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人叶草》 《楔》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醒在一座屋顶揭了半片的破庙里,连头都不消抬,便能毫不费力,将雨后清爽的晴空望入眼中。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躺在一个蛛网处处、满地湿泥杂草,像是被人遗弃的寂寞场域中。此处的安静空寂,除了几隻可能因飢饿而窜上网络,意图觅食的蜘蛛,要不是他还能确认自己的口鼻正在呼吸,身体还有温度,躺在湿草堆上的他真要错觉的以为这座破庙名叫做阎王殿,而他,正是命丧黄泉的一具死尸,一条游魂。 当然,除了出于对自身的生命脉动与週遭事物的存在仍有感知外,正毫不客气,趴伏在他胸膛上均匀呼吸的一副陌生躯体,更加强了他肯定自己尚在人世的事实。若非如此,他大概要将鬼其实也是有呼吸、心跳,以及体温的这种印象植入他此刻仍混乱不清的脑子里。 离散的思绪如烟如絮地往他脑子里回拢:现在是什么时辰?这里是什么地方?自己在这里睡了多久?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为何会以这种满身伤痛的凄惨模样躺在此处?唔……隐然间窜入他鼻息中,那股血腥与混合着被雨水洗刷过的淡淡青草香,真是种奇妙而衝突的气味,不断地在轻轻敲触着他的各种感官。然而,仅管身上各种知能都在以极缓慢的速度甦醒,可肿胀发疼,无法稳定运作的脑子却仍旧不能帮助他寻出这些问题的答案。 感受着自破庙屋顶上一滴滴顺势摔落在肌肤上的雨后残凉,他又再躺了半晌,才渐渐凝聚起心神,决定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再僵躺原处,动也不动。 他该要有所作为,弄清自己现在的处境、明白自己身处的状况;他得将浑身湿透的衣装换下,免得已全身伤痛的躯体再染风寒,更添恶疾。 再者,他饿了,他得赶紧看看附近是否有店家可以买食,或是有任何可以随手取得的食物来祭祭他锣鼓急敲的五脏庙。 而在饱食之后,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得去弄明白…… 他勉力挣扎,试图在全身剧烈疼痛与痠麻乏力之下坐起身子。可好不容易在他以手为柱、撑起上半身的瞬间却耳闻一声轻嚀,让他不得不立即停止动作,为的,只是怕惊醒正在他胸前昏睡,丝毫没有察觉到他意图的陌生人。 肘撑之势弹指僵立,硬是花去他本就所剩无多的力气,直教已饿得发昏的他不自觉地发起脾气来。 「……我又不认识你,为何要为了你一顿好睡累坏我自己?」 饿得怒火攻心,这回他再不管若是自己猛然起身,压在他身上的陌生人会否因这突来的举动摔得灰头土脸。深深吸了口气,下一瞬,他再不迟疑,弹身坐起,同瞬间,一声因扑地吃痛而发出的哀嚎声也自他右侧闷闷地传进他耳中…… 「疼……」 豁足力,将腰背打直坐定,他侧转过脸,探视那个被他震落在地的陌生人。 「……喂……还好吧你?」醒后第一次开口所发出的话声还真是粗嘎的难听,连他自己都不免为此感到很是羞赧。 而被他摔倒在地的陌生人察觉到身边竟有人在,陡然间像是被天雷劈脑般,惊吓的想挺身坐起。但不知是猝然间用力太过还是力有未逮,才见他上一秒挺身而起,下一秒却再次侧身扑倒,禁不住满口低声喊痛。 见状,为免这不知在惊怕什么的陌生人再被吓到,无力出手相扶的他索性静下心来,定身不动,等这陌生人稳定心神再做打算。 总算在他默数到三十三之数时,与他一样浑身脏污的陌生人终于双肘贴地,将他那张沾满灰尘的脸半抬了起来。陌生人眉眼轻挑,转首望向挺身坐定的他,充满戒备的眼在沾覆着尘埃的脸上特显晶亮,仅管是在凌乱狼狈的状态下,却也能让人感受出他灵动的心思。 只是……这陌生人眼神不善啊! 悄悄地,双肘撑地的陌生人像隻猫般微微弓起背脊,周身散发出的气息除了防备,似乎更有主动攻击之意。但不知此刻他脑中在想什么,只见他动也不动,僵持原地,与他大眼瞪小眼的对望了半天,却又没有做出任何真正伤人之举。 好半晌,到底是早饿得前胸贴后背的他忍受不住这种僵持的局面,先行啟齿道:「你是谁,为何会坐……会趴在我身上?」虽然面前的陌生人一张脸被泥尘弄得看不清真面目,但仔细打量,他粗估他至多应该是个不超过二十岁的小子。 满脸脏污的陌生小子冷眉冷眼的盯视着他,抿着唇,沉默了老半天,才吃力且迟缓地翻起身来,与他对面相坐,瞪着他冷腔冷调应道: 「……你要杀我吗?」话语间,那脏小子定神粗略回想一番,总算想起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荒凉破庙里──与身边的他一起。 没预料听到这样的回应,他愣了一愣,问那脏小子,道: 「啥?杀你?为何?」 他的回应同样也让那脏小子愣了一愣。 「因为……你……」 「我不是山贼土匪,也不是官兵将领,与敌对战,杀人无罪;再说我又不认识你,与你无冤无仇,杀你做啥?」拧拧眉,他微扬起下巴睨视那脏小子:「难道,你与我宿昔有仇?」 不知他这话中的哪个字句刺中那脏小子心中未曾言明的隐讳?隐约间,他馀光瞥见在那脏小子侧藏于右边衣袖的手轻轻地握了起来,似乎是将什么东西纳入掌中。直觉反应,他贴附在地的左手指头也悄悄将掌缘旁几颗碎石勾入指间,以防突发状况。 不料那脏小子这次一样没有意料之外的举动。略沉思,他悻悻然开了口。 「……不认识,一点也不认识。」语毕,他撇开脸去。 既不相识,为何对他满脸敌意?眼见身旁这脏小子在不友善的神色间还充斥了股莫名的轻蔑,本就身伤骨痛,腹中饥饿的他同样也拿不出半分和气。 「既然你我素不相识,为何你会跟我一起昏倒在这间破庙里?」 「这……」 他口气不佳的话问僵了脏小子。 回望他直视不讳的注视,脏小子舔了舔乾涩的双唇,苦思片刻,这才状似恼羞成怒的张口回道: 「不就是……就……就是我救了你啊!」 「什么?救我?」虽然因为身上稍嫌太大的衣衫看不出他明显的身形,但瞧他裸露在袖子外的双臂状如细柴,再加上他一张灰扑扑的脸算不上丰润,哪有可能支撑得起比他还要高壮许多的他? 似乎是看出他眼中的疑惑,那脏小子不满的说道: 「你别用这种怀疑的眼光看我。我就算没有你高大,但拖着你走山路还不算太难!反正……反正我就是有这能耐!要不你哪还有命和我一起在这间破庙里说话?」 应着脏小子的话意,他伸手摸了摸背后的衣装再吃力挺了挺胸背,这时,他非常肯定脏小子的话没有半丝虚假。因为,他除了重新确认过背后的衣袍的确被磨出不少口子,方才吸气挺胸的动作,他的背也实在是,很痛…… 「所以,真是你救了我?」 他问。脏小子努了努嘴,有些不好意思的应了。 「嗯……」 「……谢谢你啊。可是……你为什么会救我?」 「我……」 他的一句话又再次问僵了脏小子。 认真说起来,身形瘦小的他的确是救了身材高大的他,但,其实一开始伸出援手的,却是先醒过来的他。 会返回两人跳落的山崖可不是他有什么天大的良心,如果真要为他的折返找个理由,那应该是因为……在两人落崖的瞬间,在他心中有一种被保护的触动,因为他的手与厚实的胸膛,他才能确确实实的在红火衝天的瞬间留下性命,所以不论如何,他都不能弃他的生死于不顾──虽然在两人落崖昏迷,他先行清醒之后曾将他拋下,但最终,他还是回头救了他,不是吗? 正是因此,他也才会在回头将他拖往破庙后用尽气力,与他一同昏倒在稻草堆上,来不及趁他清醒前早早闪人,这才没避过他此刻迭声的追问。 「喂,你说话啊,发什么獃?」 「因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但事情的真相哪能告诉他啊!他与他可不是同路人吶! 然而他不死心的再次追问。 「那,你是在哪救了我?」 「……你烦不烦啊,不就是在华木山魍魎坡吗?」 他接连不断的质问令脏小子甚感烦鬱。正不耐烦地皱眉回应之际,一抹灵光闪动,脏小子眼露迷惘,反问道: 「你……不记得自己从魍魎坡上跳下吗?」细想他所提出来的每道问题,一句句似乎都别有意味,脏小子不由得心中萌生了个奇妙的猜想…… 他想了想,摇头。其实他连华木山与魍魎坡在哪、是哪都不知道。 「所以你……也不记得自己为何要跳坡?」脏小子再次试探。 他依然摇头。 最后,脏小子皱着眉问道: 「那……你究竟……记得什么?」 脏小子的提问让他思索许久。 「……我很饿,饿很久了,其它的……」 对了,若能饱餐一顿,他还有件很重要的事得去弄清楚呢!这么想着的他哼哼两声以对,随后出口的回应,让脏小子在确信自己猜想的同时喜忧参半。 「你是谁?还有,我,是谁?」他问。 一之一 同样是又疲又累,又浑身是伤的两人,要能从半山腰废弃荒凉,早消灭人跡的山神庙走到人烟裊裊的城镇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庆幸虽然尚未能够明白自己为何会自魍魎坡上跳落才被这脏小子所救,但总也是因为有他在身边,两人相互扶持,在这一路颠簸难行的山路中,才不显得太过孤单无助。 从杳无人跡的山野之地来到处处欢声的热闹城镇,对他与脏小子而言可真是种难以言喻的欢喜!实在不是他没有见过世面,而是对一名甫脱离困境的伤患来说,就算眼前不过是个普通村庄,无论如何也绝对强过他初醒所见的那间破庙。 当然啦,他也的确不能肯定自己真实的身份会是个城中金贵或是乡下土包子?但是看自己身上虽有破损,原本却质地不坏、织绣不差的衣物来判断,买得起如此衣饰的他应该不是个阮囊羞涩、两袖清风之人;不过若有人甘心情愿豢养他那自是另当别论了。而再从他可以轻易判读城内各处大小旗帜看板上的文字来推敲,怎么想,他都无法将自己归类成那些年头年尾始终忙于农务,没机会好好读书识字的乡野庄稼汉。仅管在他的双手掌心中摸得出不少硬茧,但他并不以为这些粗糙是因农忙而造成的结果。 无论如何,仅管面前的这座城镇规模不大,但只要是有人跡往来的地方,于此刻互为臂膀的两人而言就是天堂了! 只是与他併肩同行的脏小子虽然一路上早不知想过多少次,若是能寻到一处村落或城镇,定要赶紧找个地方将自己彻头彻尾洗个乾净,好好吃喝一番、睡上一觉。可真踏足入境了,一时半刻间,他反倒不知自己该先做什么才好? 他就这么站在城门前茫然四顾,忘了身边还有名伤患正待医援。 见他不言不动,肚子早饿得连响锣都懒得敲的他不禁语带抱怨,道: 「你发什么獃啊你?」 脏小子侧望了他一眼却仍不开口,实在是他饿得慌了,索性自己决定一切。 「懒得理你了。我现在虽然饿疯了,但身上的伤不赶紧整治怕会拖出后患。所以眼下我们第一件要做的便是去医馆找大夫。」 他无意语带命令,主导他人行为,可这段切要的言语中,却简洁的将两人接下来的行事方针清楚交待。虽然脏小子并不怎么喜欢被陌生人指派,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正垂眸凝视着自己的高个儿的确是个脑袋清楚的傢伙。 「干嘛,有疑问吗?还不走?还是你打算就此跟我分道扬鑣?」 见脏小子仍不动作,快饿昏的他皱了皱眉,脸上显得更不开心了。 「走就走,囉唆什么!」 脏小子嘴上啐了声,立即扯着满身伤痛的他进到城里去,惹得他满嘴哼痛。 说到走,其实他在救了高个儿后早就该走了,但,为何他直到此时还跟他混在一块儿?边撑着他几乎全赖在自己肩上的身躯,脏小子自个儿越想越是纳闷,难道他还真是应了那句『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唉,若是如此,反正都和他一同进城了,索性他就真当一次好心菩萨,拎着他到医馆去吧。确认他有命死不了,也算是彻底还了他一抱之恩,日后若有缘再见,也是两不相欠了。 再者自己身上也带着伤,也的确该往医馆跑一趟,与他左右併肩,不过是顺路同行罢了。 互为臂膀的两人在市街里向人问明方向后,便不再迟疑地往医馆赶去。总算在两人都自认快撑不下去之前来到镇上一间名为『回春堂』的医馆。 站在门廊下,高个儿抬望了眼门上那只深褐色的木匾,忍不住苦笑道: 「回春堂、回春堂,似乎许多医馆都叫回春堂。可名叫回春,是否真能妙手回春那就未有可知了。」 这话说得好像他曾亲眼见过不少名为回春堂的医馆,与他肩臂相持的脏小子陡然惊心,吞吞吐吐的问道: 「你想起什么了吗?」 他侧侧目,疑问: 「没。想起什么?怎么这么问?」 脏小子将脸转到另一边,避开他眼中疑惑,闷闷应答。 「没什么,只是以为你真想起自己见过其它也叫回春堂的医馆……」 嘴上虽这么间扯着,可说真话,他有些害怕身边的高个儿记起一切事情,特别是两人相遇的那场惨烈经过…… 「那别耽搁了,扶我进去吧。」 一之二 脏小子扶着高个儿进入医馆时正值午饭时间,馆中除了一位笑顏慈蔼的老大夫之外就剩一位待在后厅,不肯放下碗筷出来见客的徒弟。 揭帘而出的老大夫发现病患上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在粗略巡梭过他俩的面容衣装后,不多言,便招呼着两人往内厅走去,指示他俩坐往里头贴墙而置的一张木床上。 身为伤患的两人乖巧听话,但一屁股坐往木床上的只有快饿得升天、伤得见佛的高个儿。那脏小子似乎很忌讳与他併肩同坐,才将他随手往床上一放,人便像躲什么臭虫般向床头旁站去。 「大夫,我们……」 方落坐,高个儿正想开口,可猝然而起的一阵晕眩猛然间令他眼脑发黑,不得不因此断了话声。老大夫见状,赶紧取出怀中一只白瓷瓶,揭了塞口后,将沾往指上的一抹清凉轻轻贴向高个儿鼻尖,稍过片刻,他才慢慢缓过神来。 「这位爷感到好些了吗?」收好瓷瓶,老大夫关心问道。 高个儿嘻皮笑脸间惨惨一笑。 「哈,老大夫用的是什么好东西,我不过嗅了两口气,倒是精神过来了。」 老大夫回道:「不过是个提神醒脑的小玩意儿,没啥大不了。」言语间,他老转望了眼床头旁的脏小子,续道:「我看两位爷身上都有伤创,既是如此,还是让老夫先为你俩整治,别拖重了病况才好。」 高个儿勉力頷首。 「嗯,您老说的是。那还请您先为这位小兄弟整治整治,他的伤料想较轻,处理起来应该比较快速才是。」 老大夫闻言瞠眼。而一旁的脏小子同样也对他的话感到有丝惊奇。 老大夫语气疑惑,道:「但,爷你的伤……」 按理,应当伤重者为先才是。高个儿明白他心中迷惑,扯动嘴角笑道: 「我知道我自己现在挺惨的,不过,既然都这个样儿了,那不如让这脏……这小爷先给您老看看。要不,让他排在我之后,不知他还得疼多久吶!瞧我现在还有力气和您老说话,想来一时半刻我还死不了吧!」 见他伤痛之中仍有乐天情绪,老大夫不免有些佩服的捋鬚微笑。 「这位爷好豁达。既是如此,你就先请床上躺躺,待老夫为小爷抹药裹伤,再来为你细细诊治。」 一旁的脏小子听到他在伤痛满身的状态下竟还思虑着自己,忍不住悄悄侧过些脸去,覷瞧他的神情。只见他一张细佈泥尘的脸上虽显疲惫,但却不影响他对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所含有的真诚与肯定。 没想到高个儿竟有如此为人着想的个性,特别还是为了不曾真正相识,甚至可说是敌对的他……这瞬间,脏小子竟有一点点被他感动了。 伤重的他都能为他着想了,不过轻伤在身的自己如何能不回馈给他呢? 「我不要紧,还是你先……」脏小子赶忙说道。 哪料到高个儿只是懒懒的回望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对老大夫说了句:「您老先忙吧。」随即仰头就往木床上一倒,闔上眼,闭目休息起来。 老大夫笑着取出平日惯用的诊病器具,拉过两张椅子,与脏小子一人一头坐定,开始为他悉心诊理起来。这老大夫年纪虽大,但手脚意外地伶俐。就在他为脏小子包扎完伤口后,他让脏小子静下心来,拧指为他搭脉,察探内伤。 驀然,老大夫雪白的眉尖动了一动。 「你……小爷?」在他的话声之中藏有疑惑,脏小子举目回望,老人家再追白一句:「还是姑……」 脏小子闻言会意,抢先应道: 「是、是小爷。」 面前人装饰的就是个小子打扮,看来是蓄意而为。既是如此,老大夫虽已自脉象中探出雌雄,却也应了他的要求,不挑破明言。 「老大夫有何指示?」没察觉出老人家体贴心意的脏小子赶忙将话头调开。 老大夫温声应道:「一些琐事提醒小爷,」 一抹眼神交流,脏小子这才领会出老人家的贴心,连忙向他点头示谢。 「往后,每个月『事后』小爷不妨为自己进些补,别轻忽事后的调理,以免长此以往,一年比一年更加怕冷。」 老大夫一句话切中要处,脏小子极为认同的点着头。 「老先生果真神妙,只是搭指诊脉,便知我是个极为怕冷的人。今日受老先生良言叮嚀,我自当仔细照办,不枉您老人家一番心意。」 再次确认过脏小子身上伤已妥善处理,老大夫起身靠向那许久未曾张口说话的高个儿。 他老人家还没出手诊病,一旁的脏小子便已略显急切的问道: 「老先生,这位爷身上的伤重是不重?」 老大夫并未立即回答他的问题,在略微观察之后,他才以讚佩与稀奇的口吻应道:「这位爷身上的究竟多重老夫还不确知,不过他自在豁达的心性倒是令人印象深刻啊!」 脏小子初时闻言不明白他老人家话中意思,等他举目探看,才知道原来又饿又疲的高个儿早在躺上木床后便沉沉睡去。难怪方才老大夫在为他诊断时未曾听到他开口说话。 只是,他能在如此悽惨的状态下自在入睡,除了天性里的豁达之外,最主要还是因为── 他腰上那处始终没能好好癒合的刀伤让他失血过多了。 一之三 这次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虽然不是雨后天空中那片清爽怡人,美好的湛蓝景致,但能确认自己是醒在一间屋瓦稳当的房中,仅管此时他仍满脑子混乱,但尚有足够的理智明白自己该要感到满足且庆幸了!毕竟,以他满身伤创的状态下,要是还待在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吃喝,更别想有医药物资的地方,他若没被山林里的野狼野犬生吞活剥,只怕也会因为饥饿伤病,孤独的死在那间破庙里了。 总算是老天爷对他有所疼爱,没将他这条小命收了去。要不,他这不知身份的人间访客真这么死在荒地里,就算埋骨的草长得比人高了,怕也不会有谁来给他燃上一炷香,烧纸钱、祭冥食吧! 只是,虽然他此刻已从睡梦中醒来,但在他双眼慢慢地适应无光无火的晦暗后,却仍分不清此刻是什么时辰?屋中其它事物摆设又是如何?自己究竟睡了多久?还有,自破庙与他併肩携手,一路进到城里来的那个小子眼下又在何处?身体状况如何?正迟疑着自己是否该起身探探周遭事物,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而随着那足音渐渐靠近,一抹在黑暗中特显分明的火红色光晕亦随之一同前来。 「……你醒啦?」 持烛之人没设想到他方自幽暗中睁眼,一心只想看明白他是否真正清醒了,便一把将手中烛光往他面前移去,让细小、却活泼的火光毫无遮拦地窜入他眼帘,霎时教他感到双眼无法视物、刺痛难当。 「你!你谁?把烛火拿开些!」 见高个儿边举手遮眼、边沉声吼叫,举烛之人这才察觉到自己的鲁莽。然而,他虽有些不好意思,口头上却不示弱: 「拿开便拿开,好意关心你,吼我什么?」他訕訕应道。 持烛之人移步靠向睡床紧贴着的木墙旁,将手中跳动的红火往装设在墙上的一只小巧烛檯靠去,须臾,那烛檯上的蕊心也燃起了火来,原本幽暗的空间中,这时有了两簇红光轻灵跳动,屋中人想看清斗室之中的人事物也就不再困难了。 「……原来是你。」来人自然是与高个儿一路扶持进城的脏小子。 「不然你以为能是谁?」 「……我还当你走了。」 「这么希望我走?」 脏小子的话驀地让高个儿愣了一愣。认真说起来,从他在破庙里睁眼清醒之后,可说就是一路与他性命相依,就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对他真是个相当重要的存在。然而两人相处的时间实在太短,和气说话的机会更是少的可怜,乍然间听到他随口一问,高个儿还真不知道这脏小子于自己而言究竟只是单纯的救命之恩,还是……一种劫后馀生,害怕再被遗弃的存在? 如果不是为了性命,他会希望他立马离开吗? 「干嘛不说话?想我走就说一声,免得我还得留下来帮老大夫照顾你!」 耳闻脏小子语气略衝地向自己发话,高个儿倒是一时无语了。因为他想不清自己为何非得在这个时候对他的话莫名认真起来?而更不明白的,是他对他的问题,心中涌现的答案竟是『希望』,希望他可以留下来,在旁陪伴他。 为什么?他又不是他的谁,了不起就是个救了他性命的人,有什么理由他该要希望他守在自己身边不可? 「……你是醒得不够彻底还是根本不想理我?刚才还吼得很大声咧,现在倒成了个闷葫芦?」 睁大了眼勾望住手握烛檯的脏小子,没来由地,高个儿只觉得这时看到他在身边,竟有股无法言明的安全感浮漫心头,像是在如此漆黑的夜里点燃的一抹火光,虽微小,却温暖亮眼,让身处黑暗中的他可以不再因为晦难视物而感到不安与害怕。 「喂,去哪啊你?」 他正在试图瞭解心中任意浮散,无法聚集成形的思绪时,却见那脏小子忽然足尖一旋,转身就要离开,剎那间,让他难以自抑的紧张了起来。 「哟,现在知道开口啦?」 脏小子耳闻,不由地嘴角挑了抹笑,回头望了他一眼,同时也呛他一句。 「那个……」热胀胀、晕乎乎的脑子还是无法运用自如,高个儿没像白天清醒时还能勉强整理好自己的思路,表达意图,他双唇努动几下后,便只好任凭脑中思绪随意神游去了。 脏小子从他尚嫌迷离的眼光中看出他还不能自在的控制意识,为了安他的心,他留下一抹浅浅微笑,道: 「你乖乖地在这儿待着,我去帮你拿些食物,免得只被老大夫餵了碗蔘汤的你没被刀伤痛死,却因空腹饿死……咦,难道你刚才没听到你五脏庙重重敲了声鼓吗?」 这句话高个儿听懂了。因为,他摇了摇头。 二之一 算算日子,这该是他留在回春堂的第四天。 换句话说,也就是他在医馆的木床上躺了有四天之久──因为身上太多、太重的伤创,所以老大夫严禁他任意走动。 不过,虽说是老大夫严令禁止,倒不如说自高个儿身上的刀伤、剑伤、摔伤、挫伤等等大大小小伤势一併发作,让他高烧昏睡后,就算随着药力生效状态渐渐好转,偶然醒来间想下床舒展舒展,却无奈一身的伤病让他失掉大半气力,即便有人愿意帮忙,他自己也未必施得上力。所以这三天以来,他就算难得下地,活动范围也不超过医馆内厅,维时短短片刻。 而这三天守在身边照顾他的,除了仁心仁术的老大夫,就是那个声称救了他的脏小子了。心地慈善的老大夫见他身子状态不佳,不方便移动,因此将医馆内厅留给他俩使用。虽然他老人家总不时来探视他的病况,但毕竟人家是开业营生,总有其他病患上门,再加上老大夫年纪本就不小,每日近晚,也就露有疲态了,因此,照料病中昏沉的他,几乎还是落到脏小子身上。 昏沉中难以计数自己究竟醒了多久、睡了多久,但高个儿隐约是知道的,只要他一睁眼,那脏小子瘦小的身影几乎就会映现在他眼中。他或是在木桌前整理些不知是什么的乾枯杂草;要不,就是拿着本书,坐在桌前细神端看。偶然,他会见到他漫无目的,盯视着面前事物傻傻发獃,彷彿神游;更甚者有那么一两次,脏小子夜间留守,疲累的索性坐趴在他躺卧的木床床畔,与他一起沉沉睡去。但那样的姿势实在不怎么舒适,每当脏小子睡僵了身子,企图挪换个姿势时,总不免与他偶有肢体触碰,就像那时在破庙里一样,让他在梦中与梦醒之间,都能感触到一丝属于人体的温度。 虽然他与这脏小子并无交情可言,要说因为自己被他所救而心生好感,于他而言,不免是种太过的情绪。然而不可否认,因为脏小子不离不弃的守护,失忆的他虽然难免迷惘,心中,却有一股因他而起的浅浅暖意,支撑着伤病中的他不感慌乱。 所以仅管未曾明言,高个儿对他所做的一切其实是很感谢、也很感动的。 而在不知觉间,他似乎也很习惯在每一次睁眼后就要看到他的存在。即便脏小子不可能时刻都在身边,高个儿也会向老大夫,或是那个总有藉口偷懒的学徒询问到他的去处,方感安心。 「哟,今天醒得那么早啊?身子好些了没……怎么一直盯着屋顶发獃?」 不用转首张望,经过这几天的相处,高个儿已经能在听到话声之后分辨出来人是否为他。 嗯,安心啊,这是令他安心的声音…… 「我看看,不错,脸色红润了些,双眼也比昨天看起来更有神了……嘿,看起来我把你养得挺好的。」 回春堂屋内格局一共分为外、内,与后厅三处。这几日脏小子除了看顾高个儿时会待在内厅,其馀时间,偶而会到后厅去稍事歇息,再不,就是帮忙老大夫整理些医馆杂务。他这时自医馆后厅而来,手上捧着只木托盘,盘中放了套碗匙,见状,高个儿便知他不是为他送饭,就是为他送药而来,一如这几日他所为他做的。于是没等他招呼,稍能操控身子的他自行坐起,背心往墙板上一靠,双眼瞅着面前人,静默地等他靠近。 见他自动自发地坐在床上等待,脏小子嘴边挑起抹浅浅微笑。他一边将手中托盘放在木床空出来的位置上,一边拉过张木椅,靠往床畔坐定。 「来,吃饭了。」 二之二 高个儿先看了看自门帘外洩落进内厅的光亮,才转头看了看脏小子。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好奇的问道。 坐定木椅上的脏小子拿起盘中木碗,一杓子一杓子轻轻拨凉碗中热粥,不甚专注的应道:「才过辰时不久。」嗅了嗅碗中飘散出的香气,脏小子满状似满意的说道:「好香,你快来吃吧!等等还要喝药呢。」 热粥的香气轻轻飘散在空气中,的确是引燃他腹中的饥饿感了。然而就在他意图举手接碗的同时,这才想起因为左右两隻手掌上的刀剑伤都发炎化脓了,所以早在老大夫为他清过创后就给一层层包了起来,难以动弹。 他无奈地举起两手,轻声叹息。 脏小子见状,也无奈地撇了撇嘴,喃道:「我都忘了你还行动不便啊……」 算了,救人救到底吧。何况,没他,只怕在那红火烟硝之中他早就死透了。 他移坐上木床,拉近与高个儿的距离,吹了嘴木杓子上的肉粥,小心地移往他唇边,瞧他慢慢地将汤粥一口喝下,他不由自主的贴心问道: 「还烫吗?味道还行吗?」 糜烂的米粒与细滑的肉末不住的在他唇齿间散逸香甜,若不是见脏小子一脸好奇的等待回应,高个儿还真捨不得将口中肉粥吞下。 「好吃!这肉粥看似平凡,却把我这几日遗忘的食物气味全都挑起来了!」 见他一副认真的模样,脏小子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 「你真是夸大。你肯定是因为这几天除了硬灌的蔘汤与白粥,再没吃过其它好东西,才把我这碗滚有肉味的糜粥当成了宝。」 高个儿好奇睁眼道:「这粥……你煮的?」话语间,脏小子又餵了他好几口。 「嗯。老大夫见你不好移动,所以让我们在医馆内暂住,虽然我有拿银子给他,但也不好就此当个间人。所以这几日,在你昏睡的时候,我间来没事就帮他老人家整理些药草、洒扫环境,或是帮忙煮顿饭菜,挑些简单的事来做。」 原来他所见到的乾枯杂草是医馆里备用的药材。 高个儿有些意外:「没想到你一个男孩子竟然会自己煮饭。」 他这一句无心言语倒是让脏小子警醒了起来。 「这……当然。我没亲没故,是与一群朋友同住,平日里,大傢伙儿轮流日常生活里的杂务,我也是其中的一份子,自然也做过厨房的活儿。唉呀,不过就是煮个菜嘛!」脏小子暗自提醒自己此刻的身份,同时要自己别忘了他现在不是待在山寨里头,而是与一个可能的对头共处一室,虽然两人不需兵刃相向,但他也该千万小心别曝露了自己的身份──他这时只是个普通的『小子』。 间谈之间,一碗糜粥已让他餵得见了底。吞下最后一口粥后,高个儿定定的望了他一会儿,方道: 「谢谢。」 「什么?」脏小子不明其意。 「谢谢你煮的肉粥,还有……」高个儿开口解释:「这几日我虽然多数时间因为吃了药都在昏睡,但醒来时,总见你在旁照顾我。其实你大可把我撇下就走,但你并没有这么做。我现在什么事都想不起来,也等于是个没亲没故的人,你对我的援手无异于是在救我的命。不论我们因何原故相遇,我都该为此向你称谢。」 听他话说得由衷,脏小子暗自为了只有他才知道的真相感到一丝羞愧。 「不……我并不像你所说得那样……」出手相救的理由不敢诉诸于口,脏小子不知该如何向高个儿解释他心上的困窘。 幸好高个儿因伤创初癒,精神尚未健旺,并没能留心到他的窘态。深吸了口气后,他顺势打了个哈欠。 脏小子机灵转变话题。 「粥喝完了,该给你喝药了。」说完,他起身要走。 「等等……」 「什么?」 高个儿倏然向正欲离开的他挺身探去,一时用过猛,差点自床上摔下。脏小子连忙赶回他身边,扶正他身子后急声叨唸,道: 「你干什么啊!身上伤才刚好,有什么事需要那么鲁莽?」 高个儿因伤吃痛,尷尬的笑了一笑。 「这……我是想说,我可以再要一碗肉粥喝吗?」 脏小子愣了一愣,旋即噗嗤笑了出来:「就为这事儿?哪值得为这事儿扯破才好的伤口呢?端给你就是了嘛!」 「还有,」他再次起身,高个儿连忙拉住他衣角。 「小子,告诉我你的名字吧!别让我连该感谢的恩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脏小子朝他眨了眨灵动的大眼。 二之三 「叶草……」 叶草,就是那个救了他的脏小子的名字。 晨光初醒的时分,至今依旧想不起自己究竟是谁、是何身份,因此被叶草暂称为高个儿的他仍旧坐在木床上,平静地开始他待在医馆的第五个清晨。 说来也奇妙,虽然他也有心想弄清自己遗落的记忆,但本该因记忆的遗落而困惑迷惘的他却并未为此显得紧张慌乱。