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停》 第一章 那些,有关相遇的一切。 (一) 看了看手錶,徐瑾泉站在车站大厅中央,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发呆。 似是刚放暑假,又恰好是週末,火车站内人潮汹涌,行人各个大包小包地或是要出门游玩,或是要回乡省亲,皆难掩兴奋喜悦之情。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想到等等火车上会是怎样的拥挤徐瑾泉就只有无奈。 「泉,等很久了吗?」突然一阵寒气从一旁袭向面颊,冰冷的水珠就这样黏上了皮肤,刺骨的寒冷就这样从脸颊穿透到全身,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立马转过身看,果不其然,是那个让自己等了不下三十分鐘的熟悉身影。「蒋允欣你以为现在几点了。」其实赶不赶得上火车他是没什么所谓的,但一想到让自己在人来人往的大厅像个傻子一样等了这么久的人竟然像没事一般出现在眼前,还试图用装可爱蒙混过去,徐瑾泉只觉有一股火在肚子里翻搅。 「对不起嘛…人家出门的时候忘了带车票,折回去拿就没赶上预定的公车,所以才…」只见蒋允欣嘟着嘴,摆出了她招牌的无辜嘴脸。看在旁人眼里,有个睁着水汪汪大眼嘟着粉嫩红唇的可爱少女向自己撒娇岂是羡煞二字了得,可惜徐瑾泉早就对这张脸免疫很久了。 「唉…算了,反正没赶上火车我就跟我妈说是你的关係,她一定会非常『谅解』的。」两手一摊,徐瑾泉自顾自地拿起地上的行李,揹着行囊向月台走去,而蒋允欣则急忙想要在伤害造成前先对徐瑾泉进行一番贿赂。 「不要这样嘛!我这次是这几年来第一次见伯母耶!你这样我都没形象了…你看,我就算迟到也没忘记要帮你买饮料喔!」晃了晃手中的手摇饮料,蒋允欣见徐瑾泉没丝毫反应,便急忙跑到他跟前,一手拿过徐瑾泉肩上的行李「这我帮你拿,你要帮我说话喔!」说完,便逞强地将大包的行李扛在肩上,向刚进站的火车走去。 看着蒋允欣有些困难地提着那大袋行李却不想服输地硬是往前走的模样,徐瑾泉有些宠溺地笑了笑。 刚下火车,看着满是人群的月台,于敬只觉得一阵晕眩。 一直以来都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尤其在国外清幽的环境待久了,这种场面让他更无法适应。提着行李箱,他一边问着路,一边试图在人群夹缝中移动,而在逆流的人海中,几乎无法忽视的,于敬看到了那盏写着自己名字的明灯。 「请问您是…于教授吗?」拿着写了大大的『于敬教授』四字的牌子,那从外貌看起来就是个大学生的男生这样问到,面部表情是一如往常的困惑。 内心无奈的笑了一下,于敬说到「我就是。」看着那男学生的又惊又疑又恍神的脸,于敬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倒也不觉得这学生有何失礼之处。外表为他带来的麻烦从没少过,但至少比起青春期已经好很多了。 「啊…于教授您好,我叫徐清雨,是学校派来接您的…」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这新来的教授看,他急忙想掩饰方才的失态,「主任吩咐我先送教授您到宿舍休息,若教授没有其他地方想先去,还请跟我来。」语毕,这名叫做徐清雨的男大生有礼的接过了于敬手中的行李箱,领着他出了车站,上了一辆看似是学校公务车的黑色轿车。 久未回到这片土地,于敬心里多少有点忐忑不安。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过去的点点滴滴似乎回到了记忆里,又或者曾经的那些从未离去,只是现在才在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下出现在脑海中,再次反覆啃食他的心。 有些疲倦。不知是舟车劳顿的缘故,还是那些一拥而上的回忆让他一时之间无法招架,于敬不再看着窗外。他将自己埋在柔软的皮质座椅中,保养过的皮革发出淡淡的味道,并不刺鼻,但也不算好闻,足够让他失去补眠的打算。实在无聊,于敬开始打量起了正在开车的,那个叫徐清雨的青年。 浓黑眉毛下是一双大而有神的圆眼,东方人少见的直挺鼻樑让他看起来有种异国风情,翘翘的丰厚嘴唇看上去又十分稚气,但总归是张帅气的脸。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那种青春是自己曾经拥有的,虽然与现在的自己并未相距太远,但即将面临的三十大关仍是不久后的事实。徐清雨身上有种开朗洒脱的气质,从那头有些凌乱的棕发和随性的打扮就能看出,加上他颇为出色的外貌,应该是女同学间争锋吃醋的对象。 这让他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他多年来不愿想起却总会在午夜梦回出现在梦中的那个人。 二○○○年于敬 他能确实地感受到旁人投射而来的眼光。 那种像是看着珍奇异兽的目光在他下了车、踏入这个校门时赤裸裸地呈现在自己面前。若说从未被这样注目过,于敬便是在欺骗自己,但如此毫不遮掩堂而皇之的打量倒真是第一次。大概是因为那则报导吧。他想。 『全国第一』这个头衔并未太过,于敬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家世显赫、聪明过人、多才多艺再加上无可挑剔的外貌,集所有令人称羡的优点于一身,被称为人生胜利组中的胜利者也不为过。从小便备受瞩目的于敬对他人看待他的特殊眼光已经颇为习惯了,不过,在高中联考夺得满分后,受到媒体的渲染加之家世背景的曝光,让他这张本就引人注意的脸更广为人知,现在这种加倍的注目也让原本还能挺过去的他有些吃不消。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是应该去第一志愿或是什么贵族学校的吗?听说家里很有钱?」 「本人比照片还要好看耶…」 疑问、惊讶、议论此起彼落,像当于敬听不到也看不见他们正在谈论着自己。也是,他心想,这种情形不是早就知道了?当初也是因为不想再引起什么风波才会选择来这所学校的。这所私立高中是于敬父亲好友所开,为了不让这种外来的压力干扰他的学业,于敬的父亲让他进入这所高中,以便隔绝一切不必要的是非。 但对于敬来说,学习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让他唸这所高中,在他看来,也只是父亲控制他的一种手段。习惯了被控制,反抗也只是徒劳无功。 不再在意那些视线,于敬看了看校内地图,没什么困难地找到了未来一年上课的教室。那是间位在走廊最后面的新教室,看来是学校特别安排给资优学生的福利,相对安静的环境、全新的课桌椅和冷气,在在都提醒着他们在这间学校独特的身份和多缴的那些钱。 一踏入教室,果不其然,又是一阵寂静的注目礼。不想再接收更多视线,于敬默默地拣了个靠窗偏后的位子,安顿了下,便试图在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中装做若无其事。 「你就是于敬吗?」 身旁突然传出了个陌生的声音,转头一看,那是个长相甜美的女生。大大的双眼像小鹿般无邪,白皙的皮肤吹弹可破,过肩的乌黑长发有些卷翘让她看起来更为俏皮。只见那女生眼角带笑地看着自己,于敬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毕竟很少有人会主动接近他。 「嗯,我是。」 听到于敬的回应,那女生笑得更开了。「我在报纸上看过你喔!全国第一,很厉害呢!」说着,她伸出了手,「我叫蒋允欣,很高兴认识你喔!」 看着面前的女生,于敬微楞了一下,才将自己的手伸过去握住,那是隻白皙柔软的手。「嗯…你好…」 见于敬回握住自己的手,蒋允欣甜美地笑了笑。粉嫩的唇弯成了好看的弧度,水汪汪的双眼充满着笑。 「蒋允欣,你吓到新同学了。」 此时,一旁又传出了个声音,是个男生,虽然还有点青春期的青涩,但低沉得富有磁性。一听见那人的声音,蒋允欣便放开了他的手,转过身去。在她转头的瞬间,于敬能看到她不同于刚刚的快乐,那是种非比寻常的喜悦,是一种更隐晦却具感染力的,好像她的世界被那声音点亮了般。这让于敬不免有些好奇。 顺着蒋允欣的视线望过去,声音的主人是个帅气的男生。 那是张很好看的脸。刚毅的眉毛、直挺的鼻樑,深邃的细长双眼充满着让人无法明说的魅力,俐落的短发有些凌乱却凸显了他骨子里一种瀟洒的气质,微抿的薄唇却又显得他有些拘谨,白色制服上衣配上他小麦色的皮肤格外好看。于敬看过很多长相出色的人,却没有一个和眼前的男生一样,有种像太阳般,闪闪发亮的吸引力。 发觉自己竟然看着那男同学出神,于敬赶紧收回视线,不料那人早已发现自己露骨的打量,衝着于敬爽朗地笑了笑。他从蒋允欣身侧走了过来,脸上掛着的,是能融化一切寒冰的温暖笑容,看在于敬眼里却不知怎地刺眼又令他莫名紧张、害怕、期待,像是知道什么将发生般,让他不安。 只见那男孩停在自己面前,轻啟那微翘的薄唇,丝毫没有发觉他内心的动盪。 「你好,我叫徐瑾泉。」 第一章 那些,有关相遇的一切。 (二) 睁开眼,天色依旧一片漆黑。 刚从美国回来的于敬,无论再全能,对时差这种事情还是没輒的。看了眼摆在床边的手机,知道自己大概又得清醒地度过这漫漫长夜,他在心底叹了口气,默默庆幸着还没到开学时间,伸了个懒腰便起身去为自己倒了杯水。 这里的夏天特别炎热,尤其对习惯了寒冷天气的于敬来说,如果不全天开着冷气,是连事情都没法做的。对此他也相当地苦恼。从前明明不是这么怕热的。拿着冰水,于敬百无聊赖地转着电视,发觉深夜节目没什么看头后便又回到卧室,希望能重新进入睡眠状态。他将自己埋在柔软的被窝中,深深吸一口气,渗入鼻腔的是种特殊的味道。那是种刚从塑胶套里拿出来特有的气味,这让他有些不习惯,像跟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拥抱的感觉,很生疏。试图不让自己去在意,他一边想着明天该去买个自己常用的香水好遮掩这恼人的气味,一边催眠着自己赶快入睡。但在发现自己脑袋异常清醒后,于敬便陷入只能跟头顶天花板乾瞪眼的处境。 在对着天花板发了下呆后,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了那天去车站接他的那个学生。 总有种很熟悉的感觉。他想。 早已经忘记那名学生叫什么名字,这种莫名怀念的感觉或许只是因为让他想起了自己还在学的时候,或许只是因为让他想起了过去毫无压力还能开怀大笑的自己,或许只是因为… 于敬脑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脸孔,那是张他以为他早已忘记的面容。 好像全天下的人都急着要他赶快结婚一样。徐瑾泉想。 自从带蒋允欣回去探望母亲后,『结婚』这两个字出现在对话中的频率变得异常地高。就连今天顺道去探望退休的高中老师,也被问到两个人什么时候请喝喜酒。 默默地看着年事已高的老师仍旧像少女怀春般和蒋允欣讨论着当年自己结婚的情形,徐瑾泉心中暗自叹了口气。 并不是说他不想结婚。人到了一定年纪,有些事情被认为是理所当然也是符合社会常理的,『该如何做』对现在的他而言很明确,但若要深究『为何这样做』,徐瑾泉无法想出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他爱蒋允欣吗?爱吧。如此简单的问题,他却无法给自己一个篤定的回答。好像什么都有转圜的空间,好像什么都不清不楚无法确定,好像自己给了自己一个退路,一个在非黑及白之外,另一个灰色地带。 「说实话,我以前还有点担心呢。」曹老师突然说到。 被这样一句和自己放空前的话题不甚连结的话吸引,徐瑾泉将思绪拉回了现实。看了眼蒋允欣,见对方神色也是不解,两人便安静地等着曹老师接下去说。 看两个人都一脸茫然的样子,曹老师继续说着。「以前你们不是跟那个谁走很近吗?叫什么名字来着…」桃李满天下又上了年纪,她似乎陷入了苦思。「就是那时很有名的那个…每次都拿第一的…」 「于敬。」徐瑾泉说。 一听到这个名字,蒋允欣身子僵了僵。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徐瑾泉,只见他表情并无任何波澜,一如往常般平静,好像这个名字不具有任何意义,只是个寻常的名字,寻常又毫无关係的名字。 本来就不该有任何意义。她想。 「对对对,就是他!你们以前不是很要好?每天都在一起,还没见过这么亲密的朋友呢。」曹老师像是陷入了回忆般说着,眼神有些飘渺。「还记得以前你成绩吊车尾,于敬为了不让你被踢出资优班,还缠着我要了好多讲义,说是要回去给你补习。」 徐瑾泉表情依旧平静,有些长的瀏海垂了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眼底是什么心情。「是啊,从前受过他很多帮助…」 「他真是个好孩子啊,有次你打架被罚留校扫除,他也留下来陪你…」 「老师,你刚刚说是担心什么呢?」不想再听老师话当年,尤其不想再听到那个名字,虽然有些无礼,蒋允欣还是打断了曹老师,希望能转回原本的话题。 「啊…对,以前我还很担心你们三个。当年的那些谣言虽然只是学生之间的流言蜚语,但听在老师耳朵里还是担心会不会影响你们的学习,还好现在你们都很出色,尤其是于敬…」 「他怎么了吗?」像是反射性地,徐瑾泉问道。 「你们没联络了吗?以前那么好的朋友…他最近刚从美国回来,前几天他才来看过我呢,说是拿到大学的教职。年纪轻轻就当上教授真是不简单!」 「他…一个人回来的?」像是想要知道些什么,徐瑾泉继续问,无视着蒋允欣在一旁的视线。 「是啊,看来是太专注在事业上了,没听他提过有女朋友。明明这么出色,也可惜了。」徐徐地喝了口茶,曹老师又说「不过看到你们现在这样,于敬应该会很开心的,有空跟他联络一下吧,都在同个城市,又是老朋友。」 听曹老师这样说,徐瑾泉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一提到于敬,便好像整个人陷入一种无法思考、头脑晕眩的状态。多年来,他封闭了所有与于敬有关的消息,拒绝任何和他相关的事物,为的就是不再想起他,不再为他產生任何情绪,不再因为他而让自己有一丝动摇。但现在,徐瑾泉有些慌了。 他…就在这个城市里。 深深看了徐瑾泉一眼,蒋允欣如何不知道他是什么想法。从认识于敬开始,徐瑾泉就不再是她所能独佔的青梅竹马,而是一个,连自我都可能拋弃的人。不会再让那个人接近我们了。她想。蒋允欣一把勾起徐瑾泉的手,将他拉近身侧。因为这个亲暱的举动,徐瑾泉稍稍拉回了意识。 「一定会的。」她信誓旦旦地说,露出了一贯的甜美微笑。「我还想请他喝喜酒呢。」 二○○○年徐瑾泉 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他了。 那人就这样走进校门,好像那些骚动都跟他无关似的。 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那个人优雅地缓缓走入校园,一旁的人就像被摩西分开的红海般往一边散开,那情景说多有趣就多有趣。 「你在看什么?」 身旁传来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徐瑾泉不用转头便知道来者是谁,所以也懒得转了,所幸就这样盯着窗外,继续享用百年难得一件的奇景。 「看传闻中的天才。」他淡淡地说。 似乎提到了对方颇有兴趣的话题,那声音稍稍提高了点,「那个全国榜首?他真的来我们学校啦!不知道会不会是我们班的…」 「嗯…」见那人隐没在校舍中,徐瑾泉才慢慢转过头来,「怎么,蒋允欣,你对他很有兴趣?」戏謔地笑了笑,那种表情在徐瑾泉的脸上有种使坏的帅气,从以前到现在不知道勾了多少女生的心。 徐瑾泉那样对她笑着,即使从小看到大,蒋允欣的脸颊仍旧飞过一丝红晕。「对啊,人家聪明家世又好,当然比对你有兴趣!」她不服气的说,有些在意徐瑾泉有没有可能对她的话產生那么一点点醋意。 「哈哈哈!你想得美咧!人家也是会挑的!」 听见徐瑾泉这么嘲笑,蒋允欣只有一股气往顶上冒。「你…欠揍!」实在气不过,她一拳打在徐瑾泉结实的手臂上。 虽然蒋允欣看似文弱,但真要说起来力气在女生间并不算小,这一拳打在徐瑾泉的臂膀上虽然不到非常痛,但还是有点感觉的。 「你竟然!到底是不是…」话没说完,徐瑾泉发现四周突然寂静了下来。就在刚才还在远处的『摩西』此时就站在教室前面,虽然隐藏得很好,但徐瑾泉仍能看见那人脸上的窘迫。只见他稍稍停顿了下,便找了个偏僻的靠窗位子坐下,似乎很不想让人再注视他的样子。 意外地好像是个孤僻的人。徐瑾泉心想。那人刚好坐在了自己位子的斜对角,默默一个人整理着东西的样子有些孤单。 「吶…我们去找他说话吧?」试探性地问了一下,蒋允欣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好奇心显现出来。 知道一旦引起她的兴趣,便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她,徐瑾泉只是耸耸肩,「随你吧,难道你没听过好奇心会害死一隻猫?」 「嘖!少无聊,去去就来。」说完,蒋允欣便迈步向那位新同学走去。 私立学校很多都是直升制度,这间也不例外。一定比例上的同学几乎都是从以前就唸这所,一路直升上来的。徐瑾泉能理解大家对这位有着光环的新同学好奇的心态。但这样明目张胆地打量和议论总是让人不舒服,以至于在放任蒋允欣跟新同学套近乎后,徐瑾泉有种小小的罪恶感。看那人出现尷尬的神情后,徐瑾泉决定起身解救。 「蒋允欣,你吓到新同学了。」 见徐瑾泉过来打断他们的谈话,蒋允欣心里莫名地窃喜。应该还是有这么一点点在意吧。她心想。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徐瑾泉对自己是有一点介意的吧,蒋允欣想要这么相信着。 并没有注意到蒋允欣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开心,徐瑾泉看了看那人,发觉他也在看着自己,便衝着他笑了笑,一派轻松地走了过去。 「你好,我叫徐瑾泉。」他说到,内心同时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位男生。 那人有种冷冷的气质,并非生人勿近的冷漠,而是一种远于尘嚣、淡淡的清冷。白皙的皮肤与乌黑的柔软短发让他看起来雌雄莫辨,一双纯黑色的眼睛像漩涡般能将人吞噬,精緻的五官更让他看起来如陶瓷娃娃般美丽、易碎。 看着徐瑾泉,那男生好像还有些反应不急,楞了一会儿才说。 「你好,我是于敬。」 声音是出乎意料的好听。那是一种平稳清脆的嗓音,在温柔有礼的语气下更是让人感到舒畅。 看在旁人眼里,于敬大概就是近乎完美吧。徐瑾泉不禁想。 完美得像件艺术品,太不真实。 第一章 那些,有关相遇的一切。 (三) 并非第一次授课,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措过。 于敬看着底下满满的学生,这本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至少代表现在的大学生勤学,但当有一半以上都不是这堂课、甚至不是本科系的学生时,于敬第一次有种无力感。 「老师,不懂的话可以请您个别指导吗?」台下坐在正前方穿着成熟的女学生说。 「好诈!老师我也要!」旁边另一个长相可爱的女学生又说。 「什么诈,我是真的不会啊!老师,您说过如果不懂可以去找您对吧?」方才穿着成熟的女学生又说。 看似气不过,那位长相可爱的女同学又要反驳,于敬见两人快要争执起来,便赶紧道「这…如果有不懂,是可以来我的officehour…」 一听于敬如此说到,那成熟的女学生似乎有些得意。看到她藏不住的得胜嘴脸,于敬不好意思地又接着说。 「可是两位同学…你们不是电机系的学生吧?」 话一出,那两名女同学神情有些尷尬。 身为电机系新任教授,虽然对系上事物还不熟悉,但有些事情是『放诸四海皆准』的。看看眼前超过八成的女生比例,并不是歧视,但这真的是电机系吗?于敬不免有些怀疑。 「那个…请电机系学生举手一下好吗?」为了证实自己的想法,于敬对着台下说,但眼睛却是盯着那不到两成的绿叶。 果不其然,举手的正是那几个被眾多红花淹没的男生们。 「那么剩下的有修这堂课的请举手。」 见那屈指可数、在空中摇摇欲坠的手臂,于敬剎那间心生无奈。让那些同样面露无奈的学生们放下手,他看了看手錶,眼见接近下课时间,才道「今天的课就先上到这里。下一堂课…」稍稍想了一下,又道「请『有意学习』电磁学的同学务必要来上课。」其他的就免了吧。他心想。 大概清楚他的言外之意,那些来『问问题』的同学显然比前两堂课少很多,于敬收拾了下东西,正准备回家去,却突然被一个男学生叫住。 看了眼那人的长相,于敬想起是那天去车站接他的学生。 「老师你还好吗?」那男学生笑得爽朗,也不知道是真的关心还是有些调侃。 「徐清雨同学…是吧?」 第一堂点名时注意到他的名字,于敬便有意无意的记了下来。好像有些意外,那男同学愣了一会儿便笑着点头。 「我还是第一次在电机系的课里看到这么多女生,整个社科院也不过就如此吧!」夸张地说,徐清雨哈哈地笑了几声,是一种只有在温室里长大才会有的,无忧无虑的笑声。 大概是对有这么多女生感到兴奋吧。看徐清雨开心的说着,于敬这么想。「你该不会是来拜託我让她们留下来?」开玩笑地说,于敬微微瞇起那双漂亮的眼睛,嘴角轻勾,表情有些戏謔。 原本还在傻笑的徐清雨听到于敬这么说便楞了一下,接着不知是想到什么,只见他脸微红地低下头,刚巧外面的同学叫了声他的名字,便对于敬说了再见后跑了出去。看着徐清雨逃也似地跑出教室的背影,于敬轻轻笑了声,以为是因为自己说中了他的想法才害羞得跑出去。 「…清雨…徐清雨!」 看着一旁刚下场、全身是汗的队友,徐清雨恍惚间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却又不怎么确定,只得一脸茫然地看向那人。 那人见徐清雨表情呆滞,白了一眼后说「你在发什么呆啊,我说你星期五会去吧?」 「啊?去什么?」 「原来你这傢伙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啊!」作势要掐死徐清雨,那人故做兇狠、嘶牙咧嘴地说「队上这礼拜五要跟艺大联谊,你会去吧!」不是疑问句,那人命令般说道。 听到要联谊,徐清雨只有种无力感,他是打从心底不想去。他最讨厌的就是那种像半逼迫式的社交场合。「咦?故修学长,我星期五有事…」 「少来!你上次也说有事,这次不会再让你逃掉!」尹故修拿起一旁的矿泉水,喝了几口又说「这次可是跟艺大耶!完全有品质保证啊!你小子难道一点兴趣都没有?该不会…」上下打量了下徐清雨,看着同样穿着球衣却比自己帅上几个档次的学弟,尹故修将双手盖上自己的胸脯,「难怪你最近一直盯着场上的人看…」 听出尹故修毫无遮掩的喻意,徐清雨微怒地推了把尹故修,顺道骂了声脏话。「看你们我倒不如看我自己!」 「哇…你这话也太不够意思了吧!好歹我们也是一起奋斗了这么久的战友…」 「所以学长你是因为不捨得我们这份战友情谊才选择延毕的囉?真是让我太感动了呢。」很懂得戳人痛处,徐清雨皮笑肉不笑的说。见尹故修白了下脸,徐清雨才有报了一箭之仇的快感。 「不说这个了…你不去我很难跟人家交代的,艺大那群妹都是衝着你才答应要联谊的…」似乎觉得用苦肉计比较容易,尹故修这么说道。 听见学长这样为难,徐清雨也有些动摇了。毕竟之前晃点过很多次,无论对同袍间的友情还是队上的团结多少都有些影响,想了一下,徐清雨才勉为其难地说「我再考虑一下…」 知道徐清雨被自己动摇,尹故修开心得笑了笑,而后似是想到什么,表情突然正经地说道「是说从上礼拜开始你状况就不是很好,前几天比赛还差点输给企管系,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被尹故修这样问到,徐清雨脑中瞬间闪过一个画面,但他没法对尹故修坦白,只能故作淡定地拿起一旁的水瓶,喝了几口才说「没什么…」 觉得徐清雨并不想多说,尹故修也没打算追问下去,「没事就好,这阵子打新生盃,要儘快把状态调整好…咦?」话说到一半,尹故修突然停下来,看向球场外一个被几个女生包围的身影。 顺着尹故修的视线望去,只见那个这几天在脑内不断盘旋的人影就在离自己不远处,正带着一贯温和有礼却有些拒人之外的笑容对那几个女生说话,徐清雨不知怎地心里有些堵。 「果然是个很华丽的人呢…」尹故修讚叹着说。 「华丽?」这是一个徐清雨心中无法与那人连结的词汇。与其说是华丽,不如说是像仙女一样的存在,虽然是个男人…他心想。 「真不愧是另类电机系『系草』。听说有人搜寻教授的名字,发现他以前就很有名,直到大学赴美留学后才消声匿跡。」 「是吗…」装作第一次听到,其实这些徐清雨早在几天前就在网上查过了。 于敬。这个名字一度反覆地刊登在许多报导中,并不难找到他的资料。大抵上都是跟一些『天才』、『天之娇子』这类的词汇做连结,有时搜寻于氏财阀也会出现他的相关资讯。 「真没想到他这么年轻…」 「嗯对阿,好像跟我哥差不多,听说以前还是同校…」顺着尹故修的话,徐清雨道,但一说出口就有些后悔。 「…你该不会也去查了吧…」带了些怀疑,尹故修瞇着眼睛表情玩味的看着徐清雨。 「我、我哪会去查他的资料啊!是听别人说的啦…」 见徐清雨反驳得心虚,尹故修仍然带着怀疑的眼神打探着,直到发现徐清雨无故地表情尷尬后才说「其实也没什么啦,教授他…长相的确很吸引人,如果不是男人,我大概也会心动吧。」看着越走越远的那个身影,尹故修语带遗憾地说。 没有回话,徐清雨表情黯然。他想到了那天那个笑。虽然明显带着戏謔,却是个比目前任何笑容都还要真实的笑脸,明亮的双眼微微瞇起,粉色的唇瓣弯成的角度带着点玩味,眼底的笑有意无意地─又或是自己解读着─带着点挑逗…想到这里,徐清雨脸上一阵滚烫。 自从那天起,那个笑总是缠绕着自己的思绪,让他无法专心,无论做什么,那张脸总是会出现在脑海中,尤其是当他独自一人时,好像整个脑袋都充斥着那人的脸孔、那人的声音、那双眼睛、那双唇… 『刷─』地一声,徐清雨突然站起身,将坐在一旁尹故修着实吓了一跳。看着他投入球场中的背影,尹故修无法理解他脸上的红晕究竟是阳光的关係还是? 第一章 那些,有关相遇的一切。 (四) 「喂?我在学校正门的咖啡店等你,下课就过来吧。」 只讲了一句,徐瑾泉掛了电话后便悠间地翻阅起方才在便利商店买的杂志。 在出版社里打滚了几年,虽然一开始因为和本科有些出入而面临少许困难,但凭着一股衝劲,也混到了现在不大不小的位置。边看着这期杂志的编排,徐瑾泉边在一旁做些註记,认真的模样吸引了不少店内女性的目光。 揉了揉酸涩的双眼,这几天都没怎么睡好的徐瑾泉在悄悄打了个呵欠后轻啜了口咖啡,似是太过疲倦,他的目光从杂志转而投向窗边的景象。只见平日的街道上行人不多,或许因为紧邻于学校,在路上悠转的多半是年轻的学生,看着他们打闹着走过面前,徐瑾泉不禁有些怀念。他想起了那年曾有个人也跟他这样欢笑过,想起了那时也有个人陪在身旁一起疯狂,想起了那天…那个笑容…和那个默默消失的身影。 微微感到疼痛。是那种说不上是心痛或是潜意识的疼痛。不想再独自黯然神伤,徐瑾泉收回了视线,却在转向面前书本时,眼角飘过了个熟悉的身影,而在下一秒反应过来时,他早已站在方才自己座位的窗外,被熙来攘往的人群包围。 是…错觉吗? 「哥,你怎么在这里?不是说在店里等吗?」肩膀被拍了一下,徐瑾泉转过头便看见来人,却无从回答他的疑问。 「我…」 「先进店里吧,我快热死了。」语毕,那人俓直走进咖啡店,为自己点了杯冷饮,随后走到附近的空桌坐下。 徐瑾泉见他坐到了别处也没说什么,拿起了原先放在座位的公事包后便也同他坐到一处。「清雨,阿姨要你拿什么给我吗?」 喝着手中的饮料,徐清雨翻了翻书包,而后掏出了个便当袋。「妈说明天星期六爸会回来,要你也一起回家吃饭,然后这是早上燉的鸡汤,说是你最近很少回来怕你乱吃给你补的。」 接过放在咖啡桌上的黑色便当袋,徐瑾泉没说什么,倒不如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见徐瑾泉只是沉默,似是也习惯了,徐清雨只是继续喝着饮料,无聊地翻着徐瑾泉摆在桌上的杂志,尔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有些激动地说「啊!哥,你有听过于敬这个人吗?」 『噔』了一声,心像是漏了一拍,徐瑾泉完全没有准备会在此时此刻听到这个名字,更无法理解为何会从徐清雨口中听到。并没注意到徐瑾泉的讶异,徐清雨继续说「我们系上这学期新来的年轻教授,跟你差不多大吧…听说很有名?还跟你同个学校…」 「对不起,清雨,我得回去上班了。」徐瑾泉站起身,潜意识地不想从徐清雨口中听到任何有关那人的消息,他面无表情地收了收桌上的东西。 「喔…要记得回来喔!」虽然感到奇怪,徐清雨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徐瑾泉匆忙离去的背影叮嘱了句,便低头开始滑起手机。 逃也似地离开了咖啡店,徐瑾泉慌乱的脚步在街角停了下来,只觉得脑袋一片混乱,心像被一双手揪住般疼痛,痛得几近令他窒息,同时又有种恐慌油然而生,像是多年来尘封的祕密突然间被赤裸裸地摊在面前,让他毫无防备。 他…就在这里。 于敬他…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名字从未再被提起,他也以为自己忘了。但事实却是,它只是被收了起来,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不愿被任何人碰触,渐渐地,生根在身体里,早已无法拔除。 坐在ktv包厢里,徐清雨有点后悔当初的心软。 呈半圆形的沙发上,除了徐清雨外的男性都被挤到了两边,正用燃烧着熊熊烈火的双眼看着被四五个女生包围的他。 「学长,你想喝什么我帮你倒?」 「清雨学长,听说你很会唱歌?我们一起唱吧?」 「学长,你要不要吃点东西呀?」 不知究竟是因为被那些艺大的学妹们娇滴滴地、一口一个『学长』地喊来喊去叫得心慌慌,还是被那些排挤在外的队友们又愤恨又不甘又羡慕又嫉妒的眼神盯得如坐针毡,徐清雨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能一面尷尬地说「不用了、不用了…」一面想要向靠近出口的位子移动。 「喂…到底是谁说徐清雨来就有妹泡的啊…」瞪着桌子对面『左拥右抱』的满场春色,大三打中锋的许传挑着眉面无表情的说。 听见旁边的学弟这么说,在场身为老人的尹故修正要拿起杯子的手明显僵了僵。「哈、哈哈…是谁呢…」 「这小子怎么就这么受女生欢迎啊?」同样大三,打前锋的简绎笙粗鲁地大口吃着洋芋片道「我看他也没比我帅多少啊。」 「就凭学长你那吃相…」翻着歌单,身为控球后卫同样也是这届系队队长的大二学弟杨曲渊一脸不屑地说。看着对面徐清雨窘迫的脸,还有些稚气的脸上勾起个坏笑,想了想便又一派玩味地说。「不过我看清雨学长倒是没有很享受,还真难得看到他伤脑筋的模样…我看就这样下去也是挺有趣的。」 学弟真不是好惹的…另外三人不禁同时暗想。 「什么什么?你们在讲什么?」甫唱完一首歌,显然兴致正高,大四前队长申秩言问向一旁的学弟杨曲渊好奇刚刚他们在讨论些什么。 「难得你也会好奇我们在讲什么。」杨曲渊正点着歌,看到一脸兴奋的申秩言才不冷不热地说。「一进来就开始吃东西跟唱歌,还真的只是来凑数的?」 「什么你啊你的,我好歹比你大两届…怎么你都叫绎笙他们学长了就不叫我?」申秩言有些不满的说,「小心我跟阿姨告状。」 「你们两兄弟就别内鬨了,再这样下去我们今晚就全变成凑数的了…」许传弯腰看向坐在最边边的申秩言和杨曲渊说。 「嘖嘖,这还不简单。」听许传苦着脸说到,杨曲渊语毕便面向徐清雨大声说「啊真伤脑筋!酒快喝完了!」 被杨曲渊的话吸引过去,徐清雨看着对面队友脸上希冀的脸庞,似是接收到什么指令般,徐清雨马上说。「我、我看,我去买好了。」得、得救了!他心想。 见徐清雨识相地接了他们拋过去的球,许传跟尹故修内心狂喜,连忙说道。 「真是麻烦你了学弟!」 「快去快回、快去快回喔!」 「啊…嗯。」朝队友们挥了挥手,不顾艺大的学妹们在一旁提出的抗议,徐清雨起身朝包厢外走去。虽然感激,但看着几个队友脸上的兴奋和学弟脸上莫名的得意徐清雨心里想着的是再也不会参加这种鬼联谊了。 在外面拖久一点再回来吧… 第一章 那些,有关相遇的一切。 (五) 看着结帐柜檯上满满的袋子,于敬猛然惊觉自己好像买太多了。 太过习惯美国,回来不到三个月的于敬总觉得自己还在过着开车二十分鐘去买一个礼拜份量的菜的生活,一不小心便失手买了过量的食物。虽然是走路走得到的距离,但望着五六个塞满满的购物袋,这也不是他一个人扛得回去的。 正踌躇着是否要叫计程车,却又暗暗觉得这个距离若叫计程车大概会被司机白眼,于敬顿时有些拿不定主意。就在此时,一个眼熟的身影从旁边的柜檯走出。 「咦?老师?」 「徐清雨同学…」看着刚结完帐走出柜檯的徐清雨,于敬有些尷尬地打了个招呼。 在看到于敬一脸窘迫的神情和他身旁像山一样堆在一起的塑胶袋,徐清雨马上意会到眼前的状况。虽然还因为于敬现在不同于平常聪明沉稳的形象而有些意外,心里却是隐约有些高兴的。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随着每个礼拜三个小时的课堂时间渐渐、一点一滴地渗透到心底,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渲染起他整个世界。 不是不晓得这种感觉背后可能代表的意义,徐清雨只是选择暂时忽略。『只要能够看到他就满足』这样的想法支撑着徐清雨,让他有足够的勇气和充分的正大光明去接近于敬,将他视作师长一样尊敬爱戴。至少他理智是这样告诉他的。 「老师,需要帮忙吗?我刚好有开车…」见于敬的目光飘向自己手中的一打啤酒,徐清雨赶紧补充「这是我要买回去的,刚刚都没喝,老师放心吧!」 似是被看穿自己在想什么,于敬脸微红。「真不好意思…还要麻烦学生真是…」 「老师不用客气啦!教师宿舍就在附近不是吗?我载你吧!」说完,也不等于敬说什么,徐清雨提起于敬放在地上的眾多塑胶袋向外走去,还特地拣了重的让于敬只提轻的。 一到车上,于敬便有种熟悉感,虽然这次坐在前座,但还是知道这是那辆来车站接他的车。 「这车是…?」 「喔…这其实是我哥的啦,但他平常很少开,所以就让我开上下学。」一边发动引擎,徐清雨一边说。「因为干部里只有我开车,系上才会请我去接老师,也算很有缘吧…」 听着徐清雨讲话,于敬放松地发起呆,直到一个黑影笼罩在自己正上方。只感觉徐清雨清爽的气息瞬间包围自己,他猛然回头,僵直了身子,只见徐清雨那颗棕色的脑袋在自己头顶上,角度的关係,双眼正好对到了他的。 似是被于敬突如其来的转头吓到,徐清雨微微颤了一下,随即尷尬地说「抱歉…我以为你累了,想帮你系安全带…」 吐息间有股淡淡的甜味,是可乐的味道。果然是个孩子。于敬心想。 没说什么,于敬淡淡的笑了笑,也就默认地让徐清雨帮自己系安全带,表情甚是平常。反观徐清雨,则是满脸通红地赶紧将副驾驶座的安全带扣好,再慌乱地把自己的扣上。 除了这个小插曲,在短短的路程上,两人没有再交谈过一句,就这样安静地到了教师宿舍。 「谢谢你,徐同学。」将买的东西都搬进楼里,于敬说到,脸上掛的仍是一贯的笑容。 眼看分离在即,徐清雨也没有什么好理由可以留下来,正打算说声告辞,只有两人的电梯间传出了阵声响。 徐清雨的肚子叫了。 想到从ktv出来后就什么都没吃,徐清雨羞赧地不敢看向于敬,只想要找个洞鑽进去,却在此时听到了对面传来的笑声。 「呵呵…也是,都这个时候了。」看了看手錶,指针正落在七与八之间。「如果徐同学没什么事的话,不如一起吃晚餐吧?」同样的笑容却多了分暖意,于敬看着徐清雨道。「虽然不敢保证合不合你口味就是了。」 「咦?真的可以吗?」似乎有点不敢置信,徐清雨问。 「哈哈,当然没问题!」说着,于敬从口袋中掏出钥匙,开了锁后便将门用身体抵住「进来吧!」随后便要徐清雨将外面的塑胶袋都搬进屋里。 虽然徐清雨来过教师宿舍很多次,却是第一次真的进某一位老师家里。 室内格局很简单,两房一厅一卫一厨房,从建筑外观看来应该还有个阳台,不知道是于敬本身就不怎么讲究,还是有什么限制,屋内并没什么摆饰,甚至连装潢都称不上,只有简单的家具,和大量的书本整齐地摆放在各个书架上。 客厅的左侧隔着墙面是个厨房,右侧则是通往房间与浴室的走廊。客厅内的家具也很简洁,米色带点灰色的麻质沙发上放了几个白与黑的抱枕,坐在沙发上隔着矮桌正对着的便是最新型的电浆电视,除此之外,徐清雨也发现到许多新潮的电子產品,每一个都是最新型不然就是最经典的,也不愧于敬电机系教授的职位。 在徐清雨看得眼花撩乱时,于敬请他随意参观后自己提着一袋袋塑胶袋进了厨房,知道徐清雨会提出帮忙,进去前他特意摆了摆手说「厨房小,你在外面待着就好。」尔后便自顾自地在厨房捣弄。一开始徐清雨还有些战战兢兢,他规矩地正坐在沙发上不敢乱动,直到发现距离于敬煮好饭端上桌还有很多时间,才放松心情真的在屋内转了起来。 两间房间,于敬把另一间小房改作为书房。侧对着房门的木质书桌设计简洁却颇有质感,背后一整墙的书架摆满了各式藏书,除了电子相关的原文书外,还有许多外文小说、歷史、政治、经济书籍,比较平易近人的则是些杂志。 看到眼熟的杂志名称,徐清雨不免想拿起来翻阅一下,他看了看期刊的次序,发现于敬从某个时期开始便一期不漏的订阅,直到上一期。直觉于敬一定会有最新一期,徐清雨开始寻找,正想大概还没买时,便在书桌上找到了连封套都还未拆的杂志。 「清雨!能帮我拿一下垫子吗?」此时,从书房外传来一声叫唤,听到自己的名字,徐清雨小小震了下。他走到厨房,看见正围着围裙拿着汤杓的于敬,一时之间有些懵。 「垫子在你旁边…」没有间馀的手,于敬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隔热垫的位置,「刚刚在书房吗?我叫了你好几次呢!」没看见徐清雨泛红的脸颊,于敬专注地为那锅汤做最后的调味。 「啊…对不起老师…」所以才会… 「没事,快把垫子放在桌上,我等等把汤端过去就可以吃了。」语毕,于敬顺手将瓦斯炉关掉,将另一锅里的白麵条放入碗里,似乎是要做拌麵的样子。 帮忙做最后的摆置,两人就这样坐在沙发上端着麵碗,一面看着电视一面吃着晚饭。 「徐同学…一时之间弄不出什么好东西,让你也将就着吃了。」为徐清雨盛了碗汤,于敬语带歉意的说。 「不,谢谢老师…」接过于敬递过来的汤碗,暗暗吸了口气,徐清雨继续说「老师其实可以直接叫我名字的。」神情不自觉地透露出紧张,他看着于敬那双黑不见底的眼睛,一瞬间只听得见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还拿着汤杓的于敬楞了一会儿,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过了几秒才缓缓说「是吗…那我就叫你清雨了。」衝着他笑了笑,于敬又将视线转回播放着下档电影的电视,看起来一点也不觉得称呼的转变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 看着于敬专注于剧情的侧脸,和那双被麵与汤水沾上油光的嘴唇,徐清雨有些心猿意马。 他又想到那天。 明明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却无法阻止自己继续想、继续沉沦。徐清雨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快要不受控制,光是看到他就会不自觉地开心,就连一天没见到那人都会疯狂的思念,于是他开始每天在系馆徘徊,只是想要多点机会遇到那人,只要看见就好、只要说到话就好、只要… 好像…怎样都不够了。 方才的电影已经演完,于敬无聊地转着电视,心思却不在那些转变着的萤幕上。 他人虽然冷了点,但不是没有感觉。 徐清雨正有意地接近他。 从最近时常在办公室附近巧遇就隐约有点感觉,直到刚刚在车上和要他直呼名字时,那张还有些稚气的脸露出的,又是期待又是害怕的神情才让他肯定自己的猜想。 也不是没被人追求过,于敬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尤其对方还是自己的学生。 但他不得不承认,对徐清雨他是有点在意,不然也不会在即使知道对方有意思下还邀请他来家里吃饭。那种在意于敬还无法给予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大概是因为很像吧…和那人…他心想。 几年过去,那人在自己心中还是当初青涩的模样,开怀大笑时眉眼飞扬的样子还深深刻印在脑海里,有时寂寥的夜晚拿出来反覆复习,于是现在只要一想到,就可以马上在脑海勾勒出那张脸孔。 而徐清雨…不知道是否是同样青涩的关係,于敬总会情不自禁地将两人重叠在一起。明明长得并非如出一辙,却总会在某个瞬间觉得两人相似到让他不禁想要哭泣。 「老师,碗都洗好囉!」 「啊…好,谢谢你…」正陷入思绪中,徐清雨早已将碗盘洗好走出厨房,出声叫唤时让于敬吓了一跳。「时间有点晚了,快回去吧,别让家人担心。」 「放心吧老师,我有先跟我妈说会晚点回去。」徐清雨抽了几张卫生纸将手擦乾,才深入口袋中掏着汽车钥匙「今天谢谢老师招待…」 见徐清雨走向大门,于敬从沙发上起身,关了电视后也走向家门,看着徐清雨系着帆布鞋,心里不禁又琢磨了一番。 「那我就先告辞了…」穿好了鞋,徐清雨看着于敬说到。 「嗯…开车小心。」帮徐清雨将门打开,顺手按了电梯,于敬没有对到他那双正看着自己的眼睛。 「好的,老师晚安。」见电梯门开,徐清雨踏入了电梯,眼睛却仍看着于敬,捨不得移开似的。 「晚安…」早已感受到徐清雨的视线,于敬也没打算逃避,看着徐清雨站在电梯中笑着向自己挥着手,他忽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像那年在家门前看着某个人对自己笑着挥手,说着『明天见』这样简单的话语。瑾…「清雨。」 似乎是因为听到自己的名字,徐清雨笑得更开心,直到电梯门闔上前,缝隙中仍露出那张满怀喜悦的笑容。 望着早已闭合的电梯门,于敬呆站在那里,一时之间竟移不开脚步。 第一章 那些,有关相遇的一切。 (六) 「小泉,来,这是你喜欢吃的药燉排骨,嚐嚐味道如何。」 看着坐在餐桌对面的女人从锅里夹了块燉得通透的排骨递了过来,徐瑾泉顺从地将碗伸了过去。「谢谢阿姨。」 那女人听了淡淡地笑了笑,眼神中却带点无力。 她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并非穿戴得多华丽,却有一股优雅的魅力。深邃的五官、白皙的皮肤还有一头浅棕色的长卷发让她的血统不言而喻,大而圆的双眼并没有因岁月而失去光芒,反而更增添一种成熟的韵味。 「最近公司还好吗?」女人隔壁坐着的老成男人一身西装,在週末的午餐餐桌上有些突兀。男人的脸上有岁月的痕跡,显然比那女人还要长上许多,但那双细长的眼睛仍旧锐利如锋,薄唇旁泛白的鬍髭让他更显威严。男人擦了擦嘴,又说「听云惠说你很少回来?」 「没,就是…有点忙。」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徐瑾泉推托着。 「忙也至少每个礼拜回来个两趟,又不是在外地,放着清雨和云惠在家你放心吗?」语气中带点责备,男人原本伸出去夹菜的手又收了回来。 见男人微拧着眉,方云惠将手搭在男人的手臂上,说「小泉忙也没办法,何况小雨和我哪需要什么照顾,都多大的人了。」语毕,她夹了点男人原先意欲要夹的菜到他碗里。「你难得回来,多吃点。」 见方云惠好言好语地为自己说话,徐瑾泉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吃着饭。 「小雨那孩子也真是的,说好了要回来一起吃饭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看男人没再说什么,方云惠又微微蹙着眉道。 「小孩子玩性强,要回来自己会回来,别管他了。」男人说。 「都几岁了还玩性强。成誉你也就回来这么一下,做儿子的怎么可以不见见爸爸呢?」放下拿着筷子的手,方云惠将饭碗和筷子放在桌上,「我去打电话给他,叫他现在快点回来。」说完便向客厅的电话走去,留下徐成誉和徐瑾泉在餐桌上,相对无言。 徐瑾泉已经不太记得最后一次跟父亲愉快的交谈是什么时候,甚至连较长的对话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虽然父亲因为工作的关係很少与家人相聚,但两人真的开始彼此疏远…大概是在高中毕业那年吧。徐瑾泉想。 那年夏天,徐瑾泉原本一直以为和谐完美的家庭出现了裂痕。从此他的家里出现了个『阿姨』和一个『弟弟』,而他的母亲则离开了这个有他们的城市,回到自己的家乡。 说不恨是骗人的。 他为母亲不值,对父亲失望透顶,更对那个破坏他的家的女人和小孩感到厌恶。他开始不回家,成天借住大学同学家,再之后便自己打工在外租了房子,而即使回到了家里,也对他们视而不见。直到渐渐成熟,离开大学到了研究所,他意识到了即使自己这么做也只是让双方更痛苦,才开始强迫自己对他们有些回应。 面对徐清雨是容易的。一个小了自己七岁的弟弟并无法决定自己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徐瑾泉这么想。他慢慢地接受徐清雨的亲近,也逐渐成为徐清雨仰仗的哥哥,兄弟俩虽然并非同母所生,又差了七岁,却也十分亲暱。 但对方云惠,徐瑾泉总有跨不去的槛。 他不想、也无法承认方云惠是自己的继母。好像若叫了那一声,就会背叛自己的母亲,背叛过去自己刻画的美满家庭。他做不到。 「咳咳…」坐在对角的徐成誉似是有意的咳了几声,见徐瑾泉放下碗筷看向他,才说「你和允欣去见过你妈了吧?」 没有预料到他会问这个,甚至惊讶于他会知道这件事情,徐瑾泉一时间只楞楞地点了头。 「允欣是个好女孩,你妈也挺喜欢她的,有时间就正式去跟对方父母见见面吧,记得跟我说,好回来跟你一起去。」 听到父亲也提到这件事,徐瑾泉心底莫名地排斥。「爸…我觉得,还不是这个时候…」 似乎觉得徐瑾泉这样说颇为荒谬,徐成誉皱起眉,一脸困惑。「你们不是从高中就开始交往了吗?都几年了,也该给人家个交代了吧。」只觉得徐成誉说的话刺耳,徐瑾泉皱了眉却没说话。「你们也不小了,工作又稳定,不结婚难道要就这样耗着?你一个大男人难道还要…」 「爸,我不是不结,只是现在还不到时候。」知道徐成誉要说什么,徐瑾泉烦躁地打断,表情渐趋严肃,变得和徐成誉更为神似。 「你…」 「成誉,小泉他是个懂事的孩子,这件事情他自有打算,就别催了?」刚讲完电话,听见他们父子俩的对话,方云惠赶紧说。 「什么有打算!我看他根本没在考虑!」徐成誉怒道「一个女孩子家青春有多重要!你自己拖着到最后是拖累人家!」 觉得徐成誉的话不无道理,方云惠也不敢多言,只是一脸担忧地看着徐瑾泉,而对方则是阴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局面正陷入胶着时,家门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徐清雨一踏进家门,便感受到异常凝滞的气氛。只见哥哥和爸爸坐在餐桌两侧沉着一张脸不说话,而一向会在此时进行劝导的妈妈少见地皱着眉头站在一旁满脸担心。 「呃…我回来了?」 见徐清雨回到家,方云惠悄悄地来到他身旁「怎么现在才回来?不是说好要吃饭吗?」先是责备一下,接着又说「你爸和你哥现在正为了结婚的事情闹不愉快,别多话知道吗?」 虽然不是很进入状况,徐清雨还是点点头当是听到,匆匆回自己房里放了东西换了家居服才又悄悄地在餐桌前坐下。 「回来啦。」板着的一张脸稍霽,徐成誉说。 「嗯…」默默扒着饭,徐清雨看了看爸爸的脸色,诺诺地应了声。 「学校最近如何?」 大概是猜到徐成誉会过问,没怎么多想,徐清雨一边吃一边说「还过得去啊,这学期选了几堂选修,都还蛮容易的。」 知道小儿子一向聪明,徐成誉也不太担心他学业的问题,性格也跟他哥小时候一样颇为开朗,唯一的缺点就是有时过于我行我素,跟同学虽然都有些交情,却没一个称得上知己的,至少从来没听过徐清雨提过任何一个外人的名字,这让徐成誉跟方云惠都有些担心。 「还有呢?」似乎想要更了解徐清雨的社交生活,徐成誉语带引导地问。 「还有…我们系上新来了个老师。」话一出,徐清雨突然有些后悔,他并没有想要提这件事情,但在爸爸的『诱导』下脑袋第一个浮现的就是于敬那张脸。「…听说跟哥年纪差不多,好像还蛮有名的。」 「那么年轻就进大学教书真不简单!叫什么名字来着?说不定你哥认识?」听到徐清雨说的,一旁的方云惠好奇地问。 「这城市里这么多人怎么可能说认识就认识,你也真是…」觉得方云惠说得莫名其妙,徐成誉说。 「他叫于敬。」既然讲都讲了徐清雨也只好继续这个话题,吞了几口饭后他说。「哥好像不认识,上次我有跟他提过,也没见他有什么反应。对吧,哥?」 徐瑾泉心不在焉地应了声,也不知道在想着什么,脸上有点疲倦。 「于敬…这个名字倒是熟悉…」徐成誉反覆咀嚼着这个名字说,「怎么觉得在哪听过,小泉你确定你不认识他?」 听见父亲这么问,徐瑾泉楞了一下。「…嗯。」看着手中的碗,徐瑾泉不敢迎向徐成誉眼中的疑问,儘管那只是纯粹的好奇,在他眼里,那却像是强烈的质疑,一次一次撞击着他内心亟欲掩上的门扉。 「我有些累了,先回房了。」有点心虚,徐瑾泉说完也没等其他人说什么,便拿起碗筷将它们放入厨房,而后转身回房。 第一章 那些,有关相遇的一切。 (七) 掩上房门,徐瑾泉才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倚着门,环视了下久未回来的房间后,视线直直地落在了不远处书桌上相框里的一张相片上。照片里的一对男女看上去颇为登对,在圣诞树前穿戴着围巾、帽子等防寒衣物,脸上有着被寒风吹得发红的痕跡,大概是个很冷的圣诞。看着照片里笑得开怀的女子和一旁淡笑的男子,徐瑾泉眼神暗了暗。 他走上前,将那个相框拿起后便坐在一旁的床头,看着那张照片发了会儿呆后,他缓缓将相框打开,拿出了那张合照。 只见本该空无一物的相框内却还有一张相片。 是一张看得出有些岁月却保存良好的照片,照片里是一个男孩的侧脸。那是张美丽的脸孔。长而翘的睫毛在相片中清晰可见,黑色的眼珠直直地看着前方,专注的样子让人好奇他究竟在看什么。红润的唇安静地躺在直挺的鼻子下,被轻咬着的下唇看上去异常柔软。他头发梢长,微微仰头便有少许发丝贴上了白皙的颈项,落在白色夏季制服的领子上方引人遐思… 看着这张相片,徐瑾泉觉得自己彷彿还坐在照片中男孩的身旁,按下手中的快门。 他记得那双眼睛,记得当他用和相片中同样专注的眼神看着自己时那内心跳动的频率。他记得那双唇,记得当他发现那人放松会轻咬下唇的小动作时感受到的一丝只属于自己的快感。他记得那头黑色的短发摩擦到手心时痒痒的触感,记得那在制服领子下、幻想了多少次能轻轻啃咬的颈项。 他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照片上的影像,细数着所能忆起的所有关于那男孩的一切:他的声音、他的气息、他笑时嘴角勾起来的角度、他被风吹得眼睛瞇起来的模样… 「于敬…」像是叹息,徐瑾泉看着那张照片,心隐隐作痛。 他知道为什么一提到和蒋允欣结婚自己就会心有芥蒂,知道为什么一想到于敬就会浑身不对劲,他一直都知道,只是不愿承认。好像只要自己不说,一切就都不存在。那些心跳悸动、思念爱慕就都会随风消逝。这些年来他都是如此这般逃避着、有意忽略着,以为只要不提不想不听不看就不会痛。 但他错了。多年来的压抑忍耐只是助长了再次接触时排山倒海而来的情感,那些想念与情爱就如同压制已久的弹簧般震盪着自己的心。震得让它碎了一地却还得自己收拾。 是什么时候陷进去的呢?徐瑾泉不知道。他只晓得,当他意识到时,早已无法抽身,像飞蛾扑火般,在羽翼被灼伤后,才发现自己已被火焰吞噬。 就当他深陷在自己的思绪时,房门口传来的敲门声让他回了神。徐瑾泉将相框摆到枕头底下才让门外的人进来。 「哥…你没事吧?」 进来的是徐清雨。他关上房门,走向徐瑾泉时瞄到了床上那张合照,也没说什么,便将合照放到一旁坐到了徐瑾泉身边。 「没什么。」不知道究竟是说给自己听还是给徐清雨听,徐瑾泉勉强扯了个微笑。「只是有点累。」 大概听了来龙去脉,徐清雨没有多问,盯着地板沉默了会儿后才说「你喜欢允欣姊吗?」 措手不及,徐瑾泉完全没想到徐清雨会这样问,他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回答。 而这个短暂的犹豫就已经足以回答这个问题了。 只见徐清雨突然笑了笑,笑里似乎有些得意,眼底却有着什么其他的情绪。「看来终于有一样东西是我比你先懂的了。」 还在琢磨着话中的含意,只见徐清雨站起身,无聊似地在书柜前徘徊,尔后随便抽了本小说,没翻几页又停下了动作。 见他看着小说走神,徐瑾泉正想要叫他,却听见他轻轻唤了自己一声。 「哥…」看着手中的书页,徐清雨犹疑地抚摸着书本粗糙的纸页,良久,才又问「你…有喜欢过谁吗?」 听徐清雨突然这么问,徐瑾泉即使当下说不出口,脑中却早已浮现一个熟悉的侧脸。 「我…」 「哥,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的?」转过头,徐清雨看着坐在床上发楞的哥哥,并没怎么关心上一个问题的答案。「是…会一直想,发了疯的想?」 没有马上回答,徐瑾泉只是望着站在眼前那个不知不觉已经快和自己一般高的弟弟,心中莫名的感慨。 「看见那人时比什么都还高兴,不见时,一分鐘都不知道该怎么过?」虽然是自己问的,徐清雨见徐瑾泉认真地听着自己说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他回过头看着那本小说,纸页上都印上了自己的指甲印。 