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浮云卿 第1节 ?  谁说温柔男妈妈不会黑化 作者:松松挽就 简介: 浮云卿是当朝最得宠的小公主,可惜读书一窍不通,皇帝气急,赐她位专属的教书夫子。 夫子芝兰玉树、温润恭谨,只是体弱多病,眉睫仿佛肃静的霜雪。总是含笑劝学,不曾朝她发过半点脾气。 浮云卿贪恋这份温柔,任性下令,命夫子入赘公主府做驸马。 起初,夫子持书卷教她圣贤明理,辨人识心,对她学业要求严苛。后来,夫子严管她的起居交友,把她牢牢扣在身边,不给她半分自由。 浮云卿动着小心思,表面待他如常,背地里却寻找窜逃时机。 直到某晚,她无意间看见—— 温润如玉的夫子手执长剑,剑锋沾血,勾着薄唇,一点一点碾碎死士的手指。身手狠辣从容,哪有半分病弱的模样。 似是听见她的声音,夫子转身,脸上笑意如常,眼底却像淬了冰,“死士不忠,臣杀之。公主无需担忧。” 撞破对方秘密,浮云卿满心惊慌,可夫子对她最坏的时刻,也不过是在榻上一边握紧她的小腿,一边吻掉她的眼泪,声音低哑缱绻, “我是公主虔诚的奴,公主也当为我一人的主。” * 敬亭颐天资无双,多智近妖,是皇帝手里最锋利最隐晦的一把利刃。 他生自阴暗处,不被允许有常人的感情思绪。痛楚迷茫之际,小公主闯进他眼中,笑盈盈地递来一块炊饼,“小哥哥,不要不开心。” 后来他是公主的夫子,敛起尖锐锋芒,他学做文人君子。只是公主虽说喜爱他温润端方,可心却与他疏远。 敬亭颐慢慢撕下伪装,清除恶人,逼着公主看清她所谓无上好友的真面目。他要叫公主知道,除他怀中,她别无依靠。 敬亭颐想,哪怕公主厌恶他、恐惧他,她也只能是他的。 * 1.1v1,sc,he 酸甜口 高攻低防口嗨怪钓系团宠小公主*美强惨温柔腹黑男妈妈 男主在女主面前是男妈妈,十项全能,但不溺爱。外人面前另有一套,心狠手辣人狠话不多。 2.男主慢慢黑化,慢慢把恋爱脑属性点满。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子,是皇帝早为女主选好的预备驸马。男主结扎,不生小孩。 3.架空,仿唐宋多杂糅勿考据。 4.每个字每个词都是认真想出来的,勿空口鉴抄。 关于结扎: 我从来不会写主角生育,但只要想到女主会受生育的苦,就不舒服。 不想让我女鹅受苦,男主也不会让女主冒着往鬼门关走一趟的风险生育。我要男主对女主是极致的偏爱。 以前写文,总是设定成女主不能生育。后来想,为什么一定要委屈女方。男主结扎,幸福你我他。 纸片人结扎没有任何副作用,勿有任何偏见。有偏见的建议认真了解一下结扎。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爱情战争 天作之合 市井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浮云卿,敬亭颐 ┃ 配角:卓旸,施素妆,荣缓缓 ┃ 其它:微博@松松松挽就 一句话简介:爱上那个美强惨男妈妈 立意:不愧天地,不愧良人。  ? 第1章 一:初见 ◎公主,您抱错了人。◎ 《谁说温柔男妈妈不会黑化》 文/松松挽就 首发晋江文学城,请支持正版。 – 春三月,公主府。 暖和的日光洒在苍翠骇绿的乌桕树上,透过枝桠罅隙,射进垂落的细箴竹帘里。 渐渐踅来一阵风,红穗檐铃前摇后摆,刺破一晌岑寂。 麦婆子束起竹帘,暗睃着身后的人。 这位禁中派来的夫子矜贵清冷,温文尔雅,正是公主喜欢的模样。 婆子上下嘴皮子一碰,交代道:“遐暨后院,请夫子向公主道明来意。” 那夫子微微颔首,跟着麦婆子穿过几道回廊,甫过月洞门,后院的嬉笑声就清晰传来。 耳边是小娘子家不着调的泼皮话,麦婆子羞赧地绞着帕,领夫子走到连廊口,福福身,说道:“公主在后院等着您,奴家就送到这里。” 连廊两旁竹影森森,将生面孔遮挡了大半。 一时大家并未注意到,语笑喧阗的后院里,蓦地多了个人。 大家撒开欢地玩耍,围成圆圈,挥帕摇铃,逗弄着圈内眼蒙丝带,步子踉跄的公主——浮云卿。 馥郁的花香阗塞地往浮云卿鼻腔里跑,她抻直胳膊往四面扑,总是扑空。 一时叹也不是,怨也不是。 蒙眼抓人的主意是她提出来的,不想这四位女使半分不让她,一个个的,拼了老劲地耍她。 微风漾起浮云卿水波般的缭绫袖,她竖着耳朵仔细听,渐渐寻到了窸窸窣窣地挪步声。 浮云卿俏皮地勾起嘴角,灵活转身,倾身一扑—— “哎唷,可算是逮住了个人!” 然而脑里预想的庆贺声迟迟未到,反倒是干燥陌生的草药气将她裹紧。 浮云卿屈起的指节扣在一身菱纹绸袍里,她的耳朵贴着起伏有力的胸膛,手臂不自觉地环紧一道劲瘦的腰身。 她与信步踱来的夫子撞了满怀。 夫子满眸惊诧,手臂僵硬地垂在身侧,不知所措。 旁观的四位女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派出个胆大的,开口说:“公主,您抱错了人。” 闻言,浮云卿赶紧从这个怀抱里退了出来。 她解开红带子结,眼睫微颤,慢慢睁开眼。 眯着眼适应日光,再抬眸上挑,眼前是位从没打过照面的小官人。 小官人身高六尺1,身姿清瘦颀长。一身湖绿圆领袍,腰系荔白宫绦,像位伶仃的鹤仙。眉眼舒展,恍若一瓯阗然的清水,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霞姿月韵,一眼万年。 即便刚经历过失礼事,他眼里也只闪过一瞬惊愕。 他身上那股沉稳平静的气息,一下一下叩着浮云卿的心。 浮云卿看得痴了,怎么会有人刚好长在她心坎上了呢。 倏地回神,她清清嗓子,端起公主架子。 然而不待她出声问话,那人便先行掖手作揖,朗声唱喏道:“臣敬某谨拜,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清朗温润的声音更甚雅乐,浮云卿眼眸不听话地乱转,最终落到那人的手上。 手指修长,指节瘦削,指尖与甲面透着不多见的粉意。苍白的手背隐隐可见淡青血管,手一发力,血管便凸显得厉害。 比白瓷瓶还要干净。 收起臆想,浮云卿正经问:“公主府不是随便能进的地方。小官人是怎么进来的?” “这位是禁中找来的教书夫子,往后负责公主您的书簿学习。” 麦婆子搦着丰满的腰肢快步走来,凑嘴说道。 脸上咯咯赔笑,心里面的埋怨却掀翻了天。 方才她思虑再三,没舍得走远。想着来探探情况,谁知竟睨到公主与夫子抱成一团的逾越场景。 老天爷,若叫禁中知晓这事,可不得扒一层她的老皮。 麦婆子走到浮云卿身旁,瞪眼无声数落着四位愧怍的女使。再往前扒头一看,正巧与侧身的浮云卿对视。 浮云卿眨巴眨巴眼,脸露难意。 她瞅瞅愤懑的麦婆子,再瞧瞧身前恭谨的敬先生,品品那句天雷话,琢磨着恍惚间历经一场荒唐梦。 麦婆子跟在她身边办事多年,发话举足轻重。然府里大小事,却是被严厉的禅婆子兜揽着。只要禅婆子摇摇头,那这事便…… “往后敬先生会常住府邸内。公主您不仅有晨读,更添了晚习。禁中可没跟咱们开玩笑。” 说谁谁到。靠着廊柱的吊梢眼婆子发话,断了浮云卿最后的念想。 这便是禅婆子,府里第二大的人物,夹着狠话出场,谁都得欠身作礼。尤其经过夫子身边,气恼地睇他一圈眼。 浮云卿讪笑,“爹爹不是说,往后不逼我念书了么?” 禅婆子冷笑,不置可否,“聘夫子来府教书是李贤妃在官家面前求来的。贤妃娘子对公主的事上心,说这次誓要让榆木脑袋开窍。” 禅婆子每每开口,便是贤妃娘子长、贤妃娘子短。李贤妃是浮云卿的生母,人虽远在宫闱,可却派了位心腹到公主府做管家婆子。说是给公主府办事,不如说是安插在府里的眼线,监视浮云卿的举动。 哪怕大局已定,浮云卿仍想挣扎一番。她揪起禅婆子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撒娇示好,“好婆子,禁中叫我学,那我学便是。只是先生初来乍到,这课能不能缓几日再开。” 麦婆子忙帮衬说是呀、是呀。 “先生老远赶来,不如歇几日,再开课不迟呀。”说罢,麦婆子朝夫子示意,想叫他也说说求情的好话。 只是先还温和的谪仙这晌倒做了沉默无言的万年鳖,一声不吭,置身事外。 禅婆子哪里不知这两人的心思。本不欲顺应,叵奈事出有因,末了点了点头。 浮云卿 第2节 “的确。”禅婆子朝浮云卿绽开笑容,“贤妃娘子要的是公主文武两方面都能入门。文有敬先生辅佐,武有卓先生助力。两位夫子入府是官家赞同的事。不过另一位夫子要再等两日,现今正赶路来呢。” 看罢,这个亲娘,不闹得人心惶惶就不收手。 浮云卿心里憋屈,瞧着禅婆子的笑,愈发忿然。生了片刻闷气,这榆木脑袋终于想起来,自个儿才是府里的头,连忙假作不耐,将人都赶了出去。 “敬先生留步,我有话要交代。” 浮云卿出声拦住最先挪步的夫子,挥挥手驱散一帮仆从。 闹剧过后,后院安静如常。 方才一阵斡旋,耗费不少心力。浮云卿朝外觑了觑,发话前再打量他一番。 她站在阴凉地睐他,见他立在树荫,光影被割成圆圈,洒在他的衣袍上,星星点点的,一晃一晃。 他的脸庞浸泡在柔光里,五官模糊。站在绿意里,站在光里,始终像工笔画里久远的古人,像在过去几场绮梦里重重的仙影。 不真切,但却莫名熟悉。 再怔愣地看几眼,不真切,却亲切。 复杂的思绪扰着浮云卿的心,脸面悄悄爬上红绯。 “公主,若无事吩咐,臣便先行告退。” “站住!” 少女娇声呵斥。受宠的小公主命令人时,尽显皇家骄矜。 这声叫停夫子的告退。 浮云卿垂眼,委婉道:“先生虽是我的夫子,但我也想知晓您的名字。总不能,叫一辈子‘敬先生’。” 说罢,倏尔觉着后半句晦气,来忙呸几声。似不解恨,又小幅跺脚,如临大敌。 她在难堪窘迫时,听到一声轻笑。 抬眼看,是他在笑。 笑得真好看呀,不笑是束之高阁的画,笑起来是把玩在手的玉如意。 浮云卿想。 “敬亭颐。”他淡然道。 浮云卿满意地点头,又问:“先生的字呢?” “无字。” “那先生的号呢?” “位卑,不敢自封名号。” 哪里有男儿郎没自个儿的字和号呢?浮云卿只当两人缘浅,时候未到,人家不愿意如实相告。 说也新奇,这是小公主十六年来第一次心里悸动。明明是初见,可她盯着夫子,越看心越欢喜。虽说读书叫她头疼不堪,可想及有这么一位贴合心意的夫子陪着,倒也不觉难以接受。 甚至对母妃的怨意都少了三分。 浮云卿敛神,话说了个干净,可她还想多留会儿人。脑袋瓜想来想去,说:“先生周边是苦涩醇厚的草药气,是有什么疾病染身么?府里常留着几位大夫,先生若有需,随时可找大夫看看。” 小女孩二八芳华,想到什么说什么,从不故作掩饰。她回想起那个拥抱,敬亭颐的手始终垂在两侧,倒是她把人搂得紧,怕抓来的一尾鱼溜走。那草药气味刚好,不呛鼻,温暖,灿烂。 敬亭颐颔首说是,“臣体弱,常需药汤吊着一副残身。幸有官家陛下赏识,此番定不辱懿旨,尽心尽力教……” “好了、好了。”浮云卿看不得他话里作践自个儿,忙出声止住。 “爹爹嬢嬢赞赏,姐姐2亲自荐名,先生自然有真本事。”想及禁中那些糟心事,浮云卿闲聊的心思也窜走大半,“麦婆子会安排先生的住处。先生远道而来,自然是公主府里的一份子。往后月俸按一等仆从分发,至于用膳……” 浮云卿忖了忖,开口补道:“师长为上,待卓先生赶来,两位便与我一同用膳罢。就在西头的珍馐阁。旁的事,麦婆子都会仔细置办。” 她哪里懂得与公主同膳意味着什么。 望着女孩真诚的眸,敬亭颐半句话都说不出。末了行礼谢过,不再多言。 迈步有些许延宕,敬亭颐微微侧目,先还撑着公主架子的浮云卿,这会儿欹着檀木廊柱,手里不经意地绞帕子,杏眼望着一院春景出神。 皇家的子女男俊女娇,小公主更是独一份的鲜活灵动,一不小心便看进了心坎里。 暖洋洋的气氛免不得叫人多想。敬亭颐不敢逗留,只望一眼便转身离去。 那厢两位婆子训过女使的不当行径后,便不再往今日这事上留心眼。 寒食日将至,前三日与后三日都是假日。民间兴赌,府里也忙着准备熟食,忙着挑水。 谁忍心让公主三日不吃饭,不洗漱。往常寒食与清明来前,府里会提早小半月安排吃穿住行。今年府里有新人来,左右一耽误,婆子心里都兀突突的,生怕有所怠慢。 健壮的汉子挑水担,搬瓮缸,心细的女使养娘清点膳食,阖府各司其职,纵是严苛的禅婆子也没往浮云卿身上操心。 暨至卧寝,浮云卿欹着金丝软枕,趿着鞋的腿来回晃荡,一副自在模样。 下晌,屋里返了阵寒。浮云卿点燃桕烛,烛火葳蕤,照亮四位女使臊眉耷眼的模样。 柳叶眉柳叶眼的是退鱼,粗眉眼角红痣的是金断,两人穿着豆绿褙子,是李贤妃送来的女使。另外二位穿着棠梨褙子的是侧犯,尾犯。侧犯轻盈,尾犯丰腴,是打小养在公主府的女使。 只来了两年的仆从,哪里比得上心腹? 浮云卿开口,先问侧犯尾犯,“婆子那里,没罚你们罢?” 言讫,便见两人眼里噙了泪花,浮云卿心头一紧。 两人忙着拿帕子搵泪,顾不上回话。 退鱼便替人说,“婆子没打我们四位,也没扣月俸,更说不会将之告诉禁中。只不过口头骂得厉害了些,我和金断是被骂惯的。两位妹妹被禅婆子骂得够呛,一直忍着不说。” 金断也站出来说是,“不过禅婆子一向刀子嘴豆腐心,她心里不会存芥蒂。只得叫她过完口头瘾,这事才能掀篇。” 这样的场景自禅婆子来府管事后,早成了是家常便饭。要真论起来,退鱼金断过往日子只比侧犯尾犯更惨。贤妃恣睢,禅婆子不近人情,两位女使来了公主府后,一心想给公主办事。 叵奈浮云卿从未把两位当心腹来对待,侧犯尾犯是一等女使,她俩是二等,终究命不同。 浮云卿眼珠提溜转,四人心思各异,真真叫她斡旋得头大。 “寒食将至,禁中与民间都要熄火用冷。再有两日,我就得上晨读与晚习,这阵子实在走不开,你们也消停些,莫要冲撞婆子。再说,公主府里的人是要见世面的,若因被谁骂了几句就一蹶不振,说出去不叫人笑话?” 女使不敢搭腔,遂应声说在理。 吩咐过女使,再交代些旁的事,红日便落入西山头。 这厢浮云卿待在珍馐阁,身旁有麦婆子布菜,禅婆子茶水伺候。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敬先生呢?请人过来一同用膳罢。虽人未来齐,可总不能撇下敬先生一人独自用膳。这桌上只有我一人,叫你们坐下也不肯。那敬先生总可以来罢,人家可是夫子呢。”浮云卿放下筷著,望着禅婆子说。 “这……”禅婆子面露难意,“奴家先前请过,不过敬先生一再推辞,说是趁此闲时,要把公主的课目写好,到时不至于慌乱。公主放心,阖府分给先生一进院,吃穿住行如待贵客。” 听及读书,浮云卿欢悦的心忽而跌宕到底。圆润的脸盘瘪得似漏气鞠球,方还明亮的眸子也失去光彩。 “不成。”浮云卿一口否认。 话落,持筷著夹起片炙羊肉咀嚼,再咽几大口白粥,填饱了肚子。 麦婆子禅婆子瞪着眼好奇她未说完的话,一面伺候她饭后漱口。 待膳食都撤下后,浮云卿才开口:“我总琢磨着其中有诈。府里来了两位夫子,我竟是最后知晓的。昨日到禁中伺候嬢嬢,她竟对这事闭口不提。” 说罢,见禅婆子长眉一挑,清楚她会阻拦,浮云卿便抢先道:“这事我定下了。明早入宫,先去见嬢嬢问安,再去找姐姐背书。趁着寒食未至,我得给她们说清:读书成,但再安插两个眼线来监视我,绝不成。” 这话也是说给禅婆子听的。浮云卿想,迈过公主府的门槛,就成了她的人。天下没有一仆二主的道理,她得叫禅婆子知晓,谁是主子。 浮云卿向来是想一出是一出,及笄的公主要去禁中,就算再得宠,也得给禁中的中贵人递个口信,叫宫里的娘子知情。 主子不知更漏长,偏令仆从走天黑。禅婆子自然不干这辛苦活儿,把事推给麦婆子,自个儿去账房算寒食用的金银。可怜麦婆子连夜找人报信,夜里下了场小雨,干衣走,湿衣来。 子时,一片静悄。 麦婆子在浮云卿两岁之后便接手照顾她,早把她当成了自家小孩。 卧寝间外,麦婆子走路的声响微小,可还是与守夜的退鱼打了个照面。 “婆子可是有事?”退鱼睡眼惺忪,小声问道。 麦婆子提着煤油灯,短胖的手指往里一捎,口语道:“不放心,过来瞧瞧。” 徘徊半刻,从衣裳睐至妆奁。临走前交代一句,“记得给小六梳妆时,提醒她默背诗赋。” 公主行六,她们私下便与禁中一道,唤人“小六”。 退鱼颔首说是,贵妃娘子对公主的学业要求严苛,这次抽背的赋是《离骚》,字难句长。 贵妃娘子与公主争吵不断,五日前才吵过,冷战至今。而今公主却要硬着头皮去禁中,她们都捏了一把汗。 夜深甚墨,弦月当空,浮云卿倒是酣睡得香,全然不知次日会闹什么笑话。 作者有话说: 1六尺:宋一尺为31cm。 2姐姐:宋皇子皇女称身份为妃嫔的生母为“姐姐”。称皇后即嫡母为“嬢嬢”。 * 下本写《拢娇》,纸老虎美人*偏执忠犬,求收~ 第2章 二:错认 ◎是啊,可恨的紫藤花。◎ 次日,卯末。 侧犯小心地掀开浮云卿披着的被衾,招呼着尾犯拢起她凌乱的发丝,给她换了件衣裳。 浮云卿睡得晕晕乎乎,嘴里还嘟囔着“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贤妃娘子要抽背的是《离骚》里的小节,尽管是小节,可也有大几百字,把她难为得不轻。 系好衣带,两位女使一左一右地给她穿白菱袜。翘头履一蹬,尾犯扶着她起身,踱步到妆奁台前坐好。 搵帕子擦脸绞面,盐水漱口,往白净的脸盘上搽粉弄妆。等到女使商量着是戴金篦子好还是银篦子好时,浮云卿才迟迟睁开了眼。 “公主的赋可记下来了?”侧犯梳着三鬟髻,一面问。 浮云卿 第3节 浮云卿不甚清醒,嘟囔着说勉强记下。 “只要姐姐别挑些生僻字问我释义就好。”想及贤妃那张不怒而威的脸,浮云卿的眉头再没舒展过。 这会儿天光乍泄,榉木窗子稍开,微光掀窗而起,洒在屋里。梳髻事杂,往往耗上一炷香不止。 浮云卿不敢动,望着窗外出神。 窗前视野开阔,甚至连廊处的人影都看得一清二楚。 来去都是老熟人,早见怪不怪。骤然睇见一身月白衣袭来,猛地一激灵。 “嘶——” 脖一歪,头发也被拽下来几根。 “姐姐怎么来了?”浮云卿怕她怕得紧,话音都染上颤意。 贤妃抽背功课时,最爱穿月白褙子。青天白日的,浮云卿还当是母妃亲自来府里抓人了。 “哪有?” 侧犯尾犯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不过只瞟过去一眼,便止不住发笑。 “公主再看看,那可是贤妃娘子?” 榉木窗子开得更广,浮云卿揉揉眼,再细细看去—— 连廊站着的,分明是前来问安的敬亭颐! 瞌睡虫误人不浅。 浮云卿愧怍道:“当真是对不住敬先生。昨日一见,惊鸿一面。敬先生那般温润恭谨,哪会是我姐姐那般母老虎!” 侧犯听罢,赶忙堵她乱说的嘴,“可不敢对贤妃娘子不敬。” 说倒也是。敬亭颐是客,是臣,是仆,自然每日都要来问安。 不过浮云卿的小脑袋瓜可没想这么深,瞧见敬亭颐侧身捂脸咳嗽,心里莫名心疼。 “清晨冷,我还是快些出去罢。” 话音刚落,人就窜到了门口,真真是比接生的稳婆还急。 “敬先生!” 她先是高呼一声,小跑的脚步刚迈出去,倏尔想起自个儿是公主,忙止步端起架子,故作深沉。 敬亭颐轻笑,“公主慢些。昨晚下了场雨,地面还存着层水,莫要摔倒。” 同样的话,侧犯尾犯方才给她梳妆时就说过几遍,那厢她是随意敷衍。这厢敬亭颐一说,当真如雷贯耳,乍然清醒。 温温柔柔,就像那句诗,怎么说来着? 浮云卿想尽辞藻描述眼前的场景,叵奈书到用时方恨少,最终嘿嘿一笑,说了句:“知道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她今年十六岁,自诩是成熟的大人。可在全府上下眼里,她倒真与三岁孩童无异。 敬亭颐行罢礼,道:“膳食已布好,请公主移步珍馐阁用早膳。” 想的真周到。 浮云卿乐开了花,然而走到连廊拐角,蓦地想起一事。 “膳食一向都是麦婆子备的,先生怎么接手了此事?” 她只随口一问,不过叫敬亭颐听起来,无疑像在质问他为甚要做僭越之事。 “麦婆子早起发热,身子不适。这几日府里都忙着寒食的事,麦婆子腾不出手布膳,约莫是想及府里还有臣这个闲人,便临时把布膳的事交给了臣。” 话里几个事件缠住浮云卿的脑子。 “发热……那她可找大夫开了药?” “公主放心,小厨房早备好了药汤,认真伺候着。不过或许还要喝上几日才能把身体料理好。” 听及人无大碍,浮云卿松了口气。 “麦婆子岁数大了,确实该少管一些事。我想等她病好,叫她主管我这边的事。至于旁的……”浮云卿暗自揣度,往后觑了觑,正巧与敬亭颐对视。 他认真地看她,因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感到不解,歪了歪头。黑漆漆的双目似要把人吸进旋涡,动弹不得。 他开口问:“怎么了?” 浮云卿有一瞬觉着自个儿多想,摇摇头,轻声道:“我总格外信任先生。也许因着先生是禁中亲自选来的,也许是私心作祟。” “寻常人家的宅老都是男郎充任。我府上是两位老婆子操持着,难免有忙不过来的时候。我猜想,禁中的意思,是叫先生常在公主府住。我想,叫先生协助婆子管府里的事务。不知是否……” 骄矜的女孩鲜少说请求的话。在对面如炬的目光下,浮云卿羞赧地低下头。 岑寂一刹,耳廓霎时烧得通红。浮云卿慌得紧咬下唇,只恨没拿张帕子,否则此刻定要绞上一绞。 她很窘迫。 这是她和敬亭颐见的第二面。敬亭颐的职责是教书育人,可不是来府里给她当定宅管家的。她贸然提出,也怕人嫌她贪婪。 忽地,头顶上传来一声轻笑。 干燥的草药气刹那间离得很近。浮云卿提胆,抬头一瞥,见敬亭颐半弯着腰,肩上披的薄氅下摆安静地垂落在地。 敬亭颐瞧着公主慌得眼珠提溜转,一阵失笑。 公主是主,他是仆。主家说话,他不能让主家仰望他。 他喜欢平视,或是公主仰视着看他。 敬亭颐哪里看不出浮云卿别扭的小心思。还是个半大孩子,心思全挂在了脸上。 “当然可以。” 轻飘飘的话如重石在浮云卿心海砸起千帆浪。 她看到,敬亭颐眼里闪过一丝波澜,倏地被从容与宠溺淹没。 她看到,敬亭颐抬起苍白的手,朝她伸来。她看过无数话本子,心口一松,正为敬亭颐的应答感到满足。 只是她若再看些别的本子,就会知道,那瞬她以为看晃了眼的波澜,叫求之不得,叫韬光养晦后的进击。 她终究不懂,轻轻阖上了眼。到底是在白天,眼前黑里透着暖。慢慢的,熟悉的气息萦绕身边。 草药气总叫她想起空旷寂静的青山。那里满是苍绿,草药就裹挟在温暖的土壤里,吸尽天地精华,等待撷取。 她感受到那双漂亮的手落在她的鬓边,捻起了什么,随即离去。 浮云卿唰一下睁开眼。 原来是敬亭颐摘下一片紫藤花瓣,轻轻捻着,风随意一吹,花瓣就飘落在地。 “可……可恨的紫藤花。” 浮云卿是找台阶下,天知晓方才她想着什么风流事。叵奈人家根本没那绮丽意思,倒显得自个儿急不可耐。 “是啊,可恨的紫藤花。” 她没想到,敬亭颐依旧笑着答话。他把她潦草间下的台阶,用晴朗柔和的话语,铺满金玉琳琅。 插曲一过,两人便各自恢复了往常神态。花藤旖旎仿佛是经年一梦,直至饭后,都没再提。 麦婆子歇在屋里,禅婆子便与敬亭颐一道将人送金车。 车高,得掇条杌子上去。然而说来真是赶巧,常用的那条杌子,昨夜浸了场雨,瘸了条腿。 杂房离得远,禅婆子招呼来门前的两位护卫军,叫人跪着给公主当垫脚。可这两位也因昨晚的雨,风湿病犯了,腰杆子迟迟弯不下。 车夫也走不开,那匹骏马只听他的话,离了人便要发狂。 禅婆子气得吊梢眼要立上天,“一个个吃白饭不做事的,用着人的时候都不中用!” 浮云卿倍感愧怍。但凡她高一点,体力好一点,一路助跑,一蹦就能上车。 她觉着禅婆子把自个儿也骂了进去,这么一想,真期待卓先生到来。 赶紧练练武功,不麻烦人。 场面焦灼之际,敬亭颐出了声。 “我来。” 说着就往金车那里去。 “不行,不行。今早先生还咳嗽着呢,身子弱,可不能折腾。”浮云卿早把他当成自家人,先生这架身子骨是掂笔杆的,要仔细供着。 “无妨。”他道。 于是他在门前几位怀疑的目光中,像抱满月的奶娃娃一般,轻松将浮云卿提溜起来。 “啪啪”,“啪啪”。目瞪口呆的护卫军鼓着掌,尴尬一笑。 真没想到啊,瞧起来比小娘子家还弱不禁风,结果抱个近百斤的人,比呼吸还容易。 禅婆子更是吃惊,后随即反应过来,低声咒骂一句,“成何体统。” “臣相信公主,能从容应对贤妃娘子。” 敬亭颐挥挥手,朝人告别。 他毫不在意,这帮人想的是什么。能叫他花费心思的,只有公主一人。只是回院路上,听见禅婆子念叨着“太巧了、不对劲”时,微微一怔。 禅婆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要多留个心眼。 * 从滑安巷出来,一路向南,过九桥门一带,浮云卿按捺不住,兀自掀开车帘。 车水马龙,热闹繁华。方才一路上默背的《离骚》早被抛之脑后。只一个眼神,车夫便知晓了她的意图。 “公主,只能吃一盏。”车夫递上新鲜的糖霜山楂,接着上路。 酸甜的红山楂裹层糖衣,当解馋的零嘴正好。解了嘴馋,又接着拿书背。 遐暨丽正门,凑巧与太子太子妃乘的轺车打个照面。想是两位问过安,这趟是出禁中的。 大妗妗1待浮云卿如亲姊妹,正想打招呼,浮云卿便听见轺车内的吵架声。 本朝皇家贵族尚娶将门之女,大妗妗是开国功勋王将军的小孙女,颇有将门风范,潇洒,泼辣。 这对夫妻是三日一吵,五日一闹。每每说要和离,结果子女都到了上学的年龄,还没离成。 浮云卿 第4节 欢喜冤家罢了。 浮云卿摇摇头,交代车夫直走便可。车辙刚滚起来,鞭打声便隐隐传入浮云卿耳中。 浮云卿耸耸肩,下次碰上大妗妗得好好交代,她大哥是储君,可不能用蛇鞭打他,得换个轻一点的鞭子。 辰时,浮云卿先去仁明殿问圣人安。 圣人和蔼,从不会为难她。不过今日去时,见官家也在。想来今日属双日,官家不视朝。官家在,又是一道难关。 “问爹爹嬢嬢身安。”浮云卿福了福身,给二位奉茶后,窝在黄花梨圈椅里安静坐着。 官家年近五十,体态圆润,小肚微微顶起金玉环带,除却一身龙纹圆领袍,不像天下百姓的官家,倒像是平易近人的田间老汉。旁边正襟危坐着的,是雍容华贵的圣人,正捧着建盏与官家说笑。 长辈话家常,没说让人走,浮云卿便小口呷茶。 言讫,官家拂拂袖,揶揄道:“小六,新来的夫子你可见到了?怎么样,满意否?” 这小丫头鬼灵精,说也不算愚笨,就是读书一窍不通。背首诗能费几个时辰。官家在翰林院、国子监找遍了人,甚至动过叫太傅来教的念头,怎的都觉着不行。末了想起还有敬亭颐这般人物,是开国伯公的外甥,知识渊博,赶紧送到了公主府里。 提及敬亭颐,浮云卿发散的目光便聚集起来,不迭点头说好,“敬先生哪哪都好,女儿甚是喜欢。” 官家了然一笑,默契地与圣人交换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随即岔开话题,说些杂事慰问。 临走前圣人特意叫宫婢端来一瓯葡萄,叫浮云卿挑着吃。吃得尽兴,待会儿背书才不慌。 圣人本有好多话要同浮云卿说。贤妃嫌小六是榆木脑袋死不开窍,她看着倒是小六满心欢喜,只恨自个儿不是人家的生母。 少女裙摆轻扬,美好婀娜。 圣人想及方才提到的教书夫子,不禁叹道:“外男进公主府长住,官家也不怕僭越。” 官家脸上始终挂着笑,云淡风轻。 圣人心里一沉。伴君如伴虎,旁人笑是开心。他笑,指不定藏着什么坏水呢。 “你真以为,我给小六选的只是一位教书夫子?” 是什么,他没说,留给圣人自己想。 后来俩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官家摆摆手离开,去垂拱殿批阅劄子。 * 慈元殿,李贤妃焚着香默读史书。 “人来了么?”这是她今早第四次问。 宫婢摇摇头,“小黄门探到,公主正从仁明殿往这儿赶呢。” 书页飞快翻过,李贤妃心里憋屈得紧,终是憋不住心思,“啪”一声,书被反扣在髹黑方桌上。 说来叫人觉着,儿女是爹娘的冤家仇人。 李贤妃是后宫里出了名的两面派。子女面前雷厉风行,严苛疏离,外人面前倒温和得很,不争不抢。她自个儿心知肚明,纵是流言蜚语再多,也不出面澄清。 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她与寻常爹娘一样,希望子女成才。严苛的看管教养是理所应当的,她就是棍棒下长大的孩子,也信奉长辈的教育规矩。 今日早起,她再三告诫自个儿,脾气好一点,耐心一点。只要小六能背下来,哪怕磕磕绊绊,她也当人通过。 然而好不容易攒起的好脾气在得知一荒唐事后又尽数消散。 故而在浮云卿来到慈元殿前问安时,听到的先是一声“混账”,再是茶碟被摔碎的清脆声。 完蛋了。 浮云卿挂了一路的灿烂笑容倏地凝住。 作者有话说: 1大妗妗:大嫂。小姑称嫂子为“妗妗”。 第3章 三:背书 ◎不能贴,那看几眼总可以罢。◎ “谁在外面杵着?还不快滚过来?” 还能是谁,明知故问羞辱人。 浮云卿深吸口气,握拳鼓气,肃重回道:“给贤妃娘子请安。” 李贤妃没说进,她自然不能进。从门扉里望过去,屋里宫婢正拿着扫帚,飞快清扫地面。 半盏茶后,门扉朝外推开。宫婢出来给浮云卿递了个眼色,浮云卿心下了然,提着衣裙进殿,一脸认真。 “姐姐,书背好了。”浮云卿把手里攥着的书呈上去,乍然乜见李贤妃鲜红似血的长指甲,心头一震。 李贤妃先是嗳了一声,捏着书欹在软榻,睃见书翻得起了毛边后,神色稍有缓和。继而将书随意扔到方桌上,与下面的《母子七则》靠在一起。 她并不急着提问浮云卿。 瞎摸一猜,就知浮云卿是想赶鸭子上架,趁着刚背完记性好,就想淌过去这趟水。 她偏不叫这小孩如愿。背诵事小,读懂记透才是她最在乎的。 于是清清嗓子,说起旁的事,“这阵子可曾去大相国寺看望过你三哥?” 浮云卿摇头说没有。光是背赋就忙得焦头烂额,哪有空闲时候去看三哥。 她一母同胞的三哥浮俫,冠礼后封为康王。出閤前夕,瞒着众人出家,自封法号为“无争”。佛家地百人出一剃度僧侣,三哥半路出家,是个野路子,不配剃度,遂带发修行。 说是修行,可他还与一江湖娘子互有来往。那小娘子一袭红衣,形事张扬,听说是哪家钱庄的千金,硬是缠着三哥要他还俗。 浮云卿尊重三哥,人家的私事也不便过问。这会儿母妃提起,难道是…… 李贤妃看她神色变三变,嗤笑道:“今日相国寺开放,可有人看得清楚,你三哥跟那无名氏搂搂抱抱呢!穿着袈裟,盘着佛珠,当初走的时候说要修无上密法,结果呢,这无上密就是跟人卿卿我我么?” 李贤妃贬低起子女向来什么难听说什么。她本来想说的是,你三哥跟人要双修!念及浮云卿天真懵懂,嘴里的话才委婉了些。 “小六,这事你怎么看?” 果然要祸水东引。浮云卿暗叹口气,正经道:“三哥做得不对,有失偏颇。” 然而她真正想说的是:三哥弱冠,她也及笄,两人风马牛不相及,都有自己的小日子过,不需要多操闲心。 再说,既然是野僧,怎么不能给她找个妗妗?她还记得寿春有个和尚长老,吃肉喝酒杀人放火照干不误,人家都夸他真性情。他行,三哥怎么不行。 腹诽一阵,觑见李贤妃紧皱眉头,再不敢多言。 李贤妃说何止,“他心不在无上密法。说是出家为僧,图个六根清净,却找个了最是热闹的大相国寺。那么多寺庙,非得去大相国寺!那里挑人眼光高,后来看在他是康王的份上,勉强让出一个僧位。他崇尚佛道,可除了‘幡动心动’、‘色即是空’、‘菩提本无树’这些马路牙子的道理,还懂得什么?假深奥真愚蠢,自以为是!” 言讫,睃浮云卿一圈,又道:“你连你三哥都不如,马路牙子的道理也不懂。” 浮云卿搭腔连连说是,除了顺着话说,她还能作甚。 听罢李贤妃一阵抱怨,耳根子终于讨得片刻清净。 李贤妃也知道浮云卿嗜吃。 那时她对小女儿寄予厚望,用母乳喂奶。小女儿吃奶吃到两岁,断奶难,口欲强。后来做事前,每每要吃喜欢的零嘴封口,心才能静下来。 想及此处,挥手叫宫婢搬条杌子,投喂樱桃煎与什锦。 李贤妃仔细看着浮云卿咀嚼的可爱模样,脸颊鼓鼓的,像屯粮的小猧儿。她想笑,但觉着长辈露出宠溺的笑会骄纵孩子,故而强挂着严肃的脸面。 待浮云卿搵帕时,李贤妃才开口:“我且考考你。” 先是背诵。 真如李贤妃所料,不马上提问,就是忘得快。不过好歹磕磕绊绊地顺了下来。 “喏,差强人意。” 听罢,浮云卿吁了口气。 “莫要骄傲。”李贤妃说道,“我且问你,‘离骚’二字有何释义?” 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不过浮云卿早有准备。今早用完膳,敬亭颐提到几句贤妃会问的题。释义是少不了的。 答案冗杂,敬亭颐便将其缩句,凝成一两句精华,都写在纸上,叫她路上多看几眼。 稍作思考,浮云卿便答道:“西汉司马迁提及‘离骚’为遭受忧患,而东汉王逸解释为‘离别的忧愁’。” 接着又问几句,浮云卿皆对答如流,如有神助。 敬亭颐猜的很准,李贤妃问的都是浮于表面的简单问题。 若是浮俫在前伺候,她定会问些触类旁通的问题。譬如总结汉赋发展趋势,比较同一儒学门派下孟庄二人思想的异同,或是借古喻今,诗赋里的思想对本朝发展有什么借鉴之处。 这些问题较深,再延伸些,便是治国之道。今日浮云卿能把她的话给答下来,已是万分欣慰。不过那回答得一板一眼,几个字一齐往外边蹦,生怕说晚些就忘完了的样子,当真令人发笑。 想想约莫是那位教书夫子出的点子。 上晌一晃过去,李贤妃原是想留浮云卿在殿里用膳,叵奈这孩子不愿,只得放人走。然还是多问了句,“往常你都说宫里的厨子会做饭,怎么今日就急着要走?” 这句话又把浮云卿问住。 是啊,为什么呢。宫里的厨子炒出来的菜肴绝顶美味,她为甚要急着回去呢? 一道身影隐隐飘在眼前。 那道身影清瘦,颀长,带着好闻的气息,带着宠溺的笑。 “姐姐就让我走罢,寒食将至,我得看看府里需要的物件都备好了没有。” 贤妃没再多问,盯着浮云卿远去的背影暗自思忖。总觉着这孩子有哪里不对劲。 * 公主府。 髹红扇门慢慢打开,饭菜的香气便争先恐后地窜进浮云卿鼻里。 “今日的饭菜可真香。闻着就像……”想了又想,她倏地有几分神伤,“就像姐姐温柔下来,跟寻常母亲一样,生着炊火做饭。” 这样温馨的画面她想过无数次。她也想过,要是温柔的圣人或是赵淑妃是她的生母就好了。 她多么希望严厉的姐姐笑笑,夸赞一句,“小六真棒”。可姐姐从没说过,自打她三岁那件事后,姐姐像是变了个人,把她的温柔梦彻底敲碎。 前来接应的侧犯尾犯一听她这傻话,相识笑得灿烂。 “今日的菜肴,是敬先生一手做的!”两位女使异口同声道。 浮云卿 第5节 “什么?”浮云卿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先生那般病秧子,你们居然也压榨他去烧火做饭!” 她心里焦急,步子更大,恨不得一下飞到珍馐阁。 侧犯尾犯跟得更紧,“可不怪我们。主厨周不乙昨晚宿醉,晌午头人还没起来。是敬先生说要庆祝公主归来,毛遂自荐当大厨的!我们也不敢拦……” 匆忙解释之间,浮云卿便掀开了珍馐阁楼前高低垂落的细箴竹帘。 大把光束趁机溜进,稍稍暗沉的阁楼一瞬亮堂起来。饭菜热气飘着,恍如缕缕青烟,弥漫在金灿灿的、看不真切的琼玉仙境。 敬亭颐背对浮云卿站着。这会儿升了温,他没有披薄氅,换了一身宽松的螺青袍,青圭宫绦勾勒腰身,是仙境里自由自在的鹤仙。 听及松铃撞竹帘的动静,他缓缓转过身来。原本肃穆遥远的仙人在瞧见浮云卿的刹那,或说下了凡,或说动了春心。总之勾唇一笑,静静地站在那里,望得认真。 他期待小公主会扑到他怀里,用甜腻的嗓音说“我回来啦”。但他心底清楚,不可操之过急。 浮云卿只是小跑到他面前,仰头看着他,说:“姐姐果真没有为难我”。 敬亭颐笑得更宠溺,“公主很棒。” 他稍弯腰,抬起右手,颇为怜惜地搵帕轻轻给她擦汗。若没有钗篦阻拦,他会做得更放肆些。 砰—— 浮云卿心里炸开无数烟花,左砰一下,右砰一下。她那么想听的赞赏话,竟是敬亭颐先说出了口。 她总觉着敬亭颐的眉眼模糊,哪怕离得这么近,她依旧看不清他眸底复杂的神色。她本能地想去看清,近些,再近一些。 不够,还不够。哪怕他呼吸的热气尽数喷洒在她耳侧,仍是不够。 浮云卿伸手,轻轻扯住敬亭颐垂落在她眼前的右衣袖子,稍一用力,衣袖便从指节里缓缓穿过,衣料摩挲着她的肌肤,一阵泛麻。 敬亭颐的小臂也随着她放肆的动作漏了出来,没有她想象那般瘦弱,反而是恰到好处的肌肉。小臂上的青筋一升一落,鬼使神差的,浮云卿伸手戳了戳那道青筋。 她倏地想贴紧敬亭颐的胸膛,听听他的心是否跟自己一样砰砰乱跳。想及又觉着实在荒唐。 不能贴,那看几眼总可以罢,看看他的眼、鼻、嘴,看看他眼里自己的倒影。 想法一出,果真眼皮一剪,向上看去。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书背好了,开始提问吧。 贤妃:倒着背一遍。 小浮云:嗯……嗯? 第4章 四:驳斥 ◎我有话想对你说。◎ 偷摸瞧瞧人家,浮云卿发觉他眸底神色愈发浓厚,她看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自己的耳垂和脸颊快要烧成了熟柿子。 敬亭颐没有叫停,那应该是默许了罢。 跑了会儿神,浮云卿蓦地一抖,这想法真是大胆。见敬亭颐搵帕的动作稍稍收敛,她赶忙往后退了几步,逃出这个氤氲气氛。 这一幕恰好落在站在外面的禅婆子与几位小女使眼里。 逾矩的动作可都是公主自个儿做的,人家先生是好心。所以尽管俩人相处亲昵,她们也不好劝什么。 浮云卿心大,方才还觉着些许难堪,这会儿又坐到桌边对着美食垂涎三尺。 禅婆子站在浮云卿身旁伺候,瞧她这没半个心眼的良善样子,臊眉耷眼道:“麦婆子病恹恹的,估摸还要在床上多躺些时日。” 浮云卿噢了声,“差点把麦婆子的事忘了。饭后我去瞧瞧她,这病来得突然,闹得我心里兀突突的。” 府里大小杂事全由两位婆子看管,这些事敬亭颐凑不进去嘴,索性站在浮云卿身后,一声不发,等她开口吩咐。 禅婆子呢,终于逮到个时机与浮云卿说话,一时喋喋不休,说起踅摸杌子的事。 “今早您走后,奴家往搁杌子的杂房跑了趟,结果看见屋里搁着的百十条杌子都瘸了条腿。偌大的公主府竟掇不出一条好杌子,传出去真是令人笑掉大牙。您想啊,事情当真这般凑巧?” 话音甫落,禅婆子就转眸暗睃敬亭颐。 举手投足间,仍尽显清雅矜贵。公主不看他时,他就收起了笑,神色阗然,异常平静。 禅婆子心想,这厮怎么看都不像好人。杌子的事,定是他暗中动了手脚。 见浮云卿放下筷著,禅婆子往前躬身,思虑道:“公主,您不觉着今日……” “你说今日嚜……”浮云卿敛眸,轻声说:“今早时候紧,我确实有话没来得及跟你说。” 她本想拉上敬亭颐一道朝禅婆子说清这事,不曾想刚侧身觑他一眼,就见小厮匆忙跑来,说有急事要报。 小厮虾腰奉上一封信,“这里有一封虢州加急递来的信,要交到夫子手里。” 给敬亭颐的信,浮云卿不便经手,眼神示意他接信。 敬亭颐捧着信,恭敬道:“臣先告退。” 也好,方便她与禅婆子说事。 浮云卿掐着点,睐及敬亭颐走远,方开口.交代道:“以后敬先生协助婆子你一同料理府中事务。等麦婆子身子养好,我想叫她近身伺候,就做我屋里的贴身婆子罢。她年龄大了,一些走动的活计交由旁人去干。” 禅婆子反驳说行不通,“敬先生是禁中派来教书的,就算公主您有意愿,那可曾问过禁中的意思?” “禁中的意思?婆子是想说我姐姐的意思罢!” 禅婆子的话深深戳到浮云卿的痛处,怒意猛生,当即拍桌而起,大声驳斥:“自打你来府,每每遇上违背你心意的事,你惯会拿姐姐压我,逼我屈服。说是放心不下,不如说是把我当诏狱里的犯人,时刻监视。这不能做,那不能做,全部事情都得听你的!” 原本交接事务不算大事,可折回路上,浮云卿又听内侍禀告,贤妃又给她送来一批仆从,这次监视的方面更广。新旧怒火积攒而发,恨不能把天烧出个窟窿。 退鱼金断与侧犯尾犯四位女使,听见阁楼起了争执,赶忙掀帘踅近。亲眼目睹二人争吵,她们才明白事情有多么严重。 禅婆子心里委屈,可面上不卑不亢地福了福身,“奴家不懂绕肠子,向来有什么说什么。一个刚来公主府两日的教书先生,摇身一变当上了半个统管。消息若传出去,污了您的名声怎么办?自打来府当差,奴家就觉您不能一视同仁。若叫他协助管理事务,那就证实了奴家这个想法。” 一位管事婆子,借她一万个胆,未必敢说主家作风不正。何况主家还是皇家子女,更是招惹不得。可禅婆子原先是贤妃的心腹,贤妃呢,则是浮云卿的生母,是她最怕的阎罗王。禅婆子吩咐的事,其实是贤妃的旨意,分量十足。 听罢婆子的话,浮云卿难以置信地瞪大眼。 禅婆子不讲理的模样,像极了贤妃,恍似在替贤妃斥她丢皇家与国朝的脸面。 浮云卿也觉委屈,嗫嚅道:“你是说,我不能一视同仁么。” 原本她想与禅婆子好好争辩一二,哪知眼睛一眨,泪水就断了线一般地往外涌。 公主一哭,阁楼众人顿时慌得如热锅蚂蚁,就连严厉的禅婆子也慌乱无措。局面混乱间,退鱼金断推搡着禅婆子走远。 侧犯心里明白,浮云卿是想起了伤心事,搵着帕子给她擦泪。尾犯一贯会安慰人,拍着浮云卿的背给她顺气,哪知越是轻声细语地哄,她哭得越凶。 罪魁祸首被轰出去后,没人敢再挑起争端。 两位女使开始猜测这件伤心事。 侧犯说:“难道今日入宫,贤妃娘子又给您使了坏眼色?” 浮云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囔着鼻说是呀,“幸好有敬先生那张纸条相助,我才勉强对上姐姐问的话。要是同往常一样结结巴巴,一问三不知,她又得指着我的脑袋破口大骂。” 说着,脑里便浮现那般场景。 贤妃拿着戒尺,狠狠打着她手心,打一下,骂一声。 “不争气的混账,能不能睁眼瞧瞧圣人和淑妃的孩子,人家一点就通,你是点破脑袋也不开窍。” “你是官家的孩子,是尊贵的公主。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背个书都背不会,还有什么脸面待在皇家,难道不觉愧对列祖列宗吗?” “把你贪玩的劲头用到读书上面,不早满腹经纶了?” 盛夏待在闷热的屋里写字,寒冬跑到殿外捧书苦读。脸皴手裂,只得勉强记下几个字,背完几句诗。这些场景,她经历过许多次。 她始终不明白,为甚贤妃明知她不是读书的料子,明知她不爱读书练字,却仍旧逼着她去学。 浮云卿不理解这个严苛的母亲,偏偏惧她惧到骨子里。 不过到底年青不记仇,方才还委屈得不行,今下脑补着贤妃像乡野悍妇般的气急模样,竟然破涕而笑。 情绪来去匆匆,细细想来,此番真是小题大做。不过她对禅婆子的忌惮埂在心头已久,她早看不惯禅婆子的作风了。 “我跟她置什么气。她虽是时刻都在的眼线探子,可却从未做过半件对我不利事,勉强算忠心。”浮云卿揩干泪,反思道。 她想事情,往往只能想到表层。因着幼时被贤妃压榨得久,故而及笄办府后,尽情撒欢,只挑看对眼的仆从,只想自由行事。对人从不设防,偏偏运气好,遇见的都是好人好事。 所以不怪大家戏谑地称她还是少不经事的小娘子,长这么大,心眼半个没多。 瞧她这刻默起声,静静思考的模样,两位女使心下了然,这是风波过去的前兆。 浮云卿愧怍道:“再有三日便是寒食,明日起便是三日休沐,阖府还有好多事要忙呢。禅婆子尽心尽力,我却非要在这要紧关头找出个事茬,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尾犯失笑,说哪有的事,“禅婆子是把您当作自己人,一时心直口快,失了分寸。想必她也后悔口出狂言,一面想该怎么给您赔礼呢。” 说罢,又添油加醋地描述禅婆子懊恼的场面,她知道诙谐的话能把浮云卿逗笑。 侧犯说起另一件事,“方才施小娘子也派小厮递了口信,说想在寒食前同荣小娘子一道,邀您出去聚聚。” “是素妆阿姊和缓缓?”浮云卿眸子一亮,“嗳,要不是《离骚》把我困在家,我早跟她们出去撒欢囖。上次我仨相约还是正月,后来不是我忙就是她们忙,总是聚不成。这口信来的可真是时候,她俩定是邀我在老地方相聚。” 枢密使施昌达二女施素妆与殿前都指挥使荣常尹小女荣缓缓,与浮云卿是相识多年的闺中密友。 三人成一帮,她仨性格迥异,却莫名合得来。皇家与世家向来是两个圈,常常是皇女与贵女互不干涉。不过浮云卿不在意这些讲究,不顾外面传的流言蜚语,仍旧与素妆与缓缓走得亲近。 这晚浮云卿分别给施、荣两家递了信,说明日巳时,老地方见。 所谓老地方,指的是矾楼三楼左起第三个包厢。 巳时,仨人会坐着闲聊些八卦,膳后游湖或去春香院按摩,晚间逛街,尽兴而归。 光是想想,心里都愉快得紧。 那头敬亭颐处理完账房的事后,折回院里,不紧不慢地拆开信。 他只知道一个待在虢州的人,那厮正是卓旸。 “后日上晌归,一切如常。” 纸张寥寥几字,字洇着墨,像是忙里偷闲,赶紧赶慢写出来的。 敬亭颐拈起信纸看了片刻,忽地把信纸投入葳蕤星火。桕烛焰吞噬着笔龙走蛇的字,信纸成了黑沫子,被他搓进簸箕里。 黑黢黢的夜空格外浓稠,别院更是黑得快要跟夜空黏糊在一起。敬亭颐待在屋里,屋内仅仅亮着一盏灯,那点微弱的光快要被黑夜吞噬殆尽。 他的身影被烛火映着,投映在墙面。敬亭颐揿紧笔杆,在纸上写着字。咳意难忍,他低声咳嗽,影子一颤一颤地晃动。 浮云卿 第6节 “好像加重了些。”他喃喃道。 垂眸睐着冒白气的药汤,没心思往肚里灌。早年落下病根,此后药不离身。各种药汤都喝过,仍旧不见好。所以他总觉熬药喝药,于他而言,是徒劳无功。 案桌上的账簿堆成一摞摞山。浮云卿让他看管账房,原本想公主府不会在银钱上出事,不曾想这两年的支出会与簿子对不上。 看来公主府出了个吃里扒外的混账。 认真对账簿时,紧闭的屋门被“笃笃”叩响。 “敬先生,我有话想对你说。” 话声怯嫩,带着挥散不去的拘谨。 敬亭颐站起身,果断推开门扉。 第5章 五:夜话 ◎说什么都好,臣都会听的。◎ 现下时候不早,沐浴后,敬亭颐身上仅垮着一件单薄的衣袍,甚至连宫绦都未系。衣袍内里的系带松松扣着,俨然一副要上床歇息的模样。 往常他身上里里外外都是衣裳,今晚却只穿着一件。领子开得稍深,到冷白的胸膛那里。 门一开,按说应先看人家的脸。可浮云卿的眼珠偏偏成了精,先乜人家袒露出来的大片肌肤,死死盯着。 不过她为自己辩解着。她只长到敬亭颐胸口那里,看胸膛实在正常。她陶醉在大好春光景里,甚至还忘我地吞咽了下口水。 “公主。” 敬亭颐瞧她看得痴了,无奈摇头。 “噢,噢。”浮云卿连连点头,只是眼珠依旧停在那片胸膛前。不止是胸膛,就连他起起伏伏的腰肌都瞧得仔细。 她能闻见院里的松柏冷香,能闻见敬亭颐身上一贯的草药香,甚至能闻见一丝沐浴后的、独属于敬亭颐的香。 “外面冷,公主随我进屋说罢。” 比及敬亭颐转身回屋,浮云卿才堪堪回了神,左手提裙,右手挑琉璃玉兔灯,跟着迈过门槛。 “这屋里黑得瘆人,先生也不怕用费了眼。” 浮云卿将灯挂在梨木架上,屋里倏地亮堂起来。 她也清楚深夜打扰冒昧,想着赶紧说完,再赶紧回去。 “明日我要出去,约莫是从晌午到晚间,戌时回来。若遇上什么事,先生就与禅婆子一同商量着来。她那里我交代过了,往后不会再给你使脸色看的。” 敬亭颐颔首说好。 浮云卿坐在屋南的圆桌边,而他在放着账簿的方桌边站着。瞧出浮云卿的欲言又止,遂合上账簿,朝这边走来,坐到她对面。 “公主在臣面前,不必有难言之忧。说什么都好,臣都会听的。” 浮云卿说那好,“方才我到麦婆子屋里走了一趟,她身子猛地垮了下去。大夫说,是寒气侵体后,先前的小毛病跟着一起犯了。大夫交代,千万别再叫她干重活儿,最好能找个清闲地方好好休养。麦婆子以为我要赶她走,急得又开始发热。病情反反复复,也不知道何时能好。” 浮云卿抬眸,这才发觉原来敬亭颐一直都在看她。 她素来不习惯被人注视着,可敬亭颐眼里满是真诚,他是为数不多的,真的在听她絮絮叨叨说话的人。 “其实我想说的也不是这些……”浮云卿复而低下头,绞着手里的帕子,仿佛这样心里能舒坦些。 “侧犯告诉我,昨晚麦婆子冒雨递信,更深夜重,回来一身湿。连换衣服都不顾得,匆忙去我那里,想瞧瞧我睡得是否踏实。我本可以今早叫中贵人往禁中捎信,这样昨晚麦婆子就不会出去,也不会生病。” “今日我去屋里瞧她,不过一晚,她鬓边便生出几根白发。我突然意识到,麦婆子在悄摸变老,一个不注意,便老了几岁。” “我很自责。因我不懂事,不体谅人,才叫她忧患缠身。” 愈说头愈低,恨不得像千年老王八一样,缩进自己的壳里。 麦婆子把浮云卿当成自个儿奶大的娃,浮云卿何尝不是把她当成长辈来对待呢。 亲情向来如此复杂,为对方好,偏偏各自觉着愧怍,找不出一个好法子去解决,临了好心办了坏事,又得伤心一阵。 亲情对敬亭颐而言甚是遥远,他不清楚麦婆子与浮云卿的过往,但依旧能共感这份复杂的情绪。 “如此足矣。”敬亭颐轻声安慰,“我想,麦婆子若看到公主自省的样子,定是万分欣慰。能瞧见公主成长,瞧见公主的行动,于她而言,足矣。” “可我觉着不对等。麦婆子为我付出许多,无论我怎样做,都报答不了她的恩情。每每想到这些小恩小惠便能满足她,难免气馁。” 敬亭颐些许愕然。 打小锦衣玉食地养在禁中,明明该看惯等级秩序的森严,该清楚奴仆生来便与主子是不对等的事。可浮云卿依旧保持着怜悯的心,想在能力范围内,让奴仆过得好一点。 这便是赤子之心。 在昏昏暗暗的屋里,那颗心跃动着,融化固有的森冷,注入暖意。 敬亭颐不忍打破这份真诚,但又必须告诉她,到底要怎么做。 “或许有些时候,平等要为一厢情愿让步。” 话说出口,如释重负。 平等要为一厢情愿让步。在固有的、畸形的、不对等的关系里,一厢情愿挣脱不出桎梏,但的确会带来真切的幸福。 麦婆子如此,他亦如此。 这般讳莫如深的话,浮云卿是万万听不懂的。 “我以为的平等,是投桃报桃。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若一方有欺骗、违心,那便是不平等。”浮云卿撇撇嘴,“我实在不喜欢亏欠旁人的感觉,实在不喜欢麻烦旁人的感觉。” 不喜欢亏欠旁人,不喜欢麻烦旁人,也有另一种释义,即不喜欢被人亏欠,被人麻烦。 凡事提溜出来,你是你的,我是我的,互不混淆,这便是浮云卿以为的平等。显然过于单薄。 敬亭颐暗叹自己想得多。小公主单纯,瞧她这般懵懂样子,估摸还不懂为甚是投桃要报李。她约莫会想,投桃报桃才是平等。李子小,桃大,不平等。 她哪里会懂,投桃不是为着有李来报,只是一厢情愿地想去做罢了。她哪里会懂,是桃是李好不要紧,要紧的是里头蕴含的情意。 然敬亭颐也庆幸她不懂。她不懂,那他便来教。 敬亭颐没有回话。他静静望着浮云卿的脸。不施粉黛、两颊粉红,她是沐浴后随意拾捯一番,后立即来找他的。 “时候不早了,公主还请回罢。” 他起身行礼,却见浮云卿“噌”一下蹦起身来,恍若凳上有千万根针扎一般。 浮云卿颇为羞赧,头左摆右摆,眼珠四处提溜,就是不与敬亭颐对视。 “噢——” 浮云卿搭腔说真巧,“我正想走呢,谁想话头被先生抢了。” 她不自在地轻咳几声,耳廓红得要渗血。 “我……我也不想再多做叨扰呀。”她心虚道。 忽地瞥见琉璃玉兔灯,道:“这灯便留在这儿罢。夫子院里居然都没分到多余的桕烛,明日可得交代小厮多拿几根。你是府里的贵客,可不敢怠慢。” 敬亭颐本想说不必,然未来得及开口,公主便飞快地窜了出去,眨眼间便没了身影。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难怪没瞧见柜上放着的一箱桕烛和古灯。 嗳,真是小没良心的。 视线落到那盏精美明亮的灯上面。 琉璃不掩火苗,玉兔素来是小娘子家喜爱的,冷清单调的屋里,蓦地闯入一个不属于这里的物件,竟意外和谐。 敬亭颐攥紧灯杆,怔怔看了半晌,便将灯芯剪灭。屋里又陷入一片黑暗。 比起亮堂堂的光,他更习惯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阴暗地。 * 卧寝里。 侧犯尾犯瞧见浮云卿裹紧被衾,盘腿坐在床榻上的呆滞模样,满心不解。 侧犯试探道:“公主,该歇息了。您好好躺着,奴家便熄灯出去守夜了。” 尾犯附和说是呀,是呀,“公主明日还要出去呢,今晚要早点睡才是。” 叵奈浮云卿根本听不进去。 “你们说,敬先生为甚那般好呀。”言讫,不知想到什么,伸出手在半空乱打几下。 “他为甚那般好!”浮云卿忽地很是激动,两颊鼓着气,如愤世不公的小胖猫。 “他好得不像真切活着的人!” 侧犯尾犯一听,困意大减,对视一眼,捧着肚子笑。两人念及夜深,笑声强忍着收敛几分。 尽管如此,清脆的笑声还是在屋里荡来荡去,最终都跑进了浮云卿耳里。 她瞧着侧犯尾犯捧腹大笑,这个“哎唷”一声,那个“哎唷”一声,全然不解。 比及浮云卿冷脸,两人才止住了笑声。 其实在她们这些仆从眼里,敬亭颐不过是长得俊些、脾气好些、能力甚高的常人罢了。 他一来,公主府那些缠缠绕绕的事都被分得一清二楚。而他不过才来一个晚上。更多时候,敬亭颐都是安静地待在账房或者是他那院里,安静地对账,安静地读书练字。她们与敬亭颐接触甚少,根本不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浮云卿认真道:“每每遇上敬先生,他都带着笑。不知怎的,我就是想去靠近他,想同他待在一起。” 侧犯尾犯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为数不多与敬亭颐相遇的时候,她们都是见他冷得跟冰山一样,根本不敢上前招惹。想及此处,两人意味深长地来个对视。 她们懂了,小公主这是春心萌动呀,跟话本子里描述的一样。 两人默契地朝浮云卿点点头,接着听下去。 “瞧见敬先生的第一眼,我便想起,幼时养的那只小渦儿,白白净净,温温柔柔,招人喜欢。” 嘶,不大对劲。话本子好像没说小娘子会因为一只狗,爱上一个人。 两位女使再一对视,又朝浮云卿点点头,接着听下去。 “要是敬先生也是一只小渦儿便好了。他是外男,我不能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不能趁其假寐时狠狠亲几大口。不能同睡一张床,不能紧紧贴在一起。”浮云卿长嗳一声,“他好得不像真切的人,像毛茸茸的小猫小狗。你们说,他会不会就是话本子的精怪呀,来报恩或是迷惑人心的。” 她问得那么认真,结果抬眸见侧犯尾犯皆是瞠目结舌的模样,又是一阵不解。 两人没再回话,哄着劝着浮云卿入睡。给她仔细掖好被角后,默声退了出去。 浮云卿 第7节 屋外冷风扑面,寒气侵体。 两位女使走到稍微远的地方,小声讨论着方才浮云卿惊骇世俗的话。 “原以为公主开了窍,谁知竟是把对阿猫阿狗的喜爱转到人身上,还是个男人。” “公主还是小孩子呢,哪里懂得这些。” “可真别说。今日收拾屋子时,我觑见有个箱子,装的可都是避火图呢。公主懂,但又不完全懂。好似在她心里,情、爱、欲,不过同吃饭睡觉一样而已。” “嗳,照这样的话,以后的驸马都尉可有的受哩。” “咳咳。” 一声假咳声打断两人未说完的话。 正是禅婆子。 “守夜可不是叫你俩闲聊的。”禅婆子不知有没有听到二人说的内容,吊梢眼射|出警示意。 侧犯尾犯说知道了,忙折回守夜,此后不再多言。 禅婆子看着公主那间漆黑的屋,沉默良久,忽地叹声气,随即也走远了去。 * 次日上晌,矾楼雅间,珍珠门帘静静垂落。花鸟屏风后摆着一张髹红梨花木圆桌,两道身影憧憧,皆百无聊赖地绞着帕子。 “今日街上倒不算太过拥堵。贵胄待在家宅里休沐,老百姓赶着驴车置办物件。这会儿正值晌午头,约莫都赶回家院里烧火做饭,街上应当空旷不少呀。”说话慢悠悠、杏眼含忧的,正是荣缓缓。 施素妆摇摇头,翠鸟羽钗微微摇晃。 “你还不知道她么?”施素妆无奈笑道,“迟迟未来,多半是太好贪睡,任是一屋女使来叫唤,仍旧雷打不动地抱着软枕酣睡呢。” 两人短暂攀谈后,雅间里陷入一阵岑寂。 先前三人同行,浮云卿往往是那个活跃气氛的人。 施素妆生得一张寡淡脸,是无欲无求的菩萨下凡,怎么瞧都带着不好亲近的样子。 荣缓缓温吞内敛,若是萍水相逢,她半句话都不肯说。一个冰块,一个呆子,靠浮云卿肆无忌惮的性子才外放起来。 方才过卖经过,人家殷勤地叫客人点菜,瞪眼一看两位小娘子尚在等人,又转身到临近雅间服务。 这厢施素妆摇摇铃,过卖那双腿剪得比风火轮还快,生怕伺候不周到。 “先上两壶琼浆酒,要果蜜酿的。” 施素妆掏出一片银瓜子,在半空抛出一个漂亮的弧度,哐当一声,落到过卖腰间别着的硬布袋里。 过卖笑得比娶来新妇还甜,虾腰作揖,不迭说好。 荣缓缓后知后觉地眨眨眼,瞥向桌上的匣盒儿,慢声道:“素妆阿姊想的真全。怕小六来了口渴,拿了茶饼不算,还特意叫过卖备好酒。” 施素妆赧然推辞说哪有,“方才四处踅摸一圈,觉着人快到了。” 未几,浮云卿走到彩楼欢门前。 御街车马骈阗,吵得她耳里轰隆隆的。 定睛一看,矾楼酒旗交缠飞扬,高耸触天。最显眼的是一条青白长布,写有“天下第一酒楼”的大字。 提着衣裙下车,刚把帷帽挚正,眼尖的俊俏小厮便迎上前来,一脸谄媚。 “贵客,是座头还是上阁儿。请随小底往里面走。” 小厮这几年迎客生意可不是白干的。虽见浮云卿一人前来,可从这通身华贵气场来看,客人非富即贵,受不得半分怠慢。 然晌午楼里人多,小厮心里知道贵客来临的事,身子却不能随意走动,只能遥遥望着浮云卿上楼。见她动作熟稔,猜是老客,便把剩下的心思放到了新客身上。 越往上走,越是安静。暨至三楼,楼底赶趁的吹拉弹唱声几欲消散。 茶香、酒气、墨水与白纸相融。楼高,细柳折腰,几缕枝桠探进雕花窗子里,诗情画意。 恰是来得巧。浮云卿刚好与过卖打了照面。这方稍作寒暄,雅间里的两位小娘子耳尖,一下听出了浮云卿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素妆(尴尬版):这天可真蓝啊。 缓缓(尴尬版):这蓝天太是蓝天了。 第6章 六:提劲 ◎听说你府上来了两位夫子?◎ “快进来,给你温着酒呢。”施素妆高浮云卿半个头,俯视觑眼来人。透过帷帽纱,能模模糊糊地瞧见她脸上的妆容。 眼周点上桃粉,绛唇轻抿,一瞧便是出门前认真搽过脂粉。 浮云卿羞赧一笑,她也清楚后来的没理,忙提着手边的礼陪不是。 “那时我正在车上坐着,忽而听见一阵呜咽绵延的萧声。我便知道,是卖饴糖的来了。每年寒食前后,第一波卖饴糖的就会肩挑两筐货,窜在大街小巷里卖。我想叫你俩吃到新鲜的,赶忙下车去买了一些。” 浮云卿提着两扎用桑皮纸包裹着的饴糖,笑盈盈地说。 “快坐快坐,我跟素妆阿姊攒了好多八卦事,要跟你说。”荣缓缓挽上浮云卿的胳膊,给她解开帷帽带子,霎时瞧见一张明媚灿烂的脸,心情都好上几分。 虽说小别再相逢,存有许多话要说。可仨人的肚皮递嬗咕噜,对视一眼,决定先吃再说。 老地方,老菜样。交杯换盏,吃得欢快。 几盏酒下肚,荣缓缓说话都快了起来。 “听说……听说你府上来了两位夫子?” 浮云卿搵帕,“不是听说,消息属实。眼下一位夫子已在府上住了一日,剩下一位还在路上,约莫这两日就能到。” 公主府许久没有新鲜的人进去当差,而今贸然出来两位常住的夫子,贵女圈里可都传得沸沸腾腾,纵是常与浮云卿一同玩耍的施素妆与荣缓缓,也对此事十分好奇。 施素妆握着浮云卿的左手,眼神真挚,“小六,你心里明白,阿姊我想知道的,不止这些。” 下一刻,荣缓缓覆上了浮云卿的右手。浮云卿的左右手都被紧紧攥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懂,我懂。”浮云卿了然道:“先到的那位夫子姓敬,我叫他敬先生。人俊美无俦,温和恭谨。说话似微风徐徐,一下便慰藉了我背书时的焦急心灵。可惜应是个病秧子,离不开药汤。” 说起敬亭颐的好,话头如滔滔流水,再也止不住。 “好了,好了。人好就行,总之不会吃亏。今日约你来可不是来听男人的。”施素妆“嘘”了声,旋即提起游玩的事。 荣缓缓脾气好,说去哪儿都行。 浮云卿盼着晚间去相国寺走一圈,午后暂无打算。 施素妆没辙,颇是无奈,说那好,“先歇上片刻,听场银字儿1。” 话音甫落,几位三教九流便拿着本子、银字管进了雅间。 两位身穿对襟,头戴冠梳的小娘子左右落座,中间立着头戴幞头,一身交领衫的尹官人。 隔着一重屏风,尹官人清嗓开腔,“话说五代后周,那崇灵帝暴虐恣睢,偏信宦臣,耽于美色,最终惨遭灭国……” 这般明媚的天,却听了个沉重的前朝史。听及前朝荒唐事,浮云卿额边静脉突突跳,本想叫换一出轻松的,见身旁两位听得津津有味,话又咽回了肚里。 银字管呜呜咽咽,好似万千百姓哭诉国朝覆灭、流离失所的悲痛。 一场银字儿唱罢,待三教九流退场后,浮云卿才舍得长吁口气。 荣缓缓意犹未尽,叹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崇灵帝能把玩乐的三分精力放到政务上去,兴许都城百姓便不用经历战争。” 施素妆也叹:“积弊久矣,破败山河难在一人手里得以重生。以古照今,方知治国之道。” 两位都是爱史精史之人,就前朝覆灭的事说谈一番,叫浮云卿听得糊里糊涂。 “其实听史也是想提提你的劲儿。”施素妆斟盏酒,抿唇轻笑。 浮云卿不解。 “瞧禁中这找夫子的阵仗,约莫此番是要好好栽培你。待人来齐,往后你的日子可就难过了。”施素妆搵帕,接着说:“从前我读书读得厌烦时,阿娘总要把我拽来,说一番前朝的糟心事。先人不是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么,每每一听那屈辱史,我的劲儿就上来了,哭着说要好好读书,将来造福百姓。” 言及不由得一番唏嘘。 “刚读书的时候哪里知道女子不能入仕。可书是给自己读的,圣贤道理也是给自己造一条光明大道。虽说不能入仕,但清醒总比糊涂好。你多听听史,便会愈发恨前朝,爱如今的国朝。只要有爱,这书自然也好读。” “多谢素妆阿姊一番好心。”浮云卿恍恍惚惚,似懂非懂。 被施素妆这么一点,心劲果然提了上来,愈发期冀将来的读书日子。 后来说着说着又说到吃食上去。 先是浮云卿提了嘴往禁中背书顺带捞几捧干果,她把禁中的美食讲得太过诱人,馋得荣缓缓连连哎唷。 “叵奈矾楼没卖碳烤草鱼块的,你俩等着,我叫闲汉2来送。”浮云卿拍拍手,便听外面侯着的闲汉高喊一声“得嘞”,腾腾跑下楼做事。 遐暨傍晚,天稍稍黑。最后一抹赤霞落入西山,零碎的点点星辰搽在满弯苍穹。 汴河水推起船,船身一摇一荡,行至中道,听见大相国寺语笑喧阗。 耍火的、杂技相扑的、赌博的、卖花鸟鱼兽金灯银灯的,幸有帷帽挡去部分流光溢彩,否则这双眸子早被浮世光景唬走了魂。 “我先去大殿前买个砚台,您二位先逛着!” 人多声杂,施素妆几乎是大声喊出来了这句话 等她走远,浮云卿才意味深长地开口:“早先我光顾着背书,竟忘了问问素妆阿姊的情郎是谁?” 话落,与荣缓缓相视一笑。 荣缓缓亲热地揿着浮云卿的胳膊,趴在她耳边喃喃道:“听说是位不得志的文人,诗词书画提笔就来。素妆阿姊并未在我面前提过跟那小官人之间的事。这些流言蜚语还是外面传过来的。” 女孩家聊五大三粗的男人,无非是才华、爵位与相貌。 爵位尚不知,浮云卿便随意问了句相貌。 却见荣缓缓一霎变了脸色,拍着胸脯喘气,“容我缓缓,容我缓缓。” 似是有甚滔天大事要说。 作者有话说: 1银字儿:宋代说话人所演述的小说故事。一说因演述这类小说时﹐以银字管吹奏相和。 2闲汉:宋外卖小哥。 浮云卿 第8节 第7章 七:交锋 ◎吃惯了甜,向来便会忘了苦。◎ 国朝娘子家及笄前,爹娘常给起叠字小名,待及笄后再起个上得台面的正经名。 当年荣母分娩时,用光了力气,扣着被衾无力地喊:“容我缓缓,容我缓缓。” “缓缓”二字,便由此得来。 缓缓说要容她缓缓,颇有轻谐之意。 浮云卿知她每每紧张便会说这句,一时也不急,拉着人进大三门。 花架上的金刚鹦鹉小眼珠提溜一转,见客人来这处走走逛逛,叽叽喳喳地开口:“客人,买罢!买罢!” 倘若客人摇头走远,这鹦鹉便大为不满,泄下一泡污秽,在主家气愤的怒骂声中咯咯嘲笑。 浮云卿恰与鹦鹉打了个照面,忙双手合十:“贵家饶过!贵家饶过!” 说罢赶忙猫着腰,拉紧荣缓缓走远,“现下缓过来了么?” 荣缓缓颔首,走到人少的地方,小声开口:“我只与那小官人有一面之缘。那人肚子鼓鼓,脸蛋圆圆,脸上没一处出彩的地方。眼睛狭长窄小,鼻塌唇厚,阔面大耳,实在不出众。何况他又与素妆阿姊一般高,便让我觉着他高攀……” 背后议论人家小两口的事总是不该的。荣缓缓说罢,脸颊微红,羞赧抿唇。 丑不丑,美不美的,全凭比较。 浮云卿长在禁中,禁中是个什么地儿?那是没丑人的地儿。宫婢与小黄门都要五官端正,禁卫军身姿高大,孔武有力,后宫各阁娘子貌比花娇。浮云卿长这么大,就没见过丑人。 贵胄世家亦是如此。 眼下听及荣缓缓这番描述的话,浮云卿心里拔凉。 “到底还是她的事,我们不好置喙。等我处理完府里的杂事,再约她出来好好说说。” 这个话头不再多言。 娘子家出去一趟不易。暨至相国寺,浮云卿扯着荣缓缓绕进后院,想寻寻她三哥。 “小六,长老会出来见我们么?”荣缓缓随她猫腰躲在假山,小声问道。 浮云卿说不知。方才三哥披着袈裟的身影在她眼前一晃而过,然真做等待时,却再也看不见人影。 “走罢,眼下不是时候。不急于一时。” 比及四月初八浴佛节,寺院大办斋会,自然有机会相遇。 再见施素妆时,已是月明星稀。仨人围着相国寺走上半圈,便多觉无趣,忙说改日再聚。 * 戌时,公主府。 