该说是因为他早先曾听老大夫在为他检查头上不算过份严重的撞伤时解释过,失忆一事,可能随着伤口渐渐痊癒有机会慢慢甦醒所以毫不恐惧呢?抑或,他实在是个太过乐观的人,所以仅管记忆遗落,天性里的豁达竟让他有本事随遇而安?对此,高个儿自己也没有个准确答案。 不过,他心底明白,若不是有那个脏小子……喔,不,自他不知第几次子夜清醒,衬着闪耀的烛光看见他时,原本被他暗自称为脏小子的少年便再也不是那日破庙里满身泥尘、蓬头垢面的骯脏模样了。在洗去一身尘埃,抹好脸、梳好发,打点好身上一切之后,仅管穿的不过是身粗布衣裳,但高个儿非常确信自己双眼所见到的,是一个模样相当俊美的少年!他的脸是那样的光滑、发是那样的黑亮;眼是那样的晶灵、眉是那样的飞扬;还有他挺翘的鼻与润红的双唇,一切看起来是那样的细緻无瑕!虽不敢说他的容貌俊美无双,但以高个儿的眼光来评断,叶草的俊模样儿足已让他竖起拇指大大称讚了! 若要从他这样一个美貌少年的身上挑出个什么缺点,应该也就是他嫌叶草的身骨太过薄弱,在穿上年轻男子的寻常衣装后竟略显松散宽大;而精巧的五官面孔又稍感秀气了些,缺乏一个少年男子该有的英挺神气。 不过,要没了这身骨单薄的叶草,他此刻也就无法在医馆里安心养伤了。 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已经不再骯脏的叶草,失去记忆的他才不因此慌张失措。 「……叶草,你在吗?」 只是这个让他安定与安心的因素,在这晨光轻绽的时分却始终不见踪影。 碍于左腿上有道不浅的刀伤正在缓慢痊癒,高个儿在无人协助之下难以自行下床,只能以逸出双唇的呼唤声,在举目无人的内厅里探询叶草的去向。 然而,出口的话声并未得到回应。数次探问之后,从未显露出慌张表情的高个儿首度出现难以压抑的不安情绪,开口的话声不由得因此大而急促了起来。 「叶草!叶草,你在后厅吗?还是在前头?我醒了……我饿了,我要吃粥、我要吃药!你快点出来!」 越到后头,他说话的音调越是飆高。若不是老大夫自前厅揭帘而来,只怕高个儿下句寻找叶草的问话真是要用吼的了。 「爷醒了?」老大夫瞇笑着眉眼走向他。 高个儿见到来人虽非叶草,但也是这几日熟悉之人,一时间骤起的仓皇倒也消了几分。略作冷静,他开口问道: 「您老早。我……那个脏、叶小爷呢?」 这几日住在医馆,老大夫自然也知道高个儿口中的『叶小爷』指的是谁。不过他俩的关係叶草倒是没跟他仔细提过──其实他自己也不知该如何说明才好,只称说两人原不相识,是因同在山中遇匪,受了伤,才一块儿协力逃往城中来。 他老人家不慍不火的回道:「叶小爷一早便出去了。」并在不着痕跡的安抚高个儿情绪的同时动手为他清检身上伤创。 「这么早?是去哪了?」他任由老大夫随意摆弄肢体,口中问话仍见急切。 「叶小爷没交待去处。」老大夫解下他双手上的布条,清过创后,又再敷上新药,仔细包上。 「没交待?这时间他不是应该要在医馆餵我喝粥吃药吗?怎么自顾自地跑了出去也不交待一声?」 听他语带抱怨似地叨了这么句,老大夫缓了缓手上的动作,双眼别有深意的瞅了他一会儿。驀地,他神祕的微微笑了起来;只可惜他老人家的嘴藏在一把白鬍子下,高个儿没能看到。 「爷倒是挺依赖叶小爷的。」他老语调不深不浅的说道。 高个儿闻言愣了愣。 二之四 「这……不,我不是说他理所当然,应该在旁边照顾我……而是……习惯,对,这几日习惯一睁眼就有他在身边,今天他跑了出去,我自然是有些不习惯。何况……他放下照料我的工作给您老,这就是他的不该。虽然您才是大夫,可也是个上了年纪的长者,所以,如果在我们,呃不,是他做得到的范围内,应该他得要亲自动手才对。啊,我也不是说我就该让他平白照顾,等我伤癒了,自然也是会想办法酬谢他这阵子的帮助……」 他虽然伤了脑袋、失了记忆,但这可不代表他连智力与礼节都一併丢了。别说两不相识的叶草留在身边守护他已是大义,就是他此刻弃他而去,看在他接连照顾自己好些天的份上,他也该大声向叶草说声感谢了,哪还能真的将照顾他的职责框在叶草身上,视之当然? 可,若没有个原故藉口,他似乎也就无法将两人理所当然的联系在一起,开口询问他去向的合理性好像也就因此消失了。所以,他只能将慌乱间撞上脑子里的念头不加思索的说出,即便话到后来连他自己也觉得牵强,却也只好漠视,假装合理。 「讲完了没有?什么叫我做得到的范围?什么叫我不该将工作丢给老大夫做?我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今日仗义助你,你还当我真欠你不成?」 正当高个儿都快弄不清自己在说些什么的时候,间隔两厅的蓝色布帘忽然让人一把揭开,晨光顺势窜入内厅,自他醒来后便一心惦念着的叶草也随着那道暖阳来到他的跟前。 高个儿见到叶草的出现心中真有股说不清的莫名欢喜与安心。 只是,恰由外头市集回转医馆的叶草正好听到他在屋中数落自己的不是,一念及这几日为了照养他的伤体,自个儿没能好吃好睡,不由得腹中烧上了把火,原有的好心情瞬间沉了下来,连同自己真欠他一条命的事也恼得全给忘了。 听闻他话有怒意,高个儿赶忙想要解释。可偏偏火在心上烧的人却往往最是不肯听理由的人。叶草左手拎着包油纸、右手提着隻肥鸡,他头一扭,脚步便往后厅走去,似是决意不肯听他的辩解了。 「那个叶……」 高个儿嘴上才吐了三个字,连他的名都没喊全,便让叶草一声给呛了回去。 「叶你个头啦!我叶草没欠你什么!就算先是让你救了才放不下心,回魍魎坡还你恩情,眼下也是两不相欠了。我这包烧饼没你的份儿,这隻老母鸡做的鸡蓉粥跟鸡汤你更是想都别想!」 说完,就见他头也不回,行动俐落地转进后厅。 高个儿无语思忖了一阵,半晌,身旁的老大夫说道:「原来他一大清早是为我买鸡去了,可我却在这里胡乱编派了他的不是,难怪他要恼了……」 愧疚间,他漏听了句自叶草口中吐露的重要讯息。 老大夫见多识广般拍了拍他的肩头,和蔼一笑。 「不碍事的,这叶……小爷这几日看顾你十分用心,想来他不过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虽是和爷你斗了气,过不了多久料想也就会消了。」 「是吗?」高个儿有些迟疑。 老大夫点点头:「不信?那爷你就等着瞧吧。」 二之五 叶草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高个儿清醒,伤势渐渐復癒之后还不离开他身边?是因为怕他还未痊癒的伤会有反覆?还是因为自己心上总认为紧抱着他滚下魍魎坡的高个儿,身上的伤多半因他而起,为此感到愧疚,难以脱责? 不论如何,希望他能快快痊癒是叶草此刻心中最大的想望。 因为此时,他恨不得能立刻打马赶回华木山,那个他住了十多年的山寨,看看寨子里的兄弟姐妹们此刻是否安好?在那场恶战之后有谁伤了?抑或有谁死了?而更重要的是,他的泉哥眼下是否平安? 在他外出向城镇里的百姓们不着痕跡的探问之下,他才渐渐弄清八月十五那夜,华木山的恶战,时至此刻,已过了十日之久。 而在这十日之间,他除了忙于照顾高个儿的伤病外,便是趁他吃过药,因药力而睡下之后到镇上各处溜转,打探情报。只可惜,仅管他知道这处名唤『信阳』,位于京畿北郊的小镇与皇城京都虽然相距不过二十里路,却由于两地间隔数座高山,交通算不上便给,因此被群山环绕的信阳镇对内、对外的讯息传递也不甚通透。所以,对于京畿北界,华木山上的那场夜战,叶草所能打听到的消息无非是些片面,且类似于乡野奇谭般的耳语。 其中最广为流传者莫过于是:皇城官兵勦匪,恶战了三天三夜,最后终于让官兵请来的道士施展术法,呼风唤雨、召雷引电,放火烧了华木山,这才将佔山为王的一干恶寇全数杀尽,了结一批贼人的性命。 其实哪里是这么回事呢?就算叶草至今没能回转华木山探看究竟,但身为当晚恶战其中一员,即使官兵与他们寨中人激斗的如何惨烈也实在没有信阳百姓们口中那样玄异诡妙的奇闻发生。一切也实在只能说是他与高个儿为了求生,在慌不择路的状况下,选上了这么条看似最有人烟,实则是邻近于繁华的世外仙境,才会这么好运的听到这样光怪陆离的说法了。 单以养伤来说,交通不便的信阳虽非物资齐备之地,但此处恬静安和的氛围却可令人静心安养。只是念头再转,若是像叶草这般想知悉城镇外重要且真实讯息的,只怕入了耳的那些乡野流言,十句里难有五句足可採信。 望了眼秋阳薄暖的晨光,站在医馆门口外的叶草不由地叹了口气。这口气,一方面是为了有伤在身的高个儿,另一方面,则是为他还不能心无掛碍的回转华木山,担忧寨中伙伴与心中重要之人而幽幽吐息…… 「叶草……你在哭吗?」 正出神怀想着山寨中,那个让他时刻放在心上的人,身后一句熟悉的探问声驀然间勾回他的神思。叶草皱了皱眉,知悉来人,一时心念波涌如流。 他立定回身,转而望向在医馆外厅椅子上坐定身形的高个儿。 「这么早的天你醒来做什么?还有,你腰上、腿上的伤好不容易才癒合结痂,你这会子下床是想再崩坏它们吗?」 耳闻叶草迭声责问,高个儿不见慍恼,脸上反有喜色。 「唔,醒来要做什我也不知道。反正睡饱了就是要醒,要做什可以再想想。至于我的伤老大夫说只要不跑不跳,慢慢也就好了。」 听他不急不徐的回答问提,一时之间,叶草反倒不知该对应些什么才好。细神想想,一见面讲话语气就那么衝人,说来除了是担心高个儿的伤势反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念及自己不能就此撇下他,即刻回转华木山这件事。然而不能立刻回往华木山也并不是这高个儿的错。 「没事。我又没被人揍、又没掉东西,有什么好哭的?」 高个儿见他果真面无慍怒,本就和气的表情更加显得愉悦。只是…… 二之六 「你是没哭,不过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 微愣,叶草略略撇过脸去,努唇喃道: 「哪有……」一回神,他转而望向他问道:「你已经能自己下床了吗?」 高个儿内心评估了会儿。 「一半一半。」叶草眼透迷惑,高个儿回道:「说是自己下床也没啥不对。不过想要平安的走到外边来还是老大夫差了他的徒弟,一路扶着我,才让我没再添伤惹痛的坐到椅子上来等你。」 「没事干嘛特地到外边等我?难道是怕我跑掉?」 「呃,不,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那天的事我后来都跟你道过歉了,你还要气恼我吗?」 话说五天前那场小小的意外,事后,叶草果真如老大夫所说,并未就此撇下他不管,仍就是在该餵饭的时候餵饭、该送药的时候送药,无一缺漏。只是,因为高个儿那几句话仍是让叶草心中老大不高兴了好一阵子,头先几天与他见面,虽然该做的事一样都没少,可无论高个儿如何跟他道歉赔礼,他硬是不吭一声、不回一句。还是到了后面几天,高个儿为了追送完药后转头就走的他而不慎摔落床下,这才让叶草心中闷气消尽,渐渐对他和顏悦色了起来。 私心里,叶草其实早在事后不到一天的光景里想通了他何以如此说话;对一个丧失记忆的人而言,他是高个儿第一眼见到并相互偕携的伙伴,仅管非亲非故,却也在极为短暂的时间里与他建立了互助的情谊。如同高个儿先前所说,失去记忆的他实在与没有亲人的他同样孤单,这时,就算旁人再如何对他释出善意,那也绝对与和他一路共苦的自己大不相同。所以在寻找不到自己的状况下,高个儿会说出那些企图将他牵锁在身边的言词并不奇怪。 只是即便心中有此明白,他叶草到底也是个凡人,会喜会怒,自己日夜辛苦的照料他这个伤患却换来了『应该』与『不该』,他自然还是会有些气恼的。 不过他到底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既然明白了这道理,又见他因自己生了气而心焦懊悔的模样,事情过了,他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我才没你那么小器咧!」方才那不过是句随口的调侃而已。 「是吗?那就好。」 瞧他一脸释然开怀,叶草感觉得出来,高个儿是有那么些依赖且着重他的想法了。虽然为人倚重让他有股飘飘然的成就感,但……如果他也开始放心不下高个儿,那他要到什么时候才能与他分手,回华木山去? 叶草无奈的暗暗叹息了声,摇摇头后说道:「算了,出来晒晒太阳也好,总比整日躺着精神多了。」与高个儿相隔了张小几坐下,他拿起一早到市集上买的早点:「饿了吗?刚才吃过了吗?」 高个儿摇着头,一脸委屈的摸了摸肚皮。 「真不晓得老大夫收那学徒有什么意思?」显然学徒该做的大事小事那傢伙是能懒就懒,连顿早点都没帮老大夫准备。 叶草腾了份烧饼与几个肉包在桌上,道: 「你先吃着来。我给老大夫送些过去,免得他饿肚子。」 高个儿一手接过包着热腾腾烧饼的油纸,边要张口,边先声说道: 「老大夫不在里头。」 「喔,这么早,他也出去了?」 高个儿撕咬了口饼,含糊不清的回应:「前不久有人来报信,说是镇外有人摔了马,伤势颇重,要老大夫立刻去看看,所以……」 他话没说完,叶草便明白老大夫是出诊去了。这时,外头乍然响起一阵喧闹的吵杂声,引转了他与高个儿的视线。 「快快,快将这位军爷带到内厅去,他这一摔不轻,你们的动作小心些,别再次震伤了他!」是老大夫的交咐声。 医馆有伤病到来本不足为奇,但,对才与官兵斗过一场夜战的叶草而言,纵使来人是个摔了马的伤兵,也足已令他背脊发麻,心神不寧了。叶草耳闻馆外言语,慌忙地想自椅上站起,逃进后厅。 可偏偏抢先一步进馆的老大夫一眼就望见自椅上站起的他,喜道:「太好了,叶小爷,你先老夫一步回来,这时正好能助老夫一臂之力啊!」 「这……」眼见一行三名官兵,一人躺在粗製的担架上,另两人前后抬拥,将本就不大医馆门口堵得没路可闪,叶草只能牵强微笑,努力镇定住心中的仓皇。 而一旁的高个儿虽像个没事儿的人般坐在那继续啃烧饼,但,叶草转瞬变化的隐然神情他全都看在眼底,只是静声不语…… 二之七 仅管知道这三个皇城官兵是为了追捕一名名叫『东方青虹』,江湖成名二十逾年的神偷,才因夜间行经信阳,一人不慎坠马,入城求医,并非是特意为他而来。然而,自古凡是『贼遇官』,就是外表再如何镇定,心中多少也有些惶惶不安;即便叶草认为自己与寨中兄弟姊妹们不是贼;事实上,他的泉哥哥就某种意义上而言的确不是,甚至他高贵的身份是寻常平民百姓不能轻易触及!但毕竟他们与现今盛亿帝国的主宰者确实算得上是对头,所以面对这三名官兵,他难免还是有些不自在。 可,越是陷入慌窘的境地,叶草知道,他越是该冷静自持。 反正状况应该也不会再坏了,而这三名官兵的目标也不在追捕那夜激战后逃离的『贼』,只要不显露出异于旁人的慌张,想他叶草不过是个小小的、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料想他们也不可能将他联想往那场夜斗才是。 而或许,他更可趁此机会向他们打探镇外的消息,藉以知道八月十五之后,华木寨与帝都盛京近期有何变化。 原本有意将危机化为转机,只可惜这三名自京城而来的官兵位阶并不高,所以在叶草技巧性旁敲侧击之下,无论是否是与华木山夜战相关之事,他三人都不知所谓。他们纯粹就是那种听命办事,不过问是非、不理睬原由的脾气与职位。所以自他们口中,叶草并没有听获任何他所期待的消息与回应。 仅管确定这三人应当不会为他带来危险与困扰,但,因为越想知道的事越无法获悉,那种欲而不可得的期待感搁在心上,不知不觉地竟成了种磨人的情绪。 此夜,叶草躺在睡了好些天的后厅竹躺椅上,反覆无眠,为他心中放不下的牵绊与想念倍受折磨,在不知觉间,成为他唇齿间暗暗逸出的长声叹息。 而将内厅让与三名官兵休息,此时和他同厅而眠的高个儿,此刻亦与他同样的难以入睡。 并非因为他今晚只能睡在铺地的草蓆上所以无法入梦。而是在他发现身旁的叶草竟是如此急于想知道信阳之外的世界这时究竟是何景况,可他的伤,却勾绊住了他的脚步,不意间,他竟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已然对他而言很是重要的叶草松下眉间的忧烦…… 三之一 虽然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啟程上路确实有些为难,但想着能让叶草拢蹙的双眉能因离开信阳而舒展开来,仅管路途难免颠簸,高个儿却以为这样的辛苦值得忍受。 不管经过这十数日以来两个人的交情是否变得更深、更好,抑或只不过是在嘴上能多间聊个几句,其实情谊仍旧普通一般,但念及叶草着实为了他劳心劳力了这么些天,高个儿心底总也希望自己能回报他些什么。为此,在那三名皇城官兵入住医馆的第二天,高个儿便私下拉了叶草,告知他他可以随时离开自己身边,不用因为记掛他的伤势而困守信阳。 然而叶草并没有因为听到高个儿这么说就显露出欢喜的表情。毕竟对叶草来说,救他,起因于叶草认为自己欠了高个儿一条命,虽然他也心急着想知道寨里弟兄们的状况,还有他始终牵念不忘的泉哥眼下是否安好,但现今高个儿的伤势不过初癒,假若他这时真的走了,只怕他的心也是没法儿完全放下。 眼见叶草心陷踌躇,高个儿灵机一动,表示自己也想离开信阳,向外寻找更好的医药资源,以及自己遗失的记忆,若不反对,两人可以暂且同行。经此提议,叶草才算是真正萌动了离开信阳的决心。 原因无他,单想高个儿的伤势总有一天会痊癒,那时,身子再无大碍的他若还是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日后将要何去何从?难不成他要跟在自己身边一辈子?还是他得陪着他一同浪跡江湖,寻找未知所踪的回忆?虽因他之故,叶草尚不能回归华木山,但他从未因此视高个儿为负担。只是失忆的问题迟早总要面对,若是状况允许,与其推延时日,不如趁疗伤的期间边走边看、边看边想,说不准有了外界事物的刺激,还真能让高个儿记起什么来。等到两人必须分离的那天,他也才不会为了他没有归处惦念掛怀,无法安心。 在与老大夫确认过高个儿的状况真能啟程上路后,叶草便在镇上租了台简易的驴车,备齐所有路上可能需要的药材与物品,这才与车棚中的高个儿告别了慈善的老大夫,离开信阳。 由于高个儿心中并没有特别归向,于是在叶草的主导下,载着他俩的驴车就这么迟慢地踱行在通往华木山的野径上,预备先行归往叶草住了十多年的山林。 这日,已在野径上慢走三天的驴车总算要来到华木山西北边的山脚下。时近中午,已然脱出信阳地域,心情较为轻盈的叶草也就不再急于赶路。他稳稳地将驴车停在一处棚盖如顶,枝叶交错的高大树群旁,便去唤醒因规律的车轮转动声,忍不住打起瞌睡的高个儿。高个儿睁着迷糊的眼随叶草下了车,好半晌,他几乎忘了自己已随着叶草离开了信阳,一瞬间竟还错觉的以为他又再回到那间雨后的破庙,仰起颈项,赏望着远方天空无止无尽的蔚蓝顏色。还是叶草将一块已有些乾硬的饼往他未开的唇抵去,这才将高个儿与他肚里的饿虫一併唤醒了过来。 「这几天忙着赶路,你身上的伤还好吗?有没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两人挑了棵强健的大树便往主干上偎坐下去。叶草边啃着饼,边细神端看高个儿脸色神情,就怕这一路颠簸又再把他弄伤了。 醒过神的高个儿细磨着口中饼,悠哉回应。 「你别把我想得太过脆弱。临出信阳前老大夫不都说了吗,我这人身强体壮,伤癒得比他设想得快,就是左腰上那道最深的刀伤如今也没再崩裂出血了,只要按时吃药,伤癒也不过是早晚的事。」 听他话说的自在从容,再看他生有血色的脸庞,叶草认为他对自己伤势的判断应当无误。 一转念,他又再问道:「我想去的地方已经快要到了。你呢?你现今想起什么了吗?有什么打算?」带着不显于外的眼色,叶草悄悄窥视他脸上表情变化,试图与他话中的真假相互对照。 缓停口齿咀嚼,略沉思,高个儿无奈摇头。 「不知道,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虽然我脑袋上的伤几乎都好了,但我还是记不起我究竟是谁,打哪来、又要往哪去?」 「抱歉……」虽然害怕高个儿想起自己曾是华木山上,与官兵一起『勦匪』的同道,但看到他因失忆而苦恼,叶草不由地为了自己毫不体贴的追问心生歉意。 叶草的歉意高个儿看在眼中。他笑了一笑,安慰道: 「别一脸好像自己做错事的样子。我本就因为摔伤了脑袋失去记忆,你不过问了个已经存在的事实,有什么错?再说了,这也是我必须面对的问题,难道还真能一辈子回避不提吗?」 抿抿唇,叶草无言认同。 高个儿这时又说:「其实我倒也不是全没想法,」 叶草闻言插话:「讲出来吧,说不准我能帮忙?」 高个儿鼻息轻吐:「我记得那天在破庙里你曾和我说过,你是在华木山的魍魎坡上救了我,所以,我想回那坡边去看看,也许会有什么激得起我记忆的人事物还在那里,」叶草沉思之间,高个儿耸了耸肩,「但就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带我去绕上一绕?」 眨了眨眼,叶草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了。 三之二 在夕阳落尽之前,坐在车前策驴的叶草总算带着高个儿来到魍魎坡。 浓重的橘红色天光泼洩在高低错落的山间,恍然如同张大网般网住了天地间一切的景物。晚风此时吹来,风行草偃,满山遍野的花草枝叶在一阵又一阵的山风来袭时全都应着风色,顺势弯低了腰,骚动作响。时序已近八旬底,很快的,就要进入深秋了。自然景物最是因应节气转换,不久前还在各处远近山头上铺长的浓绿浅碧这时已都渐有染黄转红的跡象,花叶多有凋零,仲夏时节虫鸟花叶相偕繁闹的氛围亦不復见。 华木山,一座位临盛亿帝国首都西北的中型山野,叶草生活了十逾年的环境。虽邻近繁华,却又独立自处,彷彿不问世事。 这山是他叶草的家。更是白星泉一手建立的山寨所立基之地。 本是为了帮高个儿寻找失去的记忆而特意绕道魍魎坡,可没想到到了此处,反而是首次离开这座深林半月有逾的叶草心中多有感触。 该说他是近乡情怯,还是重游他与高个儿初见之地所以难免心意复杂忐忑,这点就连叶草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一想到再没多久就能回到山寨,看望各位兄弟姐妹,叶草内心的欢喜之情总是多过于对高个儿的歉疚感。 而出了车棚,已能自在行动的高个儿随意在坡边道旁兜兜绕绕,像是意有所图的寻找,却又彷彿无头苍蝇般,没意义的来回踅足。 在天色沉鬱的更见浓厚之前,高个儿走向几近垂直、几乎寸草不长的坡壁旁,目光落在坡脚处左右晃眼巡索一番后,他忽然佇足在一处窜生几簇参差杂草的坡壁边,昂首高望。 「……你头抬那么高是在看什么?」 自到了魍魎坡后,两人各自心思、各自行动,一时无言。直到叶草瞥见高个儿仰望着坡壁半晌不语,这才移步向他靠近,语带疑惑。 伸手指了指坡壁,高个儿一反平常轻松疏懒的态度,缓言慎思,彷彿脑中正在仔细推敲、琢磨着些什么。他道: 「你看,」 顺着他指尖比去的方向,叶草衬着已有些昏晦的天光瞇眼定睛。 「那有什么?」他其实不大明白他究竟是何用意。 高个儿道:「你仔细瞧,在这片坡壁上,只有这处长了杂草的地方残有物体自高处滚落的痕跡;此外,这上头还有一道不知被哪种利器刺入,并垂直划下的长痕……我记得你说过你是在魍魎坡边救了我,同时,你还曾问过我一次是否知道自己为何跳崖,莫非这里就是我跳落的地方?而坡壁上的两种痕跡就是我所留下的?」 果然亲临事发现场真能刺激高个儿百念丛生。即便一时半刻间他也难将所有念头条理清楚,但只要有契机產生,记忆復甦显然就有希望。 高个儿试图回想他与华木山以及魍魎坡可能的关联,而经他言语点触,那晚发生的事也在叶草脑海中回溯了起来。 且就以世人眼光来看,八月十五中秋那夜,华木山上的夜斗正是人们口中的『官兵勦匪』。虽然华木山山中人皆不以为自己是贼匪,但有『外敌』来犯,却是不能不出手防御。于是,一场官与匪的暗夜激斗在彼此唇齿相激之下于焉展开。 那一晚恶斗的原因严格说起来就连叶草自己也不清楚,但事情的经过,他却几乎无一遗漏。因为,他虽然出身不好,却是他口中的泉哥──白星泉身边最佳的助手。 打从十二年前,白星泉自皇城『盛京』捡到年仅四岁的他后便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教养,除了学习寨里人都会用以强身健体的武艺之外,他还不嫌烦累,亲身教他习字读书,与其他同样在外头拾得的孩子大异其途。叶草也曾问过白星泉为何会对他如此另眼相看,当时白星泉只是淡淡的回了句:「你比其他的孩子们来得聪明灵巧」,此外再无言语。 但,这样也就足够了。对叶草来说,在他心底,将他从盛京中,那条最黑暗、最污秽的『蛇巷』救出的白星泉就是他的神,他的信仰。更甚之,随着年岁渐增,他跟在白星泉身边的时间越久,一个妙龄少女对一名伟岸男子的恋慕之情自然也是日益增加。 是的,他景仰他、恋慕他,但他和白星泉可不是那种分桃、断袖的关係。 他,其实是她。正如在信阳时医馆老大夫的诊断,他叶草,其实是个女子。 为了让一寨之主白星泉将她留在身边,叶草努力学习,尽力完成他交待的每项功课与任务,同时,为了方便让白星泉将她带在身边,叶草甚至主动捨釵易裙,改作男子打扮。这一切,全都只因为她希望自己能与白星泉分秒不离。 所以,在不知情人的眼中,叶草就由『她』,变成了『他』。这些年来,她也确实几乎都跟在白星泉的身边,帮他打理各种大小琐事。连同那夜接获外寨讯息,说有官兵来犯时,她亦随伺在侧,与他一起举刀对敌。所以在混战中,与白星泉分散的叶草很清楚的记得,正当敌我两方缠斗正酣,僵持不下之际,在偌大的山径缓坡上,一抹刺人眼目的火光驀然间在眾人意料之外爆冲云霄,轰炸出千万烟尘,引起无尽哀号! 三之三 是火药! 没想到为了杀除所谓的贼匪,皇城官兵竟用了火药!不管混战之中尚有己方伙伴,指挥作战的长官竟愿意在消灭贼人的同时也杀伤自己的战友?!回忆起在那阵烟硝红火之中霎时拔尖,四野此起彼落的哀嚎声,叶草倏感背脊一阵恶寒。她侧首望向仍在打量壁上长痕的高个儿,心中意念交杂,真不知自己该可怜被官兵围杀的寨中伙伴,还是悲悯被伙伴们拋弃的高个儿与那些兵眾? 或许这问题并没有绝对的答案。唯一可确信的,是他与高个儿正是因为这场夜斗、那阵爆炸才结了缘。 「如何?你还有印象吗?」 隐约间,高个儿似乎记起了些什么。但脑中的印象实在太过模糊而紊乱,他需要更强大的事证藉以比对;不论是言词,或是实物。 「……是,我就是在这里救了你……」抿了抿唇,叶草略垂着首挑眼看他。 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我先在崖上被你所救,之后,才又在这坡上救了你报恩。 高个儿低脸看了看她,又再转望回壁上那条已因日头将尽,就快要看不清楚的长痕,喃喃自语。 「如果那真是我留下的痕跡……那这里应该要有那样东西才对,但,这里却什么都没有……难不成是被人拾走了?」 他的话声被入夜后陡强的山风吹得支离破碎,叶草抚压着被风吹乱的鬓边发,嚷开声追问道:「你说什么?」 高个儿不语。 「你还要待在这儿吗?入夜了,我们该离开了。华木山上虽无虎狼,但兇猛的野犬夜里却是不少的,你……」 他话声未完,忽然,原本凝视山壁的高个儿驀然转首,目露精光。 「有动静,小心!」 在高个儿沉声低喝之际,他已然猿臂长伸,一把将叶草拉进怀中,往一旁的树丛倒去。同瞬,数声细碎的迫击之音恰恰打在她与高个儿藏身的树前地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 夜幕已然正式拉下,天边星月全都匿藏在浓密的乌云之后,长林万野,一时暗然惨澹。剎那间发生何事叶草全然弄不清状况,只觉得魍魎坡边原本属于山野寧静的氛围一瞬逝逸,转而凝重。 「你在这儿待着别动。」 不同于以往的说话声调,高个儿语沉声重,简单一句交待,在叶草还来不及反应之前自树后纵身飞出。 「来者何人?为何夜闯我华木山?」 未察之隙,魍魎坡另一端竟来了个人?叶草匿在树后仔细听闻,竟觉得这听似中年妇人的话声好是熟悉。 「谁?等我弄明白了再来告知你吧。」这时,已纵身而出的高个儿接话回道。 「鬼扯什么?先拿下你再说!」那妇人一声长喝,拔足前衝,手中薄刀毫不迟疑地扫向高个儿下盘。 本以为面前手无长物之人就要被自己一刀砍下,哪料到只闻他喉间轻逸一声,双臂甫左右齐张,身子已然俐落拔高,向她俯衝而来。那妇人见状,立马想要回刀档格,却不意面前的身形竟倏然失去了踪影,彷若他从不存在般。 「这……人呢……」 还没能弄清眼前人究竟到哪里去了,中年妇人忽觉一阵强烈的压迫感自她肩后袭来,她前一瞬迷惑、后一瞬清楚,持刀的右手霎时反握刀柄,肘一沉,就将薄刀贴着右胁腰腹往身后送去。 「好快!」迅捷的反应令鬼魅般闪匿到妇人身后的高个儿由衷发出讚叹。但,论起应招的机敏,没来由,高个儿认为她还远不及自己厉害。 「但,还是逊我一些。」才说着话,他凝掌的右手轻轻敲落妇人手中薄刀,薄刀方自她手中脱出,高个儿的左手便已将刀柄掌握。瞬息间,他肩臂一抬,原本是要用来攻击他的利器此刻反而变成挟持住妇人的兵刃,刀锋不偏不倚贴合在她左边颈项,锐利且无情。 「你是谁?为何要出手攻击我?」这句话高个儿全没细想就说出口,像是他早说过几千几百遍那样熟稔;一如他的手一握上了刀,竟觉得自己的手天生就是用来掌握兵刃那般自若。一股奇妙的熟悉感在高个儿心中油然而升。 