷,数不清多少个弯,她才亡命奔回小院门口,裹紧身子揩干手,她小心翼翼推开半遮半掩的门,祈祷里面没人。 老天又一次故意捉弄她,空旷寂寥的的庭院正中间,正立着一个瘟神。高高的举着伞,悠然归家姿态。薛程远听到嘶哑推门声,不看也知道是谁,故意扬起伞看她一眼多么狼狈。 结果很衬他的心意。 理所当然,他没有那份特地给苏小宜打伞的善良心思,歪头嘲讽一笑,一阵白影从他身边掠过。 雨中,满山醉醺醺的树木,发出一蓬一蓬的潮湿的青叶子味;原本一院子的枯木枯草枯花像是被这场雨淋活了,这样浓烈的浇灌,让它们又肆意生长横行,都有点杀气腾腾,吹进来的风也有点微微的腥气。 雨下得大,他的声音又大过雨声。 空气里水分过于浓厚了,地板上,木器上全凝着小水珠儿。红墙湿着半截子,红得更嚣张,黄昏的天淹润寥廓,暗得更不见底。 “苏小宜!”他故意叫住那个仓惶奔跑的少女,使她不得已停下,要令她不依不饶。发髻偏松垂在耳畔,一缕黏腻的发丝紧紧粘在后颈,像被一根细线暧昧地缠住。 这座庭院一瞬间变得很小,小得只挤下他们两个人,他们都被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雨里,被牢牢网罗打尽。 苏小宜被雨彻底淋了个透,苍白的面颊上闪闪烁烁,晶晶亮珠正爬在她腮帮子上,一亮一暗,亮的时候像一颗欲坠未坠的泪珠,暗的时候便像一粒青痣。 她的身体经过这一遭狼狈的雨,轻薄的衣衫已湿得紧贴肌肤,美好的酮体若隐若现,软玉一般的温润,她被愚弄得不知所措。 正好停在三阶石梯上,一步靠近回廊的地板,终于有屋檐为她挡住这样大的雨。 修长有力的手摩挲着伞柄,鲜明青色油纸伞撑开,遮住了他的脸。那伞水珠一滴滴攀附在伞骨筋纹上,也要跟着这场雨一齐妄为滴落。 薛程远停在雨里,他们之间就隔了这三层不高不低的石阶。 再靠近一点。 他慢悠悠逼上一阶石梯,并没有收伞的意思,雨被带进来,伞柄莫名倾斜雨都向苏小宜那头侵去,一滴一滴,不紧不慢。 凉意从苏小宜头顶发缝袭来,懒懒的滑倒在脸颊,又到脖子,再到胸脯,或者是更隐晦的地方。 一如既往的,他还是坏心眼,故意要她难堪。 两人视线正好齐平,交汇着彼此捉弄的玩笑。他伪装谦谦君子,荒唐的关心,再附上一双潋滟柔情的眼。 仅仅是嘴唇的翕动,他也听清楚原本应该被雨含糊的话。 她说的是:“你这个贱男人。” (有人在暗爽。) 画白眉23 乌云掩日,大风刮起,天已奄奄地暗了。大伙都在掂量着,是不是又要下雨的样子。阴一阵晴一阵的天爱捉弄人,也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穿厅过院,一路只见堂宇宽阔,院里种植名品花卉,或有怪石盆池,左右对设,小堂垂帘,茵榻帷幌都很华丽。 一条粗长白蛇盘卷在楼阁的梁上,蛇鳞默默泛起晶光,隐蔽在角落不动。 铜镜前的风骚女人已改穿轻薄透明纱罗,外披水红披风,袒了领子,里面不穿内衣,装束十分随意,似是浴后光景。一个堕马髻,还有几绺游离的发丝散乱着。绕成三圈以金银丝编成环套之“跳脱”在腕间晃荡。 厅中央一侧乐师半昏眩半兴奋地拨弄琴弦,舞娘的眼神放任顽皮,颈脖亦推波助澜地挫动,双目左右一睨,眉飞色舞,脚上的银铃响个不停。脚底和手指,都涂上红色,掌心也一点红,舞动时,如一双双大眼睛,在眨。 来人年纪不大,高鼻梁,一双长眼,炯炯有神,骨架很大,冷峻起棱。衣饰丽都,穿暗花长衫,闪着含敛的灼人的乌光,只像半截黑塔。摆起大阵仗嚣张走进来。 有贵客来,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唷!