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沼泽(伪骨科)》 哥哥 2008年的拉图尔牧场,光秃秃的砂砾地凹陷处余下厚厚白雪,羊群零零散散分布在山坡上埋头啃草根。 三岁的阿依努尔跟在妈妈玛依拉身后在山谷沼泽旁捡牛粪。 玛依拉大概二十五六岁,脸上皮肤却很粗糙,四月中的天气微凉,她穿着羊毛坎肩,手上提着编织袋。拾了大半袋后,牵着阿依努尔的小手朝山坡上走去。 刚回家不久,一个年轻男人骑着红色摩托车朝毡房驶来,他逗了逗坐在炉子前烤火的女儿,神色凝重地和玛依拉交谈起来。 巴德叶斯的哥哥半个月前在赶往春牧场的途中醉酒猝死,妻子准备改嫁,留下了六岁的儿子约丹纳,父亲巴特尔作为大家长,做主将约丹纳过继给儿子巴德叶斯。 巴德叶斯一家子在春牧场不通音信,还是三天前被熟人带口信才赶过去。听说这个消息后,玛依拉除了为小孩子感到同情外,心底还是很开心的,这样她就有了两个孩子,可以不用再生了。 玛依拉两年前流过产,后来一直没能怀孕。姐姐去年由于生病去世,丈夫出门打工,一去不回,就把唯一的女儿阿依努尔就托付给了她。 现在还有了个儿子,她心理压力减轻不少。 五天后,巴德叶斯又出了趟门,回来时摩托车后座上就多了个瘦弱的男孩以及一包行李。 “阿依努尔,这是约丹纳,以后他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你要叫他哥哥。” “约丹纳,这是妹妹阿依努尔。” 两个小孩盯着对方看了几眼,有些羞怯不说话。 约丹纳不过六岁的年纪,很快就适应了新家,总是跟在玛依拉身后帮她干活,没事时就守在炉子边塞牛粪块生火。 而阿依努尔开始有些害怕,总是躲在玛依拉身后偷看约丹纳,后来见他和自己一起吃饭睡觉,慢慢也会凑近他。显着转变大概是约丹纳刚加入这个家的某一天晚上,她发现了他躲在被子下偷偷抹眼泪。 晚上睡觉时大家齐齐躺在花毡上,每人有一床被褥,约丹纳睡在最里侧,挨着阿依努尔,大概是嗅着被褥上的陌生气味,他忽然憋不住了,开始剧烈地想家,想妈妈,却只能捂着嘴哭泣。 可他没能忍住抽泣声。那时阿依努尔已经熟悉到和他一起玩,听见他在哭后第一反应就是学着玛依拉的样子隔着厚厚的被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嘴里不停念叨着“哥哥别哭”。 那侧的玛依拉和巴德叶斯听见动静又是难过又是好笑,却默契地装没听见。从约丹纳来的第一天他们就发现了:这孩子太过沉默,黑亮的眼睛里无时不透露出脆弱和敏感。但毕竟刚刚失去父亲又面临母亲改嫁,离开从小长大的家去往一个陌生的环境,任谁都需要时间适应,更别说一个六岁的小孩。 当初她将阿依努尔带回家时,才两岁的小孩子日夜哭个不停,也是闹着要妈妈,好几个月后才接受了新的父母和家。但约丹纳已经六岁了,对原本家庭的记忆要比阿依努尔深刻很多,当然也更难调整接受。 第二天一早,趁巴德叶斯将约丹纳带去放羊,玛依拉将女儿喊到自己身旁,“阿依努尔,你以后多找哥哥一起玩吧。” 阿依努尔想到昨天晚上的事,就问:“是因为哥哥睡觉时哭了吗?” “是啊,你要多跟他说话,跟他一起玩,这样哥哥就会变得开心,不会哭了。” 对于阿依努尔来说,无非是多了个比自己大一些的小伙伴,也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下午巴德叶斯出去放羊,玛依拉去山谷背面背冰,阿依努尔跨着扫帚满屋子转悠,嘴里不停喊着“驾”“驾”。 “哥哥,你跟我一起玩儿骑马游戏吧!” 约丹纳不怎么说话,摇摇头就拿起编织袋跟上了玛依拉,阿依努尔见毡房就剩自己一个,也扔下扫帚屁颠屁颠跟了上去。 春牧场尽是砂砾地,降水少,沼泽地的浑浊水流旁全是牲畜粪便,日常饮用水只好靠冰块化水。 玛依拉也拿着一只编织袋,手里还有把斧头,停在山体背阴处砍冰。约丹纳就她把砍下来的冰块装进自己的袋子里。 玛依拉装了几块就停下了,“好了,你带着妹妹先回去吧。” 他回头,阿依努尔扎着两个羊角辫,晃晃悠悠朝山谷走,手上提着烧水用的铝壶。她看见过妈妈拿铝壶装冰烧水。 “再装点吧,我背得动。” 玛依拉无奈,只好又往里装了两小块,“好了,走吧。” 结果约丹纳自己动手,又往里装了很大一坨,熟练地将编织袋扛在背上往回走。没想到小小的身躯竟蕴含着令人意想不到的巨大能量。 阿依努尔见约丹纳已经往回走,想了想连忙跟上去,“哥哥你累吗?” 他依旧不说话,摇摇头表示回答。 坡度逐渐增大,奇形怪状的石头拦在路上,崎岖不平。他险些被石头绊到,双腿颤颤巍巍。 阿依努尔见状想要帮忙,却撞在他身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没哭,铝壶却顺着山坡骨碌碌往下滚,直到被一块凸起的石头挡住才停下来。 这时约丹纳突然开口,语气却不善:“你离我远点!” 她有些沮丧,低声解释:“我给你帮忙。” “我不要你帮忙!” 阿依努尔瘪着嘴,委屈得快哭出来,气得不管约丹纳,迈着小碎步到谷底捡水壶。 约丹纳在稍微平缓的坡地上歇了会儿,刚走了没几步,身后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喘气声。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哥哥,我帮你!”她举起手,托在不停滴水的袋子底部。 约丹纳有些诧异,也有些羞愧,板着的脸却渐渐柔和,步子也迈得小了些。 玛依拉扛起袋子爬坡时,就见一大一小两人慢慢朝山上走。前面那个大的为了配合后面那个小的,只能放慢速度。她忍不住笑了。 约丹纳站在毡房门口擦身上的冰水时,阿依努尔不停问:“哥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他转头用疑惑不解的目光看着她,又听她说:“你还没有对我说谢谢呢!” 约丹纳顿时语塞,她的托举可以说压根没起到半点帮助,而他还得配合她放慢步伐,难度大大增加。 “我是不是帮了你?”她不肯罢休,追在他身后说:“妈妈说要有礼貌!” 约丹纳无奈至极,勉强地说:“谢谢阿依努尔。” 邻居和秋千 其实这并非一个传统的游牧家庭,巴德叶斯经常外出收羊毛,做些羊毛制品的买卖生意,只有玛依拉常年住在牧场,养些牛羊牲畜。 吃过早饭后巴德叶斯把羊赶到那边山头吃草,回来收拾一番后准备出门收羊绒,玛依拉盘腿坐在门前草地上绣花毡,身旁摆了数十种颜色的毛线。 她看了眼拿着奶瓶喂羊羔吃奶的小男孩,说:“约丹纳快六岁了吧,这个年纪该上学了。” 母羊刚生产完体质不好,渡河时被水冲走了,羊羔只能人工喂养。约丹纳对这只羊羔非常上心,自告奋勇去给它喂奶。 巴德叶斯想了想说:“是该上学了,但我想让他留一年再去。刚到新家又要换环境,不太好。” 玛依拉当然同意。 尽管游牧传统延续了这么多年,他们却希望自己的后代念书受教育,看看不一样的世界,过上更好的生活。不是说放牧不好,只是风吹雨淋,不停迁徙奔波,确实很辛苦。 也是这个原因巴德叶斯才开始做羊毛买卖,多攒些钱为孩子读书做准备。 中午吃完饭后玛依拉带着两个孩子去串门,山那边的河谷里住了两户邻居。 第一户住在那侧的山腰缓坡处,老远便能望见那抹亮白,毡房内里装饰繁复精美,壁毯上绣着大朵大朵缤纷艳丽的花。一对三十出头的夫妇围坐在木桌旁,两个小孩拿着根笔直木棍在空地上“比武格斗”,看他们哼哈的架势,战况还挺激烈。 见三人到来,女主人苏锡拉招手唤两个孩子“停战”,起身拿碗倒奶茶,接着又盛出一盘油果子。男主人话很少,直冲他们笑。 苏锡拉指着其中一个看起来比约丹纳稍大的男孩对他们说:“这是我的第二个孩子,帕勒提。” 又指着那个矮一头的女孩说:“这是我的小女儿,曼月孜。” 第一个孩子今年九岁,在阿克哈拉上学。但哈萨克有长孙作幼子的习俗,大儿子从小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长大,见得不多。 两个小孩腼腆地看着他们,收起木棍凑到桌边喝茶吃东西。 阿依努尔抓了把油果子就开始吃,见约丹纳目不转睛盯着苏锡拉,她把手上的吃食递过去。 约丹纳摇摇头,低声说:“我不吃。” 她瘪瘪嘴,收回手塞进嘴里。 大人在交流消息,四个小孩大眼瞪小眼,用好奇的目光互相打量。 喝完一碗奶茶,那个男孩帕勒提跑出毡房,小姑娘曼月孜邀请阿依努尔一起出去玩。阿依努尔时刻谨记妈妈的叮嘱,拉着约丹纳的衣角,“哥哥,出去玩!” 约丹纳依旧拒绝,摇摇头端坐在桌边,一心听苏锡拉讲话。 过了没多久,曼月孜慌慌张张冲进毡房,看了一圈最终将目光放在约丹纳身上,她极力邀请他出去玩。 见约丹纳无动于衷,她有些着急,拉着他衣袖往外拽,但是这点力道对于大她两岁的男孩来说实在微不足道。 玛依拉发现后笑着劝道:“约丹纳,你也出去跟他们一起玩玩儿吧。” 这么小的孩子能有这么多的耐性坐在屋内听大人讲话实在不正常,她知道他很懂事,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生怕惹她生气。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寄人篱下低声下气,惹人怜爱。 约丹纳只好跟着曼月孜出门,一路朝山谷走,前面有片树林,他听到了稚嫩尖锐的哭声,经过这么些天的相处已经足够熟悉。 约丹纳立马加快脚步,超过在前带路的曼月孜,进了林子便看见阿依努尔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大嘴巴嚎啕大哭,帕勒提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摔跤了吗?”约丹纳抓着阿依努尔的小肉手,想把她拉起来。 “屁股!屁股疼!”见哥哥来,她像是找到了靠山,哭声渐渐减弱,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另一只手指着地下。 阿依努尔不停抽噎,说话断断续续,曼月孜赶上来解释:“是她要玩秋千,自己摔下来了。” 几人跟前有棵树粗壮高大,大概是这家的大人为了小孩玩耍,在斜伸出来的枝干上系了两根绳子,下端绑了把木凳子,制成简易秋千。 这个高度对于阿依努尔确实有些艰难。 他问:“她怎么坐上去的?” 帕勒提脸颊涨得通红,低声说:“是我把她抱上去的。” 约丹纳终于明白,他们害怕大人责怪,只把他叫出来安抚阿依努尔。 “慢慢站起来,我拉着你。”他攥着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抬手抹着她脸上的泪痕。 另一对兄妹底气不足地提议:“可以不要和你妈妈说吗?” 约丹纳扫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 当事人倒是没心没肺得很,爽快应道:“我们不会说的!” 约丹纳难得开口:“那你受伤了怎么办?” “我就摔了一下,一会儿就不疼了,而且哥哥来找我了啊!” “随你。” 没多久他就明白她的用意。 去拜访另一家邻居的路上,阿依努尔不停念叨:“妈妈,我想要坐秋千!” “可是家里没有秋千啊!” “姐姐家有!” 她回身指着刚刚拜访过的毡房,笑容灿烂,全然看不出不久前坐在地上哭得满脸泪水的模样。 “好吧。” 另一家邻居年纪要大许多,女主人米莎古丽四十多,正在奋力捶酸奶制作黄油,男主人在外放牛,儿子女儿在放羊,家里就她一个人。 玛依拉帮忙添柴加火,跟米沙古丽交谈。兄妹两人站一旁围观。 捶酸奶不可中途打断,米沙古丽只能忙完一个步骤后连忙煮奶茶。三人喝完一杯奶茶就离开了。 巴德叶斯晚上不回来,三人赶羊进圈时颇费了一番力气,两个小孩累得沾床就睡。 半夜时一阵抽泣声从毡房里传出,且有扩大的趋势。玛依拉睁开眼睛就发现约丹纳在哭,问他却没有回应。 他不知梦见了什么,带着哭腔呢喃着:“妈妈,妈妈,别走!” 阿依努尔很快也揉着眼睛坐起身,跪爬到约丹纳身旁,轻轻推着他的肩膀,“哥哥,别哭了。” 约丹纳转过身,泪眼模糊间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凑在面前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 他一忆起刚刚的梦境就忍不住哭,妈妈不要他了,她收拾东西回外婆家,不带他一起。 “哥哥,你是不是想妈妈了?”阿依努尔学着妈妈曾经的动作轻拍约丹纳的头,滑稽又违和。 满满 “没有,快睡吧。”约丹纳转身背对她,轻轻将脸上的泪水在绣花缎面被上蹭干净。 阿依努尔执意不肯回去,掀起被子一角就这么跟约丹纳躺在一起。 “哥哥,我跟你一起睡,这样你就不会怕了。要是还是害怕的话,你就抱着我吧,我每次做噩梦妈妈都会抱紧我的。” 很快大家再次陷入沉睡,约丹纳却因为那个糟糕的梦异常清醒,明明妈妈已经走了,他也来到了一个新家,新家的人对他也很好,但他想起爸妈时还是会难过得大哭。 一股温热抵在他的后背,约丹纳慢慢转身,却见阿依努尔圆润的脸蛋正紧紧靠在他胸前,细小胳膊搭在他枕旁肩头处。 他终于闻着那股清淡奶香阖上眼睛,梦到自己和一个看不清脸的小姑娘在草地上荡秋千。 那天后阿依努尔时常想去苏锡拉家荡秋千,玛依拉忙着放羊、挤羊奶,只好让约丹纳带着她一起去。就这样,两对兄妹俩关系愈发密切,逐渐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寒暑交替,约丹纳一年后被送去阿克哈拉的寄宿学校,只有少数假期回到乌伦古河南岸的定居点,每到这时,做生意的巴德叶斯便会回家陪他住几天,直到假期结束把他送到学校。 约丹纳来新家的第二个冬天是在整洁漂亮的红砖房里度过的,那时一家人都住在定居点等寒冬过去。 放寒假那天,是巴德叶斯带着阿依努尔来学校接他,抽条的小姑娘扎了两个羊角辫,厚厚的粉色棉袄将她裹得圆滚滚的,手里还牵着一条黑白相间的边牧。 由于许久未见有些害羞,她只怯怯地喊了声哥哥就缩在巴德叶斯身后,小狗满满好奇地围着约丹纳打转,不停嗅着他的裤脚。 看着约丹纳蹲下身摸了摸小狗毛茸茸的脑袋,阿依努尔得意地冲他说:“这是爸爸从别的地方带回来的小狗,它叫满满,它可聪明了,会帮妈妈赶羊!” 他惊讶地睁大眼睛,看着满满的眼神带了几分好奇,轻轻唤着它的名字。 两人因为一只小狗迅速熟悉起来。 “给,你牵着吧。” 约丹纳接过阿依努尔递过来的狗绳,两人并肩逗着小狗。 “哥哥,为什么我还是没有赶上你啊?” 她伸手在他胸前比了比,噘着嘴有些沮丧。一直以来她都想长得和约丹纳一样高。 “明明在家时妈妈说我长高了的。” 约丹纳忍不住咧嘴:“因为我也长高了啊!” 由于长时间在室内静坐,他的肤色也养得白皙不少,脸颊比起半年前更加圆润。 “啊?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样高啊?” 约丹纳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巴德叶斯笑着说:“你要多喝牛奶多吃饭,这样才能赶上哥哥!” 几人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帕勒提,他正和一个老人说话。巴德叶斯带着他们去打了个招呼。 帕勒提比约丹纳大一岁半,今年读二年级。他和约丹纳恰巧分到了一个宿舍,两人关系还不错。 “你们怎么把狗牵到这儿来了?”帕勒提看到跟在约丹纳身旁活蹦乱跳的满满,惊骇地躲在爷爷身后。 游牧家庭里狗是很常见的,尤其是牧羊犬,赶羊这项工作它们无师自通,并且完成得相当好,是得力助手。但正是过于常见,少有人将牧羊犬当做宝贝带到城里街道上。 满满突然朝前一蹿,凑到帕勒提跟前闻他鞋面,湿润的黑色鼻尖微微耸动。这一动作吓得帕勒提后退了好几步,大喊着:“你把它拉远点,别让它碰我,脏死了。” 约丹纳连忙拉紧绳子,把满满往回带。阿依努尔顿时有些不高兴地嚷着:“满满在家洗过澡的,它才不脏呢!” 帕勒提撇撇嘴,等两方家长交谈完便跟着爷爷回家了。 满满一路上总爱东跑西窜,阿依努尔咬牙拽着,没一会儿就忙不迭把狗绳扔给约丹纳,“哥哥,你帮我看会儿满满。” 她不敢丢给巴德叶斯,当初是她吵着闹着要养狗,巴德叶斯才去卖羊毛的牧民家打听刚出生不久的狗崽子,这才有了满满。 回家时玛依拉正在灶上炖汤,熊熊焰火劈啪作响,映在约丹纳身上暖意融融。羊肉汤的浓郁香味争先抢后钻进鼻腔,家的归属感瞬间将他包裹。 “约丹纳回来啦,准备吃晚饭啦。” 巴德叶斯进厨房给玛依拉打下手,约丹纳熟练回到自己的房间放下书包,而小狗满满刚进屋一溜烟儿地跑到炉子边找了个舒适位置卧下了,阿依努尔也凑了过去,不停抚着满满身上细软的毛,直到要吃饭她才恋恋不舍松手。 约丹纳写寒假作业时阿依努尔总是搬个小凳子坐在一旁看着,带着新奇的目光看着他手上的铅笔以及作业本上的陌生文字。 起初她是抱着满满一起在屋子里玩,但满满毕竟是只牧羊犬,精力充沛,上蹿下跳还叼着约丹纳的书包朝炉子边拖。 “满满,这可不能给你作窝。”阿依努尔讪讪地从满满嘴里夺回书包,也不敢把它抱到写作业的约丹纳身边。 “哥哥,你在写什么?” “汉字。” “汉字是什么?” “是一种语言。” “是你在学校学的知识吗?老师教你的吗?” “嗯。你别说话了,我要写作业。” 阿依努尔怏怏地撑着下巴看他写字,安分了没几分钟又开始乱动。终于在约丹纳起身时她悄悄拿过那支红色细长木棍,学着他的姿势握在手里,在本子空白处戳戳点点。 约丹纳回来时就见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趴在桌上,整只手攥住铅笔在作业本划出弯弯曲曲的线条,表情甚是吃力。 “你在干嘛?” “我、我在写字啊!” “你又不会写!” “我也在学习啊!” 她悻悻地起身让位,眼神却好奇又不舍。约丹纳想了想,从书包里掏出一支新铅笔,拿刀细致削好后递给她,撕了张空白作业纸让她自己去玩。 选这个 玛依拉在火炉旁织毛衣,看见阿依努尔兴冲冲地拿着笔和纸飞奔过来,趴坐在椅子上写写画画。 “妈妈,我要写字!” “那我教你写自己的名字吧。” 玛依拉先教她握笔姿势,包着她的手带她把自己的哈萨克名字一笔一划端端正正写下来,而阿依努尔歪七扭八模仿一遍后就不肯再写,闹着说学会了。 “那你画画吧,把这个盘子画下来。” 她就真的有模有样地在纸上画了半天,指着个勉强闭合的圆圈说画好了,接着又画了个线条稍微方正的圈,补上四条歪歪扭扭的线说那是桌子。 玛依拉边笑边给她捧场,逗得她连连画了好几个不知名状的线团,一会儿说那是满满一会儿又说是哥哥。 谁也没想到绘画就这么成了她的一个兴趣爱好,亦或是习惯。 约丹纳九岁那年,玛依拉和巴德叶斯商量把六岁的阿依努尔送去上学。这个年纪其实有些小,但比她大一岁的曼月孜今年入学,阿依努尔在牧场上没了玩伴,也闹着要和好朋友一起上学。 巴德叶斯觉得这样很好,起码两个人在学校能作伴,况且约丹纳也在。 阿依努尔就这么上了学。 虽说是在同一所学校,阿依努尔却不太有机会见到约丹纳,偶尔去食堂吃饭碰见了就兴奋招手,大声喊他名字,惹得周围人频频注目。她丝毫不在乎,而约丹纳虽然不好意思,却总又感到骄傲,终于在茫茫四顾的异乡遇上家人。 曼月孜成了阿依努尔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吃饭上厕所都要结伴。 但只要一回到家,阿依努尔更会不遗余力地黏着约丹纳,他做任何事她都会觉得新奇,那仿佛是她提前窥见了三年后的成长世界。 “哥哥,选这个!”约丹纳每回做选择题时阿依努尔都要来“帮忙”,随机挑一个选项让他填。 “你让让,我看不见题目了。” “哦。”她悻悻地收回手,期待他把自己刚刚指的那个答案写上去,但约丹纳偏不如她意。 阿依努尔通常会失望一两秒,而后再接再厉,“这道题肯定选这个!” 十回总有一回能蒙对,而看着约丹纳写出自己期盼的字母,她都要欢呼,自信满满道:“哥哥,我厉害吧?” 他一般会点点头说:“厉害!” 而约丹纳写汉语时她一般会撑着下巴坐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看他笔下出现一个个陌生的文字,愈发熟练至不用看书就能流畅快速写出来。 每当这时她会一本正经地拍手称赞:“哥哥,你好厉害啊!”发自内心,毫无保留。 一直以来她对约丹纳都有种崇拜的感情。 帕勒提读三年级时就有了零花钱,经常会买糖带到牧场给曼月孜吃,阿依努尔如果运气好遇上,就有机会打个零嘴。后来她摸清了规律,每逢帕勒提放假就要去他家。 有一回约丹纳眼看着阿依努尔兴冲冲出门,没多久就瘪着嘴回来了,问她怎么了,她倔着不吭声,没几分钟就开始抽抽搭搭哭起来。 “曼月孜把糖吃完了!她不给我吃!” 那回帕勒提半路上把买的糖吃了些,曼月孜不愿意把剩下半罐和阿依努尔分享,两人因此闹了矛盾。 “别哭,今年放假我给你买。” 约丹纳像个小大人,笨拙抬手帮她擦眼泪,谁知他刚刚帮玛依拉生火没洗手,漆黑炭灰蹭了她一脸,发现后只好带着她洗脸又洗手。 约丹纳寒假回家,阿依努尔眼巴巴地看着他从书包掏出一罐糖,透明塑料瓶里装着满满的红色软球,像棒棒糖一样穿在塑料棒上。和帕勒提每回带回家的一模一样。 “啊——哥哥最好了!