性命捏在他人手上,那妇人闷不作声,像是犹豫着自己该做何反应。 就在这当口,躲在树丛后的叶草突然跳了出来,急忙忙地朝高个儿挥手,道: 「别动手!别动手!她……」她向那妇人缓缓走进几步,在灰暗中努力细睇着她的面孔,猜疑问道: 「是……黄婶婶吗?」 妇人举目向她望去。 三之四 金乌落,明月升,日子就在日月升落的巡回交替中一天天的开始与结束。进入华木山山寨已过有三天光景,中秋度尽,眨眼已是深秋时节。这日,天虽见晴,初醒的天空却只铺展阴鬱绵延的灰浓顏色压在天际山边。虽然高个儿认为自己还算是个乐天脾气,却也不免因这积云拢聚的晦暗晨色感到慵懒无力。 同时,也为了积压在他脑中的纠结思绪…… 「你醒啦,去洗洗脸了,一会儿厅前吃早饭。」习惯一大清早起床的叶草这时走到黄婶婶为高个儿准备的客房前,正想要叫他起床吃饭,却没料到他此刻已自行起了床,正侧坐在靠窗的椅上,下顎顶贴窗框,左一摇、右一晃的发着呆。 他挑挑眼看了看叶草,随即又转回到自己的冥想之中。 叶草见状不明所以,皱眉问道:「你现在是哪根筋不对劲儿,一早起来就有气无力的?昨晚没睡好还是……身上的伤有反覆?」念头机伶伶的溜转,见他气色沉鬱,叶草担心他的伤势,不多言,一步抢入高个儿的睡房中,伸手便往他额上探去。 「没烫啊……」她语吐喃喃。 高个儿回过神,伸掌握住她的手腕,轻轻拉下,道:「没事,我好的很。你忘了我那天傍晚还在魍魎坡跟黄大婶动手过招吗?」 正因如此叶草才忧心他是否再次伤挫筋骨。 「真的?」她仍不放心。 高个儿坐定身子,回过脸,点着头正视她。 「那你还有什么好不高兴的?」自结识他以来,叶草看到的他一直是相当乐天自在的;除了破庙初见那日,两人在全然的陌生与危机意识之下才都没给对方好脸色;就是身处命危之刻,他也都是豁然以对,鲜少出现如此沉闷怠懒的情态。 「与其说不高兴,不如说不明白。」高个儿鼓着腮帮子出了抹鼻息。 「什么意思?」没察觉两人的手还自然的握在一块儿,顺着高个儿的话题与自己被挑起的兴趣,叶草只管好奇询问。 高个儿将内心想法与推敲略作整理后缓缓道出: 「那日在魍魎坡旁,我在看到山壁上那道被硬生生划破的长痕后就满心觉得,在那附近,应该要有一柄锐利的武器,不过或刀或剑我还说不准。长痕的存在应可算是这个推理的佐证。只可惜那时我看遍了坡道左近,却都没见到任何武器的影子,不过距我坠崖至今也有段不算短的时日,真要是被人捡去了也不奇怪……」 虽非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但高个儿的观察还真算得上是仔细了。那日混战中,同样与叶草被逼近崖边的他,在见闻战场垓心冒出冲天红火、轰然爆响时,瞬间他别无选择,一转身就往魍魎坡上跳。叶草便是他最后一脚踏出崖边时,与他一眼结缘,被他伸手拦腰紧抱,一同往崖下坠落的意外获得。而在坠落的过程中,为了减缓下坠之势,高个儿果真用他手中利剑刺往崖壁,藉以缓势。或许正是因此,两人才没在急坠的状态下摔成肉泥。这么说来,那把此时不知所踪的宝剑也算是她叶草的救命恩人了。 念头又转,高个儿不自觉地顿了顿口,收了收仍握住叶草的指掌。 「这部份的推敲其实没有疑虑。真正令我不解的,是在与意外出现的黄大婶动手过招后,我竟发现自己是个会武的,而且还远比我以为的厉害许多?」而这也恰好能解释他双掌上的硬茧从何而来,「更令人不明白的,是除了我身手颇为了得之外,在面对敌人之际,我竟没有半分慌张?就好像这种情况我早已面对过无数次、熟悉到骨子里一样……你不觉得这是种很奇特的念头吗?」 话到此处,任他皓腕紧握的叶草不由地胸臆一紧。可没发觉到她这细微变化的高个儿却在无意间,彷彿逼视般,眼光更加锐利地将心中困惑转化为眸中情绪拋望向她。 「我原本的身份……会否就跟我身上的武艺有所相关?一个武师?一个护院?还是一个江湖游侠?然而不管是哪种身份,又怎么会一身伤重躺在魍魎坡旁被你所救?」他紧紧凝望住叶草,缓声询问:「你是否还有什么讯息可以提供我?我问过你吗?你为何会到魍魎坡?什么时候去的?在什么时候救了我?那时,是否曾在坡道附近看到一把刀,或是一把剑之类的?我需要更多的讯息,就是些细末小事也好,你能想得起什么吗?」 三之五 仅管高个儿并非故意逼问她,但因他的语气略显急促,加上本就没有坦诚一切的叶草自己心中有鬼,自然错觉的以为高个儿察觉到某些异状这才特意追问。 叶草驀然间感到一丝惊慌,她强抑着心上的不安,扯唇微笑,道: 「这……我不是曾跟你说过我没亲没故,是与一群朋友同住吗?我就是这华木村里的人,魍魎坡不过在村子左近,我间来没事,在那附近晃盪也是寻常事,哪有什么可以奇怪的?」 依她所言,这点的确没有可议之处。只是为何她会在救了自己之后不往村落而来,反倒是另外觅径,一路前往破落的山神庙? 高个儿眼中藏有疑惑,也看出叶草隐约的慌乱。但不知为何,他竟不让自己将此疑惑脱口说出,而是提了其它看似不甚重要的问题旁敲边鼓。而这套人话语的技巧似乎也是他往常曾用过的…… 「什么时候?」 顺着他的问题一想,这问题她给得出个巧辩。叶草胸臆霍然一松。 「晚上,是晚上。」心思灵巧的她追加道:「正是因为恰好我夜里间来无事……你也知道嘛,八月十五中秋夜,谁不会想看看美丽的满月呢?所以我也独自离了村,随意走走,这也才碰上了你……」两人眼光交望之间,高个儿虽无言语,叶草却也能感受得到他探究自己心意的欲念,「然后……我救了你后……我原本要把你带回村子里的,可拖着你在山径上走动没过多久,就听到远处传来狼号犬鸣,那时夜更深了,我一紧张、慌不择路,就拖着你躲进了山神庙里,哪里晓得那儿竟与我们村庄左右相背,而不久之后又下起了雨,这才将伤重的你与累瘫的我给留在庙里……」 「是吗……」叶草的话听来似是仍有非,但高个儿没点破她。反倒是在推敲思索的过程中再次感到动武、推理与思考应当是他极为熟悉、经常运用的行为模式。他的身份,应当与这些作为有所关联才是。 叶草乾乾的呵了声笑,高个儿不再回应。 就在叶草有丝尷尬的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远远的,带有笑意的话声自客房外的矮廊那端传来。 「草儿,那位小兄弟醒了没?前厅的饭菜都上了,你还没叫醒他吗?」 话声乾净俐落,黄婶婶的脚步以同样迅捷的姿态来到客房门边。原本一张脸上充满了接待客人的热情,但不意间望见高个儿紧握住叶草细腕不放的指掌后,黄婶婶脸上的笑意瞬间全冻了起来。 「婶婶……」叶草与高个儿在发现她的到来后同时转头。 「唔……」睁大了眼,咬着唇想了一想,黄婶婶僵着唇边笑意,平定心神,道:「那,吃早饭了。要是再不来,粥饭怕都要凉了……」边说着话,她貌似平常的走到叶草与高个儿面前,一伸手,却是探向叶草被高个儿紧牵不放的手上。 「小ㄚ……草儿我就先带去摆碗筷了,小兄弟快洗把脸,一会儿前头用饭啊!」 说完,便硬将叶草的手自高个儿的掌握中拉了出来,拖着她快步朝门外走去。 而也是这个时候,叶草才惊觉自己与高个儿无意间的触碰,竟在不知觉间成为一种自然、不突兀的接触。这瞬间,一股不知名的臊热感直往她耳与颊上窜。 正茫茫然思索之际,突闻黄婶婶警示道: 「ㄚ头,你不是一心向着主子吗?那你怎么还任意跟其他男子有所碰触呢!」 叶草闻言,倏然间心中一阵惊惧,这才记起自己该与高个儿稍有男女之防才是。 但,恍然间,她却也有些不明白了,怎么身旁的兄弟这么多,却从来没有谁能握住她的手而不在第一时间被她甩脱,偏偏这高个儿竟能如此自在的与她牵握? 而如此亲暱的行为,她就连与白星泉都从没有过…… 四之一 在这个渐凉的时节里,能比一碗热汤还要暖心的,除了一床温实之外,就是听到一个衷心期待的好消息将在不久之后真实发生。 弦月初上,此际天空难得见有星色,可对前一刻才亲耳听闻村中小孩正在传言白星泉近日将自盛京归返的叶草来说,仰目星光虽然稀疏,但却每一颗、每一闪,都足以令她心情愉悦! 是啊,自那天夜战分别之后,她与她的泉哥哥可有半个多月没见到面了!久别之后的重逢最是令人期待,特别是对衷心盼望白星泉归来的叶草而言。 自与黄婶婶在魍魎坡边意外相逢,与她一道回转华木村的叶草,在巧妙利用高个儿不在身旁的零碎时间里,约略从她口中得知,那日华木村人与百来之数的官兵对战后,在兵刃加身、拳脚相向之下,本就已有不少死伤,何况还有那惊天一爆,更是加剧了双方的伤亡人数。她虽然还没亲自回到崖上去看个究竟,但经由黄婶婶的形容,叶草多少也能猜想得出那边的地貌环境被破坏的多么严重,留有多少惨状。 能由那场恶战中逃出生天,真的只能说是她运气好,恰恰立足于高个儿身旁。而白星泉能够全身而退,除了因为他尊贵的身份,无论何时都有武艺高强的随从跟在身边保护,他本身文武拔尖,自然也是他让自己安全脱身的本事。 这天晚间饭后,叶草间赋坐在黄婶婶家中前庭旁、瓜棚边,一张靠着棚架的竹籐椅上,静静的忆想着这阵子发生的大小事件。不论是往昔跟在白星泉身旁做事,亦或是与高个儿受伤疗养的期间,难得这几天能过上平淡却安静的日子,叶草忽然觉得从前那些经过真像是场梦一样,遥远而不切实际。 「ㄚ头,你在做什么?」 「婶婶……」 晚风徐徐吹抚,躺坐在竹椅上的叶草正有些薰然欲睡,不远处,黄婶婶捧着盘瓜果缓步向她走来。 「来,吃点果子……让婶婶好好瞧瞧你,大半多个月没见到你,婶婶可真担心极了。前些天在魍魎坡边和你巧遇上,也只有些零碎的时间和你粗略提到那晚之后的琐事就要去忙着整顿家园,连句体己话都来不及说……草儿啊,这些日子辛苦啦!」 黄婶婶是叶草刚被白星泉自盛京的『蛇巷』捡回来时交咐照顾的对象。虽然那年她不过四岁大小,可或许是因为她在那条恶名昭彰的巷子里待过段短暂时日,为了生存,对所有看起来具有威胁性的人她都不怎么友善,甚至具有些攻击性。全赖黄婶婶心疼她一个孤身小女孩可怜可爱,加以耐心对待,这才让她慢慢对人卸下心防,愿意与人沟通交往。 可能正因如此,叶草的脾气不若寻常姑娘家那般温婉,若是遇上她怀有念想之事,她可是相当有自己的主张与个性的。 拉过边旁另一张椅子,叶草笑着请黄婶婶坐下,并接过她手中的瓜盘。 「草儿也是啊!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即便时至眼下,草儿也还有些弄不清那天夜里究竟发生何事?又为何会发生那些事?」 情同母女的两人对面而坐,望向她眼中的疑惑,黄婶婶缓声道: 「真要说起情由,婶婶我也不明白官兵为何突然到村子里来直嚷着说要打贼勦匪……虽然你我都知晓对当朝的天子来说我们这些人的存在的确碍眼,但……主子从来不做招人瞩目的举动,应当不会是特意为此而来才是……」 黄婶婶言语推敲,知悉情由的叶草诺声頷首。 「泉哥哥一向把自己隐藏得很好,所以我想这次官兵未必是衝他而来。」 黄婶婶娓娓再道:「那天临晚,我恰好由密径离寨回村。人还在主寨与村子之间行走,便听到我家隔壁的小娃子慌慌张张的跑了来,说前头有官带了兵,嚷着要我们华木村交出个叫什么『东方红』的飞贼,否则就要把我们村当成贼窝给灭了!」 叶草听闻此语,双眼登时一亮。 四之二 「『东方红』?是这名儿吗?还是该叫『东方青虹』?」 黄婶婶细神想了想,点头道: 「是是,应该是叫东方青虹。怎么,草儿你认识他?」 叶草摇了摇头。 「不,不认识。可前些时间,我和高个儿待在西北信阳镇时,遇到三个被派命出城抓贼的官兵。他们要抓的,如若无误,正是婶婶口中说的这飞贼。」 黄婶婶皱起眉头,喃喃不解。 「这倒怪了,我们村里从来没有这号人物,怎么官兵会跑到我们这里抓贼?」 她的不解同样是叶草的疑惑。 「我记得那天傍晚,婶婶你为我们主寨里的人送了些中秋应景的瓜果点心来后便离开了。而在你离开不久,就有人从外头传来消息,说是官兵围村,情势逼得很紧,说不准会动手开打。泉哥哥那时立马点了些亲近人手,带着我们出了密径,赶来村子里探看究竟。没想到人才刚到,就听到村长在前头和领队的官对骂起来,泉哥哥还来不及反应,围村的官兵就真的亮了兵器,和我们打了起来。」 她俩相互对照各自所知,华木山上那场恶斗的前后经过就此串了起来。 黄婶婶哀伤的叹了叹气。 「幸亏我们华木村里的人也算强悍了,硬是将围着的兵逼到魍魎坡上的山崖,要不,他们手中的火药如果是在村子里头爆了,死伤的人数可就不止眼下所数了!只是一想到那些死伤的兄弟姐妹心底还是好难过……」她伸手背抹掉眼角滑出的泪。 「婶婶……」 叶草不知该如何劝慰才好。知她尷尬慌张,黄婶婶敛收情绪,恢復平静。 「还好你没事。」她伸手轻拍在叶草的腿上,将夜战最后如何收尾告知她:「自那惊天一爆后,别说是我们了,我在旁看着,觉得就连那些兵对有人携带火药到场都感到十分意外,不少官兵在惊惧伤痛之下也都没心作战,在场之人相继无言,各自退据一方。后来还是主子身边的一个随从纵身擒了他们的一个官,这才逼他们退出华木山。」 「料想这也是泉哥哥一旁指导的吧。」叶草抿唇頷首。 黄婶婶意表认同。 「不过很奇怪,那晚之后,华木山上再不见任何一个官兵来寻衅或打探消息,彷彿像那晚的山上从没发生过什么骇人的听闻一般,这当真令人不解。」念头一转,她续道:「这阵子婶婶都忙着整顿那夜之后馀下的凌乱,也让你陪着村里其他人各处帮忙,能仔细说上话还真只有现在……婶婶都没能问你,那个丧失记忆的高个子是什么人?他武功不坏,看起来跟ㄚ头你似乎……也交往得很不错……」 叶草没有察觉到她话中别具深意,只是浅浅吁了口气,回应道: 「婶婶,若没有他,说不准草儿也会死在华木山上吶……」 叶草在庭院中向黄婶婶细细交待她这段时间的经过,平稳而专注,全没分心察觉到瓜棚后侧,在主厅与竹篱之间那小小的通道里,有一道頎长的身影正皱着眉听闻着自她口中说出的每个字句…… 四之三 八月十五,华木山,夜战。 八月十五,魍魎坡,坠崖。 在同一个时间点上,他出现,不,该说是他坠落在魍魎坡旁,就算没有叶草方才在棚架边亲口说出的证词,单是知道华木山曾在那日发生一场激战,而他亦是在夜里被叶草于魍魎坡边拾获,高个儿最少便已能推断出自己是那场战斗中的一员。 同时,很明显的,他并非是华木村中的一员,如此说来,他有可能是个兵,甚至,是个官。 叶草无意间的言语为他将一切事情做了更清楚的解释。 晚饭时间,高个儿与叶草以及黄婶婶一家人在后堂饭厅同桌共食。一向鸟食的叶草随意吃过些饭菜后便自先行离去,留下他与其馀黄家人一块儿用餐。高个儿由来是个自在的人,与一桌还称不上熟识的人共餐对他来讲并不为难。他甚至还因为与他们饭中间聊获悉了不少与华木村相关的讯息。仅管大部份听来不过寻常,然而,其中还有让他感到奇特的事。 一如这座村落的居民如不是本就跟在主子身边的随从,就是身为主子的白星泉从外头带回各种年龄阶层,却同样天涯无依的孤独人在此定居──一如叶草。 虽然每个城乡村落中匯集的居民本就因当地的气候、地理等等因素有所异别,但华木村村人聚合的类别可说是相当两极。虽无法明确说出原由,但高个儿就是禁不住对此别有瞩目。 不过,虽然高个儿与黄家人相谈甚欢,但其实他对叶草的专注力却未因此分散丝毫,叶草鸟般大的食量与悄悄的退席,这一切,他都看在眼底,只是当下默不作声。直到与黄家人畅谈尽兴、酒足饭饱的散了席后他才立马出了饭厅,转往后头的客房去寻找她的身影。 寻找她,像是种戒不掉的习惯。仅管他现在不似前些时候重创在身,加上失忆的潜藏恐惧,只要少了她在身边,总有掩不住的心慌。享受她在身边时所带来的安稳平静似乎成了他生活中极为重要的小事,于是清楚她的去向,也就成为他行为上的习惯与心中惦记的念头。 只是初时的选择并未让他发现叶草的踪影。于是他在落了空之后,转踏上通往前头庭院的竹篱小径,也才会这么无巧不巧,听到了叶草与黄婶婶的对话,又恰恰因为她们的言语,搁置在他心上的那些问题才被解了套。甚至,他因此获悉更多。 好比:为什么叶草总是对『救命』这件事的表态如此曖昧不明?原来,她会救他,是因为她是先被自己所救,仅管是救人,但说起来,叶草是在报恩。 又如:为何山壁上会有那道被外力所致的长痕?而他也因那道长痕总认为自己手中该握有一柄利器?原来他果真随身携带着一柄宝剑,并且确实拿它刺入坡壁之中,藉以减缓两人自崖上下坠之势,得以保全性命。 更甚者,为什么之前在信阳的医馆里,叶草几次在老大夫要为他褪衣抹药、或是让医馆学徒助他脱衣擦澡时立马红着脸,远远退向一旁,望都不望他一眼。 原来,她之所以缺乏男子气概正因为她是个女的……原来啊、原来,没想到她如此小小一个女子竟藏抑了这许多秘密,教人难以猜测。 说到底,她之所以未曾将这些事情据实以告,全是因为他与她的身份对立,即便同样在燄火之下受伤落难,但毕竟虽为患难友,却非同路人,也莫怪乎她当日回头救了摔落魍魎坡,昏迷不醒的他后只能慌不择路的先逃离华木山的范围,只因为她担心勦匪官兵仍不肯放过任何一名可能的逃脱者,差人搜山。 不论是他坠崖受伤,抑或是与叶草相遇的原因过程,至此,他已能用现今所知的一切兜出个完整轮廓了。目前唯一残缺的,便是他的真实身份究竟是谁?又是个什么职份?只要能再把这个缺补上,或许就连叶草与黄婶婶都不确知,官兵为何要以追捕『东方青虹』的名义搜山勦匪都能弄明白。 四之四 照她俩人所言,这『东方青虹』并不是华木村之人,那,是何原因官兵会到此来要人?又为何要这人?如果他真是个兵,甚至是官,其中原由,料想他极有可能是知道的…… 「高个儿、高个儿……」 意外的在竹篱小径中听完叶草与黄婶婶的对话后,高个儿心念百转,静默地走回自己的房中,以手为枕,无言躺倒,脑中满不住转绕着已被他统合起的因与果,并推想着自己接下来该要有何作为…… 脑子里的念头才又转回到他失落的那把宝剑,这时与黄婶婶又多谈了会儿话的叶草踅足转入后院,往房中找他来了。 闻声,他正欲挺腰坐起,却让叶草出声喊住。 「你躺着,」她跨入房中,见高个儿面容沉鬱,不知他是因为专注慎思而表情凝重,还以为他身上的残伤又发,使他失去笑顏。 「老大夫给的药丸好像还有几颗,这几日我忙着和村里的兄弟姐妹说话忙活儿,放你一人任意活动,你老实说,你有没有乖乖的定时服药?」 照料他的身体似乎也成了叶草在不知觉间形成的一种习惯。 边说着话,她人已走往搁着四、五隻瓷药瓶,紧贴着高个儿睡床的小几旁,取过其中一只白瓷瓶,揭塞察看。 高个儿不听话的起了身,微微笑道: 「我身强体壮,身上的伤都快好了,这些药就别再吃了吧!」 『果真没乖乖吃药!』叶草斜睨了他一眼,心中暗道。 「不行,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既然要治,那就要治到根本上。自己拿自己吃,我帮你倒杯水。」 叶草将手中的药交了出去,不意竟触碰上他掌中的温度,她不确知他是否有所察觉,倏然间又想起那日与他说话,自己的手腕被他握了许久却没有半分不悦,这时再次与他肌肤相触,即使轻微,竟也不禁令她莫名的不好意思起来。她赶忙假作什么也没发生,退向屋心中的木桌旁为他倒了杯水,藉以摆脱窜上脸的尷尬顏色。 瞠瞠眼,高个儿不忤逆她心意,倒出颗黑药丸,没配水就吞了下肚。 「给。」但叶草还是递了水给他。 「你今晚……心情看起来不错?」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听清了她的真实身份,这时看到她眉眼间轻轻扬起的笑意,怎么看,就怎么有几分女子娇态,虽然身着男装,却更显清丽。 闻言,叶草眨动她水灵灵的眼,挑唇一笑,她毫不掩饰地答道: 「听村里的孩子们在说,泉哥哥明天就要回来。我这么久没见到他的面了,他要回村寨里,我自然是高兴的!」 见她笑靨如花、双颊飞霞,当真是明媚动人!此刻她身着男装便已经有如此丽色,若真让她换上女子装束,显露出完全的女儿娇态,明眸甜美更添三分,见了她面的男子只怕更是移不开眼了吧! 叶草灿烂的眉眼本该令与她对面的高个儿心中欢喜,可念及这样的美丽却是为另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男子而生,没来由,他竟感到心头发闷,难以欢喜由衷,就连原本想向她开口讨个帮助也都失了动力,索性撇了撇嘴,把话搁在心中。 「……你干嘛?脸色真臭……」 叶草哪里晓得高个儿心底转着连他自己都不能解释的心思,虽然她并未因此生有慍怒,却也不想为了他的沉闷而坏了自己难得的好心情。 她道:「既然你身子不爽,那就好好歇息,我不吵你了。」 语毕,叶草只再次莫名地瞅了他一眼后旋即出房,留下正不知情由的发着闷,却又同时在不期然间,想起另一张被他遗忘姓名的女子面孔的高个儿。 皱了皱眉,高个儿躺回床上,自语喃喃。 「你是谁?怎么我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你的脸……」 四之五 白星泉、白星泉、白星泉…… 在他与叶草相处近一个多月以来,自开始听过白星泉的名字之后,高个儿以为,他每天总会听到叶草口中叨唸这个名字十来次不只──外加无数的称讚。 总算真如叶草昨晚所言,她满心崇敬的白星泉真的在今日太阳下山后不久带着十数名随从与几车粮食、物资,回往华木山,回到叶草身边……莫名的这么一想,再不自觉地转首看向人正战战兢兢的立身在白星泉跟前的叶草,靠身在黄婶婶家门前竹墙上的高个儿忍不住撇过头去,假作没看见叶草对白星泉掩藏不住的爱慕之意。 「嘖,这人有什么好?」他嘴上忍不住刁了这么一句。 可,话虽是这么说,然而他锐利的眼光已经明白的告诉了自己,姑且先不论这白星泉有没有些实际内涵,单看他的外表形貌,还真不是普通的好! 剑眉入鬓,双目如星;饱额挺鼻,丰唇皓齿,一张白净无瑕的脸上虽带有几许书生气息,但沉熟稳重的气质却又将他身上成熟男人特有的勃发英气尽数展露无遗!单是拥有一张眉目俊朗的脸蛋就足以让人为之侧目了,形貌如此出色的他又怎能不教围绕在他身边,青春正盛的年轻姑娘们芳心暗许呢! 这叶草,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忍不住心中好奇,双臂环抱胸前的高个儿移了移眼角馀光,再次扫往白星泉处身的方向,见他高壮却不显过度魁武的身子套在织功精美却不见奢华的白色大袍下,一股难以言明的王者风范自然而然的流逸在他每个言行举止之中,无处不在。 面对这样的风采,高个儿必须承认,要他真是个女人肯定也是倾心于他! 驀地悠悠吐了口气,高个儿回转过脸,抿唇低垂,不想再去看白星泉如此迷人的风采,更似乎也不想明白的看清仅管依旧身着男装,却藏匿不住一个女子恋慕一个男子时才会出现娇羞表情的叶草…… 可不期然之间,他又再次想起一张艳胜蔷薇、美若牡丹的娇丽容顏,一个他暂时遗忘名字的女人…… 「小哥,怎么独个儿站在婶婶屋前?」 满脸是笑,手中捧着隻大托盘的黄婶婶自屋中走来。见他一人失魂落魄,垂首无语,看在他曾救过叶草一命的份儿上,她很自然的靠过去关心关心。当然,她也从叶草口中得知高个儿虽丧失记忆,但依势判断,他应当属于官方那边的人,言谈之间,黄婶婶自是有所保留。 高个儿抬眼看了看她,勉强扯动着唇角,笑了一笑。 「这……婶婶的村里有重要来客,我这局外人倒有些格格不入了。」 黄婶婶看了眼在村心中站着的白星泉与叶草,呵呵笑了起来。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不就是我们的主子回来了吗!主子负责我们的营生,照顾我们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与事,他人好、聪明又善良,再加上身份尊贵,自然他每回进村,村里人都会绕着他绕上一回、欢喜一回!有个这样好的主子谁见了会不喜欢呢!」 挑挑眉,高个儿鼻息哼哼,不怎么热切的同意着。 黄婶婶究竟与他相识未久,相知甚浅,覷望着他浅露不悦的神情,她猜不出此刻他心中有些什么想法,只能回神到自己的预想中,挑选用词,明白问话。 「小哥,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四之六 高个儿没去猜想她的心思,但尚能瞭解她话中意思。 「虽然我至今还想不起从前往事,但有机可寻总不能平白任它由眼前放过,」 黄婶婶是否真诚欢迎他的到来高个儿并不清楚,可粗略测想,自昨天她与叶草的话语中他尚能明白,自那次夜战之后,黄婶婶对所谓的官与兵印象是越发的不好了。在她们的推断里他隶属官方,若有机会将他快快送出华木村料想她会愿意出手相助。 「记得我与叶草和婶婶你在魍魎坡相遇的那天,我曾从坡壁上察看到一道被利器划出的长痕,我虽没法儿明确解释,但我总觉得那柄刺破山壁的利器与我有所关联,若是能寻获此物,也许就能从其中挖掘出与我相关的事情也说不定。」 黄婶婶片刻沉默,道:「所以小哥你的意思是……你想寻找那柄兵刃?」 高个儿挑眉頷首。 「这是我目前唯一能想到查出自己真实身份的可能线索。若是连这线索都徒劳了,说不准我这辈子都没法儿知道自己是谁。」 衬着近日来难得灿烂的星光月色,黄婶婶睁大了眼,细细观察着高个儿立定目标后篤定而无惧的炯炯目光。驀然间,她说不上原由,直感这双眼的主人令她心生不安,彷彿未来的日子将会因为他的存在而引起些什么让人防不胜防、惊心害怕之事一般。 『若是能快快将此人送出华木村,或许对大家才是最好的吧!』黄婶婶心中不禁如此以为:『特别是对草ㄚ头……』 黄婶婶心有微虑,但仍持稳着神色缓言说道: 「这点,婶婶我或许还能帮上些忙。」 高个儿喉间轻逸好奇。 黄婶婶续道:「我们前些日子在山林附近拾获不少外来商旅的遗失物,」她特意将那夜官兵走后残遗的物件说成往来商旅的遗品,高个儿听闻,明白她并不清楚自己已然晓得华木山在八月十五曾有一场夜战,还当他仍被蒙在鼓里,对此,他也不出言点破。「说不准里头有小哥你要找寻的东西。」 「若真在其中的话那就太好了!」高个儿顺水推舟,佯作大喜过望。 「是啊,」黄婶婶与他同样高兴:「若是能帮助小哥你恢復记忆,找到回家之路,那也算是婶婶我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啊!唉,小狗子,你过来,」 一向行事明快的黄婶婶立马叫过跟前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将手中托盘交往他手上,命他把刚冲好的热茶送给正被眾人包围的白星泉后便向高个儿说道: 「拣日不如撞日,既然知道我们拾获的物品中可能有小哥你要的东西,那婶婶我这便带你瞧瞧去。只是这其中有个难处,不知道小哥你愿不愿意配合……」 抿抿唇,高个儿毫不为难的点了点头。 他一心专注于与黄婶婶沟通情报,丝毫没有察觉到,纵使是忙于与意中人亲近说话,可同样已经在不自觉间习惯关心、注意他一举一动的叶草,也在与白星泉言谈之馀,偷眼察看他的行动,并将他没有告知便与黄婶婶一同离去的背影纳进眼中…… 四之七 自拿下黑色布条后,高个儿第一眼见到这间收藏着诸多兵器的密室时,就篤定这座山寨的主人身份绝非一般。 白星泉,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明明华木山里的华木村自有他一套规范准则,也有各类的职务分属,还有引导眾人纺耕织造、营利谋生的村长了,为何偏偏还有个被村人称为『主子』的他?甚至照他从叶、黄两人的话中听来,所谓的华木村,竟还是『华木寨』对外的分部,如不是真正隶属于白星泉身边,或他信任之人,还未必能进到主寨中,自由的行动或居住。 究竟是怎样的一种身份会将自己的居所与名下统辖搞得如此复杂?又何以需要细分到这种程度?高个儿虽自认自己有个聪明脑子,但此刻的他却不得不承认,饶是他挠破了脑袋却仍旧不能将其中关窍想个明白。 「如何,眼睛还能适应屋里的火光吗?」 高个儿从没想过自己会从华木村转而进入华木寨,更甚至是进到寨中收藏兵器的屋舍;因为他不是白星泉身边的亲信,更非华木村之人;所以在黄婶婶答应带他进寨搜寻自山中捡回的兵器杂物时,他乖顺依言,任黄婶婶在他的眼前牢牢实实的绑上了条不透光的黑布,才在她的牵引之下缓慢地进到华木寨中。料想,途中经过那条七折八绕的路,就是叶草她们口中说的密径了吧!只可惜双眼难以视物,他并没能将其记忆清楚。 黄婶婶举起屋中唯一用以照明的火炬,看向彷彿一脸茫然的高个儿。 高个儿缓慢而谨慎的左右顾盼一阵,这才开口说话。 「这里……东西好多啊!怎么村里竟有这样一个藏放东西的地方?可有不少武器呢!」他仿作大开眼界般语带试探。 黄婶婶自然不晓得他对华木山的一切有了微妙的疑惑,只凭一贯的审慎态度,琢磨着言语应道:「大家伙儿为了生活总在东搜西找的,这么多年下来也寻获了不少物事。不过能拿去买卖的却未必每件都行。」言下之意即是这些东西全是自外地捡回,想藉以买卖换钱的物品。 「嗯,原来如此。」高个儿知道黄婶婶总有意无意的在防他,对她的说词也就不出言针对;就连带他进入华木寨需要眼缚黑布这事儿他也不多口询问,只让她以一个『是去村人藏私家宝贝之地』的理由草草带过,假作他能接受如此说法。 略思索,高个儿举步往屋中唯一一张特意腾高的华美木椅旁走去。 「唉,你干什么!」黄婶婶忽然大声喊住他。 高个儿闻声回首。 「看看囉,那椅子旁搁了不少东西。」 「别别、那是主子私人的物事,你小子可别碰!」 「喔……」高个儿弹弹舌,可惜自己就差那么几步便能看清椅子附近的事物。若是能将刻在椅子上隐约可见的图纹看清,说不定他就能更加清楚白星泉究竟是哪号人物。 「那边、这这,」黄婶婶看清方向,走往一块凌乱堆置着兵刃的角落,「这些才是不久前在山边捡回来的。