月如莹盘,银齑沫子似的月光铺成一张丝滑绸锦。 敬亭颐解下攀膊,叫女使把膳食端至珍馐阁。 一身炊火气,敬亭颐扫扫袖,绕进院里换了身干净衣裳。 簌簌竹影摇曳,瘦削的身姿被凉风吹得更薄。 隐忍的咳嗽声被风吹散,敬亭颐剪掉桕烛,甫一出院,就睐见禅婆子靠墙堵着路。 禅婆子没提灯,一半身子藏匿在黑魆魆的夜里,一半身子则立在月明地下。活生生的人被割裂成两幅模样,半扇人面,半颗鬼心。 睃见敬亭颐迈过石槛,禅婆子冷言道:“别当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敬某没什么心思。” “你接近公主,有何居心?” “敬某从未做过僭越之事。官家任我为公主夫子,我便只会是公主夫子。” 敬亭颐神色澹然,声音依旧清朗。然仔细听,便能辨出其中不易察觉的对抗意味。 他的眸子比黑夜还浓,莫名叫禅婆子心里发毛。 他确实没做过僭越之事。主动的事情,都是浮云卿在做。 禅婆子没拦人,眼睁睁看着那道身影走近,走过,走远。 他迈步又轻又大,脊背比竖杆还直,清冷倔强。 “公主是贤妃娘子的公主。” 禅婆子嘟囔一句。言讫,觑了觑那进略显寒酸的院子。 院里只有一颗歪脖子松树与数从绿竹。屋门紧闭,毫无人气。 这样静寂的院,这样捉摸不透的人,从来不属于公主府。可这些偏偏存在,还愈发厉害地往府里扎根。 禅婆子知道,愈是任由这些野蛮生长,愈是后患无穷。 那厢浮云卿窜进了珍馐阁,猛地深吸口气,似要把这饭香吸进心里。 她对敬亭颐笑了笑,“今日的膳食也是敬先生做的么?” 敬亭颐说是,“手痒,一时兴起,便趁着劲头还在,做了些菜。” 他承认自己的贸然,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会怪罪臣么?” 浮云卿一愣,她那榆木脑袋哪里能想到这处去。赧然地嘿嘿一笑,硬拉着敬亭颐坐到身旁。甚至不顾一旁女使的阻拦,动筷后,先给他夹了片炙羊肉。 “先生辛苦啦。我感谢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甫一落筷,一旁候着周不乙便有意无意地哼哼几声。 他这一哼,倒是提醒了浮云卿。 “先生厨艺甚好。不过我想,往后,就不要再进出小厨房了罢。烧火做饭毕竟是厨子该尽的本分,先生也不是专程来府里做饭的。” 话音一落,敬亭颐的笑可见地僵在了脸上。 敬亭颐心里了然,然面上却怎么也掩不住落寞。 “臣听公主的,是臣僭越了。臣不该把府邸当成家,不该生了照顾家人那种……不该有的心思。” 他没动筷,那片炙羊肉安静地躺在碟上,刚开始还冒着腾腾热气,而今却凉得彻底。孤零零的,和敬亭颐一样。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浮云卿连连摆手。 她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便见敬亭颐兀自站起身来,作揖行礼。 “臣失态,是臣之错。臣先告……” “退”字还没说完,一道柔软的触感倏地降临。 脑子些许延宕,片刻后,敬亭颐方反应过来。 浮云卿的手紧紧揿着他袒露在外的手腕,肌肤相贴。她托起他的手腕缓缓上提,一带拽直他的腰。 女孩的指腹暖热光滑,无意划过他腕处蜿蜒的静脉血管,随着他直起身,指腹也跟着划过几道不算饱满的圆圈。 女孩抬起头仰望他,虔诚认真。 想及先前谁曾说过,握手言和。 浮云卿嗳一声,抬起手,灵活地钻进敬亭颐交叉的双手,轻轻一碰,紧闭的双手便松懈开来。 她牵起敬亭颐的手,轻轻晃了晃。 “握手言和呀。” 敬亭颐没有立场,也没有勇气去拒绝女孩的贴近。 浮云卿勾起唇,声音娇俏:“膳食谁都可以做,我不在乎这些。可读书这件事,只能我和敬先生做。” “我的心思,先生明白么?” 她的话语缱绻,似疯长的藤萝缠在耳边,一句句地诉说世间最动听的情话。 恍惚,敬亭颐以为,他们是被祝福的眷侣。 然下一瞬,他便将手飞快地从她手里抽离出来。 他再次行礼,“臣有事,先行告退。” 他怕再多待半刻,心里那堵万仞城墙会倾然崩塌。 吃惯了甜,向来便会忘了苦。 甜只给公主便好。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还有一件事,只能你和我做。(疯狂暗示) 夫子:臣听不懂。(微笑) 小浮云:不信。 第8章 八:想念 ◎好想敬先生呀。◎ 昨晚浮云卿睡得不甚踏实。 清早女使推门进来,瞧见她手拽软枕,双腿剪着被衾。几缕发丝杂乱贴在脸颊,脸蛋红扑扑的,像糯糯的糍粑。 侧犯挑杆支起雕窗,旖旎光景跃进罅隙里,烫金光影洒遍半面床榻。 尾犯俯身,悄摸挚下浮云卿那胡乱蹦跶的发丝,哄着,“公主,该起床梳洗了。” 尾犯的嗓音本就软得腻歪,这遭又刻意放轻许多,轻飘飘的声音荡在浮云卿耳边,她只当是杂言杂语。 “休沐的时候不用去禁中请安,且容我多睡一炷香。” 侧犯嗳了声,说不好,不好。 浮云卿 第9节 一面卷起床幔,“公主睡得沉,怕是把今日的事都忘了个干净。方才敬先生来过,说上晌卓先生要来。明日是大寒食,要禁火,读书不便。敬先生的意思,是等清明一过,公主就得上晨读与晚习。” 听及敬亭颐的名讳,浮云卿悠悠转醒。她睡眼惺忪地往身侧乜一圈,见衣裳就快要贴在自个儿脸上,忙坐起身来任人伺候。 “敬先生应当不生我的气了罢。我可是与他握手言和过的呀。” 两位女使默契对视,心思不敢跟浮云卿透露出,只能心照不宣地开口:“先生是个好脾气的,公主无需担忧。” 浮云卿旋即问起麦婆子的事。 “麦婆子有药汤吊着,身子痊愈大半。公主叫她好好休养身子,但婆子却心系公主,就盼着您去别院看看她呢。” 浮云卿微微颔首,“不急,等把卓先生安顿好,我再去见麦婆子。” 府里又有新人来,这也算是件稀罕事。现下粮水充足,仆从总算得了空闲,聚成几堆,小声交流八卦。 退鱼拉着金断低声攀谈,“昨晚公主用膳时,咱俩没跟在前面伺候。散场后听周厨子说,公主握着敬先生的手不放,这逾越举动可把先生吓得不轻,连连告退呢。” 金断想了想那场面,万分愕然。 退鱼又言:“那时 禅婆子在场。听说散场后她笑得可欢了。她一直看不惯敬先生,见人在公主面前吃瘪,便觉着公主还是听她的话。” 那遭禅婆子还在清点着仓库储蓄,哪有心思管这些女使的非议。不过这话确实戳到了她心肺管子上。 说她是护公主心切也好,说她是想稳固一把手地位也罢,摆在众人面前的只有一个事实——她看不惯敬亭颐。 或是,她看不惯这两位夫子。 无论怎样,该来的人,任是禅婆子怎的兴风作浪也阻拦不了。 再尊贵的夫子也是公主的臣,无需一大帮子人兴师动众地站在门口等。 可浮云卿抄手站着,谁来劝都不肯挪步。 “公主,人还没来呢,要不您去前堂坐着等?” 浮云卿摇摇头,“半晌前,敬先生临时来求,说要到桥东巷王家庄子里取些墨。桥东巷在城西,折返一趟费功夫。他一走,卓先生在公主府里就没熟识的人了。我要在这里等卓先生来,万不能叫人觉着府里招待寒碜。” 禅婆子瞥见她望眼欲穿的样子,心里淬着业火,然气恼只能往肚里咽。 滑安巷只落着公主府及护卫杂所,通衢人迹稀少,外面的车马没胆子往这里闯,因此人来不来,潦草一望便知。 比及髹黑正门前的几位站得腿麻脚酸时,一道轻快飞疾的马蹄声倏地传来。 骏马骙骙,地面微微荡起一层尘土,呛得禅婆子掩面直往后躲。 淡淡的土腥味被无数道弧光割裂,猛然朝四面大方扑洒过去。 浮云卿睐见马背上的人利落蹬了下马镫,黑靴一踏,那道身影便轻快落了地。 甫一走近,她便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人。 是话本里写的剑眉星目,五官端正锐气。铜色圆领袍裹着一具孔武有力的年轻身子,腰间环着蹀躞带,随着他唱喏的动作,时而往前扬,时而往下坠。 恍若弱冠之年便在疆场厮杀的气盛将军。 这便是她府里的另一位夫子,卓旸。 浮云卿被这锐气一震,差点站不住脚。清清嗓子,旋即开口:“先生虽是延宕了到来的日期,但好歹赶在了大寒食之前。一路舟车劳顿,快进院歇会儿罢。” 卓旸颔首,跟着浮云卿进府。 小厮忙着把行李和骏马各归其位,女使遥遥跟在主子身后,小声攀谈。眨眼间,府门口便只剩禅婆子一人。 今日正好轮到护卫军统领孟军和副统领张科来守门,这俩人平日能跟禅婆子搭上几句话,眼下便开口示意禅婆子快往里面走。 孟军掸起甲胄上面微乎其微的灰尘,一面睃着神色嗒然的婆子。 “敬先生刚来时,婆子可是把弟兄们都叫来交代半晌,说往后多了两位要保护的贵人,让弟兄们对这事上点心。那日婆子说得郑重,我原以为,你能与那俩好好相与。可今日怎么看着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张科听及,龇牙咧嘴地朝孟军示意:统领,可不敢惹这位厉害婆子。 孟军不动声色地瞪过去,心骂真是没出息的老鳖头。 禅婆子短促地哼了声,甩甩袖子,“怕不是什么正经教书的先生,把公主迷得天地不分。” 这个古怪的婆子,纵是最雌懦的人来伺候她,也难讨得欢心。 那厢浮云卿如是说道。 她遣走随从,领着卓旸来到敬亭颐居住的那进院。 “原是想给先生单弄一进院的。偌大的公主府,小院多的是,不怕来人不够住。可敬先生说不敢逾越,还是与先生住一起好,日后安排课目,考习研究,都很便利。” 话里半是无奈半是忧伤。 提及勤学苦读,除却头脑聪颖的少年天才,大多学生都忍受不下这般清苦日子。浮云卿也不例外。 只是外人在场,免不了要强颜欢笑。 “无妨。”卓旸似没听出浮云卿话里的为难,坦然回道:“师从臣道,我与他皆是公主的臣,谨遵公主吩咐。” 浮云卿颇觉羞赧。 先前与敬亭颐相遇,那个意外的拥抱倒是破了二人之间的冰。此后她待他,颇有自来熟的意味。 似曾相识,相处亲切,那种迫切想了解、贴近他的劲头,怎么都合不上闸。 可与卓旸相处,她总想往哪里躲着,莫名的怕。 一言一语,板板正正。该是正常的场面,可心里就是没理由的闷,迫切想撬开天窗透气。 相顾无言,院里的翠竹被数了一丛再一丛。 正愣着,便听见卓旸讳莫高深的问话。 “公主先前可曾练过基本功?” “嗯?”浮云卿脊梁骨蓦地挺得板直,恍若被他揪了起来。 细胳膊嫩肉,是好生供养大的主儿,没遭过什么罪。 卓旸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身边站着的,是国朝最受宠的小公主,不是他平时负责操练的跅弢不羁的纨绔子弟。 于是转变了话术,“臣是想问,公主可曾早起跑过圈?” 浮云卿飞快眨眼,“噢,有的有的。” 本就说得心虚,在卓旸怀疑的目光下,更显得是胡诌的空头话。 “跑圈……没有正经围着哪条街跑……在府里追着女使玩儿,我能跑半个时辰!这……算么?” 浮云卿强撑嘴角,可怜巴巴地望着卓旸。 卓旸长叹口气,“看来公主平日是不爱锻炼身子的,这可不行。” 伪装被戳破,浮云卿立马瞪大了眼,抄手抱怨道:“我哪有不锻炼。放纸鸢,荡秋千,打牌,这不都是在锻炼么……” 话音愈来愈小,几欲像是呓语。 她热衷玩乐,读书一窍不通,玩乐的事倒轻车熟路。然而若把这些事称为锻炼活动,未免太过牵强。 卓旸又是一阵长叹。 “无妨,待臣稍作修整,最迟今晚,日后的课目内容,定会呈到公主手里。” “无妨,无妨!”浮云卿忙摆手道,“这事不急,当真不急。” 又耸耸肩,沉声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得把先生安顿好。先生劳累,还是快好好歇会儿罢。若有事,待午间用膳后再说。” 言讫,人一溜烟地跑远了去。 那道娇小怯懦的背影慢慢看得不真切,裙衫勾起漂亮的弧度,遥遥闻见慵懒的春日气息。 直到再也望不见,卓旸才收回了目光。 * 内院。 暖洋洋的日光从翘檐移至屋前空地,侧犯尾犯搬来马扎,膝前放着装满针线的帐空篮,拿来一块布,比拼着绣花手艺。 嗖—— 倏尔传来一道迅疾的风,俩人懒散抬眼,竟是浮云卿提着衣裙,骙瞿走来。 她们习惯了浮云卿慌慌忙忙,一惊一乍的模样。 毕竟花样年华的女孩,没经过什么大事。故而任何一件不起眼的事,都会在她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两位女使不禁轻笑,估摸又是打牌输了钱,恼着呢。 可再仔细观摩一阵,浮云卿此刻又与常时不同。 从空地走到寝屋,约莫百步。每走几步,她都会低声叹一句:“难熬”。 见她眉头蹙得紧,侧犯尾犯赶忙放下手里物件,紧跟着她。 侧犯小心问:“公主被什么事烦着了?” 浮云卿没立即回话,丧气地推开屋门,慢悠悠地晃荡到床边,随手捞来一件软枕搂着,躺在床榻上。 半条腿撑在床上,半条腿凭空晃着。趿着绣鞋,鞋头上翘如展翅飞燕。 女使赶到身边,换了尾犯来问,“公主可遇见了什么烦心事?” 她俩熟悉浮云卿的脾性,静静守在床幔前,竖着耳朵,随时听吩咐。 先见浮云卿把脸埋进软枕里,又见她深吸了口气。 末了,听见一道黏得发腻的声音。 “好想敬先生呀。” 若是麦婆子在场,听罢这话,她会知道,这是浮云卿打幼时断奶后,第一次把想念说了出来。 很久很久,她都不知道想念是什么滋味。只会怀念某段时光,难捱寂寥。 让她想念的,让她忍不住靠近的,是个新交识的人。 作者有话说: 卓旸日记:公主性情顽劣,纵情玩乐。 敬亭颐日记:公主善良可爱,可爱可爱可爱…… 浮云卿 第10节 第9章 九:驸马 ◎你是要做驸马么?◎ 河光净泚,波光粼粼。倏地一尾光束射在水面,穿过细箴竹帘,折散进浮云卿的眸里。 “哎唷,忘去看麦婆子喽。”浮云卿腾地起身,一面搭起胳膊叫女使更衣,一面小声嘟囔着什么话。 尾犯耳朵尖,零零散散地辨出几个词。 “不主动”,“差点忘了”,“别埋怨我”。 仆从生病,向来只有主家来看望的份儿;主家不来,仆从也不能说什么。哪有仆从主动邀请主家,说“看看我病得多严重”的道理。 只是浮云卿心底把麦婆子当亲人看待,她怨麦婆子生病后不吭不响地把自个儿锁在一方小屋里。 尾犯从一瓯花簇里,挑出一朵最嫩的花,轻轻揿在浮云卿鬓边。 “婆子不会怨您的,您肯去瞧瞧她,她的精气神立马能提上去几分。” 比及踅至小院,苦涩的药气扑鼻而来。 浮云卿紧紧掐着帕,被呛得直咳,板直的腰越咳越弯,差一根弦就能切断。 “药汤的味儿这么重么,人还没喝,估计就被呛得不轻。” 女使本来堆在药炉旁,手里攥着青篦扇,细细的火花四处乱窜。瞧见浮云卿身影近了,忙把扇反一面,簇在她身旁扇风。 “公主,您没事罢?” 浮云卿睃一圈眼,这几位不是平日在她跟前伺候的那波人。面不甚熟,也不算生。想及是原先在禅婆子身边伺候的人,现下调在麦婆子身边供养。 “我来看看麦婆子,药汤我给她端过去就行。” 说罢便将人稀里糊涂地赶走,端着托盘进屋。 屋里药气冲天,浮云卿甚至觉着,眼里火辣辣的,辣得几欲要眯成一条缝。 麦婆子半躺在床上,一根木簪挽着发,脸色苍白。她刚挣扎着坐起来,以为是外面的女使端药来了,谁知来人竟是她心心念念的公主。 “哎唷,哎唷,您怎么来了。” 浮云卿忙挥手,“别动,躺着就好。” 拿汤匙的手已经举起,浮云卿原想学着喂人,未曾想麦婆子一把夺过外缘发烫的碗,将药汤一饮而尽。 待浮云卿想搵帕时,麦婆子又提早用帕子擦了嘴。她怕浮云卿抢在自己前面,擦嘴的动作随意粗暴。原本泛白的唇瓣被摩得起红,肿起一般。 “这些小事,公主不必动手去做。您就是心软善良的主,今日病的是奴家,奴家给拦下了。那明日呢。明日来个萍水相逢的人,公主也照顾他么?您是公主,要有公主的架子。” “是,婆子说的是。”扶着人倚好后,浮云卿不禁叹了口气。 “婆子没病时就爱唠叨,我还想着,你能消停几日呢。”浮云卿歇在床边,低头绞帕子。 女孩说的是抱怨话,可语调是轻快的。麦婆子清楚,这是在撒娇呢。 想及此处,目光柔软下来,语气也稍显郑重:“公主在我心里,永远是长不大的孩子。可您的确在长大,有些事,反复地说,也是怕日后您嫁……”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浮云卿讪笑着打断她的话。 成婚远在天边,她找不到想要的驸马,也没找驸马的意愿。 相顾无言,睐见麦婆子满脸僝僽,浮云卿认命地唉声回应,“我心里都清楚的。往后保准会长一千个心眼,不滥用好心。” 说着羞赧地抿起嘴,“能叫我情愿端茶倒水的,现下还只有婆子一人。” 麦婆子被她的奉承话逗笑,脱口道:“那贤妃娘子呢?” 言讫,见浮云卿的脸色变了变,后知后觉地领会到说了错话,忙朝着地面呸呸几声,颇为心虚。 一个是亲生的娘,一个是拉扯小孩到大的奶娘。麦婆子心里跟明镜般,她跟李贤妃是比不得的。 哪哪都比不得,可心里还是憋着股气,一下没捱得住,放肆的话如野马脱缰,不过脑就说了出去。 浮云卿喉头上下动着,话音些许干涩,“婆子,你与姐姐是不一样的,可也是一样的。你病糊涂了,这话我只当从没听到过。” “再好好歇几日罢,起码得歇到清明后。禅婆子都操着心呢,你不要慌。” 麦婆子能说什么。刚点了点头,揉揉眼的功夫,床边的人影就走到了门前。 “噢,还有,明日是寒食,灶炉得熄火。”浮云卿忽地回头,绽开笑颜。 “没事呀,婆子的药照样是热的,病人可不能触冷。且放心,不会有人敢掀我的面子出去告状的。”说罢,食指竖起,放在唇边,轻轻“嘘”了声。 眼睁睁看着户牖扩开,合上。踅来一卷凉风,刮得麦婆子头皮生疼。 * 珍馐阁。 刚一拨弄开垂落的竹帘,松松饱觑几眼,睫羽便不听使唤地颤起。 两位男郎并肩而立,恭敬地站在案桌旁。佳肴碟上的缕缕热气顺着凤向,全倾倒在立人的一方。袅袅淡烟,把阁楼衬得像不真切的仙境。 檐下铃被红穗围着,发不出清脆的响声。一箴一箴的帘子错落交映,遮掩着浮云卿的身影,莺黄衫子退红裙,静静摆在那里,不曾晃动过。 偏偏,敬亭颐稍稍抬起下颌,分散的目光霎时凝聚。 他与卓旸一道叉手行礼,“问公主殿下安。” 藏匿在帘后的身影轻微晃动了下。 浮云卿抄着手,衫下指节交错,不迭摩挲。 再四处瞧瞧,噢,原来禅婆子也在场。 她的眼珠成了精怪,还能自主忽视人。 “是奴家把二位先生领过来的。”禅婆子搭腔道:“您去看望麦婆子,那厢敬先生就归了府。这大晌午的,奴家猜您会把两位叫来一同用膳,于是自个儿拿了主意,提前将人带到珍馐阁,省得等下费事跑一趟。” 听罢解释,浮云卿才示意女使把面前的重重帘子卷起,轻快地迈步过去。 禅婆子确实猜中了她的心思,她也能领会到婆子其中的用意。 站着不动,非得摆摆谱,是她心底某股歪念作恶。 倘若先前也似眼下这般善解人意,和和气气,还有甚坏事会发生? 腹诽一阵,待看清敬亭颐温柔的眉眼后,自个儿的眼角也弯了弯。 “坐罢。我一人吃一大桌菜,能吃掉多少?剩下些菜,温了又温,吃不完的就倒掉,白白浪费。你俩就帮衬着吃,挑泔水的老汉也轻松些。” 说着正想端起筷著,就见卓旸猛地往后一退,行了更大的礼。 “臣万万不敢与公主同席,还请公主收回成命!” 禅婆子也是一惊,吊梢眼乜着,搞不清眼前形势。 卓旸古板正经地作揖,言辞激烈强势。可与他同为夫子的敬亭颐,已然坐在了浮云卿左侧。此刻,坐下的两人都歪着头,对这贸然而来的动作表示不解。 浮云卿尴尬地轻笑出声,默默拿起筷著,仿佛拿了个增添说话底气的武器。 “公主府不是被条条框框封禁的地方。卓先生监督我的功课,是师长。远道而来,是府里的贵客。公主每日食几菜几汤,是国朝定好的规矩,是必须遵守的礼。我一个人的胃口是有量的,可加几双筷著便能减少浪费,于情于理,我都能邀先生与我同席,先生也能与我同席。” 浮云卿见他不为所动,身子不自主地往敬亭颐身侧倾了倾。 “卓先生你看,敬先生也坐下了呀。这不是无礼之事。” 搬出敬亭颐,卓旸回绝的声音戛然而止。 禅婆子见场面尚在僵持,想及先前与公主闹了回不愉快,那今日给她解解局,就相当于将功补过了罢。 于是轻咳几声,“卓先生,我家公主一番好意,你还是莫要拒绝为好。” 浮云卿接腔说是呀,“明日起便要吃枣锢,喝麦粥。府里还备了许多冻姜豉,都是冷食,吃得频繁,身子也受不了。趁着还能吃热食的时候赶紧多吃几口,别管是谁桌上的,吃得尽兴要紧。” 话语条条有理,找不出一分差错。 圆桌正好能坐下四人,而今三缺一,浮云卿揣度一番,开口道:“禅婆子不如也坐过来。你总是伺候完我,才慢吞吞地去屋里去吃饭。明儿寒食,不如破次例?” 浮云卿眸里满是真诚,纵是素来快刀斩乱麻的禅婆子也慌了神。 “不行,不能,不合礼。”禅婆子回道。 她是仆,纵使主家宽容,她也不能逾矩半寸。 所幸浮云卿兴致好,并未同人计较。 诚如她先前所劝,两位男郎一掺进饭局,剩菜的确少了些。 人影幢幢,倏尔聚,倏尔散。女使把菜碟稳稳放在红木托盘上,递嬗走远。 满瓮山泉水晒得发暖,表面薄薄的一层依旧透着不可撬动的冷冽,可强劲的暖流早已渗透罅隙,向更深处蔓延。 “暗自渗透是最可怖的事。今日公主邀请你我同席饮食,那明日呢,后日呢。” 卓旸抱手,靠墙站着。觑了觑敬亭颐,见他气定神闲地焚香持卷,恍若什么事都未曾发生。 若真没发生便好了,也不至于一个气得像要爆的球,一个瘪得像漏风的窗。 卓旸垂着眼睫,“自打那事后,我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你心里还有……” “还有什么?” 敬亭颐淡然抬眸,问道。 他褪去了那身温润骨,眉目是化不开冻的霜雪,比寒冬腊月里的冰凌更冷。 “公主要你做,那做便是。” 敬亭颐挑起香著,捣松玉炉里的香灰,反反复复,搅了又搅。 卓旸冷笑,不以为然,“纵使公主句句在理,可你也不能开了与她同席的头。国朝是讲求尊师敬长,守礼讲礼,可又有讲:男,凡非亲非驸马者,不得与公主同席。” 顿了顿,又稍带质疑地问:“你是要做驸马么?”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我是不会轻易对别人好的。 夫子:那我呢。 浮云卿 第11节 小浮云:…… —— 下一更24号零点五分,压一下字数~ 第10章 十:盯紧 ◎能轻易得到的,那就不算甜。◎ 屋里是可怖的岑寂,卓旸散漫抬眼,“公主不懂,可我们不能不懂。劝你把不该有的心思收起来。” 敬亭颐眉梢一挑,话语凉薄,“往虢州待了小半年,怎么你也沾染了那方疑神疑鬼的官场风气。” 卓旸看不惯他这拿乔状,不欲多说,刚转身掀起竹帘,便被敬亭颐叫住。 “清明后,官家会宣你我入禁中一趟,提早做好准备。” “你猜的?”卓旸挑正凌乱的帘穗,话声低哑。 “多嘴。” 敬亭颐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揿住一张渗透笔墨的信纸,踅至卓旸身旁,在他满脸疑惑时,忽地将纸投入莹莹星火。 烧的正是卓旸未寄出府的信。 敬亭颐在浮云卿面前,总是眉眼笑弯的亲切模样,好似总给旁人一种相识已久的感觉。 而眼下,就连这方小屋都充斥着从他身上剥离出来的,疏离凌厉的气息。 “府里不干净,若非我拦下,信里的事不知道会泄露到谁那里。” “公主府还会有内鬼?” 卓旸显然不信,但心里也清楚敬亭颐没有说诨话的必要,索性乜他一眼,讳莫高深地回道:“已而,已而。公主府的事,我这外人就不插手了。” * 翌日寒食。 平日里不爱梳洗的懒娘子,一年到头来,就盼着禁火这几日。妆奁盒扔在台上,珍珠玛瑙串溢一台面,也没人会唠叨。 浮云卿是个爱干净的,一醒来就催着热水洗漱。揉开眼,瞧见侧犯尾犯满脸为难,这才想起,寒食到了。 “官员休沐,我们府里也歇着罢。”说着刚折起的腰就又瘫在床上。 都城安逸惯了,城里的贵胄人家更是依赖松散闲适的环境。有时不免会养出一阵错觉,纵是边疆打仗战火连天,那簇火苗也烧不到安静的中原。 这簇火苗,兀突突地烧及浮云卿的心头。 待侧犯尾犯反应过来,浮云卿正趿着鞋坐在床边晃荡腿。 侧犯嘴角一耷,“公主,您又没穿袜。” 浮云卿摆手说不要紧,又招招手,把两位女使拢得近些。 而后低声吩咐,“待会儿偷摸往小厨房踅摸踅摸周厨,叫他留一把文火,给麦婆子熬药。切记不能声张,虽说府里都是自己人,但也要留个心眼。” 尾犯心里发怵,“公主,您真要为了麦婆子留火么?寒食禁火是国朝万万不能坏的规矩,万一走漏风声,禁中那边责罚您的。” “所以叫你不能声张呀。”浮云卿扯着尾犯的衣袖,“规矩是人定的,天大的规矩也得给人让路。悄悄的,没人会知道的。” 言讫,不给两位女使半点犹豫的时机,催着要更衣挽鬓,将话头岔开。 活生生的人在烟火气里长大,最常闻的烟火,是佐料与食材相融的炊菜味儿。 这厢珍馐阁,桌上放着一盅麦粥,一瓯枣锢,三碟冻姜豉,一盏炸鱼。没了热腾腾的蒸气,满桌凉食,总叫人觉着食欲消减。 卓旸别扭地坐到浮云卿右边,半个身子几欲要探出阁楼。似是觉着一勺一勺地喝粥太过扭捏,干脆直接捧起瓷碗,喝粥如临大敌。 浮云卿小口抿着粥,一面觉着观摩卓旸吃饭,霎是有趣。 “就算身子是铁铸成的,吃饭也得细嚼慢咽。俗话说,慢工出细活。”说着朝卓旸挑起蛾眉,“细嚼慢咽,活到九十九。” 说罢还扭头朝敬亭颐示意,“敬先生,我说的对罢?” 敬亭颐笑着点头,捋起宽大的衣袖,把放在枣锢旁的一碟酱轻轻端在浮云卿手边。 “这是臣酿的酸酱。炸物油腻,蘸酱解油,也能开胃。早膳是一日餐食中最重要的一顿,可得吃好。” 被他这话一点,浮云卿才后知后觉地睐起这碟暗红的酱。 “什么时候酿的呀。先生刚来,就忙着操劳府里的事,真是辛苦。” 敬亭颐说小事而已,余光睃着吃昧的卓旸,面上笑意更深。 “尝尝罢。” 夹着炸鱼的筷著刚探进酱碟,浮云卿便听见卓旸“嘁”了声。 浮云卿不甘示弱,有意无意地哼出声。 鱼块在碟里滚半圈,裹满酱汁。金灿灿的鱼块披盖一层红衣,霎时就像玳筵席面上的美味一样。 意料之中的酸,却不过分,细品满是甜的余味。 “嗳,怎么还骗我呢。分明是酸甜口的,先生还要把‘甜’字隐去。” 然而一块下去后又是一块,酱汁果真开了胃。以小赚大,把公主的食欲给捧了起来,就连严厉的禅婆子,望见浮云卿两颊鼓鼓的模样,都忍俊不禁。 “甜是要细细品尝的,能轻易得到的,那就不算甜。” 瞧瞧,这漂亮话,这漂亮事。 浮云卿甚是受用。明明只是寻常话,可她还是品出几分夸赞的味道。再抬眸瞧卓旸时,神色更是意气飞扬。 她用眼神示意卓旸,“瞧瞧人家,再看看你。” 末了搵帕时,被敬亭颐笑了句“调皮”,挑战的心火才熄了几分。 离席后,卓旸又想了个折磨人的法子——挡在浮云卿身前唱喏,义正严辞地表态,要趁着寒食休沐,赶紧把日后的功课备好。 不仅是读书背书叫浮云卿头大,跑圈扎马步更令她发愁。 卓旸好似看透她的心事般,缠着不叫人走。偏偏那时敬亭颐被禅婆子拦在珍馐阁,浮云卿怕婆子为难人,也怕自个儿被眼前的煞神为难。 进退两难,索性提起衣裙,可怜地示弱。 想及便倏地往卓旸身前凑,青葱玉指试探地戳了戳他交叉的手,指腹稍稍用力,卓旸的虎口便凹下一个弧度。 浮云卿飞快地戳了下,一眨眼的事,分明没多做停留,可指腹传来的触感却似干火蔓延般,滚烫,炙热。 往常就是在一群女使怀里滚来滚去,也没见她们的体温像这触感一样烧得惊人。 转念一想,卓旸是武将。武将么,在她想象里,身子应当都是火炉,自带熄不灭的火种。 “卓先生,方才我说的事,你可以再想想嘛。”她向来是能屈能伸的料,眼下被踩到尾巴,嚣张气焰散得比呲花烟火还快。 衣袍完美遮盖住了卓旸僵硬的身体,虎口处密密麻麻的电流激得他愣在原地。 干燥温和的风将少女的衣摆吹得转了个旋,风劲扑回虎口周围,一下吹走了那阵难以启齿的感受。 猛地一惊,卓旸回了神。 “好。” 话音刚落,便听见浮云卿困惑地“咦”了声。 尾音被无限延宕拉长,声调上翘,再次把卓旸打了个激灵。 不等浮云卿再说什么,卓旸便大步转身而去。 浮云卿眼睫轻颤,恍惚间,她觉着无从可数的时间,也莫名的延宕下来。 忽地,她似有所感应般,转过身子。 敬亭颐静静地立在连廊下。廊芜掩映,他清瘦的身姿被投下来的光影掩盖。再往前走一步,便会从阴暗投奔到光明。 隔着垂落的紫藤花,她看不清敬亭颐的脸色。 恰好有一瓣紫藤花飘落在敬亭颐的肩头,风刃一催,顺势落在敬亭颐身前,被他稳稳捻住。 从转过身来的那刻,敬亭颐就在看着她。虽隔着一段青石板路,但她仍能想象出,敬亭颐浅淡的笑意。 方才她与卓旸一前一后地出来时,还能隐隐听见阁楼里的交谈声,甚至是禅婆子的低骂声。 而今,阁楼静得瘆人,不知何时没了声,散了人。 他是什么时候出阁楼的?又是什么时候立在连廊的? 浮云卿先是担惊受怕,过后又是一阵不悦。 他盯得那么紧作甚?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有些事,你可以不用看这么紧的。 夫子:比如呢。 小浮云:…… 第11章 十一:喜欢 ◎少女的喜欢,来得迅疾,走得匆匆。◎ 早春的薄雾从湫窄的小巷蔓延至道道通衢,卷着呜呜咽咽的箫声,悄然吹开一道户牖。 女使揉着酸涩的眼,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定睛一看,来人竟是禅婆子。 两位婆子关系不疏不近,因着都为公主做事,明面上的关系还过得去。只是怎么也没亲近到互相探视的地步。 “麦婆子屋里药气呛得慌,您有什么事,不如同我出去说罢。”女使举着早已燃尽的榉烛,轻手轻脚地走到禅婆子身边。 禅婆子乜她一眼,稍稍侧身,露出身后端着药盅的退鱼。 而后轻声道:“我是来给她送热药汤的。公主昨日歇得晚,今早没起来,也就没亲自来看望她。” 女使微微颔首说好,领着来人进屋。 浮云卿 第12节 甫一迈步,猛地想起药汤的事,赶忙趴在禅婆子耳边,试探问道:“燃火的事,公主也告诉婆子了么?” 禅婆子招呼着退鱼把药汤放到床几上。这药汤熬得浓稠,熬得比老虔婆的命还苦。周厨昨晚亲自守着炉火,一夜未眠,就是为了这盅汤。 想及全府上下都把心栓到了这屋,心里未免吃味。这药汤放在床头,就是为着呛呛床榻上熟睡的人。 “怎么?单她麦婆子是公主的心腹,我就不是?” 女使被话噎到,心想:您还真不是。 面儿上可不能这般放肆,一板一眼地回:“寒食燃火,越少人知道越好。公主府的墙是密不透风,可万一飞进哪只外来的蝇子,不知道府里的规矩,飞出去后胡言乱语可怎么办?” 禅婆子知道这牙尖嘴利的女使是在讽刺她,讽刺她一仆二主。无论她怎么说,怎么做,这帮仆从都会认为,她是李贤妃派来的线人。 她不属于公主府,也不属于禁中。公主不在跟前,谁都想夹枪带棒地讪她几句。 平时她不会出声解释。不信任自个儿的人,就是把头颅割下来递到人家手上,人家照样不信任。 只是今日,禅婆子想给自己辩解几声。 旋即竖起狭长的眉眼,嘴皮子上下一剪,“你的意思是,我是公主府的内鬼,捞住个时机就会背叛公主?国朝寒食火禁甚严,不是因着冒犯规矩有严苛刑罚,而是因着,若点火被百姓发现,十里长街,鸣鼓声张,集聚臭骂。往后若是遇上任何不顺的事,那百姓可是会三番五次地在公主府前闹事,唾沫星子都能把府邸给淹了!” “如今是没有律法清楚写着,不守火禁要怎么用刑。可你当外面的声音就不重要,何况你供的主子还是公主!小娘子家脸皮薄,天天被人骂,一传十十传百,到那时国朝上下都怨这位公主,公主她能捱得住?” 怒火窜天,说罢一长串话,禅婆子觉得她的嘴角都被心火熏出了个毒泡。 这串话反叫发问的女使无地自容,帕子被绞得凌乱,她探探身,叫醒麦婆子。 本还想掀开床幔,谁知麦婆子的手倏地伸了出来。 苍白的手腕上血管凸起得厉害,皮肤松弛,像浣洗了无数次的麻布。 麦婆子提着力气勾勾手,随即手腕便无力地耷拉下来。 “我观你身子是虚得厉害。”禅婆子冷不丁道。 “你来我这里,只是为了泄怒么?”麦婆子被女使扶着坐起身,双手艰难捧起一盅药汤,一饮而尽,眉头就不曾松开过。 “噢,不是。” 刚人没醒时,禅婆子神色还透露出担忧之意。待人一睁眼,她便又恢复了那般淡漠的,疏离的,冷酷的神态。 恍若刚刚心里担忧的不是她一般。 “那是……” 麦婆子睐一圈眼,这才瞧见,原来禅婆子身后还跟着退鱼。 “既然有事跟我说,我也给你面子。”麦婆子拧着眉头,摆手叫女使出去。 退鱼福福身,也跟着走远,轻轻合上门扉。 “为了给你煎药,公主冒着风险,叫周厨留一把火。她心心念念想着你的事,连晚膳都撤了,说是没胃口。小厨房的柴火早都锁了起来,周厨呢,为了这盅药汤,把药炉搬在自己屋里,守了一天一夜。”禅婆子掰着手指头说事,越说心里越酸,“你金贵,春纤如玉,心如琳琅,你一病,全府都没心做事嚜。” 想了想,补道:“噢,除了新来的两位夫子,那俩都是不好相与的种。” 言讫,才发觉麦婆子的眼珠提溜转,死死盯着自己看。 一番静默后,屋里回荡起麦婆子明朗的笑声。 “你笑什么?” “我?我嚜,我笑你掉到了醋瓮里,笨得爬不出来。原先瞧你那冷淡样子,还以为你当真什么都不在意呢。” 禅婆子心声被她抖了出来,嘴唇张张合合,吐了句:“虚与委蛇。” 两位半百的婆子,就这样破了冰。 麦婆子扯着禅婆子,推来条杌子,示意她坐下说话。 禅婆子心事坦露,总觉着身上少穿了件衫子,坐立不安。她早已不是多年前,被数落一句,得懊恼几日的小娘子了。然而眼下,她倍感羞赧,恍惚间,她又做了一回年青人。 麦婆子嘴角翘起,“小六她素来吃软不吃硬。这孩子心软,心善,谁犯了错,稍微一求,她就不做计较。我看着她长大,这孩子读书识字方面,是不机灵。可旁的事,她心里可都清楚着呢。谁是真心对她好,她心底明镜一般。” “照你这么说,公主是觉着我待她不是真心?” “你看你嚜,又瞎想。”麦婆子顿顿声,慎重道:“你来府里许久,可作风还是在贤妃娘子身边那套。贤妃娘子是个严厉的主,偏偏小六就烦严厉。若真想安顿在此,不如试着换换性子,软一些,亲近一些。这里是我们的家,也是你的家。在家里,就不要有拘束了罢。” 禅婆子觉着这是在异想天开。 “我始终记着当初贤妃娘子吩咐的话:我是仆,公主是主。我是要教导督促公主的,可不是来陪玩的。” 麦婆子低骂她脾性轴,“你服服软是能掉一层皮么?你呀,真是跟贤妃娘子一模一样。我偷打听下,慈元殿的宫婢都是像你这样的么?” 到底是彼此嫌弃不懂对方。禅婆子还觉着麦婆子过于天真。 “禁中里的每位,无论是黄门郎还是宫婢,都是背着一万个心眼子苟且偷生的。”禅婆子额前冒出几滴汗珠,赶忙搵帕抹去。 她道,“禁中是深不见底的海,主就是主,仆就是仆,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蓦然回首,禅婆子又觉着庆幸。幸好从大染缸里脱了身,熬出了头。 公主府里的这帮人嫌她不近人情,可从前在禁中做事时,她严厉更甚。 她已经拔掉许多根刺,却还叫这帮人觉着成效甚微。 麦婆子发觉身边人不再说话,知道自个儿的话重了,忙安慰着:“其实小六也把你放在心里的,你把她当侍奉的主,不如把她当孩子一样疼。” 两人絮絮叨叨半晌,禅婆子似懂非懂。 起身要走时,倏地丢下这么一句,“你怎么不叫公主,只叫小六?” “你不知道公主行六么?我们私下都唤小六,听着亲切,叫着顺口。” 听罢这句话,禅婆子面色嗒然,然还是沉声交代:“生火的事,你我都操点心。你虽是卸了许多重任,可府里威信还是在的。这消息,万不能外泄,更不能叫贤妃娘子知道。” 麦婆子说知道了,“都是搭伙结伴做事的一群人,没人想找事的。” 回去路上,禅婆子脑里总窜着那番对话。 关系亲不亲,心近不近,从来不是一日能观摩出来的,也不是一日能培养出来的。 禅婆子前半辈子如履薄冰地过着,提着脑袋走路。朱红墙,琉璃瓦,四面闭合,蜉蝣匆匆,潦草终生。 后半辈子,在同样的四方院墙里蹉跎。只想尽本分,哪会想坚守的本分在这里成了不合群。 “不合群,再恪守本分也是错。” 浮云卿躺在尾犯膝上,握着傀儡儿做傀儡戏,忽地感叹道。 抬起纸糊的手臂,迈起轻盈的脚步,线起线落,傀儡儿就完成了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 尾犯正给她梳着打结的发尖,闻声,随口问道:“您是何意?” 浮云卿没有立即回话。是何意,她倒真认真思索一番。 昨晚她做了场梦。 漫天细碎的紫藤花瓣,有道模糊的身影,不论她去哪,一直紧跟身后。 每每回头,都会迎来一个浅淡的笑容。 瘦削颀长的身骨,干燥温暖的药香,一眼便会陷进去的浅笑。 只是再多看几眼,心底总会冒出一阵刻骨铭心的寒。 甫一醒来,尾犯便说,敬亭颐前来请安。 她偷摸捻破一扇纸窗,敬亭颐依旧是长在她心坎上的模样。那一瞬寒,似是错觉。 既然是错觉,干脆都推到卓旸身上好喽。 “卓先生明明是武将,性子不该豪迈一点么。他总让我想起朝堂之上,那帮留着长长的须髯,一本正经的臣子。有些……不合群。” 尾犯笑着捏捏她的脸蛋,“评价一个人的话语,千万不要落这么早哟。” 浮云卿随即反应过来,搂紧尾犯的腰,撒娇道:“说错了,说错了。” 眼眸流转,精致的傀儡儿,如今再看,兴致全无。 浮云卿揿住傀儡线,随意一抛,傀儡儿飘荡在半空,“嗖”地下降,落在一方玩具堆里。 攥在手中时,它精致,生动,翩翩起舞,栩栩如生。被抛弃后,它平庸,俗套,僵硬死板,索然无味。 少女的喜欢,来得迅疾,走得更是匆匆。 浮云卿侧目望着门前郁郁葱葱的乌桕树,总觉着日子悠长,闲适,却是能一眼看到头。 一只粉蝶翩跹,落在浮云卿挺翘的鼻头。 她微微瞪大双眼,仔细观摩着这只大胆的蝴蝶。待它放下提防时,坏心眼地耸耸鼻头,把蝴蝶颤走。 忽然之间,她做了个决定—— 她要给平凡的日子里,增添一个乐子。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猜猜我找到了什么乐子? 府里众人:别闹,好好学习。 哈哈,下更明天零点五分~ 第12章 十二:两位驸马 ◎公主竟然选了两位驸马。◎ 清明,寅时,福宁宫。 第一缕微弱的光束冲破几叠轩榥的桎梏时,内侍已经给官家系好了攀膊。 宫殿中央,铺着一张髹棕长羊绒毯,放着枣木橛子、榆木疙瘩,一捆麻绳,几个榫卯机关。 内侍大监通嘉甩着拂子,虾腰跟在官家身后,试探道:“官家,小黄门郎在外面候着呢。这些都是小底亲自从入内内侍省挑出来的机灵孩子,总要有个能钻木取火的。” 官家闻言,哈哈一笑。抬眸望去,屏风外人影幢幢,哪怕只瞥见个身影,他也知道这帮孩子,都是劲劲的年青人。 遂长袖一挥,“叫人进来罢。” 二十余位小黄门从屏风两侧踱步走来,方才还空旷的宫殿,霎时显得阗委。 通嘉点人数时,官家也不闲着,自觉地搬来条杌子歇息。乜见人走近,出声道:“看好了,朕只演示一遍。” 浮云卿 第13节 言讫,作势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利落地将麻绳系在枣木橛子上,橛子顺着榆木块的凹槽嵌了进去。接着双腿一并,将腿间的榆木块笼牢,拽起麻绳,飞快旋转着橛子。 火禁的日子过去了,宫里取新火,下发给重臣,皇族贵胄。这是国朝的老传统。 官家自然不会冒着手磨破皮的风险,艰难地钻木取火。他演示罢,洗了遍手,站在一旁观摩。 通嘉随之开口:“诸位,今年取新火者,赏金银各百两,往后直接跟在我身边做事!” 今年的奖赏比去年丰厚许多。禁中的人,哪个不存金蓄银的?然跟在通嘉身边做事,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 通嘉伺候过先皇,当今的官家,也是他一手看护长大的。内侍大监通嘉,是官家身边的红人,谁都想巴结巴结,想跟皇家攀上关系。 话音一落,小黄门郎就抢着往那条杌子上坐。 官家坐过的杌子,官家用过的工具,只是摸一下,都觉着沾光! 安静的宫殿此时无比喧闹,高呼声,喝彩声,木块摩擦声。恍然间,官家以为自个儿到了峨眉山去观猴。 “通嘉,你觉着谁能取出火呢?” 官家肯定不是只问表面意思。官家想问的,是今年入内内侍省重点要栽培谁。 这可不好答。 通嘉谨慎地回道:“取新火是各凭本事的活儿。硬要小底说的话,小底先把干儿子苍巴给排除出去。那小子不争气,没那么聪明,也没多少力气。” 官家笑他急着撇清干系,拉着他往玉阶上坐。 “朕就是随口问问,瞧把你给紧张的。” 眼皮上掀,小黄门郎都穿着一样的螺青交领衫,都是瘦瘦高高的,白白净净的,他还真看不出哪位是苍巴。 通嘉抬手一指,“官家,半跪着,正探头望的人,就是苍巴。” 那厢取火取得如火如荼,刚刚还推搡拥挤着的一群人,现下竟都簇在一旁,围成半圈,仔细盯着圈内坐着的一个人。 半圈特意留了个缺口,正对官家的方向。 此刻坐在杌子上面的人,全神贯注地钻着木块。 脸生,官家指着那人,问:“这是谁?” 然不待通嘉回应,人群中便接连爆发惊呼。 “点着了!点着了!” 那簇新生的火苗,来得猛然。官家甚至没看清火苗冒出头的那瞬,下一刻,火苗便递嬗点亮桕烛,一根接一根,火光葳蕤,都被盖上了罩子。 点着新火的人,托着一盏桕烛,朝官家走来。 “方才是你取的火?”官家问。 那小黄门点点头,弯腰将烛火奉上。 官家叫他直起腰杆,往后倒退几步,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年青人。 “什么名字?” “明吉。” 官家颔首,侧身朝通嘉说:“记下来。” 通嘉却连连摆手,“官家,您知道的,小底不识字,没读过书。” 像他这样在伺候官家的人,都是大字不识的白丁。为防擅权,□□太宗朝,大监皆为白丁,今朝亦是。 官家嘴角扬得更翘,“大监不识字,那你就自己来说罢。” 明吉应下,“光明的‘明’,吉祥的‘吉’。” 他首次见天子,却不惧不馁,神色镇定坦然。 官家被这份不属于年青人的沉着吸引,拍着明吉的肩膀,沉声道:“往后你就跟着通嘉做事。好好干,少不了享福的时候。” 然正欲转身出殿,就被通嘉赶紧叫住。 通嘉十分为难,指着一张摆满桕烛的长桌。 “官家,今年要发把新火赏给谁,您还没交代呢。” “忘了,忘了。”官家无奈地摇头。每年都做的事,照旧例给就是了。 然而他还是把赏赐给谁,都数了一遍。 “噢,对了,今年往小六那处,多送两根烛。那两位夫子,可是我专门请来的。不过不要用桕烛,用新火点着杂烛。” 通嘉说是,并未多想。待官家走后,遣散一群黄门郎,独把苍巴一人带到身边。先去往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巡视一圈,回到屋里,才把袒露情绪出来。 通嘉指着跪在地上的苍巴,低吼骂道:“竖子无能!我不是都把巧法儿教给你了么,你怎的还取不出火?” 苍巴心里委屈,“干爹,明吉是突然冒出来的。这厮跟我一样,都读过书,识得字,难不成他也有背景?” 通嘉狠狠踢了苍巴一脚。 “你是我的干儿子,还有谁会比你背景硬?跟在我身边,伺候官家,等我老了,你就是官家身边的亲信。这个机会你没把握住,往后甭想接我的班了。” 苍巴一听,热泪顿时淌了下来。搂着通嘉的腿,“干爹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你把明吉弄走,再弄个机会,我一定好好把握!” “没有机会了!”通嘉气急败坏地拍着桌,他不敢大声责骂,毕竟隔墙有耳,只能用气声骂,骂穿苍巴的耳朵才好。 “官家已经记住他了,起码这几年,是不可能把他弄消失喽。”说罢长叹口气,“算了,骂有什么用,气有什么用。清明新火,先赏后妃,再赏皇子皇女。我估摸着这时给后宫的赏赐已经到了,你拿着官家定下的三盏烛,往公主府跑一趟。做不了官家身边的人,在六公主面前混个眼熟,也成。” 灯罩里的火苗,活泼灵动。燃着燃着,天就亮了。 紧闭的正门被叩了三声。 苍巴觉着奇怪。卯时,街上的摊贩已经把货卖光了几批;寺院的头陀已经用过膳,坐在大殿里诵经。 可公主府依旧沉睡着,就连守门的护卫也没起来。 在外面等了小半晌,终于出来了个婆子。 “你是……”禅婆子瞪大双眸,警醒地望着外面的人。 “噢,您是禅婆子罢。不记得我嚜,我是内侍大监身边的人。新火点着了,官家赏公主府三盏烛,冷食冷水可以倒掉了。” 闻言,禅婆子眉梢上挑,反应过来。 “原来是苍巴你啊。噢,不该这么叫,应该尊一声‘中贵人’。” 说着就领人进去。 早先跟在李贤妃身边做事时,禅婆子便听闻内侍大监通嘉收了个小黄门当干儿子。她与苍巴不熟,但也知道这是不能得罪的人。 若来个寻常黄门,禅婆子早拿钱给他打发了。可今日是苍巴来送新火,她不敢怠慢。 苍巴也在睃眼观察着公主府。 他好奇受宠的公主,更好奇新来的两位夫子,这三位都想见见。 谁知,这一见可不得了。 公主竟与两位男郎一同用膳! 噢,不能这么说。 苍巴跟在禅婆子身后,紧张地连端烛火的手都在抖。 他心里总盘旋着两句话。 公主选好驸马喽。 可公主竟然选了两位驸马! 作者有话说: 记住这个明吉…… * 求求评论营养液,大家不来聊天好无聊咩 第13章 十三:中意 ◎公主可有中意的人?◎ 新火赏来前,公主府依旧吃着冷食。 浮云卿啃着枣锢,眼巴巴地望着榉木窗子外。 “新火怎么还没到呀。” 浮云卿掰开一块枣锢,蘸到酸酱碟里,旋一圈。枣锢吃多,噎得慌,配着浓稠的麦粥,吃几口肚就涨了。 第一日这样吃,新鲜劲还在,并不觉着难捱。连着吃了三日,早腻得透透的。 “公主,您再熬会儿,快到了。” 侧犯安慰道。见浮云卿的筷著举在半空未落,侧犯把筷托摆得近了些。 只见浮云卿依旧望着窗外出神,倏尔站起身来,走到阁楼前。 敬亭颐与卓旸也放下筷,站在她左右。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有团模糊的螺青影,慢慢挪近。 挪动的身影不甚清晰,但他手里捧着的,那盏被翠鸟金丝罩环着的桕烛,分外清楚。 “新火来喽!” 苍巴高呼作揖,把那盏桕烛,稳稳地递到浮云卿手里。 浮云卿朝侧犯递了个眼色,侧犯便挪步上前,把一袋金瓜子送到苍巴怀里。 “这些小东西,还请中贵人笑纳。” 苍巴不迭答应,说哪里,哪里,一面把香袋往袖里放。 “嗳,公主您把桕烛放到桌上罢。毕竟是火,还是很危险的。” 浮云卿乐得过头,满心想着日后的美味珍馐,被苍巴一点,忙转身把桕烛放到桌上。轻轻摘掉灯罩,跃动的火苗蓦然窜了出来。 一桌冷粥冷菜,像极了一滩发臭发绿的死水。火苗好似把膳食也照暖了,照香了,照清了一条食河。 浮云卿 第14节 忽地想到什么,苍巴又开口:“今年官家给咱们公主府多送来两根烛,是特意给两位夫子的。” 说着一侧身,便见禅婆子两手各持着烛火盏迤逦而来。 苍巴解释道:“方才小底跟着婆子进府,走到半路,有两盏灯烛的外罩忽然漏了风,火苗差点熄灭。婆子给我指了珍馐阁的路,自个儿去仓库踅摸新的灯罩,这才来晚了些。” 话音刚落,禅婆子便把两盏杂烛都推到了两位夫子手里。 借此时机,苍巴搭腔道:“两位夫子,还不快谢过官家隆恩。” 那厢卓旸还在想着这小黄门的背景时,敬亭颐已经游刃有余地行了礼,说了一套捧哏话。 三言两语间,便把人给送了回去。 禅婆子叫来几个身强力壮的男汉,让人把小厨房的冷食倒在桶里,喂给巷外的鸡犬,把瓮里的冷水倒出来浇花。珍馐阁里的这桌冷食,也给扫得干净。 “公主,火禁结束了。您想吃什么,奴家让周厨立马去做。”禅婆子想着麦婆子嘱咐她的话,竭尽力气软了话声。她这辈子都没说过这般肉麻的话。 叵奈浮云卿的心思根本不在她身上,自然没察觉出她的语气变化之大。 浮云卿盯着敬亭颐手里的蜡烛,总觉得这烛火跟给自己的不一样。 自己手里是看惯了的桕烛焰火,可敬亭颐那盏烛火,是她从未见过的。 “敬先生,我能看看你的烛盏么?” “当然。” 敬亭颐贴心地在盏外裹了层绸锦,递给浮云卿。 两人相处,卓旸便显得十分多余。他初来乍到,自然不如敬亭颐对府里熟悉。于是倚着廊柱,问禅婆子:“您方才对这位小黄门郎的态度很是不同。他是有什么来历么?” 禅婆子不欲多说,顶着卓旸求知若渴的目光,随口糊弄道:“禁中的事,夫子莫要打听了。” 卓旸嗤笑一声,继续说道:“我方才瞥见,这小黄门腰间别着一块墨鱼玉佩。上次官家将我俩宣入禁中,内侍大监在旁伺候。当时这块玉佩是内侍大监佩戴着的。这小黄门,应该是大监身边的人罢。” 禅婆子看他作思虑状,本想说不是,结果被他抢话道:“我再猜猜,方才那位,应是大监的干儿子,苍巴。先前我也跟在官家身边,听官家提过这么一嘴,便记下了。” 禅婆子不曾想到,看似是莽夫的卓旸,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先生聪明,什么事都记得清楚。您与我同是禁中出来的人,应当知道什么话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自然。” 言讫,骤然与禅婆子一同回望。 越过垂落下来的细箴竹帘,放眼眄视,浮云卿与敬亭颐攀谈甚欢。 敬亭颐把浮云卿哄得开心,两道身姿,有意无意的,离得愈来愈近。 禅婆子抄着手,卓旸欹着柱,两人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里面的动静。 浮云卿好似对敬亭颐的一切事都感到好奇。 好奇他的过往,好奇他的作息,好奇他闲暇时的娱乐。 “敬先生,明日你与卓先生一同陪我去永昌陵扫墓罢。” 浮云卿抬眸,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起,话语虔诚肯定。 敬亭颐没有立即回应,他在等着浮云卿解释缘由。 “往年清明,皇子皇女都会到永昌陵扫墓。兄姊们都各成家室,带着家眷前去,独我只身一人。今年不同嚜,府里来了新人。我想叫你俩去撑撑场子,省得到时兄姊们又拿婚姻之事揶揄我。” 敬亭颐说是么,含笑问:“他们都是怎么揶揄公主的?” 浮云卿并未多想,顺着话头回着:“噢,这事么,无非就是催我找个中意的驸马都尉,快些成婚。宗室里,数我最小。先前还不觉着,及笄建府后,这家催,那家也催。” 似乎女子生来就为着寻郎子一事。幼时订下娃娃亲,或是及笄后榜下捉婿,总得把自个儿嫁出去。不想嫁,不愿嫁,便惹得满身流言蜚语。 浮云卿想及施素妆与荣缓缓,仨人皆未成婚,皆受着催婚的罪。 不同的是,施素妆与荣缓缓都被指过婚,而官家虽是催,却把选择郎子的事,更多的交给浮云卿自己来办。 敬亭颐看她捧着烛盏,一脸认真,忽地就生发出恻隐之心。 推敲一番词句后,小心试探道:“那公主,可有中意的?” “什么?”浮云卿闻言,无意间攥紧手里的烛盏,指腹扣着那层绸锦,静静摩挲。未几,登时反应过来,敬亭颐是在问她,有没有中意的驸马。 她把头仰得更高,看见敬亭颐流畅的下颌,面容阒然。 她望得仔细,难得从那双素来沉寂温吞的眸里,品出几分暴雨将至的波澜。 浮云卿迂回道:“不如敬先生先回我,愿意同我一道扫墓么?” 她叙述事情时,话语捎带上了卓旸,给自己的私心打一层掩饰。可她审慎询问时,只问敬亭颐一人。 她的野心,她的欲望,此刻昭然若揭。她把自己空荡寂寥的心抛出来,耐心等着被阗满。 敬亭颐倏觉口干舌燥。恍如有一架戽斗在舀干他喉管里的水,就连吞咽都显得艰难。 晦涩的话汇成风,偏生要往他心头里钻,涨到阗噎,才堪堪止住。 甫一颔首,便看见浮云卿眉眼弯了起来。 “我有中意的。”她笑得肆意张扬,忽而话头一转,“但现下不能说,我得再观摩观摩。” 敬亭颐眸里一闪而过的惊诧落寞,被浮云卿看在眼里。 “那也好。” 浮云卿“哎唷”一声,“这烛盏真热,烫手。” “给我罢。” 言讫,敬亭颐伸出手,垫在烛盏下面。 他的手滞留在半空,只要浮云卿松手,烛盏便会稳当地落在他手里。 可浮云卿没放手。 “敬先生,你把手伸过来,放在烛盏两边,这样拿得稳,不要从下面托举。” 敬亭颐说好。 他怎么会看不出浮云卿的心思。 他的指节细长,探出去后,不仅裹住了烛盏,也紧紧覆盖着那双温暖的柔荑。 敬亭颐的掌心拢着浮云卿的手背,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血管脉动的频率。一下,再一下,顺着指腹,传到他延宕停滞的脑中。 浮云卿并未多做停留,手飞快地抽离出来,不曾想余力反推到烛盏上,烛火稍稍倾斜,一滴烛泪便擦过敬亭颐的手腕,留下一片泛红的灼痕。 浮云卿慌得手忙脚乱起来,期期艾艾,好似被烫到是她。 “疼不疼啊,我去叫大夫过来。” 说着就转身想走。 “不碍事的。”敬亭颐腾出右手,稳稳抓住浮云卿的手腕,将她捞回身前。 浮云卿局促不安,眉头皱得像捏乱的纸,眼睛眨得飞快,盯着那处灼痕,颤声问:“真的没事么。” “嗯。”敬亭颐瞧她慌张无措的模样,霎是可爱。 后来随口胡诌了个理由,将这事搪塞过去。 从麦婆子端着烛盏过来时,敬亭颐便认出了这两盏与赐给浮云卿那一盏的不同。 桕烛,桕蜡制成,烛温高,明亮耐烧。而他手里的是杂烛,菽混着蜡制成,烛温低,黯淡,不耐烧。 杂烛不似常烛,不会灼伤皮肤,留下可怖的水泡。更多时候,是特定场合的调.情物。 一瞬痛感,剩下全被细细密密的酥麻感淹没。 烛火葳蕤,是将熄的惨淡模样。 敬亭颐端起烛盏,一滴接一滴地,滴在手腕灼痕处。 有时,两人做的事情,换成一人来做,便是近乎病态的自虐。 红意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只有重复不断地碾磨,灼痕才会刻得更深,才能撑得更久。 撑到套出浮云卿嘴里的“中意人”才好。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敬先生,原来你喜欢这样式儿的嘛…… 夫子:公主喜欢,我便喜欢。 感谢在2023-02-15 19:00:25~2023-02-19 20:1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梨呦 15瓶;三天三夜三更半夜、今天又是可爱的一天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十四:心疼 ◎今晚,他属于浮云卿。◎ 曜灵静悬,茔树翠里透金。 永昌陵肃穆岑寂,近山临水,如世外桃源般不真切。 守陵人掣紧扫帚,扫干净上宫,估摸着到了来人的时辰,便撤回屋里歇息去。 未几,三五成群的贵人递嬗走来。 浮云卿下车时,几位兄姊已经朝石虎石羊拜了三拜。 她的掌心被敬亭颐稳稳托住,鞋尖刚着地,又经他嘱咐一声:“小心。” 浮云卿勾起嘴角,不在意地笑了笑,轻声道:“敬先生不要慌,你跟在我身后就好,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敬亭颐温声说好,“我并不觉着慌。想来都是您的亲眷,见他们,如见您一般。” “是么。”浮云卿笑得更灿烂,“那就好。” 也不知方才手心出汗的人是谁,不知惊得手掌微颤的人是谁。 想及先前圣人曾说过,男郎嚜,都是要面子的。索性也不拆穿他,只是步子迈得更轻盈。 浮云卿 第15节 走着走着,往前睐眼,原来大哥一家,大姊一家,与她三哥,都不在。余下的是二哥浮路,二妗妗顾婉音,二姐浮子暇,二姐夫何狄。 “若兄姊们问起来,两位先生可千万要说,是来给我撑场的。” 浮云卿侧身回望,刺眼的日光照得她睁不全眼,不过她惊喜地发现,原来敬亭颐比卓旸还高上两指。 原先她总以为卓旸的身量要比敬亭颐猛些,今遭两人站一道,原来先前自己做错了判断。 卓旸瞧她几乎要把眼珠子嵌到敬亭颐身上,心里莫名吃味,若隐若无地嘁了声,然面上还是作揖说好。 他从没听过,邀人来皇陵是为着撑起场面。更没听过,非亲非驸马者,能与公主一道行至皇陵扫墓祭拜。 纵是武将,也知道这其中的怪异之处。可敬亭颐这般文绉绉的人,知礼懂礼,却罔顾规矩,明知故犯。 卓旸眸色深沉,眼睫再次交接时,浮云卿竟与敬亭颐并排走着,撇他数步远。 甫一跟紧,便听见陵宫前传来一阵侃笑声。 “小六,今年也来迟了,又是睡过头了罢。”浮子暇靠在驸马肩头,好整以暇地问。 浮子暇意不在此。她早眄视一圈,今年浮云卿身旁多了一个人,身后也多了一个人。 倒真是被她给说中了。浮云卿今早起得懒,若不是敬亭颐与卓旸来问安,估摸要睡个天昏地暗,睡到大晌午头。 “这两位是……”浮路见敬亭颐与卓旸行礼,疑惑地问。 “二哥,你就别诓人了。这两位是谁,你会不知?”浮子暇不留情面地拆破他的话,嗤笑道。 “禁中给小六找来两位先生,督促她温习功课。”浮子暇解释着,眼眸转到浮云卿身上,“不过小六你带先生来扫墓,是要……” “往年诸位拖家带口的,独我一人没个亲信。今年我带人来,诸位却精简了人数,当真恼人。” 浮云卿想及前两年,皇陵扫墓时,兄姊们带着孩子,静寂的皇陵都染上几分喧闹。他们都有自个儿的小家,有她插不进去的话头。那时想着,往后一定得带上自己的人来。 说是撑场,不如说成是妥协。她想跟他们一样,聊相同的话头,仿佛这样就能证明自己已经成熟稳重。 哪知今年小孩子都没跟来,她弄这出,倒显得刻意又怪异。 倏地反应过来,问道:“兄姊们都知道二位先生的事么?” 浮云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是这帮人里,最后一个知道禁中派人到公主府里去的。明明人来的是她这里,可她自己却不知。 话音甫落,见身前几位面色嗒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这事该怎么解释。 最终还是敬亭颐出声说道:“这是官家的意思,说是要给个惊喜。” 前半句是真的,后半句却是敬亭颐自己揣摩出来的。这样说,旁人不会相信,却会叫浮云卿开心。 敬亭颐在隐晦地朝浮云卿表达,他便是禁中递来的惊喜。 显然浮云卿也读懂了其中深意,便不再追究这个话头。 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浮云卿与敬亭颐周围时,卓旸便成了虚化的边缘,他似被擦了色般,融入远处的山水,不曾有人记得。 还是二妗妗瞥见卓旸一脸落寞,倏尔想及把人给忽略了,忙说道:“哎唷,时候不早了。纸钱还没撒,快收收心,把纸钱给撒喽,心也安了。” 与大妗妗相较,二妗妗处事大方,是撑得住大场的人。在年轻的小辈里,说话颇有分量。 被她这么一点,浮云卿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心里怪着自己聊得欢,忘记是在祖宗跟前站着,不成体统。 浮云卿羞赧地回着:“是也,是也。我来得迟,又显些在陵前失仪。我的错,该罚。这筐纸钱,我来撒,也算将功补过。” 二妗妗本想出声阻拦,毕竟一筐纸钱不算轻,她怕累着浮云卿。只是唇瓣微张,话声还未脱口,便给浮路给拽了过去。 浮路朝她使个眼色,示意待会儿再细说。 但总有按捺不住心疼的人。 敬亭颐身形微动,他紧紧盯着浮云卿。 半搦纤细的腰肢弯起,挺直。敬亭颐眼神微滞,他清楚浮云卿不会被这筐纸钱绊倒,也清楚在皇陵诸位面前,自己隐晦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无比清楚,自己应该克制一些,克制对她莫名的担忧,莫名的心疼。可那颗砰砰跳动的心,怎的也捱不住。 他似溺水而亡的可怜人,游不出一弯浅浅的清溪,捞不住一根细细的稻草。 敬亭颐缓慢地抬起手,差几寸,堪堪抓住浮云卿摆动的衣衫。 却被卓旸的轻咳声及时拽回理智。 不消说,敬亭颐能感受到,自个儿背后,被几双眼睛紧紧盯着,快要把他的脊梁骨戳出细密的洞来。 身后波涛汹涌,打量的,揣度的,意犹未尽的,只是浮云卿未曾回头看过。 笋尖似的手指捻过摞摞纸钱,撮起数张,忽地扬臂一洒,恍似雪落群山,絮絮飘扬。 这筐纸钱实在是多,浮云卿把每个人的份儿都揽到自己身上,她觉着这晌寂静颇有韵味,手臂伸展高扬,倒也不觉累。 纸钱哗哗飘落,落至坟头,有的被翠鸟叼走,有的被微风吹跑。有的挂在茔树枝条上,有的黏在湿润的泥土上。 趁此时机,浮子暇悄摸凑到浮路身边,留徐狄与顾婉音面面相觑。 浮子暇轻言道:“欸,你对这二位先生,尤其是前面那位敬先生,有甚想法嚜?” 浮路白她一眼,戏谑地回道:“二姐,莫不是任何一位小娘子和男郎在一起,你都想给人家凑一对?” 浮路有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眯起来时,锋芒便藏匿其中。长着风流相,也爱说些不着调的放浪话,与娴静的顾婉音不似一口子。 浮子暇骂他虚伪,“咱俩一起长大,我还不清楚你的心思?你就算装得再正经,再纯良,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尿裤.裆的臭娃。” 闻言,浮路的白眼更是翻得更甚。 “亲阿姊,你就逮住我幼时的糗事一直念叨罢。”浮路作势掏掏耳朵,无可奈何,“我能看出这位敬先生的心思,也能猜出小六的心思。至于那位卓先生……” 浮路嘶一声,念道:“捉摸不透。” 见浮子暇还欲说什么,浮路赶忙把人推到何狄身边。 往年陪在浮子暇身边的,不是何狄,而是她众多门客之一。 浮子暇与浮路同是淑妃的孩子,若说浮路是看似风流实则忠情,那浮子暇便是看似老实本分,实则门客三千。门客,是她给自己打的掩饰,它有另一个更为直白的名字——面首。 “跟你家驸马多说说话,别一天到晚的就只顾着操别家的心。”浮路道。 浮子暇一听这话,心火蓦地窜了上来。 声音也提高了些,“什么叫别家?敢情咱们不是一家的么?” 然剩下的抱怨都被何狄的手捂了回去。 呼吸的热气喷洒在何狄手背,他另一只手扶着浮子暇的腰,稍稍用些力便能把这搦细腰折断。 可他不舍得。 “您少说句话罢,六公主耳朵尖,指不定会听到哪句话呢。” “嘁,你跟二哥,蛇鼠一窝。” 浮子暇不想搭理他,拍开他的手,又凑到顾婉音面前。 “二妗妗,小六是认真的么?” 只是浮路就站在顾婉音身旁,抄手看着这方交谈。 顾婉音揣度着语句,回复道:“瞧起来,小六待敬先生是认真的。她虽是把两位先生都带在身边,可心里却是偏向敬先生的。说不定,明年此时,还真就成一家人了。” 这厢浮云卿揿住最后几张纸钱,潇洒一挥,终于转过了身。 抬眸便看见敬亭颐与卓旸二人站在自己身边,把身后的风景挡得严实。 “回去叫女使给您捏捏手臂,这样就不疼了。” “公主,手没事罢?” 两道声音一同窜了出来。 敬亭颐厌卓旸跟他抢话,卓旸也烦敬亭颐珠玉在前,叫他的话被衬得颇有讽刺意。 显然是敬亭颐的话更得浮云卿欢心。 但她的回话十分巧妙。 “手是有些酸,肌肉绷得紧。不过没事,撒撒纸钱而已。谁叫今早睡过头了呢,赏罚有道,做错事,理应受罚。” 为甚扫墓这般重大的事都能睡过头,还不是因着昨晚与敬亭颐一道赏天边月,忘了时辰。 浮云卿回了卓旸关切的话语,也有意无意地点出与敬亭颐之间的暧昧。她往两位男郎心里,轻飘飘地投掷下一个举足轻重的钩子,偏偏假作不经意状。 敬亭颐笑了笑,身影一侧,给浮云卿让出了道。 而后各自分散,敬亭颐骑着骏马,与卓旸一左一右地跟在金车身旁。 浮云卿觉得车里闷,掀起帘,往车外撇撇头,“敬先生,我就说兄姊们不会为难你的。可惜今日他们是错峰来的,咱们没赶上前一波,也没叫你认全人。” 卓旸一听,抢话道:“公主,我们做先生的,先是臣再是师。君不召见,做臣的怎能主动邀见?” 浮云卿剜他一眼,“我嚜,是在跟敬先生说话。你要是有什么不满,等我说完,你再说。” 说着又撇回头去,继续盯着敬亭颐。 见他若有所思,沉默不语,浮云卿问道:“是有什么事么?”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勒紧缰绳,说是。 “今晚,我与卓旸有事,要出去一趟。” 言讫,朝卓旸递去个讳莫高深的眼色。 “噢,我想起来了,今晚我俩要出去准备教具。”卓旸随即补充道。 浮云卿一听是为了她的学业,霜打茄子般蔫了下去。没有多想,摆摆手,道:“去罢,去罢。” 暝暮悄升,渐渐刮起一阵阵回旋往复的风。 素白纸钱被风卷起,递嬗离开寂静的永昌陵,落至四面八方。 整齐的檀栾修竹今下欹在歪脖柏树上,枝干新叶交错缠绕。粗壮的枝,怯嫩新生的芽,几欲要融成一体。 却恰好围成四四方方的树框,罅隙空旷,里面装着枯黄的天。 待满天愈发黑漆,一轮弦月便落进罅隙里,霎显湫窄。 “嗖——” 敬亭颐挽起漂亮的剑花,长剑迅疾一刺,出鞘凌然,刺入却显得沉闷。 “砰——” 浮云卿 第16节 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敬亭颐敛眸,剑身啪嗒啪嗒滴落着鲜血。血味迅速蔓延开来,却又被迅疾的风吹散。 “这次出手略显犹豫,你在想什么?” 卓旸自树影处走出,抬脚将地上恐慌挣扎的重物翻了个身。 原来这重物,竟是个高壮的汉子。 汉子脖颈青筋暴起,喉管里的血喷了自己大半张脸,正像残损的风箱一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卓旸利落地抽出蹀躞带上别着的小匕首,猛地弯腰,那匕首便准当地刺入了汉子的心口。 人一下没了气。 卓旸垂眸乜着汉子的右腹,那处衣襟破裂,被鲜血洇成晃眼的血花。 “杀人诛心,你没听过么?”卓旸嘲讽道:“官家要的是一具死尸,又不是半身不遂的活人。” 他擦净匕首,轻声说:“你不该分心。” 再抬眸发现,原来敬亭颐根本就没把他的话听进去。趁着他说话的空隙,这厮早把长剑收回了鞘。 