我最喜欢哥哥!”她抱着瓶子手舞足蹈,扑到他怀里大笑。 约丹纳放假前拿着玛依拉给他的买文具的钱去找帕勒提,帕勒提一听就乐得大笑,“放学时你跟我一起,我带你去。” 两人站在学校外的小卖部里,帕勒提指着墙壁上花花绿绿的的糖罐说:“就那个,红色的是草莓味儿,绿色是苹果的。”两人各挑了一罐,约丹纳拿的是红色的,而帕勒提拿的是绿色的。 大概是从那天起,两人突然就成了好朋友。 2014年的夏天,约丹纳刚结业考,即将进入初中。当初瘦小胆怯的男孩如今拔高成半大男子汉,就是话少的习惯向来如此,显出比同龄人更多的沉稳内敛。 阿依努尔马上念五年级,脸颊的肉跑得无影无踪,五官渐渐明晰,身量也抽条拔高不少。只比约丹纳矮半个头了。 她嘚瑟说:“照我这速度,很快就能和你一样高了!” 约丹纳当时在看书,头也不抬地说:“不可能。” “哼,你就怕我超过你嘛,等着吧。”说完就使劲蹬了下地,秋千猛地荡下来,她翘着腿晃悠个不停。 曼月孜为了祝贺奶奶六十大寿,前几天回了定居点,阿依努尔没了玩伴后百无聊赖,闲暇时只能逗逗满满,除此之外就是荡秋千。 当年她隔三岔五就念着去曼月孜家玩秋千,巴德叶斯便带着斧头进树林砍了几棵树亲手给她做了一个。 两棵粗壮的树干分隔两米栽进地上挖出的洞里,一根稍细的木棒架在树干上作横梁挂秋千绳。秋千日晒雨淋,荡的时候能听见“咯吱”声,支撑的树干也随着绳子摆动前后摇晃。 “哥哥,你坐秋千吗?我推你吧。” 自从秋千修好后她总是黏在上面,约丹纳直觉她这个要求肯定不一般,摇摇头拒绝了:“我不坐秋千,你自己玩吧。” “哥哥,你玩儿嘛,我推你!” 见他还是没有反应,阿依努尔从秋千上跳下来,趴在他背上,不停摇晃,嘴里一直念着“玩儿嘛、玩儿嘛”。 约丹纳不习惯她靠那么近,朝后躲了躲,皱着眉问:“为什么要我坐呢?” 一听自己的小心思快被发现了,阿依努尔“嘿嘿”笑个不停,“我先推你,待会儿你就可以推我了呀!” 离太阳近 还以为她在恶作剧,谁知还是想玩秋千,他只好勉为其难地放下手上的书,说:“我先推你吧。” “好!”阿依努尔求之不得,再也不用自己出力,翘着小脚东张西望。 瘦瘦小小的姑娘双手握着绳子,脑后的羊角辫随着荡起的动作一起一落,不时“咯咯”大笑。 约丹纳站在身后,扶着秋千绳缓缓推着,生怕她从高处摔出去,一刻不敢松懈,突然他疾言厉色喊道:“手别松开!” “哥哥,你好凶啊!”阿依努尔连忙收回手紧紧攥住绳子,回头噘着嘴控诉。 他只好缓和语气:“你要抓紧绳子,不然会摔跤的。” “我只是从口袋里拿糖而已,很快的!”怕他不信,她侧身伸出手,小小手掌里正躺着颗红色包装的水果糖,这还是巴德叶斯前段时间去参加婚礼宴会时拿的。 “好了,我知道了,你坐好吧。” “给,哥哥,这颗糖给你。” 约丹纳一愣,摆摆头拒绝了,“我不吃糖,你吃吧。” “没关系的,我还有,这个就给你吧。” 那颗糖被约丹纳接过放进口袋里,一直没有吃,直到天气太热,熔化后紧紧黏在了裤子上。 后来他也没有和阿依努尔交换,让她推自己,她还以为是自己的那颗糖收买了他。 2015年的夏天异常炎热,十五岁的约丹纳初中毕业。毕业班由于中考,放假比中学其他年级都要早,正巧碰上收羊毛,巴德叶斯便带着他一起去了。 而阿依努尔还在准备期末考,放假那天中午,她正在收拾东西,曼月孜一屁股坐上她刚铺好的床铺,眉飞色舞道:“我哥刚刚给我打电话,你爸妈有事,让你跟我们一起去夏牧场。” 能跟好朋友结伴去牧场,阿依努尔别提有多高兴了,喜滋滋地提着行李箱冲下楼,一个黄黑脸膛的高个男生迎上前要接过她的箱子。她不知所以,紧紧攥着拉杆不放,直到听到身后赶来的曼月孜叫了声“哥”才松手。 帕勒提望见她满脸怔然,咧嘴大笑,调侃道:“没认出来吗?” 阿依努尔摇头,脸上浮现一抹薄红,找补说:“太久没见,变化太大了。” 曼月孜肯定道:“他前年蹿个儿,暑假一见面我都得仰头看。而且他喜欢在外面跑,晒得黢黑,在学校呆半年还好点。” 帕勒提忿忿不平:“我放羊,在外面一待就是一整天!谁跟你个小姑娘那么讲究?” “你那是放羊吗?骑着马到处跑,羊丢了都不知道。” 帕勒提闻言再也不出声了,一手拉一个箱子朝路边停着的北京吉普走去。 曼月孜家是畜牧大户,光羊就养了八百多头,家里常年有长工,放假时帕勒提总会借着放羊在外四处游荡,回家后由于玩忽职守总是被苏锡拉念叨。 阿依努尔虽说好久没见过帕勒提,听两人拌嘴却被逗得哈哈大笑,没一会儿那种陌生不自在的感觉便烟消云散,时不时便插一句,问他高中生活的种种细节。 你一言我一语,健谈的司机也只能默默听着,插不上话。颠簸了三四个小时,墨绿色的吉普车在荒无人烟的草原旁把三人放下,绝尘而去。 两姐妹叽叽喳喳走在前,帕勒提拉着两个箱子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忽然他喊了声曼月孜,说是有话跟她说。 “什么话啊?直说呗,还非得喊我过去。” “别废话,你来就是了。” 阿依努尔见状就背过身在原地等着,金黄夕阳洒在翠绿草原上,连带着取景框里的人都被镀了层金光,身形柔和。 帕勒提看见她背过身松了口气,侧头对曼月孜低声说了句话,曼月孜原本还不解,转头看到阿依努尔裤子后面的一团深色痕迹,愣了愣后满是不自在,“我知道了,等会儿提醒她。” 阿依努尔不知兄妹俩神神秘秘说了些什么,倒是让她穿上件长外套,说是防晒。 “你看嘛,我哥晒得那么黑,一点都不好看。” “可是现在穿外套有点热啊。” “没事,过会儿进山了就冷起来了,傍晚会降温的。” 一路上没遇上什么人,只有埋头吃草的牛羊,偶尔遇见坐在巨大石块上发呆的牧羊人,远远打个招呼就走了。 路况逐渐变得艰险,两人从帕勒提手里接过一个箱子合抬。阿依努尔精力旺盛,哼哧哼哧爬过陡坡和巨石,一路朝山顶走去。 “这是去哪儿?” “先把你送回家。” 阿依努尔惊讶地看着山顶上的毡房,“怎么今年住到这么高的地方了?” 帕勒提一本正经道:“离太阳近嘛,牧草长得好。” 阿依努尔半信半疑,还在思索这个原因的科学性,懵懂地问了句:“真的吗?” 曼月孜看不过去,对帕勒提嗤了声:“你别胡说八道。” 又转头提醒阿依努尔:“他说的话你别什么都信,成天满嘴跑火车。” 帕勒提听到这句话就不乐意了,立马反驳:“我这是幽默,你不懂。”边说边演出痛心模样。 阿依努尔虽然觉得好笑可又忍不住好奇,连连问了好几遍为什么,他这才改口:“你们之前住的地被另一户先来的牧民占了,就换了个地方。” 黄昏光线暗淡,只听到一阵穿过草地的哗哗声和急切喘气声,一只体型健壮、毛发光滑的边牧吐着舌头蹿到几人面前,不停围着阿依努尔打转,又是嗅闻又是舔舐。 她怕痒地躲开,笑着说:“满满,你来接我啦!好啦,回家吧。” 帕勒提见满满几乎直起身扑到阿依努尔腿上,拧眉躲远了些,“你怎么让狗扑你身上啊?” “因为它喜欢我啊!我也喜欢它!” 曼月孜也弯腰摸了把满满的脑袋,一只黑白相间的牧羊犬带着三人朝山上毡房走去,时不时停下来等等身后的小主人。 防晒 玛依拉老远就听见三人说说笑笑,更早之前满满就闻风而动,大声吠叫后迈着欢快的步伐冲下山去。揉完面撩开毡房一看,帕勒提已经转身下山坡了,阿依努尔脱下身上的外套要递给曼月孜,满满则蹲在一边守着。 这时曼月孜才凑到阿依努尔耳边说了几句话,吓得她尴尬又慌张,连忙扭头朝身后瞟。满满见状连忙起身围着她打转,吓得她探手挡在屁股后面,哪怕它并不懂这些。 曼月孜好笑,又凑到她耳边一阵嘀咕,阿依努尔稍稍松口气,脸上神情却不自在。 曼月孜比阿依努尔大一岁,更早经历这些成长中的窘迫时刻,好在当初自己遇上了一个很温柔的老师,悉心教过她, 如今她也充当起这个角色。 玛依拉见两人说悄悄话就没有出声打断,见曼月孜要走了才喊她:“曼月孜,进来喝杯茶吧。” “阿帕,太晚了,我要回家了,等明天再来玩。” 等看不见曼月孜的身影玛依拉才进毡房,锅里的水已经开了,热气腾腾,她边下面条边和阿依努尔说话,照例问了些学校生活日常,却见阿依努尔心不在焉,反应总是慢半拍。不知怎的,她还老是背着手,像个小老头般老气又怪异。 玛依拉敏锐地瞥了眼她身后,“怎么了?” 在阿依努尔心里,这事像尿裤子般羞于启齿,经不住妈妈追问才扭扭捏捏地说自己把血弄到裤子上。 玛依拉恍然,一边在柜子里找卫生巾一边感叹:“我的女儿长大了。” 脑子一闲下来阿依努尔就开始想东想西:怪不得曼月孜突然从包里掏出一件外套要她穿上,美其名曰“防晒”,她还震惊于她如此讲究。 回想起曼月孜给自己外套的契机,正巧是帕勒提神神秘秘喊她说话。阿依努尔尽管感激,还是忍不住羞臊。 吃饭时她看着空荡荡的毡房问:“妈,我哥呢?” 她知道约丹纳中考完就放假了,肯定比她早回家,结果等了半天也没见人回来。 玛依拉无奈:“在一起了一句话不说,一会儿没看见又非要问。” 她反驳说:“哪儿,我和他话多着呢。” “他跟你爸一起去别处牧场收羊毛了。” “哦。”她失望地应了声,没一会儿就开始念叨:“我哥什么时候回来啊?” “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 “就这两天吧。” 吃完饭时间还早,玛依拉拿出针线绣花毡,阿依努尔则是打开书包掏出画本和铅笔准备画画。 寥寥几笔,拖着两个行李箱的高大男孩和手挽手的两个小女孩的大致轮廓已经被勾勒出来,她偶尔抬头回想,将脑海里的景象复刻到纸上,不断完善细节。 又过了差不多半个小时,玛依拉放下绣了将近大半的花毡,又是揉眼睛又是捶胳膊。她微微倾身看了眼阿依努尔的画本,还没来得及仔细看,画本已经被白皙细嫩的手“啪”一声合上了。 阿依努尔有些恼,喊了一句:“别看!” 玛依拉瞥见她绯红的脸颊,笑了笑没作声。她历来如此,小时候由于画得糟糕,大家总猜不出她画的是什么,从此再也不肯轻易给大家欣赏她的画。 第二天上午曼月孜背着书包来找阿依努尔,说要和她一起写作业。玛依拉抓了捧糖果和干果,提起挤羊奶的桶回头说:“等炉子上的水烧开了就给曼月孜倒茶。” “好。” 玛依拉一走曼月孜就拉开书包拉链,掏出一包包花花绿绿的卫生巾,把阿依努尔都看呆了。 “你带这么多……那个来干嘛?” “这不是‘那个’,它叫卫生巾,我怕你家里没有适合你用的,就把我的给你拿些过来。” 一说到这事阿依努尔就感觉脸上一热,压低声含含糊糊问道:“当时你哥喊你过去说了什么?是不是他发现了让你提醒我的?” 曼月孜见事情败露,索性承认道:“对,是他发现的。”见阿依努尔满脸窘迫,她安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初我还被吓哭了,跑去找班主任了呢。没事的,正常现象,他都让我悄悄提醒你了,肯定也没有笑话你的意思。” 这时的曼月孜比起平常可成熟稳重多了,但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开始叽叽喳喳说自己的糗事,还不时拍着大腿,懊悔不已。 中午的手抓饭是两个小姑娘忙活出来的,吃完趁天高气爽就跑出去玩了。 起初还在玛依拉视线范围内,两个白净小姑娘盘腿坐在翠绿草坡上说悄悄话,不知说到什么,一个清脆大笑,一个羞恼地起身欲走。后来两人朝山下走,说说笑笑闹作一团,毡房外只剩夏风席卷而过,引得对面山上雪杉树簌簌作响。 阿依努尔在太阳落山前用衣服下摆兜了许许多多鹅卵石回来,玛依拉皱眉不解:“捡这么多石头回来干嘛?” “好看啊!你看这颗,是不是很圆?还有这颗,晶莹剔透!” 玛依拉摇摇头,准备去赶羊回来,阿依努尔紧随其后,一路上将一颗极其圆的鹅卵石左右手互抛,玩儿得不亦乐乎。 大概在两天后的中午,巴德叶斯带着约丹纳回来了,老远就在外面喊着玛依拉,还没进门就喜气洋洋地和玛依拉清点此行收入。 满满则早早卧在毡房外等着迎接主人,见约丹纳有些陌生便低头嗅个不停,确认是熟悉味道后便开始吐舌头,只要见他伸手便要去舔。 昨天下午下了场瓢泼大雨,漫山遍野瞬间雾蒙蒙一片,只看得见一望无际的绿,直到深夜才淅淅沥沥停下。今早骄阳似火,四面八方都被白烟笼罩,雨水变成水蒸气重归云朵怀抱。 只是毕竟前一天雨势猛烈,草地上仍旧湿漉漉一片,父子俩的裤脚以及鞋子满是泥泞。玛依拉把两人拦在毡房外的空地上清理鞋底的泥巴。 懂事 玛依拉看着比巴德叶斯肩膀高的儿子,问他这趟出门好不好玩。约丹纳面无表情地说了句“还行”,走到桌旁倒茶喝。 巴德叶斯冲玛依拉笑笑,压低声说:“他还是那样,跟在我旁边一句话不说,只有人家主动搭话,他才回几个字。” 玛依拉轻叹一声说:“强求不来。那就这样也挺好,反正不影响沟通生活,都算正常。” 两人看约丹纳总是沉默寡言,小小年纪情绪就没什么波动,担心他由于家庭变故心理出了问题,总是刻意让他待在人多的地方。这次碰巧遇上巴德叶斯出门,就说把他带一起,借此机会多跟人交际。 结果并没有什么改变,约丹纳自己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是不正常的表现,两人也就放弃非要改变他这个想法了。 两人嘀咕个不停,约丹纳等得有些不耐,终于趁间歇问了句:“阿依努尔呢?她放假了吧。”他前天就看到了别的牧民家放假的学生,也看到了毡房角落的书包和行李箱。 玛依拉好笑:“你俩可真是一模一样,一会儿没见着另一个就要问。她出去找曼月孜玩了,正好你去喊她回来吃饭吧。” 他前脚走,满满后脚摇着尾巴吐着舌头呼哧呼哧跟了上去。 约丹纳径直下山,翻过一座山头,穿过一片茂密葱翠树林,好不容易赶到曼月孜家的毡房,却见苏锡拉正生火烤馕,塔利波和帕勒提父子俩放羊放牛回来,正坐在桌边喝茶,唯独不见曼月孜和阿依努尔。 帕勒提一看到约丹纳就乐呵呵地跑出来,两人站在毡房外说笑,得知他要找自己妹妹,便大声问苏锡拉。 苏锡拉想了想说:“你去河边看看,她们最近喜欢到河边捡石头。要是遇到曼月孜记得也叫她赶快回来吃饭!” “好。” 帕勒提想起什么,随口问道:“昨天下那么大的雨,河里涨水了吧?” “肯定涨了,但两人都那么大了,我叮嘱过不让她们下水,应该没事。” 听到这番话约丹纳的心不上不下,只好赶紧朝河谷走,时不时还得唤两声满满,防止它贪玩溜到别处去。 不算密的松林里一抹黄色影影绰绰,边走边哼歌,听声音是个小姑娘。约丹纳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却见曼月孜捧着一把石头,没看见阿依努尔。 曼月孜听他问起阿依努尔,朝后努努嘴:“她还在河边捡石头呢,我先回来吃饭。” 约丹纳心中一惊,眼皮直跳,“她一个人在河边?” “对啊。” “胆子可真大!”冷冷丢下句话他就越过她钻进了树林,见满满和她玩闹没跟上来,又回头喊道:“满满,跟上!” 曼月孜撇撇嘴,不以为然,扭头回了家。 那片松林有些稀疏,林间是脚踝深的青草地,穿过松林后地上相间分布着一团一团的杂草,一脚下去全是浅水滩,约丹纳在毡房门口刚擦干净的鞋又染上了泥水。 坡势越来越缓,流水哗哗声愈渐响亮,他踩着沼泽地四周的石块靠近河流。满满有些怕水,绕道岸边草丛。而阿依努尔挽起牛仔裤腿站在流速平缓的宽阔河里,小心翼翼朝河中央走去。 河水潺缓灰青,中央水潭里有一颗褐红的浑圆石头,阿依努尔踌躇半天还是打算脱鞋下水,也不管自己仍在经期,不能碰凉水。 刚踩进水里她就被冰得牙齿打颤,咬牙往那抹褐红走去,谁知水潭陡然变深,河底石头遍布湿滑青苔,她猛地出溜,一屁股跌进河里,冰凉河水瞬间没到脖颈。 河流水源是高山冰雪融水,夏季流量陡增,但也只是汩汩细流,没太大威胁。可偏偏昨天那场大暴雨让河流水位涨了不少,流速也快于平常。关键是,尽管是炎热夏季,河水依旧冰冷刺骨,贸然进水尤其容易抽筋。 约丹纳担心她受惊摔倒,也就没有出声叫她,结果他跟满满还没走到跟前,“哗啦”一声她大半身体就淹没在水里,吓得他顾不得其他,直接冲进河里。 冰冷水流随着她的跌入开始翻涌晃动,不停扑在她脸颊,又像针细细密密刺进毛孔,压迫到呼吸都异常艰难。旁边有低沉男声叫她名字,还有狗吠。 阿依努尔在一瞬间被恐惧包裹,尖声惊呼求救,双手不禁在水里扑腾,溅了身后人满身水。正想找个支撑点,一双有力的手掌穿过腋下,将她稳稳地捞了起来。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一转头就看到熟悉的脸,又惊又喜。 谁知约丹纳一声不吭,根本没有打算回答她,甚至都不打算和她说话。见她站起身,正欲松手,却见怀中她一个打滑又往后仰,只好再次使劲掐在她腋下,带着她走出深水潭。 阿依努尔隐隐察觉出他情绪不对劲,安静地观察四周情况,满满在岸边焦急打转,狂吠不止。 她欣喜地喊了声:“满满!你来找我啦,别怕,我没事的。” 狗吠声渐渐减弱,身边人的脸色却更加低沉,行走的速度也快了不少,拖着她朝岸边走。 阿依努尔被胸前那股不容忽视的力道压得呼吸困难,垂头便见他用力到泛白的手指紧紧压在自己腋下胸侧,热度通过湿透的短袖源源不断传递到她的皮肤,连带着她自己都觉得胸前的小花苞发热发烫。心底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不禁打了个战栗。 “冷?”约丹纳见她猛地打了个颤,扫了眼那紧紧贴在身上的湿淋淋的单薄衣服,终于出声。 “嗯。”她总不好说是因为他不经意间碰到了自己的胸,只好小小地撒了个谎。 谁知他一听到这个回答突然发火:“活该!” 阿依努尔理亏,垂头在岸边拧干衣服上的水,哪怕脚上还有些沙子青苔她也不敢把脚伸进水里冲洗。 “昨天下了暴雨,河里涨水,你还敢进河里玩?你胆子够大啊!这么大个姑娘了能不能懂事点?这水还冰得很,抽筋了起不来怎么办?” 波澜不惊 这是阿依努尔和约丹纳一起生活九年来第一次听他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说话,他总是沉默内敛,少有跟人急眼的时候。她还以为他总是波澜不惊、无动于衷的。 所以破天荒听到他怒气冲冲地训斥她,阿依努尔又是羞臊又是委屈,辩驳说:“我没进河里玩,我只是想捡个石头。” 说到这约丹纳气就不打一处来,“捡石头?你捡那些没用的石头干嘛?这个水潭你看着它平静无波,你知道有多深吗?最深的能齐你腰深!摔一跤你就等着淹死在里面!” “那我不知道嘛。” “不知道你就敢下水?没看见这一潭水颜色都是灰青的?都看不见底!去哪儿不好非要去河边玩,曼月孜走了你还敢下水潭?你真是、真是笨蛋!” 阿依努尔本来被骂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听到他突然结巴,似是在词库里找出一个合适的来骂她,结果憋出个“笨蛋”,她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约丹纳好不容易养白的皮肤出去一趟后又晒成小麦色,倒是很好地掩盖了他脸上一层薄红。他仍是僵着俊脸,迅速别过头,免得一对上她那俏皮笑脸就破功。 满满原本见约丹纳凶阿依努尔,便冲他狂吠了几声,后来见阿依努尔低头站一边不说话,只好卧在她脚下哼哼唧唧。 气氛陡然轻松,约丹纳无奈地叹口气,转身朝下游岸边走去。牧人经常赶牛羊来饮水,在岸边杂草上铺了一层砂砾,踩出了一条便捷的石子路。 没听到紧随身后的脚步声,他转头硬声问:“还不走?还想进河里玩会儿?” 阿依努尔正坐在岸边石头上穿鞋,一边拂着脚上的泥沙一边垂头看足心,委屈道:“我脚被划破了。” 约丹纳无奈叹气,返回到她身旁,握着纤细脚踝托起右脚查看。后脚掌的外侧有一道约三厘米长的口子正在渗血,破皮处被水浸泡到泛白外翻。 他双手将她冰凉的右脚紧紧包住,暖了会儿才放开,“把鞋穿上,我背你回去。” 阿依努尔脸颊绯红,盯着他浓密漆黑的发顶出神,脑子里飞也似地划过无数荒诞离奇的想法。 约丹纳把岸边那一堆明显挑选出的形状特别的石子揣进兜里,见她穿好鞋后便在她面前蹲下,“上来吧,我背你。” 那一瞬间她像是被摄取神志,毫不犹豫地趴上他单薄但温热的脊背,双手自如地搂住脖子。约丹纳尽管是少年人,由于经常干活,身躯清瘦却精壮。而只有趴到他背上,她才发觉他已经长得那么高了,她怕是再也赶不上了。 他紧实有力的双臂牢牢托着她的大腿,稳稳站起身踏上石子路。听到说回家,满满拔腿狂奔,没一会儿就钻进树林看不见影了。浸满水的鞋子稍稍踩压就会挤出水,发出“噗叽”“噗叽”声。 阿依努尔忍俊不禁,呼出的热气全喷在约丹纳后颈,有些麻痒。 “哥,你鞋会吐水冒泡。” “嗯。” 真是无趣,他每回都“嗯”“哦”作答,让她接不上话。 过了会儿他冷不丁说:“以后不能一个人去河边,也不能随意下水。” 她不作声,侧过脸靠在他肩膀上。 “说话。” 她学他:“哦。” “这要是乌伦古河,你摔进去就会被水冲走。”说完掂了掂背上的小身板。 “知道了。” 沿着河岸穿过一大片杂草坡,走了许久才到驻扎毡房的那座山下。山坡上有突出的石头作为台阶,坡度略陡,他明显变得吃力,腰弯得更加厉害,伏着身子颤颤巍巍往上爬。 阿依努尔当然感觉到了,主动提出自己走。约丹纳犹豫了下就把她放了下来,拉着她的手扶着她走。 如果有人在邻边山头,就会看见一个少年牵着个一瘸一拐的少女缓缓朝山上走去,两人隔一会儿便停顿下来,偶尔出声交谈。 “哥,你的衣服被我弄湿了。”阿依努尔看着约丹纳贴在后背上的短袖上的深色痕迹,又看了眼自己胸前被压得皱巴巴的衣服,不好意思地提醒道。 他低头瞥了眼,无所谓道:“天气好,太阳地里晒会儿很快就干了。” 山谷里太阳照不太进去,所以河流边总是阴凉,而到了山坡上太阳下,到处都是暖烘烘的,像是刚刚背着她的热意密不透风地将她环绕包裹。 “你放假怎么过来的?” 往常两人放假时间都差不多,一般是巴德叶斯去学校接两人,带他们回牧场。 “我和曼月孜跟着帕勒提哥哥一起回来的。” 约丹纳点点头,又听她说:“他俩一路上都在拌嘴,可好玩了。尤其是帕勒提哥哥,说话很有意思。” “他确实很喜欢开玩笑。” “哥,你要是像帕勒提哥哥一样话多些就好了。” 他身形一滞,“话少不好吗?” “不是说不好,就是没有帕勒提哥哥那样有意思。” 那你让他当你哥吧,约丹纳没说出口,加快脚步朝山上走,巴德叶斯和玛依拉也觉得他沉闷,都想让他改变,但他很纳闷,一定要变得开朗吗。 走到半山腰就听到了毡房里的“滋啦”炒菜声,玛依拉忙着在,没注意到两人的不对劲。 阿依努尔连跑带跳赶上前面闷头走的约丹纳,试探问:“哥,你生气了?” “没有。” 从这三言两语她也看不出来他生没生气,因为他话一直就很少。 刚坐上花毡阿依努尔就脱下鞋翘起脚查看伤口,约丹纳则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石头放到她身边,去角落换掉了湿漉漉的鞋子。 听到清脆的石头碰撞声,她瞪圆眼睛,“你把我的石头带回来啦?” “你不是要么。” 巴德叶斯气喘吁吁地挑着一担水从远处过来,约丹纳阔步赶去帮忙。阿依努尔则趁机换上干净衣服,又喜滋滋地把花毡上的石头放进角落的塑料瓶里。 吃完饭约丹纳突然问:“妈,家里有治破皮擦伤的药膏吗?” 玛依拉从柜子角落里翻出一支红霉素软膏,“你受伤了?” 阿依努尔怕他跟爸妈告状,只好先声夺人,半遮半掩道:“打滑摔了一跤,脚底擦破皮了。” 约丹纳瞥了她一眼,没有戳破。 大姑娘 草原上的下午很长,玛依拉忙活了很久,绣满了锦绣山河图花毡即将完工,巴德叶斯躺在花毡上呼呼大睡,约丹纳坐在门口看书,阿依努尔则是静静坐在角落画画。 一室静默,只有动作间的窸窣声,直到曼月孜和帕勒提的到来。 帕勒提没进去,把约丹纳叫出门后两人坐在阴凉处聊天,一般是前者说,后者听。大概交流些高中生活中的趣事,以及最近的见闻,细碎到前几天才哪个牧场遇上了班上同学。 曼月孜过来时阿依努尔正在画男孩背上的女孩,直到画本上投下一片阴影她才发觉,慌忙合上。 曼月孜满脸兴味,低声问:“你画的谁啊?怎么不让我看?” “看了又要被笑话。” “我什么时候笑话过你?给我看看嘛。” 阿依努尔左躲右藏,不小心碰到脚底伤口,“嘶”的痛呼。 曼月孜听说她摔进河里,又想笑又愧疚,“我回去时遇到了你哥,她听说你一个人在河边玩,很生气地凶了我。” 阿依努尔孩子气地吐吐舌头,把玩着最近捡回家的各式各样的石头,难为情地笑了笑。 那年夏天阿依努尔记得自己和约丹纳相处的时间并不多。 她忙着写暑假作业,时常和曼月孜互相串门,悄咪咪地谈论着少女心事。 而他中考完没有任何作业,经常一大早和帕勒提赶着羊群翻过好几座山,赶回来吃完中午饭再次出发,傍晚乘着夕阳披着霞光跟在羊群后面。满满总是和他们一起,整日不见踪影,直到晚上赶回家吃饭睡觉。 就约丹纳而言,他还记得一件印象深刻的事:某天晚上阿依努尔肚子疼到睡不着,问她她却闭口不言,又羞又恼。 玛依拉让他接瓶热水给阿依努尔,而他在她拿热水暖小腹时,不经意透过她卷起的衣摆瞥到裹着花苞的背心。他突然明白她为什么肚子疼,也在那瞬间意识到——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那天晚上他久违地梦遗了,早上醒来也感觉到了下体的蓬勃欲发,因此明明已经清醒的他只能装睡,直到身下偃旗息鼓才敢掀开被子。 大概也是从那天起,他始终背对着她睡觉,言行举止间也有意无意地避开她,保持合理距离。 从他六岁来到这个家开始,就逐渐明白自己和阿依努尔并不像帕勒提曼月孜这种普通的兄妹关系,也因此对于男女界限格外注意的习惯常常会突然间蹦出来,让他不安。 然而她总是轻易越过那条界限,浑然不觉,留他思绪纷飞,再戛然而止。 那个暑假过后约丹纳去了阿勒泰念高一,离家更远,阿依努尔在阿克哈拉念初二,面临升学压力。 秋天的某个周末下午,曼月孜在和哥哥帕勒提打电话,没一会儿突然从走廊冲进宿舍,碰碰阿依努尔的胳膊,“给,跟你哥讲两句吧。” 上高中后巴德叶斯就给约丹纳买了个手机,但他很少给阿依努尔打电话,因为她没有电话。而阿依努尔就算借用别人电话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放假,能不能接。两人联系淡了很多。 闻言她慌忙放下手中的书,接过手机凑到耳边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呆呆喊了句“哥”。 约丹纳低沉的声音通过滋滋啦啦的电磁波传来,久远又陌生,他问:“吃饭了吗?” 阿依努尔扭头看了眼窗外,淡蓝天空上飘着浅粉云朵,“还早呢,没吃。你吃了吗?” “马上就去。” “高中生活累不累啊?” “还好。” 又是这样,她又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只好“哦”了声。 像是意识到自己的问题,他补充说:“早上七点半才起床,晚上十点下自习,不算累。” “那就好。” 默了几秒后他问:“你学得怎么样?还有一年就要中考了。” “可好了!老师夸我聪明呢!” 突然对面上铺午睡到现在的同学“扑哧”笑出了声,阿依努尔顿时羞红了脸,她忘了现在正在宿舍里而且还有人,平常跟约丹纳说话的语气实在不适合现在的情境,听起来太像幼稚的小孩卖乖求夸奖。 约丹纳当然不知道这边的动静,碍于自己身旁有人,淡淡地说了句:“那还不错。” 但阿依努尔却听着他没有起伏的语调莫名的失落,是不是他也觉得很幼稚,所以夸不出口了呢?她兴致缺缺,便搪塞道:“你快去吃饭吧,我马上也要去了。” 约丹纳还等着她的下一句话,没想到通话猝不及防地结束了,他只好低低地答了声“嗯”。 曼月孜接过手机,感叹道:“你们对话好官方啊!” 阿依努尔有些尴尬,“我不知道要说什么。”而且,很多话也不适合在这个场合讲。 她长大了,再也不能心无芥蒂地同他讲心事,人前跟他撒娇更是难为情,所以只能不咸不淡。 但每回帕勒提打电话时都会问一句阿依努尔在不在,逗她两句再把电话给约丹纳。 阿依努尔好笑,习惯这种联系方式后偶尔会反客为主,问约丹纳“有没有专心学习”“有没有悄悄谈恋爱”。 约丹纳被她问得一愣,就听帕勒提在旁边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喊:“你哥可受小姑娘欢迎了!”转头瞪他一眼,他立马改口:“不过还是没有我受欢迎!” 这话逗得那头的两个小姑娘哈哈大笑,曼月孜笑完就要埋汰他:“家里那张牛皮垫子都要被你吹破了!” 次数多了帕勒提也时常调侃:“每次跟你妹妹打电话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但偏偏每次又让我把电话给你,真是闲得很。” 见约丹纳不吭声,他又接着说:“不过就你那性子,确实是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正常。” 好看 高一结束的那个暑假,约丹纳由于补课,放假时间有些晚,在前山牧场住了不到一星期就要搬到深山牧场。但今年转场似乎时机选择得不太好。 出发的前一天依旧是万里晴空,巴德叶斯和玛依拉一大早起来收拾整理毡房里的各种物品,约丹纳和阿依努尔也很快相继投入到劳动中,只有满满悠闲地卧在阳光下。 考虑到第二天路途遥远,任务繁重又艰巨,晚上玛依拉让阿依努尔做了丰盛的手抓饭,肉香浓郁,大家饱餐一顿后都在为明天蓄力。 这一夜只能睡很短的时间,连太阳能灯的电也快要耗尽时,大家才和衣躺在花毡上歇息。寂静夜里只听到外面风声呼啸,毡房被强劲的风压得都有些变形,屋内空荡许多,似乎没有平常防风御寒。 阿依努尔睡了很久都没能把被窝暖热,总是睡不太安稳,迷迷瞪瞪间靠近了旁边一团热源,本能地钻了进去。 约丹纳不知不觉,只在一双冰凉的脚贴上腿后才猛然惊醒,转头就是她细嫩的脸颊,浓密睫毛盖在眼上,呼吸可闻。他心中一阵慌乱,只好朝里侧挪了挪,谁知阿依努尔也趋着热源贴了上来,软软的脸趴在他肩颈,冷冰冰的双脚还要塞进他腿间取暖。 触到右侧毡房壁他才没再动作,就那么背对着她,蜷起身子,脑子里思绪万千。心底对于这种越界的亲密感到怪异和慌张,可肩颈处不时挪蹭的柔软脸颊,以及扑洒在耳后的温热呼吸却无一不让他浑身紧绷,心跳加速。 如果他想,他可以叫醒她,亦或是把她推开。但他没有,这是私心。 凌晨三点时,远远传来汽车轰鸣声,搬运行李的卡车来了,约丹纳是第一个听见动静起身的人。 阿依努尔感觉到身前一空,睁眼时正巧看到他头发凌乱的后脑勺,以及随着他坐起身而导致的暖意流逝。她有些愣,很少有人直接掀她的被子,可随着他的动作她愈发明显地意识到,他掀的是他的被子,而她是在他的被窝里。甚至考虑到她,他只掀开了靠自己那一侧。 她怎么会跑到了他的被窝里?虽然小时候经常这样,可现在毕竟是大姑娘了嘛。阿依努尔脸上火辣辣的,索性装还没清醒,好过直接面对他。 约丹纳起床后收拾齐整了才把阿依努尔叫醒,对于她半夜侵占自己被窝的事只字不提。低电量的太阳能灯发出的暗淡灯光很好地掩盖了这一角,巴德叶斯和玛依拉忙于招待卡车司机丝毫不觉。 巴德叶斯和约丹纳合力拆了毡房,房架子外的大块毡盖被取下折迭成整整齐齐的方块,作墙的几排褐红色木栅架子被压缩折迭在一起捆绑,支撑房顶的椽木条也被拆成一根一根的细条束成两捆。 沉重的行李家当通过卡车沿公路运输到牧场,转场的队伍只需通过驼队负担中途休整的必需物资。司机是个中年男人,脸膛黑红,站在卡车后备箱里接过巴德叶斯和约丹纳举高递过的包裹堆在身后,暗淡光线映射出大家嘴里吐出的一道长长的白气。 阿依努尔帮不上忙,就站在不远处看着单调重复的托举动作出神,原来当初那个怯怯的、不爱说话的瘦弱男孩已经快和巴德叶斯一般高了。 “阿依努尔,泡茶!”玛依拉不停检查确认必需的物资没有遗漏,看她傻傻站那儿发呆,便给她安排了任务。 茶是昨天煮好的装在暖瓶里,不需费心思。司机喝完一碗就要走,巴德叶斯赶紧骑着摩托车跟上,他需要负责在牧场里选好驻扎地并和司机交接卸货。 “你们俩要发挥作用,我走了。” 阿依努尔忙不迭点头,不停挥手,而约丹纳依旧是沉默目送,看着淡黄摩托车灯光隐入黑暗。 远处黑暗中依稀可见几团微弱亮光,他们的牧民邻居也要转场搬家,去往更湿润水草更丰茂的深山夏牧场。 玛依拉看了眼对面山头的一点灯光,说:“我去塔古斯家看看,你俩就留在这儿。” 塔古斯家是这次一起转场的邻居,他家也是畜牧大户,人口众多。但正因此事情也繁琐得很,她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原先驻扎毡房的草地上只剩下光秃秃的泥地,寸草不生,两人站在昏暗无边的草原上,周围只有零星的包裹,像是无家可归,格外寂寥。 除了埋头吃草的骆驼和马匹以及栅栏里不时咩叫的羊群,四周寂静无声。 突然起风了,像是刀子割脸,又像是细密的针扎进皮肤,寒意无孔不入,浑身上下都是凉飕飕的。 阿依努尔不停搓着手,往手心哈气,脚也止不住地跺。裸露的草原上寒气很重,脚下的土地也被冻得硬邦邦,寒意透过鞋底从地面逐渐向躯干蔓延,只要稍一停歇双脚就会失去知觉。 要是满满在就好了,这样就可以抱着它暖暖手,可不知道它躲哪儿去了,唤了半天也不见出来。 约丹纳转头看着她,提醒道:“你穿得太薄了。” “可是这样好看嘛。”她拎起身上红蓝相间的裙摆,又摩挲着外面的深蓝人字纹呢子大衣,高兴地转了个圈。 她带着炫耀的语气却没得到回应,于是主动问:“好看吗?” 约丹纳又转头定定地望着她,她额际的碎发在风中胡乱翻飞,笑意盈盈,出口的话语却被耳边呼呼的风声卷走,可他还是点了点头。 又站了几分钟,约丹纳忽然掉转方向,抬脚朝前面那片松林走去,阿依努尔亦步亦趋,他只好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阿依努尔有些惊讶:“手机电用完了怎么办?” “用完了再充啊。” “那蓄电池不就不够照明了?” “太阳出来了就可以给电池充电了。” “对哦!”她醍醐灌顶,娇嗔道:“可是每次我要玩手机时你不是这么说的,骗子!” “我没骗你。”他想了想说:“那时候是阴天嘛。” “你就是不想给我玩手机。” 这回他没说话,但却偷偷笑了,谁让她每回玩手机游戏时既不跟他说话也不要他出声。 快帮帮我 Empty reply from server 珠弥古丽 阿依努尔把手贴在温暖的马背上,期冀赶紧走到阳光下接受温暖的照拂。翻过第三个山头时,他们终于走出阴影,跨过那道交界线,感受着灿烂的阳光铺天盖地将他们包围。 “真暖和啊!”她不禁感叹。 那个年轻妇人闻言转头说:“是啊!前面一直没太阳,脚都冻僵了!” 阿依努尔指着马背,连声附和:“屁股也颠疼了。” 珠弥古丽哈哈大笑,一双水润的大眼睛也弯成月牙,她从口袋掏出一把干果递给阿依努尔,说:“是这样的,骑太长时间的马颠得屁股受不了,大腿也磨得疼。只能把马鞍垫厚实些,穿厚些。” 大概是晒着太阳大家心情不错,前面有个男人起头唱了首歌,陆陆续续有人加入,雄壮歌声回荡在辽阔土地上。 珠弥古丽也开始和阿依努尔聊天,介绍说自己是塔古斯家的,今年五月份嫁给了这家的大儿子库柏其。阿依努尔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下午天忽然阴了,温度陡降,冷风阵阵,吹得人头疼,脸颊手背也如针扎般刺疼。不仅目之所及的碧绿草地颜色暗沉,大家的眼里也黯淡无光。 快四点时驼队终于在一块平缓空旷的草地上停下,妇人们卸下炊具烧水做饭,壮力支房架子,简单搭起过夜休息的帐篷。 阿依努尔生火烧水,奶茶刚煮开便见那边碧绿的毛毯上冒出些许白点,而大概在两个多小时后赶羊大部队才抵达驻地。玛依拉连忙起身动作,各家要根据羊群身上的记号分辨出自家羊群并清点数量。 阿依努尔在准备茶水,老远便见约丹纳骑着一匹黑色的马朝这边奔来,高大身形随着马背起伏,被抛起又落下。眼看临近帐篷,他拉了拉缰绳,黑马立刻放慢速度,停在她面前绕圈打转。 约丹纳利落翻身下马,阿依努尔便接过缰绳拴在帐篷口的木桩上,本想问他赶羊途中有没有发生些有趣的事,见他满脸疲色,只知闷头喝茶,她便没出声。结果刚放下茶碗他又迈步朝羊群走去,帮忙安顿。 把羊安置好后天色已经黑透了,大家累得都说不出话来,只有满满还不时在草地上东奔西窜。 第二天又得凌晨一点起来,阿依努尔迭好帐篷里的被子出来时,约丹纳已经生起了火,明亮火光将他的五官清晰映照出来,坚挺冷硬。 今天准备工作和昨天类似,但要比前一天轻松不少,阿依努尔便一直坐在火堆边,直到要出发时才恋恋不舍地起身。带着三峰骆驼跟驼队会合时,身后传来笃笃马蹄声,速度远比她快,像是追赶而来。 约丹纳微微伏低身子趴在马背上疾驰,黑发被冷风掀起,露出额头和浓黑剑眉。她拉住缰绳回头望时,他正驰骋在无垠绿地上,朝她狂奔而来。 约丹纳骑马时尤其帅气,随着马腾空,又能稳稳落下,双眼直直看向前方,却能敏锐感知到四面八方的动静,轻轻拉拉缰绳就可以调整方向。游刃有余,意气风发。 他的骑术很精湛,她从来都很佩服,甚至崇拜。 经过她身边时,他右手稍稍扬起,一件羊毛外套就稳稳落在她怀里。 “塔古斯说今天会下雨,你穿得太薄了,会冻感冒的。” 阿依努尔立马眉开眼笑,“谢谢哥!” 他点点头,朝右拉拉缰绳,夹了夹马肚就驰远了。 玛依拉听到声响回头,看着她怀里的外套恍然:“昨天早上他就问我借衣服,我哪儿还有衣服,都让你爸拉到图拉门了。也不知道他是找谁借的。” 阿依努尔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止不住地雀跃,转场一路要经过许多毡房,遇上许多人,虽然身上这条长裙穿出去体面,但确实很冷。可她嘴硬,不愿意承认,这时就非常感谢约丹纳的善解人意了。 果不其然,七点钟了天空仍是灰暗阴沉,预示着暴雨将至。驼队刚爬上山顶就下起了密密的雨丝,下坡那一路雨势渐大,敲在雨衣上滴答作响。水流顺着雨衣下摆打湿了裙摆和裤脚,小腿冷冰冰的,脚底彻底麻木没有知觉。 阿依努尔摩挲着大衣袖口的毛绒,不禁咧嘴傻笑。 虽说这雨不到半小时就变小了,却始终没停,雨丝斜斜钻进雨衣帽檐,没一会儿脸上就会有星星点点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只好不时抬手抹去。 她尤其讨厌这样的天气,扭扭捏捏,拖拖拉拉,惹人心烦。 “妈,还有多久到啊?” 玛依拉眺望后温声安慰:“快了,翻过前面那座山就好了。” 于是阿依努尔一直盼一直盼,盼到几乎没有雨滴时,驼队正巧爬上山顶,她扭头张望后方的山坡,却没看到浩荡羊群和骑着骏马奔腾的矫健身影。 第三天的旅程依旧阴冷潮湿,好在上午十点钟就到了牧场,巴德叶斯早已将毡房收拾好并煮好茶等着他们。阿依努尔坐在干燥的花毡上,捧着热气腾腾的奶茶,忍不住舒服地长长喟叹一声。 玛依拉立刻跟巴德叶斯打趣:“她一路都在问我什么时候到,不是脚冻僵了就是屁股颠疼了。” 巴德叶斯开怀大笑:“下次你跟我一起骑摩托车,用不了一天就到了。” 阿依努尔有些心动,想了想说:“不能都坐车吗?” 两人一听又开始笑,玛依拉问她:“那羊怎么办?自己走过来?” “对哦。”想起赶羊未归的约丹纳,她顿时明白过来,难为情地笑了笑。 那是什么 这次驻扎的牧场叫图拉门,地势连绵起伏,广阔草原上间或分布着一小片雪杉林,三四座洁白毡房遥遥相望。北边屹立着一座高大雪山。一线之隔景观差异就如此巨大,异常震撼。 阿依努尔家的毡房就在一片雪杉林前,四周地势平坦,有几匹马正埋头吃草。 歇了会儿大家就忙着卸骆驼,整理家当。毛毛雨早已停了,灰白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明亮阳光倾洒而下,整片草原呈现出鲜艳的绿,像是一块巨大无边无际的碧绿地毯铺展开,人们在上面来来往往,放牧劳作。 临近中午,远处传来咩咩叫声,大地微微震动,四个年轻人赶着密密麻麻的羊群抵达。约丹纳骑着马在后面赶掉队的羊只,满满则是拔腿疾驰,将偏航的羊群朝路上赶。 将羊群交给巴德叶斯和玛依拉后,约丹纳理着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阔步进了毡房,把皮夹克随手搭在被褥上,抓起茶一饮而尽。 阿依努尔见他只穿了件短袖,问:“你不冷吗?” 约丹纳忙着喝茶,连着喝了三碗才餍足地坐上花毡,“不冷。” 他一靠近阿依努尔就感觉到一股热气朝她涌来,带着淡淡的汗味,转头望去,浅色短袖被汗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结实的肌肉线条,甚至在他抬起手臂时她竟瞥见了他胸前的一粒凸起,臊得赶忙起身装作忙碌样。 想起什么她兀地出声:“哥,几点了?” 约丹纳抬头扫视一圈,没见着钟表,只好从裹得严严实实的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按亮后说道:“十一点四十了。”像是看穿了她的小心思,他抬抬手示意道:“快没电了。” 阿依努尔却恼羞成怒:“哦,管我什么事,我要做饭了。” 她在角落的杂物里翻找许久也没找到盆,约丹纳却被叮叮咣咣的动静吵得心烦,走上前问:“找什么?” 她挠挠头,讪讪道:“铁盆,揉面的。” 他跟着她又在毡房内找了一遍,确实没看见,便出门绕着毡房走了一圈,终于瞟见不远处馕坑上有抹银白色正闪闪发亮。大概是谁收拾家当时把面盆清洗干净晾在太阳下了。 约丹纳抱着木柴从屋后的雪杉林里出来时,阿依努尔的面也揉好了,正用火钳清理馕坑,掏出一小堆还未烧完的垃圾。 忽然她指着一个薄薄的打结的透明塑料,里面似乎还留存着淡白色的黏稠液体,问他:“哥,这是什么?” 约丹纳本来在点火,转头就见她指着一个用过的安全套,顿时浑身不自在,尴尬又无措,默了半晌才硬声答了句不知道。 火已经生着了,添完柴他起身就走,留阿依努尔在原地不知所以,自言自语:“又生气了。”说完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个小小的塑料,直接丢进了火里。 下午家里已经彻底安顿下来,巴德叶斯骑着摩托车出去放羊了,玛依拉拿着墨蓝碎花的餐布包了一捧糖果和饼干,带着阿依努尔和约丹纳去塔古斯家串门。 塔古斯家在靠东边的小山坡后,毡房外停了辆蓝色皮卡,他和一个年轻小伙子赶着一群马站在两根栽进地里的木杆前,正双手叉腰在聊天。 走近才明白过来他们在钉马蹄铁,棕红大马伸直脖子比阿依努尔还要高一头,此刻却被铁链缠住身体吊在横梁上,后蹄抬起拴在一根木杆上。塔古斯拿工具把旧马蹄铁掀掉,再拿锤子把新的钉上去。 铁器捶打的“叮叮”声枯燥又刺耳,塔古斯钉完一匹马就会退开歇息,换库柏其上场。下午阳光很烈,两人满脸通红,大汗淋漓。 塔古斯跟玛依拉在说话,聊给羊和骆驼脱毛的问题。约丹纳看库柏其钉了会儿也走上前,“我来吧。” “给。”库柏其求之不得,腼腆地笑了笑就把工具递给了他。 阿依努尔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的,“哥,你什么时候会钉马蹄铁了?” 