「你都晓得了还问我?」勾起嘴角,徐瑾泉坏笑道。 被徐瑾泉这么一嘲弄,徐清雨瘪了瘪嘴,把书放回书架后洩了气般倒在徐瑾泉身旁,他趴在床上,将脸埋在被子里,心中一时间乱糟糟的。 「你喜欢上谁啦?」将手支在身侧,看着床上那头棕色的短发,徐瑾泉好奇地问。 听到徐瑾泉的问题,徐清雨没有回答,只是把原本埋在被窝里的脸蛋稍稍抬起,露出了一双眼睛楞楞地看着白花花的墙壁。 见弟弟不肯说,徐瑾泉倒也没继续追问。其实刚开始听见徐清雨这样问,他还是挺惊讶的。虽然徐清雨以前交过几个女朋友,但就自己所知,徐清雨从没真正喜欢上谁。 他自认为还颇了解这个弟弟的。 徐清雨骨子里的特立独行被开朗的个性掩藏得很好,兴许就是因为这样,常常有女孩子倒追他。但在真正交往后,那些女孩子才会发现,徐清雨不是个会给予关心的人。太过自我的他常常忘记跟女朋友的邀约而跑去做自己有兴趣的事情,因为课业或是社团而忘记女朋友的存在也是时常发生的情形。这些都看在徐瑾泉的眼里。 但现在,这个从来只在乎自己的弟弟却喜欢上了一个人,还如此茶不思饭不想的,实在让徐瑾泉十分讶异。 「哥…」默默地,徐清雨叫了声,声音因为被手臂闷住而不太清楚。 「嗯?」盯着那颗棕色的脑袋,徐瑾泉应道。 像是在犹豫什么,徐清雨没有马上接着说。他看着被子上的花纹,用手描绘了几下才又缓缓说「假如…你喜欢的人不知道你喜欢他,那该怎么办?」 傻小子。听见徐清雨这样说,徐瑾泉马上心想。「那就跟她说啊。」说完,徐瑾泉又有些后悔。毕竟是弟弟第一次认真喜欢上一个人,这样草率的建议他告白好像有点不负责任。要是他幼小的心灵因此受到伤害以后都不会再喜欢上别人该怎么办? 似乎也对这个答案不怎么满意,徐清雨沉默了一会儿。 「那如果…不能跟他说又怎么办?」 被问得有点傻了,徐瑾泉呆了一下,犹豫的说「呃…那就…不要说?」 虽然知道自己的问题没什么逻辑性,但听到哥哥这样的回答徐清雨还是不免瞪了他一眼。 感受到背后锐利的视线,徐瑾泉搔了搔头,表情无奈。 两兄弟一个坐在床边看着书架发呆,一个趴在床上看着被单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就这样安静了一会儿,徐清雨才又闷闷地说。 「哥…」也不晓得徐瑾泉有没有听到,徐清雨只是看着眼前白色的墙壁,轻轻说「如果你…」喜欢上了不能喜欢的人…那又该怎么办? 「嗯?」觉得自己听见了什么,徐瑾泉回过头看向徐清雨趴在床上的背影。 「…没什么。」坐起身,徐清雨爬下床,「我回房了。」没多说什么,就这样把门掩上出了房间。 看着徐清雨走出房门的背影,徐瑾泉虽然心里疑惑,却也没怎么在意。 第一章 那些,有关相遇的一切。 (八) 二○○○年徐瑾泉 「喂!你有没有在听啊!」 「什么?」突然被推了一下,徐瑾泉转向坐在身边的吕文蕴,一脸恍惚。 吕文蕴翻了个白眼,说道「吃个饭也会吃到恍神,我看你吃到鼻孔里也不知道…」 另一侧刚吃了一口便当的许良昇饭还没嚥下去就说「别管他,他都有蒋允欣了也不用听我们讨论了啦。」 当头棒喝,吕文蕴一脸恍然大悟地看向许良昇说「对喔!」接着又转向仍一脸茫然的徐瑾泉羡慕地道「真有你的…我也想要正妹班花女友啊!」 一开始还没进入状况的徐瑾泉一听见吕文蕴这么说马上变了脸,有些不悦地说「她才不是我女朋友。」话一出,见眼前那两位同学貌似不太信服,又说「我们只是朋友。」 「哦哦,是是是…」啃着麵包敷衍地点点头,吕文蕴刻意假装同意的模样让徐瑾泉更为光火。 「欠揍喔!」 「不过,大家传你们在一起,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啊。」扒了扒便当,许良昇说,「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家,成天出双入对的,没在交往才奇怪吧。」 非常同意,吕文蕴忙不迭地点头,接着转向徐瑾泉,似乎想要看看他有什么辩解可说。 「那是因为家住附近才一起上下学啊,还有我们哪有出双入对。」看着对面两人依旧怀疑的眼神,徐瑾泉瞬间有种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感觉。「算了算了…你们喜欢那种暴力女随便你们,我可没兴趣。」摆摆手,他将放在泡麵盖上的免洗筷拿起,打开纸盖便稀哩呼嚕地吃起麵来。 「嘖嘖嘖,敢情是在跟我们炫耀能跟正妹打情骂俏。」 瞪了眼说这话的许良昇,徐瑾泉无视他的话继续吃着他的泡麵。而本来想玩弄一下徐瑾泉的许良昇因为没有得到什么有趣的回覆也觉得自讨没趣,吃完了便当便发起呆来,直到吕文蕴用手肘顶了顶他才回神。 「欸欸,你们看。」吕文蕴说,用眼神示意他们朝教室一个角落看去。 只见在午休喧闹教室的一角,当大家都各自聚集边吃着午饭边间聊时,一个清秀的男生正一个人吃着似乎是从家里送来的便当,乾净朴素的食盒不同于寻常的铁製便当盒,看起来十分有质感,而男生优雅的吃相更让人有种身在高级餐厅的错觉。 「每天都有专人送饭,真不愧是有钱人家。」许良昇道。 「你又知道,难道不能是妈妈送来的吗?」听见许良昇的话,徐瑾泉不知怎地有些不舒服,感觉像是在说那人跟他们是截然不同世界的人一样。 「不是,我听说他妈妈很久以前就过世了,而且听看到的人说,每天帮他送饭的人都会叫他『少爷』。」像是在讲什么秘密般,吕文蕴低声说道「超夸张的,还少爷咧…果然真正的有钱人是我们无法想像的。」 有些讶异,徐瑾泉不太能想像单亲家庭的生活。没有遭遇过什么家庭变故,徐瑾泉很难发自内心地说他理解那种心情,于是在听到于敬的家庭状况后,看着那一个人在角落吃着饭的身影,他说不清心里那种些微的苦涩是同情还是其他的什么。 「而且还有人说他上下学除了有司机接送,还有穿黑西装的保镖来接喔。」吕文蕴继续说着他八卦站蒐集来的情报。而旁边的许良昇也很给面子的一脸吃惊。 「哇赛…根本就人生胜利组了啊,长得好看、家里又有钱、脑袋又聪明…」想了想,许良昇又说「他该不会有女朋友了吧?」 「拜託…看他家那样,大概连未婚妻都有了吧。」有些不屑许良昇的大惊小怪,吕文蕴说道。 在一旁默默吃着泡麵的徐瑾泉听到这里稍稍顿了顿。好像…真的是常人无法想像的世界。他心想,眼角又瞄向了那个吃相文雅的男孩。他彷彿能想像在那男孩身旁有个同样举止优雅的女生,用同样秀气的吃法吃着豪华的料理,两人并肩的画面和谐得像童话中才会出现的人物般。 「不过…你们不觉得他有点孤僻吗?」吕文蕴突然说。「前几天在走廊上遇到他,他完全没跟我们打招呼耶,对吧,阿良?」 「嗯,还蛮尷尬的。」许良昇说,「是说杨绍宇他们好像不太喜欢他,说他有点自以为是,所以班上有些人都不怎么理他。」 听见许良昇这么说,徐瑾泉看了眼聚集在教室另一侧的一群男女,说说笑笑的样子完全没意识到有人正在议论着他们。 「他们又没跟他讲过话,又知道人家怎样了。」有点不满许良昇这么说,徐瑾泉放下筷子道「我倒觉得他很好,上次我跟他讲话他都有理我。话说人家没跟你打招呼你不会跟他打喔?」皱眉瞪向对面两人,实在对这样以片面印象来看待一个人的行为很反感,因而口气有点差。似乎感受到徐瑾泉的怒意,许良昇跟吕文蕴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 「嗯…小瑾,你好像挺关心人家的嘛…」背后突然出现的一个女声,让徐瑾泉吓了一跳,回过头去,只见一个带着眼镜留着俐落短发的女同学正用意味深长的笑对着他,眼镜下瞇着的一双眼睛带有玩味。 「你干嘛啊梁晓月?竟然偷听别人讲话。」看她这么盯着自己,徐瑾泉头皮有些发麻「还有你叫谁小瑾啊…」 呵呵地娇笑了几声,梁晓月道「我刚好路过就听到你们在谈论新同学啊,不算偷听。」她弯下腰,脸上依旧掛着那个意义不明的笑,「看来我们亲爱的班长小瑾对新来的还蛮有兴趣的嘛…」 听到这话,徐瑾泉觉得如果他正在喝汤一定会当场呛到。 「什、什么有兴趣,不要说得这么奇怪!」看了看另外两人呆楞的脸,徐瑾泉忙着说。 「是吗?」只见梁晓月的脸突然凑近,当徐瑾泉能感受到她的鼻息时,耳边传来她带着气音的语句。「我都看到了喔,你刚刚在看什么。」 看着梁晓月带着得意笑容远离自己,徐瑾泉只觉得脸上一阵滚烫,他并没有想到竟然会有人发觉他刚刚正看着于敬发呆。 「什么什么?梁晓月你跟他说了什么?」许良昇见徐瑾泉脸色一阵緋红,马上八卦地想知道有什么内幕,一旁的吕文蕴也同样满脸期待,似乎是在希望能听到什么有趣的第一手消息。 见对面两人都对自己投以好奇的眼光,好像正等梁晓月说出什么有趣的事情,徐瑾泉赶紧先发制人。「没什么啦!」 面对许良昇与吕文蕴兴奋的眼神,梁晓月倒是没有给予任何回应的打算。「有没有什么我是不清楚,可是…」原本还在捉弄徐瑾泉的梁晓月说着转头看向教室角落的人,「于敬看上去不坏,却被班上疏远也太可怜了。」 「我们哪有疏远他…」听到梁晓月这么说,似乎觉得被冤枉了,吕文蕴面带委屈地说「谁叫他实在太难接近了。」 听他说完,另外三人也沉默了。 其实徐瑾泉有时也觉得于敬有些难以靠近,倒不是说性格上的问题,若要找个好一点的说法,大概就是于敬散发出来的气场让常人不敢接近吧。他想。虽然开学到现在两人交谈的次数不多,但真要论起来,倒是比班上其他人多个几次。或许是班长的责任感所致,也或许是心里存着对于敬这个人一丝丝的好奇,徐瑾泉是想跟他交好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就是有种距离感,像一道透明的薄膜,明明应该轻轻一戳就能弄破,却不知该从何下手,就这样任它横在他们之间,阻隔着于敬接触这个世界,也阻隔着别人进入他的世界。 放学时分,徐瑾泉并没有马上回家。 看着原本汹涌的放学人潮渐趋稀少,徐瑾泉只专注于寻找一个身影。 自从午休的谈话过后,整个下午他都在想着有关于敬的事情。一个人就这样坐在角落,安静沉默的过完一天,然后独自坐着那黑色轿车回家,徐瑾泉没法想像那会是什么情景。 他只觉得,若换作自己,那一定是万分寂寞。倚在校门旁,踢着脚下的石砾,徐瑾泉心头莫名闷闷的。 正因为整个下午都沉浸在这种莫名鬱闷的情绪里,徐瑾泉一反常态地叫蒋允欣不用等他回家,还骗她说自己要跟其他同学去别的地方转转才回去。 就在他正望着校门前的车水马龙发呆时,一辆看似贵气的黑色轿车从眼前驶过,停在了离校门不远的地方。他记得那辆轿车,是每天上下学都会来接于敬的人。看了眼静静停在那儿的豪华轿车,徐瑾泉往校门里望了望,果不其然,发现了那个总是行单影隻的身影。 只见于敬一手提着学校如公事包般的制式两用黑色书包,另一手拿着几天前便看到他在阅读的外文小说专注地读着。他一身整齐的制服,与身旁零星穿着随性的学生形成强烈的反差,白色的夏季制服乾净平整,代表级别的红色领带好好地系在领子下方,隐没在浅蓝灰色的制服背心下,合身的黑色制服长裤似乎是特别订製的,与校方卖的版型不太一致,却更显他修长的双腿。看着于敬用优雅的步伐缓缓走来,徐瑾泉不知怎地一时之间竟移不开目光。 当他回神时,于敬不知何时早就出了校门,正往那辆黑色轿车走去。 「啊…」有些匆忙,徐瑾泉拉了拉斜揹着的书包,快步走向于敬,只见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从轿车前座下车,走向车子后方帮站在车旁的于敬开门,眼看于敬就要坐上车,他赶紧大叫「于敬!」 明显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于敬正要迈入车内的步伐顿了顿。随着自己加快的脚步,徐瑾泉能清楚看到那人脸上藏不住的惊讶。 「徐…瑾泉?」于敬看着他问道。似是因为过于讶异,平常总是淡漠的脸上多了点情绪,就像一滴顏料落在纯白的纸上,特别明显。 看着对方因为自己而惊讶的神情,徐瑾泉有些得意,他笑了笑,道「我在等你。」 看上去有些摸不着头绪,于敬就这样看着自己,呆呆的模样与天才的形象相差甚远,而徐瑾泉看着这样的于敬,竟觉得有些可爱。 「等我?」睁着眼睛看着徐瑾泉,彷彿在确认什么,于敬问,直到看徐瑾泉点了点头,他微微皱起好看的眉,侧着头问道「为什么?」 其实徐瑾泉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今天要特意等于敬放学,于是乎当他被问到这个问题,一时之间竟也答不上来。他看了看于敬身旁的保镖,一身黑色西装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上去似乎是在等自己说出拦下于敬的理由,想到这里他有些紧张。 「呃…就、就是…」游移的双眼对上于敬黑得发亮的眼睛,徐瑾泉脑袋一片混乱「我、我在等你一起回家!」 像是被吓到,于敬表情僵了僵。见于敬一脸尷尬,徐瑾泉才意识到那句话背后有什么其他的意义。 「呃、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是,我…」等等,好像没有合理的解释啊!「呃我…」 「嗯,我知道了。」于敬冷静的说。 「咦?」知道?知道什么? 没了刚才的不自在,于敬表情自然,一双黑黝黝的眼珠子清明如镜。「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家。」 「啊…真、真的吗?」看着于敬一脸的云淡风轻,徐瑾泉瞬间觉得自己有点大惊小怪,毕竟两个都是男生,说要一起回家也没什么嘛。 「嗯,不过可能得请你等一下。」语毕,只见于敬转过身去,不知道向那个保镖说了什么,起初那保镖皱了皱眉似乎有点意见,直到于敬又再说了些什么,那人才恭顺地向于敬欠了欠身,上了车。 一起看着黑色轿车远去,徐瑾泉突然想到,如果于敬每天都是司机接送,该不会住得很远吧? 「那个…让车子回去好吗?你这样不就得走路回家?」有点马后砲,徐瑾泉问。 收回视线,于敬看向身侧的徐瑾泉,淡淡地说「你不是说要一起回家吗?难道是指要坐车?」不知道为什么,徐瑾泉只觉得说这话时,于敬与平日无异的淡漠脸孔上多了点寒意。 「当、当然不是这样!」他急忙道「我只是突然想到,你每天都坐车上下学,该不会住很远…而且我其实也不知道我们同不同路…」说着说着,徐瑾泉都觉得自己愚蠢至极,怎么什么都不想好就找人一起回家了呢? 「呵呵…你认为我会什么都没考虑就这么让车子开走吗?」明明看见他一脸的懊恼,于敬却反而轻声笑了笑,而后道,一眼的慧黠。 看着因为笑容而微微瞇起的那双眼睛充满打趣的看着自己,徐瑾泉不知道为什么心跳得慌。他感觉到脸上一阵热气蒸腾,便赶紧乾笑了几声,摸了摸脸,试图掩饰自己的不自然。 「走吧。」没有多说什么,于敬看了眼徐瑾泉便向两人回家的方向走去。 这是徐瑾泉第一次看到于敬的背影。 或许是因为总是走在前面,而于敬总是被落在后头,徐瑾泉从没仔细看过于敬的背影。只见他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长长的,还不算高的个子在这样的情景下却显得頎长,看着他缓步走在铺满了红色落叶的砖道上,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般,徐瑾泉心里有种莫名的满足。 第二章 同学会(一) 揉了揉痠涩的双眼,于敬倒在办公椅上,一脸疲倦。 天气渐渐转凉,对他来说这本应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但他却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才会在十一月下旬的冷凉天气里,穿着短袖招摇几天后马上打了回乡后的第一个喷涕。 真是太丢脸了。擤着鼻子,于敬心想。回想几天前徐清雨才在一次下课时问自己穿这样会不会冷,当时他还一脸得意的说这种天气对他来说像夏天一样,现在这不马上遭到十一月的报应。 看着电脑萤幕里密密麻麻的英文论文和桌上散乱的原文书籍,于敬觉得有些头昏脑胀,他看了看时间,盘算了下,心想下午这个时段基本上没什么人会来找他,便将身子埋进办公椅中,渐渐将眼睛闔上。 正从系上自习室走出来,便看到两个学妹边走边看着手机不知道在笑些什么,脸上皆是难掩的兴奋。 「什么事这么有趣?」徐清雨见她门朝自习室走来,便问向那两个学妹。 看见徐清雨,那两个女生才敛了敛神情,其中一个笑笑地说「学长好,我们刚刚去找于老师,结果…」像是故意卖关子,那学妹说到一半又忍不住开始笑。 「结果什么?」 「哈哈哈,老师竟然在椅子上睡着了!」另一个学妹接着说到,「我们还偷拍到老师睡觉的照片喔,超稀有!」 对于学妹变态般的行为徐清雨有些无语,看着两个学妹再度兴奋地看着手机走进自习室,他在自习室外的走廊上站了一会儿,而后转身走向楼梯间,朝三楼的教师办公室前进。 虽然已经得到可靠消息知道于敬睡着了,徐清雨还是敲了敲门做做样子。如自己所预料般没人应门,他心虚地环视了下四周,见附近没有其他人,便打开门走了进去。 一股咖啡的香气扑鼻而来。规格制式的教师办公室有些狭小,简单的铁製书柜佔满了一面墙,上头除了书籍之外还有几株青绿的小盆栽。办公桌前是一张小圆桌和几张椅子,平常若有问题都是在这里和于敬讨论,桌上除了笔筒外便什么也没有,空荡荡的样子与后面摆满资料和书籍的办公桌形成强烈对比。 于敬就这样倚在办公桌后的黑色办公椅上睡着。 「老师…?」也不知道什么想法,徐清雨望着那熟睡的人轻轻地唤了声。 没有回应。满盈着咖啡香的空气中,除了电脑运作的声音外,只有那人似是因为鼻子不通而发出的微微鼾声。 见于敬似乎睡得不省人事,徐清雨原本绷紧的神经渐渐放松,他放轻了手脚,悄悄地绕过圆桌走了过去。隔着办公桌,徐清雨勉强能看见于敬熟睡的侧脸。较长的瀏海稍稍遮住了他的眉角,角度的关係,很难看清他整张脸。究竟是怎样的靠近才能拍到能让她们兴奋成那样的照片呢?徐清雨不禁心想。 鬼使神差地,他绕过了那张看不见桌面的办公桌,来到了正酣睡着的于敬身旁。看着面前睡得毫无防备的于敬,徐清雨能听到自己那如鼓般剧烈而快速的心跳声,他紧张地朝门口看了看,像是确认着什么,而后又朝于敬望了望,见他依旧熟睡,徐清雨慢慢弯下腰,看向于敬的脸。 第一次如此靠近地打量那人的脸,又是在如此偷偷摸摸的情况下,徐清雨的紧张不言而喻。 没有了平常需要维持的老师形象,于敬睡着后的模样多了分稚气。精緻的五官、白皙的皮肤,若是在更年轻的时候,他大概就像个洋娃娃吧,徐清雨心想。虽然对于没有机会看见于敬如娃娃般粉雕玉琢的时候有些扼腕,但如今能这么近地看着那张美丽而又英气的脸孔,徐清雨还是挺满足的。 那双有着黑洞般吸引力的眼珠现在正被柔软白嫩的眼皮藏起,眼皮下连着如扇般长而翘的睫毛,平滑粉嫩的肌肤白里透红,不知是因为鼻子不通顺还是睡觉习惯使然,水润的桃粉色嘴唇微张,洁白的牙齿就这样羞涩地躲在其后,看得徐清雨心痒痒地,脑袋全乱了。 突然,于敬微微动了动,像是在调整姿势,他无意识地撇了撇头,整张脸就这样抚过着徐清雨的,而正紧张着于敬是不是醒了的徐清雨只觉得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擦过了嘴唇。 若刚刚盯着于敬的徐清雨是脑子不清楚,那么现在呆楞在那儿的徐清雨大概就是脑袋里一片空白。 他就这样楞楞地看着依旧睡着的于敬,似乎还无法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僵硬地举起手,他轻轻摸向自己的唇,那一瞬间擦过的柔软彷彿像梦一般,却又真实得刻印在脑中、存留在唇上。 想到是什么擦过自己的嘴唇,徐清雨只觉得脸颊滚烫,脑袋嗡嗡作响。不敢再多看那个会让自己失控的罪魁祸首一眼,徐清雨逃也似地离开了于敬的办公室。 第二章 同学会(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于敬总觉得最近的办公室有些冷清。 明明一如往常的不时有学生前来拜访,却觉得好像少了什么。 见窗外的天色已暗,于敬整理了下东西,将桌上的资料一一放入公事包中,才走出办公室将门锁上。 入夜后,天气微凉,一阵一阵的寒风吹过让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想着感冒还没全好,于敬看自己离办公室还没很远,便又折回去拿留在里面的针织外套,刚下二楼,斜对面学生自习室的门正巧打开,从里走出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徐清雨穿了件夹克,手插口袋,看上去像是要去买东西,见他正要从另一侧的楼梯下楼,于敬没多想便叫道「清雨!」 那身影微僵,于敬看徐清雨缓缓转过身,一脸面无表情,以为是走廊太暗让他看不清是谁在叫他,便向他招了招手。似是看到了自己,却又像是没看见,徐清雨在楼梯间呆楞了一下才向于敬走来,「老师…」灯光昏暗,于敬看不太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好像有些没精神。 「清雨,这么晚了还在看书?」于敬问。徐清雨算是少数跟他熟捻的学生,于敬不免想要多关心一下,见到有学生如此用功,做为老师他也颇感欣慰。 「嗯…」眼神有些闪躲,徐清雨应了声却没下文,于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并没有错过那脸上的不自在。 于敬突然发觉这几天会觉得特别冷清的原因。 先前几乎每天都会来办公室报到的徐清雨已经有好一阵子不见踪影了。 看着眼前微微低着头,不太敢直视自己的徐清雨,于敬虽然不知其中缘由,却隐隐有种被排斥的感觉,令他有些胸闷。 「那个…老师,没什么事的话,我先…」 「这个时间你是要去吃饭吗?」看徐清雨一直眼神飘忽不肯看自己,于敬心里莫名有些不快,他问了一声,也没等徐清雨回答便又接着说「我正要去吃饭,一起吧。」 似乎是被突如其来的邀约吓到,徐清雨终于抬头一脸讶异的看着于敬,虽然对这表情不是很满意,但总比看着额头好。有意无意地释放出不容拒绝的气场,见徐清雨在楞了一下后勉强地点头,于敬微微笑了下,有些明白『孺子可教也』的感觉。 楞楞地看着对面正一面吃着汉堡一面看论文的于敬,徐清雨有些不可思议,原本还惦记着上次那个意外,这时都被他拋诸脑后了。 在自己的想法里,于敬一直都是温文有礼,举手投足皆秀气优雅,若选择吃饭应该都会去西餐厅一类的,是个像王子一样崇高的存在。但如今看着他手拿汉堡专注看论文的侧脸,徐清与突然觉得这人亲近了好多,好像伸手便能碰触到,再也没有远得让自己心慌。 似乎感受到身旁的视线,于敬抬起头,正巧对上了徐清雨眼中毫不掩饰的不可思议。 「第一次看老师吃速食?」觉得徐清雨呆楞的脸很有趣,于敬忍不住调侃了下,只见他用纸巾擦了擦嘴,将吃完的包装袋摺好放在托盘上,动作优雅得让徐清雨差点忘了他们在吃的是速食而不是米其林。 「呃不!只是…」很意外。不敢说出口,徐清雨心想。 「很惊讶?」于敬问,眉眼带笑的模样让徐清雨又有些楞神。「以前是不喜欢,不过后来一个人在美国,习惯了。」 听于敬说道,徐清雨点点头,隐约觉得大概是每次跟别人出去吃速食,于敬总是会被问到,才这么习惯性地解释。 「我以为老师不会喜欢吃这些…」 笑笑地喝了口饮料,于敬说「其实我现在反而比较喜欢吃三明治、汉堡这类的。」丢了根薯条进嘴里,如此随性的样子徐清雨还是第一次见到。「很方便。」 虽然一直都知道自己并不了解于敬,但对于渐渐了解后却依旧这么喜欢的自己,徐清雨有些意外。从一开始不小心掉入这个坑里,徐清雨不是没想过要爬出去,总以为这种情愫只是一时的迷惑,等和他待久了便知道那种感觉不过就是崇敬仰慕的加强版,却在一次次不以为意的接触中越陷越深,而那个意外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拽着他沉沦在深不见底的泥沼中。 桌上的手机传来微微震动,是于敬的。 「抱歉,我去接个电话。」擦了擦手,于敬对徐清雨说了声,便拿着手机走到店外。 看着于敬吃到一半的薯条和放在一旁的饮料,徐清雨又想起了那天那个一闪而过的触感,脸色通红的他看了看依旧在店外讲着电话的于敬,手摸了摸口袋,也将手机掏出。 萤幕上满满的未接来电和未读讯息让徐清雨暗暗叹了口气。 大概是真心喜欢上了吧,他想,不然怎么明明已经吃饱了,只是要帮同学买饭,自己却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跟着于敬再吃一次晚饭呢。 「喂,徐瑾泉。」 蒋允欣在一个个展示柜间穿梭,穿着合身黑色针织洋装,面容姣好身材高挑的她若说自己是模特儿大概不会有人怀疑。看她逛得专注,徐瑾泉接起了从刚刚就在震动的手机,只听见话筒那头传来了许久未闻的熟悉声音。 「小瑾,我梁晓月啦!」 因为那声『小瑾』而有些神经抽痛,徐瑾泉沉默了下,刚好对上了蒋允欣疑惑的眼神,没有示意什么,他转身走向店面的外头,在百货公司电梯间找了个座位坐了下来。才缓缓道「有什么事吗?许太太。」 清楚听见对方因为自己的称呼不快地嘖了一声,梁瑾泉有种小小报復的快感。 「徐瑾泉,你该不会忘了我们一年一度的重大聚会吧?」没有继续叫那个自以为可爱的绰号,梁晓月并不想要被冠上『太太』的称谓。 想了想,徐瑾泉心底算着时间,年底除了尾牙似乎没什么其他的活动,接下来就是年初的春节…见徐瑾泉没有回话,梁晓月在电话的那一侧揉揉眉心,有些无奈的说。 「我们的同学会…你怎么可以每年都忘记啊!要不是我每年都会提醒你们这几个人,你们这群狐群狗党大概十年都见不到一次吧!」 「哈哈哈,你可别忘了你现在也是『狐群狗党』其中一隻畜生的老婆!」回呛道,徐瑾泉想起了每年年底都会举办的高中同学会,倒不是说每次都忘记,只是夹在圣诞节、跨年、春节这些热闹节日的中间难免有些相形失色。 「嘖!少在那里嘴砲。总而言之,今年一样是在那个饭店,时间是下个月二十九号晚上,你应该会去吧?」几乎每年梁晓月都会帮忙统计出席人数,一般而言都是以电子邮件联系,只有较熟捻的朋友才会一个个打电话确认顺便八卦一下。 「嗯…二十九号啊…」盘算着下个月月底的行程,徐瑾泉有些犹豫。「来啦来啦!」知道徐瑾泉发懒,梁晓月卖着关子说道,似乎想藉着这样让徐瑾泉心动。「今年可是有难得的成员喔!」 「什么成员?」清楚梁晓月希望引起他的兴趣,徐瑾泉也顺着问道。 「哼哼哼…」有些得意,梁晓月意味深长地哼了几声而后说「你猜!是你绝对想不到的人!」 彷彿能看到梁晓月得瑟的神情。从以前就是那个嘴脸,徐瑾泉要不记得都难。「喔,那算了。」压低声音,装做无所谓,徐瑾泉说「反正我也想不到。」 「喂喂喂,你太不配合了啦!」有些不满地说,梁晓月电话中的嗓音变得有些大,「我可是说到嘴烂才劝到他来耶!连猜都不猜也太枉费我一番苦心。」心里笑着,徐瑾泉琢磨着这费了梁晓月这么大功夫才勉强参加的人究竟会是何方神圣,虽然隐隐约约有个底,却不想自己去证实,越猜却越觉得如此,心里鼓譟得像有只蝴蝶在心中振翅舞盪般。 「于敬啦!」只听见电话那头的梁晓月叫道。「听老师说他回来了我就马上要了他的联络方式,想不到他竟然在当教授了耶!」 「嗯…」对于自己的猜想得到证实,徐瑾泉内心异常平静,应了声,心不在焉地看着木质长椅上的纹路发呆。听徐瑾泉没什么反应,似乎察觉到什么,梁晓月沉默了一下,接着说「你都知道了?」 对于梁晓月精确的猜测,徐瑾泉并没感到惊讶,她总是有着敏锐的直觉,这件事情很久以前他就见识到了。 「…嗯。」 「知道他回来,你什么也没问?」 面对梁晓月的疑问,徐瑾泉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能问什么?他又该问什么?没有这样反问梁晓月,徐瑾泉只说「几个月前跟允欣去拜访老师,老师跟我们说的。」电话那端又是一阵安静后才传来梁晓月的声音。「蒋允欣吗…」有些不以为意,她说「所以她也知道于敬回来的事情?」 明白梁晓月话中的深意,徐瑾泉默不作声,他不想在这话题上多加赘述,这实在不关梁晓月的事。 「关于同学会的事情我会再考虑一下。」他说,从长椅上站起身。只见蒋允欣从方才的店里走出来,手中多了个纸袋,「帮我跟良昇问好,先这样。」没有理会电话那头焦急的声音,徐瑾泉掛了电话,将手机摆回外套口袋里。 看蒋允欣摆弄着一头挑染过的长发走到自己面前,徐瑾泉接过了她手中的纸袋,「接下来要去哪?」 「去吃饭吧,快饿死了!」蒋允欣道,俏皮地嘟了嘟嘴,圆润的眼睛微瞇,似乎有什么不满「刚刚谁打给你啊?还特别到外面接。」没打算隐瞒,徐瑾泉将左手绕过纸袋的提把,而后双手插进深蓝色的外套口袋,「梁晓月,同学会的事。」 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跡,蒋允欣盯着徐瑾泉的脸,那张她从青涩看到成熟的脸庞此时并没什么表情。细长的双眼直直地对着她打量着的眼睛。她还记得以前那双眼睛总是充满光彩,但随着年纪渐长,那光芒便愈趋内敛,直到最近甚至会有种冷漠的感觉。抿了抿唇,蒋允欣似是想到了什么。 「他…会去吗?」 知道蒋允欣口中的『他』指的是谁,也大概早就猜到蒋允欣会问这个问题,徐瑾泉对着蒋允欣那双充满打探的圆润大眼,说「嗯。」 「那你会去吗?」依旧看着徐瑾泉的眼睛,蒋允欣像深怕错过什么般盯着徐瑾泉问,没有漏看到他眉头微微的拧起。 撇开头,徐瑾泉逕自走回被商店包围的走道,「再说吧。」知道蒋允欣紧紧地跟在自己身后,他说,并不想要继续被蒋允欣探究。 自从上次拜访老师之后,蒋允欣变得很敏感多疑。徐瑾泉并不清楚她这种神经质的行为究竟是从何而来,更不明白为什么如此针对于敬,自己对于敬的话题异常紧张也就算了,蒋允欣又是为何他倒是真不明白。低头看了看蒋允欣挽着自己的手,徐瑾泉有些恍惚。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和蒋允欣在人家的眼中变成了情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的出双入对在别人看来变成理所当然?高二时,蒋允欣为了唸文组所以从资优班中转出至普通班,直到大学两人才又开始过去的形影不离,是不是因为这样,他们的结合对其他人来说是顺理成章? 想到去拜访老师时的情景,徐瑾泉突然对右手臂上那个熟悉的力道有些反感。他不适地动了动手臂,却只感觉那纤细的手挽得更紧了些。 真要他说他对蒋允欣是什么感觉,大概就只是普通的兄妹吧。他想。没有那种心跳的感觉,没有想要碰触对方的想法,喜欢却不是爱,关心却不是在乎。所以大二的那天晚上,当蒋允欣带着红肿的双眼来到自己的宿舍门口,说她喜欢自己|从小就一直喜欢着自己的时候,徐瑾泉惊讶得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抱着蒋允欣颤抖的肩膀沉默不语。 或许那时候就该明确地说些什么。 但他没有。 不是没有卑鄙地想过利用蒋允欣的爱来填补自己求而不得的爱,也不是没有努力试图就这样顺水推舟地让自己爱上蒋允欣。 但他做不到。 如果爱是这么容易被人摆弄于手掌心的玩意儿,也就不会存在有关爱的一切美好地两情相悦和一切痛苦地有缘无份。 不过时间是个很奇怪的东西。虽然他仍无法令自己爱上蒋允欣,回应她的期待倒是件容易的事情,容易到他在不知不觉间成了蒋允欣身旁的那个人,也不知不觉间以为自己想成为那个人。直到于敬的出现,像一滴落入止水中的水滴,泛起了心中阵阵涟漪,让他从由自己编构的虚幻中返回真实。 看着餐桌对面喝着饮料的蒋允欣,不知怎地,徐瑾泉想到了高三那年的楼梯间。 阴暗、闷热,空气中飘着一种奇特的霉味,像是从某处久未打扫的扫地间传来的,明明是这么糟的地方,却有着最深刻的回忆。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到于敬的地方。 他仍然记得那天,自己从楼梯间走下来时见到的于敬是怎样地一副表情。惨白的脸孔、深不见底的双眼、纠结的眉和泫然欲泣的脸。 那却是他对于敬最后的回忆。 去见他吧。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只是想要知道,在逃也似地离开这里后,在自己疯了般想念他的时候,他仍过得很好。 第二章 同学会(三) 二○○○年于敬 最近总觉得身边多了些人。 并不是错觉。自从那次跟徐瑾泉一起走路回家后,徐瑾泉跟自己攀谈的次数明显增加,然后渐渐地不知从何时开始,连带着他身边那几个人也和自己主动对话起来。 于敬并不是很适应。 一直以来都没跟班上同学有什么交集,于敬早已习惯一个人的学校生活,在旁人看来是有些孤独寂寞,对他而言,纵然有些隔离感,却也未尝不是一种轻松。从小便一直受人注目,在学校这般稀薄的存在感反而成为他的避风港,让他逃离了别人的目光,只需要专注于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上。 但现在似乎正慢慢地转变。 他不清楚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只知道那天夕阳下徐瑾泉对着自己滔滔不绝的脸是带着怎样的笑容,开朗温暖得就如同太阳一般,儘管讲的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甚至非常琐碎,却一脸开心的样子,没走几步还会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这就是跟朋友在一起的感觉?这般地简单却快乐,明明没有任何收穫却又是如此满足。 想着这些,于敬难得地无法专心看书。 「于敬,一起吃饭吧?」拿着饭盒,徐瑾泉和另外两个男生就站在自己的桌边,自然地好像相识以久的朋友一样。 语毕,徐瑾泉坐到了自己前面同学的位子上而那两人自动地将附近空着的椅子挪至桌边,一个个将自己的午餐放在桌上打开,一连串动作下来于敬只是楞楞地看着他们,并没有作声。 「你的便当呢?」打开便当盖的手停顿下来,对面的徐瑾泉一脸疑惑地看着他问,而这时于敬才想到自己忘了去校门口拿午餐。「…。」将手中的书放进抽屉,他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去拿便当。」没等那三人回应,于敬便从身后的门出了教室,走没几步路却听见后面有人叫着自己的名字。 只见徐瑾泉从教室走出来,脸上有些焦急,「等我一下,于敬。」那模样和那天在校门口时很像,除了嘴角的饭粒之外。「我跟你一起去。」 深深地看了他脸上的饭粒一眼,于敬没说什么,应了一声便也由着徐瑾泉跟在身后。就像那天放学一样,两人默默走了段路后,徐瑾泉便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面对只是这样听着的于敬却也有越讲越兴奋的趋势。从一年级教学楼到开放家长平日探访的侧门口并不远却也不算近,走出了人来人往的回廊,还需经过一个小中庭,因为刚好捱在训导处旁边,一般是没什么学生会在此多做逗留。穿过了中庭,再走一段路便看到校门,只见人群稀疏的门口站着一个妇人,朴素的穿着和普通的脸孔很难让人注意到她,但于敬一眼便找到她了。 「陈嫂。」走到那妇人身旁,于敬叫道。 大概是大老远就看到他,陈嫂笑了笑当做回应,接着说「少爷,您今天怎么比较晚?」 有些尷尬,于敬不敢说自己忘了,只好淡淡地说「刚刚有点事。」 在于家帮佣这么多年,看着于敬长大的陈嫂见他有意回避也不说什么,只是把装着饭盒的深蓝色便当袋交到了于敬手上。「忙完了就好,快去吃饭吧…」正要告辞,才发现于敬身后有个男同学,陈嫂楞了一下,才问「少爷,那是您朋友吗?」 没有想到陈嫂会问起徐瑾泉,于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朋友吗?只是这样走在一起的人也算得上是朋友吗? 「您好,我是于敬的朋友,我叫徐瑾泉。」还未等自己反应过来,身旁的徐瑾泉便这样说到。 那笑容很灿烂,话说得很真诚,看着徐瑾泉的脸,于敬却有些不快。 「是吗是吗,少爷也交到朋友了啊…还请徐少爷您多多照顾我们家少爷。」陈嫂笑着说,眼角的鱼尾纹带着岁月的风霜却沾满喜悦,她微微欠了身,有礼得让徐瑾泉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了一番。 「没有没有,是我受于敬照顾了…」同样对陈嫂欠了欠身,徐瑾泉慌乱的说道。 看着徐瑾泉和陈嫂一来一往的说着,于敬不知怎地拿着便当的手有些犯痠,连着胸膛都有些痠了。 「午休快结束了,我们该回去了,晚上家里见吧陈嫂。」趁着两人说话的空隙,于敬说道,他朝陈嫂挥了挥手,看也没看徐瑾泉一眼,便转身往来时方向走去。离开时,还听见徐瑾泉对陈嫂亲切地道别,而后跟上自己的脚步声。感受到徐瑾泉在身后步伐,于敬只觉得烦躁。 那些热情的问候、温暖的笑容、真挚的话语此时于敬回想起来却只有不悦。是他太过冷漠还是疑心病太重,于敬不知道,他只知道徐瑾泉近日来对自己的套近乎让他现在很不舒服。 没有称得上『朋友』的朋友,那样的接近和问候是真心抑或虚假他看不穿。 既然看不穿,那也没有试探的必要。 于敬停下脚步,回望向仅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徐瑾泉。小中庭只有他们两人,葱鬱的树木在阳光下舖垫的阴影就这样洒在两人身上,看着这样的徐瑾泉,那份虚实难辨又更扑朔迷离。 「是老师要你这么做的吗?」开门见山,看着眉眼带笑的徐瑾泉,于敬问道,平时便没有什么温度的双眼此时更添了点寒意。 「什么?」 「还是你身为班长的责任心使然?」 「你在说什么?」 看着徐瑾泉除了困惑还是困惑的脸,于敬只觉得问了这些的自己实在愚蠢。 「…我一个人也可以很好,你不用再勉强自己。」不想多说什么,于敬转过身,正要迈出步伐,拿着便当的右手却被一个力量捉住。 「你到底在讲什么我一句话都听不懂!」只见徐瑾泉不知什么时候到了自己身旁,平常发亮的、一双好看的细长眼睛此时蕴藏着怒意,眉毛微拧,嘴角的笑已不復见。「什么叫勉强自己?」 感受到手腕上的力量又重了几分,于敬也有些动怒,他挣扎了一下,却发现对方仍没有放手的意思。「放开我。」 「你先说你刚刚到底是什么意思。」徐瑾泉冷冷道。 那手握得死紧,于敬见自己手腕渐渐泛红,心下一急,便开始极力挣脱,没想到徐瑾泉力气却比自己大上不少,即使他再怎么转着手腕那隻手也闻风不动地拽着自己,越是拉扯越是生气,于敬瞪着徐瑾泉怒道「你到底放不放手?」 「不放。」没了平日开朗和善的样子,徐瑾泉冷着一张脸说,「你先解释清楚我才让你走。」 听徐瑾泉强势的语气,于敬心里又是一把火,「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说着,他又试图挣脱右手上的束缚。 似乎非常不满于敬的说法,徐瑾泉仍紧紧地抓着于敬的手腕,「你说我勉强自己?我看起来是在勉强自己吗?」他逼问道,言语中怒气又上升不少。 「是不是只有你自己清楚。」不甘示弱,于敬死瞪着徐瑾泉,「不满的话你可以不用再管我。现在,放手。」感觉到徐瑾泉力量上一时的松懈,于敬使劲将自己的手抽回,却没想到手中的便当袋就这样撞上了徐瑾泉还留在半空中的右手,哐噹一声就这么落在地上,袋中的食盒掉了出来,饭也理所当然撒了一地。 原本还在怒目相视的两人看见这么一幕顿时懵了,呆站在那儿一时之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在于敬还想着自己的脸想必是万分难看时,还是徐瑾泉先有了动作,弯下身收拾起地上的一片狼藉。看着刚才还在和自己互瞪的徐瑾泉现在却弯着腰默默清着自己躺在地上的便当,于敬一时没了底气。 就在自己还在犹豫着要说些什么时,徐瑾泉早已站直身将装着空食盒的便当袋递到面前。「拿去吧。」 「…。」接过便当袋,于敬低着头,不太敢看徐瑾泉的眼睛。他能感受到从前方传来的视线,第一次面对这样沉默的徐瑾泉,又是在如此尷尬的气氛下,于敬有些不知所措。刚刚的怒意似乎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似于羞耻的感觉,彷彿先前爆发的不满是幼稚而小家子气的,相较于徐瑾泉之后的行为,于敬发现自己实在差劲,只想挖个洞将这样丑陋的自己埋进土里。 「走吧。」 那样的沉默其实并不如于敬感受上长久,约莫也不过几秒的时间。只听见徐瑾泉这么说了声,而后眼角馀光中的身影便转身朝教室大楼的方向走去。直到徐瑾泉离自己有了几步的距离,于敬才跟了上去。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握着便当袋的手便不自觉地发烫,连着自己的心也因为羞耻而感到灼热,看了几眼,于敬便又低着头跟着前方徐瑾泉的脚跟前进,直到沿长廊走着的两人经过了通往二楼的阶梯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等等…不是要回教室吗?」终于再次抬起头看像徐瑾泉的后脑杓,于敬有些窘迫的问到,然而徐瑾泉并未停下脚步,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似乎也是充耳不闻,只是一味地走着。 才刚刚发生那种事情,不善交际的于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尷尬的场面,见徐瑾泉似乎不想搭理自己,于敬也只敢乖乖地跟着他走,直到看见徐瑾泉的目的地后,那羞愧和慌乱中夹杂的不安才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心中油然而生的小小激动。 「你在这里等我。」没有回头看自己,徐瑾泉丢下了这么一句便走进福利社。从窗外隐约可以看见他在摆放商品的长桌间来回穿梭的身影。早已过了买午餐的热门时段,此时所剩的都是些不受欢迎的乾粮或晚点才卖得出去的零食,只见徐瑾泉似乎拿了几样东西,结完帐后便从另一侧的门口走了出来。 「给你。」 看着将麵包和饮料递到眼前的徐瑾泉,于敬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睁着眼睛望着他。 「赶快吃吧,午休快结束了,在这边吃完再回去吧。」说完,徐瑾泉将麵包跟饮料推到于敬胸前,有些强硬的动作让于敬不得不接受这番好意,伸出手来接过。 是因为我打翻了便当吗?但那明明就不是他的错,为什么要买午餐给我呢?看着直接坐在福利社旁的花坛边上,正默默喝着保久乳的徐瑾泉,于敬心中有些复杂。困惑、感动、愧咎等等,混合着不知所措,于敬看着彷彿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徐瑾泉,不知该说什么。 「快坐下来吧,等一下要打鐘了。」似乎是见自己一直杵在那里,徐瑾泉说着便挪了挪位子,让于敬坐在自己旁边。 抱着麵包和饮料,于敬默默地坐了下来。红砖围着的花坛围墙并不高,坐下来正好让脚可以平放在地上,是个意外舒服的位置,身后泥土的味道并不难闻,夹杂着中午太阳的暖意倒是很愜意。深深地看了眼身旁边喝着牛奶边发呆的徐瑾泉,于敬默默地将手中的麵包包装袋打开。 埋头咬了一口麵包,菠萝麵包透着奶香的外皮其酥脆的口感从牙齿咬下的那一瞬间传达到神经,带着些许焦香的外皮与柔软又掺着奶酥的内里在口中混合成另一种富有深度的滋味,于敬从没吃过福利社的东西,但这平凡的菠萝麵包此时却成了他心目中最好吃的东西。 「我说,那个…」话说到一半,盯着手中的铝箔包装饮料,于敬心想应该要跟徐瑾泉和好却又有些彆扭,刚刚还胡乱对他发脾气,现在说要和好又有些拉不下脸,于是便胡乱想些话题接。「你脸上有饭粒。」说得有些心虚。 话一出口,只见徐瑾泉慌忙地抹了下脸,尔后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羞,红着一张脸瞪向自己。「你这傢伙!真是存心要气死我!一下怀疑我不是要跟你交朋友,一下又、是说有饭粒你不会早点说啊!」 看着他恼羞成怒冲着自己生气的神情,于敬莫名地有种恶作剧成功的快感,忍不住便放声笑了出来。而大概是看见自己笑得快岔了气,徐瑾泉也开始笑,两个大男孩就这样在福利社前笑得很开心。 像傻子一样。 第二章 同学会 (四) 看过学生的实验数据后,于敬在纸上写了写,「目前看起来都没什么问题,之后的照这样做就可以了。」将写着建议的纸张递出去,他看着办公桌前的男同学道,表情因为微抿的嘴唇而显得严肃却专业。 「是,谢谢教授。」男同学接过纸张,欲转身离去,动作到一半却停顿了下,「那个…」 见同学欲言又止,于敬看着面前吞吞吐吐的男生问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那男同学表情有些尷尬,犹豫一下才说「…教授,其实我从下个月开始要去陈教授的研究室,所以这里的工作可能没办法继续了。」 楞了一下,于敬才想起这男生是大四的学生,会来自己的研究室帮忙也只是想打工,估计是已经确定之后想走的研究领域才决定要去别的教授那里。虽然心里对这男学生不负责任的态度有些不以为然,但于敬并不想多加挽留,只说了声「我知道了。」便当做此事已定。 就在此时,办公室门口响起了敲门声,于敬让来人进来后,只见徐清雨拿着一个信封,表情愉悦地走进办公室。应该是看自己现在有别的访客,徐清雨并未再向前一步,只是待在门口附近静静等着。看了眼徐清雨,于敬才又对着那位男同学说。「展祥,那接下来的实验就不用做了,将至今为止的结果汇整一下做成报告给我就好。另外,如果能顺便在系所公告上帮我张贴找研究助理的啟示就更好了。」 那男同学应了声,「教授,真的很抱歉…我会把一切交接好再走的。」想着大概是有感觉到自己的不悦,听那男同学这么说,于敬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 「也没什么…你的能力不错,之后在陈教授的研究室应该会做得很好,交接你就不用担心了…」 「那个…」原本待在角落静静听着的徐清雨此时突然开口,见那位男学生跟于敬都望向他后,才有些尷尬地说「如果老师跟学长不介意的话,不知道我能不能应徵研究助理的位子呢?」 「咦?」那男同学先出了声「清雨你不是还有系学会的工作吗?」 「…是这样没错…但我对老师现在的研究项目很感兴趣,而且也想增加点研究经验…」 看上去有些紧张。徐清雨飘忽不定的眼神让于敬不由得这么觉得。「展祥你先回去吧,结果我会再通知你,报告在月底前交就好。」 听于敬这么说,那男同学也没说什么,打了个招呼后就离开了办公室,留下徐清雨和于敬两人独处。似乎对自己突兀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徐清雨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于敬见状倒是觉得好笑。明明是一件能理直气壮争取的事情,徐清雨却显得很没底气,这跟平常的他不大一样。 真的是这么单纯的理由吗?于敬不禁想。看着徐清雨有些刻意逃避的眼神,于敬一点点确信了自己的猜想。 「所以…你说你对我的研究很感兴趣,以后是想要走研究路线吗?」他试探性地问,有些坏心眼,但只是想再看到徐清雨更慌乱的模样。是一种成年人才能理解的,逗弄小孩的恶趣味。 「是…」徐清雨下意识地搓揉着手,心虚的样子全映入了于敬的眼底,明明就是想看见徐清雨不知所措的样子,却又不由得为自己的差劲对徐清雨感到抱歉。 从之前就知道徐清雨对自己有意思,却仍是对他採取这样假装一无所知的态度,老实说,于敬觉得自己有些卑鄙。是因为年龄的关係还是其他什么的他并不清楚,但他却享受着这种由上而下综观全局的从容。或许是以前太过小心翼翼,也或许正因为和徐清雨是这样的师生关係,他目前并不打算放弃这份从容不迫,更不会因为徐清雨这般刻意亲近而与他发生任何师生以上的交往关係。纵使徐清雨和那人再相像,终究是两个没有交集的人。 擅自假定人家的动机也太过不专业,于敬反省了一下。甚至能说自我意识太过强烈,他想。 「我知道了。展祥说他下个月才会离开研究室,那你就从下个月开始接替他的工作,其他相关的资讯我会送邮件给你。真是帮了个大忙。」像是要安抚徐清雨的紧张情绪,于敬笑了笑,效果也如预期般的好。 「好!」徐清雨道。「对了,老师,这是年底系上活动的邀请卡。」突然想起来自己原本造访的目的,徐清雨将从方才一直握在手中的信封拿到了于敬面前。 「谢谢…」虽然接过那张卡片,但一听到『活动』两字,于敬便有些排斥。 而似乎感受到于敬的不自然,徐清雨又接着语带鼓励地笑着说「这是每年都会办的活动,其实就只是个餐会,老师是第一年来系上,应该会有很多同学会想认识老师。」说完,他停顿了下又道「当、当然,这都是看老师方便,只是因为要提前统计人数所以希望能先跟老师确认。」 「嗯…我知道了。」打开信封看看邀请卡,于敬顿了一下才说「是这个月二十九号吗?我那天晚上有事,真不好意思…」 「咦?这样吗?」有些错愕,徐清雨表情有些复杂地说「我知道了,我会跟活动长说。那…老师,我先走了。」 「麻烦你了。」 看着徐清雨走出办公室的背影,于敬心情有些复杂。 他并不晓得在旁人眼中,他与徐清雨的相处是不是还在师生的正常接触范围里。是太频繁?还是很正常?他甚至没法确定自己究竟对徐清雨抱持着什么样的感情。那种只有自己知道的曖昧对他这个爱情生手来说实在有些难以负荷,却又始终下不了决心远离这个总让自己想到过去的男孩。 于敬突然发现他自己跟从前比起来毫无长进。 从以前就是这样。总是犹豫不决。想放却放不下,想提起却又不敢提起,而这样的结局只是伤了对方,伤了自己,最后只能逃避。 看着那张邀请卡上日期的字样,于敬心底萌生了一股怯意。那么多年过去了,该去见他吗?该用什么样的表情见他呢?见了又该说什么呢?纷乱的思绪如狂风扫起的落叶在脑中毫无章法地飘动,一片片地动摇着自己用了十几年才平復下来的感情。 他好怕。 他好怕一旦见了,又得花十几年才能回到现在的模样。 第二章 同学会 (五) 这週末是徐成誉回家的日子,徐瑾泉下午便回到那个家,一边工作,一边用沉默来面对自己与方云惠独处时心中的尷尬,直到徐清雨一脸疲倦地进了家门,他才从笔电上转开视线,跟他打了声招呼。方云惠从厨房出来,见儿子满脸倦容,皱起眉头便道「一个晚上没回来还弄得这么狼狈,快去洗个澡休息休息,等等让你爸看到还不挨骂。」嘴上虽是充满责备,字里行间却也是不想儿子真的被斥责,方云惠跟着徐清雨走到房间,看着他收拾东西,又叨念几句才回到厨房忙活。 见方云惠进了厨房,徐瑾泉起身向徐清雨房里走去,「怎么,昨天晚上出去玩?」倚在门边,徐瑾泉问。背对徐瑾泉,徐清雨准备着替换衣物,「在学校准备月底活动的事情才没回来…」转过身打了个呵欠,才又补道「快累死了。」 近看才看到徐清雨双眼满佈血丝,脸色也因熬夜而有些泛白,虽然对又要回到方才空气凝结般的气氛而有些苦恼,徐瑾泉还是没能说出希望徐清雨能陪他说说话的想法。于是,直到徐成誉拎着行李箱进家门尔后上桌开饭,才打破这个家一下午的安静。 久未见面,不免是要关心一下家人的生活,徐成誉看徐清雨晚饭时间还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表情有些严厉地说「听你妈说你今天下午才回家?昨晚做什么去了?」 「系学会的工作,忙了一个晚上。」虽然知道徐成誉有些怒意,但自己也不是玩得乐不思蜀才没回家,徐清雨没什么负担地说到。「下个月开始我要去研究室帮忙,所以想说早点把下个月系学会的事情做一做。」 听到小儿子这么说,徐成誉的表情才缓和了下来。他继续问到关于研究室的事情,但毕竟是不同领域,问也问不到什么专业的东西,徐清雨也就跟着含糊带过。只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坐在一旁的徐瑾泉一听见徐清雨是要去于敬的研究室,心底有些乱。从他人口中听到自己曾经最熟悉的人的消息时,那是一种酸在心里却又无法诉说的感受。他不知道于敬现在过得如何,甚至不知道他现在长的是什么模样,所有关于于敬的记忆,都停留在了当年白砖墙、石子地、木桌椅间那身穿白色衬衫留着黑色短发的人身上,就此以后,他脑中的于敬便再也没有前进,所有的所有,可能连他自己,都停留在那儿。 「小泉,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方云惠看着从刚才便没动筷的徐瑾泉问到。发现自己被餐桌上的其他三人关切着,徐瑾泉勉强地笑说自己在发呆,虽然免不了又是被徐成誉念叨,但总比被发现嘴角的无力要好。一顿全家团聚的晚饭就这么结束,徐成誉在方云惠的极力阻止下仍进了厨房帮着洗碗,即使方云惠嘴上抱怨,眼底却带着笑。徐瑾泉回房间收拾下自己带回来的工作资料才又走了出来,自从大学搬出去住后,他从不会在这个家过夜。 看着整理好的徐瑾泉,徐清雨走过去,说是让他等一下,接着回到自己房里拿了钥匙和皮夹后又走出来,「爸、妈,我送一下哥!」说着,便穿好鞋子,跟着徐瑾泉出门。虽然不晓得徐清雨跟自己出来是要做什么,徐瑾泉倒也随便他,有个人做司机何乐而不为?一路上两人随意地聊了几句,其间徐清雨说是想顺路去学校拿点东西,问他能不能等等,之后便在校门口停留了会儿。待徐清雨回来,见他神色有些异样,徐瑾泉却也没过问。两人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其中徐清雨却有意无意地提到蒋允欣,似乎想打探点他们两人的近况。最后徐瑾泉实在有些受不了,便直接说「你跟着我出来是有话要对我说吗?」 被徐瑾泉的直球吓到,徐清雨身体明显颤了一下,幸亏是在等红灯,才没影响驾驶。他看了看徐瑾泉,见他表情不耐,便才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是想说,上次的那个…」 那个是哪个?看到死死盯着前方红绿灯的徐清雨脸上渐渐晕开的红晕,徐瑾泉才想到那天在房里两人的对话。「啊啊…怎么了吗?」没有明说是怎么一回事,两兄弟还是颇有默契地开始讨论了起来,徐清雨虽然没有讲得很清楚,但徐瑾泉大致上也知道他的意思,总归是说他会进研究室也就是为了那个喜欢的对象,但苦恼于怎么接近她,希望徐瑾泉能帮他出点主意。但说老实话,徐瑾泉对追女孩子这件事经验不多,给不出什么好意见,也只能老实对徐清雨说他爱莫能助,要他好自为之。 徐清雨把他送到了社区门口,问过徐瑾泉要不要用车后才扬长而去,看着那消失在车阵中的黑色车尾,徐瑾泉只觉得自己这个弟弟越来越像个男人了,不免有种感慨之情油然而生。 