敬亭颐淡然环望四周,血味被冲散不少,可肃杀气息仍旧存在。 他侧身,淡声道:“人是杀不完的。官家要走的这条路,阻挡者太多太多。你还是存些精力为好,毕竟我们还未曾接触到最大的刺头。” 今晚的风,吹得他清醒,也吹得他心里有些酸,有些累。 遂交代道:“剩下的几人,你去做了罢。” 朦胧月下,敬亭颐裹着一身髹黑夜行衣,身姿劲瘦挺拔,眉目寂冷,比及青天白日里,在浮云卿身旁温润清朗的模样,堪称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卓旸颔首说好,不过又问:“那你呢,你不会又要跑到祠堂里,朝祖宗絮絮叨叨罢?” 在没来公主府的二十余年里,每逢清明,这晚敬亭颐便会去一个破败的祠堂里上香。 那里供着他的列祖列宗。原本他是有情有义的,被官家选中后,要抛却亲朋,遗忘过去,成为一个杀伐果断,视人命如草芥的刺客。 今年他本可以回绝浮云卿的请求,可他没有。他跟着浮云卿,白天见了浮家的祖宗,夜晚还要给浮家做事。 敬亭颐喃喃道:“往后,我不会再去祠堂那里了。你做完事,把祠堂悄摸拆掉,千万不要叫官家起疑。” 卓旸眉梢一挑,不置可否,“你不去祠堂,那要去哪里?” “回府。” 说着,敬亭颐抽出那汉子腰间藏匿的一封信,在卓旸惊诧的眼神中,掏出火折子,将信焚烧殆尽。 黑齑夹杂在纸钱中,一道在半空中挥旋。 旋即又蹲身睐着浟湙的河流,敬亭颐捋起衣袖,掬起一捧水,精细地洗干净手。确信甲面至手腕都没有血滴和血腥味后,方起身走开。 “这个时候,公主该吃宵夜了。我去给她做好吃的。不然她睡也睡不好,临了再埋怨我。” 骇冷的月色中,敬亭颐颀长的身姿穿破黑与白的交缠,独身走远。 有片纸钱恰好落到他的脚下。 今晚的纸钱都是浮云卿撒来的,他心里隐隐有种被窥视的快感,这种快感激着他做出什么动作。 往常他会继续奔赴树野,一剑封喉,看着一具具尸体倒下,空虚的心被黏稠的鲜血填满。 今晚,他属于浮云卿。 日日夜夜,他都属于浮云卿。 作者有话说: 所有人都不简单,敬亭颐最不简单。 哈哈下更明天0点5分~ 第15章 十五:动怒 ◎是谁告的密?◎ 春意盎然,清爽的风里夹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悄然侵入公主府的各处角落。 辰时,浮云卿懒散地窝在圈椅里,云鬓松挽,姜黄衫子堆出几大道褶皱,顺着支棱的髹棕扶手垂落下来。 圈椅被透光的细箴竹帘四面环绕起来,却半分不显狭窄。廊边搁着几盆君子兰,大片叶影洒下,遮住了浮云卿脸上的神情。 她把后脑勺稍稍往椅背上靠了靠,淡然抬眸,满树玉兰搽在浅蓝的天空中,精瘦的枝干旁生出一朵朵内敛的白花,好似青丝鬓髻上扣着一个玉冠。 今日的早膳是她一人吃的。问了侧犯才知,原来在她熟睡时,禁中便下来一道旨意,让两位先生入宫面见官家。 敬亭颐不忍吵醒她,与卓旸一道问屋里安后,轻手轻脚地离去了。 公主府仆从不多,每次碰头,看的都是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原先敬亭颐跟在身边时,浮云卿尚不觉得有甚落寞。眼下他不在,卓旸也不在,总觉着鸟啼得吵闹,风吹得心腻。 她切切实实地盼着敬亭颐赶紧回来,可转念一想,人来了,她就得开始背书。几日休沐,把原本就不勤奋的她,养得更是慵懒。 浮云卿睐起一旁正拾捣插花的侧犯,兀突突地问:“昨晚敬先生回得晚,卓先生更是。这俩人一大早又被爹爹叫进宫去,你说,是不是有甚事要发生?” 侧犯揿紧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花枝,说她是多想了。 “昨个儿那两位不都向您解释过了么?敬先生有心,置买教具时,满心是您饿得哎唷哎唷的模样。干脆物件也不买了,忙赶回来给您做宵夜。卓先生一人跑遍东市和北市,不仅买来笔墨纸砚与练武的物件,还赶在裁缝铺歇业前,交代裁缝寻一批贴身吸汗的料子,买来给您做锻炼服穿。” 说罢,蓦地觉着有些奇怪,“只是为甚二位要把置买的事安排在晚间呢?明明扫墓回来刚过晌午,他俩怎么不趁着大白天去呢?” 被侧犯这么一提,浮云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的怪异之处。 她昨日没多想,今下想及,妄图踅摸出什么门道来。结果一无所获。 浮云卿抬起手腕,细细看着自己刚染的指甲,感慨道:“两位先生不单单要顾着我的事,他们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昨日下晌,我与你们一道,拿着瓶瓶罐罐,捻着各种花瓣,染了大半晌蔻丹。他们兴许也有消遣的事,人活一辈子,总得要及时行乐嚜。” 侧犯说这倒也在理。可心里却暗生一个念头。 会不会两位先生意不在置买教具,而是借此时机,做些旁的要紧事? 然而还未来得及把这猜想说给浮云卿听,却见禅婆子骙瞿踅近。 “公主,贤妃娘子急诏,要您立刻进宫一趟!” 禅婆子鲜少有慌乱的样子显露出来,浮云卿听罢这话,猛地站起身来。 绝不是什么好事。 浮云卿清清嗓,问道:“传话的小黄门,可有透露出什么消息?姐姐怎的突然召我,明明下次进宫背书的时候还早着呢。” 禅婆子回想着方才那来传口信的小黄门郎说过的话,审慎一番,回道:“奴家猜想,约莫是您身边出了什么坏事,被贤妃娘子知道了。” 言讫,蓦然察觉身前与背后阵阵发冷。 原来是伺候浮云卿的几位女使,听罢她这话,正直愣愣地死盯着自己。 她们用揣度的眼神乜着自己,仿佛在问,是不是你告的密? 禅婆子惊得身子发抖,福福身解释道:“绝不是奴家告的密。奴家自从来了公主府,就再没去过禁中,一直都在府里做事。” “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浮云卿扶着禅婆子的胳膊,轻声安慰道:“去备金车罢。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凡事不要往坏处去想,兴许姐姐只是找我聊聊寒食假日里,都做了什么事罢。” * 越往深处走,越是肃静。 车夫抬眼一睐,北落门就在前面。 北落门架在前朝与后宫中间,向北参政事,向南见后妃。 只是金车正缓缓驶向北落门时,忽然被人拦下。 车辙悄无声息地停在石板路面上,浮云卿敛眸凝神,不自觉地绞紧手里的帕子。 “是谁?” 浮云卿问道。 车夫翻身下车,靠在车窗旁,老实回道:“是位文官,只是小底辨识不出具体身份。” 听及金车内传来的问话,拦车人叉手行礼,道:“问公主殿下安,公主殿下千岁无恙。” 这道声音,车夫听着陌生,浮云卿却是再熟悉不过。 金车前,那位脊梁骨比轴线还直的人,正是先前在官家面前多次参她状的谏官,丁伯宏。 丁伯宏,性情执拗古板,对自己严苛,对旁人亦是。 他参二公主浮子暇放浪淫.荡,参三公主浮云卿贪图享乐,参三皇子浮俫不务正业。 他参政敌,参老友,参前朝后宫,似乎没什么事能叫他感到惧怕。 浮云卿蹙紧眉,不耐问道:“丁相公,你拦我的车,是来特意告诉我,你又参了我一本么?” 丁伯宏拱手说万万不敢,“臣找公主是为了变法的事。臣想请公主……” “不行。” 浮云卿出声打断他请求的话。 “朝政之事,我向来无法干涉,也不愿干涉。你们一帮朝臣斗来斗去,我可不想沾一身腥。” 旋即把车夫叫上车来,接着赶路。 变法是官家支持变下去的。官家愿意变,可总有一群人不愿意图变,党争从此而来。 浮云卿朝丁伯宏说的话,句句属实,何况眼下她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办。 于她而言,变法虽是听闻数遍,却远在天边,不如贤妃突如其来的召见重要。 * 慈元殿。 浮云卿前脚掌刚踩实金砖,后脚掌还虚虚滞着,便听及一声怒骂遥遥传来。 “看看你都做了什么好事!” 显然是在忿然质问着来人。 浮云卿在屏风前停住脚步,朝身旁的宫婢递去个求救的眼色,无声询问着贤妃生气的缘由。 浮云卿 第17节 宫婢摇摇头,面色嗒然,是知道内情但万万不能泄露的无奈样子。 正迷茫着,又听及里面传来一句更瘆人的话。 “浮云卿,给我滚过来!” 再成熟的人,在亲娘面前,依旧是稍稍不注意便要挨一顿打的孩子。 何况还是在挨打前被喊了声全名。 “欸,欸!”浮云卿脊背发冷,被贤妃这一叫,魂丢了大半,顾不上风度礼节,猫着腰踅足凑过去。 “姐姐,我什么坏事都没做呀。休沐这几日,我可是过得安安分分的。”浮云卿颤声回道。 她怕极了贤妃动怒的模样,怕到骨子里去。什么风骨,什么架子,在贤妃面前,纵是再竭力维持,也无济于事。 浮云卿愧怍地低下头,她恨这座宫殿没个洞,好让她能钻进去。 李贤妃整了整身前堆着的长衫子,把每道褶皱都捋平后,方慢悠悠地开口道:“没做什么坏事?你再好好想想,没做错我会把你叫来?” 闻言,浮云卿竭力回想着先前凡事种种,想破脑袋,末了还是回了句:“真的没有。” 却睃见贤妃从搁在身侧的匣盒里,端出了一盏燃尽的烛。 “我当真是小瞧你了。”李贤妃冷声道:“火禁时偷留火种,燃火毫不避讳,该承认时却遮遮掩掩。乱窝里藏不住新馍,若非我把你叫来,莫不是还想瞒到我蹬腿?” 斥骂声劈头盖脸地袭来,化成数道锋利的风刃,一齐射向浮云卿脆弱的心。 纷繁复杂的思绪在她心里缠成扭曲的结,越缠越乱,再也理不清。 浮云卿眨了眨干涩的眼,轻声问道:“是谁告诉您的?” 她忽地有些恼,要是胡乱诌个理由,称病不来,是不是躲过这场劫难;要是金车多在北落门前停留一刻,是不是能免于与贤妃见面。 可叫她止不住发冷的,不是这些。 她将公主府视为一方逍遥天地,以为没人会逆她的意,会揭她的短。真真是想错了。 存火是为着给麦婆子煎药,药汤得趁热喝,不然病好得慢。 她并不觉着这有甚不对,她在贤妃面前,总是胆怯的,可也有自个儿坚守的倔强。 想及此处,浮云卿倏地抬起头,与气愤的贤妃四目相对。 “是谁?” 作者有话说: 换了新封面,感谢基友小江提供的美丽封面,巨巨巨美~ 下更明天0点5分~ 第16章 十六:抱紧 ◎声音低而沉,不复往常的清朗平淡。◎ 贤妃惊得眸子瞪大,眼前这个怯懦的孩子,居然破天荒地做了次顶撞。 往常这般对峙时候,她早吓破了胆,欹在自己身边,软声乞求讨好。 她不检讨错误,反倒执拗于抓住那厮通风报信的,似那走歪了路,叫也叫不回头的小轴鳖。 见贤妃闭着嘴不回应,浮云卿气鼓鼓地掇来条杌子,坐在她身旁。 没错就是没错,规矩是人定的,破例是来救人的。就算是挨几道板子,也绝不会稀里糊涂地承认。 贤妃气归气,总归拿她没辙,沉声说道:“还能是谁?是你府里的人,是近身伺候你的人。” 浮云卿说不信,掰着手指头数道:“两位婆子,退鱼金断,侧犯尾犯,常在我身边的也只有她们。可她们万万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言讫,慢慢低下了头。说着说着,自己都觉着臊得慌。 贤妃冷哼一声,眯眼觑着浮云卿的神情,不像是有甚隐瞒的样子。 她回:“是个低瘦的小女使,我偷摸打听了下,叫‘霁椿’。” “霁椿?”浮云卿登时抬眸,“她……确信是府里的人么?怎么从没听过。” 贤妃觉着好笑,她叫浮云卿来,是来问责生火之事,不是来探究谁是不是归属于公主府的。 遂厉声开口:“别打岔,错了就是错了。” 浮云卿却不依,蓦地站起身来,静静思考。 她记得府里每位仆从的身姿长相,记得他们的习惯作风。 独独不记得有位近身伺候过她的,低低瘦瘦的小女使。 “难不成是旁人安插进来的线人么?” 浮云卿喃喃低语。 她提溜着衣裙在殿里踅摸一圈,在贤妃等得不耐烦之前,慢吞吞地踅近她身边。 “姐姐。”浮云卿谄媚地笑笑,复而坐到杌子上,眼巴巴地干望卧榻上的人。 贤妃一下便猜中浮云卿的心思。她呀,是觉着霁椿是自个儿派去的人。 “小六,我没心思去安排一场戏给你看。你是不是觉着,霁椿是我安排进去的,是我叫她时刻监视着你,记下你的错,再抓住这个错头吵你一通,以泄心中怒火?” 说着,手掌“啪”地往桌几上拍了下。 精心养护的指甲飞快划过桌面,声音消失得飞快,可叫浮云卿听着,却难受得坐不住,恨不得现下就逃离出去。 贤妃嗳一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 “你及笄后,搬出宫去住。我呢,再不能似从前那般,有事没事,忙里偷闲,把你叫到身边,守着你读书学习。鸟长成了要飞走,何况是人。我渐渐力不从心,没你想得那般坚韧。年轻时,困境拦不住我。可今下年纪大了,就是完全闲适下来,也不愿再做任何挑战。何况是往你府邸里安插人手?” 贤妃词句恳切,卸下肩上的担子,她也不过是一位寻常的母亲罢了。 可浮云卿不信。同样的话她已经听过不下十次,同样自卑自叹的神态,她早也看得波澜不惊。 贤妃说,没再往公主府里安插人手。怎么可能! 明明先前刚往府里派去几位女使。 贤妃颇感心寒无奈。她倒也想放手,可睃眼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出家当甚么僧陀去,一个蠢笨糊涂,只知吃喝玩乐,荒废光阴。 她倒也想放手,可这一放手,从此孩子野马脱缰,长歪了怎么办,想邪了怎么办。 故而宁可管得严厉些,也不愿叫日后孩子为走错路而恨她。 想及此处,贤妃渐渐冷了眼神,变回那个不讲人情的铁血母亲。 “你以为,今日召你来,只是为着生火的事嚜。”贤妃捋起宽大的衣袖,从身侧又拽出个匣盒。 她把匣盒推到浮云卿身前,冷眼道:“打开看看,说你行止不端,可不是在空口找事。” * 北落门。 拉水车的汉子恰好与两位从北面走来的小官人打了个照面。 汉子手一抖,水车便措不及防地翻了个身。水车上只装载着一桶水,木桶笨拙地翻转,清水哗哗啦啦地流下来,沥湿地面。 车夫倍感惶恐,顶着两道试探审慎的目光,颤颤巍巍地搬起水桶,放在水车上,旋即虾腰作揖,向两位官人问好。 “老伯不要担心,会有宫婢来把这里打扫干净。”其中一人开口。 听及他这道安慰话,汉子不迭作揖,推着水车走远。 背后衣襟被汗黏住,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汉子双腿剪得比绣娘的手还快,生怕慢一瞬,就会被这深不见底的禁中给吃了。 这滩浄泚的水,泼出去后,再不似从前纯粹的模样。它阗噎着几株摇曳的西府海棠,将灿灿的红日拥在中间。它是无私的明镜,什么风景都往里面装。 卓旸乜见敬亭颐看着那滩水愣神,劝道:“你是在想官家方才说的事么?你我不是朝臣,变法之事纷繁复杂,就像这滩水一般,瞧着清澈,实则各种腌臜事都隐藏其中。切记不要剑走偏锋,若非走到绝境,千万不能与丁伯宏那帮人有交往。” 卓旸整整袖口,又道:“眼下时机尚未成熟,你我只能蛰伏于公主府,一面服侍公主,叫她卸下防备;一面背后推波助澜,引出那位刺头。” 他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却见敬亭颐像半个词句都没听进去般,依旧站在那处岿然不动。 卓旸摇摇头,“走罢,这处不宜久留。” 说着就朝敬亭颐走去。然而刚走两步,脚便停了下来。 走近才知,敬亭颐到底在看什么。 那滩平平无奇的水波里,渐渐倒映出金车驶来的景象。 车帘乍然被风一掀,浮云卿红肿的眼便跃进敬亭颐眼眸中。 “欸,敬先生,卓先生,你俩怎么才出来?”浮云卿赶忙搵帕擦擦眼,眼珠提溜转,就是不看金车旁站着的二人,生怕自己狼狈的姿态被窥见。 话落,又觉着说得 不妥,忙改口道:“既然遇见了,那就都上车来罢。要变天了,咱们赶紧回府。” 闻言,卓旸仰头往天上觑了觑。 先前还是霞光满天,不过多说几句话的功夫,这晌已是乌云翻腾,风催树摇。 可他仍开口说不必,“我们是骑马来的,马还在东华门外栓着,何况与您同坐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的事,做的还少么?”浮云卿发问道。 这话把卓旸噎得半死,眼睁睁看着敬亭颐上了金车,末了还遭浮云卿数落一句,“规矩规矩,你们都拿规矩来压我。” 待敬亭颐坐稳后,浮云卿抱怨地剜卓旸一眼,又飞快地把车帘拉下。 “卓先生,既然你不愿上来,那我也不做强迫。东华门外那两匹马,你自个儿牵来罢。记得牵得快些,不然等会儿下暴雨,你就要被淋成落汤鸡喽。” 车帘掩着,偏偏卓旸能想象出浮云卿幸灾乐祸的鬼灵精模样。 已而,已而。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要说什么,做什么,随他们去罢。 可再一眨眼,金车竟驶出百步远,车轮快速滚动着,生怕被他追上似的。 “嗳,你俩没良心的可赶紧凑成一对罢。” * 浮云卿 第18节 金车不算宽敞,如今两人挤在这湫窄一方,但凡遇上个路坎,衣衫便会缠在一起,指不准还会出什么洋相。 金车辘辘,浮云卿时而栽向敬亭颐,时而栽向硌身的车框。 她被贤妃数落了几个时辰,哭得头疼鼻塞,竟还能闻见那股好闻的草药气。明明才在这道气息旁待了小半月,可却像依偎多年一般。 渐渐有些困倦,比起欹着支棱的车框,她还是偏爱贴近敬亭颐那里。 浮云卿不动声色地挪动身子,借着车马的力,往敬亭颐身边倾斜。 “困了么?困了就睡罢。”敬亭颐敛眸,将她的细微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他的话语放得轻缓,几欲要被车外的妖风吞没。可却一字一句地刻在浮云卿心口上,叫她听得再清楚不过。 “不是困,就是心里闷闷的,难受。” 浮云卿忆起上晌,生火的事被一本簿子掩住。那本小簿子,详细记着自个儿三月以来的行踪。贤妃说,这是禅婆子记下的。 说放手的是贤妃,做各种监视的也是贤妃。 浮云卿心累得紧,她搞不清楚贤妃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贤妃嫌她与世家女走得太近,要她日后另择好友,远离施家与荣家。这两家都是跟随变法的,走得近,恐惹是非。 浮云卿觉得可悲。娘子家出嫁从夫,也只有在闺中密友面前,才能做回潇洒自在的自己 可她为数不多的自由,都被贤妃给褫夺得干净。 然而在敬亭颐面前,她还得保留几分娘子家的体面。闺中之事,不便对他一男郎细说。 于是开口说起生火的事。 “霁椿?先前我看过府里的人口簿,分明没有这个人。” 敬亭颐回想着那簿上的字,的确没有出现过“霁椿”。 浮云卿眉梢一挑,附和道:“是也,甚是怪哉!” 真该把敬亭颐带到贤妃面前,让她看看,纵是机敏如敬亭颐,也不记得有霁椿这个人。这能反将贤妃一次,还能少挨一通责骂。 敬亭颐又问:“这位女使现今在哪里?是在贤妃那身边,还是回了公主府,或是跑到了外面?” 浮云卿一愣,她倒没想到这层,羞赧地低下头,“我没有问。” 敬亭颐察觉事有隐情,决心要把这事查清。但眼下显然不能再把这严肃话头延续下去。 “公主留那一把火,是用来给麦婆子煎药的。常有发热染寒魂飞望乡台的人,这不是小病,公主是救了婆子一命。实是贤妃娘子太过苛刻。” 听到有人夸赞她的功劳,还替她打抱不平,浮云卿立即笑弯了眼。 她轻轻起身,想坐到敬亭颐斜对面,赞他真有眼光。 哪想金车刚碾过一道坎,她脚边垂落的衫子与敬亭颐的衣袍倏然勾缠在一起,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往敬亭颐那处砸过去。 “哎唷!” 浮云卿害怕地阖紧双眸,唇瓣却惊讶地张开。 想象中的痛感并未到来。 她确实砸了过去,不过砸进了敬亭颐的怀里。 惊慌失措中,她的手胡乱选了个物件拽着,她那惊得合不上的唇瓣正巧贴在敬亭颐的喉结上。 又过了一道坎,两人都不受控制地都往后躺了些。 浮云卿尚未理解透手里那不断变化的触感,抬头却见,敬亭颐侧首靠在坚硬的车框上,他仰起冷白的脖颈,似痛似欢地闷哼一声,却竭力抱紧怀中的柔软。 借着几束微弱的光,浮云卿看见敬亭颐的耳廓,脸颊,骤然烧了起来。 有束光芒恰好洒在她拽着的那个物件上。 她似懂非懂,眼神呆滞,迟迟未反应过来。 “松……松手。” 他的声音低而沉,不复往常的清朗平淡。 浮云卿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是怕,是惊,亦是微弱缥缈的喜。 她从未看过敬亭颐这般难耐隐忍的模样,因她而起。 作者有话说: 内鬼的事太杂,一两章说不清,慢慢写来。先走走感情线,哈哈大家应该能猜到这个“物件”是什么~ 明天老时间更~ 第17章 十七:相拥 ◎暴雨疾风中紧紧相拥。◎ 浮云卿曾见过暮霭下一丛再一丛的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却不扎手,比糖葫芦细些。她常把几根狗尾巴草攥在手里,编花篮,编蝈蝈。 它柔软,坚韧,在日光会被晒得干燥枯黄,但也会趁着晨曦微升,吸满露水,变得湿漉漉的。 与她手下的物件毫无关联,却莫名的有几分相似。 “呀!” 浮云卿忽地回过神来,连连转身后退。 可车厢方方正正,依旧湫窄,退无可退。她的脊背紧紧贴着车框,硌得生疼,可却不敢朝前挪动半下。 “我……我不是……” 浮云卿上下嘴唇一剪,莫名语塞。 她本想说,这番不是有意为之。可这话要真说出来,无异是把那尴尬事又在脑里过了遍。 她不愿回想,故而此刻支支吾吾地打着掩饰。一面把衣衫整好,刻意躲在角落,与敬亭颐之间隔开一道天堑。 “不碍事。” 敬亭颐安慰道。 他不敢看身旁惊惶无措的少女,心里斥骂着自己失了态。 怎么被她一抚,就不自主地…… 车外阴风阵阵,可敬亭颐总觉车内热得要人发汗发昏,热得要人坐立不安。 他的心空荡荡的,不知哪里是归处。趁着浮云卿垂眸静思,忙把腹前的衣摆拽正,试图把那处异样给压下去。 同时心里也在乞求,千万不要看见他这反常卑劣的样子。 浮云卿倒不知敬亭颐诡谲多变的心思,她尴尬地笑了声,其实郁闷得想哭,可想及敬亭颐方才经历的事,忽觉自己没有任何哭的立场。 这场失礼事里,要论难堪,还是敬亭颐的感触深些。 要哭,也是敬亭颐哭才对。 可她实在想象不出那矜贵温润的夫子,如同失了清白的黄花娘子般,伏倒在她身前,咿咿呀呀地诉委屈,求名分。 片刻,雨势陡然加大。雨滴坠得愈来愈快,从齑点涨成黄豆大的珠点。漫天撒下一道宽大的雨帘,模糊了行人的双眼,叫人再也看不真切。 这道雨帘劈在车夫身上,他此刻十分狼狈。但凡稍微张嘴,咸腥的雨水便会窜到他喉管里,灌一肚子腌臜东西。 车夫扭头,艰难开口道:“公主,这雨下得太大喽!车内竖着一把伞,您下车时记得撑上。” 即便车身与车头离得机近,车夫还是在吼着说话。可他的话语仍旧被狂风暴雨无情吞没。 比及传到浮云卿耳里,只剩下一个能听清的字。 “伞。”浮云卿眼睫轻颤,“原来捎了把伞。” 再饱觑一圈,那把竹青伞竟摆在敬亭颐身旁,被他垂落的衣袍挡了大半。 “可是只有一把。瞧这伞量,并不是能乘两人的大伞。”浮云卿蔫巴着,不知如何是好。 这厢敬亭颐脸上的红意已然褪了下去,只是耳廓依旧红得滴血。他清清嗓,沉声道:“无妨。” “这伞许是麦婆子备下的,她疼您,您也莫要辜负她的心意。” 浮云卿却不依。 “要乘一起乘,不然我也要尝尝被雨淋湿的滋味。” 敬亭颐不解,问她这样做的缘由。 浮云卿只是摇摇头,并不欲多说。 在慈元殿待着的那几个时辰,她不仅被贤妃数落着,也被贤妃提了个醒。 “敬亭颐绝不简单。你找个时机,试探试探他。”贤妃如是说道。 她惧贤妃,却从不怀疑贤妃。 可她不确定自己找的时机准不准,只能少说多引导,省得露出什么馅来。 敬亭颐了解她的轴,她的倔,她莫名而来的兴致,因而并未多想。只是说着:“您与我们不同。您是君,我们是臣。” 听及,浮云卿反驳道:“有何不同?先前一同吃,一同睡,什么君不君臣不臣的,不都是一样是人么?” 也许她自个儿并未意识到这话有多暧昧。 在公主府内,与公主同吃同睡的,只能是驸马。 敬亭颐心里涩意翻腾,说不清是何滋味。 昨晚他端着桂花圆子进了浮云卿住的那进院,她调皮地舀起一个圆滚的圆子,递到他嘴边。 “敬先生辛苦嚜,快来尝尝。” 他素来不爱甜食,却在浮云卿面前,说不出半个“不”字。 玉兰飘香,盈月当空,他与身旁的少女歇在同一片浩瀚苍穹之下。 这也算是同吃同睡了罢。 可偌大的公主府内,不止他一人享受过这般待遇。 敬亭颐面容阒然,然而他心里那阵摧枯拉朽的飓风不迭卷起,渐渐卷成深不见底的漩涡,兀自踅摸着浮云卿的身影,想把她也拉进漩涡里。黑魆魆的天地里,只有他们二人。 浮云卿 第19节 这样他的心才能平静下来。 “您与我们不同。”敬亭颐喃喃道。 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浮云卿并未回应他,只是把头欹在车框,挪了挪身子,离他更远一些。 * 滑安巷。 公主府深门紧闭,可那道髹黑门后,一帮仆从却比热锅上的蚂蚁还焦急。 年轻的女使围着麦、禅二位婆子走来走去,不时便要问句:“公主来了么?” 麦婆子本在屋里养着病,甫听廊下女使吆喝着“下大雨了”,骤然自梦里惊醒,忙找到禅婆子,问清情况。 府里三位身份最尊贵的人,眼下都未回来。 禅婆子只觉耳边聒噪至极。 风声,雨声,惊慌声,伞身挤在一起的碰撞声。 “好了,不要再吵了!” 禅婆子叫两位汉子拉开门。 “天都黑喽,公主能不回来么?”禅婆子扭着腰肢踅至门前,探头张望着。 渐渐的,昏暗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移动的黑点。 禅婆子揉揉眼,细细望去,她期盼已久的人,终于来喽! 隐隐约约有骏马嘶鸣的声音传来,几位女使跑到门边,高低错落地站着,手里持着的伞不约而同地倾向一侧,恍似连绵不绝的山峦。 女使竭力瞪大双眸,试图穿破风雨的桎梏,将那黑点揪到眼前。 只是睐见金车那处,似乎起了什么冲突。 那把青伞,被浮云卿推到敬亭颐身前,又被敬亭颐反推了过来。 车夫牵着马,伸手抹去脸上的雨水,瞧着无辜的青伞被推来推去,忙劝道:“公主,您有什么事,到府里再说好不好?这雨下得大,您已经下了车,就赶紧撑上伞罢。您要是有什么好歹,叫我怎么去给各位交代。” 暴雨打湿了浮云卿的鬓发,也打湿了她轻薄的衣衫。原先服帖的衣衫今下死死沉沉地贴在身上,沉重得几欲叫她迈不开步。 偏偏她在这时犯了轴,也不知图什么,硬是缠着敬亭颐与自己同乘一把伞。 敬亭颐握着伞柄,可他的手被浮云卿紧紧按着。这点力气算什么,根本阻拦不了他。 可肌肤相触那瞬,他总觉有股微弱的电流顺着他的指尖,一直蔓延到小臂。酥酥麻麻的,叫他一下就散了力,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他只想要她好,结果到头来,什么好的光景都没呈现。 “敬先生,你若是不肯,那我就跟你一同淋雨。” 浮云卿仰着头,眨巴着眼,费力地说道。 所有人都不理解,为何她要为了一件再小不过的事,闹这么大的阵仗。 公主府一帮仆从,有几个想上去递伞的,都被浮云卿狠狠剜了眼,于是再不敢动。 敬亭颐这次没再拒绝,他沉默不语,只是认真看着试图伸手给他挡雨的少女。 不起一点作用,可她踮着脚用手做伞的模样,实在令人动容。 敬亭颐终于明白,浮云卿一定是存着什么话,要在此刻说出来。 遂揿住她的手腕,将她伸着的手按到身侧。 旋即抬手,用自己的衣袖,给她遮雨。 尽管他的衣袖早被淋湿,但能遮一滴是一滴。 他能负重前行,浮云卿却不能。 下一瞬,却见浮云卿倏地扑到敬亭颐怀里。 她紧紧扣着敬亭颐劲瘦的腰,踮脚凑到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 那帮仆从皆惊得屏气凝神。 “公主一定是在说什么情话。” 一传十,十传众。 旁观者皆以为,浮云卿在诉说着世间最美好的情话。 暴雨疾风中紧紧相拥,该是多么动人的场面。 就连敬亭颐自己也这般以为。 可他分明知道这不过是假象。 他们的衣襟又缠在一起,却不是相拥。浮云卿只是向前走了几小步,揪着他的衣袖,轻轻地摆了下。 雨帘厚重,足以给外人一个美好的错觉。 她没有抱住自己,也没有在说情话。 “姐姐说,过几日有个相看宴,诸多年青才俊会来,他们要给我选驸马。我中意的人,就在那里面。” 那绝不是情话,而是一刀一刀割在他心口,要将他凌迟至死的酷刑。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可不是傻白甜~ 下章老时间更,求求营养液和评论~ 第18章 十八:吃醋 ◎我不吃醋,你吃。◎ 因着浮云卿提及相看宴,这几日,敬亭颐的心都焦躁悸动着,迟迟静不下来。 他太想知道那话里的中意人是谁,想得认真,故而常常心不在焉。 “敬先生,卓先生真是过分,不但要我早起,起来后还得绕着府邸跑几大圈。” “敬先生,卓先生让我扎了一刻钟的马步,我都说了腿肚酸疼,他竟还不肯饶过我!” “敬先生,你怎么迟迟没有开课呀。我想听你讲经义。” …… 每日只那几个时候与浮云卿凑近侃谈,可她却常提及卓旸。她的进步与诉苦,都与卓旸有关。 敬亭颐倒想找个话头往她身旁凑,可实在苦恼。他要说什么,做什么,才能忘却那位“中意人”。 实在心不在焉。 故而卓旸早写好了几大张教习计划,可他却迟迟未能动笔。 每每提笔,浮云卿那副倔强模样便不听使唤地跃到他眼前。 脑里也不听使唤地,来来回回荡着一句话。 她的中意人,不该是他么。 四月初,天更暖和了些,繁密的玉兰簇拥着朝上生长,几欲要搽满整片天空。 再长些时候,多余的枝桠会被女使利落修剪断离,剩下几重枝的玉兰被往下压了道弯,探进榉木窗子里,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一片晃动的光影。 浮云卿觑眼斜枝旁生的玉兰,觉着玉兰不如前院的乌桕懂事。 “旁的树怎么不往屋里伸?偏偏就这株玉兰不守本分。” 闻言,敬亭颐与卓旸都看向窗边探出头的花枝。 他们都觉着浮云卿话里有话。 卓旸今早把浮云卿从圈椅里拽起身来,交代她晨练跑圈。 他估摸着,浮云卿是嫌他另类事多。他的雷厉风行与不讲情面,与敬亭颐的温和放纵,两相对比,惨不忍睹。 敬亭颐却想,她定是还在生那日的气,借着玉兰的话头怄他。 嫌他暴雨中抱起她行走大题小做,嫌他拾起被雨水沥刷的青伞,复而撑开给她打着,执拗难解。 然而那厢浮云卿却对二人的心思毫不知情。 她提着衣裙,踅足至窗边。榉木窗本合着,却被一枝玉兰挤出道罅隙。半闭不闭的窗,索性推开算了。 浮云卿挑杆支窗,却不是为着欣赏风景,反而拿起布筐里的剪刀,“咔嚓”一声,利落地剪断花枝。 她睃一圈眼,摘下几朵盛放的玉兰,稍稍侧身,却见敬亭颐与卓旸面面相觑,把珍馐阁的烟火气都觑得淡了些。 “怎么不说话?” 浮云卿走来,坐在两人中间,好奇地扒着头,左看看,右看看。 “喏,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说着两手各揿着一朵玉兰,递到身旁两位面前。 现晌菜肴尚未端来,桌上仅搁着碗碟。 浮云卿送来的花,正静静躺在玉碟上,甚至不偏不倚,躺在了碟中心。 她自觉公平,可精心挑选的花都送来了,怎的这俩人还不开心。 “你俩……这几日是怎么回事?都无精打采的,失了魂一般。”她问道。 “没事。” “没事。” 敬亭颐同卓旸异口同声道。言讫,互相递去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叫浮云卿瞧着摸不着头脑。 正疑惑着,却见敬亭颐勾起了嘴角。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可不是公主理解的意思。”敬亭颐捋起衣袖,将那朵玉兰捏起,轻轻放到浮云卿身前的玉碟里。 “两种头绪并存,先说这头,再说那头。凡事要分轻急缓重,当紧时,得做个决断,看看选哪个更好。” 浮云卿 第20节 敬亭颐的笑意愈来愈深,却莫名笑得浮云卿心里发毛。 比及菜肴端上桌来,敬亭颐倏尔起身,接过周厨递来的双层匣盒,放到浮云卿手边。 浮云卿原以为这又是敬亭颐酿出来的酱,却睐见是三碟醋。 第一层只放着一碟,第二层放着两碟。敬亭颐把顶层的两碟醋分别放到浮云卿与自个儿手边,底层那孤零零的一碟,分给卓旸。 “嘁。”卓旸叹着敬亭颐复杂的心思,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今日午晌的膳食,多是菜蔬,清淡了些。公主不妨就着醋吃,不会觉着没味。” 浮云卿颔首说好。放眼一望,桌上的确没几盘荤菜。 可卓旸却发问道:“公主早起晨练,早膳清淡也就算了,可午膳依旧清淡,是不是不大合理?我怎么记着,往常午膳都是三素四荤,现下为甚成了五素二荤?” 敬亭颐没回应,只顾给浮云卿夹着菜,旋即她碗里便堆起一道小山。 得了浮云卿的默许后,敬亭颐每每动筷,总是给她夹满菜,再吃自己的。 可今日珍馐阁里的氛围实在怪异。 往常浮云卿总爱把杌子往敬亭颐身边搬近一些,坐下来时,亦是有意无意地贴着他。 干燥温暖的草药气,贴心细致的服侍,哪里不比卓旸的黑脸冷笑好? 而这时候,浮云卿却悄摸将杌子拉得远些,她不敢接近敬亭颐,总觉着自己像只毫无缚鸡之力的羔羊,而敬亭颐是假寐的狼。 稍不留神,她就会被这头狼给吞吃入腹。 不但身子要离他远些,就连他推来的那碟醋,也要慢慢推回去。 浮云卿轻言道:“敬先生,这醋给你。” 敬亭颐垂眸,沉声回道:“臣来府里之前,闲来无事时,常跟着翁伯学炊菜酿酱。什么都学,妄图把那无所事事的光阴阗补齐全。这碟醋,是臣去年寒冬酿的。今春酿成香醋,迫切想与公主分享。” 再一抬眸,深切地望着浮云卿。 “公主可否赏脸,尝尝臣的手艺?” 那双僝僽的眸里,倒映着浮云卿的身影。 浮云卿差点就要沦陷在他的眼波里。他是乍起的风浪,而她是钻进风浪里荡漾的无知者。以为风平浪静,却悄无声息地被汹涌的浪给吞噬。 风吹一段春。 浮云卿乍然想起,那日暴雨,她揪着敬亭颐湿涔涔的衣袖,说自己要在相看宴上,寻那位中意人。 瓢泼大雨中,哪怕眼前朦胧一片,可她仍是飞快地瞥见,敬亭颐眸里一闪而过的落寞。 她爱极了敬亭颐事事运筹帷幄的样子,却也乐于见他处理不可控的事情。 譬如眼下这碟醋。 浮云卿装作没听懂他话里深意的样子,歪了歪头,俏皮说道:“我不吃醋,你吃。” 说相看宴的事,不正是为了叫敬亭颐吃醋么。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真吃醋啦,让我看看。 敬先生:好调皮的一个孩子。 哈哈明天争取写个肥章,老时间更~ 第19章 十九:绮梦 ◎迷乱了他的心。◎ 这的确是个难题。 敬亭颐垂眸乜着浮云卿推来的那碟醋,明明他已经朝她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意,以为她不会拒绝,可她拒绝得实在干脆。 拒绝时的果断利落,与她依赖自己时的黏糊劲全然不同。 少女娇靥甜腻,舒缓的眉目间流露出玉狐般的狡黠。 敬亭颐飘飘然的心,被她玩闹似的撞了一下。 公主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单纯。她是皇家人,生长在吃人不吐骨的禁中,怎么会毫无心计? 要获取她的信任,兴许得趁个良机。 “公主要臣做什么,臣便做什么。”敬亭颐澹然轻笑,应声回道。 他只是笑着,仿佛方才的交锋对峙从未存在。 浮云卿却说言重言重,“敬先生,醋吃多了不好。我那句是个诨话,你莫要当真。” 上半身稍稍往敬亭颐那边倾斜,手肘怼了下他的小臂。 睐见敬亭颐些许错愕,浮云卿戏谑地开口:“我们不是玩闹过很多次么。敬先生,你了解我的呀,我有时就是想一出是一出。” 话音甫落,便把两人身前的醋碟都端到卓旸身前。 卓旸正抱手看戏,猝不及防被拉进局里,笑意蓦地僵在了脸上。 “公主,您别太偏心了。他吃醋不好,我吃醋就好么?何况还是三碟。” 卓旸低头觑眼排成一行的三碟醋,整整齐齐,只是怎么看都像是在讽刺他。 碟里翻滚的醋汁,酸得他的心发颤。 “又没叫你一顿吃完。”浮云卿坏心眼地笑着朝周厨吩咐道:“浴佛日前,把我和敬先生的膳食,与卓先生的区分开,叫卓先生多吃蔬菜。我呢,就和敬先生享乐去。” 卓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当初接下公主府夫子的这桩差事,本想着尽心尽力教学就成,是个轻松活儿。哪想这位公主,偏生跟他过不去,似乎以看他吃瘪为乐。 顽皮得很。 可卓旸偏不是知难而退之人。公主要他吃瘪,他可不愿。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先生,多的是办法修整她一顿。 想及此处,卓旸哂然一笑,“噢,我忽然想起,今早的话似乎说错了。公主晚间是跑十五圈,不是十圈。嗳,真是对不住公主您了。” 浮云卿惊得咀嚼白灼芹菜的动作都停滞下来,她瞪大双眸,不可置信:“你认真的么?十五圈?” 听及她发颤的问话,卓旸旋即自满地点了点头。 “当然。” 说得轻松自洽,毕竟不是他跑。但若浮云卿能求他几句,兴许他心情一好,就减几圈呢。 然而浮云卿转头便朝敬亭颐诉苦,她又把身子向敬亭颐歪了歪,“敬先生,你管管卓先生,他欺人太甚!” 敬亭颐却抬手搵帕,轻轻擦拭着浮云卿的嘴角。 这孩子的吃相很好,细嚼慢咽,斯文有礼。她的嘴角干干净净,而他搵帕,只是想多与她接触。 没有人会在意浮云卿的嘴角有什么食渣,可他们会把他每次主动或被动的触碰,记得清清楚楚。 而浮云卿也会记得,每每遇事,她身旁总有个会温声安慰她,帮她解围的人。 足矣。 “嗳。” 卓旸冷哼一声,他竟有些失落,还带着说不清的落寞。 * 玉兰挤进每一处有日照的地方,霸道生长,可花落得也快。 曦升暮落,蜉蝣匆匆,不过一日一夜,树上的花朵已经落了大半。玉兰花苞大,花瓣宽,常常是成堆成群地往雕窗前砸。 咚咚—— 一下,两下,捶打着浮云卿光怪陆离的梦。 是夜,她裹着薄衾,再睁眼时,原来到了天上的月老庙。 那月老竟是卓旸的脸身,不过黑发推移至银丝。卓旸侧身,背后是一株巨大的歪脖子松树,枝桠朝四面八方发散开,到处垂着髹红木牌。 卓旸领她去找情缘,属于她的那块木牌里上,她与敬亭颐的名字紧紧依偎,清楚地刻在木牌上。 愈走愈近,待细细一看,那一块小木牌上,竟显现出二人动.情拥吻的画面! 他修长的手,揽着她那搦细腰,似要碾磨进自己的骨里。恍惚睃见被风吹起的床幔,起伏的两道身影交缠,变换,隐约听及耳边细语的声音。 敬亭颐霎时惊醒,一时无力,堪堪撑起身来。 月色入户,屋里被照得纯洁岑寂。 可他居然做了那般不堪的梦。 敬亭颐扶额,喃喃道:“当真是想她想疯了。” “想”一字,是许多念想的汇集。恨能想,爱能想。敬亭颐伸出手,妄图将月光拢在手心。 月光从他手里溜走,照亮了他湿.腻不堪的腹,也迷乱了他的心。 之后几日,敬亭颐定下早习,监督浮云卿功课学习。 两人都有些难言的尴尬,每每无意间对视,便会飞快地移开双眸。 渐渐的,贤妃也来问这阵难堪的风声。 “姐姐,那日你交代的,我都照办了。敬先生待我真诚,不像是别有所图的样子。”浮云卿搬条杌子坐着,一面吃着一瓯荔枝,一面说道。 “多嘴,这会儿有你说话的份么?还待你真诚,看看他把你娇惯成什么样子!”贤妃面色愠怒,将几张宣纸扔到浮云卿怀里。 “字词默写,十个错俩,还都是先前我常跟你说的易错字。我管你的时候,是严厉了些,可也不至于出这等低劣错误。敬亭颐那厮呢,他温润如玉的名声连官家都夸赞不已,可那有什么用?是能叫你多背一篇辞赋,还是能多写好几个字?” 闻言,浮云卿倒真认真思考起敬亭颐的脾性。 比及贤妃那座雪山,敬亭颐便是怎么也冻不成冰的温水。他的确温柔,可也没到外人谣传的那个地步。 “敬先生教得的确好,不过女儿愚笨,耽误了人家。女儿的错,姐姐要怪就怪我罢,不要把莫须有的罪名安到敬先生身上。” 贤妃讥笑反问:“我何时不怪你了,又何时全怪他了?一个窑里挑不出半块耐烧的好砖头,我能怪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真是有你俩的。” 浮云卿被贤妃骂了无数日,耳朵都生了层茧,自然不会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浮云卿 第21节 被骂惯了,还能觉察出,贤妃这是在变相地关心她呢。 遂笑着讨好道:“那之后,姐姐打算叫我怎么做?还需再试探试探他么?一个人就那么点真心,都试探完了,人家也不再信我了。” 贤妃冷淡的神色慢慢缓和下来,她道:“急什么?四月初八浴佛日,去见见你三哥,旁敲侧击地问问,他与那江湖女子的情况。” 浮云卿听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我呢?我与敬先生呢?” 贤妃嘴角耷拉着,“你不是已经放出相看宴的钩子了么?相看宴的事我给你操着心,放心罢,鱼会上钩的。” 浮云卿说好,倏地绽开笑颜。 若鱼能上钩,那她的驸马可就不愁找不到了。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鱼上钩了。 敬先生:鱼上钩了。 哈哈看看到底谁是谁的鱼,下章老时间更。 第20章 二十:咬住 ◎你们在做什么!◎ 四月初八,浴佛日。 州桥人影憧憧,下桥后车马骈阗,挤挤搡搡。 春光明媚,浮云卿一袭银红衫子汉白裙,帷帽盖着脸,走得颇为艰难。 她往前乜一眼,高高低低的人头错落涌动,遮挡大半春景。遥遥听见相国寺厚重的钟声,可她却无法迅疾走近,这是件很磨心性的事。 浮云卿仰头望天,兀自叹气道:“早知今日摩肩接踵,那日就不该答应姐姐去看三哥。往年浴佛日,我都是与素妆阿姊和缓缓在一起过的。我们仨常到桥东老赵牙牌馆里,搓一桌牌,一晌就这么消磨过去,并不觉着难熬。” 身侧敬亭颐轻笑应和道:“若您真不愿去,其实也能回去。不过甫一回去,便要被卓旸罚跑圈了。” 今日教习课程排的满。卯时晨读,上晌与下晌皆是在打太极拳,晚间跑圈,之后再温习一个时辰的辞赋。 浮云卿借癸水之由,要求歇上半刻。先学的是入门十六式太极,腿脚几乎不用怎么动。纵是来了癸水,打太极也不至于打到身伤。 卓旸虽不解,却老实地给她放了半刻假。若知道她趁着休假,悄摸窜逃出去,约莫要气得罚她跑数圈再数圈。 浮云卿悚然耸肩,“你瞧你,我不过随口一说,哪至于再折返回去。” 一面扯着敬亭颐的衣袖往自个儿身旁拉。 觑见他眸里的疑惑,勾唇道:“人来人去,挤得慌。与其被别人挤来挤去,不如跟我挤挤,省得走散。” 敬亭颐不曾想她的话会说得这般直白大胆。 似是那日从慈元殿回来后,她待自己便与先前大为不同。 恍似挣脱出试探警惕的桎梏,待他颇是真诚。 敬亭颐能感受到,他成了浮云卿心里的“自己人”,可他又与那几位婆子女使不同。 因为浮云卿不会坏心眼地调.戏她们,但会用几句暧昧含糊的话,几道有意无意触碰的动作,反反复复地试探他。 反反复复地磨着他,直到他持着书卷敲下她天马行空的脑袋瓜,笑眼斥句胡闹,她才肯收敛些。 然而一场调.戏过后,她倒澹然平静,他却心痒不堪。 敬亭颐挪着脚步,果真往浮云卿身边凑了些。 通衢长道不止是汇聚着车马人流,更是有数不尽的摊子架在道路两边。 吆喝声,脚步声,骏马嘶鸣声,马车辘辘声,嘈杂不堪,充斥耳鼓。 浮云卿的眉眼皱巴着,她复而拽着敬亭颐的衣袖,安慰道:“敬先生,你要是觉着身子不舒服,那我们就立刻调头回去。虽说出去一趟不易,可跟你的身子比起来,那些都是小事。” 敬亭颐没听清,隔着半透的帷帽,他只睐见浮云卿的唇瓣张张合合。他轻轻弯腰,侧首问说了什么。 “我说。”浮云卿抬声道:“你身子孱弱,要是不舒服就跟我说!美景三哥都比不上你健健康康。” 敬亭颐眸里闪过错愕,问道:“我在您心里,竟是弱不禁风的形象么?” 前几年,他确实生了场大病,落了个治不好还常复发的病根。可也没落魄到,走两步路,骨头就散架的地步。 浮云卿点点头,忽觉身边气息冷冽瘆人,又忙摇摇头,“没有啊,有谁说先生弱不禁风么,你只管告诉我,我给你撑腰出气。” 男郎嚜,都是要面子的。 面子精,面子怪。浮云卿腹诽一阵,再一抬眸,竟踅进了相国寺。 城里十大斋院都会在这日办浴佛斋会,撑起大棚,煎香药汤水,赠给来往游客,称之浴佛水。 此时仍有人扫墓,斋会也会招揽几家名声大的店铺,在棚边摆摊,低价贩卖饴糖与麦粥。 这些招揽过来的店铺,要拿出一笔可观的香火钱给寺院主持。年复一年,生意来往密切,渐渐攒出修缮寺院的钱。 相国寺先后修缮数次,是京里最宏伟宽敞的一家寺院。 先至正殿,迈过月台踅足八角琉璃殿,走游廊穿过藏经殿,便到了后院。 浮俫兴许在后院念着经,毕竟他是半路出家的野僧,没有资历能在人面露面讲学。 浮云卿拽着敬亭颐灵活地躲过人群,却站在月台前犯了难。 那月台有半人高,四周围着白玉护栏,明显是防着似浮云卿这样要扒月台走小道的人。 “敬先生,你去旁边踅摸踅摸,掇条杌子来最好。不然还得抻胳膊拉腿地爬过去,不体面。” 敬亭颐失笑,“原来您也知道这样不体面。” 浮云卿说他行事死板,“走小道人少路短,没有比这段更便捷的路了。不是想早点见三哥,早点回去嚜。” 言讫,却见敬亭颐一动不动,静静立在身前,紧盯着自己。 “怎么不去?”浮云卿话里带着愠气,嘴角都耷拉下来。 敬亭颐说不要着急,“我有个比掇条杌子更好的办法,不知公主愿不愿……” “愿意,当然愿意!” 浮云卿打断他的话,“别管什么办法,上月台是最要紧的。” “那好。” 话音甫落,敬亭颐贴在身侧的手臂终于动了动,他站在浮云卿面前,两人身子贴得极近。若不是有顶帷帽隔着,约莫要额头贴着额头,鼻子贴着鼻子那般亲近。 趁浮云卿一头雾水,敬亭颐握着她的腰,轻快地托起她的身子,将她稳稳地架到月台上。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再恍过神,敬亭颐却站在她身边,欹着廊柱,朝她歪了歪头。 浮云卿登时瞪大了双眸,“敬先生,你是怎么上来的?” 他那文弱的身子,倒也能轻轻松松地把她提溜起来么。 “跳上来的。” “什么时候?” “就在刚刚。”敬亭颐瞧她这懵懂模样,忍俊不禁。 浮云卿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倏地想及三月,那时他也是抱着她上的金车。他远没有自己想得那般文弱。 琉璃瓦,迎风铃。 八角琉璃殿比正殿安静不少,殿里只站着寥寥几位僧陀,围成圈沉声讨论着什么。 浮云卿做贼似的贴着木窗,不过是在说待会要讲什么经,念什么咒,霎是无趣。 侧过身,朝敬亭颐耳语道:“咱们走罢。” 行至藏经殿,透过半开的窗往里望见,有座巨大的金钟垂在殿中。 浮云卿隔着敬亭颐宽大的衣袖,戳了下他的小臂,示意他往里面看。 “平时头陀敲梆子声都能传到几条巷外,若是敲一下这座金钟,莫不是整个京城,大街小巷,都能听得见?” 敬亭颐颔首说是,“先前听人提过,相国寺内有一金钟,清秋霜天之际,钟声传得最远。今年清秋,我陪公主一起听钟声。” 他望向浮云卿的那双眸,清澈浄泚,满满载着小小的一个她。 清秋霜天,相国撞钟,登高望远。敬亭颐恍惚觉着自己像那沉寂已久的钟,而她便是能敲响自己内壳的钟捶。 两人一句一句地搭着话,不觉便走进后院。 后院是僧陀的住所,院内有水井,菜园,闲适自在。 浮云卿拉来一个小僧陀,问道:“你可知无争长老在哪儿?可能带我去找他?” 小僧陀睃着眼前两位客人,想是皇家的人。 毕竟没有几个平民百姓会知道康王浮俫的僧号。 “哎唷,两位来得不巧。无争长老刚刚被主持叫走,说是要交代他一些斋戒的事,约莫还得在主持那边待上小半晌。” 浮云卿说那好,“他住在哪儿?我与他相熟,到他住处等着就成。” 小僧陀本想摇头说不好。后院一帮僧人,眼前这一男一女,想是一对情人,蓦地到人家屋里去,相当冒昧。 可转念一想,一男一女,与浮俫是熟人。 那么这两位,要么是公主皇子,要么是公主驸马。 小僧陀后怕不已,一时拒绝的话再说不出口,支支吾吾地带着两人到无争住的那间屋。 “就是这里。”小僧陀指着一间简陋的草屋,道:“二位进去稍等片刻,我这就告诉无争长老,有人找他。” 草屋破败飘摇,浮云卿倏地想起那首诗。 “住在这里,但凡刮风下雨,三哥他就得念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敬亭颐轻笑一声,刚推开屋门,就见浮云卿灵活地钻进屋里。 “嗳,慢点。” 哪知屋门刚合上,就听及“刺啦”一声。 浮云卿 第22节 “老天,我新做好的裙!” 浮云卿惊呼着,颇为心疼地提着衣裙。 原来她裙摆右侧,被屋门后放着的一堆柴火给划了一个长口子。 “三哥怎么想的,往屋后堆倒刺的木材。”浮云卿蹙眉抱怨道。 “还没见到人,就破了相。”她满目僝僽,兴致削减大半。胡乱摘下帷帽往矮桌上一扔,动作粗鲁,精心打理的鬓发也被她拽得显乱。 敬亭颐亦是心疼,只是光心疼可解决不了这出洋相。 他往屋里转了圈,瞧见方桌上放着一筐针线,忙提到浮云卿面前,安慰道:“不要慌,办法总比困难多。这里有针线,正有一股线与您的裙色相同。您若不介意,我可以给您缝好。” 浮云卿不可置信,“你……你还会缝衣服么。” 睐及敬亭颐满脸自信,她却罕见地叹了口气。 “罢了,缝好也会被三哥看出来。他眼尖得很,若瞧见我的裙摆缝过,指不定还要笑我越过越寒碜呢。” “我想试试。”敬亭颐蹲在浮云卿脚边,抬头仰望她。 “您信臣一次。臣的手艺,不会让您失望的。” 鬼使神差的,浮云卿点了点头。 只是屋里太暗,两人踅至屋外。 浮云卿坐在树荫底的石墩子上,垂眸看着敬亭颐精准地把线穿进针孔里,又熟稔地给线打好结。 “不用戴顶针么?之前麦婆子也给我缝过衣裳,都是戴着顶针的。” “不用。”敬亭颐笑道,“不过您嘴里得含根筷子。” “为什么?”浮云卿满心不解,“何况我去哪儿给你找来根筷子。” 敬亭颐将那处裂口子的裙摆展开,比划一番,准备下手。 他抬眸,看到的是一张不谙世事的脸,单纯天真的眸。 “活人身上不缝衣服。”敬亭颐盯着浮云卿的眸子,说道。 “筷子确实无处可找,但您可以取下一根篦子给我。” “前言不搭后语。”尽管这样说,可浮云卿仍听话地摘下青鬓里的篦子,递到敬亭颐手里。 却见他握着篦子,递到自己眼前。 “咬住。”敬亭颐说道。 这声沉重沙哑。浮云卿眼神躲闪,她瞥见敬亭颐的眼带着不可名状的欲,那欲能淹了她。 “奇怪的习俗。” 她往前倾身,低下头,一下咬住那根坚硬的篦子。 “真听话。” 这句夸赞听得浮云卿脸红。 敬亭颐是个文雅矜贵的人,哪怕现下他半跪在地,缝着衣裙,他依旧矜贵,仿佛捧着世间最稀有的珍宝,一下一下地摩挲抚.慰。 春光乍泄,树影婆娑,有丛灌木恰好把敬亭颐的身形遮挡得全。 自浮俫这方望去,只能看到他的妹妹,浮云卿坐在石墩子上,鬓边发丝微乱,脸颊泛红,眼神飘忽,嘴里噙着一根来路不明的篦子。而她下身衣襟稍显凌乱,裙褶不时翻动。 她的裙下,一定有个人! 浮俫心底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怒意,手里的佛珠被捏得咯咯作响。 是谁,是谁。他良善的妹妹,被谁糟蹋至此! “你们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说: 癸水:女子月经,而非葵水。 第21章 二十一:刺痛 ◎让他早点成为你的妹婿。◎ 这句斥责的话喊得浮云卿怔忡慌乱。 他们在做什么…… 浮云卿垂眸轻睐,敬亭颐依旧云淡风轻,不紧不慢地给她缝着裙摆。 一时再顾不得其他,忙把嘴里含着的篦子吐了出来。 “敬先生,三哥来了,你快起来,他肯定是误会了。”浮云卿扽扽敬亭颐的衣袖,轻声催促着。 “不要慌,再挽个结就好。”敬亭颐话落,乍然察觉出不对劲之处。 “怎么把篦子给吐出来了?快咬上,这样不吉利的。” 见他抬手作势,欲把篦子复搁在自己嘴里,浮云卿赶忙甩了下头,甩下将一缕发丝,噙在嘴里,含糊道:“咬着了,咬着了。” 敬亭颐失笑,细线绕在指间,飞快地打了个结。 浮云卿急忙站起,未曾想漾起的裙摆“啪”一下扇在敬亭颐的手上。 他手里尚捏着一根细长的银针,裙摆拂过,针尖倏地转了方向,在他指腹上飞快一刺,血珠登时冒了出来。 被针刺到手,无异于轻飘飘的鸿毛落于肩头,丝毫察觉不到。 敬亭颐眉眼舒展,手往袖里一掩,并未叫浮云卿看见这处伤口。 那厢浮俫揿着串佛珠大步跨来,越过那丛灌木,他的确看到一位男郎跟在浮云卿身边。 “三哥,我俩正准备找你呢。”浮云卿讪笑道。 “是么。”浮俫眸色一沉,暗自打量着她身旁的人。 “你们在做什么?” “噢,方才进屋等你。哪知刚推开屋门,裙摆就被划破道口子。敬先生找来针线,给我缝好了。” 浮云卿提着衣裙,在浮俫面前转了一圈。 “敬先生手艺很好的,看嚜,那道口子你肯定指不出。” 浮俫冷哼一声,挑眉问道:“敬先生,谁是敬先生?” 言讫,又抬起下颌,乜眼敬亭颐:“你是敬先生。” 敬亭颐唱喏说是。 浮俫又问:“方才跪在小六脚边的是你么?” 话意虽如此,可配上浮俫轻蔑的语气与直白的话语,总叫浮云卿觉着他这话夹枪带棒。 忙搭腔解释:“是他,今日一直是他陪着我的。三哥,你不要再为难人家了。” 这头敬亭颐也在打量着早先听闻多次的康王浮俫。 浮俫是半路出家的野僧,并未剃度。头发用幞头裹着,幞头外罩了层黑纱,把每缕头发都掖在里面,干净利落。身上披着件袈裟,瞧起来是位怪异的僧陀。 他感受到浮俫不怀好意的目光,可再一眨眼,浮俫揣度的眸忽地软了下来。 随即听浮俫审慎地朝他问道:“你……你可是妹婿?” 听及,浮云卿急得想捂住浮俫的嘴。 “三哥,你说什么呢!他不是……” 浮俫往后退几步,意味深长地噢了声。 他面前的两人,一个娇嗔佯怒,一个澹然平静。 现下不是他的妹婿,迟早有一日得是。 敬亭颐叉手回道:“殿下误会,我只是禁中派来教书的夫子。” 浮俫却流露出“我都懂”的眼神,只侃笑道:“欸,在相国寺,不要称我为殿下。跟着僧陀唤我‘无争长老’就行。” 方才捏紧的佛珠串,在瞧见敬亭颐那刻后,渐渐被松开。 浮俫推开草屋门,“是贤妃娘子叫你们来探我口风的罢?外面人多眼杂,都进来说。” 他握着鸡毛掸子往杌子面扫了扫,“都坐。” 又拿来自酿的茶饼,摆好茶具,道:“不必拘谨。这屋只有我一人住,平时也不常来人。我给你俩淪茶,尝尝这苦红茶够不够味。” 浮云卿尴尬地揪着膝前裙,轻声说道:“确实是姐姐叫我来的。” 浮俫撇着茶沫,建盏道:“什么事?” “来问你和那江湖女子的情况。姐姐说,三月窥见你与她搂搂抱抱,骂你修行不正。她的意思,是让你早日与那女子断开联络。”浮云卿不敢抬头与浮俫对视,只是低头敛神说着:“先前她对你出家为僧一事颇有怨言,这次却说,只要你俩不见面,任你在相国寺念一辈子经,她也忍了。” 浮俫嗤笑道:“我不会与她断了联络的。小六,我不想叫她在你们心里只是‘江湖女子’。她打小在道观里长大,后来闯荡江湖。她叫赛红娘,是我去寿春游猎时认识的。” 顿了顿,郑重地说:“她也不是贤妃娘子口中野蛮粗鄙的无名氏。她是你的三妗妗。” “什么?”浮云卿满脸不可置信,“三哥,你尚为僧陀,怎的就要娶妻成婚了?你……你不是专心研读佛经么?” “她迟早会是,不过却不是现今。什么佛经,什么痴迷无上密法,都是为着躲避风头。皇家轻视江湖,人家江湖人士,还看不起皇家呢。人家觉得那是大染缸,并不想让她嫁过来。我躲在相国寺,她远在江湖。待各自处理好内家事情,约好再相逢。” 浮云卿倒真没想到,浮俫与赛红娘竟与这一段曲折的故事。 一时劝也不是,附和也不是,呆坐在杌子上干瞪眼。 她捧着茶盏,侧首看向敬亭颐,却见敬亭颐衣袖半遮的右手不自在地弯曲着。 浮云卿把茶盏放在桌几上,关切问道:“敬先生,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 说着就扽起衣袖,尽力遮掩。可指节一动,倒把被针扎伤的食指指腹给露了出来。 指腹正好跃出滴血珠。 “哎唷,流血了!我都瞧见了,怎么不告诉我呢?”浮云卿蓦地走到敬亭颐身旁,什么礼节都顾不得,托着敬亭颐的手腕仔细查看。 浮云卿 第23节 “怎么流血了呢?”浮云卿瞪大双眸,紧紧盯着那滴饱满的血珠,话音带颤,只觉心里兀突突的,揪得难捱。 “被针扎了下,不碍事的,半点都不疼。” 浮云卿蹙起眉,埋怨道:“说了不用缝的。左右不过一条衣裙,缝是缝好的,可却叫你见了血。不值当的。” 话落,倏地朝浮俫问道:“三哥,先前缝衣的活儿你可是半点不通的。难不成出家了,还悄摸学了门手艺?” 浮俫被戳中心事,面颊渐渐升起绯意。 “这筐针线,是赛红娘带来的。我在相国寺干粗活的时候多,她常来屋里给我缝补衣服。” “好啊,三哥你可真是闷声干大事的料。”浮云卿叹道:“你居然敢把她带到后院来住。” 浮俫却念叨她大惊小怪,“等你遇上中意的郎君,怕不是更大胆的事也敢做。” 言讫,眼珠有意无意地往敬亭颐身上提溜转。 后来一番叙旧,出了相国寺,长街热闹依旧。 明明望的是同样的风景,可浮云卿却神情恍惚,脑袋瓜里不知在胡乱想些什么。 她的帷帽是敬亭颐系上的,她的衣裙是敬亭颐缝好的。 如今她依偎在敬亭颐身边,他为自己放慢了脚步,好让她随时跟在身侧。 浮云卿敛眉抬眸,细细看着敬亭颐清瘦颀长的身影。 她见过高耸的香樟树,树荫可遮半里。她站在香樟树下,只觉遥远。 可待在敬亭颐身旁,她无时无刻不在觉着,纵使天塌了下来,还有这道带着草药气的身影撑着。 不觉遥远,因为他就陪在自己身旁。 浮云卿恍着神,视线重新聚焦起来,是听及敬亭颐嘱咐的话。 “看车。” 她尚有些懵,脱口回道:“看哪辆?” 话音甫落,才发觉自己会错了意。 敬亭颐唇角勾了勾,“街上马车多,您要小心,多看看身旁的车。” 风起花落,白玉兰回旋在空中,随风飘到各处去,随即黯然掉落。 浮俫在北落门前驻足。闹市的玉兰刮不到禁中,放眼望去,这里尽是琉璃瓦朱红墙。 正经、厚重、死板、不起一点波澜。 踅至福宁宫,已是暝暝日暮。 浅黄的圆月嵌在天上,没有星辰相绕,没有树木相映。 光秃秃的,什么灵动的事物都不会出现在福宁宫。 “三哥,今日你见到敬亭颐了嚜。” 官家窝在圈椅里,说道。 “见到了。小六的确对他有意。至于是哪种意,儿子尚不清楚。也许她对敬亭颐的喜爱深刻,也许浅淡,这些儿子都不清楚。” “那你觉着敬亭颐这厮如何?够不够格,做你的妹婿。” 浮俫心头陡冷,知道官家是在探他的口风,遂回:“不清楚。儿子只与他见过一面,并不清楚他的为人。他的秉性,爹爹最清楚。” 官家仰头望着月亮,若有所思。 “小六不清楚,你也不清楚。不碍事,我心里有数。” 官家无意摩挲着扶手,似是陷入了古老的回忆中。 “其实早先福宁宫也种了几株玉兰,那时朕三岁。玉兰是丁家送来的,随之送来的,还有数位线人,他们监视着朕。朕执政后,让内侍省修缮后宫。第一步,就是把这几株陪朕长大的玉兰给砍了。” 他道:“随即砍的,是无数阻挠过朕的人头。所有不与朕同路的人或事,都会像那几株玉兰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乜见浮俫身形一僵,官家又笑着安慰:“嗳,晚间天凉,朕说的是糊涂话。” “还不够,还不够。”官家阖目,身子往后仰着。 “得寻个法子,早点让他成为你妹婿。” 作者有话说: 贤妃:去试探你三哥。 官家:去试探小六。 第22章 二十二:牵手 ◎给你捂热手。◎ 空荡荡的长衢陌巷上,更夫敲梆子的声传得悠远延宕。 “三更天喽,月黑风高,平安无事。” 每走一步,他的背就冷上一分。敲完三更的梆子,他要赶紧踅回家里。 今晚氛围太怪异,他总觉耳旁有个女鬼在喊冤。 冤声呜呜咽咽,是一绺剪不断的头发,把人的脖颈勒死,仍不罢休。 “停。” 垂落的金丝竹帘掩着一道倚在太师椅上的身影。 竹帘外,被折磨得半死的女人没骨似的瘫在地上,血水渍入地缝里。 刑屋里的味道称不上好闻。血水,排泄物,泪水,汗水,交织纠缠,在暖黄的烛光映照下,残忍,怪诞。 刑屋里有千种折磨人的刑具,可竹帘后的人只选了最简单的一种。 鞭笞。 女人血肉模糊,却还存着一口气。 她愤恨地吐着血水,“我不会招,你要是个男人,就杀了我。” 那人却只是笑笑,“你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霁椿。” 他澹然道:“可你说的话却不好听。” 他掀帘朝霁椿走来,踩在一片干净的地面上,蔑着蠕动挣扎的霁椿。 “你招不招,于我而言,用处不大。” 霁椿费力动着暴突的眼球,她看不清。面前宣判她的人,高瘦,戴着一个精致玲珑的银面具。 “你要是有种,就把面具摘下来。让你老娘我看看,是哪个狗阉的,做事这么绝。” 她拼命把眼前的人记下,她还存着能从这里出去的念想。她还幻想着,主子会把她救出来。 “你配么?”那人道。随即掏出一本账簿与数叠书信,一并扔在霁椿面前。 “安插线人,做假账,贪污,告密。你以为不招,我就不知道你背后是谁在主使么?” 他没有多说的必要,摆摆手,霁椿站不起来的腰身一下被麻绳提起。她的脖颈,被带着倒刺麻绳一圈又一圈地围紧。 她的脸被勒得红里透紫,眼球凸得几欲要掉了出来。 “嗖——” 忽地无数道冷箭从机关里飞出,一瞬将霁椿刺成了蜂窝。 只是有道冷箭擦过她的切脉,黏稠的血液蓬勃而出,有几滴恰飞溅进那人的衣袖。 他飞快侧身,可那血滴还是在干净的衣裳上留下了痕迹。 他眼露嫌弃,“本来不想换衣服的。” “就算衣裳不脏,可你敢穿着一身有血腥味的衣裳到公主面前么?”卓旸推门进来,瞧见中间悬挂着一具死状凄惨的尸体,又闻见呛鼻的血味,本能地皱起眉头。 “我说,敬先生,你的身子是在公主府养残了么?怎么做事越来越不利落了。噢,公主以为你病弱,你倒真病弱了?”卓旸走近,睐见敬亭颐反复擦拭着手,不禁嘲笑道。 敬亭颐把脸上的银面具摘了下来,嫌弃般地投到卓旸手里。 “有时间嘴贫,没时间引蛇出洞么?” “我引了啊。”卓旸摊手,“叵奈那蛇根本不吃咱们给的诱饵。他吃的,你又不舍得给,只能这么僵持着。” 他拍拍敬亭颐的肩,“那蛇咬死我们多少人了,你还不舍得动手。要我说,直接把他要的推出去算了,对你也没……” 话语未尽,卓旸猛地被敬亭颐掐着脖颈撞到墙边。 “卓旸,你是不是脑子不清醒?”敬亭颐斥声道:“你给官家做事,却想拿公主做诱饵引蛇出洞。” 卓旸拍开他的手,“给官家做事?嘁,官家也害过我们的人。你还想给他做一辈子的脏事?人是杀不完的,就是杀完又如何,官家不在意任何人的死活。他让你我杀他人,也会让他人来杀你我。苟且偷生的日子,你还没过够么?” 卓旸扽着衣袖,漫不经心。墙面地上,都是血。他的袍身也沾了血,渗了味。 人血,是抹不去的痕迹。就是把衣袍洗脱线,把身子搓一层皮,那些黏糊的血肉,扭曲的面孔,依旧刻在心头。 卓旸割断麻绳,将霁椿的尸体套在麻袋里。剩下的事,待他们走后,自会有人来处理。 “走罢,回你心爱的府,见你心爱的人,给你心爱的人做心爱的宵夜。走罢,继续当你的敬先生,当一个挥之即来弃之即去的附庸。” 卓旸嗤笑道。 敬亭颐听惯了他这样那样讽刺的话,并不往心里去。俯身剪灭烛光,顺着黑黢黢的道,走出森然的刑屋。 只是走在卓旸身后,倏地来了句:“不要再打公主的主意。” 卓旸哦了声,除此之外,什么都没说。 * 天渐渐热了起来,夜里盖的厚些,浮云卿就把被衾踢到脚边,反反复复。 敬亭颐处理完事后,总习惯去浮云卿院里,问问婆子女使,她睡得如何。 有时去得早,有时去得晚。婆子女使打地铺睡了,他便静静站在屋前,敛神凝气,听着屋里沉稳的呼吸声,知道她睡得沉,方悄然离去。 次日浮云卿顶着难以让人忽视的黑眼圈晨练,她觉着自己困得要栽了过去,手脚却仍做着动作。 浮云卿 第24节 “停!”卓旸憋不住气,上前训道:“公主,太极要的是舒展,不是畏手畏脚。您看看您做的‘白鹤亮翅’,脚步虚,臂展缩。是白鹤亮翅,不是鹌鹑扑闪。” 浮云卿乜眼气急败坏的卓旸,喃喃道:“我是鹌鹑扑闪,那卓先生你呢?你生气的样子,像是老鳖探头。” 卓旸蓦地瞪大双眼,指指点点道:“我是老鳖探头?好,我是老鳖。公主您这只小鹌鹑呢,待会儿加跑五圈。” 浮云卿听及自己被罚跑,霎时清醒起来。她摇摇食指,又捂着自己的小腹,道:“不成。哪有来癸水还要跑圈的。这几日我就不跑了,太极么,我想练就练。” 卓旸听见“癸水”就来气,抱手说不行。 “昨天的账我还没跟您算呢。趁着半刻假,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我还……” “咳咳。” 一阵咳嗽声打断了卓旸抱怨的话。 他与浮云卿一道扭头看去,游廊下,敬亭颐竭力忍着咳意,脸颊绯红,似是下一刻就要晕倒一般。 “敬先生,你怎么了!”浮云卿飞快跑到他身边,关切地问。 然而不待敬亭颐回话,那头卓旸也咳了起来。他咳得更响,更紧凑。 “哎唷,公主,我是怎么了!”卓旸艰难地行至浮云卿身旁,一脸虚弱。 浮云卿本觉得卓旸是佯装病痛,可见他脸色苍白,又不像是装的。