约丹纳没说话库柏其倒先开口解释了:“这个也不难,就是固定马的时候费力,要两三个人帮忙。” 她点点头,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好像是自己会了这门手艺似的。 “你们去毡房里坐吧,外面热得很。”塔古斯说完又冲那头喊了声,让德孜尔罕给他们倒茶。 毡房里宽敞又整洁,花毡里侧码了高高一摞大红被褥,看得出来刚办过婚礼,喜气洋洋的。珠弥古丽正在给新绣的花带包边,针脚整齐细密,动作也很迅速。 阿依努尔看着紫红色花带上的祥云以及各式缤纷精美的图案惊奇不已,“这是你绣的吗?” 她粲然一笑,“是啊,我看有些衣服上的图案很好看,就画下来绣到花毡花带上了。” 阿依努尔羡慕极了,连连夸赞:“你的针线活很好,像缝纫机做出来的一样。” 珠弥古丽听了笑得更开心了,过了会儿才说:“我妈在定居点那边开了个裁缝店,我从小的衣服都是她做的,我也从小就学着做针线活了。” 阿依努尔立刻圆睁着双眼,既惊讶又佩服,以前她看玛依拉绣花毡也好奇地坐一旁学,结果连简单的十字针法也没看明白。寄宿读书很多年才会缝补衣服,针脚稀稀拉拉,长长短短,真是惭愧。 珠弥古丽听了后安慰道:“我经常干嘛,练的时间长自然就会了。你自小上学读书,又不常待在牧场生活。” 阿依努尔突然噤声,自己像是既得利益者在卖惨。珠弥古丽倒是全不在乎,絮絮说起自己从前的经历,她今年也才21岁,只比阿依努尔大八岁,读完高中还去城里打过两年工,后来就回了家准备结婚。 虽已为人妇,珠弥古丽却依旧爱玩爱笑,和阿依努尔很合得来,不是说着阿依努尔在学校的事就是珠弥古丽听说的牧场上发生的事。 玛依拉也和德孜尔罕谈论着牧场上的事,不过不是年轻人感兴趣的。 日头西斜,终于将所有马匹的马蹄铁钉完,塔古斯带着两个小伙子进了毡房喝茶吃馕,临走时笑呵呵地拍着约丹纳肩膀表示感谢。 江孜别克 又到了收羊绒驼绒的时候,这回巴德叶斯得把阿依努尔带上,因为去的地方恰好离曼月孜家驻扎的牧场不远。阿依努尔兴奋极了,出发前一天就开始忙活,又是挑衣服又是洗头。 出发前一天风和日丽,暖意融融的,极目远眺,视线被分割成鲜明的两部分,上面是高远蓝天,下面是翠绿草地。 阿依努尔端着盆,装着梳子、洗发水和毛巾就要出门,约丹纳正在和玛依拉说话,听见动静后问了声,却听她说去河边洗头。 “阳光这么好,河又浅得很,水肯定被晒热了。” 约丹纳皱着眉,对此表示怀疑。但小河确实只是草原凹陷处浅浅一湾水流,不用担心她掉进水里,也就没有阻拦。 走到半路时阿依努尔看见草原旁边的公路上驶来一辆摩托车,没等她走到河边摩托车就追上了她,帕勒提双手握着车把,腿撑在地上,疑惑道:“你是谁家的漂亮小姑娘?” 阿依努尔见是他有些惊喜,却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搞糊涂了,愣在原地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 谁知帕勒提又用更加夸张的语气说:“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终于两人都相继被逗笑,阿依努尔才后知后觉,他是在报复自己当年没认出他的仇,打量了他半天,她好奇问道:“你还会骑摩托车?” 帕勒提开怀大笑,还摆了个酷酷的姿势,“想学吗?我可以教你。” 她连忙摆头,“等我哥学会了,让他教我。” “我没有你哥教得好吗?再说了,你哥还不会骑呢!” “他肯定能学得会,骑得又快又好!” 帕勒提见一提到约丹纳她就像个粉丝狂热崇拜,无奈摇了摇头,“我找你哥有事,先走了。” 摩托车轰鸣着驶远,阿依努尔也大步走到溪流边,满怀期待地伸手搅动着水,表层的水温热柔和,但里层仍是凉的。她不甘心,沿着小溪往上走了三四米,试了好几处都是如此,微风吹过,沾水的手刺刺的疼。 玛依拉去挤羊奶了,约丹纳拎着桶在马路边的水龙头接了一桶水,回来时就见帕勒提撑着摩托车等在毡房边。 “你怎么来了?” “我想找你帮个忙,”一向嘻嘻哈哈的帕勒提忽然变得严肃,“我爸前段时间才出院,干不了重活,就待在定居点没过来。但是最近要给羊脱毛,家里有些忙不过来了。” 约丹纳了然,立刻点头答应了。遥遥望见阿依努尔依然抱着盆回来,他架起铁锅,将桶里的水倒进去,默默开始生火。 帕勒提有些无措:“你烧水干嘛?” “洗头。” 他始料未及:“啊?这时候你洗什么头?”都要准备开车离开了。 看帕勒提愣在原地,约丹纳低头轻笑,但偏偏不解释。 恰逢玛依拉拎着羊奶回来,盛情邀请帕勒提进毡房喝茶,他刚要拒绝,约丹纳忽然开口:“妈,我去帕勒提家帮两天忙。” 今年春天她还跟着巴德叶斯去医院看望过帕勒提的爸爸,立刻明白过来,“去吧去吧。”挥挥手催他们离开。 阿依努尔还未到家就见两人坐着摩托车走远了,毡房旁的铁锅底部冒出小小的气泡,水面白烟升腾。 借人成功后帕勒提松口气,想起来什么:“你不是要洗头?水没开就走了。” “我可没说我要洗。”这时他倒有心思玩文字游戏。 想起河边披散着长发的俏姑娘,他问:“给阿依努尔烧的水?” “嗯,”约丹纳回头看了眼落在后面化作细小白点的毡房,无奈却又带着宠溺地说:“想一出是一出,还打算用河水洗头。” 帕勒提听了咧嘴大笑,“是觉得河水被晒热了吗?她还真有意思!” 天边擦黑时还不见约丹纳人影,阿依努尔忍不住念叨:“我哥他怎么还没回来?” 玛依拉瞥了她一眼,从上午洗过头后就不厌其烦地梳理摆弄,安慰说:“勒提家的羊毛一天剪不完,你明天去的时候应该能遇上他。” 她立马惊喜欢呼,从上高中起四人就很少有机会聚一起,这次可算是遇上了。 平常满满都是跟着巴德叶斯去放羊,所以第二天早上它一直卧在毡房里,眼睁睁看着巴德叶斯骑着摩托车载着小主人驶出草原,而后又驶上水泥路。 “满满,回来!别追了!”玛依拉看见满满撒起腿狂奔,追着摩托车跑,连忙拿了块肉把它唤了回来。 穿过长长一段松林后又钻进山里,绕着山间小道足足开了半个小时才到达山顶上。 他脚撑着地,一边掉转车头一边叮嘱:“没有大人在家,你俩可别人来疯,我忙完就来接你。” 阿依努尔讪讪地蹭了蹭鼻子,“我哥在这儿呢,放心吧。” 曼月孜家的毡房依旧宽阔豪华,只是有些冷清,她刚在打扫卫生,听见摩托车发动机声赶忙探出头查看,就见阿依努尔一蹦一跳地奔了过来。 阿依努尔没见到约丹纳和帕勒提的身影,开口第一句话就是问:“我哥呢?” 曼月孜看到好朋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但依旧谨记待客之道,边拿茶碗斟茶边回答说:“在剪羊毛,等会儿我带你过去。” 两人喝茶时就开始兴高采烈聊起来,曼月孜赶紧掏出手机,神秘兮兮地说:“我加上江孜别克的QQ了。” “QQ?那是什么?”阿依努尔先是茫然,但那个人名又着实令她兴奋,迫不及待地催促曼月孜解密。 曼月孜点开企鹅图标,向她操作示意:“就是一个聊天工具,像手机短信,但只需要网络,不用钱。” 阿依努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更关心“聊天”这个点,指着屏幕上的对话框,“你和江孜别克聊天了?” 曼月孜立刻气馁地摆头,“还没呢,这是加上好友后系统自动发送的。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而且这儿没有网络,我怕花钱太多被我哥告状,到时候我妈就得没收我的手机了。” 阿依努尔一听这话跃跃欲试,要给她出谋划策。但曼月孜总是拒绝:“不行,这太明显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怎么胆小呢?”阿依努尔盯着她羞红的脸打趣,“反正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怕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 Уцwáпgköпgjĩáп.čöм 江孜别克是两人的同班同学,在之前的某次体育课上拉了把摔倒的曼月孜,不经意间的举动让懵懂少女突生好感。 “上回大扫除时我们分到了一个组,本来是我擦黑板,但是够不着最上面。他拿着拖把路过时停了下来,从我手上接过黑板擦把黑板擦干净了!”越说她越雀跃,又是跺脚又是拍手,根本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阿依努尔两眼放光,激动之情不言而喻,不知想到什么思绪忽地飞远了,情不自禁地咧嘴笑。 曼月孜捕捉到那耐人寻味的笑意,八卦道:“上回下雪时你前桌是不是堆了个雪人让你出去看?他肯定喜欢你吧。” 阿依努尔脸上浮现一抹薄红,“你别瞎说,他明明是骗我出去好拿雪球砸我!”见她不信,又搬出约丹纳来——“我哥不让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看后續章幯就dǎò:rīrīшë𝓷.©ōm 曼月孜语塞:“你不听他的不就得了?” “不行,他会生气的。” “生气就生气呗,反正他又不会打你。” “不行就是不行。” 喝完茶曼月孜提着茶壶带着阿依努尔到了远处宽阔平坦的草场上,三个年轻小伙子各自按着一头羊,拿着电动剃刀平稳快速划过,地上很快就堆起一堆羊毛,剃过毛的羊浑身干净得多,也瘦了一大圈。 “歇会儿吧,喝口茶。” 她给三人各倒了一杯茶,赶紧捡起旁边的袋子装羊毛,阿依努尔见状也帮忙揽羊毛。 “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来我家干活,真是不应该!”帕勒提看着阿依努尔摇头,故作痛心样,麦色皮肤上全是汗珠,顺着棱角往下滴。 阿依努尔被逗得哈哈笑,转头看了眼约丹纳。他比帕勒提还高些,身材也结实不少,深色T恤湿透贴在身上,动作间肌肉虬结,见她来对视后也不说话。 “这是我哥哥,也是我最小的叔叔。”见她好奇打量另一个年长些的小伙子,曼月孜凑到她耳边悄悄道。 原来如此,那个年轻男孩就是被苏锡拉他们送给爷爷奶奶的长孙。 “今年人手不够,他来帮忙。” 阿依努尔点点头,收完羊毛后就和曼月孜站在一旁看他们剪。帕勒提是个嘴巴闲不住的人,很快就学着大人问起讨厌的问题:“你们俩马上就要初三了吧?阿依努尔成绩怎么样?” “还好。” “曼月孜呢?在学校表现怎么样?这丫头总是这也还行那也还行,我不信。” 帕勒提拽着羊角把羊翻了个面,就听旁边的曼月孜不快道:“你好烦啊,回家了还要到处打听学校的事。”兴许是多一个人帮忙,只剩下一二十只羊还未脱毛,她烦躁地拉着阿依努尔回了毡房。 约丹纳抬头只见阿依努尔被拉走的背影,转头瞥了眼帕勒提,他悻悻地挠挠头,找补道:“她叛逆期到了,不爱我问东问西的。” 一直没说话的哈吾勒噗嗤一笑,“承认吧,你就是嘴欠。” 曼月孜的高昂兴致被帕勒提的盘查搅乱,絮絮叨叨跟阿依努尔抱怨帕勒提:“他总是这样,还在爸妈面前揭我老底,每次看我出丑他就高兴。”末了气愤道:“要是有个姐姐该多好,哥哥一点都不好,实在太讨厌了。” 这句话阿依努尔没有附和,她觉得约丹纳就不那样,他还总是帮她兜底呢,这么一想,她还是很喜欢哥哥的。 很快曼月孜就把这事儿忘到九霄云外了,乐呵呵地跟阿依努尔闲聊,交流学校里的趣闻和八卦。而阿依努尔则从包里掏出画本和铅笔,又开始“唰唰唰”创作画画,时不时停笔问三两句话。 曼月孜激动地说:“我那回中午吃饭回来得晚,看见了数学老师的女朋友,又白又瘦,走路时高马尾一甩一甩的,特别好看!” 阿依努尔翘起嘴角,“我有一回去办公室交作业也遇见了,她的裙子很漂亮!”说这话时她右手也没停顿,描绘着画上人物的五官,那双眼睛瞬间灵动有神。 曼月孜这回没出声,悄悄端详她的画,看完后才问:“你画的是你哥吧?很逼真。” 阿依努尔立刻羞赧地合上画本, “别看。” 曼月孜知道她从小就画画,坚持了这么多年,画技肯定很不错,但看到弯腰脱羊毛的约丹纳似乎快要和刚刚眼前的场景重合,还是忍不住赞许道:“他都没在你面前,但你画得真的很像!” “那肯定嘛,好歹也朝夕相处这么多年了,早就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曼月孜兴起,想看阿依努尔画的她,于是两人就并排坐下,等阿依努尔找出来后一起欣赏。 “你下回给我画的时候,把脸画小点,眼睛画大点,再画高点。”她也觉得这个要求很无厘头,讲完后不好意思地大笑。 “好热,曼月孜,我饿了,快做饭!” 哈吾勒提着工具在前,帕勒提和约丹纳抬着结结实实一袋羊毛在后,烈日当空,不时从毡房门口灌进来的风都是热烘烘的。 气归气,曼月孜可没忘记自己的责任,一言不发地起身接水洗菜,切得“笃笃”作响,有模有样。阿依努尔则是生火烧水,帮忙打下手。 三个小伙子围坐在桌边喝茶歇息,约丹纳瞥见身后的画本,正想收进书包里,免得给弄皱了,却见画上瘦瘦高高的男生提着行李箱走在草地上,两个女孩肩并肩在前。 通过画上男生的外貌以及那两个女孩,不难看出这画的是谁。 哈吾勒发现他的动作后也注意到那张画,调侃道:“这画画得不错,谁画的?” 帕勒提闻言也瞄了眼,喜出望外:“这不我吗?画得可真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啊!就是阿依努尔跟我们一起来牧场那回,没想到她还画下来了。” 约丹纳眼神一瞬变黯,无视两人探过来细看的动作,赶忙合上画本放进了书包里。 “哎呀,我还没看完呢!”帕勒提大喊。 曼月孜从外面抱着柴进来了,听见动静冷冷道:“人家可没说给你看,她一会儿就提着水过来了。” 才不换 阿依努尔和曼月孜端上饭菜后才落座,彼时只有帕勒提和哈吾勒之间有空位,阿依努尔靠着帕勒提,曼月孜邻着哈吾勒。 阿依努尔推了推帕勒提的胳膊,“你往那边去点,我快坐不下了。” 帕勒提无赖说:“本来准备这样的,但你态度太差了,我就不。” 两人胳膊紧挨,你推我搡,亲昵谈笑。约丹纳坐在对面,垂下了眼睫。 帕勒提吃了几口饭,发觉不太对劲,拿起筷子翻了个底朝天,“怎么我的碗里没有肉啊?”探究的目光落在曼月孜身上,他有理由怀疑她是在实施报复。 曼月孜“哼”了声,置之不理,反正锅里也没有肉了,他抗议也没用。 阿依努尔看其他两个壮力吃饭时狼吞虎咽,啃下的骨头堆在桌角,想必最近可累坏了,而帕勒提碗里只有橘黄的胡萝卜块,实在于心不忍,就说:“给,你要不嫌弃,就把我碗里的肉夹过去吧。”怕他拒绝她补充说:“我不太想吃羊肉了,有些腻味。” “不嫌弃不嫌弃。”他无视了曼月孜飞过来的刀子般的眼神,捧着自己的碗递到阿依努尔面前,求之不得地接受了她的馈赠。 阿依努尔垂着头,专心致志地拿着筷子在碗里翻找,把羊肉块全部夹给了帕勒提。 “给,还有一块。” “好了好了,谢谢。” 约丹纳看得格外清楚,却只闷头吃饭,好掩饰自己的怅然若失。 有肉吃后帕勒提又恢复了活跃的性格,偏要去招惹曼月孜,他摇摇头慨叹道:“唉,可惜了,约丹纳,要是咱俩能换个妹妹就好了,我很喜欢阿依努尔。” 哈吾勒听了直笑,戏谑说:“你喜欢人家的妹妹就要换过来?想得挺美。再说了,我们曼月孜这么漂亮懂事,该把你换掉才是。” 曼月孜炸开的毛被哈吾勒巧妙地抚平了,被夸得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 约丹纳一直没开口,明明清楚他们在开玩笑,心里却像扎了根刺似的,烦躁不安。 这时阿依努尔已经吃完饭,她放下碗筷,声音不大却坚定道:“我喜欢我哥,才不换呢。”说完转头望向约丹纳,明亮的眼里全是狡黠。 约丹纳终于露出笑意,心满意足。 下午四点多,大家本来坐在毡房里乘凉看电视,听见一阵摩托车声停在了外面,连忙起身走出去查看。 巴德叶斯翻身下车,拨出支架把摩托车稳稳停在了毡房背阴处,满脸疲色。他没戴帽子,刚刚骑着车顶着烈日直晒,黑红脸膛上挂着汗珠。 “爸,你忙完了?”阿依努尔率先蹿出来,明知故问道。 巴德叶斯带着笑睨她一眼,“还没呢,我也来学你,躲躲懒。” 一阵哄笑,帕勒提拿出主人家的风范:“叔叔,进来歇会儿,喝杯茶吧。” 一群人又进了毡房,这时巴德叶斯看向阿依努尔,正色道:“你没有捣乱添麻烦吧?” 上回她和曼月孜去河边捡石头摔进河里的事终究是没瞒住,约丹纳倒是守口如瓶,没有戳穿她,偏偏自己说话时没把门,说漏嘴了。那回连玛依拉都狠狠说了她一顿。 帕勒提赶紧帮她说话:“没有没有,阿依努尔帮了我们大忙,又是装羊毛又是洗菜做饭,特别勤快。” “那看来她是长大了,有长进了。” 阿依努尔难为情,闷头不说话,倒是曼月孜在一边挤眉弄眼,幸灾乐祸。 巴德叶斯问帕勒提:“你爸怎么样了?恢复得还好吗?” 帕勒提顿时面露惆怅,默了默才说:“精神头还不错,但是身体肯定没有以前好了。” “那肯定的。”气氛有些压抑,他调转话头,问哈吾勒:“伊牧德加怎么样?” 伊牧德加是帕勒提的爷爷,也算是哈吾勒的爸爸,老爷子比自己父亲巴特尔年纪还大,人很能干。 哈吾勒说:“还好,就是经常念叨腰疼,老毛病了。” 自从巴德叶斯来之后大家就没再看电视了,只能围着桌子干喝茶,聊天也只是翻来覆去的几句话,阿依努尔坐不住了,催促道:“爸,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 巴德叶斯已经喝完了两碗茶,没有回答她,转过头问约丹纳:“活干完了吗?” “干完了。”约丹纳明白了,拿上自己的东西站起身就要出门。 “叔叔,再坐会儿吧。”帕勒提挽留。 “不了,家里有人等着吃饭呢。”巴德叶斯跨上摩托车,扶正掉头。 阿依努尔推了推约丹纳,“哥,你先上车,我不想坐中间。”被两个高个夹中间,实在太难受了。 约丹纳踌躇,“你坐后面能行吗?掉下去了怎么办?”又没有后备箱拦着。 她快被气笑,争辩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说完冲他咧咧嘴:“再说了,我能抱着你啊!只要你不掉,我也不会掉。” 起初阿依努尔还有些顾忌,与他稍稍隔了些空隙,一双手也只虚虚搭在他腰侧,纤长手指攥着他的衣摆。无奈一路几乎全是下坡,她没撑多久就不住下滑,整个身体贴在他宽阔后背。 “哎——”车身猛地颠簸,阿依努尔惊呼出声,一双手紧紧抱住身前劲瘦的腰。 巴德叶斯赶紧降下速度,宽慰说:“不坏事,压到颗石子,瞧你吓得。” 阿依努尔无奈叹口气,慢慢放下心来,手心下是结实腹部,怀里像是抱着大火炉,源源不断的热意通过贴合的皮肤向她过渡。特别奇妙,她清晰地感受到另一个人的体温。 但约丹纳不太好受,从她坐上后座起,后背不经意的触碰总让他身体一僵,百爪挠心。下坡时尤甚,后背贴上两团软肉,比其他部位压得更紧,当他意识到过后,全身的血液涌上头,脸也腾腾发热。 下车后阿依努尔煞有介事地问道:“哥,你的肚子怎么那么硬啊?”说着揉了揉自己的肚子,“为什么我的肚子肉就是软的呢?” 他没说话,黑着脸进了毡房,西边的一抹橘黄余晖倾洒在大地上,聊胜于无的热度让红得滴血的耳朵愈加滚烫。 吃完饭阿依努尔百般和约丹纳说好话,勉强换得半小时的游戏时间,她一边在屏幕上戳戳点点,一边问:“哥,你有QQ号吗?” 他转头探究地看着她,想了想才谨慎地说:“有。” “那你告诉我呗。” “告诉你干嘛?你有QQ?” “没有啊,但是等我有了就可以第一个加你好友了!” “那等你有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别有用心 老师、父母口中那个至关重要的初三不期而至,大家也能从学校对初三学生的优待中感觉出来。三餐比其他年级要早十分钟,课间操也被留在教室做题,只有周一老师讲话的惯例还在,不过也成了打鸡血。 帕勒提给曼月孜打电话时通常都会问一句阿依努尔在不在,玩笑过后手机就被约丹纳接过,他也想加油鼓劲,又觉得太多余,只好叮嘱她吃饱穿暖,不要着凉。 阿依努尔很无奈:“我又不是小孩子。” 她总算不负所托,中考时发挥得很不错,是全班第二。曼月孜虽然经常被念叨,中考时却没掉链子,也以班上第十名跟阿依努尔分到了同一个班,公布成绩的那天晚上兴奋得久久睡不着。 有人欢喜有人忧。 早在一年前曼月孜就和江孜别克在QQ上聊起天,或许是开场白太简单平淡,早就忘了谁先起的头。每回的聊天基本都是假期,内容平平无奇,断断续续也有了一年。两人都心照不宣,在等一个合适契机。 睡不着的那天晚上她问他:你考了多少分?在哪儿读书? 直到她从兴奋激动捱到了昏昏欲睡,也没等到回复,他就像突然消失了。 三天后班主任将本班的毕业去向统计成表格发了出来,曼月孜作为成绩优秀学生赫然居前,而江孜别克成绩一般,去了另一所普通高中。都在阿勒泰市里,离得不远,交集却淡得再也看不见。 郁郁寡欢了半个月,在阿依努尔的带领下,她把还没发生的懵懂爱恋藏进了脑海深处。 她问阿依努尔:“你有喜欢的男生吗?” 阿依努尔半知半解:“什么样算是喜欢呢?” “就是……跟他对视时会心跳加速。” “没有。” 帕勒提也有个好消息,高考顺利结束,去了乌鲁木齐念大学。那个暑假连时常唠叨他的苏锡拉都脸上带笑,宽容温和。牧场上远远近近的牧民都知道了那家孩子考上了大学,要去大城市念书了。 曼月孜很大一部分心思也转移到这上面,和阿依努尔聊天的话题也换成了这个,她长这么大还没去过乌鲁木齐,在那个年纪格外向往外面世界的繁华。 而这个心愿终于在那年夏末实现了,帕勒提去大学报到时全家随同,她趁机好好地逛了一圈。 