小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她是个混场子混惯了了人精,知道来人表面身份是官府武侯,可实际却是邙城巨富刘阔手下的新宠护卫,刘阔此人家产不可计数,邸店院宅遍满,热衷于投资土地和放高利贷,做着黑生意发民难财,自然在道上仇家多,因此他不仅与权贵交好,同时也培养了大量的死侍。 薛程远环顾一周,直接开口问熟人。鸨母不知他与舒兰兰之间的实情,还天真以为薛程远沉沦到温柔乡里,巴巴地来找姑娘讨欢心。薛程远装得一副诚恳十足的伪君子样,点名舒兰兰,鸨母想着这下这位木兰美人真攀上高枝,她或许也能从其中捞些油水,又隐隐的嫉妒着来时不久的舒兰兰,刚被卖到青楼就遇上这样讨她欢心的郎君,薛程远仗着刘阔的背景也算有点权势和财力,她性子又是个自傲倔强的,诶,都是命,要不是她人老珠黄,不复当年的风姿绰约,这样俊俏的男人连她也…… 她谄媚笑着说:“木兰美人早早就候着你了,放心,她还是你的女人,干干净净。” —— 舒兰兰妩媚地为他布菜、举杯劝饮,酒不醉人,女人施展浑身解数。她装作无事发生,越是心虚的笑就越发明显,把酒倒入杯子手抖不止,她害怕薛程远知道了那件事,却又暗暗想着薛程远要是知道刘家二郎和她之间的事又会作何反应,毕竟她舒兰兰心里还是装着他这样一个薄情郎。 青玉几案上摆着一个金镶玉檀木盒,她怯生生推过去,里面是十根金条,她自是没有这样天大的本事一下子拿出来这么多财宝来抵债,那是刘家二郎刘平为她豪掷的金子,就买她弹一首曲子,再没有别的意思。 薛程远挡开她递过来的酒,微笑道:“你真有胆子。” 舒兰兰嘴里说笑着,颤声道:“我和他之间……”她先不打自招,心里苦笑,这样的事哪里瞒得住薛程远。又说:“你知道的,他刘平是半身子,心也憋出问题,我怎么敢主动去招惹他!” “你也在刘阔手下做事,他最会惯他那弟弟……” 薛程远反问道:“你觉得我是在问你这件事?”他漫不经心打开木盒,拿出一块金条在手里玩弄着,也不看她,气氛凝固竦人。 她结结巴巴,不知所措:“你是在怪我,怪我在他面前提了你,可是我原来不知道你同他不对付,我要是知道我绝对是不敢的!你就信我一回好么?” 她以为薛程远会恼,没想到薛程远竟笑了,说起安慰她的话:“你怕什么?我又不怪你,你有本事攀上刘平,这笔债我们之间也算清楚了,我以后也不会再来找你。” 他又伸手接过僵在空中的那杯酒,白瓷杯沿一点极细微的粉末粘在上面,他装视而不见,轻缓晃动杯身将不明物体更深的淹没酒里,玩味地一笑,开始反客为主:“以前是我的错,不该这样欺负你,今天,这一杯酒我回敬你,就算两清,好么?” 舒兰兰笑吟吟的,但嘴里发干,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来。她分不清楚薛程远的笑是出自真心还是伪善,是装糊涂接受还是拒绝掉这杯酒?她都没有选择。她只知道自己输得彻底,这个男人给她带来无穷无尽的痛苦,她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这壶酒她下了淫药,她想报复却还是想着用自己的身子,曾几何时她怎么也这样下贱了?要是薛程远碰了她,刘平就再不会纠缠她并且更有理由找薛程远的麻烦,从她在刘平面前提薛程远那一刻,刘平眼里全是浓郁的嫉妒和恨,毕竟薛程远是那么的年轻,短短两三个月内就获得了刘阔的信赖和看重,做着原本应该由他刘平该做的事。 今天完全是她的错,她实在太愚蠢太天真,真的会认为薛程远会喝下这杯酒,真的会认为自己有手段能够算计到他? 舒兰兰麻木地看着眼前这杯酒,彼此都心知肚明,多作反抗只是徒劳。接下瓷杯,一口饮下,干干净净一滴不剩。又将杯中填满,舐了舐嘴唇,她突然把脸一沉,跳起身来,将手里的杯子向薛程远头上滴溜溜掷过去,薛程远向左偏了一偏,那空杯敲在他肩膀上,在案上碎成几瓣,酒液淋淋漓漓溅了他一身。 “你!你!——你会不得好死!”她歇斯底里,一颗心直往下坠,要彻底疯了。她想伸手去掐住薛程远脖子,去掐死这个恶人,然而一伸手就被他灵活拽住,甩到墙角还掀翻了柜台上的琉璃花瓶,倒下来砸中了她的头。 薛程远淡定拂去肩上的酒液,将桌案剩余的三个杯子一一摆齐,一盅酒挨着倒满,轻佻地冲她一笑,语气温柔得残忍:“回敬你一杯而已,有必要弄出这么大的阵仗?”语毕,他拍拍手给她下最后死刑,三个壮汉从门外进来,薛程远轻叩桌案,说: “这三杯酒,是木兰姑娘赏你们的,尽管喝。” 他扬长出门去,满面得意,又在门口故意停下补了一句:“夜还长,你们几个好好玩罢。” 画白眉 舒兰兰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在迎面的落地大铜镜中瞥见了她自己,失声叫道:“我的脸!”她脸上又红又肿,泪痕狼藉,再加上身下那滩鲜明的血迹。 她用力推开身上喘息着的男人,一个踉跄,她跌在地上。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猛冲前,要从那窗户跳下寻死。身后的几个男人迅速反应过来抓住她。 她拼命地挣扎,裙裾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明显。 其中一个男人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被坏了兴致:“你个臭婊子,装什么装!” 另一个又插腔:“刚刚不是爽得直叫?” …… 舒兰兰崩溃大叫,男人捂住她的嘴,拽她去窗边,窗外是空旷寂冷的后院空地,凄惨旷淡,那是生了花柳病或者年色已衰的妓女的最后归宿,薛程远不会放过她,经历了这么一遭,她已经彻彻底底毁了,都怪…… 她心灰意冷,绝望的看了眼前的人,眼神却是像看一个畜生一样,既然以后会迎来那样的光景,不如摔得粉身碎骨,即使做鬼! 推搡之间,男人故意松了手,刺激她:“怎么,真立起牌坊来了?你要死,哥几个不拦你,你有本事就跳!”后面几个男人如恶鬼般起哄,好笑地看着她的架势。 舒兰兰转身以迅耳不及雷霆之势,纵身一跃,终于结束了这一场闹剧。 ………… 小白蛇扭动身体从梁上急速流动,灵巧而沉敛。长长的身子迅雷不及掩耳地轻触地板,又变成了一只白色猫儿,穿过人群,妓女和嫖客纠缠着,浓妆艳抹以招徕,红艳艳成堆作簇,慵懒而袅娜多姿,见人就放软身子倚上去,咧开如血的嘴…… 接着原本的白猫又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混迹在人群中魅笑,白影穿梭着,闪过一堆又一堆的幻影,婀娜走过去,把一扇又一扇的门推开,不管有人没人,有声没声。别的客人和妓女发出谩骂,或者取笑。 这诡异的一切,都无人察觉。 水边的摊档,不单有金鱼,还有囿于金笼子中的蝈蝈,发出清脆的声音。侏儒在用花纹图案的栏杆和绳网所围的戏台中,表演着滑稽的摔跤以娱乐游人。轻薄的少年玩着蹴鞠,那彩色缤纷的充气皮球高起低落。 邙城,新银湖。这是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了。 小杏目迷五色,嘴巴张开,不知人间竟有这样的乐土。颜色太多了,一下子接受不来——出生至今十载,一夜之间见尽。 忽听见鸡的叫噪——赌博开始了。两头一身鲜妍的鸡,怒发冲冠似的,毛竖起,嘴狠啄,要把对手置于死地般斗杀。群众在旁下注码,各为自己一方叱喝、呐喊。非常紧张。 强胜弱败,伤痕累累。 小杏吃惊,呆立不动,一只小手牵住少女的素衣袖,苏小宜蹲下来柔声问她:“你觉得它们太可怜?” 小杏点点头说是。 苏小宜说:“你要是想救它们,可以拿一串银子去找庄家买过来。” “可是我没有钱。”