心里有些动摇,然而朝卓旸那方迈步的脚刚迈出去,便听见身后敬亭颐可怜地低唤了声:“公主,臣难受得紧。” 浮云卿心里煎熬,正天人交际时,却被敬亭颐勾住了小指。 倏尔心火燎原,浮云卿艰难地吞咽了下。 有无数个时刻,她都想牵起敬亭颐的手,细细摩挲。但她不敢迈出第一步。 “敬先生,你的手好凉。” 浮云卿转身,牵紧敬亭颐的手。 “我给你捂热。” 可她的心刚热乎起来,就被一道冷水浇灭。 “敬先生,你身遭怎么有股血味?” 作者有话说: 敬:不要再打公主的主意。 卓:你猜我打不打。 第23章 二十三:爱意永存 ◎伤疤与他卑微的爱永存。◎ 敬亭颐垂眸,浮云卿那搦纤细的腰肢贴着他的小腹,暖热的指腹偎靠在他垂落的手腕。 她是灵动撩人的仙妖,明明什么过分的动作都没有,可却把他沉寂的心撩拨得怦怦直跳。 尽管她的问话让他心头一颤。 “手被匕首割开了道口子,没来得及处理。”敬亭颐左手往身后一躲,淡然说道。 “匕首?你怎么会碰这锋利玩意儿?”浮云卿焦急蹙眉道。 她把敬亭颐躲藏的左手拽了出来,见他手腕处果真有一道红痕。伤口不深,表皮浅浅刮了层,却能睐见骨肉里夹着的鲜血。 浮云卿满脸失落,“先前缓缓跟我说过,有些郁闷不得志的人,会拿匕首割.腕,以求解脱。敬先生,你心里是不是藏着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你跟我说说,千万不要学那些自残的人。” 敬亭颐失笑,揉了揉浮云卿的脑袋。 “公主想岔了。臣今早想给公主做炙羊肉,羊肉焯过水,得割成一片一片的。臣手里没有趁手的刀,就拿了匕首来。谁知一走神,刀刃就划在手腕上了。” 浮云卿只觉心都揪了起来,“我哪有那么好吃,下次可不要再碰这些危险玩意儿了。你本来身子就不硬朗,要是再出点什么差错,让我怎么办才好。” 她自己都未察觉出这话里的暧昧之意,眼下全把心思扑到了敬亭颐手腕处的伤痕上,自然没看见敬亭颐眸里翻滚的深意。 她掏出帕子,垫在他手腕下面。 明明伤口在敬亭颐身上,可她却觉着自己也跟着疼了起来,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卓先生,你去找大夫来,让他给敬先生拿点药。”浮云卿回眸,朝卓旸说道。 这头卓旸踅摸了个观戏的好位置——一棵青葱高大的香樟树。 他靠着树身,抱手而立,静静观摩着这俩人你侬我侬。 “你怎么站到那里去了?”浮云卿眼里满是嫌弃不解,“你刚刚不是还咳嗽着么?这样,你把大夫叫来,顺便叫他也给你开一副药。” 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朝他说道:“治这里的。” 卓旸嗤笑一声,不甘示弱,朝她伸出五个手指。 随即口语传声:“五圈,等癸水过后每天加五圈。” 瞧见浮云卿瞠目结舌,卓旸得意地勾起嘴角,转身到大夫住的南院去。 遐暨南院,一股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这进院紧凑充实,每寸土地上都栽种着草药与香料。 踅足进屋,卓旸先是要来一包金疮药与疗养身子的药方,又走到一方长桌前,问道:“前些日子,我要的那一炉香可制好了?” 大夫拍拍手,将满手香料抖落,回道:“做好了。” 旋即指了指一个匣盒,“先生要的香就在那匣盒里。您拿走后,我会记在簿子上。等敬先生或禅婆子来查时,方便一一寻查对应。” 卓旸说知道了,握紧那方匣盒,悄然离开南院。 * 大椿堂。 浮云卿小心翼翼地舀来一勺药膏,慢慢涂抹在敬亭颐手腕上。 前几日,他被针头刺到了指腹。今日,又被匕首割到了手腕。浮云卿只觉敬亭颐便是那脆弱的枯枝,稍不留意,便会被踩断。 针刺的那处淤着血,渐渐成了个红点。想必再有几日,手腕这处伤也会凝成一道红线。远远看去,像是腕上系了条红绳。 一时静默,还是敬亭颐试探地开口:“公主近来是不是歇息得不好?” 浮云卿动作一滞,抬眸望他,“敬先生怎么知道?夜里辗转反侧,常有梦魇,睡得浅,歇息的确没从前好。” 他如何知道? 因为每晚都会在她卧寝前站上几刻。他听力极好,能听见少女轻浅的呼吸声,不时的呓语呢喃声,翻身踢开被褥声。 总要等到她真正睡熟,才披着一身寒露离去。 然而这些敬亭颐并不会告诉她。 他抬起手,心疼地抚着浮云卿眼下的黑眼圈,“您这副僝僽模样,任谁见了都会给您道声辛苦。” 浮云卿些许羞赧,“其实我并不辛苦。若论辛苦,府里上下几十口人,谁不比我辛苦呢?我是最没资格说辛苦的人。毕竟每日不是吃喝,就是玩乐。” 敬亭颐轻笑,“臣希望公主每夜都睡得安稳。臣调了安神助眠的香料,若公主不嫌弃,可以晚间点上。” 浮云卿眉梢一挑,惊喜应道:“敬先生原来还会调香嚜。不嫌弃,不嫌弃。你有心啦。” 言讫,便见敬亭颐便戏法一般,从身侧掏出了个小匣盒。 “点香不要贪多,要是养成嗜睡的习惯可是弄巧成拙了。” 浮云卿连连颔首说是。 只是这话一语成谶。 匣盒虽小,可里面香料装得满。浮云卿甫一燃上炉香,困意便扑面而来。 沐浴后,卧寝燃香,不待一刻,她便沉沉睡去。 夜夜睡得安稳,便对这盒香有了依赖。夜夜燃,不然心痒难耐。 比及五月,人已是懒散地不成样子。 黑眼圈是没了,人却恨不得出行带着床榻去,恨不能大睡三日三夜。 浮云卿心头疑惑,这香燃得她愈来愈难以集中注意力,常常跑神。她后知后觉地发现香里的不对劲之处,可又不敢把这事告予府里众人,便随意寻了个理由,约荣缓缓出来一趟。 矾楼热闹,临近端午,雅间前都插着桃柳枝、蜀葵与菖蒲。一楼大堂,到处摆着艾草制成的迎客假人,作呵腰作揖状,迎着宴请亲友的贵客。 荣缓缓提着一包块香,想着这香赠给浮云卿,做辟邪化煞用,给她提提精气神。 哪知甫一进雅间,便见浮云卿手支着头,坐在桌边,酣睡得正香。 再睃一圈这张桌,摆满了制作分离香料的各个物件。 浮云卿手边摆着两盒香。 一盒是端午赠送的块香,一盒则是荣缓缓不认识的香。 荣缓缓走上前,拍拍浮云卿的肩。 “小六,醒醒。” 没有动静。 她提高声,又喊道:“公主,殿下,醒醒。” 仍旧没有动静。 不对劲,是有多困,才睡得这么沉? 荣缓缓清清嗓,猛吸一口气,大声喊道:“小浮云,该醒了!” “小浮云”这个称呼是她们之间的暗号。若非遇上急事危险事,这个称呼是万万不会喊出来的。 果然见浮云卿的身子乍然一抖,人也睁开了眼。 “端午安康呀,缓缓。”浮云卿打着哈欠,将块香递到荣缓缓手里。 “安康,安康。半月不见,你怎么困成这个样子了?莫非是学业太重,压得喘不过气了?”荣缓缓将自己提来的块香放到桌上,又瞥见拥挤的桌,问道:“物件摆得很齐全,你是想要调香么?” 浮云卿摇摇头说不,伸手打开从府里带来的一盒香料,回道:“我是想让你帮我看看这盒香料里到底有什么。这香是上月敬先生调的,说是助眠安神。我用了一月,愈来愈嗜睡,觉着不对劲,才拿来叫你看看。” 荣缓缓擅调香,嗅觉极好,纵是碾磨得稀碎的香料,她也能挑出辨别好或坏。 听及浮云卿这话,她戏侃的嘴角立马耷拉下来。 浮云卿 第25节 “这不是小事。”荣缓缓郑重道,说着接来那盒香,慢慢打开。 香料果然被磨得稀碎,原料多而杂,色相近,糅在一起,不易分解。 荣缓缓深吸口气,舀起一勺香料,倒在白布上。又用香著拨开香料,细钳子夹起几块稍大的,先闻了闻,又看了看,半分不敢怠慢。 “制香,讲究君,臣,佐,辅各适其位,又要依据天干地支,五行相克,五运六气,选取年月日里与位上相适的香料,方能使每种香料展其调性。安神助眠选用的香料,无非是酸枣仁、桂枝、艾叶、远志、当归等等数种,然而要把香料炮制配伍好,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你府上那位先生,花费许多时日,制成这盒香,心思倒是细。” 浮云卿听得云里雾里,不解问道:“那这香里,有没有其他香料,是对人有害的?” 她对敬亭颐,有太多无端的,来路不明的喜爱,这会儿是把心悬起来问,她比任何人都盼望答案是否定的。 却见荣缓缓摇摇头,“我确信没有。这里面没有一种香料,对你是有半分害处的。你近来嗜睡,是不是由旁的事引起?” 见浮云卿怔忡犹豫,荣缓缓拍拍她的手,安慰着:“千万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所谓人生四大困:春困、夏乏、秋盹、冬眠。初夏时节,困乏再正常不过。何况你常说那位先生有千般万般好,人温润如玉,总是含笑劝学,正是你喜欢的模样。这香啊,只是寻常香,可不要因着这次误会,疏远人家。” “是么,你也能看出我对他的喜爱么。”浮云卿喃喃道:“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我肖想人家,人家指不定就没把我放在心上呢。” 荣缓缓了然一笑,试探问道:“他真有那么好?好到叫你日思夜想,失魂落魄的?” “你……你怎知我日思夜想,失魂落魄?” 浮云卿似被踩中尾巴的猫,脸“腾”地红了起来。 只是在荣缓缓求知若渴的目光下,慢慢败下阵,诚实交代:“我确实做过这样那样的梦,跟他这样那样。我先这样那样,他再这样那样。” 荣缓缓笑出声来,“你瞧你,咱俩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言讫,把杌子搬到浮云卿身边,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这样那样,是我想的那样么?” 又抽出手,两根食指一点一点地对在一起,左歪歪,右扭扭。 “是这样么?”荣缓缓打着手势,问道。 浮云卿羞得脸颊通红,点点头,说是。 荣缓缓意味深长地噢了声,“这就是绮梦嚜。少女怀春,二八芳华,不梦男人,还梦什么。” 说得也在理,可浮云卿心里那阵惆怅一直盘旋,消散不去。 “我是梦人家,可人家不知梦里有没有我。” “你试探试探不就好喽。” “试探?”浮云卿满头雾水。 荣缓缓说是,“我给你出一招。今晚睡前,你别点这安神香。明日你早些时候起来,去他那处,多创造几个相处的时机。你呢,把话头往找驸马的事上引,看看他反应如何。男人嚜,若是心爱的女人在他面前提旁的男人,总得起个什么反应。他若是在意你,自不会如平常那般冷静。” 浮云卿听及,忽地打起退堂鼓。 “我先前也试探过呀,可他的反应不明不白的。有时我觉着,我们心意是相通的。有时我又觉着,我俩中间,隔着迈不过去的天堑。”浮云卿回想着先前种种相处,怅然道:“我自觉已经够主动了。像你从前说的,有意无意地肌肤接触,牵手搂腰,甚至撒娇示弱,我都试过的。可他并没有明显的回应。” “说不定你那是偏见呢。你又怎知,人家没有偷摸主动过呢。你听我的,明日突击,看看他到底有甚反应。” 浮云卿又问:“那我怎么试探?直接去屋里找他,会不会显得不矜持?” 荣缓缓说她不懂,“话本子里说,这叫欲擒故纵。情.爱里,看似主动实则被动,看似毫无波澜实则惊涛骇浪。你是公主,这位不行,还有下位,还怕找不到中意的驸马?” 浮云卿说在理,“只是缓缓你也没尝过情爱的滋味,怎的这么懂?” 这下换荣缓缓愣在原地。 末了高深莫测地说:“我在写话本子,也遇见了个中意的,故而……” 浮云卿忙搭腔说我懂,我懂。本想再套些话,却被缓缓搪塞过去,只得作罢。 春日常有绵绵细雨,温暖的气息里夹带着几分潮湿。及至初夏,风里云里,燥热悸动的气息扑面而来。 浮云卿出门寻人,那厢敬亭颐也与卓旸前后离了府。 端午气息浓厚肃重,满庭艾草熏得卓旸头晕眼花。 “你把我叫到药园是作甚?”卓旸觑着眼前漫山遍野的草药,不耐问道。 京城名秋山上有家药园,先前敬亭颐将这药园买下,从此商议什么事情,便约在此。 敬亭颐站在花廊下,良久转身,将一个匣盒扔到卓旸脚边。 这个匣盒,卓旸再熟悉不过,正是他从大夫那处取来的物件。 卓旸弯腰将匣盒捡起,“原来为了这盒香。你不舍得动手,那我来动。怎么,心疼了?” 敬亭颐额间青筋乍然显露,低声斥道:“愚蠢。香里下毒,妄想毒害公主。但凡有点脑子,都不会做这般愚蠢的事。” 卓旸冷笑回道:“那不然呢。你有心,自己调好香,又叫我去大夫那里寻来香。约莫是想着,公主喜欢哪个,你便送上哪个。我在大夫调的香里加了一味料,结果那香才燃了两日,你便发觉出其中怪异之处,替换成解毒的香。我下的毒,并不要命,却会使人日渐嗜睡,终至痴傻。我没杀她,已经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放了她一马。” 卓旸嘴里吐出的每个字,都狠狠扎在敬亭颐的心头上。 他的公主,因为幼时被毒害,落下了反应迟缓,读书不精的病根。 如今,因为新毒,差点长睡不起,疯疯傻傻。 “你的香才燃了两日,却叫她一月嗜睡。”敬亭颐心疼不堪,又满心自责,不知道怎么弥补她才好。 “卓旸,这是最后一次。”他道,“没人能伤她半分。你也不行。” “行,今日往后,我再不碰她。”卓旸睐眼暗自神伤的敬亭颐,低声威胁道:“只是别因儿女情长,误了我们的宏图大业。” 卓旸不知,敬亭颐心里,向来有两件宏图大业。 两件同样不得见天光。 其中一件是,做公主的驸马,做浮云卿的郎君。 而今眼见这件实现在即,他的公主已经动心,他怎么舍得将她推开。 他无数次告诉自己,不能操之过急。要完美隐藏自己的情意,隐藏到她琢磨不透他的心。 他爱得卑微,可却贪婪她的给予到了病态的地步。 敬亭颐抬起手腕,垂眸看着那道长长的伤口。 他杀过许多人,归府前,要虔诚沐浴多次,挑选好闻清淡的草药,围在身边,直到衣襟染上浮云卿喜爱的那股气息。 这道伤口,由他自己划开。骨合肉生,之后这处会化成一道红痕,与指腹的红点相交映。 在他身上,每道能引起浮云卿情绪波澜的伤疤,都不会消散。伤疤与他卑微的爱永存。 他要浮云卿记得他因她而疼痛的模样。然后,飞蛾扑火般地,爱上他。 第24章 二十四:粉红(含入v公告) ◎我最喜欢的粉,就在你身上。◎ 斑驳的月躲在乌桕树后,黑魆魆的天渐渐吞噬了四周的光亮。 浮云卿掇来条杌子,抱着一瓯阿驿,窝在廊檐下坐着。一边啃着阿驿,一边仰头望天。 如今麦婆子身子好了些,不再干重活儿,便操心着浮云卿的起居吃穿。 乜见她只披了件薄衫子,锁骨至胸前大片肌肤袒露在外,麦婆子掀来件薄毯,披到她身上。 “现下已经亥时了,公主怎么还不去歇息呢?” 浮云卿打着哈欠,可她并不困。 “睡不着,婆子先去歇息罢,不用时刻操心着我。” 麦婆子噢了声,仍放心不下,俯身问:“要不给您把安神香点上?方才我进屋踅摸一圈,见香炉里没燃香。这一月来,您每晚睡前都要点那块香,今晚怕不是忘了嚜。” 浮云卿摆摆手,说不用,“那香以后都不用点了。没有这香,我也能入睡。” 麦婆子见她兴致不高,不敢多问。 “熬夜伤身,您记得早点睡。” 话落便归了侧屋。病隙间,她想通了许多事。到底是要尽心尽力做婆子的,旁的事,不要过多肖想。 未几,浮云卿起身回了卧寝。 正侧躺在床榻上,想着明日要做的事,便见尾犯踅步来报。 “卓先生那头刚传来消息,明早他要出府处理些私事。吩咐我来给您说一声,明早他给您请不成安了。” “他又要出去?”浮云卿坐起身来,悻悻说道:“打他来府里住,告了多少次假了,数都数不清。敬先生与他同为夫子,他比敬先生差远了。人家每日都待在府里,随叫随到。他呢,是整日见不到个人影。” 尾犯觑着她的脸色,回道:“卓先生是武将嚜,武将坐不住,实在再正常不过。敬先生的确一天到晚都待在账房里算账,旁的时候,都是跟公主您在一起的。” “府里拢共二三十口人,我也是去年才建府的,府里的账不过一年,哪里需要他每日都去算。再说,在敬先生接手之前,账房就没人管了么?” 尾犯赧然道:“的确没人细管。先前府里的事由两位婆子管着,后来麦婆子抱病,成了禅婆子与敬先生来管。半月前,禅婆子也问过敬先生账房的事。他的意思约莫是,账不多,但记录得潦草,大几项支出对不上,这才耽误许久。” “确实不是件轻松事。”浮云卿倏地揿住尾犯的手腕,把她按到身边坐下,说道:“明早我去慰问一番。敬先生为公主府操劳许久,我总得有个表示才行。” 尾犯点头说是,“为甚要在清早?吃过午膳去慰问,不行么?” 却见浮云卿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着,“我自有打算。” 这晚她睡得不甚安稳。 平时是心浮气躁,今晚却是激动得恨不能把嗓子叫破。 她看过不少情情爱爱的话本子。那里面都写过,才子佳子要确认彼此的心意,需得寻个意外,叫小娘子羞红了脸,小官人臊得支支吾吾,不消说,这对有情人就成了。 想了一晚的意外邂逅,次日卯时一刻便缠着女使梳妆打扮。 浮云卿不欲声张,穿衣裳洗漱的动静窸窸窣窣。越暨岑寂的小院,她才放松地呼了口气。 院里冷清,不似她那进花木繁茂的院,这里没有一个花哨的物件。 只围出一块地,洒下菜籽,今下冒出了绿苗,给这冷清的院添了份烟火气。 卓旸不在,倒遂了浮云卿的意。不在正好,她与敬亭颐相处,亦不受拘束。 想及平日卯时,敬亭颐已经起来准备给她上早课。眼下浮云卿并未多想,敲了敲户牖,轻声道:“敬先生,你在里面么?要是在,那我就进去了,我有话对你说。” 她的话院里来回转悠,又空荡荡地折了回来,没被及时接住。 浮云卿又敲了下,稍抬高些声音,再问:“敬先生,你在么?” 依旧没有回应。 浮云卿无奈地叹声,“看来是不在,真是可惜。” 浮云卿 第26节 哪知甫一转身,便清晰听见,屋里传来“咚”地一声。声音沉闷急促,似是重物落地。 “敬先生!” 再顾不上什么礼节,浮云卿乍然推开户牖,提着衣裙冲了进去。 然而鞋履刚踅进屋,便猛地刹住。 浮云卿登时瞪大了双眸,只看见—— 金丝细箴竹帘高低垂落,与骤然投来的光束交杂,朦朦胧胧地勾勒着一道跌落在地的身影。 那光束窜来窜去,引她睐见敬亭颐未挽起的墨丝倾斜一地。他身上披着一件螺青外袍,堪堪挂在肩头,腰间松垮地套着丝绦,似是匆忙拽了件衣裳披上。 他惨白的胸膛,他起伏有力的小腹,一览无余。小腹以下,恰好被竹帘挡住,叫人看不清。 敬亭颐低着头,眼神惺忪,恍似是被她叫醒的。 只是他面前翻滚一圈的茶盏又在提醒着浮云卿,方才那重物原是掉落的茶盏。 敬亭颐又像是被茶盏坠地声惊醒的。 兴许手忙脚乱的收拾之间,他一慌,就滑倒在地上。 “敬先生,你还好么?”浮云卿试探问道。 “别……别过来。” 也许是他拒绝的声音太小,也许是他侧首阖眸,而长发挡住了他难堪的神色。总之浮云卿并未接收到他的回应,于是慢慢踱步过去。 眼下她与敬亭颐之间,只隔着一道竹帘。 浮云卿毫无犹豫地掀开竹帘,几乎在同时,听及敬亭颐颤声乞求了句:“不要看。” 可他的话终究是晚了一步。 那物直顶着他的小腹,她曾在避火图上见过的,也在一些不入流的话本子上见过的。 可再精湛的画技,再生动的语言,都无法描述出这匆忙一瞥。 粉粉嫩嫩,似一树摇曳的樱花。 敬亭颐不知道事情为甚会发展到这般叫他难堪的地步。 睡意朦胧间,他隐约听及浮云卿呼唤的声音。他歇息时不好着衣,今下屋前站着他最在意的人,忙披了件外袍,想着先说句“稍等”,谁知床头几上的茶盏突然掉落在地。 他也似睡懵般,迟迟做不出个反应。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跌落在地的,也不知浮云卿是什么时候走近。 更不知,该如何向浮云卿解释自己身子的异样。 她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如何知晓男人晨起身子的异样。 “别……别看。” 敬亭颐支支吾吾的话,把浮云卿飞走的神给勾了回来。 “我……我并非无意……”浮云卿羞红了脸,连连后退,“说错了,我并非有意窥见你……” 那几个字怎么都说不出口。浮云卿飞快跑出屋去,“砰”一声合上户牖。 她背靠着户牖,按着慌张起伏的胸口,一声一声呼着气。 “你,你收拾好再说。” 浮云卿脸颊红意迟迟未能消退,她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回想方才那一瞥。可脑子却不听使唤地,一遍一遍回放着那些细节。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不知怎的,就嘟囔出这么一句。 大抵是对那物最好的形容。 “还……还是粉粉的。”浮云卿蓦地捋起衣袖,对着自己的小臂来回比划。 待意识到自己在做甚么荒唐事时,她羞地直跺脚。 “就不该听缓缓的,回头得找她好好说道说道。”浮云卿低声嘟囔道。 “听什么?” 户牖倏地朝内打开,浮云卿“哎唷”一声,身子失了倚靠,直愣愣地往后躺去。 她怕极了,阖目颤睫,料想中的栽倒并未到来,反而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敬亭颐轻轻拽住她扑腾地手腕,另一手搂紧她那搦细腰,从背后把她环住。 他弯腰低头,看见浮云卿烧红的脸颊,不禁笑了起来。 原来,她比他想象中,更在意他一些。 那些难堪与羞耻在此刻都成了莫大的喜悦。能引起她心底半分波澜,那一瞥,也算值当。 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他半点位置的。 敬亭颐俯到她耳边,轻声哄道:“别怕,臣护着公主,您不会摔倒的。” 听及,浮云卿蓦地睁开眼,才发觉原来她与敬亭颐离得是这样近。 近到只要她稍稍回首,她的嘴唇便能贴到他的。 浮云卿眨巴眨巴眼,“我……我忽然想到,还有些事要做。先……先不打扰敬先生了。” 说着便窜出了这个暧昧的怀抱,提着衣裙一路小跑,再不回头。 脸红,也是变相的满意罢。 她很满意他。 敬亭颐心里浸了蜜一般,吹来股燥热的风,他都觉着凉爽。 这风却吹得浮云卿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窜回卧寝,煞有其事地叫来侧犯尾犯,连声抱怨着方才的事。 她不会把那眼瞥见的说出来,只是含糊称,自己在那院里办了个丢人事。 侧犯问,到底是什么事。 每每问到此处,浮云卿便会左一言右一句地搪塞过去。 浮云卿摇着青篦扇,疑惑问道:“你俩说,我还要不要再去找敬先生了?” “当然要找。”尾犯回道,“您昨晚说过,今日想多见见敬先生,多与他说几句话。怎么才见了一面,就不想再找人家了呢?” 这话彻底把浮云卿问住。 她回不上个所以然来。 剩下大半日皆在郁闷不得解中度过。 熬到晚间,实在是觉得每一刻都过得煎熬漫长,便从小厨房里提来两小罐果酒。任是侧犯尾犯怎么劝着,都止不住她斟酒的手。 “你俩不懂,这叫借酒消愁,不然我会一直想,一直郁闷的。”浮云卿揿着酒盏一饮而尽。 这一天怎么就过成了这个糟糕样子呢。 午膳与晚膳,敬亭颐都在他那院里用着。一是因着浮云卿并未召唤,二是想叫她静静心,既然看见他会心乱,那干脆就不见了。三是因着,他在等一个时机。 他等了大半天,也煎熬了大半天。 月明星稀,府里渐渐静了下来。 然而一道急促的脚步却打破小院的静寂。 尾犯朝敬亭颐福福身,焦急道:“先生,公主她吃醉酒了。一直说着,要您去花圃见她。” 这厢敬亭颐正伏案写字,听及尾犯来报的话,动作顿了顿,随即提笔收墨,问道:“这么晚了,公主怎么在花圃?” “晚间她提着两坛酒坐在花圃廊下,说是借酒消愁。奴家劝了的,叵奈她根本不听。现下起了阵凉风,先生快去那里劝劝公主,让她赶紧回卧寝里罢。” 尾犯焦急的话语,把卓旸也引了出来。 他清早出去办事,一回来就见浮云卿与敬亭颐之间的氛围无比怪异。趁此时机,他也八卦道:“说你呢,你赶紧去罢。月黑风高,想是什么事都能办成。” 尾犯并未多想,连连附和说是。 敬亭颐扽扽衣袖,又仔细洗了遍手,应声说好。 穿过一道长连廊,绕过几座亭,便到了花圃。 紫藤、棣棠、白玉兰,枝藤缠绕,花瓣相簇,花与叶之间,浮云卿的身影不甚清晰。 她坐在石凳上,身子歪斜地欹着石桌。 “敬先生。”她呢喃道。 “我在。”敬亭颐沉声回道。 他踩着凌乱的树枝与掉落的花瓣,信步走来。 不曾想甫一走近,就被浮云卿扑倒在地。 敬亭颐倒在一片花海之中,鲜花簇拥在他垂落的衣袍周围,并不觉得磕得疼。 浮云卿居高临下地睃着他。 盈盈月色倾洒在二人四周,敬亭颐抬眸望去,她笑盈盈的,眸子亮晶晶的,似是要把他吞吃入腹。 “敬先生,你猜猜,我最喜欢什么颜色?要是猜对,我就拉你起来。” 浮云卿漾了漾水波般的衣袖,轻声问道。 其实敬亭颐不用她施以援手。推倒他用的这点力气,倒更像是情.趣打闹。 他把身子往后仰了仰,似有任凭处置之意。 “是粉色么。” 浮云卿灿烂一笑,满意地点点头。 “猜对喽。” 然而她并未伸出手,反而蹲下身来,朦胧的眼神似痴似狂,她道:“我喜欢一切粉嫩的事物。我会在这般颜色中,看到数不尽的美好期望。” “我最喜欢的粉,就在你身上。” 今晚的月却比日还火热,清冷的月光也变成了数把旺盛的野火,把敬亭颐的身子烧得酥麻。 浮云卿 第27节 他眼睁睁看着浮云卿趴在他身上,把玩着他腰间的丝绦。 浮云卿蛮横地拽开他的袍,只听“刺啦”一声,他的上半身便坦在她面前。 她的确醉了,且醉得不轻。 敬亭颐伸手,想推开她。 他想说,我们不能在这个地方。 至少是洞房红烛,至少是软衾铺就。 至少不该这么草率。 只是他的手刚放到浮云卿肩头,便听及她在自己耳边呢喃一句。 “我想喝奶。” “什么?” 敬亭颐满头雾水。 可下刻便见浮云卿低下了头。 她靠在他胸膛前,灼热的气息要把他整个人都烧透。 “我想喝。” 浮云卿抬头,小兽般拱了拱他的下巴。 细密柔软的发丝拱得他痒痒的。 她傻傻地歪了歪头,不急不恼,就按着他的身,好整以暇地等他回应。 “我想喝。” 她笑得狡黠,似是无意为之,又像是蓄谋已久。 作者有话说: 预收《拢娇》喜欢可以收藏一下~ 文案: 凝珑此生最恨的事只一件——没把冠怀生彻底毒哑。好过日后他狠凿着她的身骨,话语僭越狂妄。 * 凝珑面若白莲,心如蛇蝎,是贵胄世家争先求娶的贵女。 起初将目光落在那个新入府的仆从冠怀生身上,纯是意外。他是低贱卑微的哑巴,却莫名惹她怜惜。 她爱极冠怀生的沉默模样,以为在枯燥的日子里找到了乐头。 直到撞见他对着她的画像自渎,神情痴迷,低哑呢喃。 原来是装聋作哑。 凝珑亲自灌给他一杯毒酒,冷眼看他跪地挣扎,痛苦不已。 她扬唇轻笑,“与其装哑,不如假戏真做,做个真哑巴。” * 后来改朝换代,新朝初立。凝家失势,满门问斩在即。紧要关头,幸遇贵人来狱相助。 贵人云淡风轻,答应护凝家周全,只提一个条件。 他屈尊俯身,略带薄茧的指尖挑起凝珑的下巴,眸底深意翻涌。 “我只要她。” 凝珑憔悴的脸面满是震惊,此人竟是先前被她百般折磨、随意丢弃的冠怀生! 冠怀生端来一盏酒,报应似的灌入她喉肠。 泪眼朦胧中,她听见他嗤笑问:“被至爱之人抛弃的感觉如何?” 冠怀生将她带出牢笼,却将她押于另座深潭。 * 凝珑于冠怀生而言,是染指不得的明珠,不过明珠终落他怀。 帷幔里,他吻着美人的芙蓉面,眸里深意翻滚。 “你不逃,心里应该还是有我的吧。” 凝珑气愤地扇他脸,却只被当成狎戏。 她倒是想逃。只是每次逃,都会被他抓来,惩罚一次比一次紧。 渐渐的,她发现,冠怀生似乎很喜欢她带给他的痛。 ◎阶层将我们分开,但你只能与我相爱。 — 双处双洁1v1he体型差+强取豪夺 纸老虎恶女娇美人*偏执自卑疯犬 男主被女主毒哑,后来能开口说话。 第25章 二十五:家宴 ◎敬先生,你与旁人不同。◎ 敬亭颐不曾过注意胸膛这处的事。 男人没有孕育的能力, 也不会分泌母乳,喂养孩子。 那个地方,是没有任何感觉的。沐浴时只做简单的清洁, 保持干净即可。他没有用到这处的机会,那它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器官而已。 在今晚之前, 他一直这么想。 可当浮云卿手撑着他的腹,笑眯眯地盯着他时,一种难以启齿的感受莫名笼在他心头。 “你怎么不说话呀?”浮云卿又蹭了蹭他无意抿紧的唇瓣,她柔顺服帖的发尾飞快扫过他的唇, 扫过他侧过去的脸。 敬亭颐不自在地咳了声, “你……你想怎么喝。” 声音干涩隐晦,他愈发觉着自己没脸没皮。怎么能对着纯真的她, 说出这般放.浪的话。 浮云卿却只是笑着,“其实喝不成的话,吃也可以。” 敬亭颐心下愕然, 只觉自己的耳廓烧得要融化。 “我……没有……不能吃。” 哪想浮云卿根本没把他支支吾吾的话听进去。她伏下身, 将热乎的脸蛋贴在他袒露出来的胸膛上。 “我好想喝州桥老陈铺子里的冻奶,可那家近来不做冻奶了。喝不成的话,吃口他家的糖蒸酥酪也成。但排这家吃食的人,实在太多太多了。还要提前预订,眼下都排到六月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嘴里。” 醉酒的人说起话是嘟嘟囔囔不成语调,然而她话里的每个字,每个词, 都似跃动的音符, 一下一下扣着敬亭颐悸动的心。 “原来您说的奶, 真的只是奶啊。” 这话里总能叫人踅摸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出来。 “那不然呢?我还能喝什么奶, 吃什么奶?” 醉意冲着浮云卿发懵的脑袋,她身上热得像被无数簇业火烧着,哪里是清凉地,她就往哪里靠。 “敬先生,你身上好凉呀。这么热的天,你怎么冻得跟冰块似的?” “天很热么。”敬亭颐悄摸拢回衣襟,妄图遮盖住暴露在外的肌肤。 “天热,但你不热。” 浮云卿顿了顿,随即疑惑地“唔”了声。 “什么热热的东西抵着我,好难受?” 言讫,哪怕反应迟钝的她,都能觉着周遭突然岑寂森然起来。 刚想低头找找那热物到底是甚么,眸子往下提溜转半圈,侧颈却猛地传来一阵刺痛。 下一刻,身子便瘫倒下去。 “不要再看了。” 敬亭颐一手安慰似的抚着浮云卿的脑袋,一手给她揉着侧颈。 他下手迅疾,力道却不重。手往她侧颈一敲,约莫能叫她睡到天亮。 “到此为止。” 只是这声警告哪里是说给浮云卿听的。 今晚的调.情到此为止。 他利落整理好衣袍,拦腰抱起浮云卿。只是惊叹,十几年过去了,她怎么只涨年龄不涨身量。 小娘子家家的,身子软得不成样子。 这头侧犯尾犯站在檐下焦急地等,比及漫天黯淡无光,终于瞧见了浮云卿归来的身影。 只不过她偎在敬亭颐身上,瞧起来睡得正酣。 两位女使手忙脚乱地迎上前来,不迭询问:“公主她怎么了?” “我去到花圃时,她已经趴在石桌旁睡着了。”敬亭颐轻声说道。 眼下再把醉酒的人唤醒,叫她从敬亭颐身上跳下来也不好。 侧犯旋即转身推开户牖,“先生,您进去把公主放在榻上就好。洗漱的事,我们会做好的。” 尾犯心细,扯着侧犯的衣袖耳语道:“咱们公主和敬先生,女不嫁男不婚的,怎么敢叫外人进闺房里去?” 侧犯不在意地笑了声,“放心。按公主的脾性,若是知道敬先生抱了她一路,指不定会乐成什么样呢。” 说罢,又朝敬亭颐摆摆手,“先生,您赶紧进来罢。时候晚了,您回去也赶紧歇息。” 浮云卿 第28节 柔软的床褥总对酣睡的人有着不能抗拒的魅力。 浮云卿身子一沾床,便麻溜地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往床榻里面滚去。 敬亭颐不禁失笑,朝女使交代道:“明日天一亮,就叫小厨房熬上葛根水。待公主一醒,就喂给她喝。要是她嫌苦,喂几口醋喝也成。这两样都是解酒之物。” 又补充道:“要是来不及,那我去做。我再多准备几样,公主喜欢哪种,就用哪种。” 听及,侧犯尾犯对视一笑,异口同声回道:“敬先生有心了。” 这晚卓旸过得同样煎熬。 他与浮云卿接触这些时日,能明确感受到,浮云卿并不像他以为地那般天真。 卓旸固执地认为,娇生惯养长大的少女,应该没什么心机才是。 深院内阁里的芳华少女,先前接触到的大多是女眷。故而当两位陌生的男郎来到她的属地时,她应该很快会被陌生的男子气概吸引。 现在看来,她的确把所有春心都投到了敬亭颐身上。可她的嘴依旧闭得紧,没有透露出半句卓旸想知道的信息。 她那若隐若无的撩拨,更多是带着试探之由,而不是纯粹的男女之间的拉扯拍合。 这种试探的动静,更像是…… “更像是对一条听话的狗,一条黏人的猫的喜爱。” 敬亭颐拨开竹帘,将一盏桕烛放在卓旸面前。 “你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事办成了么?”卓旸问道。 “若你说的事,是指将公主送回屋去的话,那确实是办成了。” “啧,你在我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嚜。”卓旸乜眼敬亭颐,嗤笑道:“咱俩打小一起练武,你心里想什么,要做什么,我还不清楚么。我猜,今晚你只恨自个儿不是公主赐封的驸马都尉。不然月黑风高,总得办成点什么事罢。” 他说这话是在故意腌臜敬亭颐。近来这厮恨不得把注意力全放在浮云卿身上,他旁观两人你侬我侬,心里净剩下不舒服。 “这等诨话,你觉得很好笑么。” 敬亭颐觑着卓旸,猛地将卓旸坐的那条杌子踢翻。 卓旸猝不及防地摔倒在地,心里怒意翻腾。再抬眸却见,敬亭颐站起身来,立在自己身旁。 他背着细微的月光,恍如一个无情的审判者,长袖一拂,便能将人钉死在耻辱柱上。 “卓旸,不止你一人在暗处蛰伏,在忍辱负重,在韬光养晦。”敬亭颐背过身去,走到榉木窗旁,抬头望着黑漆一片的夜空。 他道,“为了进公主府,我们忍受了多少年的冷眼,吃过多少次哑巴亏。我不敢忘,虢州四犯庄一千二百户人也不敢忘。” 敬亭颐捻断一支探进窗里的玉兰,举到身前细细观摩。 卓旸撑首站起身,“原来你没忘。既然没忘,就想办法赶紧成为驸马。苟且偷生的日子,少过一日是一日。” 敬亭颐却说难,“皇家的喜爱,是一河荡悠悠的浮萍。喜欢的时候,视作浄泚河光的精巧点缀;不喜欢的时候,便将其视作碍眼的屏障,一把薅起,嫌弃地扔到泥地里。” “我之于公主,即那一河浮萍。而她是一弯自由奔涌的清河。放眼望去,浮萍满满铺在河水之上,实则但凡河水流得稍快些,浮萍便会被掀翻。我之于公主,是新奇的玩物。玩物嚜,得到之后便会感到乏味无趣。我,只是她漫长悠然日子里的一个乐子罢了。” “是么。”卓旸说他想得悲情,“你之于公主,到底是什么分量,等时机成熟,你可以去问问她。不过按她那性子,就算真把你当乐子,估摸面上也会说:‘哪有,敬先生你想多喽。你对我来说,和旁人是不同的。’” 卓旸学着浮云卿娇俏调侃的语气,搞怪说道。 敬亭颐不满地睇他一眼,“不要嬉皮笑脸地学她。” 卓旸听罢,立马收敛了邪痞的笑,两手举起放到身前,作投降状,“好,不学,不学。看你护短成什么样了。” 言讫,挑起竹帘,大步从屋里走了出去。 “早点歇息,养精蓄锐。”卓旸说道。 留敬亭颐一人独享屋里雪般的清冷月光。 * 次日午时,珍馐阁。 阁楼里只听得见咀嚼的声音。仨人咀嚼的频率默契地同步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 “咳咳。”浮云卿假咳几声。 “你俩,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么,怎么不说话?”她问。 卓旸夹了块炙羊肉,狠狠咀嚼着,好像跟这头羊有什么冤仇似的。 他剑眉一挑,跅驰回道:“食不言,寝不语。用膳时说话,容易噎着。您啊,还是专心用膳罢。” 说着做了个封嘴的动作,登时气得浮云卿瞪大双眸。 “胡扯!无稽之谈!平日咱们仨不都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么。” 兴许是“咱们”这两个字触动到卓旸哪根心弦,他郑重回道:“其实我是在替您发愁。下晌贤妃要您去禁中见她,她要提问您的辞赋背诵。这次与往次不同,我们两位先生,也要跟着你去。不仅如此,下晌官家、圣人与淑妃都会一道莅临。” “什么?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人告诉我?” 听及卓旸这话,浮云卿惊得胃口全无。纵是满桌珍馐佳肴,她也没心思去细细品尝。 她可怜巴巴地揿住敬亭颐的衣袖,“敬先生,这事当真么?” 在敬亭颐眼里,浮云卿是两种形象。 一个是娇媚不自知的妖精,常常做着撩拨人的事。她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撩得人心痒难耐,夜间也要入梦一展媚态。 一个是如眼下这般,贪玩调皮的孩子,天真无邪的少女。 芳华年岁,天大的烦恼便是读书写字。 敬亭颐揉了揉她的脑袋,“当真。您昨晚醉酒,睡到今日上晌。女使婆子不忍心把您叫起来,让您自然醒。禁中的消息巳时传来,那时您刚醒,还喝着葛根水解酒呢。” 禅婆子近来把心思都放在了教导府里仆从这事上去,眼下闲了下来,却发觉,原来公主与敬亭颐已经亲昵到这般地步了嚜。 她出声附和道:“是也,贤妃娘子说,初五端午,宫里宫外忙碌不堪。她怕到那时没有余力监督您的功课,便提早把您给叫过去。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您用完膳再背背那辞赋,千万不要在这等关键时候掉链子。” 卓旸说是,“您看,不说话是为了您好啊。早点吃完,早点温习,省得到时出什么洋相。” 你一言我一语,真是一场瞒天过海的好戏。 浮云卿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做什么反应。昨晚醉酒,她记得自己靠着石桌独饮。醒来后什么事都不记得,问着女使,女使也说最后是敬亭颐将她抱进屋里。 好在贤妃搞突击抽查这种事,她经历过不止一两次。旋即抓住卓旸话里的漏洞,问道:“若姐姐一人在场,那这次不过是寻常可抽查。可若是爹爹嬢嬢和淑妃娘子在场,那或许就不是一场简单的抽查了。更像是……” “端午家宴。”趁浮云卿静静思索,敬亭颐出声猜道。 “对,就是家宴。”浮云卿眼眸一亮,“往年端午家宴不一定都设在初五,内侍省会依据当年事务调配,在爹爹面前提议,家宴应提前还是推后。端午虽在初五,可插艾草喝菖蒲酒的习俗却是初一就开始了。今日初二,举办家宴也正常。” 卓旸也反应过来,思虑道:“家宴不是都设在晚间天黑时嚜。然而算上贤妃娘子抽查的时间,众人寒暄的时间,估摸能在禁中待到家宴举办的时间。” 想及此处,敬亭颐与卓旸也失了胃口。 家宴家宴,皇家有皇家的家宴,世家有世家的家宴,百姓有百姓的家宴。 可他们两位非亲非驸马的教书先生,去皇家家宴,言不正名不顺的,算什么事。 三人搁下筷著,干瞪着眼。 还是禅婆子开口猜想道:“万一两位先生待贤妃娘子抽查后,就回来了呢。方才禁中递来的消息,也没有明确说,先生们得全程陪同公主。” 浮云卿说有道理,“禁中没明说,我倒想让两位先生陪着我去家宴。兄姊们拖家带口的,我却独身一人,倍感尴尬。今年两位陪同我赴宴,万一觉着无趣,还能跟两位搭腔说话,消磨消磨时光呢。” 卓旸叹她天真,“公主,家宴家宴,不是您的家人,怎么能去赴家宴?” 浮云卿笑他迂腐,“卓先生,你一个武将,怎的脑里的想法比那帮朝臣还迂腐?家人,嘁,我说你俩是我家人,那你俩就是。我看谁敢拦我府里的人。” 这便是底气。官家的孩子三男三女,独最小的公主享尽宠爱。 于浮云卿而言,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就算官家不允,她在他面前撒撒娇,这事也解决了。 朝政事务她不干涉,国家大事上,官家是君,她是臣。君意胜天。而在家宴这样的私事上面,官家只是孩子的父亲,而她是父亲最宠的女儿,还怕有什么事办不成? 卓旸被她噎得无话可说,便示意敬亭颐管管她。 敬亭颐任她胡闹,只是忽地落寞道:“公主,您无趣的时候可以来找臣。那臣无趣的时候,能去找公主您解闷么?” “当然可以!”浮云卿拍拍敬亭颐的手,上半身也往他身边贴,她安慰道:“敬先生之于我,是与旁人不同的。你我之间不需那么客气。” 话音甫落,便听卓旸“噗嗤”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怕不是嫉妒我对敬先生的好嚜。你嫉妒,我也不把这份好分给你。”说着,调皮地朝卓旸做鬼脸。 却见卓旸笑得更欢。平时她朝他做鬼脸,他早吹胡子瞪眼地与她闹了起来,怎的今日这么反常? “敬先生,你管管他。” 浮云卿揿住敬亭颐宽大的衣袖摇了摇,向他求助道。 “静一会儿,脑里过过背下的辞赋。不要怕,我一直在。” 敬亭颐眸里闪着她看不懂的深意,她只能作罢,一面低头小口吃着粥,一面掰着手指头,数着辞赋里的生僻字。 趁她默背间隙,卓旸朝敬亭颐比划着:瞧,我说对了罢。 卓旸又阴阳怪气地学了一遍,“敬先生,你与旁人不同。” 浮云卿说的话,果真与昨晚他学的一样。 敬亭颐失笑,心里悄然升起一股醋意。 原来卓旸也了解公主的脾性,了解她的习惯与口癖。 敬亭颐心里吃味,拿来一碟醋,全倒在粥里。 浮云卿侧目睇见,不解问道:“敬先生,原来是这么爱吃醋的么?” “一碟够不够吃啊。喏,我的这碟给你。这碟我没动过的。”浮云卿把自己面前那碟醋推到敬亭颐身边,贴心说道。 不等敬亭颐回应,卓旸也学话道:“喏,你爱吃醋,那我这碟也给你,也是没动过的。放心吃,三碟不够的话,我去找周厨再给你要来几碟。” 若浮云卿的话是无心,那卓旸这话便是明显有意为之。 敬亭颐愣住,射向卓旸的眼神,明显冷了下来。 “食不言,寝不语,这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言讫,又转眸看及浮云卿,笑道:“臣手一抖,这碟醋稀里糊涂地就倒进了粥里。臣不是爱吃醋之人。” 浮云卿才知原来自己会错了意,连连噢了几声,尴尬地把醋碟推了回来。 她手握成拳,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倏地朝卓旸的方向竖起一根中指。 浮云卿 第29节 “贱……”她咬牙切齿道。 卓旸倍感惊诧,“你……” 一刹那间,他酝酿了无数句话要说。他想说,小娘子家,怎么能朝人竖中指呢,怎么突然开口骂人呢。 却听及浮云卿随即补充道:“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 卓旸叹自己多想,松了口气,“原来您是在背《陈情表》啊。” 浮云卿摊手,“不然呢。” “那您伸中指作甚?” “我在记生僻字。” “‘贱’还算生僻字么?” 浮云卿眨眨眼,“不算。但我忽然记不起这个字怎么写了,我就掰着指头提醒自己,这个字要多注意。这样不行么?” “行。”卓旸咬牙切齿道。 转眸见敬亭颐偷摸乐着,忽觉自个儿便是三人中最大的冤种。 “嗳。” 他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 今夏蝉鸣来得早,五月初便隐隐听及断断续续的蝉鸣声。 逢年过节,禅婆子与麦婆子便忙得焦头烂额。风俗从古,节日要准备些什么,谁去准备谁去细做,都得备好。 浮云卿本是叫麦婆子只管小院里的事就好,叵奈麦婆子自己闲不住。身子一好,就跟着禅婆子一道操持事务。 麦婆子带着侧犯尾犯,搀着一箩筐去各院窜。 筐里是艾草、桃柳枝,蒲苇与大蒜。她们取来红线,将其扎成一捆,行至哪院,便在哪院的门楣上挂上这捆杂物,作辟邪用。 那头禅婆子带着退鱼金断,用铁丝将艾叶和翠竹扎成半人高的老虎模样,谓之“艾虎”。虎头朝街巷,虎尾朝深门,祈求百病不生。 剩下的女使做头上插的小艾虎,健壮的男郎则到酒铺搬来一坛坛菖蒲酒,晚间大饮。 阖府忙忙碌碌,故而苍巴登门拜访时,谁都没察觉到。 还是禅婆子往外面饱觑一圈,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苍巴拘谨的身影。 “哎唷,中贵人来了,怎么都不叫人通报一声。”禅婆子故意高声道,一时院里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男郎唱喏,女使道万福,把人迎到大椿堂。 苍巴不自在地笑了声,“禁中派我给公主递个口头消息。不是什么大事,诸位,都继续忙罢。” 他往大椿堂暗睐一眼,朝禅婆子低声道:“上晌不是给婆子你传过一次消息么。那时说的是,下晌公主要去禁中一趟。眼下都到未时二刻了,怎么还不见公主到这前堂来,是不是午睡睡过头了?” 禅婆子赧然道非也,“公主在后院等您的口信呢。您稍等,我这就去叫她来。” 言讫,叫来退鱼掇来条杌子,“给中贵人淪茶,好好招待人家。” 不待苍巴回绝,禅婆子便快步迈进了连廊。 然刚拐了个弯,便与浮云卿打了个照面。 浮云卿身后是两位先生,仨人显然是收拾好要出府的模样。 浮云卿想及方才听见的动静,往前扒着头,小声问道:“是谁来了?” “禁中派来的中贵人,就是先前清明给您送烛的那位。您还记得嚜,那中贵人叫苍巴。” 浮云卿恍悟地噢了声,“原来是他,我有印象。” 话落便带着两位先生踅足大椿堂。 苍巴正品着公主府的好茶,一松眼,便见浮云卿走了过来。一时慌忙起身,呵腰作揖:“公主殿下千福。” 浮云卿灿烂一笑,“中贵人不必拘谨。眼下我正要往禁中去,您是带来什么新的消息么。” 苍巴不迭说是,“禁中传口信,今日酉时要办端午家宴。今年家宴地点不在往年延福苑,而在大内另一御苑艮岳。家宴的事,小底估摸公主午晌已经猜出来了,只是今年地点有变,官家又特意吩咐,两位先生也要一同出席家宴。小底来跑一趟,就是为这事。” 言讫,又呵了呵腰,再道:“小底就先告退了。公主您拾捯拾捯,快快启程罢。” 浮云卿笑着说好,“端午时节,家家讲究辟邪送毒。辛苦中贵人出宫专程来跑一趟,府里新做的小艾虎,若中贵人不嫌弃,便插在鬓边罢。” 言讫,禅婆子便上前把小艾虎递到苍巴手里。 小艾虎,无非是一根簪上,插着个用绣着五毒的碎布拼成的小香包,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可这用料,是公主府的碎布,那可是民间花重金还买不来的布料。 苍巴自然欣喜应下,随即插在鬓边,告退离去。 禅婆子福福身,朝浮云卿说道:“公主,您也该启程入禁中了。” “知道,知道。这不是天热,想再歇歇嚜。”浮云卿心虚道,实则是对自个儿背诵的不自信。她恨不得把一刻当一个时辰过。今日她不曾午睡,盘腿坐在榻上出声诵记,唯恐再遭贤妃斥责。 不曾想,一路做好的准备,全在推开慈元殿殿门那刻,轰然倾塌。 官家与几位后妃都正襟危坐地等着她。殿门一开,屋里几位都朝她望去。几位都是她的长辈,再全的准备,也挡不住心里的恐慌。 浮云卿笑意僵在脸上,有气无力地道福道安。 官家知道她是吓傻了,调侃道:“是不是热到脱力了,需不需要歇会儿再开始背?” 然而浮云卿刚点点头,贤妃便冷言道:“歇什么歇,越歇越忘。快刀斩乱麻。” 圣人笑笑,“你俩这一言一语的,光顾着小六,把人家两位先生都忘了个干净。” 瞥见敬亭颐与卓旸上前叉手行礼,官家摆摆手,说道:“不必多礼。叫你俩来,也是想检验你俩的教习成果,看看你俩教得怎么样,有没有尽到职责。” 两位先生倒是正常反应,颔首说是。反倒是浮云卿脸色黯然,一副被抽了筋扒了骨的失魂模样。 来了才知,今日的水有多深。 不止要背辞赋,还要当着在场诸位的面,耍一套太极。 宫婢搬来两把圈椅,示意两位先生坐下。 却给浮云卿掇来条杌子,叫她坐在贤妃身旁。 贤妃扬起她那双锋利的眸,淡声问道:“近日都背过什么?” “背了敬先生划定的十篇辞赋,有《谏逐客书》、《登楼赋》、《太玄赋》、《陈情表》等等。”浮云卿恭谨回道。 “是么。十篇挺多的,都背下来了么?” 浮云卿本想说是,又怕贤妃不信,便如实答道:“勉强记下了。” 贤妃嘁了声,身子往后仰了仰,道:“今日就挑《陈情表》来问罢。” 浮云卿点点头道好,面色毫无波澜,实则内心喜悦得紧。 这十篇辞赋里,她背得最熟的是《陈情表》。她猜想贤妃会问这十篇辞赋都有哪几篇,可自己回时,万不能把《陈情表》说在最前。 按贤妃那脾性,约莫会以为,她说在最前的,是背的最熟的,故而不会提问那最熟的一篇。 这个心思,果然被浮云卿猜中。知女莫若母,知母何尝不是女呢。 贤妃又开口说:“先把《陈情表》背一遍。” 浮云卿说是。 这一遍背诵流利顺畅,“谨拜表以闻”背诵出口后,官家,圣人,淑妃都满意地鼓掌。 “小六,真是有长进了!”官家笑得真诚,竖起大拇指赞道。 又把目光投向敬亭颐,“当然,敬先生教得也好。” 敬亭颐颔首微笑。他的心紧紧揪着,听及浮云卿背完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贤妃冷不丁哼了声,“你们啊,就是对她要求放得太低。只是能背下来,就觉得她是天大的了不起嚜。” 淑妃出声劝道:“慢慢来,慢慢来。要我说你就是急于求成,非得想一口吃成个胖子。读书的事,哪里是能着急催赶的?” 浮云卿见淑妃搭腔帮她说话,心里乐开了花。她面上不敢笑,生怕惹恼贤妃。 贤妃勉强说了声行。 她与淑妃同为后妃,又都养育了一儿一女。官家面前,不便多说什么。可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为人父母后,在教养孩子的方面,多少是存些攀比心的。 贤妃面上不说,可心里却觉着自家孩子比淑妃那俩好得没边。 淑妃那俩孩子,二皇子在外有游手好闲的名声,二公主离经叛道,面首三千,名声更不消多说,差得要死。 而她的两个孩子,一个聪慧却不听话,一个勉强听话又些许愚钝,虽不完美,但到底是比淑妃家的强。 贤妃想,既然浮云卿能把《陈情表》流利背出来,那词义更不在话下。 她有意趁此时机,在淑妃面前显摆一番,遂做拿乔状,说道:“我且问你,‘舅夺母志’是何释义?” 她是要显摆,可也不能选个犄角旮旯里的繁杂问题去提问。毕竟浮云卿到底有多大本事,她心里还是清楚的。想着“舅夺母志”不难,提问这句只当走个过场。 浮云卿想了想,回:“女儿以为,这句是在说:家舅不顾他自己母亲的意愿,要逼着自家老母改变她的某种志向。” “一派胡言!” 贤妃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她这贸然而来的动作将身侧的官家吓得身子一抖。 “我的心真是被马尿给糊住了,才会相信你有所长进!背,背,背,光会背有甚用!你去国子监走一趟,问问谁解释的‘舅夺母志’,与你这厮相同!” 浮云卿释义的“舅夺母志”,可谓是与原义南辕北辙,甚至半点不沾边。 圣人听及浮云卿的释义,忍俊不禁。 顶多就是背得浅,哪曾想贤妃会这么急。忙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别生气,别生气。你看看你,把小六都吓成什么样了。” 言讫,在场几位都望向浮云卿,却见她眸里泛泪,正极力忍耐着,不让泪落下来。 官家瞧见他最疼爱的女儿快要哭了,心疼不已,示意宫婢递过去帕子,叫她掖掖泪。 “哎唷,贤妃你这脾气真是一如既往的火爆。”官家圆场道:“说的不对,那咱们做父母的,把对的给孩子说说不就成了。” 贤妃自觉没理,慢慢敛起脾气,冷哼几句作罢。 若换做平时,她顶多就是嘲讽浮云卿几句,不至于动气。可今日诸位都在场看着,她又有心炫耀一番自己的教养成果,哪想被打了脸,一时下不来台,这才气得紧。 官家拍拍浮云卿的肩,轻声安慰道:“本朝的‘舅’,是出嫁女子对郎君父亲的称呼。而在前朝或更早,‘舅’则是指,母亲的兄弟。李密父亲去世,四年后,舅舅逼迫他母亲改嫁,这便是‘舅夺母志’的释义。‘母’不是‘舅’之母,而是李密之母。你啊,读书太浅,不究其深意,没有真正读懂《陈情表》这篇辞赋。” 听过官家的解释,浮云卿方顿悟,为甚方才贤妃会那般气。 浮云卿 第30节 都是因着,自己与原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释义,差得太远太远。 浮云卿觉着自个儿丢人,垂首眨巴眨巴眼,泪竟淌了下来。一哭便止不住,小声抽噎起来。 “哎唷,怎么哭了。”圣人忙搵帕给她擦着泪,哪曾想越是安慰,她哭得越是厉害。 贤妃与淑妃皆是一愣,不知所措。而敬亭颐与卓旸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坐着干着急。 圣人一边安慰,一边睇官家一眼,让他赶紧想想办法。 官家却出乎意料地笑出声来。 “人常说,读《出师表》不哭者不忠,读《陈情表》不哭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哭者不慈。看来小六孝心十足啊。读得不深不要紧,难得的是这份孝心。” 在场诸位皆知,官家是给浮云卿台阶下。毕竟她为何哭,诸位心里跟明镜一般。这台阶虽生硬,倒也勉勉强强把这事给掀过了篇。 “小六以后要好好学。”官家嘱咐道,“敬先生呢,也得加把劲教。她要是在课习上偷懒,你可不能惯着她,你是来教书,可不是来做其他的。” 这话意味深长。 官家说是这么说,可若是教书先生真使了个眼色给他的孩子看,估摸下一刻,这教书先生人头就要落地了。 只教书,不做其他。 本来后宫几位没往敬亭颐身上多想,被官家这么一点,看敬亭颐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大相同。一个弱冠的男郎,还能做什么。 贤妃心里紧了紧,惴惴不安。 官家将一川风波推及敬亭颐,而风波里的人却澹然自若。 “臣谨遵官家之言。” 未几,淑妃审时度势道:“抽查也抽查过了,不若咱们移步艮岳,先赏赏景?” 官家说不急,他安慰着失落的浮云卿:“小六,不要气馁。你不是学了十六式太极拳么,给我们耍耍看。” 浮云卿吸着泛红的鼻子,现下她没有不懂装懂的心思,便如实回道:“女儿的十六式太极,练得不太好。先前给府里人耍过一次,他们说我像偷别家鸡的黄鼠狼,畏畏缩缩,不见太极风范。” 官家被她这话逗笑,“你学的是哪个门派的太极?” “杨氏。卓先生说,杨氏容易入门,适合初学。” 官家噢一声,随即瞥向卓旸,“那不如卓先生来耍一套罢。武与文不同,文含蓄内敛,武却能一眼看出高低好坏。让诸位看看你的实力,让他们看看,我选的先生怎么样。” 他这么说,卓旸也只能扽扽衣袍,站起身来,叉手行礼。 “臣给官家耍一套陈氏太极拳。” 官家爽朗说好。 金刚捣椎、白鹤亮翅、青龙出水、掩手肱拳、转身双摆莲……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刚猛矫健,收式甫落,众人皆鼓掌叫好。 官家相当满意,捋着须髯,反复朝几位后妃说道:“瞧瞧,朕选的人如何。不愧是朕相中的人。” 圣人附和说是,“看来陈氏太极以刚猛为内核。听闻杨氏动作缓和,而陈氏耍得跟将士打仗一般。今下见卓先生这套动作,果真是刚猛陈氏。” 官家哈哈一笑,“是也,是也。陈氏太极拳是前朝高僧陈勿所创,一直延续至今,可见其精妙之处。” 又扭头朝沉默的贤妃道:“你觉得卓先生耍得如何?” 经此一遭,贤妃算是明白,为甚下晌官家非得拉来一帮人来她殿里坐。原来是给她的女儿挑驸马呢。 贤妃素来不爱五大三粗的武人,她爱敬亭颐这般的文人。 要给浮云卿选驸马,也得选敬亭颐才是。 只是眼下官家贬敬亭颐,抬卓旸的意味明显,她若忤逆他的意,约莫会闹得下不来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贤妃按下心思,回道:“的确不错。” 只是这话夸得阴阳怪气,好在诸位都熟悉她的脾性,知道她向来如此,便不多计较。 “小六,往后待在府里时,多跟两位先生学学。观其作风,学其处事,这样你才能成长啊。”官家感慨道。 浮云卿乖巧地点头说是。 卓旸耍的拳好似往她心口“邦邦”捶了两下,只是玩闹,并不疼。 他的气息,与敬亭颐全然不同。先前她多待在敬亭颐身边,与卓旸并不亲近。 可今日,她竟然破天荒地,想多与卓旸接触接触。 兴许禁中的风月光影带着蛊惑人的魔力罢,叫她瞧卓旸,都比之前顺眼。 后来殿里诸位又聊了些家常事,浮云卿搭不进腔,便把杌子搬远,坐在角落里低头绞帕子,无所事事。 不觉间天黑了下来,官家与后妃聊得正欢,睐见外面的天,猛地拍了下腿。 “忘喽,忘喽!晚间还有家宴,孩子们估摸这时候已经在艮岳等着咱们几位了。咱们该去艮岳了。” 他一起身,殿里也都起了身。 浮云卿松了口气,家宴人多声杂,不会有人考查她学得如何。 她跟在贤妃身后,敬亭颐与卓旸则跟在她身后。 一路跟得紧,再抬头时,望见不远处乌泱泱站着一群人,是她兄姊各家。 浮云卿呢喃道:“终于能吃上热乎的饭了。” 她乐得欢,一时乱了脚步,不知踩了谁的脚,谁的裙摆,骤然向一侧倒去。 “哎唷!” 前头官家正与一群孩子聊得欢,众人语笑喧阗,听及这声惊呼,一齐朝后看去。 却见—— 浮云卿将要摔倒,而敬亭颐眼疾手快地拽回她的腰身,往自己怀里揽。 两人漂亮地旋转了半个圈,如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一般,身贴身,紧紧依偎着。 忽地有一童声高呼道:“阿娘,那是三姨夫么?” 全场静寂时,这道童声便听得无比清楚,甚至在艮岳一方久久回荡着。 第26章 二十六:端午(一) ◎又多了个跟他抢的。◎ 继而传来的是此起彼伏的假咳声。 贤妃睇浮云卿一眼, “平地还能绊倒,两只眼长着纯是用来出气囖。” 淑妃轻撞了下她的胳膊,低声劝道:“行囖, 你数数你夹枪带棒地说小六几回了?她都多大了,出门在外一点面子都不要么。当着大家伙的面数落孩子, 这不是故意叫她难堪么。” 贤妃冷哼几声,“脚扭到了么,扽扽你裙上的土,真是没个规矩样子。” 浮云卿撇撇嘴, 倏地从敬亭颐怀里窜了出来, 面色尴尬,不自在地抹了抹鼻子。 今晚皇子皇女与皇孙来得齐, 一路说说笑笑话家常。 空荡荡的艮岳渐渐被摇曳的灯苗阗满。花鸟纱灯上下相连,一个接一个地缀在木棚上,摆在游廊侧旁。宫婢提着宫灯, 尖头履踢着坠地的衣裙, 不徐不慢地踅在各位贵人的身边。 髹黑户牖围着的一方光景渐渐由红日晚霞变成冷月星辰。比及踅足前殿,玳筵各事已经就位。 通嘉持着佛尘,拱手朝皇子皇女作揖。 “几位殿下,家宴安排男女分席。男桌于东,女桌于西,菜肴都是一样的规格。” 不等皇子皇女做反应,官家便摆摆手说不必,“家宴, 家宴, 是家要紧, 要是宴要紧?一家人还分什么你一桌我一桌的, 朕想拼成一大桌。通嘉,你吩咐内侍换换。” 通嘉呵腰说是,“小底这就去叫明吉拼桌。” 听及这个陌生的名字,浮云卿往前扒扒头,乜见一位清瘦的少年郎,正指使着几位内侍搬来一张髹红梨木大圆桌。 “这是谁?先前到禁中来,也没见过他。” 二公主浮子暇眉梢一挑,不怀好意地拍拍浮云卿的后腰,戏谑道:“是不是看中人家了?欸,我原先打听过这厮。明吉原是入内内侍省的普通内侍,清明取出了新火,爹爹很是欣赏他,直接把他调到通嘉身边做事。据说,是有意培养成下任内侍大监。” 浮云卿回道:“通嘉精神抖擞的,轮到明吉,不知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原本做个平平无奇的内侍,熬到年龄,就能出宫颐养天年。可若真做成内侍大监,不得一辈子待在禁中嚜。无儿无女无妻的,当真是惨。” “无儿无女,可以认个干儿子干女儿,不妨事。给点好处,干的比亲生的还孝顺。无妻么,长居禁中的都会找个对食。又或是,入哪家贵女的幔里。” 浮云卿愕然地张大嘴,将浮子暇扯远。 “二姐你竟还要找面首么,你府里哪些没有三千也有一百,方才驸马就在你身边站着,你竟一点也不避讳,还真不怕后院起火掀翻天么?” 浮子暇嘁了声,“谁说我要找面首了?再说我也不是给自己找的。” 趁那头官家一行人侃聊,浮子暇将浮云卿拉到廊柱下,煞有其事地说道:“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嚜。我姐姐曾说过,端午甫过,你那招驸马的相看宴约莫就要办上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嫁了人,纵是夫家待你再好,那也是得丢了大半自由。你趁着没成婚,找几个顺眼的男郎玩玩。成婚后,可就没这逍遥时候了。” “玩玩?”浮云卿一头雾水,“这种事,也能玩玩?何况你给我找的男郎还是个内侍宦官,就算要玩,那怎么去玩。” 浮子暇勾唇,笑得张扬,“这你就不懂了罢,靠近些,我给你仔细讲讲。” 男女狎戏,握雨携云,这事浮子暇早玩出了无数花样来。她对研究此事乐此不疲,哪想刚挽上浮云卿的胳膊,还未开口,就睐见敬亭颐走了过来。 浮子暇见状,黯然推远了浮云卿的身。 “有缘再跟你说。”说罢转身便转身离去。 留浮云卿与敬亭颐大眼瞪小眼。 “外面冷,您同臣一道回去罢。”敬亭颐温声道。 “噢,噢,好。” 她的心怦怦乱跳,明明浮子暇提到的人是明吉,可她却不自主地把那个用来“玩玩”的人当作敬亭颐。 胡乱肖想,眼下正主近在眼前,可浮云卿却不敢看敬亭颐那双好看的眸。 归席落座,左手边是敬亭颐,右手边是卓旸。 官家肃声道:“初五端午,比及初五,各人有各人的事,各小家有各小家的事。索性把家宴提到了初二,阖家团聚,热热闹闹地吃顿饭。往后再聚,就得等到十五中秋了。吃过团圆饭,往后都要办漂亮事,也不愧对咱们老浮家的列祖列宗。” 说着戏谑一笑,“尤其是小六,往后可不能像今日这般一说就哭了。在家里,有爹娘宽慰你。可在外面,要是受了委屈,吃了亏,要吃一堑长一智。总是不成熟,就是把你嫁出去也不放心唷。” 浮云卿赧然说是。 怎的今日大家话里都想提提她成婚找驸马的事? 浮云卿 第31节 原本找驸马是她给自己平淡日子里寻的乐子,想着婚后有个中意的男人照顾自己,约莫会是一番不同的体验。 可这事自己想与别人想,总是不同的。自己想那是乐子,别人想便成了愁事。 推杯换盏间,浮云卿悄摸扯了扯敬亭颐的衣袖。 这头敬亭颐正给她剔鱼刺,见她满脸僝僽,侧目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饿了。再等等嚜,这块鱼很快就剔好了。” 浮云卿的确腹中空空,可来找他说话却不是为着吃的事。 “二姐刚刚跟我说,端午甫过,招驸马的相亲宴就要来了。原先我想着,这事是我一人的意愿,可今日想来,怕又是要重蹈太宗朝几位公主的命运了。” 敬亭颐挑鱼刺的动作一滞,轻声问道:“什么命运。” 浮云卿些许泄气,“就是拿婚事做权谋制衡的命运喽。太宗朝也有过变法,朝中各派势力斗来斗去。太宗为着稳固臣心,便挑世家贵胄与皇子皇女成婚。皇子尚武家女,皇女嫁朝臣子。几位兄姊如此,我亦如此。” 幸而圆桌大,声音杂,浮云卿这话被嬉笑吃酒声掩盖过去,却一字不落地传到敬亭颐耳里。 “不会的。”敬亭颐将白净的鱼肉块挑进浮云卿身前的碟里。 他道:“官家待您到底是不同的。您也清楚,他最疼您了,不是么?舐犊之情深,爱女之意切,官家不会随意塞个人就给您当驸马的。” 官家清楚他的底细,他也清楚官家的心思。 驸马之位,是官家早就许好的事。他给官家办事,官家承诺,他做三公主驸马。 因而相看宴无非是走个过场,只是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浮云卿叹了口气,“但愿罢。” 平时不觉得有甚不对,但每每遇见需要牺牲子女利益才能完成的事,她便觉得官家无情。亲朋好友都能做扫清业障的工具,而官家是操控大局的人,他们不过是精致的傀儡,点到哪里,就去哪里做事。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想及皇家的残忍,浮云卿看兄姊的心境都与从前不同。 大哥大妗妗欢喜冤家,儿女双全。可最初,他们互看不顺眼,明明不是一路人,却要被捆绑在一起,生儿育女,操持家业。 二哥二妗妗,两人实则都是内敛的性子。看似情深意重,可两个孤寂的灵魂还是没彻底融合成一体。 大姐大姐夫,若即若离,勉强撑着这桩婚姻。 二姐二姐夫,一个面首三千,一个苦苦追求,离经叛道的婚姻,冷暖自知。 三哥不愿将就,而她尘埃未定,前路未知。 浮云卿愈发气馁,“成婚明明该是你情我愿的事,怎么都过成了这遭鬼样子。” 敬亭颐安慰道:“兴许您的婚事就是你情我愿呢。” 她的情尚不知,可他却是千万般愿意。他什么都不求,哪怕入赘倒贴,也想时刻黏在她身边。 “我倒想你情我愿。毕竟我也存着一口气,世间婚姻大多不圆满,那我非得经营出一件圆满的来,给他们看看!” 这点倒是与贤妃极为相似,都想争口气,让自己心安,让别家高看。 欢聚时少,别离事多。 人零零散散地走,官家也松了口气,瘫在圈椅上,满心疲惫。 通嘉给他细细揉着酸疼的肩,“官家辛苦,只是往后可不要再喝这么多盏酒喽。” “朕知道。”官家疲惫地笑道。 他年青时便贪杯,如今一年比一年老,可习惯还是与从前一致。年青身体硬朗,就是大冬天裸着上身打猎,也不觉得冷。可现在老了,多喝几盏酒,身体就受不住。