开学后她指着那张自己站在大学门口巨大石碑前的照片兴冲冲地跟阿依努尔说:“你看!他们大学好大好大,楼又高又新,操场是橡胶的,摔一跤都不疼的!” 说自己不羡慕是不可能的,阿依努尔只好宽慰道:“没事儿,到时候我们也去那儿读大学。” “那可不行,我得考个比他更好的学校!气死他!” 阿依努尔读高中时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手机,但偏偏没什么需要打电话的机会,除了偶尔和玛依拉和巴德叶斯联系。约丹纳读高三,虽然和她同校,但周末可以一起出去吃饭,也不必大费周章打电话。 不知怎的,她觉得明明距离缩短了,他们的联系却变淡了。周五下午,阿依努尔和曼月孜刚从班主任那儿领回手机,正兴高采烈地讨论晚饭吃什么,班上靠门男同学喊住阿依努尔,戏谑道:“你男朋友又来了,在外面走廊上等你!”说完朝窗外抬抬下巴。 他的声音有些响,闹哄哄的教室有一刹那的安静,其他同学开始起哄,嘻嘻哈哈往窗外探头。 阿依努尔云里雾里,羞红着脸走出门去,却见一个清瘦却熟悉的背影趴在走廊栏杆上,听见脚步声回头望着她。 教室窗户全都大敞开,里面的说话声一字不漏地传了出来:“什么男朋友,你别瞎说,那是阿依努尔她亲哥!”是曼月孜在帮她澄清。 班上顿时一阵“切”的喝倒彩,兴致消退,大家继而埋下头,忙着写作业或是收拾书包。 阿依努尔局促不安地透过窗户看了眼教室,又转头看着约丹纳,想解释又觉得画蛇添足,只好找了个正当借口短暂逃离:“你等会儿我,我去拿书包。” 她的脸越来越红,隐隐发烫,这误会可闹大了,难堪得不知道怎么收场。 约丹纳点点头默不作声,想到刚刚听见的“亲哥”两个字如鲠在喉。 幸好有曼月孜,从背着书包迈出教室门那刻开始,阿依努尔就紧紧挽着她胳膊,没话找话,不让气氛冷下来。 曼月孜对刚刚的场景印象深刻,一眼看出她的不自在,偏过头低声安慰道:“没事儿,我跟他们解释过了。”她抬头看了眼阔步向前冷漠的乌龙主人公,揶揄道:“什么眼神?明明我哥更适合好吗?” 前面那个默然带路的身形忽地一滞,转头就见阿依努尔羞恼地抬起胳膊肘撞了撞曼月孜,愤然道:“你别瞎说。” 两人太过投入,全然忘了压低音量,曼月孜问:“我哥后来给你打过电话没?你刚买手机我就让他把你电话号码存下来了。” 阿依努尔觑了眼低气压的约丹纳,连忙撇得远远的:“你哥给我打电话干嘛?你可别乱来。” “之前他高中给我打电话,回回都要找你,这不是别有用心么?” 阿依努尔矢口否认:“那是因为我哥要跟我讲话!” “哼哼,每回跟你说话都要逗你几句,跟我说话就要揭短。区别太明显了!” “那是你俩习惯了吵吵闹闹嘛。” “真的嘛,你考虑考虑我哥,青梅竹马,也算知根知底。而且之前他还说喜欢你,虽然不是那个意思,但你要是成了我们家的人,那也算是得偿所愿嘛。” “你再这么说我就不理你了。”阿依努尔羞红了脸,丢下一句轻飘飘的威胁就把曼月孜丢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在约丹纳身后。 一桌吃饭的约丹纳被那番话搅得心烦意乱,更少开口说话,而往常那个主动找他搭话的人自顾不暇,亦或是是那个乌龙让她刻意疏远。 嫂子 吃完饭到了宿舍楼,约丹纳看着心事重重的阿依努尔,叫住了她。 阿依努尔有些心虚,担心他是想说教室门口的事,没想到他冷不丁道:“高中可不比初中,难度直线上升,没有太多精力浪费到其他事情上。你现在年纪还小,不要胡思乱想,做这个时间段不该做的事。” 他提醒她不要谈恋爱。虽然很隐晦,像是古板的老人面对这件事的态度,拐弯抹角,但她一下子就听懂了。 阿依努尔心中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因为他此时的口吻实在太像严厉的师长在冷冰冰的告诫,让她觉得陌生,两人之间的明明只有半米的距离,却恍然间被拉得很远很远。 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沉默蔓延,该说的话也说了,约丹纳正要扭头离开时,她突然叫住了他。 旁边的宿舍楼透出光亮,有些微弱,但恰好够他看见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好看,漆黑眼珠泛着亮光,清澈明亮,笑意盈盈。 而此刻,里面却含着孤注一掷的怯意,她说:“那你也不能谈恋爱。” 很久以后再回想那一幕场景,她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会说出那么句话,只是自然而然,她就想到了他。 约丹纳忍不住笑了笑,“好啊。”如果她不谈恋爱,那么他也可以。 话已经到这儿了,阿依努尔便问:“那什么时候这个禁令可以解除呢?” 是啊,解除,总不能一直不让她谈恋爱,他含糊说:“等你长大了。” 长大了?太模糊的界限,她偏要一个确切的时间,追根究底道:“几岁算长大呢?十八岁成年吗?” 约丹纳默了默,也许是在计算她的年纪,说:“等你高中毕业吧。” 三年时间,足够改变很多。起码还有三年。 曼月孜等在宿舍楼门口,看热闹似的问:“你哥跟你说什么了?” 不知怎的,现在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两人的约定,“他让我好好学习。” “不是,这也太……怎么他也快跟我哥似的了。” 阿依努尔摇摇头,低声说:“不知道。” 冬天快到时,三人准备去吃火锅暖暖身子,曼月孜作弄心起,等待间隙给帕勒提打了个电话。 “哥,我在外面吃火锅哦!你猜我是和谁一起的?” 帕勒提想也不想就说:“肯定是阿依努尔啊!你俩整天形影不离的。” “对了,当然是我们的小美女阿依努尔,还有约丹纳。”她边说边转过镜头。 帕勒提习惯性开玩笑,打趣了句:“啊呀!小姑娘可真漂亮!男的一般,不认识。” 话落大家就开始笑,阿依努尔抬头只见约丹纳脸颊两侧漾起浅浅梨涡,一瞬便恍了神,察觉脸热,忙低下头看锅里咕嘟冒泡的红油汤。 大概是上次开玩笑时帕勒提不在,乐趣缺失,曼月孜把镜头重又转回阿依努尔,笑嘻嘻在画外问道:“哥,这个嫂子怎么样?” 桌上瞬间一片死寂,尴尬有之,看热闹有之,不安有之,但无一例外等着帕勒提的回答。视频里的人一愣,又挂上笑漫不经心说:“好啊!我等她长大!” 轻轻松松揭过,曼月孜在一旁起哄得更加厉害,阿依努尔则是被这一番话羞红了脸,唯独那个似乎置身事外的人脸色沉郁,闭口不言。 好一个等她长大,找不到半点纰漏。 又一个春天到了,高三刚举行完百日誓师大会,阿依努尔拉着曼月孜去找约丹纳,给他加油鼓劲。 周日上午,教室里只有稀稀拉拉的七八个人,大家都安安静静坐在座位上看书或者做题。约丹纳坐在教室里侧靠过道的位置上,桌旁站了个女生正弯着腰听他讲题。 曼月孜趴在门口瞄了眼,撞撞她胳膊兴奋地说:“那个学姐长得好好看啊!这场景也太像校园偶像剧了!” 阿依努尔心里有些堵,闷闷应着:“确实好看。” 尤其是她直起身时,柔顺飘逸的头发随着她的姿势摆动,格外美好。好到她都不忍心打扰,直到那个女生问完问题,回到自己座位,她才出声喊:“哥,出来一下。” 教室里的人闻声抬头看了眼门口,又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约丹纳,见他起身又收回目光,继续忙自己的事。 约丹纳又长个了,只比门框稍微低一些,只是不苟言笑,看起来不好接近。 “怎么了?”语气也没什么起伏。 “去吃大餐吧,我请你!祝你高考大捷!” 说起吃饭他蓦地皱眉蹙额,平静的眼神也变得冷漠疏离,“我不去了,卷子还没做。” “啊?好吧。”她不无失望,但这个原因实在没辙。 “那我走了,你继续写吧。”看他表情淡漠、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目送她们离开阿依努尔就有气,忿忿丢下句话就拉着曼月孜走了。 刚才那个女生问完题向他道谢,他还冲人家笑了笑,结果自己请他吃饭他倒冷眼相待,想想就来气。 “不去拉倒,走!我俩去吃!” 曼月孜看她愤然疾走有些纳闷:“怎么了?你哥毕竟高三了嘛,时间紧任务重,情有可原。” “我知道。”知道归知道,不高兴还是不高兴。 约丹纳没有急着进去,站在走廊上看着两人走远,桌子上的卷子被风掀起,黑色字迹满满当当。 阿依努尔总觉得约丹纳变得跟以前有些不一样,冷漠得生人勿近,更加不好相处,她以为是高三压力大,格外体谅。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玛依拉和巴德叶斯请塔古斯家代为照看牲畜,连满满也托付给他们,专门从牧场赶回家,喜洋洋地坐在沙发上看约丹纳的高考成绩。 虽然不太清楚约丹纳的成绩水平如何,但听说比帕勒提还要高将近五十分,就高兴的不得了。 尤其是巴德叶斯,逢人便说:“这孩子听话又懂事,我们都没操心过!” 他就是说给那些熟人听的。 约丹纳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学校,话又少,待人接物说得好听叫有分寸,不好听的就是凉薄。那些熟人私下总说约丹纳跟他们不亲,养不熟,白费钱。 这下可算挣了个脸面。 出成绩到填报志愿整整一周的时间,一家子总是围着约丹纳守在电脑前,小心翼翼提意见,生怕干扰了他。 自己看吧 巴德叶斯就算整天在手机刷视频也看不出个名堂,只好说:“我们都不懂,你自己多在网上看看。” 玛依拉一拍脑门,蓦地想起来: “诶,帕勒提不是刚上大学嘛,他肯定比我们懂这些,哪天请他来吃饭,你多问问他。” 约丹纳冷不丁想起那回吃饭时的场景,顿了顿才说:“他在牧场,来回也不方便,我到时候打电话问他。” “那也行,但可不能马虎。” 剩两人单独在房间时,阿依努尔转头瞄了眼房门,悄声问道:“哥,你有很想去的学校吗?” 约丹纳摇摇头,“没有。” 他没有特别想去的大学,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专业,只是玛依拉常常说要好好读书,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不要一辈子都被困在草原上,睁眼闭眼都是牛羊,那样的生活一眼就看得到头,关键是太苦了,日晒雨淋,年纪轻轻一身病痛。 后来,他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自己太过依赖目前的生活,依赖这个狭小圈子里的人,他甚至不敢想象分开的那天。 阿依努尔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移开,“你就留在省内吧,不然那么远,我去看你都得坐一整天的车。” 约丹纳蓦然一惊,连呼吸都短暂地停滞了,而后心底一阵苦涩长叹,他何尝不想近些呢?但还是硬起心坚持说:“我想去外面看看。” 她再没说话,垂头盯着手机,点开搜索框,输入自己所知道的各学校名称,再一一点开历年分数线,顺便浏览学校所设的专业种类。 只是挑选范围瞬间扩大,她反而没了目标,那么多,肯定得挑花眼了。 气氛凝滞,待了没一会儿她就撂挑子不干了,“你自己看吧。”冷声丢下句话就回了自己房间。 阿依努尔看着作业本最后一页上记下的关键词:K大,211,国家重点建设学校,扩招……以及手机相册里保存的K大近五年分数线截图,一阵惘然。 之前去办公室交作业,年级主任和几个老师在讨论K大的招生信息,她福至心灵,回去好好做了番功课。按照约丹纳的联考成绩,服从调剂也算稳当,恰巧今年扩招,是个好机会。 她还想说出来让他刮目相看,没料到他根本不打算留在省内,这个建议还没说出口就夭折了。 约丹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盯着电脑郁郁寡欢,他不知道到底怎么做才算恰当。他能确定自己惹她不高兴了,因为从那以后她再没过问他的志愿填报相关事宜。 填报志愿截止的前一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头从床上坐起来,横了心打开电脑填了志愿。 一大早家里人轮流提醒他:“今天下午六点系统就关闭了,你填好了没有?可千万别忘了!” 视线轻轻落到了洗手间的单薄背影上,他不疾不徐应道:“填好了。” 阿依努尔身形明显停顿了下,浇水洗脸的动作也放轻许多,竖起耳朵听玛依拉和约丹纳的对话。 “第一志愿你填的哪个?” “X大。” “是在X市的那所学校吗?” “就是那所。” “是个211吧?”巴德叶斯一听连忙问道,翘起的嘴角根本放不下来,得到肯定回答后轻轻叹了声:“就是有点远。” 阿依努尔心里还剩的一丝期待终于落空,拿着牙刷就进了卧室,在枕头下摸出手机,点进X大的简介。看着地图上从西北到东南长长的一段线条,她扯了扯唇,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好歹还在省内呢。 玛依拉正要喊她吃饭,推开门就皱着眉,“怎么刷牙刷到房间里去了?洗漱完了来吃饭,手机等会儿再看不行吗?” “等一下,马上就出去。”草草扫了眼就关上了手机,阿依努尔扭头准备进洗手间,急忙之中撞上了一堵肉墙,结实得很,鼻梁骨阵阵发疼。 “……哥,你要上厕所?”她嘴里全是泡沫,吐词不清。 约丹纳看着她漆黑灵动的眸子,猜得出大致意思,往旁边让了让,“你先去吧。” 到最后她也没问他怎么突发奇想改变主意又留在了省内,只是偶尔心底会庆幸。 志愿填报后大家又回到了牧场,只有约丹纳在家等后续消息,若是录取通知书到了,他得按照里面的要求置办行李物品,还得准备银行卡开户事宜。 阿依努尔吃完饭就坐在草地阴凉处看手机,阳光逐渐将整片草原覆盖,金光灿烂,她抱着膝盖,盯着发光的屏幕不知干什么。 明明约丹纳不在身边看管她,该是自由得很,想玩游戏或是聊QQ都没人说。可能人都是贱得慌。 玛依拉提着羊奶回来时她已经挪进了毡房,在手机上东点一下西滑一下,心不在焉。 “阿依努尔,给你哥打个电话,问他录取通知书到没到。” 意料之中,约丹纳被第一志愿的X大录取,专业是自动化,这几天在等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你自己打吧。” “你不是拿着手机么,顺便。” “你打嘛。” “跟你哥吵架了?” 阿依努尔愣了下,“没有啊。”这算哪门子的吵架,不知道怎么突然就互不搭理,僵持这么久不过是拉不下脸面而已。 “那让你给他打个电话你不答应?前几天让你打电话问问户口本复印件的事也是磨磨蹭蹭,不情不愿的。” 她噤了声,闷头在手机上点了两下,“嘟”了两声后,电话接通,像是拿了个烫手的山芋,她迅速伸长胳膊把手机递到了玛依拉耳边。玛依拉只好接过电话自己跟约丹纳说。 那头的约丹纳没听到期待中的声音有些失望,他知道,从他说自己想去外面看看她就不大开心,偏偏还当着众人的面对X大赞不绝口。他不知道怎么开口,也不敢开口。 寡淡无趣的暑假眨眼飞逝,约丹纳九月五号开学,很不巧,阿依努尔八月中就要上课,无缘同去报到看看他的学校。 “那也太可惜了!你哥学校可比我哥学校好多了!你要是能去看看就好了。”曼月孜听说后惋惜得很,其实她也很想去X大看看。可谁让高二是冲刺阶段,他们得早早来学校上课呢。 叵测居心 去学校报到那天天气很好,湛蓝天空边际积了一大团浓白的云,亮白晃眼,约丹纳倚着玻璃看窗外,洁白高大的雪山在云朵间隙若隐若现。美中不足的大概是身边缺了个人,气氛没有那么明快。 巴德叶斯和玛依拉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帮约丹纳收拾好宿舍就要回家,“家里牛羊没人管嘞,不能老是麻烦人家。我们也在学校好好参观过了,见识过就行了。” 临走前三人在校外的餐馆里吃了顿丰盛的晚饭,兴奋消散后便是离别的感伤。约丹纳不喜欢煽情,也不擅长表达,但在头顶暖黄灯光笼罩下,他看着巴德叶斯和玛依拉的面容竟然觉得陌生,心底泛起一阵苦涩。 “生活费不够了就打电话,吃饱穿暖最重要。”巴德叶斯拍了拍他肩膀,跟玛依拉并肩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三人在校门口分道扬镳。 约丹纳点点头,站在原地目送两人走远,从听到玛依拉说“我们走了”这句话开始他就止不住地鼻酸,但还是咬牙憋住了,此刻看着两人沧桑的背影终于光明正大地抹了抹眼睛。 寄宿生活他早已习惯,不习惯的是他们把他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然后转身离去,他突然觉得落寞。校园里人来人往,快走到宿舍楼下时兜里一震,他掏出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名字破涕为笑。 阿依努尔跟曼月孜吃饭时总是不时按亮手机屏幕,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诶——”曼月孜连忙抬起她的胳膊肘,避开了碗内蒸腾的热气和火红的辣油,她蹙眉不悦:“吃饭就吃饭,能不能专心点?” “哦,不好意思啊。”她从兜里掏出迭得整整齐齐纸巾递给曼月孜,“擦擦筷子吧。” 曼月孜刚刚急着拉她,碗里的筷子被碰落到了地上,她一边擦拭着筷子一边疑问:“你要干嘛?是有事急着去做?” “不是……是我哥今天报到,我想给他打个电话,不知道他现在方不方便。” “你哥今天去学校?” “是啊,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忙着在。” “那你再晚点打呗。” 阿依努尔点点头,囫囵吃完就跟曼月孜回了宿舍,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舍友正在跟家人大声打电话,时不时高声争辩。两人对视一眼,顿时敛起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 “我想回家!我不想待在学校,不想住在宿舍……我好累……”舍友库兹娜正盘腿坐在床上打电话,说到这终于崩溃大哭,虽然极力忍住,眼泪还是不住地流,眼眶通红。 库兹娜是个其貌不扬的处于中下游的学生,高二是个分水岭,她很快察觉到自己跟不上班上的平均进度,晚上总是熬夜做题,焦虑到失眠。近一个月晚上快十二点了她们都还能听到哗哗翻书声以及透过被子漏出的隐隐亮光。 偏偏阿依努尔和曼月孜学习成绩不错,两人几乎少有把作业书本带到宿舍来的情况,周末时不过翻着课外小说,这越发让她焦虑难安。正巧周一时的阶段性测试今天出了成绩,她数学吊车尾,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谈话了。 察觉到有人进来了,库兹娜带着怨气瞥了她们一眼,稍稍压低了些声音,但那头的声音没有抑制地传了过来:“那我也没有办法,你肯定要上学,不住宿舍住哪儿?” 女生明显一顿,抽噎说:“我、不、不知道。”对话陷入死局,高中在阿勒泰市里,许多学生都是从周围的村镇来的,无一例外地寄宿。 阿依努尔和曼月孜沉默地坐了两分钟,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无声交流过后攥着手机先后匆匆逃了出去。 将将站定,阿依努尔立刻道:“我给我哥打电话。” 曼月孜点头,“我去隔壁宿舍坐会儿。” 环顾四周,阿依努尔奔向了走廊尽头,那边是公共卫生间,可以安心打电话。 走廊尽头开放四敞,可以看到墨蓝的夜幕以及天际细细一弯淡黄月牙,楼下花坛种了棵高大的桂花树,枝繁叶茂,星星点点的金黄色夹杂其中,微风拂过,芳香扑鼻。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接通了,她有一瞬的慌乱,还没打好草稿,呆了呆就把嘴边的话问出了口: “哥,你到学校了吗?” 晚上降温了有些凉,但他声音是暖的,“到了。” 不安的情绪似被温热泉水浸润抚平,她立刻松口气,渐渐舒展开身体,寻了个舒服自在的姿势倚在窗口旁。 “学校是不是很漂亮?” “嗯,待会儿回去给你发照片。”一路上他都在拍照,就是想着她没来,拍些图片给她看。 “你在外面吗?”她隐隐听到路过的行人说话声,有男有女,零零碎碎, “爸妈刚走,我马上就到宿舍了。” “爸妈这就走了?” “嗯。” “也是,估计他们也不习惯待在大城市。” 赌气来得莫名其妙,言归于好也来得没有征兆,阿依努尔又像两人往常对话那般无所顾忌,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 “要是我开学晚些就好了,或者你开学早点,这样我就能一起去了。” “有机会的,到时候我可以接待你。” 难得听他逗趣,阿依努尔哈哈大笑,笑完后她长长叹了口气,“好远啊,你怎么去了X大,要是在K大就好了,我周末都可以过去。” 约丹纳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鬼使神差地掉转方向,没有进宿舍大门,而是举着手机站在昏黄路灯下缓步徘徊,耳边是她清亮明快的声音。 时间很晚了,行人纷纷隐入楼栋,只有一个寂寥的身影仍绕着路灯小步踱着。