徐瑾泉在大学时便自己在外租了个小套房,出社会后,嫌套房小,便跟银行贷款,在同个社区里,和大学时同样的屋主买了个一房一厅一卫一厨房的房子,还给他打了点折扣,算是划算的买卖。他搭电梯上楼,一开家门便看到蒋允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这预料之外的场景让他楞了会儿,才问道「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进来的?」问出口才想到自己原先有给过她一副备用钥匙的。 蒋允欣穿着家居服,未施脂粉的模样和她高中时没什么太大的差异,只是脸上多了些成熟和世故。「备用钥匙呀。」她喝了口啤酒,徐瑾泉认得出那是他昨晚买来放在冰箱里的。「你今天回家了?怎么没跟我说一声?」看着徐瑾泉放下公事包,蒋允欣让出身旁的位子,徐瑾泉只对她的问题应了声,便往沙发上坐了下去。看徐瑾泉一脸没什么表情也没有话要对她说的模样,蒋允欣也没再问下去。 每每徐瑾泉的父亲回国,徐瑾泉总得回家一趟她是知道的。只是每次回去这么一趟,她总摸不清徐瑾泉究竟是什么心情,不冷不热的让她很难捉摸。从前不是这样的。从前的徐瑾泉总会将心底的情绪展露在她面前,即使没有说出口,身为青梅竹马的她也总是猜得到的。 但是现在,她是一点头绪也没有。 「吶,今天我把屋子打扫了一遍,你看很乾净吧?」有些讨好,蒋允欣笑着说,亲暱地靠在徐瑾泉的臂膀旁。徐瑾泉看看四周和地板,才发现家里的确变乾净了。看着肩膀旁乌黑的脑袋,徐瑾泉想起过去蒋允欣是不打扫的,不禁心头一暖,柔声地说「谢谢…辛苦你了。吃饭了吗?要不我煮东西给你吃?」感受到那颗脑袋摆了摆,一股香气便扑鼻而来,估摸她大概是洗澡了。「我自己解决了。谁叫你都不跟我说你今天会回去,还让我等了好久才吃饭。」说着,蒋允欣望向徐瑾泉,圆瞪着那双眼睛,似是有些生气,却让人觉得可爱。有些拿她没輒,徐瑾泉笑着说自己的不是,顺手摸了摸蒋允欣的头,却没想到把她的头发弄得跟被狂风吹过似地。蒋允欣一想到自己像疯婆子一样便有些恼羞成怒,硬扒着徐瑾泉要搔他痒,两人就这么在沙发上嬉闹,直到双方都气喘吁吁了才消停。 蒋允欣趴在徐瑾泉胸膛上,因为刚才闹得太累,双颊有些泛红。她望向身下的徐瑾泉,刚巧徐瑾泉也是红着一张俊脸望着自己,情不自禁地,她吻了上去。并没有逃避她的吻,徐瑾泉被动地让她吻着,却没有陶醉其中。两双唇瓣的接触并没有任何火花,没有任何激情,平淡得像是陌生人间的握手般,仅只是礼仪上回应着她。 发觉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蒋允欣移开了唇,却还是坐在徐瑾泉身上默默看着他。见蒋允欣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徐瑾泉表面平静,内心却有些不知所措,正想说些什么化解这么尷尬的场面,蒋允欣却先开了口。「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肯接受我吗?」 仰头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蒋允欣,徐瑾泉找不到任何话语可以回应她,于是他心虚地转开视线。他甚至无法否定。 见徐瑾泉默不作声,蒋允欣一阵悲从中来,原本还算平静的脸突然扭曲,泫然欲泣地说「…你从来没碰过我。」 默认着事实,徐瑾泉仍旧没说话。他看着蒋允欣忍着泪水的脸,而蒋允欣也倔强地回望着他,两人沉默地看着彼此。这却是他们之间第一次吵架。首先打破僵局的是徐瑾泉。他慢慢支起身,面对挪到自己小腿处蹲坐着的蒋允欣,他轻声说道「回去吧。」便又开始微微挪动自己的身体,想要从蒋允欣的桎梏中解脱。听到徐瑾泉这么说,蒋允欣一手抓着徐瑾泉的胳膊,脸却低了下来。 「不要去。」 似懂非懂。徐瑾泉任由蒋允欣抓着自己,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却没等到下文,便又挣扎着要起身,谁知蒋允欣抓得更紧,硬是将徐瑾泉拽着不让他动。轻轻叹了口气,徐瑾泉问「你说不要去什么?」 「不要去同学会。」终于抬起头,蒋允欣皱着眉看向一脸无奈的徐瑾泉,眼神中除了坚定还透了丝哀求。 觉得蒋允欣有些无理取闹,徐瑾泉原本没什么情绪却也不乐意起来,「跟同学会有什么关係?」 「没关係的话你就不要去吧。」蒋允欣强硬回道。 只觉得荒谬,徐瑾泉没回嘴,只是默默地硬是把双腿给抽了出来,起身要走向卧房。见徐瑾泉避开自己,蒋允欣拉不到他衣脚,只好也起来跟在他身后。「我月底要出差没办法去同学会,你也别去吧。」装作没听到,徐瑾泉拿起了蒋允欣放在卧房的包包和换下来的衣服,递到她面前说「我帮你叫辆计程车,你自己回去小心点。」 看着眼前的东西,蒋允欣突然觉得委屈,嘴一瘪,眼泪差点没掉下来。「你就是要去见他吗?」见蒋允欣这副样子,徐瑾泉有些烦躁。正琢磨着蒋允欣口中的那个他是谁,才又想起那天在百货公司蒋允欣也问了他一次。 他就是于敬。 解开了这道谜题,徐瑾泉却又更烦躁了。她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又为什么要对于敬如此在意?这件事情不提也罢,现在被蒋允欣提起,徐瑾泉又开始心浮气躁了起来,讲话也不自觉地有些激动。「你一直提起他做什么?这跟我们两个有什么关係吗?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针对他?」 徐瑾泉少见的激动让蒋允欣更感委屈,对于徐瑾泉的质问,蒋允欣虽然辩驳在心里,却又不敢说出口,最后只能用连自己也觉得歇斯底里的回答回应他。「你就这么想去见他吗?」看着徐瑾泉一脸难以理解的表情,蒋允欣知道自己现在在徐瑾泉眼里究竟有多么不可理喻,但天知道她有多么希望徐瑾泉能理解她。理解她早已经清楚他对于敬究竟是抱持着怎样的感情,理解她想将于敬这个名字隔绝在两人之外的渴望。红着双眼瞪着徐瑾泉,蒋允欣一气之下便夺过他手里的东西,连衣服也不换,就这么回了家。 第二章 同学会 (六) 二○○一年蒋允欣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原本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突然多出了一个于敬。看着桌子对面长相清丽的男学生低头看着书的模样,蒋允欣默默地想。 放学后的速食店人潮拥挤,跟他们一起来的徐瑾泉让他们先去楼上找位子,记好各自要吃些什么东西后便自己一个人去排点餐的队伍。两人坐定位后原本还聊着几句,但男女间话题本就搭不上,加上于敬的不善交际,话题没持续多久便夭折了。无聊地看着手指,蒋允欣忽然发现手心有一处磨破了,正想着是怎么一回事,才想起几天前三人一起去河滨骑脚踏车的事情。 那天自己心血来潮,说想去外头晃晃,刚巧前不久知道于敬不会骑脚踏车,便跟徐瑾泉提议三人一起去河滨练车。好不容易把于敬从家里给劝出来,三人便向河滨租脚踏车的店租了三辆车,先是在一旁的空广场练会儿,才慢慢骑到自行车道上。 那条车道是沿着河岸建的,木製的围栏外便是泥泞的河滩地。骑车时,顺着风吹来的便是河口那独有的咸中带着泥土的味道,经过阳光的曝晒,颇为宜人。她记得那时骑得正舒畅,过了个弯,后面却传来一阵碰撞声,回过头就看见于敬跌得东倒西歪的模样,她和徐瑾泉先是笑了好一阵,才合力将于敬和他的脚踏车扶起,谁知于敬这么一摔倒是扭伤了脚踝,最后只好让徐瑾泉背着他,自己则扶着两辆脚踏车往回走。那时太阳渐渐西沉,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在来时的路上,看着夕阳馀暉照映在河面,波光粼粼,很是美丽。这手心上的伤口约莫就是那时扶脚踏车弄的,直到晚上回家洗澡才发现整片掌心肿得热辣辣地疼。 「久等啦!」徐瑾泉将托盘放下,对他们打了声招呼才坐下。三人分着托盘上的食物,一面吃着,一面讨论着哪个班上同学做了什么、哪个老师如何如何、哪道试题怎样怎样一类的话题。其实每次聊天时,几乎都是徐瑾泉和自己讲得比较多,很多时候,于敬就只是静静地听着,但这样久了,习惯了,没有于敬在一旁听着倒让蒋允欣觉得少了什么。有时于敬也会插上一两句,可能是人聪明的关係,讲出来的言论都还蛮精闢,听徐瑾泉说,每次于敬的发言总能让许良昇和吕文蕴『惊叫连连』,虽然不晓得究竟是什么意思,总归也算得上有趣。 聊着聊着,话题说到了高二的事情,蒋允欣看着对面正吃着薯条的徐瑾泉,有些忐忑不安地问「话说,泉你决定好要选什么组了吗?」莫名地紧张。她知道就算之后和徐瑾泉不在一个班,三人一起行动的日子大概是不会变的,但若是还能在一个班级里,甚至只要是在同一个组里,都能让她有种满足感。「我还没想耶,于敬呢?」转头看向默默喝着橙汁的于敬,徐瑾泉问。见两个人都把视线转到身上,于敬慢条斯理地放下饮料杯才说「二类。」 「那就是留在这个班囉?」蒋允欣说。他们目前所在的班级是学校的数理资优班,所以划分上属于二类组,若是没有要往其他两组发展,基本上都会留在这个班直到毕业。「我大概会选一类组吧,不然泉也跟我一起选一类吧?」说这话时其实是有些期待的,但只见徐瑾泉低头想了想,蒋允欣又有些紧张了。 「再说吧。」可能是想不出什么所以然,徐瑾泉回说。「其实没有特别想去哪个组,但已经跟大家很熟了,不太想去新的班级。」言下之意就是会留在二类吧。听完徐瑾泉这般说法,蒋允欣想。有些不甘,蒋允欣嘟着嘴道「什么嘛,泉你数学明明就不好,留在二类到时一定会求于敬罩你,别给他添麻烦啦!」 「你少说几句会死啊!」大概是听见自己这样损他有点没面子,徐瑾泉脸有些红地怒回道「你数学还不是我教的,少在那边讲得好像很厉害一样。更何况于敬一定会救我的啦!对吧!」向于敬投以信任的眼神,徐瑾泉语带得意的说。 被徐瑾泉这样期待着,于敬倒是十分冷漠又认真地回看他。 「如果有救的话。」于敬道。 这大概就是徐瑾泉说让许良昇跟吕文蕴惊声连连的发言吧。蒋允欣想。「噗!泉你被拒绝了耶。」 「蒋允欣你吵死了!」 止不住笑意让蒋允欣不由得真的大笑出来,而徐瑾泉则是一脸恼怒的模样,同为当事人之一的于敬倒是又羞又迷惑,丝毫不晓得自己有说错什么。一面笑着,蒋允欣突然觉得即使和他们两人不同班也无所谓了。他们大概还是会像这样,在自己身边,做些愚蠢又好笑的事情,有些认真却可爱的反应。即使多年以后,三人仍会一如当初,一起回想今日的欢笑,一起创造明日的回忆。她和徐瑾泉的世界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多了个于敬,而这个三人世界,她想,大概也就是会像现在这样,如此继续下去。 这个三人世界,大概,就像这样继续下去。 第二章 同学会 (七) 看看手錶,觉得时间差不多,于敬收收东西便准备离开办公室。锁了门,于敬看见系主任从走廊另一端走来,週末傍晚还会在学校的人本就少,既然碰上了,还在想要跟他打声招呼却反被他叫住。「于老师,要回去啦?」那主任是个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教学时看上去虽然有些严厉,私底下却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在系上挺受老师们爱戴,于敬也蛮尊敬他的,但不巧现在正赶着去办事,便应对得有些敷衍。只是主任似乎没有发觉他的难为,反而很来劲地跟他攀谈起来,两人就这么有温度差地聊着,竟也聊了将近十来分鐘,那主任本说着一些系上的琐事,不知怎么地却提到下个月底研讨会的事情。 「说起来那研讨会可真会挑时间,偏偏挑过年前举办,系上老师几乎没一个人要去的。」心不在焉地附和了一下,于敬只想着要早点离开,哪还管得着研讨会如何如何。但那主任似乎对这事很有意见,一会儿说这研讨会请来的学者多么厉害,一会儿又抱怨若是没人要去只怕有伤系上名声,记掛着时间的于敬听着也没多想,只是一个劲地连连称是,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好让自己脱身。「还是说,于老师如果有空的话,要不要去参加一下?」 「咦?这个嘛…我有点…」 「于老师若是要去的话真是帮了个大忙,而且这个研讨会虽然要进行三天两夜,却是包吃包住,还是住温泉旅馆,嘛…要是时间允许的话我还真想去呢。」 「这…」即使在美国待上这么长的时间,于敬仍是改不了不善拒绝长辈的习惯,尤其是听主任这么说道,好像自己若婉拒了就有些不识抬举。就在他犹豫之际,主任又继续说道「说起来于老师还没参加过这里的研讨会吧?毕竟也是在这里的第一个学期,比起研讨会大概还有很多事情要忙…」一听主任这样讲到,于敬更是压力倍增,实在没办法,只好应和道「是啊…之前的我还来不及报名就结束了,不知道这个还来不来得及…」 听到于敬这么说,那主任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当然来得及呀!于老师如果要去的话我等等就把你加到名单上面回报出去!」 「…那就麻烦您了。」 走出系馆,于敬只觉得有一股强烈的疲倦感袭来。那系主任大概是在烦恼着研讨会的时候正巧碰上要回家的自己,才会缠上来说那么一大堆,只为了找机会劝服他参加这个没人要参加的研讨会,也只能怪自己太迟钝又太心急,才掉入主任设下的陷阱。暗暗叹口气,于敬哀怨地想着。 在那之后,主任又跟他讲了些关于参加研讨会的事情,说是每位教授手上都有两名研究生的名额,问他有没有要带研究生参加。于敬虽然研究室里有学生,研究的项目却和那研讨会主题不太相关,若硬是要带他们去也有些牵强。但想着自己要一个人参加,却又觉得十分彆扭。真是想到就头痛。他想。 邻近校门,于敬只觉得走在前方不远的一个男生背影相当眼熟,当下天色昏暗,却是不太确定,「清雨!」抱着姑且试试的心态,于敬向那背影唤道。那人大概是听见了,顿了顿才转过身来,虽是一脸狐疑却的确是徐清雨没错。快步上前,于敬见自己的猜想对了,不由得有些高兴,笑着对徐清雨打招呼。只见那徐清雨大概是还没弄清楚状况,只知道傻愣着看着自己,过一会儿才呆呆地叫了声老师。 「怎么?这么晚还来学校?拿资料?」看徐清雨手上拿着不少东西,于敬问道。 「嗯,老师呢?」 「来办公,正要回去。」看着徐清雨,于敬不知怎地萌生了某个想法,还没仔细考量,倒是嘴巴先替自己做出决定。「下下个月有个研讨会,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说出来连自己也吓一跳。大概也被他的突兀惊到,徐清雨一时之间没说话,就只是傻看着于敬,被看得自己也有些后悔,于敬连忙说道「这、这不是强制的,只是问你想不想一起去,目前想不到要找谁,刚好遇见你所以才…不过那刚好是过年前,还要过夜,我想你应该不会想…」 「老师,我去。」 这次换于敬被徐清雨的乾脆吓到。他楞了一会儿,见徐清雨表情正经眼神坚定,倒也不像是在敷衍自己,才又开口说「你不再考虑一下?也要先问问父母吧?」 「没关係的,我有看过那个研讨会资料,之前就蛮有兴趣,只要跟我父母说明就不会有问题的。」徐清雨认真地说,「还要谢谢老师能问我。」知道徐清雨的确对那块领域的研究有兴趣,于敬觉得自己倒是下意识地做了桩好事,不免有些得意,加上有种一件事情被圆满解决之感,全身倒是放松了不少。 「我知道了,那到时再跟你确认细节。我还有事,你自己怎么回去?」看着徐清雨胸前满满的资料袋,于敬关心地问。「啊…老师抱歉…」徐清雨撇了撇头,顺着那方向看去,只见那辆坐过两次的黑色轿车就停在前方,前座似乎还坐着一个人「我哥还在车上等我,我得赶快回去了。」听徐清雨这么说,于敬没再多说什么,让他赶紧去找他哥哥。 看着徐清雨抱着资料小跑步离去的背影,于敬突然为自己的衝动感到万分后悔。明知道徐清雨对自己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却这样彷彿毫不知情地邀请他。 邀请。 这词汇太过曖昧,想想都心惊。但心里那抹挥之不去的骚动又是怎么一回事。这真是自己下意识的行动吗?难道不是因为心里有那么一部分是希望他能够跟自己一起去才问出口的吗? 于敬不敢再想了。 回头看,那辆黑色轿车早已消失在街头。望着车水马龙发了会儿呆,于敬不知怎地突然想起那只是遥遥地匆匆一瞥的黑色人影。 徐清雨一回到家,也没搭理正坐在客厅看着电视的方云惠和徐成誉,只是逕自往房间走去。关上房门,他先是走了会儿神,才往一旁的床铺倒去。 像梦一样。 描绘着床单上的花纹,徐清雨回忆起不久前的谈话,心还是跳得跟厉害。好像所有事情都在帮着自己一样。正想要找机会接近那人,研究室的缺便刚好空了出来;正想要对那人表现什么,就收到能与那人私底下独处的机会。一切的一切都很顺利,像场梦一样。而这如若真是场梦,他还真不想起来,寧愿就这样永远沉醉在这个梦里,看看最后两人并着肩走在一起的模样。轻轻叹口气,徐清雨从没有感受过如此令他心慌的幸福。明明是二月的事情,他现在却忍不住开始期待,正幻想着那会是怎样的一趟旅行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看看来电显示,是徐瑾泉。纳闷着,徐清雨接了电话。只听见徐瑾泉的声音从话筒那端传来,低沉得有些陌生。「清雨,到家了吗?」躺在床上应了声,徐清雨还没开口问他怎么回事,便听见他接着说道「我文件缺了页,你帮我去房间看看有没有掉在哪,有的话帮我收起来,我明天中午到老地方跟你拿。」知道老地方是指哪里,徐清雨没多说什么,只道他知道了,便掛了电话。 走进隔了道走廊的那间房,同样的格局,乾净整洁却少了些人气。他先是大致环视了下,接着才走近那张靠窗的书桌。见桌面上除檯灯和相框之外什么也没有,他想了想,又弯下腰去看,果不其然在书桌底下看到了孤零零地躺在墙角的纸片。有些窘迫地蹲下身,徐清雨试着伸长手去捞,却怎么也碰不到,实在没办法,他蜷曲着身子鑽进书桌底下,好不容易拿到,起身出来时一个不小心却撞到头,疼得他眼泪差点没掉出来,趴在书桌底下缓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匍匐着鑽出书桌。 揉着撞到的头顶,徐清雨觉得方才除了撞击声之外似乎又伴随着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响,一回头,只见那檯灯和相框都给他撞到了地上。所幸檯灯里的灯泡没碎,他将檯灯放回了原本的位置,正要去捡地板上的相框,却发现它因为方才的碰撞解体了。急急忙忙地一个个拾起,徐清雨见没有摔坏的跡象,心里吁了口气,才又慢条斯理地捡起散落在别处的照片。 那照片他是看过的。是几年前徐瑾泉和蒋允欣在车站圣诞树前照的。也不晓得为什么,徐瑾泉并没把它带到自己的住处,倒是一直放在这里,即使回来也没拿回去。摸了摸那张照片,徐清雨总觉得有些古怪,细细一看,才发现那照片后面似乎还黏着一张,并不觉得会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徐清雨想着既然都被放在这里,大概被其他人见着也没什么所谓,就小心翼翼地把后面那张照片给撕了下来。 照片里是个男孩。 大概是因为有些年月,相片有些泛黄,但从保存的方式与地方来看,看得出来主人有多么珍惜它。相片里的男孩侧着脸,见那专注的神情大概是没发觉有人在拍他。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他精緻的侧脸有股说不出的韵味,沉稳的气质中带着一丝冷冽,单人照又更有种遗世而独立之感。 看着那张照片,徐清雨脑袋里却浮出另一张脸孔。 很像。和那人很像。眉眼间的气质、脸部的轮廓、甚至那双慑人心魄的眼睛,就像同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简直是一模一样,只是多了分青涩冷漠,少了分成熟知性。他盯着那张照片,想找出任何与那人不一样的地方,却只是愈发觉得两人像得如同一人般。 同一人。 徐清雨楞了一下,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资料和徐瑾泉那不自然的敷衍。如果是认识的人,为什么要这般否认。不。徐瑾泉从来没有否认。他从没有说过『我不认识他』这句话。只是自己以为徐瑾泉不认识他。既然是熟人,熟到连照片都有,又为什么不说?徐清雨脑袋有些混乱。又说不定不是同一人,只是自己心心念念着他,所以看谁长得相似便觉得就是他。他又如此想。唯一能够得到答案的方法,便是找出徐瑾泉的高中毕业纪念册。思及此,徐清雨转身搜索起书柜,尔后在最上方那排发现了本沾着些许灰尘、包着深蓝色布料封面的册子。 翻过一个又一个班级,徐清雨在最后的资优班班册上看见了徐瑾泉的名字。名字上方是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孔,只见高中时期的徐瑾泉笑得很开怀,眼中充满着暖意,晒得有些肤色的脸庞和现在不大相同,充满着光彩。这是徐清雨从没见过的徐瑾泉。 只是大略地看看,徐清雨一下便发现那张酷似那人的脸孔。白皙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冷漠得不像是个对未来充满憧憬的毕业生,只有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隐隐含着些许笑意,让整张照片添了分含蓄。 照片下方写着『于敬』。 原来如此。 他似乎了解了什么。但这样的豁然开朗却又让他掉入了另一个充满疑问的深渊,似乎不管如何挣扎,都只是深陷于迷惘之中,而就连他自己,也开始疑惑自己究竟想不想知道答案。那张照片,那个相框,那些避而不答,那些隐瞒,都只让现在的他觉得像是在一个泥沼里,下沉再下沉,终究是会碰到底,但他不想。 徐清雨第一次选择了逃避问题。 手指轻轻抚摸着那张半身相片。这就是老师高中时的样子,他想。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带着点温柔,还有一抹自己并未察觉的哀伤。 第三章 吻 (一) 二○○一年于敬 虽然他总是保持沉默,却不代表所有沉默他都可以忍受。 瞄了眼坐在一边偷懒的杨绍宇,于敬扫着地,心里只想赶快扫完赶快回去。高一下半学期,因为徐瑾泉、许良昇和吕文蕴的关係,班上同学也开始会时不时跟他攀谈几句,以至于升上高二后,即便他仍然像以前一样笨拙,却也跟班上的人都有了些交情。 除了杨绍宇。 与其说两人交恶,不如说实在没什么交集,也没什么兴趣。就于敬完全以一个第三者立场观察,杨绍宇称得上是十分自我中心的人。不想上课时就旷课、上课时想听就听,不想听就睡觉听音乐吃便当,种种行径虽然无伤大雅却也能让老师头痛半天。于敬倒是挺佩服他的。能在一个以团体为主要活动型态的场所活得这么有自我主张也真不容易。 虽然如此,杨绍宇在同儕之间人缘却不差。说长相气质,和徐瑾泉完全相反,是那种典型的坏男人类型,平时又一副什么都入不了他眼的模样,也不知道迷死多少少女。 高一时,班上总有传言说杨绍宇不喜欢他,这件事情到现在也只是个传言,杨绍宇大概只是不想理他,就像他也不是非得跟杨绍宇讲话一样。只是好死不死,老天爷就是这么会作弄人,偏偏把他们两个分到同个外扫区,于是自从上了高二以来,每到扫除时间,只有他们两个在的外扫区总会像与外界隔离般,安静得连树叶飘落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今天同样是只有于敬一个人扫着地,杨绍宇则还保有良心地坐在一旁看着他扫。大概是习惯了,起初还会时不时埋怨地瞪向他,现在则对他还会坐在旁边陪自己扫觉得感谢。于敬突然对能激发自己奴性的杨绍宇感到害怕。 「于敬!」头顶上突然传来了徐瑾泉的声音,只见徐瑾泉从三楼的走廊朝他挥着手,大声说道「我要去福利社,老样子吗?」同样朝他挥挥手,于敬点点头,表情因眼中的笑意温柔不少。收到回应,徐瑾泉也朝他笑了笑才转身离开。因为这小插曲,于敬心里开心,扫地的动作轻快许多,同样是这偏僻的小庭院,在他眼中却不再是同样的景色。 正专注于将落叶集结成堆,于敬突然感觉有人走到自己身旁,抬头一看,是方才还坐在那儿偷懒的杨绍宇。见杨绍宇神情诡异地盯着自己,于敬有些紧张,他故作镇定地问「有什么事吗?」那杨绍宇也不回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于敬心里发毛。就在他快忍不住时,杨绍宇突然问「你和班长是什么关係?」被问得一头雾水,于敬先是楞了一下,尔后反问道「什么什么关係?」 「你们很要好?」 于敬想想,虽然很要好没错,但由自己这样说好像又有点自我膨胀,于是说「还可以。」那杨绍宇似乎猜到他在想什么,轻笑了下,勾着的嘴角有些轻蔑的意味。见他笑得颇有深意,于敬心生不悦,说话也有些不客气。「你想怎样?」 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杨绍宇只是静静地向他逼近,直到于敬被逼到墙边,退无可退。两人沉默了一阵,见于敬眉间蹙得跟山一样高,杨绍宇才说道「你是我们这边的人。」语气十分肯定。 这人说话怎么都没头没尾的。盯着把自己困在墙角的杨绍宇,于敬腹诽。「什么这边那边的,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没好气的说道,于敬只觉得抵着墙面的背十分不舒服,杨绍宇莫名其妙靠近的脸也看得他很紧张,尤其是那双直直盯着自己的眼睛,像是想要从他的脸上找出什么一样,探究得很直接。 听见他这样说,杨绍宇又露出那种不深不浅的笑。 「真是…出乎意料的迟钝啊…」话还未说完,杨绍宇突然将脸贴近,于敬只感觉到他的手抚上自己的脸颊,顺着脸摸上了他的下巴,就这样的一瞬间,一个柔软的触感碰上了自己的嘴唇,还未来得及反应,那感觉便随着杨绍宇的远离消失了。 像是被定住,于敬僵直地站在原地盯着杨绍宇,直到看见他嘴角那令人生气的笑意,才意识过来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你以为你在做什么!」气得全身发抖,于敬用手背大力擦着嘴唇,但那触感早已深植脑海,却是怎样也去除不了。这混蛋!他死死瞪着杨绍宇,心里只想一拳揍向眼前还笑得不知死活的人。 「怎样,知道我在说什么了吗?」杨绍宇笑着问,完全不觉得刚才有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见状,于敬气得连话都说不出口,心里直骂他疯子,转身便想走。「你是我们这边的。」见他拿着扫具一脸寒气逼人,杨绍宇也没想拦他,只在他走前说了这么一句。 于敬才懒得理他。 几天后,于敬好不容易才将那天的事情淡忘,杨绍宇却又出现在他面前。 学校附近的速食店一到放学后人就多了起来,清一色都是穿着制服的学生,一坐总是待很久,故而店里时常呈现客满状态。于敬和徐瑾泉、许良昇三个人进去店里时,正好有个四人座空了出来,三人正讨论要吃些什么时,杨绍宇突然出现在餐桌旁,也不晓得打哪冒出来的,一看见他,于敬的脸都垮了下来。「嘿,真巧啊!」向他们挥挥手,杨绍宇说,「你们怎么少一个人,吕文蕴呢?」 时常廝混在一起,班上的人几乎已经认定他们四个是一个不可分的组合,叫一个人其他三人一定会出现,像超市的成套商品一样,要买还得买一套。「他今天开始补习,放学后就先走了。」徐瑾泉回道,「你一个人?要跟我们一起坐吗?」说着,徐瑾泉挪挪位,拍了拍旁边的椅子。一听徐瑾泉这么问,于敬身子僵了僵。从刚才他就没再看向杨绍宇,却总能感受到他时不时飘来的视线。 也不知道在考虑什么,杨绍宇停顿一下才道好、坐在了他对面,话说得轻挑,让于敬不禁想起了那张脸上令他讨厌的笑意。「我去一下厕所。」实在不想跟杨绍宇同桌,于敬在他还未坐下前便起身道,没等其他人说什么,逕自走向厕所。 洗着手,于敬看向镜面中自己的脸孔,视线却下意识地游移到嘴唇。该死!又想起来了。又洗了把脸,于敬觉得这几日的辛苦都白费了。那天过后,只要一放松神经,他就会想到那个吻。不对,那根本连吻都算不上!他愤愤地想。只是有意识的碰到一起罢了,亲什么吻什么的绝对没有这么一回事。使劲擦着手,于敬把无处发洩的愤怒都吸在了纸巾上。 这时,厕所的门刚巧打开,于敬向来人看去,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 「你还真慢。」又是那个勾着嘴角的笑容,杨绍宇说道「不过我想你也不是真的在上厕所。」微瞇着的眼透露出戏謔,也不知有意还是无心,他总是很会激发于敬的怒意。 「上没上关你什么事。」冷眼瞪向杨绍宇,要不是这是人来人往的厕所,于敬早就拿纸巾丢他了。「让开,我要出去。」说完便将手中的纸巾丢入一旁的垃圾桶,往门口走去。 杨绍宇靠在墙边,正好挡住门,但他似乎不打算让路,见于敬一脸明显的厌恶,反而更开心的笑道「只是亲了一下,有这么严重吗?」说着,他慢慢走向于敬。于敬一见他向自己靠近就想起那天的事情,由杨绍宇口中听到那个关键字眼也让他脑袋不自觉地抽痛,他下意识地防备着,心里则放任一把火在熊熊燃烧。 「闭嘴。」他说,「你敢再讲一次就给我试试看。」 于敬又是生气又是戒备的模样都看在了杨绍宇眼里,反倒让他笑得更痞。他耸耸肩后摊了摊手,「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话是这样说,脸却又向于敬贴近。 看着杨绍宇那张脸,于敬忍住揍下去的衝动,大概真是气极了,危险地瞇起眼睛,他笑着威胁道「你要是还敢做什么我会真的揍下去。」没想过于敬会这般笑着对他说,杨绍宇楞了一下,嘴边的笑容有些凝固,表情变得复杂,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还未开口,身后的门突然被打了开来。 「你们怎么还在这里?」只见徐瑾泉从门外走进来,大概是没想到会一进门就看到他们俩人,表情有些呆楞。看着靠得莫名地近的两人,他的眼神在他们之间来回巡了一遍,似乎有些疑惑,「…出了什么事吗?」 「没事,我们刚上完厕所,要回去了。」杨绍宇对他笑道,一把抓上于敬的手腕,也不等于敬反抗,就把他带出厕所。于敬并没想到徐瑾泉会在这时候进厕所,一想到徐瑾泉可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心里不知怎地莫名紧张,当下也就无暇注意,直到走了几步才连忙甩开。「别没事就动手动脚的。」瞪向杨绍宇,于敬说。 被于敬毫不留情地甩开,杨绍宇仍旧嬉皮笑脸的,一点受伤的样子都没有。「怎么,怕被班长误会?」听杨绍宇这样说到,于敬一脸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奇怪,我叫你不要碰我跟徐瑾泉有什么关係?」 看着他的表情,杨绍宇忍俊不禁,低头笑了几声,「还说是天才,真是…」杨绍宇一抬头,眼神正好对上于敬的,眼底的含情脉脉让他不禁楞了一下。「吶,如果和班长没关係的话,你跟我交往吧。」他正经地说道,语气轻柔,认真得让于敬连想要催眠自己这是玩笑都做不到。他想要说说话化解一下这尷尬的气氛,嘴巴开了又闔闔了又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似乎是在等他回答,杨绍宇没说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敬也没说话。俩人就这样站在过道上对视,直到徐瑾泉从厕所出来看见他们俩还在那里互看,搭了话才结束这个尷尬的场面。 三人回到位子上,许良昇早就在吃着他的餐点,问他们怎么去了这么久,于敬没回话,杨绍宇一贯痞痞地笑着带过,徐瑾泉也没说出他看到了什么。四人时而说笑时而沉默,这餐饭倒也吃得还算自在。于敬原本就话少,没怎么参与话题也并未让人发觉异样,只有他自己知道这晚饭吃得有多么食不知味。 第三章 吻 (二) 没什么形象地倒在沙发上,徐清雨头靠椅背,看着琳琅满目的西装发呆。 徐瑾泉一早便打给他,说是明天要参加同学会却没件合心意的西装,抓着他要他当一天的专属司机还要负责陪他选购。徐清雨早就忘了这是他们跑的第几间百货公司、进去的第几家西装店,只知道自己累得两眼发昏,再不让他休息一下他就要晕倒在街头了。 不过就是个同学会…徐清雨想着,却突然回忆起那天在房里看到的那张照片。该不会是因为老师吧,他想,那天进老师的办公室发邀请卡时,老师也说了明天有事,这表示他应该也会去参加同学会吧。思及此,徐清雨表情暗了暗。 这是他无法进入的,只属于他们两人的世界。 他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世界。 虽然一张照片并不能说明什么,徐清雨也是明白的,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不然徐瑾泉不会这么宝贝那张照片,也不会对他有所隐瞒。其实徐清雨对这件事情是有些生气的。从他们两人变兄弟以来|至少在徐瑾泉接受了他后|两人关係一直都很好。他从没想过徐瑾泉竟然还会对他说谎。不,说哥说谎也太过严重了,徐清雨想,只是没有明说罢了。但这也足够让他生气的了。 即使再气,徐瑾泉一通电话打过来,徐清雨还是无法对他说不。一来若挑明了问,不但自己偷看照片的事情会曝光,徐瑾泉可能也会很尷尬;二来,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不想听徐瑾泉说明来龙去脉,总觉得如果真相大白,那也不会是自己想要听到的答案。真是复杂的心理…他暗叹。 「清雨,你觉得这套如何?」此时,徐瑾泉从试衣间走了出来,一套深铁灰色配浅色直纹的三件式西装十分合他高大精壮的身形,成熟内敛的模样看傻了在一旁服务的柜姐。 见自己的哥哥电力侧漏却浑然不觉,徐清雨觉得有时徐瑾泉也是蛮天然的。「还不错,只是三件式会不会不太实穿?」在穿衣镜前端详着,徐瑾泉听徐清雨这样说并没回答,倒是旁边的柜姐开始说起三件式西装有多实用,穿在徐瑾泉身上又有多合适一类的话。虽然觉得柜姐的话也不无道理,但那种有意吹捧的调调让徐清雨皱了下眉,徐瑾泉则是当全然没听见。「我想先看看其他款式,刚刚那套深蓝格纹的可以让我试试吗?」那柜姐听徐瑾泉这么说,道声好后便到后头去找徐瑾泉的尺寸。 在柜姐离开的这一会儿,徐清雨间来无事便在西装店里晃了晃,而徐瑾泉则在一边挑选着领巾和领带。朝徐瑾泉那里看了看,见他挑得认真,徐清雨也没兴趣看这些,索性走向店门外想说到其他店家逛逛,却在此时看到不远处的一个熟悉身影。不会这么巧吧…不可思议地想着,徐清雨先是朝店里看了看,见徐瑾泉近了试衣间才走上前去向那人打了声招呼。 「老师!」 只见于敬身着便装,深灰色毛呢大衣与黑灰系格纹长围巾的搭配随性中不失典雅,看上去似是有刻意打扮过,在这里遇见倒是有点出乎徐清雨的意料。于敬大概也是十分讶异,一双桃花眼睁得大大的,看上去倒有些可爱。「清雨!真巧!」他笑着说道「来买东西吗?」 「没,我、」不知怎地,徐清雨突然不想让于敬知道他是陪着徐瑾泉来的这件事情。「嗯,来买东西…老师呢?」 「等等有点事情,顺道来逛逛而已。你一个人?」并没注意到徐清雨的不自然,于敬问。「嗯…」徐清雨应得心虚,一想到他正当着于敬的面说谎,内心便有些惶惶不安。只是于敬今天大概心情极佳,并没怎么注意到徐清雨的异样,两人心思各异地间聊了几句,便道了别。 见于敬下了手扶梯,徐清雨回到西装店,徐瑾泉这时也刚巧试完几套西装,正在结帐。看着徐瑾泉结帐时满意的模样,他心里却是满满的羞耻与负罪感。羞耻于自己有如孩童般的独佔慾,负罪于有意地让那哥哥心心念念的人一声不响地又从他指缝间溜走。 明天就会见到了吧,徐清雨想。 既然如此,哥,就让老师在我的世界里时,完全属于我吧。 第三章 吻 (三) 于敬一进入餐厅,报上名后,服务生便将他引导到了最里面的包厢。那是间位在精华地段的高档日本料理,平时于敬自己一个人是很少来这里吃饭的,更别说是进包厢里用餐,若不是相邀的那位还算半个公眾人物,也不知道要多久之后才会来到这种地方。拉门一打开,只见一个男人背对着自己坐在餐桌前,一头染成深褐色的卷发看上去十分陌生,但当他转过头,那张笑脸于敬却是熟悉得很。 「于敬,你可终于来了。」那男人说到,「我等你等到都快饿死了。」 放下外套和手上的纸袋,于敬坐上位后才浅笑道「抱歉,绍宇。有点事情耽搁了。」 许久未见,杨绍宇和当年并没有多大的不同,只是添了些成熟男人的韵味,骨子里那种叛逆的气质随着岁月昇华成另一种带着狂野的性感,在他今天慵懒的打扮下更是彰显了出来。他顶着一头凌乱的卷发,身上穿着素色的贴身长袖棉衫,外面则简单罩了件长版针织外套,也不知是这几年真的近视还是怎地,他带了副粗框眼镜,看上去像是刚睡醒一样。 「…你该不会就这样出门工作吧?」对他的打扮有些不以为意,于敬问「真是越活越回去。」听见于敬这样冷冷地念叨,杨绍宇反而笑了开来。「很久没现场听见你这样讲话,真是怀念啊…」 白了眼杨绍宇,于敬没说话。会让他这样对待的,他想,大概就只有杨绍宇一个人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赴美留学之后,唯一还有持续联络的也只剩杨绍宇一个,虽然每每见面都是两人轮番地冷嘲热讽,却彷彿说不腻似的,真是损友一个。 两人点了些东西,大多都是串烧一类的下酒菜,再点了几瓶烧酒,便开始聊些琐事。大多时候都是听杨绍宇说工作上的事情,曾经从事模特儿工作的他后来转当摄影师,倒是做得比被拍时好,得过不少奖项,案子也理所当然的多,有时一忙起来便是没日没夜的到处跑,生活却也过得十分多采多姿。 「上次去纽约找你的时候怎么没听你说要回来教书?」 那次杨绍宇到美国找他,每天晚上几乎都抓着他泡在酒吧里,白天则到处自己一个人跑来跑去拍照,怎么可能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聊。「很临时决定的。」于敬只好这样说。听于敬的语气有些刻意隐瞒的味道,杨绍宇哼了老长的一个音节,而后说到「该不会是发生什么感情纠纷?和上次一起去酒吧的那个白人?」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于敬哪记得是哪个人,只觉得杨绍宇无聊,便埋首喝起酒来。没得到于敬的回应,杨绍宇也习惯了,不甚在意地继续问到「我看了名单,你明天要去同学会?」见于敬点点头,杨绍宇虽然想问的很多,最后却一个也没问出口,只说「…还真是和以前一样没长进。」 被杨绍宇这样说,于敬少见的没有反驳,他握着酒杯,温热的触感胀满了手掌心,却进不到心里去。 「你和他不是都没联络吗?」杨绍宇问,「明天见了不会尷尬?」 「只是老同学见面,尷尬什么。」于敬轻啜了口,温暖香甜的酒水入了嘴却化为满口的苦涩。见于敬说得平静,杨绍宇一脸不信地看着他,「老同学…于敬,你嘴硬也不是这种硬法。」他放下筷子,有些忿忿不平地说「你以为你这十几年是怎么过的我会不知道?早就叫你放下你放不了也就罢了,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真该说你笨还是有自虐倾向?幸好明天蒋允欣不会去,不然我没法帮你你就自己哭着走回家吧。」 听杨绍宇这样说道,于敬不禁笑出来,「怎么这么夸张,就算允欣来也无所谓,什么哭着回家。」 「哼…也不知道当年是谁半夜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跑到我家来说他被甩所以要马上逃出国。」支着头,杨绍宇凉凉地说。于敬听了一张俊脸微红,訕笑着不敢对上杨绍宇的眼睛。看着对面难得会满脸不好意思的于敬,玩心一起,杨绍宇问「你这十几年在国外真的没对象啊?连单纯上床的都没有?」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吗?」不想正面回答杨绍宇无聊的问题,于敬道。知道于敬的为人,杨绍宇一脸惊讶地说「你还真的没跟任何人交往啊!」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又瞪大眼睛说「你该不会…天啊…再过几年你变魔法师的时候一定要让我见识一下。」 虽然不晓得杨绍宇口中的魔法师是什么意思,但于敬也听得出是在嘲讽他,老样子冷眼瞪了过去,「闭嘴,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于敬的不否认让杨绍宇先是笑了一阵,直到见他脸色不善,才闭上嘴巴。于敬一脸阴鬱的模样和高中初见时的一样,那双眼睛瞪人时特别有风情,是杨绍宇见过唯一生气时还能让人为他蛊惑的男人,也是于敬最让他无法忘怀的神情,微抿着的唇瓣还似当时一般粉嫩,让杨绍宇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又有些恍然。「…要知道,你若改变了主意,我的心意还是如当初一样。」 又提这件事。于敬没去看杨绍宇此时是什么表情,却也猜想得到。他不懂他何以对自己如此执迷不悟,还说自己放不下,明明他也是个死心眼的人。即使两人维持朋友关係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也总会在两人酒酣耳热之际听见杨绍宇的深情表白。 但他从未动摇过。 杨绍宇这样的执着,大概就是他对徐瑾泉的执着。真是一对难兄难弟,他想,这么多年了,没一个得到自己想要的。于敬这么想着,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见于敬笑,杨绍宇也笑了出来,为于敬满上酒后又说「我可一直都是真心待你的。」听着心里难免有些感动,于敬正想说些什么,杨绍宇手边的手机刚巧震动起来,他便戏謔地道「我笑你满口谎话,真心待我还会到处招惹人?看你这不就被查勤了?」只见杨绍宇拿起手机看了看,表情倒没什么所谓,握着手机,他认真地看着于敬说道「你若愿意和我在一起,我谁都可以不要。」 于敬听了失笑。「少贫嘴,快接。」见于敬丝毫没有动摇,杨绍宇无奈只好接了电话。看着杨绍宇讲电话的侧脸,于敬不知怎地突然想起高中的时候。 他们相识的过程并不算好,甚至有种遇到剋星的感觉,总觉得註定会败在这个人手里。而他的预感也是正确的。是杨绍宇让他知道了自己对徐瑾泉抱持着什么样的想法,是杨绍宇让他意识到自己无法接受女人的事实,也是杨绍宇包容了他所无法包容的自己。 因为他们是同一种人。是背负了同样的东西,互相舔舐伤口的人。 所以,自己那天才会走了几乎一夜的路,只为见杨绍宇一面。因为只有他才能了解自己的痛,只有他才能在知道所有事情后,还能不带一丝迷惘地抱着自己,感受同等的痛楚。 掛了电话,杨绍宇见于敬看着自己发呆,心里觉得好笑,便开玩笑地说「怎么,现在看才发觉我比班长还帅?要不要乾脆让我帮你解除魔法师的诅咒?」盯着杨绍宇同以前一样坏坏的笑容,于敬没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以为于敬醉了才一脸恍惚,杨绍宇沉默地摸摸鼻子,才接着说「跟你闹着玩的…我、」 「好啊。」没理杨绍宇说的话,于敬道,「三十岁。如果到三十岁那天还是的话,就给你吧。」说完,他也没管杨绍宇那惊得合不拢嘴的呆样,只是喝着手中的酒,那带着甜味的烧酒顺着喉咙,沿着食道,一路滑入胃里,热得像有把火在灼烧着似地,烧得里面什么都没留下。 第三章 吻 (四) 匆忙地付了车钱,徐瑾泉下了计程车后快步走进饭店。 今天天气特别冷,即使披了件黑色长大衣、围上围巾,他仍能感受到些许寒意。本想让徐清雨送自己一程,偏偏他系上有活动,因此作罢。正打算出门搭捷运,没想到公司此时来了一通电话,说是有编排上的问题要他过去解决。回趟公司再来这里,已是预定时间一个小时以后。 向大厅的服务人员确认过后,徐瑾泉进了电梯按下楼层的电梯钮,看着那数着楼层的显示萤幕,他的一颗心也随着那渐渐增加的数字跳动得愈趋剧烈。他看过那出席名单了。看了不下几十次。每次都害怕那名单上的名字是不是自己太过期待而產生的幻觉,所以一再地确认。搓搓手,刚才分明还冻得发麻,现在却被汗浸得湿滑。紧张、恐惧、兴奋、感动。种种情绪在他心里不断飞舞,混乱得让他快喘不过气。 紧张。若看见了他该说些什么? 恐惧。他不想看见那双眼睛用陌生的视线看着他。 兴奋。就快了,不再是停留在当年的那张照片,而是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和自己一样走到了现在的面容。 感动。过了十几年,他终于能再次见到,那默默佔据了他心中一大半位置,却狠心一走了之的人。 他该用什么表情跟他打招呼?该用怎样的语气和他说话?又该用什么挑起两人之间的话题?于敬又会怎样回应他?会不会生疏的沉默?会不会冷漠地说着无伤大雅的话?还是会温柔地笑着听他说? 徐瑾泉突然好想哭。 原来岁月可以这么伤。伤得他都忘了当初是如何和于敬相处的。一切都变得好陌生,陌生得让他害怕,怕到他必须用理智克制自己不去按下向下的电梯钮。若是时间也能像电梯一样该有多好。如此,他只需按一个钮,就能回到当初两人无所不谈的时光。 清亮地响了一声,电梯门旋即向两侧打开。徐瑾泉抬起头,正想走出电梯,却在见到门前不远处一个身穿全黑西装的身影时停住了脚步。 是于敬。 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出现在眼前,徐瑾泉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方才还存在于脑海中的一切疑惑与惧怕此时都烟消云散。到底刚才还在考虑什么现在都不再重要。见到了于敬他才明白,所有思考、度量、权衡、猜疑、预想在于敬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剎那都变得毫无用处,就像他现在这般,失去了所有能力,无法动弹。 他现在才真正明白。 明明只是几层楼的距离,他却花了十几年才到达这里。 于敬看着窗外,满天的乌云映在眼里,脑袋却是一片空白。 「先生,到囉。」也不晓得发了多久的呆,直到司机这样对他说道,于敬才回过神。他付了钱,一下车便看见一男一女两个熟悉的身影朝着同样的目的地走去,本来想进了饭店再打招呼,却没想到那两人也看到了自己,朝他用力地挥着手。 「于敬!于敬!」那短发女子扯开嗓门叫着他的名字,于敬一眼就认出她是梁晓月,身旁站着的男人便是许良昇。只见她穿了件米白色大衣,里头是件酒红色的洋装,许久不见倒是成熟不少。踩着高跟,梁晓月拉着许良昇走到他面前,也不顾老公就在旁边,一伸手就把他揽入怀中。「好久不见!想死我了!」有些尷尬,于敬先是看了看许良昇的脸色,见他也是同样的开心,才把手放在了梁晓月的背上。 「好久不见。」 放开于敬,梁晓月开心的表情没保持多久便被怒气取而代之。「你这傢伙怎么一去美国就去这么久!还都不主动跟我们联络!」说着一个粉拳便往于敬身上招呼。「也不知道我们多担心、多想你!薄情的傢伙!」明明字里行间都是怨懟,梁晓月的眼中却不自主地泛了泪花。 在于敬记忆中,梁晓月可不是这么感性的人。若不是年纪真大了,便是自己真如她所说地般薄情吧,于敬想。「抱歉…」见梁晓月如此难过,于敬说道,正想再多安慰她,一旁的许良昇伸出手拍了拍他肩膀。「不要紧,这不是又见到了吗?先进去再聊吧。」都快忘了自己是身处在饭店门口的大街上,于敬和梁晓月相视后訕訕一笑,三人便进了饭店。 他们是第一个到的。负责同学会的梁晓月早在前几天便打理好一切,今日来看没什么问题,似乎放松了不少。许良昇和于敬在梁晓月向饭店人员交代事情的时候便站在一旁,聊着这几年发生的事情。 于敬虽然知道自己错过了很多事情,但在听许良昇说着他与梁晓月交往到结婚的过程后,却惊觉原来自己错过了这么多。许良昇和梁晓月在同时考上某所南部大学的建筑系后便越来越熟,之后日久生情便开始交往,这两年才结的婚。他还记得那时收到两人结婚的消息时有多么震惊。印象中没什么交集的两个人竟然在这十几年间变得如此亲密,实在是件让他一时之间难以消化的事情。 没过多久,其他人便陆陆续续地出现,跟他们每个人寒暄了一下,于敬便拿着酒杯坐到会场少数存在的沙发上。整个同学会是採用一种鸡尾酒晚会的形式,每个出席者都必须着正式服装,大概也只有这个班才举办得了这样的聚会。他理理深灰色的领带,突地觉得有些不自在。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如今已然陌生,有些人他甚至连名字都喊不出来,看着在人群中有说有笑的许氏夫妇,于敬对今天自己为何身处于此有些惘然。 是为了见徐瑾泉吗?他自己也不清楚。想见还是不想见,他心里是连个底都没有的。这几天,他不是没有为这次的再会而烦恼过,更甚者,他连觉都睡不好。千头万绪在脑中不断盘旋,又怎睡得着? 但烦恼又有何用。 当年的他并非没有得到答案。即使再如何残酷无情,也是一个了断。如今再见面,只不过又回到他原本该有的位置。他只怨当时的自己太过天真,贪妄着不属于他的东西。 他想通了。 无论今日见到彼此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也不过就是两条终会擦身而过的道路。如此而已。 晃晃酒杯,多亏昨天和杨绍宇小酌了一番,昨晚是他这一个礼拜觉睡得最好的一次,他想。 想起杨绍宇,他环视下会场却没见到他人。正想着他大概是迟到了,就见他披了件附着同色皮毛装饰的深咖啡色双排扣大衣用睥睨眾生的表情走秀般进了会场。还真是作秀作惯了。就算本人没法听见,于敬还是想腹诽一番。只见杨绍宇一进场,一些女同学便围了上去,倒是和高中时没两样。虽说于敬和杨绍宇私底下交情匪浅,檯面上两人仍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也并非刻意为之,只是默契如此。 兴许是看到了他,杨绍宇朝于敬点点头当做打了招呼,于敬也举起酒杯回应了下,便不再往他那方向看去。 过了一会儿,吕文蕴匆匆忙忙地走了进来。许久不见,他倒是变得帅气些,也或许是西装的关係,以前的那种孩子气少了许多,但笑起来时的两个酒窝又让他看上去年轻几岁。他一来先是和许良昇讲了些话,拿点吃的,尔后便走到于敬面前跟他打招呼。两人坐在沙发上叙着旧,因为大学时读的科系一样,聊起来倒是讲些產业界和技术层面现况较多。 几杯黄汤下肚,于敬虽没醉,却也不如刚来时清醒,中间吕文蕴什么时候走的他也迷迷糊糊记不清。觉得自己喝多了,脑袋晕晕忽忽,于敬起身便往外面走去,想去厕所洗把脸醒醒酒。刚出门口没几步,正对面的电梯清亮地响了一声。下意识地,于敬朝那儿看了过去。 只那一眼,便是再也移不开。 徐瑾泉… 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惊得脑袋一片空白,原本便晕得脚步浮虚的于敬一个踉蹌,眼见就要撞到一旁的摆设,眼前一黑,却转而闯入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没事吧。」抬起头,只见徐瑾泉也在看着他。还是那张他记忆中的脸孔。微微上挑的细长双眼、高挺的鼻樑、不笑时看上去便有些严肃的表情,依旧是那张不知反覆描绘了多少次的面容,沉稳许多,却少了温暖和光采。 这是怎么了?看着徐瑾泉,于敬不禁想。难道真是岁月不饶人,才让他变成现在这样?记忆中的徐瑾泉总像是冬日中的太阳般,温暖人心,眼前的他却蒙上了一层阴影,像被层纱蒙蔽了般,看不真切。儘管心里有百般疑惑,于敬并未说什么,道声谢,站稳后便从徐瑾泉怀里离开,并没见到此时徐瑾泉眼里的动摇。 「好久不见。」看着徐瑾泉,于敬说。「明明这么久没见,还让你看到这副样子,真是…」低着头笑道,他从未想过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再会,语气难掩无奈。 「没什么…」徐瑾泉轻声道,手仍稳稳地扶着他。 在他眼中,是否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不堪呢?于敬想。明明想让他见到自己好的一面,现下却是如此狼狈。于敬小心地从徐瑾泉的搀扶下挣脱,「我先去厕所,你进去吧,大家都在。」说完,便欲转身离去,但步伐还没踏出,手却先被徐瑾泉拽住。「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 「我陪你去。」 见徐瑾泉说得坚定,于敬也不好再拒,只好任他跟在自己后头。徐瑾泉虽跟着,却没进厕所,倒是让于敬暗暗松了口气。他看着镜中的倒影,对自己目前为止都这般平静的心情感到不可思议,与其说是冷静,更准确地来说是毫无真实感。原本以为会更为慌乱,此刻却是一种近乎茫然的状态。他不是没设想过千百种相遇后的状态,却从未想过再会后又该如何是好,那一瞬的震惊来得太过仓促短暂,馀下的容不得他慢慢推敲。于敬轻靠着墙,迟迟没移动脚步,他望着镜子,却是不想出去面对。 第三章 吻 (五) 看了看手錶,徐瑾泉在厕所外等了些时候,见于敬迟迟没出来就自己走了进去,一开门,便见到于敬倚在墙边竟是睡着了。莞尔一笑,他走向前拍了下于敬的肩膀。「你还好吗?」徐瑾泉问到,却只看见于敬两眼发楞地看着他,似是还未从昏沉中清醒,「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我没事。」摆了摆手,于敬虽然这么说到,神色却难掩疲惫。他弯下腰洗了把脸,背部弓起的线条让穿着黑色衬衫的他像一只瘦猫般,防备着却又惹人怜惜。见于敬与过去相比更为纤细的身形,徐瑾泉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我还是送你回去吧。」递了张纸巾,徐瑾泉又说。 楞了一下,于敬接过纸巾。「真的不用麻烦了,更何况你还没见到其他人呢,这样回去不就白来了。」 「无所谓。」见于敬惊楞地望着自己,徐瑾泉又说「老同学了不差这一次。我跟梁晓月说一声,等我一下。」说完,他拿出手机给梁晓月发了个简讯。于敬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一双黑幽幽的眼睛不知是因为醉意还是怎地,有些恍惚。见于敬这般看着自己,徐瑾泉心底痒痒的,脸不自觉地泛红。「走吧,我们下去招计程车。」