你快来看看有没有你要的东西,看完了,我们也得赶紧离开,毕竟这里不是我们能随便进来的地方。」 高个儿晃晃脑袋,依言走向黄婶婶指定的方位,在那堆凌乱的刀剑小山旁,很幸运的,衬着她手中摇曳的火光,一眼就看到了柄被弃置在墙角的古朴宝剑,仅管失去记忆,但他却几乎能仅由那一眼就确定,那柄剑就是他在寻找的兵器。 「小子,你不翻翻吗?」黄婶婶好心提醒。 高个儿挑唇微笑。 「我想应该是不用了。」 五之一 车轮子骨碌碌地转着、响着,车上的叶草虽然高兴自己能与白星泉共乘一车,但念及高个儿却因此被编配在后头的车辆里,与他不相熟的村人、寨眾分位而坐,已有两日光景没能好好跟他说上话的叶草不免有些担忧。 「小叶,你在看什么?」 小叶,是白星泉这么多年来对她的称呼方式,多年来始终不变。 在叶草刚被捡回华木山时,因为是个孤儿,所以她无名,更无姓。叶草这名字的由来,还是因为村中一些童懵未开的年幼孩子,讥笑她像根烂叶野草般,没爹疼、没娘爱。所以,当她开始读书识字后,她便自己为自己起名,就叫作『叶草』,时刻警惕着自己,就算生来卑微,也不能轻易向命运低头,更要坚毅的面对人生。 之后,白星泉对她的称呼便由『ㄚ头』改为『小叶』,此后再没变过。 「啊……没、没什么……」 与白星泉併肩坐在最舒适华美的马车里,叶草仍旧是一身少年装扮,看来就像是白星泉的贴身小廝。因为不确知人在后头马车里的高个儿现况如何,虽称不上焦躁,叶草却有些安定不下来,试图自揭开的窗帘向后探视;仅管她其实也明白自己什么也看不着。 「是吗?」 叶草是个性子直爽的女孩儿,这点,白星泉最是清楚,毕竟,她已在他身边待了近十二年的光阴。连同她对自己的仰慕之情白星泉也是明白的。只可惜对他来说,叶草与华木山上被他视为朋伴的村人们没什么不同。而能与他较为亲近,全是因为叶草天生聪明,让他在不知觉间习惯将她放在身边,便于指派任务。 当然,叶草平日总跟着他,自然较旁人与他更为贴近、贴心,真要是论起亲疏,他定是对她有着更多的关切之情。所以白星泉曾想过,若哪天这ㄚ头有了足以论及婚嫁的心上人,他必然会像个亲哥哥一样为她满布嫁妆,让她风光出阁。目前唯一希望,便是期待她别再往自己身上倾注恋慕之情,以免日后遗憾。 见她勉强应答的神色,白星泉不禁对车后头坐的那个陌生男子有了好奇。 叶草长年跟在他身边东奔西跑,时日一久,倒也养成了些江湖人的脾性,与谁都能简单攀谈上几句。然而此种言谈未必交心,所以对于没有特殊亲故之人,叶草总是会不着痕跡的保有几分提防之心意,少有深交,更遑论为其流露出担忧牵掛的表情。 白星泉脸色淡静如故,但他已从叶草不自觉的行动中看出些与往昔不同的况味,他想:后头车上坐着的那个陌生男子肯定与他这ㄚ头有段不一般的经歷。 而事实上,以他一寨之主的身份,于公于私,他也都得向她问清楚高个儿的来歷与可能的意图。 「但我觉得,你该跟我说一说后头那辆车上,与你一同回村的男子是何来由与身份。」 五之二 白星泉话声平淡的就像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然而叶草一听言语、一看表情,就知道他对高个儿的来歷势在必得。虽然犹豫着是否该将高个儿可能的身份实话说出,但为高个儿担忧的叶草心中却是清楚,即便她不说,白星泉若是想知道一个人的身家底细,那是易如反掌。隐藏,不过就是拖些时间,徒劳罢了。 「泉哥哥,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叶草心知高个儿的事无法隐瞒,索性她乾脆托出,省得她试图掩盖费事儿,更免得白星泉心中见疑。 「泉哥哥,若这高个儿真是皇城里的什么官……你会杀他吗?」 叶草鉅细靡遗的说着,小心翼翼的问着。说实话,与高个儿相处近一个月的时间以来,就算他真是扰村的官或兵,但私底下,她却很难将他当成个坏人。回想那夜重回魍魎坡,巧遇黄婶婶时,他第一个想到的,是挺身而出,维护她的安全,更不用说在信阳的医馆时,他带着满身伤创,却先想到不让轻伤在身的她拖长疼痛的时间,请老大夫先行为自己医治这件事了。一个能对相识未久,仍可算是陌生人的她释出体贴与关怀的人,叶草除了将他视为好人,她还能如何设想? 凝望着她少见的畏怯表情,白星泉审慎沉思。片刻后,他道: 「听你的描述,这男人是你的救命恩人,我们华木村本该对他报以最热忱的回馈。不过碍于他可能的身份,我们却又不便与他太过亲近,以免引祸上身。」微顿口,白星泉紧紧睇望住叶草后开口:「这样吧,我们这次前往盛京商办,私下,我差几个人去城里探探他可能的身份。若在此同时,他恢復了记忆,就让他回到他该去的地方。若两者皆空,既不知他究竟是谁,他也没有想起自己是谁,到时就让他自己选择,看是要归属我们华木村,抑或是自行自往,与我们就此分别。你以为如何?」 叶草向来极少违逆白星泉的主意,听到他因为高个儿曾救过自己性命还愿助他寻找失去的身份,闻此言语,叶草大喜过望。 她立时欢声回应: 「好!自然是好极了!」一瞬间,仅仅是那么一瞬之间,叶草察觉白星泉因她稍显激动的言语而眉睫微动,她霎时接续再道:「也只有泉哥哥能想出这既可报恩,又能保全村子秘密的法子了!」 她差点忘了,白星泉对人虽好,但却最厌恶反背之人。高个儿眼下还不属村寨之人,加上他身份特殊,若是她轻易表示出围护他之心,若真有个岔子,难保白星泉也会将她视为反叛之流。 淡淡一笑,白星泉不对叶草一时欢喜、一时谨慎的表情多做回应。他只轻慢的说了一句:「既是如此,一切就等到了盛京再说吧。」随即闭上眼不再开口。 五之三 虽然高个儿找回了他推测中应该存在的宝剑,但他却还没想好自己接下来该要做些什么。会搭上离开华木村的马车,与为首的白星泉、相识的叶草一同赴往盛京全然是他意料外之事;别说是知悉一切的黄婶婶想他早早离村,就连回到白星泉身边的叶草,也不希望在她随着白星泉出外办事的同时放他独自一人在村里晃盪,免得已对官兵起了反感的村人知道他的底细,生出其它意外。因此在这次赴京行商前,叶草匆忙间让黄婶婶帮忙叫上了他,临时安插他进车队之中,将他带离可能的是非之地。 这一离村、一入京,念头转转,倒是贴近了他接下来该前往的方向,也算是称了他的心意了。 那把较之一般略显短数寸的宝剑于他而言果然重要至极。 说来高个儿觉得自己实在是好运,这把遗落在山崖下的宝剑真是被华木山之人拾得,而非其他陌生商旅捡去。若非如此,他绝对看不到剑身紧接着护手处,正反两面皆各自刻有一朵细腻的牡丹图纹,更不能在剑穗尾端系的那块形如杏核的玉上发现那隻线条简单,却也算是纹理精雕的鹰首。此刻,这柄宝剑被他以一块深蓝色的布给包了起来,斜揹在背上。 有了这柄剑上留下的线索,接下来,他只需要去证明浮现在他脑中的印象,那么,被叶草称为高个儿的他究竟是谁或许答案就将呼之欲出了。 「喂,你怎么在这?」 两天前,在叶草的顾念之下,高个儿随着华木山的车队进到盛亿帝国的都城。一入盛京,因为华木山的寨眾与村人们各有生意要办,身为外人的他,自然就与大伙儿脱了队,只有在夜里休息时他才会与陆续回到客栈的眾人碰面。这两日白天,他随心所欲的在城中漫走,看似是游览皇城风光,实则是在试图追寻他脑中浮现的模糊记忆,验证他是否真的曾为这繁华都城中的一员。 这日过午,他依寻着自己的记忆与剑上无声告知他的讯息来到盛京之中最是繁华热闹的街。他正有意进入一幢金碧辉煌、美仑美奐的建物中,没料着心念正起,耳旁竟突然听到一句熟悉的探问。 「是你?你怎么在这里?」瞧叶草立身站定的脚步与首颈面对的方向,高个儿悄悄皱眉:『她怎么也到这来?莫非她是要进去不成?』他暗自心语呢喃。 「话是我先问的。你别拿问题来回答问题。」 虽然她无意与连日来没能好好讲话的高个儿言语相冲,但偏偏这时在街上相遇,却是她心意不快的时候,就是再三自我告戒,她也难以完全掌控情绪。 听出她心情不佳,高个儿聪明的不与她针锋相对。 「我正想进去瞧瞧。」 只是听了这话,叶草脸上不悦的神色更显不悦,拧眉抑目,她横了横那幢华美建物。 五之四 「为什么所有男人都喜欢上这种地方?」 高个儿没做细想,抿唇一笑就开口:「你自然是不明白,因为你是个女……」不过话到一半,他倒是警醒了起来。是了,叶草还不知道他听了她与黄婶婶的对话,清楚了她的女子身份。现在还不是时候将一切和盘托出,既是如此,到嘴边的话还是再藏藏吧。他想。 「怎么,因为我是什么?」恼火中的叶草没把话听清,回望他的眼仍见慍怒。 很显然叶草对面前这座华美大屋有着极深的不满与怨念,但高个儿也不急于在她恼火的当口询问原由。 他笑笑回应:「你别误会了。我只是觉得这种龙蛇杂之地最容易匯集来自四面八方的消息,或许有机会从中打探到与我有关之事,这才想进去看看。」 经高个儿这么一说,叶草这才想到: 「这几日泉哥哥自盛京回村,我一直跟在他身边忙进忙出,没机会跟你间话,如何,你各方面都还行吗?」 高个儿咧嘴一笑:「不好不坏。总是有吃饱睡好,伤也休养得差不多了,这才有间功夫满街乱逛,一路逛到这里来。」 言语提及,还是兜转回面前这幢华美建物,叶草这时情绪渐缓,却还是忍不住嘴上哼了两声以示对它的不满。 「如何?」 「什么?」 见她面上因这座建物而起的慍色,高个儿动心起念,竟萌发了个顽皮主意。 「要不要跟我一起进去?」 「我?!」叶草大惊:「你疯了吗,你要我一个女……」倏然间,她顿住了口。 「女?女什么?这楼中有许多美丽的女子,这事我知道的,你不用提醒我了。」 见叶草面色困窘,高个儿不禁好笑,更忍不住想要戏弄她了:「而且是哪种类型的女子都有。」 他故意强调,叶草则是又羞又恼的撇过脸去。 「我瞧你也是个俊美少年,若是陪着我到里头去探消息,说不定真与哪个姑娘对上眼,进而和她谈谈小情、说说小爱,那也是不错的!」 明知道叶草是个货真价实的姑娘,摆明不该进到那楼里去,可见她红霞满佈的双颊,高个儿除了玩出了兴致,也因贪看她少有的女儿情态而忍不住戏弄她。 「你,」叶草伸手搓了搓鼻尖,假作镇静:「胡闹……」 高个儿耸耸肩、摊摊手,道: 「怎会胡闹?男人到这地方去再正常不过了,怎么,叶草你难道不是个男人?」他闹上了兴,竟连激将法都用了出来。 叶草果真受不得他言语相激,立刻回眼瞪住他。 「谁、谁说我不是个男人!」 她这话一出,高个儿立刻眉开眼笑了起来。 「那……是男人的话我们走吧!」 趁着叶草来不及反应与反悔,一伸手,高个儿将自己的手膀环绕上叶草的肩颈,顺势往前一带,将她带往那栋令她又气又恼,但又不敢独个儿进入的瑰丽楼房。 皇城盛京中最是风流气派的花楼── 百花春色楼。 五之五 百花春色楼,盛亿帝国都城中最大、最气派,最美、最华丽,拥有最多妖娇姑娘与最多金贵公子的风流场域。 这座两层高的华丽楼宇虽然以『百花』为名,但眼脑清楚点的人都知道这里指的百花并非真花,而是那些将自己擦抹的繽纷、娇养的细嫩的女子们各各美艳如花。至于这『春色』二字就更不消细想了,凡是在男子们流涟欲求的粉颊玉唇边,又怎能不充满无边春色呢? 百花春色楼,一座金碧辉煌的屋宇,一处风流无限的温柔乡,不论你是贵冑世家,抑或是江湖侠客,只要你付得起在这座楼中『赏花』的价码,百花春色楼皆不问你的身家背景,竭诚欢迎贵客到访。 一入门,一入眼,悬掛在各处屋宇樑柱上的粉色纱帐兀自随着往来人流所引起的风势摇曳,清楚昭示着这楼中人跡川流的热闹。而屋中每一样瓶、镜、字、画等饰物皆像是有专门的人物在匠心独运的指点安排,虽然样样精美贵重,但全置于一室之中,竟不见丝毫的奢靡与俗丽,反有几分王族世冑的气派,硬是有种不容人小覷的高傲姿态。 这里的一景一物虽然叶草在此之前只见过一次,但仅仅是这么一次,百花春色楼的存在就足以令她印象深刻了;而这情由除了楼宇间那股难以描绘的气度,另外还有个令她为之纠结的理由…… 至于高个儿,打他初眼见到楼外那块烙金的红底牌匾时,一股油然而生的熟悉感便在他心上止不住的盘转着。此刻再进到楼里来,他甚至可以肯定,这个地方他从前一定来过…… 「……怎么,一进楼,见到那么多漂亮的花姑娘脑子就傻了吗?才走了几步路竟连话都说不出了?莫非真是看傻了眼?」 虽然叶草自以为大胆有见识,但她一个姑娘家进到这种花楼来,仅管身边有个高个儿,心中总难免仍是惶惶不安,情状备显忸怩。而再看到楼中各处都有姑娘与男子们毫不介意他人目光,亲暱调笑,她更是羞怯的红霞满颊。若非她是个硬脾气的ㄚ头,只怕她早旋足转身,逃离这春色无尽的风流场。 「……不,眼前这些姑娘再美却没有你带有英气的眉宇好看,我只是有点迷惘与不确定而已……」 高个儿分神回应叶草的嘲弄,竟不知觉隐隐透露出他已清楚叶草身为女子之事。然而叶草此刻仍作男装打扮,又立身于花楼之中,加上她并不晓得高个儿早识破她身份,耳闻此语,只当他是在调侃男装的她弱如女子,于是,她立刻以一个少年的姿态出言抗议。 「你是在笑我手无缚鸡之力吗?」 她佯怒,高个儿这时回神,道:「不,我的意思是……」差点漏馅儿,他赶紧补救,「这些姑娘们看来都太过娇贵,我无福消受。」 也不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说不准,他也像其他男子一样喜爱流连在这种风月场所,这样自詡清高的言语,叶草心想,她还是听过就算了吧! 「是说……你一直紧跟在我身后做什么?而且还拉着我衣角不放?」 口头上虽这么问着,但高个儿知道,跟在他背后的叶草毕竟是个姑娘家,拐她进花楼这等风月场所总是有些为难她了。 不过叶草还是倔强的扬起下顎,道: 「就,人多,怕走散而已……」 高个儿笑了笑,也不揭破她的羞窘。顺着迎面而来的鴇娘指引,他带着叶草往一楼厅心中,方散去宾客的桌边落座。酒菜还未上桌,与他对面而坐的叶草这时开口问道: 「我从刚才就一直想要问你,你背上揹的布包里是装了什么东西?瞧你绑得牢实,看来是个要紧的物件啊!」 「这啊,就是我掉落在魍魎坡上的那柄宝剑。」 高个儿话语平静,倒是叶草圆睁的双眼不自禁流露出讶异神色。 「你找到它了?去哪找的?什么时候的事?你……真能确定是这把剑吗?」 「这个啊,就是你们白寨主回华木村的那个晚上,我和黄婶婶聊了会儿话,告诉她我是在魍魎坡上被你所救,又可能将随身的宝剑忘在坡径上,黄婶婶想助我记起往事,于是带我进你们村里人收藏宝物的屋子里去寻寻是否有人拾到了我的剑。很好运的,我找回了它。至于是否它就是我的遗失物……我只能说,选定它,是种莫名的直觉反应。」 叶草细神回想,这才想起那晚的确见过他与黄婶婶一同离去的背影。不过因为近日她专注于与白星泉共处,才将这事给忘了。 既然他找到了这把剑,那也可能等同于找到了啟发他记忆的线索。也就是说,他很可能因为这把剑而想起自己是谁……那么,会否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因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而离开她、离开华木村呢?心念一转到此处,没来由的,叶草莫名感到一阵伤怀,彷彿在她眼前的高个儿真要在下一瞬间转身离开,永远不再回来。 而她竟为了这样的一点可能心揪揪的,若有所失…… 五之六 压抑下驀然在胸臆间翻涌的失落感,叶草逞强扯出唇边笑意恭喜他。 「这可真是太好了!原本我还以为这些天我没跟在你身边,你会觉得被我冷落了。又怕你和村里的人处得不好,没想到你居然连和黄婶婶都那么有话聊,还能让她带你去藏宝库找东西。嗐,原来全是我瞎操心吶!」 没能察觉她话语间潜伏的落寞,高个儿嘴上嚷了句:「小事而已。」便又听到叶草为了不让自己陷溺于失落感中另开的话题。 「我真想看看究竟是怎样的一把剑让你如此耿耿于怀?如何,能为我把它从你的背上解下来吗?」 「怎么不行?」高个儿笑着伸手去解开打在他胸前的蓝色活结,活结方松,他顺势将长条状的布包往面前桌上一带,俐落收扯着蓝布的一角,包裹在其中的宝剑跟着转了几个旋后,剑身轻轻摇晃了几下,便即乖顺的停在叶草面前,彷若是要让她安静欣赏。 「唔……我不懂刀剑的好坏,但这剑鞘上刻鏤的花式与样貌一眼就看得出它的精緻细腻,我想,应当价值不斐吧!」 叶草细细巡望着未出鞘的宝剑,仅管她非行家,却也不禁对眼前这柄冶製精细的兵器审视得出了神,一时竟忘了弹指前因高个儿而泛起的淡淡忧愁。 「我能将它抽出来看看吗?」细雕细纹着无数牡丹图纹的剑鞘便已是如此精工,那么鞘中真身又是什么模样?叶草充满好奇的眼一瞬不瞬的向高个儿望去。 这瞬间,高个儿让她晶亮且精灵的眼望得胸口急速怦动,一时分辨不出是何情由,只觉得她那双灵动的大眼像是会说无声的咒语般,只要被她盯上,她总是会让你在不知觉间愿意为她做一切你从不以为会去做的事。 定了定神,高个儿微笑道: 「当然行啊,不过就是把剑嘛!只是剑刃十分锐利,你抽剑时得要小心。」 耳闻着他的叮嘱,叶草的好奇心将得以满足,唇边自然的泛起了笑意。她左手持稳剑鞘,右手握定剑柄,凝定心神,唰地一声,长剑出鞘,一时之间,她隐约可耳闻一股嗡嗡之音在耳畔不住鸣响,勾人心弦。而剑身上所散发出的耀眼光亮,竟是教边旁那些正沉浸于温柔乡中的江湖侠客捨得放下怀中的软香红玉,离桌移步,只为能向这莹莹不輟的耀眼宝物更加接近。 「好啊!这柄宝剑光是用眼睛看就知道是个利害傢伙!」 「是啊!若是让我俗气说一声,这宝贝肯是要价不斐啊!」 此等评判吹捧、品头论足的言语开始在花楼中喧嚣渐起,须臾片刻,竟成了楼中另一股风潮。 就在此时,厅心中,通往二楼的宽大阶梯上,一双粉色小鞋轻盈的点踏在铺整得毫无半点皱折的枣红色地毯上,顺阶而下,笑语盈盈的向身旁人张口询问: 「怎么,来春色楼的大爷们不看姑娘,都围在那张桌旁看些什么呢?」 「是燕儿姑娘,」来到一楼大厅,一位高而魁的大汉见那一身粉嫩的娇美姑娘到来,向人询问楼中新起的热闹,为讨佳人欢喜,他主动为她开道,引这名名唤燕儿的姑娘往叶草所在的桌边靠近,介绍道:「你瞧,这位小哥手中的宝剑可是好货呢!」 「哦?我瞧瞧……」 她移步向叶草身边靠去,正想品赏她手中利器是如何引人瞩目,岂料目光正在游移间,却先瞥见桌子另一边的高个儿,霎时,她胸臆间怦然震动。 「你、你……你没死!」她惊道。 高个儿毫不回避的与她对望。 「我该要死了吗?」高个儿回问。 「不,这我不……小、小姐,他没死、他没死吶!」 眾人皆不知这燕儿瞬息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她失去初下楼时那样的甜美姿态,一提裙、一转身,便头也不回的往梯上急跑而去,像是眼前出了什么令她难以抑制激动之情的大事般仓皇惊讶。楼宇之间,因她这突然的惊慌乍然寧静。 而在她惊惶间衝登二楼,正欲往梯口对面,那间门上绘了朵朱红色描金牡丹的房跑去时,那房的房门倏地应声而开,随即,一声慵懒却清晰、轻慢也轻傲的女子话声与之同时传遍春色楼中。 「何事如此慌张?燕儿,你真是太失态了。」 这甜懒之音中虽无任何重言责备,但却足以令慌乱失序的燕儿备感罪责与压力。仓乱间,她试图强自镇定失措的情绪。 「啊,花魁,是春色楼的花魁姑娘出房来了……」 不知打哪而出的这句话引得楼中所有人将目光投往那间牡丹房前,此刻,那间房的门口正俏生生的站着名全身洁白,身形高窕的美丽女子,她正瞬也不瞬的微扬着下顎,睨视着面前所发生的一切。 与楼中眾人一同,高个儿也朝花魁所在处仰颈望去,目光触及,他顿时醒悟。 而在此同时,一手执鞘、另一手持剑的叶草,也在与那花魁四目交会的瞬间忍不住轻逸一声: 「……是她……」 话声初落,不想自那花魁身后又再出现一人,往她肩后无声贴近。 「啊!泉哥哥……」 一瞬间,四人八眼,楼上楼下,各自心胸,各自心思…… 六之一 原来他这辈子不曾以为会发生,最后却发生的事还真是超乎他意料的多啊! 好比他的坠崖、他的失忆;他醒在一间荒凉的破庙里、他被一个瘦弱却个性有些倔傲的小姑娘所救……现在,又要再多出一项了──夜闯香闺。 「既然来了,又何必躲藏?虽然连我都以为久久不回的你可能已经殉难身死了,不过你既活着,又到牡丹房来见我,必定是有话要跟我说对吧?还是……」 初冬深夜,凉风转寒,再如何繁嚣的街都在这种渐冷的寒夜时分陷入了沉寂,但这却阻挡不了有心人黑夜拜访。急缓错落的风势一松一紧的击打在每一扇窗上,声响隆隆若鼓,更是加强了冬日风疾的态势,然而屋中人并没因此早早沉浸于温暖的梦乡中,反倒是一派间适,坐靠在那披着收织数张狐狸毛的贵妃椅上,状甚慵懒的等着,等着那深夜不輟,仍坚持着要来找她的人由窗外进到屋里来。 「……要我帮你开窗呢?」椅上的白衣美人懒懒说道,实则却没有任何挪移之举,更不用说真的去伸手动作了。 「不用了,还是我自己来吧。」 已在一楼窗簷上屈身半晌的高个儿总算下定决心,推开肩边綺窗,足尖轻轻一蹬,登时闪身进到百花春色楼中,那个眾人垂涎恋慕的花魁的牡丹房中。 「在寒风中待了那么久,不冷吗你?」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当然了,你劫后馀生,凝儿自然大喜过望。只是昨日凝儿贵客在侧,不便与君相认。莫非是因此让你着恼生气,不肯进屋来了?」 贵妃椅上,那个自称『凝儿』的花漾女子盈盈站起,朝仍定身窗边的高个儿款步走去。她满脸是笑,笑得如花般美丽、如蜜般甜腻,看得高个儿恍惚间心神飘盪,几乎要把持不住自己,意欲伸出手,将她拥入怀中。 不过眼前虽然人胜花娇,但他到底是清楚自己今日破格,夜间闯入女子香闺之举所为何来。他紧紧一閤眼,深深一呼吸,片刻,他寧定心神,移步转往屋心之中,拉开与她的距离。 「你有客在旁,我自然不能妨碍你的生意。今晚夜入姑娘闺阁,失礼至极,谈话之前,还请姑娘见谅。」 高个儿言语间的礼数十分周到,周到到令凝儿的眉睫忍不住皱了起来。 「你这是怎么了?你我相识虽然不算太长,但也不算是陌生朋友,怎么今日重逢,你待我竟是这般生份冷淡?」 高个儿星眸瞅了瞅她,道: 「因为我还没完全确定。」 「确定什么?」凝儿轻轻倚身窗櫺,好奇回问。 「确定你是谁,而我又是谁?」 凝儿眉睫微拧,敛收起微显戏謔的神情:「别兜圈了,直话直说,」 虽然背上的宝剑与那日燕儿的惊慌表现已能让高个儿确信自他脑中重新浮现的往日记忆究竟有几分真假,但,若是有个什么人能够再亲口与他相互印证,如此,他更能对重新获得的记忆再无任何怀疑。 此刻,能够助他对证记忆的,就是他眼前的凝儿。 而这个凝儿,也正是总在不期然间,时常出现在他脑海的那张芙蓉面。 细睇着凝儿淡静且淡定的美丽容顏,高个儿将他坠落魍魎坡、身受重创,并为叶草所救,其后为求生机,与叶草一路行至信阳,才发觉除了身上的伤创之外,记忆也因头部受创而暂时丧失之事简要而重要的向她说明,全无隐瞒。 凝儿听他陈述了这段时间所经歷的一切之后,略作沉吟,方才缓缓开口: 「原来你是因为身受重伤,这些时间才都没上我这儿来。」 听她话中词语,高个儿知道,他的记忆,真的都回来了。 「所以说,今晚我到你这里来足以证明我是没错的。我已经知道我是谁,因为我在看到我背上这把兵刃的第一眼就想起那是你前不久才赠与我的宝剑。剑身上所刻鏤的牡丹是属于你的图腾。而穗上所缀的那块绿玉,则是你以我之名,请匠人纹刻上的图案,是也不是?」 庆幸,他头部的伤果如老大夫所说不算太重。 六之二 凝儿闻言笑笑:「真是个傻哥哥,既然你都想起来了,又何必多此一问呢?」敛敛神,她这时反问:「不过我本以为你昨晚就会趁着夜深人静来找我,我还特意支开被你吓坏的燕儿呢!岂料你竟让我等到今夜。还好我确信你一定会来,所以今晚又让她早早出房去睡了。」 言语之间,她略略肩颈朝向高个儿的方向一动,像是要再次向他走近。可莫名,却又见她缓了一缓,止住她挪移的身子,反朝背后虚掩的窗靠去,遮住大半窗影。 「怎么不昨晚就来见我呢?」 凝儿轻轻的笑着,彷若毫无心机,但却又似乎能勾人心魂。她甜美的笑是那样极端的纯真,让人看不出她是个待在风月场中的女子。 见她如此令人魂縈梦牵的笑靨,高个儿不禁回忆起自己当初因一时好奇,与身在六扇门中的好友同往春色楼,一探盛京中传说的花魁美人是何模样,这也才会被她美丽的笑迷惑了心神。 仅管他不像京中那些世冑子弟、皇家王族,或是江湖中那种商贾大富、名门贵派,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之人总不时有一掷千金、不顾身家,或是千里寻宝,以身犯险只为一搏美人青睞的疯狂之举,但他承认,面前这瓜子脸、柳叶眉,宝石般的双眸与红花般鲜艳欲滴的双唇在在都曾令他迷醉过一段时日。 倒也不是因为失去记忆这段时间以来就少了对她的恋慕,只是初时,他与好友史君维有机会与牡丹房中的她饮酒交谈,隐约之间,高个儿就觉得她对自己的亲切总有那么些莫名。并非是他对她的出身有任何轻贱之意,但与其他裙下拜臣相较,他与史君维身家不过普通,原本该是被春色楼排拒在外的顾客,若非某日他与史君维碰巧在街上遇到难得出楼的她,助她将陷落的马车车轮自街板石缝中抬出,有了这不轻不重的恩惠,若非如此,他两人应该是没有机会成为她座上宾客,更甚至是之后几次的短暂拜访了。 「……怎么不说话?在想什么?」 左唇挑挑,高个儿微笑说道:「不,没什么……」话虽如此,但今夜再见面前美好容顏,高个儿竟感觉自己内心的情绪隐约有那么些细微不同。 凝儿的笑如故美好,但,回忆起与她相识的过程,看着她特意为自己展现出的甜靨,高个儿却忽然想起另一张略带着英气与倔气的脸庞。 「你还没说呢,昨晚怎么不来见我?」凝儿娇嗔追问。 高个儿也不隐瞒原因,直言道: 「昨晚,你的那位贵客并没回到他该回的地方。」 言下之意十分清楚的指出,午后与她一起出现在牡丹房前的白星泉一夜未归华木村在盛京购置,用以公贩与私用的客店。为此,叶草惶惶不安了一整晚,也等候了一整晚,但却始终不见白星泉归来的身影,她脸上的落寞与失望,侧旁的高个儿全都看在眼中。仅管夜不归营的白星泉未必就真是在凝儿的香闺中过夜,但叶草掩藏不住的伤怀情结却是真真切切的映入他眼底。 此刻面对她,他想再追问真相,却也有些害怕听到真相;因为自己对凝儿总还有几分迷恋,也因为怕答案是叶草不愿意听到的情况…… 「他有没有回去你很介意吗?如果那位白爷昨晚真在我牡丹房中过夜……」 凝儿故意在她纯真的表情中添上一股娇媚,仅管她再没多馀动作,却也足以令寻常男子甘心为她倾尽一切所能。 高个儿见状,心知她此刻的神情有意挑弄,他庆幸自己虽然喜欢她,却还不致到神魂颠倒的地步;而也因为凝儿待他的好总有份奇异的违和感,实话说来,他对她的每分表态其实都有几丝防备,从刚开始认识她至今不变…… 「你不说话究竟是介意还是不介意呢?与你相识也有段时日了,可我真真是猜不透你啊!不过呢,窗外这位小姑娘大吃白爷在我身边的醋,这点我倒是一向看得清清楚楚的呢!」话到句末,凝儿唇边的甜蜜越显娇美。而这股娇美之意,却少不了几分玩弄与戏謔。 凝儿的话乍然间令高个儿剑眉紧蹙,他心念电转,这才意识到凝儿始终守在窗边遮掩不动原来另有原因。 「哼!」 「谁……叶草!」 「喔,原来她叫叶草?好特别的名字呢!」 「让让!」 为了不知何时来到春色楼二楼窗边却又匆匆离去的叶草,高个儿情急之下,竟忘了怜香惜玉,一把便将挡在窗前的凝儿推靠一旁,急跃而出,向那寒夜之中仓皇奔窜的身影追驰而去,留下几步踉蹌后才站定身子的凝儿独在屋内。 六之三 「叶草!叶草你等等!」 大街之上,叶草在高个儿意料之外的疾奔如风,竟令他一时难以靠近,庆幸他果真是在这盛京中长大的孩子,对城中街巷熟悉的瞭如指掌,这才在抄入小巷,绕过几处转折后,赶在叶草奔回云来客栈之前拦截下她,让两人可以对面说话。 硬生生被人阻断前途的叶草心里清楚面前人手下功夫的厉害,虽然他未必会动手打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动手,但以他是个练家子的身份,就算不抄捷径,要追上轻功远比武艺高的自己,肯定脚下功夫不弱,此时她再要起脚逃躲不过徒劳。叶草心中略作设想,索性依了他的呼唤,停下脚步。只是,窜在心上、脑上的火仍旧在烧着,要她毫无芥蒂的面对他,实难从命。 叶草撇过脸去,双臂横胸,脸上不悦的神情纵使是在月光幽微的夜里仍清晰可见。他叹了叹气,多少猜得出这仍旧一身男装打扮的小ㄚ头心中在火些什么。 在确定她不会起脚走人之后,他在她略微的挣扎之下将她拉往街边,尔后诚诚意意的道了声歉。 「叶草,对不起。」 他话声诚意,可叶草却不领情。 「道歉?道什么歉?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我的?」她抿咬着下唇,现露薄怒。 有什么好对不起?有,最少就有那么一件…… 「我姓洛,全名叫洛应蒔,是京城人士……至少在义父捡到我后,我就在这盛京里长大……」 乍闻这个名为洛应蒔的高个儿娓娓道出自己的身家时叶草原本还不打算理会。可一听到他提及自己也是个被人捡拾的孤儿后,身同此感,她不禁檀口轻弹,回过头去看向他。 「你……你也是被人捡去养的?」 洛应蒔鼻尖哼哼的点了头,暗自松了口气:这ㄚ头终于愿意正面与他说话了。 未免她这两日阴鬱不定的情绪反覆陡转,坏了两人现在暂时和平的说话氛围,洛应蒔决定直攻话题,不让她有多作旁想的机会。 「我和你一样也是个孤儿。不过究竟是从哪个时候开始、又从哪里开始流浪到京里来我就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那年夏天,我因为飢饿病痛昏倒在路旁,被我义父好心捡了回去,自此活了下来。他除了救了我的命,同时因为自己孤寡一人而收养了我,教我读书识字,还传授我他浑身上下的好功夫,让我在成年之后继承他的衣钵。」 