这是两人打过的最长的电话,好像把暑假的话全攒到了今天。 说到最后话题还是落到叮嘱她好好学习,约丹纳脱口而出道:“不要谈恋爱。” “啊?”阿依努尔躲在走廊尽头给他打电话,听到这句话呼吸一窒,莫名的心虚。 明明他和她隔着八百公里,他却如芒刺背,惶恐她看出他的叵测居心。 “你也一样。” 所谓熟能生巧不过如此,语气里还带着些理所应当。阿依努尔也不管自己多么无赖,明明约丹纳都已经上大学了,此时此刻她只觉得这个约定是双向的,如果要她遵守,他也必须是这样。 求珠珠鼓励! 门禁 “那位同学,马上到门禁时间了,快进来啊!” 约丹纳抬头,宿管阿姨穿着宝蓝色的工作服站在门口,手上拿着把锁。 阿依努尔也听见了,疑惑道:“你怎么还在外面啊?我以为你已经回了宿舍呢。” 他承认说:“还没,宿舍不好打电话。” 阿依努尔像是找到了同类般兴奋,“我也是!所以我现在躲在走廊尽头打电话!” 闻言他心底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喜悦,眉眼含笑朝宿舍楼踱去。 她问:“大学了还有门禁吗?” 约丹纳冲宿管阿姨说了句“不好意思”,边跨上台阶边回答说:“我也才知道。” 她没再说话,只是听着他一步一步上楼,沉稳的脚步声像是鼓点,逐渐与自己胸腔中的跃动声重合,砰——砰—— 直到感觉他停下了脚步,电话挂断,桂花的幽幽香气从鼻腔钻进肺腑,树叶簌簌作响,心中却怅然若失。 好像怎么准备也总觉不够,高考如约而至,阿依努尔从考场出来时有一瞬愣怔,不知今夕是何年,只觉自己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到了出口,身不由己。两年前她还因为约丹纳的志愿填报别扭,转眼间主人公就变成了自己。 她和曼月孜没有分到一个考场,于是先行回了学校,收拾好行李准备回家。 巴德叶斯等在校门口,忙伸手接过她的行李。 “我哥呢?” “你哥还在学校呢,他还没放假。” 她恍然:“对哦,高考放假要早得多。” 父女俩坐上车颠簸了两个小时才回了阿克哈拉。阿依努尔一拿到手机就兴冲冲地给约丹纳发了个消息:哥,我考完了!上一条消息是高考前一天他发过来的,祝她高考顺利。 约丹纳看她连着发过来的好几条消息满眼含笑,最显眼的莫过于那条——省状元非我莫属,后面还加了个戴墨镜的搞怪表情。 周围是拥挤嘈杂的人潮,而看到这句话时他嘴角抑制不住的上翘。一切乱象忽地井然有序。 出成绩的那天约丹纳正好放假,他坐在车上闭眼假寐,膝盖上的手机“嗡嗡”震动了两下,阿依努尔把自己的高考成绩截图发了过来。 点开图片,他的目光直奔末尾的总成绩,眼睛瞬间变亮,一阵狂喜席卷全身,她甚至比自己当初还要高出三分。那是发自内心的高兴,激动到打字时双手颤抖,总是出错,删了打,打了又删,好半天才发出一句“很棒”。 只是他还没问她想去哪儿,要去哪儿。 到家时正下午四点,金黄阳光从厨房窗户斜斜射进来,窗玻璃折射出的五彩色带恰巧投在一双白皙修长的双腿上,阿依努尔穿着白T短裤窝在沙发里专心致志地玩儿开心消消乐,光着脚翘着腿,老神在在。 “Unbelievable!”手机音效突然响起,她胜利结束了当前关卡,放下手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宽大短袖随着她的动作上移,露出一截姣好的细腰。 “诶!哥,你回来了!”放下胳膊时余光瞥到了门口有抹白影在移动,转头就见约丹纳扶着行李箱在换鞋,白T加上灰色短裤,青春活力。 约丹纳闻声抬头望向她,平静的眼神好似一阵风,挟着凉意扑面而来,沁人心脾。大约是这两年来从来都是半年一见,他竟觉得陌生,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姑娘果真是跟他一起长大的吗? “爸和妈呢?”他提着箱子朝里走,环顾屋内,没见到人影,只有角落的风扇还在呼呼转个不停。 “爸带着妈去看外婆了,外婆最近总卧在床上,吃不下饭。妈说让我等你回来,明天一起去看外婆。” 他点点头,“知道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转身,垂头看着地上,“把鞋穿上。” “哦。”阿依努尔撇撇嘴,踮着脚一蹦一跳找拖鞋。 “考得不错。”约丹纳边朝卧室走边丢下句话,不太郑重其事,但阿依努尔还是很高兴,因为他已经在手机上说过了,但还是会当面再说一遍。 她笑得眼睛都弯起来,“那当然了,也不看我是谁!” 晚上巴德叶斯和玛依拉还没回来,让两人先吃,阿依努尔做的炒面,想起约丹纳不太能吃辣,特意把辣椒少放了些。 “想好报哪所大学了吗?”约丹纳倒了杯水放到她左手边,问道。 “没呢,成绩不是才出来嘛,急什么。” “以前就没想过?” 她含含糊糊说:“以前跟现在又不一样,得从长计议。” 虽然已经九点,窗外仍是天光大亮,西边天空被染成粉色,橘黄夕阳从地平线发散晕染开来。阿依努尔趴在床上和曼月孜打电话,屈腿踢脚,纤细小腿晃晃悠悠,不时落在绵软床铺,浑身被踱了层柔和的金色。 曼月孜吃惊问道:“你学计算机?你爸妈能同意吗?” “怎么不同意?这可是热门专业呢。” “我知道啊,但是这专业不是得成天盯着电脑,你要当个IT女?” “哈哈哈……IT女,等我成为一个电脑高手,我非得看看你在和谁聊天,遮遮掩掩,必有猫腻。” 约丹纳抬手准备敲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清脆笑声,他收回了手,静静站在原地听了会儿。刚刚阿依努尔准备洗澡,谁知他已经先一步进去了,洗完后便来告诉她一声。 直到听到两个人开始打趣闲聊,他重又抬手叩门,“我洗好了,你可以去了。” “好!”阿依努尔一骨碌从床上坐起身,打开衣柜拿衣服。 见她没有开门的趋势,他转身进了房间,坐在床侧出了会儿神,接着又起身坐到了电脑前。 浴室潮湿闷热,充盈着淡淡的柠檬香味,虽然窗户大敞,水汽消散却没那么快。天空此刻还是浅蓝色,光线被磨砂玻璃投削弱,昏暗朦胧。 阿依努尔扫了眼窗外,只见一抹黑色挂在空中,她有些疑惑,晾晒的衣服早在日落后便收了进来,难道自己收漏了?转身按下开关,洁白灯光瞬间倾洒下来,窗外悬挂的衣物也看得一清二楚—— 一条男士内裤孤零零的挂在晾衣杆上,湿的。至于说是男士内裤,那当然是内裤前面鼓起的设计太过明显,只消一眼便能分辨出来。 她脸一热,迅速抬手拉动另一块玻璃,将窗户严严实实地关上了。 长大成人 晚上将近十二点时,玩手机玩得迷迷糊糊的阿依努尔听到了开门声,肯定是巴德叶斯和玛依拉回来了。约丹纳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早上起床后两人只看到巴德叶斯在厨房做饭,遍寻不见玛依拉的身影。 “爸,我妈呢?” “还在你外婆家呢。” 阿依努尔心下一沉,直觉不妙,问:“是要照顾外婆吗?” “是啊,你外婆现在身上没力气,吃饭上厕所都要人扶。” 她轻轻叹了口气,直到吃过早饭巴德叶斯骑车带两人到了外婆家,亲眼看见床上形容枯槁、昏睡不醒的老太太,一阵凄凉涌上心头。外婆身体一直不好,和舅舅一家住在一起,除了逢年过节并不常见。但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是妈妈的妈妈,血脉里的牵绊将她们紧紧连在一起。 约丹纳则更加淡薄,只是远远地站在进门处,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屋内陈设,目光随着阿依努尔的动作移动。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外婆的模样了,自然也没办法对一个陌生的老太太共情。 屋内充斥着各种难闻味道,床尾放着个坐便器,艳俗的花朵被褥也带着闷闷的臭味。没待几分钟里面的人就想逃出来。 “出去吧,待会儿再来看。”一个面色憔悴的中年男人轻声说道,把她引到了客厅。 “舅舅,我妈呢?” “你外婆昨天晚上总是说头疼睡不着,她陪了一夜,天亮才去睡了。” 虽然床上的人面容还算安详平和,但阿依努尔总有种预感,她正在消逝。约丹纳在门外等她一起去客厅。往年都是这样,他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里面的人和他都没什么关系,只能紧紧跟着阿依努尔,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巴德叶斯坐在客厅沙发上,在和阿依努尔的舅舅莫里哈拉说话,面色凝重。女主人出去买菜了,两个孩子还没起床。 快十点时,玛依拉起来了,脸色惨淡,第一句话就是问莫里哈拉:“妈上一次上厕所是什么时候?” “不坏事儿,睡着前秀兰给她穿了纸尿裤。” 秀兰就是阿依努尔的舅妈,她是汉族人,加上外婆身体不好,一家子就在乌伦古河南岸种地为生。 闻言阿依努尔和约丹纳转头对视,从对方圆睁的眼里看到了惊诧。她知道外婆是个很能干整洁的人,没想到有朝一日竟然沦落成这个境况。 吃饭时玛依拉拿着碗面条,夹了些软和易吞咽的菜进了房间,没一会儿又出来了,她冲阿依努尔和约丹纳招招手,“你外婆难得清醒,进去看看吧。” 莫里哈拉的儿子和女儿似乎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面色不改地吃饭。 看到她坐起来的模样,阿依努尔更是哀叹,果然只剩一副骨架了,连吃饭都得人喂。见自己进来,她浑浊的眼睛略略转动,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可能是长时间卧床的缘故,她的嗓音沙哑,语速也极慢,她根本听不清,只是看她表情,大概明白她是在叫自己。 “外婆……”她只叫了声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只好向玛依拉投去求助的眼神。 玛依拉接收到信号,解释说:“外婆说你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外婆,我今年都十七了,马上就要读大学了。”她连忙借这个话题说了几句。 老人点点头,看向她身后的年轻小伙子,声音稍微清楚些:“这孩子一转眼也长大成人了。” 约丹纳见状只好往前走了两步,叫了声外婆,却再没别的话。 “今年都二十了吧?我记得你是比阿依努尔要大三岁。” 他点点头,半晌后又听老太太哑着声道:“已经14年了,当初还是个小孩儿,现在都快娶媳妇儿了。” 习惯后仔细听还是能分辨出来,约丹纳难为情地抿嘴笑,只是想不到该说些什么。阿依努尔经此一提才猛然醒悟,是哦,她是半路多出来的哥哥,这么久都快忘了。算一算,自己也到那个家十五年了。 似是看出两人的窘境,玛依拉招招手,“去吃饭吧,我也喂外婆吃饭,待会儿菜凉了。” 两人回到饭桌后格外沉默,各怀心事。 吃过午饭后玛依拉就让巴德叶斯带着兄妹两人回去了,“你要填报志愿,这是大事,回去后好好做工作,多问问你哥。我要在这儿住一阵子。”说完看了眼巴德叶斯,“你别当甩手掌柜。” 巴德叶斯讪讪地笑了笑,带着两个孩子回去了。 路上阿依努尔问:“外婆生什么病了?为什么不去医院呢?” 巴德叶斯摇摇头,叹了口气才说:“不知道,年初就说头晕,走不稳路,后来就昏睡。”顿了顿才讳莫如深道:“你舅舅喊着没钱,没办法。” 外婆是由舅舅赡养的,如果插手,后续产生的一系列问题就扯不清了。阿依努尔只觉得悲哀,却又无可奈何。 巴德叶斯宽慰道:“老人家岁数也大了,身体不好,生活也不能自理,走了也算解脱。” 回去的第二天,阿依努尔和巴德叶斯聊了聊自己的志愿,却没有像往常般受到鼓励和支持。家里已经有一个大学生了,网络越来越普及,他或多或少也了解些大学专业以及就业形势。 他神情严肃,“专业是好专业,只是你一个女孩子,不适合学计算机。” 她拧着眉,立刻反驳道:“女孩子怎么就不适合?男的能做女的就做不得?” “还是找个稳定点的吧,你看看有没有师范专业的,老师就很不错。” “我不!我不想当老师!” 巴德叶斯见她情绪越来越激动,稍稍退了一步, “那你也别选计算机,再看看其他专业吧。” 阿依努尔听不进去,气冲冲地扑到床上,明明约丹纳填志愿时他们就很宽容随意,到自己却诸多要求,正想跟曼月孜发消息吐槽,门却被“笃笃”敲响了,她以为是巴德叶斯,凶巴巴喊道:“你别烦我了!” 求珠珠鼓励! 金玉良言 约丹纳被吓一跳,敛着眸子站了会儿,再次敲门,“是我。” “哥——”她一头从床上坐起来,悻悻地打开了门,“是你啊,怎么了?” “你刚跟爸吵架了?” 她低低地应了声,“我想学计算机,他说女孩子不适合学这个,不让我报。但明明这个专业里的很多女生学得都很好,我看他就是对女生有偏见!” 从小到大她无论做什么决定都想征求约丹纳的意见,好似他的话就是金玉良言。 高一文理分科时,恰好一向擅长的理科会考成绩掉了链子,她一时冲动说理科太难,不想学了,还是学文科专心背书好。 那回约丹纳也没费尽口舌劝说,只淡淡吐了句:“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 阿依努尔脸“唰”地就红了,她曾经口出狂言说文科很好学,只需背书就好了,但恰恰自己的文科总是拖后腿。那时约丹纳就说了这么句话。 话到病除,她再没哀嚎理科多么薄情寡义如何如何。 约丹纳与她带着期冀投向自己的目光一触即离,他知道她希望得到肯定,可又不愿附和她对于巴德叶斯的评价,默了默说:“女孩子学这个专业确实不太好。” 太出人意料,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她只觉全身的热血直冲脑门,“嗡”的一声,甚至听觉短暂地失了灵,紧接着整张脸都是火辣辣的,像是被甩了一耳光。 都怪自己太自信了。 “你怎么也这样想啊?”她克制着情绪问道,但鼻头发酸,话语出口就带着厚重的鼻音,他就算没看见她发红的眼眶,听也听得出来。 可他还是要说:“计算机行业确实男女比例失衡,女性生存空间被挤压得太窄了,很难做。” 她即将进入大学,一腔热血,满怀憧憬,就算不讨好他也必须客观地讲出现状,而非事后诸葛亮,怪她头脑发热,没有考虑周全。 可阿依努尔听不进去,尤其是他说的是似乎实话,让她一直坚定的内心忽然有了动摇的迹象,她开始恐慌,烦躁不安,边伸手推他出去边抽噎道:“你、你走吧,我、我不想、听、听了。” 约丹纳心中凛然,薄唇几欲开合,却找不到完美的言语挽救此刻的局面,只能握着她的手不敢放。 “别哭了。”他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就要触上她细腻的皮肤,替她拭去泪痕,却被她一巴掌拍开,神色一暗,他停顿了下,把手收了回来。 “你要真想学计算机,可以看看信息工程专业,我查了下,这个专业也不错。” “我不要你假好心,我就要去计算机专业!”她使劲一挣,手背上的那股热意也消失了。 约丹纳胸腔涨涨的疼,看着门在眼前被重重地关上。 阿依努尔盘着腿席地而坐,下巴搭在床沿上,手机开着免提扔在一边,把刚刚的“斗争”绘声绘色地讲给曼月孜听,只是说着说着就没了声,又开始低低啜泣。 “我、我没想到、我哥、我哥也那么想,太、太让我失望了!” “他说的也是实话——”话还没说完就被阿依努尔气愤地打断:“你也帮他说话!” “好好好,我不说这个了。你哥让你报信息工程专业,你怎么想的?” 她哼了声,“我就不填这个!我偏跟他对着来,气死他!”半天都是在发泄自己的情绪,阿依努尔有些不好意思,问:“你呢?想好去哪儿了吗?想学什么专业?” 曼月孜骤然不出声了,支支吾吾说了句不知道。 “都要填报志愿了,你就没点想法?” 终于在她又一次问出“有没有想去的城市”时,曼月孜扭扭捏捏吐露说:“江孜别克昨天给我发消息,问我想去哪儿读大学。” 阿依努尔瞬间瞪大双眼,“江孜别克?他不是初中毕业后就没找过你了嘛,怎么……” 那边也羞臊得很,细若蚊蚋:“他……想跟我去同一个城市。” 大概是断了三年的故事重新续上,阿依努尔格外兴奋激动,“他跟你表白了?你们在一起了?” “算……算是吧。如果我答应和他去同一座城市,那就表示我同意和他在一起了。” “切——我还以为有多么有心意的表白呢,三年都不理你,现在就这么敷衍,你可真好骗呐!” 曼月孜被她说得更难为情了,也犹豫起来,“那怎么办呢?我该怎么跟他说?” 阿依努尔却又“咯咯”一阵笑,笑着笑着开始发呆,也不知在想什么。 曼月孜等得不耐烦了,直催促:“快说啊!你觉得我该答应吗?” 阿依努尔敛神正色道:“你们两个人的事我一个外人怎么说得好?自己去问他,问他什么意思,让他说清楚。” 正经不过三秒,曼月孜就听见她颇感兴趣问道:“你对他什么感觉?跟三年前比呢?” 那头忽地沉默下来,好像真的在回忆,她回答说:“那肯定是不一样的,不过,想到要见到他我还是会高兴,他在身边我也很安心。反正现在也高中毕业了,我想试试。” 阿依努尔一听,脑子里浮现出约丹纳的身影,笑道:“你这感觉也太奇怪了吧,说得跟我哥似的。” 曼月孜皱着眉反驳:“才不是,这种感觉……就是……就是你想和他有亲密接触,会心跳加速,也会产生一种占有欲,希望他属于你,也希望自己是独特的……” 她还列举了很多,阿依努尔每听一句就笑一下,但当意识到她的心境自己都能体会时,不由得心下一沉。 仿佛是为了掩饰些什么,她念叨着:“等我上大学了也要找一个男朋友。”曼月孜听了后在那头大喊大叫,咯咯笑个不停。 门外人眸色一暗,收起正欲敲门的手,转头走了。 似是为了坚定决心,阿依努尔跟巴德叶斯可谓是针锋相对,据理力争,不肯让他占一点上风。次数多了后她也学乖了,装聋作哑,沉默抵抗。 我不要 “爸,我们聊聊吧。” 巴德叶斯惊讶地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比自己还高的小伙子坐在身边的沙发上,主动开口要和他聊天。 他干巴巴问道:“要聊些什么?” 约丹纳回头看了眼阿依努尔紧闭的房门,淡声说:“阿依努尔想学计算机,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社会总是在进步,对女性的接受度越来越高,其实这个行业有很多女性,做得也很出色。她既然感兴趣,这也很难得。” 巴德叶斯看着面前这个气质沉稳、郑重其事的年轻小伙子,有些恍惚,孩子们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主见,他应该支持的。 大概是约丹纳从小到大太过懂事,没让他们操心,潜意识里他觉得他是个大人,能为自己的决定负责。而相较于他,阿依努尔就有些稚气,他又觉得她不稳重,小孩心性。其实想想,两人相差不过三岁,何况那时的他也不过是跟今天的阿依努尔一个年纪。 他们能让他全权决定志愿填报,却不相信阿依努尔的选择。 巴德叶斯态度软和下来,但仍有些担心:“我怕她将来找不到正经工作。” 约丹纳不以为然,温和一笑:“她这个成绩不愁找不到工作,再说了,还有我呢。” 闻言巴德叶斯开怀大笑:“姑娘家总是要出嫁的,哥哥也不能帮看一辈子啊!” 话落,面前的人却没有跟着笑,眸光一闪,敛起表情没说话。 晚上吃饭时阿依努尔纳闷得很,巴德叶斯再没劝她不要学计算机,也没有推荐所谓师范、会计等适合女孩子的专业。她瞥了眼约丹纳,见他作壁上观,也没有帮巴德叶斯当说客的意思,浑然轻松。终于落得个清净。 万幸玛依拉在他们走的两天后也回家了,神色压抑,“你外婆她情况稳定,一时没大碍,只能这么拖着,我就先回来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口气,不知该不该祈求缠绵病榻的人早日解脱。 巴德叶斯把阿依努尔志愿填报的想法告诉了她,没料到巨大的沉默过后,玛依拉说: “送她读书就是希望她有更多更好的选择,我不懂那些专业,也不是想让她成多大的材,她想去想读,那就随她去吧。” 一番话把巴德叶斯堵得死死的,算是彻底屈服了。 不知道是和约丹纳的争执还是种种其他因素作祟,阿依努尔心里总是萦绕着很复杂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于是就开始了莫名其妙的冷战。 直到志愿填报截止前一天晚上,她去和约丹纳借电脑,从敲门她便开始胡思乱想,门开后一股清淡的柠檬香扑面而来,更让她头晕目眩。 他刚洗完澡,湿润头发一缕一缕搭在额角,屋内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有些昏暗,深邃的五官蒙入阴影,不甚明晰,却多了分神秘。 见她呆呆没反应,约丹纳往旁边让了让,自顾自道:“要用电脑是吧?在桌上。”说着朝床边桌子看了一眼,抬脚出去了。 阿依努尔回头看了眼他挺拔的背影,轻按了按胸口,大口呼吸。谁知她刚在桌前坐下,他去而复返,一边用毛巾揉搓着头发一边问:“你第一志愿填的是哪所大学?” 阿依努尔还没反应过来,又听他说:“你填K大吧,信息工程还是它特色专业,而且这学校这几年扩招,比较有把握。” 她蓦地愣神,这话似曾相识,跟自己当初想说的几乎重合,她想笑,却笑不出来,还真是有缘分,看来当初没能发生的终究是要通过另一种方式实现。 她感觉到他越靠越近,似乎贴上了自己的后背,连忙喊道:“我不要。” 