大概是真累了,于敬不再拒绝,就这么跟着他到饭店大厅,直至坐上计程车,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 车上的沉默有些令人窒息,徐瑾泉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于敬想必也是同样的心情。过去两人的沉默是一种默契,如今竟会让人如此不安,想想就觉得心寒。正斟酌着该聊些什么话题,倒是于敬先开了口。 「允欣她…还好吗?」 并没看向他,于敬望着窗外。徐瑾泉看不到他的表情,也不知他问这问题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很好。」想了想,又说「还是老样子。」也不知于敬有没有听到,徐瑾泉见他没回应,便问「你呢?这几年过得如何?」看看后照镜中司机的脸,再看向于敬的后脑杓,徐瑾泉想要问得轻巧,却也只有他知道自己内心有多沉重。 他多想问问于敬这几年有没有想过他,想问他为什么当初要不告而别,想问他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为什么他从不与自己联系。满满的疑问想要得到答覆,眼下却只能问这种和其他人毫无分别的、无伤大雅的问题,那些年的他们究竟算什么,对于敬而言,自己又算什么?徐瑾泉不禁困惑。 「我过得不错。」仍旧没转头看向自己,于敬说。「在美国学到了很多东西,也认识了不少人。」 「是吗…」听见于敬疏远地回答,徐瑾泉看着他的后脑,苦笑道「你刚才问蒋允欣好不好,怎么不问问我过得好不好。」只见于敬肩膀微微一颤,停顿许久,才回过头看向他,表情复杂。 「我…」 「客人,已经到囉。」 谈话被打断,于敬也没什么表示,转头掏出钱包付了车钱才说「抱歉,瑾泉,我…」 「这么久没见,你难道真不想知道我过得如何?」知道于敬打算就此告别,伸出手抓着于敬的手腕,徐瑾泉眼神灼热地望向他。看着于敬的表情,即使知道自己正为难着他,却不想就此放过。只见他有些困扰地动了动手腕,瞄了眼那计程车司机,才皱着眉说「我们上楼说吧。」 跟着于敬进了教师宿舍,徐瑾泉内心是激动的。这等了许久的独处是得来不易的机会,他有太多事情想对于敬说,想要告诉他这几年自己的心情,想要向他坦白自己逃避了些什么、又明白了些什么,想要在今晚和盘托出,让自己没有后路。他明白,只有今晚自己有这个勇气。 过了今晚,他不知道自己还说不说得出口。 于敬领着他走进家门,让他在沙发上坐一下,自己进了厨房,不一会儿,他拿着一瓶红酒、两个杯子和一盘起司走出来。见自己直直望着他,于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让你一杯酒都没喝到,真是有点过意不去。」说完,他往杯中倒了些红酒,放在徐瑾泉面前的桌上。 明明是自己任性地硬是要跟着他回家却被如此对待,徐瑾泉一时之间不知该做何反应。「你…好像有些变了。」看着沉默地切着起司的于敬,徐瑾泉说道。面对徐瑾泉的评语,于敬看向他失笑说「怎么?觉得我变温柔了?」深深地看着于敬嘴角的笑意,徐瑾泉低声道「不,你一直都很温柔。」他停顿一下,接着说「你以前没这么常笑。」 被徐瑾泉这样一说,于敬神情明显一窒,「是吗…我都没发现。」大概是觉得气氛尷尬,于敬说完便转头继续切着起司。见他不说话,徐瑾泉没再说什么,脑袋里却是千头万绪。 过去的于敬很沉默,虽然温柔,却时常拒人于千里之外,像自己筑了道高墙般,不让任何人靠近。若要说年轻时的于敬是块冰,那么如今的于敬便是杯水。仍旧冷凉,却不再冻手。是谁将这块冰化成水的,徐瑾泉虽好奇,却不想知道。 两人短暂地回到了先前的沉默,一时之间,客厅中只有杯盘与桌面间清脆的碰撞声,直到几杯红酒下肚,徐瑾泉才缓缓道「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怎么?不是要聊你的事情?」听徐瑾泉这样说,于敬反而笑道。「不是说要让我听听你过得好不好?」 兴许是会错意,徐瑾泉总觉得于敬话中带着些讽刺与苦涩。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又喝了口红酒。你如此不告而别,我又怎会过得好?徐瑾泉心想,但说不出口。 在一旁看着他的于敬拿起了桌上的酒杯,摇晃着杯中的葡萄酒,轻说「我想你过得大概也是不错的。」语气温和,却是一脸莫测。 「于敬,这几年你为什么从不联络我?就连你回来,也是我去拜访老师才知道的,你难道没想过我会是什么心情?」看着于敬面无表情的精緻侧脸,徐瑾泉一听于敬如若旁人般揣测自己这些年的生活,心里便十分不痛快,原本只是想从于敬口中得到答案,现下却如质问般咄咄逼人。但这也是于敬逼他的。 面对徐瑾泉的质问,于敬没说话。他低垂着眼帘,看似乖巧唯诺,实则却是冷硬地拒绝回答这些问题。徐瑾泉是知道的。他从以前就是这样。多年不见,刚以为他变了,却又发现于敬倔强如昔,是该觉得怀念,却又不得不愤恨这人,竟冷漠如斯。 「我过得不好。」有些委屈,徐瑾泉说。如此回答,一半是真话,一半则是为了故意反驳于敬。「你那时连句再见也没说就消失了,别人问我你去了哪,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吗?」见于敬仍无动于衷,徐瑾泉心下一急躁,便抓着于敬的肩膀硬生生将他扳过来面向自己。「于敬,这些年难道你就从未想过我!」 徐瑾泉突然的举动让于敬吓呆在那儿,一时之间却是不知该说什么,他先是又惊又恐地看着徐瑾泉,直到他那双手将他抓疼了才缓过神。面对徐瑾泉激动的质问和他眼底的焦躁,于敬先是沉默了下,才柔声劝说「你先放开我…」 见于敬眼神闪躲,徐瑾泉更是一股怨气油然而生。他不信于敬对他毫不在意,虽不知是否与他抱有同等份量的感情,却也定是有点什么在里面,过去年纪轻不懂这种感觉是什么,但现在徐瑾泉能清楚知道那份他对于敬所抱持的情感叫什么名字。「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你这几年从未想起我。」他坚定地说,丝毫不给于敬任何逃避的馀地。 终于看向徐瑾泉,于敬却像是在看着无理取闹的小孩般,一双眼睛充满了无奈与责备。「瑾泉,你难道忘了高三七班那男生的事吗?」不知是否是酒精作祟,他的双眼有些湿润,若非于敬语气冷静表情平淡,徐瑾泉还以为他就要落了泪。「为何你还要这样问我。」 徐瑾泉知道于敬说的是谁,他再清楚不过。那年的学校里有些传闻。在那时的风气下,就连普通的男女交往都被严加管教,更何况是同性。那男生是这大环境下的牺牲品,是那时茶馀饭后同学们谈论的话题,也是徐瑾泉引以为诫的前车之鑑。 他只不过是想保护自己。却没想到伤了于敬。 「…我怎么可能忘了那件事。」他低声说道。「但我那时还年轻,根本不了解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你离开这里,我才发现…」想要为过去的自己辩解,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发现什么?发现他爱他?发现他不能没有他?在他们两人面前,早已横陈着十几年的岁月,现在说这些,是否太过矫情。「于敬,我那天说的话都不是真心的。那时蒋允欣那样问我,还有她的表情…我根本说不出口!你从那天起就不去学校,连人都找不到,我连对你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你要我、」 「够了!」不想再听徐瑾泉的辩驳,于敬大声叫道。他似是想说什么,却只是深吸了几口气,才又接着说「都是以前的事了,你跟允欣都要结婚了,说这些做什么。」逃避着徐瑾泉的视线,虽然试图平復情绪,于敬颤抖的肩膀却还是出卖了他。 听到于敬提起蒋允欣的事情,徐瑾泉却是勃然大怒。「你听谁说我们要结婚的!这根本是一派胡言!」有些激动,他紧抓着于敬的肩膀,像是这样就能扫除一切错误的流言蜚语,「你相信我!我从没想过要跟她结婚!就连跟她在一起的事情也都是…」 「徐瑾泉!」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于敬也是满脸难掩的怒意。「拜託你不要再说了!当年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别再提了。」 「为什么?」被于敬的说词刺激到,徐瑾泉大声说道。「我不懂。于敬你怎么了?难道过去的事情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吗?」他看着于敬,希望从他眼中看到一丝挣扎,却见那双原本还充斥着什么情绪的双眼顿时如稿木死灰般不带任何感情。 徐瑾泉只觉得一阵冷意从脚底窜上了头顶。 他不该问的。 不问,也就什么都不用听了。 「过去…」只听于敬冷笑了声「瑾泉,你不也觉得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吗。」他嘴角掛着笑,徐瑾泉却觉得那表情是早已伤痛欲绝到麻木的绝望。看着于敬那笑得像哭的脸,他抓着那单薄肩膀的手指有些发麻。「我不是这个意思…」颤抖着唇,他微弱地说「于敬,我对你…」 「不要说。」像是知道他会说什么,于敬制止道,一脸惨白却表情淡漠。「你会后悔的。」徐瑾泉却是完全无法理解。从未有机会说出口的话又怎知会不会后悔?难道当年错过后竟是连这点机会都不给他,早知会像今日如此这般毫无转圜馀地,他就是拋下一切也要抓紧眼前这人的手,更何况是那些尔后背叛他的。 沉默地看着于敬,徐瑾泉什么也没说,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原来,有些事,一旦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 第三章 吻 (六) 哈了口气,徐清雨搓热双手,摀上冻得发麻的脸颊,想藉此袪袪寒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教师宿舍门口等了多久,只晓得这夜晚冻得他身体发冷,心却是热的。 系上活动一结束,班上几伙人便出去吃庆功宴,徐清雨在热炒店里多喝了几杯,酒酣耳热之际,却想起了于敬。看着桌上的杯盘狼藉,他不禁幻想起徐瑾泉和于敬俩人身穿华服在觥筹交错间谈笑风生的模样,却是怎么也勾勒不出于敬微醺巧笑的面庞。又是一个自己无从得知的世界。 他从未如此喜欢上一个人,也从未感到如此挫折。无论怎么开导自己,一想到那张照片,徐清雨便无法抑制自己的嫉妒。他嫉妒徐瑾泉拥有那些自己如何也无法得到的、和于敬的曾经;嫉妒他轻易的便能和于敬拉近距离,不若自己想方设法后却只为那小小的一步而独自欣喜若狂。 但他同时也为徐瑾泉感到悲哀。 正如徐瑾泉了解他,他同样也对他瞭若指掌。蒋允欣的存在便是徐瑾泉的脚镣,拌住了他接近于敬的每一步,也将他困在了名为世俗的牢笼里。正因为徐瑾泉是他的哥哥,他才能如此肯定地说,他是无法摆脱墨守成规的生活的。徐瑾泉太过胆小了。从他高中时的踌躇不前和那张不知藏了几年的照片就知道,徐瑾泉是不会有胆和于敬告白的。就算坦白了,就算于敬接受了他,徐清雨能断言,最后徐瑾泉仍会回到他那世俗的壳里,躲在自己为自己造的壁垒中,舔舐自己给自己添的伤口。 于是,他决定,为了所有人着想,或许于敬和他在一起才是对的。这是不是酒精作祟造成的影响判断他不清楚,徐清雨只知道如果是他,他会不顾一切地呵护于敬,保护他、宠爱他,超越性别和年龄,即使承受再多的风风雨雨也在所不惜。反正他从来也不在乎任何人对他的看法。思及此,徐清雨心头一热,便丢下了其他系学会成员,不顾系学会会长的身分,更把学生的框架拋诸脑后,驱车前往于敬住的教师宿舍,一待就是到这深更夜半。 连于敬回来了没都不晓得,徐清雨就只是傻站在那儿,心想若能见着于敬一面也是幸运。好险深夜里出入宿舍的人不多,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个在外徘徊的男人,要不早被人通报了。看了看手机屏幕,已是深夜十一点鐘。徐清雨拢了拢外套,夜里湿气颇重,让本就寒冷的天又更冷了,原先的酒意已退,那寒风渗进衣衫里,冻得他浑身打颤,徐清雨却乐此不疲。 看啊,他心想,我就是能为老师做到这种地步,哥你行吗?就只是这样傻傻地等着一个从未相约的人,徐清雨却也能自我满足,疯狂到如此地步,他怎能不认为自己爱于敬胜过徐瑾泉呢。思忖着天什么时候亮,徐清雨望向天空,心想乾脆就这样等到天亮,怎么也会在于敬出门上班时撞上。 这时,一辆计程车驶进了宿舍大门,停在于敬宿舍大楼的门口,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人影从大楼中走出,尔后直接上了计程车。即使只有一剎那,昏暗街灯下,徐清雨仍一眼便认出那人影。 哥…他怎么会在这里? 目送那辆计程车缓缓驶出宿舍大门,就在车子经过他身旁时,他再度证实了那人的确就是徐瑾泉。一想到这样深的夜里,徐瑾泉和于敬两人独处一室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徐清雨便一阵焦躁不安。他犹疑了一下,却终究是敌不过内心的惴惴不安和酒精为他壮得肥大的胆,于是,他走到大楼前,回想了会儿便按下一户人家的门铃。 他走了。 大门关上的那一刻,于敬看着杯中那剩了一半的酒,心想。 都结束了。 这样就好。 这样对谁都好。 但若真是如此,为什么现在自己会感到这么无力,彷彿全身的血液都被无情地抽离,在徐瑾泉踏出大门的那一剎那和他一起离开了身体,再也回不来。他低头看向掌心,只见一排透着血红的月牙印深深地刻在两手手心上。 原来还剩了一点。看着那排印子上渗着的血珠,于敬自嘲地笑了笑,却不觉得疼。他轻轻地摸上了左手掌心上的印子,浅浅的血痕便顺着手指抚过的轨跡在掌心上晕染开来,如一朵红色的莲花般,贪婪地吸食着这白色大地上所剩无几的养分,自顾自地,开得艷丽嚣张。将双掌上的血珠净数抹去,于敬瘫坐在沙发上,眼神涣散地望着徐瑾泉那杯没喝完的酒发呆。 杯缘上因为饮啜而留下的印子还在,人却已然离去。 深深地看了那块印子一眼,于敬坐了起来,拿起酒杯,就这么就着那块印子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那杯上早已没了任何温度。贴上唇瓣的那一瞬间,能感受到的只有玻璃的冷硬,丝毫没有人的气息。 于敬突然想起了秋天时高三教室外的红枫叶。 这是只属于他的记忆。 吹入教室的秋风微凉,捲着白色窗帘,抚上了他的面颊,却消不去他脸上的热度。徐瑾泉趴在书桌上的侧脸、凌乱的发丝以及红润的双唇像是个漩涡,而他,就如丢失了船桨的船夫,无法自主地,任由海流将他捲入这令人目眩神迷的涡流中,直至汪洋深处。 这是只属于他的祕密。 一丛丛地红枫叶,如火般在窗外燃烧着,灼伤了他的双眼,也在他唇上烙印下无法忘却的炙热。那热度至今仍刻在他心头,伴他度过了无数个陷入回忆后寂寞难耐的漫漫长夜。 红酒的苦涩在口中渐渐蔓延,和着唾液,侵蚀了他的心。 他突然好后悔。 早知道会如此痛苦,他根本就不该让他上楼,不该让他对自己有任何虚妄的期待。 他根本不该见他。 一旦见了,又该如何割捨。 杨绍宇说的没错,若早已知道放不下,又为何要这般折磨自己。明明知道,却当做不知道;明明知道,却故意为之。卑鄙地、狡诈地想要从徐瑾泉的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却在最后懦弱而胆小地逃避。他明白徐瑾泉若说了出口会失去什么,他明白这条路的前方会有什么在等着他们。他明白的太多,多到无法让徐瑾泉也承受。 他捨不得,也要不起。 这份爱若只会让他们痛苦,那么他寧愿现在就亲手扼杀它,即使要自己独自承担这剜肉蚀骨般的痛楚。或许他早该这样做。若当年他懂得就此罢手,或许今日便会轻松许多。是他的依恋造就了今日这个局面。只能怪他自己。 瓶中所剩无几的酒不知不觉已喝尽,握在于敬手中的酒杯仍是徐瑾泉用的那只。看着空酒瓶,于敬突觉一阵心慌。 他得继续喝才行。若不然,他便没有任何理由继续握着那只杯子。于敬站起身,心里只想着要去厨房拿酒,门铃此时却突然作响起来。于敬望向监视器,心不自觉地揪了起来,脑袋空白了会儿,才一个激灵地赶紧跑上前按下显示钮。屏幕一开,只见一个穿着休间服的男人站在门口对着监视器挥手,似乎有些侷促,但于敬丝毫没注意到那人长什么模样,何况是那人的神情。 不是他。 失落之馀,有些鼻酸。原来抱有期待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多么可笑,他心想。按下了开门钮,他不在乎来的人究竟是谁,只希望赶快打发人家走。不到一会儿,家门便传来了敲门声。于敬走上前去开门,映入眼帘的人却是徐清雨。 「老师。」徐清雨叫道,表情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 于敬从惊讶中缓了缓神,心里虽疑惑他为何会在这里,脸上却也没表现出来。「清雨?」握着门把,于敬看着徐清雨问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仔细一瞧,徐清雨看上去虽然有些疲惫,那双深邃的大眼却是无比清醒。他并没回答于敬的问题,只是一个劲地看着他,眼中满溢着的情感让于敬有些紧张。 「老师…能先让我进去吗?」一阵沉默后徐清雨问,语气让人难以拒绝。于敬迟疑了下,在看到徐清雨似是因为寒冷而泛白的面颊和那一脸的无辜后,内心叹了口气,便默默地侧过身让徐清雨进了家门。「清雨,系上活动刚刚才结束吗?怎么…」转身关门问,于敬突然觉得一片黑影笼罩在自己面前,回头一看,却是徐清雨将自己困在了他与冰冷的铁门之间。「老师…」从他贴近的呼吸中,于敬闻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酒气,「我想你。」 虽然察觉到徐清雨的心意,面对突如其来的曖昧言语,于敬仍是浑身僵硬。尷尬地看向徐清雨,那满眼的沉醉让他有如芒刺在背,彼此交错的吐息皆挟带着酒精的气味,让他不禁微微屏住呼吸,不敢有任何动作。大概是感受到了他的紧张,徐清雨稍稍拉远了两人的距离,却仍将于敬圈在他手臂间。 「老师,我知道这很唐突,但是…我喜欢你。」他说。 看着徐清雨,或许自己应该表现得更吃惊,于敬突然想。因为就在徐清雨认真的告白后,那年轻俊逸的脸上多了几分自嘲。「原来…老师早就知道了。」没有否认,于敬虽看着徐清雨,却难掩心虚。「这是我被拒绝的意思吗?」 「…我很高兴,但我是男的,还是你的老师,这、」 「除了这些呢?」没等于敬说完,徐清雨急切地问。「除去性别和身分,老师你对我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吗?」看着他质问时的表情,于敬不禁想到那个不久前还在这里抓着自己肩膀不放的人。 那个带走了他全部血肉,只留给他现在这副空壳的人。 以前就这么觉得,徐清雨和他很像。并非长相上的相似,而是眉眼间的神韵、说话的方式、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和当年的徐瑾泉如出一辙。实在太像了。这样想着,于敬情不自禁地抚上了徐清雨的脸颊,手指描绘着那双浓眉大眼,满眼的依恋。 他何曾这样碰过徐瑾泉。 若两人如此相似,那肌肤的触感和热度是不是也和他一样?那指尖碰触的瞬间传来的颤抖和抚过面前的微弱吐息是否也和他相同?于敬不知道。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眼前的徐清雨突然变得朦胧模糊,接着只感觉到脸颊上一阵湿凉。 「老师…」徐清雨一手抓住于敬摸上他脸颊的手,另一手则抚上了他的面颊,拭掉那停在颊边的泪珠,交缠的手像彼此相互交颈的水鸟般,安寧且温柔。徐清雨的那一声轻唤却如一阵响雷打醒了于敬,触电般,他赶紧想把被握住的手抽回,却徒劳无功。 有些紧张地望向徐清雨,于敬一见他依旧定定地看着自己便感到又是尷尬又是羞愧,连忙转开了视线,但即使如此,他仍能感受到徐清雨热切的目光和侧脸渐渐上升的热度。就在他快要忍受不了时,徐清雨冷不防地抱住了他,沉重而深沉的呼吸喷洒在颈间惹得他感到那热度延伸至全身,属于年轻人的、青春而爽朗的气息扑鼻而来,让他一阵晕眩。 「老师,你有喜欢的人吗…」在徐清雨怀中听着他这样问道,于敬不知该如何回答。「就算你心中有别人…」只听见徐清雨在他耳畔说道,「就算老师忘不了那个人也没关係…我不在乎。只要老师能和我在一起,我都不在乎。」 于敬能感受到抱着自己的臂膀正微微颤抖着。他在说谎。都抖成这样了怎么可能不在乎,于敬心想,却又不禁有些想哭。该是怎样的一份爱才能让这个涉世未深的大男孩说出这样的谎。他轻叹了口气,「清雨…你是个很好的孩子,一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人…」话才刚落下,于敬便感到那臂膀又是一颤。「何必这样执迷不悟?」 「老师才是。」徐清雨将脸埋入了他颈窝,于敬也没阻止他,只听他闷闷地回应道。「如果老师说我执迷不悟,那么老师自己应该先以身作则。至于更好的人,那是不会再有了。」听见他这样说,于敬无奈地笑了笑。「男人和男人又如何,老师和学生又如何,我喜欢老师,这一点就足够了。」徐清雨继续说道。「如果老师怀疑,要我说千遍万遍都可以,只要老师不要拿这些当做拒绝我的理由。请允许我陪在老师的身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于敬觉得肩膀上有些湿润。他不得不承认,徐清雨所说的是他一直以来都想从另一个人口中听到的。那样的坚定、那样的无所畏惧。这是他和徐瑾泉都没能做到的,而徐清雨却办到了。或许是他们缺少了那样的衝劲和勇气,也多了太多无谓的恐惧,使得他们在爱情面前变得卑微,任何念想都是一种奢望。 如今徐清雨给了他这般真挚的爱,他又何苦去贪妄那些他不敢要也要不起的呢? 摸着徐清雨微微发颤的背脊,于敬轻轻地抬起了徐清雨的脸庞,温柔地吻去了他凝在眼角的泪滴,却觉心里空落落的,好像有什么永远失去了。 第四章 彼端 (一) 躺在铺着洁白床单的双人床上,徐瑾泉滑了下手机,一见里头十几通来自蒋允欣的未接来电就又将手机放到一旁。正想贪睡一会儿,床头柜上的室内电话便响了起来。 「小泉啊,晚饭好了快下来吃吧。」一接通,话筒那端的女人说道,也没等徐瑾泉回应便掛了电话。将话筒放回去,他又在床上滚了一阵才起身,整整衣裤后便走出房门。 自从那晚过后,徐瑾泉根本无心工作。镇日失魂落魄地,连上司都看不下去,即使出版社里忙得天翻地覆也硬是放了他几天假。自己待在住处也是无所事事,回有方云惠在的家是不可能的,徐瑾泉思来想去,就只有提着行李南下到自己母亲陈嫣那里。 陈嫣和徐成誉离婚后便回到南部老家自个儿开了个服饰店,后来认识了她现在的丈夫庄廉志,便把店铺收了,两人搬到山上开起了民宿,做得也有声有色,时常有媒体採访取景,生活小有馀钱又过得朴实愜意。陈嫣见儿子回来,刚巧这阵子非旺季,房间有空,便支了个双人房给他暂住,至于要不要收钱还得看徐瑾泉这几日孝敬得够不够真心实意。徐瑾泉一下楼便见陈嫣和庄廉志两人对坐在平日开放给客人用餐的餐厅里有说有笑,看上去正如一对如胶似漆的夫妻。「妈,庄叔叔。」笑着跟两人打了招呼,徐瑾泉拉开椅子坐在他们中间。 「真是…你看我这儿子,这么不会看气氛,难怪到现在都还没结婚生个孙子给我抱抱。」对着庄廉志,陈嫣半是感叹半是玩笑地说。庄廉志闻后抿嘴笑了笑,带着眼镜的一双眼睛弯成半月型,看上去、实际上也的确是个很温吞的人。他看着陈嫣说道「你呀,一听到小泉要来,开心得都要晕了!还这样说。」尔后看向徐瑾泉,「小泉,别理她,你坐在这儿她要高兴还来不及、噢!」话没说完,陈嫣便一脚踢了过去,正中庄廉志小腿脛骨,疼得他叫出声还眼泛泪花。 「让你说!」看着庄廉志夸张的表情,陈嫣嘴上虽埋怨脸上倒笑得很开心,尔后又转头对徐瑾泉说「小泉,你可不是回来住免钱吃白食的。这两天你休息够了,明天开始可要帮忙做事啊,别让你老妈跟庄叔叔工作之外还得伺候你。」 「我知道,妈。」边扒着饭,徐瑾泉边说。见自己母亲过得快乐,徐瑾泉内心也高兴,一扫来这里之前内心的阴霾,喜悦之情都显露在了脸上。三人有说有笑地吃着晚饭,融洽之感和在那个家时完全不同。 吃完晚饭,徐瑾泉帮忙收拾了下碗筷,便进到厨房帮陈嫣洗方才煮菜用的锅碗瓢盆,不一会儿,陈嫣也抱着碗筷进来。「怎么了?和允欣吵架啦?」一放下杯盘碗筷,陈嫣便问。 徐瑾泉洗碗的手顿了下。虽然方向错了,但不得不佩服陈嫣的直觉,真是知子莫若『母』。「没怎么了,只是想回来看看你跟庄叔,刚好又有假…」 「少来。」拿起一边的菜瓜布,陈嫣也加入了洗碗的行列,大概是不想就此结束话题。「你在想什么我会不知道?没事哪会特地跑来找妈,一定有什么事情。」听到母亲这样说,徐瑾泉心里有些惭愧,但又不得不承认的确如此。「你不告诉妈,妈等等就打电话去问允欣、」 「别!」被陈嫣说的吓到,徐瑾泉丢下沾着泡沫的锅子,抬起头看着她。「跟蒋允欣没关係,你不要没事找事!」徐瑾泉从小就乖巧懂事,陈嫣哪里见过自家儿子用这种惊恐又震怒的神情跟她大小声,瞪大眼楞了楞,也没生气,她说「我只是说说,你以为你妈真这么间啊。」 知道自己小题大做了,徐瑾泉脸微红地转头继续刷着炒菜锅,「…我真的没怎样,你别瞎猜。」 「好好好,就当你是真的想你老妈好了。」陈嫣说完又嘟噥,「看起来明明就一副很有事的样子…」 没理陈嫣,徐瑾泉卖力刷着炒菜锅上的烧焦渍,心里却突觉悲哀。只是感情上遇到挫折就无心工作,被老闆勒令休假也就算了,竟然还跑回家找妈妈?也难怪会被于敬拒绝,连他都看不起自己。徐瑾泉心想,更觉自己怎会如此失败。但比起这些,更让他惊讶的,是于敬竟然能影响自己到如此地步。 这于敬到底何德何能。让他魂牵梦縈了十几年也罢,如今怎么还这样左右了他所有的心神思绪。 真是可怕的一个人。 但他却心甘情愿,甘之如飴。 又或许自己才是那个可怕的人,他又想。竟会被一个男人虏获了所有,失了心智,以致于在被拒绝后竟还只想着要如何挽回,执着得令他都觉得自己不太正常。 「你爸…过得还好吧?」在一阵沉默后,陈嫣突然问道。面对这个问题,徐瑾泉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事过境迁,如今彼此身旁都有各自的伴侣,其实也没什么顾忌了,徐瑾泉也就老实说了。陈嫣听后也没再说什么,只淡淡地说声是吗便再也没下文。就在两人洗好碗盘,擦乾手要出厨房时,徐瑾泉放在裤子口袋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估摸又是蒋允欣打过来的,徐瑾泉本来没有拿出来看的打算,但有陈嫣在一旁看着,不好这样不接电话,只好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看却是方云惠打来的。徐瑾泉心里虽觉得奇怪,却也还是接了电话。 「小泉啊…我是方姨…」电话中方云惠的声音有些模糊,听得不太真切,但能感觉到十分无力,连嗓子都有些虚。「你现在还在加班吗?方便说话吗?」徐瑾泉没将休假和来他母亲这里的事情告诉任何人,连蒋允欣也不知道,方云惠会这样问也是理所应当。 「…阿姨,我现在在我妈这里。」看着陈嫣,有些迟疑,徐瑾泉说道。 听了徐瑾泉这样说到,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尔后才说「是吗…那等你回来再说吧…」停顿了下,她又道「山上天冷,别感冒了。」说完,方云惠道了声再见便掛了电话。 「你方姨打来的?」在一旁都听见了,陈嫣仍是又问了一遍,「说了什么?」 「好像是有事情要说的样子。」老实回答,「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就是。」 听徐瑾泉这样说道,陈嫣沉吟了下,尔后说「你方姨年轻,清雨又还是个大孩子,说不定是出了什么事,要不你明天回去看看?」 「没关係的,不会出什么大事…」虽然方云惠很少打电话给他。徐瑾泉心想。 「难说。」陈嫣皱了皱眉,倒是真的在担心的样子。「你爸一个月才回家几次,家里能靠的就只有你…这几天出门你没和她说?」陈嫣这样问,见徐瑾泉一脸心虚,心里多少明白,也没指责他。「你这孩子…总之你明天就回去吧,我这里虽然没旺季忙但也是有客人的,你在这里我还得照顾你,麻烦。」说完,又补道「明天让你庄叔送你下山吧,省得坐那客运坐得头晕脑胀全身痠痛的。」 陈嫣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最后也是心疼儿子这番来去奔波舟车劳顿,也不等徐瑾泉答应,逕自走出厨房和庄廉志说明情况,让他明早就带徐瑾泉下山。 隔天一早,三人草草吃完早饭,和陈嫣道了别,庄廉志便送他下山,尔后还不辞辛劳地开了几十分鐘的车程送他到最近的火车站,一路上两人聊得挺愉快,倒是比对他自己的亲生父亲还要感觉亲近。到了车站,庄廉志先是帮他买了车票,临别之时,还买了些吃的喝的让徐瑾泉带上车,说是这几天没来得及好好照顾他,等他下次来再带他去吃好的。知道庄廉志就是这样老实又热情的人,徐瑾泉也欣然接受他的好意,带着一袋零食和胀得满满的心上了回家的火车。 跟方云惠联络好后,徐瑾泉一下火车便招了辆计程车到方云惠那里,在不是父亲回家的日子去那个家这还是第一次。一开门,只见方云惠坐在客厅,神色憔悴的模样让徐瑾泉暗暗吃了一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方云惠突然把话题转到了徐清雨身上。 「小泉,最近你和小雨见面有听到些什么吗?」方云惠问,很明显地试探。徐瑾泉这阵子连工作都无法专心,又怎还有间情跟徐清雨见面聊天,他也就实说最近没和徐清雨联络的事情。方云惠听了显然有点失望。 「我还以为他去了你那里…小雨前几天回家,一脸正经地说是有话要对我说。一开始只是告诉我他现在有了个交往的对象,我还想他怎么这么郑重其事的样子,没想到他竟然说那人是个男的…」方云惠一想起那天的事情,眼泪不禁就这么掉了下来。「我那时整个人都慌了,小雨又很坚持…我们吵了一架,结果他就这样跑出去,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已经好几天都没回来了。」 心里虽然震惊,看着方云惠肿胀的双眼和疲惫的神情,徐瑾泉却不知道该从何安慰起,只能说「清雨他平常人缘好,一定是住同学家了…」 「小泉,他平常最听你的话,你帮我劝劝他,跟男人交往什么的…实在是…」望着徐瑾泉,方云惠也不知几夜没闔过的眼充满了乞求。 徐瑾泉听了却苦笑在心。他哪有什么资格去劝徐清雨。 但面对方云惠,徐瑾泉也只能顺应她的拜託。 「我知道了,我会跟他谈谈。」 第四章 彼端 (二) 看着钱包里屈指可数的纸钞和所剩无几的铜板,徐清雨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清雨,不好意思喔…今天我女朋友要来我家,所以今晚…」中堂下课时,坐在后排的洪育实拍了拍他肩膀,脸带愧咎地说。这几天徐清雨辗转借住了几个男同学的家里,昨晚便是住在这个洪育实那儿。看来今天又要问别人了…他又叹了口气。 「没关係,」徐清雨说道「那我等等去你家拿东西?」 「好,麻烦你了。」洪育实看了看徐清雨的脸色,又说「不是我八卦,你到底怎么啦?」听洪育实这样问,徐清雨只差没翻白眼。都这样问了还说自己不八卦。「没什么啊,就跟我妈吵架…」 「是喔。不过你就这样离家出走几天不、呜…」 「你可以讲得再大声一点…」咬牙切齿地瞪向洪育实,捂住他的嘴,徐清雨看了看讲台旁正在为其他同学解惑的于敬,心里不禁捏了把冷汗。「你不要多嘴,我要回去自然会回去。」说完才把手放开,顺势在衬衫上擦了擦。洪育实听了点点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接下来的半堂课,徐清雨只顾盯着于敬看以及想今晚又要住哪,什么都没听进去。 下了课,徐清雨特意等到其他人都走了才走到讲台边和于敬搭话,看着于敬认真收拾的侧脸,不知怎地心里倒有些紧张。「老师。」见于敬只应了声却没转头看他,徐清雨紧张得搓了搓手,又说「老师,今天…我能去你那儿吗?」 听到徐清雨这样问,于敬用着滑鼠的手顿了下,只见他脸上一阵緋红,随即用那双美目瞪向自己。「你怎么在这里问这种事…」看着于敬又羞又怒的模样,徐清雨傻笑了下。 「放心吧老师,都没人了。」说完,他拉过于敬的手,将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指放在自己掌心上,于敬难得地顺从让他心里高兴,欣赏了下便抬起头看着于敬说「老师,以前我只知道你长得漂亮,没想到连手都这么漂亮。」见于敬红着脸没看他,知道他这是害羞,徐清雨笑得甜甜地问,「我可是第一个发现的?」 于敬没回答。徐清雨心里也有个底。他又低头看那双手,心情却不如方才那样美好了。 「…你晚上想吃什么?喜欢吃什么?我晚点去买菜。」大概是察觉到自己的失落,于敬说道,颇有安抚意味。 徐清雨听了只能暗骂自己小心眼,明明是自己说不介意,现在倒在这里自个儿吃起醋来。其实这又有什么呢,过去的于敬他是已经得不到了,但如今他握着的这双手,要他放,那是再也不可能的了。他冲着于敬笑了笑,说道「老师做得我都喜欢。」 于敬听见后有些没輒地笑了声。「哈、真是…就你这张嘴还真会哄人!」抽出手,于敬捏着徐清雨的脸颊,捏得红了也只见徐清雨在那里傻笑不喊疼。放开手,他说「我知道了,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可别反悔。」 「不会。」徐清雨看着于敬,一脸认真地回道「绝不反悔。」 于敬的脸又红了。他怎么不曾发现这人这么容易脸红,纯情得让徐清雨心里一阵骚动,只想将眼前这人一手抱入怀中,就这样揉进心坎儿里。当然,于敬并没给他这个机会,只见他又转身收拾起东西,脸上的热度早已平復。抱着资料,于敬跟他约了晚上到宿舍的时间,徐清雨本有意帮他拿这些东西回办公室,于敬婉拒了。 看着于敬走出教室,徐清雨发了下楞才想到今天晚上要睡哪还是个问题,他掏出手机,本想联系篮球队的学长,却看见了徐瑾泉给他发的简讯。早就知道徐瑾泉会联络他,没有丝毫犹豫,徐清雨拨了电话。 坐在咖啡店的一角,徐瑾泉搅拌着眼前的咖啡,却迟迟没有喝下去的意思。 就如同和方云惠的约定,他一早便传了信息给徐清雨,两人约好下午在学校附近的这间咖啡店碰面。但碰了面他又要说什么呢。方云惠要他劝徐清雨放弃和那男人交往的事情,他却是没有立场和底气去劝说的。坐在这儿,徐瑾泉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 突然,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徐瑾泉拿起一看,却是蒋允欣打来的。儘管有些犹豫,徐瑾泉还是接了。 「泉!你终于接了!」蒋允欣的声音从话筒另一端传来,徐瑾泉听了不知怎地心里却有些排斥。「你到底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打给你都不接呢?你怎么放假也不跟我说一声,还是我问宋明渊才知道的!」宋明渊是徐瑾泉办公室里的同事,曾和他们两人一起吃过几次饭,徐瑾泉倒是不晓得蒋允欣还能联系到他,看来自己真把她给急疯了。 「我前几天回我妈那里了。」面对蒋允欣的激动,徐瑾泉倒是沉着得有些冷漠,「忘了带手机。」说着谎,却是脸不红气不喘,他突地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陌生。 「是吗…你至少去之前也跟我说一声啊。」蒋允欣听了后轻声抱怨道。 「抱歉…」连说这句话时是不是真心的感到抱歉,徐瑾泉自己也不清楚。自从那晚见了于敬,脑子里便什么东西都装不下了,看着蒋允欣打来的十几通电话,他没有那个心思去接,甚至一度有就此躲着她的想法。那或许也是一种愧疚吧,他想。他希望他还保有对蒋允欣的愧疚。若不然,怀惴着对蒋允欣因当年间接离间他和于敬的行为所產生的怨懟,无处发洩只能胡乱卸责的他便只是个卑鄙的男人罢了。 跟蒋允欣说要和徐清雨见面,草草掛了电话,徐瑾泉没等多久,便见徐清雨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本以为徐清雨至少会是脸带愧疚地来见他,却没想到他像个没事人一样,还谈笑风生地跟他说着这几天在同学家住的事情,反而让他开不了口问今日碰面最该要问的问题。见徐清雨说得起劲,徐瑾泉只好看准时机开门见山地问道「阿姨说你有了个交往对象?」 估摸是被自己的直接吓到,徐清雨楞了一下,尔后却是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是啊。妈让你来劝我吗?」 不敢承认,徐瑾泉没回答。「你们这样…很困难的。」 「我知道。」徐清雨说,收起笑容的脸异常坚定。「但我就是喜欢他,除了他以外其他的我都不在乎。」只见徐清雨一双眼睛直直地看向自己,毫不畏惧与妥协的模样让他心里微微一颤。「我绝不放弃他。」 被他那样子震慑到,徐瑾泉沉默了一下。「你还年轻,这说不定只是一时的错觉…」 听见徐瑾泉这样道,徐清雨眼神冰冷地说「真心也好,错觉也罢,对这个人我绝对不放手。」定定地看着徐瑾泉,他突然笑了笑,「哥,你知道的,有时候有些事一旦错过了,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徐瑾泉听了顿时觉得脑袋嗡嗡作响,煞白了张脸却是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他知道得太晚,却也知道得太早了。 若当初他晓得这道理,任人如何问他,他都会如实地说他爱于敬。现在他晓得了、明白了、透彻了,却在大彻大悟后的鸿沟前止住了步伐,失去了向前迈进一跃而下的傻劲和信心。 徐清雨比他聪明,比他有勇气,比他懂得把握时机,他又有什么理由去束缚他、劝退他呢。看着徐清雨一脸的清明,徐瑾泉却是有些嫉妒。 「他便是一个。」徐清雨轻轻说道。他交叠的手握得死紧,指节有些泛白。看到徐清雨这模样,徐瑾泉是全然没了劝他的心。 他叹了口气。「他值得你这样吗?」 「值得。」徐清雨笑着说,眼眸如星。 「是吗。」徐瑾泉笑了笑,道「你从来没这样喜欢过一个人,说实在的,真的很难得。」看着弟弟这般深爱着那人,他不禁感到有些欣慰。伸长手揉着徐清雨的脑袋,徐瑾泉温柔地笑说「看来我的弟弟真的长大了。」 是爱情让徐清雨心中终于住了个人,是这个他得不到的爱情,让徐清雨成了这样的一个痴人。 原来爱情是这样的。 他明白了。又羡慕又嫉妒地明白了。 两人又聊了一下,见徐清雨收拾起桌面打算离开,徐瑾泉也没阻拦。「我会跟阿姨说的,你今天就回家吧,别再跑到别人家住了。」徐清雨没回他,见状,他又接着说「有什么事情不能谈的呢?过几天等爸回来了你带那个人回家一趟吧,先不跟爸明说也没关係,总得让阿姨先看看。」 「你让我带他回家?」徐清雨听了收拾着的手却是一顿,他看着徐瑾泉问道,满眼的不信任。 不明白为何徐清雨要这样看着自己,徐瑾泉楞了楞。「对啊,总得让我们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万一有什…」 「…悔的。」 「什么?」正说着却好像听见徐清雨低头说了什么,徐瑾泉停下问,却只见徐清雨拿起书包,笑得开心地看着他。「没什么,我知道了,今晚我会回家,等月底爸回来了我会带他来的。」徐清雨说。 「哥,谢谢你。」揹着书包,徐清雨站起身来,他高大的身形背对着夕阳看上去又高大了许多,那张和方云惠有几分神似的脸庞带着笑,却不知因为背光还是什么的,徐瑾泉只觉得那笑意停在他嘴边,触不到他眼底。 笑脸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的模样,竟让他有些害怕。 第四章 彼端 (三) 正料理着最后的汤,屋里的门铃刚巧响起,于敬擦了擦手,确认来人是谁后便按了开门钮,将家门虚掩着便又跑回厨房去看那锅汤。没过多久,他听到了客厅传来的声响,特意放轻的脚步声渐渐来到身后,接着自己便陷入了个温暖的怀抱中。那人一手圈住了他的腰,另一手则掩上了他的双眼,于敬笑了笑,正要挣脱开来便听得那人低声在自己耳边说道「别动,告诉我值钱的东西在哪,我便饶过你一条小命。」气息搔得耳朵一阵发痒。 心里觉得好笑,于敬抿抿嘴,认真的回道「值钱的东西我没有,倒是有一桌刚煮好的晚餐,要不要看你。」听了于敬说的,那人低声笑了下,一将手放开,于敬便转过头去看他,笑说「看看你,不是小孩是什么,多大了还玩这把戏。」 徐清雨笑笑地看着他,一对酒窝甜得像蜜一样。「是老师的回应太无聊了,应该要更有戏一点啊。」然后又突然皱起眉一脸正经地说「是说老师你也太没防备了,怎么可以不锁门呢。」 「我早知道你要来,当然没什么关係,何况这宿舍保全做得很好,不会有其他人的。」接着又笑说道,「不过,让你担心了,抱歉。」看着比自己高的徐清雨,于敬伸长了手揉揉他的头发,不料徐清雨似乎不太喜欢这样。他抓住了他的手,神情黯淡。 「老师,你别把我当小孩哄。」看上去有些委屈,徐清雨微撅着的嘴却更显他孩子气。「我已经是成年人了。」 看着这样的徐清雨,于敬暗笑,却不敢表现在脸上,只好妥协地说「我知道,不把你当小孩可以了吧?快去吃饭。」他硬是让还有些生气的徐清雨转过身,推着他出了厨房。 两个人的晚餐很简单,四菜一汤地摆在桌上,看上去挺温馨。徐清雨谈论着系上的事情,眉飞色舞地模样让于敬看得只觉有趣,倒是没在意那些大学生间的八卦传言,偶尔讲起哪门课的哪个老师,徐清雨会显得心虚,于敬则会有些不自在,那毕竟是他的同事。除了学校的话题,也不知是因为年纪的关係,还是因为于敬常年不在国内,那些流行的事情、有趣的事情讲起来没產生多少共鸣。晚饭后,徐清雨抢着洗碗,于敬也就由着他,收拾了下客厅,便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等他。 这样恬静的生活他从未经歷过。想像过,那光景却是不一样的。下意识地看向手掌心,光洁的模样像在说着那天的痛彻心扉已然如那伤痕般褪去,浅得不值一提。这伤口终有会癒合的一天,但痛,却是深深地刻在了脑海里,一旦想起来,仍是让人窒息。 他或许不该有这些想法,于敬突然想。那些都过去了。在那人关上门,而他为徐清雨开了门的时候。他想对徐清雨好,一心一意地好,正如徐清雨待他那般;他想给予徐清雨同等的心意和情感,分毫不差地,正如同徐清雨给了他的。 想。一个很模糊的词汇。不代表他不真心,却也不代表他做得到。正如十几年来他想放下,直至最后都被这念想套得牢牢地,却只是想想而已,只能想想罢了。当这个动作渐渐成了习惯,他发现有很多事情变得力有未逮,能办到的也办不了了。 「老师,在看什么呢?」徐清雨洗完碗,擦乾了手,便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捱在于敬的身边。于敬那时心思根本不在电视机上,自然也不知道转得是哪台,放得是什么节目,只能随意转转,说「没看什么,也没什么可看的。」 听了,徐清雨笑着看向于敬,手臂很自然地搭在了于敬身后的椅背上,「说没什么可看的老师还盯着看这么久,是在想什么?」 转头看着徐清雨,那双含着笑的眼睛让于敬沉默了一下。「只有我们的时候,你就别叫我老师了。」话一说完,只见徐清雨脸上一阵红晕,他抿了抿嘴,看上去竟是有些紧张。 「于敬…」看着他,徐清雨唤道,声音有些颤抖。红着一张脸,这样的他看上去有些羞涩,长而翘的睫毛轻颤地模样惹人怜爱。看着看着,于敬却有些恍惚。恍神之际,徐清雨一手摸上了他的面颊,眼中的渴望让于敬心中一窒,看着徐清雨渐渐接近的脸庞,顺从地,他闭上了眼。 蜻蜓点水般,那吻轻柔而细腻地落在了唇瓣上,却在即将离开的下一秒,彷彿拋却了初始的青涩,再度沉重地贴了上来,难耐却压抑着什么似地,反覆吸吮啃咬。耐不住他猛烈的攻势,于敬本想挣脱开来,一时不察,却让徐清雨更大肆地掠夺至口中,野兽似地,将他啃食殆尽。那湿软的感觉让他慌乱了,从未认真接过吻的他何曾体验过这种事情,他毫无章法地伸手推拒着徐清雨,却反而被他一手束缚住手腕,欺身而上,狂乱而深情的亲吻间,于敬感觉到腰侧一阵冰凉。 即使从未有过经验,于敬也知道接下来是什么在等着他。 思及此,于敬突地对那隻在自己身侧游移的手感到恐惧,甚至有些反胃。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他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心慌意乱地,他大力摆动手臂,希望藉此挣脱徐清雨的桎梏,或至少让他清醒过来,却是徒劳无功。徐清雨就像隻昏了神智的兽类,在他身上发狂似地试图寻求慰藉,完全没有发觉他的不情愿与挣扎。 面对粗喘着气的徐清雨,于敬不禁有些害怕,直至偷得了亲吻间的缝隙,于敬才大声叫道。「徐清雨!」那一声就像是个巴掌般,打醒了他。见仍坐在自己身上的徐清雨一脸惊慌地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于敬也不生气,只让他先起来。两人就这样并肩坐着,徐清雨低着头不敢看向他,于敬也不勉强。 他其实并不恼徐清雨这样碰他,真要说,反而有些愧疚。那些心思他又怎不了解,只是,一时之间他却是无法全盘接受。明白因为自己的拒绝而让徐清雨伤了心,于敬将手覆上徐清雨的,语气轻柔地唤了声。只见徐清雨身子颤了颤,尔后说「对不起…我一时昏头才…」 看着这样的徐清雨,于敬只是笑了笑,两手握着徐清雨的,「我没事,你不用介意…」抬起头,他又道「是我还没准备好…」 「不,是我太急了。明明知道老师还没接受我的心意…」看了看于敬,见他没有反驳,又接着说「…对不起。」沉默再度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于敬看着徐清雨的手,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今天早上他对他说的那番话。 徐清雨总会让自己產生一种错觉。喜欢或不喜欢已无法准确地描述他对徐清雨所拥有的感情,那是一种怀念,却又掺杂着同情、心软还有一点罪恶感。那晚自己主动的吻让他为自己套上了枷锁,心甘情愿也罢,鬼迷心窍也好,誓约般,他不得不遵守。每当徐清雨对他温柔、对他好,那枷锁便会紧紧勒住他的脖颈,让他无法呼吸,致使他根本无法狠下心来拒绝徐清雨,纵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都觉得自己是负了罪的那个。 捏了捏徐清雨厚实的手掌,于敬只想摆脱这种沉重感。 「我们找个週末出去玩吧?」他说。见徐清雨原本阴鬱的神情渐渐转好,兴奋地说着要带他去哪儿玩,那股紧压在心上的沉闷消散了几分。 脖子却又像被什么掐着似地。 令他窒息。 第四章 彼端 (四) 比赛结束的哨声一响,徐清雨接过经理递过来的毛巾,边喝着矿泉水,边和队友一一击掌庆祝胜利。和医学系的友谊赛以五十二比五十画下句点,两队队员相互敬礼后,一群人便热闹地说着晚点要去哪里吃饭。那医学系的队员和他们比过几场,几个年级较高的都看过几次,彼此间还算熟识,便也加入这场讨论。 「我知道附近有间还不错的吃到饱,不然就去那里?」医学系大三的梁琴说着,自己又从包里拿了包零食出来吃。 「哦哦哦,我大概知道你说的是哪间,就去那儿吧!」申秩言听了,赶忙应道。听他这样说,电机系系队的几人便交换了个眼神,偷笑的表情在其中蔓延开来,而后是一阵鼓譟笑闹。 徐清雨收拾着散落在球场旁的私人物品,并没加入讨论,他向其他几人道了别,便揹着球袋准备离开。刚出球场,两个女生便走过来叫住了他,那两个学妹其中一个长发的女生他是见过几次,打球时都会看到她,另一个带着眼镜的则是在系上看过,却也不熟识。正疑惑着,那个带眼镜的学妹先开了口。 「学长,珊怡她有点事情想问你。」只见那女生笑着推了推旁边留着长直发的学妹说。 叫林珊怡的这个长发学妹则是有些扭捏,迟迟没开口。徐清雨见状,心中虽然不耐,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说「学妹,你有什么事吗?」 「那、那个…我想问学长,你…有喜欢的人吗?」也不知过了多久,那林珊怡才说,一张俏脸红通通地,若是旁人看着定觉可爱万分。徐清雨却不怎么领情,一张脸马上冷了下来。他从没跟这学妹讲过话,她却突然从半路杀出来这样问不觉太过突兀失礼了吗。徐清雨这么想,便摆不出什么好脸色相待。「我有没有喜欢的人似乎跟你没有什么关係。」 林珊怡听了,原本的娇羞马上消失无踪,换来一脸的惨白,她身旁的女同学则表情尷尬地看着她,不敢多说话。一阵沉默过后,林珊怡终于又说「学长,我、我喜欢你,所以…」听着,徐清雨冷笑了声。「所以我就要跟你说?」 只见林珊怡的脸又更难看了几分。徐清雨也不是刻意要对她这般苛刻,但她如此不识抬举实在有点触到他逆鳞。大概是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带眼镜的学妹皱着眉,有些怒意地对他说「学长,你这样不会有点过分吗?我们只是想要知道,又不是要勉强你跟她交往。」 「佳馨,别说了…」 「珊怡,你不气吗?真没想到学长竟然是这种人!」名为谢佳馨的带眼镜学妹说道,声音有些大,在人来人往的过道上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徐清雨见到路人投来的关切眼光心情又糟了些,只觉得眼前这两个女生白目到了极致,正想撇下她们扭头就走,却看见那两人背后从远处徐徐走来的于敬。这条球场旁的走道是电机系系馆到教师宿舍的必经之路,会从这条道上遇见于敬并非不在他的意料之内,但现在这个情况却是有些微妙,让徐清雨不得不觉得自己运气也未免太好了点。 还在盘算着该如何顺利解决这件事情,于敬就这样走到了他们身边,跟他们打招呼。那两个学妹自然认得于敬,令徐清雨有些讶异的是于敬竟然也认得他们,当下心情更差。 于敬一出现,谢佳馨自然收起了方才剑拔弩张的模样,主动跟他寒暄起来,看上去乖巧得諂媚,让徐清雨很不愉快。而林珊怡则安静地站在一边,时不时地瞄着他,欲言又止。 「老师,我刚好研究上有点事情想要问你,可以打扰你一下吗?」对谢佳馨一直缠着于敬说话感到不悦,加之不晓得若于敬就这样走了等会儿是不是又要受这两个学妹的纠缠,徐清雨赶紧问道。 于敬这下终于转过头来看他。「当然,现在吗?」 「如果老师方便的话。」 见于敬应承下来,待他向那两个学妹道完再见,徐清雨便跟着于敬往系馆的方向走去,走到半途,人烟少了下来,徐清雨便上前拉起于敬的手往树林小道上走。显然是被自己的举动吓到,于敬挣扎着要甩开他,只是,一个时常关在实验室里做研究的读书人又怎比得过有在练身体的他呢。抓着手中纤细的手腕,徐清雨心里怜惜,却又有股征服感油然而生。 「徐清雨你疯了吗?这里是学校!」于敬难得气恼,却不敢太过张扬,只能小声地这样说道,威吓不成反而像猫抓般挠得徐清雨心痒痒却无法造次。他将于敬带到那林道深处,这里罕有人至,傍晚时分一旁捱着的建筑物里也不会有人,思及此,大了胆子,徐清雨将于敬一把抱入怀里。 「别担心,这里不会有人看到的。」弯下腰将下巴抵在于敬肩上,他说,「还好你出现了,不然我都快被烦死了。」 于敬起初还挣扎着要将他推开,一听,动作便停了下来。「怎么了?」 感觉到于敬放弃抵抗,徐清雨心里高兴,本来想一吐苦水的也没了兴致,算是饶过那两个不知好歹的学妹。「没什么。」撒娇地蹭了蹭于敬的颈窝,一股好闻的香味传到了鼻尖。是古龙水的味道。「于敬,你好香。」刚说完,徐清雨便感觉到怀里的人身子一僵。他可以想像那张美丽的脸孔现在是什么模样,定是红得娇嫩如花,让人只想擷取一口那迷人的芬芳。 「别乱说,还有,叫我老师。」只听见于敬说道。 「你不是说私底下我可以叫你名字的吗?」 「…这里是学校。」 心里苦笑,徐清雨放开了于敬,只见那张精緻秀丽的脸庞似乎想要表现得没有一丝情动,却不知眼角的红晕早出卖了他。徐清雨抓着他的肩膀,瘦削的触感让他有种握着易碎品的错觉。明明是个男人,却如此惹人怜爱,这天底下大概也只有于敬这人了吧。他突然想。又或许是自己真是爱惨了他,才总觉得这人的一切都这样地美好,好得迷了他的双眼,从此看不见其他。 「老师,我好想你。」看着试图掩饰方才的无措而迟迟没敢正眼瞧他的于敬,徐清雨道。 或许是被他肉麻的言语吓到,于敬身子又是一颤,眼神闪躲地说「你、你在说什么啊,不是今天早上才见过。」 「那是上课,都不能好好看看你、摸摸你…」说着,徐清雨抚上了于敬的脸颊,满眼痴迷。「老师,我能吻你吗?」知道这人又要用什么理由拒绝他,也不等于敬闪躲,他吻上了那天天见就天天想的唇瓣。水润柔软的嘴唇像蜘蛛的网般,一旦沾上了,便无法离去。捨不得。 于敬一开始倒没怎么拒绝,甚至在迟疑中渐渐回吻了自己,徐清雨心下一喜,趁势便吻得更狂烈,直至于敬喘不过气、使劲地推着他才罢手。两人一分开,就见于敬红着一张俊脸,美目微瞋,有些怨懟地瞪着他,见那双唇瓣被自己吻得泛红,鲜嫩欲滴的模样看得徐清雨却是更想扑向他,吻得更深更长一些。 但一想到几天前的那个晚上,徐清雨只得将这慾望生生压下。 「真是…你也不看看这是哪。」于敬又羞又气地说。「要是被人看见了怎么办。」 徐清雨听了,也只是傻笑地望着于敬。怎么连生气都能这般好看,他想。拉起于敬的手,他安抚地道「对不起嘛老师…下次不会了。」微微嘟着嘴,眨眨眼,他发现面对于敬他变得好爱撒娇。「吶,老师,别生气了?」歪着头,徐清雨装可爱地道。 大概是被自己这个模样给逗得,于敬笑了笑。又把他给迷得神魂颠倒。 「你啊…没有下次了,在学校给我小心点。」于敬故作兇狠地威胁道,徐清雨听在耳里却只觉得是万般宠溺。他乖乖地点了点头,心里却压根没这么想,只盘算着下次找个人更少的地方,于敬也就没这么多可嫌的了。 「放开我吧,时间晚了该回去了,你不是真有研究要跟我讨论的吧。」于敬说着,语气听上去有些调侃也有些无奈。 徐清雨笑着点头,手却没放。「老师,这个月最后的那週週末来我家吃饭好吗?」 于敬听了只是望着他发楞。「为什么?」 沉吟下,徐清雨还是决定将实情告诉他。