小杏儿摇摇头,一脸沮丧。苏小宜看着正处于焦灼苦斗的两只雄鸡,揉揉她的头,温柔的语气冷漠的眼神:“那你就只能看着了。” 冷风裹着细雨灌入狭巷,竟也显出几分凄厉模样。一抹诡异白雾随风而动,悄然无声落在积水与落花狼藉的青石板上。小杏察觉到奇怪,拉住她的手指向深巷,抬头看苏小宜,她一言不发。 —————— 这是新银湖的红玉府,前进酒寮后进妓院。 小巷过道里没有人。地方大,在昏黄的烛光下有一种骇人的气氛,所有的房门都半开着,哑红的砖墙在她背后。她秉着一盏黯火,开了门闩,推开一扇木门,阳台上漆黑,阴冷得令人窒息。有两扇窗子里漏出点火光,她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快步穿过廊上,那古老的地板有两块吱吱响着。 这一间屋点了香笼,熏得一室皆春,酒酣耳热,都有醉意,苏小宜见到熟悉的身影,转身合上门。 她和一只白狐默契对视,比了一个“嘘”的手势,隔壁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 白狐垫着轻轻步子朝她过来,离她越近它似乎越兴奋,促狭得要奔到苏小宜怀里,苏小宜任着它在怀里闹,一边捋顺狐狸毛,黑夜里银光联翩浮闪,映在她的澄净瞳孔里化成诡异的火花。 “还真让你找着了。”她说。 玉面狐扭动着毛茸茸的白尾,贴上苏小宜右侧的脖颈,扫过那一处已经沉着了红色的爪痕印记,立马又开始滴起血,鬼魅的血雾缭绕起鲜明的血迹,如刚搽完蔻丹而翘起的纤手,血滴滴的指尖尖提着。 这是她赏给玉面狐的血。 玉面狐吃了她的血后愈发激动起来,扑到她身上去,不停地闹腾撒着娇,苏小宜捉住它的尾巴,摁住它的挣扎。颈侧血往下直滴。穿堂里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苏小宜沙声问道:“急什么?” …… 画白眉24(续) 窗外是粉墙照影,蠡窗映水,水巷中舟楫如梭。 她仿佛睡了很久,迷蒙着眼醒过来,室内药香满盈,全是陌生的器具摆置,这里四周挂满字画条幅,玉石摆设,还有绘于细绢上的佛像。紫檀木书橱,册籍林立。处处整洁虽然简朴但也不失雅致。床头还摆了一株水仙花,两扇窗子透出点阳光,懒懒地打在花儿上,幽静恬然。 正想起身,发觉四肢酸麻至极,舒兰兰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是死了吗?可是她现在全身处着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又是谁救了她? 只听门外一阵稀碎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一女子拂开布帘,看见她醒过来眼里一阵欣喜,手里端着一盅药,笑意盈盈地朝她走过来。 舒兰兰刚刚鬼门关走一遭,还未搞清楚现下状况,戒备地拉起被子身子往后靠:“你,你是谁?” 苏小宜将药轻轻搁在床头几案上,水仙花枝头微微一颤,她看着床上的苏小宜,说:“我只是这间医馆里帮忙的人罢了,是许大夫发现了你孤身倒在红玉府后巷里,将你救回来了。”边说着,抽出桌子下的手绢子扫了扫舒兰兰的额头,顺带擦拭了一下她的手,苏小宜的一举一动没有恶意,让舒兰兰安心下来。 “你昏迷很久了,叁天。”苏小宜说。 “谢谢你们……”她感激道,又想到红玉府那天的揪心遭遇,不禁哭起来,她没地方诉苦,更是不敢诉苦,惹了那样的人以后还有什么好下场,居然还有人肯伸出援手拉她一把。舒兰兰鼻头一酸,想转过身去,又被苏小宜拉住,就这一眼,两人都是女子再不必多说什么。 苏小宜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 半晌。 “你的身子可好些了?” “好多了,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报答这样的恩了……” “不必报恩,医者仁心,这都是我们该做的,你照顾好自己就好,不过姑娘你如今这样的情景,我可否冒昧的问一句——” “是谁欺负你了?还是?”苏小宜诚恳的问,怕舒兰兰多心,又道:“别害怕,我不是坏人。” “我……”舒兰兰迟钝起来,痛苦的回忆又涌现,她咬牙,支支吾吾的,却不敢说出那人的名字。 苏小宜看她为难,贴心安慰道:“现在已经没事了,如果你不想说,就不说,安心休——” 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门外一声锣一声鼓,喧嚣嘈杂。一群看热闹的老百姓,指指点点,鬼鬼祟祟。 苏小宜推窗一看,忽见几名英明神武的粗壮汉子正排众而出,向他底下人喝道: “就是这儿吗?” 下站的是官府的缉捕使。他向众人喝问:“最近有见到什么可疑人等?” 老百姓纷纷细语。这里不过一个医馆,又有什么人在这里犯事或者藏匿?公差威风凛凛地又来办什么案呢?很久没大事发生了,一时之间,甚是兴奋,左右忖测。 苏小宜起身准备出去,舒兰兰突然一脸惊恐拉住她的衣角,忐忑不安道:“是他来找我了!他不会放过我的!他就在官府当差。” 苏小宜疑惑不解,还是尽力安抚好女人,柔声道:“别怕,我去去就回。” ———— 忽闻得人声鼎沸,那群器宇轩昂的公差也进入了医馆,“官府奉命查案!”其中的一个武侯一壁吆喝,一壁推开房门。 医馆内被这架势吓得不轻,有的连跑带爬地溜了,有的提早知趣离开。为首的人长身玉立,威严凛然,倨傲地静定凝视前方。 许知竹淡淡开口:“不知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永恒的开场白。 “日前西南城巷出了一桩命案,曾出榜缉捕,这几日搜罗证据发现其中有甚蹊跷,且与此处有联系,我们奉命查案。” 许知竹问:“不知公差大人所指的联系是指?” 薛程远道:“我等查遍这城中大大小小的医馆,最后得知只有春山医馆才有这一味珍贵的药材,丹参。” 许知竹一听此言,怔住:“丹参?” 薛程远双眉一皱,望定眼前人,慎重地一字一顿:“怎么?” “本馆确实有这一味药材,但仅是丹参又如何与一桩命案有关?”许知竹反问道。 薛程远也不多做解释,稍稍侧身抬手,差使身后人就要将许知竹带走上官府交差,他想得轻松,只要抓人结差不多事,无所为是谁,也无所谓是非。 薛程远挑眉冷笑,已经认定眼前的人就是犯事者,假意正经实则血口喷人,又装足正派模样,他吩咐着:“既然如此,人证物证俱全,将人带走!” 好赖是非,从来都不是他考虑的问题。 忽有人影闪动。 “慢着——”一清丽女声响起。人影蓦然止步,于屏风后慢慢走出,两人面面相觑。 画白眉25 53ⅽé.ⅽoℳ 他来绝没好事,大家见面都有点僵。自上回薛程远恶意捉弄苏小宜,就已经许久不见。两人虽然在同一屋檐下住,却经常不见彼此身影,苏小宜有意躲他,而他也懒得去讨骂做嫌,两人都只觉得彼此晦气,一见面便是阴阳怪气一通,觉得对方触了自己霉头,无非是几个语气词来来回回交锋—— “哼!” “啧!” “呵!” 一个轻蔑的白眼,以及一个彻头彻尾的冷笑。 薛程远见到是苏小宜,稍微诧异之外,照样没给好脸色,冷着一张臭脸给她,苏小宜出现在这里出乎他意料,他冷冷审视着两人,视线逛到许知竹身上又回到苏小宜身上,猜来猜去越猜越烦,关他什么事? 周身气场凝结成寒冰,阴森森的不可捉摸。薛程远的脸这下真冷成冰块,低着头不断摩挲着腰侧的大刀,似乎在琢磨什么,苏小宜从来看不出他是怎样个脾气,此时都变得没必要,他没理由发浑抓人,她突然心中生起悔意,这下又惹到他哪根粗大神灵。 “公差公事,你要拦?”他威胁口气逼问,装作两人不识。 苏小宜脸色一沉,平常温柔宁静的样子不见,郑重说道:“官府办事也要讲证据,你不分青红皂白将人抓走,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样的道理今天不是让你见识了?”他根本不同她讲道理,回她一句无赖话,又说一句,“难不成你和这个杀人犯也有勾结?” “有没有勾结,大人办案不都查得清清楚楚?”她觉得好笑反问。 “我查得清楚与否,要你来插嘴?” 苏小宜硬着头皮又顶一句:“是了,大人要是查清楚,想必在此刻也不会踌躇不定还问我一句。”夲伩首髮站:y𝖚Zнáiщх.𝒸õм 后续章节请到首发站阅读 两人虚伪地相视微笑,气势汹汹,就要剑拔弩张。薛程远手下的一众官差听从着吩咐,还是把许知竹扣押带走。 苏小宜见拦不住,也没有低眉顺眼的意思,不想和这个恶人过多纠缠,冷冷看他一眼,绕开他身边要走,步子还未迈出,她的手腕突然被强硬攥住,她转过身,是薛程远臭不可闻的神情。 她正欲开口冷讽却又被眼前人夺声。 “你以为自己算什么东西?”薛程远俯下身在她耳畔轻声道。 看着苏小宜错愕的神色,他更不收敛笑意,那股子弄人的顽劣劲头又上来,故意刺激她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青竹村,李崇旺,还有其他被烧死的叁个人……你以为我真不知道?” “我给你找好替死鬼,你不跟哥哥好好感恩,竟然还敢?——”他的视线投向苏小宜走来时的深处过道,分布在两侧暗沉沉的四道门紧闭,藏着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人,薛程远装作疑惑模样,又问她:“你说说,那房间里,有谁呢?” 说着,他得意洋洋地昂起头来。 纤细白嫩的脖颈,呼吸微微颤抖,惊慌的样子像小鹿…捏死她太过轻松。 薛程远大步往里头走去,顺带拉着苏小宜,也不管她是否能跟上自己的步子,一路拖拖拽拽,一扇门接着一扇门被他大力踹开,没人。 最后一扇,他停下脚步,冷着眼低头看苏小宜:“你就好好看着她的下场,她要走的路,也是你要走的。” 这就是背叛的代价。 门被一脚踹开,满满怒气。 踏进门,见一张床,床上挂了帐子,只把里头的人遮盖,影影绰绰。 苏小宜气得握拳,怎么都挣脱不开薛程远的手,她的手腕疼得泛起红痕,被痛刺激出眼泪也一声不吭。她只能无奈旁观着惨剧发生。 舒兰兰被逼着从床上滚下来,一看见薛程远整个人吓得浑身颤栗,躲在被窝里抽泣不止。一阵呜呜咽咽的声音尤其刺耳,薛程远的晦暗不明的眼神更令人毛发皆竖。 苏小宜头上冒出冷汗,看着舒兰兰欲张嘴求情,还没说出口,就被薛程远猝不及防打断,一柄锋利无比的大弯刀被甩到跪坐在地上的人面前,他给舒兰兰两个选择。 要么死,要么去给刘平作妾。 舒兰兰绝望无助,已经是半死半生的麻木,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地上的刀,捡起来选择自刎。 薛程远又是一脚踩住地上的东西,戾气横生,给她下最后通牒,要让她生不如死,应该是这样的结尾。 他说:“你以为你能选?” 她根本没得选,薛程远早就给她做好了抉择,此情此景,不过是给苏小宜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杀鸡儆猴。 他最后慢悠悠说道:“你要好好陪陪刘平那狗鼠辈,然后才能去死。” (h部分快了!毕竟薛程远这小子一惹就炸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