中风偏瘫,时不时地来折磨他一番,不致命,却会摧残他不服老的心。 官家抚着隆起的小肚,老了,消化也不好,贪吃几口,肚里就涨得慌。 浑浊的眼睃一圈殿里,蓦地发觉有条杌子上落了件披帛。 “通嘉,你瞧瞧那是谁落下的?”官家指道。 “小底瞧着面熟。”又转身问起身旁伺候的明吉,“你辨辨,这是哪位贵人落下的?” 明吉捧着那条披帛,朝官家呵呵腰,“小底记得,这是三公主披过的。想是忘拿走了。” 官家噢了声,“小六刚走不远,估摸眼下还没坐上金车呢。明吉,你去跑一趟,给她送过去。腿脚麻利点,她最珍视自己的物件,丢了心里怕是会不好受。” 明吉说是。 天黑路遥,浮云卿被敬亭颐抱着上车。 “敬先生,你跟我一起坐罢。” “臣与卓旸骑马伴行,您有事,随时吩咐臣。” 敬亭颐倒想与她同坐,只是艮岳各处都是官家的人。他不想被官家抓住个僭越的把柄。 浮云卿撇撇嘴,“真是可惜。” 然而金车车轮刚迈过一圈,浮云卿便听及车后有人唤了声。 “公主殿下留步。” 敬亭颐随即回望,心陡然冷了下来。 怎么又多了个跟他抢的…… 作者有话说: 明吉是男配之一,本来大纲上没有这孩子,突然写了出来。 还想开个男妈妈的预收,养大的小姑娘跟别人跑了,成熟男妈妈豪夺。大家想看嘛,想看我就赶紧写出来~ 第27章 二十七:端午(二) ◎一下捂住了他的嘴。◎ 扇风淅沥, 风里夹杂着夏日独有的燥热,清淡的玉兰香与内侍郎急促的呼吸。 “公主殿下,您忘了条披帛。” 明吉鞠腰捧着那条披帛, 恭谨地走到金车旁。 浮云卿挑开车帘,“辛苦中贵人跑一趟。” 说着瞟向骑在骏马背上的卓旸, 道:“卓先生,你下去把披帛拿来罢。” 卓旸也瞟她一眼,“您自个儿抻抻手不就拿到囖。要说拿,怎么不叫车夫来拿。” 车夫不敢说话, 低头抠着手里的缰绳。 “噢, 那也行。”浮云卿接过明吉手里的披帛,摆摆手叫他退下。 待金车驶出艮岳行至东华门时, 浮云卿又掀起车帘,朝两位并行的先生道:“方才宴上我瞧着明吉面生,可细细一想, 竟觉着原先是在哪里见过他的。” 敬亭颐回:“禁中选擢出来的, 无非就那数位宫婢,数位内侍,人来人往,眼熟也实属正常。” 卓旸却打趣她:“您是不是瞧明吉内侍长得俊,就对人家起了什么心思啊。” 言讫,浮云卿与敬亭颐两人皆是一愣。 “当然不是。”浮云卿心虚地睐向敬亭颐,“敬先生,我对明吉没什么心思。” 这话不解释, 全当一句诨话。可若解释出口, 还是朝敬亭颐解释, 不免带上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敬亭颐心里酸得冒泡, 可仍摆出个淡淡的微笑。 “理解。”他道。 浮云卿愣住,她想问问他理解什么。 是理解她见色起意,还是理解她风流跅落。 天杀的,她对明吉没半点不该有的心思! 只是细看他的脸身,确实觉着熟悉。 内侍常跟在皇家贵胄身边,被衬成一只绿叶。可浮云卿隐约记得,明吉还不是内侍的时候,也曾跟着谁,与她擦肩而过。 他在入禁中之前,跟过谁,叫过谁主子,她都记不清。不过直觉告诉她,明吉此人绝不简单。 叫卓旸下车,不过是想叫他试探明吉罢了。谁知这厮半点不开窍。 浮云卿忽地泄下气来,“算了,随你。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 她随口抱怨一句,未曾想敬亭颐听进了心里。 次日晚,一院婆子女使聚在一起,准备端午出门的装扮。 浮云卿掇来把圈椅,舒舒服服地窝在椅里,翘着腿看婆子女使做手工活儿。 麦婆子拿着一捆彩线,缝着百索。她坐在一只杌子上,细长的针借顶针的力,将一根又一根的彩线缝在提起。针头扎得生涩,就往鬓边头发上蹭蹭,动作反复流畅。 浮云卿看着看着,总想起浴佛日那次,敬亭颐跪在她脚下,给她缝裙摆的模样。 禅婆子做着道理袋,红白线交织,缝成一个挂在腰间的香袋。香袋里得放一张赤口白舌消尽的纸条,祈求端午时日,人人讲道理,不争吵。 浮云卿看着看着,就想及先前敬亭颐给她上早课,温言软语地讲这世间的道理。 旁的女使在磨雄黄粉,说要互相在对方额前用雄黄粉画小老虎。 浮云卿看着看着,倏地也想在敬亭颐额前画个小老虎。他最爱干净,要是顶个老虎出门,估摸不甚乐意。那干脆给他额前画个黄点表示表示罢。这是习俗,大家为了讨吉利,都要做的。 她仰头看星空,低头看知了,都会想到敬亭颐。 再也按捺不住,浮云卿问着侧犯:“敬先生在哪里?你去把他叫来,我想见他。” 侧犯面色为难,“这院里都是女眷,您叫他一个男郎来这里,怕是不妥罢。” “那我去见他。”说着站起身来,整了整凌乱的衫子。 “昨晚从艮岳回来,他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我不放心,只是找不出个由头见他一面。” 麦婆子听及,搭腔道:“瞧您这话说的。公主府是您的府,您想叫谁,不是摆摆手的事嚜。” 浮云卿摇摇头,“我不敢,我怕他。” 禅婆子冷笑道:“瞧您这话说的。您还会怕他,您跟他做了多少次无礼事,这可不像是怕的样子。” “我和敬先生可没做过无礼的事。”浮云卿脸有些红。 无非就是总有意无意地碰碰他的手,有意无意地往他身边贴,有意无意地与卓旸做亲昵状,看他反应如何罢了。 甚至,故意在家宴上多看明吉几眼,故意丢下那条披帛,都是看他反应如何罢了。 浮云卿 第32节 她觉得敬亭颐与自己的心时而远,时而近。她煎熬揣度,也想叫敬亭颐尝尝煎熬的滋味。 哪知这次玩过火了,还得屁颠屁颠地过去哄他。 踅足进院,才发觉敬亭颐没待在他那进院里,反而与练武的卓旸打了个照面。 “敬先生呢?” “去花圃了。”卓旸擦着鬓边的汗,回道。 “花圃,他去那处作甚?”浮云卿睃眼这进院,的确没看见敬亭颐的身影。 她想那股好闻的药气,平时不觉得,今晚他不在,她心里就被勾得痒痒的,恨不能拥紧他的腰,大口汲取他的气息。 浮云卿满心焦虑,踅至花圃,听见一阵呜呜咽咽的萧声。 她藏匿在高大的花架后,探探头,觑见敬亭颐倚着廊柱,手里拿着一把长箫。 忽地,他似有所感应般,侧目望向浮云卿躲藏的方向。 “是公主么,出来罢。” 敬亭颐问她怎么来寻他了。 浮云卿尴尬地绞帕子,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总不能说,是因着半刻不能与他分离,想念他身上好闻的气息。 “敬先生。”她唤道。 敬亭颐轻声应下。如往常般揉了揉她的脑袋,却见她把头往自己手心里歪了歪。 细软的发丝溜进他的指间,阗满他的指节。 他拢起浮云卿鬓边凌乱的发丝,听她落寞说道:“我去你院里找了趟,没看见你。卓先生告诉我你在花圃,只是你怎么去花圃了呢?” 敬亭颐不知如何解释。 他来花圃,回味那晚二人之间的旖旎。毕竟她最亲近他的时候,就是在那个她醉酒的夜晚。 只是愈想愈落寞。她有了新欢,估摸过不了多久,就会厌倦自己了罢。 敬亭颐苦涩地笑了笑,“端午,阖府都吃菖蒲酒。臣听麦婆子说,您素来吃不惯菖蒲的酒味,便想着,寻来果酒,给您吃。又想及,您若不愿吃酒,那就吃些其他的。” 浮云卿赞他贴心,“什么其他的?比如呢?我爱吃的可太多了。” “冻奶与糖蒸酥酪。” 他将浮云卿领至石桌前,“臣想,小女孩都爱吃奶制品,便擅自给公主备下了。您若不喜欢,臣可以再备些旁的。” “喜欢,喜欢!” 浮云卿眉眼弯弯,凑近闻了闻冻奶与糖蒸酥酪的味道。 错不了,是州桥老陈铺里的。 “敬先生,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些呀。” 浮云卿扭着身子,娇嗔道。 抬眸却见,敬亭颐满脸委屈。 “您说过的,要喝奶,喝不成,吃也行。” 浮云卿怔忡片刻,观摩着敬亭颐的脸色,试探道:“我什么时候说过的?我说的时候,只是在说,没做什么其他的动作么?” 她有许多不堪回首的坏习惯。 比如会因一种气息,依赖上谁。比如会在某些时刻,缠着谁要吃奶。 零零碎碎的画面逐渐拢至心头,瞥见敬亭颐开口想说什么,浮云卿一下捂住了他的嘴。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些忙,更的少了点。明天的更新挪在晚上11点半,这本想尝试下日六日万,让大家看得开心~ 感谢留言,感谢营养液投喂,感谢订阅~ 第28章 二十八:端午(三) ◎我们何时成婚?◎ 夏夜的风是一晚比一晚燥热, 暑气与水汽交融,蒸得人额前冒汗。 浮云卿指尖颤抖,眼前不断涌现她将那衣襟拽开, 贴在起起伏伏的胸膛上的画面。 她记得自己把脸贴在那上面,她的眸被酒意灼得氤氲朦胧, 鸦羽般的眼睫扎在那处粉红上。 敬亭颐被扎得痒,又不会拒绝,于是将头侧了过去,因着她的那句话臊得脸红。面上似痛似欢的神情, 说不清是隐忍更多, 还是渴求更多。 她那时说,“真粉啊。敬先生, 你身上真粉,上面和下面都粉。我最喜欢的粉,就在你身上。” 阖眼嗅着他身上的清香, 她像个地痞流氓一样, 打趣着:“男人身上都是这么粉嚜。” 再一抬眸,便是次日。复而抬眸,只见眼前的他眼神湿漉漉的,好似刚洗好,还带着水珠的葡萄。 敬亭颐握住浮云卿的手腕,将她的手拉了下来。 “您没有其他动作。”敬亭颐说道,“不过往后可不能再醉酒了。” 浮云卿皱皱鼻尖,说好。 又想起自己来花圃寻人的目的, 羞赧道:“我想让敬先生帮忙查个人。” 敬亭颐颔首说好, “那人是谁?” “内侍明吉。” 她觉得敬亭颐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叵奈身子弱些, 可脑子还是灵光的。能捋清账簿,那想必也能查清人。 敬亭颐愣住,“明吉是禁中的内侍,还是内侍大监身边的人。臣身在内院,恐怕查不好。不过您为甚要臣去查明吉?” 浮云卿有些气馁:“不过是最不靠谱的直觉罢了。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不舒服。他眼底有莫名的恨意,看我的时候,那恨意便朝我而来。至于朝别人有没有,那就不清楚了。” “恨意?”敬亭颐不解,“您与他不过几面之缘,他对您又怎么会有恨意呢?” “兴许是我看错了罢。”浮云卿叹口气,“明吉的事,先生就当没听我说过。我真是病急乱投医,先生平时大多时候都待在府里面,偶尔出去一趟,也是有私事与公事要办,哪有空闲时候去查人呢?何况你怎么查,就是心里想查,这副身子也会阻挡你查。是我想的少了。” 她的心一会儿被焐热,一会儿被泼冷。难言都化作一句句低沉的叹息,叹着叹着,又觉没必要。 明吉就算恨她,难道还会恨到杀了她囖?她自觉与他无冤无仇,只是平常待人温和,贸然闯出来个恨她的,心里像是橫了一道梁,挖了一道坎,不舒服。 浮云卿转身回了内院,那厢敬亭颐换了身夜行衣,踅至金明池上一条绞盘棕船里。 船厢宽敞,帷幔重重。中央坐着一位中年男郎,正品着香饮子茶。 那人嘴里漱着苦涩的茶叶子,将茶叶子在嘴里转了几圈,兀自“呸”了声,将茶叶子吐到茶碟里。 他道,“来了。” 敬亭颐叉手呵腰,“官家尊躬万福。” 那人笑了笑,随即青藤转椅转向敬亭颐。那身着明黄襕袍的中年男郎,竟是先前待在艮岳的官家! 敬亭颐面色凝重,劝着:“这两年京城不太平。开封府审了一批又一批的杀人案,常有百姓告偷盗奸.淫之事。您这会儿到金明池来,恐有人身之危。” 官家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他们要砍朕的脑袋,那就随他们砍去。抢,盗,奸,杀,无非是被朕的变法戳到痛处,狗急跳墙罢了。朕的人身安危……” 他森然笑了声,“孩子,你离开皇城司不过数日,怎么像是把那处遗忘了般?皇城司里,有朕亲自培养出来的替身,他与朕脸身相似,话音相近,此刻正待福宁殿打着呼噜酣睡呢。谁能想到朕此刻正待在这条平平无奇的船里。宫里有朕的人,金明池外遍是朕养出来的杀手刺客。朕还怕什么。” 官家掇来条杌子,示意敬亭颐坐到自己身边,“慈元殿内,朕刻意抬捧卓旸;家宴上,朕克制着不给你半个眼神。你没生气罢。你不要心有芥蒂,你应该知道朕这么做的原因。” 敬亭颐只是跪在官家面前,不卑不亢道:“臣知道。” 官家见他这动作,便清楚,他这是心里正恼得很呢。 “你呀,就是被小六拿捏得死死的。她多看别人一眼,多跟别人说句话,你就慌了。要是再有提她婚事的,你恨不得卸下全部伪装,直接把自己送到她床上去,跟她说句,咱们成婚罢。”官家身子往后一趟,戏谑问:“是不是朕说的这样?” 敬亭颐叩了首,澹然回道:“臣没有。” “没有?最好真的没有。”随即话锋一转,“那刺头近来有什么动静没有?朕的变法施行得快,眼看就要变到他家门口了。要是没弄出些动静,那朕会怀疑,他是不是死喽。” 敬亭颐回:“他一直很机警。扰乱变法的事,从不亲自露面插手,而是交派给无数下线,让下线渗入各个方面,获取情报。” 官家:“他这法子倒跟朕一样。你且说说,这众多下线之一,都有谁?” “内侍明吉。”敬亭颐抬眸,直直盯着官家,“臣目前知道的,只有明吉。” 官家满脸愕然,“明吉,明吉,竟然是朕提拔上来的明吉。” 他倏地叹了句,“陪朕数年的大监通嘉,自变法来,一直与丁伯宏那帮人走得很近。朕只当他被腐蚀,连带着他的干儿子苍巴,走了歪路。朕看明吉家世清白,不曾想这厮,竟是那刺头派来试探朕的奸邪。” 官家又问:“你是怎么查出来的?这事卓旸他知道么。” 敬亭颐摇头,“这事只有臣一人知道。” 两个问题,他只选了其中一个回复。万幸官家并未多想。 敬亭颐怀疑明吉有问题,还是在浮云卿告诉他,这厮眼里有恨意的时候。先前他并未在意这个阉人,可他竟用那双满含恨意的狗眼,盯着浮云卿看。 然而这仅仅是怀疑,他未曾调查过明吉。 从未有人敢恨浮云卿。仅仅这点,敬亭颐便想将他碎尸万段。因此即便明吉没问题,敬亭颐也会把他推出来泄恨。 何况他的直觉告诉他,明吉此人不仅有问题,还有很严重的问题。 敬亭颐眸里是化不开的阴冷,他倔强地问:“臣何时能与公主成婚?” 听及他提到浮云卿,官家笑眯眯的脸登时拉了下来,“你与小六的事,我不多做干涉。成婚这事,朕比你更期盼。成婚早晚,难道不是你的能力问题么? ” 官家嗤笑道:“小六从小到大,见过的无非是内侍宫婢,亲朋好友。完全陌生的,约莫也就你与卓旸两人。她喜欢温润清朗的,喜欢知识渊博的,喜欢能包容她时有时无的小脾气的,喜欢万般呵护她的,这些我之前不是都跟你说过嚜。你的确变成了她喜欢的样子,可为甚她还没在你面前提过成婚的事?这些你不比我清楚。” 敬亭颐心酸不已,他的确无能。 他觉得自己像勾栏院里,不知廉耻地说着放浪话,勾搭客人的小姐。而浮云卿是他唯一的客人,是他拼了命欲擒故纵,勾引诱惑的贵客。然而那位他想托付终生的客人,却有太多莺莺燕燕能选择。 他勾引她的手段,令他倍感羞耻。更羞耻的是,眼见他就要把一身衣衫脱在她面前了,可她仍旧无动于衷。 他有着文人君子的外表,做着光风霁月的事,可他不耻的行径却比待客多年的小姐还要霪,还要卑贱。 敬亭颐再叩首,满心落寞道:“臣明白。” 或许他还不够霪,不够卑贱。他该再放浪些,勾得她走不动道才好。 浮云卿 第33节 官家笑他的心思叵测,给他淪着热茶,道:“你也不要灰心。驸马之位,早晚都是你的。你是朕早就选好的驸马,就算小六不喜欢,朕也会将找个正当的理由,把你塞给她。何况这孩子喜欢你喜欢得紧,成婚的事,什么时候说,她自有考虑。她长大咯,但在朕心里,她仍旧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芳华少女,心思说好懂也好懂,说不好懂呢,也不好懂。回去你再观摩观摩。” 话落,又装腔作势地扽了扽袖子,“过来陪朕喝盏茶,下一盘棋。” 棋盘黑子白子各持一方,官家持白子下先手,将敬亭颐的黑子逼得连连后退。 四方棋盘,一子落慢,满盘皆输。黑子每落一处,白子便会下到其相对处,最终白子胜黑子一目。 官家不甚在意,慢悠悠地捋着须髯,“下围棋,若想必胜,需得执先手,下天元。然而第一手便下天元,一盘棋气就紧了。虽必胜,却不厚道。朕平日下棋,先落子星位。今晚先下天元,你败,我胜,你可介意?” 敬亭颐沉稳回道,“一盘棋而已。官家想怎么下,就怎么下。官家要胜,那臣就输。” 然而他心里却掀着一阵狂风巨浪。 他是官家一手培养的臣,是黑暗地里的鬣狗。他可以让官家胜,但某些时候,他若想,也会让官家输。 甚至不单单是输。 * 公主府内院,卧寝后廊。 尾犯侧犯一左一右地蹲在浮云卿身旁,劝道:“公主,您去歇息罢。这都子时了,您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晚过。” 浮云卿披着件薄毯,窝在藤椅里。她的眼亮晶晶的,不比天边的明月逊色。 “你俩去睡罢,不用守着我。后廊离卧寝不过二十步,我要是困了,会去睡的。我在看天上的流星,你俩要是想看,可以搬条杌子来,坐我旁边。要是不想看,就赶紧回去。” 浮云卿摆摆手,晃着藤椅,一摇一摇地,抬头望着黑暗的天。 流星倏来倏去,在无边的天际留下一道长长的,银白色的尾巴。 五六岁的时候,国朝大修司天监。官家找来一群精通天文的官员,做出了浑仪。 官家有时把她抱在怀里,有时牵着她的手,穿过一扇扇雕刻着星宿的门,将她带到摆着各种测量仪器的大殿。 他细心地把天文历法知识讲给她,她却贪玩,撒腿爬进浑仪里,弧形的铜片铁片将她包裹起来,她伸手数着星宿与孤星星官。 夜空中最亮的那颗孤星,有个好听的名字——北落师门。 官家说,他最喜欢北落师门星。不仅因着它名字好听,更因它是一国军事的象征。 “只要北落师门还亮着,国朝便会一直延续。”他说。 那座殿冷清岑寂,经常回荡的只有仪器操作的声音。 许多记忆朦胧不清,就如今晚忽闪忽灭的星星,遥远模糊。 比及敬亭颐换上常服,再到内院,只看见浮云卿躺在藤椅上睡得安稳。 幸而是在夏夜,幸而她还披着件薄毯,不会着凉。 敬亭颐放轻脚步,放缓呼吸,单膝跪在浮云卿身旁,拿着青篦扇轻轻扇风。 不消说,定是流星吸引她在此驻留。 敬亭颐倾身,给她掖好毯子。借着昏昏暗暗的夜光,窥着她乖巧的模样。 少女呼吸声轻浅,睡着时,眉头不蹙,表情舒缓。平静安谧,却是敬亭颐羡慕极了的模样。 大多数小娘子家的内闱生活都是枯燥的。绣花缝衣,吹笛弹筝,规规矩矩地及笄,规规矩矩地嫁人生子。她们的少女时光只有短短十五年,甚至更短。而她们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的时光,却一直延续到生命尽头。 敬亭颐无比庆幸,他喜欢的少女,是享尽舐犊之情,尊贵受宠的皇家公主。 也无比庆幸,这位公主,不会被当做联姻的工具,远嫁辽金。 她会有什么天大的烦恼呢? 敬亭颐揿住浮云卿的手腕,摩挲着她白皙的指节。 睡梦中,浮云卿蓦地从尾椎升起一股细密的痒意,不难受,却总想躲开。 敬亭颐托起她的手,惊叹着,怎么会有一个妖精似的少女,只是睡着,就能勾起他所有的霪与欲。 她没有勾引他,却叫他陷得不可自拔。 敬亭颐将那双柔荑贴在自己脸上,歪着头,往她温暖的手心里靠。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吻了吻她的手背与指节,又吻了吻她的指腹。 他抬眸望着她的额,她的眼,她的唇,把她安静的模样阗满欲海里的各处缝隙。 只看她一眼,他便丢枪卸甲,溃不成军。 “小浮云。”他幽怨地唤了句,“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他觉得自己卑微得像一条狗。他们的遇见,是他付诸一切,向官家求来的。他们的攀聊,是他没脸没皮地勾搭来的。 他有些累,但又不得不继续做着诱她的事。 毕竟决定权,一直都在她手中。 未几,敬亭颐环紧浮云卿的腿弯,把她拦腰抱起。 婆子女使都睡了,他把浮云卿轻轻地搁置在床榻上。 轻轻摘下她头上的簪钗,将她的发梳开,把帕子搵湿,给她擦脸。 敬亭颐将浮云卿揽在自己怀里,哄着她张嘴,含水漱口。 她睡得熟,却能隐约地听见他指挥的话,也能听话照做。 敬亭颐不知世间陷入爱河的男子,是否都如他一般,有时视爱人为长不大的孩子,有时视爱人为勾魂的女妖。 他那不洁的欲,冒头的霪,此刻都化作一句哄词。 “真乖。” 作者有话说: 16号的更新放在中午,17号0点5分更新,之后时间就稳定在0点5分啦~ 第29章 二十九:端午(四) ◎臣给公主扎辫子。◎ 初五早, 麦婆子提着一撮糖蜜巧粽,踅至珍馐阁。 民间家宴大都定于初五,这日百姓上街购置粽子艾叶, 临街店铺常被一抢而空。与之相比,贵胄人家便清闲许多。 麦婆子臊眉耷眼, “清闲也不是无所事事的清闲。有许多习俗也得做到位。” 说着扭身朝尾犯交代:“该把公主叫起来了。咱们叫,不会有甚事发生。要是等禅婆子来,那她估摸就要数落咱们院懒惰散漫了。” 尾犯福身说是,不想甫一转身, 就见浮云卿跟着两位夫子走了过来。 浮云卿扭着僵硬的脖颈, “麦婆子怎么跑到这儿了,不是叫你歇着嚜。这些杂事, 交给旁的做就行。” 麦婆子知她一番好心,只是总觉自己照顾人的权利慢慢被架空,落寞道:“奴家只是想多给您做些事。人老了, 闲着闲着就闲出毛病来了, 奴家宁愿累,也不愿闲。” 浮云卿怨道:“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不过人大多讲求避讳,这些心知肚明的事,能不说,就不说。 浮云卿揪下几个粽子,将最大的那个稳稳放进麦婆子手里。 “昨夜睡得晚, 今日又起得早, 本来能多贪睡会儿。然而熟睡时却得知, 姐姐又要我过去一趟。”浮云卿剪开粽绳, 说道。 这话一出,在场几人心里都有了底。 无非是定相看宴的事,届时会邀请京中贵胄世家的年青男女,吃吃喝喝,看顺眼就定亲结姻。 不止是为浮云卿一人相看,旁的贵女也可自寻夫婿,人际来往,交换信息。 敬亭颐剥粽的动作一顿。 睐见浮云卿兴致不高,安慰道:“禁中也是您的家,回家一趟,不是再正常不过么?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影响心情。” “这些我当然知道,可心里就是不舒服。就像话本子里说的,隐隐感到风雨欲来。”浮云卿叹道。 卓旸没心没肺地嚼着粽子,“有甚不舒服的?小小一场相看宴,就把您给难倒了嚜。” 浮云卿满眼惊讶,“我都没说相看宴的事,你就猜到了?” 卓旸嘁了声,“您刚入宫背过书,今日叫您入宫,不是为着相看宴,还能是为着什么。何况官家先前也向我们说过,叫我们留意京中年青男郎。我们呢,入府以来,也常去外面打听。” 浮云卿撇撇嘴,“那留意到合适的人了么?” 卓旸刚想说有一个,结果就被敬亭颐截了胡。 “端午解粽,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但该做的习俗还是要做的。”敬亭颐扯来两个粽,解开粽绳,分别放于浮云卿与自己面前。 剥开粽子,比较谁剥的粽叶更长,谓之解粽。 往年这些简单的习俗,浮云卿是万万不会做的。她遵习俗,遵的是那些程序隆重繁琐的习俗。 习俗越隆重,在她心里,便愈重要。而像解粽这样可有可无的习俗,那就不去做了。 只是现下这颗小粽子,是敬亭颐递过来的,它的内涵与旁的粽子不同。 然而浮云卿刚剥开粽子,那头敬亭颐剥开的粽叶就断了。他一口气顺下来的粽叶,不过拇指长。 顶着浮云卿疑惑的目光,敬亭颐镇静回道:“臣手抖,用不上力。” 一听他这话,浮云卿忙擦了擦手,端起敬亭颐的手腕,确实见他的指节不受控制地抖着。 “你手怎么了?”浮云卿问。 敬亭颐只是摇头,“臣这副身子,时不时犯些小毛病,来得快,走得也快。不过没什么大碍,只会平白无故地扰臣一阵,叫臣在您面前丢人。” 浮云卿心疼得紧,“这么大的事,怎么现在才跟我说呢?什么丢人不丢人的,这样,饭后你去大夫那里煎些药吃。小毛病容不得忽视,能治,那就得治。” 她只怨世事不公。敬亭颐为人恭谨,向来温温柔柔的,不曾朝她发过半分脾气,待旁人也温和。这般好人,却身子孱弱,还时不时受细微病痛的折磨。 饱觑一眼卓旸那逍遥样子,浮云卿心里更是忿忿不平。 “卓先生,你与敬先生关系密切,你那么了解他,怎么不把这些事跟我说说呢?” 卓旸连连点头,“这事是臣的不对。以后呢,他有什么好歹,病了不舒服了,臣立刻飞到公主身边,给您事无巨细地禀告。” 然而心里却骂着敬亭颐满嘴屁话。 敬亭颐为什么手抖,他自己再清楚不过。不过是这几夜来回奔波,几乎没睡过好觉。日夜颠倒,病根犯了。 浮云卿 第34节 相看宴要办,公主心急,敬亭颐更是心急。 他想钻进公主的心,近些,再近些。 浮云卿没听出卓旸话中的腌臜之意,颔首说行。有一缕发丝掉了出来,麦婆子瞥见,便福身上前说道:“这发髻是谁盘的,怎的这么松散?眼见您就要出门了,弄这出不是难为您么?” 浮云卿却羞赧一笑,“是我自己拿根簪子,随手盘的。我想着先来珍馐阁吃口粽,再回屋里梳妆打扮。” 她晃晃头,将挂在后脑勺的簪子晃了下来,正好被敬亭颐接在手里。 浮云卿变戏法一般,从手里拿出个皮筋。 “去年秋猎,我见大妗妗扎着马尾射箭纵马,那样子真是潇洒。我虽不会武,但却喜爱那潇洒样子。我也学着扎个马尾。”说着就用手做梳,把头发都拢在手里。 只是她素来习惯任人盘髻,今日亲自动手,总觉得别扭。浮云卿两手抓着头发,然而那股头发无论如何,也套不进皮筋里。 “让臣来罢。” 敬亭颐说道。他也似变戏法一般,手里倏地冒出一把木梳。 “臣给公主扎辫子。” 浮云卿稍稍回头,本想婉拒,毕竟敬亭颐的手还抖着。可再细看一眼,他的手竟然不抖了! 她心里暗笑,勾唇说好,“要扎得高些。” 比及禅婆子走近,正好瞧见敬亭颐手指翻飞,灵活地将皮筋绕了几圈。 还真别说,他扎的马尾辫,是禅婆子见过的,扎的最好看的那个,把公主拾捯得英气洒脱。 然而她面上仍肃声说了句:“荒唐。” 只是她严肃的话语,冰冷的面容,都被浮云卿的欢声笑语消解散去。 只要公主开心,失不失礼,荒不荒唐,又有什么要紧呢。没人在意敬亭颐蹊跷的准备,他就这般悄无声息地渗进公主的心。 眨眼到了夏至。 今年夏至在端午七日后,各家要烧柴做大锅饭,赠馈给邻居。附近百户相互蹭饭,便是吃一日百家饭。吃百家饭讨个吉利,老人常说,用过百家饭,今夏不中暑。 百姓做大锅饭,是要把饭一户一户地送到别人家去。而滑安巷只有公主府一户,禅婆子叫来周厨,道:“在门前搭个棚,多做点玉米糁粥。咱们也让旁户邻居,上门讨吉利。” 周厨说是,“咱们这里是公主府,要是让仆从一户一户地去送饭,岂不是丢了皇家的面?婆子放心,这饭是要认真做的,给咱家公主攒攒名声。就是不知,今年谁会开了上门吃饭的头。第一个到公主府吃百家饭的人,不是胆子非常大的,就是非富即贵的,想来巴结咱们的人啊。” 禅婆子扽了扽起褶皱的衣袖,回道:“到时你也跟小厨房的几位商量商量。站在门口等等,要是实在没人来,就找几个做戏好的托,给咱们造造势。百姓都是随波逐流的,爱凑热闹。只要门口热闹,就不愁没人来。当然不用找托最好。” 她凑近周厨身旁,小声道:“我听闻,滑安巷东头,走百步就到的那条永宁巷,近来新搬进一位贵人。永宁巷先前坐落着庆国公府,后来废置多年。这位贵人花重金买下庆国公府这片地方,又将牌匾摘下,取新名为‘庸园’。两条巷离得近,你多个心思,要是那位贵人来了,且我不在,那就赶紧派人告诉我。听闻他不是个好相与的。” 周厨不解,问道:“贵人来就来了,为甚要格外在意这厮呢?这里是公主府,常有贵胄世家上门拜访。来个非富即贵的人,再正常不过。光我知道的,就有朝中重臣的女儿,大头商贾的女儿。不过咱们都给拒了。” 禅婆子心想,这位贵人,可不是一般的金贵。 她不欲与周厨多说,倏地瞪他一眼,厉声道:“叫你做,那你只管做。” 那厢浮云卿拿着青篦扇,呼哧呼哧地扇风,扇片大力摇着,可她半点不觉凉快。 尾犯端来一瓯荔枝冰饮子,搁在浮云卿身前。 下层铺满碎冰,上层是冰凉的荔枝糖水与饱满的荔枝肉。浮云卿往前倾身,扑面而来的冰气震得她头脑发懵。 “今年的夏至,比往年热了不少。端午就热得减了几件衣衫,夏至又减了几件。比及大暑,莫不是要热得逼人裸.身出门了?” 尾犯笑她异想天开,“既然热,那咱们就不出门了。夏日漫长,咱们啊,就在院里偷偷懒。盼到秋日,秋高气爽,再出去散散心。” “秋日?我倒也想把事都推到秋日去做。”浮云卿将衣袖撩至手肘,一勺一勺地,舀着荔枝糖水喝。 她道:“我倒也想图个清闲,可明日就是相看宴,相看三日,定下驸马。秋日嚜,及至秋日,估摸我已经成过婚了。成婚后哪还有闲暇时间?” 尾犯大惊,“明日?贤妃娘子就这么盼着把您嫁出去么?” “不是她盼,是早嫁晚嫁,早晚都得嫁。”浮云卿叹气道。 那日入宫,贤妃煞有其事地说:“早些嫁,你还有选择的余地,你能与心爱之人结成良缘。再晚些嫁,世家都想往婚事里插一脚。到那时,这桩婚姻便是朝政的牺牲品。朝局动荡,影响的不止是前朝,它会渗入到生活的各方面。你懂么?” 浮云卿不懂。 谁主持变法,谁反对变法。谁升官,谁遭贬,她不关心,也无法关心。 但她从来不会忤逆贤妃。何况她心知相看宴只是走个过场,她的驸马,是她与天意共同选好的。 既然选好,不管那人乐意不乐意,她都要让他做驸马都尉。 浮云卿整整衣襟,“给我挽髻罢。晌午后厨要摆棚做大锅饭,百户人家要上门拜访呢。我还没见过这么多人。” 尾犯说是。 浮云卿不懂各种隐晦的忌讳。她站在府门口,嗅着玉米糁粥醇厚的香,享着大棚下的阴凉,只是疑惑:怎么没人来呢? 禅婆子劝道:“公主,您回去罢。您站在外面不成体统。公主岂是随意能窥见的?两位夫子待在院里歇息,您也去歇息罢。百家饭的事,有周厨操心着。” 浮云卿摇摇头,“与民同乐。再说公主又如何,公主不一样是人么。是人,怎么就瞧不得。” “咱们做的粥,消暑消食,喝着舒坦。为甚就没人来讨吉利呢?”她落寞道。 闻言,禅婆子朝周厨递去个眼色,示意让托登场。 周厨又递回去个了解的眼神,故作嗓子不舒服状,自然地“咳咳”两声。 然不待托登场,滑安巷口,便慢悠悠地走出主仆二人。 小厮走在后,推着轮椅上的年青男郎踅近。 那男郎一身云水蓝袍,身姿清瘦。然而他的脸却比女人还媚,眼尾有一处鲜红欲滴的泪痣。薄唇红得渗血,像恐怖话本子里,刚喝过人血的妖怪。 他似一片干透的纸翼般,枯寂,惨白;又似精致的提线傀儡,若不是尚有平稳的呼吸,约莫要叫人以为,这小厮推了个死人过来。 他的声音也轻飘飘的,甚至不如蝉鸣响。 “某谨拜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他挣扎着要起身,浮云卿看得心都揪了起来,忙摆摆说,说不必不必。 她要是让坐轮椅的人,艰难起身给自己磕个头,那良心真真是过不去。 浮云卿瞧着眼前这人面生,犹豫问道:“小官人是……” “某先前住在京郊,如今搬到了永宁巷,就是滑安巷往东走百步,走到的那条巷。” 作者有话说: 重要男配出场,敬先生的醋坛子要打翻啦! 第30章 三十:百家饭 ◎我和她的事,不用你操心。◎ 身后小厮唱了个肥喏, “殿下,我家阿郎刚搬来永宁巷不久,这附近没几位交识的邻居。今日贸然拜访, 您千万不要嫌弃。” 浮云卿讪笑道:“怎么会呢。今日夏至,府里设百家饭。小官人是第一个来捧场的, 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轮椅上的人是肉眼可见的虚弱,浮云卿火急火燎地让小厮把他带到棚下。 “小官人怎么称呼?” 浮云卿问道。 “韩从朗。”那人轻声回道。 “噢,韩小官人。”浮云卿暗自揣度。 城里非富即贵的韩氏,只有一家, 即参知政事韩斯一家。听闻韩斯六子体弱多病, 常不视人。 韩从朗,约莫就是那位韩斯六子罢。 浮云卿睃见周厨正给小厮舀着玉米糁粥, 而韩从朗安安静静地待在轮椅上。他不往前瞧,也不往后看,只是眼神空洞地发着愣。 她凑近禅婆子身旁, 耳语道:“婆子觉得这厮奇怪不奇怪。” 禅婆子面色凝重, “有什么奇怪的。新客带着乔迁之喜而来,他讨府里的吉利,咱们也沾沾他的光。人情来往,无非是串门闲聊。” 然而她心里却悄摸做了个决定。她要抽空去禁中一趟,把韩从朗上门拜访的事告予贤妃娘子。这一池水太深,她得请示请示贤妃娘子,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应对这恶茬。 小厮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他虾腰说了许多吉祥话。 浮云卿还想着, 小厮没办法腾手出来推轮椅, 那韩从朗该怎么回去。哪知觑见韩从朗自己抬手转动了车轮。只是那车轮却朝她滚近。 韩从朗叉手说道:“臣不多做叨扰, 只是家里明日设宴庆祝乔迁, 不知公主能否赏脸,去臣家里燎燎锅底。” 浮云卿尴尬地笑了笑。她与韩从朗不过初见,贸然到他家做客,女未嫁男未婚的,怎么想都觉不妥。且明日她也有场相看宴,根本抽不出身去燎锅底。 浮云卿说容她想想,诌了个借口,“我倒是想去凑个喜气,只是学业繁忙,实在走不开。” 韩从朗不甚在意,“臣说得疏忽,您只当没听见。臣不多做叨扰。” 言讫,便与小厮一前一后地走远。 未几,数位老百姓递嬗踅来。 有白发苍苍的老翁,有丰满爽朗的妇人,有稚嫩的孩童。周厨大眼一瞥,他安排的托零零散散地混进了这批人里,并不扎眼。 “诸位排好队,这一大锅粥保准够喝!”周厨系起攀膊,帕子往额前随意按了几下,吸去不少汗。 浮云卿见人络绎不绝地来,这百家饭也算顺利送出去了,随即转身离去。 禅婆子跟着她穿过游廊,见她悠然自得,不禁提醒道:“公主,明日便要去赴相看宴,您怎么也不做做准备?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发髻,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这些事您都得操着心。” 浮云卿不耐烦地打断她,“这些事,姐姐早就安排好了。我呢,只要人去就行了。做准备嚜,做不做都没甚么大用。” 禅婆子问她缘由。 她却讳莫高深地笑了声,“我的驸马需得入赘,只此一条,便能劝退大多不识好歹的人。剩下一小撮里,要挑温柔的,能包容我的。” “还要是粉的。”她补充道。 “粉的?”禅婆子暗叹自己跟不上年青人的思路,“什么粉的?顶天立地的男儿郎要什么粉?是衣裳粉,还是要喜欢粉这个颜色。” 浮云卿却捂着自己的耳朵,走得愈来愈快,“不知道,不知道。等我把驸马抢来,婆子自然知道我挑的是什么样的!” 禅婆子跟不上她,脚步渐渐放慢了些。 “温柔的,包容的。”禅婆子只觉这要求像极了她身边的一个人。 不敢想,公主驸马的事,不是她能去想的。 浮云卿 第35节 * 一树木槿摇曳,枝桠上爬着数只蝉,蝉声时而急促,时而舒缓,将敬亭颐的心撕成两半。一半载着他乞求官家赐婚的场面,一半载着暴雨中,浮云卿说她有中意人的场面。 他握着长剑,剑身飞快朝烈日长空刺去。 他挥剑迅疾,剑影缩成一道道凌厉的银色,击下一片片浓绿的竹叶。竹叶四落,还未落到土地里,又被剑影挥起,绕在他四周,渐渐围成一个圈。 而敬亭颐是被困在圈里的人。他握紧剑柄,“嗖”地朝四周刺去,霎时树叶被割成无数碎片,零零散散地飘远。 敬亭颐不轻易出汗,因此哪怕在地面被烧得滚烫的炎夏,他仍做着高强度的训练。刀枪剑弩,用废一个,便换下一个接着练。 而卓旸则与他相反,他畏热不畏寒。他躲在游廊下,倚着廊柱,远远望着心情低落的敬亭颐。 敬亭颐每每心情低落,便好提着剑杀人。这厮白日与晚间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白日里纵容着浮云卿,好似没什么底线;晚间,但凡谁都喘口气,下刻便会被他一剑封喉。 卓旸最怕他白日发疯。趁着公主没来,便劝着何必。 “何必呢,你要介意得紧,就跟她挑开说,说清楚。说你要毛遂自荐,且只能接受自己做她驸马这个结果。” “我和她的事,不用你操心。” 卓旸漫不经心地嘁了声,“或者你再给她多来点暗示。你不是一贯爱佯作可怜状么,兴许你梨花带雨地哭着求着,她一心软,立马封你为驸马,连六礼都省了。” 敬亭颐白他一眼,收剑进鞘,又将沉重的剑鞘扔进卓旸怀里。 “你这把剑太钝,太笨,我用不惯。”敬亭颐说道。 “嫌弃我的剑,那你倒是去把你钟爱的剑给拿回来。”卓旸回道:“你的剑落在那刺头手里,他多拿一日,你我便多危险一日。你可曾想过,万一他把剑交给官家怎么办。我们的计划,不就都暴露了么?” 敬亭颐不以为然,他反复清洗着手,感受着指缝间,水流涌来涌去的奇妙的触觉。 “夺剑的事,我们不能出面。” 卓旸问:“那要让谁去?” “公主。” 话音甫落,恰巧这头浮云卿进了院。 “敬先生是在叫我么?”浮云卿手撑着廊柱,歪身往前扒扒头。 敬亭颐眼底闪过一些错愕,继而被莫大的欣喜取代。 “您来了。” 浮云卿眼神盯在了他身上,再也移不开。往常敬亭颐常着宽松的衣袍,丝绦勾着劲瘦的腰身,她只能看他好看的腰发呆。 可眼下,敬亭颐却穿着修身的圆领窄袖袍,腰间环着髹黑革带,蹬着黑靴。他宽阔的胸膛,起伏有力的腹,修长的腿,都被勾勒得淋漓尽致。 浮云卿看得痴了。原想敬亭颐是只伶仃的鹤,今日见到韩从朗,蓦地发觉原来她喜欢的,从来不是伶仃的鹤,不是瘦弱死板的鹤,而只是敬亭颐这个人。 她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敬亭颐带给她的感受,她只是想,躺进他的胸膛里,抚着他铺着薄肌的腹。甚至心底隐晦地想,要把双腿环着他的腰身,手指陷进他的脊背里。 浮云卿羞得满脸通红,她木讷地回道:“我来跟两位先生报一下百家饭的事,一切顺利。” 她惶恐地在话语里捎带上卓旸,试图掩饰狂悖的心思。 敬亭颐掇条杌子,叫她坐在通风凉快的廊下。 “方才我与卓旸猜着,打头阵拜访的人会是谁?”敬亭颐笑道。 他向卓旸投去个阴冷的眼神,大有不配合他的话,就不给好果子吃的意味。 卓旸心里骂敬亭颐成天诓人,可嘴里依旧说是。 浮云卿回:“打头阵的是新邻居,刚搬到永宁巷去住。那人是韩从朗,韩副相的儿子。不过是坐着轮椅来的。没说几句话,待小厮领过粥后,他就走了。” 原来是韩从朗。 敬亭颐与卓旸心里皆是一惊,他们猜到早晚有一日,韩从朗会来公主府撒野,却没有料到,这日竟是今日。 “噢,他还邀我去燎锅底。我觉得不妥,就婉拒了。”浮云卿回着,“这一片常有邻居搬走,搬来。我与他不过一面之缘,想必日后再也见不到面了,哪里会有上门燎锅底的交情。兴许他不常与人来往,没那么多亲朋好友祝他乔迁之喜,他病急乱投医,就投到我这里来了。” 卓旸难得朝她竖起大拇指,“这事您做对喽。您是公主,有多少人想巴结您呢。要是谁邀您,您就去,岂不是会被不怀好意的小人窜空。” “巴结,韩从朗是想巴结我么。”浮云卿抬眸望着敬亭颐,“我还真以为他只让我去燎锅底。” 敬亭颐叹她天真,“人情来往,哪有您想的那么简单。每走一步,都要再三思量。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您是国朝的公主,是上梁。您若接受下面的恩惠,那下梁的风气会歪得更狠。您的举动被那帮谏官盯着,行事千万小心。” 浮云卿调皮地眨眨眼,说知道了。 “敬先生说的话都跟姐姐说的一样。”她站起身,抬头望着眼里满是她的敬亭颐。 真好,他的自觉,他的话音,他的脸身,怎么样样都精准击中了她的心呢。 * 那头韩从朗刚踅进庸园,仆从便蜂拥而上,这个给他捶着腿,那个给他揉着肩。 小厮端着那碗玉米糁粥,弯腰请示道:“阿郎,这碗粥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韩从朗的脸登时变得病态扭曲,一下将粥打翻在地。 瓷片碎了一地,金黄的粥融进了泥土,肮脏不堪。 仆从见状,皆恐惧地跪下磕头。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韩从朗摁着椅手,指节用力泛白,咯吱作响。 “她怎么敢,让我与那些蝼蚁,用一样的膳食。” 韩从朗蓦地揪起小厮的衣领,愤恨道:“你不是说,她喜欢带着病气的人么?怎么我坐着轮椅过去,不见她眼底升起半分可怜之意?” 小厮两股颤颤,哆嗦道:“小底确信公主喜欢病弱文人,只是……只是……” 只是第一次见面,公主能跟主子说话就不错了,哪里会有更多的情绪流露出来。然而这些小厮不敢说。 韩从朗森然笑出声。 下一刻,他从轮椅上起身,掀起轮椅,将轮椅猛地撞向粗壮的树干。 眨眼间,那轮椅便四分五裂。 韩从朗额间青筋突突跳,他呢喃道:“无妨,来日方长。有的是办法,将敬亭颐那厮给比下去。” 第31章 三十一:相看宴(一) ◎你怎么敢跟公主抢男人?◎ 细雨微茫, 雨滴落到地面,旋即被暑气蒸发。这番毛毛雨把燥热黏腻的天气,稍稍降了些。 更夫提着梆子, 走一步敲一次。他在空旷的长街上荡悠悠地走来走去,却停在新宋门前, 不再往前迈步。 因着穿过新宋门,往南直走,越暨艮山门,便会来到年青男女常来幽会砑光的一片地。 相看宴定就定在这片地里, 其中一个幽静的后园, 名曰橫桥。 从各条巷里出发的贵女,踅至橫桥, 慢慢歇了轿。 未几,各家男郎也都下了马,正正幞头, 迈步朝内走去。 相熟的男女搂腰勾背地黏糊在一起, 恨不能当即交换个热吻。剩下还未相中人家的男男女女,各自分开走着,面色拘谨,可一双双眸子,却好奇地来回张望打探。 有几个胆大的聚堆,交流着掌握到的信息。 “欸,恁几位听过没有?据说,这次相看宴, 六公主也会来囖。皇室里, 现下就她一人未曾成婚。六公主来这里, 多半是来找驸马的。”说话的是忠穆伯家的二娘子, 刘妙祥。 宜国候家的四娘子张双翘撇了撇嘴,“她来作甚?她是公主,一来,就要把咱们这里最好的男儿郎给挑走了。她挑好的,我们挑次的,凭什么。” “你们一个个的待字闺中,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么,屁大点道理都不懂。”胡佟嗤笑一声,“本朝凡为驸马者,这辈子都不得入仕,也不能经商。只能守着一个驸马都尉的虚衔,守着公主,虚度一生。运气好点,驸马能有自己的府,与公主同住。运气不好呢,就得入赘公主府。那可是入赘,哪家爹娘舍得让宝贝蛋儿子入赘!” 胡佟是昭文殿大学士小女。年方十八,赴了三年相看宴,没找到一个中意的。日来夜往,成了这园里相看资历最丰富的。 她有自己的小圈,邀来十几位年青男女,时常相聚。因圈里祖上皆为浙籍,又都迁北在京城里安家,因此圈称浙来北。 胡佟便是浙来北圈的中心。她自诩博识直爽,说话往往不顾情面,好揭老底。 她挥挥手,只见女使端来一个铜奁,在她的示意下将其打开。 刘妙祥与张双翘倾身一睐,那铜奁里竟装着两对精致华美的牡丹钗! 两人眸子一亮,一齐道:“好佟姐,这是作甚?” 胡佟回:“你俩先前不是一直吆喝着,贵钗难寻嚜。这钗是前几日长公主赠予我娘的。我娘不爱这些花哨玩意儿,就转手赠给我。这牡丹钗可不一般,嫣红的牡丹由点翠与绒花制成,钗身是纯金锻造。这般华美的钗,就该戴到华美的人身上。” 说着捻起钗,各自插到两位小娘子的螺髻上。 时人推崇典雅,偏偏这两位喜爱亮瞎眼的纯金纯银。 她俩感激地道了万福,又小声问道:“好佟姐,这次是要交代我俩甚么事?” 胡佟赞其聪明。她心里鄙夷这俗气又谄媚的两位,然而面上却笑得开心,“是也,是也。恁俩都晓得我已经十八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我一直没嫁出去。家里催得紧,我也慌得紧。” 她与两位贴得更近,“好姐妹,这次就帮帮我。恁俩机灵点,公主多往谁身上看一眼,随时报给我。她对谁态度不同,也随时报给我。” 两人不解,“这是要作甚。” “嗳,我不是说过缘由了嚜。”胡佟露出一口白牙,道:“做驸马多可惜,何况大多数有志向的男郎也不甘做驸马。只是碍着皇家的面,不敢直言拒绝。我想着,与其做驸马,不如做我的郎君。我大父升袝太庙,我爹爹是朝中重臣,我阿娘是将门独女,做我胡家的女婿,难道不比做驸马来得光荣?” 两位面色惧怕,畏声问:“你怎么敢跟公主抢男人?好儿郎多的是,非得抢公主的人么?” 胡佟反问道:“抢?你俩觉得我这叫抢?婚事成不成,各凭本事罢了。我胡佟看上的男人,还没有拿不下的。” 她这话说的真。十八未嫁,情缘却能阗满一座小屋。不过说喜欢她,非她不娶的,大多都奔着她的家世而来,并非真真心悦于她。 日积月累的,胡佟心里扭曲阴暗。她听及数家儿郎,都托爹娘给贤妃娘子或官家陛下捎信,自荐为驸马。只要为驸马,别说入赘,就是公主面首三千,也会守着本分,做个贤惠郎君。 她非得跟公主抢人,她不信一个蒸蒸日上的贵胄世家会招不来夫婿。 胡佟又威胁道:“想好再说话。刘娘子,你大哥要娶新妇了罢;张娘子,你爹爹是不是想升官了。仔细想想,我这忙,恁俩帮是不帮。帮我的忙,我自然也会帮恁俩的忙。”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胡妙祥与张双翘,今日可是把这句俗话给理解了个透彻。眼下哪里还敢辩驳,忙点头说是。 胡佟又露出她那口白牙,嫣然笑着。她生得一副人畜无害的相貌,笑时八颗牙会露出来,显示出满满的诚意。 人畜无害的她,坐在不起眼的一块地,桃花眸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每时每刻,都在盯着场内的动静。 捱过半晌,乍然睃见施素妆与荣缓缓搀着胳膊走来。 京中贵女随着朝政,分为两帮。一帮是以胡佟为首,家里反对变法的贵女;另一帮则是以施荣两人为首,家里支持变法的贵女。 浮云卿 第36节 不过施荣两人平日里跟公主走得近,与贵女并不熟络,故而当胡佟身后已经聚集了数位跟班时,施荣两人身后尚还不见跟随者。 抛却皇家与朝政因素,胡佟与施荣两人不合,也有看不惯对方性格的原因。 胡佟走近,朝两人道了个万福。 施父从一品,而胡父与荣父位居从二品。对方有一人家世比她更好,胡佟暂且需得低头示好。 施素妆白她一眼,“呦,胡娘子今年又来了。咱们这一辈的相看宴,三年前开始办,每次你都会来相看。算起来,也是资历最深的老人了。不如给诸位资历浅的说道说道,怎么在宴会上寻找中意的人。” 胡佟脸色霎时变得难看,她最看不惯施素妆这傲慢拿乔状。一时皮笑肉不笑地回:“我年年来,年年空手而归,无非是精里挑精,想挑个上品。不似某些人,挑都不会挑,随意踅摸个黑矮挫,当稀罕物件供着。我呀,眼光高。找不到就找不到,总比某些将就的好。” 这话是在讽刺施素妆与她那情郎。施素妆清冷的脸,高瘦的身,是京中贵女独一份。而她的情郎,传得一无是处,也是独一份。 荣缓缓虽心底里觉着那情郎不配,可仍呛话道:“纯粹的爱恋不比带着目的来得好?某些人爱挑,偏偏自己没吸引人的本事,全靠家世撑着。可我看这家世也无用,因为冲着家世求亲的男儿郎啊,个个都是怂种。” “不该叫怂种。”施素妆握着缓缓的手,调侃道:“应该叫鸭黄儿。” “素妆阿姊说得对,全是鸭黄儿。” 两人对视一眼,笑得灿烂。 浙人最忌讳“鸭”字,骂一句鸭黄儿,可抵千万句怂种王八蛋。 果不其然,胡佟霎时瞪眼扯眉。 “你!” 胡佟指着荣缓缓,上气不接下气。 “哼,无所谓。反正今年我一定会成婚,对方还是最出众的那个!” 她想侧身数落一众跟班,怎的不给她出气。然而甫一转身,却见众人皆是神色肃重,动作拘谨。 “一个个的,都哑巴了?”她道。 却见胡妙祥拼命眨着眼,不断给她示意。 “胡妙祥,你眼是斗鸡了还是瞎了,眨什么眼啊?” 胡妙祥欲哭无泪,怎么摊上了个没脑子的姐妹。 这头胡佟渐渐回过了神,她僵硬地转过身,却见—— 浮云卿站在光圈内,精致的簪珥,乌黑的发,都被光照得泛着圣洁的暖白。 常道贵胄世家美人多,殊不知皇家美人更是美得惊人。 日光阗满水波缭绫上垂落的褶皱,姜黄衫更衬得她肤如凝脂。 她像是下凡的仙,可却不似寻常疏远淡漠的女仙,而是充斥着灵动之气的,明明不可及,却忍不住要去亲近的仙。 少女灵气与皇家贵气在她身上完美结合,勾勒出一股独特的美。 美到胆小的呆滞愣神,美到胆大的连连赞叹。 数双欣赏的眼眸在她身上久久停留,还是施素妆起了个头行礼,众人才唱起了喏,道起了万福。 “问公主殿下安,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整齐的话语吓得胡佟两股颤颤,哪里还记得要跟浮云卿抢男人的事。 浮云卿却笑得亲切,“刚下车站稳脚,遥遥听及这里的热闹声,便想着赶紧来凑个热闹气。” 有几位想巴结的,好话不断,从头夸到脚。 浮云卿笑了笑,不甚在意。 巴结她的,十有八九不是被她吸引,而是因着她身后的皇家。既然不是出自真心,那好听话权当耳旁风算了。 浮云卿捱着心里的激动,提着衣裙,端起架子,装模作样地踅至施荣二人身边。 “两位好久不见。”浮云卿故作肃重道。 却遭施素妆调侃,“快别装了。这会儿没人看咱们了。” “真的?”浮云卿拂拂袖,叹口长气,“那我就不装囖。老天,方才为了寻个唬人的出场方式,站哪里,顺光还是背光,什么神情,这些我想了一路。” 荣缓缓乐得咯咯笑,“不错不错,真是把人唬住了。” 说着偷摸指向不远处的胡佟,“尤其是把她唬得不轻。” 浮云卿望过去,这厮她并不熟悉,只是隐约听过,她与施荣两人不对付。 “她是谁?”浮云卿不解问道。 然而话语刚脱出口,便见众人的目光,又聚集到一人身上。 那人站在浮云卿站过的光圈处,皮肤惨白,嘴唇惨红,着一身姜黄袍,清瘦颀长。 然而他却未曾接收到,浮云卿曾接收过的赞叹。 迎接他的,是倒嘶的冷气,质疑的目光,躲避的动作。 他却置若罔闻,迈着大步,朝浮云卿走来。 恍似提着一把镰刀,来割人命的阴曹恶鬼。 作者有话说: 大家猜到来的人是谁了嘛,哈哈很好猜的~ 第32章 三十二:相看宴(二) ◎要选驸马,那我自荐。◎ 有些人一旦出现, 不管有意或是无意,都会将旁人比衬下去。就像数只小巧的喜鹊聚于一枝,乍然飞过来一只青鸾。 纵使喜鹊青鸾各有各的好, 可惊艳的目光还是会落在青鸾身上。 有些人,天生吸引目光, 不管是好的目光还是坏的目光,出场总比旁人耀眼些。 韩从朗便是如此。 他爹爹官最大,家世最好。这样的人,按说不缺女人投怀送抱。可偏偏韩从朗不受宠, 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 是个晦气的病秧子。 眼瞅他踅向浮云卿,众人皆掩面惊诧。 “他也配站到公主身边。就他这样的, 倒贴给我也不要。”刘妙祥咒骂道。 张双翘有些犹豫,“他长得很好看,就是看着阴森森的。那嘴片子红得跟喝了血一般, 身上白得跟在河里泡发一般。弱不禁风的, 这把骨头瞧起来能一手折断。” 胡佟瞪她俩一眼,“人家是副相的儿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要是做驸马嚜,还不够格。瘦得跟猴一样,就连公主瞧着都比他健气。” 人人都爱矫健阳刚的男人。而瘦骨嶙峋的男人,但凡男生女相,便会遭受无数诋毁。有人将其贬低为伺候贵妇的小倌,有人怀疑他那方面的能力。 往往女人最懂女人, 男人最懂男人。小娘子家只是说说外貌, 那头几位男郎就已经开始造谣诋毁了。 “这么瘦, 估计要被女子压到身下去。” “嘁, 说不定还会被五大三粗的男人压到身下。” “这厮高瘦,估计那方面不太行。年青不举,当真可惜。” 世家男人又如何,抛却那身金贵的衣裳,尊贵的家世,跟街头满口污秽的老汉无异。 胡佟狠狠地瞪着那些开黄腔的人,一想到这些人将来会娶妻生子,止不住犯恶心。 “恁俩先把说诨话的几位记住,待我回去,一一给他们恶果子吃。” 胡佟朝刘张二人说道。 “那公主呢?还盯不盯她的行踪了?眼下只有韩从朗敢凑到公主身边,我们要盯着韩从朗么?”刘妙祥问。 胡佟说当然要盯,“去盯着公主,别盯韩从朗。做驸马,韩从朗他也配!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等等,我觉着还有更优秀的男郎会出现。” 仨人偷偷摸摸地穿过人群,偷偷摸摸地躲在廊柱后,盯着浮云卿那处的动静。 这厢浮云卿满脸尴尬。 她与韩从朗都穿着姜黄色的衣裳,瞧起来像一对默契幽会的璧人。她心里亦是惊诧,昨日他坐着轮椅,今日他怎么就站起来了!脚也不坡,小腿也不萎缩,只是眼底依旧是化不开的病态之气。 浮云卿心里膈应,问道:“韩小官人家里不是有乔迁宴么,怎么来橫桥了?” 韩从朗却反问:“我不能来么?” 他唱了个大喏,“乔迁宴晚间才开始,我受家父之托,才赴这次相看宴。” “韩相倒是挺关心你的。”浮云卿皮笑肉不笑,问:“既然能站起来,为甚昨日要坐在轮椅上呢?” 韩从朗回:“大病初愈,提不起力气,坐轮椅休养。今日精神头好些,站起来走走全当锻炼。” 浮云卿噢了声,“韩小官人素来喜欢姜黄色么?” 韩从朗说是。 浮云卿讪笑说挺好,挺好。 她倒不介意与小娘子家衣衫撞色,只是与仅仅一面之缘的男郎撞了衣色,总觉得这事带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她不愿与韩从朗产生任何暧昧,甚至不想见到他。 韩从朗与敬亭颐太像了。举手抬足之间,那份高远的文人气便会流露出来。 他们同样带着冲散不去的病弱气息,他们是易碎的白瓷,可怜,孤芳自赏,等着她去疼爱。 现下风一吹,韩从朗就咳得脸颊绯红。 矫揉造作。 这是浮云卿对他的刻板印象。 两人面对面,不知说什么才好。 沉默半晌,韩从朗开口说道:“公主此番,是来寻驸马的罢。” 浮云卿颔首说是,“噢,韩小官人倒是提醒了我,在这半晌,我还没来得及四处走走看看呢。” 言讫正欲转身躲去,不想韩从朗开口抛了个惊雷。 “既然要选,那我自荐。” “什么?”浮云卿手足无措,满心惊慌。 浮云卿 第37节 “我想做您的驸马。”韩从朗正经说道:“我这副身子,清清白白。我的家世,不比在场任何一位男郎差。不求公主与我如漆似胶,只求您想起来时,来看我一眼。我可以入赘,也可以与您搬出去住。我不介意您另寻面首,哪怕您面首三千,我只愿这里有我一个位置。” 浮云卿眉梢一挑,“谁家做驸马做得这么委屈啊。” 再一想,这说的不正是二姐夫何狄嚜。甘愿戴无数顶绿帽,看着妻子与别人欢好,自己站在一旁呐喊助威。 这算个什么事? “婚姻之事,讲究男甘女愿。韩小官人说的这些,不像是来做驸马,倒像是来做仆从的。”浮云卿笑得勉强,“我与小官人刚刚见过两面,你就自荐为驸马。你是喜欢我,还是我的身份呢?” 浮云卿一针见血的话,叫偷听的胡佟心里暗爽。 原来她遭遇的与公主一样,只是她没勇气问出这句话。 人情来往,有半句话说得不对,兴许明日家里便要遭殃。她爹爹身居高位,全家出门在外都要谨言慎行,生怕被谏官揪住把柄,告到官家面前。可浮云卿不同,她是官家最疼爱的孩子。就是有谏官告她,那又如何呢?她不会受到半点伤害。 胡佟竖起耳朵,继续听着。 “我不喜欢随便的男郎。”浮云卿说道,“你能对我这个公主说喜欢,也能对其他公主说喜欢。昨日见面,我们说了几句话,今日见面,我们又说了几句话。我仅仅知道你的名字,你的身份。而你,也仅仅只是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身份。只是知道这两样,便决定要做驸马了么?” 她又补充道:“仅仅见了两面,你就要自荐为驸马。那你倒是说说,你喜欢我什么?是喜欢我的姜黄衫么?” 韩从朗被她数落得怔忡,“什么姜黄衫?” “你明明厌恶姜黄色,为甚当我问起时,你要说喜欢这个色呢?”浮云卿问道。 原来昨日韩从朗走后,禅婆子立即向贤妃那处递了口信。 戌时,贤妃捎来一封信。信上写韩从朗此人心狠手辣,行事诡异。他相当暴戾,某日只因家中仆从穿了身姜黄衣裳,他看不惯这亮眼颜色,便将仆从活活打死。 这事被韩相掩了风声。而那被打死的仆从,正是原先在贤妃身边伺候的人。宫人到年龄便能出宫,贤妃留意着宫人的去向,那一批宫人里,就死了这一个。 信上再三劝诫,要浮云卿离他远些。此人狡诈阴暗,行事偏激,不可与之共事。 浮云卿睐着他这身姜黄袍,愈看愈是觉得讽刺。 韩从朗满脸不解,“我确实喜欢姜黄色。” 他说,“人的喜好是会变的。” 浮云卿却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变化。” 这话把韩从朗噎得够呛。他心里的浮云卿,乖巧听话,天真懵懂,从不会明面上给人难堪,会顾及所有人的情绪。 她在敬亭颐面前的确如此,可为甚在自己面前,就变成了一丛扎手的荆棘呢? 韩从朗手握成拳,藏在袖里咯咯作响。他的脸不自主地抽搐抖动着,这是他生气的前兆。 偏偏浮云卿不知。 她转身走远,去游廊外寻正喂着鱼食的施素妆与荣缓缓。 她回怼韩从朗的声音,正好能叫阁楼里的人听得清晰。游廊长,又多有弯弯绕绕。碰上几个纨绔,都学着韩从朗的样子,朝她叉手行礼,争着抢着要做驸马。 “公主,您看看我,我不比那韩从朗强!” “是也。公主,您嫁到我家来,那是令我家蓬荜生辉啊,我全家都会供着您!” “我家包了几座山,您嫁到我家,游玩不成问题!” 几张脸在浮云卿眼前挤来挤去,他们刻意把话音抬高,戏谑的话声荡来荡去,惹得哄堂大笑。 几个纨绔心知肚明,自个儿配不上公主。说这话,是为着腌臜阁楼里的韩从朗。 浮云卿白他们一眼,“几位哥哥,挡着道了。能否挪挪步,让我过去。” 她只觉心累,比拉了一晌犁的老黄牛还累。 越暨莲花池,她刚觑见两位姐妹悠闲的身影,还未抬脚过去,便被一人挡了视线。 她仰头看去,挡在她身前的是一位眼生的小将军。 武将常穿着窄袖圆领袍与蹀躞带,走路气派威武,生怕别人瞧不出他武功高强一般。 面前这位小将军,还额外戴了件抹额,剑眉星目,器宇轩昂。 “你是……”浮云卿疑惑地蹙起眉,问道。 却见小将军脸颊腾地烧了起来,红意蔓延至耳廓与脖颈,他不自在地四处乱瞟,身姿僵硬。 “我……我……” 他支支吾吾,忽地有些气馁,小心问道:“您不记得我了么?” 这下换浮云卿惊愕起来。 她摇摇头,诚实道:“我不记得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在这厮烧红的脸上,看出了几分委屈。 “您不记得十年之约了么?” “什么十年之约?十年前我六岁,我能与别人约定什么?” 那人满眼失望,“您还记得我的名字么?我叫落文驰。还记得嚜,十年前,您说落武弛听起来更霸道。从武不从文,不落窠臼。因您这句话,我弃文从武,奔赴疆场。前半年打了胜仗,只是昨日才赶回来。幸好没耽误今日的相看宴。” 浮云卿认真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噢,我想起来了。” 落文驰眼眸一亮。 “你爹爹是左卫将军,五六岁的时候,他常抱着我去看军兵操练。你爹爹那硬茬胡须啊,可真是扎人。他那时只有你一个儿子,没有女儿。看见别人家的女儿,就欢喜得不成样子。只是他那张威严的脸,肆意生长的胡须,老是把别人家的女儿吓哭。”浮云卿忽地有些感慨,“幼时,不管是文官还是武将,都爱去逗我。可长大了,他们又拿那些礼法约束我。我对他们是又爱又恨啊。” 倏地想起什么,浮云卿又问道:“你说的十年之约,是什么?” 落文驰满心失落。她的记忆里,没有半点位置属于他。 “您说,要是仗打得好,就给赏我个做驸马的机会。您与我约好十年后再相见。” “我……当真说过?”浮云卿瞠目结舌,怎么又来个拿“驸马”说事的。 “我与您初见,是在司天监里。那时您六岁,我十二岁。您躺在浑仪里数星官,我莽撞推开了殿门。您还记得嚜,那时您正好数到北落师门星,而我一个姓落的小子闯了进去。我们常在司天监见面,后来我随爹爹出宫,自此再未见面,直到今日。” 这不是诓骗人的假话。 浮云卿的幼年安逸愉快,这些记忆于她而言,太过平常,甚至平常到枯燥无味,于是她早忘了个干净。 可这段记忆,却令落文驰念念不忘。他生来不是练武的料,疆场杀敌,浴血奋战,吃过多少苦,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想了十年的人,记得他爹爹,却不记得他。他日思夜想的十年之约,可她却怀疑是否说过。 最怕深情不值钱。 浮云卿睐见他满脸落寞,安慰道:“过去记不记得不重要,眼下才重要。我现在记得你的名字了。落文驰,少年将军,从武不从文,不落窠臼。你看,我记住你了呀。” 听及她这话,落文驰跌宕的心,旋即飞跃起来。 他若是有尾巴,此刻约莫都要摇出残影了。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好。 他低头看着浮云卿。 十年未见,他不自觉地染上了武将狂躁的气息。可只要站在她身边,他的心就平静得像一弯清溪。 正想再说些什么话,却瞥见她身后飞过去几道人影。 “谁!” 落文驰将浮云卿揽到身后,可他呵斥的话却吓得浮云卿身子一抖。 不愧是武将,话音中气十足。 浮云卿往前扒扒头,“怎么了?” 五大三粗的男郎没看出什么怪异之处,他只望见一院穿着花里胡哨的小娘子,走来走去,看得他心烦。 却是浮云卿眼尖地锁定那几道人影。 藏在廊柱后,自以为藏得很好,可头上的牡丹钗却暴露了她们的身份。 在阁楼内,她们就盯着她。及至莲池,居然还在盯着她。 浮云卿的眼神并未在廊柱那处多做停留,转眸盯着落文驰架起来的胳膊。 许多百姓都会养一只大黄狗,栓在院门口看家。大黄狗忠诚,勇敢,时刻不敢懈怠。 不知怎的,她觉得落文驰就像一只忠诚的大黄狗。他护在自己身前,一脸认真,反倒戳中了她的笑点。 “落小将军,你随意走走。我还要去见人。” 落文驰点点头,可他并未挪步,依旧守候在此。他看着眼前一群小娘子,倍感头疼。于是抬眸数起簌簌竹叶。 莲池池面落着绽放的莲花,水下游着无数尾锦鲤。 这池里的锦鲤被游人投喂得又肥又懒,知道不缺吃,连抢都不去抢,只是傻傻地张着嘴,有粮就吃,没粮就吃暑气。 “盅里都没鱼粮了,你们俩,这是在喂空气嚜。” 浮云卿拍着施素妆与荣缓缓的肩,戏谑道。 缓缓尴尬地笑了笑,“一直在等你,边等你边喂鱼。这下鱼也喂完了,你也过来了。” 素妆意味深长地朝浮云卿眨巴眨巴眼,“又是你的情缘?” 浮云卿说哪有,“我与他幼年相识,不过我不记得他了。” 缓缓补充道:“但人家还记得你。” 浮云卿坐到二人中间,放松地耸了耸肩,“我是第一次来赴相看宴,没什么经验。来之前慌得不行,可我姐姐却云淡风轻。她说,这有什么值得慌的,去了就不会慌。我现下是懂了,怪不得不慌呢。别说挑中意人了,就连能看顺眼的,都没几人。难怪相看宴年年办,年年人数爆满。小娘子家各有各的好,可这男郎,尽是歪瓜裂枣的。” 缓缓说那是,“男人与女人不同。女人要贤惠顾家,要美艳动人,什么都得会,人家才娶你。这男人呢,就算什么都不会,依旧能娶到妻子。娶的啊,往往还是十项全能的女人。” 这话是肺腑之言,可正好戳到施素妆的痛处。 她的情郎,没人瞧得起。日积月累的,只要话头转到男人身上,她就十分敏感。 缓缓后知后觉这话说得不妥当,忙补道:“不过婚姻一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咱们有咱们的看法,但别管怎么样,人家过得幸福就好。” 浮云卿颔首说在理。 素妆又道:“相看宴有局限,来往都是京城人,看来看去就那几位。大多数贵胄世家,嫁娶并不靠相看宴,而是靠友人推荐或榜下捉婿,尤其是靠榜下捉婿。各州人杰在东华门外唱名,谁好谁不好,一眼便能看出。考取功名,宦海为官,这样的女婿才值得托付。” 浮云卿气馁道:“要是早知相看宴是这般让人失望,那我就不来囖。” 素妆拍拍她的肩,“皇家与世家不同。世家要稳固地位,少不了来往。推杯换盏,携壶挈榼,说说笑笑,这就是来往。他们不止为自己而来,更是为家族而来。你看这处欢声笑语,可真正发自肺腑的笑,又有多少呢。说到底,都是为自身利益罢了。” 蜉蝣残生,似这一池水。有人是端架迎客的莲花,需得时常美丽,才能苟活于世;有人是天生好命的锦鲤,不论勤奋还是懒散,都会受尽喜爱;有人是池底终日不见光的淤泥,奉献自我,到死也没被看见。淤泥兢兢业业,却过得辛苦;莲花常受称赞,却过得拘谨;锦鲤毫无作为,却过得欢欣。 浮云卿 第38节 这就是命,是生来就注定的东西。 缓缓观她俩情绪低迷,转了话头,“快瞧,那小将军跟人吵起来了!” 言讫,三人都往那处瞧去。 这头胡佟被气得半死,落文驰也被气得半死。 原来半刻前,胡佟瞧见浮云卿对落文驰态度不同,想着他定是好男儿,便朝他说道:“欸,给你个机会,别做驸马,做我的郎君,成不成?” 落文驰从没见过行事这么荒唐的小娘子,他回道:“偏不,我此生非公主不娶。不做驸马,我宁愿独身终老。” 胡佟又说:“娶了我是你三生有幸,给你这个机会,你应该感动得痛哭流涕才是。” 落文驰:“偏不。我要为公主守住清白。” 他油盐不进的样子把胡佟气得没话说,而她咄咄逼人的样子也把落文驰气得一脸狂躁。 刘妙祥与张双翘劝着:“好佟姐,要不咱们另寻他人罢。” “偏不!”