「其实我已经跟我妈说了你的事情,结果吵了一架,我哥来劝我的时候让我带你回去吃个饭,说是认识后便不会那么排斥我们之间的事了。」说着,只见于敬不发一语,脸色惨白得像张纸,他能感觉到交握着的那双手有些发冷发汗。徐清雨想了想,又继续说,「我爸那週会回来,他还不晓得,但也还没必要跟他说。」 于敬仍旧沉默。 徐清雨没催促他回应,只是一个劲地搓着于敬那双颤抖着的手,试图让他感觉好点。两人相对不语,竟是等到了天色渐暗、气温渐凉时于敬才说。 「…我知道了。」 听他气若游丝,彷彿下了一番功夫才硬是挤出这几个字,徐清雨便有些愧疚。他紧握着于敬的手,安慰道「有我在,没事的。」 于敬听了只是点点头,没说话。看着于敬低垂着的眼睫,徐清雨心下一紧,便伸手将于敬拥入怀中,只觉得这人浑身都发着冷。 「是你哥哥让你带我回去的?」两人相拥着,于敬突然问。 「是啊。」徐清雨回道,臂膀紧了紧。 于敬将头轻靠在徐清雨的臂弯里,柔声说道。「他真是个好哥哥。」 闻着怀中于敬古龙水淡淡的气息,徐清雨看着面前建筑物的红砖墙,眼神失焦了下,却是一脸淡漠。 「是啊。」 第四章 彼端 (五) 几天不见蒋允欣,徐瑾泉发现她似乎瘦了。 这阵子自己周围发生太多事,蒋允欣忙着四处出差,两人见面的时间少了很多,像这样面对面坐着吃饭聊天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久得两人都不知该从何交代起自己的生活。看着蒋允欣,徐瑾泉心情意外地平静。他还以为自己会有些心虚,却想不到还能这样泰然自若地对蒋允欣笑着谈天说地,彷彿他从未对于敬动摇过。他从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有演戏的才能,不然便是自己当真连一点罪恶感都没有。 「这间餐厅气氛挺好的,你在哪里找到的?」优雅地切着盘中的食物,蒋允欣问。 今晚的饭局是蒋允欣临时约的,餐厅却要徐瑾泉找,週末夜的餐厅不好订,徐瑾泉平时对餐厅也不特别讲究,还是向同事问了几个,一间一间打着电话才订到的。「宋明渊推荐的,你喜欢就好。」 蒋允欣听了点点头,也没说什么,看上去倒是挺喜欢这间餐厅的。徐瑾泉见蒋允欣没什么表示,喝了口红酒,便也没再多说。看着坐在餐桌对面穿着一袭深蓝色合身洋装的蒋允欣,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旁人眼中大概能算是个值得羡慕的对象。灯光、美酒、美食再加上一位年轻貌美的女伴,有什么不让人羡慕的呢。看着杯中如宝石般闪着动人光泽的红酒,徐瑾泉不知怎地却想到了那天晚上。 明明过了那么久,那天晚上的一切却比此时此刻还要鲜明。 彷彿那晚他才是真正的活着。 「都忘了问,同学会还好吗?」 蒋允欣毫无预警地突然问道,让正沉浸在那晚回忆的徐瑾泉吓了一跳,心不自觉地慌乱了下。不动声色地调整好思绪,他喝了口红酒才笑着说道「不错,见到了很多人,你没法去很可惜。」 「是吗。」涂了莓红色唇膏的嘴唇弯了弯,蒋允欣看上去却不甚在乎。想起同学会前几天两人曾因为去不去同学会而争吵过,徐瑾泉没再说什么,默默希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似乎感应到他的想法,蒋允欣也没继续问下去,两人又回到各自用餐时的沉默。 「咦,这不是小瑾吗?」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抬头望去,却是梁晓月和许良昇。两人似乎是刚进餐厅,穿戴得很整齐,难得偶遇,问过了餐厅服务生后徐瑾泉便邀请他们併到一桌吃饭,蒋允欣也没拒绝,四人就这样换到了一个靠窗的四人座位,男生一边女生一边地坐着,看上去倒像在联谊似的。待许良昇和梁晓月夫妇点完餐,三人便开始谈着各自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聊得很是欢快,蒋允欣在他们之间插不上话,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毕竟,即使在同班时也未曾和他们两人有过深交,更何况是多年来见面次数屈指可数的现在。 聊着聊着,话题渐渐转到了其他同学身上。许良昇说吕文蕴这几天让他介绍事务所里的新人同事给他,也叫他带话给徐瑾泉说若是有合适的对象定要让他认识认识。梁晓月便开玩笑道,「你让他叫于敬给他安插个座位到课堂上,不就有很多小女生有得认识了吗?」 「你好像忘了于敬是教什么的,比起女生,我看他到时认识的男生恐怕会更多。」许良昇在一旁说,「对了,上次同学会怎么你没露脸就回去了,于敬也是到后来就不见了,你们一起回、噢!」说到一半,许良昇突然叫了一声,转过头就只见梁晓月瞪了他一眼,脸色不善。 徐瑾泉当然注意到了,他没说话,却是不敢看向蒋允欣。 「哎呀!你看我们光顾着聊天都忘了吃东西了,快吃快吃,不然菜都要凉了!」看了看他们俩脸上的表情,忙着打圆场,梁晓月说完后对对面的许良昇使了个眼色要他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乖乖吃他的牛排,许良昇也不愧是她的丈夫,看了眼徐瑾泉,他缩缩脖子便一言不发地开始切着盘里的那块肋眼。 一阵沉默后,在梁晓月和许良昇的一搭一唱下气氛又热络了起来,只是再也没人提起于敬和同学会那天晚上的事情,表面上是忘了这件事,其实除了许良昇以外,人人心中都有个底。这顿饭最后结束得很突然,蒋允欣下週又要到别的城市出差,趁着明天週六要先过去做准备,于是俩人便先向他们夫妇俩告辞,顺道请了他们一顿。 坐在送蒋允欣回家的计程车上,俩人的沉默让车上一片死寂,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才听见蒋允欣说。 「你那天晚上去哪了?」她问,「送他回家了?」语气冰冷。 徐瑾泉沉默了一下。说谎一直都是有风险的,他倒忘了。「我叫车送他回去的。」 「还要继续吗?」蒋允欣冷冷哼了声,听上去像在笑,更多的却是嘲弄。「『你』送他回去了。」强调着,她肯定地道。 没有正面回答她,徐瑾泉低头沉吟了下才转头看着蒋允欣,皱着眉说,「拜託你不要这样…」无奈的口吻中又带些恳求。他当然明白自己理亏,但他不晓得除了谎言还有什么能让自己、让蒋允欣好过点。那时他无法理解蒋允欣为何这样排斥他和于敬见面,觉得只是她在无理取闹罢了,但现在即使不明白蒋允欣的动机,他也无法如当初一般袒荡。 「我说过我不希望你见他,但你还是去了。」她继续说着,无视徐瑾泉的请求。「然后呢?见到他你开心吗?你满足了吗?」 徐瑾泉低眉听着,心里却是浮想联翩。或许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心想,他缓了缓神。「我们只是聊了一下。」 大概是在计程车上不好发作,蒋允欣隐忍着,双手却不自觉地颤抖。「我不信。」 「信不信随你。」不想对这话题多做赘述,但更多的是谎言戳破后的羞愧和逃避,徐瑾泉转头看向窗外,冷硬地道,一句话便将蒋允欣挡在了自己筑的防御之外,即使知道自己话说重了,却也没有收回的勇气与打算。 哪里听过徐瑾泉这样和自己说话,蒋允欣咬了咬下唇,满脸不甘地看着他道。「你就是不肯承认是吗?」 对她的穷追不捨,徐瑾泉也有了怒意,一双英气的眉皱了起来,神情不耐地转过头看向她道。「我们只是朋友,我送他回去,聊了一下,你到底还要我说什么?」 「如果真只是这样,你又为何要隐瞒。」蒋允欣的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没了怒火,没了不甘,毫无情绪的模样说着这般让他无法反驳的话,徐瑾泉只能沉默。 「够了。」见徐瑾泉没回答,蒋允欣说,「司机,前面停,我要下车。」她向计程车司机说了声,没让徐瑾泉有任何为自己辩驳的机会,待车子一停,便开了车门踩着高跟鞋扬长而去。 徐瑾泉没拦她。 他又有什么理由拦她呢。 难道要让他像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一样,连钱都忘了付地去追她,然后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给她一个拥抱,接着忘情地接吻吗?他做不到。所有蒋允欣希望的、期待的、渴求的他都做不到、给不了。 这样还有什么意思吗? 他们这段感情终究是到了头。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一段感情。他们所拥有的不过是一场游戏,过家家般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各司其职。只是这场游戏太久了,久得他们都忘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样的人。 而现在,游戏终于该结束了。 「先生,您要追上去吗?」那司机迟迟没开车,似乎就是在等着自己有所动作。 徐瑾泉听了,笑了笑,表情却是嘲讽。「不用。」他转头看向窗外,映入眼帘的却只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开车吧。」 第四章 彼端 (六) 二○○二年徐瑾泉 「吶,这该不会是你新买的?在听什么?」 正写着前年的物理模拟试卷,耳朵里的耳机突然被人拔了出来,徐瑾泉往旁边一看,却是蒋允欣趴在窗櫺上,正要将自己的耳机放入她耳里。 「喂,你不要用我的耳机啦,很脏耶。」将耳机从她手中拽回来,徐瑾泉说道,顺势将耳机拍了拍。蒋允欣见状抿了抿嘴,然后笑着说。 「你也知道自己脏。」 瞪了她一眼,徐瑾泉不想和她争辩这种无聊的事情,一面写着算式一面说道「你下课没事不要老往我们班上跑,没看到我跟于敬现在在忙吗?」 「忙的只有你吧,我看于敬倒很轻松。」蒋允欣说。 徐瑾泉听了,一抬头,只见坐在自己书桌对面的于敬早就把那张试卷算完了,正看着自备的课外读物。大概是感受到自己的视线,于敬抬起头看了看他,波澜不惊的脸上难得出现一点惊讶。「你原来还没写完吗?」说着,他伸长脖子用眼睛扫了一遍桌上的那张试卷,「第三题的答案错了。」 「咦?不会吧,那岂不是下面都错了…」懊恼地将上面用铅笔写着的答案擦掉,徐瑾泉突地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见蒋允欣在一旁看笑话,他忍不住说「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啊,没事快回去啦。」 「我今天要去买新开的那间蛋糕店的蛋糕,你之前不是说要跟我一起去吃的吗?来我家吧?」没理会他,蒋允欣自顾自地问。 徐瑾泉听见却是楞了一下。他都忘了这件事了。「我今天要去于敬那里。」他看了看于敬,「说好要去他家准备下週的模拟考。」 「那不然你们来我家?或我跟你们一起去?」 「才不要。」重新拿起笔计算着被于敬抓到错误的那题,也没想过要问主人于敬的意思,徐瑾泉道,「你来只会碍事,我们又不是在玩。」 被徐瑾泉说碍事,蒋允欣似是有些生气,她皱起眉,嘟着嘴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委屈。「你已经很久没跟我一起回家了,明明就住附近…」 「我又不是跟你一样间间没事…」仍算着题目,徐瑾泉连头也没抬地说。二类组跟一类组比起来要忙得许多,连放学时间都比他们晚了一个小时,对于没再跟蒋允欣一块儿回家,徐瑾泉根本不觉得怎么样,毕竟也不是小孩了,这般坚持要一起回家只会徒增谣言罢了。但转念一想,这样拒绝似乎又太过苛刻了,便又说「下次吧,等模拟考完了再说。」 蒋允欣见说服不成,正想要再加把劲,上课鐘就响了。待蒋允欣一走,于敬起身准备回自己座位,没走几步却又折回来对他说道「其实她要来也是可以的。」 听于敬这样说,徐瑾泉心里倒开始对蒋允欣有些过意不去。但也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让蒋允欣到于敬家里,这样的想法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一想像却又很排斥。「没关係,我们不是要讨论功课吗,她待在那里也无聊。」 放学后,俩人走在往于敬家的路上,三月春寒,一阵风吹过来还是冷凉冷凉地,于敬穿了件灰色毛料外套,徐瑾泉看上去只觉热,于敬却仍冷得直哆嗦,他早知道于敬怕冷,便将包里备好的围巾拿了出来,递给于敬,藏青色的围巾围在于敬的脖颈上倒是衬得他更为冷情,添了些生人勿近熟人勿扰的距离感。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于敬不再搭私家车回家,徐瑾泉有时认为这大概是自己总拉着他到处跑的缘故,也不晓得这样说会不会太抬举自己,但他只要这样想到,想到于敬是因为自己而改变了他的生活,心里便一阵莫名的成就感,彷彿他在于敬心里佔了很大的份量,大到足以让他拋去他的习以为常。 有时,他会疑惑自己为何有这些心思,疑惑自己为何一旦碰上了于敬的事情总会想得前所未有得多,花花肠子绕得连自己都晕头转向。在他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事,摊上了于敬,却让他时而开心时而鬱闷,心似乎都不再是自己的了。这样的感觉若放在女生身上,徐瑾泉知道,那叫做喜欢,可放在于敬身上呢? 也是喜欢吗? 这份喜欢又该是什么样的喜欢? 不是没听过喜欢上同性的事情,男校女校这事多了去,徐瑾泉却是从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知道他是喜欢女孩子的,至少他是这么认为,但对于敬的这份心思又该从何解释。 他实在想不透。 「你有在听吗?」走在一旁的于敬突然转头对他说道。 正想着于敬的事情,徐瑾泉一对上他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脸便不自觉地发烫。「…抱歉,你刚刚说什么?」 于敬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他不带表情地转向前方,沉吟了会儿才说「允欣她…好像挺喜欢你的。」 楞了下,徐瑾泉没想过竟然会是这个话题,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好沉默地迈着步伐。其实说蒋允欣喜欢他也是其来有自,但他从未把蒋允欣当恋爱对象看过,自然也没去理会这些流言蜚语,倒是从于敬口里听到这件事情着实让他吃了一惊,若是连于敬都这么觉得了,或许蒋允欣喜欢他这事是真的也不一定。 说起来,于敬又怎会注意到这些呢,他突然想。若不是时常观察蒋允欣,于敬又如何知道她是怎么看待自己的?蒋允欣即使分班后也时常跑回来缠着他们俩,是在那时知道的?还是在更早以前? 原来于敬一直都看着她。 思及此,徐瑾泉突地觉得心里一阵闷痛,那痛从胸腔蔓延至头顶,再从头顶传达至全身,彷彿侵蚀了所有的神经,除了酸楚以外什么都感受不到。 「你这么觉得?」徐瑾泉问道,喉咙乾涩异常。 于敬没回答,沉默的侧脸如平时一样,美丽却冷若冰霜,他能看见那白皙肌肤上的汗毛在渐渐西沉的日光下如霜雪般闪着隐约地乳白色光泽,长而卷翘的睫毛随着那双眼睛像只黑色蝴蝶般上下摆动着蝶翅,连一丝细微的颤抖都在空中留下了动人的痕跡。看着这样的于敬,让徐瑾泉不禁心驰神往。 他突然想起那天在图书室里,于敬认真教他解题时的模样,每当他看于敬看得出了神,于敬总会用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望向他,即使说着冷嘲热讽的话,却仍看得他心慌。 想到于敬是用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除了自己以外的别人,徐瑾泉便觉一阵不快。 即使是蒋允欣也不行。 「你会这样觉得,难道是因为你喜欢她?」忍不住脱口而出,徐瑾泉没注意到自己语带妒意,只觉得心里一股闷气,不吐不快。 听见徐瑾泉这样问,于敬停下脚步,却是一脸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会这么想?」 「难道不是吗,不然你怎么会觉得她喜欢我。」试图开玩笑地说着,他想笑,扯了半天的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心想自己现在脸上定是万分难看,心里又沉重了几分。「所以…你喜欢她吗?」 只见于敬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没回答,那漫长的沉默里,徐瑾泉只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每一下都疼得让他想吐,若不是脚像陷入了泥沼般沉重,他早就逃离了这莫名的恐惧。 「没有。」终于,于敬说,「我没有喜欢她。」 那张美丽的面容说得平静且不带一丝犹豫,徐瑾泉便信了。那一瞬间,他突觉全身轻松了不少,彷彿方才那样的疼痛和鬱结只是一场幻觉。「是吗!」他说道,也许是突然放松的关係,吁了口气,他不禁笑了出来。「也是,这太荒谬了,你怎么会喜欢她呢。」 若有所思地看着徐瑾泉的笑容,于敬没说话,沉默一下便转过头继续向前走,没怎么在意这段沉默,徐瑾泉笑着跟了上去,只觉得步伐轻盈得不可思议,心情说不上来地畅快。「于敬,走这段路好闷啊,听点音乐吧?」一手搭上于敬的肩,他掏了掏口袋,也没等于敬回答,便自顾自地塞上了一边的耳机。 看见徐瑾泉的动作,于敬正要拒绝,冷不防地耳朵里却多了一个东西。 「你不是不喜欢别人戴你的耳机吗?」 于敬问,说着就要将耳机除下,徐瑾泉按住他的手,豪气地说「你是我哥儿们嘛!我的就是你的!」那手摀着于敬的耳朵,看上去就像是在捧着他的面颊,只觉碰到于敬细软发丝的手指和触到他粉嫩颊侧的掌心一阵滚烫。 直到垂至身侧的瞬间仍热得他心乱如麻。 第四章 彼端 (七) 年节将至,街头的店家都装饰起了春节饰品,看上去一条街金灿灿地,热闹得喜庆。于敬正琢磨着该带点什么东西到徐清雨家里,口袋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是徐清雨打来的电话。因为这次拜访的关係,于敬和徐清雨交换了手机号码,但从未给彼此打过电话,这还是第一次。 「老师,我是清雨。」电话那头,徐清雨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清朗些,于敬听着,心里却有种奇异的感觉。牵手、拥抱、接吻,明明做过比这更亲密的举动,却仍觉得徐清雨在话筒那端的声音让他更不知所措。听着他在耳畔说话的声音和浅浅的呼吸,于敬竟忘了自己平时究竟是如何和人讲电话的。 「老师,你在吗?」 似是因没听见自己的回应,徐清雨在电话那端又问了声,于敬定定神才应道,「我在,怎么了?」 「晚点我到宿舍去接你,五点可以吗?」 稍稍盘算下,于敬应声好,听见徐清雨正准备掛电话,赶忙说道「等等!你父母喜欢吃些什么?或者是你哥哥喜欢些什么?我想说准备点东西。」 说完,只听见话筒那端一阵沉默,也不晓得徐清雨听没听到,于敬正想要再说一遍,徐清雨才回道,「不用了,虽然我们在交往,但好歹你也是我的老师,更何况我爸还不晓得…」 听到这里,于敬也明白了,他没再说什么,只道声待会儿见便把电话掛了。 放下挑选到一半的水果,于敬理智上虽然清楚,心里却仍有些失落。 他不是不晓得要向自己家人坦白需要多大的勇气,徐清雨已经为他做得够多了,自己当时向家里出柜时都没有他这般坦然,他又怎能怀疑徐清雨的心意呢。只是,徐清雨话未免说得太满了,他并不需要那样虚妄的期待。起初徐清雨提议要他以交往对象的身分到家里拜访,于敬虽然害怕,但心中那份感动也是无庸置疑的,他当然不会妄想这段关係被轻易地接受,但至少徐清雨是有那份心要让他们之间的交往被正视。 可为什么他还是不满足呢。 是他要得太多了?是他太不知足了? 因为不被自己的家庭所认同所以转而希望别人的家庭认可他吗? 于敬突然觉得自己迷失了方向。 他明明晓得这条路的前方佈满荆棘,却仍拉着徐清雨与他一同前行,即使并非自己主动,却也从未真正拒绝过。徐清雨曾有无数种可能,现在却选择了和他并肩走在这条路上,但即使一开始再怎么无畏无惧,这份勇气、这份爱恋总有消磨殆尽的一天,而当那天到来,当他回首并发觉这条路上他失去了多少东西,他是否还会对自己保有一开始的情愫,或者,会对自己產生怨懟呢。 思及此,他惊觉自己似乎错了。 选择徐清雨是因为他的直接和坦荡,却不曾想过徐清雨的这份直接坦荡到头来却只会害了他自己。明明他都知道,却因为贪恋这份被爱、被珍惜的感觉而利用了他的温柔,于敬不禁为自己感到羞耻。 构筑在利用之上的爱恋,他又还有什么资格去要求其他。 但这样一再地忍让又如何称得上是交往。 于敬想不透,也不敢再想了。 当初因为这些理由而逃离徐瑾泉,现在又让这些理由绊住自己去接受徐清雨,只怪自己当初被徐清雨的直爽蒙了双眼,才让这盘棋陷入死局,进退两难。 回到家,于敬冲了个澡,简单地装扮下,便下楼等徐清雨来接他。依旧是那辆黑色轿车,于敬一开门上车,就见徐清雨笑瞇瞇地看着他问「等很久了吗?」 于敬摇摇头,「没有,你倒来早了。」指指手錶,錶上还有五分鐘才整点。 「怕你等,所以想早点来,没想到还是让你等我了。」徐清雨笑着说,伸手摸了摸于敬的脸颊,「冷吗?」 「我在大楼里等的,不会冷。」见徐清雨一脸怜惜,于敬心里又是一阵闷痛,他赶紧转移话题问「你把车开来了那你哥哥呢?不是说他也会去的吗?要去接他吗?」 话一出,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只感到徐清雨的手一僵,才见他说道。「我哥都是自己回去的。」他将手抽了回去,转过身发动车子,直至车子驶出了宿舍大门,才又问于敬道,「你很想见他吗?」脸上却没了方才的笑意,看上去有些严肃,于敬倒从没见过他这番表情。 被这样问,于敬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见不见其实没什么关係的,只是时常听徐清雨把他哥哥掛在嘴上,两兄弟感情似是挺好的,自然也是会有些好奇。如实跟徐清雨这样说了,也不见徐清雨有什么表示,看他在开车,于敬便不再试图持续这个话题,除了红灯时有些简短的交谈外,一路上两人没再有什么长聊。 徐清雨的家位在独栋社区里,远离了市区,虽然不太方便,环境倒挺清幽。徐清雨边开上山,边告诉他三月春天时满山的樱花有多好看,说待花开了定会带他来赏花,只是于敬看着那薄暮下光秃秃地枝椏,却是怎么也想像不出那花开时的模样。 停到了自家的车库里,徐清雨领着他上楼,脱了鞋,一进门,便闻到一阵饭香。 「小雨?」一个清亮温柔的女声从里间传来,问道「小雨,是你带客人回来了吗?」 客人。 于敬听了转头看向徐清雨,而他只是关上门尔后说道。「对,妈。」 只听见那女人应了几声,尔后便见一名妇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四十几岁的模样对大学生的母亲来说算是年轻的,外表让人一见就知有着外国血统,徐清雨深邃的五官和圆润的大眼显然是遗传自她。她身着样式简单的休间洋装,柔顺细软的卷发披覆在肩上,笑得亲切优雅。「你好,我是清雨的妈妈,方云惠。」 回握住方云惠伸出来的那隻手,于敬道。「您好,我是清雨系上的老师,我叫于敬。」说着这句话,于敬却是不敢看徐清雨的表情。他不想看见他满眼的失望,却也不想看到他一脸的漫不在乎。 「咦?我还以为…」听了他的自我介绍,方云惠显得有些吃惊。「小雨,你怎么没说是老师要来,看我穿成这个样子,多不好意思。」语带埋怨,她看着徐清雨道。 被方云惠这般抱怨,徐清雨只是笑着说道。「妈,老师不会介意的。」 也不知有没有听到徐清雨的安慰,方云惠只是一个劲地招呼着于敬,叫徐清雨倒茶水、端点心,等一切安顿好后她才说厨房里还有菜正煨着,让徐清雨好生招待,听得于敬都有些不好意思。坐在沙发上,于敬看着陈设简单温馨的客厅,虽然想保持镇定,却难掩侷促。或许徐清雨看出了他的不安,两人这样沉默了会儿,徐清雨便提议让他参观参观自己的房间。 跟着徐清雨上了二楼,狭长的走廊两侧各有一间房,底部则是厕所。被领入了右侧的那间房,一进门,只见那靠床的墙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海报,多半是和篮球有关,旁边的书柜有些杂乱,地板却是乾净的,不难看出被刻意整理过。徐清雨拉出了靠在书桌边的椅子让于敬坐下,自己则坐在铺着深蓝色被单的床上。 「于敬,抱歉。」才刚坐下,便听徐清雨道。「我还没跟我妈说今天来的人是谁,我打算等吃完这顿饭再和她说…」他拉上于敬的手,一双眼睛澄澈而坚定地看着他。「我会跟她说的。」 于敬并没多惊讶。他早该想到徐清雨不会这般轻易地就和他母亲讲明,失望归失望,自然也不会怪他。「我知道,我信你。」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于敬思忖下又问,「所以今天大家只当我是你的老师了?」 徐清雨听了沉默下才迟疑地说,「不,我哥知道今天我交往的对象要来,毕竟也是他提议的。」 「也是。」于敬笑了笑,觉得自己有些健忘。 见于敬笑,徐清雨看上去也轻松不少,大概是独处的关係,他胆子大了起来,竟就着椅子将于敬拉近,尔后撒娇般躺在他大腿上。看着徐清雨那颗脑袋在自己怀里蹭来蹭去,于敬只觉得好像养了只大狗,心里琢磨下,想着方云惠在楼下忙着应该不会突然出现,也就大着胆子抚上了徐清雨的头发,见他露在外头的后颈便玩笑似地吻了上去,痒得徐清雨不住挣扎,却硬是不让他起来。两人嬉闹间,却是没注意到那渐渐接近的脚步声。 第四章 彼端 (八) 出了捷运站,一坐上计程车,徐瑾泉口袋里的手机便响了起来。 没仔细看来电的是谁,徐瑾泉接起电话便听到一阵似是衣物的摩擦声,电话那头隐约可以听见周围嘈杂的音乐,徐瑾泉唤了几声,见没人回应,拿起来看了看萤幕,却是蒋允欣打来的。 自那天晚上起,蒋允欣再也没跟他联络,这样想来,估摸是她不小心按到的。徐瑾泉掛了电话。他不是想就此和蒋允欣分道扬鑣,两人毕竟也算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当不成恋人总还是朋友,只是这短时间之内,蒋允欣总归是不会想见到他的。 断了与蒋允欣的这段关係,徐瑾泉不得不承认自己松了口气,但每当意识到这点时,又不免觉得自己太过无情。原来他也是这样的人,徐瑾泉想,原来他也可以为了自己而捨弃别人,为了那朝思暮想的而扼杀这朝夕相处的。 原来他也是个自私的人。 看着手中的手机,他这几天总想着要跟于敬取得联系,却是怎么也拉不下脸来跟梁晓月要电话。 那天因为许良昇的关係,梁晓月当晚还特意打电话给他,向他道歉,顺道问问后来发生了什么。徐瑾泉没什么避讳地全照实说了。虽然没有一人提出分手二字,但他想任谁遇见这样的情形也知道是走到头了。梁晓月听了倒没说什么,连一句安慰也没说,反正徐瑾泉也的确不需要安慰。 通话间他有想过要问梁晓月于敬的联络方式,但又觉得当下才结束一段关係转头又跑去追逐另一个人似乎太过,也就打消了念头,谁知机会一过,他却是再也提不起勇气跟梁晓月提这事。 也罢,他想,只要有心,要寻个联系还会难吗。 收好手机,徐瑾泉望着窗外发起呆来。太阳早没入山头,外面一片黑压压地,路灯却还没开,看上去有些渗人,虽然对这里的路况再熟悉不过,徐瑾泉仍免不了有些紧张。 或许某部分是因为今天晚饭时将见到的客人。 他从没想过徐清雨竟会喜欢上男人。徐清雨从以前就挺受女生欢迎,交往过的女孩自然很多,但男人这还是头一遭。第一次就搞得这么慎重也挺让他惊讶的,看得出来徐清雨有多重视这人。 但若是他,若是于敬,他也会如此慎重。 于敬值得。 正琢磨着能让徐清雨这样喜欢的男人究竟是长个什么样,车子不知不觉已到了目的地。徐瑾泉付完车钱,一进家门,便看到一双从没见过的男式皮鞋,当下觉得困惑,尔后才反应到原来是客人已经到了。走入厨房跟方云惠打招呼,徐瑾泉见到处都没有他们两人的身影,便问。「阿姨,清雨呢?」 方云惠忙着调味,听他这样问到,只说「不在客厅吗?说不定是在楼上。」 见方云惠忙得连头都没法转,徐瑾泉也没再追问,走上楼梯,正想进自己房里,他看着对面那关得严实的房门,竟有些耐不住好奇,鬼使神差地,他走到了那扇门前。 那门后静得出奇。贴着门板,徐瑾泉听不见任何谈话声,好似里面根本没人。 突然惊觉自己现在是什么动作,他悄悄远离了房门,脸上却止不住一阵燥热。一想到刚刚他竟然在偷听自己弟弟的墙角,徐瑾泉不禁感到羞耻。缓缓神,一扫方才莫名的紧张,他敲了敲徐清雨的房门,等了会儿却没人应声,觉得奇怪,心一横,便直接将房门打开。 那画面却让他一时间忘了呼吸,忘了心跳。 几近窒息。 那是个忘情的吻。 紧闭着的眼,紧握着的手,紧贴着的唇。徐清雨一手捧着那人的脸,那人一手则放在了徐清雨的腿上,红着脸,喘着气,火热得让他如置身冰窖,连最后一丝体温也毫不留情地给夺了去。 那人,便是于敬。 看着两人慌乱地放开彼此,惊魂未定地缓着情绪,徐瑾泉却是什么都无法思考,什么都说不出口,什么都感受不到,只看得到于敬由红转白的那张脸,和那双充满着什么的眼。 充满着什么呢,徐瑾泉想不到。 他什么都想不了。 「哥。」徐清雨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这才呼出了瘀在心头上的那口气,像终于上了岸般,微微喘着气,他能感觉到身子有些麻木,感觉到眼眶有些湿润,甚至能感觉到胸口的疼。 疼得他需要花全身上下的力气才能让眼泪不掉出来。 「哥,这是于敬。」究竟徐清雨是什么时候走到自己身旁的,徐瑾泉不知道,那两个字从他口中听见却像是其他人般,陌生。「我们正在交往。」 徐瑾泉转过头看向他。徐清雨笑着,那笑容是一贯的爽朗却又带点甜蜜,像个孩子般,现宝似地。但他只觉得刺眼。 这是什么。 看着徐清雨的笑容,他不禁想。这是闹剧吗?是戏?是玩笑?是他们联合起来的作弄? 一点也不好笑。 这一点也不好笑。 徐瑾泉抿着唇,握着拳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好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于敬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在今天和徐清雨一起出现在这里;为什么说他们在交往,为什么会和徐清雨交往;为什么接吻,为什么会和徐清雨接吻。 为什么选择徐清雨,为什么选择他。 他突然想起几个月前的事情。徐清雨问着自己认不认识于敬,问着自己有没有喜欢的人,问着自己该怎么让喜欢上的人也喜欢他,问着自己该如何是好。然后呢。他回答了。 若早在一开始便知道那人就是于敬,他便什么也不会说,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会教他,便也什么都没有了。徐瑾泉突然觉得自己好傻。傻得他好恨。他恨在一旁笑脸盈盈的徐清雨,恨只是杵在那里脸色发白的于敬,但他更恨自己。 恨自己竟在自以为是地促膝长谈中将他视若珍宝的东西就这么拱手让人,就这么傻傻地,亲自双手奉上。 徐瑾泉突然觉得好无力,好累,累得他无法面对现在的场景,无法勉强自己笑着说出任何祝福的话语。他看了眼仍站在原地的于敬。那张惨白的脸孔仍如那晚般美丽,自己的心却不若那晚般为之悸动,甚至,他都觉得那颗心已累得不再跳动。 楼下这时传来了方云惠的声音,说是徐成誉回来了,让他们下去准备开饭,徐清雨第一个挪动脚步,他又拍了拍徐瑾泉的肩膀,好像这么做是在安慰他。他又哪里会知道自己的心思,徐瑾泉想,即使他晓得,自己也不需要。那早已不是一两个安慰能弥补得了的。 待徐清雨走下楼,房里只剩徐瑾泉和于敬两个人。于敬似乎想对他说些什么,毫无血色的双唇动了动,却是什么也没说出口。看着这样的他,一股悽愴突然涌上徐瑾泉的心房。这样的独处是他这日日夜夜渴求的,如今却是在这样的局面下,如何让他不觉苦涩。 不敢再看于敬那张白纸般的脸,他转过身握着门把,却发觉自己的手竟比那门把还凉。「先下去吧。」哑着嗓子,徐瑾泉说道。 他没有回过头去看于敬有没有跟上,怕就只怕再一眼,还完好的自己会就此崩塌。 第四章 彼端 (九) 心不在焉地咀嚼着口中的鱼肉,于敬只觉味如嚼蜡,什么滋味也嚐不出,瞧了眼坐在餐桌对面的徐瑾泉,那鱼肉在嘴里顿时变得乾涩,难以下嚥。 他不曾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徐瑾泉。 当那扇门无预警地打开时,他是慌乱了,如做坏事被逮得正着的孩子般手足无措,但当他看见打开那扇门的人是谁后,这些全都无足轻重。那一瞬间的他除了震惊以外什么都不剩,而后,羞耻、愧疚、后悔一个个地跑了回来,更多的却是痛。 不明白为谁痛、为什么痛,只知道全身上下疼得他发不出声也动不了,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徐瑾泉那张惊愕惨白的脸,看着他用那双充斥着悲伤与沉痛的眼看着自己。 那是一双多么恐怖的眼睛,看得好似自己罪不可赦,无从救赎。一回想起来仍让他不住颤抖。 「于老师,菜还合您胃口吗?」 坐在餐桌对角的方云惠突然问道,于敬这时却还有些恍然,他点点头,笑了笑,除了称讚也想不出别的客套。方云惠听了看上去倒是挺信服的,于敬也没什么心思介意这番话人家究竟当真多少,她又怎知自己现在吃了什么都是一个味。 一个苦味。 坐在上位的是徐瑾泉和徐清雨的父亲徐成誉,与徐清雨相比,徐瑾泉比较像他父亲,两人吃饭时得模样甚至可以称得上如出一辙。只见徐成誉擦了擦嘴,而后向他问道「于老师,清雨在学校受您照顾了,真是十分感谢。」 见徐成誉这样对他说到,于敬突然想起了那天在校园里的亲暱,不禁有些心虚。他偷偷看了眼坐在正对面的徐瑾泉,那张脸却是没有一丝情绪。「没这回事,清雨才是在研究上面帮了我很多。」他说道,摆在大腿上的手却感到一阵温热。覷了眼徐清雨,见他笑得如偷得腥的猫,心里却是先想到了徐瑾泉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心一紧,便赶忙脱离那隻不安份的手。 「说起来…」没有注意到餐桌底下的小动作,徐成誉说,「之前听清雨提起过,听说于老师和我这大儿子同年,还真是年轻有为。」 听到徐成誉这样说,于敬不禁纳闷,好似这个家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关係,好似即使在徐清雨提起他后,徐瑾泉仍将自己从他的人生中消除了。 即使知道这是自己的任性,于敬心里仍有些难以接受。 带着些许迟疑,他说,「…我认识瑾泉,我们以前是高中同学。」说着,他看向徐瑾泉,而徐瑾泉似乎也因为方才的话而看向了自己。一想到两人这十几二十分鐘来第一次的视线交会竟是因为徐瑾泉的隐瞒和自己的戳穿,于敬不禁有些想笑。 就如同于敬所想,徐成誉和方云惠完全不晓得这件事,夫妻俩先是一阵惊讶地看向徐瑾泉,而后徐成誉才说「是、是嘛,那真是太巧了!」大概是不好意思说徐瑾泉从没提过他的事情,徐成誉这样说着脸色有些尷尬。「这世界还真小呢…」 于敬看着徐瑾泉转开视线,那一脸羞愧心虚的模样不知怎地竟让他有种报復的快感,彷彿是为了自己不曾被他承认过的事实而做的一个反击,让他为这个意图无视自己的谎言付出的微薄代价。他喝了口水,抿抿嘴,从容地看向徐瑾泉,说道「我们以前交情还挺好的,你说是吗?」 徐瑾泉没说话。看着这样的他,方才那种快感却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他莫名愤恨的怨懟。 他以为自己才是狠心的那个,却没想到徐瑾泉竟比他还狠。离开的这十几年间,他无时无刻都被这份思念束缚着,没有一分一秒摆脱过,没有一分一秒曾试图摆脱。但他呢,却是让『于敬』这二字跟他毫无瓜葛,切割得乾乾净净,那晚说得那样真心实意,那般深情动人,原来和别人对他的想法、对他们两人的想法相比,根本无足轻重。 徐成誉见徐瑾泉没说话,大概是想缓和气氛,和方云惠开始渐渐将话题转到了于敬和徐清雨身上,于敬和他们聊了些徐清雨在学校的状况,说徐清雨表现得如何可圈可点,研究又是如何认真负责,几句话便把他们夫妇俩哄得心花怒放,晚饭便在这般融洽的气氛中渐入尾声,这之间于敬却是没再看徐瑾泉一眼,而在方云惠将饭后水果摆出来时,于敬称自己想去趟厕所,藉此离了席。 洗手时,于敬才发现自己竟是一脸的狼狈。 看着镜中毫无生气的面容,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高三时的那段日子。同样的一张脸,同样地毫无血色,如今过了十几年,竟又出现在他眼前,彷彿这十几年只是一场空梦,而他仍旧是当年那个关在房里哭得撕心裂肺的自己。 低下头,于敬不想看,也不敢再看。 这里不是当年蜗居的房间,而自己也已不是当初的少年。何苦。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开始思考起别的事情,例如徐清雨和徐瑾泉的关係。他回想了下高中时的事,想了想才忆起以前竟是见过徐成誉的,只是如今年迈了些,他甚至还想起徐瑾泉的母亲,无论是什么样子也不会是现在眼前这位。不用开口去问徐瑾泉这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敬也明白了。 明白后,却又是一阵对岁月的无力。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了解徐瑾泉,了解这个人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了解这个人家里有哪些人又发生了哪些事。他自以为还了解他一如当初,想不到竟是错了。 错得离谱。 若他没有这份自傲,或许,或许他会发觉徐清雨和徐瑾泉的相似不是巧合,那种让他不禁深陷过去的既视感也并非偶然。他现在晓得了。然而,在他意识到、了解到、明白到这点后,他不禁深深地为自己感到悲哀。 那些逃离徐瑾泉的理由、拒绝徐瑾泉的藉口最终竟又让他回到原点,要他如何不觉讽刺。十几年的时间,他非但没有就此忘了这人,过上自己的日子,反而让此人常驻于心,徘徊在午夜梦回间,而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放下、终于前进了时,却又发现这一切不过只是枉然,终究自己还是在原地踏步,从未真正地走远过。 聪明如于敬,他自然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过去,他曾以为爱情是个随机变量,离散连续与否,总是在给定样本空间中的一随机数值,只是好巧不巧,那年的他抽中了徐瑾泉。 如今,他却明白爱情是个对射函数,在两个有限集合内,彼此都是彼此唯一的对应数值,而他和徐瑾泉就这样各存在于函数的两端。 原来,在他感情的另一端,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只会有一个人。 第五章 蜘蛛之丝(一) 于敬就这样回去了。 什么话也没说。没有一句解释,也没有一句疑问,只是草草地和他道了别,生分地、客套地说着下次再见云云,好像真的和他只是多年未见的旧时好友,不多也不少,仅止于此。 徐瑾泉也没拦他。看到了那一幕,知道了他们的关係,他不敢拦他,也不晓得拦了又要说些什么。问他是否真的喜欢徐清雨?他可问不出口。哪怕得到的回答只是沉默也足以让他的世界分崩离析,再也无法重组。 不想、也疲于满足徐成誉和方云惠的好奇心,在目送徐清雨载着于敬开车驶出家门后,他回到了房间,却是什么也做不了。看着桌上的那个相框,他默默地将那张藏在后面的照片拿了出来,那侧脸还是一样的好看,徐瑾泉却莫名地有点想哭。看着于敬的照片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楼下传来了说话声,接着便是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那脚步停在了门口,过了一会儿,直到徐瑾泉都快忘了那人还停在自己房门口,门上才响起了敲门的声音。 徐瑾泉没应声。 何必呢。这场爱情上的胜负他还没出场就已经输了,输得愚蠢又可笑,就连自己也觉得荒谬得过分,难道还要看着徐清雨那毫不知情地赢家般的嘴脸才能彰显自己的可悲吗。他寧愿自己一个人待着。如此一来,才不会就这样因为嫉妒而失了神智。 但很显然地,徐清雨完全不了解他现下的心情。徐清雨推开门进房,大概是见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站在门边轻声唤了唤他。听见徐清雨那一如往常的叫唤,徐瑾泉心中却莫名地窝火,他暗暗攒紧拳头,试图让自己保持冷静。 「怎么突然进来了。」他听得出自己话中微微的愤怒与隐忍,徐清雨自然也听得出来。 徐清雨沉默了下。背对着他,徐瑾泉看不见他是什么表情。 「哥刚刚不也突然就进我房间了吗。」良久,徐清雨道,那声音低沉冷漠,语气却带着讥讽。徐瑾泉从未听过徐清雨这样说话。 惊讶地转过身,徐瑾泉皱起眉、睁大眼地瞪着他,那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全都落入了徐清雨眼里,同样,徐清雨那一脸明显的嘲讽也映入了自己的眼底。「你!」 「哥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吧。」不是问句,徐清雨收起了表情坚定地说,一脸的冰冷看上去更让徐瑾泉寒心。 难道他早就知道了?看着这样的徐清雨,这个想法一瞬间划过了徐瑾泉的脑海,勾起了他最深的恐惧。若真是如此,徐清雨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去追求于敬的,又是用什么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口口声声地说要帮助他。他突然有些畏惧眼前这个从小看到大的男人。 这个人真是自己的弟弟?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定了定神,徐瑾泉拒绝相信徐清雨会做出这样的事情,他看着徐清雨的双眼说道。 听见徐瑾泉的回答,徐清雨只是勾起嘴角,他笑着哼了声,「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说着,他慢慢走近徐瑾泉,每一步都让徐瑾泉看得直冒冷汗。只见他走到面前,双手搭上了办公椅扶手,将他围困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哥,就连现在你都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没让我失望。」 徐清雨笑着,眼中却满是嘲讽与轻蔑。看着眼前的他,徐瑾泉只觉一股愤怒直衝头顶,他抓上徐清雨的手臂,同样地桎梏住了他,见那张熟悉的脸仍笑得得意,他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搅。 他知道。 他都知道。 见那双曾经澄澈地望着自己的双眼此时充满了胜利的快感,就这样毫不掩饰地用睥睨的姿态看着自己,徐瑾泉如何能忍。那天咖啡店中的情景此时鲜明得让他想吐,那张坚定诚挚地说着爱的脸更让他噁心。 他有什么资格得到于敬。 又有什么资格赢过自己。 「你都知道。」越想便越无法继续保持淡漠,徐瑾泉表情扭曲地瞪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个披着自己弟弟的皮吃里扒外的男人。 或许是被愤怒蒙了双眼,徐清雨的脸此时显得好陌生,陌生得让他难以克制自己的恨,只想让他嚐嚐自己心里那难以抹灭的怒火,抓着手臂的力道便不自觉地加重,只见徐清雨那刺眼的笑容產生了些微崩解,皱起的眉却反而让徐瑾泉抓得更深,十根指头的指甲就这么陷在了徐清雨蜜色的手臂上。 「你早就知道了。」看着徐清雨吃痛的表情,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的,徐瑾泉咬着牙说。 「那又如何。」大概是不想示弱,徐清雨勉强地继续以笑容回应他,口气虽难掩动摇,表情却更为阴狠。「哥,我早就说过你会后悔的。」 「你这、」还存有一丝理性,徐瑾泉忍住了咒骂,却忍不住那在体内燃烧着的满腔怒火,渐渐沉重的呼吸出卖了他的愤怒,知道这点,徐瑾泉却是更无法控制自己,他大声道「你明明知道竟然还敢这样做!」他放开了徐清雨的手臂转而抓上他的领口,原本就和徐清雨的体型差不多,站起身一用力便似乎快要将徐清雨整个人提起。 被抓着的徐清雨倒是显得更为冷静,「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他说,冷静得让徐瑾泉快抓狂。「而是不这么做对不起自己。」 「…和他分手。」不想听徐清雨不像辩驳的辩驳,看着他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徐瑾泉咬着牙有些颤抖地说「在你还没对不起我之前。」 听见徐瑾泉这样说,徐清雨反而笑了,「哥,你别任性了。」笑得好似很无奈。「是他选择了我的。」 就这么句话,让徐瑾泉完全失了理智。 发了狂地,徐瑾泉一拳揍上了徐清雨的脸,力道之大让他整个人往后倒去,撞上了身后的书柜,书柜上的书本纷纷落下,一个个皆砸在了他身上。没给他任何喘息的空间,徐瑾泉欺身上前再度抓上了徐清雨的衣领,猛力将他提起后又是一拳招呼过去。 没错,的确是于敬选择了徐清雨,而非选择他。 但他不甘心。徐清雨究竟凭什么。他凭什么得到自己那长久以来渴望的?爱,是他爱得比较久;等,也是他等得比较长,被这样连喜欢是什么都不晓得的人中途杀出来强夺豪取,叫他如何甘心。 「你根本没资格跟他在一起!」徐瑾泉大声咆啸道,目眥尽裂的模样甚是吓人。倒在地上的徐清雨见着了却是没说话,应是咬破了嘴,他的唇边渗着血,这般狼狈,却仍忍着痛拉了拉嘴角,笑着说「有没有资格好像也轮不到你来说。」 听徐清雨这样嘲讽道,徐瑾泉更是怒火攻心,他大步上前扑倒在徐清雨身上,压着他的身体想再赏他一拳,但徐清雨这次没就这样乖乖地让他打,他挣扎地想要起身,两人正扭打在一起时,房门却突然被打了开来。 「你们在做什么!」只听见徐成誉冲着他们吼道,他一个箭步地走上前将徐瑾泉从徐清雨的身上拉起,而徐瑾泉也只是任由他这么做。迟来一步的方云惠看见这般情景则不禁倒抽了口气,她将徐清雨从地上扶起,难掩心疼地摸着他的脸,徐清雨却伸手拉住她的手,制止她这么做。 「你们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打起来了?」方云惠不解地问,她似乎想要从徐清雨的脸上得到些回应,却只看见他虽然一脸的伤,眼底却是笑着的。反观徐瑾泉,虽然身上毫发无伤,表情却痛得像伤得千疮百孔似地。 徐瑾泉没说话,只是瞪着徐清雨。他轻易地挣脱了徐成誉的制伏,完全不理会徐成誉和方云惠的问题,没有解释也没有辩解,他一把抓过床上的外套,就这样夺门而出。 第五章 蜘蛛之丝(二) 「怎么突然找我出来喝酒,可还真难得。」刚进酒吧不久,杨绍宇便见于敬坐在吧台边看着檯面上的酒杯发呆,将外套随意放在座位上,他向酒保点了杯威士忌,尔后才坐下向于敬这般说道。 没理他,于敬啜了口香檳,沉默一会儿才说,「你迟到了。」 杨绍宇听了只嘲弄般地哼了声。「你以为我在这之前都在家眼巴巴地等你打给我啊?我可是从另一摊赶来的,能出现在这儿你就该心存感激了。」接过酒保递来的威士忌,他道。 听他这样说,于敬只是放下手中的酒杯,斜睨着杨绍宇。「你不来也没关係。」 于敬的一双眼睛被酒意醺得有些湿润,眼底却掺杂着不屑与冷漠,看得杨绍宇一阵口乾舌燥。「…你突然找我出来做什么。不是说要去你那小男友家吗?」喝了口威士忌,杨绍宇说,没注意到于敬阴晴不定的脸色,他继续缺心眼地问。「怎么,被撵出来啦?」 听见杨绍宇的调侃,于敬难得地没回嘴,他若有所思地抚摸着冰凉的酒杯,良久,才道。「徐瑾泉在那里。」语气平静,倒是让杨绍宇听得一阵心惊。 没怎么搞懂那是什么情况,杨绍宇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你不是去你小男友家拜见父母吗,关徐瑾泉什么事?」想了想,他又问,「他跟踪你?」 只见于敬瞪了他一眼。「他们是兄弟。」他将杯底的香檳一口喝净,之后又叫住了酒保点了杯长岛冰茶,一副买醉的模样让杨绍宇看了不禁制止他。 「你这样喝会醉的。」说完,杨绍宇向酒保改点了杯于敬方才喝的香檳,说是计在自己的帐上,对于这样时而轻挑时而温柔的杨绍宇,于敬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是没说话。 「我从不知道徐瑾泉还有个弟弟。」杨绍宇说,「你知道这件事情吗?」 听了,于敬冷哼了声,苦笑着说「如果知道我现在还会在这里吗。」 看着于敬难掩落寞的侧脸,杨绍宇没再说话,反观于敬倒是有了不吐不快的趋势,杨绍宇知道他这是醉了,也不晓得在他来之前于敬究竟喝了多少。他将所有事情:和徐清雨在一起的事情、自己饱受罪恶感束缚的事情、今晚遇到徐瑾泉的事情,毫无保留、一股脑儿地全说给了他听,于敬看上去虽然想保持镇定,渐趋激动的语气却出卖了他。杨绍宇则只是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你说,这世上还有这种事情吗…」于敬道,双眼迷离地看着杨绍宇,嘲讽地笑着的样子又带点苦涩,「怎么最后还是他。到头来,这么多年都只是白费力气。」说着,他又将一杯香檳一饮而尽,「杨绍宇,你说我放不下,我又何尝不想放…只是我一打算放下,那人却又突然跳出来,你说有这道理的吗?」 从没见于敬说过这么多话,杨绍宇觉得于敬是真的醉了,他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檯面上于敬的酒杯和自己的放到一旁,边说道「你是真想放下他?」 于敬听见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想放…」 认识眼前这人这么多年,杨绍宇怎么会不晓得他那些心思。说想放,其实也不过就是逃避罢了,无意间会选择那徐瑾泉的弟弟,不也是另一个还放不下的证明吗?正是因为从那人身上找到了他的身影,才会往这条自以为轻松的路上走,殊不知最终还是回到了原本的道路上。 杨绍宇懂,因为自己也是差不多的心境。 「我可以跟你赌,你永远也放不下。」直直地看向于敬那双泛着酒意的眼睛,杨绍宇笑着说。「从你选择了徐瑾泉他弟就知道,你不可能放得下他。」 似乎是被激怒了,于敬皱起眉,瞪着他说。「谁说不可能!我就是要拋开他,就是要我躲一辈子也要拋开他!」说着,伸手就要去拿被杨绍宇推到一旁的酒杯。 「你有必要这么极端吗?」被于敬激动的发言吓到,杨绍宇一时不查,便让于敬把自己的酒杯给夺了去,正想伸手把酒杯抢回来,却见他豪迈地将杯中所有的威士忌一饮而尽。「喂!」 大概是喝得太快的关係,于敬被那一口的辛辣呛得满脸通红,直咳嗽,杨绍宇见状只得拍着他的背给他顺顺气,看着这般失态的于敬,暗暗叹了口气,嘴上又忍不住问「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这样躲着他?」 咳得像连肺都要咳出来般,于敬没空回他的话,杨绍宇也就不问了,正想向酒保要杯水喝,却见于敬一头栽在吧台上,昏了过去,那撞击声在放着轻柔音乐的酒吧里格外响亮,面对眾人投来的侧目以及酒保又是责备又是嫌弃的表情,杨绍宇红着一张俊脸向眾人陪不是,匆忙地结完帐,便赶紧搀扶着于敬出去。他叫了辆计程车,上了车才想起自己不晓得于敬住哪,烦恼之际却见于敬呜咽几声,似是醒了过来。 「心…」 「喂,你家地址…」看着于敬渐渐转醒,嘴里也不知在嘟噥着什么,杨绍宇赶忙问道,却只见于敬那张被酒精染成緋红色的脸一阵扭曲,而后便是两行清泪从他眼角滑落。 「他说我噁心。杨绍宇你知道吗,他竟然说我噁心…」大概是还保有一丝清醒,知道自己正在流泪,于敬用手遮着眼睛,不想让杨绍宇见到他这副模样。 杨绍宇楞了一下,才想到他这是在回答自己方才问的问题,看着于敬嘴角勉强挤出的笑和那微微颤抖的肩膀,杨绍宇只能怨自己无法名正言顺地抱着他。自己那些心思竟然只会让那出自本能的同情变质,这朋友二字倒是名不符实了。 于敬就这样哭了一阵,司机也没催他们,任他们停留在原地,錶仍照跳不误。直到于敬哭累又昏睡过去后,杨绍宇才拿出手机,翻找了下通讯录,没什么犹豫地,他拨出电话。 第五章 蜘蛛之丝(三) 深夜里,这门铃响得有些突然,纳闷着来者是谁,徐瑾泉从门上的猫眼窥视了下。只见一个男人站在门前,那头染过的卷发十分显眼,徐瑾泉却想不起身边有谁是这般打扮的。那男人一手还搀扶着另一个人,身上装束有些熟悉,一时之间他也记不起在哪儿见过。虽然有些犹豫,徐瑾泉仍开了门。见他开门,那卷发男子先衝着他笑了笑,见他那笑容,徐瑾泉才想起这人是谁。 「杨绍宇?为什么你…」半是惊讶半是迟疑,徐瑾泉正想问他为什么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家门口,却在看见他臂弯中的人后忘了言语。 或许是昏迷不醒的缘故,少了他印象中的冷漠和拘谨,于敬脸色酡红地靠在杨绍宇的肩上,酒精让他看上去有些狼狈,平日清明的黑色眼眸现下被紧紧地隐藏在那双眼皮下,紧皱着的眉透露出他的不适。 大概是见徐瑾泉只顾着看于敬全然忘了他的存在,杨绍宇清咳了声,「什么都别问了,帮我扶他进去吧。」说完,他将于敬的身子向徐瑾泉靠拢。徐瑾泉看于敬那任人摆佈的模样,心下是又忧又惊,他轻手轻脚地接过于敬的另一隻手臂,将之绕过自己的肩,这之间还不忘去扶住于敬的脑袋,生怕他扭了脖子,却没想过这些举动皆看在了杨绍宇眼里。 杨绍宇见他这般小心翼翼倒也没说什么,确定于敬整个身体的重量已经託付给徐瑾泉后,他才说「已经很晚了,我先回去了,等他醒来你再跟他谈谈吧。」