约丹纳一怔,擦头发的动作慢下来,仿佛透过她纤薄的身形感受到了倔强,心下一紧,他问:“为什么?” “我不想学信息工程。”阿依努尔头也不回地盯着电脑,娇俏小脸被屏幕散发出的白光映得更加白皙,似是亮度刺眼,不停眨着眼睛。 他又走近几步,看着她说:“你后来查了吗?信息工程其实和计算机的课程基本一样,但分数线要低很多。” 她搬出巴德叶斯:“爸不让我学计算机。” 约丹纳顿了顿,低声说:“爸同意了。” “你怎么知道?”她终于回头,却发现两人离得并没有那么近。 他脸微微泛红,却很好地被昏暗灯光遮盖,“我跟他谈过了,他同意了。” 阿依努尔蓦然心惊,心头涌上一阵潮湿暖意,可她存心不让他如愿,又说:“我不想去K大。” 约丹纳不解:“为什么?K大近些年发展形势很不错,恰好在扩招,政策上有优待。” “因为我不想待在省内,没意思,我想去杭州,去一个湿润暖和的地方。” “什么时候想去杭州了?”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捏住,一揪一揪的疼,问出这句话后,那只手好像消失了,只剩满腔难言的酸涩。 “好早以前就想去了。” 他没说话,阿依努尔微微转头瞟了他一眼,只见他趿着拖鞋慢慢走了出去,睡觉穿的T恤和短裤被揉得皱皱巴巴,一如自己此刻的心态——拧巴又杂乱。 她盯着浅蓝色的窗帘怔怔出神,良久后还是不由自主地在搜索框输入K大名称,查询各类专业代码。 不知怎的,她突然点开了浏览器的搜索记录,想窥探他当初选择K大的缘由。在看到一溜全是带着“计算机专业”字样的搜索标签,眼前骤然蒙上了层白雾。 而就在她几欲坚定脑海里的想法时,一个网址格格不入地出现在页面最底部,受好奇心驱使,她想也没想就点开来,因而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再不能直视约丹纳。 屏幕上几乎全裸的男女主人公以不可言说的姿势纠缠在一起,阿依努尔瞠目结舌,反应过来后一阵尴尬和羞臊席卷全身。 视频观看时间正是他放假回来的那天深夜,也是自己高考成绩出来的日子,所以她才记得那么清晰。 求珠珠鼓励! 我去接她 提到那天,她恍然大悟:第二天早上她被尿意憋醒,急冲冲跑到厕所,谁知他又捷足先登。听出他在洗衣服,她气得不行,“嘭嘭”拍门,要他出来让自己先上厕所。 后来他倒是红着脸端着盆出来了,尽管遮遮掩掩,她还是看清了盆里的内裤。那时她只当他不好意思让她看见自己在洗隐私物品。 而看着窗外晾晒的那条内裤,她疑惑不已——昨天晚上不是才换过洗过嘛。 直到今天她隐隐明白那个晚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窘得恨不能钻进地缝,原地消失。虽然上高中后她早已熟知这些生理知识,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些和约丹纳联系起来。 正在她删除自己那条记录时,他再次推开了门,吓得她差点把鼠标扔出去。 做贼心虚,阿依努尔快速拍着胸口,还倒打一耙:“你怎么不敲门啊?” 约丹纳神情怪异,“我进自己房间还要敲门?” 她顿时哽住,只好装作忙碌地点开志愿填报页面,见他站在一旁似是有话要说,她问:“怎么了吗?” 约丹纳心中天人交战,本不知如何去开口,但她既然问了,他便豁出去,定定地望着她说:“能不能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 阿依努尔突然转头,对上他的视线时头皮发麻,连忙别过头看向别处,思忖后问:“为什么?现在交通发达得很,坐飞机、坐高铁,回家很快的。” 他嘴唇翕动,半晌后只丢下句“那随你吧”就又出去了。 阿依努尔叹口气,仿佛早料到结果是这样,边用温凉的手背蹭了蹭脸颊降温,边检查着志愿表,关上电脑回了自己房间。 深更半夜,阿依努尔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给曼月孜发了条消息:我跟你说件事。曼月孜秒回,两人抱着手机会心一笑。 录取结果要等一段时间才会出来,由于牧场过几天就要举办一场婚礼,阿依努尔迫不及待跟着大家回了牧场,整日游荡在外不归家。昨天她刚从塔古斯家串完门回来,今天又要去找曼月孜。 幸好今年两家驻扎地离得不算太远,早晨阳光明媚,气温适宜,步行半个小时她也不在话下。 “中午记得回来吃饭!”玛依拉冲她背后喊道,看着一人一狗步态悠闲地朝西边草地走去。 约丹纳正准备去放羊,谁知满满就跟在她身后溜去躲懒了,站在毡房门口远远看了一眼,她的身形逐渐在漫天绿茵中缩小,在翻过一个低矮山坡后彻底隐匿其中。 北边的雪山被雾气萦绕,盛夏的雪不能完全覆盖住她,露出嶙峋的黑色荒漠。 “快中午了,阿依努尔还没回来吗?”玛依拉准备洗菜做饭,迟迟不见阿依努尔的身影,“约丹纳,给她打个电话,问问看她到哪儿了。” “好。”约丹纳拨通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挂断了,随即收到条消息:我不回来吃饭了,你们先吃吧,不用管我了。 他看着那冷淡的文字,胸口闷闷的,再机械地转述给玛依拉,转身走向附近的山峦远眺。东侧天际淤满了乌云,整片天空暗淡惨白,快要下雨了。 吃饭时玛依拉看着阴沉沉的天念叨:“说好回来吃饭也不回来,一会儿下大雨我看她怎么办,干脆别回家算了。” 约丹纳默默地加快吃饭速度,没几分钟就起身说:“我去接她。” 玛依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冲身后努努嘴,“伞在木柜子里,你爸昨天走的时候拿了把,就剩一把了。”家里常年只有她和巴德叶斯在牧场,为了减轻搬家的负担,也只备了两把伞。 看他拿上伞就要冲出去,玛依拉忙喊道:“外面在刮风,把外套穿上吧。” 约丹纳顿了下,往前走了几步又急急退回来,在柜子里找出件白字刺绣的棒球服穿上身,手上还拿着件牛仔外套。雨从东边来,毡房后面已是雾蒙蒙一片,不时吹过的风带着水汽,清新湿润。 还没走出十米远他就感觉到脸上落了些雨滴,只好把牛仔外套夹在腋下,放慢速度撑开伞。 伞是折迭的,撑开后还算宽敞,绛红色很快隐入朦胧暗绿之中,偶尔能注意到一星点白影在移动。雨丝被劲风吹斜了,不经意就扑了他一脸,眼睛也有些睁不开,只好不停压低伞。 可正是如此,他没能及时看到视野尽头的红色摩托车,只在靠近到一定距离时听到了发动机的声响,和着滴滴答答的雨声,像是头顶传来的闷雷。 他把伞举高了些,站定后朝那越靠越近的摩托车望去,车上的人被雨雾笼罩,看不清身形,而让他确定的是车后冒雨狂奔的黑白边牧。 摩托车在草地上行驶得不快,时有颠簸,满满跟在后面,偶尔还会慢下速度吐着舌头等车子跟上。 离得近了终于能看清冒雨前来的人,帕勒提勾着头,尽量躲着细密四溅的雨丝,阿依努尔则侧头伏身紧贴在他后背,双手环着他的腰。 帕勒提眯了眯眼,扯着声音喊:“我好像看见你哥了!” 阿依努尔一惊,探头张望,而后欣喜喊着:“是我哥!是我哥!”见他也看见了他们,她抬手拍了拍帕勒提的肩膀,“就在这儿把我放下来吧,我哥肯定是来接我的。” “等着。”帕勒提略略降下速度,仍是开了几十米,终于缓缓停在约丹纳面前。满满率先冲到约丹纳跟前,围着他不停打转。它冲约丹纳叫了几声,没得到回应就讪讪地卧在伞下。 见他板着脸,并不说话,帕勒提朝后看了眼小心翼翼的小姑娘,伸出援手,解释说:“是我妈留她在这儿吃午饭的,后来看快要下雨了我就说骑车把她送回来。” 约丹纳不为所动,冷声道:“从出门就叮嘱她回来吃饭,明明答应了,转脸就抛到九霄云外。”说这话时他并没看着她,但字字句句都是气愤控诉,声势骇人。 帕勒提还想帮忙说些什么,却被他硬声打断:“还不过来!就喜欢淋雨?”他转头紧盯着阿依努尔,视线扫过她扶着帕勒提腰侧的手,目光如炬,语气也颇有不容置喙的味道。 怕你出事 阿依努尔被这架势吓得一哆嗦,手忙脚乱从后座上跳下来,浓密的黑发被雨滴浸湿,一绺一绺贴在额际、脖颈,白皙脸颊上的水珠如花朵上的露水,衬出苍白脆弱的美感。 在她钻进伞底时,约丹纳闻到了一股淡淡香气,和她房间里的一模一样,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但总能神奇地抚慰人心。 帕勒提以为他在问罪,连忙道歉:“天气不好,该早点送她回来的,走的时候还没下雨,半路突然下起来,是我想的不周全。” 阿依努尔闻言心里过意不去,也连忙担下责任:“怪我贪玩,是我的问题。” 两人对视过后忍不住“扑哧”一笑,全然不顾身边另一个人越来越黑沉的脸色,约丹纳终于烦躁出声:“走了,雨越下越大了。” 帕勒提像是突如其来般意识到自己正淋着雨和两人说话,抬手把湿漉漉滴水的头发捋到脑后,又抹了把脸,有些不舍道:“那我也走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掉头前他看了一眼,阿依努尔正抿着唇冲他挥手,约丹纳则是举着伞拿着外套站在原地,双唇紧闭,表情很奇怪,像是警惕又像是带着敌意。 他突然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大喊道:“过几天婚礼宴会时见!” 阿依努尔愣了下,意识到他说的是四天后邻牧场的婚礼,“好。” 身上的浅色短袖和牛仔裤被雨淋出密密麻麻的深色洇痕,加之离开怀里遮风的热源,阿依努尔被阵阵凉意侵袭,不禁抱起胳膊搓了搓光裸的手臂。 她看见了约丹纳手上的衣服,正想开口,谁知他径直脱下身上的棒球服,丢到她怀里,淡淡道:“这件厚一些。”自己穿上了手里的牛仔外套。 阿依努尔展开阔大的衣服,指尖所触之处皆是温暖热意,这衣服于她而言实在有些大,穿起来有些松松垮垮,但穿上的那一刻便被他的体温包裹,就像,就像他将她密不透风地揽进了怀里。 动作间还能闻到衣服上的香气,明明是相同的洗衣液,但她能辨别出来,那是独属于他的味道。 见两人抬脚要走,满满识趣地绕到了后面,躲在伞下小步踱着。 “哥。”她低低地叫了他一声,自填志愿那天她说想去杭州,两人又开始了“冷战”模式,视而不见,装聋作哑。 “嗯。”他瞥了眼身旁脚步散乱急促的少女,微微放慢了步伐。 “你怎么想起来接我了?”她侧头瞟了眼身侧的俊朗面庞,想捕捉他眼里的细节,却不敢停留。 他说:“打电话不接,怕你出事了。” 阿依努尔忙吸吸鼻子,缩手甩了甩袖子,左顾右盼,只是不看他,也不解释是自己为什么按掉了电话,转而发消息。 她不想回答,他也不再追问,两人步伐也不知什么时候统一起来,整齐落在草地上,发出踩水的“啪叽”声,细长翠绿叶片被雨滴砸得摇摇晃晃,金黄的蒲公英花仍肆意绽放,像是一轮小小的太阳,照亮了暗沉的绿地。 伞很大,但两人共乘时肩侧还是无法避免地淋湿了,约丹纳察觉到过后便朝她靠了靠,同时提醒道:“往我这边来点。” “哦。”她呆呆地应了声,见两人已经胳膊挨胳膊,便朝前迈了一小步,稍微走在他身前,偶尔贴近的热意让她有种错觉——似乎他正自身后环着她。 雨越来越大,打在伞面发出“砰砰”声,和着胸腔内的心跳声,像是一首交响乐,此刻正在加速变奏,热烈激昂。 寒意侵体,呼进去的每一口气都冰得人脑门疼,来时十分钟的路程,两人硬生生走了快半个小时。雨势不见小,天上堆积的乌云却消散得无影无踪,绿野顿时明亮不少,薄薄的雾气飘在空中,北边的高大雪山终于露出真容,依然挺拔。 毡房内虽然干燥不少,静坐没一会儿就手脚冰冷,玛依拉生起了火,两人远远就瞧见了毡房外接出的铁管烟囱冒着淡青白烟,掀开毡房门时扑面暖意,炉火劈啪作响。 刚到驻扎的那块草地时满满就从伞下冲了出去,边抖着浑身的水滴边朝毡房跑,此时它已经卧在了炉火边,惬意得很。 最近阴雨天气有些多,太阳能电池电量耗损巨大,三人都没有玩手机,而是依着最朴素的方式消磨时间——聊天。 阿依努尔问:“邻牧场离我们有多远?走路要多久?” 玛依拉想了想说:“走路就远了,可能得要一个多小时。” “那么远啊!我可不愿意。”阿依努尔兴致顿时消散不少,噘着嘴不太高兴。 家里唯一的摩托车被巴德叶斯骑走了,除了步行外唯一的交通方式便是骑马,玛依拉朝外抬抬下巴,一边笑一边说:“马就在那边儿,你去骑嘛。” 毡房外有几匹马正埋头吃草,一侧蹄子拴上链子连在一起,既能四处移动又跑不远。 “新娘子是哪儿的人?” “隔壁县的,家里也是收羊毛的,不过人家可是老手了,干了很多年了。” “他们怎么认识的?新郎和新娘?” 玛依拉又忍不住大笑,“这你要问人家,我怎么知道?” 阿依努尔赧然一笑,摩挲着身上的外套,换了个话题:“爸什么时候回来?” 玛依拉拿起火钳,把烧断了的木头往里推了推,又添了根木棒,“可能就明后两天吧,每回都没个定的,看他什么时候忙完就什么时候回来。” 阿依努尔闻言一喜,“我们去参加婚礼前他肯定是能回来了,可以让爸骑车带我过去。” “那你到时候跟你爸说嘛。” 话落后半晌没人出声,一室静谧,一直静静聆听的人冷不丁开口:“你录取结果快出了吧?” 闻言玛依拉也抬头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还得几天,15号才开始。”说这话时她又觑了眼约丹纳,双手无处安放,便把满满唤到腿边,帮它梳理淋湿的杂毛。 那场雨一直持续到了下午五点,大概是体谅草地上零零散散冒雨吃草的羊群,终于止住了。 安分点 “你觉得穿这条裙子怎么样?”曼月孜拿起手机镜头对准花毡上的浅粉碎花长裙,询问阿依努尔的意见。 “你觉不觉得肩带太细了,动作大了断了怎么办?” “……那这一条呢?” “牛仔直筒裙,走路迈不开步子的。” 曼月孜把手机往床上一扔,仰天长叹:“要不是想穿得好看些,我直接穿短袖长裤了。” 结果躺了没几秒她又一头坐起来,“不行,赶紧选好,难得参加一次宴会,我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直到宴会前一天,来来回回比较调换,两人总算是确定了宴会时要穿的衣服,洗澡洗头,收拾得彻彻底底。 傍晚时约丹纳和巴德叶斯赶着羊群回来,为了减少劳动量,便于管理,只需把羊羔关进圈里,大羊就会自发围在圈外,不会乱跑走丢。 可其中一只母羊不知怎么了,守着羊羔寸步不离,无论怎么赶都分不开,约丹纳只好去抓羊羔,绕了好半天才在母羊疏忽时拽住羊羔的角,把它从角落里拉出来。 那只羊羔是在四月中旬的春牧场出生的,距今快三个月,已经长得很大很壮实了。约丹纳抓住它的蹄子,强行把它抱起身,眼看就要到羊圈了,羊羔扑腾得越来越剧烈,忽地从他怀里挣了出来。 “羊跑了!那儿呢,在你后面!”彼时阿依努尔数完羊后就站在了一旁,等着羊羔入圈,见此情景她有些幸灾乐祸,远程指导约丹纳捉羊。 “诶——它过来了!我在这边拦着,两头夹击!”她刚喊完,羊羔就蹿了过来,与此同时,母羊也不知什么时候从羊堆里跑了出来,从她右手边直直奔向羊羔。 “啊——” “咩——” 两道叫声先后响起,尖锐刺耳,阿依努尔捂着手臂半蹲着,满脸痛苦表情,眼里泪水打转,又想哭又想笑。身边的母羊和羊羔重又相聚,咩叫着躲进了羊堆里。 那边忙着把羊羔关进圈的巴德叶斯闻声忙站直身问:“怎么了?” 她带着哭腔回答说:“被大羊踢了。” 约丹纳沉着脸走了过来,“胳膊抬起来我看看。” 阿依努尔哭丧着脸,用左手托着右手,小臂上一道一指长的破皮擦伤,细嫩皮肤慢慢渗出血珠,逐渐触目惊心。 她低头看了眼鲜血直流的手肘,吓得腿软,偏偏眼前的人还拧眉沉脸,看起来根本不打算安慰自己,顿觉委屈,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玛依拉提水去了,还没回来,巴德叶斯看了眼昏暗的天色和身旁乱窜的羊,朝毡房抬抬下巴说:“你去给她找点药抹抹,剩下的羊我一个人差不多了。” 闻言约丹纳就领着阿依努尔进了毡房,直奔抽屉翻找起来。阿依努尔胳膊疼,想找些事做分散注意力,就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分辨抽屉里的杂物。 突然约丹纳顿了下,像被烫了似的把手上的四方小盒子丢开,还刻意藏进了针线盒下面。 “这是什么?”他反应奇怪得很,可阿依努尔还没看清那盒子上的字,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于是连忙伸出手拦了下,还想拿出来细看。 “你那只手都流血了,能安分点吗?”约丹纳见状羞恼斥道,“到花毡上坐着去,别碍我事。” 阿依努尔心头火起,扭头就走,连他帮忙涂碘伏处理伤口也没说句谢谢,还嚷嚷着:“你轻点啊!疼死我了!” 他一副任打任骂的样,一声不吭,手上动作倒是放轻不少。 看他放下药水又出去了,阿依努尔鬼鬼祟祟转到抽屉旁,寻找刚才一闪而过的盒子,嘴里还念叨着:“你不让我看,我偏要看。” 天光暗淡,她凑得很近才看清包装上印的“超薄润滑”四个字,脑子里“轰”的一声,有什么在炸开,她面红耳赤地扔开那盒安全套,快速又使劲地合上了抽屉。 玛依拉正巧拎着桶水进来,怪异地瞥了她一眼,“听你爸说刚被羊踢了?”看着她惨兮兮地抬起手肘示意,玛依拉无奈叹气:“不知道怎么搞的,小时候天天追得羊四处乱窜,长大了倒被踢成这样。” 阿依努尔愤然控诉:“都怪那只大羊搞偷袭!” 玛依拉准备生火烧水,问:“抹药了吗?” 一提到这个阿依努尔顿觉不自在,随口应着:“抹了抹了。” 吃饭时玛依拉看着她别扭缓慢的动作,问了句:“胳膊受伤了,明天舞会你就不去了吧?” 阿依努尔一听就不干了:“那怎么能行?我都准备了那么久了。” “那你怎么跳舞呢?” “我会小心的,跳慢点就是了。” 约丹纳睨了她一眼,手肘已经结痂了,涂了碘伏伤口愈发显得狰狞,就这样了她还是坚持。 巴德叶斯也帮着说话:“皮外伤而已,没大碍,就让她去吧。” 玛依拉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盯着他,冷冷说:“你就是懒得去,想把这事甩给她。” 巴德叶斯听了嘿嘿直笑:“我成天在外面跑,实在是嫌烦。” 阿依努尔也不知该说好还是不好,巴德叶斯不去,那她肯定自在很多,可这样她就没有车坐了,这下真的只能骑马了。 第二天上午,阿依努尔打扮得光彩照人,正欲牵出白马出发,结果走出毡房就见一黑一白两匹马在门前草地上吃草,坐垫和马鞍已经整齐漂亮地装好了。 约丹纳一身白衣黑裤,好整以暇地等在一旁,见她来了,说:“走吧。” 阿依努尔大吃一惊,“你也要去?” 他意有所指地看着她僵直的右手,出口的却是:“爸妈不放心,我去看着你。” 阿依努尔恼得脸红,果然,她站在马身侧无处下手,习惯右侧上马却没法用右手拉缰绳借力。白马比她略高半头,似是蔑视般睨了她一眼,甩了甩马尾。 身后忽地有人靠近,约丹纳看着她的发顶,说:“你用左手拉着缰绳,我抱你上去。” 阿依努尔不情不愿地答应了,拉着缰绳拽了拽,“我好了。” 刚说完,一双有力的大手就掐着她的腰提了起来,“抬腿!”他硬声提醒道,随着一声沉沉的呼气,她就被扔到了马背上。 要娶媳妇了 阿依努尔没坐稳,身子有些朝右偏,见他转身要走,急忙喊了声:“哥!” 约丹纳回头就见她在马背上摇摇晃晃,伸手就揽上了她的腰,把她往马背正中间提了提。动作间裙摆掀动,扬起一阵风,带着洗衣液的馨香。 她挑挑拣拣好几天,选了条浅蓝半袖长裙,不规则的裙摆像是层层迭迭的荷叶,活泼俏皮。 约丹纳提醒过晚上会很冷,她才勉强选了这条半袖的,并且对他带的外套嗤之以鼻。 腰侧和手心被彼此体温熨帖,两人带着奇异的战栗出发了,黑马跟在白马身后,一颠一颠朝宴会人家走去,她受伤动作不灵便,约丹纳不许她骑太快。 大概骑了快半个小时,依稀可见宴会盛况:从那边公路上开进来的汽车在坡下整齐排了一排,侧边皮卡车厢里满满当当的全是用红绸系上的崭新家电,零零散散的马匹被拴在雪杉树上,喧闹人群则围着几顶阔大毡房闲聊,等着仪式开始。 阿依努尔环顾四周,并未在人群中捕捉到熟悉面孔,只好拴上马和约丹纳去随礼。周围的人一听到巴德叶斯的名字都诧异抬头,疑惑道:“你是巴德叶斯的女儿?” 见她点头,另一个中年男人感叹:“都成了大姑娘了!” 他身旁头戴金色头巾的妇人也笑看着她啧啧称叹:“出落得越发水灵了,真好看!” 阿依努尔赧然一笑,欣然接受了大家的夸奖。这时有人看到她身旁的高个小伙子,想了想才说:“这就是胡克木家的孩子吧,也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了。” 大家听了哈哈大笑,有一个头戴圆顶帽的老人打量着他,幽幽叹了句:“跟你爸长得可真像。” 胡克木是约丹纳的亲生父亲,牧场上的人对他猝死的事都有耳闻,不到三十岁的壮年小伙子就这么死了,令人惋惜。 过了十五年,约丹纳总算对曾经的事释怀,因为他都记不清自己父母的长相了,再提到跟着巴德叶斯到新家、晚上躲在被子里哭的经历,他甚至都不觉得难堪了,那时的情绪再回忆不起半分,好像再与他无关。 那个满脸皱纹的老人问:“你叫什么?” 他回:“约丹纳。”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有二十岁了吧?” 他点点头。 阿依努尔见约丹纳态度淡漠便知他不喜欢现在的场景,就帮他答道:“今年正好二十。” 其中一个妇人打趣说:“快娶媳妇了吧?” 阿依努尔再次伸出援手,解释说:“还早呢,我哥还在上大学。” 