「所以,你一身的好本领都是他教的?」叶草问道。 抬抬眉,洛应蒔頷首不语。 「所以……你究竟是哪家门派的人?」她再细部追问。 洛应蒔摇了摇头,叶草不耐烦了。 「别点头摇头的,自己诚实说!」 洛应蒔噘唇笑了笑,一副投降的模样开口道:「好好,我自己招。我义父呢虽然有一身好功夫,但他不是在江湖上混名堂的,而是个吃公家饭、拿天子俸的六扇门捕快。」 正因如此,继承了义父职志的洛应蒔才会在寻找记忆的过程中,对那些思索推敲,及与人动手过招行举感到莫名熟悉。原来,那根本是他从前公门生涯中做惯了的事。 话到此处,叶草这才陡然记起洛应蒔极有可能是公门人之事。现在他自招自承,那还有误吗?如此一来,他与她不就真成了对头人了? 望见叶草睁大了眼瞪着自己瞧,洛应蒔驀然惊觉自己一时情急着解释,竟忘了华木村与皇城官兵的敌对关係。 六之四 见叶草露出一丝慌张与防备神色,他才有所醒觉,赶忙说道: 「我虽然继承他老人家衣钵,也入六扇门,但公家饭总是规矩多,我这人好自由,所以后来趁着为他老人家办丧,藉口辞去公务,现在是自由之身。」 单闻他此言叶草仍旧不能放心。不过细细回想当时转回魍魎坡救他的情景,洛应蒔身上所穿的确不是公门捕快专有的衣物,反而在他那件褐色长袍下所穿的是一般武林中人常作的轻装打扮,没有半分官味儿。 不过叶草仍是保留了几分警戒。 「别以为我与你初遇时你身穿便衣就没可能是个官或兵。」 愣了愣,洛应蒔也忆想起两人初遇的场景。 他朗声笑道:「的确、的确,光凭一身衣装是判别不了一个人的身份地位。不过,就算让你这样怀疑了,我已出公门却是不争的事实。至于要怎样才能让你相信我也只能再作估量了。」 他耸耸肩,神色间的自若爽朗一如叶草初时在信阳与他相处所见那般。见他自在无欺的表情,叶草的态度也不由地软了下来。 「……你是什么时候恢復记忆的?」但心中的疑问仍需要解答。 叶草的问题直接,洛应蒔的脾气也是个明快的,他决定据实以答。 「说起来我能记回自己是谁还要感谢你和黄婶婶。」叶草面露疑惑,他接续道:「只是,我说了你可别生气……其实,那晚你和黄婶婶在瓜棚下说的话我听了不少……」 叶草闻言恼怒:「你偷听我说话!」 天啊,他都听了些什么去了? 「没,不是偷听,」他连忙举手摇了摇,「那晚你提早离开饭桌,之后我与黄家人散了席,便猜想你是否身子不快,这才后院前厅的去找你,哪想到找到你时你正在和黄婶婶说话,我本想悄悄退开,不窃人隐私,只是正好听到你们讲起魍魎坡一事,也提及了我,这才停下脚步。」 咬咬唇,叶草抑眉看他。 「所以……你都听到了些什么?」 瞧她看似强抑着的气恼神色,洛应蒔还真怕她会不会一时克制不住脾气,朝他奔打而来。可话都快和盘托出了,为了怕挨打而住嘴还真不是他做得出的事。 「该听到的都听到了。包括……你不是个小子这件事。」 叶草驀地脸上一红,下一秒当真挥手向他打去。 「你可恶!你明明早就知我是个女的,那昨天为何还要拐我进百花春色楼!」 叶草的拳头这时只传达了她的女儿情态,打在洛应蒔的手臂上并无痛痒。 「我只是看你也很想进去但又犹豫不决,这才激你一激,助你顺利成行啊!」 这话说得也算实在,可戏闹她的理由可就只能暗藏腹中,不得明言了。 洛应蒔到底是点出她当时的念头,叶草只得悻悻叨唸了声:「鬼扯……」便又住了口。 不过话到此处问题还不算完。 敛下浮动的情绪,叶草又再开口追问。 六之五 果然,昨晚叶草夜探春色楼正是因为白星泉入夜后不在客店之中,任凭问谁,谁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于是叶草第一时间兴起的念头,便以为白星泉是到百花春色楼去见那个叫凝儿的花魁。她终究压抑不住满心的猜测想像,以及一股又酸又难下嚥的醋意,因此仅管夜深露重,她还是穿过了几无人跡的长街,飞身上牡丹房外的屋簷,这才碰巧遇上了去夜访佳人的洛应蒔。 在云来客栈里,洛应蒔仍待在白星泉吩咐手下为他安排的单人客房中。此际时近中午,可,以手为枕、躺在床上的他却显得意兴阑珊,不怎么有起身的念头。 并非是他在昨晚与叶草分别之后,因无名的落寞心思,在外晃盪,直近天翻鱼肚白时才回转客店,致使短缺睡眠而显得惰懒。如此心神散漫不定,全都因为此际在他脑海间止不住来回兜转着叶草留下的那一句话: 「谁让你追出来的?难道那个凝儿说什么你就一定要做什么吗?」 其实凝儿哪有命令他跳出窗去追她呢?只是,他为什么那时候一听到凝儿的提示,知道来人是她叶草之后就什么也不顾的追了出去?他的衝动之举究竟是他真那么听命于凝儿,抑或,是他记掛着匆促间翻身下楼的是她叶草,这才忘情奔出? 试图回想着昨晚在牡丹房时发生的状况,洛应蒔真不以为自己有那么深刻的爱恋着貌若天仙的凝儿,继而对她的指示百依百顺。那么,他跳窗而出,追循叶草的踪跡而去却又是为了什么?是怕夜寒街长,她一个孤身女子,独自在寂静无人的长街上行走会有危险?还是……私心里,他其实有些介意叶草误以为他与凝儿同在牡丹房中,两人之间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曖昧关係,这才急欲找到她、拉住她,向她释清一切? 不管为的是什么,洛应蒔知道,追根究柢,这原因都不会是因为凝儿。 那么,他怎么就这样在意叶草这个人?辗转反覆的思索之间,洛应蒔驀地自床上弹身坐了起来,心中大是惊骇。 「该不会,我……」 该不会,自己是喜欢上她了吧? 脑中猛一窜起这念头,洛应蒔顿感胸臆间泛起一股止不住的波澜,一阵阵扑抚在他的心岸上,无可抑止。但,这感觉虽然陌生,可他并不讨厌。回想起与叶草相识的这段时间以来,不论究竟是谁先救了谁、谁又回报了谁,但她对受了伤的自己不离不弃的守护却是两人之间真实的相处与经过,令他感怀于心的事实。而她的率直脾气表面看来虽然好像有那么点兇,然而仔细去体会也能明白那不过是她特有的表达方式,其实没有恶意。至于出身关係,她并不如一般闺阁中的姑娘那般温柔婉约,可怎么这时想着她喜怒分明的面容,洛应蒔竟觉得这样生动活泼的表态、不压抑的脾性才是他真正喜爱的! 何况,谁说她叶草没有半丝女儿娇态呢?想她因为白星泉似乎与凝儿私交甚篤时流露出的嗔恼与忸怩…… 「唉,白星泉啊……若真是这样,我岂不麻烦了?」 一念及此,洛应蒔不由地叹了口气──人家心中可是有人的啊! 就一个女子而言,叶草已经算是忘去女儿家的娇羞,相当明显的表露出她对白星泉的倾慕心思了。仅管他不知道这白星泉究竟心中对叶草如何作想,但只要叶草仍恋慕他一天,纵使自己觉得她可亲可爱,洛应蒔也无意做个棒打鸳鸯,搅乱一池春水的无聊人啊…… 本以为记起往事与身份之后,许多卡在心中未明的情绪自当迎刃而解,哪里晓得随之而来的,却不如自己所想的那么俐落简单。不论是失忆前的,或是重拾记忆之后的,都还有一些曖昧不明的细腻处仍等着他去一一解剖。 心念一转再转,洛应蒔这时觉得自己该要再出趟门,去找个老朋友。或许,心上一些晦乱不明的事情,在跟他对话之后,可以得到他想要的解答。 至于他才刚刚探析出自己对叶草的感情啊……唉,且容他再想想吧。 或许,这株刚萌生,名为『喜欢』的芽啊,会在无声无息间就悄悄枯萎呢? 七之一 厚着脸皮来说,洛应蒔认为自己还算是个脾气不错的人。 当然,他也可能因为任何不同的状况与人动怒,难免也会有比较出格的表现;比如与叶草在破庙初见时,要求一个又伤又饿的人有多好的脾气实在太过为难。 然而,正怒火中烧的洛应蒔却认为此刻在他心上烧的火发得再合理不过了!仅管以他的身份而言,或许在旁人的眼里多半会认为这事与他并不相关。 可,若是就感情层面来说,洛应蒔却觉得他的忿怒,理所当然。 「……咳……咳……」 长夜结束,白日又醒。然而入了冬的白昼却不若春夏之际,即便金乌如故在相近时分升掛高空,但瀰漫在街头巷尾间的一股寒凉氛围,却让近午的盛京皇城仍像逗留在晨光初醒的间段里,在濛濛冷雾之中难见阳光的温暖与灿烂,彷彿在下个转瞬,更为冷冽的隆冬时节即将至访。 打小在皇城里长大的洛应蒔自然是熟知地理位置近北的盛京,每每入冬,天候的转变就将越趋寒冷。为此,他在拗不过叶草的要求,总算愿意带着病况初癒的她一同出门时,便严令她绝对不可将他亲手为她系上的枣红色斗蓬脱下,让才见好转的病体再招风染露,更添风寒。 只是,虽然他已对渐趋转冷的天候有所防备,但这时的叶草毕竟带病在身,就算她衣物厚实,却多少仍会被外在氛围影响,不时断断续续的乾咳出声,勾吊起与她并肩同行的洛应蒔满满的忧心。 「又咳了,你还好吗?若真不行,我们还是回客栈去吧,今天我就先不外出,乖乖地坐在你房里陪你说话了,好不?」 停下本就不快的脚步,洛应蒔一边望着咳得快弯下腰的叶草,一边估量着自己是否应该带着她打道回云来;同时,见她越是病痛难受,本与白星泉并无瓜葛的洛应蒔更是恼火他的无情冷静。 是的,洛应蒔这时正对已在三天前领队回转华木山,却将病中的叶草独留在盛京里的白星泉大发怒火。 洛应蒔恼白星泉并非因叶草的病是为他而起;那晚,叶草与他长街分别之后虽然先行回到客栈房中,但却因心情鬱闷不佳,呆坐桌边。不料一夜未眠的她那时已经又疲又累了,一时疏忽,竟就这么随意往桌上一趴,睡到天亮,这才染上风寒;虽然就一个爱慕者的立场来说洛应蒔是可以藉此对白星泉泼醋迁怒,但他明白这场意外的病痛,说起来也只能算是叶草心甘情愿为白星泉遭的灾,就算他心有不捨,却也不能真因此对他指手划脚。 只是,明明知道叶草生病的白星泉却还是以此回商办结束,需速速将村人预计过冬的必备物资送回山中,在託请了栈中小二暂时照料伤风正盛的叶草后,白星泉简单拋下几句听似体贴的话语,便头也不回的出了叶草的睡房,留她独自一人在云来客栈。 临行前,他甚至连病得昏沉沉的叶草,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一句:「你昨晚去了哪?」都假作不察,这让当时与他两人同处一室的洛应蒔感到非常忿怒与不满。 可他恼怒能如何?不满能如何?他又不能真将白星泉抓起来痛殴一顿。 只能说,若早知道白星泉会是这种回应,当时原本打算出门访友,途经叶草房门外,察觉到屋中的她咳声不止,因此第一个发现叶草感染风寒的洛应蒔,以为自己一开始就不该差人去探看白星泉是否已回客栈,通知他叶草生病的消息,也免得病痛得难以自己的叶草还得听他这番冷默非常的言语,因而心生委屈。 仅管白星泉并没有到绝情的地步,仍有派人照料生了病的叶草,但就算不论叶草与旁人稍较不同的身份地位,看在她总跟在他身边听命办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就是不相干的人或许都会以为白星泉多少该对她另眼相待些,即便回送物资重要,但安抚病人的心情也该是要事才对。何况若是想两全其美也不是没有另外的方法可行,或是商队晚几日啟程、或是商队自行回转,而他留下来数日,陪叶草熬过病痛皆都可行,孰料他想也不想,执意领队回往华木山。 七之二 在看到他冷静而冷淡的交咐与回应之后,躺身床上的叶草竟也在委屈的情绪之中激出了丝倔强脾气,头一扭,便不再搭理白星泉,直至他退出客房,叶草也未曾回身探视。 洛应蒔知道,这次,白星泉的每一个言行举止全都伤害到叶草的心了。 因为在白星泉如风般闪逝后,他将叶草脸上满佈的委屈与脆弱全都看进眼底…… 他心疼她,真心心疼她。 可,身为旁人的他却又能为她做什么呢? 爱这种事,情这种事,仅管他亦非箇中高,但设身去想,却也不难体会被一个自己心爱的人漠视肯定是不好过的。就算旁人多有劝慰,也难以将那份创伤净数抚平。 或许为情受的伤能被时间冲淡,但在伤癒之前的煎熬,却仍是只能自己一人一肩挑下…… 仅管洛应蒔知道在此当口,他能为叶草做的确实不多,但至少,他知道自己总是能守在她身边,陪她养好躯体上的伤病,并试图与她说话,减少她鑽牛角尖的机会。若有可能,他还希望自己能够多多逗笑她,或许,她能因此更快露出欢顏,真正开心起来。 自白星泉当日领队出城后,洛应蒔便一手接下被他遗留下的叶草,照顾她病中的生活起居、饮食用药,全不假手白星泉指派的店家小二。 叶草吃药时,他在旁服侍;叶草昏睡时,他从旁照应。叶草夜间梦话时,他轻声安抚;叶草沉鬱发闷时,他言笑调解……洛应蒔守护在她身边,一如当初叶草在信阳照顾他时一样,甚至更加用心。 许是两人心情上的不同吧。叶草关护洛应蒔的伤为的是报恩,而洛应蒔守护叶草的病,除了一份人与人之间的体贴,其中更重要的意念,是因为他对她的喜爱。 不论在此之后,叶草对白星泉将抱持着哪种想法,但对洛应蒔来说,此刻他要的只是叶草的健康而已。念想仅是如此单纯,别无其它。 这几天与病痛对抗的过程中,叶草发现,看似大剌剌的洛应蒔内在其实是个相当细腻的人,几乎不管她想到什么、想要做什么,他总能在相同的行为发生过一、两次之后记忆住她的喜好与习惯,而在之后早先一步为她达成。 要说没被他的体贴感动那是不可能的。纵使叶草并不清楚洛应蒔已经对她动了情,但在她被白星泉的冷淡所伤之际,洛应蒔的温柔与体贴,却真实的成为她心中的一股暖流…… 叶草的这场病来得意外,好在她平日里也练武强身,所以在服过药并好好休养之后,约莫三、四天的光景,病况便大有起色。只是拔除病根总是比较困难,而外在的环境氛围也较不利伤寒的调养,因此,虽说叶草早没发烧的症状,可长咳难止的状况却未曾间断。 但她实在不想再有被人拋下的感觉了。 所以今早,在她吃过药后,昏昏欲睡,却发现为她盖好一床温暖的洛应蒔有意外出时强撑起身子,在确知他的确打算外出寻友之际,仅管她并不相识洛应蒔口中的史君维是谁,还是强打起精神,央他将自己带上,为的,就是不想在睡醒之后,面对一屋空寂,感觉到这世上彷彿只剩下她独自一人。 然而,洛应蒔虽因拗不过她的要求,真将病中的她带出客栈,但走没多远,不断窜入叶草喉间的冷凉空气硬是让她止不住的咳了起来,看得洛应蒔好是心疼。 可即便叶草自己也相当不舒服,却没因此打消陪他探访史君维的意图。 「往前……走……」强抑住喉间乾痒,叶草艰难开口。 洛应蒔仍想劝退,这时却自他面前不远处传来一声好奇相询: 「这,兄弟,真是你吗?难不成是我眼花了?」 洛应蒔闻声举目,就在他眼中陡映熟悉的瞬间,一个碗大的拳头倏然迸向他面前,引风肃肃、气劲饱含。 叶草眼见心惊,忍不住大声叫道: 「小心!」 仅管她有心无力,但这瞬间,她竟有种想挺身出去护卫他的衝动。 七之三 叶草这时总算明白,就算她再如何长年身着男装,但她终究是个女子心性,若想真正明白男人之间表达友好情谊的方式,怕是得等她投胎转世,真正当上个男儿郎时才有机会知道。在云来客栈中,她休养了好几天的睡房里,叶草这时被洛应蒔安排躺在揭下床帘的温实被窝里如是作想。 眼看着床帐外,两名同样身形强健高壮的男子背影,叶草回想起不久之前,她与洛应蒔一同巧遇他好友的经过── 长街冷巷,一个碗大的拳头倏然间向洛应蒔进发过来,情势虽然危急,但洛应蒔毕竟是个在六扇门中打混过的人,仅管意外突来,他也能从容应对。反倒是一旁咳弯了腰的叶草惊慌的叫嚷出来,直觉想伸出手去,将一心看望着自己的洛应蒔拉到身后守护。 感受到她护卫自己的心意,仅管其中心意与他对她的关怀未必相同,但那瞬间,洛应蒔已是感动至深了。 不过,他可是个铁錚錚、身强力壮的男儿郎吶!怎么可以让一个柔弱的女子,特别是正在病中、同时还是他心爱的姑娘出手护卫他,而自己却躲在她身后示弱不出? 回望了她焦虑忧急的眼,洛应蒔只是淡淡扯了抹了唇边笑,随即,他左脚足跟稳稳定在地上,腰身一侧、右足一拔,霎时,他一脚踢向那支使碗大拳头疾速而来的右手手腕。 那手的主人见状,赶忙顺势侧身一闪,这才堪堪避过洛应蒔的长足攻击。 「哇,兄弟,你是想踢断我的手,毁我公门生涯啊?」 这时,洛应蒔两手轻搭在叶草双肩上,一方面是在安抚她略显惊慌的情绪,另一方面则是藉她之力更加稳定身形。收回腿,洛应蒔身似独立金鸡般微翘起下顎,睨视不远处,久未见面的老友说道: 「毁你?你自己要把手送到我腿边来我有什么办法?」 边轻轻扭转着右脚脚踝,洛应蒔一脸无辜的看他那收了拳势的老友,可却没因此松开对叶草的触碰。而一心紧张他安危的叶草竟也没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亲暱仍在,甚至还因为担忧而反手与他相握,在外人看来,当真只能用状甚亲密四个字来形容叶草与洛应蒔的情貌。 面前那个留着大鬍子的人啐了声气向洛应蒔走来,伸手重重往他肩上一拍。 「好啦你,就算是因为我太厉害,让你不得不向人借力,可我早就收手了,你还不快快放下你这隻腿和搭在人家姑娘肩上的手?你不怕人家姑娘嫌你轻薄?还是你俩根本是一对,所以才不怕旁人说话?」 枣红色斗蓬遮去叶草身上男子装束,在这大鬍子的眼底,叶草十足十就是个姑娘家。 那大鬍子的话令洛应蒔心中暗暗愉悦,同时,也让惊觉于两人竟在不知觉中有如此亲密触碰的叶草满脸娇羞。直至现在,纵使她被洛应蒔藏在睡床中,每每一想起那大鬍子的话与两人之间的亲密举动,叶草仍旧难以自抑的羞红了脸。 七之四 叶草真没想到自己竟是如此习惯于与洛应蒔的触碰且全无排拒,与他在一起时的熟悉与安心感,甚至是与白星泉在一起都没有过的。而自若自在的心情,更是与待在白星泉身边时的唯诺谨慎全然无法相比! 此时,叶草不禁怀疑起,这份自在与亲近究竟如何发生的?是相处间自然演变出的一种习惯,抑或是人与人相识之后本就会增进的情谊? 叶草待在遮了帐的床里,侧身看着帐外的两人,脑中仍兀自运转着连自己都还无能理解的思绪,这时听到围坐桌边的两人开口说话,才转而将专注力移往倾听两人的对谈上。 「我说你让我进人家姑娘房里来说话这样好吗?」 那大鬍子问道,洛应蒔回应。 「不好。」所以他才将床帐密密的揭挡下来啊! 「那你还带我进来?脑子有洞啊你!」 「史君维,你的嘴还是一样那么坏。」 「洛应蒔,是你自己做了笨事,哪来的道理怪我嘴坏?」 背对着叶草的洛应蒔闻言不自禁回了回身,看了帐中朦胧的她一眼,温温浅笑后,回身向叶草这时才知道屋中访客正是他意欲探访的友人史君维,道: 「她正病着,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让她独自一人。」 她怕寂寞孤单,他知道的。而她听到了,他明白自己的心情。 史君维挑挑眉眼,似乎心有所感。他微微倾身朝前,向洛应蒔低语一句: 「这般重视之人,莫不是……不喜欢百花楼里的花魁凝儿了吗?」 不确定在路上巧遇,而因担心叶草病况加剧,就近带回云来说话的史君维口中的疑问是否有被叶草听悉,洛应蒔拧拧眉,果断言道: 「就算曾有一时迷恋,那也是过去的事了。」 言下之意再清楚不过了。史君维瞭解这相知十年的好友,于是对此不再置喙,话锋一转,调往两人皆有意探知的话题上。 「我说,兄弟啊,自那天华木山上见你意外的衝入场中来后,我还来不及跟你说话,便带一干兄弟与华木寨里的人对干了起来。而在那场意外的爆炸之后,我更是失去了你的消息,就算事后在华木山里里外外搜了许多遍还是见不到你踪影。曾有一度我不禁猜想你是不是被那场爆炸炸得尸骨无存,还伤了好一阵子心咧!没料着今天我开小差,竟在街上意外碰上你,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呢!你还不赶快说说,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史君维话提华木山夜战,帐中的叶草不禁双耳高竖。 对于好友,洛应蒔由来无话不谈,也无所隐瞒。他将自己到了华木山后所发生的一切,以及与叶草相遇的情事都向他细述,史君维听闻,不禁追问: 「这我就不懂了。你自你义父过往之后就脱出公门,怎么在八月十五那日会上华木山去?打从你离开公门后就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虽然我偶而因公务之係花钱託你办事,但这次华木山勦匪算是临时私密,我压根儿没机会让你知道,你怎么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七之五 洛应蒔摇了摇头。 「说到这件事,其实我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原本当晚我独自一人待在酒馆里独饮,没料到才喝到一半,你衙中来了个高瘦小子,说你带着百来名官兵上到华木山,要与一寨悍匪对战,情势危急,要我带着凝儿给的宝剑上山援助。咱俩是兄弟,对象是你,就算这次你没付银子给我,衝着朋友的情谊我自然义不容辞先上了山再说。哪知什么事都来不及弄清楚你们就开了战。话说回头,」他为史君维解了疑惑,这回,该他来为自己释疑了:「我久居盛京,却从来也没听过华木山上住有贼匪。怎么你们竟就将华木村的人说成了恶徒,非得重兵围勦不可,甚至还动上了火药?」 史君维身子微微后仰,举手在自己面前挥了一挥。 「嗐,这别说是你了,就连出这个差事的我都莫名其妙极了。」 话到此处,史君维忍不住隔着洛应蒔的身体朝帐帘中的叶草投望一眼,以唇形无声问道:「这话能说吗?」 事关华木山,而他是公门人,叶草是华木山山眾,史君维自然是谨慎了些。 洛应蒔想了想他的语意,毫无疑惑的点了头。 「说起来这差事也来得诡异,是上头人临时交待下来,不由分说就是要我们带兵围勦华木山。甚至还为此派了个我从不认识,也不晓得他究竟是谁的文官来当领命官。更莫名其妙是他居然身上带了火药,而且还在战局中将它引爆?当真是令人不知所谓!」 原来那衝天红火是因此发生。 现在,他们兄弟两人又把华木山的夜战事由清出了更加明白的轮廓。 「对了,」短暂思索,史君维又再想起一事:「这场围勦行动像团迷雾般让人捉摸不清。不过,这团迷雾里我倒是清楚的听到了一件事。」 洛应蒔抬眉看他,史君维续道: 「在华木山上,那个命官曾满口要村人交出一个叫『东方青虹』的人。」 东方青虹?又是他?若要明白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或许得要从这人下手才行。 面对驀然间沉默思索的洛应蒔,史君维笑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兄弟,这件事我自己也感到疑惑,所以在遇见你之前,我早就开始私下调查了。」 洛应蒔笑道:「有你的,好兄弟。」他回敬他肩上一拳。 史君维故意哀了声痛后道:「好了,事情至此暂告个段落。如何,下去……」 他作势举杯饮酒,但洛应蒔却是拒绝了。 「我要守在她身边。」 史君维拧眉朝床里的叶草望去,虽有帐影相隔,但眼力不恶的他却看得中帐内已然沉静许久,或许一向警醒机敏的洛应蒔也发现床中之人已经入睡了吧。 挑挑眉,史君维莫可奈何,耸肩道: 「好吧,好兄弟比不过绕指柔,我也只能由着你啦!」 史君维瀟洒起身,不等洛应蒔反应,乾脆的退场离去,将情意互有转变的两人留在房中…… 七之六 自离开华木山到盛京,叶草与洛应蒔两人至少已在此待了近七天的时间了。 其中,除了头先几日白星泉与各村眾同在京中,后头叶草病着的这几天则全都是洛应蒔在她身旁相陪。 随着日子慢慢过去,叶草的病况也在洛应蒔的悉心调理之下慢慢好了起来。不过时序已然进入隆冬,洛应蒔还是寧愿在叶草的抱怨中多嘮叨一点,多小心一些,已免看来瘦小的她落下病根那就不好了。 而在洛应蒔体贴的关护之下,叶草也的确如他预期那般强壮了起来,连同她的心也因为他的存在,渐渐从被白星泉的冷淡伤害中开怀了起来,不若他刚带队走时总流露出孤单无助的神色。 叶草知道,洛应蒔于自己而言已经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朋友了。她能復健病体,心情重获欢喜,全是他的功劳。时至此刻,叶草只要一早清醒,看不到数日来总会坐在桌边陪她入睡的洛应蒔她就会慌、会乱,会有很多难以言明的不知所措。 她猜想这可能是种依赖吧!回想起来,当初在信阳时的洛应蒔应该也就是这般心情了。 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仅管从前她并不以为有谁可以给她依靠,但经过这几天的相处,叶草竟从洛应蒔的身上感觉到,如果那个能与自己相互扶持、相互依赖与关照的人是他,她会愿意耽溺于那种感情里。 当然,她也将对他同等奉献。 只是……洛应蒔和白星泉一样是凝儿裙下拜臣,他对自己的好或许不过是因为单纯的出于朋友般的关心,一如他和他的好兄弟史君维一样,没其它意思。 一想到这,叶草不禁为自己总是送错人的真心感到淡淡哀伤。 她的爱并不廉价,不是随便谁都能给,仅管她不过是个普通女子,有的那颗真心却也绝对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但遗憾的是,她明白之于白星泉,她虽倾慕,但介于身份,高高在上的他是不可能真心爱恋自己的;仅管曾经她有奢想。至于洛应蒔与春色楼中的花魁凝儿……唉,她或许不该再想了,要不,好不容易才缓转的心情岂不是又要再坏下来?叶草相信自己不是个自怨自艾的人,但,若是把坏心思一直放在胸间,想不自我抱怨都不可能啊! 甩甩头,叶草试图甩掉始终在脑中徘徊不去的坏心思。而她这一甩头,竟又把与他在街上併肩同行的洛应蒔满心的紧张给甩了出来。 「怎,你哪里不舒服吗?」 隆冬时节,天空中已时不时可见羽绒般细细密密的白色雪花,白色的雪花落在洛应蒔亲手为叶草系上的枣色斗蓬上特别显得皎白纯洁。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对洛应蒔来说,虽然有些倔强,但其实个性十分简单明快的叶草就如同衣上的白雪一样,是种纯粹的存在,单纯的美丽。见她猛力甩动头脑,早已情难自己的洛应蒔自然无比关切。 叶草用力之猛,连她头上的蓬帽都给她甩掉了。雪花轻飘飘的飘落在她黑的发亮的发上,恰似她望向他的眼同样的黑白分明,莹莹晶亮,让洛应蒔越看越是喜爱。 叶草道:「没,我身子无恙,只是有些思绪弄得我一头乱,所以才……」 她并不明白洛应蒔对自己的情感,又怕轻易将感情说出,会让他以为自己是个轻浮善变的女子。纵然她个性再如何耿直,话到了嘴边,她也只好一口嚥下,改起个话题,意图调转洛应蒔的心思。 洛应蒔果然没察觉到她情绪的转变,接话说道: 「是什么让你苦恼的直甩头?」 病了数日,入冬的盛京也阴鬱了数天,好不容易今日近午阳光灿烂了些,虽然仍旧偶有白雪随风飘落,但心情都还算不错的两人却都有志一同,想要上街走走,甩脱近日里一切身上的病痛与心上的不快。 与身边人这样齐肩而行似乎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一种自然的默契。仅管两人都不曾明言,但在彼此心中,却都因对方的存在与关怀而同感温暖。 七之七 两人行步到了盛京最是热闹的餐馆──大云楼,洛应蒔边细心为叶草拍去身上的雪花,边预备跨足入内,驀然间抬眼,却见一个熟悉的高瘦男子正在餐馆中接近柜檯前的桌边用餐。 洛应蒔微皱着眉眼与叶草齐肩进楼,满脑子净在思索那张熟悉的脸孔究竟是谁。这时,叶草寻了处座位拉着他一同坐下,两人恰好与那既陌生又彷彿相识的男子隔了三桌之距。 「你要吃些什么?」身子逐步健旺的叶草难得今天食欲大开,一边抬头看着掛在柜旁墙板上一片片写着各色菜名的木板一边轻声询问。但良久却不闻洛应蒔回覆,她一时莫名,转而回首观望。 「怎么了?」 洛应蒔眼光始终不离那半相熟的陌生男子,道: 「那边那个,」他朝那人动了动下頷,「我好像在哪见过他……」 叶草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张桌旁坐的是一名身形高瘦,面貌看来有些清俊,态度却显得有些唯唯诺诺的男子。 「没见过……」叶草摇了摇头。 洛应蒔道:「我一定见过他,可却偏偏一时想不起来……」 「这人很重要吗?」她问。 抿抿唇,洛应蒔也不知该答要紧还是不要紧。 这时,那男子不知为何举目向饭馆门口张望过来,洛应蒔见状,直觉的撇过脸去,一来是闪避他的视线,一来,则是看看门口处究竟是什么吸引了那男子的目光。叶草自然跟从。 天气虽然寒冷,不过这间盛名远播的大云楼毕竟是盛京中最顶级的饭馆,时值正午,自然有不少人甘愿顶着冷风到此用餐。楼门边,这时多得是进出往来的商旅食客,谁进谁出都不足为奇。不过,以洛应蒔曾身为一名六扇门人的直觉看来,还是有个藏青色衣袍的中年男子在拥挤的人群中特别能吸引人注意。 那藏青衣袍,发中有白丝的男子看来年近五十,脸上虽有岁月风霜,但也算保养得宜,并不令人感觉他过份苍老,而周身散发出的端庄气息竟不似一般平常百姓所有,颇有一派之长、或一族之首的气质。不过他的身形并不算特别高大。若与那不住向他张望的男子相比,他反倒显得矮了半个头。然而,这并无损于他的威严气质。 不等那中年男子完全进到楼中来,原本坐在柜檯前的高瘦男子已经按耐不住心中焦急,踉踉蹌蹌地一路奔跑向他。中年男子见状,似乎对他的慌张言行颇显不悦,黑白交杂的长眉微微皱了一皱。 明明那高瘦男子比那中年男子长得高大,可偏偏一到了他的跟前却是如此卑躬屈膝,活像个奴僕。由于楼门口与洛应蒔和叶草有段距离,加上饭馆里人声喧嚷,仅管他俩皆有武底,耳目灵光,但却仍无法将那两名男子细声的交谈听得明白。只见他俩在门口细碎说了阵话,随即中年男子领身在前,先行出了大云楼,而那高瘦男子也跟了出去。 就在那男子转身离去的瞬间,洛应蒔的脑子突然一亮。 「是他!」