正准备转身离开,徐瑾泉却又叫住了他。 「等等!为什么…要把他带来我这儿?」徐瑾泉问。他从不晓得于敬和杨绍宇之间是可以一起出去喝酒的关係,见他们俩从没在人前讲过话,徐瑾泉还以为于敬不喜欢杨绍宇这个人,但这下他倒是糊涂了。除此之外,在知晓于敬是为何会喝得烂醉的情况下,陪伴着于敬的竟然是杨绍宇这点更让他讶异,这两人究竟是什么时候成为了这种无话不谈的朋友,徐瑾泉是一点眉目都没有。 被徐瑾泉叫住,杨绍宇沉默了下。他深深地看了眼徐瑾泉怀中的于敬,尔后才看向徐瑾泉道「我是为了他,同时也是为了我自己。」只见杨绍宇笑了笑,那笑容却一反平日轻浮的模样,带着些沉重与什么。「好好谈谈吧,你们早该这样做了。」说完,他拍了拍徐瑾泉的肩膀,没等他再问些什么,就这样逕自转身离去。 目送杨绍宇进电梯,徐瑾泉又看了那闔上的电梯门一眼才搀扶着于敬进家里。 他将于敬带进卧室,轻轻地将他放在床上后自己便坐在床边望着他发楞。看着床上那呼吸平稳的男人,这一切如梦一般,有些虚幻,却又真实得如同从床单上传过来的热度与重量,让徐瑾泉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他怎想得到稍早还在那个家里和自己的弟弟接吻、让自己感到有如身陷泥沼的人在只隔了几个小时的现在竟然又出现在自己的家里,还躺在自己的床上睡得如此安详。 而他竟然还对此感到一丝高兴。 明明那样的痛彻心扉还尚在心中残留着,看着于敬那熟睡的脸庞,徐瑾泉却仍能从那一丝苦中找到一味甘。 倒真是爱惨了。苦笑着,他想。 看着于敬额间的碎发,徐瑾泉伸出手来轻轻地将它顺着发流拨到了一旁,见那白皙光洁的额头和他的脸颊一样泛着红,徐瑾泉不禁笑了笑。顺着额头,徐瑾泉用手轻轻地描绘着于敬的眉间,稍稍施加点力道,便将那微微皱起的眉头给拢平了,他摸上了那高挺的鼻樑,接着小巧的人中,最后则是他温暖红润的唇。视线停留在这他朝思暮想的唇瓣上,徐瑾泉又想起了稍早在家里看见的那一幕。 他想起了两人紧闭着的双眼,一脸的沉醉,虽然只是一瞬间,他似乎也看见了那分开时藕断丝连的唾液。他不禁想,这双唇究竟得是什么样的滋味,才能让徐清雨这般如痴如醉。 鬼使神差地,他低下头,吻上了那双唇。 比想像中的还要柔韧。从唇上传来的些微酒气并不薰鼻,反而让他有种错觉,彷彿自己也醉了,却是不知为何而醉。或许是因为被他堵住了嘴,于敬原本沉稳的呼吸开始紊乱,无意识的呻吟让本来只想浅嚐即止的他心下一激动,便不住吻得更深了些,直到那双唇瓣被反覆吸吮得又红又肿,徐瑾泉才恋恋不捨地离开。 他第一次这么想要得到一个人。更准确地说,他第一次意识到这股慾望有多么强烈。看着安睡在自己床上的于敬和他脸上被自己吻得肿胀、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嘴唇,徐瑾泉满足着,同时却又感到悲哀。 这人不曾属于他。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那么未来呢?他能否期盼未来的某一天,这人的拥抱、亲吻甚至一切的一切都将属于他呢? 和徐清雨争,他不怕。他怕的是最终于敬选择的仍不是他。 若爱情是能换得来的,他愿意用他的一切去换床上这人的爱,那怕是要他多卑躬屈膝自轻自贱,他也要得到于敬的爱。自尊在这人面前又有何重要,手足抑是,家庭抑是,若他过去就有这般决心,现在也不会是这副田地。 或许他该谢谢徐清雨。 若不是徐清雨的这番刺激,他又怎会有这破釜沉舟的决心。 将棉被覆上于敬的身子,拢了拢被角,徐瑾泉出房门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上后,便轻手轻脚地从衣柜里拿出另一床被子和枕头,随意地铺在沙发上,打算就这样将就地睡一晚。 躺在沙发上,徐瑾泉看着昏黑客厅的天花板,一想到于敬就睡在隔壁的房里,便觉得有些静不下心来。他想知道当今天的太阳升起,于敬见到他会是什么样的一副表情,而不管那张脸孔会拥有什么情绪,自己那踏入这修罗场的决心,早已无法动摇。 是徐清雨逼他的。是于敬逼他的。 也是他逼了他自己。 第五章 蜘蛛之丝(四) 天还未亮,于敬就醒了。迷迷糊糊间,一阵晕眩向他袭来,彷彿蛰伏了一晚上,只为等待他甦醒的瞬间。没怎么在意这预料中的不适,于敬睁开眼,陌生的天花板让他楞了一下。他默默起身,眼神呆滞地环视这陌生的房间,那房里很乾净,摆设也挺简单,一贯的木质色调却又有种温馨感,微亮天光从白色窗帘外透入,让还未缓过神来的他看这房间似乎又多了分如梦似幻。 身上还是昨天那套衣服,想必自己是喝醉了被抬回来的,一想到杨绍宇是如何把自己从酒吧里搬回家,一路上又会是什么表情,于敬心里虽带着歉意,却又不自觉地有些想笑。他翻身下床,床边早已帮他备好了一双室内脱鞋,看上去还是全新的。床边上有个床头柜,柜上放了一杯水,于敬刚起床,昨夜又喝了那么多酒,早觉得有些渴,便把那杯水给喝了,边喝还边想着杨绍宇竟是意外地贴心。 于敬走出房门,正想着要找杨绍宇,便听见厨房传来了水声和切菜声,他顺着声音走过去,便看见一个男人背对着他站在流理台前忙活。那背影并不像杨绍宇。比他高了些,却也瘦了些,一头乌黑的短发有些凌乱,看上去有点儿孩子气。于敬站在那儿,心里纳闷,便不好意思主动打招呼,还想着会不会是杨绍宇的室友,气氛不禁单方面地有些尷尬。 也不知呆站在那儿站了多久,于敬见那人忙得专心,便悄悄地走过去,站到了那人旁边,正想向他攀谈,却在看清楚那男人的脸后惊得忘了说话。 「你醒啦。」只见徐瑾泉一脸爽朗地笑着说,彷彿这一切再自然不过。那笑容和于敬记忆中的如出一辙,那般轻松的态度也让于敬不禁有种这才是日常的错觉,好似那十几年的分离、痛苦和思念不过就是南柯一梦,被留在了那颗陌生的枕头上,而这才是他真正的生活。 「我…怎么会在这?」明明刚刚才喝了一整杯水,说这话时于敬仍觉得喉咙乾得发不出声。他看着徐瑾泉,满脸的迷茫和困惑都被看在了徐瑾泉的眼底。 徐瑾泉听他这样问到,只是笑着回道。「杨绍宇送你来的。」接着又切起了手中的番茄。于敬心里虽然有些生气,觉得杨绍宇多管间事,看着认真切着番茄的徐瑾泉,却又不禁升起一股异样感,让他好想就这样从徐瑾泉背后拥抱他,像电视里看过的一样。 忍住了这不安份的情绪,他问了问徐瑾泉需不需要帮忙,徐瑾泉则让他先去洗漱,说是帮他准备了一套自己的家居服放在浴室,洗完澡后可以换上。早就知道徐瑾泉心思细腻,于敬突然觉得放在床边的那杯水合理了不少。他依徐瑾泉所说去洗了个澡,见自己身上除了嘴唇有些肿外其他一切完好,便又觉得自己酒品还算不错,杨绍宇也挺照顾他的,回头得向他道谢。 徐瑾泉在于敬洗澡时就将早餐备好了,待于敬洗完澡,两人便坐在餐桌前安静地吃了起来,期间时而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却很有默契地绝口不提昨晚的事情。 其实于敬是想要解释的,但又要从何解释呢。他和徐清雨之间的事情已成事实,若否认了,便是愧对徐清雨对自己的一片痴情;若不否认,却又是愧对自己的真心。于敬没想过自己竟是走入了一盘死局,若不想损伤一兵一卒,便会落得满盘皆输。 徐瑾泉见他谈话间心事重重,也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你和清雨的事情…我后来听他说了。」 听徐瑾泉这样说到,于敬楞了下,他放下手中的叉子,仔细观察徐瑾泉说这话时的表情,犹豫地,他问「他说了什么吗?」 「说你们在一起,」徐瑾泉切着盘中的松饼,看上去一派轻松地说到,嘴角淡淡的微笑却显得有些自嘲。「说是你选择了他。」 于敬语塞。的确,他选择了徐清雨,但只有他自己晓得,他从来没有真正地选择过。「瑾泉,我不知道你们…」 「没有什么人知道。」知道于敬要说什么,徐瑾泉看着他笑说「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那笑容有些牵强,让于敬心疼了下,却只能忍住不去触碰他。于敬不晓得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明明是自己的逃避让眼前这人受了伤,没想到如今这伤也同样地添在了自己身上。「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听见于敬向他道歉,徐瑾泉失笑道。 于敬没回答。 「你对什么感到抱歉?」面对他的沉默,徐瑾泉问,却不若方才那般泰然自若,语气变得有些冷硬,有些咄咄逼人。「因为你和我弟弟交往所以觉得抱歉?还是因为你选择了他而对我道歉。」 面对徐瑾泉的质问,于敬看着他却说不出话来。就连他自己也不晓得自己是为了什么而道歉,看着徐瑾泉在面前强顏欢笑的模样,那句话就这样脱口而出,像是希望能藉此让他好过一些,也让自己好过些。于敬却从未想过徐瑾泉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我、」 「他对你说过喜欢了吗?」 正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另一个问题打断,于敬张了张嘴,话说不出口,就只是默默地点头。徐瑾泉看着他,沉默了下,他轻轻地将手覆在了于敬手上。「我也可以说的。」他笑着,轻声说道。「那晚我本来想说的,你却不让。」 听了徐瑾泉的话,于敬抿着唇,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昨晚让事情有了改变。一切都变了,他却不知道该从何改正,又或者,他也无力改正了。 「于敬…」 只感觉被握住的那隻手传来一阵力道,抬眼看,只见徐瑾泉一脸认真的看着他,一双眼睛里只剩下自己的倒影,好似被那眼神捕获了,装在眼底,世界上便只剩他一人。只有他一人。这想法让于敬有些羞赧,他不留痕跡地移开了视线。 「若我说了,你愿意听吗?」见于敬转开了视线,徐瑾泉以为他这是心里不乐意,便又说「我不是想让你为难,如果你不愿意,我也就不再提了。」 一听徐瑾泉这样说,于敬猛地抬头看向他,「我没说我不愿意。只是…」见徐瑾泉正等着下文,一时之间,他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那张脸不再露出难过的表情。然后,他也想到了徐清雨。 虽然并没有正式的表态,这段关係终究是成立的,而眼前的状况,若徐瑾泉真向他表白了,难保他不会就这样接受。 做个胆小鬼也就罢了,他不想成为一个胆小又失了道义的人。更何况,还有一个蒋允欣。为了成全他们两人这段感情,究竟要付出多少代价,于敬现在无心计算,也实在不想知道。 「瑾泉,现在不是时候。」于敬默默地抽回手,却又被徐瑾泉给拉了回去。 「这是说你愿意?」执拗地问,徐瑾泉直直地看着他,那眼中的渴切看得于敬有些发颤,似乎他所有的犹豫都被看穿,没有逃避的馀地。「于敬,告诉我,若现在不是时候,我等。」 看着这样的徐瑾泉,只有于敬知道自己有多么动摇。 那年他所希望的、渴求的如今却唾手可得,只要他一句话,一个字,眼前十几年来心心念念的这个人就会属于他,这样易如反掌,要他如何不心动。「允欣呢,允欣怎么办?」像是最后一道让自己保持理智的防线,于敬问。 「…我们结束了。」徐瑾泉道。 于敬能感受到从手背上传来的热度,一阵阵的,热得他心跳不已。听见徐瑾泉说这话,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是激动的。这一刻,徐清雨、道义、过去的误会、现在的挣扎、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被拋诸脑后,他只想抱住徐瑾泉,告诉他自己何止愿意听他的告白,他想、他希望、他祈求这句话,听了,然后才能开始这段早该开始的爱情。 他们都等得太久了,是时候该停止等待。 于敬反握住徐瑾泉的手,那肌肤的触感和记忆中的有些不同,却更让他嚮往。他看着徐瑾泉的双眼,而徐瑾泉的也同样看着他,视线交会的瞬间便再也移不开。捨不得。直到于敬摆在餐桌上的手机嗡嗡作响,两人才从这纠缠着的视线中醒了过来。 于敬看了看手机,是徐清雨。看了眼徐瑾泉,他接起电话,明明是用平常的语气说话,于敬却觉得自己待他冷淡了许多。在一旁等着的徐瑾泉特别地安静,整间屋子里,只剩下于敬的声音和从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徐清雨的说话声。 直到徐清雨打来问说今天在哪里碰面,于敬才想起来昨夜回程的车上两人似乎说好今日要出去走走。看着徐瑾泉,于敬简单地敷衍了下便把电话掛了,表情心虚,心里则乱糟糟地,有些不知所措。 「…我得走了,清雨打来的。」 徐瑾泉听了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我知道。」他说,「你让我等,对吧。」徐瑾泉笑了笑,其中的苦涩连于敬都嚐到了,却什么也没办法说。看着这样的徐瑾泉,于敬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十几年间,徐瑾泉变了,变得脆弱,变得卑微。 或许他也变了。在爱情面前,在等待间,任谁都会变成这副模样。 情不自禁地,于敬伸手抚上了徐瑾泉的脸颊,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面容,满眼的爱怜。「对不起…」 听见他这么说,徐瑾泉握上于敬摸着自己脸颊的手,摇了摇头。「别再道歉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看着于敬,他笑道。「十几年都等过了,还差这么点时间吗。」 于敬没说话。 他不喜欢徐瑾泉露出那种无奈的笑容,可一想到自己就是那个让他心力交瘁的原因,他又能安慰什么。进房换了身衣服,于敬将徐瑾泉借他的那套家居服折好了放在床上,一出房门,便看到徐瑾泉倚在家门门侧,像是在等着他要为他送行,没什么表情的脸却又像是在挽留他。直到于敬出了那个社区,徐瑾泉那默默帮他开门的模样仍映在他脑袋里,久久不散。 第五章 蜘蛛之丝(五) 徐清雨总觉得最近的于敬有些心不在焉。 并非到了失魂落魄的程度,若不仔细观察甚至还难以察觉,但他知道自从那晚过后,两人之间便像少了什么,或者说,多了什么。他还记得那天于敬看到徐瑾泉时的表情,惊讶之馀,更多的是难以置信,甚至恐惧。那种恐惧来得莫名其妙,却让徐清雨印象至深,直到现在他还记得于敬眼中那种沉痛的绝望,清晰得像根刺,扎在他脑中,时不时阵痛着,像生怕他忘了一样。 看着讲台上的于敬,徐清雨无心上课,脑袋里全是上个週末两人出去时的情景。那天他开着车到宿舍接于敬,见面时只觉于敬表情有些僵硬,却没怎么放在心上。开往山上时,言语间,于敬反应总有些冷淡,虽然平时便是不温不火的,那天却特别地寡言,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让徐清雨有些摸不着头绪。 这几天上课时,于敬偶尔也会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徐清雨总猜想是否只有自己发现,那拥有秘密的快感却很短暂,不如困惑、纠结与猜忌来得久、扎得深。越是去思考这件事情,徐清雨便越不由自主地去注意于敬的一举一动;越去看,便又越在意,像是条啣尾蛇般,落入了一个无限的循环,不停吞噬着自己。 但他又怎能不去想、不去在意呢。纵使再如何地亲近、接吻、拥抱,于敬也从未对他说过喜欢。喜欢,明明是如此简单的两个字,却像从未存在在他字典里一样,连一次也没听见过。并非不知道当初是因为自己的恳求于敬才愿意和他交往,但当彼此曾是如此热烈地亲吻、拥抱过,这轻易的两个字却是这般难求,让他不禁对这段关係感到不安。 那晚和徐瑾泉摊牌其实并不在计画之内,他也并非真心想要激怒他,只是,当他看见于敬那一脸的动摇,心底那股不安的情绪便愈趋膨胀。徐瑾泉的心意他是知道的,但他却从未考虑过于敬的想法。若当初两人曾是那样亲密得让徐瑾泉產生爱恋的关係,于敬对徐瑾泉抱有同样的情感也未尝不可能。见于敬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模样,这个想法便像得到了间接的肯定般,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若想要得到答案,除了于敬,能够给予他线索的便只有一个人。想着,徐清雨掏出口袋里的手机,从通讯录中找到蒋允欣的电话后,便发了条讯息过去。 夜晚的餐厅座无虚席,徐清雨花了好一阵子才在人群中找到蒋允欣。她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深灰色西装裤包裹着她修长的双腿,干练中又透着一丝女人味,徐清雨倒是从未看过她穿裤装的模样。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一点完餐,蒋允欣便问,让原先主动邀约的徐清雨反倒有些措手不及。她抿起涂着粉色唇膏的嘴唇,有意无意地笑着,看了徐清雨一眼,又道「怎么,女朋友的问题?」 是,却又不是。徐清雨想着,笑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允欣姐很久没来家里了,想跟允欣姐吃个饭。」 蒋允欣听见便楞了一下,「你不知道吗?」她盯着徐清雨的脸,似乎在打量着什么,尔后才接着说「我和瑾泉分手了。」 看着蒋允欣一脸的波澜不惊,徐清雨反而有些尷尬,但更多的,是一种嗅到了危险、近似于野性直觉的警醒。「怎么会,难道是哥他做错了什么吗?」见蒋允欣难掩不悦,徐清雨只觉自己说中了,便道「允欣姐能原谅他吗,不然谈谈也好?」 「不必了。」蒋允欣冷道,「老问题,没什么好谈的了。」她没看徐清雨,徐清雨却能感觉那逃避的眼神中没有笑意,像早已死了心似的,不带一丝感情。他明白的,当爱一个人爱得深了,那份爱与恨之间便失了边界,只要一步、一个动作、一个眼神,爱便不再只是爱,而是掺进了杂质的纯粹。 看蒋允欣的脸色和她说的话,徐清雨总觉得这件事情多半和于敬脱不了干係,不然为何这么多年来相安无事的两个人会分开得这般突然。想着,徐清雨也不敢问得太过露骨,只说「前几天我邀请系上的教授到家里吃饭,才发现原来他和哥哥以前是同学,不知道允欣姐认识不认识?」 蒋允欣握着水杯的手顿了一下,僵硬的表情表露无遗,却仍强装镇定。「哦?叫什么名字?」 「于敬。」徐清雨道,他定定地看着蒋允欣,不想错过她任何细微的动作与神情。蒋允欣并没发现徐清雨正在观察她,她也无心留意,光是要她保持脸上的平静就已耗费了她所有力气。 只见蒋允欣缓了缓神,才勾起唇角说「我们是高中同学,还真巧。」 「果然,我就想如果是允欣姐的话一定知道。」 蒋允欣听了,原本放松的唇却抿了起来,看上去不知怎地却有些紧张。「为什么这么说?」 徐清雨没放过蒋允欣眼中的防备,他笑了笑,说道「允欣姐跟哥不是青梅竹马吗?想说在一起这么久,哥身边的人你多少应该也认识吧。」 听徐清雨这样说,蒋允欣没说话,只是有些勉强地笑着。 「其实我还蛮好奇你们以前的事情,允欣姐能讲给我听吗?」徐清雨说,他看得出蒋允欣的不情愿,或许该说,蒋允欣表露得太过明显,但他并不打算就这样打退堂鼓,进而又问「允欣姐以前和我们教授熟吗?教授以前是什么样子?」 「我…」蒋允欣有些为难地开口说「我和他其实并不熟,只是曾经同班过罢了。」她笑着看了看徐清雨,像是要表达自己的歉意一样,那歉意却只停留在嘴边,未达眼底,有些心虚地,她喝了口水,便不再看向徐清雨。 直到餐点上桌,两人彼此间都没再交谈。徐清雨自然不认为蒋允欣和于敬不熟,见她那样显而易见的心虚,那三人间若有似无的纠葛彷彿就此在他心中开展,像拼凑出边框的图画般,剩下的只是耐心与时间。 从未与蒋允欣两人单独用过餐,徐清雨只觉得她那举手投足间成熟女人的韵味实在迷人,心里直想徐瑾泉不懂珍惜。但他能理解。同样爱上于敬的自己,恐怕也是最能理解这份『不珍惜』的人。模糊了男人和女人的界线,除去同性与异性的差别,那份爱浑然天成,还有什么能与之比拟呢。就是如同蒋允欣这样的女人,也是无法。 正在脑中细数着于敬和蒋允欣的分别,徐清雨却突见蒋允欣脸色发白,一双眉蹙得死紧。「允欣姐,怎么了,不舒服?」 蒋允欣对他摆了摆手,却没说话。她抓着餐巾,指节泛白,似是在努力抑制着什么,直到缓过来她才道「最近身体有些虚,肠胃也不好。」 「看医生了吗?」徐清雨关心地问。 「打算过几天再去,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蒋允欣说着笑了笑,却不若方才那样精神。看着这样的蒋允欣,徐清雨倒觉得若她在徐瑾泉面前也是这般柔弱可怜,两人倒也并非全然没有机会。女人娇弱,那病气的模样又更我见犹怜,一股属于雄性的保护欲便油然而生,优越,却非爱。 两人用餐间有过少许的谈话,却都没再提起于敬和徐瑾泉的事情,像是彼此都有了道看不见的防线,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这心底都存有疑虑的话题。儘管徐清雨想要从蒋允欣口中听到些关于于敬对徐瑾泉的看法,在知道两人不欢而散的现下,却是更难开口。 虽然有了些头绪,徐清雨仍对这次的收穫不甚满意,一顿晚饭也吃得没什么意思了。除了方才那一阵不适外,蒋允欣没再有什么不舒服,脸色却不如一开始的好看,自然也对这顿饭兴趣缺缺。两人沉默地结束了这饭局,出餐厅时,刚巧下着雨,徐清雨便帮蒋允欣拦了辆计程车。 看蒋允欣坐着计程车扬长而去,徐清雨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大概不会再见到她了,不知怎地,他突地想。再次相遇的时刻,便是他们四人间的关係有了更为艰鉅的改变,这种感觉,隐隐地,在他脑中萌生。 第五章 蜘蛛之丝(六) 二○○二年蒋允欣 她从不喜欢上体育课。 太阳、汗水、叫声、喘息,没有一个令她感到愉悦。 但在进入高三第一学期的现在,她喜欢上了体育课。也只有这时,才能看着在同样时段上体育课的资优班,看着徐瑾泉。她总以为自己贪心,却从未想过自己竟这么容易满足,只是远远地望着,就能让她如此快乐。 进入高三后,徐瑾泉和于敬就像人间蒸发般从她的日常中消失了。她理解,正因为理解,所以才感到寂寞。看了眼在操场另一头做着伸展操的两人,蒋允欣试图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但在发现他们完全没看见她后,便又打消了念头,逕自回到队伍中,等候老师发下解散的指示。 体育课结束后,蒋允欣特意跑到了邻近资优班的楼梯口,却等不到徐瑾泉和于敬经过,她向操场那儿望了望,见四处都没那两人的身影,正准备放弃,就见到那两人抱着零食从走廊的另一侧出现,还没来得及打声招呼,他们便消失在走廊另一端的楼梯口,上了楼。 蒋允欣心想着自己若现在跑过去应该还来得及追上他们,就拔腿往走廊那端跑去,却发现等着她的只是空荡荡的楼梯间,心里难免有些失望。她走上了几阶,正想从这一侧走回自己的教室,脚边却不小心踢到了个东西。是个皮夹。 那黑色的皮夹看上去是男用的,黑色小牛皮的光泽在积了不少灰尘的楼梯上显得突兀,蒋允欣弯下腰将那皮夹拾起,心想着要看看是哪位学生掉的,便将钱包翻了开来。 一打开,那张学生证就好好地躺在右侧的收纳格里,照片上的男学生长着一张清丽的脸,浅浅笑着的模样蒋允欣是再熟悉不过。是于敬。看着学生证上的照片,蒋允欣笑了笑,正觉得于敬这意想不到的一面还挺可爱的,但在看见皮夹另一侧的照片后,她脸上的笑容却逐渐凝结。 那是张拍了个睡顏的照片,徐瑾泉的。大概是毕业旅行时拍下的,只见照片中徐瑾泉一脸安稳地睡在白色的枕头上,脸上还红扑扑的,看上去比平时还要稚嫩得多。蒋允欣望着那张照片在楼梯间站了许久,连上课的铃声都没听见,直到路过的老师叫她,她才惊觉已经是上课时间。明明有机会将皮夹交给老师的,她却没有,将皮夹收进了怀里,她默默地回到教室,却根本无心上课。 她怎有心思上课呢。 那是张什么样的照片。于敬为什么要拍下这种照片,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将这照片放在皮夹里的,蒋允欣困惑了。一般的男生会做这种事情吗,一般的朋友间,会将对方的独照放在自己皮夹里吗,思来想去都是否定的。 那于敬这样的行为又是该怎么解释呢?蒋允欣根本想不到该如何解释。异常的执着?不,还有更贴切的说词。 喜欢。 蒋允欣为自己的想法感到一阵恐慌。荒谬,却是越想越合理,除了喜欢,还有什么可能呢。想起这些日子他们的互动,蒋允欣不得不认为这个猜想是正确的。那样的亲密,那样的如影随形,早已超过了男生间的友情。 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于敬单方面的?还是两情相悦?蒋允欣想知道。她必须知道,知道了,才能应对,才能阻止。思及此,蒋允欣不由得笑了笑。原来这两年来,情敌一直都在身边,那样近,还是那样地亲密。 一想到当初还是自己先去亲近他的,蒋允欣就想笑,笑自己傻,更多的,是笑这事的荒谬:这年头连男人都能和自己抢男人了。 但于敬是没有胜算的。无论他长得再漂亮,终究是个男人。想想最近七班那男的,一开始哭得要死要活,全校闹得沸沸扬扬,双方家长还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也只落得个纠缠不休的罪名,搞得自己声败名裂,只能转学。于敬不是个蠢蛋,他绝不会让这件事情曝光,也就不敢光明正大的和自己争男人。这是好事。 只要一点点的手段,于敬就绝对不会有机会。 蒋允欣突然觉得自己很卑鄙,但也只有这么一下。爱情是个战场,只有胜者才有资格品嚐它的甜美,若于敬是个女人,她还能将他视为一个对手,公平竞争。但男人? 别开玩笑了。 趁着老师不注意,蒋允欣偷偷在书桌底下传了封简讯给于敬,让他放学后一个人到后门的中庭找她,直到下课后,于敬才回了那封简讯,看上去没有一点疑惑。 文科班放学后,蒋允欣一个人到了学校后门,待学生一个个渐渐出了校门,她走到中庭的一棵榕树下,坐在那儿边看着书边等着于敬。随着第二次放学的鐘声响起,理科班的学生才稀稀落落地从校园中走出,等人都差不多走光了,才见到于敬慢悠悠地自远处走来。 「怎么了吗?」于敬表情难得急躁地说着,「我还有事。」 见于敬这副表情,蒋允欣只是笑了笑。她打开揹在身侧的黑色书包,从书册间摸出了那个黑色的皮夹,只见于敬一看到这个钱包,整个脸色都变了。「有事是指这个吗?」 于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默默地点头,「嗯,多谢你了。」他轻轻地弯起嘴角,笑得很浅,有些靦腆。他将手伸过来,想要接过她手中的皮夹,蒋允欣却没让他取走,而是又衝着他笑了笑。 「别急嘛,我们很久没聊聊了,天气这么热,不跟我去喝点东西吗?」她晃了晃手中的皮夹,「人家不是说捡到的人有三成的酬金吗。」 听了蒋允欣的话,于敬只说。「可以,但瑾泉还在教室等我,我们、」 「就我们两个吧。」以前不曾觉得,现在一听于敬将徐瑾泉和他称作我们,她心里便一阵不舒服,「我们俩都没单独出去过,这次就别找他吧,我给他打个电话。」也没等于敬说好,蒋允欣便拿出自己的手机,拨了通电话给徐瑾泉,和他说他们两个想去喝点东西,让他别等于敬自己回去。电话里,徐瑾泉却执意要留下来边自习边等,说是和于敬约好了要复习功课,让他们聊完再打电话给他。蒋允欣听了,心里虽不乐意,也只能随他去。 两人在学校附近的咖啡店里随意找了个位子,于敬先到柜檯点了两杯冰咖啡,刚坐下,蒋允欣劈头就问「你有喜欢的人吗?」 「咦?」吓了一跳,于敬看着蒋允欣,脸上表情明显呆楞着,彷彿自己听错了。看着于敬这模样,蒋允欣笑了笑,「怎么这么惊讶,你不知道女生最爱问这种事情吗?」 于敬听了,只是訕訕一笑,没说话。见他那模样,蒋允欣知道他这是心虚,表面上笑着,心里却有些不以为意。「所以有吗?」 「…」于敬看了她一眼,没什么表情地回道「没有。」 骗人。「真的?」蒋允欣不死心地又问了一次,见于敬没回应,她拿出还拽在手上的黑色皮夹,看着他笑道「很多人会把喜欢的人的照片放在皮夹里,你有没有说谎我看看就知道了。」说着,便作势要将皮夹打开。 于敬见状,表情甚是惊慌,蒋允欣可从没看过他这般慌乱的样子。他看着蒋允欣手中的皮夹,皱着眉道「别闹了,快还我。」 看着这样的于敬,蒋允欣只想着原来天才也有傻的时候,若不是她早就看过里面,又怎会知道那皮夹是他的。没说什么,蒋允欣将那皮夹递给于敬,见他彷彿松了口气,又恢復到平常没什么表情的样子,心里便有些不痛快。「你喜欢徐瑾泉对吧。」 于敬拿着皮夹的手停在了空中,呆楞地看着她,一张脸惨白得像张纸一样,毫无血色。「你、你别开玩笑了…」 「皮夹里面有他的照片不是吗?」蒋允欣看着于敬,见他试图蒙混过去,便问「为什么要放他的照片?」 于敬想解释,但他只是望着蒋允欣,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表情五味杂成,像是在否认,又像是在哀求着她。蒋允欣见他这副表情,便知道自己说对了,心里却没有那种猜对了的成就感,反而更为沉重,意料外地有些疼。 「我不会说的。」看于敬低着头,像犯了什么罪大恶极的错似的,身体不住颤抖着,蒋允欣轻声道。「你放心吧,只有我看到而已。」 听见蒋允欣这样说到,于敬抬起头看向她,脸色仍然惨白,神情却放松了不少。「…谢谢你。」说完,他看着蒋允欣,沉吟了下,又有些迟疑地问「你…喜欢他对吧。」 没有想过于敬会这样反问自己,蒋允欣楞了楞。自己表现得如此明显,连于敬这样迟钝的人都感受到了,那徐瑾泉又是什么意思。她不禁这样想。「对。」看着一口都没动的咖啡,她抹去了杯上凝结的水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了。」 于敬听了只是笑了笑,不是平常那般浅浅的笑,而是深刻,却有些无奈的笑容。「所以你是想要警告我吗?」见蒋允欣惊慌地抬头看向他试图辩解的模样,于敬摆摆手,接着说道「别担心,我没有机会的。」 蒋允欣没说话。听见于敬这样说,她并没有比较安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徐瑾泉是如何地亲近他,就连刚刚让他先回去,他也寧愿独自在学校里等,就是要和于敬在一起。这种空口白话没有任何效力,她需要一个有力的情境,让于敬彻底断了念头,不只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他们两人好。 「别这样说。」蒋允欣安慰地笑道,「我们虽然是对手,但也是朋友,公平竞争吧。」她喝了口冰咖啡,便提着书包站起身,「有时候彼此帮助也挺重要的,之后有事要跟我说喔。」说完,她朝于敬挥挥手,便走出了那间咖啡店。 看着玻璃窗里默默喝着咖啡传着简讯的于敬,一想到他面露感激的神情,她明明是想笑的,却是怎么也笑不出来。 第五章 蜘蛛之丝(七) 细雨稀稀落落地打在玻璃上,划出了一条条水痕,随着窗外景物的推移,在玻璃上延展出一片雨珠串成的帘幕,让景色都变得不真切起来,于敬看着,不禁发起呆来。 明明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那天早上徐瑾泉的一举一动仍清晰地映在脑中,好似昨天才发生一样,每每自己想到他那双带着乞求的眼睛,一股义无反顾的衝动便像是锅热水般,在心中沸腾。 但他又能做什么呢。 这股衝动只是一时之间的热情,滚完了,烧乾了,也就什么都不剩了。 自从那天过后,徐瑾泉并没有联络他,明明可以从其他人那里得到他的电话,徐瑾泉却一通也没打来,亏得他镇日魂不守舍地总看着自己的手机,生怕漏接任何未显示来电。于敬倒没想过怎么自己不主动找他,或许是一种考验的心态,他想确定徐瑾泉的真心,但同时,他也惧怕着那通至今尚未出现的电话,怕他打来,只说自己不等了。 毕竟世事难料。 拿着行李,于敬下了火车,一出火车站,便见到几个熟悉的脸孔聚在外面,三三两两加起来却也有十来个,过年间的研讨会竟然还有这些人来参加让于敬有些惊讶,当初是以为没什么人才勉强答应的,这下看来倒有些白担心了。 徐清雨也混在这些人里,跟着几个大三大四的学生嬉闹,看上去心情不错的样子,让于敬见到他时吊着的心眼顿时落了下来。这阵子于敬知道自己冷落了他,自从学期结束后,两人便鲜少往来,今天还是期末后第一次见面,多少让于敬有些心虚。 和几位老师打过招呼后,于敬便默默地站在一旁,和大家一起等着往饭店的接驳车,等得无聊,正打算拿起手机检查有没有未接来电,就见不远处一个身影向自己走来。 「老师!」谢佳馨挥着手,没带眼镜的模样让于敬有些认不出来。 「佳馨,你也来啦。」谢佳馨是少数能自然亲近于敬的学生,一开始虽然有些不习惯这般热络,在发现到她和其他老师也是这样亲暱后,也就释然了。「和陈老师一起的?」他看了眼在一边被许多学生围住的女老师,于敬问。 「是啊,我在陈老师的研究室里跟着她做国科会的研究,这次是她带我来的。」谢佳馨笑着说道,「老师你呢,没有研究生跟着吗?」 「只有清雨一个。」于敬回道,只见谢佳馨一听,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两人站着间聊了阵,待接驳车抵达才分开,直到坐上了接驳车,于敬才发现徐清雨不晓得什么时候悄悄地早已坐到了他旁边,让他不禁身体一僵,不敢去看徐清雨的脸。 「老师刚刚和学妹聊了什么?」接驳车驶出车站一段时间,于敬突然听见徐清雨这样问,刻意压低的音量不知为何让于敬感到特别有压迫感。 「没什么。」他说,仍旧没去看徐清雨的表情。徐清雨听了没再继续说话,和车上正闹腾着的学生们相比,两人安静得如同置身在另一个空间中,和其他人的世界做了切割。或许是几天没联系,徐清雨闹脾气了,于敬想着,见旁边的人不是在打盹就是在滑手机聊天都没空注意他们,便主动将手覆在了徐清雨的手上,讨好意味明显。 徐清雨却没什么反应。于敬抬起头看向他,见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旁边发呆,便有些自讨没趣地将手给收了回来,就在这样的沉默中,接驳车抵达了饭店。卸下行李拿好房卡后,大家便就地解散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按照行程,研讨会隔天早上才会举行,许多人在用饭前先去泡了温泉,于敬也不例外。当他抱着换下来的衣服走回房间时,一个力量突然将他拉到了一旁的消防门后,抬头看,是徐清雨。 看他睁大着眼一脸的错愕,徐清雨倒是挺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老师是故意的吗?」 于敬什么情况都还弄不清楚,听见徐清雨没头没脑地问,自然只能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见于敬这番表情,徐清雨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微笑,心情似乎比之前稍有缓解。「老师原来是这种属性的吗。」说着,他一把将于敬环抱在怀,两隻手交叠在于敬的腰上。 「别这样…」没理会徐清雨无聊的发言,突然的体温让于敬有些牴触,一想到可能会被学校的人看到,便不禁伸出手推拒着。徐清雨见他挣扎,只道不会有人没事来消防楼梯间,又将于敬抱得更紧了些。 「老师你可真狠心,我不打给你,你就一点也不想我?」搂着于敬,徐清雨低头看着他,有些幽怨地说,像个深闺怨妇似地,让于敬背上一阵发麻,但面对这样的指控,于敬没法辩驳。他的确没怎么想过徐清雨。这些天来,徐瑾泉那没打来的电话|那没有任何会打来的跡象的那通电话,缠绕着他所有思绪,就连百分之一的空馀都没有徐清雨可以插足的份。 但即使这般明显的事实摆在于敬面前,他现在仍然倚在徐清雨的怀中说着抱歉。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见于敬安份地任自己抱着,徐清雨满足地笑了笑,看着他因泡温泉而泛红的双颊和那还滴着水珠的头发,一时情不自禁,他毫无预警地吻了下去。 于敬一开始还有些抗拒,见徐清雨吻得深情后便放弃了,任他予取予求。正吻得火热,楼梯间突然传来一声东西落地的脆响,吓得于敬赶紧将徐清雨推开,顿时有些尷尬,两人面面相覷了会儿,于敬才说「…有事还是到我房里说吧。」 听见于敬这样的邀请,徐清雨笑得有些得意。见徐清雨这般笑,于敬只觉得讨厌,瞪了他一眼,才转身走出楼梯间。 两人确定走廊上都没人,才一起进了房。一进房,徐清雨便将于敬一把抱了起来,没等于敬挣扎,他将于敬放在雪白的床铺上,而后自己欺身上去,将他桎梏在自己的身下,居高临下地、笑脸盈盈地看着他。 望着这样的徐清雨,于敬竟有些紧张。 「够了,起来吧。」于敬道,命令中却带着乞求。 徐清雨听了只是笑着看他。「于敬,你紧张了吗。」 听他直唤自己的名字,又是在这种情况下,于敬真后悔让他进房。他侧过身,想从徐清雨身体和床铺间的空隙鑽出,徐清雨却硬是将他扳了回来,这下于敬也不敢再有其他动作,乖乖地躺着,脑袋则飞快地运转,只想该如何说服徐清雨,让他放弃任何碰触他的想法。 他不想在感情如此不确定的现在和徐清雨有任何肉体上的关係。 但出乎意料的,徐清雨这次却没什么动作。至少并非立马。他只是这样看着他,偶尔摸摸他的头发或脸颊,表情柔和,眼底却又带点什么。两人就这样维持这个姿势互相凝视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 就在于敬因为这样的寧静放松时,大概是气氛使然,徐清雨慢慢地低下头,吻上了他的唇。那感觉有些飘忽,美好,理智上知道错,尤其在那吻变得更深时,知道错得离谱,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就这样下去没什么不好。若今日,在这张床上,他们拥抱了,那么那些他所纠结烦恼的,便迎刃而解。思及此,对于徐清雨温柔讨好的吻,于敬忍不住到了嘴边的那声呻吟,而那一声就像个开关,打开了徐清雨更狂热的攻势。 他能感觉到亲吻之外,徐清雨的双手游移在自己的腰间,指尖冰凉,在触碰到肌肤时惹得他一阵颤慄、头皮发麻。徐清雨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则撩起他的上衣,温热的吻细碎地落在他胸膛上,有些痒。看着头顶上乳白色的天花板,不知怎地,于敬突然想起了在徐瑾泉家醒来的那天早上、那被单的味道、那杯水、那双脱鞋、那个背影,还有那声『我等』。 「…等唔、」将手按在徐清雨的肩膀上,于敬下意识地喊了声,只是这后半个字还没说出口,便被徐清雨给含入了嘴里,两人唇舌交战之际,徐清雨伸手就要扯他的裤头,于敬一感觉到他在试图做些什么,两隻手便推拒得更厉害,扭动着身体,想要逃避徐清雨的触碰和侵犯,但徐清雨却丝毫不受他的阻挠,动作反而更快更俐落,于敬眼见自己的裤子就快被他扒了下来,心里一急,一个巴掌就这样甩在徐清雨的脸上,啪地一声,吓傻了两人。 看着坐起身的徐清雨脸上红红的巴掌印,于敬只是楞楞地想着自己刚刚力道有没有这么大,而徐清雨则是一手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身下同样傻看着他的于敬。尷尬的沉默就这么在房里蔓延开来,两人皆不敢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 「对不起。」于敬慢慢从徐清雨身下爬起,看着仍一脸震惊的徐清雨,他轻声说道。 徐清雨没回应,他放下了捂在脸上的手,眼中的惊讶虽然已经褪去了不少,但取而代之的是委屈。看着这样的徐清雨,于敬只觉得自己差劲,完全忘记刚刚究竟是为什么要打他。 「很痛吧?真的很对不起…」说着,于敬伸手就要抚上徐清雨被打得红肿的脸颊,岂料,徐清雨竟一手拍开了他伸到颊侧的手,表情不甚开心。见状,于敬心里有些慌张,却不知道能说些什么缓解气氛,就在他烦恼之际,徐清雨却开口了。 第五章 蜘蛛之丝(八) 「于敬,你有听过一个故事吗?」看着倚在床头的于敬,徐清雨问道。「『蜘蛛之丝』,听过吗?」 只见于敬看上去虽然满脸的疑惑,但他仍然点点头。「芥川龙之介。」他说。 「对。」徐清雨道,「一个关于犍陀多和释迦佛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这个故事,在于敬第二次拒绝他的现在。「我觉得你就像那释迦佛。」他说。「而我就是犍陀多。」他看着于敬垂放在侧的手,不自觉地便想到稍早在车上于敬手掌的热度。 为什么这人总是这样。给了他希望,却又在他想进一步确认时,放开双手,任他漫无目的地猜测忖度,最终只落得万劫不復。 「于敬,你很残忍你知道吗。」看着一脸茫然的于敬,徐清雨笑着,却有些想哭。「就像释迦那样。」 「清雨…」于敬听了,眼中又是讶异又是沉痛,他伸出手想要碰触徐清雨,徐清雨却躲开了。 看吧,这人总是这样。徐清雨想。那些碰触,不过都是可怜,都是同情,都是虚情假意的理解,理解完了、同情完了、可怜完了,就当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如果爱一个人真是这样的,那他就真的不懂爱情究竟是什么了。 那天见了蒋允欣后虽然没什么头绪,但现在的他可是完全清醒了,被那一巴掌彻底地打醒了。于敬每一个神情,每一个犹豫,每一个婉拒,皆拼凑出了这幅图画最后的模样,而那之中,却没有他的身影。 可笑的是自己,那般地处心积虑,最后追求的不过是一个幻影。 「于敬,你喜欢我哥吗?」徐清雨问,他也不晓得为什么,但就这么问了出口。「你喜欢过我吗?」声音嘶哑。 于敬没说话,但这沉默却代表了一切。 看着于敬煞白的脸,徐清雨苦笑了下。 他能说什么呢?知道了又如何呢?是他先去招惹于敬的,真要说的话,是自己活该。活该他喜欢上了他,活该他自以为只要追求就有机会,活该他错认了于敬的同情为同等的爱,活该,一切都是他活该。所以这泪水不能流,就算要流,也不能在于敬面前流;所以这痛不能说,就算再深刻,也只能和着那无处宣洩的泪水往自己肚里吞。 只因为他的喜欢是活该。 强忍着泪水和鼻酸,徐清雨从床上爬起,他背对着于敬深吸了几口气,在觉得自己不会就此崩溃后,才说:「我知道了,于敬。这是我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想想还真捨不得。」他试着笑,却不晓得自己笑得好不好看。只知道于敬看着他,一脸快哭出来的模样。 但那不是挽留,他看得出来。 又只是愧咎。他最不需要的愧咎。 说完,徐清雨头也没回地走出了房门,他不想再听于敬说任何迷惑他的话,那种偽善的温柔就只是毒药,侵蚀他的心,将之灌满了期待,直到全部抽空后,才发现它早已坑洞满佈,不知不觉地。 出了房门,徐清雨正走向电梯,却发现谢佳馨站在不远处。看着谢佳馨,徐清雨没说什么,他当然知道谢佳馨看见了什么,正因为知道,才更要表现得无所谓,他甚至想着要和她打招呼,但想想两人又不是有什么交情,便作罢。 不知道是脸上那巴掌比较疼,还是心比较疼,总括是没这心情去理她。 徐清雨走了以后,于敬只是坐在床上发呆。 他竟然什么也没反驳,就这样让他走了,一句安慰,一句抱歉,什么都没有,大概自己真的像徐清雨所说的,就是这么残忍吧,他想。他也不觉得难过,只是感到抱歉,或许这段关係早该有个了结,只是他不忍,妇人之仁的氾滥最后倒是拖累了两人。 突然想到了什么,于敬爬起身,看了看放在床头的手机。没有未接来电。看着空荡荡的手机屏幕,他突然对直到现在还只担心着徐瑾泉电话的自己感到无语,他一直自认为对徐清雨是真心相待,没想到他的真心就只有这么一点,少得可怜。 或许从和徐瑾泉相遇的那天起,自己的真心就只剩这一点了。其馀的都放在了他身上,要不回来。 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要逃避着徐瑾泉呢?明明这条路如此明确,为何自己仍不惜过得遍体鳞伤也要逃离呢?于敬有些不明白了。被父亲脱离关係也好,不能结婚生子也罢,若徐瑾泉爱他,这一切又有什么值得可惜;若徐瑾泉同他爱他一般爱着自己,那么对徐瑾泉来说,这一切也必定没什么值得可惜。 只是自己参不透、放不开罢了。只是心的问题。 想着,于敬翻开了通讯录,没什么犹豫地,他按下了梁晓月的电话。他从梁晓月那里得到徐瑾泉的电话后,便马上输进了通讯录里,打着徐瑾泉三个字时,心里还特别地鼓譟:他想起当年握着原子笔在笔记本上一笔一划地写下这三个字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 不若方才打给梁晓月的果断,手机页面停留在徐瑾泉的联络资讯不下二十分鐘,才终于转为通话,听着那铃声嘟嚕嘟嚕地响着,于敬的心跳便跟着越跳越快,而每一个铃声与铃声间的停顿,又让他紧张得心脏几近停止跳动,直到一个机械般的女声出现,他才有些落寞地掛了电话。看了看时鐘,正好是晚餐时间,于敬手里握着电话,心中突地一股激动油然而生。 他想见徐瑾泉,他想告诉他不用等了,他想听他说出那些早该听的话,现在,马上。 这股衝动吞没了他所有的思绪,佔据他的脑海,冲淡了其他可有可无的情感,包括那应该对徐清雨所感到的抱歉。只剩下喜悦,一股拨云见日的喜悦。他没时间对自己的所思所想和接下来的行为感到无情,拿出笔记型电脑,于敬搜寻了下,见还订得到回去的车票,他急急忙忙地拿出信用卡刷了下去,接着便匆匆收拾行李,赶到火车站搭车。 直到坐在位置上,于敬才觉得自己疯了。他拋下研讨会,拋下自己的研究生,就只是为了见这么一个男人,想想都觉得自己理智全失。 但他从未想过理智全失的感觉竟会这般美好,美好得让他又想哭又想笑。看着黑暗中窗面的倒影,那因为激动狂喜而无法克制的上扬的嘴角在自己的脸上显得滑稽,滑稽得让他只觉得这是他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儘管到达目的地时夜已深,于敬仍叫了辆计程车,一上车,当司机问他到哪个地址时,于敬却不晓得徐瑾泉确切的地址究竟是何处,虽然有些犹豫─他本想给徐瑾泉一个惊喜─他仍打了通电话过去,那熟悉的铃声却未响起,徐瑾泉似乎正通话中。 寻着自己那天从徐瑾泉家里走出来的记忆,于敬一路上向司机指路,才终于来到徐瑾泉住的那个社区。跟管理员换过证件后,他走进那栋大楼,按了门铃却发现徐瑾泉似乎不在家。于敬看看手錶,时间已快接近午夜,觉得徐瑾泉再晚回家也不会晚到哪里去,他便把肩上的行李放下,决心就这样待在他家门口,等他回来。 不知怎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于敬突然想起徐清雨在他房里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说他是释迦佛,于敬却认为自己才是那犍陀多。 他的自私,他的贪欲,都引导了所有人走向万劫不復。 就连他自己也是。 只是他从不晓得,原来,看着那银白蜘蛛丝在地狱与极乐之间断裂、迎着风来回摆盪,摇摇欲坠,竟是如此痛快的一件事。 第六章 (一) 过年时的电视节目总喜欢做些回顾特辑,再加上些喜庆的元素,希望让观眾们一家看上去有热热闹闹闔家团圆的感觉,徐瑾泉过去便不怎么爱看这些,今年的过年则更是厌恶。 除了除夕那晚回家吃了顿团圆饭,这几天他都待在住处,没怎么和其他人联系,一个人看着这些更显孤独,所幸便什么都不看了,徐瑾泉把电视关掉,从房里拿出了电脑,百无聊赖地瀏览着网页。 过去这时候,他都是和徐清雨在家里玩些双人对打的游戏,要不就是两个人跑到外头打球、逛街。今年是不可能的了。 徐瑾泉根本不想看到他。 说是兄弟鬩墙有些言重,但于敬这件事情,他无法轻易原谅,纵使错不在徐清雨,又或者说这其中没有人有错,但他就是放不下。看到徐清雨的脸,他就会想起他失去了什么,想起他现在想要却得不到的那种不甘,那种寂寞。 他也不敢打给于敬。别说他根本没有于敬的电话,就是有了,单单是想到可能在电话的另一头听见徐清雨的声音,想到他们两人正走在一起,或是聊天,或是接吻,他就无法忍受。 虽说春节期间还一个人待在家里看网页打小游戏很是无趣,但说到底徐瑾泉也是挺享受这种无所事事的时候,一个人就这样在家里东摸西摸,也让他打混摸鱼到了傍晚。当他从久违的午觉中甦醒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在床上又赖了一会儿,徐瑾泉才从被褥中爬出来,习惯性地看了眼手机,却发现上头显示了一通未接来电,是个陌生的电话。 看着那电话号码,徐瑾泉不知怎地有些紧张。 他想到了于敬。 没人告诉过他那号码究竟是不是于敬的电话号码,但他直觉地就认为是,望着手机屏幕里显示着的未接来电,徐瑾泉有些犹豫,脑袋里有千百种情境在演练着,转得他头疼,就在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回拨这隻电话时,手机却突地震动了起来。 被那突如其来的来电吓了一跳,徐瑾泉缓缓神才看向屏幕,却在看见显示联络人时楞了下。是蒋允欣。 算上去也过了好一段时间,自从上次两人不欢而散之后,若不算上那次接到的无声电话,徐瑾泉已经很久没和她联络了,虽然不知道蒋允欣想说些什么─两人间又还有什么好说─徐瑾泉还是接了。 「喂…泉吗?」电话一通,蒋允欣便问道,电话那头,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浓浓的鼻音让他很难忽视,像是哭过一场似的。徐瑾泉听了,心里虽疑惑,却也只是应了声。 「泉…你能来接我吗?」蒋允欣听见他应声便说到,虽然想保持镇定,颤抖的声音仍出卖了她。徐瑾泉听着,却没说话。见徐瑾泉沉默以对,大概以为他不想理她,蒋允欣又说「…我想见你,拜託。」有些哽咽。 听着她虚弱的恳求,徐瑾泉叹了口气。「你在哪,我去找你。」 刚说完,蒋允欣马上报了间医院的名字给他,虽然不晓得蒋允欣这大过年的怎么会到医院去,徐瑾泉找了只笔匆匆写下医院名称和地址后便叫了辆计程车朝那地址直奔而去。 医院大厅很空旷,徐瑾泉没花多少功夫便在一旁的长椅上看见蒋允欣,起初他还以为他认错了人,后来才愕然地发现他没有。不过是一段时间没见,蒋允欣憔悴许多,双颊凹陷,眼神呆滞,眼下的两个黑眼圈醒目得渗人。他从没看过蒋允欣这个样子,当下才觉得事态严重。 直到徐瑾泉走到她身旁,蒋允欣才回过神来,见她两隻眼睛哭得红肿,徐瑾泉有些心疼。「发生什么事了?」他问。「你这是怎么了?」 蒋允欣一见徐瑾泉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如此温柔地关心她,一句话都还来不及说,就泣不成声。见蒋允欣哭得妆都花了,徐瑾泉有些不知所措,他拍了拍她的背。「我先带你回去吧,回去再说。」说完,便扶着抽抽噎噎的蒋允欣出了医院大门。 徐瑾泉带她到附近的一间旅馆后将她安置在沙发上,见她因为哭泣的关係有些喘不过气,便起身倒了杯水给她。蒋允欣接过那杯水,道了声谢,情绪似是因为发洩过而显得安定,连带着表情也紓缓不少。 坐在蒋允欣身旁,徐瑾泉只是沉默地看着她,见她握着水杯的双手微微颤抖着,他将手覆了上去。「怎么了?」 不知道有没有听见徐瑾泉问的,蒋允欣没说话,只是看着那水杯里的水,一脸若有所思的模样,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阵,也不知过了多久,蒋允欣才突然开口。 「泉,答应我…」她看向徐瑾泉,失了神采的双眼中有着恳求。「答应我你不会跟任何人说。」 见蒋允欣劈头就要他的承诺,徐瑾泉有些犹豫。「…你到底是发生什么、」 「你先答应我。」 听她强硬地说,徐瑾泉只能点点头。「我答应你。」 像吃了定心丸般,见徐瑾泉应允,蒋允欣才吁了口气。她看着徐瑾泉,定定神,才认真地说道「我怀孕了。」 徐瑾泉楞楞地看着蒋允欣,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但看蒋允欣那满脸的慎重与不安,徐瑾泉觉得那多半是实话。只是就算是实话,那孩子究竟是从哪来的他根本毫无头绪。他曾非常确定自己没跟蒋允欣发生任何关係,但现下这种离奇的状况又让他不是这么确定了,有种记忆被绑架了的感觉。 大概是感受到徐瑾泉的迷惘,蒋允欣无奈地笑了笑。「别想了,不是你的。」她低下头,摸上了自己的下腹。「是宋明渊的。」 徐瑾泉一听有些震惊,却并不觉得有豁然开朗的感觉,反而更加疑惑。「宋明渊?你说我同事的那个?」 「不然还会有哪个。」白了徐瑾泉一眼,蒋允欣说「我知道你现在很混乱,但事实就是如此。」 看蒋允欣与方才在医院崩溃大哭的样子判若两人,一脸镇定地说着,徐瑾泉有些不可思议,他从不晓得原来蒋允欣的内心是如此坚强。「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他问。 只见蒋允欣听了深深地看了徐瑾泉一眼,尔后有些轻蔑地笑道「我竟然还期待你会对我生气,真是疯了我。」此话一出,徐瑾泉不知怎地有些赧。见他表情有些羞愧,蒋允欣也不说了。「还记得之前我常出差吗,就是那时候。」 「是吗…」听着,徐瑾泉心里便越发愧咎。他哪有什么资格生蒋允欣的气,若非他先沉浸在对于敬的难分难捨中,先背离了这份关係,蒋允欣又怎会背着他跟宋明渊扯在一起,又怎会发生这种事情。那宋明渊还是个有妻儿的人。「你会打掉吧。」 「徐瑾泉!」蒋允欣一听他这样理所当然、轻描淡写地说,便生气道「这是我的小孩,你无权说这种话!」 「难道你要留着?」见蒋允欣这般怒气冲冲地,徐瑾泉大吃一惊。「你不知道宋明渊有老婆还有小孩吗?」 「…我知道。」蒋允欣说。 「你都知道却跟他在一起?然后竟然还想把小孩留着?」徐瑾泉只觉得荒谬,更甚者有些愤怒。他可以忍受蒋允欣劈腿,可以忍受未婚怀孕,但他对这种外遇行为十分不以为然,甚至不齿。「蒋允欣,你这是在破坏一个家庭!」 对于这个指控,蒋允欣无话可说。「他说他爱我。」像是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蒋允欣说。 徐瑾泉听了只觉得很想笑。「这种话人人都会说。」 「对,但你没说过。」看着他,蒋允欣面无表情直接道,「你从没对我说过。」 