转头见塔古斯家来人了,珠弥古丽穿着深绿花纹的裙子,脸庞略显圆润,牵着一个走路晃晃悠悠的小孩从车上下来,两人忙趁机脱身,一齐去和母子俩打招呼。 阿依努尔高二时和家里打电话,玛依拉就提过珠弥古丽生了个男孩,孩子太小就没到牧场来,今天终于得见。 小男孩一双大眼睛简直和珠弥古丽一模一样,乌黑明亮,浓密睫毛像把小扇子扑闪,引人怜爱。 阿依努尔捏捏他的脸蛋,直声赞叹:“他长得好漂亮啊!” 珠弥古丽听了乐个不停,她拍拍小孩的后脑勺,说:“喊嬢嬢!” 小男孩怯怯叫了声,一双漂亮眼睛不停打量着阿依努尔和约丹纳,满是好奇。 快中午了,阳光穿过厚重云层直直射在绿毯上,终于有了些热意,熙攘人群才躲进篷布下避暑。 就是在这时帕勒提才骑着摩托车载着曼月孜姗姗来迟,一下车就朝约丹纳身上扑,惊喜之情不言而喻。 “我还以为你不来呢!” 约丹纳没有回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阿依努尔。但此时的阿依努尔可无暇估计这些,两个婀娜少女提着裙摆凑到一起欣赏比较,兴奋极了。 没等多久,新郎新娘就坐着婚车到了,迎接人群举起礼花棒,缤纷彩带漫天飘洒。新娘穿着白色衬裙,上身是红色缎面褂子,头上的尖顶帽还缀着银饰,随着步伐动作摇晃,明艳照人。新郎则是黑色西装,麦色脸庞深邃英挺。 曼月孜拉着阿依努尔挤进人群,津津有味地看着婚礼的一系列繁杂步骤,连腿酸腰疼都恍然未觉,更不用说其他的。 终于接近尾声,一妇人挽着新娘唱赞歌,接着要告别父母,新郎新娘骑上马离开,人群收起录像的手机四散开来,准备落座吃午饭。 约丹纳则目光沉沉地盯着阿依努尔,面有愠色。 阿依努尔找座位时才注意到,小心翼翼问:“怎么了?” 帕勒提看得一清二楚,见约丹纳不说话就笑着好心提醒道:“你胳膊受伤了就别去人多的地方挤了,” “哦。”阿依努尔后知后觉,心虚地瞥了眼约丹纳。 桌上的羊肉尤其大块,几乎是整只羊腿端了上来,阿依努尔看着同桌的人大朵快颐馋得流口水,可偏偏自己右手使不了劲,只能夹零碎的食物。 “给,你直接用左手拿着吃。” 阿依努尔抬头,帕勒提笑着递给她一大块肉,中间的骨头恰好可以避免满手是油的情况,简直是雪中送炭! 她感激地直点头,“谢谢哥哥!” 曼月孜见状碰碰阿依努尔的肩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约丹纳眸色瞬间暗了下来,掰肉块的手立时僵在空气中,顿了顿才无所适从地收了回来,他想:她是什么时候不喊帕勒提名字的呢? 这样的情形在夜幕降临时愈演愈烈,温度降得很厉害,冷风刺骨,客人们大多进了了热气腾腾的房间里喝茶聊天,只剩下些爱热闹的年轻人围着篝火堆唱歌跳舞,热闹非凡。 音响声震耳欲聋,约丹纳离得有些远,还是能感觉到激烈的音浪的冲击,脑子嗡嗡发麻。他坐在篷布下,敞开的视野中人来人往,倒显得角落里干坐着的人格格不入。 一个年轻男孩拿出把冬不拉,席地而坐弹了起来,娴熟技法引得小伙子和姑娘们热情喊叫,情绪高涨。 很快又来了个中年男人,坐在人群稀疏处弹电子琴,黝黑又饱经风霜的脸被噼里啪啦响的篝火映得通红。 于人群中显得格外突出。 嫂子 曼月孜眼里突然发出亮光,拉着阿依努尔走到跟前,想要和着琴声唱歌。 “你唱,我给你鼓掌。”阿依努尔说。 “不行,一起唱吧。”曼月孜推拒。 两人你推我搡,倒让后面过来的一个比两人还要稚嫩的漂亮姑娘抢了先,她毫不忸怩,往电子琴边一站,双手提着裙摆左右晃动,清亮嗓音却稳如直线。 曼月孜自惭形秽,红着脸又退回了人群中,被阿依努尔取笑好半天。 原来她也是个纸老虎,说是要穿得漂漂亮亮的来舞会上大出风头,结果还不好意思起来。 “吃点东西吧。”大概是主人家,端来一盘油果子和喜糖,给他倒了杯奶茶,好奇问道:“你怎么不去跳舞啊?” 约丹纳一愣,回答道:“我不会跳。” 其实是不愿意跳,他不喜欢凑热闹,更不想挤在人群里蹦跳。 小时候仅有的一次印象深刻的舞会大概是他读初一时,阿依努尔干什么都想拉他一起,见他不会跳,她自告奋勇说教他,结果自己放不开,看着周围大大小小的孩子盯着自己笑,甩下阿依努尔落荒而逃。 四面敞开的篷布下寒风刺骨,约丹纳拿起热腾腾的奶茶暖手,不由自主地就慢慢啜饮起来,一杯奶茶很快便见了底,他隔了会儿就又添了杯。 女主人家又出现了,她刚刚从众房间里穿梭回来,手上提着空空如也的茶壶。 “进去坐吧,外面太冷了,而且你又不跳舞。” 转头看了眼跳舞的人群,阿依努尔时不时跟着人群轻轻蹦着,一个年轻男孩朝她走了过去,她嫣然一笑,把手递了过去。 等转了个圈他才看到那人的正脸,是帕勒提。 他回过头,主人家盛情难却,只好起身,撩开毡房帐帘,钻进了个安静些的房间。 里面很是暖和,宽大炕上坐着一群人,男男女女围坐一团,有一个头戴圆顶帽,胡子花白的老人正在拉手风琴,大家倾耳细听,时不时抿一口酒。 看到个高大俊俏的年轻人进来,大家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他身上,边冲他笑边给他挪出了个位置。 空气里满是燥热酒气,约丹纳蹙了下眉,见状也只能走到人群中坐下。 “喝杯茶吧。”旁边一个戴着粉色头巾的中年女人递给他一杯茶。 “谢谢。”约丹纳忙伸手接过,再不说其他。 大家见他只是静静坐着,很快就收回注意力,和身旁人低声谈话。 他枯坐了会儿,悠扬的手风琴声入耳却是冷清孤寂,心中只是后悔,她这么大一个人了,自己来参加舞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必总是跟着她。 实在无趣,借口上厕所,他溜了出来,站在两间毡房之间望过去—— 阿依努尔和帕勒提相对而立,错身挽手转起圈来。顾念她胳膊受伤,帕勒提承担起主要任务,时常变换动作,没一会儿又掉转方向,和她同向踢起腿。 荷叶裙摆随着转圈动作如波浪涌动,胸前的两根辫子也腾空甩动着,眉目流转,顾盼生姿。 帕勒提虽然平常有些不着调,此刻在跳舞的人群中格外挺拔。 他们,看起来,很相配。 周围的人群步伐比他们快许多,大概是体谅她胳膊受伤了,而她还算听话,右手垂在身侧,没有忘形乱动。 曼月孜搭着舞伴的手从两人身后旋过,时不时冲阿依努尔眨眼挑眉,笑得满脸兴味。 不知道帕勒提和阿依努尔说了些什么,她笑得花枝乱颤,正巧此时的动作是男伴牵着女伴的手引其转一圈,旋起的裙摆像是盛开的花朵,绚烂夺目。 起了阵风,远处的金黄火苗似乎也做了个跳跃的动作,约丹纳浑身冰凉,抬脚去找厕所。 一曲终了,两人相视一笑,伸手烤了烤火。 “这个你会跳吗?”帕勒提侧耳听着下一首舞曲的音乐,问道。 阿依努尔咧嘴大笑,“管他会不会跳,跟着节奏跳就是了。” 帕勒提哈哈大笑,“说得对!” 阿依努尔稍微抬头,视线越过帕勒提的肩膀抵达冷清篷布下,那里早已不见什么踪影。从舞会开始他就缩在一边闷头喝茶,一点不参与,还是老样子。 连着跳了几支舞后,身旁的年轻人总是带着暧昧的笑看着两人,毕竟不少恋人都是通过舞会看对眼的,舞会散场后连人群都是一双一对的。 阿依努尔有些享受关注的目光,但又对这种不言而喻的深意难为情,毕竟对方是自己好朋友的哥哥,也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 尽管曼月孜总是开玩笑,她也只觉得他很幽默风趣,没有半点别的想法。 终于在曼月孜起哄喊“嫂子”时阿依努尔败下阵来,像是撇清关系般忙松开帕勒提的手,谁知周围的人听见了,忙来助阵。 那个弹冬不拉的男孩领头喊了声,其他人也零零散散跟着喊起来:“嫂子!嫂子!” 阿依努尔飞快看了他们一眼,涨得满脸通红,耳边充斥着起哄声,有些头晕目眩。 帕勒提转头冲他们无奈一笑,做了个手势示意停下,谁知围观人群更加起劲,声势不减反增。 动静有些大,她心虚地看向远处,崭新的毡房侧停着辆灰色面包车,有个异常眼熟的身影一晃而过,还不等她细看,又消失了。 她愣了愣,心中突然慌乱起来,拨开人群跟了上去。 大家见女主角一个人跑了,心道坏了事,立时闭嘴不起哄了。 她站在面包车车头环顾,并没有看到什么人影,听到旁边的毡房里传出闹哄哄的说话声,立刻转头钻了进去。 “哥——” 黏稠潮热水汽扑了她满脸,心底兀地涌出燥热,眼前似乎全是白茫茫的雾,她有些看不清里面的景象,眨了好半天眼睛才清明起来。 墙侧的炉火烧得通红,另一侧炕上铺着艳红色的大花毡,十多人或坐或躺,一片喧哗,自然也没有听见突然闯入的叫声。 阿依努尔走近了几步,细细打量着炕上的人,也不管自己的目光是否有些冒犯。 直到看完一圈,仍是不死心地回头扫去,没有她要找的人。 她失望地钻出毡房,又被外面的寒意冻得浑身哆嗦,瞥见不远处的另一座毡房,眼睛一亮,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存稿告罄,明天开始恢复一天一更,谢谢大家的支持!我真的很激动! 你又不是我亲哥 这个毡房里要安静许多,大家坐在炕上闲谈拉琴,见她闯入齐齐看向她,她也很容易辨清——这里也没有她要找的人。 毡房里没有,那他会去哪儿呢? 阿依努尔突然慌乱起来,围着这块草地四处找寻着,他该不会是生气了,自己先回家了吧? 手机没带,联系不上,为了确认心中猜想,她找到屋后的雪杉林,看到熟悉的黑白两匹马,咧嘴一笑,顿时松口气。 狂跳的心渐渐慢下来。 既然走到这儿了,她咬咬牙,穿过雪杉林,摸黑走了过去。 脚下踩过落叶,发出窸窣声,偶尔踢到草丛的“咝咝”声吓得她鸡皮疙瘩掉一地,急急忙忙冲了出去。 听到身后的动静,山坡背面席地而坐的人忽然转过头,昏暗中看不清脸,但触到那明亮的眼睛,她确定,那就是她要找的人。 对上约丹纳关切的目光时,阿依努尔鼻子一酸,险些哭出来。 她抬起手背蹭了蹭眼睛,一抽一抽道:“你怎么、怎么跑到这么个黑、黑黢黢的地方啊?” 约丹纳抬头望着她,温声道:“哭什么?”话落朝旁边挪了挪,“坐这儿。” 阿依努尔抚着裙子一屁股坐了下来,心有余悸道:“我以为你走了。” 他一顿,转而笑了笑,“放心吧,走的时候我肯定会叫你的。” 她点点头,抱着膝盖静静坐在他身边,舞曲声远远从身后传来,心下安定。 一片静谧,她又重复一遍,问:“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那边太吵了。” 阿依努尔点点头,好半天后叹了口气:“一点也不好玩。” 说完转头盯着他,“你都不在。” 约丹纳一声不吭,仰头看了眼天空,细细一弦月牙挂在深蓝夜幕上,今夜月光格外暗淡。 心跳忽地乱了节拍,又是激动又是酸涩。 幸好她没忘了他。 又安静了很久,她状若无意道:“你之前说我高中毕业后就能谈恋爱了是吧?” 心再次悬了起来,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笑问:“怎么?有男孩子在追你?”脑子里却一遍遍回想起那群年轻人起哄喊她“嫂子”的画面。 心里沉甸甸的,笑容很快就淡了。 “不知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她给了个奇奇怪怪的答案。 快要出口的试探又被收了回来,阿依努尔脑子乱得很,想起这段时间别扭的原因,说: “后天录取结果就出来了。” 他“嗯”了声,听她问:“你觉得杭州好吗?” 他没反应过来,“啊”了声,而后闷闷地应了声好。 “那我去杭州不好吗?你不想我去?”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没有不高兴。” 话头又断了,她突然抬起右胳膊,嘶嘶吸气,叫唤着:“好疼!” 听到这句话他突然又有了反应,拧着眉道:“谁让你跳一晚上的舞?”觉得不妥又补了句:“受伤了还不消停。” 阿依努尔也不恼,惹得他开口后又问:“你今天晚上是不是不高兴?” 他闭口不言,耳边人蓦地问:“这样呢?你会不会高兴些?” 眼皮一跳,约丹纳转过头看向她,一道阴影忽地将自己罩住了。 “嗯——”一道暧昧低吟溢了出来,两人不约而同打了个战栗。 阿依努尔说时迟那时快,翻身跨坐在了约丹纳的大腿上,突如其来的靠近和触碰惹得他惊呼,却又因生理上的刺激变成令人面红耳赤的低吟。 他浑身僵住,心跳快得几乎要钻出胸腔,不敢动,却又盯着她不肯放。 阿依努尔浑身的血液都涌向脑门,脸热得快要熔化,已经骑虎难下,她抬手扶着他的肩,倾身吻了上去。 他的嘴唇很软,但吹了许久的风,凉凉的。相触的那一刻,酥麻感从双唇飞速传向四肢百骸,战栗不停,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 她往后退了退,颤着声问:“你有感觉吗?” 约丹纳心跳如擂,耳边什么也听不见了,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抬手抚上纤细腰肢,却是将她推远了些。 “起来吧……别这样。”他转过头不敢看她,却忍不住吞咽了下,握拳搭在膝上的手微微发抖。 阿依努尔也不顾右肘的伤,牢牢搂着他的脖子,嚷着:“那你先回答我,你喜不喜欢这样?” 两人距离近在咫尺,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急促深长的呼吸喷洒在脸上,近到能看到彼此眼里的灼热。 可纵使胸膛剧烈起伏,心跳鼓噪,他也要抽出一丝理智提醒她:“我是你哥。” 闻言她像是被泼了盆冷水,心情突然低落下来,倔强道:“你又不是我亲哥!” 约丹纳也愣了,心里一阵怪异,若是往常,听到这句话他肯定是难过的,但此情此景,他也不知该不该庆幸还好这说的是事实。 远处舞曲节奏欢快,依稀能听见少男少女的嬉闹声,只有这里的时间被冻结,僵滞不动。 阿依努尔不甘心,探身埋进他颈窝,温热的双唇不经意般贴上了他的脖子,缓缓呼出滚烫的气息,似克制又似撩拨。 约丹纳浑身紧绷,体内的火越烧越旺,正想往后退,她竟张嘴含上他的喉结,湿润唇瓣柔柔擦过,全身便像无数小虫在啃啮,酥痒难耐。 她低低笑出声,含糊道:“你真的没有感觉吗?可我都感受到了。”说完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垂,随即便清晰地感知到身下躯体的僵直和发颤。 “你喜欢我这样。”她又肯定地说了句,“可你不承认。” 约丹纳神色一黯,其实他们都明白,一起生活这么多年,怎么会看不清对方的小心思呢。 她缓缓道:“你还记得你小时候被羊羔踢的那次吗?你总是拿着奶瓶给刚出生的羊羔喂奶,结果那只羊羔后来长大了点,不愿意让你抱它,一蹬蹄子就把你肩头踢破了,那回也是,流了很多血。我等了好久都没见你哭。” 约丹纳也回忆起那件事,忍不住勾了勾嘴角,终于开口:“后来你急得连忙进屋给我拿药,还绊倒了,一边抽抽一边给我涂药。”他戏谑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被羊踢了呢。” 她说:“可我现在真的被羊踢了。”药是他涂的。 还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又听她说:“这是缘分,说明我们命中注定就该在一起。” 他轻笑出声,还未说她是胡诌,唇上忽地一热,她昂头亲了上来。 心率飙升,浑身紧绷,约丹纳终于缴械投降,抚在她后腰的手猛地用力,便将她按进怀里,反客为主吻了上去。 他微微张嘴含着她的唇就没了动作,耳朵滴血般的红,顿了下用力吮了口,发出啧咂声。 阿依努尔露出了然的笑,探手按着他胸口,试探着伸出舌尖,如羽毛般轻轻划过他唇畔。 手心下的胸腔剧烈鼓动着,不安的,沸腾的。 没有血缘关系 掀起眼皮看了眼近在咫尺的俊脸和沉重的呼吸,她一冲动,软舌顺着他牙关探了进去,轻轻点着他的舌头。 舌尖相触时浑身如过电般产生刺激快感,他也试探着伸出舌头,把她舌尖勾了过来,含着她软滑的舌尖吸吮,吞咽着津液,啧咂有声。 明明想浅尝辄止,他却感觉到全身的神经都活跃起来,动作也愈发大胆,舌头在湿润的口腔里纠缠不休,带出一缕银丝挂在嘴角,淫靡又荒诞。 “嗯——”怎么也克制不住,暧昧低吟总在不经意间从喉咙里溢出来,沉迷放纵。 阿依努尔轻轻抬了抬臀,身下似乎有处灼热异动,硌得她不舒服,但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满脸通红,心底涌出一阵又一阵的燥热。 他揉了揉她后腰,嗓音暗哑:“你别乱动。” “你是不是有反应了?”她凑到他耳边轻声问,像是故意般朝他耳朵吹着热气,湿湿痒痒,更加勾人。 约丹纳的脸上也浮现出一抹薄红,侧头埋进她颈窝,深吸了一口气,全是她的味道。嘴唇在她裸露皮肤上下游移,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擦着她的颈侧,最终停在耳后,狠狠的吮了一口,感受到她在瑟缩,他确定了这是她的敏感地带,唇离开耳后慢慢挪到了鲜红欲滴的耳垂,他张嘴就含了下去,双手也滑到了她的后背,缓慢有力的揉搓着。 这是她取笑他的惩罚。 “嗯啊——”阿依努尔紧咬着唇,还是失了守,耳侧的酥麻感简直快要让那一块皮肤失去知觉,但每当他温热的唇触上来时,她仍能感受到一股更加强烈的刺激。 耸起的肩膀始终如身躯紧绷,腿间慢慢产生了一股黏腻湿意,她夹了夹腿,不安地动了下。 约丹纳大口喘着气,按着怀里的人阻止道:“别动!” 她趴在他肩上,问:“你是不是很难受?”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剧烈起伏的胸膛昭示着他此刻的不平静。 轻轻拍了拍她后背,“你起来。” “好。”她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起来,理了理裙摆,冷风拂过,腿间一阵凉意,似乎有些空虚。 他依旧坐在地上,手臂上被她裙摆拂过时一阵麻痒,等着身下的昂扬偃旗息鼓后才站起身,“走吧,很晚了,该回去了。” 她揪着裙子惶惶跟在他身后,人群四散,篝火堆已经燃得差不多了,火红木炭如滚烫的心,散发出惊人能量。 曼月孜和帕勒提蹲在旁边取暖,脸被映得火红,听见脚步声齐齐转头,却只瞥过一眼后迅速转过头,眼底的震惊和怪异极具掩饰性地投给了火堆。 曼月孜见起哄后阿依努尔跑了,以为是自己玩笑开得太过分,惹她生了气,被帕勒提轻斥几句后就找了过去。 帕勒提紧随其后,绕了一圈才看到山坡背面阴影处的两人——阿依努尔跨坐在约丹纳身上,亲密拥吻。惊得合不拢嘴,转头和曼月孜面面相觑,接着便一致扭头回了宴会场地,围坐在火边发怔,再没心思跳舞。 不知等了多久,跳舞的人群逐渐稀疏,大家嫌晚陆续回了家,只有兄妹两人呆坐着,时而对视一眼却说不出话。 阿依努尔掩饰性地清清嗓子,问:“你们怎么还没走啊?”意识到之后忙不好意思地说:“等我们吗?啊、嗯、那个——我跟我哥在那边聊了会天,没注意时间。那个,走吧,很晚了。” 兄妹两人站起身后装作拍屁股,总之尽量避免和那两个进行眼神交流,曼月孜试探问说:“刚刚我是开玩笑的,你没有生气吧?对不起啊,我以后不这么说了。” 阿依努尔只当她是被自己突然出走的举动吓到了,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一直都是把帕勒提当哥哥看的,对吧?” 帕勒提接收到她的眼神,也赶紧应道:“对对对,我们是哥哥妹妹嘛。”说完瞟了眼约丹纳,见他面无表情,抬脚就朝摩托车走去。 曼月孜跟上去,回头冲他们喊道:“我们走了,拜拜!” 主人家站在门前空地上和客人们道别,虽然一脸疲色,但始终带着笑。阿依努尔和约丹纳牵过马,也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但她第一次不想回家,离家越近越不安,仿佛刚刚他们之间的一切只存在于那片阴影,靠近家则会烟消云散,像是没发生过。 在家他们就隔着千山万水,是兄妹,也是秘密。 刚才他们没聊过这个话题,大概是害怕,不敢提及,此刻的寂静就是心照不宣,但除此之外,好像别无他法,就算他敢,她也不敢。 耳边是呼呼风声,曼月孜双手往后扶着摩托车后座,冷不丁问说:“他们不是亲兄妹吧?” 帕勒提愣了愣,答道:“没有血缘关系。” 吃过早饭后约丹纳就准备去放羊,最近天气很好,艳阳高照,但有一宗不好——太晒了。 玛依拉抱着被子拿出去晒,叮嘱道:“你打把伞吧,或是戴个帽子。” 他想了想说:“戴帽子吧。” 阿依努尔本来在拆花毡,也准备拿出去晒晒,听到这转身去行李箱里翻了翻,拿出一支防晒霜递给他,“你涂这个吧。” 他穿着短袖,光戴帽子不管用。 谁知约丹纳只淡淡看了她一眼,摇摇头说:“我不习惯用这个。”拿起挂在毡房壁上的褐色鸭舌帽就出去了,满满屁颠屁颠跟在后面。 阿依努尔被拒绝后肉见可见的失落,把防晒霜丢进了箱子,她猜他可能用不惯这个,可自己的防晒衣他肯定也穿不上。 上学的头一年暑假,他无所顾忌地在太阳底下暴晒,结果第三天脸上就开始脱皮,脖子和锁骨呈很明显的肤色分界,怪异又好笑。 她抱着花毡走到毡房斜后侧,那儿平地上搭了个木架,玛依拉正在晒被子,见她过来加快了手上动作,接过花毡一头铺展开来。 阿依努尔心不在焉,频频扭头,却只看到他宽阔挺拔的背影,摩托车轰鸣声起,背影很快也消失在视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