胡佟说,“这可是公主看上的男人,他不会差。我非得缠着他。” 落文驰虽不懂她在想什么,可却回道:“谁说公主看上我了?” 胡佟:“她方才与你说了那么久的话,我可没见过别人有这待遇。这不是相中你了,还能是什么。” 落文驰苦笑:“公主她要是能看上我就好了。她的心不再此处,我配不上她,她值得更好的。” 胡佟十分惊愕。落文驰年少有成,意气风发,已是凤毛麟角。这样的男人,都入不了公主的眼。 那能入她眼的男人,该有多么惊艳啊。 胡佟正绞着帕子,抬头却见,不远处,浮云卿正朝她招着手。 她愕然地指了指自己,“我么?” 浮云卿满意地点点头。 胡佟旋即朝落文驰挑衅一笑,“公主可是在叫我呢。哼,她叫的是我,不是你。你就嫉妒去罢!” 说着便抬脚踅去,见刘张二人也跟来,又朝她二人斥道:“不许去,待我去会会她。” 可当她真踅近浮云卿身边时,那嚣张气焰顿时没了大半。 施素妆与荣缓缓不知跑到了哪里去,眼下这莲池一方,只有她和浮云卿待着。 胡佟不自在地挪挪身,又不自在地清清嗓。 然而她往前挪,浮云卿也跟着往前挪;她往后挪,浮云卿也跟着往后挪。 她倔强地把头瞥过去,却听及浮云卿没了动静。 没动静了?是走了么?胡佟兀突突地转过身,却被吓了一大跳。 “呀!”她惊呼一声。 浮云卿居然就贴在她身边,她一回头,两人的鼻子差点碰上! 浮云卿离她那么近,近到呼吸的热气都洒在了她四周! “你你你……” 浮云卿像个地痞一样,往前倾身,认真地看着她,调侃道:“你脸怎的这么红?” 胡佟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双手摸着脸,眼睛睁得圆圆的。 “胡佟,胡佟,好名字啊。”浮云卿说道,“大名府那里的巷道,就叫胡同。” 胡佟悻悻地说:“什么大名府小名府的,你不要岔开话头。” 见她脸上红意渐渐消退下去,浮云卿收敛了肆意的笑,正经问她:“你就这么恨嫁么?” 这话一下戳到了胡佟的痛处。 她也肃重回道:“恨嫁?看来我的计划败露了。” 浮云卿颇是无奈。素妆缓缓把胡佟的事都跟她说了,胡佟这般急着寻郎君,定是有她自己的理由。可浮云卿还是想劝劝她,婚姻这事,宁可慢慢挑拣,也不能随意结成。 那计划满是漏洞,打的小算盘都写在脸上囖,一猜就能猜到。 “我的动作,在你们眼里,是恨嫁,是饥不择食,是不懂矜持。”胡佟满眼嘲讽,“可谁又曾了解过我的处境?” “每个人都在告诉我,尽快成婚。我若说不,他们就会安排一场又一场相亲,逼着我,去跟那些男人说话。爹爹说,我在锦衣玉食里长大,享了那么多年福,到了该回报的时候。在他眼里,没有中意不中意,合适不合适。他只看结果,不看过程。我阿娘是头被驯服的象,爹爹说什么,她就做什么。没有人在意我的想法。” 她眼里渐渐蓄了一泡泪,可却揩干泪眼,不想叫人看轻。 “好嚜,既然要嫁,那我总得嫁个好的。可我找不到好的。他们爱的不是我,是我的身份,是我的家族。好嚜,那我就来抢喜欢你的男人。喜欢你的人,总不会差。我见你对谁不一般,我就把他抢来。” 浮云卿无奈地笑了声,“若能被抢去,那这厮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好姻缘不是靠抢的。” “你自然不用去抢。你的身份摆在那里……” 胡佟再也说不下去。她蓦地发觉,浮云卿也在受着她受过的困扰。 女人都想要一份纯粹的爱,不为身份,不为地位,就只是爱她。可她们不是男人,男人能去各种地方寻找爱,而她们不能。她们被掬在四方墙内,走不出偏见的院。就算鱼死网破走了出去,前面还有许多座大山要跨越。 无论是公主还是贵女,只要她们是女人,她们的命就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一样苟延残喘,何苦彼此为难。 浮云卿与胡佟面面相觑,默契地同叹了口长气。 胡佟私底下脾性并不好,爱发脾气,爱吵吵骂骂。可当她站在浮云卿身边,与浮云卿攀上话,那坏脾气想发也发不出来。 浮云卿眉目间蕴藏的灵气,足以抚平任何人心头的创伤。 胡佟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不由自主地朝她靠近。只有待在她身边,她才能静下心来思考。 可肩头刚动了下,便被一位匆忙赶来的男郎撞了下。 “哎唷,你是不是不长眼!我人还在这里站着,你就来撞!”她的怒火猛地窜了上来,朝那男郎吼道。 那男郎侧过头,说了句抱歉。他看了胡佟一眼,自此再难忘却。 浮云卿眼珠提溜转,憋着笑,慢慢走远。 * 橫桥外。 两匹骙骙骏马,歇在这里。 卓旸侧首望向敬亭颐,“你想怎么出场?是骑在马上,把人都引到门后,腾地推开门,让他们瞧你;还是下马进去,让他们瞧你。” 敬亭颐淡漠地乜他一眼,“我只想快点见到公主。” 卓旸嘁一声,“那就下马踅步囖。” 门前候着的两位小厮却呵腰做拦。 “您二位是哪家的儿郎?递上函帖,才能进去。”小厮问道。 卓旸轻蔑一笑,拍着敬亭颐的肩,跅驰回道:“我身旁这位认不认得?” 小厮摇头说不认得。 卓旸回:“那今日就把他的脸记清楚。不需问他是哪家的儿郎,只需知道,这位是六公主的驸马。” 小厮说他诓人,“谁不知道六公主尚未成婚?我实话告诉二位,今日六公主赴宴,就是来寻驸马的。你说的驸马,又是哪路子冒出来的假驸马?” 敬亭颐面容阒然,他抬眸睃见一只云朵状的纸鸢,飞进了橫桥园内。 继而深门被女使推开,她朝在场几人道了万福,又对小厮说道:“园主请这二位贵客进去。” 橫桥园主,是当今嗣王浮过。他素好结识雅士,捧了不少人做高官。嗣王不常请人,可他请一个,捧一个,捧出了好几位丞相。 卓旸几句玩笑话,倒是叫小厮记得深刻。 见卓旸与敬亭颐走远,小厮拦着女使问道:“现下驸马之位,还能预订么?” 女使摇摇头,“皇家的事,小底们就不要多议论了。” 又嘀咕一句,“得赶紧把这事告诉公主。” 作者有话说: 恭喜胡佟妹妹,成为本文感情线最顺的一个人!哈哈她的官配来得措不及防,后面会提到的。 前方大型修罗场预警~ 第33章 三十三:修罗场(一) ◎像偷情被抓了个正着!◎ 先前敬亭颐与卓旸并未与嗣王有过交集, 今日意外遇于橫桥,却是首次见面。 嗣王不伦不类,这是卓敬二人对他的第一印象。 他好女装, 穿着女子的褙衫与涧裙,脸搽厚厚一层脂粉, 翘着兰花指淪茶,精心养护的长指甲上裹着蔻丹,十根手指,戴着十个戒指。走的是小碎步, 轻而快, 掐着嗓子说女腔,慢慢地从低沉的男声练成了不怎么好听的女声。 引路的小厮说, 嗣王妃因病离世后,嗣王日思夜念,头七的时候把自己锁在屋里, 三日没出来。再出来, 就穿上了女装。自那之后,女装就不再离身。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刻板地学着嗣王妃。仿佛只有学她,才能减轻心里的痛。 嗣王妃生前爱办一些年青男女的宴会。整日与年青人待在一起,听他们说说笑笑,仿佛自己也不会老去。王妃经常去的地方就是橫桥,四五十岁的妇人惯爱做媒当红娘,牵成一对对, 心里被莫大的欣喜阗满。 嗣王花重金买下橫桥, 橫桥以东属于年青人, 以西属于他和逝去的夫人。 西边爬藤花卉多, 旱金莲、绿萝、茑萝一朵朵嵌在绿枝上面。 嗣王咽了口烫茶,指着绿莹莹的爬藤花,道:“看看,我养的是不是很好。夫人她若能看见,约莫会提裙站在花下,让我给她画张画。” 他的举止很怪,可他背后的故事却叫人神伤。 敬亭颐赞他有心,然而心底终究是冷的。这些情.事与他何干,他只想快些与浮云卿见面。 敬亭颐摩挲着玉盏边缘,问道:“不知您请我来,要作何赐教?” 嗣王却说不急,“我有没有给你二位讲过我与夫人的故事?” 卓旸摆出个礼貌的微笑,他倒要看看嗣王在造什幺蛾子。 却是一旁的小厮应道:“哎唷,您与二位是初次见面。这些事,哪里会跟人家说过?” 浮云卿 第39节 嗣王绽出了然的笑,“竟然是初见囖?我总想着,与二位似经年老友,特别是与这位敬小官人。” 他认真盯着敬亭颐的眉眼,“大抵是这眉眼处,跟我那位忘年交有几分相似。欸,不过是前朝往事,不提也罢。” 言讫,嗣王开始说起他与夫人从相识到相爱的故事。 这些事,反反复复地说,每次接见人,都要说几次。小厮都要把这番话给背会了。 絮絮叨叨,没瞧出有要停的阵仗。 卓旸轻咳一声,打断道:“您先停停。这些事呢,日后再说。您与我二位素不相识,方才进园全当我们欠您个人情。若没事,那我们可就回去了。” 见两人起身,嗣王忙伸手做拦。 “欸,欸,二位小官人,不是我要拦,是旁人请我拦你们。”嗣王实话实说,“是韩相请我拦的。多年前,他尚未位极人臣,那时他还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他……” “不说这些,不说这些。”卓旸将嗣王发散的思路拢了回来,“韩相拦我们作甚。” 嗣王尚沉浸在过往回忆里,一时口无遮拦道:“不就是为了给他的儿子韩从朗,创造一个与公主相处的机会嚜。他说韩从朗心悦公主已久,要我帮帮忙,牵个线。韩相说,这事成败在你二位,让我留你们几刻。” 男人间的事,却要做局把女人围在局里,何况还是围着浮云卿。 敬亭颐眸色倏地冷了下来,潦草说了声告辞,转身踅远。 卓旸跟在他身后,见他越走越偏,越过他的肩,拦路道:“走偏了,照你这个走法,一天也见不到公主。” 敬亭颐打掉卓旸做拦的手,冷眼蔑道:“你之前说,留意到合适的那个人,就是韩从朗么?” 卓旸说他脾气发得莫名其妙,“是他。韩从朗简直是你的翻版。公主与他见面后,肯定会不自觉地把他与你作比较。这一比,知道你好,不就把你抢来了嚜。” 他还嫌敬亭颐不懂自己的良苦用心呢。 敬亭颐冷哼一声,“你只知道他是韩从朗,怕是不知,他还是佘十三。” 佘十三,正是他们用尽千方百计,想引出来的那位刺头。 卓旸顿时大惊,“官家叫我们对付的那个刺头,就是韩从朗?” 敬亭颐点点头。 “你怎么不早说?我……我……”卓旸悔得说不出话,他咬着牙艰难道:“我先前并不知那刺头在明处的身份。官家他最信你,故而会把更多事交给你去办。我只知他是阴险的佘十三,在各州郡都有势力,随时会起兵变的势头。我不曾想到他是韩从朗,我还多次将他往公主身边推。我只是想用韩从朗激激公主,好让你们早日成婚。” 敬亭颐也悔。 他自以为把浮云卿保护得很好,但原来却是亲手把她推到了深渊里。 韩从朗是一种致命的毒,一旦沾染,就再难以逃脱出身。他只能竭力把这毒慢慢剥离,可这过程中,势必会伤害到浮云卿。 “还来得及。”敬亭颐呢喃道。 他只能做赌,赌公主对他的喜爱,远远多于韩从朗;赌这场暗局里,韩从朗不会把无辜的公主拉下水。 敬亭颐不再犹豫,利落地翻过一个墙头,抄最近的道直冲浮云卿。 卓旸恍了恍神,旋即跟紧他。 翻墙头熟练,可翻完墙头之后的动作,却不熟练。往常二人夜间行事,时间紧,哪还会选走路。飞檐走壁,踩着尸体铺开的道,一溜烟就不见人影。 青天白日翻墙头,还是第一次。 * 漱石阁。 阁楼三层,每层都摆着木架,高低错落,架上是各种精致的点心与热乎的饭菜。 馋嘴的男女,玩累了,就踅步漱石阁,边吃边聊。 浮云卿刚迈过门槛,就看见十位俊俏的年青小官人并排站着,见她来了,整整齐齐地唱了个肥喏。 再往旁边一瞥,内侍明吉竟然也在。 “这是何意。”浮云卿满头雾水地指着十位小官人,“这都是谁?” 明吉呵着腰走近她,恭谨道:“这十位来自京城周围十个州郡。都是当地知州亲自挑选出的未婚未恋,饱读诗书的世家年青人。” 明吉离浮云卿更近了些,低语说:“您放心,这十位干干净净。官家说,这一批要是没满意的,往后他再给您送几批。要得把每州每郡的才俊都让您见见。” 浮云卿抬眸望去,十位小官人各有各的魅力。他们约莫觉得自己像花楼里供人挑选的小姐,脸上神情都不算好看。尽管竭力维持着对皇家的恭敬与对这桩荒谬事的隐忍,可他们眼底仍旧流露出心不甘情不愿的意味。 “我何必强人所难呢?”浮云卿摆摆手,“叫他们都回去罢。” 明吉说恐怕不能,“他们还要在京城里住到您大婚那日。待一切事定后,才能归家。” 浮云卿瞠目结舌,她把眼珠转到明吉身上,问:“爹爹怎的这么大方?这事姐姐知道么?她要是知道我挑驸马像在挑面首,估摸要打断我一条腿。” 明吉说不会,“贤妃娘子也对您的事十分上心。这事也是她点头后,才办起来的。” 浮云卿噢了声,又飞快地往那十人身上扫了一眼。 这个不如敬先生高,那个不如敬先生白,左边的太瘦,右边的太壮。总之都不如敬先生好。 又问明吉:“先前都是苍巴跑前跑后,中贵人不是在大监身边伺候么,怎么来橫桥了?” “事情重要,官家怕出什么差错,这件事上调了我与苍巴的活儿。”明吉说道。 明吉与禁中多数年青内侍一样,高高瘦瘦,白白净净。他们身上带着好闻的青草味,韧韧的,劲劲的。明吉瞧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拘谨,稚气,灵动。 一层被清了场,浮云卿的目光在食物与十位小官人之间来回移动,最终落到了明吉身上。 幼时她也曾被这般大的内侍抱在怀里,哄着,宠着。 在浮云卿心里,内侍大多比宫婢还要温柔几分。他们的身子不完整,可耐心却好得看不见底。 这一层人,浮云卿都不熟。若非要选人搭个话,她宁肯选明吉。 她问,“这几日,我姐姐没和爹爹吵过罢。” 明吉说是。 “我姐姐的脾气是妃嫔里最暴躁的。她与我爹爹,常常说五句吵三句。那姐姐与圣人和淑妃有没有起过争执?” 明吉摇摇头,说没有。 总之明吉只是点头或摇头,倒是叫浮云卿说得无趣。 睐见明吉始终倾身弯着腰,浮云卿拍拍他的背,“把腰挺直。” 明吉说是,慢慢挺直了腰。 他比浮云卿高出一个头,站直似棵挺拔的小青松。 浮云卿笑得开心,“这才对囖。在我面前,不需拘谨。把腰杆挺直说话,不要总是怯生生的。” 做下人的,对主家有种天然的臣服之意。臣服久了,就只会做一辈子卑贱的下人。 浮云卿遣散面前一批人,“都走罢,我护着你们,爹爹不会责问你们的。” 明吉不解地问:“您当真没有相中么?” “当真。他们很好,但各花入各眼,能入我眼的,显然不是这些。”浮云卿又朝明吉摆摆手,“中贵人也回去罢。” 明吉似是还存着什么话要说,可睃及浮云卿兴致不高,又噤了声。 然而脚刚迈出门槛,便被来人给逼退回去。 “公主宁肯喜欢一个阉人,也不喜欢我这健全的人么?” 这话听着格外刺耳。 浮云卿侧身望去,居然是她讨厌的韩从朗! 她白他一眼,“韩小官人向来都是这么尖酸刻薄吗?” 韩从朗冷哼,仍旧揪着驸马的话头的不放,“我想,您与我成婚,会比与旁人成婚更有价值。” “价值?未必罢。” 落文驰踅足进阁。落家与韩家几十年来一直是死对头,小辈更是斗得死去活来。 他从未将韩从朗视作竞争对手,此刻听见韩从朗向浮云卿自荐,怒从中来,猛地将韩从朗推倒在地。 那么瘦弱的人哪里受得住武将的袭击。只受一掌,韩从朗便连连咳嗽,惨白的脸咳得通红,似快要把脏器也咳了出来。 落文驰朝浮云卿叉手行礼,“公主,您受惊了。” 浮云卿眨巴眨巴眼,犹豫问道:“偌大的橫桥,我刻意打了掩饰,想着来漱石阁清净清净。你们是怎么找来的?是谁透露了我的行踪么?” 落文驰被戳中心事,掩面假意咳了几声。 他们这般有小心思的人,眼睛总是不听话地往浮云卿那处瞟。就算她走得再远,他们也会跟在后面。不能吓到她,所以保持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 趁落文驰歇话,韩从朗手撑着地站了起来。他还想博取浮云卿的好感,整了整衣袍,又正了正幞头。 他多少比落文驰更了解浮云卿,遂开口引诱道:“坦白来讲,我来寻公主,并不单单为了驸马一事。” 他垂眸轻言道:“前段时间,我府里有个小女使离奇失踪。不过昨日找到了。您猜怎么着?那女使死了,死状凄惨。我想公主会知道些这事的隐情,特此前来问问。” 浮云卿回:“那女使叫什么名字?” “霁椿。” 浮云卿心里陡然一惊。 然而正欲开口询问,便听及阁外传来一阵阵高呼声与惊叹声。 再一眨眼,门扉霎时被外人推开。 “公主。”敬亭颐笑着喊人。 浮云卿却惊得瞪大了双眼。 这场面,莫名像偷情被抓了个正着! 第34章 三十四:修罗场(二) ◎正宫的气场。◎ 撞“样”着实是件尴尬事。 两位读万卷书的文人, 两位行万里路的武人,此刻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终究还是韩从朗与落文驰败下了阵。 韩从朗是块有瑕疵的玉,而敬亭颐是完美无缺的和氏璧。他未曾拥有过敬亭颐独有的阒然, 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显得浮躁。 浮云卿 第40节 而落文驰未曾拥有过卓旸独有的老道。他是个愣头青,被卓旸衬得颇具稚气。 四人彼此打量,他们并未把明吉放在眼里, 毕竟一个阉人, 连男人都不算,有甚资格去抢夺浮云卿的喜爱。 浮云卿的目光在四位之间转来转去, 最终落至敬亭颐身上。 “敬先生怎么来橫桥了?” 不是说,你怎么才来。而是问,你怎么会来。 敬亭颐扯了扯嘴角, 露出个不算好看的笑。 “臣来接公主回家。” 韩从朗嗤笑道:“回家?你还不是驸马罢, 哪里会跟公主有家?” 敬亭颐笑意不达眼底,韩从朗这身姜黄袍刺得他眼疼。 男人竞争不讲求说废话,若不是浮云卿在场,约莫此刻他就该动手打人了。 然而他在浮云卿心底,一贯是清瘦的儒生形象。他佯装许久,绝不能因韩从朗这厮卸除伪装。 敬亭颐转眸瞥向卓旸,不过对视半瞬,俩人便定好了今晚要折韩从朗几重羽翼。 落文驰观看不惯这仨明争暗斗的场面, 朝敬亭颐与卓旸唱喏, 问:“二位与公主是何关系?” 卓旸嗔眼眄视, “你跟公主又是何关系?” 他能猜出落文驰的身份。他们腰间都环着蹀躞带, 都为武人。 若落文驰对公主无意,兴许他俩私底下还能做场酒肉兄弟。可观这厮眼底爱意深刻,卓旸便暗里与他划开阵营。 落文驰话头噎住,只道是公主故人。 十年之约,是他与公主的私事。他作甚要把这一桩私事说与外人听。 “落小将军驻守边疆多年,怕是不知近来官家给公主找来了两位教书先生,看管她学习。以及,交友。”卓旸剑眉一挑,刻意把话往暧昧处说:“我与公主日夜相见,了解她的脾性,清楚她的习惯。我与她无论是什么关系,总要是比小将军你了解她的。” 武将间来往,直来直去。卓旸把敬亭颐没说的都补充了全,倒是把落文驰气得怔忡。 “那又如何?”韩从朗似是气急,哑声咳了几下,“区区教书先生,竟敢对落小将军口出狂言。你可知,落小将军有多大功绩。你也是武将,整日待在内院不作为,竟然对战场厮杀的将军不屑一顾。” 卓旸本就怄韩从朗的气,学着他的话反问道:“是嚜,那又如何?” 再威猛的将军,不讨公主欢心,那与市井粗夫有何不同。 韩从朗又被气得够呛。他艰难地维持得体的表面,学着敬亭颐扬起笑容。 可再怎么维持,他的笑仍带着赤裸裸的讽刺意味。他像个没精魄的傀儡,学得相,学不得骨。 想及此处,韩从朗又随意寻了个话头,嘲讽卓敬二人。 二人自然不甘示弱,反复戳着韩从朗的弱点与痛处。 几人一言一句,叫浮云卿搭不了半句腔。 她真想劝句,“别再吵了,和气生财。”然而正欲出声,却见这几人突然嘘了声。他们默契地一道望向她,什么都不说,只是用各种暗藏深意的眼神看她。 浮云卿唇瓣张张合合,被这场面吓得不知该劝什么。 岑寂半晌,正巧女使迟迟赶来,她走得急,大口喘着粗气,“公主,有两位小官人要见您,说有位是您的驸马。” 言讫抬头,才知自个儿闯进了个修罗之地。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把弯起腰,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浮云卿不知所措地摩挲手指,“驸马?我什么时候有了驸马?是谁,你指给我看。” 女使颤颤巍巍地指向敬亭颐,“这位。” 浮云卿暗叹口气,还好是敬亭颐。 她摆摆手,叫女使合上门扉。 明吉方才沉默无言,隔岸观火。他自知是局外人,忙呵腰告退。 眼下一层剩一女四男。 浮云卿站的位置也是尴尬。东西南北中,她居于中,剩下四人,各站一方。 她可怜无辜地说:“诸位,要不咱们找个桌子,坐一圈说说话?” 这话本是随口一说,哪知后方还真摆着一张长桌。只是那桌长且窄,桌面上摆着各种珍馐美食,与他们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分外不符。 她这转场生硬晦涩,然而敬亭颐却纵容地说了声好。 这份你说什么,我做什么的正宫气场压得韩从朗直不起腰。 他与落文驰坐在长桌这头,敬亭颐与卓旸坐在长桌那头。中间被一座座食山挡着,几乎看不到彼此的脸。 看不到脸,气焰就消了大半。 既然人都坐了下来,气氛还算缓和,浮云卿便清清嗓开口:“这次相看宴,不止我一人来相看,还有许多年青男女过来相看。来往皆是京中贵胄,诸位吵得热火朝天,岂不是叫外人看了笑话。” 这话说也在理。可浮云卿这口气,不像是对四个男人说的,更像是对四个争风吃醋的面首说的。 面首实在不光彩。说是甘愿做面首,实则只是一套说辞罢了。在场的谁甘愿做面首,都是为驸马之位而来。做不成驸马,说要做面首,不过是以退为进,倒逼一把罢了。 话音甫落,落文驰便不满道:“臣是想好好说话,叵奈对面实在咄咄逼人。” 卓旸翘起二郎腿,跅驰道:“落小将军,你可不能睁眼说瞎话啊。我来寻公主,你身旁这厮却话里话外不饶人,揪着我的话头不放。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厮都放言挑衅了,我还不能出手反击么?” 落文驰冷哼一声。 二郎腿,他也会翘。手,他也会抄。他学着卓旸这副潇洒模样,捎过去一个白眼。 后来话不投机半句多,四人又吵了起来。当然,更多时候,是卓旸与落文驰在吵。 吵着吵着,四人又站起身来,踱回东西南北四方。 继而又是莫名岑寂,彼此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服谁。 浮云卿无奈地叹了口长气。想了想,抬脚踅至敬亭颐身旁。 “敬……敬先生。”浮云卿无措地揪着敬亭颐的衣袖,示意他把自己带离出这个地方。 敬亭颐爱怜地抚着她的脑袋,“别怕,我们马上回去。” 比及浮云卿乖巧地颔首说好,二层三层措不及防地迸发出欢呼声与鼓掌声。 浮云卿愕然抬眸,只见楼梯处站满了人,人多挤不下,就挤挤搡搡地扒着头,往她这处瞧。 胆大的男郎吹起戏谑的口哨,八卦的小娘子又惊又喜。一群人里,施素妆与荣缓缓站在最前面,她俩挎着花篮,见浮云卿转眸,忙掏出花篮里的花瓣,一捧捧地往下洒。 花瓣飞旋卷落,有的落在韩从朗肩头,有的落在落文驰脚边,二人神情阴沉,郁闷不乐。 卓旸却咧着白牙,笑得没心没肺。 难怪方才一层吵架时,二层三层没一点动静传来。想是都在竖着耳朵听热闹呢。 浮云卿脸红得透,不敢窥敬亭颐的神情。眼前娇艳的花瓣晃了她的眼,花有各色,每片花瓣饱满圆润,讨巧得紧。 紫色是清早她与敬亭颐廊下相遇,他捻起一片紫藤花,应着她的话说可恨。 绿色是暴雨里她顽劣地丢掉那把伞,凑近他的耳边,故意说心有中意,看他失措。 白色是她坐在石凳上,任由他穿针引线,缝补破烂的裙摆。 粉色是她醉酒放肆,偎着他的胸膛,是莽撞推门,撞破他的体面。 黄色是她邀他赏的月,蓝色是她与他共处的天。 漫天花瓣,红色居多。红色该是什么。 该是她与他因一句调侃而烧红的脸,该是她与他怦怦心动不断贴近的心。 过往多幕如走马灯一般,不断在眼前浮现重演。 浮云卿觉着心底最深处的虚荣要被这花瓣阗满。 他们的欢呼庆祝,是为她与敬亭颐间的亲密互动。他们也许偷听见那句“驸马”,而他们心里的驸马是敬亭颐。 她要活出个样子给旁人看,而有了敬亭颐,就能叫她活出个样子! 驸马之位,就得是敬亭颐,就得是她喜爱万分的敬亭颐! 浮云卿终于鼓足勇气,抬眸望向敬亭颐。 他眼底是震撼,是惊诧,可看不出半分喜,半分乐。 她开心得恨不能吼一嗓子,可他依旧平静,依旧温柔。好似再惊艳的场面,都唤不起他的欣喜。 然而落寞的心情转瞬即逝。 他没有明显的欣喜,兴许是对驸马之位还没有太多期盼。但这不要紧。 浮云卿握住敬亭颐的手,推开户牖,将他拉到阁楼外。 楼外聚着更多人,他们遥遥睐见公主牵着一位陌生男郎的手,而公主步伐雀跃,几乎就要跳了起来。 浮云卿牵着敬亭颐踅出橫桥。 不由分说地把他塞进金车,不顾一脸懵的卓旸,只是对车夫说,赶路回府。 快些,再快些。 没人知道什么事叫公主这般高兴。只是那日散场后,他们都确信了个信息—— 这位陌生的男郎,怕是要被公主豪夺囖。 第35章 三十五:温泉 ◎脚崴了,您能扶我出去么?◎ 洒落的花瓣扑了敬亭颐满身, 也在他的心底凿出个阗不满的缺口。 夏日的风燥热黏腻,吹得他鬓边发了层薄汗。 太顺利了,一切都太顺利了。 花瓣一洒, 就能做驸马了么。 他的背挺直成一条单调的线,宽松的衣袖垂落在身侧, 恰好挡住紧握成拳的手。 浮云卿 第41节 浮云卿慢慢挪至敬亭颐身边,衣衫擦过他的臂膀。 她眼里满满载着这位一贯温润的先生,她已经确信,这位先生会成为她的驸马。 不管他愿不愿意。 毕竟他一向纵容自己, 好像对他做再过分的事, 他都会笑着说好。 但做那事之前,她还有些疑惑要问。 “敬先生, 还记得我先前跟你提过的‘霁椿’么?她是韩从朗府里的女使,失踪了些时日,再找着时, 人已经死了。”浮云卿后怕地耸耸肩, “韩从朗说霁椿死状凄惨,全身都是血洞,被扎得跟个筛子一样。她从韩从朗手底逃走,逃进公主府,又莫名失踪。你说,是谁杀害了她呢?” 提及霁椿,浮云卿并没有表现出意料中的胆怯。大抵她对霁椿也带些恨,毕竟霁椿是吃里扒外, 将公主府内的秘密泄露出去的墙头草。 敬亭颐眸中深意翻滚, 沉声回道:“也许她得罪了什么人罢。” 浮云卿追问:“她能得罪什么人?韩从朗一个先来的主家都在寻她, 我一个接后手的主家也在寻她。难道她身上还藏着什么秘密, 这秘密得罪了其他人?” 总得死得明白才行。浮云卿愈想,愈是能觉察出不对劲之处。 敬亭颐不愿就这个话头再说下去,旋即问回浮云卿身上,“前段时日,公主对臣说,这场相看宴,您中意之人会到场。不知这句话,时至今日,是否实现了?” 浮云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当然实现了。这个人,不仅我见过,敬先生也见过的。” 她卖了个关子。这中意之人不就是敬亭颐嚜。她用这句意味不明的话,把敬亭颐诱来赴相看宴。 她知道,敬亭颐一定会来。 这话却令敬亭颐心痒难耐,僝僽的眉眼越皱越深。 到底是谁,会是他么。 若是他,他该做什么,诱她拢她。若不是他,他该做什么,不着痕迹地将那位“中意之人”抹杀。 * 将军府。 落文驰跪在其父落焘面前,一脸坚决。 落焘年近花甲,两鬓斑白,可精神抖擞,鹰眸觑了圈,仆从皆惧怕地虾腰低头,大气不敢出。 前堂静得只有审慎的呼吸声来回飘荡。 落焘背着枯黄的手,焦躁地踱来踱去,“我儿,你当真要做驸马吗?” 落文驰磕了个头,不假思索地说是。 “欸——” 落焘拧着两道粗眉,无可奈何地叹了口长气。 “真是一段孽缘。早知如此,当年千不该万不该把你捎带入宫。不该允你去司天监,不该让你见公主的面。” “我就你一个儿子。前二十年,你建功立业,立下汗马功劳。武将战场厮杀全靠莽劲,可这莽劲也就二十出头的年青人才有。咱们家,我已经莽了大半辈子,攒下许多家业财产,为的就是让你后半生清闲清闲。你成家,我不拦,可你为甚非得缠住公主不放手呢?” 落文驰满心疑惑,“旁人都能去自荐做驸马,为甚偏偏儿子不能?儿子不比他们任何一人差。” 落焘却惆怅地拍着他的肩,“这不是差不差的事。你要知道,做驸马就是放弃所有功名利禄,只得个驸马都尉的虚衔。成了驸马,你就是公主的附庸,是皇家的附庸。皇家事情多而杂,稍个不留神,项上脑袋就没了。” “儿子不在乎这些虚的。儿子只知道,娶妻当娶六公主。儿子少时得公主点拨,当了少年将军。儿子的路,都是公主给指的。儿子只知道,要去争一争这驸马之位。” 落文驰揪紧落焘衣袍下摆,“大父是开国十六功臣之首,咱们落家世代从武,为国朝拼回多少地。儿子不求半生清闲享乐,只想做个驸马都尉。” 他颤声乞求,“哪怕做个不见光的面首也愿意。只要公主收,无论何种身份,儿子都愿意。” “你……你……” 落焘泄了气,“你这又是何苦。你也看出来了,人家公主心里根本就没有你!你不是说,那姓敬的一出来,公主的眼神就盯在他身上了么?那姓敬的才是驸马,不是你!” 话虽刻薄,却再真实不过。 落文驰又磕了个响头,“爹,儿子就只求您这一次。您去官家面前求求,给儿子争个名额。” 落焘是官家最重视的武将,可为人臣子,哪能要求陛下去做成什么事。 低头看见儿子苦苦哀求的模样,落焘心肠一软,“欸,你大父都走了多久了,这会约莫都投了两辈子胎了,咱们还得借着他的名说事。” 恰好落母岳氏踅步过来。她心软,把落文驰捧在手心里宠着,一听儿子痴情得很,心里不是个滋味。 “儿啊,自古男欢女爱,讲求你情我愿。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最是伤人。你又何苦吊死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呢?京城里多少家贵女都非你不嫁,你偏偏非公主不娶。你且想想,娶个爱你的,不比娶个你爱的强么?” 自古婆媳是冤家,婆要儿过的好,势必得褫夺儿媳的部分利益。岳氏当真不知那百事不通的公主有什么好。纵是她长得美,以她儿子这排场条件,不愁找个比她更美的。她脾性好,可她儿子完全能找到个没脾性的软柿子。 “我的儿,那公主到底有什么好,把你糊弄得五迷三道不着四六?” 落文驰眼里浮着厚厚一层落寞,“人无完人,可公主在儿子心里,是毫无缺陷的仙人。没有她,儿子不知要过成什么样。” 男欢女爱,最是令人捉摸不透。司天监里那段短暂缥缈的记忆,一直亘在落文驰心头。他固执地以为,自己与公主是青梅竹马。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与公主的结局,绝不该是天涯路远。 想及此处,落文驰站起身来。 他拜了拜父母,颇有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之意。 “儿子亲自去趟公主府,诉说情意。” 踱将公主府门口,两位守门的护卫军做拦。 落文驰掏出腰间挂着的牙牌,恳切说道:“麻烦二位通报一下,我有事要与公主说。” 今日正好是孟军与张科值守,他俩素以看管甚严著称。别说是将军,就是官家莅临,也得按部就班地检查询问一番。 孟军窥落文驰面露难意,直言回:“落小将军有什么事,不妨先跟我说说。公主府不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每日每夜都有数百人要找公主,说这说那。要是都让他们进去,那不就乱套囖。” 落文驰连连点头说是,“可我确实有急事,要见到公主的面跟她说。麻烦您开个后门,只此一次,说完立刻走。” 孟军说不行,“何况就是放你进去,你也见不成公主。下晌敬先生督查公主的功课,时候长,约莫到戌时,公主才能腾出空见人。” “那我戌时再来。”落文驰叉手唱喏,踅足折回。 张科瞠目结舌,“将军不去兵场校练军兵,反倒没事就往公主府跑,这成何体统。欸,孟兄,你能猜到这厮说的事是什么不?” 孟军说当然能,“咱们公主前脚刚从橫桥回来,后脚就有几位小官人前后踅至这里。都说要把这事亲自说给公主听,都是急急忙忙的样子。这一看,就是要上赶着自荐做驸马囖。” 韩从朗刚走不久,落文驰便接脚而来。都说晚间再来拜访,可到了戌时,坚持来的只有落文驰一人。 深门紧闭,两盏镜灯被梨木杆挑起,挂在门口。 黯淡的灯光与皎洁的月光,共同映照着门前一片月明地。 落文驰手里攥紧牙牌,抬眸朝孟军求道:“可否通融下,让我见见公主?我不进去,遥遥能望见她就行。我只是有几句话要对她说,一定要当着她的面说。说罢,不论结局如何,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一位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战场厮杀无数,从未这么低声下气地求着陌生人。 孟军睇他半晌,终究于心不忍。 “欸,落小将军,你这又是何苦呢。” 一面叹着,一面卸下门栓,慢慢推开髹黑大门。 起初是一道浅浅的罅隙,斜露出摇曳的竹影。渐渐跑出更多光景,黑漆漆的一片天,乌压压的树丛,明明没有温暖人心的光亮,却乍然驱散了落文驰心底的灰尘。 孟军将他领至大椿堂,“小将军稍等片刻,我这就去让女使寻她。” 言讫转身离去。 落文驰像初生的稚童,好奇地张望四周。这座幽雅的府邸好似有股魔力,吸着他的魂,啮着他的骨,卸掉他的一身蛮力,骨头酥酥麻麻,感观朦朦胧胧,他快要瘫倒在这里。 仅仅是在想,这是浮云卿所在的地方,便能令他不分西东。 未几,便见他心里的人,慢慢踅步走来。 她应是刚沐浴净身,此刻身上随意搭着几件衣衫。发尾微湿,脸颊粉红,正疑惑地看着他。 “落小将军,听女使说,你有事要同我说,还非的是当面才能说。”浮云卿揪着头上那根插得松散的篦子,问道:“是什么事呢?” 落文驰倏地站起身来,整了整襕袍,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 “我……” “公主,不好了!敬先生摔倒囖,好像是起不来了!” 侧犯“砰”地推开户牖,喘着粗气喊道。 “什么?他在哪儿?快带我去找他!”浮云卿舒缓的眉猛地皱了起来,她提着衣裙就要走,却留了一分心神顾着落文驰。 “落小将军,你在堂内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罢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几声急切的声音交缠在落文驰耳边,他听不清楚,只是呆呆地望着浮云卿。 看她的身影走近,转身走远,靓丽多彩的身影逐渐变成一个黑点,最后融入茫茫夜色里,再也寻不见。 却是篦子落地的清脆声音,把他游离的神魄拉了回来。 落文驰捡起那根篦子,轻轻嗅了嗅,上面遗留着浮云卿的发香。他把篦子攥紧,似乎还能感受到篦子上的温暖。 在司天监,他也曾摔倒过。 他被高大的测量仪器绊倒,像一盏滚灯,从数层台阶上面滚了下去,磕得鼻青脸肿,右胳膊右腿骨折,两颗牙齿摔落。他满脸是血,浑身刺痛,可半颗泪珠都没流过。 因为他心爱的少女,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他不能露出半分雌懦,女孩子喜欢硬气的男孩。他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那时她淡定地唤来宫婢,唤来太医,唤来内侍,让一群人把他带走。 毛头小子常摔跟头,她久居禁中,看过无数次滑稽尴尬的场面。 可她却因敬亭颐,失了固有的分寸。 落文驰心底苦涩不堪,嘴里也似吃了苦药,苦得他不知如何是好。 暴风雷雨,他都会去司天监,找那个闲适的小公主,半年之久。可敬亭颐与她相见,不过个把月。 他拿什么去跟敬亭颐比,虚无缥缈的十年之约,到头来只有他自己当了真。 她说去去就来,真的还会回来看他一眼么。 落文驰忽地淌下热泪,抬起手,将那根篦子贴紧脸,深深嗅了一口。 继而头也不回地离开前堂,离开公主府。来也静悄,走也静悄。 * 别院温泉。 一阵慌忙的脚步走近。 浮云卿 第42节 浮云卿不带犹豫地推开矮门,“敬先生,你还好么?要不要紧?” 湿热的雾气把她的发尾吹得更湿,发丝凌乱散落,与氤氲的气氛纠缠在一起。 浮云卿揉了揉朦胧的眼,竭力睁大眼,朝一方温泉水池望去—— 敬亭颐半个身子浸在温泉里,半个身子则袒露在升温的空气里。 打湿垂落的长发,修长的脖颈,玉白的胸膛,起伏有力的腹间肌肉,小腹下若有若无地在晃动的线。 几道水珠缀在她日思夜想的胸前两点,更多的水珠则顺着肌肉走向流入身下晃动的水面。 敬亭颐好似确实摔了一下,上半身粉与红不断交织与融合。而他澹然克制的眸,终于浮现出几分暧昧。 他认真思考着浮云卿的话,那双眸愈发魅惑。 他拨动着水面,露出可怜的神情,恳求道:“脚崴了,您能扶我出去么?” 作者有话说: 敬先生:主打一个欲擒故纵。 第36章 三十六:男妈妈 ◎敬亭颐是她想依赖的男妈妈。◎ 浮云卿眸底划过一丝错愕。 她来得匆匆忙忙, 一路并未多想。所以哪怕听及侧犯禀敬亭颐泡在温泉,她也没顾得上做任何避讳。 想象中的场景,是敬亭颐衣衫凌乱地半躺在地, 而她倾身扶起他,两人依偎着走远。这是话本子里常见的场景, 她愿意试一试。 哪知敬亭颐不着寸缕,墨色长发被泉水打湿,一半贴在肩侧,一半隐匿在冒着腾腾热气的水面里。 浮云卿羞赧地捂着眼, 做贼似的问道:“我怎么扶?” 一面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 隔着渟渟清水,她的眼总想穿过指缝, 不受控地往敬亭颐身上瞟。 她想,男儿郎的身与小娘子家完全不同。 敬亭颐歪了歪头,似在认真思考着她的问话。 停滞半刻, 水面上的倒影动了动, 慢慢朝浮云卿这处移了过去。 “你……你……” 浮云卿提着衣裙,连连向后退。她的背抵着矮门,上半身斜向温泉外,下半身立在沥水的地面。 曳地的裙摆向上提起,露出一双木屐。 她沐浴后并未着袜,听闻落文驰上门拜访,特意挑了件长衫,正好能遮盖住脚下光景。 今下, 她纤细的脚踝, 圆润的脚趾, 都呈现在敬亭颐眼前。 敬亭颐心底浮起一股奇异的满足感, 他抬起手,指了指泉边一座滑溜的岩石。 “岩石后面搭了个木架,麻烦您把架上的浴巾与衣物递来。” 浮云卿大彻大悟地噢了声,边走边嘀咕:“得赶紧披上,不然身子会受凉,受凉会发热,发热就得吃药……” “地滑,小心点。” 蹬着木屐走水浸的路,最容易滑倒。 敬亭颐紧盯着浮云卿踅足的身影,同时自池子中央,慢慢往前移。 木屐声掩盖了簌簌水流声,浮云卿紧紧揪着衣裙,全神贯注地抬脚迈步。木架躲在岩石后,位置偏僻遥远,不知是哪个粗心的小厮放置的。 万般小心,叵奈最后一步,还是措不及防地滑了下。 两脚一剪,两只木屐便先后飞到了矮门外。 只听噗通一声—— 浮云卿身子一斜,后背直直朝水面砸去。 “哎唷!” 浮云卿眼睫飞快闪着,怕得紧闭双眼。 纤细的脚踝崴了下,可身子并未狼狈地歪在温泉里。 慌忙中,她不断扑腾着手,胡乱抓着,能抓到什么算什么。 她连连惊呼,可身子却并未往下浮,反而紧紧被人揿着。 “嘶。”敬亭颐皱起眉头,哭笑不得地觑着怀中人,“松手。” “不松手,松手就掉下去囖。” 浮云卿颤声回道。 她不会游水,是个旱鸭子。贪生怕死得紧,生怕指节一松,人就直愣愣地咽了气。 “别怕,先睁开眼。” 松手不行,睁眼可以。浮云卿眼睫飞颤,睁开眼才知,自己的手此刻放在哪里。 左手摁着他的胸膛,右手按着他的腹。 难怪闭眼时,两只手触感不同。 “松手,好不好。” 敬亭颐扣着她的腰肢,轻声询问。 “好……好……” 浮云卿触电般飞快撤回了手。不曾想却在敬亭颐的胸膛与小腹处留下了浅淡的指印,似几片花瓣嵌在一块白净的布上,莫名营造出怪异的美。 她抓挠得厉害,星星点点的红意久久不退。 难怪他倒嘶了口气,想是被掐疼了罢。 可就算被掐出红印,也只是哄着她松手,还把她当作小孩一般,问好不好。 这人怎么完全没脾气呢。 浮云卿垂下手,她想往后退,可敬亭颐箍得她移不开脚。 何况她的脚踝本就崴过,若非偎着敬亭颐,她这道身早就滑了下去。 她想与敬亭颐拉开些距离,手腕一甩,却摸到了意料之外的袴料。 “敬先生,你泡温泉,怎么还穿着袴子呢?” 泡一池温泉,与泡浴桶并无区别。穿衣沐浴,实在怪异。 不过这话说出口又显得迫不及待,恍若她真盼着他不着寸缕似的。 敬亭颐一愣,只含糊其辞称:“不穿袴子,怎么抱你出去?” 话落,将浮云卿拦腰抱起,“特意劝了句地滑,哪知您的脚还是崴了。” 浮云卿脑袋往他怀里拱,赧然说:“敬先生,你脚是不是也崴了,当心些。” 敬亭颐说不碍事,“我们两个,若真都崴在这里,那要怎么出去呢?何况夜黑风凉,你衣衫湿得透,再多耽误会儿,约莫就要受凉了。受凉会发热,发热就得吃药。” 他学着浮云卿的话,迈步走出温泉。 敬亭颐将浮云卿放在那块矮石上,这块矮石中间正好有块凹陷,能叫人稳当当地坐进去。 他长手一挥,木架上的浴巾便围在了浮云卿身上。 又拽来一块手巾,仔细地给浮云卿擦着湿漉漉的头发。 浮云卿眼眸明亮,鼻尖泛红,可怜巴巴又乖巧听话地待在敬亭颐面前。 “您刚沐浴过,又下了水。头发和身上都要擦干净。” 顶着满身红印,说着这般温柔的话。浮云卿裹紧浴巾,心里酸酸甜甜的,乖乖地点头说好。 穿了袴子也好,她可不想再冒犯地摸到或者看到那物了。 “那你要怎么出去呢?”浮云卿问道。 “不要紧,小厮早备好了衣物,就在衣架上挂着。” 闻言,浮云卿戳了戳他给自己擦拭头发的手,“敬先生也把衣裳穿上罢。” 说着就捂紧双眼,“你放心,我不偷看你。” 敬亭颐勾起嘴角,“那我们速战速决。” 这话又逗红了浮云卿的脸。 衣物摩擦的声音荡在她耳边,她坐在矮石上,可心却飘到了敬亭颐那处。 她化作干净的衣裳,被他轻轻拿起,划过他的脖颈,他的胸膛,贴紧他的肌肤。 “啪嗒。” 系带扣合,她的呼吸附和着敬亭颐的呼吸,交缠环绕。 敬亭颐捡起落在泥盘盘地上的木屐,将水渍擦拭干净,旋即踅回浮云卿身边。 他单膝跪在浮云卿身前,环住她的脚腕,拿了张干净的布擦净她的脚,将木屐套在她的脚上。 “回去让女使给您擦擦油。不及时处理,脚踝会肿的。” 浮云卿噢了声。 擦拭头发,擦净脚指,这些事屋里的女使婆子都做过。她习惯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可这寻常的动作,换成敬亭颐来做,带给她的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那你呢?你真的没事么?” 敬亭颐不在意地轻笑出声,“男子汉大丈夫,磕磕绊绊再寻常不过。臣没事。” 可侧犯报得那么严重,说人摔得不轻,摔得站不起身来。 浮云卿努着嘴,“总之你没事就好。” 话音甫落,敬亭颐便抱起她,轻轻松松地踅及内院。 浮云卿 第43节 那厢麦婆子睐见她裹得像粽子般,窝在敬亭颐怀里,赶忙从敬亭颐手里接下她。 “这是怎么了?”麦婆子握着她冰凉的手,连连哎唷,“大半夜去哪里野了?您不会游水,要真出个好歹,我拿什么去交代?” “不小心滑了下。”浮云卿皱皱鼻子,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喷嚏,求饶道:“进屋,咱们进屋说。” 麦婆子搂着浮云卿的身,一面朝敬亭颐说道:“先生辛苦。您回去早点歇息罢,公主这边有我们照顾。” 敬亭颐颔首说好,“公主的脚崴了,务必给她擦几遍油。” 言讫便转身离去。 后来四仰八叉地躺在床褥上,浮云卿不断回想着她与敬亭颐相处的细节。 麦婆子搬着杌子坐在床尾,拽来她的脚踝揉着。 婆子话里数落,却心疼不已。 “您打小身子骨就弱,四岁那年崴了脚,躺在榻上歇了两月。那时给您擦油,您哭着闹着说疼,奴家真恨不能替你疼。自那之后,对您关顾更甚。打禅婆子与敬先生来府后,奴家管得越来越少,精力全都放在您身上。恨不得把您栓在裤腰上看着,哪知半晌没注意,您就出了事。” 正说着,却见浮云卿咯咯笑出声来。 “没心没肺的小丫头。”麦婆子吁了口气,还能笑出声,说明这伤痛不要紧。 浮云卿不知哪来的力气,支手侧身,甩着将干未干的发丝,轻声问道:“麦婆子,你见过男儿郎身子不?” 麦婆子说当然,“奴家情史丰富着呢。年青时三天两头往倌楼里跑,什么样的身没见过。”又一脸警醒地问:“您问这作甚?” 浮云卿狡黠一笑,“你猜猜。” 麦婆子吁了声气,大胆猜测,“您是不是窥见夫子的身了?不对,不对,您哪能窥见人家的身?” 浮云卿错愕地回:“这么快就猜出来了?” 她嘀咕说真是聪明,又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嘘了声。 “这事婆子可不能跟旁人说。” “放心,就是您叫奴家说,奴家也不会跟人家说的。”麦婆子爽朗地笑起来,“奴家一把年纪,什么事没经过,什么人没见过。您啊,真是那话本子里浪荡纨绔的翻版,存着坏心思逗黄花闺女。噢,该改口称黄花闺郎。” 浮云卿颇感无辜,“我哪有存着坏心思逗他,我俩分明是单纯的夫子与学生关系。” 麦婆子见她不信,掰着手指头给她数。 一次再一次,到最后数也数不过来。 数过后,又给浮云卿揉起了脚踝。 麦婆子随口一提,反倒叫浮云卿认真思考起来。 脑子素来不爱动,现下就是竭力转动,也总觉迟钝不堪。 从三月初见到五月相熟,她像是着了魔一般,疯狂地被敬亭颐吸引。 过去,她鲜少与男郎见面,更别谈日常相处。可敬亭颐措不及防地掺入进她平静的生活,他温柔,心思细腻,做事果断爽利,能摆平一切大的小的麻烦事。 他会揉她的脑袋,牵她的凉手。他能轻松将她提起抱起,能在她困窘难堪时,及时出现, 替她解围。 他是一弯清水,无论她怎样扑腾,都会托起她的身,冲净她身遭的一切污秽。 他始终带着她心底最向往的母性,阗补了许多贤妃无法触及的缺口。 可这份母性,又与麦婆子禅婆子给予她的不同。 他始终带着温和的男人气息,甫一靠近,陌生的气息便会拢紧她的身。 敬亭颐带给她的,总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她总想贴近他,再近一些。 浮云卿拍着发热的脸蛋,问麦婆子:“民间都是怎么称呼‘母亲’的?” 麦婆子年青时惯好出门闯荡,一来二去,结交过许多天南海北的好友。听好友有趣的口音,了解她们老家的风俗,乐此不疲。 她读书不多,却行过万里路。这话问在她心坎上。 麦婆子回:“规矩些就叫母亲。大多都唤声娘,爹若有妾,便唤妾作小娘。沿海八闽一带,也有称娘为‘妈妈’的。那里海上生意多,供奉妈祖保佑出行平安,每走几步就有座妈祖庙。想当年,我还年青,三天两头往八闽跑,不为别的,就是看着妈祖亲切得紧。” 她忆着往昔,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您问这作甚?” 浮云卿只是笑得开心。 “妈妈”称娘,一位女子生了孩子就是娘。 可身上携带着母性气息的男人又该怎么称呼。 浮云卿盯着青纱帐,眼前却是敬亭颐持书卷敲她脑袋的模样。 最终,她心底不断涌出一道声音,三个字,造成一个新词。 “男妈妈。” 敬亭颐是她想依赖的男妈妈,可她却想逾矩地对他做不伦不类的事。各种千奇百怪的想法,都想落在他身上看看成效。 都说他是不染凡尘的谪仙,就应束之高阁,继续逍遥行乐。她却想看那谪仙为她折断腰,要是能像她喜欢他那样,也把喜欢反馈给她就好啦。 这些念头,她只对敬亭颐一人动过。她不确定敬亭颐的心,但那又怎样。 他没脾气,只会虚张声势地斥她大胆放肆。 那又怎样。她是受尽宠爱的公主,她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在这个新奇的称呼出来的同时,浮云卿倏地做了个决定。 她要来纸笔,潦潦草草写下几个大字,叫婆子连夜找黄门郎送入禁中。 “您慌慌忙忙地写了什么?”麦婆子问。 浮云卿趴在麦婆子耳旁,先对她说了句这事保密,继而调皮地说道:“我要在三伏天来临前,把自己嫁出去!” * 那厢敬亭颐刚踅至小院,便遭卓旸一声调侃。 “这温泉泡得可真值当。”卓旸手里把玩着火折子,笑得邪,“去泡温泉前,你已经洗了两次澡了。咱们这院没女使,洗澡烧水这事,是我与三四个小厮一起做的。我们几个按照你的意思,搬来数桶热水。一桶桶地往浴桶里倒,生怕有所怠慢。你倒惯会享受,沐浴罢还要去泡温泉,一边泡,一边拉拢人心嚜。” 敬亭颐提起剑鞘朝卓旸打了下,“整天调侃我,有意思么?” 卓旸观他满面春风,想是设的计谋得了逞。 “可怜那落小将军,要紧的话半句没说,就灰溜溜地走了。”卓旸倏地收起玩世不恭地笑,正经说道:“我们已与韩从朗交锋,现下官家尚未下达新的指令,下一步行动,该怎么做?” “继续折他的羽翼,直到他反击,并对公主府下手。” 敬亭颐的身影匿在黑魆魆的夜色中,与萧瑟的竹影融为一体,恍若一道鬼魅荡在院里。 卓旸回道:“那我们的势力呢,仍旧压在虢州么。你接近公主是计,可我却觉得你的戏做的太真,千万不要把自己陷进去。” “敬亭颐,你不是会被儿女情长绊住脚的人。”他道:“我潜入公主府辅助你,并不想观你整日与公主眉来眼去。酿情,酿的是公主的情,绝不能是你的情。” 敬亭颐抬头望着天边一轮圆月。 明明院里栽种的是翠竹,可他却觉得周遭尽是崎岖向上的荆棘。 尖锐的荆棘一丛丛刺向明月,他置身荆棘丛中,是荆棘献给明月的祭品。 “我明白。”敬亭颐落寞地叹了声,“也许我该放手,让你也见见公主的好。也许你见过她的好,就不会这么清醒,这么无情。” 卓旸却不屑地说:“利用公主,实现大计。到那时,你可以尽情独享她的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处处受制于人。爱不敢敞开去爱,恨不能敞开去恨。” 又问:“虢州那帮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出手?你给我个准信。” 敬亭颐回:“成婚后。在我与公主成婚后。” 卓旸:“何时成婚?” 敬亭颐默了声。因为卓旸问话时,天边飘来一丛浮云,将圆月挡了大半。 霎时天黑得更深。 他望向那丛浮云,望它将圆月吞噬到底。 方回:“明日。”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三十七:大婚(一)(修,新增七百字) ◎这也算是喜欢罢。◎ 次日, 慈元殿。 内殿设有一道髹棕冰鉴,盛满几大块寒净的冰,压在一块方盖下, 扑簌簌地往外冒凉气。 宫婢绕冰鉴踅近青纱帐,慢悠悠地给帐里的人摇着青篦扇。窥见她翻了身, 斜欹在床头,宫婢踱将向前,朝她递去一封信。 贤妃拽了件衫子披在身上,睐见那封熟悉的信, 颇感头痛。 信笺落着一块浮云状的红章, 贤妃没由头地叹了口气。捻着信纸一瞧,额边青筋突突跳。 “姐姐, 女儿已找到中意的驸马,正是敬先生。欲想不日成婚,请与爹爹尽快定下婚期。越快越好, 我怕晚一个时辰, 敬先生就会被人抢走。” 贤妃“啪”地将信纸往床褥上一摁,平整的信纸被她摁出几处凹陷,皱皱巴巴地弹起又落下。 “真是被那姓敬的惯坏了!写个信,字迹潦草,半个正式的词都没有。大白话胡乱堆砌,还怕人家跟她抢。哼,要不是那姓敬的腹有墨水,否则这驸马之位怎么会轮到他的头上!” 贤妃呛道。她伸手摸着干涩的嘴皮子, 发觉这张嘴皮子被唾沫星子腌得湿润。 再把眼皮一翻, 那宫婢被她的话吓得颤颤巍巍, 低着头, 不迭扣着手。 贤妃裹紧里衣,“怕什么,火又不是朝你发的。” 宫婢欸了声,伺候她穿衣洗漱,捎带试探,问:“公主这桩婚成得这么突然,官家会不会起什么疑心?要是临到头来又换了个更合适的驸马,公主那头又怎么交代?” 贤妃说怎么会,“官家每日每夜都盼着小六与姓敬的成婚呢!当初不顾男女避讳,非得把敬亭颐送到公主府,还让他在府院住,不就是为了给今日的事铺路么?” 她揉了揉太阳穴,“你还没猜出来么,敬亭颐做先生只是打个掩饰。他真正要做的,是驸马都尉。官家早就给小六选好了驸马,不论她喜不喜欢,都会找个正当的理由,促成这桩婚事。” 婚事拖得越久,要掺一脚浑水摸鱼的就越多。快刀斩乱麻,找个听话且忠诚的驸马,不比找个吃里扒外的外家强? 贤妃将书信装好,投入烛火。信纸烧成黑漆漆的齑粉,她拿银勺一扫,撮进簸箕里。 风乍然一吹,几厘黑齑粉末正巧扬进了官家的鼻里。 浮云卿 第44节 他掩面打了个狂放的喷嚏,怨道:“大清早的,你又在烧什么物件?” 官家朝服未脱,想是刚下朝便直直踅至这里。 贤妃躬身道了声万福,“官家,驸马已定,该让礼直官去定个合适的婚期。” 官家淡定地噢了声,既不欣喜惊诧,也不郁闷拿乔。他阒然地牵起贤妃的手,拉着她坐到软榻上。 他并不感到意外。这事居在意料之中,甚至比料想的提前到来。瞧起来,他的女儿,对这位驸马,十分满意。 “朕选的驸马,你中意不中意?敬亭颐这厮是开国伯的外甥,还是个不知隔了几辈的远房外甥。他无爹娘在世,入公主府前,在皇城司做事。皇城司是个什么样的地儿,你再清楚不过。他会武,也会文,心思缜密,脾性温顺。这样的妙人,不做驸马,岂不是屈才了?” 贤妃膈应地把手拽出来,嫌弃地甩了甩,“这样的妙人,只当驸马,那才是屈才!不过无父无母倒是挺好,小六出降后不需操心舅姑家的事,成婚当日去开国伯府拜拜,走个过场就行。” 官家笑得憨厚,浑圆的眸子里闪过隐晦的精明,“是也,是也。这样清白简单的身世,不会被那帮吃饱撑得没事干的谏官抨击,也不会让小六受半分委屈。届时叫敬亭颐入赘公主府,而小六自禁中出降,嫁到公主府里去。她念旧,成婚不搬新府,还是那帮人伺候,不会不开心。” 贤妃愕然地拧起细眉,“官家还要敬亭颐入赘?这不是显得咱们欺负人家么?” “这是欺负么,你且去问问开国伯,朕有没有欺负他们家?入赘一个远房外甥,换家族几代荣华富贵不愁。放心罢,开国伯是这桩婚事里最乐呵的人。” 他扽扽衣袖,整整革带,背着手站起身来。 “朕这就让中书门下拟定札子,再唤知制诰起草,书名行下,交由封驳司审录。这道诏书,再传回朕手里,约莫就到了晌午。下晌唤礼直官选黄道吉日,驸马过五礼。至于嫁妆筹备,就交由礼部去办。噢,你这做生母的,也筹备筹备。” 言讫,抬脚往外走。 贤妃倏地扯住他的袖,她心底窜起一股无名的恐慌,“官家,这事能不能再往后推推?” 官家眉头一皱,他露出个安慰地笑,不着痕迹地拍掉贤妃的手。 “朕也想让小六再多享受几年,可朝局容不得朕犹豫。朕措不及防地向朝臣宣告,朕的女儿已成婚,是在断绝他们欲想拉小六下水的念头。变法水深火热,有多少人的眼盯着公主府,就想趁朕一个不注意,就威胁绑架朕的女儿,逼朕妥协。小六她已及笄,眼下搬出宫住,朕不能时刻看着她,故而派位信得来的驸马去看护。朕是在保护她,你懂么?” 睃见贤妃满脸愁容,官家爱惜地揉了揉贤妃的肩,又将她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抚慰。 “朕最疼她,你又不是不知道。等这阵风头过去,她想休夫和离,朕也随她去。此番仓促成婚,实属无奈之举。但你放心,婚仪要风光大办,绝不似大姐二姐那两次潦草随便。” 贤妃冷哼一声,“得了罢。国朝公主婚仪都是潦草地办,你搞这出,不是把小六往风口浪尖处推么?礼有经权,事有缓急。该随大流就得随大流。不然叫别人看:噢,怎么的,就你家孩子特殊,非得显摆烜耀一番?” 她不轻不重地掐下官家的腰,嗔怨道:“到最后,我的孩子还是成了朝政的牺牲品。她嫁不嫁,嫁给谁,都是您自个儿决定。那孩子没心眼,被当成牺牲品,还整日傻乐呵。” “不是牺牲品。”官家反驳说,“人家俩人两情相悦。你不要瞎想,也不要阻拦,好么?” 好么? 他用最虔诚的语气去问,却用最雷厉风行的手段去做。 贤妃瘫在榻上,背上冒了一层汗,不知是热还是冷。 她摆摆手,“去把我那六箱嫁妆拿来。” 宫婢说是,旋即招呼几位内侍,搬来六箱铜奁,整整齐齐地摞在贤妃面前。 “全都打开。” 六箱金玉琳琅,簪珥篦钗,地产房产,纸票银元,一摞叠着一摞,压得紧实,不留半寸空隙,一齐绽在众人眼前,闪花了眼。 贤妃只觉这副身子疲得紧,她好似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不知该喜还是该愁。 “这些嫁妆,是当年我娘家送来的。刚入宫时,我是籍籍无名的李美人。幸得官家临幸,升为贤妃。那时想着,要是一辈子见不到官家的面,从来不受宠,那就敞开心怀,把嫁妆都给挥霍完,用玩乐慰藉空虚的心。” 贤妃手指点过冰冷的金钗银簪,有身孕后,她不再把玩这些嫁妆。 铜奁与她异想天开的少女时光,一齐被贴条尘封,放置在暗室里落灰。经年后,那些金的银的,依旧冰冷而贵重,却经由她的手,辗转三代,要落到她女儿手里。 “不等我开始挥霍,一双儿女便递嬗而来。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我要像当年的爹娘一样,为我的孩子备嫁妆。”她长叹口气,忽地把支楞的箱盖合上,决绝道:“收拾好,都抬到公主府。” 宫婢福福身,“娘子不给自己留点么?” “留什么留。”贤妃揾帕挹干泪,她只允许自己伤神半刻,现下又挂上了寡淡冷静的面容。 “嫁女比娶妇花的钱多,小六没有舅姑,可嫁妆照样得备着,不能叫外人看轻。” 宫婢说是。 收拾小半晌,这头赐婚诏书就被内侍捧至殿里。 内侍呵呵腰,“贤妃娘子,您是六公主的生母。这道诏书,您也得听。” 贤妃颔首,行礼听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延庆公主,朕之爱女也,系李氏贤妃所出,适婚嫁之时,今进封为周国公主,兹令下降开国伯成闵外甥敬亭颐,择日成婚。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仪鸾司待办。宜传播天下,咸使知闻。钦此。” 一个不亲近的远房外甥,被写在诏书上面,其实身份与一介白身平民无异。 但贤妃知道,敬亭颐的能耐,远在这个平凡无奇的身份之上。 她稳稳接来诏书,抬眸问内侍:“择日成婚,是哪一日?” 内侍郎恭谨回道:“礼直官选定的黄道吉日,是今月十七。” 今月十七,就在明日。 诏书一念,婚事尘埃落定。 这桩婚事来得急,各件事落得紧。 仪鸾司与礼部忙得焦头烂额,礼直官更是手足无措,请来敬亭颐,交付着五礼的流程。 公主出降前日,驸马需行五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 礼直官一句一句地解释,生怕漏掉哪个过程。反观敬亭颐做得轻车熟路,气定神闲,全然不像是初次成婚的模样。 礼直官交代:“敬小官人,明日公主自禁中出降,您要先到内东门迎接。内东门前,您得行一套礼,唱一串词。待公主所乘的金铜檐子踅来,您骑马与公主一道,先去开国伯府行舅姑之礼,再返至公主府行拜堂之礼。事多而杂,您千万得做到位。” 敬亭颐连连颔首说是。 入赘省了一部分婚前要做的事,然而毕竟婚姻乃人生大事,再怎么省流程,该走的必要步骤,仍旧少不了。 那头公主府内,众人亦是应接不暇。 布婚堂婚房,置粟谷米豆,停龙凤烛,点大红琉璃灯。朝谁递婚帖,请谁交利市,请谁做傧相喜娘,婆子女使忙得头昏眼花,只觉这事情越办越多,怎么都处理不完。 麦婆子与侧犯尾犯一道,端着早就备好的九般四凤冠服与褕翟缠袖,踱及内院卧寝。 推门一睐,新娘竟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正翻着话本子看得津津有味。 “哎唷,没心没肺的祖宗,这都什么时候了,您竟然还一副清闲样子!”麦婆子拍着浮云卿的背,急切地将她唤起身。 浮云卿不耐烦地撇撇嘴,将话本子一掷,“早知道成婚这么麻烦,我就不结了!大姐二姐她们的婚仪,匆匆一过,简单轻快。我原以为,我的婚仪也会跟她们一样。” 她趿起鞋,又将鞋甩飞,臊眉耷眼,当真不悦,“方才内侍来念诏书,说这次婚仪得大办。为甚我的事要大办?我多想似大姐二姐她们乐得清闲!” 麦婆子心知此事水深,怕是官家有意为之。表面上看,是大办婚仪,约莫背地里,是在为朝局形势铺路。 细思极恐,麦婆子忙捂住她的嘴,“说的什么腌臜话,不吉利,快呸几声。” 浮云卿装模作样地呸了声,“为甚这仪式都不能省呢?” “已经省了很多了,您要知足。” 麦婆子拽起她的身,拿着烫金婚服在她身上来回比划。 “敬先生是入赘,又无爹娘,舅姑之礼走个过场,之后您就能回公主府囖。往常公主驸马都是要搬到新府去住的,与舅姑相处也是件难事。这两件最复杂的事,您都省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浮云卿却罕见地怔忡发起愣。 “敬先生,没有爹娘么?”她犹豫问道。 麦婆子说是,“您都要跟敬先生永结连理了,怎么这事都不知道?” 浮云卿确实不知。 仔细想来,她对敬亭颐的了解,远远不及他对她的了解。 她只是出自本能地想要抢占他,尽管没人敢跟她抢。 她只知道他有名无字,文雅清朗,宠她惯她,这就已经足够。 至于其他的…… 麦婆子继续说着:“其实这场婚仪是个大过场。成婚前住在公主府,成婚后依旧住在公主府。只是您与敬先生相处的身份,自明日起就要变喽。公主驸马同吃同睡天经地义,您与他做什么事,基本不受约束。您愿意的话,这间卧寝,婚后可与驸马共享。” “我们要睡在一起?” “当然。您这张床太小,恐怕睡不下两个人。不过明日宽敞的拔步床就搬来了,无需担心。” 麦婆子感慨地说:“成了婚,您就是妇人。大小家宴,捎带上敬先生,合乎规矩礼节。有了驸马,您就有托底的人。夫妇同心,什么困境都能突破。” 她自顾自地说,一时并未察觉出浮云卿话语中的反常。 只成婚,将他栓住,可相处依旧与婚前无异,不行么? 浮云卿只觉这身翟衣长满了虱子,要往她的心里爬,爬出一条崎岖的路,才肯作罢。 她膈应这条路,一时失手,把话本子打落在地。 浮云卿捡起话本子,本里正好讲到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那回。 一件珍珠衫,惹得两对夫妇辗转反侧。他们放肆寻乐,用男人女人的身体,慰藉自己孤寂的灵魂。 他们成婚交合,做过许多荒唐霪事。 她有孤寂的灵魂,也抢来个男人的身体,试图慰藉一番。 她贪恋敬亭颐的身体,也想对他做霪事。 可她与他们好似又不同。 她把敬亭颐当有趣的玩物,并不在意他的过往。 她的喜欢另类又无厘头,不像亲情,不像友情,更不像爱情。 浮云卿抚着华贵的翟衣,眸色复杂。 她喜欢敬亭颐,故而与他成婚。 不是话本子里的喜欢,但这也算是喜欢罢。 作者有话说: 结婚好麻烦滴,分两章或三章来走流程吧。 第38章 三十八:大婚(二) 浮云卿 第45节 ◎不要慌,不要怕。◎ 三伏天前, 日子暖和微燥。 禁中松茂柏悦,紫薇树簌簌扑闪,粗壮的枝桠上缀着几串鲜艳的花, 越过琉璃瓦朱红墙,往通衢里伸。 宫嫔的殿阁前, 放着一瓮冰。日光被冰块的棱角割得破碎,泄恨般地乱射,渐渐把寒冰融成暖和的水。 凉气还没飘到人影面前,瓮里就栽种上了几株嫣粉的水莲花。 时而有宫婢内侍从瓮前匆匆走过, 却只有两位在瓮前停下了脚。 荣缓缓歇在阴凉地, 欹着烧手的墙,呼哧呼哧喘着气。 “素妆阿姊, 我心里兀突突的,不好受。” 施素妆搵帕,拭着额前的汗, “慌什么?咱们又不是搬喜盒唱喜词的喜娘, 需要出面的场合,咱们都不用去。咱们是来陪新娘子说话的,是来纾解新娘的心慌的。” 说着搀起缓缓的胳膊往前走。 她生得高,这一路走得像是胳膊肘里架了个小孩。而那小孩正是缓缓,她的脚面几乎没碰过地,如同素妆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佩,做不了半分抵抗。 越暨慈元殿,数位要跟仪仗着的宫嫔将这处堵得水泄不通。 眼尖的宫婢睐见来人, 福了福身, “施小娘子, 荣小娘子, 公主在殿内等着你二位。快些去罢。” 宫嫔一听,自觉地让开条道。待人走后,你叠我,我偎你,挤挤搡搡地扒着头往户牖里看。 贤妃刮一圈茶沫子,抬眸见人身涌动,建盏道:“想进,就进来。想看,就走近些看。平时一个个懒得起不来问安,眼下遇见稀罕事了,还不赶紧瞧瞧,除除懒气?” 她对这些新入宫的年青宫嫔一向严厉冷酷,素来不爱与她们打交道。可今日是她女儿出降的大喜日子,多来点人,也算撑撑场,长个面子。 这些宫嫔低低欸了声,掇条杌子扎堆坐着。起初没脸皮敞开声聊,后来见贤妃一颗心都栓在公主身上,便开始说说笑笑。 她们打量着喜庆的殿,打量着头戴珍珠玉冠,一身雍容翟服的贤妃,更悄摸打量着屏风后的新娘。 这头婆子端来一碗醪糟圆子,福身道:“公主,出降前您得再吃一顿饭。圆子好消化,奴家给您洒了点桂花,放了半勺蜂蜜,是您爱吃的甜口。吃完这顿,未婚变已婚,日子幸福美满。” 宫婢正给浮云卿化着斜红妆,摁着凤冠,见这碗圆子递不过来,缓缓伸手,接过了碗盏。 浮云卿艰难地转着眸,妆未化好,她怕动作稍微大些,珍珠面靥就得移位。 “素妆阿姊,缓缓,你们快来坐,跟我说说话。”浮云卿抿起一个浅淡的笑,又掀起嘴皮子,慢慢咽着圆子。 素妆欸了声,掇来两条杌子,一条自己坐下,一条放到缓缓身旁。 缓缓瞧浮云卿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心底不由得升起一阵心酸。 “咱们仨人里,数你谈情说爱最晚,却数你嫁得最早。你也真是窝里藏不住个金元宝,一说相中,旋即要大婚。昨日我正绣着花,听婆子说了你的事,还以为是误传了消息。”缓缓吁了口气,满声落寞。 素妆搭腔说是呀,“幸好家没搬走,等你处理好这一番事,咱们仨还能约着出去玩。” 浮云卿品着缓缓的话,忽地哎唷一声,“缓缓,你什么时候找了情郎,还是在我之前?” 缓缓羞红了脸,又喂了她个圆子,“我与他的事,等你出降后再说。今日的风光时候属于你,我可不敢抢。” 半碗圆子下肚,再想吃时,贤妃斥声劝:“好了,点到即止,懂不懂。垫垫肚,不能吃饱。新娘子这天就是饿得过来的,吃这么多,到时难受得吐了,岂不是叫人看笑话?” 宫嫔捂着嘴笑。 婆子说那好,哄着正盯着铜镜烜耀臭美的浮云卿,“公主,按礼呢,您该哭着拜别娘家。您不用慌,象征性地掉几滴泪就好。哭完,咱们就能乘檐子去内东门了。” 浮云卿撇撇嘴,“这么喜庆的事,我哭不出来。娘家不娘家,夫家不夫家的,到最后,都还是我的公主府。这礼能不能免了?” 婆子一脸为难,正不知该作甚时,贤妃冷哼了声,“哭不出来?好办。前几日你交上来的辞赋默写,错了三十三个字。拢共一百字,老天,你竟然能错三十三个!回去后,把这篇抄三百三十遍,明晚前交给我。哭不出来,哼,我看这下能哭出来不能。” “明晚?”浮云卿只觉自己轻快的魂被雷生生劈成两半。 话本子里的洞房花烛夜,你侬我侬。而她呢,居然要连夜抄三百三十遍! 倏地鼻腔酸涩,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眼睫一颤,一滴再一滴,扑簌簌地滴下来。 素妆缓缓忙拍着她的背安慰,婆子赶忙搵去她的泪,“这几滴就够了,再哭可就不吉利喽。” 水墨屏风后,原本坐得笔直的身影,腰杆愈来愈弯,肩头耸动,当真哭得伤心。 贤妃苦笑不得,“好了,吓吓你罢了。抄三十三遍就行,抄不是目的,让你记住才是。” 宫嫔笑着笑着,眼眶渐渐地盈了一泡泪。 大抵女人天生就带着母性,不论年龄几何,不论有没有生育,但凡碰上爱别离的场面,眼里就得刺痛一番。 宫婢端着彩绸铜奁与鸳鸯食盒进进出出,忙得腰酸背痛,脚底板隐隐抽着筋。可抽空往殿里乜一圈,眼也泛起了红意。 贵人们哭,是有感而发。她们这些做小底的哭,就是不吉利,败坏气氛。于是只能揽过更多活儿,忙着忙着,就没心瞎想瞎哭了。 贤妃只是淪茶建盏,不迭安慰着:“一个个没做娘的,偏偏生了颗为娘的心。看看我这做亲娘的,泪半颗没流。你们啊,赶紧把泪擦擦,把妆补补。圣人与淑妃殿里都各自坐着几位宫嫔,到时一碰头,偏偏我殿里的宫嫔狼狈,那怎么行?” 拜祖宗,交代话,硬撑着把殿里的人都送走,她才弓起了腰,抑着声闷头哭。 生养生养,生不易,养更难。这份心酸,大抵只有当娘的才懂。 * 这约莫是国朝公主嫁得最风光的一次。 宝衢设仪伏、行幕、步障,短镫手执螺青华盖,引着公主所乘的云凤金铜檐子。天武官抬着一箱箱红绸嫁妆,队末是身披红罗销金长衫的宫嫔与骑马随行的宫婢女官。 百姓没看过这浩浩汤汤的大场面,簇拥在路边仰头张望。 那座金铜檐子四面垂着几层珠帘,遥遥窥见宽敞的檐子里坐着一个人,恍若一个精致的傀儡,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那是周国公主,官家最疼爱的女儿。 他们像观猴一样,好奇地张望。张望不到就低下了头,锣鼓升天里,心思各异。 浮云卿移开眼,卸下手里的团扇,只觉这座精致的檐子把她锁在了这里,锁得她不得不大口喘着气,才能活下去。 内东门外渐渐阗满了一群人。 敬亭颐把礼直官滔滔不绝的话当耳旁风,那双期盼的眸望着内东门的方向。 渐渐的,眼底那一个凝聚的黑点,变成一座华贵的檐子。 礼直官甩着拂子,抬声道:“吉时已到!新郎新娘移步开国伯府,行舅姑之礼!” 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礼直官浅呵了个腰,“驸马,请您骑上马,随行檐子至开国伯府。行过舅姑之礼后,您需引着檐子,越暨公主府。” 昨日还生疏地称敬小官人,今日就换了称呼,亲昵地称作驸马。 尘埃落定后,众人暗地里嫌入赘有损颜面,脸皮上却仍挂着假意的笑,到处祝贺逢迎。 敬亭颐利落上马,勒紧缰绳,马啼磕擦擦地踏着,他的心也被颠得七上八下。 偶尔望向金铜檐子,珠帘掩映着一道娇小的身影,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忽地就平静下来。 开国伯府在金明池西,比公主府寒碜。大眼一望,就知道是不得势的贵胄,住着不排场的府邸。 开国伯成闵与妻王氏哪里经历过公主亲临的荣幸事。 美艳娇媚的公主,持着团扇,朝他们二位行礼,乖巧地叫了声家舅,家姑。 享过这待遇,到死都觉着光荣! 成闵与王氏一左一右地扶起浮云卿。 “敬……敬亭颐这孩子是我的外甥,倘使婚后对您有半点不好,您只管告诉我,我得抽了他的皮,扒了他的骨,狠狠教训他一番!”成闵两股颤颤,幞头压着的头发被汗渍湿,话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氏心底骂他没出息,脸上绽出了个笑,那笑纹深得能夹死几只蝇子。 她捧着浮云卿递来的茶,细细品了口,“您有什么需要,随时跟我们说。我们一定给您做到。” 浮云卿说舅姑说笑。 她没有舅姑,降了辈,给开国伯夫妇叫声舅姑,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全是过场。 开国伯夫妇庸俗市侩,竟能有一个敬亭颐这样好的外甥,当真是祖上积福! 浮云卿心头想着这对夫妇,这对夫妇也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浮云卿。 送走乌压压一帮人,成闵与王氏皆吁了口长气。 成闵后怕道:“咱俩装得还行罢。你还别说,把命栓在人家裤腰上的日子就是过得忐忑得紧。” “谁说不是呢。”王氏甩着帕,“咱们给姓敬的做了这出戏,那他应该能放过咱们了罢。” 成闵摇摇头说不知,“姓敬的心狠手辣,官家居然舍得把他最疼的女儿交付给这厮。要是官家知道姓敬的真面目,会不会一气之下把这厮杀了?到时咱们的日子,过得肯定比现在更好。” 王氏最烦他这幅胆小如鼠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揪着成闵的耳朵,嗔怒道:“你有没有点做墙头草三面派的自觉?咱们做过多少腌臜事,你当真不知?能苟活一日是一日,已是最好的结局。好好的日子不过,你还想作什么?” 言讫,揪着他的耳朵往内堂走。 王氏斥他:“我得跟你好好说道说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事,该说什么话。脑袋要是还想待在脖颈上,就把我说的都听进去!” * 踱将公主府,已是太阳搽了层红霞,日昏暝暝。 火烧云照得脸红扑扑的,甫一歇檐,浮云卿便拽下了销金盖头,呼着新鲜的空气。 公主府与从前相比,只是多了几处红与金,多了几处囍字。喜庆的府邸,携带着熟悉的气息,一起扑向疲惫的她。 禅婆子接过盖头,本想说这不合规矩,睐见浮云卿累得紧,话又噎在了嘴里。 麦婆子终于接来了人,笑出泪花。 她拥着浮云卿踅进内院。 “公主,再行一道同牢之礼,您就能歇着了。” 同牢之礼,即夫妻对饮合卺酒。 驸马需在公主门外等候,朝屋门作揖唱词,进屋后由赞者引着盥洗,再拜公主,两人对饮。 敬亭颐将辣嗓子的烈酒换成了清甜的果酒。他揿起酒爵,递给浮云卿。 他也累,这份累里看不出任何狼狈,依旧光风霁月。可浮云卿却从他的眸里窥出几分不适应的惊慌之意。 “不要慌,不要怕。”她接过酒盏。是在宽慰敬亭颐,也是在宽慰自个儿。 两人平时处得自在轻松,喝着合卺酒,再一对视,皆乐得笑出声来。 “敬先生,你笑什么呀?” 浮云卿咧着一口白牙,歪了歪沉重的头。 浮云卿 第46节 敬亭颐摇头说不知。浮云卿笑得开心,他也像傻子一样,跟着她开心。他给浮云卿擦着湿润的嘴唇,心火燎原,压着心底的火,才能勉强控制住自己,不去吮一吮那嫣红的唇。 赞者福福身,提醒说:“驸马,您该去前堂待客了。待酒宴散场,您才能回到婚房。” 于是门扉一合,前堂的喧嚣与内院的安静被几道连廊隔开。 天色愈来愈暗,霞色换成夜色,阖府掌上了暖黄的灯,一盏一盏,将婚房映得红里带金。 沉寂已久的内院终于迎来一阵沉稳的脚步。 于是门扉一开,喧嚣与安静的冲突,在此刻,悄无声息地消散。 洞房红烛,稀贵的龙凤烛燃得无声无息。 这阵脚步渐渐逼近。 门扉一开一合,浮云卿慢慢抬起眸。 作者有话说: 上章新增700字,记得去看看~ 第39章 三十九:红烛夜 ◎偷偷地,窃窃地欢喜。◎ 洞房花烛, 恩爱的男女对视一眼,便忍不住解了衣带,动情地拥抱亲吻, 好似渴龙见水,要把对方储蓄的水吮干榨光。 这些旖旎的事自然不会发生在敬亭颐身上。 只顺利成婚这一件, 便足矣让他欢喜无数个日夜。然而他不敢喜形于色,只能偷偷地,窃窃地欢喜。 敬亭颐轻轻合上门扉,哭笑不得, “怎么还在读书写字呢?” 浮云卿卸了凤冠, 扔了盖头,给自己系上攀膊, 趴在梨木桌上奋笔疾书。 她道说来话长,“姐姐又罚我抄赋。说我一百字错三十三个字,让我抄三十三遍。本来说要抄三百三十遍呢, 哼, 到底还是心疼我,减了许多遍。” 百字错三十字,这极高的错误率听得敬亭颐眼前一黑。更别提走近细看,那篇辞赋居然还是他认真讲过的! 原本他就将浮云卿看做自己人,如今成婚,更是夫妻一体。她错,是他的过。 然而读书是世间最急不得的事。但凡能赶紧赶满,便不会生出许多壮志难酬, 抑郁苦闷的书生文人。 敬亭颐站在浮云卿身后, 揿着木梳, 将她打结紧缠的头发, 慢慢梳散梳通。 屋里很静,却不是悄然无声的静。 烛火跃动,焰泪“扑嗒扑嗒”地落在红缎盏沿;蘸墨的毛笔尖“簌簌”擦过纸张,规规整整地留下流畅的字迹;梳篦“沙沙”穿过细软的发丝,一下一下地解开缠结;呼吸声平稳绵长,渐渐凑成相同的频率,同时同刻,嗅着相同的烛香。 屋里有许多盏灯烛亮着,暖黄的光反射着随处可见的囍与红,夹带着金齑银丝,织成一方艳丽霪靡的梦境。 这样静谧的场景,敬亭颐梦过无数次。 他捱不住急切的心,用着比之前都要重的力道,揉了揉浮云卿绒绒的脑袋。 浮云卿抄写,他就陪着她。 渐渐夜色愈来愈深,敬亭颐掇条杌子,拿过几张大纸,坐在浮云卿身旁。 “敬先生是要练字么?”浮云卿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把砚台推到他身前,“喏,用我的墨罢。你在大椿堂应酬噇酒时,我实在无趣,就研了好多墨。咱俩一起用,不要浪费。” 敬亭颐吁了声气,说不是,“臣站在您身后,瞧您写了大半晌,才写了五十个字,甚至不到一遍。臣想,帮你抄写。” 浮云卿登时瞪大了双眼。 初听这话,颇是心动。明晚就要上交,而今晚她才堪堪抄好一遍。两人同心,其利断金。 可转念一想,这是在欺骗贤妃。她怕贤妃怕得要死,万一贤妃起了疑心,她又该怎么解释。 浮云卿把笔一撂,“怎么帮?” 敬亭颐抬笔,模仿着她的字迹,流利地写下几个字。这几个字里,有简单的,有字画多的,有模有样。大眼一看,像浮云卿的字,再细细看来,竟然把她的笔画转折都学得一样! 浮云卿瞠目结舌,诚心实意地拍着巴掌。 “敬先生,你怎么学什么,像什么?” 浮云卿不自主地朝他那头倾身,眼眸黑得发亮,扑闪着鸦羽般的眼睫,一下一下地敲在敬亭颐心口。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临摹字体也是这道理。臣日日批改您的作业,怎么会不清楚您的字迹,还有您写字的小习惯。” 说着写了个“矢”字。 撇短,末尾朝上;捺长,末尾朝下。这是浮云卿的习惯。 浮云卿脸颊升起浅淡的红意,心里暗叹不愧是她选定的驸马,与爹娘一样了解她。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边搭话边抄写,烛火灭了一盏又一盏。 幸而龙凤烛整夜不灭,烛火又最亮,紧盯着洇墨的纸,眼也不觉酸涩。 浮云卿抄得认真,每每是敬亭颐先挑起话头。 有时问最喜欢什么颜色,有时问最喜欢什么风景,有时问最讨厌什么,有时问问生辰,再问问过往。 不觉间,他把浮云卿的许多习惯脾性,都套了出来。 她并不设防,有什么说什么。说最喜欢粉色,看见粉色心里高兴;说最喜欢春三月,不热不冷刚刚好;说最讨厌离别,为此焦虑心烦;说生辰在大寒,她是冬日出生的孩子。 至于过往,她挑了一件事说。 “敬先生,你知道,我为甚这么愚笨吗?” 敬亭颐安慰似的拍拍她挠头的手,“哪有说自己笨的。您不笨。” 他满眼认真,“您不笨。往后不要再咒自己了,好吗?” 浮云卿重重地点了点头。 笨不笨,有道很清晰的标准。她随口一说,不曾想敬亭颐却当了真,一时怔忡。 她没由头地叹了声气,却又被敬亭颐敲敲脑袋,“不要总是叹气。” 浮云卿撇撇嘴,被他磨得没办法,拍掉他的手说知道了,“我都记住喽,絮絮叨叨的男妈妈。” “男妈妈?”敬亭颐拧起眉头,“这是您给臣取的新称呼么?” 他清楚地知道“男”与“妈妈”各自的意思。 可合在一起,被她喊声,尾椎骨蓦地涌起一阵酥麻,顺着脊背,直冲他的脑袋。 强撑着镇定,同时脑子飞快转着。 他低声嘟囔一句:“现在的年青孩子都是这么放肆嚜。” 浮云卿搭腔说哪有哪有,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赌道:“叫茬了,叫茬了。” 随即说回正事。 她咳咳两声,“我吃奶吃到两岁这事,先生知道吗?” 敬亭颐说不知。实则哪能不知,他约莫要比浮云卿自个儿,更了解她。 不过他惯用一招来待她,即欲擒故纵。 敬亭颐直直望着她的眸,贴心问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么?宫嫔喂养孩子,大多交给仆妇婆子。贤妃肯下功夫,定是对您爱得深沉。” 浮云卿嘁了声,“姐姐说,母乳喂养的孩子聪明,便从婆子手里把我接来,亲自喂养。那时她温柔和蔼,事事纵容我。只要我聪明,天大的荒唐事也任我去做。约莫在我四五岁时,突然发生了件事。打那之后,姐姐就愈发严厉,最终成了如今这般不近人情的模样。” 她故意留了个悬念,搬起杌子往敬亭颐身旁靠。 “先生猜猜,是什么事?” 敬亭颐摇摇头,说实在猜不出。 他哪里会猜不出,叵奈浮云卿并不知晓他的小心思,讲得起劲:“那年端午家宴,尚未开席,兄姊们都在赏花游戏,偏偏我是个爱吃的,趁人不注意,端来一碗山楂圆子吃。谁知那圆子竟被歹人下了毒,我吃了半碗,不省人事。再醒来时,脑子就成现今这样了。” 往事拢在心头,浮云卿颇是感慨,“五岁前,我与兄姊们处得并不熟络。大抵他们都觉着我用脑子换了阖家安康,于是把愧疚化成了宠爱,慢慢的,民间就传起我最受宠的风声。阖家都宠我,什么都由着我来,除了姐姐。那歹人被捕时已服毒自尽,这事至今未查清源头,搁置许久。说起来,这歹人还真大胆,居然躲过了光禄寺的验毒,明目张胆地给皇家下毒!” 她揪着敬亭颐的衣袖,可怜巴巴地诉说:“原本我就不爱读书,喜欢到处乱跑。中毒后,不仅不爱读书,脑子也不中用了。姐姐她嚜,望女成凤。见我成了扶不起的阿斗,愈来愈急,逼着我读书写字。往往是她急我也急,她气我也气。这么多年,谁也不服谁。” 敬亭颐满眼心疼。 同样一件事,别人禀给他,与浮云卿亲口同他说,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他不知道怎么安慰。针不扎在自己身上,再好听再实在的安慰话,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浮云卿倒没什么感觉。前尘往事,因因果果,若真要一件一件地计较,那这日子也别想过了。 她内心平静,却乜见敬亭颐眉目僝僽,晃了晃他的衣袖撒娇,“哎唷,我忘提前说了,中毒的事可不是重点。” 她笑得霪,“吃奶吃到两岁,风风光光地享过母乳的滋味,也养成了个习惯。” 她作困恼状,唔了声。 这般私密的习惯,敬亭颐倒真不知。 他侧耳倾听,心砰砰乱跳,耳廓烧得要比浮云卿身上的婚服还红。 “不算好,也不算坏罢。” 浮云卿调皮地眨眨眼,“留个悬念,往后再告诉你。” 说着踅到拔步床边,四仰八叉地陷进柔软的床褥里。 困意止不住上涌,哪管字抄完了没有,妆容卸了没有,衣裳换了没有。 诚如她自己所言,她愚笨,不聪明。 甚至许多时候,很钝,并不能及时察觉到周遭环境的变化,周遭人的变化。 浮云卿干瞪着眼,撑着眼皮留下最后一句。 “先睡会儿,一个时辰后,敬先生你记得把我叫起来。” 岑寂的夜里,呼吸声被无限放大,一声一声,响在敬亭颐耳畔。 这样穿着衣裳瞎聊天的事,在别家夫妻身上,是荒唐。可在浮云卿与敬亭颐身上,便是再正常不过。 浮云卿有做任何荒唐事的底气。 她向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凭借那份虚无缥缈的喜欢,用她的权势,她的满身宠爱,甚至没问过敬亭颐的意愿,就将他夺了回来。 浮云卿 第47节 她骄矜懵懂,漾了漾衣袖,就叫敬亭颐入赘公主府。 她随性自在,想说就说,不说就当真不说;想睡就睡,甚至全然不顾身后事。 恃宠而骄。 会有人来伺候她洗漱换衣,会有人给她盖上被衾,掖好被角,给她吹灭灯,祝她一夜好眠。 这样辛苦的事,却是被人抢着来做的。因为她得到了所有心甘情愿的偏爱。 这份偏爱,支撑着敬亭颐跋山涉水,走到浮云卿面前,搽去她的脂粉,解开她的衣带。 调好水温,给她洗脸,洗脚。 从始至终,虔诚认真,不带半分霪或欲。 因为他是甘愿臣服于她的臣。他的霪或欲,皆因她而起。可没她的指令,他不敢有半分放肆。 敬亭颐吹灭了龙凤烛,吹灭了案桌上燃着的桕烛。刹那间,敞亮的屋里一片黑暗。 他坐在桌边,就着月光,抄着那篇辞赋。 一遍又一遍,临摹浮云卿的字迹,握着笔杆,与她的气息共舞。 子时,敬亭颐洗漱好,躺在拔步床上。 幸好喜床上放着两套被衾,他小心翼翼地揪开被角,轻轻盖在自己身上。 睁眼是惨白的月光与暗沉的红帐,闭眼是浮云卿的发香,与那浅到不能再浅的,芳华少女独有的,甜腻的身香。 他睡得浅,浮云卿却睡得熟。 她扭过身,面朝敬亭颐。 梦中,满桌奶制品摆在她面前。果奶.圆子,冰酪饮子,羊奶煎,乳糖真雪…… 满屋香甜的奶味,她揿紧筷著,舀起圆勺,却怎么都吃不到嘴里。 渐渐心急起来,伸着手胡乱够着,桌上的吃食却离她愈来愈远。 “啪!” 扑闪的手正好拍到敬亭颐胸膛前。 他猛地睁开眼,见浮云卿似是做了梦魇,忙侧身支手,拍着她的背安慰。 却不起半点作用。 浮云卿挣扎得愈来愈厉害,不断靠近敬亭颐,几乎要躺在了他的怀里。 若麦婆子踅来瞧瞧,怕是会叹着:只顾着大婚,没顾上准备安慰浮云卿的物件。浮云卿睡得熟,可需嬭着什么物件,才能免去梦魇之痛。 可敬亭颐却是首次经历这场面,手忙脚乱。 他的安慰不见效,只能任由浮云卿捣腾拾掇。 他握着浮云卿的手,只叹怎么睡了那么久,手还是冰冰凉凉的。 或许小娘子家体寒是常事。敬亭颐焐热她的手,还嫌不够,朝她的手心哈着气。 她不着章法却又有些熟稔地扯开他的里衣,蹙起的细眉扎得敬亭颐心痒痒。 忽地,她垂下了脑袋。 “嘶——” 敬亭颐倒吸了冷气,惊得睡意全无。 他总算知道,什么是“男妈妈”,什么是养成的习惯。 他捋起浮云卿凌乱的发丝,手托着她的后脑勺。 “别急……” “没人跟你抢……” 他羞得闭紧眼,可一闭上眼,那处着细密的感触,都细细地传到他的脑里。 不算轻柔,急燎燎的。 时不时地传来一阵刺痛,像被针扎绳扯一般。 原来做母亲是这么不容易。 敬亭颐咬着拳,认命似的往后仰头,方便她摆脱梦魇。 “轻些。” 他呢喃道。 第40章 四十:三人行 ◎重要剧情,勿跳。◎ 次日辰时, 趁着珍馐阁里的几位贵人用膳,麦婆子踅来婚房收拾被衾。 两床喜红被纠缠在一起,被单凌乱歪扭, 紧紧皱着。 床榻一片凌乱,可屋里并没有霪靡的气味与场景。 龙凤烛堪堪燃了三分之一, 就被剪了烛芯。凌乱床褥与雕窗囍花都彰显着,昨夜有过狎戏砑光。可肃清的气息又彰显着,这分明是无事发生,和衣而睡的模样。 麦婆子拿着鸡毛掸扫床, 忧心地把侧犯尾犯唤来, 因问:“今早你俩伺候公主梳洗时,可发现公主动作有什么异常么?譬如说腰酸腿酸之类的, 说要拿药膏搽搽之类的?” 两位女使摇摇头。 侧犯回:“今早公主只说睡得香。梦里吃着乳酪冰饮子,手里还攥着一瓯樱桃煎。说那颗樱桃起初是嫣粉,后来烧成了嫣红色, 漂亮得紧。” 尾犯绞着帕子说是, “腰酸腿酸之类的一概没提。噢,公主说嘴里酸胀,张嘴打哈欠时,口腔胀得难受。咱们公主平时嘴皮子润润的,今早起来,有些干。” 麦婆子“嘶”了声,“公主平日里并不爱吃樱桃。说樱桃果肉少,果核大, 吃得不过瘾。怎么昨晚在梦里梦见吃樱桃了?嘴里酸胀, 是塞里什么东西了么?” 尾犯心细, 悄摸睐一圈婚房, 便隐约猜到麦婆子所想。 “婆子指的那事,不是有落红帕么?”脸皮泛起一阵红,到底是未婚姑娘,房中之事明面上说起来,倍感羞赧。 麦婆子指着她的脑袋,说迂腐。 “落红帕?哎唷,到底是未经人事的单纯姑娘,只靠一张帕子识得雏不雏的。”婆子摁了摁尾犯手里的帕子,“要是靠落红帕一认一个准,那这世上就没有被诬陷成霪妇的姑娘跳河冤死了!咱们这些做小底的,平时不骑马不游戏,每日就在府院里走来走去,跑步都少见。贵女们呢,常常打马球捶丸,动来动去,那层麦齿1就破了。就算不大动,有的也没有落红。情况很多呢,不要一概而论。” 侧犯记得认真,忍不住打探道:“可婆子您不是没成婚么?您没经过那事,为甚了解得这么清楚。” “好姑娘,没成婚就不能握雨携云了?” 麦婆子将两人揽到自己身侧,“你们俩呢,若不想在四方院里蹉跎一生,那就趁年轻好好干,攒几锭金元宝,等到三十多岁,出去游荡各州,见见烟火凡世都是怎么过的。这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故事。千万别觉得咱们女人就得替看不见影的男人守贞,及时行乐,懂么?” 理是这个理。可情与爱上一片空白的女人,就算要享乐,也不知怎么找享乐的途径。 侧犯尾犯揿着帕子盖住烧红的脸,“好婆子,知道囖。” 单纯懵懂未必是件好事。单纯勘不破事外的玄机,懵懂会无法及时察觉出任何一份微妙的情感。 禅婆子捱不住数落的心,“公主,您太过单纯。没几个人会喜欢离别,但那又能怎样,总不能抛下一切事,光顾着聚合罢!” 浮云卿挑起一块腌黄瓜,愤恨地咀嚼着,“我就是不喜欢离别,同样也不喜欢团聚。这俩词互为因果,离别再团聚,团聚再离别,聚散聚散,依偎的心就远了。要我说,阖家都和谐美满地待在一起,天荒地老也不分离。” 她朝敬亭颐挑挑眉,“敬先生,你说是这理罢。” 不久前,禅婆子隐晦地问俩人洞房夜的情况,叵奈浮云卿根本没生旖旎心思,只说昨晚与敬亭颐聊得开心。 禅婆子又问,“都说了什么?” 浮云卿挑了其中一件回,“就拿这离别团聚说,常有诗人把团聚之喜,离别之苦,描述得凄美深刻。我却看不上这一流,听及这类诗,就想捂耳朵逃离。” 因此落得禅婆子一声“太过单纯”的数落。 敬亭颐勾起嘴角,“您的话有道理。聚散浮沉,纵使生发出再大的欢喜,根处仍会藏匿着苦意。” 他掀开鸳鸯食盒的方盖,将一盏热乎黏稠的白粥端到浮云卿身边。 “腌黄瓜吃多,嘴里会生疮。口疮磨人,反反复复带来疼痛。饮食要搭配好,腌黄瓜就着白粥吃,开胃又舒适。” 浮云卿笑弯了眼,“敬先生,你想得真周道。今早起来,我嘴里确实不舒服。不是口疮,就是酸涩肿胀得要命,就像噙了一夜粘牙的饴糖。” 说着舀起白粥,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着。 “难道是哭嫁前,那碗圆子吃得多了,消化不好么?”她猜道。 不经意地侧目,却见敬亭颐脸色苍白僵硬。 “食欲不佳嚜。”浮云卿捋袖,揿住盛着腌黄瓜的瓷碟边缘,端到敬亭颐面前。 “喏,腌黄瓜开胃。敬先生多吃些,不然人会显得憔悴疲倦。” 然而手正要收回去时,一时失了轻重方向,“啪”地擦过敬亭颐的胸膛。 力道轻,却听他痛得闷哼一声。 浮云卿顿时蹙起眉,“真是抱歉。敬先生,你身上是有伤么?怎么看起来这么痛?我也没用力啊。”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手。难道她力气渐长,真真是收不住蛮力,误伤了他么? 敬亭颐摇头说没事,可窥他额前发汗面色痛苦的模样,又不像是没事。 人家说没事,再追问下去,倒显得自个儿没风度。 浮云卿落寞地噢了声,“千万不能忌医。不舒服就要去大夫抓药吃,病不能拖,越拖问题越大。” 敬亭颐颔首说好,心里却叹,医者不自医,他懂的医理不比大夫少,然而,这病还是说不出口,抓不来药。 昨晚,那两点被嬭了许久,从瘪豆般大小,渐渐变成嫣红的樱桃,坠得闷胀。 浮云卿那几颗尖尖的虎牙嬭着他,泄恨一般地嬭着,似要把这两点给凿下来。 边嬭,边哼唧地要抱,要哄。他要唱不成调的安眠曲,有一下没一下拍她的背,要揪来被衾给她掖好,要时刻调整躺姿,找寻最便利的姿势,抚慰她焦躁的心。 起初霪念冒出头,后来真真是在受刑。 啮齿啃咬,他像一头被狼群分食的鹿,而她的每根手指是饿狼,指尖点到之处,他被撕扯地体无完肤。 数着更漏,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他终于忍受不了,摁着浮云卿的脑袋,不叫她动弹。 这是母亲对付顽劣孩子时,常用的一个办法。缺氧快要窒息,孩子会松开口,汲取空气,母亲终于逃过了这一劫。 浮云卿 第48节 嬭过后,浮云卿不再有梦魇,沉沉睡去。 而他轻轻起身,拿条热手巾敷着。今早一看,到处是掐得紫痕红印。几层衣襟沉沉压着,擦得生疼。 敬亭颐满心愧怍。 这话说出去,她会不会嫌自己没用?只嬭了一晚,就成了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浮云卿不知他缜密的心思,这头正在认认真真地吃着饭。 偶尔乜阁楼一圈,心里莫名空落落的。 就像是,忘了一件事要处理,忘了一个人要到场。 浮云卿“噫”了声,“卓先生呢?” 前日仨人尚还一同用膳,昨日成婚忙得焦头烂额,没心思分给卓旸半个眼神。今日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已经整整一日,没有见到卓旸的身影了! 禅婆子讥笑道:“难得公主您还能想起卓先生。先前您尚未成婚,与两位先生同席是尽地主之谊与师生之情。眼下您成了婚,有了驸马,按国朝律例,卓先生就不能与您同席囖。往后卓先生在他那进院里用膳,您与敬先生,或说您与驸马,在珍馐阁用膳。” 又补充说道:“新婚头几日里,卓先生不用来您院里问安。及至新娘回过门,一切礼仪照常。” 浮云卿嘟囔一声“没劲”。 “我们偷偷的,谁会知道?仨人一道用膳,都快成了约定俗成的事了。无论风吹雨打,只要看见两位先生在身边,我就安心。不然心里总是兀突突的,不好受。” 她满眼真诚,朝禅婆子乞求道:“卓先生早起会练半晌功夫,这会儿想是刚刚结束练功,还未曾用膳。婆子你辛苦一趟,把他叫来,就说是我要他来的。” 禅婆子说荒谬,“公主,寒食生火这事的教训您忘了么?您被贤妃娘子罚了两月俸钱,扑满2尚还空着,难道想再犯事,再被罚么?” 浮云卿不满地乜她一眼,把汤勺一甩,抄起手来。 “纵是天大的规矩,那还不是人定的?是我心安重要,还是那一纸律例重要?婆子你怎么总跟我作对,我所求的,哪件不是合法的芝麻粒小事。我能用的权力就一丁点,你还得给这一丁点设个限制,何必呢?” 她说得委屈,话音颤抖,大喘着气,这是要委屈哭的前兆。 见平静的形势即将被捅破,敬亭颐眼疾手快地将浮云卿藏起的手,拽了出来。 他钻着空子,趁势乱,握住了浮云卿的手。 如今他是有名有份的驸马,驸马握着公主的手安慰,天经地义。 “不要急,不要慌,慢慢说。”他轻声说道。 安慰的话蓦地叫浮云卿鼻腔发酸,皱皱鼻尖,眼眶里蓄着的一泡泪就快要流下。 敬亭颐忙拍着她的背哄,“不要哭。看看那里,是谁来了?” 修长的手指往东边一指,他耐心地哄着怀里脆弱委屈的姑娘。 浮云卿吸了吸鼻子,抬眸眄视东头。 渐渐有道人影踅进,云纹乌袍,蹀躞带环着一道绷紧劲瘦的腰,跨着大步,潇洒走来。 看起来,他今日心情甚好,走路尽显武将张扬的风范。 走到阁前,恭敬地叉手行礼。又探探头,望见浮云卿鼻尖泛红,勾起嘴角,肆意笑了声。 “您平时不是最讨厌臣么?说臣一来,不是让您跑圈,就是让您打拳练太极,总之不让您歇着。怎么我才一日没来,您就想我想得哭了?” 浮云卿白他一眼,“谁说我想你了,自作多情!” 虽是这样说,却仍旧让女使备好杌子与碗筷,让他坐到自己右手边。 仨人小别重逢,熟悉的氛围再次袭来,浮云卿安心地叹了口气。 她不能接受任何形式的离别,也不愿接受团聚带来的喜。阖家聚在一起,不论她成不成婚,都不能有一人走散。 况且她成婚是要把敬亭颐圈在自己身边,这与卓旸何干? 卓旸这厮,初识觉着他固执严苛,不近人情。相处了两月发现,初识的印象都太过浅显。他时而不羁,说些诨话逗弄她;时而懒散,潦草教完课,就带着她出去野。偶尔话语与眉眼满是认真,教她要有自防的能力,见她兴致不高,还会用他独特的方法,把她逗笑。 卓旸与敬亭颐完全不同,诚然浮云卿更偏爱敬亭颐,然而她也不想失去卓旸。 她心想,我们仨在一起,不好么? 敬亭颐是她的驸马,是她的教书先生;卓旸是她的玩伴,是她的教武先生。常说文武双全,她也想让一位文人君子,一位潇洒武将,都陪在她身边。 盼来的团圆场景,却没人挑起话头,一时沉默无言,耳边只响着咀嚼的声音。 半碗白粥见底,浮云卿握紧汤勺,暗地深吸口气,说道:“下晌我要去姐姐那里,把抄过的三十三遍辞赋交给她。” 说着起了疑惑,“敬先生,昨晚我抄完了么?我只记得当时困得眼皮打架,后来发生了什么,都好像失忆一般,记不起来。” 敬亭颐揉揉她的脑袋,“抄完了。您想是忘了,您强撑着眼皮,抄完三十三遍才躺到床褥里。想是累得深,睡前还说让我一个时辰后,把您叫醒,继续抄。到最后,您都抄糊涂喽。” “我有么?”浮云卿存疑问道。 敬亭颐不带迟疑地颔首说有,“您想是被那杯合卺酒灌醉了,后来迷迷糊糊,不记得也正常。” 浮云卿恍然大悟地噢一声,不再追问。 没心没肺,正是如此。 * 下晌,禁中慈元殿。 贤妃捻着三十三张洇满墨的大纸,一字一字地看着。 “抄得倒是挺快。”她把数张纸随意往桌上一掷,摆放整齐的纸张霎时开成一盏折扇,一簇艳花。 “姐姐吩咐的事,不睡觉也得抄完。”浮云卿嘿嘿笑着,漆黑的眸子明亮澄澈,“看在我抄得这么快的份上,下次抽背能不能再延迟几天呀?” 话音甫落,便双手合十地求着。见不起效,又从杌子上起身,挤到贤妃身旁,拽着她的衣袖撒娇。 贤妃坚硬的心化成一滩水。 自家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可爱惹人怜。 然而面上仍旧装腔作势,毫无留情地把衣袖拉出来。 “怎么,成了婚,有了驸马,就不认我这个生母了?噢,见过驸马的温柔,是不是就不想再来经历我的严厉了?” 浮云卿脑袋拱着贤妃的肩,“哪有。成婚好累,女儿想多玩几日。您就放我一马罢,我保证,下次默写绝不错字,下次抽背,绝对背得流畅,明白句意!” 贤妃笑她天真。 “行囖,我这次饶你一回。”她捻起桌上一张纸,调侃道,“还真当我看不出你做的手脚?就你那抄写效率,一晚上不睡,估摸也就能抄个八九遍。这三十三遍,我让你今晚之前交来。你呢,胸有成竹,下晌就屁颠屁颠地来见我。我告诉你,这样的小聪明,往后可不能再耍了。” 浮云卿却是一愣。 “什么手脚?” “这三十三张纸,每张是一遍。只有前两遍是你写的罢,往后三十一遍,我猜是那姓敬的替你写好的。模仿的字迹倒是看不出破绽,可我怎么会不了解你?你俩刚成婚,就合伙起来骗我嚜。” 贤妃随口一说。她戳破了事情真相,却并不恼。 三十三遍原本是她一时兴起随口说说,不曾想这实诚的孩子当了真。春宵一刻值千金,她孩子的春宵,竟然用来抄字!她心里存着愧疚,因此对浮云卿的欺瞒并不在意。 哪知浮云卿被戳穿后,会是这副震惊模样。 “敬先生为甚要骗我呢?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却替我抄着辞赋。还说我是抄完才睡的。” 她细细回想着昨晚的事。这一想可不得了,不仅想起睡前二人说过的每句话,竟还模糊地想起,后半夜对敬亭颐做的过分事。 贤妃瞥见浮云卿的脸蛋渐渐熟成一个红石榴,不解问:“你这孩子,在想什么事呢?” 浮云卿再无颜面对敬亭颐。 老天,光风霁月的君子,竟然在她的压迫之下,掀开衣襟喂.嬭! 她无助地求贤妃,“姐姐,我能不能在你这里用过晚膳,再回去?” 贤妃说也行,“正好我有事要交代给你。” * 新桥市,兔演巷,临水铺。 卓旸抹了最后一人的脖子,洗干净手,摇着一株狗尾巴草,漫不经心地走到敬亭颐身边。 “你与公主倒是挺恩爱的。”卓旸戏谑道。 随即话锋一转,声音陡然变冷,“敬亭颐,你是要做驸马么?” 这话他曾经问过一次。 而他紧接着问出下一句,“还是选择,要造反,做皇帝?” 敬亭颐没有立即回复,只是将信塞进小木桶,系在信鸽脚上,往上一抛,信鸽便融入了黑魆魆的夜,消失不见。 “我已将与公主成婚的消息告知刘伯,待他寄回信,我们就能开展行动。”敬亭颐低声说道。 他转身,与卓旸对视。 “卓旸,我不需要你做任何提醒。” 他道:“我比谁都清楚,眼下我们是什么样的处境。定朝已建朝五十余年,官家是定朝的第三任皇帝,时值变法,数郡百姓叫苦连天,各方势力明争暗斗。而我们,是另类的前朝人,是被遗忘的前朝人。我们苟且偷生,这一路求过多少人,吃过多少苦,我比谁都清楚。因为我是唯一苟活下来的皇子,因为复国的重担,在我肩上压得最重。” 敬亭颐眸底升起可怖的恨意,他猛地揪起卓旸的衣领,“砰”一声,将卓旸撞到墙上。 “我最后告知你一次,”敬亭颐盯着卓旸吃痛的脸,说道:“国,我要复。公主,我也要拥有。” 说罢,松开了卓旸的衣领。 “那你打算怎么对公主?”卓旸问,“如往常一样,宠着她,惯着她么?她若知道你的身份,还会继续爱着你么?” “爱?”敬亭颐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森然。 “目前,她当然不爱我。” 但我又能怎么办呢? 我要拿你怎么办呢?天真又残忍的小浮云。 敬亭颐抬头望着天,心底是莫大的空虚悲戚。 末了,他无奈地叹了声气。 “把这里处理干净。这个时候,她该从禁中回来了。我得赶紧回去,她见不到我,会着急的。” 作者有话说: 1麦齿:hymen 2扑满:存钱罐。 浮云卿 第49节 * 我之前说大婚才是剧情的开始,看完这章,大家应该都清楚了。 感谢在2023-03-26 00:08:25~2023-03-27 00:09: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六八 30瓶;可可爱爱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四十一:暴雨 ◎我来接您回家。◎ 雨袭海棠, 豆大的雨滴催命一般,紧紧打在枝桠,打落了一朵又一朵娇艳的花。 瞧浮云卿趴在榉木窗边, 一动不动地望着漆黑的天,贤妃笑笑, 一面“哼哧哼哧”刮茶沫子,一面恫吓她,道:“看这雨势,怕是没个半晌不夜就停不了。快把窗合上, 不然等会衣裳就湿囖。” 浮云卿跺跺站麻的脚, 半边身子欹着墙,半边身子倾在窗扇下。 “我不走, 难道还觍着脸,跟您睡一起么?” 贤妃给她淪一盏贡茶,回道:“怎么不行?你是从我肚皮里爬出来的货, 我留你一晚还犯法了?快过来, 就是把眼珠瞪到最大,这雨也不会停。夏日嚜,雨常常是来得突然,至于走得突然不突然,那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儿。给面儿,你就能回去找驸马。不给面儿,那就赶紧过来把茶水喝了。” 浮云卿心事被说中,嗒然踅回贤妃身边, 将那盏贡茶一饮而尽。热腾的茶气扑到鼻腔, 她呛得打了几个喷嚏。 “我又没说想他。”浮云卿坐在长榻边, 脚帮一旋, 把鞋松松趿着。 明明刚用茶润过嘴,可嘴皮还是干。起初用手来回搽,越搽越能感觉出从口腔到嘴唇的干燥肿胀。后来睃一眼贤妃,见她背对着自己读书,心里一痒,试图把嘴上一层干皮给撕下来。 哪知贤妃正好转过了身,斥道:“撕,这也是能撕的么?嘴干不会拿唇膏搽搽,非得用手去抠?” 说着走到浮云卿身边,叫她张开嘴,从里到外地检查。 “昨日你待在慈元殿的时候,这嘴皮还是润润的。怎么过了一晚,嘴皮这么干?是婚房闷热,把身子里的水都蒸发了?” 浮云卿无辜地摇摇头,“冬干夏燥,这也正常罢。姐姐放心,日后我一定多喝水。” 心里却想,定是昨晚敬亭颐嬭她太久,她这张嘴一直张着,脱臼似的难受。 急着回去,也是想把这件事同敬亭颐说清楚。不清醒时,对人家做放肆事,良心实在过不去。 后来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下得愈来愈瘆人,到最后,甚至还轰起了雷,电闪雷鸣,摧枯拉朽。 浮云卿躺在贤妃身旁,翻来覆去,时而叹一声,时而嘟囔一句。 贤妃被她的动静闹醒,一巴掌没收力,猛地拍过浮云卿的半边臀。 “哎唷!疼!” “还想睡不想了?不想睡,滚外边淋雨去。” 浮云卿心想坏事了。 贤妃就这点最不好。她睡得浅,歇息时对周遭环境要求极高,有一丁点动静,都会气恼地把女使叫来怒骂一通。 但正如她所说,浮云卿是从她肚皮里爬出来的货。当年生育,身子大伤,睡得浅易急躁的毛病,也是从那时落下的。 浮云卿说好,小声提议道:“姐姐,要不咱们俩换换位置?你睡里面,我挨着床边睡。这样起夜不会吵到你。” 贤妃阖目说真是麻烦,可身子倒实诚地掇了过去。她侧身面朝墙,睡意刚涌上来,就听浮云卿嘟囔了句“好害怕”。 “啪——” 浮云卿又捱了一巴掌。 她心里叹真苦。既然受不得她来回翻滚,絮絮叨叨的动静,为甚还要固执地把她留在殿里? 明明没做亏心事,可却觉得今晚的雷能把她的小命给劈裂! 浮云卿悄悄往贤妃身边挪了挪,贴着她的背,心里踏实不少。 可她刚挪过去,贤妃就往墙边靠了靠,兴许是嫌贴着热。 你来我躲,真是叫人伤心。浮云卿心里把贤妃与敬亭颐两人作比。倘若今晚她与敬亭颐躺在拔步床上,她朝敬亭颐挪身,敬亭颐会因嫌热而躲开她么?倘若她揪着敬亭颐的衣袖说害怕雷声,他会似贤妃这般,说“这么大的人,居然还怕打雷,知不知羞”么? 不会。 敬亭颐会把她搂在怀里,任由她做无稽的索取;会拍着她的背哄睡,给她掖好被角,用他的身暖她的凉手,就像他昨晚做的那样。 她睡觉,手里要揿着搂着什么物件,或是嘴里噙个安抚的物件。 她爱揿着拨浪鼓,失眠时就摇两下,鼓面被木珠子弹得作响,就像母亲在哄孩子一样,她哄着自己。 而今晚,她没物件揿,也没物件噙。 睡不着。 浮云卿睁着干涩的眼,望着上方的纱帐。渐渐眼前变得昏黑,耳边也变得聒噪。 下一刻,门扉被砰砰叩响。 “娘子,官家来囖。” 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烛,微弱火苗在狰狞夜色的衬托下,显得十分明亮。 女使见屋里没动静,想再唤一声。不待话音发出,官家便摆摆手,叫她退下。 官家假模假样地咳两声,用气声朝屋里说道:“贤妃,今晚朕跟你睡。” 原本今晚他歇在仁明殿,正躺在床上与圣人说着变法之事。 不知哪句话把圣人惹恼,她推搡着他,“到别处去睡,别来烦我!” 淑妃那处又早早歇下,他没辙,冒着雨踅到慈元殿。 他心里装满了变法的大小事。做官家后,最怕的是雷雨天。每每阖目,便止不住地想:陇西郡落雨,山地会不会滑坡,百姓会不会遭难。暴雨会不会摧毁庄稼,若谷物倾折,那百姓该如何生计! 后宫中,贤妃饱读诗书,常与他从南聊到北。眼下他心乱如麻,总是想躲在贤妃的榻上,跟她说会儿话。 哪知门扉一开,却瞧见浮云卿一张睡意惺忪的脸。 “小六,你怎么在这儿?” “爹爹,你怎么来了?” 父女俩相见,谁也不让谁,都说对方扰了自己一场觉。 两人满心惊,一时忘记压低话声。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各自捱了贤妃一道用力的巴掌。 浮云卿握拳,胡乱捶着官家,“爹爹,都怨你!” 官家满腹委屈,指着身上被雨淋湿大半的衣袍,埋怨道:“要怨就怨这场雨,把朕逼到这里来。要不是这时候朕早睡着了!” 贤妃拽来俩枕头,分别扔到父女俩怀里。 “你们爷俩还有脸觉得委屈?”贤妃指着起红血丝的眼,朝官家吼道:“为了给你女儿办好婚仪,我一夜未睡!操心这操心那,好不容易歇上了,结果不是被你吵醒,就是被你女儿吵醒。都给我出去,往后再别来了!” 官家与浮云卿互递了个心虚的眼神。 贤妃读的书多,可脾气也爆。偏偏这暴脾气只会朝亲近人发,与她越熟识,她朝你发得脾气越厉害。 狂风暴雨,雷电交加,怎么走,是命不要了,还是不怕受寒了? 父女俩当即决定服软,你一句我一句地哄着贤妃。 然而浮云卿心里却如明镜般,爹爹一来,她迟早要走。难不成仨人还真挤一张床上睡么,就算爹娘愿意,她也没胆子说愿意! 趁着爹娘说话,浮云卿又踅回窗边,支起杆将榉木窗抬起一道小缝,透过这道缝,朝外望去。 纷乱的雨滴打湿了支杆,也打湿了她半个手面。 雨势颓天,就算撑着伞,也会被打成狼狈的落汤鸡。这会儿公主府的金车早返了回去,车夫与马不会等她一夜。 眼看门禁将至,浮云卿朝爹娘福福身,“女儿想回府里歇息,请派辆车。” 官家摆摆手说不必,“偌大的禁中,怎么会没有一间屋留你一晚?小六,你歇在偏殿罢。你姐姐呢,专门给你留了一间屋。就怕你想她的时候没地方住,日日叫女使打扫,物件齐全,不用将就。” 浮云卿一怔,“既然偏殿有地方,姐姐为甚非得把我留在正殿?” 官家扬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是啊,为甚要这么做?” 父女俩如炬的目光射向贤妃,她赧然道:“哪有那么多无用的疑问!我一时没想到偏殿的事,把她留在正殿,不可以么?” 贤妃不自在地轻咳着,脸皮渐渐升起红意。 看破不说破。当娘的想孩子,却羞于表达想念,便使着各种隐晦的法子,将孩子揽到身边。 旁的娘揽来孩子,爱得想亲一口。贤妃的想念不比旁的娘少,可肉麻的话,肉麻的动作,怎么也说不出口,做不出手。 浮云卿想贴她的背,她一下一下地把身子往里挪。不是怕热,是在想只要她躲,浮云卿就会往前靠。就算她再躲,浮云卿也会爱她,不断靠向她,依赖她。 她阖着眸,想的却都是浮云卿。她的孩子,她可怜天真的孩子。 听及贤妃故作掩饰的话,浮云卿勾起嘴角,心想严厉的母亲,总算露出了个马脚。 然而刚推开门扉,女使又冒头说道:“公主,驸马来接您回府。他没办法进后宫,眼下正在北落门等着您呢。驸马说,您想回去就回去,不想回去,在这里住一晚也好。” 话音甫落,官家与贤妃皆嗤笑出声。 方才温馨的氛围,被女使这句话打破,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说婆媳是冤家,女婿与岳家,更是一对冤家! 贤妃冷声道:“驸马冒着暴雨来接你,你还有在我这里待下去的理由么?快回去罢,别让驸马等急了!” 本是夹枪带棒的讽刺话,她哪里想放浮云卿走。 哪知浮云卿倒真点了点头,“我得赶紧回去,敬先生身子弱,要是被淋病怎么办?” 言讫,潦草地福身作别,撑开女使递来的伞,头也不回地冲到雨幕中去。 “你别再回来了!” 贤妃大喘着气,朝屋外吼道。 不过她气急败坏的吼声,都淹没在滂沱大雨中。 成也暴雨,败也暴雨。忽地一阵空虚拢上心头,贤妃怔忡地望着屋外,久久不曾移开眼。 * 北落门。 浮云卿 第50节 车夫抹一把被雨水冲洗干净的脸,苦心劝道:“驸马,您先上车等罢。雨下得大,还不知公主什么时候能来呢。您站在雨里干等,倘使公主瞧见,可不得心疼坏了?” 敬亭颐说没事,“况且我也不是干等。” 他举牢一把能容两人的伞,任由雨水侵袭,依旧岿然不动。 雨夜里,渐渐出现一道奔跑的身影。 携着微弱的光,踩着水洼,不顾一切地朝他奔赴而来。 “敬先生!” 那道身影扑到了敬亭颐身上。 他本能地抱紧她,在她耳旁,欸了一声。 “我来接您回家。” 他心头常年落着阴森渗骨的雨,潮湿死闷。 今晚却得见天光,尽管黑夜狰狞。 他想,或许他找到了能遮雨的伞。 不是手里举的这把伞,而是怀中抱着的,娇娇小小,却能迸发出巨大力量的伞。 第42章 四十二:青云鱼(一) ◎你一直都不会多管我的,对罢?◎ 雨水倒灌进嘴里, 称不上好受。 浮云卿环着敬亭颐的脖颈,指腹飞快擦过他的衣袍,蓦地发觉, 他的大半后背都被雨水打得湿漉漉的。宽松的衣袍被淋得修身,她能感触到他肩头绷紧的肌肉, 感触到熟悉的草药气。 浮云卿松开手,从敬亭颐身上跳了下来。 “我们走罢。” 两人窜进金车,偎在一起。 浮云卿接过车夫递来的手巾,给敬亭颐擦着他往下沥水的衣袖。 “不是打了伞么?怎么还被淋湿了?”浮云卿疑惑地问。 敬亭颐满不在意, 舒展着眉头, 阗然回:“臣想接您回来,心里顾不上那么多。” 浮云卿平淡地噢了声, 可雀跃的心跳得愈来愈快。她的心跳几乎比雨滴落得还快,扑通扑通地,敲着耳膜。 女使说, 敬亭颐想带她回府。而他却拥着她的身, 轻声说,要带她回家。 一字之差,却给浮云卿带来两种完全不同的感受。 她哪里伺候过人,扑扇着手巾直往敬亭颐衣袖上胡乱打,没个章法,水珠不迭反弹到自己身上。 敬亭颐无奈地笑笑,说好了好了,“臣自己来擦。” 说着接过浮云卿的手巾, 潦草地扑扑衣袖。 其实擦不擦, 扑不扑, 于这身能拧出一瓯水的衣袍来说, 并没甚大用。 浮云卿枯着细眉,愧怍道:“嗳,都怪我。那时一落雨,就该派黄门郎给你捎个信,说今晚要留宿慈元殿,这样来,你也不用冒雨再来禁中一趟了。” 她盼着躺在敬亭颐怀里,却又羞于提起昨晚的事。 想及今早自个儿碰到他的胸膛,而他一脸吃痛模样,浮云卿臊得颧红,绞上一番帕子,赧然开口问:“昨晚是我失礼逾矩,敬先生的身子还好么?” 说身子是给他留一分体面,她总不能问,你那两点被嬭得痛不痛罢! 敬亭颐停了甩手巾的动作,眉眼怔忡,试探道:“您想起昨晚的事了?” 见浮云卿羞得低头,不敢与他对视,敬亭颐旋即解围道:“臣没事,是臣不中用。臣是您的驸马,照顾您不是分内之事么?” 这漂亮话听得浮云卿心花怒放,心想这次成婚真是成得值当! 敬亭颐能做到婆子女使能做的事,也能做到婆子女使不能做的事。 他始终温温柔柔,拔掉身上的硬刺软刺,只要她漾漾衣袖,勾勾手指,他就会躺在身边,任由索取。 又想及方才女使传过来的话。 敬亭颐说,无论她回不回府,他都欣然接受。 浮云卿喜欢他把一切选择权都交给她的作风,不禁用接地气的话夸着他,“敬先生,你真好。” 想了想,又补充道:“你对我最好。” 她的驸马,难道不得对她最好?听女使说,但凡她不跟在身旁,敬亭颐就冷了脸,半句话都不愿意同人说,半个眼神都不愿投给旁人。 敬亭颐擦净手,宠溺地揉着她的脑袋,又捏了捏她鼓起的脸颊肉,“说什么傻话呢。臣对您好,是应该做的。” 浮云卿颇是受用,“姐姐爱管我,这不能做,那不能去。哪像敬先生,无论我要做什么,你都会纵着我,任我去逍遥。” 忽地往敬亭颐那头靠了靠,眨巴着真诚的眸,“敬先生,你一直都不会多管我的,对罢?” 她急切地寻着回话。这个年纪,能想到的大多是吃喝玩乐。再远再深的,接触不到,敬亭颐也不忍心让她接触到。 他绕弯迂回道:“我会管您。我是您的驸马,也是您的夫子。若您因玩乐荒废了学业,臣也会教训或责罚您。” 话音甫落,却见浮云卿眼眸一亮,她丝毫不惧怕,反而期待地问:“您要怎么罚我?” 敬亭颐屈指敲着她异想天开的脑袋。 “臣没有说笑。” 浮云卿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发旋贴着敬亭颐修长的手指,用细软的发丝摩着他。 敬亭颐拿她没办法。或许在她心里,他从来都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从来都伏在地面,任她踩踏,任劳任怨地给她兜着底。 这样也好。对他不设防,倒方便他行事。 * 暧昧的事不必说破,隔一层薄纸,你知我知,任由星点暧昧慢慢滚成团,亘在心头。 比及那一团笨拙得滚不动,再粗心随性的人,也会察觉到暗藏其中的心思。 初夏的风刮了小半月,一日比一日热,眨眼及至小暑日。 冬与夏,是谄媚的朝官最喜欢的季节。 冬日里,他们穷尽一切取暖的办法,讨得禁中的欢心。恒温的手炉,御寒的氅衣,防冻手冻耳的药膏,一咳即止的药方,把这一件件稀罕物件送到禁中。拉拢高官,拉拢后妃,恨不能把自个儿热乎的心剖出来,给贵人暖手用。 夏日更甚。 冬日取暖,无非是火炉与暖衣,耗不了重金。可夏日要避暑,动不动要开凿一条弯弯绕绕的河流,栽植一片阴凉通风的园林,甚至要买来数位厨娘,比拼做冷饮的厨艺。 哪些人爱寻避暑的法子?无非是文人与世家妇女。文人的嘴顶用,世家的妇女往夫婿耳边扇扇风,也顶用。 这两类人嘴皮一张一闭,多少人的前途就此落定。 国朝大兴变法,国库紧张,太子提出削减官员俸禄以充盈国库,偏偏官家有意培养清廉的官场风气,允了这计策。 哪想越是打压,贪污腐败的风气越是扎得深。出钱便能升官,可大家都出钱,钱会变得不值钱。大多朝官负担不起,便退了这争夺场。 有的朝官聪明,早早盯上了六公主府,不迭往府里送仆从,送金银,讨好着最受宠的公主。 “那群谄媚的朝官,要打我的注意,那就任他们打去囖。我不涉朝政,也不会帮他们在爹爹面前说好话。人家白白送来的金银珠宝,为甚不要?送礼送礼,人家送礼,你得替他办事。我偏偏不为虎作伥。他们只管送,反正我不会出手。送几回,自讨无趣,便不来送了。” 浮云卿侧躺在竹榻上,欹着瓷枕,不甚在意。 密密的树荫遮去刺眼的日光,飘动的树影洒在铺着凉席的竹榻,偶尔拂过她百无聊赖的眸,顺着眼睫打落一团团的阴影。 禅婆子夺来侧犯手里的青篦扇,“呼哧呼哧”地给浮云卿扇风,手劲愈来愈大,差点吹散她松松挽起的发髻。 “您收不收礼,跟拿礼办不办事,是两码子事。”禅婆子义正严辞地劝道,“自打入夏,您被谏官告的状还少么?那帮谏官逮着咱们府不放,不是告您荒废学业,就是告您用度奢靡。倘若他们知道您收了朝臣的礼,不得在官家面前狠狠告您一状?告得狠,贤妃娘子也会知道。到时您是受千夫指啊,您这颗脆弱心能承受得来么?” 正巧麦婆子踅步走来。她手里端着一盏冒着凉气的冰雪冷元子,福福身,道:“这是敬先生在小厨房试出来的一道冷饮,说您喜欢,托奴家给您送来。” 浮云卿坐起身,“这是什么?” “冰雪冷元子。” 所谓“冰雪冷元子”,即把新鲜的蜂蜜、提纯的白糖、炒熟的黄豆面加山泉水掺和到一起,揉成小团,烧水煮到浮起再捞出。之后要过一遍冰水,待细碎的冰块融化大半,再将元子捞起,盛放到铺满碎乳酪的玉盏,冰凉可口。 元子饱满有嚼劲,浮云卿吃得欢,赞美道:“敬先生的手艺越来越好。我看啊,他都能媲美蔡相府里的厨娘了,甚至还高她们三分。我记得有位厨娘尤其出色,叫什么来着?” 禅婆子回:“外人都称她刘娘子。” 麦婆子见浮云卿开心,自己也开心,宠溺地说:“您要是喜欢,奴家这几日多跑两趟,争取把她拉到咱们府里来。” 禅婆子一听,当即用扇柄敲着麦婆子的腰,斥声荒唐。 “你可千万不能跟蔡相身边的人沾上关系。”禅婆子竖起吊梢眼,严谨劝道,“你可知,这几日给府里送礼的,也有蔡相一份?时局动荡,这帮不怀好心的朝臣来送礼,是想拿咱们府开涮呢。你可千万别起歪心思走歪路。听我一句劝,下晌咱俩把这几日收到的礼都送回去,别管他们收不收,就放在大门前头。让百姓瞧瞧,咱们公主的志气。” 麦婆子虽不懂时局朝政,可见禅婆子说得煞有其事,一时连连点头说好。 浮云卿咬着元子,凑嘴问:“有这么严重么?” 两位婆子沆瀣一气,说你不懂。 浮云卿嘁了声,“那我去问敬先生。这礼呢,我尊重你俩的意见。反正搁也是白搁,不如物归原主,让送礼的人自个儿享受。” 她低声嘟囔一句,“再说,我长这么大,什么好物件没见过?不缺吃不愁穿,冬有暖衣,夏有冰饮。我不用自己的,还要绕弯用他们的么?” 两位婆子听罢,甚是欣慰。 浮云卿言讫起身,哪知细腰乍然一扭,龇牙咧嘴地叹着:“我的腰!真是腰疼!” 两位婆子乜她一眼,“小孩子家家,哪有腰?” 浮云卿摆着手投降,“说错了,说错了。” 话落,一溜烟地逃窜,不见人影。 * 小厨房。 敬亭颐系着攀膊,借着巧力揉面。 睃见卓旸无所事事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敬亭颐劝他道:“你要是实在闲得无聊,就拿过来搭把手,绞肉活馅。我擀角子皮,你包角子,两人搭伙干活儿,多包几扇竹匾,放在冰鉴箱里存着吃。” 卓旸遭他白一眼,只得把袖一捋,捞起绸带系上双臂。 浮云卿 第51节 这头浮云卿踱将后厨,见敬亭颐与卓旸一人擀面皮,一人包馅,此刻两人沐浴在细碎的日光中,莫名叫她瞧出几分贤惠之意来。 “这么热的天,怎么包起了角子?”说着走到敬亭颐身边,探身扒扒头,见那竹匾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饱满小巧的角子,匾上洒上一层面粉,像是平整的雪地里,递嬗冒出一个个可爱的小雪人。 “上车角子下车面。”敬亭颐将沾着面粉的手洗干净,又解开绸带,卸了攀膊。 浮云卿歪歪头,满心不解,“咱们仨,谁要上车走?” 敬亭颐端起一匾角子,掀开锅盖,竹匾一斜,角子便一个接一个地落到滚开的热水里。 又拿汤勺搅着一锅水,复而合上锅盖,扬声斥着卓旸:“出去的事,你怎么还没跟她说呢?” 卓旸专心致志地舀着一瓯荠菜猪肉的馅,抬了抬眼,噢了声,“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正好公主来了,那我现在说。” 浮云卿问他出了什么事。 卓旸随意地笑笑,“没出事。是我要带您去郊外河边捉鱼。下晌您不是要上我的课么,按教学规划,下晌咱们该学十八式防身术。这十八式动作激烈,您做一套下来,估摸得出一身汗。天热,不宜剧烈活动,免得中暑。我想呢,索性带您去捉鱼罢。路上得翻过一道矮山,也算锻炼了身体。” 捉鱼倒是无所谓,主要是能出去玩。浮云卿眼眸发亮,点头说好呀。 旋即扭头看着敬亭颐,“敬先生也一同去罢!咱们仨去捉鱼,回来让周厨做烤鱼吃。” 敬亭颐却摇头说不必,劝学道,“这是一门课,可不是叫您出去玩的。还记得臣今早给您讲的那篇《坐观垂钓赋》么,那篇您得一字不差地背诵记忆下来。贤妃娘子下次抽背,会抽这篇。您去看看鱼,看看如何垂钓,背诵时也更容易。” 浮云卿肉眼可见地蔫吧起来,撇着嘴满心失望。 敬亭颐宽慰道:“晚间回来,臣与周厨一道,给您做全鱼宴,好么?” 不过说几句话的时间,锅里的沸水便“咕嘟咕嘟”地顶开了盖。 敬亭颐踅回灶边,拿出三个小碗,盛出几个角子与一勺热乎的角子汤。 厨屋宽敞,油烟味散得快。卓旸支起一方圆桌,掇来三条杌子,示意身边俩人坐。 浮云卿皱眉瞪眼地睇着碗里的角子汤,她低头嗅了嗅,这汤水生粉味重,就算是敬亭颐盛出来的,也不好下嘴。 那头卓旸已经端起碗呼噜起来。他吃饭快,一口一个角子,沿着碗边缘喝汤,津津有味。 敬亭颐揿紧筷著,浮云卿不动筷,他也没兴致动。 “怎么不吃呢?”他问。 浮云卿叹了声气,回:“不想喝汤。之前喝过几次,涩涩的,干干的,像是在喝面粉兑的水一般。” 敬亭颐却只是笑笑,“原汤化原食。吃角子喝角子汤,好消化。” 他声音坚定,劝道:“臣做的角子汤,可与旁人做的不一样。您尝尝,保准不会失望。” 说话间,卓旸又盛来一碗。他吃得正香,心想不吃这不吃那,都是饿得轻! 敬亭颐惯着浮云卿,他可不惯! 遂搭腔说:“您可得想好。下晌爬山,消耗大。眼下不多喝几口汤,爬山时就得口干舌燥。您当然可以带一壶水去,但爬山时喝水,荒郊野岭的,哪里有解手的地方?您要是不想随地解决,眼下就把角子汤喝完。” 话糙理不糙。 然而比起卓旸直接的话,她更偏爱敬亭颐温和的劝话。 敬亭颐劝人时,时常说几句俗语。这些俗语,原本是年纪长些的婆子才知道。可他一个年青男郎居然像老妈子般地劝她。 浮云卿捧着碗,舀一勺角子汤,果真没品出生味。 她笑弯了眼,给敬亭颐比一个大拇指。她没有问敬亭颐,是怎么把普通的食料烹饪得美味无穷,只是不断靠近他,恨不能两人共坐一条杌子。 卓旸看俩人腻腻歪歪,没好气地啧了声,“吃饱了么,吃饱就准备上路。” * 山景怡人,依水傍林。 卓旸说,这座山有个通俗又好听的名字:青云。 她翻起裤脚,踩在奔涌的溪流里,冰冰凉凉的溪水霎时吸走了身上的燥热。 卓旸把衣袍下摆窝成团,一股脑地扎到蹀躞带里,拿起鱼叉,眼疾手快地朝溪中刺去。 再拔出鱼叉,挑起一条肥硕的鲫鱼。 “看清楚了么,快准狠,一鼓作气插里面。” 卓旸捋起那条鱼,在空中扔出一道漂亮的弧线,“砰”一声,精准落入浮云卿腰间别着的鱼篮。 那鱼尚存着几口气,在篮子里来回扑通翻滚,掀了浮云卿一手腥臭的水。 她连连哎唷几声,手忙脚乱地朝卓旸求助,却遭他无情嘲笑。 “哼,你等着,回去后,我就向敬先生告你的状!告你欺负我。” 尽管骂着卓旸,可她还握着鱼叉,认真地盯着溪里。 快,准,狠,找准时机,猛地一刺。 落空。 深吸口气,再猛地一刺。 落空。 重复几次,仍旧落空。 卓旸观她笨拙的动作,畏畏缩缩,不像是捉鱼的,倒像是被鱼追着要债的。呆头呆脑,配上格外认真的表情,显得有些可爱。 卓旸安慰她,道:“要是捉不到,就先上岸歇歇。坐在石墩上,看看我的动作。可不能光学其相,要学其骨,知道吗?” 浮云卿不甘心地跺跺脚,上岸穿好鞋。起初乖巧地坐在石墩上,可看来看去,并没悟出动作要领。 坐得脊背疼,索性起身,趁卓旸不注意,往深山处走。 山里无非是花鸟树木,景色大多一致。 走着走着,就迷了方向。 再回过来神时,周遭死一般地岑寂。烈日照不到这处,可怖的阴凉昏暗。 树影婆娑,浮云卿兀突突地往回走,不想越走越错,停脚时,已不知走到了什么鬼地方。 身前亘着一棵粗壮的歪脖子树,脚下一踩,咯吱作响。 浮云卿慢慢挪开脚,那咯吱作响的,竟是几根白花花的手骨! 再一转身,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座光秃秃的坟头,坟前坐着一具白骨,像是鬼魂守灵一般。 “啊!” 浮云卿眼前一黑,身子不自主地歪斜过去。 作者有话说: 敬先生:不好好学习,要罚你。 小浮云:什么,你要奖励我! 哈哈哈月底啦,大家手里还有营养液的,快灌快灌,不然要过期啦。 第43章 四十三:青云鱼(二) ◎小浮云,快快开窍。◎ 本已做好与坑坑洼洼的地面来个亲切热吻的准备, 可料想中的磕碰并没有来临。她的身子并没有扭成一条麻花,反而是被一双肌肉虬结的手臂稳稳托着。 “呼——” 卓旸朝怀里雌懦的人吹了口气,“有这么害怕吗?” 言讫, 伸手拨了拨她颤动的眼睫。她怕得紧紧揪着自己的衣袖,眼睫颤得比蝉翼还快, 卓旸实在捱不住逗弄她的心思。 “怕什么呢。我不是守着你么?” “我……谁说我怕了?我这是惊讶,懂么。看到一具白骨,还不能惊讶一声么?” 浮云卿猛地推开他。经他一番逗弄,再看看四周, 竟发觉也没那般可怖! 似是为了证明说出口的话, 浮云卿勾起鞋面,把脚下堆叠的落叶踢开。又深吐口气, 将胸腔里的浊气都呼出来,旋着脚面,将那几根手骨踢飞。 “呦, 这一吓, 胆子变得那么大囖。”卓旸抄手调侃道。 浮云卿捶着他的手臂,叵奈这厮一身腱子肉,反而把她的手震得生疼。 眼睫仿佛被他的指腹暖热,浮云卿满眼不解,因问:“你摸我作甚?” 却见卓旸变戏法般,捏着一根微小的羽毛,笑道:“你眼睫上落了根小羽毛,我帮你摘下来。嗳, 你这没良心的, 不感激我就算了, 居然恩将仇报来打我?” 浮云卿没好气地哼他一声, 说回正事,“这山上有座没墓碑的坟头,坟头前还坐着一具白骨,地下还有几根手骨。你不是说,这青云山是个偏僻静谧的好地方么,那这阴森场面又是怎么回事?” 卓旸熟稔地从地上薅起一把狗尾巴草,编着蝈蝈,一面回:“我哪知道?上次来这,约莫是在十六年前。那时这山里还没出现坟头呢。想是哪个雅士墨客逝世后,埋在了山上。这并不稀奇。至于这白骨嚜,想是哪个雅士的追随者,在此守灵罢。再说这手骨,噢,走到山里饿死,被鹫鹰吃了。” 浮云卿不信,斥他瞎说,又叹一句老天呐,“十六年前,我还在姐姐肚里呢!十六年前,那时你是几岁?” 卓旸专心编着蝈蝈,抬了抬眼,回道:“十六年前,我八岁。” 心知浮云卿意不在此,遂补了句,“那时敬亭颐也八岁。不过我比他小两个月。那日秋高气爽,我俩撒欢的野小子,一路争着抢着,比谁先跑到山头。先跑到的,可以指使后来的,在那一日里,给他做任何能做到的事。” 浮云卿噢了声,“那谁赢了?” 卓旸却说记不清了,“谁赢谁输,并不重要。小孩的心劲是最强盛的,说赢,就拼了命地要去赢。少年不知愁滋味,大抵如此。” “说的话倒挺文绉。”浮云卿踱到卓旸身后,往前扒扒头,正巧睐见卓旸编好了个蝈蝈。 六条细细的腿扎得紧实,两根长长的触角刺向长空,形象生动,小巧精致。 “喏,给你扎的。”卓旸提着蝈蝈,稳稳放到浮云卿手里。 “我得仔细看看这座坟头,你拿着蝈蝈玩罢,省得觉着无聊。扎得结实,摔它打它都不会散。要是散了,我给你再编个。反正漫山遍野的狗尾巴草,薅几棵也没什么大不了。” “你哄小孩呢。” “你不是小孩么?” 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随即都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浮云卿小心翼翼地揿起草蝈蝈,放进腰间别着的香袋里。旋即踅到卓旸身边,与他一同觑着诡异的坟头。 人死得其所,大多都会请旁人给自己竖块墓碑,刻几句墓志铭。穷人家买不起石碑,就削块平整的木板,立在坟头前面。 浮云卿 第52节 生前籍籍无名,死后投胎转世,这平庸的一辈子就过去了。立一块碑,兴许还会被人看到,被人记住。 可这座坟头前只坐着一具白骨,只有杂草与落叶。 浮云卿大胆地绕着坟头走来走去,那头卓旸却盯着坟前的白骨出神。 白骨盘腿而坐,两手放在腿上。脊柱与头骨之间,用一根杉木抵着。头骨保存完整,没有撞击的痕迹,倒真像是辟谷逝世的。 “怎么样,找出有用的信息了么?”浮云卿问道。 卓旸摇摇头,说没有,心底却默默记着这处的景观。 一面将浮云卿拉到自己身边,“走罢,别看了。看人的骨头人的坟,当心睡觉做噩梦。” 浮云卿嘁了声,乖巧地跟在卓旸身旁,找路折回。 倘若瞧见的是只死鸡死鸟,她并不会感到害怕。大抵同类间讲求避讳,乍然与尸骨坟墓相遇,多少还是有些后怕。 这一怕,路上便心不在焉。只顾低着头走,也不知脚下的路稳不稳,不知是上坡还是下坡。 倏地脚一滑,人就顺着矮坡滚了下去。 “啊!” 摔得这一跤实在措不及防,卓旸甚至没反应过来。他站在坡上俯视一眼,见浮云卿滚在了泥盘盘的地里。幸而那泥地里没什么尖锐的物件,没有坚硬的石子,只是淤泥多,把她干净的赭罗褙子,染成了黑不溜秋的脏色。 卓旸哭笑不得,忙下坡扶起她。 “跟在我身后,我没摔,你倒是摔了。”卓旸数落道。 浮云卿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偏偏手足无措时,眼里飞进一个小飞虫。她伸出沾泥的手,本能地要揉眼,却被卓旸及时按住。 卓旸扒着她的眼,使出这辈子最轻的力道,轻揉慢按,朝那泛起红丝的眼里吹气。 飞虫扎眼实在难受,何况被卓旸无情地掀起眼皮,两人离得这么近,怎么都觉着别扭。 “你说说你,摔成这样,要我怎么向敬亭颐交差?” 卓旸拍落她身上几处大块淤泥,剩下的泥点子擦也擦不净,只能等回去浣洗。 瞧她白净的脸蛋此刻脏得跟花猫一般,卓旸从蹀躞带上取下囊袋,掏出袋里的帕,沾水打湿半面,仔细地给浮云卿擦脸。 浮云卿抬眸望着他。从她这个角度看,能清晰地看出卓旸下颌处浅淡的胡茬印,想是今早刚刮下来的。 破天荒的,她竟然觉得卓旸这张脸,越看越顺眼。 她出声调侃道:“你一个大男人,出门还带着手帕呢。” 卓旸难得露出个羞涩的笑。不一会儿擦好了,又卸下蹀躞带上垂着的一个圆盘状物件。 他将那片圆盘展开,原来是个小镜! “照照镜,看看我擦拭的手艺怎么样,给你擦干净没有。” 下一刻,镜片里便冒出一颗毛绒绒的脑袋,正好奇地朝镜片张望。 小娘子家爱美,出门在外,要是被人指出脸上有脏东西,不得羞赧地哭出声来。 想及是自己坚持要把浮云卿带出去爬山,惹哭她,还得自己屁颠屁颠地去哄。 卓旸将那精致的圆镜塞到浮云卿手里,“走罢,剩下的路都是平地,稍稍注意点就行。总不能平地摔个底朝天罢。” 