他轻声嚷了出来。 叶草檀口追问:「谁?你记起他是谁了?」 洛应蒔回望她:「这人就是当日通知我史君维可能被困华木山的那个小差。」 「他是史君维的手下?」 「应该……」但看他那样子畏缩的样子实在不像个公门中人…… 「我不知道。毕竟我离开六扇门有段时日了……」洛应蒔不敢确定了。 「他要走远了……」 叶草侧目眺看,洛应蒔转向门边的目光亦随他而走。 「要跟去看看吗?」叶草提问。 洛应蒔在迟疑之中站起了身。正当他心有疑虑的同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句熟识的肯定回应。 「去。」 洛应蒔警觉回身,陡见一脸笑咪咪的大鬍子史君维不知何时竟到了他的身后…… 八之一 若不是昨日正午那番巧遇,洛应蒔或许还没机会知道,原来八月十五到城边小酒馆,告知他史君维领兵上华木山的高瘦小子竟不是官衙中人! 昨日在大云楼中巧遇到那高瘦小子后,洛应蒔正在心意游移之际,竟也在大云楼中碰上同儕好友史君维,这才晓得,原来史君维早让衙中的小子们探问出当日去通知他前往华木山的那个高瘦小子是谁,继而盯上他,接连几日都在暗自观察他的行动。不过这几日下来他除了在城中鬼混,倒也没做出什么特别之举,直至他在见到那颇具威严的中年男子后这才流露出那种畏缩的惶恐情状。眼见他慌慌张张的跟在那中年男子身后尾随离去,这可让原本想在楼中顺便用饭的史君维放弃饱餐一顿美食的机会,连忙赶去拍了洛应蒔的肩,招了他与叶草一同尾随那两个男子出了大云楼。 洛应蒔一行三人慎行在那两个男人身后,最终,竟一路尾随他俩到百花春色楼前,并亲眼见到他们在毫无阻碍的状态下进到楼中去。 能进到百花春色楼中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腰环千金的贵公子。再不,那些颇有名望的江湖侠客口袋中也得有些份量才能进出自由。以这两人的状况而言,若是那年近五十、衣装样貌威严有度的男子,或许他的口袋里还真些重量,要说两人之中谁能任意进入春色楼,相信任谁都会直指他而不做旁想。可那高瘦男子衣装普通,并不像个多金之人,更不像有什么特别的身份地位,他能轻易跟在中年男子之后入内,洛应蒔料想,多半应该是那中年男子招待他入楼玩赏,他才有机会入内。 哪里晓得,眼前一切全都超出他三人的猜想。 为了一探究竟,依旧身着男装的叶草勉强着自己与洛应蒔、史君维两人再次进到了春色楼中。 而也是经此一入,始终隐身在侧的三人才从旁人的称呼与对应中得知,原来,那高瘦小子是春色楼中的僕役,是楼中姑娘们经常支使差遣的对象,身份地位低下。 至于那个气质威严的中年男子,正是他们近日来常听到的『东方青虹』! 原来传闻中的东方青虹长得是这副模样,庄重而沉鬱的气质,让他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人们印象中对『飞贼』该有的轻佻模样。 起初听到楼中晓得他身份的姑娘开口称呼他名讳时,洛应蒔三人还真有几分不敢轻信。但,楼中嘻闹着的花姑娘们也许不足尽信,可在看到花魁的贴身ㄚ头燕儿特意出房,在细声细语间,恭恭敬敬尊称他的大名后,将他引进凝儿的牡丹房中,洛应蒔便不再怀疑姑娘们口中的称谓了。 若他不过是个寻常人物,这样高档的礼数,铁定是不会用在他身上。 更何况,连某些高官显贵都未必愿意照面的花魁凝儿都为他大开房门,就算他真不是东方青虹,想来也绝非泛泛之辈。 眼见东方青虹与那高瘦男子被燕儿引进牡丹房后,洛应蒔三人随即退出百花春色楼。仅管没有明言,但三人心中都已然深信,东方青虹与凝儿之间必定有什么不平常的交往或交易。 为此,洛应蒔甚至萌生了八月十五那日,高瘦男子跑到酒馆通知他勦匪一事可能是凝儿指使的。 只是,为什么? 她不过是个普通的青楼女子,为什么会搅涉官场之事?她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驀然之间,千头万绪,洛应蒔真觉得他活了二十来年的人生岁月中,这段时日以来还真是他脑子最不够用的时候了。 八之二 在离开了春色楼之后,史君维因为尚有公务在身,并且也无法再持续跟进已入了牡丹房中的高瘦小子,于是暂时与洛应蒔俩道别离去。 而洛应蒔与叶草在回云来客栈的路上虽然各自心有推想,但已经养出默契的两人,竟在共进晚餐的时候先后提议夜探百花春色楼,两人心中都有着总要将为何勦匪华木山一事探出个究竟的想法。 今晚月黑风高,正是给了洛应蒔与叶草最好的机会夜访牡丹房。 趁着万籟寂静,洛应蒔善用自己清楚盛京地形之便,引着叶草行步小路,一路来到百花春色楼的后巷。他正欲纵身飞上,偏一回首,却见与他一样身穿夜行衣的叶草双脚钉在地上,动也不动。 他悄声走到她身畔,疑惑问道: 「怎么了?」莫不是她对凝儿又因白星泉而兴起了什么复杂情结? 叶草望了他一眼,檀口轻啟,道: 「我曾问过你是如何识得这位百花春色楼的花魁吗?」 洛应蒔摇了摇头,同时,望见她眼中透有疑问。 「你想知道?」 想,她想。因为,她对他在不知不觉中也开始有了些难以言明的情结。 「告诉你其实也无妨,」是啊,即使他真因外貌而对凝儿曾有过兴趣,但此时他的心已不在她身上了,何况,就算没有叶草,他也不曾与凝儿有何曖昧瓜葛,实在也没什么不能坦言相告的。 「只是现在……」 「其实,我以前和泉哥哥到过百花春色楼……」 叶草抬动眉眼看向二楼的牡丹房,忍不住说起第一次见到凝儿的经过。虽然此行的目的是要暗中探看牡丹房中之人究竟有何意图,但见叶草神思幽幽,情有所钟的洛应蒔不忍打断她,便任由她轻轻舒言。 她道:「两年多前,我第一次跟着泉哥哥进京商办。那时,我很兴奋,因为,虽然打小我就在他身边帮忙却从没跟他进京过,我那时想,一定是泉哥哥把年近十五的我当成大人看了,所以才会带我到盛京来。认真说来他也一定是这样认为的,否则,以往我虽是他贴身助手,但多数时间还是留在华木山里办他留下来的差事。只是,我没想到第一次进京,在买办对象的邀请之下,泉哥哥被他邀进了百花春色楼,坐进了那个叫花凝姑娘的牡丹房中,自那次后,泉哥哥便被花凝给迷住了……」 话到此处,叶草忍不住举目瞅望了洛应蒔一眼,眼神中,彷彿是在说他:『其实你也是,对吧?』。 只是此刻的洛应蒔早就不再迷恋花凝了,对她话中与眼中的质疑全然无感。 见他没有特别反应,叶草接续说道: 「说实话,即便是我也看得出来花凝真是个难用言词形容的绝色美人,仅管身入风尘,但在那次见面的过程中,我却从没看过她有任何轻浮的态度,更不用说她从不依恃着美丽与花魁的身份趁机向身边那些风流雅士们索金讨玉。其实我相信你一定也能感觉得到,她除了美丽之外,还有一种贵族般的骄傲气质,与其他楼中的花姑娘们大大不同。所以如此特异而美丽的她有为数眾多的裙下拜臣说来也不奇怪……若不是那因为泉哥哥喜欢她,人人都喜欢她………」她再看了洛应蒔一眼方道:「我……我心中妒忌,她这般特殊的人物,就算我是个女子,也不免对她有所羡艳。」 她似乎话中有话,洛应蒔这时总算隐约听出,却还没能琢磨出个究竟。 八之三 「然后呢?她很特别这是许多人都清楚的事。不过那又如何?这世上的每个人都有他的特殊之处。就算平凡如我,就算平凡如你,不是吗?」 洛应蒔双眼定定的看向她,加强自他口中脱出的话意。 鼓起勇气,叶草将自己的眼望进洛应蒔的眼里去。 「我明白,再如何渺小的人都是这世上的唯一。只是,凡事一旦有了比较,这种唯一就未必有意义了。就像我在泉哥哥心中的位置一样。从先前的反应中你一定看得出来我喜欢泉哥哥,但我自己其实是清楚的,仅管他待我较旁人亲近,可在凝儿之前,我在他眼里仍旧什么都不是。我也是在这次为他招了病却被他独自留在京中后清楚领悟了,不论对人对事,我都不存在他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其实早该要对他死了心,又何苦巴住他不放?何况现在我对……对你……」 自以为把心中的勇气鼓得满满的,可话到要处,叶草的女儿家心思仍是不由自主的将她已到嘴边的话挡在贝齿之中,不让说出。洛应蒔虽不是个情场高手,能由一点细枝微末猜出姑娘家的心情,但叶草的言语显然已经有所表达,他若敢篤信,多少也隐约能猜想出她心中可能的想法。 只是……即便她已自口中说出自己该要对白星泉死了心,但,她倾慕他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这样的感情,真能说断就断吗? 洛应蒔暗自揣测叶草的心思,却不知道自己对她的照顾与关爱早已悄悄打动了她的心。此刻,她的心底虽然仍有白星泉的残影,但真正让她这时有些害怕进入牡丹房的原因却是为了洛应蒔。 她怕,怕在那样既美丽、又充满魅力的女子面前,洛应蒔只要多见她一面,便会如白星泉一样更爱凝儿一点…… 即便她也有意探知华木山与这间百花春色楼究竟有何牵连,在她心中悄悄滋生的恐惧与忧愁,竟让她胆怯于与他一起踏足凝儿的牡丹房,更无法明白的告知他自己的心事。 就在叶草心思踌躇之际,自两人头顶上压抑的传来了阵木头推移磨擦的声响,两人直觉抬头,只见一道黑色身影自窗内向外跳出,正在两人同感莫名时,千娇百媚的花凝亦自那窗口探出头来,一头未系的乌黑长丝兀自随风摇曳,衬着她屋中晃动不止的灯火,恍然间,她就像是个落足人间的仙女般,耀眼夺目的令人难以全神注视。 忽然,原本目送黑衣人远去的花凝看到了地下的两人,不确知她是否知道来者是谁,只见她嘴角勾了一勾,绽出抹淡笑,随即她关窗入屋,就好似眼前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八之四 洛应蒔与叶草之间的谈话就在那道黑色身影的出现嘎然而止。 意外出现的黑色身影在花凝的目送之下从牡丹房中飞窜而出,恰好从洛应蒔与叶草的头上飞过。 洛、叶两人见状,不约而同的对面相视一眼后随即前后脚跟着追了出去。 在寒冬深夜里,在长街冷巷中,已然陷入睡眠中的皇城盛京里,高低飞窜着三道直朝城门边奔去的黑色身影。最前一人,自是方才由窗口窜出,足下轻功颇见深度的无名黑衣客,最末,自是功夫最浅的叶草。居中的洛应蒔虽然意在追踪,但又怕眼前人惊觉自己的存在而不敢太过躁进,同时,又担心落在身后的叶草跟不上他与那黑衣客的脚步,因此行进速度有所保留。 然而正是因为洛应蒔顾念着叶草,以至他无法更加贴近紧跟,倒是让那名黑衣客不曾察觉到他俩的存在,未曾加快脚下速度。如此一来,落在最末的叶草反而能勉强一路尾随,未曾被甩脱。 暗夜之中的追击在那黑衣人来到城门边后总算暂告段落。 眼见身前十逾尺的黑衣客乍然停步于城门边,洛应蒔反应机警,立马也跟着停下脚步,并同时挡下紧接而来,却还没看清楚状况的叶草。 他连忙拉住将双眼瞪得大大的叶草,并不由分说的摀住了她的嘴,将她拉到一旁颓倾废弃的屋瓦树丛堆中躲着,同时抢先一步,赶在叶草想张口咬开他的手,夺回发言的自由前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别出声,你瞧,那黑衣客停下来了……」他的唇轻轻贴在她的耳旁说话。 洛应蒔的下顎代替他正忙于擒握住叶草双手,指示她停止前奔的原因。 叶草见状会意,随即不再扭动挣扎。为了怕两人的行跡让不远处的黑衣客察觉,叶草反而在不自觉间,主动的将自己的身子匿进洛应蒔的怀中,缩藏她可能外曝的身形。 虽然此刻正在追踪可疑人物,但叶草这意外的投怀送抱之举却当真让洛应蒔心猿意马了起来。没办法,谁叫她虽不属于白星泉却也同时不属于他呢!这样软香红玉在怀,又是叶草自己在不经意间送上的甜美气息,寻常时候,根本是想得而不可得,这突来的美丽意外,岂不令对她日渐情深的洛应蒔难忍偷香之情? 「那人……不知是谁?」 而显然,洛应蒔在追击目标的重要时刻里分了神,实在有辱他曾是个六扇门捕快的名声。反倒是生平第一次追踪陌生客的叶草发挥了十足十的专注心念,仅管她也身处于心中有所期待的温暖怀抱之中,却还是能保持住应有的意念,全心观望在城门边,往来不断踱步踅足的黑衣客身上。 为免话声外洩,叶草亦将自己的唇贴往洛应蒔的耳上轻声说话。 她缓声吐息,气息如兰,让属于女子、属于她特有的淡淡香气在他的耳畔边细密的散佈漫转,一呼一吸之间皆勾动他的心神。洛应蒔不知觉的将还在他掌握中的一双柔荑更加用力的紧紧握住,像是希望能就此掌握住她的美好,就此不再放掉。 倏来的紧紧掌握总算是引起了叶草的注意,她转首向他,这才发觉两人之间实在是近到连一只拳头都塞不下的距离,霎时,她忍不住因这份亲密羞得满脸胀红,然而私心底,却又不免为了这份能够自在的贴近而感到一股说不出的微妙甜蜜。 八之五 只是,虽然不知道此刻正拥抱着自己的人究竟是何心意,但这时候该要专注的,似乎是城门边那徘徊不定,看起来正在等候着什么人的黑衣客才是。 叶草压抑住心上那抹微甜的悸动,细声说道: 「你……你这么紧的握住我的手做什么?我又不是那个黑衣客,我不就在你怀里吗,难道你还怕我逃走?」 然而她还是不自禁的话中有话,却不知他听出了没有?抑或,他心底还是只有那个花凝?叶草忍不住猜想。 「这……」洛应蒔被她点出自己的不专心,不禁一时语遏,更加难听出叶草潜藏的言外之意。定定神,他只好努力收敛心思,訕訕说道:「没,只是太久没有这样追踪人了,一时紧张……」 他颇感可惜的放下了叶草的手,同时,也让叶草颇为遗憾自己的心意并没能传达到他心底,两人心中都因此若有所思,也若有所失。但因为不想让自己太过沉溺于颓丧的情绪中,洛应蒔与叶草两人这时竟默契的转过头去,将满副心神投递向城边的黑衣客。 真还好他两人这时总算记起此回夜行跟踪的目的,若不,不知何时在城边出现,一名陌生白衣人的身影可能就要自他们眼前错过了。 「你瞧,那城边又来了个白衣人,是那黑衣客在等待的对象吗?」 仍将自己藏在洛应蒔怀中的叶草轻声问话。洛应蒔这时已寧定心神,不再轻易受她的甜蜜气息左右。 只可惜黑夜太黑,月光星色无能将他俩希望看清的人事景物明白照耀。无奈之下,洛应蒔只好冒些被发现的险,伸手揽住叶草的纤腰,悄声说道: 「往前些,既然都跟到这地步了,总不能什么都弄不清楚就让事情过去。」 叶草会意,于是紧紧跟在洛应蒔的身边,往更前方的树丛中挪动身形。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传来中年男子的说话声音,而这话声,隐约正是在大云楼与百花春色楼中,那个气质威严的东方青虹。 洛应蒔与叶草对望一眼,心中不禁暗想,他在如此深夜自牡丹房中跳出,这花凝果然与东方青虹有所纠结。 「混帐!」 正是两人心中既疑猜、又肯定的同时,驀地,忽然听到『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有人被谁赏了一记猛烈的巴掌般,让叶草与洛应蒔俩忍不住同时睁大了眼,朝前直瞧,希望将这莫名其妙的状况仔细看个清楚。 果然,那白衣人虽侧过脸去,但抬举的右掌抚在自己的脸上,很显然刚才那声清脆就是一记热辣的巴掌声,而他,就是那个挨了掌的人。 夜风倏然间息息吹来,吹动了山林野径间早已枯败的花草枝叶磨擦着沙沙作响,同时,也吹动了城边四人鬓边发丝与腾空的衣袍在风中翻飞。 瞬间的疾风让叶草忍不住紧紧闭起眼,但她不想错失眼前可能发生的重要事状,于是她强忍着被沙石矇眼的可能,勉力强睁,便是在这剎那瞬间,只见模样别无二致的金线图腾分别出现在那一黑一白的袍角上,叶草初开的杏眼不禁为此圆圆睁大,身子驀然僵直,半晌不得动弹。 「叶草……」 察觉她身躯乍然僵硬的洛应蒔,关切她更胜于关注东方青虹的行动,见她驀然间怔愣不动,他不由地忘情轻晃起她的身子,因此不慎将身旁的花草弄出细微声响。 「谁!」 东方青虹洞察细微,惊觉周身左近隐约发出细微声响,直言出声探问,连同那摀着脸颊的白衣人亦转过脸来,看往他俩匿藏的方向。 「小叶……」 此语一出,就是洛应蒔没有回头他也知道与东方青虹见面的白衣客是谁了。 不假思索,洛应蒔不待城边两人再有反应,他只在叶草耳边轻嚀一句:「走!」便强势拖起像是早忘记该如何移动身子的叶草俐落纵身离去,与身藏许多秘密的白衣客──白星泉,背向而离。 八之六 抱着身躯僵直的叶草离开盛京皇城西边的城门后,洛应蒔原本想一路将她带回两人落脚的云来客栈。然而,就在他自穿梭的小巷中纵身急驰,逐渐拉近他俩与云来之间的距离,眼看在不到十尺的路程,下一步,就要将两人原本奔纵在暗巷中的身影窜进寒风空寂的大街上时,洛应蒔怀中的叶草倏然间紧紧拉了拉他的衣襟,噫声说道: 「别……别回去,我们……另外找个隐蔽的地方……」 隐隐之间,洛应蒔听出叶草的话声微微颤抖,为了安抚她的情绪,同时也相信她此刻的反应必然事出有因,洛应蒔不多做询问,当下应允,脑中迅速寻思着记忆之中他所知道的隐密地点,足下倏然点转,瞬即将两人带往不同的方向,远离云来。 叶草随着洛应蒔在城中的暗巷里东奔西跑,虽然她并不知道洛应蒔是要将自己带往何处,却一点儿也不担心他会做出对自己有害的事来。 总算,约莫在一刻鐘之后,紧紧拥簇着她的洛应蒔终于缓下脚步,带着她来到盛京东边,临近城墙旁的一座小小院落中。 他缓下声息,一来是平抚着这段路上因急速奔驰而引起的胸间强烈鼓动,另一,则是为了缓和下叶草看似有些莫名激动的情绪。 在凉风急缓送抚之间,洛应蒔领着叶草进入了间看来已有段时日没人居住的院落之中。在经过荒废已久,状貌颇见凄凉残破的小庭院后,他俩来到院中主屋。洛应蒔推门进屋,熟门熟路的将叶草安置在厅中的木桌旁坐下,自己去一旁的木柜子里寻出了打火石与蜡烛,将耀目闪烁的红火升了起来,点燃一室明亮。 叶草虽然仍身处于震惊之中,却也没因此漠视洛应蒔的一举一动。见他对这间屋子里所有一切竟是如此熟悉自若,她不禁有些疑惑。 「这是哪?」怎么哪里放藏了什么他连都搜都不用搜就知道了? 为了加强屋中照明,洛应蒔一边将手中原本点好的烛火安在她面前的桌上,另外又再点了两隻蜡烛,分别放在门旁上的烛架子后这才向她对面落座。 「觉得我对这里熟门熟路的,对吗?」 他笑问。叶草訥訥点头。 洛应蒔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回道: 「这里,是我家。」 叶草瞠了瞠眼。 「这里……是你长大的地方?」 「是啊。自我被义父捡回之后的岁月,就是与他老人家在这儿一同度过的。只是自他过往之后,就只剩我一独居了。」 虽然洛应蒔并不是个害怕隻身独处之人,却也难免会因为这屋中只剩下他自己一个而感到些许孤独。 心中这些许的感触虽未曾出口,但叶草却能明白他话中藏有的意念。 「一个人的时候,难免总会感到孤单寂寞的,对吧?」 洛应蒔略略扯动嘴角微笑,不置可否,但却认同她对自己的理解。因为他知道,叶草同样也是个明白,并害怕寂寞的人。 见她倏然间低垂下的面容,洛应蒔猜想,她要不是记起被白星泉拋下所產生的孤独感,就是想起方才在城边意外乍见白星泉,因而心中惊动。 为能稍微舒解她的紧绷情绪,他开玩笑说道: 「可惜我离家太久,别说屋里太脏了,就连本该给身为客人的你喝的水都来不及备上,我真是个相当失礼的主人啊!」 叶草摇摇头。 「事出突然……若不是今晚夜进春色楼,又见到东方青虹自牡丹房中窜出,我想你也不会有机会带我到你家来……」叶草拧眉望向他。 话到此处,洛应蒔忍不住问道: 「刚才究竟发生何事?虽然我能理解你见到白星泉与东方青虹碰面颇为意外,但你的反应也实在是吓到我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惊讶的难以动弹? 八之七 「我……」回想起弹指前在西城边发生的事情,叶草至今仍感到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惊讶,也不知该如何理解双眼所见。 「是不能讲的事吗?」那么,他该继续追问吗?洛应蒔自问。 垂首想了一想,叶草再次摇头。最后,她终于安下决心向洛应蒔开口说道: 「我……我看见了一个图腾,」 「图腾?」洛应蒔细神回想却什么印象也没有。 叶草释道:「因为你从没见过那个图样,所以即便你真有瞧见,或许也是视而不见吧。」 洛应蒔同意她的说法。 叶草深吸了口气,为心情重做准备。 「方才我和你在城西的草丛边,不时被乱风吹扰。恰巧后来的一阵强风,吹飞了林中事物,同时,也吹翻了我们四人的衣袖袍角,就是在那瞬间,我看见那件白色衣袍的袍脚上绣着款金色太阳的图腾,那瞬间,虽然我尚未看见那白衣人究竟是何面貌,却已能猜到东方青虹在等的白衣客就是泉哥哥。这个发觉虽然令我感到莫名且意外,但,真正令我大吃一惊的原因,是在我转眼瞥见东方青虹的衣脚上,竟有枚与泉哥哥袍脚上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该说是完全相同的太阳图纹……」 「太阳图腾?那是什么重要的图纹吗?怎么我从来未曾听过相关传闻?」 图腾?又是图腾? 牡丹的图腾是属于春色楼里的凝儿;而他洛应蒔的图纹,则被凝儿归属往赠与他的宝剑上,那枚『鹰首』。莫非现时流行人人都有个专属于自己纹样,所以他白星泉与那东方青虹也合谋起弄出了个什么太阳的图案,好不落俗套的彰显些自己的身份地位?洛应蒔不由地满脑子胡思乱想。 可对同处一室的叶草来说,这个太阳图纹不止牵联着白星泉的身世,同时也与华木山山里山外的一切相关,话到了嘴边,叶草又不禁有些犹豫自己当讲不当讲。 看出她眼中的迟疑,洛应蒔自信,若真想获悉相关情报他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办法和管道,实在无需为难叶草。 「若你不方……」 他正想为她宽言,叶草暗自告诉自己,该将一切事情向同为莫名受害者的洛应蒔清楚说出。 「这枚太阳图纹……这枚太阳图纹事关泉哥哥的身世,也与华木村、华木寨的一切有关……我愿意将一切事由都告诉你,只是事关重大,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洛应蒔面色慎重的頷了首。见状,叶草口中再无隐瞒。 「其实这枚太阳图纹所代表的是……在一百二十七年前存在的一个皇朝,一个叫作『万謁帝国』的皇朝,」 叶草话到此处,洛应蒔已然心有所感。 「所以,」洛应蒔截话:「能知道,或该说能将这个图纹使用在身上的,定然是万謁帝国的皇族子弟,是也不是?」 咬咬唇,叶草再无犹豫的点了点头,华木山与华木寨的一切,洛应蒔就在叶草坦诚告知之下悉数获知…… 「在现今这个盛亿帝国建立之前,曾经有一个名为『万謁帝国』的国家在这片土地上建国生根。开国帝主名唤东方宇,因他出身平民,所以深深明白人民心中所冀,因此在推翻前朝,建立万謁帝国之后,行为施政皆能通达民心,所以在百姓心中,也算得上是一代明君。只可惜在人称万謁圣主的东方宇病歿之后,其后代子孙多为幼主继位,不是年少早夭,就是受弄臣操控,万謁帝国的朝政因此一日不如一日,日渐混乱衰微……」 如此紊乱的景况一直到了万謁六十七年时,终于在同为平民出身,一名名为商敬泽的人出现之后,率领同道之士加以推翻,自此建立了盛亿帝国,这才结束了万謁帝国的后期纷乱。 「万謁帝国虽然被盛亿初代世祖给灭了,但其后裔却并没因此完全灭绝。」 叶草这一句话便足以说明华木山与白星泉所代表的意义了。 洛应蒔心思清明瞭然。 八之八 「也就是说……白星泉就是万謁帝国的后代遗孤,而华木山就是他所选择要来反抗现今帝王的根据地?」 闻言,叶草点了点头,可在她略作沉吟之后却又摇了摇头,看得洛应蒔一头雾水。 叶草释道:「泉哥哥的确是皇族后裔,华木山也的确是自他前几代便传下来的根据地。但,在我看来,泉哥哥并没有意思要与现今当权的盛亿帝国作对。我想曾在华木山待过一阵子的你应该知道,在华木山上,其实是分为两个区块生活,一者,是外人明眼可见的『华木村』,在那儿住的,大多都是泉哥哥以及在他之前的皇族遗孤由外头捡回的孤苦之人。原本他们的确是打算将这些人集结豢养成兵,但时日一久,万謁帝国的后代子孙似乎也就渐渐消减了復兴的念头。至少,对泉哥哥来讲的确如此。另一个,就是黄婶婶蒙着眼带你去寻剑的『华木寨』。其实这里才是华木村的前身,住的除了是万謁的皇族后裔,另外就是万謁的朝臣后代。」 话到此处,洛应蒔已算明白整座华木山所代表的意义以及其秘密。 「所以简而言之,」他代替叶草续言:「华木山原本该是万謁后代意图復兴的根据地。而其中,最被村寨中人所尊敬的白星泉就是万謁的皇室正统。」 叶草抿着唇点头,随即一张芙蓉面同时低垂了下来。 念头瞬息转换间,洛应蒔忽然明白,为何前些时候叶草为了白星泉招惹风寒,他却执意不肯带她回华木山养病──既然太阳图腾所代表的是他的皇室身份,那么,同样有太阳图腾的东方青虹或许其真实身份也与万謁相关。而他两人若有相互联系的需求,如此一来,与他甚有私交的叶草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一个不可轻易透知底细的对象。 如此,将叶草置放在一个离自己较远的地方,于白星泉而言,无疑是种保护自己,保护华木山、华木寨,甚至是保护东方青虹的隔离之举。 趁病将叶草拋下,不过是白星泉的顺势之举。 心中正暗自如此思忖,洛应蒔忍不住抬眼看向面前的叶草。 望见她浅露出黯然的眼色,洛应蒔知道,聪明的叶草也已在这片段的追溯与推敲间设想到白星泉近日对她的疏离,其实已是疑心她与自己过度交好,极有可能将与华木山相关的一切透露给他,祸及眾人,为此对她心起防备。 「叶草……」 洛应蒔知她心中难过,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轻轻蹲下身来,伸手捧起她的脸,双眼凝视着她,温声说道: 「这一切都是情势所逼,他有他的立场,而你,也只是将华木山的事情告诉了我,并没有做出对村里人任何不利之事,所以你没犯任何错误,懂吗?」 洛应蒔深怕她在难过自己被白星泉疑心的同时还得担忧自己会被华木村人视为背出同志的反叛者,他忍不住伸手拥抱住她,试图传达出他所能给与她的支持和温暖。 不确知叶草是否感受到他护卫之情了?出乎意料之外,叶草竟也伸手回应了他,将他温实的胸膛抱了个满怀。 「我知道……我知道泉哥哥自然有他的立场,只是……被他猜疑排拒,就好像同等于被华木村中的兄弟姐妹给疑心,一念及此,我就不免有些……」 话到此处,叶草眼中虽无泪水,喉间的哽咽,却再也让她说不下话。 「没关係,如果……如果他们真的都对你见了疑,不愿再接受你,那你身旁至少还有我在……」 伤心之馀,叶草虽听见洛应蒔真情的告白却未有馀力作更进一步的思考。 但是对洛应蒔而言,不论叶草心中如何作想,他心底知道,只要她愿意,他会将自己出口的话语贯彻到底,做尽一切他所能为她做的事。 而此时最重要的,就是将剩下的谜团彻底解开。 相信只要解开这些疑惑,就算未必能改变白星泉对叶草的设想,至少,单就事件而言,也不会成为两人日后心上挥不去的迷雾。 『白星泉,东方青虹……还有春色楼的花凝,你们三人之间究竟有什么让人猜不透的关係?』 正紧拥着叶草暗自思索的洛应蒔此刻驀然间灵光一闪,记起白星泉与东方青虹共同拥有的『太阳图腾』,他不由得念想起花凝的那间牡丹房,以及那朵专属于她的图纹…… 九之一 人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这点,洛应蒔在史君维身上可真是实践的再彻底不过了。 特别是他这个朋友既是个聪明人,做事有手腕,再加上他因公务之係认识了不少黑白两道的朋友,走到哪里都吃得开,所以有事相託于他,成事的机会可说是百分之百,难有错漏。在必要时若没好好的『利用利用』他,认真说起来,洛应蒔只怕都还会觉得对不起自己呢! 「好友,先借你那柄花魁美人相送的宝剑来瞧一瞧成吗?」 天光白日,坐在大云楼二楼,特意向店家定下的包厢中,洛应蒔、叶草,以及史君维三人围桌而坐,正在门扉紧闭的房中说话。当然,虽然门扉紧闭,但以他们累积下的江湖歷练自是知道,即便是在自认最为安全的地方,说机密话时也还是得格外留神,以免有心人寻隙从旁打探,吃了隔墙有耳的闷亏。 「有何不可。你若是想要,送给你都成。」 从这乾脆且毫不拖泥带水的话中,史君维听得出洛应蒔当真是对春色楼的花魁再无喜恋。 洛应蒔解下背上的蓝色布包,取出其中包裹着的,那把花凝送给他的宝剑,递与史君维。史君维自他手中取过剑后也不开锋,一逕只是拿眼瞧着剑鞘上细刻细鏤的牡丹图腾,沉吟许久,半晌未曾开口。 见相知甚熟的老友难得一反常态,少语沉默,气氛严肃之间,洛应蒔忍不住出言调侃他,道: 「我认识你这么些年,还未曾见过你这么长时间闭着嘴不说话呢!」 史君维难得表情凝重,挑眉瞪了他一眼,牙间啐了声后回嘴道: 「去你的,嫌我聒噪啊!你以为我现在是为了谁在努力判读眼前物件?若不是为了你,上头没有交待,我可没必要管这些间事,轻轻松松做个听命办事的差就好了,哪里需要夜里为你追踪疑犯,白天还得起个大早,向你报告这些事来着?」 史君维虽是满口抱怨,但基于他和洛应蒔多年同儕情谊,即便洛应蒔不主动开口要求史君维追查几乎让他殞命的那场华木山夜战究竟起因为何,史君维自己也会竭尽所能,将一切调查得水落石出,不让葬身华木山的官与民死因莫名。 两天前,洛应蒔与叶草两人在盛京西城门边,意外探看到白星泉与东方青虹会面的经过后,当晚,叶草便告知他华木山与白星泉的所有底细。次日,天光初现,趁夜短暂闔过眼的洛应蒔便偕同叶草俩一路赴往史君维的居所,告诉他自己所知的一切,与他交换情报,并约定好今早三人在大云楼中春香房见面。 