面对她这般反驳,徐瑾泉只能沉默,这就像是一个回圈,说到底自己也逃脱不了被谴责的份。「他说了并不表示是真的,难道他会为了你离婚?为了你拋家弃子?」 「他会的,我相信他。」蒋允欣说,「但我需要你的帮助。」她看着徐瑾泉,见他一双眼睛瞪着自己,她只是笑了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看在青梅竹马的份上,难道不能帮我这次吗?」 有些犹豫,徐瑾泉沉吟了下。「不是不行,但也要看是什么事,我不会帮你破坏人家家庭的。」 蒋允欣一听便笑出了声,「泉,有时候你真的很固执,这没有好或不好,只是很烦,烦人也烦了你自己。」她喝了口水,那水是冰的,似乎是下意识地,她摸了摸她的肚子,「我只是要争取点时间,一年就好,跟我结婚。」 若不是看她一脸的认真,徐瑾泉真会以为她疯了。「你在说什么傻话,我跟你结婚干嘛?」 「一年就好,只要等宋明渊跟他老婆离婚,我们就离婚。」像是说着什么简单的交易般,蒋允欣望着他说道「我和他已经商量好了。就一年,他一定会离的,到时候这孩子我也会带过去,没人会晓得我跟他有过这一段,乾乾净净的嫁过去,每个人都圆满。」 徐瑾泉不敢相信他听到了什么。从什么时候起,蒋允欣竟如此富有心机,为了自己的名誉、自己的未来,而寧愿牺牲别人。商量好了,原来都商量好了,他想,原来刚刚那些眼泪,那些脆弱,都是商量好了的,只为博取他的同情,来成全他们两人的圆满。 「蒋允欣,你想得太天真了。」徐瑾泉冷冷地说「恕我拒绝。」 见徐瑾泉冷言以对,蒋允欣也没露出失望的表情。「只有徐清雨知道我们分手了。」她突然说,相较于徐瑾泉难以置信的神色,蒋允欣淡淡地说,「大家都以为我们还在一起。」 话听到一半,徐瑾泉马上就明白了,明白的瞬间,他只觉得眼前这女人很可怕。可怕又可恨。「你这是在威胁我吗。」怒视着她,徐瑾泉一激动便站起了身,咬牙问。 「没有,我只是说实话。」无视他的愤怒,蒋允欣抬头看着他云淡风轻地说「每个人都会觉得这孩子是你的。」 「分手的事,于敬晓得,梁晓月也晓得。」徐瑾泉反驳道。 听见于敬的名字,蒋允欣勾了勾嘴角,笑得极为难看。「是这样吗,原来你早就迫不及待地跟于敬说了我们的事情,怎么,他听了开心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听着蒋允欣那嘲讽的语气,徐瑾泉只觉得浑身不舒服。 「我早就知道你们的事情,从一开始就知道。」蒋允欣挑了挑眉,道。「你觉得如果伯父伯母知道你为了一个男人拋弃了怀孕的女朋友会做何感想,其他人又会做何感想?」 没有时间震惊于蒋允欣的坦白,那字字鞭闢入里的反问让徐瑾泉根本无法招架。的确,就算那孩子不是他的,如果蒋允欣一口咬定,除非做鑑定,不然根本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但若真这样做了,无非是断了两人多年的情分,再者也毁了蒋允欣的名誉,纵使那是她自找的。 于敬呢,别人又会怎么看待他?自己也就算了,若两人真走到了一块儿,背着这样的骂名,任谁都不会祝福他们,更别提于敬会被说得有多难听。他不能这样害了于敬。 虽然不甘愿,甚至可以说是不甘心,徐瑾泉看着蒋允欣稍显得意的脸,也只能屈服。 第六章 (二) 有些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徐瑾泉那儿回到家的。 那天在门口等了一夜,于敬一回家便发起烧,躺了两天才终于起得了床,就在他起床后,他发现就在他昏昏沉沉之际,徐瑾泉来过电话,留言里说是他将证件落在了社区管理员那里,让他有空来拿。 于敬也不知该高兴还是什么。 他想见徐瑾泉,想看见那个名字闪烁在手机屏幕上,想听他从话筒另一端传来的声音,但一想到这些只是因为一张连他自己都忘了的证件,于敬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也许是自己想疯了,才暗自期待那通没接到的电话,那存在手机里的留言,诉说着同样的思念。 但不是又如何呢。他同样是要见到的,那个让他等了一夜、让他卧病在床都还能梦见的人。 于敬很快地洗了个澡,换上衬衫,他草草整理下头发后便出了门。不若那天晚上,他很快就跟司机报好了路;如同那天晚上,他望着窗外的风景,心里不受控制地鼓譟着。当计程车到了社区楼下,于敬才想起自己根本忘了给徐瑾泉打电话说自己要去找他,一想到,便不禁笑了出来,还惹得司机给了他一个奇怪的眼神。他让司机等他一下,接着便很自然地按下了通话键,他希望是自然的,但手仍止不住地颤抖。 「喂?」那电话没响几声便传来了个熟悉的男声。 于敬没回话。没由来地,他有些紧张,明明才几秒的时间,握着手机的手掌心却湿透了。 「于敬吗?」徐瑾泉见他没回应便问。「你听到我的留言了?」 电话那端,徐瑾泉的声音听上去更低了些,和记忆中的有些不同,让于敬稍稍恍了神,回想这几次见面时的情景,才发现原来徐瑾泉的声音比高中时低沉。「嗯。」他回答道,「我来拿证件了。」 「好,那你到了打给我。」 「我已经在楼下了。」 徐瑾泉没了声音,似乎挺讶异的样子。「…那我现在下去,等我。」通话结束后,于敬付完车钱下车,没等多久,便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社区中庭里缓缓走到大门前。徐瑾泉穿了一身简便的家居服,深灰色的长裤和洗得有些旧了的蓝色上衣让他那凌乱的头发显得更邋遢,于敬一见,和那天早上同样的心情突然升起。徐瑾泉大概也看到他了,朝他挥挥手。「等很久了?」 「不会。」于敬说,看着徐瑾泉将门打开,他正要一脚踏进去,却见徐瑾泉挡在那里,手一伸,便见自己那张证件躺在他掌心。 「你的。」徐瑾泉说,脸上没什么表情。 看看那张证件,再看看他有些血丝的双眼和没刮的鬍渣,于敬心里只觉有些古怪,却不敢显露出来。「怎么,你不让我上去吗?」开玩笑地问着,于敬没去拿徐瑾泉手里的证件,却不敢错过他任何表情。 只见徐瑾泉楞了一下,显然没意料到他会这样问。「不…上来坐坐吧。」他将于敬的证件又塞回裤子口袋里,随后便转身走回方才走来的中庭。于敬静静地跟着,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些躁动,早将方才那股异样拋在脑后。他们走入其中一栋大楼,进了电梯,于敬看着两人映在门上的身影,嘴角便忍不住上扬,他仔细看了看镜中徐瑾泉的倒影,见他面无表情,神色甚至有些疲倦,虽然疑惑,那种对影成双的愉悦仍佔据了他所有的心思,致使当他们一踏进家门,于敬便一个箭步地走上去抱住了徐瑾泉。 他能感受到徐瑾泉背部一阵僵硬,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从他的后颈,于敬能闻到淡淡的香味,那香味很熟悉,他想了一下才想起那是徐瑾泉摆在浴室里那瓶洗发精的味道。 「怎么了?」就这么安静地任他抱了一阵子,徐瑾泉才问道,语气是让于敬有些意外的平静。 于敬听他这样问,就算心里有疑惑,也只能先忍着。「我是来听你说的。」他轻轻地靠在徐瑾泉的颈间,那洗发精的香味让他沉迷不已。「说那句我等了十几年而你也忍了十几年的话。」他能感觉到徐瑾泉又有些僵硬,玩笑般,他吻上了他的颈项。 大概是吻到了痒处,徐瑾泉颤抖了下,随即回过身来看向他。于敬见他皱着眉,以为他恼自己胡来,便讨好地笑了笑。「快说吧,我在听。」 徐瑾泉没说话。他看着于敬,一双眼睛就这样直直地看着他的,看得于敬有些发毛。「怎么了吗?」见徐瑾泉神情怪异,于敬虽然心慌,却仍假装镇定地笑着问道。 「…没什么。」 看徐瑾泉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却说着反话,于敬直觉一定有什么,「到底是什、呜…」只是话还没问出口,嘴便被徐瑾泉毫无预警的吻给堵住。那吻固然来得突然且猛烈,其中却不失温柔,于敬没时间埋怨这两人间值得纪念的初吻来得有多突如其来,光是在沉醉的同时予以火热的回应就让他毫无分神的馀地。 刚进门连鞋都还没来得及脱,两人便在狭窄的玄关口热吻了起来,一想到这个画面,于敬只觉得全身像着了火般,慾望在每个神经间窜流着,甚至让他浑身发麻,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只是一个亲吻,就能让自己如此兴奋,心下一激动,便主动摸上了徐瑾泉的腰侧。 徐瑾泉并没反抗,但也没有迎合,只是深情地吻着他的唇,双手则放在他的肩上,相比之下冷静许多,于敬心生不甘,便使坏地开始唇舌并用地想加深这个吻,手也不安份地在徐瑾泉的身上来回摩挲,听着徐瑾泉渐渐加重的呼吸声,正有些得意,徐瑾泉却突然推开了他。 吻到激情处却被拒绝的感受如今于敬自己也体会到了,想想也有些讽刺。看着低着头满脸通红的徐瑾泉,于敬沉默了下,才说「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吗?」 像是被说中了,徐瑾泉抬起头看向他,眼中难掩惊讶。其实自己也早该猜到的,从方才见面时的情形就能感觉得出来有什么不对劲,只是他自己一个劲地在心里激动,才会对这违和感视若无睹。 只见徐瑾泉欲言又止地看着他,于敬只觉得刚刚的那股慾望有如曇花一现,退得连个影子也没了。 「于敬,你能等等我吗?」沉默一阵,徐瑾泉终于问道。 于敬听了只觉得茫然。「为什么?」他问。 「…我不能说。」 徐瑾泉低下头,见他这副模样,于敬知道他连他自己也说服不了。「一年就好,我答应你。」大概是看见于敬脸上的迟疑,徐瑾泉又说「我保证。」 见徐瑾泉这般信誓旦旦,于敬却无法理解:明明他们的开始就近在咫尺,为何现在还要他等?没有解释、没有理由,要他如何傻傻地就这样等他?等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很多时候,在等待的途中,人就这么放弃了,因为太过漫长、太过孤独、太过遥遥无期,太多未知数。 「好,我等。」于敬说。纵使他知道这种毫无缘由的等待有多么难熬,就为了那天早上徐瑾泉的『我等你』,再荒诞无稽他也信了。徐瑾泉似乎没料到他会如此轻易地妥协,只是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但你得先说那句话给我听。」于敬又补充,见徐瑾泉楞在那里,他才又笑着说,「好给我个盼头。」 徐瑾泉听了,才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他轻轻地环抱住于敬,脸颊贴着于敬的,嘴唇紧靠在他耳畔,那三个字就这样伴随着徐瑾泉温热的吐息吹到了耳里,挠得他痒得直发笑。 第六章 (三) 距离开学已经两个月,天气渐渐回暖,甚至能称得上是热,逐渐升高的气温使篮球队的练习变得有些让人吃不消,徐清雨在场外休息着,看队上几个大一的学弟还精神奕奕地在那里打球,就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怎样,晚上要不要出去?」尹故修拿着一瓶水坐到了徐瑾泉旁边问道。「医学系系队的人在找人凑联谊。」 「学长,你怎么连医学系的联谊都不放过?」有些好笑地看着尹故修,徐清雨问。「这么勤奋去联谊连个妹都没把到我看还是洗洗睡比较实、」话还未说完,尹故修一巴掌就这样打在他脑袋上。 「少给我在那里说风凉话,恋情短命男别五十步笑百步,我这是在广结良缘!」 听了尹故修的话,徐清雨没说什么,本想笑笑就算了,却觉得自己怎么也笑不出来。 当他发现在两人分手的当晚于敬就搭车回北部后,独自坐在研讨会中的他根本什么也听不进去,甚至一度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只得装作眼睛乾涩,将眼中的泪水抹去,才没让自己在这样的场合中失态。 他不怪于敬。纵使怪又有什么用呢?怨他、恨他,但最终仍是爱得无比包容。徐清雨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深爱一个人,这般真挚的爱情,恐怕此生也不会再有了,若是自己再处心积虑也得不到,註定的有缘无份他又能如何呢。 开学至今,他没再见于敬,没有一通电话,没有一封简讯。他故意不修他的课、故意绕过他的办公室、故意少在系馆徘徊,那些过往能捉多少就捉多少的机会,如今他能放多少就放多少。 原来这就是失恋。 不是他避于敬如蛇蝎,而是只要一想到他的事情、一听到他的声音、一见到他的脸,心就痛,然后,想想于敬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地痛。这问题的答案自然是否定的,徐清雨也清楚,但他想要这样想,他喜欢这样想,若不这般作想,他怕自己又会情不自禁地去招惹他。 天生犯贱。 思及此,徐清雨苦笑了下。 「你说,那传言是真是假?」就在徐清雨深陷在自己的思绪中时,尹故修眉头没尾地突然问道。 「什么传言?」徐清雨问。 尹故修不可思议地看着徐清雨,表情很是夸张。「你不知道?」他瞪大眼睛望着徐清雨,直到见他表情有些不耐烦后才又继续说「有关于教授的。」 听见是有关于敬的,徐清雨自然有些敏感。「他有什么传言?」不想表现得太有兴趣,徐清雨强装镇定地问,眼睛却不自觉地睁大了看着尹故修。尹故修没那么多心眼,自然没看出徐清雨的异常,只见他神祕地笑了笑。 「听说啊…」尹故修向徐清雨招招手,让他附耳来听,接着就在徐清雨的耳边小声说道「听说于教授跟系上的学生有不纯关係。」 徐清雨能感觉到他的心脏漏了一拍。 但尹故修还没离开他的耳畔,只听见他继续说「而且还是个男学生。」 看着尹故修对自己露出的曖昧笑容,徐清雨虽然明知道他是不可能晓得自己就是那传言中的人物,心里仍难免心虚了一下,甚至认为他笑得富有深意。他想要让自己看上去惊讶、自然、只是一副听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八卦的嘴脸,但他无法。 他该如何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只要一想到这些传言若到了校方的耳里于敬会面临什么样的压力,徐清雨就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而就在他正为这个谣言感到动摇时,简绎笙拍了拍他肩膀,坐到了他身旁。「怎么?在聊些什么这么神祕?」他将篮球放在一旁,看上去饶有兴味地问。 「没啦,就于教授那件事情啊。」尹故修并没注意到徐清雨的不自然,轻松地回答道。 简绎笙一听,脸上便笑得有些曖昧。「哦…那件事情啊。」他看了看徐清雨一眼,同样也没发现他表情的僵硬。「不是刚开学就传开了吗?怎样,有什么新爆料吗?知道那男的是谁了?」 「还没啦,只是说给徐清雨听而已。」尹故修说到,「不过那消息好像没怎么说到那男生究竟是谁耶。」 「哎呀,怎么可能说得那么明显嘛,那不是大家都知道是哪个男的太飢渴连男老师都可以。」简绎笙开玩笑似地说着,听在徐清雨耳里却有些刺耳,但他没出声,也就任由他们两人继续讨论下去。 尹故修听着听着似乎八卦的兴致也来了,便也不避讳地说道「你又知道是谁压谁,我看于教授也不一定是被压的那个。」 简绎笙听了便一脸不认同地说「拜託,看教授那张脸就知道他一定是在下面。」说着,那脸上的笑容竟也有些猥琐。「想想就知道,皮肤又白又滑,跟个女人似的,不知道床上是不是也和女人一样。」 「哇塞…你真够噁的耶,连这都能意淫。」尹故修听了怪笑道。 「嘿嘿,彼此彼此。」简绎笙说,笑得更诡异了些,看得徐清雨一肚子火却没地方烧。「说不定教授已经超越了我们能意淫的等级,毕竟男男真的、」 「够了!」听见简绎笙越说越不尊重,徐清雨气得面红耳赤,他站起身,什么也不顾地就向他们两人大声叫道。尹故修和简绎笙从未见过徐清雨如此生气,只能双双楞在那里,看着徐清雨在眾目睽睽之下拎起球袋飞奔出球场。 徐清雨知道自己太过衝动,但他实在无法忍受其他人如此在后面议论于敬,就算传闻中没有其他资讯,但光是这些蓄意让人任意填满的想像空间,就足以让他对那散拨谣言的始作俑者感到愤怒。 刚好,他知道那嫌犯是谁。 徐清雨一路从球场飞奔到系馆,时间刚巧就碰上了大二下课的时间,他在系馆门口徘徊了阵,一见两个女生从大楼里走出来便快步向她们走去。 「谢佳馨,我有话要问你。」徐清雨对一脸讶异的谢佳馨说,语气甚是不善,让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而站在谢佳馨身旁的林珊怡则是睁着她那双大眼睛看着他,表情有些惊慌。 谢佳馨见徐清雨一脸煞气,看上去似乎有些害怕,但她仍镇定地问道「学长有什么事吗?」 因为早已认定她就是散拨谣言的人,徐清雨看她一副坦坦盪荡的模样,心里便来气,口气自然更差。「你做了什么事情说了什么话你自己清楚,我奉劝你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不要在人背后乱嚼舌根!」 被徐清雨这样在大庭广眾之下责难,谢佳馨脸色立马黑了下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大概是气极了,徐清雨冷笑了声。「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你都忘了?」 「我什么也没做自然也不会记得,还请学长别含血喷人,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同样被激怒了,谢佳馨瞪着比她高不只一个头的徐清雨,冷硬地说,其中还不忘用他方才才说过的话反击,让徐清雨的脸色又更难看了几分。 见两人就在这人来人往的大厅中僵持不下,在一旁的林珊怡只好劝道「你们冷静一下,我们换个地方说吧?」说完,便拉着谢佳馨和徐清雨到系馆旁的林荫道,看他们仍是一副等等就要打起来的架势,只好又劝说道「有事情先谈谈吧,别这样嘛…」 大概是被自己朋友的软性劝说给说服,谢佳馨先放下了防备,但仍旧语气不善。「你想说什么麻烦直接说好吗?」见徐清雨似乎对一旁的林珊怡有些在意,她又道「珊怡是我的朋友,你要对我说什么就说。」 知道林珊怡大概不打算回避,而谢佳馨也不会让,徐清雨沉默一下后只好说「那天的事情是你说出去的对吧。」 「到底哪件事你说清楚好吗?」有些不耐烦,谢佳馨说。 实在不太想从自己的口中讲出来,徐清雨扭捏了一阵才又继续道「就是研讨会前天晚上的事情。」话一说出口,谢佳馨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一旁的林珊怡倒没露出什么迷惑的表情,彷彿早就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 「那天我只是看到你从房间里走出来而已,没什么好说的啊?」 「那怎么会有那种奇怪的谣言!」听见谢佳馨稀松平常地说着,徐清雨肝火就又上来了,「不是你乱讲那还会有谁!」 「奇怪的谣言?」谢佳馨茫然地看着徐清雨,「什么谣言?我没听说啊。」 「少装了,就只有你、」 「学长说的该不会是有关于教授的吧?」 就在徐清雨正要反驳谢佳馨的辩解时,本在一旁安静听他们说话的林珊怡突然道,「不纯关係,对吧?」她笑着说,笑得让谢佳馨跟徐清雨同时都有些不舒服。 「珊怡,于教授的什么传言?你怎么都没跟我提过?」谢佳馨问她,迷惘的表情显然不像在说谎,让在一旁看着的徐清雨突然明白这件事情真的和谢佳馨无关。 「我当然没跟你说,」林珊怡看着谢佳馨,睁着一双大眼无辜地道「你喜欢于教授不是吗?」 谢佳馨脸上一红,没再说话。徐清雨见状,心里倒是没怎么惊讶。 「如果不是学妹你的话那究竟是谁…」看着谢佳馨害羞又窘迫的模样,徐清雨正疑惑着,却见林珊怡笑脸盈盈地看着他们俩。 「学长,你说那是个谣言,但依我看应该是事实吧。」林珊怡看着他说道,「难道不是吗?一般人,会跟老师在楼梯间拥吻吗?」 徐清雨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原来那天在楼梯间真的有人,好巧不巧竟然还是林珊怡,徐清雨根本没想过林珊怡会出现在那里,就连她有参加研讨会这件事情他都毫不知情。 「珊怡,你在说什么?谁跟老师接吻?」谢佳馨一听见林珊怡说的,马上关切地问道,但看她神色有些反常,心里不知怎地竟有些害怕。而林珊怡虽然听见了,却没回答她,只是一个劲地看着徐清雨,脸上虽笑着,眼神却甚是可怖。 「学长,我知道你是被逼的,一定是他骚扰你,不然你怎么可能真的喜欢那种男人呢。」林珊怡突然对徐清雨说道,听得他头皮发麻,「只要主任知道了,他一定会被惩处的,到时候你就、」 「你在想什么啊!」制止她继续妄想下去,徐清雨大吼道「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到处乱讲,说什么于教授和男学生有不纯关係,教授被人说得多难听!」 「我这是在保护你啊!」见徐清雨对她大吼,林珊怡大概是真心觉得委屈,泪眼婆娑地大声说道,「明明就是他勾引你!是他不对!被说得难听也是应该啊!你干嘛帮他说话啊!」说着说着,一滴滴的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见林珊怡崩溃大哭,在一旁的谢佳馨有些不知所措,徐清雨则冷眼看她哭得妆都花了也没吭一声。 「珊怡,你别哭了…」 「就因为那种人,所以你拒绝我吗?」谢佳馨正想安慰林珊怡,林珊怡却又抽抽噎噎地说道「那种人有什么好?有比我好吗?他是男的耶!徐清雨你有没有搞错啊!」 被林珊怡指着鼻子骂道,徐清雨没说话。这女人太荒谬了,他找不到一个好理由继续跟她讲道理。 「你一定是被他强迫了!不然怎么会拒绝我!一定是他不知廉耻的骚扰你!」见徐清雨没出声,林珊怡又更歇斯底里地叫骂道,谢佳馨见平时安静温和的好友现在竟像个泼妇一样,登时楞在那里,直到见徐清雨脸色不善,才让他先离开,说是自己会好好开导林珊怡。 徐清雨虽然知道了谣言是从何而起,但心情却更糟了。 他没想过接吻的事情竟会让其他人看到。如此一来,若真传到校方耳里,俩人真的是百口莫辩,即使他们已经分手了,这件事情仍会造成影响,甚至会危及于敬的教职。 他没想过要伤害于敬。 他也没想过要伤害徐瑾泉,他没想过要伤害任何人。 这些事情他从没想过。 因为他只想到爱情。 他只想过自己。 第六章 (四) 于敬总觉得这学期系上的气氛有些古怪。 除了和徐清雨没再有联系之外,一些以往都会打招呼的学生现在都对他冷淡许多,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面临毕业和升级的压力,总之让他很是困惑,却也不影响他的教学生活。 放学后,他整理了下桌面就离开了办公室,离开前,他还确认了下手机,见没有徐瑾泉的消息,才放心的将它收进公事包里。 自那天后,徐瑾泉很少给他来消息,一个礼拜有个简讯就很不错了,遑论是电话。但于敬没说什么。他都承诺了会等他,那自然也该忍耐,或许他需要些时间,或许他需要点准备,一千一万个或许在于敬脑海里盘旋,为的就是给徐瑾泉一个理由。 一个让他甘愿这般委曲求全的理由。 当然,纵使这理由根本不存在,他仍然是会等下去的。一年、两年、三年、五个寒暑、十个春秋,他都会等。 如果等到了就是他的,要他等多久都无所谓。 于敬走进了宿舍大门,正要继续走进其中一栋宿舍,那大门的管理员突然把他叫住,说是有他的包裹,让他签收。于敬接过了那个包裹,看着邮戳是从美国寄来的,心下虽然有个想法,却没什么兴趣去证实它。一进家门,于敬将公事包放下后,便将那包裹随手一扔,仍进了客厅的垃圾桶。 他在厨房忙活一阵后端了碗麵出来,坐在客厅一侧的餐桌旁,明明是想专心吃他的麵,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躺在垃圾桶里的包裹,而在一番挣扎后,他还是放下了筷子朝那垃圾桶走去,将那包裹捡起,走到了书房。 书房一角放了个两层的矮柜,平时用不上的东西于敬都放里面,他将最下层打开后,只见四五个包裹原封不动地放在那儿,连拆都没拆过。他将手上的包裹放进去后就把柜子关上,头也不回地走出书房。 不用想他也晓得那包裹是谁寄来的。 不用猜他也知道那包裹里装了什么。 从他回到这里后就是这样,时不时寄来些东西,说是母亲的遗物,但天晓得究竟是真是假。反正是真是假他也不在乎,只是总捨不得真扔了,便把它们都收了起来,眼不见为净。 自从高中升大学时跟父亲出柜后,于敬便被逐出家门,虽然没脱离父子关係,但也差不多了。在那之后,他父亲于敛娶了个小他几十岁的娇妻,而那新婚妻子又为于敛生了个儿子。 自己是真的不被需要了。这是于敬得知这个消息后的第一个想法。之后,他便回到了这里。也不晓得于敛是怎么知道自己在哪,于敬只知道在刚搬进来的某天,他便收到了于敛从美国寄来的第一个包裹。 里面是一条项鍊。 包裹中还附了封信,说这条项鍊是他母亲生前最爱的一条项鍊。 刚收到这样东西时,于敬还有些动摇。他小心翼翼地收着这条项鍊,时不时会拿出来看一下。但当日子久了,收到的包裹越来越多,于敬不禁去猜想于敛究竟想要做什么,直到几个月前的一通电话,他才明白于敛究竟有何居心。 毕竟还是有点利用价值的,于敬自嘲地想。 看着吃了半碗的麵,于敬一想起之前于敛打来要他去相亲的电话便没了胃口,他转身进厨房,将还剩半碗的麵尽数倒了。就在他正洗着碗盘、满手泡沫时,口袋里的手机刚巧响了起来,于敬赶紧将手冲乾净,连看也没看来电的是谁,就把电话给接了起来。 「小敬,真难得你这么快就接我电话。」 是于敛。一听见那熟悉的声音,于敬当场就后悔了,早该想到他会打来确认包裹,他想。他还以为会是徐瑾泉。 「…你有什么事吗。」 于敛听见他这般爱理不理的口吻只是笑了笑。「你还是老样子。」 「你也是。」于敬冷冷地回道。「别再寄些有的没的来。」 「你不喜欢吗?」于敛有些惊讶地问,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我还以为你一定会很高兴,那毕竟都是你母亲的东西。」 「我只是懒得退回去罢了。」 于敛听了没说话。并非于敬太过狠心,只是他不想再让于敛对他有任何错误的期待。「没什么事情的话我掛了。」 「等等。」于敛一听他要掛电话马上制止道。「是有关沉氏财阀的事情,上次我应该跟你提过…」 「别提了,我不会去的。」一听到是和什么什么财阀或什么什么集团有关的,于敬早能预料到接下来一定是叫他去相亲。他有时真的很怀疑于敛是不是故意忘记他儿子曾经跟他出柜过。难道他以为同性恋是个流行,过了几年风头就会过了吗? 「我没让你去结婚,只是叫你去跟人家吃个饭,赏个脸、给个面子难道还不行吗?」于敛无视于敬语气中的坚决,继续劝道,「之前那几个不去也罢,沉沿芳是我们董事会里仅次于我之下最大的股东,旗下的投资银行也是我们大金主之一,他女儿对你有兴趣你难道连个饭也不能吃?」 于敬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不吃。」 「真不吃?」于敛听他这样坚持似乎也有些动气,电话那端的声音明显低沉了不少。 「你那么想讨好他,不如你自己去跟他女儿吃饭吧。」 「要是我能我会不去吗!」于敛听了生气地在电话里大吼道,「人家想见的是你!」 于敬没回应。他不懂,当初他出柜时如此绝决地将他赶出家门的人是于敛,但如今时不时来骚扰他的也是他,难道是父亲就能如此任性妄为,而他就只能配合他做个提线木偶吗。 大概是以为有转圜的馀地,于敛放软了语气又继续道「我知道你没法跟女人结婚,这些我都懂,我也没逼你,但这次真的很重要,如果不紧急,我会跟你耗上这么久时间拜託你吗?」 「拜託我?我怎么一点也听不出来。」于敬冷冷地回答。 于敛沉默了一下。「你脾气跟你妈一个样,倔。」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还生我的气,但我真的很想接你回来,这次是个好机会,如果因为这件事情公司能得到下一季的资金,你继母也会欣然接受你的。」 说得好像是他求着要回去一样,于敬不以为然地想。 「小敬,我发誓我真的不会逼你跟任何人结婚,在美国待了这么久,这种事我也看开了,就只是要你去露个面,行吗?」于敛继续说道,语气真诚,听上去像是对于敬是同性恋的事情放宽了心,「小敬,我很后悔当初发那么大的脾气,现在也知道自己那时候真是太顽固、太食古不化…」 「够了。」于敬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在他印象里,于敛从来不是个会放低姿态承认自己错误或悔恨的人。「我会考虑的。」他说,说完后就连自己都有些惊讶他竟然会被于敛这般刻意的示弱动摇,看来随着年龄增长,对于父母这种有别以往的低姿态越是没有免疫力。 虽然对他的回答不甚满意,于敛也没再说什么,只跟他提到会传时间地点给他,以及若决定要去记得要跟他联络之类的叮嚀与嘱咐,于敬敷衍地应了应就把电话掛了。 看着水槽里还沾着雪白泡沫的锅子与碗筷,于敬沉吟了下,随后便走到书房,将那层放着包裹的抽屉打开,一一将里头没拆封的包裹尽数拿了出来。他从书桌上取了把美工刀,没两三下便把原本用透明胶带缠得好好的包裹全拆了。 里头全是些小玩意儿:旧玩具、旧首饰、旧手帕、还有一个木盒子。 于敬看了看那些东西,拿在手里把玩了下,才注意到放在一旁的木盒。那木盒做工精细,上面镶着贝类装饰板摆成的纹样,像是一朵闪着各色光泽的白花开在那盒面上。于敬将它打开后,只见一个穿着澎裙的陶瓷芭蕾舞者在盒中静静佇立着,就这么保持着翩翩起舞的模样,不明白时光荏苒,只晓得舞曲动人。只是那音乐盒似乎因老旧而早坏了,大概是哪里卡住了,也或许是齿梳断了,无论他如何摆弄,那过去的乐音也不再响彻。 盒子里除了摆放八音盒的空间,还留了个可以摆放饰品的,但里面只有几张泛黄的老相片。于敬拿起那些照片,一张张看过去,只见都是同个女人,手上则抱了个婴儿。 他知道那是他,然后那个女人,他的母亲。 他从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所有关于母亲的一切都是从管家口中听到的。还不是于敛跟他说的,说不定于敛知道的比管家知道的还要少。他听说母亲和他一样有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不喜欢吃软趴趴的食物;有些择善固执;爱鑽牛角尖。 他所听说的母亲,就是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吗? 于敬无法想像这个女人说话时的声音、生气的模样、手的触感、唸啕时的小动作… 他无法感受到这个女人曾经活着。 于敛究竟是为什么要寄给他这些东西?于敬怀疑他根本不晓得这些东西原本收在哪里,甚至怀疑他知不知道这里面装的都是什么。当于敛在打包这些包裹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他希望得到他什么样的回应?于敬统统无法理解。 如今想要挽回失去的,难道不会太过矫情? 然后他想到了徐瑾泉。 若他能这般得到过去错过的恋情,为何他不能给予于敛同等的机会,让他争取曾经错过的? 他有这个资格去剥夺吗? 就在此时,旁边的手机响了几声,是于敛传来的简讯。 看着屏幕,于敬默默地将简讯中的内容记了下来。 第六章 (五) 这天刚下课,徐清雨便接到了方云惠的电话,说是让他今天早点回家吃饭。 徐清雨对这通电话并没什么想法,毕竟自己时常错过家里的开饭时间,对这句话也就没放在心上,当天直到七点快八点才回家。 刚进家门,他便听见里头传来了阵阵说话声,似乎有客人,听上去挺热闹的。 「怎么,有客…」笑着走进饭厅,徐清雨正要问,却见蒋允欣和徐瑾泉两人并排坐在饭桌旁,和方云惠有说有笑的,一派和乐融融的样子。「允欣姊?你怎么来了?」 蒋允欣只是笑着,反倒是一旁的方云惠看了过来,笑脸盈盈地说:「什么允欣姊,该叫嫂子了。」 徐清雨楞在那儿。「什、什么嫂子?」他看向坐在一旁低头不语的徐瑾泉,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这是什么意思?」 「哎,傻孩子,还有什么意思?」方云惠见他呆楞的模样笑骂道:「你嫂子有了,你哥哥要结婚了!」 徐清雨闻后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徐瑾泉,接着,便是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从心中燃烧而起,烧得他只觉呼吸困难。他愤怒地瞪着徐瑾泉,想看他否认,想听他辩解,但徐瑾泉只是坐在那里。 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无动于衷。 他忽然觉得眼前这男人好可恨。 看来徐瑾泉那些个喜欢也不过如此,轻易地便被原始的慾望所驱使,更可笑的是自己,竟被这种半调子的爱给比了下去,输得荒谬莫名。 见徐清雨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一个劲地看着徐瑾泉,方云惠问:「怎么了吗?小雨?不恭喜你哥哥?」 徐清雨不知道该说什么。要他说恭喜简直就像是要他承认自己被玩弄于鼓掌间,彻底地当了回傻子。「…我累了,先进去了。允欣姊你慢用。」说完,徐清雨转身上楼,对方云惠在身后的叫唤罔若未闻。 回到房间,徐清雨坐在床上,看着书桌前的那张椅子,他回想起了于敬来家里的那晚。那时的他,以为已经拥有了于敬的全部,直到自己选择放手的那一刻,这段恋情他从没有后悔过。 但今天,他头一次这么后悔那时的自己没坚持下去。 原本以为的成全如今却全变了调,他如何能甘心? 若徐瑾泉无法带给于敬幸福,他那些还未流出就已乾涸的泪又该如何自处? 一切都成了枉然。 听见楼下家门闔上的声音,徐清雨知道蒋允欣回去了。他站起身走出房间,下楼后,便看见徐瑾泉坐在餐桌旁,而方云惠正开心地跟他讨论着婚礼的事情。 「老师知道这件事情吗?」丝毫不避讳地,徐清雨直接问道,语气冰冷得让坐在一旁的方云惠满脸惊讶。 「小雨,你怎么这样跟你哥说话?」 「我在问你!老师知道这件事吗!」没理会方云惠,徐清雨大声向徐瑾泉咆啸道:「说话啊!」 「不知道。」转过头看着徐清雨,徐瑾泉终于开口,相较于徐清雨的激动,他面无表情地说:「他没有必要知道这件事情。」 徐清雨一听立马走上前去揪住了徐瑾泉的衣领,怒不可遏地瞪着他。「你有种就再给我说一次。」 「…他不用知、」 还没等徐瑾泉说完,徐清雨一拳就这样挥了过去。「你这个烂货!」 方云惠见徐清雨出手打了徐瑾泉吓得大叫了声,看到徐清雨像是要再打一拳的势态,她赶紧衝上前去拦下那举在半空中的手。「小雨!你疯啦!」但徐清雨没理她。他将方云惠的手甩开,再度抓起了徐瑾泉的衣领。 「你他妈的很行啊?」瞪着徐瑾泉,徐清雨恶狠狠地说:「让于敬跟我分手现在却要结婚?你这是想脚踏两条船吗?」 徐瑾泉没说话。他看着徐清雨,抿着唇,眼底似乎闪着什么,但早已被愤怒冲昏头的徐清雨却没发觉。看着沉默的徐瑾泉,徐清雨除了愤怒,心中更是一阵悲从中来。 他以为徐瑾泉会好好地待于敬:比自己更好,比自己更珍惜他;能给他他想要的,能给他自己所不能给的─所以他才放手的。 所以他才捨得放手。 但徐瑾泉却伤害了他。伤害了连自己都捨不得伤害的那个人。 「如果你早就决定最后要和蒋允欣在一起,当初为什么还要去招惹他…」抓着徐瑾泉衣领的手颤抖着,徐清雨话说得有些哽咽,「为什么还要从我身边夺走他!」泪水从他的眼中滑落,徐清雨表情扭曲地大声质问道,他的不甘、悲伤与愤怒让泪水如洪水溃堤般倾泻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何曾这般痛过,简直比伤在自己身上还要疼。 徐瑾泉见他这副模样低下了头,不发一语。 这之间,最震惊的莫过于在一旁的方云惠。对于徐清雨单方面的指控,方云惠不敢出声,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试图整理自己的情绪却徒劳无功,从徐清雨的话中得知的讯息让她一时之间难以消化,直到从门口传来一阵喝斥才让她从讶异中回过神。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徐成誉刚进家门就见到自己两个儿子剑拔弩张的模样,当下生气地骂道,「徐清雨!给我松手!」他大步走上前去硬是将俩人分开,徐清雨这次并没反抗,只是不甘地看着徐瑾泉,眼泪仍无法遏止地流着。 徐成誉哪里见徐清雨这样哭过,心下虽讶异,脸上仍努力保持着严肃的表情。「这是怎么搞的?没事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他看向徐清雨,「究竟发生什么事情,说!」 徐清雨瘪着嘴不敢说。他擦着眼泪,抽抽噎噎地吸着鼻子,就是不肯对徐成誉说出真相。 见他这个模样,徐瑾泉只说:「爸,都是我的错,你别怪清雨…」 徐瑾泉不出声还好,话一出口,徐清雨火气又上来了。「少装模作样了你这个偽君子!负心汉!在爸面前装乖算什么男人!你他妈有种就把所有事情摊出来讲清楚啊!」 徐成誉听见徐清雨这样骂道,心下疑惑,便马上对徐瑾泉问道:「负心汉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要和允欣结婚了吗?难道不结了?」 「不是这样的成誉…」从方才就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方云惠这时才出来说到,她拉着徐成誉的臂膀,像是想先安抚他的情绪一样。「你先别激动,我们都坐下来好好谈。」说着,方云惠将徐成誉带到了客厅,让徐瑾泉和徐清雨都跟上来,直到大家坐定,方云惠才要徐清雨把发生的事情都说一遍。 起初徐清雨还有些犹豫,面对徐成誉,他总是有些恐惧,但一看到徐瑾泉默默地坐在那里的乖巧模样他就来气,忍不住了,便将他、徐瑾泉以及于敬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徐成誉听了起初惊讶得连话都说不出口,但没他想像中那么愤怒,至少并没马上表现出来,直到他说到自己因为徐瑾泉准备结婚而生气时,徐成誉才沉着脸骂道:「混蛋!为了个男人俩兄弟吵成这样成何体统!」 「爸!」徐清雨听徐成誉这样话中有话地轻蔑于敬便生气地叫道,「老师、于敬他是个好人,哥这样简直就是个负、」 「你别吵!」见徐清雨这样为于敬抱不平,徐成誉气得骂道,「姑且不论他身为老师的操守品德,光是个男人这点你就该为你哥庆幸!好在人家允欣还要他!」 「爸!你这是歧、」 「这件事情你哥没错!允欣都怀孕了,若你哥不娶她那才真是负心汉!」徐成誉打断了徐清雨的话后站起身,象徵着家庭会议的结束,「徐清雨,若你还有点理智,就别再对个男人动心,学学你哥,早点回头!」说完,徐成誉便离开了客厅,逕自回了房间。 徐清雨虽然早能预见这对话的终点会是这么回事,但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听到仍是气得他说不出话来,他求救似地看向始终坐在一旁不发一语的方云惠,却只见她摇了摇头。 「阿姨,我先走了。」徐瑾泉在徐成誉回房后也站起身说到,「清雨…」他看着徐清雨似是想说些什么,但见他满脸怒意,便又把话吞了回去,默默地拿着他的东西,就这样出了家门。 看着徐瑾泉走出家门,徐清雨只觉得乏力。 若可以,他想阻止这件事情,但他无法,他无能为力,他注定做不到,他甚至连给予安慰都是徒劳。于敬要的只有一个人。 除了那个人以外,都只是徒劳。 他已经不想去想像当于敬知道这件事情时会是什么表情。 第六章 (六) 看着窗外的阴霾天空,坐在咖啡桌前的于敬除了对即将到来的雨水感到忧心外,面对对面空着的椅子,他没有一点期待。 见个面就好。这个想法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中,使得究竟是怎样的一面,他也已不太在乎了。他甚至觉得即使对方不来也无所谓。但就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一阵高跟鞋敲在石砖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着就是一阵女性香水的味道。 「请问…是于先生吗?」只见一位身穿米色窄洋装的女子站在眼前,她有张十分好看的脸,看着他的一双杏眼晶亮晶亮的,像啣着星光般。「我是沉咏萱,你好。」那女子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眼下卧蚕在笑着时更明显。明明是张十分女性的脸孔,却在笑时让于敬莫名地想起了徐瑾泉。 「你好,我是于敬。」站起身,在向对方握了手后,于敬绅士地将对面的椅子拉开,而沉咏萱似乎也很习惯这个举动,愜意自然地坐了下来。 沉咏萱看上去年纪比于敬小了几岁,在谈话间,于敬得知她现在还在美国唸书,这次回来是因为家里有些状况,下个礼拜她又得回去继续准备期末的考试。于敬自己也曾在美国求学,自然知道其中的艰辛,两人背景类似,话题便渐渐多了起来。和他所见过的女性截然不同,沉咏萱是个很有想法的女人,在阅读的习惯上和他非常接近,思考逻辑也很合拍,行为举止谈吐措词是典型的大家闺秀,兴趣却让人感到惊讶,并非不好的讶异,而是一种反差上让人觉得莫名的可爱。 但纵使沉咏萱再完美,这场相亲终旧只是个相亲,不会有任何结果。 在知道沉咏萱是个什么样的人后,于敬心里对隐瞒着性向这件事情实在过意不去,于是便向她和盘托出。沉咏萱一开始虽然惊讶,却也仅止于此,倒是对同性相恋这件事情展现出了与眾不同的兴趣,直到于敬被问得困窘后才罢手。 一开始明明只想着见个面就走,这一聊却聊了三个小时,让于敬自己也有些意外。在将沉咏萱送上计程车时,于敬见天空乌云密佈便让沉咏萱在车上等他,尔后走进饭店里的礼品店买了把伞。「等等大概就下雨了,你拿着吧。」 沉咏萱看着于敬递过来的摺叠伞楞了一下,之后才接过来笑着说道:「谢谢你。」摇上车窗,她转过头去和司机交代了地址,但车子还没开几公分她却又叫住了司机,尔后摇下车窗对还站在饭店门口目送她的于敬唤了声,于敬见车子停下,便走了过去。 「沉小姐,怎么了吗?」 沉咏萱看着于敬,欲言又止,但在犹豫一下后又开口道:「于先生,其实是我向爸爸要求要见你的。」 于敬楞了一下。虽然他早就有所耳闻,但对本人说出口总是不好意思,于是便只是对她笑了笑。「是吗。」 沉咏萱见他这个反应,脸颊不禁一阵酡红。「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她说着,大概是也感觉到自己脸颊的热度,手摸上了脸颊,似乎试图让脸不那么滚烫。「于先生,今天真的很谢谢你。」 「不会,很高兴认识你。」社交辞令般地说道,于敬却也真的很高兴认识了个与自己十分投缘的人。 看于敬对她笑得温和,沉咏萱像下了什么决定般,鼓起勇气地说:「于先生,虽然你是…,但如果有那么点机会,如果你哪天改变心意的话…」 听到这里,于敬也知道沉咏萱试图表达什么。她没说完,于敬也没再问,明明初次见面,两人却有默契地不再说下去。看着沉咏萱半是害羞半是窘迫的模样,于敬笑了笑,「谢谢你。」他说,而后将撑在车框上的手拿开,「路上请小心。」 沉咏萱见状也没再说什么,同样回以一个微弱的笑容,在向于敬道了声再见后,便让司机驶离了饭店大门。 看着计程车慢慢融入车阵中,于敬心里有种莫名的滋味。 如果他能爱上女人,沉咏萱大概就是那个会让他想要廝守终生的人,然后今天将成为那命运中的一天。 但他不能,所以这番浪漫的情节与他无缘。 或许沉咏萱的确主动说了想要见他,但这样美丽知性的女人会来相亲本就是件稀奇的事情,让于敬不得不去猜测于敛是否想藉沉咏萱让他有所动摇。不过这种臆测对沉咏萱也太过失礼,于敬决定不去做这种卑鄙的猜忌。 大概是因为参加了这么场有缘无份的相亲,走在这婚纱店林立的街上,于敬不禁有些感触。他看着一件件从身旁略过的白色婚纱,心里却是想到了徐瑾泉。 他可曾幻想过有天自己身边站着的会是怎样地一位女性?穿着的又是怎样地一件婚纱?两人的婚礼、两人的家庭、两人的小孩,这些徐瑾泉可曾都幻想过? 于敬不知道。他又怎晓得徐瑾泉幻想过什么。但他能猜到的,是徐瑾泉恐怕从未想过那些有天竟会与自己无缘。 想到这儿,于敬不着痕跡地笑了笑。有时候他真讨厌自己,总会想得如此消极。徐瑾泉都让他等了,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若是徐瑾泉想要婚礼,他就办;若是徐瑾泉想要家庭,他们可以有个自己的小家庭;若是徐瑾泉想要小孩,他们可以领养;若是徐瑾泉想要婚纱—虽然于敬觉得徐瑾泉大概不会真的想要这么做—但他可以买,想穿就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着橱窗里的白色鱼尾婚纱,于敬一想到徐瑾泉穿着的模样就想笑,在大街上憋得辛苦,满脸通红。 「晓月?是梁晓月吗?」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眼前玻璃中的倒影里走过,于敬转头一看,竟是梁晓月。梁晓月被他叫到也一脸惊讶地看着他,大概是从未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他,于敬可以理解,毕竟在大街上巧遇同学的机率的确很低,但梁晓月脸上的惊讶中却又带点什么,好像他不该在这儿出现一样,让于敬有些尷尬。 「晓月,好巧,你怎么会在这里?」没去在意梁晓月的异样,于敬笑着问道。 梁晓月见他笑也勉强地笑了笑,却有些不自然。「是啊…真巧。」说完则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刻意逃避了于敬的问题,让等着她回答的于敬更觉尷尬。 之前同学会时梁晓月对自己还算热情,怎么过了几个月后的重逢会变得这样不咸不淡的?于敬虽然疑惑,却也没将心思表现在脸上。 「那个,于敬啊,我们下次再约出来聊聊,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啊。」面面相覷了下,梁晓月怀有歉意地笑着说完后转头就准备要走,却见不远处一个女人从一间婚纱店里走出来,朝他们这里招了招手。 「晓月!这里!在这里!」那女人挥着手向梁晓月叫道,于敬遥遥一望,对那女人的脸看不太真切,只见是个长发的女人,穿着一袭浅紫色的洋装。他看向梁晓月,想问她是不是和人约了看婚纱,却见她一脸煞白地看着自己,又惊又惧的模样让他顿时问不出话来。 那女人见梁晓月没理她,探头向店里的人说了几句便走了出来,高跟鞋急促地踩在地上,声音有些刺耳。直到那女人走近了,于敬才认出来那女人是谁。 巧遇蒋允欣,于敬先是讶异,尔后则是一阵羞愧。一想到那天早上在徐瑾泉家里的对话,他不免对蒋允欣心怀愧咎,看到她也就不敢名正言顺地跟她打招呼,但蒋允欣却出乎他意料之外地大方,向他问声好后又笑着问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兴高采烈意气风发的模样倒不像是前两个月才失恋的人。 见她这样,松了口气的同时,于敬也略感欣慰。 毕竟他是那个横刀夺爱的人,见到有所亏欠的对象过得好罪恶感自然减了几分,自己也好过了点。 「你怎么还穿跟鞋!」还没等于敬跟蒋允欣打招呼,梁晓月一见蒋允欣踩着米色的蛇纹尖头高跟鞋便唸道,「都要当妈妈的人了还这么不注意!」 「当妈妈?允欣你怀孕了吗?」一听见梁晓月的话,于敬惊讶地对蒋允欣问道,错失了梁晓月如京剧变脸般先惊再疑后懊悔的表情。于敬见蒋允欣靦腆地笑了笑没说话,便发自内心高兴地说:「恭喜!真的恭喜!所以才来看婚纱?什么时候请吃喜酒?」 「下个月。」蒋允欣回道。她瞟了瞟站在一旁沉着脸不敢作声的梁晓月后,又笑着说:「你会来吧?发帖子给你?」 虽然诧异于行程如此紧凑的婚礼,但转念一想,蒋允欣或许不想等到肚子大了才办,于敬也就没说什么。「当然,请务必发帖子给我。」他笑着说道,想了一想,又问:「新郎倌今天有来吗?真想看看是谁这么幸运。」 蒋允欣听见于敬这么说后笑得特别漂亮,笑意却似乎没达眼底。「不用看了,新郎你也认、」 「允欣!我们还是先进去吧,已经迟到了…」抢在蒋允欣说完前道,梁晓月勉强地笑着伸手拉上蒋允欣的手臂,正要向于敬告别时蒋允欣却十分不给面子地甩开了她的手。 「怎么?于敬想知道不是吗?」蒋允欣对梁晓月说道,笑得有些古怪,而梁晓月听了则皱起眉满眼责备地看着她。于敬见状,只觉得这两人举止可疑,但这两个人从高中起就是这个样子,说是不和却并非如此,要说她们是好友也称不上,但总能看到这两人没事就凑到一块儿,现在连挑婚纱也请梁晓月来帮忙,真不晓得到底感情是好还是不好。 「别吵架了你们。」于敬无奈地笑着说,「晓月,这新郎是什么人物,这么神祕还不能让我知道?」 梁晓月听了没说话,眼神逃避着于敬的,看上去像是不好意思,却又像是害怕,最后大概是被于敬探究的眼神看得慌了,梁晓月转头对他说:「于敬,算我拜託你,别问了…」接着她拽起蒋允欣的手,「允欣,先走吧?好吧?」语气甚至带着乞求。 但蒋允欣没理她,只是直直地看着于敬。「于敬,泉还有跟你联络吗?」 从蒋允欣口中听到徐瑾泉的暱称,于敬楞了一下,他看着穿上了高跟鞋后和自己快差不多高的蒋允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见于敬没说话,蒋允欣笑了出来,甚是鄙夷,却也不知究竟在鄙视谁。「你倒是很相信他。」她说道,「难道他什么也没跟你说?」 楞楞地看着蒋允欣喜怒交杂的脸和站在旁边紧皱着眉的梁晓月,于敬心底莫名地开始有些不安,他稳了稳心神,才迟疑地开口问:「跟我说什么?」 「跟你说我们要结婚的事情。」 看着蒋允欣脸上掛着的浅笑,于敬不晓得她说的究竟是真还是假,他想跟着蒋允欣笑,嘴角却怎么也不听使唤,像是忘了该如何动作一样。「你、你在跟我说笑吧?」于敬吐了口气,勉强地勾了勾唇,他自己也知道现在笑得相当难看,但想着蒋允欣正和自己开着玩笑,于敬就觉得自己必须笑。 若不笑,就称不上玩笑了不是吗。 蒋允欣听他这样问笑得更开心了。「于敬,你以前有这么有趣吗?」她问道,显然不在乎答案,「我们要结婚了,都有了孩子不是吗。」下意识地,蒋允欣说着就抚上了她的肚子,于敬见状一张脸一阵红一阵白,不知怎地竟觉得这个动作十分刺眼,刺得他有些呼吸困难。 于敬想说话,想反驳,见蒋允欣一脸幸福地摸着自己的腹部,嘴巴开开闔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孩子是谁的?是瑾泉的吗?于敬想问,但怎么也问不出口。 不是徐瑾泉的又会是谁的。连自己都知道这问题若问了出来只会显得他有多愚蠢,想笑却又好难笑出来。 连自嘲都觉得困难。 「…什么时候的事?」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于敬虚弱地问,而蒋允欣似乎也听懂他想问什么,只回答了是几个月前怀上的。于敬听了,只觉得自己浑身的热度都像随着这句话流失了般,冷得他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是他们刚重逢没多久后的事情。 是徐瑾泉情深意重地想挽回自己的那之后。 难道是因为自己那晚的拒绝,才演变成如今这番局面吗? 他后悔了啊。 他已经反悔了不是吗? 他都懂了呀。难道这些还不够吗? 紧紧地握着拳,于敬只觉得眼睛一阵模糊,却不想在她们面前落下一滴眼泪,只得死死地拽着手,即使颤抖着将唇咬得生疼也没再说一个字。 徐瑾泉不是答应他了吗? 不是说要他等吗? 他等了呀。等得整天魂不守舍;等得镇日茶不思饭不想;等得每晚每夜魂牵梦縈。 他等了,他都等了。然后呢? 他又等到了什么? 骗子。 徐瑾泉这个骗子。 若早知道今日会是这个结局,当初他就不该回去找他,不该跟徐清雨分手,不该跟徐清雨回家,不该去那什么同学会,不该回来,不该喜欢上他… —不该认识他。 打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从一开始就扣错了钮釦,又怎能怪之后什么都是错的呢。 对,他不该怪徐瑾泉。从最初的最初,错的那个人就是他,只有他,只会是他。 不然为什么现在痛的人是他呢? 不晓得蒋允欣和梁晓月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于敬眼前一片模糊脸颊满是泪水时,跟前早已没了身影,独留他一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过道上面对光可鉴人的地砖,唇在不知不觉间被他咬破,满口的血腥嚐起来煞是苦涩,他却总以为血是咸的。 而外面下起了雨。 第六章 (七) 在镜子前整了整头发,面对镜中的自己,徐瑾泉有些无力。 他以为蒋允欣只是想要个脸面,却没想过这脸面竟大到让他给得身心俱疲,一颗心满目疮痍。 摸摸一边的脸颊,那天晚上被徐清雨揍的痕跡已然消失无踪,但他所说过的一字一句为他带来的苦痛直至现在仍像一根刺般深深扎在心上,悄然无声地淌着血。面对那些质问,面对那双充满责备的眼睛,只有徐瑾泉晓得自己有多想大声反驳,但无论内心如何叫嚣,一想到方云惠、陈嫣以及徐成誉的脸,自己那张嘴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那是他们所期望的,徐瑾泉晓得。当他告知陈嫣自己要和蒋允欣结婚时,电脑萤幕上那喜极而泣的脸他是怎么也忘不了的。 然而这些都只是谎言,而谎言只会不断繁殖、膨胀直到破灭的那天,最后,只剩下令人失望的现实。这就是他最后将要面对的丑恶。 但于敬不同。他大可不必面对这些,也绝对不需要面对。徐瑾泉早已下定决心,一年期满,他便要带着于敬到别处去,哪里都好,只要能离开这里,就他们两个过着,朋友、家人什么的一切再也与他们无关。就在与于敬相拥、就在于敬说他等的那天,徐瑾泉便这么决定了。是这个想法在支撑着他捱过徐清雨的责备、捱过蒋允欣的需索无度并将继续支撑他捱过接下来这漫长而苦闷的时光。 见时间差不多,徐瑾泉拿着那晚从家里拿的车钥匙下楼,刚坐进车里,便见蒋允欣传来讯息说她到了,只等他和梁晓月两个人。 