虽然他兄弟二人各有居所,但在言谈一些要紧事时,有时越吵嚷的地方,反而是越安全的地方。 进屋后,史君维首先便是向他讨了花凝给他的宝剑,细神端看,洛应蒔虽然外表一副玩笑神色,但心里却是清楚,史君维有此举动,肯定是自先前告知给他的消息中,查探出与这把剑,或是与花凝这女子相关的事情了。 「那你还不快快从实招来,胆敢要我耐着性子在这等你?」 事态严肃间仍不忘嘻笑怒骂,这便是洛应蒔与史君维兄弟俩相交的方式。可一旁的叶草并不知情,也不熟悉史君维这个人的脾气心性,见洛应蒔仍是一副玩笑挑衅的说话方式,本就心有忧愁的她不免又再添了几许烦闷。 她悄悄的倚身向他,低低开口,道: 「人家是在帮我们忙,你怎么还说话激怒人家?」 叶草就怕对她而言仍显陌生的史君维会因他这轻佻的言行翻脸离去。 她这话一脱口,洛应蒔还没来得及回应,反倒是兀自专心判断剑鞘上牡丹图样的史君维先张嘴了: 「我说大嫂你就不用担这个心了,我和你家相公从来都是用这种方式在说话的。他嘴上没这么刁我几句,我还不习惯咧!唉呀,自家兄弟嘛,哪来那些囉唆礼节!」 史君维这话说得实心又无心,一句出口,竟让洛应蒔与叶草俩同时又喜又窘。 喜的,是洛应蒔与叶草俩彼此皆对对方有情,若在旁人眼中能将他俩视为一对,对他俩而言,自然是种言语间,无形的亲密贴近,彷彿彼此之间真牵系上某种实际的关係;窘的,是他两人虽都对对方有情,却也都还不清楚对方对自己也存有好感,两人虽然在行动与关係间称得上亲密,但事实上,却都还不真正属于对方,让不知情的史君维这么一讲,虽然甜蜜之情已然溢于言表,却也不免担忧会不会让身旁之人觉得自己被佔了便宜,而让洛应蒔与叶草两人皆显得有点仓惶。 「你、你这小子胡说什么啊你!」 洛应蒔率先抢话,一句话断了叶草心中那份甜蜜喜色。 九之二 「什么啊?」史君维应声抬头:「我胡说什么?」 「就……你刚才说的……」天杀的,他洛应蒔都是个快三十岁的男人了,怎么在面对感情一事,竟显得如此无措失能? 史君维『啥』了一声,瞟了瞟面前两人,这才想起自己先前说了些什么。 他无言凝视洛应蒔许久,好半晌,他才半瞇着眼,以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望向洛应蒔,道: 「我说,兄弟,不是吧你,那天在人家叶姑娘的房里,你不是明白告诉我你对人家姑娘动了情吗?怎么,你敢把这话对我说,却没把这门心思告诉人家?」 史君维转脸看向因为听了洛应蒔一句抢白,否定两人关係而脸色沉鬱的叶草,但见她在听到自己的话后,倏然之间,双颊顏色又变,上一瞬间惊奇,下一瞬间惊喜,史君维用他自认挺聪明的脑袋一想,不需要洛应蒔亲自承认,就已能明白他这好友敢爱而不敢言,还没将藏在心底的真心话明明白白告诉自己心爱的姑娘。 史君维无奈已极的叹了口气,伸手将掌中宝剑往桌上一压。 「这事儿先等等,」显然,史君维认为先帮好友处理完情事,比释清眼前这把剑的来歷更为要紧。目光往两人身上巡扫过几回后,他开口说道:「我说洛应蒔啊,你这傢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明摆着喜欢人家姑娘,怎么就不好好张口把自己的心情告诉人家?还让人家这么个未出嫁的姑娘跟着你到处跑?不知情的人见状,还不把话说得难听?你这不是让叶姑娘难做人吗?」 惊讶于史君维竟能如此体贴女儿家的同时,洛应蒔望向身边神色喜忧未定,与他对面相望的叶草。在与她一阵眼波交流后,他终于下定心意。 「叶姑娘……」深深吸了口,他决定一股作气:「叶草,我洛应蒔喜欢你!」 叶草闻言,乍然心喜。 只是…… 「但是你对百花春色楼里的花魁……」 「可我知道你喜欢的是你的泉哥哥,所以我不会勉强你给我任何回应……」 两人默契,竟将放在心上的疙瘩同时说出口。 此语一出,史君维呵呵乾笑了两声,立刻明白自家兄弟没敢将情话脱口,致使两人之间无法再进一步的理由是什么了。 连他这旁观者都已清楚问题所在,身在情局中的两人,见此情况,哪还有不清楚对方心思的道理? 愕然之间,还是身为男儿郎的洛应蒔先行开了口。 「莫非……你是在意我是否对那花凝依旧有情?」 叶草眨着眼回应。 「难道我猜错了吗?」 洛应蒔寧定心思,恢復一贯平静的表情,缓言解释。 「不,我与她之间,不过就见过几次面、讲过几次话,并没有什么深交的情谊。就算曾经喜欢,也是因为她的容貌的确会让第一眼见到她的人大感惊艳。但那只是一时的迷惑。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趁此机会,他将那次在街上与史君维一起顺手帮了花凝的经过告诉了她。 他与花凝有的不过是几次维时短暂的饮宴,全不如这段时日以来与叶草密集而深刻的相处。就算撇开共处时间长短不论,单看两名女子的脾气与个性,洛应蒔心底是清楚的,他要的,是叶草的活泼明快,而不是花凝那种极度端庄的高雅与变化莫测的个性。 听了洛应蒔再无掩抑的示爱,叶草知道,面前这个人,是真心喜爱自己的! 念及一颗真心再不是错误投递,而是可以得到期待已久的回应,叶草虽有女儿娇态,却也因天生的直率,藏不住心中欢喜。 她轻轻伸出手去,主动握住洛应蒔双掌间的温度,深情的瞅住他。 「我和你一样,心上曾有另一个人,也和你一样,在有所经歷之后,才明白自己想要的,不是那种只能景仰,而得不到回应的感情……」 叶草的眼中满是她发自内心、最为真挚的情感,而早已熟悉叶草脾气的洛应蒔听她如此言语时心底便清楚了,一如她当日所言,她是真正对白星泉死心了,所以她对他的心意,并非情感上的代替与转换,而是这段时日相处以来,点滴累积,细细留存在她心底的深刻感触。 「所以,」回握她一双柔荑,洛应蒔心情大好,爽朗接下她的话说道:「如此契合的我们将会是最佳的一对,是吧!」 叶草无言,却已满脸笑意。 瞧面前这一对有情人坦率的相互表达情意、确认彼此真心,看起来真是挺幸福的。被他俩晾在一旁做为见证的史君维,一时之间,脑子里不自禁的窜上个念头:若是自己也能得到个心爱的女子,与其双宿双飞,那应该会是件很不错的事吧! 九之三 太阳图腾属于万謁帝国。 那么『牡丹』呢? 若是对白星泉而言,那枚由金色丝线细细缝製的太阳代表的是他尊贵的身份,那么,之于百花春色楼的花凝而言,几乎可用以表示她身份的牡丹图腾,背后是否又具有什么特别含义? 起初,当洛应蒔自叶草口中听来一枚图腾对一个人具备的意义之后,他就再也无法将牡丹图纹与花凝之间的联想分割开来。而在经由前天夜里,史君维为他们打探来的消息,他更能确信,那款以艳红为底,描有金边的牡丹图腾,确确实实就是花凝的另一个身份、另一个代表。 花凝、花凝,一名青春正盛,容姿超绝的美丽女子,谁会想到如此一位绝色佳人,除了她远播的艳名之外,更令人惊奇的,竟是她小心隐藏,不为人所知的真实身份──华欣帝国的遗孤皇女──前夜,史君维跟踪到那个通知洛应蒔前往华木山的小廝进到春色楼,本想看看他还会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举动,没想到藏身暗处的他,守候到花姑娘们闭上门扉,准备休息时,竟听到她们在笑语言谈间,几次不经意的说出对自家主子的真正称谓──『公主』。 乍闻此语,将自己藏得极为隐密的史君维不由地大为震惊。 可转念一想,人家华木山的山寨头子都可以是前朝万謁帝国的皇族世子了,一间妓院花楼中的头牌,若是另一个王朝的遗孤皇女,又岂会不可能? 妓院这名头,岂不是藏一个高贵皇族,最难以令人料想到的地方吗! 虽然整件事至今仍旧令史君维难以置信,甚为匪夷所思,不过这话进了洛应蒔与叶草的耳中,在短暂的讶异过后,略作沉思,他俩人倒是很快的接受了这是个可能的事实。 毕竟,叶草跟随了十多年的主子白星泉,他的真实身份不就是前朝万謁帝国的遗孤皇子吗? 早有个活生生的现成实例摆在眼前,再来一个殊于常理的状况,也就不会让人那么难以接受了。 何况,为求慎重起见,人面广阔的史君维在打探出花凝极可能是华欣帝国的遗孤后,为了能够更加精准的确定她的身份,他还特地私下找了几位足可信赖、并通晓江湖佚事与朝代歷史的耆老,仔细问了些前朝往事,再入手了张暗巷间,只有熟门路之人才弄得到的特殊图纹花样,想用其与现有的实物加以比对印证。果然,在解决了洛应蒔与叶草两人之间的情感问题,史君维取出一张出自于蛇巷耆老之手,已然淡淡泛黄、颇见歷史痕跡的薄纸,经他反覆端看,确认过纸上的图纹与剑鞘上精细的刻鏤当真如出一辙、别无二致后,至此,他们三人对花凝的身份再无任何怀疑了。 华者,花也。华乃是花的古字。所以,牡丹房中的那个丽人,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叫『华凝』。以花为姓,不过是她在隐藏身份的状况下,还顾念着皇朝先祖所选择的借代。 然而,越是能够确信花凝的身份,他三人心中越是抖起寒颤,莫名的,各自心上皆隐隐升起了股不好的预感。 『皇城京畿之上,除了当朝天子,竟还有前朝,甚至是前前朝的皇族遗孤与我们同地居住,而且竟都还让我们三人碰到了?这算是走哪门子的大运啊?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比华木山夜战更严重的大事吗?现在要是谁来告诉我,春香房隔壁坐的客人就是咱们六扇门的总主子,皇帝老爷,我想我一点也不会惊讶了。』 想起当日史君维离去前留下这么句颇见戏謔,却又直指真相的言语,这时候在云来客栈,叶草寝睡的客房里,仅管难得灿烂的午后冬阳透窗而入,斜斜洒满了一室暖意,但在桌旁坐着的洛应蒔与叶草两人,却仍旧不免为了盛京之中,竟同时存有三名足可翻覆城邦安寧的皇族血统而惴惴不安。 「应蒔,我……我有点担心,」 一城之中,同时有三名不同朝代的皇族子女,是否会为原本安定的城邦带来震动人心的紊乱或是屠戮与血腥?更会不会因此殃及临近盛京的华木山与山上的眾家兄弟姐妹?一念及此,叶草就不由得心慌意乱了起来。 双手紧紧握住茶水已退了温的瓷杯,叶草掩抑不住忧烦的眼,直直投望向对面而坐的洛应蒔。 不用她明言,洛应蒔也知道她内心为何担忧。 「我明白,」伸出手,洛应蒔紧紧牵握住叶草泛白指尖上的不安,续言安抚道:「但或许情况并不如我们擅自臆想的那么糟。毕竟就目前的情况看来,并没有谁对谁特意做出什么具有攻击性的举动,不是吗?」 话虽如此,但洛应蒔心里清楚,若当真没有谁暗地里点拨了什么手脚,那就不可能有八月十五,华木山上的那场夜战了。 而叶草自然也是明白这点。 只是,洛应蒔都这么尽心抚慰她了,她也实在不好过份地表现出自己对华木山上的兄弟姐妹、以及对救过她一命,并从不藏私教养她的白星泉止不住的掛心。 勉强扯了扯嘴角,叶草相信自己此刻的笑脸必定牵强难看的明显。 眼见叶草仍是满满的忧虑,洛应蒔定神细想后心中更是清楚,若是想要让自己以及叶草都不再因这三名同时存在于盛京的皇族心起忧烦,起而行去做些自认为该做的事情,那绝对是必要而必须的。 而事实上,他本就真有件该要做的事──物归原主,归还那柄宝剑。 九之四 「说真话,我怎么也想像不到,以你如此尊贵的公主身份,竟会甘心情愿成为一间专门提供男人风流娱乐、恣意纵情的温柔乡之主……」 「呵呵……这世上光怪陆离的事哪里少过,就算我以皇族遗女的身份开了家青楼窑馆那又有什么可稀奇?」 洛应蒔平声示意,花凝淡然相对。寅夜时分,洛应蒔偕同一身男装打扮的叶草来到百花春色楼中,花凝所居住的那间牡丹房里。 不知是否花凝早有预感洛应蒔与叶草迟早有一天会再到春色楼中来找她,今晚,在他二人穿过寂静长街,来到春色楼墙垣外时,举头便见二楼的牡丹房中灯火大炽,一眼看去,让人直觉以为原本该要掩灯歇息的人此刻仍醒在房中,像是在等待谁的到来。 在与叶草飞身入窗,窜进二楼的牡丹房后,洛应蒔便与她併肩站在窗前,左右为伴。而在两人相互偎靠的臂膀下,与她十指紧扣的手,便是洛应蒔向她展示自己始终与她同在的忠诚事实;自从知道叶草曾经介意他对花凝动过心后,洛应蒔在对应所有与花凝有关的事情时,总是份外的小心谨慎,再不希望让叶草对他萌生任何错误的想法。 眼看着面前二人肩臂相依,仅管因为身形遮蔽,看不清两人身后紧密相携的情意,但她花凝是如何聪慧机灵之人,又怎会推想不出叶草与洛应蒔两人关係已非一般? 一个清白的女儿家会愿意与一个男子如此亲密的贴身靠近,除非是血缘至亲,再不,就只剩男女私情可以解释了。 转念至此,花凝心中忽然有一股说不出的情结,说酸是酸,说涩亦是涩。但这并非是她对洛应蒔心中藏有任何私情所致。若要她在片刻之间为这种情结推出个解释来,或许,她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肩上太沉重的责任,让她自来到这个世界起,便不能像个普通的姑娘般,自由恣意的享受属于平凡女子可以经歷的一切──包括,感情。 虽然心情暗自有所起伏,但她花凝终究是花凝,是个见过风浪、看过世面之人,此时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还是明白的。 略一定神,她绽出如故灿烂的笑容,轻声说道: 「如何,我的真实身份有吓到你们吗?」 覷瞧着面前人淡定自若的神情,叶草不禁语带惊讶的问道: 「你……早预料到我们会来找你?难道你有派人跟踪我们?」 莫非是他两人或是史君维的行动早在花凝的掌握之中?不过,她既是帝国之女,纵使王国早已覆灭,手下有些厉害的人物也不奇怪。这么一想,叶草原本有些紧张的情绪因此稍微缓和了下来。 花凝但笑不语,转眼望向洛应蒔,似乎藉他之口可以为叶草说出答案。 驀然,已稳下心情的叶草一句抢快: 「这有什么好惊吓的?不说我华木山的主子泉哥哥就是个皇族后代,且看古往今来、朝代兴衰,哪个被消灭的王朝帝国不会留下些得隐姓埋名过日子的子孙来?现今除了我万謁帝国的泉哥哥外,再有一个华欣帝国的你又有什么值得稀奇!说不定此时此刻,还有其它不知名的遗族后代就在城里走动呢!」 叶草直率敢言,花凝闻言一笑。 「果然是跟在白星泉身边的ㄚ头,见过世面的人到底是不一样。」 这时,洛应蒔转首看向叶草,向她说道: 「说起来,其实花凝根本不需要派人跟踪我们。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事能是绝对的秘密,只要我们有心追查与华木山相关的事情,自然会发现她与这一切有脱不了的干係。」 话到此处,洛应蒔举起右臂,将手中那捲蓝色布包轻轻当空抖开。 「这把宝剑上刻有华欣帝国专属的牡丹图纹就是最佳证明。」 蓝色布包自洛应蒔掌心一撒而开,上一瞬间化为牡丹房中短暂飘浮的流云,下一瞬间却又坠落成为房中一滩异色软泥。就在蓝布落地的剎那,那柄花凝所赠的宝剑同时落入洛应蒔的掌握中。 「何况聪明的人,老早就会把最坏的状况预设在心中,不是吗?」 言下之意,清楚的表示出花凝早设想过自己的身份总有曝光的一天。 「物归原主,还你。」 九之五 他回望花凝一眼,花凝微笑走向他,并探掌接过他手中宝剑。她流星般的眸光与青葱般的指尖轻轻扫过鞘身,啟齿说道: 「你果然是个聪明人。的确,打从我将这把剑送给你时就曾预想过,如果我的计画不成功,总有一定,我的身份必然会被有心人追查出来。」 满室灯火随着入窗的风势往来不定、任情摇曳,花凝身处急缓晃动的火影之中,微甜的笑靨里更是添上了股诡异的美感。 「花凝,你我虽然相识,但算不上交情深厚,为何你要送刻着你帝国图腾的宝剑给我?还有,你和那个东方青虹究竟有何关係?做了什么交易?又为何要特意将我叫到华木山上去参与那场夜战?身为华欣帝国遗孤的你心中到底有何打算?你的计画究竟是什么?」 与白星泉同样是帝国遗孤,难不成除了这间百花春色楼之外,花凝尚有其它隐身于暗处的势力,竟是有意推翻当朝政权,改朝换代?洛应蒔眉拢疑惑。 闻言,花凝脸上的笑意忽然冻结。微沉吟,她转而冷冷说道: 「既然你知道我是华欣帝国的公主,那你多少也应该清楚,我的国家是因谁而灭亡吧?」 此语一出,叶草乍然心惊,不由地争脱了洛应蒔的牵握,忘情的向她面前踏步而去,开口迭声追问: 「……华欣灭于万謁之手,难道你是打算藉由现今天子的兵力,勦灭我泉哥哥在华木山上的势力、杀害我华木村村人?」大惊失色之馀,叶草霎时想到:「所以说,你老早就知道我泉哥哥的真实身份了,是不是?!」 花凝冷冷的望向叶草,虽开了口,却并非是回答她的问话。 「虽然连我自己也算不清被万謁消灭的华欣帝国,距今,到我究竟是第几代遗孤?不过,对于那些自以为忠心护主的臣僕而言,只要有一条所谓的帝国血脉存在,復国雪耻,似乎就成了他们心念不忘的重责大任……」 隐约间,手捧着宝剑的花凝目光驀然失焦般远眺,彷彿正在回忆属于她的过往生命。 「说起来,这些心心念念着要復国的旧臣们也实在是忠心的很,自己所属的王国都被灭了两百馀年了,还将我这么个亡国公主当成个宝般贴心照养着,从不少我锦衣玉食,更没让我吃过苦。只可惜,早已身归平民之人却依旧把自己当成权贵般豢养,又找不出新的营生办法,就是金山银山也有吃空的一天……」 于是,百花春色楼就在她手中诞生了。在旧部臣属因光阴变迁越来越散尽凋零、身旁的僕妇女眷们越留越多的情况之下,拿自己最原始的本钱过活,便是女人们谋生最直接且有效的办法。而不知该说幸还是不幸,花凝虽然身在青楼,却在满楼僕妇们的照顾之下,仍是个冠有花魁之名,卖艺不卖身的清倌。 虽然她保有清白之身,却更是因此亏欠了那些始终在保护她的臣眷们。 回回神,花凝缓缓地睇望向面前的叶草。她那双本如星子般灿烂的双眸,平日里,不论男女,任让她那样含情带俏的眼一看,总是会因美人注目,心起莫名的欢喜羞怯。然而今时此刻,花凝的美目却是冷冽的犹如冰霜,叶草与她四目对看,只感到内心激起止不住寒颤,哪还感受得到双瞳间原有的深邃美丽? 被她寒凉而充满魔性般的双眼紧紧勾慑住的叶草不敢、亦不知该开口说些什么,洛应蒔这时走近她身边,成为她最坚强的依靠。 「原来你是因此成为百花春色楼的主人。既然如此,我想你应该没有真动了想恢復你华欣帝权的念头吧?」 挑挑眼,花凝望向洛应蒔。 「有意义吗?有必要吗?」 她的回应让洛应蒔与叶草两人更是坠入五里雾中。 「我不明白,你既无心復国,为何还会与华木山夜战扯上关係?甚至特意查探出白星泉是万謁遗孤的这个秘密?」 洛应蒔的话令花凝眉眼俱皱。 她道:「对我来说,我一心所求,只希望楼中眾人平静安好,所以,只要人不犯我,我定然也不犯人。至于白星泉的身份一事……」 她再次回脸看向叶草,疑道: 「小姑娘,你忘了吗,那年你我初见,告诉我白公子真实身份的可是你啊!」 「什么?!」 花凝的一句话顿时令叶草与洛应蒔俩面面相覷。 十之一 叶草实在没料到,原来洩漏白星泉真实身份的人竟是她自己! 当然,这个所谓的『洩漏』倒也不是她明目张胆的在花凝面前,告诉她白星泉就是万謁的遗族皇子这件事实。而是以花凝的聪明,叶草只消因醋意,不小心漏口一句:『我家主子身份何其尊贵,岂是你一个青楼女子随意可以攀附!』再加上花凝心眼精细灵巧,后来几次与白星泉共处间,观察到他的衣角上那枚别緻的太阳图腾,与他有相似生命经验的花凝,自是打从心底升起抹了殊异的想像。经她屈指点选,差了几个专事暗中搜集消息的手下,机密探察,想要证实白星泉的身份,对她而言算不上困难。 寅夜入房,天亮出楼,此际时近正午,回到云来客栈的洛应蒔与叶草两人虽然因为与花凝说了整夜的话,不曾入眠,难免有些疲累。但对他俩来说,能够经由当事人口中,清楚得知华木山夜战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这绝对比刚送到两人面前,用以餵饱肚子的热汤热饭更能刺激的精神。 在叶草的卧房里,眼见为他俩送饭食的客店小二退出后,洛应蒔亲手去将房门与窗户关上,随即回到叶草面前,与她同桌共坐。 他正有条不紊的帮叶草盛添饭菜的同时,驀然,叶草长长吐了声息,右肘往桌面一顶,脑袋便即往掌上贴倒,满脸无力。 见状,洛应蒔往她面前安摆好一碗汤、一碗饭后开口问道: 「怎么,什么事值得让你在一桌美食面前吐这么大一口气?」 叶草挑了挑眉眼看向他。 「……还能为了什么?说到底,原来最笨的那个人是我,泉哥哥努力隐藏的身份被曝露出去,竟是因为我当年愚蠢的醋意,才让花凝这么个聪明人趁隙查出底细。你说,我是不是个大笨蛋!」 初访春色楼时,白星泉看出叶草对花凝的敌意与醋意,此后若有机会再到春色楼去拜访花凝,白星泉必定是另寻情由或差事交她去办,不让她与花凝碰面,免得两相尷尬。 洛应蒔挑唇一笑。 「这该怎么说呢?谁会想到百花春色楼的真正主子不是我们以为,那个穿梭全场的鴇娘,而是牡丹房中卖艺不卖身的清倌花魁呢?而这个清倌花魁竟然还是个亡国公主?如果当年的你能如此轻易知道她的身份,我想你那时就该在街上摆个算命摊,努力算个几年,现在应该也就不愁吃穿了。」 听他言语间开了自己一个玩笑,叶草虽然并非真的着恼,却还是忍不住抬起头、举起手,伸出指头去捏住他的双唇,嗔声说道: 「我还在责怪自己为华木村和泉哥哥惹了麻烦,你却有心思这样闹我……」 洛应蒔右手比出个剪刀状,将叶草捏在他嘴上的手剪下。 「我只是想让你不要责怪自己啊……」 洛应蒔对自己的好叶草岂会不知?扁扁嘴,叶草抽回自己的手。 「何况,认真说起来这一切的问题也与你无关。」 眨眨眼,正耽溺于轻责自我的叶草好奇问道: 「怎么说?」 洛应蒔慢条斯理地为自己与叶草各自倒了杯茶后缓声解释。 「你忘了吗,花凝不是说过,她会设计华木山夜战,全是因为她受到东方青虹的要胁,为了铲除他,这才利用她送给我的宝剑引东方青虹上山,并勾引那个跟在宰辅身边的门客以勦匪的名义,到华木山上去大闹一场……」 十之二 虽然同为皇族遗孤,但对花凝与白星泉而言,保护好现今跟随在自己身边的亲眾,那才是他们心上最为要紧的牵掛。本以为华欣帝国的覆灭已是百多年前的事,这么一个殞灭的王朝,早该消失在世人的记忆里了。哪里晓得,约莫在一年多前,闻名江湖二十年之久的飞贼,东方青虹,竟会意外到访百花春色楼,拋下重金,点名与花凝见面。春色楼的规矩向来是付得起银子就是大爷,东方青虹想进春色楼,对手中颇见丰厚的他自然不成问题。不过,他指名要见的可是春色楼的花魁头牌,纵使他一掷千金,招牌花魁又岂是轻易可见?原本,花凝想藉口随意打发掉他,但在经过他几次强势相邀,并话中带话,直指她花凝与春色楼中眾人身份并不一般,为能探知来者底细,花凝最终还是在牡丹房中会见了他。 首次与花凝见了面的东方青虹,初会时便毫不掩饰他的来意,直言告诉花凝自己走跳江湖多年,知道她与春色楼中一干亲眾皆是帝国遗孤,若是她不肯以春色楼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援他,他就要将这消息散佈出去,就算未必会使当朝主宰者对她萌生戒心,也要让她这遗族皇女,落入风尘的事实令帝国蒙羞。 东方青虹虽将话讲到这份儿上,但其实并未让花凝感到压力;若是消息真被他传出,当朝天子就算对春色楼留心,见她一屋子全是些手脚软弱的花姑娘,相信他也不会以为这群女子有意造反,未必有心动她。而要是再说她以皇女之姿成为青楼之主,令帝国蒙羞一事,她更可在大笑之后否认事实与身份,这些话压根影响不了她些什么。 东方青虹见前两项要胁丝毫没令花凝脸色生变。最后,他轻轻拋下一句:「或许一个被消灭近两百年的王朝其残馀势力不算什么,不过,如果是两个被推翻的王国遗孤势力连结呢?你想,当今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难道真的能对如此情况视若无睹?」 此语一出,花凝便知道这东方青虹若是得不到他想要的,势必将抖出春色楼背后掩藏的身份,并同时放话造谣,将他们诬陷成与万謁帝国联手的反叛。 东方青虹这一招下得好狠。不过,却也让花凝疑心起他的身份是否也不如人们眼中所见这般单纯?为何他一名江湖飞贼竟需要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援?而他究竟又要花凝支援他些什么?为何言语胁迫间,竟会提及前朝万謁?花凝虽非养在深闺的公主,但典籍文章却从未少读。透过她的观察与精明的心思几回翻转之后,隐约,也就对东方青虹的出身与他的作为心中有了底。 「因为东方青虹的要胁,原本只想专心营生的花凝也只好开始有所谋划。」 顺着洛应蒔的话,叶草回忆起花凝满是无奈的表情并点了点头。 「这东方青虹真是够坏的!人家前朝的落难公主一心只想好好过安生日子,根本没想过谋逆犯上。被他逼到这关头,也难怪她要出狠招,致他于死地,以除后患。」 受到东方青虹的要胁,花凝搜罗身边的人脉资源,决心要除去他这个心头大患。而在眾多光临春色楼的火山孝子里,其中,有一名宰辅豢养的门客,除了想要讨佳人欢心,更希望逮着机会建大功、立大业,成为一名拥有实权在身的官。花凝看出这人心中念想,于是从旁轻敲边鼓,用极为隐晦的言词诱惑他,终于勾起他的贪婪心思,暗地里用尽各种方式取得调集局部兵马的权力,并假传密令、巧扮命官,夜进华木山,意图捉拿与反贼串谋一气的东方青虹,好向宰辅邀功,换取官位。 十之三 「花凝将自己扮演成个与事件毫不相关的消息传递者,假装华木村人是万謁遗民,并与东方青虹有所勾结一事是她从其他恩客口中听来的。她怂恿那门客八月十五到华木山上以捉拿飞贼东方青虹的名义,趁机勦讨华木村,更甚者,拐骗那门客若是想增加成功机率,最好是连火药都带上,好震慑山上一干匪徒。」 边回忆着花凝告诉他这些话的同时,洛应蒔言语间略微顿了一顿。 叶草睁眼疑道:「怎么了?」 这次换洛应蒔吐息叹气了。 「虽然你和我都不是事件中的主要人物,可却都是无辜被牵连的人。花凝用勦匪与东方青虹引那个假扮命官的门客上山胡闹,利用我拿华欣帝国世代相传的宝剑引东方青虹上山。想想,我只能说我们俩还真是交了好运,没死在那场爆炸之中。」 叶草闻言一愣,凝神回想,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是啊,我何其幸运能从那场爆炸中留下命来,现在才能和你一起坐在桌边说话。」 洛应蒔明白叶草指的,是两人相知相惜的情事,一时心念涌动,忍不住探出手去摸了摸她黑亮的发。 「或许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吧!」 叶草侧颈碰了碰他在留颊边的手,花般展顏。 虽然受制于人,但她花凝也不是省油的灯。她早在怂恿那门客之前就将东方青虹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心想,他既然是为了华木寨中的白星泉前来要胁勒索她,那么,将所有可能对她產生威胁的事一併乾乾净净的铲除也就不能怪她狠心了。 只是,要想将所有相关人事串在一块儿,一网打尽,总需要个名目才行。 于是,花凝假意答应东方青虹的要求,松动他心防,并且又再告知他,华欣帝国有一柄价值连城的祖传宝剑落到一名不识货的官爷手中,若是他能将那把剑取回,以那把剑的质材与歷史身价,定能在黑市中卖出个好价钱。东方青虹听了这话自是连声称好。趁此机会,花凝再在江湖上投下细语,说是皇城官兵接获线报,得知华木山上有前朝叛逆,将在八月十五上山勦匪。听到此一消息的东方青虹除却为了帝国宝剑,自然也是要为那个对他而言份外重要的人上华木山一趟。 「不过只要一想到我差点成了史君维的替死鬼心里还是挺毛的!」 在花凝的计画里,原本是想把剑送给身有官职的史君维,让他带剑上山,引诱东方青虹出现。岂料她有意相送,史君维当时却因公出城了。莫可奈何之下,她想起洛应蒔与史君维的关係,这才改选了他。 「说到底,花凝也是个可怜人……」 想到花凝这样一位芳华女子肩上却有如此沉重的背负,就是叶草曾经妒忌过她,也忍不住为她心疼了起来。 洛应蒔点头同意。 「不过我知道你现在掛心的不是她。」 叶草会意,转而问道: 「那,找个时间,我们回华木山一趟成不成?」 洛应蒔笑着回应:「择日不如撞日,就明早啟程吧!」知她者莫若洛应蒔。 叶草真心欢喜,还好那天她有回过头去救他。若不,错过了有情人,怕会成为一辈子的遗憾吧! 十之四 深知天底下没有绝对秘密的花凝,在与洛、叶两人见面时便坦诚将一切的事情经过向他二人告知。而在明白一切的事情皆与那个叫『东方青虹』的中年男子有关后,虽然还不清楚自己能为华木山与白星泉做些什么,一向将华木村村眾视为亲人的叶草还是决定先回山上一趟。 至少,她能先看看大家的近况,再做打算。 时近晌午,在通往华木山的路上,与洛应蒔左右并骑的叶草眼望着满天轻飘飘、如纯白色羽毛般的飞雪,忆想起从前在山上看雪的时节和童年往事。 她张口说道:「回想起我当年刚到华木山时不过四岁多,也正如此刻般的下雪时节。记得那时,可能因为我曾在盛京里的蛇巷短暂待过些日子,所以对陌生人总有股特别强的防备,如果当时不是黄婶婶心疼我孤苦可怜,愿意亲近我、照顾我,说不定现在的我只会是个顽劣不堪的野姑娘,更别想让泉哥哥对我青眼有加,教授我这许多学识和功夫,」 她话说一半,在她左侧策马而行的洛应蒔忽然张口问道: 「叶草,你说实话,我与你的泉哥哥相比如何?」 洛应蒔语出突然,拧拧眉,叶草不解。 「你这话什么意思?」 「嗯……」让她这么反问一句,洛应蒔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心中情绪。 这回,倒是叶草精明了起来。 「你会这么问我……莫不是你因为我在跟泉哥哥吃醋?」 拧拧眉眼,叶草侧垂着脸,一脸好笑的看着他。 让她这么拿眼盯视着,洛应蒔霎时不好意思了起来。 「那个……」 「做人要诚实啊!」 洛应蒔偏过眼去,乾咳了两声。 「……算是啦……」 闻言,叶草忍不住伸手掩唇,咯咯的笑了起来。 「你干嘛啊!别笑我啊!」 洛应蒔见状可窘了,不过叶草倒是挺乐的。 「嗯……不行啊,我忍不住啊!知道这世上有那么一个人会为我而大吃飞醋,我怎么能不开心的笑出来?唉呀!」 叶草伸出手,想去敲敲洛应蒔的额头,可她没算好两马之间的距离,一时拿捏不准,娇小身子驀然在马背上轻微弹跳了起来,险些摔落,洛应蒔见状,连忙探掌抓住她的手臂,稳定她身形。 怕她再因山路颠簸而有所损伤,洛应蒔猿臂一舒,索性将她一把勾起,抱向自己的马背上来,双人共骑。 「你过来和我共乘我比较安心点。」 白色雪花轻软无声地落在叶草与洛应蒔的脸上身上,寒冬中里的冷凉氛围仍旧毫不留情的在他俩身旁转息,但对投身入洛应蒔怀中的叶草来说,虽然她嘴上还是抱怨了句:「我骑马的技术哪有多差?」可她心底因这份不止息的寒意,更能够感受到洛应蒔对他的护卫之心以及胸膛间的温暖。 她想,从今往后,她会对这副厚实而宽广的胸膛更加的眷恋吧! 仰仰颈看向身后的他,叶草檀口微啟,轻声道: 「我说洛先生你啊,以后大可不必吃我泉哥哥的飞醋。」 垂首凝视,洛应蒔等着听她的回应。 「记得你自己说过的吗?你说每个人在这个世界上都是特殊的,既然如此,就算你矮他一些、瘦他一些、穷他一些、傻他一些,只要我选择的是你,他再好又怎样?」 虽然叶草明白的表示了爱意,不过她所举的例,可真是令洛应蒔皱眉。 「我就那么糟?」闻言,洛应蒔不由地有些哀怨的挑了挑眉。 望着他其实也甚为深浓的大眼、俊俏的脸庞,以及开朗无邪的笑脸……或许他并没有具备白星泉那样的皇贵之气与几近完美的俊俏,但,他又有哪里不好呢? 何况,洛应蒔对他直率纯粹的真心,哪里糟?那才是宝啊! 叶草微微一笑,拉起他环在自己腰上的手,亲亲吻了一下。 「傻瓜,我们一起变好不就得了。」 洛应蒔想了想,释然道: 「并不是我爱吃飞醋,只是一想到你和白星泉一起度过了十二年的岁月,和他相比,我与你共处的时间似乎就短得有点无地自容了。」 十之五 叶草往他手背上轻轻咬了一口,引来洛应蒔喉间一声轻哼,笑道: 「傻瓜,我们还有以后啊!难道你不打算跟我有以后?」 看来,对感情一事,叶草这小妮子可比他这而立之年的男子明快豁达多了。 洛应蒔低下脸,在叶草的额上留下一枚属于他的印记。 「对了,我们说些正经的……」 嘻笑之间,叶草忽然表情认真了起来,洛应蒔挑挑眉,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说,华木山这件事至此算不算完?」 马儿躂躂徐行,洛应蒔的思绪亦随着蹄音持续运行,片刻,他开口道: 「很难说。你想,虽然花凝本身并无意与任何人起纷争,但围勦华木山之事一开始的起因还是在东方青虹身上。我们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与花凝合作未果后又有什么打算?如果他并不打算收手,放弃心中的欲望,很难说他接下来会有什么出人意表的举动。」 用力抿了抿唇,叶草始终放在心上的担忧再此浮涌。 「所以说……会不会再次波及华木山也未有可知了,是吗?」 洛应蒔莫可奈何的点了点头。 「若是如此,我到底能够为山上的兄弟姐妹做些什么呢?应蒔,你知道的,他们对我而言跟血亲的家人没有两样……」 洛应蒔再次点了点头。 「我晓得……我只能说,希望这东方青虹别再来什么意外之举了,否则,我们也只能见机而做,其它的就……」 正是洛应蒔思索着说话之际,倏然间,他座下马儿突然长声嘶鸣、前蹄高举,乍然人立而起,马背上的两个人在猝不及防间,眼看就要被这匹不知受什么惊吓的马儿重重摔落在地了! 「应蒔!」惊骇之馀,叶草呼唤着他的名字。 饶是洛应蒔身手了得、反应机敏,但他也只来得及将身前的叶草隻手拥入怀中,再利用唯一可借、点踏于马腹上的一足之力,趁势向左手边的草堆上侧身翻倒而去,不让自己与叶草直接摔落在人车可行,细石散佈的道路上。 然而,毕竟马儿受惊,事出突然,洛应蒔虽已在瞬息之内做出最适切的反应,却仍无法全然无伤。 两人在略为倾斜的草地上接连滚了几滚,直到馀势耗尽,才在碰撞上一颗大石头后停了下来。 「唔……好痛……」 甩了甩因连续翻滚而感到晕眩的脑袋,叶草深吸了口气,唇语呢喃着,企图自混乱中坐起来。就在她好不容易侧起半身,挣扎着要坐起时,驀然自她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叶草闻声心惊,忙不迭摇晃着身形转过脸去。 「应蒔、应蒔,你怎么样了?」 虽然还未能查看身上是否有伤,但除了脑子稍嫌晕乎,叶草倒不觉得自己的躯体上有哪里特别感到疼痛。反而念头一转,她猛然想到紧拥着自己摔入草丛中的洛应蒔,他可是将自己当成活生生的肉垫,把她的身子完完整整的护卫在他的怀中后,直接且毫无阻隔的摔落在地啊!虽说这片泥土地上生满颇显厚度的绿草,但自驰骋中的马背上摔落却绝非等间!何况那瞬间,他怀中还有一个她,只怕是更加沉了他落地的份量,伤得更重吧! 叶草慌忙忙的想要察看身后的洛应蒔是否受了伤,可没想到她好不容易才回过身去,与他四目相接,后头的衣领却莫名地被人一提,接着,她只感到颈侧一阵疼痛,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掌后便昏了过去。 「你……东方……」 「对,正是我。如果你想要这小ㄚ头的命,那就拿春色楼里那个亡国公主的命来换吧!我就在华木山上等你!」 双眼迷茫间,浑身正紧抽着发疼的洛应蒔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只能任由乍然出现眼前的东方青虹挟着被他打晕的叶草纵身而去。 而在他晕眩昏倒前的最后一眼,竟是好友史君维与华欣帝国的亡国公主一起映入他的眼帘…… 十之六 摸着有些发晕发疼的脑袋,洛应蒔坐在原本叶草骑乘的那匹马上疾速前进,虽然他的身体仍因为不久前的那一摔隐隐作痛,但一想到叶草落在东方青虹的手上,不知他意欲何为,洛应蒔怎么也无法稳定自己的情绪,一心只想飞奔到叶草身边。 「我说那个……兄弟,你身上有伤,可不可以稍微骑得慢一点啊?」 仍是踏在通往华木山的道路上,可是此刻与洛应蒔同道并骑的,却不再是他贴心疼爱的伴侣,是总与他喝酒斗嘴的好兄弟史君维。 而跟在他兄弟俩之后的,则是难得步出百花春色楼的花凝。 洛应蒔略显吃力的看了看身边的史君维,随即又侧过脸去望了眼身后的花凝,之后,被他两人救醒的洛应蒔忍痛开口: 「兄弟,你得给我把事情说个清楚。现在究竟是什么状况?为什么东方青虹这个时候会出现在这条通往华木山的路上?又为什么连你和花凝也一起到这里来?」而且还偏偏那么凑巧地救了他? 史君维闻言也转过脸去看了眼沉默不语的花凝,这才回过头向洛应蒔解释。 「简单说起来就是……」这事要说,还真不算太简单。不过不论简不简单,他势必得向身旁这个正为情人安危忧心的好友把事情经过说清楚才行。 「我想你和叶姑娘应该已经清楚华木山夜战的原因了。而这件事,我也在刚才与花凝来此的路上听她提过了。」 所以说,史君维也知道自己差点被花凝利用去送死了。 「兄弟,不晓得你还有没有印象,八月十五,华木山的那场夜战中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出现而你却没有见过?」 乍闻此语,仍处于头昏眼花、肩臂皆疼的洛应蒔突然齜牙裂嘴,恶狠狠的睨了史君维一眼,道: 「史君维,你最好继续做谜给我猜!」 见状,史君维晓得身旁好友此刻身心皆处于不稳定的状态,他这人知情识趣,也没多生出颗脑袋来练练胆量,挑战已显得万分暴怒的老友。 他连忙说道:「简言之呢,华木山那场夜战除了白星泉与东方青虹之外,不说从不出面的花凝,最主要闹出这事端的,还是那个假扮命官的宰辅门客。」 「那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洛应蒔顺口问道,但见史君维耸耸肩、挑挑眉,淡淡回应: 「他叫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死了。」 「死了?」洛应蒔浓眉微皱。 史君维点着头答道:「是啊,东方青虹杀的。而且才刚死在百花春色楼前。」 原来那名宰辅门客在华木山上胡闹一阵,却没能真正抓住东方青虹或任何一名所谓的前朝叛逆,无功可邀,反而可能因为假传密令、假扮朝廷命官被降罪。因此在当晚功败垂成后,他便没再回过宰辅大院,私下逃了。而这个门客失去了宰辅当靠山,又没任何谋生技能,撑不了多少时间,自然也就阮囊羞涩了。这段时间以来,没钱可使的他既不捨,也实在没有实质能力走出盛京都城,只能落魄的在城里各处废弃的房舍里流转过活。 「这人今早突然出现在百花春色楼前,大喊着要见花凝,说花凝骗他去做不该做的事,要她出来负责,还他钱财富贵。可话没说几句,却突然让人一把抓住……」 洛应蒔闻言截话:「你怎么那么清楚当时的情况?还有,那个抓人的人是不是就是东方青虹?」 史君维挑眉讚许他在伤痛之中还有不坏的推理能力。 「抓了那门客的人正是东方青虹。至于我为何会知道……那门客在楼下鬼吼鬼叫的时候,我正待在牡丹房里……」 洛应蒔想得到造访花凝,吃公家饭的史君维自然也起了这念头。只是没想到今天一早登门拜访,才进牡丹房,还没能与花凝说上话那门客便来了,而且还在春色楼前被东方青虹抓住,并在短短几句交谈之后就被他给杀了。 当街杀人,身为公门人的史君维自然不能视若无睹,他自窗口纵身跳落,足方落地,身子便已转向东方青虹而去。东方青虹眼见史君维来势汹汹,在恨恨地朝二楼窗口中的花凝狠瞪一眼后随即发足逃离。 「不知那门客说了些什么,竟会激怒东方青虹将他给杀了?」 记得在踏足经过那门客尸身旁,一股浓浓的酒味兀自从他身上传来,想来这人是马尿般的酒喝多了,才会失去理性,敢露面到春色楼前洩恨咆哮。但见将血吐了自己满脸的门客早就死透了,史君维就是想问些什么也来不及了。 「哪还能说什么?」这时,沉默已久的花凝终于开口:「你不记得那门客在楼牌前曾经大喊是我骗了他去勦匪吗?我想东方青虹今天定是与前几次到春色楼来找我时的意图一样,是要确认我是否愿意支援他庞大金钱,以利他復国。只是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竟会在我楼外意外遇上围勦华木山的假命官。」 在江湖上打混二十馀年的东方青虹当然不是个笨蛋,听到假命官声称自己被骗了他自然心起疑惑。想来他抓住假命官,以定是问出他是被花凝怂恿,才会鋌而走险围勦华木山。东方青虹闻言顿时恍然明白花凝并非真心金援他,而是私下传播谣言、暗佈手脚,为的,就是想将他与华木山一併翦除!一念及此,他自是怒不可言,当下一掌打死那假命官。 原本他还想上到牡丹房里去收拾花凝,没料到史君维早他一步进楼,眼见当时他匿身华木山暗处曾见过的官兵出现,东方青虹不好明目张胆当街与他斗,只好恨恨的、悻悻然的调头而去。 「我自然是为了抓东方青虹尾随他到这来。」也因此顺手救了被意外袭击的洛应蒔。「这老傢伙脚下功夫还真是不弱,就是我坐上花凝为我准备的马也没能即时赶上他,也算对的起江湖上给他一个『飞贼』的封号了。」史君维有点着恼的咬了咬牙。 「君维尾随缉兇我能明白,那,你呢?」 回望向身后的花凝,洛应蒔疑道。 微顿,花凝仍是一副平日里淡然浅笑的表情轻轻开口: 「除掉一个知道真相后会变成你危机的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是吗?」 馀光瞥见花凝座下的白马腹侧有一捲极为眼熟的蓝色布包,洛应蒔顿时明白,花凝这次是动真格的要痛下杀手了! 十之七 晚风虽然寒冷,但今晚,入了夜的华木山却停止飘雪,捨去狂怒,回归平稳沉寂的姿态,静静地定身在宽广无垠的大地之上,任由踏足其上的人们恣意而为,不作任何回应。 山景如此平顺寧静,可待在村子外,已牵着马匹绕过好几圈的洛应蒔却是无比慌张,与一片沉静山色完全形成两样对比。原因无他,自然是因为早在太阳下山前就已疾驰入山的他并未在其中搜寻到叶草的身影。而碍于史君维曾身着官服入山勦匪,可能与村里人打过照面,洛应蒔又不好就这么与自家兄弟大剌剌地进到对官兵心生反感的村里去找人,只能停在村门外隐蔽的树丛间向内远远眺望。 深知洛应蒔脾性的史君维知道他内心不曾明言的担忧与顾忌,见他犹豫着不敢动作,史君维索性想挺身而出,带头衝进村子里去找人。 就在他预备有所动作时,总在关键时刻才开口的花凝这时再啟檀口。 「魍魎坡。」 两个大男人同时回过脸去看她。花凝不语,只是举起手中一张细薄的纸条递与他俩,那纸上头,写的就是魍魎坡三个字。 「这……」 是谁向他们传递消息?洛应蒔正是迟疑之间,许尺前的树丛中,一道白色身影猝然间转向魍魎坡的方向拔足奔去。 洛应蒔陡然醒觉,喉间低逸出一声:「白星泉!」的同时,手持蓝布包的花凝已然纵出身去,跟在白星泉身后奔向魍魎坡。 「君维!」 「收到!」 两个大男人连忙捨下马匹,尾随穿梭入树林中。 星月之下一阵急驰,怀抱着又喜又忧的心情,洛应蒔举步超过身前的花凝,跟上白星泉的脚步,落足在魍魎坡上偌大的缓径上,与莫名出现的他齐肩併立。 站在林径交界处的树丛边,放眼望向当日与叶草一起跳落的魍魎坡,洛应蒔心中真是百感交集,因此更急欲知道叶草此刻究竟身在何方? 他还没能开口向白星泉问话,但闻他已朗声开口: 「舅父,您出来吧!我们的事与小叶他们全不相关,何苦为难人家?」 舅父?白星泉此语一出,洛应蒔与随后而来的史君维皆是吃了一惊。倒是缓步跟进的花凝容色淡定,道: 「你们知道华欣帝国以『华』为国姓,却不知道万謁是『东方』家族在掌管的吗?」花凝明言指出白星泉与她一样是借了姓氏在人前活动,他真正的名字该要叫『东方星泉』。 白星泉既是帝国皇子,被他口称『舅父』的东方青虹自然亦是皇族血脉! 事情至此,状况完全豁然开朗。原来东方青虹是为了筹聚復国资金,这才找上同为皇族遗孤的花凝;甚至他愿意当个『飞贼』也是为了搜寻更多的宝藏金钱。只可惜与花凝相同,他皇妹的孩子并无心于此。所以,那晚他将白星泉自华木山叫出,劝他诱娶花凝,藉以获得她手中雄厚的财力时遭到拒绝,两相僵持不下,东方青虹才会恼得打了白星泉一巴掌。 他并不知道,若是问东方星泉愿不愿意与花凝长相廝守他其实是乐意的,只不过,他并不希望与她的关係是建立在利益交换的条件上…… 就在东方星泉出声呼唤未久,前头不远处的林子里突然窜出道身影。洛应蒔还没来得辨明来者,却已先看清挟在那人胁下的,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叶草!」 洛应蒔忘情的大叫一声,脚步同时踏出。 「别过来!」 但东方青虹怎么可能让他轻易接近?他口中一声暴喝,瞬息间阻断洛应蒔前衝的脚步。 「喂,我说你这老头是想怎样啊?」一旁的史君维虽不敢妄动却也没忘了往好友身边一站,帮忙添加声势。 东方青虹眼见与他相对的共有四人,其中一个,还是与他血脉相戚的子侄。 「星泉,你过来。」 「舅父……」 东方青虹企图将属于己方的势力拉拢到身边,不料白星泉却没丁点动作。 「星泉……?」 而刚得知白星泉与东方青虹血脉相通的洛应蒔在不敢确定他有何打算,会不会成为东方青虹的势力与依靠前,暗地里对他心起提防。 只见白星泉维持平日里贯有的沉稳,缓缓开口: 「舅父,别再执着了,过平顺的日子不好吗?」 虽然他并没打算与东方青虹共谋,但他毕竟是遗族皇子,仍有其残存势力,同时,也因为关心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所以不论是华木山或是盛京皇城都佈有白星泉的眼线。自今天白天起,东方青虹在春色楼前杀了假命官,在前往华木山的路上顺手打死洛应蒔的马、劫了叶草,并灵机一动,威胁自白星泉口中认识其身份的洛应蒔成为他向花凝报復的助手,甚至是这段时间以来周身所发生的一切,经他命人细查后他全都一清二楚。所以他知道,东方青虹到华木山除了是想回到自己的势力范围,同时……他看了表情淡漠的花凝一眼,他知道,东方青虹对背叛者是不会轻易错放的。 这时东方青虹将手中的叶草重重往地上一摔,在无视洛应蒔喝骂的状况下怒向白星泉:「东方星泉,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祖宗姓什么叫什么?你是东方皇族里最数典忘祖、最不长进的子孙!」 十之八 「囉唆!」 「囉唆。」 不等温吞的白星泉反应,受不了东方青虹伤害叶草的洛应蒔眼见叶草暂时脱离他直接的掌控,口中怒喝一声的同时,腰身一低、气聚双掌,拔足朝东方青虹衝去。 而同样不想再与东方青虹废话的花凝也抓准时机,紧接在洛应蒔发动攻击的瞬间抽出手中祖传宝剑,刺向东方青虹左边腰胁。 身前两人都已有了动作,史君维这个公门人自然也没间在一旁,立刻飞身加入战局。 「都是反叛者!都是反叛者!」 怒吼间,东方青虹点足后跃,被逼离地上的叶草身边。 东方青虹眼见洛应蒔三人毫不留情地向他威逼近身,宝剑拳脚、来势汹汹,似乎招招都要致他于死地,可与他拥有共同血缘的白星泉却在原地不动,像是一切与他无关,东方青虹这瞬间怒火中烧,再无馀地的将面前所有人物全当成死敌看待,他面露狂态,起手过招间已然全无保留。 洛应蒔顺利将东方青虹自叶草身边逼开后掌起拳落便不再客气了,而本就公务在身的史君维对他更是没什么情份可言,再看本就有意杀除他以绝后患的花凝那更是剑挑轻快、走势狠辣,东方青虹虽然久混江湖,却并非是以武功见长,在三名年轻男女的围攻之下,自然是久战不利,愈来愈落下风。 「着!」 花凝将雪般白的裙舞成这夜里一朵盛绽的花,将手中的剑绕转成这夜空中一抹灿烂的流星,就在这花舞星飞的片刻,东方青虹被她一剑剑掠破的伤口中激溅出艳红的温热血液,凌乱破碎的衣物下满是皮开肉绽的创口,史君维骤来的一脚虽未中的,却迫使他在混乱间不自觉地靠向魍魎坡边,颓势顿现。 「东方星泉,你要眼睁睁看着舅父被人打死吗?!」 东方青虹放声高喝,白星泉外表看来仍旧面无表情,但在洛应蒔一拳重重打在东方青虹的腰腹上,逼使他身形再次顺势向后退倒,双膝跪地的同时,他飞身窜入洛应蒔与东方青虹之间,右脚一抬,扫向洛应蒔的肚腹。洛应蒔见这突来一脚,连忙点足后跃,拉开与他之间的距离。 而与他夹攻东方青虹的史君维见状亦停下攻势,固守一方。 「我想应该够了……」顺势左膝跪地,护在东方青虹身前的白星泉淡淡开口:「我知道我舅父做的事让许多人蒙受无妄之灾,不让他受些损伤你们心中定然不服。不过,」他转首望向花凝:「这不代表我允许你们杀害他的性命。」 白星泉说话的语调依旧是那样平稳和顺,像是半点都未曾因为身处的环境喜乐或险恶而有所波动,可在那话声之中,却有着令平凡人物难以违抗的稳重气质。 缓缓眨了眼,与白星泉四目相交的花凝虽未曾开口回应,却知道他这话是真对自己所说,短暂的交望之间,看不出她究竟心中如何作想。 片刻,她再次眨了眨眼,原本尚显和顺的眉眼间这时已拧藏着杀机。 花凝朱唇轻啟,如白星泉一般平稳,却不容抗辩的语调亦缓缓传入眾人耳中。 「可惜逼迫威胁的从来是他不是我。」 话声犹似仍在耳畔幽幽徘徊,眼见花凝却已再次长剑出手。可是这次有白星泉在旁,她真想再伤到东方青虹分毫就不容易了。 只见白星泉右臂顺势贴着来剑滑向花凝身前,指掌一合,精准的打在她右肩之上,虽然用力不深,却足以短暂震动她整条手臂,令花凝持剑的右掌瞬间一麻,手中宝剑当即落地。 「别这样,我保证他不会再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 望着白星泉真诚无波的双眼,花凝不自觉间有些动容了。 原因无二,只因自两人相识以来,除了无法坦率直言的身份之外,他对她,从来都是清楚明白,真心相待。 可是正如她所言,威迫者从来都不是她。 「泉哥哥小心!」 「叶草!」 莫名的白光闪烁之间,不知何时清醒的叶草突然自眾人身后朝白星泉飞扑而去,在眾人全然不及反应的瞬息之间,一片腥红色的血花如飞泉瀑布般,大量飞洒在华木山的夜空之中,而那举剑挥起白光之人,也在那令人瞠目惊骇的片刻落入魍魎坡吞噬人的黑魅里,化为一声沉重的闷响…… 尾声》之一 在通往信阳的路上,一台粗製却不滥造的驴车正一步一步,缓缓前行。这时,车棚中之人耐不住长路寂寞,没人和她说话,一伸手,她揭开蓝色帘布,朝外头轻轻拋出一句: 「喂,我到前头跟你一起坐坐好不好?」 前头正小心翼翼驱策驴车的人听了这话,莫可奈何的笑了一笑,应道: 「若是我说不好,你会乖乖听话吗?」 棚中之人闻言哈哈的笑了起来。 「你说呢?怎么可能!」 正这么说着,伤势已近痊癒的她有了动作。而驾着车的他也在同一时间为她在身边挪出个空位。 「你这好动的脾气要真能乖乖地在棚子里坐上半天,认真想想,我才要担心你哪里不舒服呢!」其实,他本来还是希望能让她在棚内坐着养手伤。 见状,已在策驴之人身边坐定的她嘿嘿笑了一声。 「洛先生,脾性是天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叶草本不是养在深闺的姑娘,坐不长久才是正常的,明白吗?」 洛应蒔空出隻手,顺势朝与他并肩而坐的叶草头上搔了一搔。 「明白,就是太明白你这脾气,太喜欢你这脾气,所以才会被你吃得死死的。」 「哪有?谁吃定你啊!」 言语调笑间,轻轻捏了捏他腰间肉的叶草呵呵一笑,随即歪了歪身子,将自己的脑袋轻轻靠往洛应蒔的肩边,享受这片刻的欢喜。 只是,喜忧总常伴,沉浸在专属于自己的喜乐之时,叶草却也不免记起此时此刻,不知是何情状,是否无伤无痛的白星泉与花凝两人…… 想起最后一次进入华木山到现在,粗略算算,也过了半月有馀,这时提起那晚的事情,别说是叶草,就连身为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的洛应蒔也是馀悸犹存。 没法儿,谁叫当时在魍魎坡边溅起的漫天血花,其中,也有叶草温热的鲜血…… 激斗暂息的瞬间,花凝真是让白星泉真诚的眼神打动了。然而,心性正是疯狂的东方青虹又岂是白星泉可以掌控?虽然在他身处劣势时仍忍不住开了口向他求援,然而一但情势见缓,已然表明心跡,不愿与他一同共创復国大业的白星泉依旧是他东方青虹眼底的背叛者。所以,就在白星泉企图劝退眾人放弃围杀东方青虹,饶他一条性命时,东方青虹却趁此间隙,一掌握住花凝掉在地上的长剑,将沾满他鲜红血液的利剑自白星泉胁下,挺臂朝与他相隔着白星泉的花凝疾刺而去!然而白星泉防备眾人伤他,又怎会不留心他是否仍想暗中伤人?感觉到身后忽然杀气陡升,知他莫若他,白星泉自然明白舅父东方青虹的意图。他本欲拐肘击向东方青虹持剑的右边肩头,岂料心神已近疯狂的东方青虹眼见自家血亲向他动手,竟陡然改变长剑去向,举臂朝上一拉,顺势切断了白星泉的半截右臂,溅起漫天血花!这时,其实早在被人重摔在地时就已清醒,但怕自己会再次成为人家手中禁臠,因此装昏不起的叶草也已悄悄跟到眾人身后。眼见东方青虹持剑重伤对自己恩义并俱的泉哥哥时叶草满心惊慌,在全然不及思索的状况下,她蹬足朝东方青虹飞扑而去,并在白星泉侧身摔倒的瞬间,双掌重重打在东方青虹的胸襟上,意外地将他推出魍魎坡,推向死神的怀抱。 叶草虽以一推之力变相为白星泉报了断臂之痛,但也因东方青虹在坠崖前,手中的长剑顺势往她左手前臂上狠狠的拖出一条血痕,让她自空中摔落地面后,忍不住为这道痛彻心扉的伤口疼得齜牙裂嘴。洛应蒔见状,自是立马衝到她身边去。同一时间,花凝也扑到为了她而失去半截手臂的白星泉身旁。 洛应蒔确认过叶草手臂上幸未见骨的伤,只要妥善疗养必定能恢復原状。而正当他有意去检视白星泉的状况时,却见花凝这时拾起白星泉被削断的右肢,小心翼翼地将因为失血过多而陷入昏迷的他抱入怀中,淡淡丢下一句:「他的一切,我会处理。」后便祭起轻功,化身为黑暗中一抹带着艳红血色的雪,遥遥远远的去了。 林野微风徐徐吹来,靠在洛应蒔的肩旁,感受一个值得深爱与信赖的人是如此真实的存在是何等幸福,叶草忍不住唇吐一声喟叹。 「啊……正所谓平安是福,讲得就是像我们现在这样吧!」 想想这阵子所经过的一切,洛应蒔鼻息哼哼两声示以认同。 「不知道泉哥哥和花凝现在人在哪里?过得好是不好?」每当她想到白星泉与花凝时,叶草更觉得虽然自己平凡又普通,却比他俩来得更加幸福自在。 洛应蒔顺着她的话,想到白星泉如此一个完美的人物,从今往后,竟是要变成个半残之人,仅管两人交情浅薄,却也不免为本该完美的他感到可惜。 「我想,白星泉与花凝俩都是顶尖人物,只要他们能互相扶持,没有什么难关是渡不了的。」洛应蒔寻思道。 尾声》完 「哼哼。」习惯似乎是会传染的,叶草鼻息间也哼了两声,她道:「我知道,泉哥哥天生就是个全才,天底下没有什么可以难倒他!」 听叶草仍旧如此讚许白星泉,洛应蒔就是再大度,也不免小小吃醋。 「喂喂,现在跟你坐在一块儿的可是我啊!」洛应蒔抱怨道。 叶草嘻嘻一笑:「所以我夸的是泉哥哥,可跟的是你啊!」但念头倏地一转,她道:「但话说回来,其实我反而该担心自己被泉哥哥怨恨……」东方青虹算是死在她手上,而他正是白星泉在这世上最后一位至亲。 洛应蒔再次伸手搔了搔她的头,劝慰道: 「就当时的情况来讲,我想你的泉哥哥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听他如此言语,叶草稍感开怀。思绪机伶伶一转,她开口又道: 「东方青虹惹出来的事至此也算真正告了个段落,就是不清楚史君维怎么收这件事的尾巴?」 在花凝带走白星泉后,洛应蒔为了叶草的伤,抱了她便直衝华木村而去,没与史君维再多搭上一句话。之后,两人也在黄婶婶的照应下待了下来;事实上,东方青虹想将事件私了,他夜进华木山一事村中人并不知情。而白星泉自此没再回过华木村,叶草只是以一个:「泉哥哥有意扩大商务,带了几个贴身的随从便出发了。」作为解释便没再多话。白星泉本就是主子,他的行踪,就是再令人疑惑好奇却也没人敢无事多加干涉,何况叶草由来又是跟在他身边做事的人,经她之口说出白星泉的行踪,村中眾人自然对白星泉的突然离去更少了份猜想。 华木村里还有一位掛名村长的人在,想来村中事务应该不会凌乱才是。 而同样失去主子的百花春色楼似乎在花凝离开之后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依旧是该开业时开业、该休息时休息。照洛应蒔判断,花凝如此精明,既然她预想得到自己总有身份暴露的一天,自然也会为这一日的到来替楼中姐妹先行安好对策。想来花凝所选择,最安全且简单的方式,就是要她们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发生了什么事也与她们无关。楼中唯一的变化,招牌花魁不在,不过就是一个见钱眼开的贪钱女子被人重金包养走了,这样的事在青楼妓馆里无时不在发生。 至于史君维虽然被洛应蒔无情的拋下,可吃公门饭的他并不得间。眼见当事人死的死、走的走,史君维莫可奈何的发完愣后,还是乖乖的绕到崖下,去收捡东方青虹的尸身与那把花凝捨弃掉的祖传宝剑。回到盛京后,他还没得空向上呈报,宰辅便已派人将他找入府中。在将事情经过详尽的向宰辅报告后,史君维这才知道,其实那假命官所做的一切宰辅早已掌握手中。夜战华木山一事失利,若不是他那样大的官压下,想他一名门客就算想隐而不说,又怎能半点风声不漏?宰辅有意维持帝国现今的和平状态,只要没有图谋之举,华木村与百花春色楼他也只当一般百姓看待。 至于东方青虹的尸骨,宰辅则命史君维在华木山上找一处隐蔽之地,将他收埋,也算是给身为皇族遗孤的他一个尊重,让他回归生前的势力范围。 而那把华欣帝国的宝剑,则成了宰辅宝库里极密的私藏品。 这些事后话史君维趁着公务之馀曾上山告知洛应蒔,但叶草并未参与其中,所以并不清楚。 「我说叶姑娘啊,你不觉得你太过关心别人的事,都没想想我们两个接下来该怎么办吗?」 一路的言谈之中的确提到的都事其他人的事,叶草噘噘嘴,问道: 「还好啊。那,你说我们俩接下来要怎么样?不都要一起去信阳拜访那老大夫,谢谢他救了我们的命,让我们有机会在一起吗?」 抿抿嘴,洛应蒔认真回道: 「那是……不过,我想我们在进城后应该先去帮你买件新衣。」 叶草疑道:「为什么?」瞧了瞧身上衣装,没破啊! 洛应蒔正色道: 「因为我不想让老大夫认为我有断袖之癖啊!」 闻言,叶草呵呵笑了起来。 「怕什么?人家老大夫早就知道了?」在洛应蒔不明所以的表情中,叶草将老大夫为她诊脉的经过悉数告诉了他。 「……说到底,结果我才是笨蛋啊!」 「嘻……没关係,反正我偶而也会笨一次,咱俩凑一对,刚刚好!」 驴车依旧缓缓慢慢地走在通往信阳的路上,冬雪虽未融,但冰霜渐薄的土地上已然可见矮矮的绿草正弯低着腰,等候春天的来到。 「是……」 见她欢喜展顏,洛应蒔发现,偶而当个笨蛋也不太吃亏。 毕竟,他不也赚到一个能与自己真心相依的伴侣了吗! 或许,他回头也该劝劝他的好友史君维,快以自己当榜样,找个外表健康美丽,内在爽朗活泼的好姑娘做伴! 啊,当然,至于这姑娘的身份背景嘛──还是平凡一点就可以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