对于将婚讯告诉梁晓月,徐瑾泉纵是百般不情愿也只得妥协,虽然已经将请客的人数压到最低,一些亲近的朋友总是得现身才像一回事,但要他将这件事情亲口告知那些朋友,徐瑾泉觉得实在难为,故而他将联络的事情甚至所有的婚礼准备全权交由蒋允欣来处理,自己就只需像个人偶般任人摆佈操弄,而实际上也只是个人偶罢了。 在婚纱店附近绕了一圈,见四处都找不着车位,徐瑾泉将车子暂停在婚纱店对街,正想打电话给蒋允欣,却看到她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婚纱店。只见蒋允欣从店里出来后朝另一边打招呼后走了过去,在车里远远看过去,徐瑾泉只知道是一对男女,却看不太清楚究竟是谁。或许是梁晓月和许良昇也不一定,这样想着,他本想下车看个真切,碍于车子无处可停,只好将车往前开点,直到停在了三人所在的正对街才看清那两人是谁。 就在看清楚的瞬间,徐瑾泉只觉得车内的空气冷得令他全身不住地颤抖,恐惧让他寒毛直竖,那种深怕谎言被拆穿时的罪恶感与不堪向他袭来,让他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总觉若一松懈,那心中的阴影便会在剎那间把他压垮,就此一蹶不振。 只见站在走道上的于敬穿着一身休间西装,看上去挺精神的,不知道三个人在聊什么,一度很激动的模样,而后也不知蒋允欣说了什么,似乎和梁晓月起了争执,没多久,便见于敬白着一张脸站在廊道上,直到梁晓月和蒋允欣离去,直到下起了雨,他仍站在那里。 这一切,徐瑾泉都看在了眼里。 他看到了于敬那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那扑簌簌地留下的泪,还有微微颤抖的手。他可以感同身受。他可以感觉到颊面被泪水划过时的湿润,那全身无法遏止的颤抖,那种冷,那种痛。因为他现在也正在经歷着。甚至,他可以感受于敬所感受不到的,那自以为是的保护膜被狠狠地、残忍地剥除时的赤裸与狼狈。 被覆盖的终有一天会被揭穿,但他从未想过会是这般鲜血淋漓,这般令人难以直视。 看着于敬那像是被重重击沉的憔悴模样,徐瑾泉这才真正感到后悔。纵使再如何地冤枉他,如何地在他身上披覆错误的期望,徐瑾泉也不曾这般悔恨过。 他只想着不让别人伤害于敬,却在不知不觉中,伤他最深。 就在徐瑾泉胡乱地用手背擦着眼泪时,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只想着大概是蒋允欣打来的,徐瑾泉本想无视,但在看见来电的人是谁后,他赶忙将电话拿了起来。 看了眼对街同样捧着手机的于敬,徐瑾泉有些犹豫地接了电话。 「于敬…」 「…你在哪?」还来不及说什么,徐瑾泉就听见于敬用那带着些鼻音的声音问到,电话那头,滂沱大雨的声音和窗外的融在了一起,听起来更真实。「你在婚纱店附近对吧。」 猜测得很合理,徐瑾泉根本没有否认的馀地,也没有继续编织谎言的打算。「于敬,我、」 「谈谈好吗?我有话想跟你说…」没等徐瑾泉多说什么,于敬不容拒绝地问,那语气冷硬得熟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氛让徐瑾泉有种当年置身于校园中的错觉。 徐瑾泉沉默了下。面对这样的于敬,他有些无所适从。并非从没见过这样的他,只是那种曾经的亲密无间如今因自己的愚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相较于一开始就相隔千里,更让他手足无措。 「…我知道了。」徐瑾泉应道。「我开车来的,就停在你对面,上车说吧。」说完,他以为于敬还会说些什么,却没想到于敬直接把电话掛了。只看到于敬走到不远处的斑马线旁,过马路时,那雨水就这么淋在他身上,才一眨眼的功夫便淋得全身溼漉漉的他却毫不在乎。 大概是找了一下,徐瑾泉看着于敬过马路,却又等了一阵子才看到于敬站在自己的车窗旁。解开车门锁,他让于敬上车,见他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徐瑾泉赶忙伸长了手将后座的卫生纸递给他,于敬却没接。 于敬上车后,两人先是沉默了一阵。于敬的脸色很苍白,眼睛却是红的,一头黑发全湿透了,闪着水光。见他垂在耳际的头发正滴着水,徐瑾泉沉默地抽了张卫生纸想帮他擦擦,手才伸到身侧却被于敬一手拍开。他转过头看向徐瑾泉,一双哭肿的眼睛里充满着失望、不甘、悔恨,万般情绪却独独少了愤怒。 看着这样的于敬,徐瑾泉顿时有些迷惘。 他该生气的。 他有权力对他生气。 他可以打他、骂他、对他大吼大叫、对他拳脚相向,这样他才可以哄他、抱他、对他说对不起、对他解释陈情。 但于敬却没有。那双眼里没有怒火、没有忿忿不平,像是早已看透了什么,处理过了情绪,不留给他丝毫机会,擅自找出了结论,自己给了自己答案。 他连请求原谅的机会都没有。 没有亏欠,又如何谈得上原谅。 思及此,那双眼睛透露出的信息让徐瑾泉有些恐惧,他回避了于敬的视线,轻声说:「你骂我吧。」 于敬看着他没说话。 仍没胆去看于敬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徐瑾泉低着头,声音颤抖,有些乞求地道:「于敬…拜託你,做些什么吧。」说完,车内仍是一片沉默。对于于敬那默不作声的态度、彷彿已成定局的无话可说,心里一阵悲凉,徐瑾泉转过身抓住了于敬放在腿上的手,激动地说:「你为什么不骂我!骂我、打我啊!你为什么要用像是一切都结束了的眼光看着我?难道我、」 「瑾泉…」看着徐瑾泉,于敬满眼温柔,眼底的悲哀却远比温柔来得深刻。「够了…别再说了。」任徐瑾泉抓着自己的手,相较于徐瑾泉的激动,于敬显得十分平静。「瑾泉,我累了。」 徐瑾泉听了皱起眉,放开了于敬的手。「什么意思?」 「瑾泉,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没有回答徐瑾泉的问题,于敬只是这样反覆说着,却没发觉自己脸上的伤心和他口中的喜欢有多矛盾,「瑾泉,我爱你…」纵使于敬是用这么个表情说着,徐瑾泉仍对这初次的告白悸动万分,他正想回应于敬,却听见于敬接着说:「但我要停止爱你了。」 一滴眼泪从于敬的眼中滑落,晶莹剔透,就像于敬这个人一般,却也残忍无情,就如于敬口中的言语,不深不浅地划过自己苍白的心般,划过于敬苍白的面颊。 徐瑾泉一开始还无法理解于敬的意思,但当他望着于敬脸上那带着疲惫的决心,他突然意识到了于敬言语中的认真以及痛定思痛的无奈。就在他看着于敬颤抖着的双唇时,上面的一点殷红刺进了眼中,痛得他眼睛泛酸。 「为什么…」徐瑾泉努力睁着眼,深怕一眨眼,眼泪就会这么掉下来。 不是说好要等我的吗? 「瑾泉…」看着徐瑾泉忍着不哭的脸,于敬伸出手覆上他的脸颊。 「不是说好了吗?」他能感觉到于敬手中的温度,但那他曾日夜渴求的体温此时却进不了他的心、热不了他的冷,「不是说好会等我的吗?」他哽咽地问,一滴滴泪就这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滑进了于敬的掌中,而于敬只是摩挲着他的面颊,不发一语。 有时他真的好恨于敬的沉默。 「瑾泉…」 却更怕沉默之后的话语。 「不,于敬,我不想听。」固执地摇头,徐瑾泉拉开了于敬覆在脸颊上的手掌,转回身面对正前方的方向盘。「我们下次再谈吧,我先送你回家。」抹去脸上的泪珠,徐瑾泉吸了吸鼻子后熟练地发动车子,正准备换档,却被于敬制止。 「瑾泉,看着我。」于敬说,「拜託你…最后一次,拜託你看着我。」 什么最后一次?他怎能如此自私的擅自说这是他最后一次看着他,怎能如此狠心残忍地把未来所有的可能性都一併抹去? 就因为这么一次的错误、一次的隐瞒,于敬就要这般捨弃自己? 多么无情。 但他仍然爱他。深深且无可救药地爱着这个无情的男人。 徐瑾泉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早已涕泪纵横,于敬的脸被泪水挡住变得模糊不清,纵使他再如何抹去仍不及泪水积聚的速度,一心只想着要好好看着于敬的脸,只想着让于敬好好地看着自己的脸,太过努力,徐瑾泉却没听见于敬说了什么,待泪水终于被他擦乾,待脸终于被他抹净,车里却没了于敬的身影。 只剩一张空荡荡的椅子,和满手苦咸湿润的泪水。 第六章 (八) 于敬真正回到学校上课,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情。 那天,当他全身湿透地回到家后便马上发起了高烧,休息了几日,才打起精神去上班。虽然如此,也不知究竟是感冒还没好全还是怎地,他总觉得空落落的,好像什么东西少了、丢了,落在了哪里,找也无从找起。 一早从床上起来,整理整理后,出门前,他特意看了看手机。没有徐瑾泉的留言。 也是,他想。覆水难收,话一旦说出口,便毫无挽回的馀地,他也疲于挽回了。纵使当他想起徐瑾泉那张满是泪水的脸时心仍会隐隐作痛,但那也只是他的事情了,和徐瑾泉无关。他现在恨不得把徐瑾泉的脸忘掉,这样就再也不会心痛,无奈即使他想忘,那些和徐瑾泉有关的点滴仍偷偷地渗进了生活中,那些期待,那些盼望,都让他想起那张脸。 想忘都忘不了。 见手机里头只有于敛的几通未接来电,想也知道是为了沉咏萱的事情,于敬决定有空再回。 就在他才刚进办公室没多久,椅子都还没坐暖,系办公室的工读生就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说是系主任找他。想着这几天请假请得多了,也是该跟主任打个招呼,于敬应声后把桌上东西收了收,没多久便走到楼上的系办找系主任。 刚打开系办的门,他就见到徐清雨坐在一旁,大概是在辞退了他研究室的工作后又找到了系办的工读,正在处理着文件,见他忙着,于敬没跟他打招呼,就这么走进了系主任的办公间。 系主任见到了他,脸上虽是笑着,却莫名地有些尷尬,于敬看他的表情虽觉得奇怪倒也没什么其他想法。主任让他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两人小聊了下,期间多半是主任在说话,关心了下他的身体,其馀说的也无非是些小事,直到两人聊得都快没话题可说,那系主任才幽幽地开口道:「于老师,最近…系上有些关于你的传闻,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 于敬一听楞了下。他没听说过有什么事情。「不,我没听过什么传闻。」 见他的反应,系主任点点头。「是这样吗…我明白了。」他沉吟了下,似乎是在斟酌该如何说才好,尔后才慢慢抬起头看着于敬。「于老师,虽然这只是传言,但基于校方的立场,我还是有必要了解一下。」 于敬看着那主任,不太确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最近有流言说于老师和系上的同学有不纯的师生关係,甚至有人称目击到双方有亲密行为…」说到这里,大概是想放松气氛,系主任笑了下,但在听见了他所说的流言是什么之后,于敬可一点也无法放轻松。「当然,依于老师的为人,我认为这些也不过就是流言罢了,或许是老师平时对某些特定同学的态度过于亲密,才导致有好事者擅自揣测,其实让于老师过来也只是想要釐清事实真相而已,希望于老师不要有什么压力。」 于敬早就没在听系主任后面说的是什么,即使他说得再婉转,也不过就是想向他确认究竟这传言是不是只是个传言罢了。 当然,真相于敬自己心知肚明。 他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不,他其实早该想到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只是自己不去想,就以为不存在这种可能性。纵使已经和徐清雨分手多日,但和徐清雨交往过也是事实,若主任真要追究,他是如何也辩解不了的。 就在他白着脸思考着该如何回应时,主任见他这模样究竟事实为何顿时也了然于心,便说道:「于老师,你是我们系里的新进教师,不仅对学术界贡献良多,教学也十分优秀,我想,学生对年龄相近的优良教师会格外亲近也无可厚非…」 于敬静静的听着,西装裤却被他的手抓得起了皱。 「这件事情我想就到此为止,于老师也不用担心谣言的事情,风头一过也就没了,只是还望老师能多加注意,不要对特定同学有所偏颇,以防有教学不公之类的情事发生。」那主任说着,拍了拍于敬的肩,像是为他打气般,于敬却只觉那肩膀上的重量压上了胸口,异常沉闷。 他当然知道主任这是在偏袒他,才会什么也不求证就这样让事情过去,这对他来说的确应该求之不得,但他却隐隐觉得若就这样下去,自己似乎会错过什么,如同一条从未引人注目的岔路,若就这样过了,便再没有机会去看看另一条路上的风景。 他回来本就有很多因素适合徐瑾泉有关,即使再怎么催眠自己,这仍是隐藏在内心无法否认的事实,但如今,徐瑾泉早已成了过去,留在这里又有何用? 只是继续去记着这早该忘记的人罢了。 徒增烦恼。 正打算开门走出主任办公室的于敬放下了办公室的门把,思忖下后转过身说道:「主任,我有个请求…」 不甚光彩的举动总是在一时的衝动与长久的急切下所產生。徐清雨深深地这么觉得,好为自己现在的所作所为开脱。 其实在于敬刚走进办公室时徐清雨就看见了他,几天不见,于敬很明显瘦了,脸上有着一种难掩的疲惫,看着那张清丽的脸苍白憔悴的模样,徐清雨心里除了有些心疼外,还有种罪恶感,那股罪恶感像隻失了方向的蚂蚁般在心上漫无目的的游盪,时隐时现,弄得他一见于敬就精神紧绷,才不敢和于敬对上眼,只能在装忙间偷看他。 徐清雨看着于敬走进主任办公室,本以为只是匯报些事情一下就会出来,想不到于敬这一进去就待了许久,徐清雨心里虽好奇,但总觉得偷听人墙角这种事情实在不太适合,于是暂时忍了下来。正装订着文件,坐在一旁的行政小姐突然对他说要去校务大楼办事,让他一个人待在这里,待她前脚一踏出办公室,徐清雨也不知怎地就一个箭步走到了主任办公室门边,听起里面的动静。 没办法,他实在太介意了。一想起之前在系上听到的流言蜚语,徐清雨就不得不去猜测主任叫于敬进去商谈的意义,这让他坐立难安。 门后面的谈话声并不明显,所能听见的内容断断续续的,从那些零碎的隻字片语中,徐清雨知道他们的话题应该都是些琐事,直到主任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沉重,他才真正聚精会神地偷听起他们的对话,无奈因为紧张,那砰砰的心跳声直在他耳边响动,越听越心烦。 就在他试着平復情绪时,门后响起了脚步声,听那脚步越走越近,徐清雨逃也似地赶紧回到位置上假装用着电脑,本以为于敬或是主任马上就要走出来了,却迟迟见不到人影。徐清雨心里疑惑,耐不住好奇,便又走上前去靠在门板边。 「…主任,我知道有点突然,但是,我想辞职。」 于敬大概是站在门边讲这话的,徐清雨一字不漏地都听在了耳里,像他就站在自己面前讲着这般清晰。徐清雨从未想过于敬竟然会提出要辞职的事情,照这口气来看,主任并没有提起谣言的事,或者提了,却没有因此为难于敬,但于敬主动说要辞职却令徐清雨难以理解,只听门那头于敬又继续说道。 「我觉得,作为教师,我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相较于教学,我对研究更为热衷,同时也想要做到与实务上的连接,这是在校园里我做不到的。」于敬顿了顿,似乎在想什么,而后又说:「…私人方面,最近身边发生了些事情,让我对要不要继续留在这个地方產生犹豫,所以…还请主任谅解。」 「于老师,虽然下学期的聘书还没下来,但你真不再考虑一下?依你的论文產量,升等绝不会是问题,等到在学术界有些地位后再转到业界不是也挺好的吗?」 只听见于敬沉默了一下,徐清雨小心翼翼的呼吸着,深怕一个小动作就会暴露他的位置。 于敬说的私人理由让徐清雨不禁想到了徐瑾泉。若非于敬已经发现了徐瑾泉要结婚的事情,又怎么会突然说要辞职呢?徐清雨想着,心里有些不甘。徐瑾泉总是能影响于敬的每个决定,而自己则从未能让于敬这般动摇,就连结婚,也能让于敬寧愿放弃工作也要离开这个城市。 徐瑾泉究竟是凭什么。 就在徐清雨正忿忿不平,系办公室外这时传来了高跟鞋的声音,徐清雨一听就知道是那阿姨,纵使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得赶紧跑回自己的位置上。那阿姨一进门也没看他,直直地走回自己位置,坐下后办公室中又是一片安静。 没多久,于敬才从主任办公室里走出来。徐清雨从处理的文件中偷看着于敬从自己位置前走过的身影,却不见他带着什么表情。看着于敬离去的背影,徐清雨想了下,转身拿起桌上的手机,传了个讯息。 第六章 (九) 看着那扇再熟悉不过的门扉,蒋允欣拿着备用钥匙,表情有些犹豫,也不知挺着肚子在那门前站了多久,直到腰有些痠了她才将那扇紧锁着的门打开。 看了眼凌乱的客厅,她脱下鞋子后轻手轻脚地走进后方的房间,果不其然地在里头看到正躺在床上看着手机的徐瑾泉,而徐瑾泉只是瞄了她一眼,便又将视线转回手中的手机上。 「我都听说了,你这几天为什么不去上班?」看着面无表情对她爱理不理的徐瑾泉,蒋允欣心里虽生气却没表现出来。 也不知究竟听没听见,徐瑾泉没立马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反问道:「宋明渊告诉你的?」问得不冷不热,却让蒋允欣有些无地自容。 「…你这样无故旷职到时候被炒了怎么办?」不想回应徐瑾泉的明知故问,蒋允欣说到,看徐瑾泉那满是鬍渣的下巴和鸡窝般的头发,又继续唸道:「看看你这是什么样子,邋遢死了!」 徐瑾泉没理她,抓了抓头,他翻身下床,穿着一身起皱的家居服,摇摇摆摆地欲走出房门,蒋允欣见他这副模样眉头一紧,张口就说:「不就失恋而已,有你这么要死不活的吗?」徐瑾泉听了脚步一顿,站在房门口却没回头看她,「你是怕全天下的人都不知道你失恋了吗?有人结婚像你这样的吗?你是要、」话还没说完,蒋允欣一见徐瑾泉回头看着她时的神情便不敢再说下去。 那眼神很陌生。陌生得让她害怕。 「婚我会结。」或许是感觉到了她的害怕,徐瑾泉说得冷硬,脸色却缓和了不少。「其他的你别管。」 「要跟你结婚的人是我我怎么能不管。」见徐瑾泉怒气正盛却仍为自己让步,蒋允欣胆子又大了些,「如果这婚结得心不甘情不愿,别人会怎么说?」 「你现在是认真的吗?」听见她说的话,徐瑾泉笑了笑冷哼声道:「那些表面工夫说到底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做了又有什么意义?」 「你答应过我的。」 「我答应了也可以收回。」听见蒋允欣语气中的委屈,徐瑾泉又冷起脸道。他最讨厌蒋允欣总把自己摆在受害者的位置上,好似这些都是他欠她似的。「你如果没事的话就走吧,我请假请得光明正大的,不用你在这里囉嗦。」 「泉,拜託你别这样,我是真的很担心你。」对徐瑾泉下的逐客令置若未闻,蒋允欣走上前去抓住了徐瑾泉的手臂,「于敬真有这么大的份量,值得你把自己搞成这样吗?」徐瑾泉的沉默彷彿给了她这个问题的答案,站得近了,蒋允欣才真正看清楚徐瑾泉的脸,浮肿的眼睛和眼角被面纸反覆摩擦所留下的红痕让蒋允欣暗暗吃惊,随后而来的是一种愤怒、无奈、悲哀和庆幸所交织而成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我究竟是哪里比不上他?」 「没什么比不比得上的。」 看着徐瑾泉说这话时的表情,蒋允欣沉默了下才无奈地笑道:「从一开始就输了吗…」或许,打从于敬踏入教室的那天起,她就已经註定要输了这份爱情,无关时间,无关性别,就只是註定好了的,无法动摇。 手机的简讯声在两人的沉默间显得突兀异常。徐瑾泉轻轻拨开蒋允欣的手走到了床侧,蒋允欣看着他动作,那种从内心升起的无力感在她看着他的背影时渐渐加重,重得她有些呼吸困难。她看着徐瑾泉拿起手机,滑了几下却突然脸色苍白,正想上前询问,下腹却一阵疼痛。 痛来得突然,蒋允欣一时不查就这么摔在了地上,那声巨响硬生生将徐瑾泉从沉思中拽出,当他看到蒋允欣倒在地上摀着肚子脸色惨白时脑袋瞬间一片空白,直到听见她微弱的呻吟,他才回过神来赶忙拨电话叫救护车。看着蒋允欣被抬进急诊室,徐瑾泉向医护人员交代了下后走到医院门口,一个个打给那些他认为应该要告知的人,尔后便是等着急诊灯号的熄灭。看着那闪烁的红灯,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带着眼镜的男人出现在过道上,一反平日在办公室中幽默轻浮的形象,男人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着急,他不安地向徐瑾泉招了招手,示意他到角落,大概是想跟他说些什么,徐瑾泉却没理他。 他从医院绿色的长椅上站起,臀部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痠麻感却丝毫不减他脸上的阴沉。看着宋明渊,徐瑾泉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着实可恶,工作场合也就罢了,若不是念着那肚里的孩子是他的,徐瑾泉一点也不想跟这男人有什么其他接触,并不是因为宋明渊把蒋允欣从他身边带走的缘故,而是因为这男人做事的虎头蛇尾和表里不一的满腹算计。 「允欣她怎么了?怎么突然掛急诊?」宋明渊见徐瑾泉脸色不善便也没执意要他到角落去说话,自己走上前后劈头便问到蒋允欣的状况。 「还在急诊室里,不知道是怎么了。」徐瑾泉冷淡地回道。「你不是应该比我更了解她的状况吗?怎么还要来问我呢?」 宋明渊听着徐瑾泉的嘲讽脸色有些羞愧,抹了抹他似因跑动而汗湿的头发,又道:「她都不让我陪她去產检,我也不晓得她身体是什么情况…再说,產检不都是你陪她去的吗…」 听见宋明渊语气中有意无意的卸责,徐瑾泉火气突升,他一把抓起宋明渊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最好给我搞清楚状况,蒋允欣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既然知道就给我好好负起责任,别说些废话来牵拖!」那宋明渊哪里看过徐瑾泉发怒的模样,被他那双凌厉的眼睛一瞪,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见他不再说话,徐瑾泉才放开宋明渊的领子,两人沉默地在走道上待了一下,受不了这种尷尬的气氛,没几分鐘,徐瑾泉便放宋明渊一个人坐在那里,自己走到了转角的休息区投了罐饮料,刚把易开罐拉开,他就看到徐清雨从远处朝他走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放下饮料,徐瑾泉对于徐清雨的出现有些吃惊,却见徐清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不说话。 「那男的是谁?」徐清雨看着他问。一开始,徐瑾泉只觉得他有些异样,还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情绪,在听他这般问到后就马上晓得了。徐清雨大概是看见了宋明渊。 不太清楚徐清雨究竟有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徐瑾泉思忖下后说:「是我同事,我们是一起来、」 「别骗我了,我刚刚是跟他一起上楼的。」徐清雨不给徐瑾泉任何隐瞒的机会,直接问道:「你们刚刚的对话是什么意思?」 看着徐清雨锐利的目光,徐瑾泉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没想过这件事情若被第四人知道时该如何解释,而徐清雨看他那模样,对于情况似乎也瞭解了泰半,脸色一变,怒气冲冲地道:「你是在跟我们开玩笑吗!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哥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说话的声音惹来了许多目光,见一旁的护士表情不善,徐瑾泉安抚了下徐清雨后将他带到医院外头,拉着他的肩膀嘱咐道:「你别告诉爸跟阿姨,这件事情我们自有分寸。」 「有什么分寸啊!」瞪着那双大眼睛,徐清雨不可思议地看着徐瑾泉,「你们疯了吗?一个怀了别人的种的女人要跟你结婚,你竟然还真的要娶?是允欣姊逼你的吗?她拿什么威胁你吗?」 「不…」徐瑾泉逃避了徐清雨直接的眼神,他只觉得就算和徐清雨解释他也不会真正理解他的。「我自己答应她的。」 徐清雨翻了个白眼。「什么叫你自己答应她?哥你难道是真傻不成?一定是允欣姊对你说了什么对不对!不然为什么你寧愿拋弃老师也要跟她结婚!」 「我没拋弃他!」 「老师认为你有。」徐清雨正色道:「不然他不会想要辞职的,你有看我的简讯吧。」 徐瑾泉脸色泛白地点了点头。 看着他,徐清雨叹了口气。「我真快被你们搞疯了。都双手奉上让给哥你了你怎么还会搞成这样?」见徐瑾泉默不作声,似是真的很懊恼的模样,徐清雨摸了摸脸说:「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听到徐清雨这样问,徐瑾泉看向他,眼神虽充满疲倦却仍存了一丝决心。「这是我欠蒋允欣的,如果因此无法得到于敬,那也是活该。」想到这几天垃圾桶里快速堆积的卫生纸,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不懂,感情哪有什么欠不欠的。」看着这样的徐瑾泉,徐清雨淡淡地说,「谈恋爱又不是谈生意,若真秤斤论两的,最后伤得也只会是自己罢了。」 徐瑾泉听了顿时有些羞愧,在这之前,他从未考虑过徐清雨对于敬的爱有多深,若真比较起来,自己或许输了也不一定。 「你说要自己解决的话,我就不告诉爸跟妈了。」徐清雨不晓得徐瑾泉心里所想的,只这样跟他说到,想了想,又问:「只是…你们应该不会打算就这样一辈子吧?如果是这样的话我现在就跟爸讲。」 「没有,只有一年,都讲好了的。」徐瑾泉轻声说,明明自己比徐清雨还要年长得多,怎么现在在他面前这么抬不起头,说话这么没有底气呢? 「…那就好,但先跟你说,如果中间有什么变数我还是会跟爸妈讲的…」停顿了下,徐清雨有些犹豫地说:「老师那里你打算怎么办呢?如果老师真的辞职了…」 「…那是他的决定,我没有权力去干涉。」听徐清雨又提起于敬,徐瑾泉不知道该怎么向徐清雨说明那天和于敬的事情,但转念一想,聪明如徐清雨,他又怎猜不到于敬早就和自己决裂的事情呢,想了想,徐瑾泉又说:「于敬也没义务要等我的。」 徐清雨听了便不再说什么。 徐瑾泉尔后又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徐清雨才说是方云惠抽不出空来所以才让他来看看情况,间聊着,当两人回到医院里,蒋允欣已经从急诊室出来了,而宋明渊则不知道去了哪里,直到确定蒋允欣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没事,办完手续,都没再看见宋明渊的人影。 第六章 (十) 将最后一个纸箱封好,看了看这待不到一年的屋子,于敬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说沉重太过矫情,说轻松又显得冷漠,哪种都不适合,便哪种都不谈了。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裤子,他走进厨房,想倒杯水喝却发现杯子都被他收了起来,摸摸鼻子,于敬只好将背包里半满的宝特瓶拿出来,将里头的茶倒掉后装了开水进去。他看了看錶,正觉得时间差不多时,门铃就响了。 按下开门钮后,于敬将家门打开,没多久,一个男人便出现在家门口。 徐清雨拿了把伞进来,牛仔裤裤脚有些湿,想来外面的雨还没停。于敬看着他将摺叠伞收好,脱了鞋子,才将手上拿着的卫生纸递给他。 「抱歉,还麻烦你特地跑一趟。」 「没事,我刚好今天有去学校。」徐清雨拿着卫生纸拭去他头发上的水珠,笑着对于敬说,丝毫不提他对于于敬毫无预警的主动来电有多惊讶,正想继续和于敬寒暄,在看见空荡的屋子后他却楞了一下。「老师已经都收拾好了?」 于敬回头看看少了不少东西的客厅后才转过来对徐清雨说:「宿舍有期限的,本来就打算一放假就搬出去。」 徐清雨听了点点头,没再说话。于敬招呼他进屋,收拾下沙发上放着的剪刀和胶带后便让他坐在上头,自己则进厨房找东西招待他,无奈冰箱里头只剩些罐装啤酒,所幸就把那两罐啤酒拿了出来。 「你没开车吧?」将啤酒递给徐清雨,于敬顺口问。 看了眼于敬手里的酒罐,徐清雨楞楞地说:「没有,今天搭公车来的。」 于敬点点头,将手中的啤酒塞进徐清雨手里后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自顾自地将拉环拉开,喝了起来。看着于敬面无表情地喝着酒,徐清雨慢了几拍才拉开易开罐的拉环,嚐了口却不再喝。 这样的并肩而坐好似几个世纪以前的事情了。自从几个月前研讨会的那晚后,于敬和他便少了交集,当然其中他单方面甚至双方面的刻意回避佔了绝大部分,今日于敬突然打电话来,想必跟他的离职脱不了干係,这样一想,徐清雨便更意识到于敬要离开的事实,又怎喝得下带着苦味的啤酒。只是,见于敬让他来却迟迟不说原因,徐清雨心里忐忑,思绪便有些混乱,不知怎地就想到了那天在医院的事情。 虽然徐瑾泉事后又再三交代他千万别和任何人说,他仍不怎么明白其中缘由。 有些事情说开了不就结了?说不定于敬知道后也就不走了,这不是很好吗? 想是这样想,看在那天徐瑾泉一脸憔悴地拜託着他的份上,徐清雨答应了的事情他不敢轻易违背。 「老师突然让我来是有什么事吗?」见于敬只是一个劲地喝酒发呆,徐清雨迟疑了下才问,只见于敬看他一眼,尔后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是个红包。 「前不久收到了允欣寄来的喜帖…」于敬笑了笑,无奈的表情太过轻描淡写,好似这张喜帖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东西,那些背后的感情不过是一场能让人一笑置之的游戏罢了。也只有他自己晓得这表情练了多久。「那天我没办法出席,这红包你就收着,那天还拜託你帮我送了。」 徐清雨瞪着那红包,像是要将那红包烧出个洞一样。「老师,你难道真的就这样放弃了?」他看着于敬,明明知道此时再说这些也是无用,但他就是不能不问,「说不定我哥他是有什么苦衷的?你难道从没这样想过?他不是那种会随便玩弄别人感情的人,老师你认识他这么多年难道还不信任他吗?」 面对徐清雨的话,于敬只是面无表情地静静听着,听见徐清雨提到了信任,才轻轻地笑了。「我信任他。」握着红包的掌心热了,于敬能感觉到他手心出的汗浸湿了红包纸,黏黏的,有些不适,便将红包放开,搁到了沙发上。「就是因为信任…就是因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才这样决定的。」 徐瑾泉是个认真的人。太过认真,太过负责,担了太多东西在他肩上,所以才被压得这般辛苦,活得这般费尽心力。于敬总以为自己才是那个死心眼的,但现在看来,徐瑾泉比他更傻。 既然自己是聪明的那个,也就应该由自己来为一切画下句点。 若徐瑾泉不知道该如何放下身上的重担,就由他来帮他放下。 「…老师,你再等等吧,再等一下,说不定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不能对于敬和盘托出,徐清雨只能这样试图劝解他,但看于敬不为所动的模样,徐清雨除了乾着急外什么也做不了。看了看于敬收拾好的行李,徐清雨只好问:「老师找到房子了吗?需不需要帮忙搬家?」 「…我不会留在这里。」见徐清雨问起,于敬迟疑了下才说。看到徐清雨的表情,于敬早就猜到他会是什么反应,一想,也就不敢再看他。「我准备回美国。」 徐清雨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他总以为于敬就算辞职了也会留在这里,就算徐瑾泉真要和蒋允欣结婚了,于敬也会在这里;就算不等了,他也会在这里。只要于敬还在,一切都有转圜的空间。 岂知于敬竟连这点馀地都不留给徐瑾泉。 「老师难道不能再考虑一下吗?」徐清雨急道,「留在这里不好吗?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就算知道于敬不可能因为自己的三言两语就改变决定,但徐清雨仍忍不住地问。 只见于敬转过头来看他,温柔地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就像以前一样。「我已经考虑过了,在那里也已经找好了工作…」 「老师说这么多还不是因为哥吗。」徐清雨闷闷地说:「如果哥不结婚你就会留下来对吧?」 于敬没回答,只是继续摸着他的头发。「你好不容易考上了研究所,可要好好用功,知道吗?」 徐清雨瘪了瘪嘴。直到现在,于敬仍把他当个孩子看待。他站起身,拿起了沙发上的红包就要走,没走几步又回过头问:「…老师什么时候的飞机?」 看着徐清雨闹彆扭似的表现,于敬拿他没輒,笑着说道:「三十号。」 是婚礼那天。徐清雨紧了紧拿着红包的手,突然觉得这红包好沉,觉得这纸袋里头装的不是钞票,而是于敬这十几年来的真心,情深意重,重得他好心疼。 徐清雨离开后,坐在沙发上,于敬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像是完成了最后一件任务,交付了自己最后的寄託,安心却又茫然,因为一切又归零了。 他是故意订在那时候离开的,婚礼什么的,他没有自信可以真的完好无缺地从头看到尾,更没有信心能在徐瑾泉面前不掉一滴眼泪,纵使办得到,他也只会觉得自己可怜。 望着空白的墙壁发了会儿呆,想到杨绍宇让他在收好家当后打电话给他,好安排一起海运的事情,于敬伸出手欲拿桌上的手机,却见手上一片红通通的似是沾到了什么,于敬提起手细看,却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想了想,才惊觉那是红包袋的味道。 眼眶于是不争气地红了。 尾声 将最后一根翘起的发丝梳到了后头,徐瑾泉看着镜中穿着深色燕尾服的自己,感觉却有些陌生,好似那镜中人只是一个幻影,转身的那刻,他又会是穿着洁白校服,和于敬走在昏黄街道上的男孩。 然而,他早已不是当年的他,身边的人也早已离开。 位于舞台后方的休息室里有些凌乱,花束、衣服、包包散落在各个角落,似乎是伴娘团将东西都放在了这里,无人看管有些危险,但徐瑾泉现在却没有心思注意这些。他从角落的全身镜旁走到梳妆台前,白色的桌面上是一些化妆品及造型用品,从没来得及收拾的样子看来人走的都颇为匆忙。不知怎地看得很烦躁,他沉默地将那些东西推到一侧,摸了摸光洁的桌面,若有所思。 他好想见见于敬。 想摸摸他的头发;想看着他的眼睛;想听他说着无关紧要的事情,又或者更正确地说,是让他听着自己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他也好怕见到于敬。 怕他的出现让本就不够坚定的自己动摇;怕记忆中他那双柔软的唇会说出违心的祝福;怕他眼神中的脆弱会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残忍和愚蠢,又或者更正确地说,让他体会着自己的残忍和愚蠢。 但这也都只是想想罢了,于敬不可能会来的。他连喜帖都没寄给他。 门外这时传来了声响,徐瑾泉瞥了眼,见进来的人是徐清雨,便又将视线转回桌面,不发一语。 徐清雨难得穿了整套的西装,外套上别的红色胸花在一片黑中特别显眼。见徐瑾泉没搭理他徐清雨也没说什么,他默默地走到徐瑾泉身旁,看他毫无生气的模样,徐清雨不禁在心里直叹气。 「哥,客人差不多都坐定位了,司仪让我来告诉你等等就要开始了,让你先去主桌。」徐清雨公事公办地说着,见徐瑾泉点点头像是知道了,正想转身离开,没走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见徐清雨突然停下来回过身盯着自己,徐瑾泉只好转头看向他。「我知道了,等等我会出去的。」 徐清雨听了却没答腔。他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明显得让徐瑾泉有些烦躁,正想问,却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样东西。那红包袋看上去有点旧,褶痕处有些泛白,那红甚至有些掉色。正奇怪为何徐清雨还要包红包给他,就见徐清雨将红包塞在他手里,脸色古怪。 「这是?」低下头,在看清了那红包袋上的文字后,徐瑾泉顿时煞白了脸。 红色烫金纸上用熟悉的清秀字跡写着的『百年好合』与安静地躺在角落的,那心中不知反覆咀嚼千百遍的落款,徐瑾泉只觉得好刺眼。每个笔划好像都落在了他心上,一刀一刀割着,残忍地放任他淌血的心在原地叫嚣,头也不回地留他在一片血泊中看着自己向下沉沦。 于敬… 那人的名字不停回响在脑中,徐瑾泉只觉得耳朵嗡嗡作响,快要窒息般难受,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无法替代的事物正一点点从他身体抽离,让他痛得无法呼吸,痛得几近昏厥。 见他脸色惨白,徐清雨不用问便知为何。「老师今天下午的飞机回美国。」他淡淡地说。 似是受尽打击,徐瑾泉一脸苦涩,听见徐清雨像是暗示的话语,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那西装笔挺,胸口还别着写了『伴郎』二字胸花的弟弟。「你…」 「我知道事到如今说这些很对不起爸妈跟允欣姐,但是…」徐清雨吸了口气,慎重地说:「哥,你爱他。」那几个字重重地敲在徐瑾泉的心上,震得他心跳加速,徐清雨见着,又继续说:「哥,对于错过,你不是再清楚不过了吗?以前分开后的再会是幸运,这次分开会不会就是一辈子谁也不晓得,难道你甘愿以后都活在后悔中吗?」 望着徐清雨,徐瑾泉不知道该说什么,问他甘不甘愿答案自然是不,但那又如何? 于敬终究是要走了。 一年,五年,十年,又或者是永远的离开,就如同那天他对他说的,他们两人之间那从未真正开始的爱情,终究是要停在这里了。 然后,今天,站在这窄小的房间里,徐清雨问自己甘不甘愿? 他不甘愿,但这从不完全由得他选择。 「还在这里做什么?」 徐成誉突然出现在门口,皱着眉看着他们的模样是一如既往的严肃。那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他们一跳,惊吓之馀,徐瑾泉随手便将徐清雨转赠的红包塞进了西装裤口袋里。徐清雨转过头看见徐成誉站在那儿,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确定那表情不像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才道:「没什么,司仪让我来跟哥说流程。」说着,他走到了门口,正要走出去,又转过头来对徐瑾泉说:「哥,快去吧,再等就晚了。」他对徐瑾泉笑了笑便拉着徐成誉出了休息室。 看着徐清雨的背影,徐瑾泉只是楞在那里,久久不能动作。 他还来得及吗? 过去,他没有勇气去牵于敬的手;现在,曾经一度牵起的手却被他放了下来,在经歷了这一切后,若他今天拋开一切地去寻求他,那人还会愿意握起他的手吗? 这赌局太大了,他输不起。 看着梳妆台前的镜子,徐瑾泉深深吸了口气,拍拍他那苍白的脸颊后,缓步走出了休息室。 梁晓月从礼金台后站起身,整理了下桌上的名册,跟身旁几个一起收礼金的人打个招呼,便走向会场里许良昇和吕文蕴所在的那桌。 「来啦。」许良昇自动将椅子向一旁挪了挪,让梁晓月坐在自己的右边,看着老婆顺着裙摆坐下,他笑着说。 「嗯,算钞票算得我头都痛,还不是自己的,真是…」拿过许良昇递向自己的果汁,梁晓月一边抱怨一边吃着盘子里早已经盛好的前菜。 看见右边许氏夫妇不算亲密却有种莫名默契的举动,吕文蕴调侃道「唉呦,看你们这样还真是羡煞人也,我看阿瑾他过了今天大概也会加入你的阵营吧…」 「什么阵营啊?」瞇起眼瞪向吕文蕴,眼神里传达的是『说话给我小心点』,梁晓月问。见吕文蕴喝着饮料眼神飘忽,身旁的老公脸色尷尬默不作声,梁晓月没再追究,只是看向前方热闹的舞台,淡淡地说「他跟良昇不一样…蒋允欣也不是我。」 总觉得话中颇有深意,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吕文蕴没再说话,只是用眼神向许良昇投以询问,得到的只是他落寞地摇了摇头,像是要他别问。 虽然看上去大咧咧的,吕文蕴还是有细心的一面,他大概知道这是个此时不宜的问题,便也放下好奇,默默地吃着做为前菜的凉拌料理。 菜餚一道一道地来,因为和舞台有些距离,这一桌的人所幸都放弃看主持人耍宝,只专心吃饭。似乎是感受到底下宾客的飢肠轆轆,没有多久整个会场便只剩下先前后製好的回顾影片,看着萤幕上播放着的两人相识的影片,梁晓月不是很有胃口。 「怎么了?反胃吗?」见梁晓月没动筷,以为是怀孕的关係,许良昇关心地问道。「如果有点噁心要不要去外面休息一下?」 盯着萤幕上新郎与新娘交错着的儿时照片,梁晓月眼眶红红的。她摇摇头,没有回话。 见梁晓月一言不发地盯着不远处的大萤幕,许良昇顺着看过去时刚好播放到的是新郎高中时的照片,自己和吕文蕴都在里面,青涩的脸上满满都是笑容,背景中青绿的山连成一片青绿的天空,他彷彿还能闻到那时山上清新的空气。 但他知道梁晓月看的是什么。 只见四个男孩子中站得最旁边的是个长相漂亮、笑容靦腆的男孩,他拉着靠在自己肩膀上的那隻手臂,像是抗议着那手臂施予的重量,却又碍于照相机的存在只好挤出个勉强的微笑。即使是这样,那仍是个十分好看的笑容。 而那隻手臂的主人,此时正从一旁慢慢走向会场中央那张延伸至门外的红毯,即使离自己很遥远,即使看不见那人脸上的表情,许良昇却觉得那人心底的苦他清楚地嚐到了。 徐瑾泉站在红毯的尽头,心里异常的平静。 他以为自己会紧张,但他没有。周围宾客的喧嚣、酒杯的碰撞声、背景轻柔的弦乐声都像是十万八千里外的世界,纵然热闹欢腾,也与自己毫无关係。比起兴奋无措,更强烈的是一种无力感,好像面对着无法抗拒的命运,在洪流中任一波波的大浪席捲而来,无力反抗地随之飘荡,尔后渐渐地没入那深不见底的河水中,渐渐失去呼吸的本能。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熟悉的乐声响了起来,并非是从过去就铭刻内心的那种熟悉,而是几天之内反覆叮嚀死记硬背的那种,有如示警般不得不认知的熟悉。是新娘子进场的声音。 只见远远那端的大门缓缓敞开,蒋允欣穿着银白色的婚纱,站在红毯的另一端,一脸羞涩。她在那里站了一下,才缓缓迈出脚步向他走来,闪光灯在她身旁来回闪动,光照得她比平时更美艷动人,徐瑾泉却突然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心跳声随着蒋允欣渐渐清晰的身影变得剧烈,让他觉得几近窒息。 一步… 看着她身上的银白色婚纱,那是他们俩一起挑的那件。很漂亮,但徐瑾泉却只记得那天在婚纱店外头,煞白了一张脸的于敬。 一步… 看见蒋允欣开心的笑着,脸上有些红晕。很美,但脑中却只有于敬那天在车子里啣着泪水倔强的双眼,而那让自己疯狂的双唇却说着让自己痛彻心扉的话。 再一步… 蒋允欣来到了身前,白皙的颈项上有母亲为她亲手带上的金饰。徐瑾泉却想到了书桌上的那张照片里,于敬当年青涩的侧脸、定格的美丽,还有他身上总带着的乾净的味道。 手抚过身侧,那口袋里似乎装了什么,有个四方形的轮廓,他下意识地将手伸了进去,低头看向那从口袋里掏出的一抹红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去的,那红包袋虽然有些变形,角落两个俊逸的字仍完好地躺在那里,像在提醒着他这是属于谁的祝福。 徐瑾泉好像听到什么东西碎了一地,或许扎了眼睛,或许扎了心,只觉得疼,疼得他眼泪直流,早已看不清眼前那个白色身影究竟是谁。 他只看到了『于敬』。 他的爱、他的伤心、他的渴望、他的绝望、他的温柔、他的绝情,他一切的一切歷歷在目,走马灯般地不停在眼前闪过。 『瑾泉,我爱你。但…我要停止爱你了。』 『瑾泉…』 『瑾泉…』 「对不起…」咬着唇,颤抖着,他拽着那从口袋中拿出的红包袋,眼泪早已佈满面容,一滴滴地向下滑落,就这样弄溼了他白色的领口。 艰难地望向蒋允欣,她精心化着新娘妆的脸庞早已模糊。徐瑾泉慢慢弯下腰,听到了身旁传来阵阵的骚动,却仍像用尽了全身气力般,笔直地深深鞠了躬,那一滴滴的泪就这样落在了红色的地毯上,消失无踪。 「我爱他。」 「你确定要跟我走?」 坐在桌子对面吃着麵的杨绍宇冷不防地问,于敬听了没抬头,只是吃着自己手里的速食。 「不是跟你走,只是同路而已。」也不知是因为对象是杨绍宇的关係,还是因为对象就是杨绍宇的关係,于敬冷冷地说,丝毫不留情面。「到了la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少讲些让人误会的话。」 「还真冷漠…」嘟噥了一阵,杨绍宇放下筷子,突然正色看着他道:「你真不后悔?上了飞机,你和他就真的没戏了。」 于敬握着汉堡的手顿了顿,灯光下,低垂着的眼睫在他的脸上铺展出两条淡淡的黑影,「后悔又有什么用呢?我只能让自己不觉得后悔。」 「…我觉得徐瑾泉有时候还真可怜。」 听杨绍宇没头没脑地这么说,于敬终于抬起头瞪了他一眼。「你又想说什么?」 只见杨绍宇将身子往后倾,整个人靠到了椅背上,一脸的理所当然。「他不可怜吗?连对遗憾的选择权都没有,被这样无条件的信任,然后被动的拒绝,于敬你也太看得起他了。」 「我只是做了正确的决定。」 「你做的是正确的决定。」杨绍宇同意道。看着于敬倔强的脸,他起身靠上了两人间的餐桌,直视着他那双黑得身不见底的眼睛,「但感情中本就没有对错又何来正确?你做的,只是用你自己对徐瑾泉表面善意认同实际残忍无情的片面观感来下的,正确的,决定。」 见于敬被自己的话堵得说不出话来,杨绍宇心里虽得意,但更多的却是感慨。一面对爱情,果然天才也会变白痴。 「吶,敢不敢跟我打个赌?」看着有些不服气的于敬,杨绍宇问。 知道杨绍宇就是一副痞样,于敬本来不想搭理他,奈何他方才的那番话一针见血地刺进了自己自圆其说的漏洞之中,让他实在不想再落下风。「怎么赌?赌什么?」 挑衅地笑着,杨绍宇指了指楼下的机场大门,「如果在我们进去之前,徐瑾泉出现在这里,你要给我一个吻。」面对于敬用像看着神经病的表情瞪着他,杨绍宇又忍不住笑了笑。 「怎么可能…那要是他没来呢?」 「头等舱,我买单。」 见杨绍宇自信满满,于敬只觉得好笑,想也知道这头等舱他是坐定了,便就欣然接受了这个赌局。两人坐在位于机场二楼的用餐区,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旅客,时而交谈时而沉默,但两个人两双眼睛的视线都从未离开过那开开关关的机场大门。 若说一开始听见这赌局时,于敬是觉得荒谬,那现在的他就只剩下后悔。看着一个个陌生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每当他看见和那人相似的体态身形,心就会不由自主地剧烈跳动,直到那人或提着行李箱走过,或与其他人开心交谈,那颗悬在半空中的心才会缓缓坠落,归于沉寂。 杨绍宇这半开玩笑似的赌局就像一颗投入水中的石子,溅起了那沉在水底积攒已久的泥,搅了这一池原本澄澈如镜的水,池水混浊,心也不再清明。 他不晓得他该不该期待。他不晓得该怎么面对这赌局的结果,无论输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紧盯着那人群,眼睛也有些痠了,于敬转过头望向坐在对面的杨绍宇,却见他一脸玩味地看着自己,那掛在嘴角的笑好像说着他摇摆不定的心,让他羞赧地将头低下,不敢再看他。 「好了,看来我输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见杨绍宇这样说到,于敬抬头看向他,只见他一派轻松地站起身,对他笑说道:「走吧,我去看看能不能升等,你先去出境那边等我。」 比起杨绍宇的无所谓,于敬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他能感觉到自己松了口气,却无法否认那隐约之中的一丝失落,像一条静静攀沿而上的藤蔓,不知不觉间勒紧了他的心。 随着杨绍宇走出用餐区后,于敬自己一个人站在航班表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到了当年同样站在这里的自己。那时的他很年轻,面对未知除了恐惧再无其他,是伤心让他克服了恐惧,让他剩下一副空壳,好装载满满的思念。今日他再次站在这里,没有了恐惧,没有了伤心,有的只是心如止水的平静,纵然被杨绍宇一度搅黄了,现在的他仍能说自己已经不再迷惘。 见时间快来不及了,正抱怨着杨绍宇动作太慢,一个黑影突然从一旁靠近,「杨绍宇,不过就升等而已你也太、」就在他一面抱怨一面转身时,面对眼前的男人,于敬突然忘记了言语。 只见徐瑾泉满头大汗地站在面前,身上还穿着黑色的燕尾服,显然是从婚礼跑出来的,里头的白色衬衫凌乱不堪,一头沾着发胶的头发也乱得看不出来原本打算做的是什么造型。 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于敬的嘴张了张,许久才说:「…你、你、」还没来得及确认,身体便被一个力量拉扯,直接投入了那人的怀中。 「不要走。」徐瑾泉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于敬顿时无法思考,脑中除了震惊与疑惑外一片空白。 见怀中的人没有反应,徐瑾泉莫名觉得心痛,却只能压抑那痛楚,恳求般地说:「不要走。」 感觉到徐瑾泉的手收得更紧了些,于敬才恢復了思考。 「你怎么会在这里?」有些不敢置信,他试图保持冷静地问道。但当他接收到外来的视线,发觉周遭的人开始注意起他们后,于敬便慌乱地挣扎了起来,可是越挣扎,徐瑾泉却抱得越紧,像是抓着汪洋中唯一的浮木般,深怕一松手自己便会失去所有。 「你…别人都在看,先放开我,有话好好说。」察觉到徐瑾泉此时的脆弱,于敬停止了挣扎,安份地任他抱着,安抚地说。 稍稍拉回理智,看见路过的人纷纷看着他们窃窃私语,徐瑾泉纵然内心有千百个不愿,还是渐渐松开了臂膀,但仍旧像个孩子一样拉着于敬的衣袖。见状,于敬说不出心里是不捨还是无奈。 「不要走。」还是那句话,却说得更坚定,让人无法忽视。 没有回答,于敬只是看着自己的鞋面,「你的婚礼呢?」 「不要走。」没有回答于敬的疑问,像是一定要听到答覆似地,徐瑾泉顽固地说。 抬头看着那人憔悴的脸,于敬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能感受到从袖子传来的力道和刚刚拥抱完还未褪去的那人的体温,他的心却还无法承受原本决心捨弃的人又出现在眼前的那种衝击。 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回去吧…」于敬突然淡淡地说,言不由衷。「允欣她…还在等你。」 像是自己和自己的战斗,于敬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第三个人,看着那与自己神似的人说着那些让他痛苦不已的话,却无力反抗。 「我爱你!于敬!」像是代替于敬对抗那个言不由衷的自己一样,徐瑾泉大声叫道,彷彿这样就可以把那说着假话的人驱散,只保留最真实的声音。喊叫的音量太大,以致于路过的人纷纷停下来观望,但于敬却没有心思在意了。「我不会和蒋允欣结婚!永远不会!」 「但是…孩子…」 「不是我的!」徐瑾泉激动地抓着于敬的肩膀道,在看见了他眼底的不相信后只能大声说道:「相信我!于敬,相信我!」 徐瑾泉望着自己的眼神真挚,就如同那年穿着白色校服和自己谈天说地的人,也像那天晚上对着自己说喜欢的人,就这么一眼,于敬信了。 他如何能不信呢? 「跟我回去吧,于敬,我们重新开始,不再纠结过去、不再鑽牛角尖一个人想着逃避…」徐瑾泉认真地说,一字一句都这样打在于敬的心上,像是当头棒喝,将他的思绪震盪得毫无章法。于敬觉得他的脸突然变得好清晰,又突然好模糊,声音则确实地、直接地传到了耳里,「也不要再说停止爱我!」 眼泪溃堤,于敬无法置信地看着徐瑾泉。那双眼睛充满着坚定,好像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无法让他停下。 无法让他停下他的爱。 「喂,于敬,地勤说头等舱都、」就在这时,杨绍宇的声音突然从一旁传来,看见了眼前的景象,他理所当然地闭上了嘴,改用眼神向于敬询问始末,却见于敬看了徐瑾泉一眼,接着便朝自己走来,还在疑惑的当下,一个黑影笼罩了他的脸,只觉得唇上似是抚过什么却又像是没有,那阴影便离开了,然后就见于敬一双眼泛着泪朝他笑了笑。 「恭喜你,你赢了。」 于敬说得轻松,杨绍宇在那一瞬间却只觉得自己真亏,那吻吻得不深不浅,若有似无的也就算了,还让自己被站在一旁的徐瑾泉睁大眼瞪着,什么甜头都没尝到。 见到这颇具衝击性的一幕,徐瑾泉忍不住想问,但还来不及开口,就见于敬从同样吃惊得说不出话的杨绍宇手上拿走他的护照,接着拉起自己的手,往机场外走去。 两人上了计程车,徐瑾泉一想到刚才的画面心里顿觉委屈,穿着这身过于隆重的燕尾服慌慌张张地从婚礼会场赶到机场,最后得到一吻的人却不是他,这让他怎嚥得下气。想着,看坐在自己身旁的于敬像感应到了什么似地同样望向自己,徐瑾泉毫无预警地便朝着他的嘴一口亲了下去。 「这是句点。」不想让于敬晓得自己那是吃醋,徐瑾泉说着,满眼情深地看着于敬,只见于敬看了他一会儿,尔后回敬了他一吻。 「那这是开始。」 于敬笑着说,一双眼睛黑得发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