浮云卿心想,还真是一语成谶。端午家宴上,她不就是差点平地摔倒么。 那时敬亭颐眼疾手快地扶起她,要不然她得在一园人面前丢脸。 窥浮云卿兴致不高,卓旸又捉来几条好看的鱼,扔到她腰间的竹篮里。 “回去叫敬亭颐给你做糖醋鱼。别不开心囖。” 他脑里使劲想着安慰人的话,可想来想去也只会笨拙地安慰一句“别不开心”。 人家哭,你安慰说别哭。人家疼,你安慰说别疼。这分明是最无效的安慰方式。可他也只能说出这些,当即暗自决定,回去后得悄摸问问敬亭颐,问他是怎么安慰浮云卿的。 委屈时,哪怕碰上一句颇显笨拙的安慰,也会掉泪珠子。浮云卿眼眶一酸,几滴泪就“啪嗒啪嗒” 地顺着脸蛋,淌到了衣襟里。 摔得倒不是太疼,只是想来丢人。站起来是一长条,躺下也是一长条,居然无时无刻不在摔倒。 趁着卓旸在前专心捉鱼,她赶紧掖干泪,漾漾衣袖,假装无事发生。 俩人在溪边洗把手,看时候不早,便赶紧赶慢地拐至公主府。 一路咽下去的委屈,在遥遥睃见敬亭颐的那一刻,全都涌了上来。 禅婆子麦婆子与侧犯尾犯跟在敬亭颐身后,见浮云卿满身狼狈,一个接一个地哎唷。 “老天爷,这是往泥地里滚了一晌么?走的时候衣裳干干净净的,回来了,人也憔悴,衣裳也脏。”麦婆子耷拉着眉,绞帕子说道。 禅婆子想的多,“瞧这样子,该是不小心摔倒了罢。老天爷,公主又摔了!” 侧犯猜着,“公主与卓先生是去什么凶险地方耍了一圈么,平白无故地怎么会摔倒?” 尾犯凑嘴说在理,“半晌没瞧见公主,心里兀突突的。眼下终于瞧见人影,结果还不如不瞧,瞧见心里更是难受得紧!” 几人小声地点点搠搠,那头浮云卿泪眼朦胧地下车,腰间装着鱼的竹篮也忘了摘,直直扑向敬亭颐。 她把头埋在敬亭颐宽阔的胸膛,泪珠不要钱地往外涌,不多会儿便沾湿了他的衣襟。 敬亭颐眨着僝僽的眸,轻抚着浮云卿畏畏缩缩的脊背。 “遇上什么事了,是不是卓旸欺负你了?” 说着瞪卓旸一眼,见卓旸满脸无辜地朝自己摊摊手。 浮云卿止不住地去想山上那座诡异的坟头与骇人的尸骨,想她滑到泥地里,与一滩淤泥做着亲密接触,心情嗒然到谷底。抽抽噎噎,一时说不出个完整的话。 哭到满脸通红,清泪打湿脸颊,她才堪堪止住,回了声没事。 “没事?”麦婆子扒着头,满脸不信,“没事您会哭得那么伤心?” 坏心情去得快,浮云卿吸吸鼻子,从敬亭颐怀里窜出来。 “当真没事。” 然而观她那欲说未说,扭扭捏捏的模样,婆子心里便知,这是藏着事不肯同她们几位说呢。也罢,成了婚的姑娘,有什么糟心事要跟驸马单独说,实在正常。 两位婆子带着女使,接过卓旸手里的鲫鱼,寻着要去找周厨炊火的借口,一溜烟地窜走。 现下大椿堂只剩下三人。 浮云卿调整一番心态,呼了口气,从竹篮里拿起一条鱼,捧到敬亭颐面前。 旋即扬起一个烜耀的笑容,“看,这是我捉的鱼,绝对新鲜。” 她哭得像没草吃的白兔,眼眸与鼻头泛着浅淡的红,脸颊也浮着红意,不知是哭的还是羞的。 眼前这条鱼又瘦又瘪,泛着刺鼻的鱼腥味。老道的农夫会知道,大眼一看,就知道这是市场里最次的鱼。品相不好,肉质量不佳,吃着塞牙。 敬亭颐勾起唇角,低声夸赞道:“确实新鲜,一看就知道是肉质肥美的好鱼。” 偏偏浮云卿最受用他的好话,低迷的心蓦地雀跃起来,任由敬亭颐梳整她松散的头发,整理她凌乱的衣襟。 后来将浮云卿送至内院,自己则拐进卓旸那进院。 甫一进去,正碰上卓旸耍着剑花。 卓旸心里憋着一股气,剑花耍得飞快,旋成一股细小的气流直冲翠竹。摇曳的翠竹不敌强劲的风,破下一片片竹叶,叶未落地,便被长剑挑起,洒落四方。 敬亭颐欹着廊柱观摩半刻,转身提起武器架上摆着的一道木剑,长剑出鞘,朝卓旸说道:“来,我陪你练。” 说是练,不如说成是互斗互殴,两人都下着死手,紧紧咬着对方,好似非得把对方打伤才肯停手。 一番斡旋,最终敬亭颐持着的那把木剑,停在了卓旸的脖颈。 “你在气什么?”敬亭颐蔑声问。 卓旸挑开木剑剑柄,“这话不应该由我问你么?你在气什么?刚来就要对练,练的时候却下死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得罪你的仇人呢。” 又嗤笑一声,“噢,我就是得罪你了。” 敬亭颐将那柄木剑甩进武器架里,用帕子擦了擦手,转身进屋。 卓旸无奈地叹声气,跟着他进屋。 敬亭颐给他俩各自淪了一盏茶,暴躁地撇着茶沫子。力道控制得精准,那茶沫子都弹到了卓旸的衣袍里。 卓旸白他一眼,“行了,幼稚不幼稚?噢,怎么的,公主摔倒你心疼了?她衣裳脏了,你咽不下这口气,得让我的衣裳也脏脏?” “我有提是为公主出气而来么?”敬亭颐咽了一口热茶,说道,“先前你提过许多次,要带公主出去,看看风景,毕竟纸上得来终觉浅。我不同意,说外面危险。皇家人不敢轻易出行,要出去走,起码也得让环卫官跟着。今日你说要出去,我原是不愿放人。看在公主兴致高的份上,破例让你带她出去。结果呢,你倒好,把她带成这般狼狈样子。” 卓旸心里那阵忿忿不平的气再也憋不住,搬来杌子坐到敬亭颐对面,翘起二郎腿,闷了口解渴的热茶,回道:“你什么意思?是我有意让公主摔倒的么?是我有意让她去看山上的坟头和尸骨么?我要是提前知道青云山有泥路,有坟墓,当然不会把她带到山里!” 敬亭颐眉头一皱,“公主她看见了坟头和尸骨?” 卓旸说是,“青云山风景与十六年前无异,唯独多了一座没墓碑的坟,坟前还有具被木杆撑起的尸骨。噢,公主还踩到了几根手骨。这场面把她吓得不轻,走路浑浑噩噩,一个没注意,就从坡上滑了下去。幸而那坡低,没摔伤筋骨。” 又推心置腹地说道:“我知道你想让公主好,想让她一直平安顺遂。但人活一辈子,总不能老是待在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罢!外面是危险,但难道能因着危险,就劝她不要出去么?我也想让她好好的,可不能借着为她好的缘由,就限制她的出行啊。你这番作为不是为她好,是溺爱!” 敬亭颐觉着他夸大其词,斥了声荒谬,“我何时限制公主的出行了?我又何时溺爱她了?是你了解她,还是我了解她?你说我溺爱,哼,我告诉你,我能做到驸马的位置,就是凭借你口中的‘溺爱’。” “你提驸马作甚?我发现你真是越来越草木皆兵了。我在你面前,在外人面前,提过半句心悦公主的事么?眼下任何一个男的从公主面前走过,你是不是就得顾影自怜,想着人家对公主有意,要同你争抢?我实话说,我还真就对公主无意!” 卓旸拍桌而起,指着敬亭颐的脸骂道:“我告诉你,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般,眼里心里只有儿女情长一事!” 不知哪个字眼戳到了敬亭颐的痛处,他也拍案而起,甚至把茶盏摔得稀碎。 “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敬亭颐冷声道,“记住你说要公主好,记住你说对公主无意。” 卓旸朗声说好,“那你也给我记住,说一万遍,讲一万句,你这也是溺爱。天底下没有一个像你这样带孩子的。你比公主年长八岁,你比她更清楚,什么路才是她该走的。” 他劝诫道:“不要小看皇家的身份。切记物极必反。你这么溺爱她,到最后,伤的是你自己的身心。” “我与公主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指点。” 话落,便跨步踱将出去。走出院前,又补充一句,“茶盏的钱,算在你头上。” 卓旸深深地叹了口气,颇感心累。 * 是夜。 敬亭颐洗漱后,在是去侧屋睡,还是去正屋睡之间犹豫。 新婚第二夜,他就在犹豫。一面渴求与浮云卿同寝,一面担忧他得嬭她。每夜她睡着后,总有一段时间翻滚哼唧,非得噙住他才能消停。 每晚都要噙至少半个时辰。他那处渐渐起了奇异的感觉。 浮云卿 第53节 酥酥麻麻,平时穿衣或练剑,不小心擦到,总是痒梭梭的。 有时甚至荒谬地想,照这样下去,会不会有一日,真的挤出了嬭.水。他真变成了“男妈妈”,捧着两颗嫣红的樱桃,安抚她焦躁的心。 但又想过,变得如此怪异,或许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只有他一人能嬭她,她会对自己产生依恋。依恋着依恋着,说不定就爱上了他。 正胡思乱想着,便听侧犯福身道:“驸马,公主唤你进去。” 于是只能踅进正屋。 囍字已被揭下,龙凤烛也会搬到了库房,也许再也不会被拿出来,只会在库房里静静落着灰。 屋里没有大婚时的红意,却仍激诱着敬亭颐的心。 刚坐到床边,一颗脑袋便从被衾里扒了出来。 浮云卿露出一口白牙,憋在被衾里,脸蛋捂得像林檎,“快来,我给你暖好窝了。” 噢,俩人如今盖着一床被衾,睡着一个被窝。 夜里翻身,有时她会把腿横在他腰腹上,有时会搂着他的腰,扎进他的胸膛。 这看似是件很亲密的事。 可又时常叫敬亭颐觉着,身陷深渊。 只有暧昧的拥抱,没有真诚的亲吻。两具身子离得这样近,可心是却一个天南,一个海北。 亲吻后,是握雨携云,是身心纠缠。可他们没有亲吻,现在没有,也许将来也不会有。 这又是件很磨人心性的事。 敬亭颐眸色深沉,吹灭床头桌几上摆着的榉烛,霎时屋里陷入一片沉闷的黑暗。 浮云卿开口说起下晌捉鱼的事。 她揿着被衾,声音甜得发腻,“青云山的风景确实很好。放眼望去,都是苍翠高大的乌桕与青松,很是养眼。山下的溪流浄泚,溪水凉凉的,真想在那里洗个澡。凉快得不像身处在夏日,像是秋高气爽出游。噢,溪流里有好多条鱼,大的小的,肥的瘦的,各种纹理的,我都见过。” 说说凉爽的风,说说笔直的道,最后将摔倒的事一笔带过,偏偏不说坟头与尸骨的事。 浮云卿心想,这么瘆人的事就别跟他说了罢!到现在,她还有些后怕。大晚上的说这些事,敬亭颐或许也会害怕。他一怕,一咳嗽,又生病了,可不值当。 临了落一句,“敬先生,我要睡囖。祝你好梦。” 依旧睡得快,依旧不自主地窝在敬亭颐怀里,扯开他规整的里衣,找着梦里甜美的樱桃,一口咬下去。 也许有些人,从出生到死亡,一直过得悲哀,过得凄惨。 不被信任,不受欢迎,偏偏甘之如饴,会拼命从苦里挖出甜,细细品味。 敬亭颐想,也许自己就是这种人。 从心到身,又卑又贱。将尊严碾碎,赶鸭子上架地求她亵.玩。 熟悉的刺痛酸麻感传来,敬亭颐捏住浮云卿的鼻子,让她松开那处。 “今晚就到这里,吃多可不好。” 吃多了,翌日起来,又要向他抱怨嘴酸嘴皮干。 给她掖被角时,她暖热的指腹正巧擦过他的唇。 敬亭颐拽住那根手指,细细密密地亲了亲。 既然他的爱阴暗卑贱,索性趁着身处阴暗地,向她索求些报酬。 用他的痛,换一个单方面的亲吻。 敬亭颐撩起她额前的一缕发丝,掖在她耳边。 没由头地叹了句。 小浮云,快快开窍。 作者有话说: 妈系带娃:干净可爱小姑娘。 爹系带娃:潦潦草草活着就行。 * 哈哈哈营养液破400啦,等我周末加更一章! 第44章 四十四:花铺 ◎针尖对麦芒,战争一触即发。◎ 时日如湍湍流水, 任哪般阻拦,都止不住它向前奔涌。 那次争执后,敬亭颐与卓旸俩人总在暗自较劲, 想尽一切办法,明里暗里争夺着浮云卿的偏爱。 渐渐的, 纵是迟钝如浮云卿,也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之处。 清早,麦婆子抱来一篮时令生花1,踅过月洞门, 直直朝内院走来。 已至盛夏, 木槿香栀枝桠粗壮,枝头缀着的花苞迎风盛开, 缀得繁沉,不时有几朵花从枝头折下来,“啪嗒”一声, 沿着青石路面滚一圈, 沾上土粒子,霎时失了艳色。 夏菊栽在小径两边,粉白黄红四色堆积在一起,白天耀眼夺目,晚间驱虫驱蚊。 要养活这一簇菊,土壤得疏松肥沃,四周还得通风透气。一层院常常需大开窗棂,窗扇朝外敞开, 遥遥睐见屋内站着几个人。 麦婆子搦着日渐圆润的腰肢, 抬眸望去, 见敬亭颐接替了女使的活儿, 正给浮云卿搭着衫子。 而两位贴身女使,侧犯尾犯,站在一旁,摩挲着手,不知该做什么。 这样的场面,自打浮云卿成婚以来,发生了不止一次两次。 浮云卿口渴,敬亭颐就出门取最清冽的山泉水,出入后厨,给她烧一壶热水。浮云卿嘴馋,敬亭颐就想法套出了城里几家冰饮铺的秘方,回来给她做各种冰饮点心。衣裳破了,他就拿来针线给她缝。脸上起痘,不用经大夫的手,他自己制药膏给她抹。还别说,这成效比大夫先前开的药还好。 偌大的公主府,同样是给公主做事解忧,偏偏他敬亭颐一人顶几十人,好似只要他在,公主就不用发愁。 他替了别人的活儿,别人呢,就傻傻呆着不动。渐渐的,一些风声就传开了来。 麦婆子叹口气,把生花放到桌上,“驸马,伺候穿衣洗漱这事,您交给女使做就好。这些女使伺候公主许久,乍然没了事做,只觉得是在吃白食呢。” 言外之意,是劝他不该插手的,就别插手! 女使不敢说,那她这资历深的婆子就替她们说。好歹也是把公主从小嬭到大的婆子,公主尚敬她三分,何况是这初来乍到的愣头青驸马。 敬亭颐全似没听出话外意,眸色澹然,给浮云卿系着腋下的衣带。 “看看臣给您搭配的怎么样。”敬亭颐扽扽浮云卿的衣襟,握着她纤细的腰肢,移步到一方竖镜前面。 暖黄的竖长铜镜,映照出一位揪着衣摆,细细打量自己的少女。 垂顺的绛红襟子,内搭一件黄润抹胸,下着银朱涧裙,明艳轻快。穿着这件衣裳,畅快迈步通衢,既不扎眼,也不落俗。浮云卿提起裙摆在镜前转了一圈,对这身打扮相当满意。 更别提她梳着时下京城里最兴盛的流苏髻,这种髻式搭几根簪子,几根玉钗,显得落落大方。 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家,爱美,但也怕出大风头。这样不落窠臼的美最讨浮云卿欢心,一个劲地夸赞敬亭颐眼光独到。 侧犯尾犯爱把她往雍容华贵上打扮,往常出门,尽管带上帷帽,却还是能叫百姓猜出她的皇家身份。 出去一次,被百姓叫一次公主。有时会被热情的百姓堵得水泄不通,本来想简单出去逛逛,然而每每归来,手里提满了百姓送的鸡蛋鸭蛋,送的鲜花美酒。 当久了受人尊崇的公主,偶尔也想做一回寻常人家的小娘子。 再一转身,就连女使婆子,也都被她这身新奇的打扮给惊艳到。 浮云卿笑弯了眼,唇边露出浅浅的梨涡,“穿这身去见素妆阿姊和缓缓,怎么样?” 麦婆子心里想,驸马的手艺挑不出一分错处,比她们还要了解浮云卿变化无常的喜好。这身打扮,堪称完美。 可又不甘落下风,遂回:“自然好。但奴家拙见,公主鬓边还得再搽一朵栀子花。京里贵女都爱簪花,可别小瞧这一朵花,簪到鬓边,人顿时美得跟仙女一般。” 言讫,便从竹篮底翻出一把剪刀,利落地剪下一朵白净的栀子花,簪到浮云卿鬓边。 浮云卿往镜里一照,真是灵动活泼。旋即踱到敬亭颐身旁,仰着头左右晃了晃,寻求他的意见。 敬亭颐学着麦婆子话术,先说了声好,又补充道:“臣以为,生花虽灵动,却远远不及宫花风采。宫花端重,解了您这身衣裳的随性,相融相合,恰到好处。” 所谓宫花,是用罗、绢、通草等料融成的假花,逼真生动。 敬亭颐托起一个内里铺软绸的匣盒儿,举到浮云卿眼前。 髹黑匣盒儿里,有瓣罗织的栀子花。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选的宫花,与麦婆子选的生花,竟是同一种花源。 揿起那瓣轻盈的宫花,替代生花,簪到浮云卿鬓边。宫花与玉钗碰撞交缠,那份不容抗拒的力道,如头上的簪珥,绕在浮云卿身边。 今日她要去与两位好姐妹相会,这次相会,与往常不同。 往常仨人聚堆,去牌馆或修面净身馆,一待就是大半天。今日她要先去麦秸巷赴素妆的会,再去万福巷,与缓缓见面。见面前,她还得先买些见面礼。 两位姐妹近来被家里限制出行,家里长辈有意让她们少与皇家来往。可她们偏偏坐不住,正如这阵穿堂风,旋来旋去,再精细的扑网也捉不到。 马蹄笃笃,像是檐下摇摆的风铃,清脆悦耳。 尾犯坐在浮云卿对面,金车辘辘,晃得她胸口闷胀。 浮云卿却悠然自得,惬意地靠着车背,阖着眸,斜红□□燥的风吹得愈发娇艳。 风荡起车帘,时不时地拂过浮云卿的身。车帘一落一扬,街道上的人与景就跃进尾犯眼里。 出去得早,眼下堪堪辰时,正是百姓用早膳的时候。 街边落着一家家早膳铺,蒸笼摞得比人高,不迭冒着沸腾的白气。结实的汉子踩着方凳,手臂用力时青筋暴突,搬下一篦篦蒸笼。妇人系紧攀膊,将各种口味的炊饼馒头分开放,招呼来往的客人。 早膳热乎,享用的客人往往吃得大汗淋漓,掏出腰间的方巾,擦干额前的汗珠,捧着圆碗,大快朵颐。 京城地比金贵,因此店铺挨得紧实。铺前挂着青旗,或卖冷饮,或卖热粥。商贩扯着嗓子比拼吆喝声,一个比一个大声,一个比一个新颖。 车帘一扬,嘈杂热闹的声音就顺着风,传到了金车里。车帘一荡,喧嚣不再,只剩下沉稳的呼吸声。 窥见世间百景,尾犯才知,为甚那么多贵女,要不顾一切地跑出宅院;才知,为甚当初麦婆子苦口婆心地劝她们,到了年龄,就出去走走。 原来繁华世间,不止有四方院墙里的蹉跎岁月,更有无数五光十色的绮丽炫景。 浮云卿扬起手,往车帘外伸着,感受热风从指间穿过。 她笑道:“先前让你随我出去,你还不愿意去呢。说外面人多声杂,一个不留神,小命就没了。现在看看,是不是觉得想错了。你口中的小命呜呼,那是话本子里描绘的江湖,不是我们经过的热闹尘世。” 浮云卿 第54节 尾犯揉了揉脸,睁大明亮的眸,双手合十,虔诚望向浮云卿,“公主,您知道的真多。您出去的次数不算多,可对外面的观察真是细致入微。” 浮云卿被她夸得脸红,谦虚说哪里哪里,“这些呢,都是敬先生同我说的。每晚睡前,他都会与我讲他游历山川,跋山涉水的往事。我不过是在复述他说过的话而已。” 尽管耐心解释一番,可尾犯看她的眼神仍旧闪着狂热的崇拜。 倒把浮云卿看得颇感羞赧。 金车停在都城曹门的仙桥。 这里是女人最爱游乐的地方。 白日在临街店铺试衣搽妆,晚间夜市开场,女人们三两聚堆,吃茶噇酒,有钱的点牛郎小倌伺候一晚,有兴致的坐在扁舟头,顺着汴河清水游荡,唱一晚情词。 临街店铺开在了女人心头上,尤其是卖花的花朵铺。不论摊主是男是女,都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卖的花让女人一见便走不动道,争着抢着买。 浮云卿戴正帷帽,吩咐尾犯在此等候,下了车,直奔一家花铺。 归家花朵铺,是仙桥仙洞地域,花类最多,花品最好的一家铺子。 归家世代卖花,到如今这代摊主,已从业百年有余。这代摊主将花铺经营得更盛,在各州郡开了许多分店,富得流油。摊主深谙女人心,因此生意愈发红火。 浮云卿提早给花铺寄了一笔钱,算是铺里的贵客。贵客的待遇好,无需排队,随意挑花买花。甚至就算要买铺里没有的异域花,只要钱给足,次日铺里就能把那花献给客人。 姐妹偷摸见面,可该有的仪式还得有。选两束花,分别送给素妆与缓缓。在她们为见面感到欣喜时,从背后掏出一束好闻的生花,想必姐妹会感动到流泪。 浮云卿心叹自己做事真是漂亮,一面越过拥挤的人群,踱将三楼。 三楼是贵客才能进的地方。客人提早预订好的花束,就栽在这里。 现下三楼只有浮云卿一位贵客,可身遭到处花团锦簇,阗满每寸空隙,仍觉拥挤。 摊主欹在长桌旁算账,见浮云卿上楼,忙垂拱着手走近,“贵客,您要的一束鸢尾,一束米兰已备好,请随我来取。” 花束偎在长桌旁。摊主仔细地修建花枝,打包装饰。 趁摊主干活这晌,浮云卿不禁打量着他。 摊主个子不高,只比她高上两指。皮肤发黑,却不是田间老汉耕作养成的黢黑,而是天生就这么黑。这样的肤色,就是修一百遍面,也毫无变化。圆脸圆身,四肢短小精悍,小肚微鼓,顶起腰间革带。 这样的脸身,没资格进禁中。在民间,也算是稍差的那一批。 看人先看脸,再看身姿,这是贵女们的习惯。毕竟平时入目的都是檀郎谢女,眼光也被养得刁。 多睐摊主几眼,浮云卿竟没由头地觉得此人十分熟悉,像是早就在哪处听过他的风声。 摊主装点好花束,持笔在账簿上记一笔账。浮云卿又睐一眼,字倒不错。 摊主素来不爱与贵客多做交流,毕竟在贵客面前,多说多错。 然而此刻心里莫名一番触动,不禁多搭了句话,“贵客的眼光真是好。本铺最好的花,不是那些品相奇异的异域花,而是鸢尾。您相中鸢尾,我家那娘子,也格外相中鸢尾。她是支撑我开铺的动力,累到不行时,只要想起她的笑脸,便觉得一切都很值当。” 浮云卿淡淡地噢了声,对摊主的爱情故事并不感兴趣。 她这束鸢尾,打算送给素妆。说来真巧,素妆与摊主家娘子,喜好竟然一致。 紫色是素妆最喜欢的颜色,而鸢尾是素妆最喜欢的花。 浮云卿抱紧花束,加快步伐,迫不及待地要与素妆相见。 尖头履一旋,听得摊主道了声“慢走”,又听见一道女音,娇娇滴滴地唤了声“二郎”。 想必这位便是摊主口中的小娘子。 肉麻得紧,浮云卿恨不得长双翅膀,嗖地飞到外面。可听及那道熟悉的女音,又僵住了脚。 侧身一望,一位高挑的小娘子自西边的楼梯上来。 穿着藤萝紫衫,梳着堕马髻,笑盈盈地接来摊主递来的鸢尾。 那位偎在摊主身旁的小娘子,竟然就是浮云卿要寻的施素妆! 素妆对外一向冷淡疏离,眼下却娇羞地窝在摊主怀里,低头嗅着那束鸢尾。 而那位平平无奇的摊主,竟然就是先前缓缓与她提过的,哪哪不行的小官人! 说不清的冷气与怒意直冲浮云卿的天灵盖,她手里握着要送给素妆的花,而素妆最想要的花,却不是她要送的。 浮云卿强忍着想把花砸在摊主身上的冲动,一面握花,一手解下帷帽的系带。 “素妆阿姊,你怎么会在这里?”浮云卿颤声问道,“你信上分明说,自己被爹娘圈在家,没办法出来。可你为甚能到这花铺里来?” 又狠狠剜那摊主一眼,“还有,这位小官人是谁?素妆阿姊,你不打算给我介绍介绍么?” 那对璧人本是侧过身,背着浮云卿相拥。听及她这番恶意满满的问话,不可置信地对视,身子僵在原地,久久不能缓和。 姐妹之间,向来有一种怪象。她们会真诚夸赞彼此,拼了命地挖掘彼此身上的好。可也会拼了命地挖掘对方情郎身上的百般差。 不论情郎本身差不差,好不好,姐妹间都会劝一句,“要不再想想,这厮根本配不上你。” 最糟糕的场景,便是平庸的情郎与挑剔的姐妹相遇。 针尖对麦芒,战争一触即发。 浮云卿从未有眼下这般气愤,嘴角颤动,眼神扭曲。她将摊主视作洪水猛兽,恨不得把他撕碎。 她举起手里的鸢尾,朝素妆说道:“你喜欢的花,我也有。要我的花,还是要他的花,你自己选。” 作者有话说: 1生花:鲜花。 感谢投喂营养液~ 第45章 四十五:秘事(一) ◎中看不中用。◎ 素妆满脸愕然, 手里那束鸢尾散发着淡淡的香,却糊得她头脑空空。而她的好姐妹浮云卿,手里也握着一束新鲜的鸢尾。 她最喜欢的紫鸢尾, 此刻每瓣花都在讽刺着她的行径。 怎的就这般巧?她百般设法不让这两位相遇,怎的就在今日碰上了头? 倒是摊主镇定自若, 挪开放在素妆腰肢上的手,走到浮云卿面前,拱手唱了个肥喏。 “某归氏少川,大名归敞。家里行二, 因作归二。”介绍过自己, 又向浮云卿问安,“归某谨拜, 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浮云卿冷冷地噢一声,“归少川,记下了。” 当初在相国寺听及缓缓说起这厮时, 就该多提一嘴, 问问他的名讳。倘若早知他是归家人,那在去归家花铺前,会多提个心眼。否则也不至于撞见这么尴尬的场面。 归少川却不以为然地笑得爽朗,扯着素妆的手走到浮云卿面前,认真道:“既然公主您是素妆的好玩伴,那我就向您正式介绍一下我与素妆的关系罢。” 他道,“我与素妆两情相悦,待眼下这阵风波过去, 我就去施府提亲下聘。归家世代从商不入仕, 我能给素妆的, 只有一颗真心与全部家产地产。我与素妆已经商量好, 婚后离开京城,南下临安,在那里开一间花铺,两人白头偕老。” 倒是挺有担当,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坦坦荡荡地告知浮云卿。 素妆怔忡地接过浮云卿手里的花,她不敢抬头看浮云卿,一个劲地往归少川身旁躲,掐着他软乎的腰,让他解围。 归少川反握紧素妆的手,他并不介意在公主面前显露出对素妆的爱意。毕竟俩人黏糊得紧,牵手拥抱是家常便饭。这些动作,无论公主来不来,他都会做。 “前几日,我与素妆约下今日花铺相见。我摘下铺里最美的花送给她,之后往矾楼用午膳,下晌再去圆融寺烧香。这是早就定好的。却不曾想,约会与您和她见面这件事碰撞在一起。您找素妆有什么事,需不需要我回避一下?您身份尊贵,素妆处境也十分艰难,要格外珍惜相见的时间啊。” 浮云卿睨他一眼,“归小官人当真有心。不需回避,我与她做事坦荡,又不曾偷鸡摸狗。” 他与素妆尚未成婚,可这话语动作,像是一对熟稔的老夫老妻,随性又自然。 素妆在归少川的安慰下,神色慢慢缓和过来,开口说道:“小六,你送的花我很喜欢,很感动。” 归少川一听素妆唤公主为“小六”,霎时面露惶恐,趴在素妆耳边斥道:“怎么敢这样称呼公主?她是君你是臣,皇家能以行六称她,咱们为臣子的却不能。这是僭越。” 浮云卿耳朵尖,把归少川的话听得清楚。 这厮真是事儿精,姐妹间怎么称呼,用得着他来指手画脚? “素妆阿姊想唤什么,就唤什么。好友之间不用客套,叫得亲昵些,心也会更近些。”浮云卿回怼道。 归少川无奈,连连颔首说是。 毕竟人家是公主,呼风唤雨,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他和素妆与公主不同,他们没有尊贵的身份,又哪里会有僭越逾矩的底气。 素妆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从归少川的怀里窜出来,朝浮云卿说道:“我们下楼说话罢。不要他跟着,就去王家牌馆怎么样,或是茶楼酒肆,或者你来选地点。” 浮云卿说好,抬脚前又交代道:“把花给归小官人罢。外面日头毒辣,揿着花走一路,到了地方,花朵怕是都枯萎了。归小官人是花商,懂得照顾花。把花交给他照顾,走路也轻松。” 素妆说正合她意,一股脑地把两股花束往归少川怀里抛,狎戏说:“好好给我看着,不能有半分闪失。” “放心。” 这对璧人离别前,似是还想来个深情的拥抱。叵奈浮云卿幽怨的目光太深,俩人只能用眼神交流。 素妆朝他示意:放心,公主这边,我来搞定。 归少川笑着点头,他没什么不放心的。太多人与他初见,都会觉得他配不上素妆。但后来慢慢了解他,又会转变态度,夸一句般配。 这厢素妆跟着浮云卿一前一后地下了楼。 她们哪里都没有去,只是坐在金车里,面面相觑。 浮云卿将帷帽甩到身旁,露出一张不悦的脸。 素妆见状,倾身凑到她面前,实诚地夸赞,“今日的斜红妆化得可真好看,胭脂也点得好。哎唷,鬓边栀子宫花与这流苏髻可真是般配。还有你这身衣裳,方才在楼上我被它一眼惊艳。那时没来得及说,现下凑近了看,真是一个漂漂亮亮的小美人。” 又调侃道:“瞧瞧,这张嘴皮子噘得都能挂酱油瓶囖。” 显然是在哄着不悦的浮云卿。 浮云卿一下没忍住,勾起嘴角笑出声来。 “别逗我,说正事。” 素妆笑弯了一双桃花眼,“好啊,说什么。” “说你与那归小官人,到底怎么回事?你也真是个没心的,家里看得这么严,居然还敢跑出来与情郎幽会。” 素妆撇撇嘴,仰身贴着车背,“二郎刚刚已经同你叙述一番。约莫是在两年前,我与他在归家花铺初遇。那时,我恰好及笄,满心迷茫。他呢,也不是如今家大业大的花商。我到花铺买花,正巧与他碰头。记不清寒暄了什么话,只是从那日往后,联系愈发密切。那时啊,他愣,我也愣。两个愣头青,经营一段爱恋,彼此支撑到现在。” 人这一辈子,初见平平淡淡,只会发展成两种结果。一种是萍水相逢,老死不相往来。一种是一眼万年,联络得愈加火热。素妆与归少川便是第二种。 晌午头热辣辣的风吹着她的后脑勺,吹得那段两年前的记忆,滚烫鲜活。 她阖紧眸,脸庞罕见地露出倦意,“今日的事,我很抱歉。是我做事出了疏漏,年纪轻轻的,记性却还没婆子好。我记得,今日要与你见面,与他见面。可脑里始终没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但我绝没有轻视你心意的念头。小六,你怨我也好,斥我也好。但无论如何,我不会与二郎分开。” 浮云卿 第55节 郎欢女爱的事,到底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说一千,道一万,日子终究是别人过的。 浮云卿怅然地叹口气,“素妆阿姊,我跟你说实话。归少川自有其好,可我始终认为,他与你不相配。难道偌大的京城里,就没一个模样俊俏又才华横溢的男郎了么?就没一个与你门当户对又深情待你的男郎了么?为甚不再仔细寻寻,也许有更好的在等着你呢。” 素妆叹她天真,“这方面的事,哪有话本子里写的那么美好。我也把这颗心掏出来,跟你坦诚布公地说。起初我也想,二郎为甚不能长得再俊些,个子不能长得再高些,为甚他家门第不能再好些。我也曾幻想过,将来的郎君,需得身姿高大孔武有力。那时我还没遇上二郎。可额一旦遇上他,过往那些标准都如烟云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素妆将帕子往脸上一摁,尽然遮盖住苦情的脸。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小六,我没你幸运。你顺利地找到一个才华横溢、俊美无俦、待你专一长情的郎君。而我年纪渐长,去过几次相看宴,也经人说过媒,俊俏的内心龌龊,有一点才华,便梦想妻妾成群。我仔细寻过,再没有比二郎更合我心意的。” 她低声说道:“你可曾听过,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我打过的鼓,都是破鼓。唯有二郎,是那座金钟。” 浮云卿见她心意已决,不好再劝。 相爱是有情男女最容易做到的一件事。然而过日子不止要相爱,还要经历各种鸡毛蒜皮柴米油盐。何况素妆与归少川还未成婚,要跨越的大山更多。 因问:“素妆阿姊,你与归小官人的事,令尊令堂知道么?” 素妆摇摇头,“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会说满意。就算不知道,现如今约莫也踅摸出几分线索了。” 又把帕子揭下来,绞在手指之间。 “不论与谁有情,爹娘都嫌我是下嫁,会丢家族的颜面。哼,我的婚事由不得自个儿。指不定哪日他们要攀谁家的关系,就把我当一个联姻的物件给送了出去。成婚的事,二郎满腔热血。他以为,只要足够真诚,就能打动岳家。哪知在我俩面前,落着的是一座巨山。事成不成,我心里没个底。可又不忍说出,免得令他寒心。这些委屈,只能与你在车里说道说道了。” 浮云卿蹙起眉头,外面透过来的日光直愣愣地照着她的脸。脸颊旁边的斜红,被光照得格外艳。可她却不想在眼下这时候出出貌美的风头。 忽地抓住素妆的手,这才发觉素妆的手是如此冰凉。明明身处盛夏,可素妆却像是刚从冰窟里出来的人。再抬眸一睐,那张鹅蛋脸毫无血色,眼色发虚,唇色发白。 浮云卿艰难地吞咽了下,坚决道:“素妆阿姊,若你已下定决心,这辈子只会与归小官人厮守,那从此以后,我就逼着自个儿打消对他的偏见。日子是你们俩过的,我不能改变你的心意,只能改变自己的心意。我的确对他带有不小的偏见,如今只希望这偏见是假。只希望,他值得你冒险托付。” “真的么?”素妆眼眸一亮,忻悦搭腔回:“太好了!你是第一个赞同我与二郎之间的事的人!” 浮云卿却推辞说称不上赞同,“素妆阿姊,我只要你过得幸福。你赞同,那我也赞同。你认为值得,那我也认为值得。至于旁的……” 她挪身坐到素妆身旁,“若令尊令堂给你安排了件不好推辞的婚事,逼你与旁人成婚,那你就把这事交给我。” 浮云卿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 素妆大惊,捂着她的嘴,说行不通。 “总之,这件事,小六你千万不要淌这场水。” 浮云卿不解,“你放心,爹爹最疼我。从小到大,每每遇上什么事,我哭着跪着求一求,事就掀篇了,爹爹总会允了我的要求,之后不再计较。咱们俩这关系,你遇事我岂能不管?” 素妆趴在她耳旁,小声说道:“二郎他暗地里与朝廷几位官员做着交易。至于是什么交易,他没跟我说。只道不是违法的,是正当的,是不伤害任何人的。我猜想这场交易与变法有关。你是皇家公主,若掺搅到变法这场深水里,怕是再难脱身。” 变法,变法,人人都在说变法。 浮云卿抚着花鬓,一脸僝僽。 素妆见她心思游离起来,忙将话头转到她身上,因问:“这次还是自你成婚后,咱们第一次见面呢。快跟我说说,婚后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与成婚前比,可有什么不同?” 浮云卿挽住她的胳膊,脑袋一歪,欹着她瘦弱的肩。 小娘子家的肩背与男郎家不同,身上携带的气息也不同。 这会儿把脑袋往素妆肩头蹭,肩胛骨硌得她脸蛋生疼。尽管疼,却仍不愿放手,恨不能直接融到素妆的怀里。 “没什么不同。敬先生成了我的驸马,可我俩相处却与从前一样。早起他问我安,梳洗后一道用膳。成过婚,教习课目安排得更满。上晌多是卓先生的练武课,我跟着他学打拳,扎马步练功。下晌是敬先生的读书课。夏日身子乏,常常是一边背书,一边打瞌睡。敬先生呢,总是会点点我的脑袋劝学。若我强忍睡意,读书写字,他就夸我进步大,奖我一碗冰元子吃。若我睡过去,他也无可奈何,抱着我往屋里睡。” 提及敬亭颐,话头便似洪水没了闸,滔滔不绝。 素妆心里叹,她与敬亭颐竟如此亲密,牵手拥抱如吃饭一样寻常,遂戏谑笑道:“这也叫没什么不同?且跟我说说,抱着抱着,是不是就亲上了?” 言讫,伸出两根细长的食指对到一起,左扭扭,右转转,作亲吻状。 浮云卿脸颊泛红,“当然没有!我与敬先生是止乎于礼。” 说出这话,不免颇感心虚。 止乎于礼,不会每晚啃.咬豆大般的樱桃,揉着挤着,掐出一道道红印。止乎于礼,不会总冒出想侵.占他的念头。 他一直温柔,可她隐隐生出看腻了温柔的念头,反倒更想看他失控。 想看他坠落神坛,想看他从一弯清波里窜逃出来,映着月色,化身一头没礼貌的,没分寸的狼。 隐隐期盼他失控,将她撕碎。 素妆说怎么会,“难道你不爱他么?爱他就会情不自禁地吻他,甚至,占有他。” 浮云卿醍醐灌顶,游离的精魂倏地聚齐。 “素妆阿姊,你懂得好多。” 素妆掩面羞涩地笑,摸着浮云卿的耳垂,说道:“我呢,早与二郎做了那握雨携云的事。相爱的男女会有什么想法,会起什么念头,我再清楚不过。” 浮云卿从她怀里窜出来,眸里装满了不可置信。 “你俩尚未成婚,怎么……怎么就越界了呢!” 素妆说她大惊小怪,轻轻“嘘”了声,“你可得替我保密。情难自禁嘛,难道你跟驸马还没……” “不要说!” 浮云卿捂住她的嘴,满脸通红。 “我们确实没有……” 这事,需得爱到极深,方能水到渠成。可她与敬亭颐都端着架,他嬭她,她拥他,仅此而已。 再往前走一步,心底会被不安焦虑阗满。 她时常搞不清自己对敬亭颐的心思。她是爱着他的。而他那些纵容的行为,也在告诉她,他也有意。只是再怎么接触,两人始终是隔着一道窗户纸。 或许,是她的爱太过浅薄,甚至不能称□□,只是无稽的喜欢,随波逐流。 素妆与归少川相识两年,而她与敬亭颐相识不过两月。连亲吻都不曾有,怎么敢一步走到底,直接褪衣裳做那事去! 没经过这事的姑娘家,对这事又是憧憬,又是害怕。 她看过敬亭颐那物,若要形容的话…… 婴儿.藕臂,稍稍上翘,总体笔直。先映入眼底的是粉,再是直,再是一种念头:会不会疼呢? 素妆心想果然是天真的孩子。于是将那滋味细细与她说道一番。 “待会儿还要去找缓缓罢。我偷摸跟你说,这事缓缓知道的更详细更丰富。别看她比你我年龄小,懂的可是咱仨里头最多的。” 言讫搦腰下车,似又想起什么,扒着车窗低声道:“下次见面我得好好合计合计,得跟你玩个尽兴才好。” 尾犯窥素妆走远,朝金车里福了福身,“公主,咱们行车拐去万福巷罢。” 说着迈步上车,却见浮云卿面颊爆红,靠着车背发愣。 尾犯唤她几声,一声比一声音高。 唤到第四声,浮云卿才回了神。 “好,去找缓缓。” 她拍了拍热乎乎的脸,脑里不断回荡着素妆说过的话。 “这物啊,满不满意,需得亲自试试。这物奇特,与身高,外貌毫无联系。常常有大高个挂辣椒,也常有小矮子浓缩就是精华。二郎他嚜,甚合我意。你呀,也得试试驸马的。粉又怎样,万一中看不中用,那这辈子岂不是毁了?” 又提及各式各样的姿势。 “经事前,需得好好商量一番。你爱的他不喜欢,他爱的你不喜欢,那怎么行。不过听你说驸马温柔,一向遂你的意。想必你喜欢什么,他就做什么罢。” 想了一路的绮丽霪艳,歇轿下车,再一抬眸,猛地被吓得心里一突。 作者有话说: 早上九点有一章加更,记得来看~ 第46章 四十六:秘事(二) ◎卧寝供牌位。◎ 殿前都指挥使荣常尹, 二十年前在万福巷里买下一处府邸,起名“留园”。 “留”,是要留下每位上门拜访的贵客。 眼下两扇髹黑正门朝外大敞, 阶前站着荣常尹与妻吕氏,而缓缓跟在爹娘后面, 几位婆子女使环在主家身旁。 窥见浮云卿下了金车,乌泱泱一帮人上前迎接。男人唱喏,女人道万福,冷清的巷道里霎时显得语笑喧阗。 浮云卿摘下帷帽, 疑惑问道:“荣殿帅1, 你设这阵仗作甚?” 再仰起头,猫一眼躲在人后的缓缓。 浮云卿抬起手里的花束, “缓缓,我给你带了一束米兰花。” 缓缓走上前接过,爹娘跟在身边, 她只能恭恭敬敬地道谢。 浮云卿瞧缓缓眼神躲闪, 心中疑惑更甚。明明昨晚递来的信上说,缓缓被爹娘关在府里,不让出去走动。 她本想绕到后门过,哪知府里的人都出了门来迎接她。 荣常尹笑得酣厚,领着浮云卿和女使往府里走,尽显地主之谊。一面解释说:“缓缓这孩子什么事都不肯说,臣与内人细细询问一番,这才得知, 今日您要莅临留园。臣知道您与缓缓是闺中密友, 您既然要来, 那我们也得好好招待一番。” 一路寒暄, 浮云卿一面与其搭着话,一面欣赏着留园风景。 府邸宽敞,处处是亭台楼榭,颇有江南地域的委婉幽雅之风。最亮眼的,是前堂与后面诸内院中间,凿了一条浅河。河岸栽种几株婀娜的翠柳,河里游过几只成双成对的鸳鸯。瞧见这般风景,浮躁的心都静了下来。 难怪有自信叫“留园”,当真令人流连忘返,当真留得住来往交谈的贵客。 缓缓有两个哥哥,都已成了家搬出去住。而她是家里的独女,年龄最小,最受宠。 爹娘哪里不盼儿女好。知道小女有心事,忙接来公主开导她。 荣父荣母将浮云卿领到一进院前。 浮云卿抬眼一乜,院前挂着一块匾,上有“扫花游”三字。 “这是小女的内院,扫花游。里面有几间屋,几道亭,吃喝玩乐的地方都有。公主您缺什么,随时吩咐女使。”荣常尹垂拱着手,与妻一道行礼,随即转身走远。 现下院门前,只剩缓缓、尾犯与浮云卿仨人。 浮云卿朝尾犯吩咐道:“你找个阴凉地等候。” 这头缓缓睐爹娘走远,臊眉耷眼的脸色终于绽放出一抹灿烂真诚的笑。 浮云卿 第56节 “快进来。”缓缓攀着浮云卿的胳膊踅过月洞门,给她指着院内各处风景。 扫花游,是缓缓最爱的词牌名。院如其名,扫花寻路。 院墙缀着绿油油的爬山虎与牵牛花;石板路边,种着朝阳而生的丈菊;君子兰与水仙摆在游廊前,掀起高低错落的金丝竹帘,映入眼帘的是一盆盆精致的牡丹。 风吹落花瓣,扫起能积攒一簸箕。 浮云卿看得认真。 公主府院里也栽种了许多花花草草,她又常在一层大院跑来跑去,因此懂得,眼下不能光夸赞美好的花景,还得贴心地想想,这么多花草,夜间做除虫除蚊了没有。 缓缓推来冰鉴,见她望着内院发愣,笑着说她呆。将人推进凉快敞亮的内室,问道:“在想什么呢?打你遐暨留园,我便跟在爹娘后面观察你。结果发现,你常常发愣。这小小的脑袋瓜里,难道装了什么大事?” 浮云卿赧然轻笑,将遇上归少川与素妆的事,尽数与缓缓说出。 “素妆阿姊这么大胆?她爹爹待她极为苛刻,听说但凡素妆阿姊做了错事,他都要拿出家庙里摆着的戒尺,将素妆阿姊的手心打得出血!” 浮云卿说是,“那归小官人,的确如你所言,面容与身形不出众。可他却能在两年之内,把归家花朵铺经营得红红火火,想是脑子聪明好使。素妆阿姊说,归少川待她一片真心。人家一对你情我愿,咱们也只能说句祝福。” 缓缓面露惊诧。也是浮云卿同她讲了才知,原来那家常光顾的花铺,摊主竟是素妆的情郎! 浮云卿放得下,可缓缓却放不下。想到给归少川那处送了不少钱,一时心疼得紧,愁得皱起眉头。 缓缓给浮云卿淪了盏茶,问道:“素妆阿姊怎么不再挑挑拣拣呢?还记得你大婚那日,我与素妆阿姊一道去慈元殿陪你说话么?” 浮云卿说记得。坐一路金车,晃得她头蒙。眼前吸溜一口香茶,只觉疲倦的身子渐渐舒展开。 “你自慈元殿出降后,贤妃娘子多留了我俩一会儿。宫嫔说她们的,我们说我们的。素妆阿姊不缺人追求,不论是冲着门楣求娶,还是冲着她的美貌才华求娶,上门拜访的人都快要门槛踏薄了。她说自己眼光刁,挑剔得很,谁都看不上。结果呢,竟与那厮鬼混在一起。” 浮云卿劝道:“不能这样说。人各有志嘛,她说过,外貌门第如浮云,经年即逝。唯有一颗真心,与实打实的本事,岁月侵蚀不走。” 说话间,蓦地想起先前缓缓说过,她也在处情郎,因问:“你看,难得这么光明正大地来找你一回,不得把你家情郎带出来,让我会会面。” 缓缓勾起嘴角,说不急,“他呀,就在园里待着呢。人是走不了的,你我先说会儿话,再去见他,可好?” 既然这样说,浮云卿只能附和着说好。心里止不住叹,缓缓看似雌懦胆小,可实际却是,胆子却大如豺狼虎豹。 “他在园里住么?你怎么敢的?你爹娘知道这事么?” “欸,爹娘都知道,也支持他住在园里。准确地说,是把人请来长住于此。”说起情郎,缓缓脸皮染上些红,“他与旁的男郎不同。哎呀,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言讫,扯着浮云卿的衣袖往一张长桌边走去。 长桌上铺着一张暗纹绸布,绸布上面摆着各种香道用具、几小摞话本子、几张写满字的纸。 乱中有序,看久了还能觉察出几分小娘子家的闲情雅致。 缓缓搬来两条杌子,“我有好多有趣的事想跟你分享,慢慢与你说来。” 说着挪正香戥子,拿起香扑,扫干净上面残余的香料。 “你喜欢什么香?我给你调一品。”缓缓问道。 浮云卿摇摇头,“你也知道我脑中空空,对制香这事全然不了解。这个问题倒真难住了我。你随意调,看看哪品香与我相配,就调哪品。” 缓缓说好,揿紧香夹,从香盒里夹起香料,搁到香戥子上称。制作香料,不止需要手稳,还需要眼尖。重量要刚刚好,每种香料,调配多少,都要用心算,取个大概,在香戥子上面做出取舍。 浮云卿观她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繁琐的调香制香过程,经她做出,像是编了一套乐舞。 不多会儿,缓缓便握着香勺,将一撮调好的香料,慢慢倒入薰球里。再提起薰球上的银链子,挂到香架上。 她掏出火折子,稳稳交到浮云卿手里。 “擦出火苗,往薰球下烧几下,香就点燃了。” 按她说的做,果然见薰球滚动起来。仔细瞧瞧,原来这镂空的薰球里,有一层焚香的环。香料被点燃,热气催环旋转,继而带动一个球翻滚。 一袅白气弯弯绕绕地升起,细细闻来,是浅淡的果香。 正与炎炎夏日相配。 这品香独属浮云卿,这样的认知让她欢喜不已。 先前她找过缓缓分香析香,那时是为了敬亭颐。 忽地生出感慨,“明明才过去两月,我却觉得,年月过了许久。竟然有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慨。” 缓缓逗着薰球,“不是有种说法,叫‘没有你在的时日,都只是虚数’么。遇上驸马前的日子,如匆匆流水,飞逝得快。可遇见了他,是不是觉得,每日每夜都过得充实紧凑?” 浮云卿赞同地点头,学着缓缓的样子,拿起香扑,帮她清扫香具。 缓缓又问:“那品香的问题可解决了?你屋内点的香,按说都是由大夫亲自调配,无非是助眠养神之类的香。先前点了十几年的香,都没出过问题。偏偏驸马调的香一递,你就开始嗜睡难忍。当初我说这香没问题,那你可曾把事往深处想?是不是驸马要害你?” 听及最后那一问,浮云卿登时惊讶得睁大双眼,“怎么可能?缓缓,你不要瞎说。” 缓缓一脸无辜,不曾料想她动静这么大,“你呀,但凡古怪的事得到解决,你就不再追究。我是担心你,你与驸马相识堪堪两月,便草率成婚。这也就罢了。偏偏驸马还对你那么好,是没由头的好。做什么事都宠着你惯着你,你不觉得,他这种‘情深’,来得古怪又趁机么?” 听罢这番言论,浮云卿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回什么好。 人呢,都有护短的心思,也有针头不扎到自己身上,就不知道有多疼的心思。 素妆的情郎被人怀疑,被人看不起,浮云卿体会不到那种痛苦压抑的心境。而今,她的驸马遭到缓缓一连串的质疑,她迫切地想给敬亭颐证明清白,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缓缓问的,正是她死死压在心底,想也不敢想的事。 她迟钝,但不傻。甚至在某些方面,相当聪明。 仗着敬亭颐无端的喜爱,便对他肆意妄为,偏偏他甘之如饴,不曾有过抱怨。这是她在情.爱一事上,与生俱来的聪明。 半晌怔忡,只喃喃自语:“敬先生会有什么坏心思。他白天黑夜都待在公主府,我在府里时,几乎与他形影不离。我出府时,他也安静地待在书房内读书写字。就算有坏心思,他哪有时间去做呢。就算有时间,他常年病弱,药不离口,哪有能力去做呢。” 缓缓说:“也许你看到的只是表象。白天你俩待在一起,可漫漫长夜里,你要是歇下了,他动不动,你如何会知道?再说病弱这件事,他在你面前病弱,难道就是真的病弱么?” 睇见浮云卿脸色越来越难看,缓缓安慰她:“我说这话,仅仅供你参考。咱们小娘子家,选郎君是一辈子的事。先前十几年里,你生养在禁中,几乎没接触过外面陌生的男郎。而驸马初来乍到,刚好是你喜欢的模样,刚好做你喜欢的事,哪怕被你夺来成婚,要求入赘,依旧毫无异议。这一切太过顺利,小六,你该多想想。” 一句句探讨的话语往浮云卿心头上刻。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却有装聋作哑佯装不知情的人。 仔细想想,她对敬亭颐的了解浅之又浅。而敬亭颐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她一个事实: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 但她仅仅知道,敬亭颐是爹爹选好送到公主府的教书先生,他无字,无父无母,祖籍未知,过往未知。 只知他与卓旸一同长大,游历山川,饱读诗书。 她了解的,旁人也了解。可她仅仅凭靠这些浅显的认知,甚至不知这认知是真是假,就草率与他成婚。 过去那时,是怕若不赶紧与他成婚,那这么合她心意的人就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飞向别处。 就算认知浅显,就算爱得随意,也得先把人拢到自己身边。 敬亭颐已是她的驸马,本朝驸马不能入仕参政,他只能守着自己,在四方宅院里蹉跎半生。 浮云卿尴尬地笑了笑,“缓缓,这事你说的在理。但能留出时间让我梳理梳理思绪么?” 缓缓当然说好,为着转移她落寞的心情,忙把话头迁移到自己身上来。 “走罢,我带你去见我家情郎。” 话落,扯着浮云卿迈步往外面走。 “欸,那颗薰球能带过去吗?香还燃着呢,不带过去闻闻,多可惜啊。”浮云卿问道。 缓缓抿唇轻笑,“那屋里点着檀香。肃重的檀香会压过清淡的果香一头,两品香不能点在同一个屋里。这香会有女使来灭,我给你配的果香装满了一整个香盒,那薰球里的几撮香料又算什么?” 二人纠缠着穿过游廊,拐过一道莲花池,在一间隐隐泛着红光的屋前停步。 “这是……”浮云卿指着被米兰花枝包围住的屋,犹豫问道。 “那间是我的卧寝。” “你居然把情郎藏到了卧寝?”浮云卿飞快地眨巴眼,话音染上颤意。 哪知缓缓“噗嗤”笑出声,“放心罢,爹娘都知道,也赞同。” 她踅进屋前,慢慢推开门扉。 扯着浮云卿的衣袖,往里一指,“他就在那里。” 浮云卿放眼一望,只觉气血逆流,眼前惊悚的场景差点让她昏了过去! 屋里除她二位,哪里还有什么活人。缓缓手指的方向,是床头桌几,而那桌几上竟摆着一道牌位! 那道梨木牌位上写着几个字,遥遥望去看不真切。牌位前摆着一道斜插着三根香的香筒,正飘着浓重的香烟气。 方才在外面窥见的红光,也不是错觉,而是几盏放在屋内各处的灯盏。不知点的什么烛,竟发着诡异的红光。 浮云卿心扑通扑通跳,偏偏这时缓缓拍拍她的肩,露出一个正常的微笑。 然而在红光的映照下,缓缓的脸庞是那么扭曲,笑容是那么森然,活像阴曹地府里爬出来,要吃人的恶鬼。 “啊!” 浮云卿尖叫着向后退,眼看就要扒到门框,不料却被缓缓抢先一步。缓缓“砰”地关上门,掺着浮云卿的手臂往屋里走。 “嘘。”缓缓示意她噤声,“他的事,园里只有爹娘与你我知道。屋里面的事不能让外人看见,我把门反锁着,咱们和他说说话。” 床边放一张高桌,桌上放着陌生人的牌位,还给这位陌生人上香,怎么看怎么古怪。 走近才睐见,原来高桌靠着的那张墙面上,还挂着一副画。画里的男人二十出头的模样,身着一身青袍,一手握着药房,一手抓着药。 再仔细地观察,那身青袍的形制是前朝样式,而男人所在的地方,挂着一道牌匾——“药坊司”。 “药坊司,是前朝的太医院。”缓缓贴心地解释道,“我的情郎,是前朝药坊司里的一位太医,许从戡。” 又伸手指着那牌位,念道:“请许从戡仙人来。” 缓缓说,这叫请仙。身体虽腐,可精魄仍在。请仙,要用结缘过的活人的精魄去养,能与他对话,甚至能在梦里触碰他。 缓缓讲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一字一句地冲击着浮云卿固有的认知。 “那他能听到现下我们的对话吗?”浮云卿颤声问。 缓缓回当然能,“但你需要先给许太医上柱香,建立一道连接。” 说着就把一股新点的香递到浮云卿手里,“不要怕,许太医偷摸跟我说,他与你很有缘,也想与你说说话。” 浮云卿揿紧香,心里想一切都乱了套。 缓缓的情郎,是一位前朝太医,明明已故,可她却说能与逝去的人对话接触。 而缓缓的爹娘,知道这一切事,甚至还允许她这样做。 而作为缓缓是好姐妹,从未接触过请仙的浮云卿,居然拿着香,荒谬地给陌生的死人上香。 作者有话说: 浮云卿 第57节 1殿帅:殿前都指挥使省称。 第47章 四十七:花招 ◎臣很想您。◎ 合上窗棂, 锁紧门扉,浓厚的檀香好似用气糊成一个个香团,往浮云卿鼻腔里钻。 她有模有样地插上香, 恭谨地拜了拜。 缓缓专注地望着那副画像,眸子眨啊眨, 穿过泛黄的画纸,来到那文雅的太医身边。 “小六,许太医很喜欢你。”缓缓笑得灿烂,“他说, 你是第一个让他感觉一见如故的人。” 浮云卿心惊肉跳地搭腔说是嚜, “缓缓,你当真能与许太医对话?为甚我听不到他的声音?” 缓缓说自然, “我能听到,因为他是我请来的,也是用我的精魄来养的。许太医一生勤恳清廉, 给前朝末代皇帝元灵帝看了三十年的病, 深得皇帝信任。” “我还没跟你讲过,我与他相知相识的事罢。”缓缓扯着浮云卿的手,踅到床边坐下。 “元灵帝执政那几年,朝局黑暗动荡,朝官拉帮结派,党争盛行。许太医出身世家,洁身自好,老实本分, 许多朝官想拉拢他与许氏家族。许太医不屑与他们同流合污, 二十五岁入药坊司, 此后一直待在药坊司不肯入仕。五十五岁那年, 国破山河灭。许太医呢,无意归顺当朝,便耕居山林,闲时写诗写赋。” 浮云卿恍然大悟地噢了声,她并不精通前朝国史,可元灵帝执政那几年的荒唐事,却是从小听到大。 及笄前,在禁中那段时日,每每遇上官家圣人与姐姐,仨人总苦口婆心地劝她珍惜眼下的安逸日子。仨人喜欢跟她讲前朝诸多暴虐事迹,接着拍拍她的肩,意味深长地说句:“前朝末代没一个好东西。你是当朝尊贵的公主,千万不要与前朝的人事掺上关系。” 一遍遍教诲,那些晦涩深奥的话语,最终在浮云卿心头刻下一个挥抹不去的念头——不能接触前朝人事,因为她是当朝公主,要时刻以当朝为荣,以前朝为耻。 她厌前朝人,厌前朝事。因此听及缓缓爱恋前朝人,尽管那人听起来像是个好的,可她心里仍止不住犯膈应。 简直不敢想,当朝的贵女居然喜欢前朝古人。 浮云卿暗叹一口气,继续听缓缓讲。 “这些事迹,都写在当朝史官撰写的前朝史书上面。史书里没写许太医哪年离世,只写他所做的诗歌与辞赋现今都已销匿,遍寻不到。只说,他一生未曾娶妻,未曾纳妾。人生路上,始终一人前行。” 提及许太医未曾娶妻,缓缓有些激动,摇晃着浮云卿的手臂,抬高声说道:“小六,我与许太医之间是正经的!我没有插足别人的婚事!” 浮云卿懵懂地眨眨眸,点头说好。 缓缓继续说:“你知道的,我这人最爱读史。不论是野史还是正史,不论是哪朝哪代的史,我都爱读。有次翻前朝史,一下便被许从戡这个名字吸引。我钦佩崇拜他的气节,当晚就在梦里看见了他。他是弱冠模样,欸,就是画像上那张脸,那具身。打那之后,每晚都会梦见他。他与我说,他的魂被困在人世,无法转世投胎,做孤魂野鬼许久。而我是他遇见的有缘人,只有我能看见他,与他对话。听起来是不是像是空口梦话,但我与他的相遇就是这么梦幻。” 浮云卿听得瞠目结舌。 话本子上写,精怪入人梦,吸人精魄,把人的精魄吸干,在人世为非作歹。这绝不是一件好事。 何况浮云卿从不信鬼神那玄乎一套,只觉缓缓是魔怔得紧。 缓缓却像是会窥她心声一般,“你是不是不信?起初我也不信,爹娘也不信。可我在一场场梦里,不可自拔地爱上许太医。他告诉我,他原是天上的神仙,需得历两次劫,方能重返神境。一次在前朝末代已历过,一次便是与我渡情劫。所以啊,我们相爱是必然。命里注定,只有我能感知到他的存在。我按照他的指示,竖牌位请仙,把他的精魄请到留园,请到我的卧寝。每日用我的精魄供养他,供养得越久,能做的交流便越多。” “怎么供养?”浮云卿揪着膝前的衣襟,茫然不解地问。 “每日都陪他说话。”缓缓回道,“我把见到什么,听到什么,感悟出什么,大的小的,都跟他讲。慢慢的,他精魄渐固,能与我对话。” 听及此处,浮云卿才敢耸了耸僵硬的肩。原来只是说话,并不是她瞎胡乱想的放心头血喂养。 缓缓将两人的事娓娓道来,这头浮云卿再抬眸睃一圈卧寝,竟发觉也没那么惊悚可怖。 红色的烛光,是按照许太医的指示点上的。红气养人,能帮许太医更快稳固精魄。 屋内燃檀香,牌位前点香火,香气弥漫,退散野魂野鬼。 看似诡异的装置,实则都是请仙的讲究。 浮云卿被迫汲取着于她而言无用的知识,见缓缓滔滔不绝地讲,终于捱不住,问道:“缓缓,你能看见许太医,那能看见孤魂野鬼么?这世间真的有鬼魂么?” 缓缓登时用难解的眼神瞥向浮云卿,随即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我不是同你说过么,许太医与旁人不同。这世间,只有许太医用精魄的形态陪在我身边。他不是鬼,亦不是神。孤魂野鬼那一说你也信?世间没有鬼魂,人死了就是死了。可许太医不一样,他是独特的。” 接着又耐心地给浮云卿解释,许太医到底有哪处不同于旁人的地方。 缓缓的话音本来就落得慢,加之又在讲如此复杂的一件事,叫浮云卿听得昏昏欲睡。 她转了转干涩的眼,蓦地发觉窗外日薄西山,原来她们竟聊到了这么晚。 一时慌忙起身,随口胡诌个理由,说要回去。 缓缓先是给浮云卿扽了扽她有些凌乱的衣襟,扶正她的发髻,继而僵在原地片刻,又眨眼出声说好,“就在刚才,许太医说我不用送你出去,因为爹娘还有些话要跟你说,他们会代我送你。” 浮云卿说真神奇,“许太医还能预见没发生的事?” 缓缓回是呀,“小六,我敢发誓,我同你讲的,没半句假话。” 话音甫落,门扉便被“砰砰”叩响。 “公主殿下,家主请你过去一趟,有话要同您说。” 下晌发生的事简直颠覆了浮云卿十六年来的认知,直到站在荣父荣母面前,仍未缓过来神。 荣常尹笑得憨厚,“公主殿下,想必小女已把她与许太医的事,同您讲过了罢。” 浮云卿木讷地颔首说是,涣散的眼神时不时落在手里捧着的建盏上,时不时落在前堂外面的暝暝日暮上。 吕夫人凑嘴道:“公主殿下,也许您心里不认可小女的行为,觉得请仙养精魄这事太过荒唐。但您是缓缓的好姐妹,奴家恳求您,看在姐妹情深的份上,您就随缓缓去做她想做的事罢。” 睐见浮云卿神色毫无波澜,吕夫人心一急,身子一软,竟歪歪斜斜地跪在浮云卿脚边。 “欸,吕夫人,你这是作甚!” 浮云卿赶忙搁下建盏,起身搀扶吕夫人。叵奈吕夫人生了一身蛮力,纵是浮云卿使出全身劲,用力到面色接近扭曲崩溃的边缘,依旧没把吕夫人从地上拉动半分。 “殿下,奴家求您……” 吕夫人眼眶里蓄着一泡清泪,“啪嗒啪嗒”地坠落,顺着泛纹的脖颈,淌入夏籥抹胸里。 “缓缓是我的心头肉。这孩子爱读书,可书读得多,就容易走进死巷。前几年三天两头地嚷嚷活着没劲,要抱石投河。与您密切交往后,轻生的念头才减轻些。遇上许太医后,她整个人精神头大好,说要好好活着,要与许太医白头偕老。”吕夫人呜呜咽咽地哭着,“只要她好,她做什么奴家都支持。奴家求您,不要因此事疏远缓缓。她与施小娘子处得不深,只有您与许太医,能救她的命。” “夫人放宽心,我与你想得一样。人活一世,不就讲求个开心么?只要缓缓好,她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放心,我不会因为许太医的事疏远缓缓。” 这时沉默许久的荣常尹开了口,“公主殿下,您的恩情,臣与内人都记在心里。日后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开口提,臣一定替您做到。” 浮云卿蹙眉提醒道:“荣殿帅,这话可不能乱说。” 经她一提点,荣常尹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于是连连朝地面“呸”几声,“殿下,臣是粗人,话语中常有纰漏,请您见谅。臣的意思,您懂。” 浮云卿勾起嘴角,露出个大方坦荡的笑,说这是自然。 日后有需要,随时开口提。这不过是常见的客套话罢了。 但荣常尹职位特殊,谁都能说这话,偏偏他不能。 缓缓之父,与素妆之父,同为武官,同掌兵权。不过殿前都指挥使与枢密院所掌兵权不同,殿帅统兵,枢密发兵,枢密院承旨司与三衙相互制衡。 她一个远离朝政的公主,能有什么事,需要殿前都指挥使来帮忙? 兵权是朝政诸多事里的重中之重。造反的名头一旦被扣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浮云卿心里感慨荣父荣母爱女。哪怕缓缓做这般离经叛道的事,他们仍全心全力去支持她。 只要她好。 再登上金车,只觉全身累得要散架。 就是跟着卓旸练一晌功,也没今日窜来跑去累。 尾犯将精致的浮云香盒捧到浮云卿面前,“公主,这是荣小娘子交代奴家递给您的物件,说是为您调的果香在此。” “搁那儿罢。” 浮云卿阖目养神,又听尾犯小声禀道:“您窝在扫花游与荣小娘子说话时,这头车夫接到了一封咱们府里递来的信。” “信?口信还是书信?” “书信。” 说着将一封印着浮云红章的书信,递到浮云卿摊开的手里。 闭上眼,接来那封信,摩挲着感受信笺。摸出浮云红章的那一瞬,倏地睁开了眼。 浮云章,只有敬亭颐会这样用。 此刻,她才是那头坠落神坛,恨不得将那人撕碎的狼。 匆匆拆开书信,却乜见那信上一字未落。 竟是个无字天书。 尾犯惊得合不上下巴,“怎的会一个字都没有?是不是递错信了?” 浮云卿被她这惊诧反应逗乐,忍不住扬唇笑出声来。 旁人眼里不可置信,她却知道,这不过是敬亭颐耍的一套花招情\趣。 浮云卿掏出一个火折子,擦出葳蕤火苗,左手揿信纸,右手举火苗,用火苗烤着信纸背面。 “笔尖沾白醋,书写于白纸。字迹干,字不显现。用火慢烤,字显迹现,即密信操作。”浮云卿跅驰的眸里跃动着一簇火苗,“这句话,某日读书时,敬先生提过一嘴。” 尾犯夸她记性真好,窥那纸上的字迹肉眼可见地被火烧了出来。 话落,尾犯探身仰着头,试图从自己的角度,辨识出信纸上那几个字。 看得费劲,勉勉强强地把字认出。 再一抬眸,与浮云卿对视,竟发觉浮云卿的脸红得通透。 那信纸上只落着四个字。 “臣很想您。” 第48章 四十八:归来 ◎我想亲亲你。◎ 想念是一个很玄乎的东西, 是一种很奇妙的念头。 每每阖眸,便有一道身影从无尽黑暗里窜出来。四周黑魆魆,独那道身影披了全部色彩, 在心头上左敲敲,右撞撞。每迈一步, 那道身影就形影不离地跟着迈步,每说句话,那道身影便搽在嗓子眼,含糊其辞, 叫吐出来的话语都关于他。 无时无刻不在想, 无时无刻不在念,这样才称得上想念。 浮云卿 第58节 这样想来, 浮云卿只是会在某个瞬间,想到敬亭颐。更多时候,她专注做事, 专注听人讲话, 专注陪人说话。 她只是偶尔想想他,而他却在无时无刻地想念她。 浮云卿摁着那页纸,举到眼前看了又看。 现下外面的天昏黑,金车内的火苗将她欢喜的眸点亮,整个人都浸泡在红黄交接的氛围里。 “臣很想您。” 心里默念无数遍,她轻轻嗅着那页纸,把纸上隽秀的字迹当作他,只觉身子酥麻了半边。 尾犯窥她一脸痴态, 轻声问道:“公主, 您也想驸马么?” 她回当然, “总觉着只要窝在敬先生身旁, 就算天塌了个窟窿,敬先生也会顶起天,告诉我,不要怕。” 甚至他能一边顶天,一边扯开衣襟,抚着她的脑袋往胸膛前摁,“不要怕,嬭着你呢。” 想及这滑稽场景,浮云卿“噗嗤”笑出声来。 尾犯凑过去,问她笑什么。 浮云卿只讳莫高深地看她一圈,“等你成了婚,就会明白我在想什么。” 过去在她尚未成婚时,兄姊们常对她说这句话。成婚过日子的滋味,只可意味,不可言传。 她对自己的婚姻相当满意,毕竟枕边是一个没脾气的百宝囊,不断给她带来惊喜。 浮云卿朝车夫吩咐,快些,再快些。 车夫欸着回应,心想抄近道走,能提早赶到公主府。 万福巷与滑安巷中间,隔着御街州桥,来往巷道多。最近的路,是从御街长衢拐道,绕至新桥,行至兔演巷,再拐至永宁巷,经永宁巷过滑安巷。 这条近道从来没走过,车夫想不准,便朝浮云卿请示:“公主,听闻前段时日兔演巷闹了鬼,阴森得紧,咱们可要想想再拐?” “闹鬼?嗳,行得端做得正,没做伤天害理的事,还怕鬼缠身?何况鬼神说乃无稽之谈,听听得了,谁还真信?”浮云卿收好书信,“不用想,直接拐。” 浮云卿下晌亲眼见过缓缓与许太医之间的事,被吓得不轻,心有余悸。她对许太医是否存在的事尚有疑问,但却对缓缓那句世间无鬼神的话,信赖得紧。 兔演巷再阴森,能与缓缓那间卧寝相提并论?缓缓说没鬼,那她就信没鬼。 她是国朝的公主,阳气多得很,会被一个虚妄的鬼魂恐吓住? 所以说人要练胆量,先得见识一个极其诡异怪诞的场面,之后再见到类似的场面,心里就毫无波澜,甚至觉得可笑愚昧。 然而说也奇怪,金车刚踅进兔演巷,一股阴风便强势袭来,把车帘吹得高高扬起,卷起砂砾,噼里啪啦地往金车里飞。 浮云卿措不及防地被吹了一嘴沙,忙拿出两顶帷帽,给自己与尾犯戴上。 “公主,刚拐进巷里就变了天。您坐稳,小底要加速囖!” 车夫勒紧缰绳,费力地睁开眼。哪知睁眼还不如不睁,待瞧清两边巷道挂着什么物件时,遗言飞快地在脑里过了一遍。 “公……公……公主……” 骏马没见过这场面,眼睛提溜转,一受惊,马蹄哒哒停在原地,任车夫怎么鞭打都岿然不动。 车夫往前扒头看,狗娘养的,这没出息的马竟站在原地尿了出来! “车怎么停了?”浮云卿疑惑问道。 她正打算掀起车帘看看外面的情况,却见车夫掖紧车帘,说不能看,“公主,外面实在太阴森,您别看了,不然睡觉做噩梦。这马被吓尿了,您再等等。” 又是似曾相识的场景。浮云卿欹着车背,不由得想起在青云山上,卓旸也如是说。 怕她做噩梦,哪知她已经瞧见了阴森的场面。 她说,“噢,不妨事,慢慢来。” 尾犯窝在她身旁,揪着她的衣袖,“公主,您当真不怕吗?巷墙上挂着什么,您看见了吗?” 浮云卿直起腰,豪气地拍拍尾犯的手,安慰道:“我没看见,也不害怕。你怕的话就闭上眼,拽紧我,再一睁眼咱们就出去了。” 尾犯说好,旋即又“噫”了声,“您不怕,为甚您的手那么抖呢?还有您的腿,抖得比织布的梭子还快!” 是啊,为什么手抖脚也抖呢。 浮云卿敲着她的头,“话多,我这是冷的。” 尾犯撇嘴,“可这是在酷夏。” 想了想,还是看破不 说破了罢。 毕竟巷道两面墙上,挂着的都是背粘在墙面,双手抱胸,黑布蒙头,穿着紧身黑衣,不知是死是活的一群人。 像是话本子里描写的,哪个坏种饲养的死士,又或是一具具早就没呼吸的干尸。 巷道长,耳边充斥着呼啸的风声与若隐若无的磨牙声。 凌厉的风似要把人的耳朵给割下来,而那若隐若无的磨牙声,像荆州赶的尸即将复活一般。 当真瘆人。 浮云卿拍着尾犯肉乎乎的背,“不要怕。” 实则也是在用话语宽慰自个儿。 帷帽遮挡住她欲哭无泪的神情,心里止不住地想,这是江湖上的坏种来赶尸来喽,还是哪家贵胄暗地里豢养的死士没收起来,尽被她们这些无辜之人给看光了! 人在极度无助之时,会求佛祖,求菩萨。乞求的时候,那颗心被佛陀还真诚。浮云卿心里念着老天佛祖保佑,车走一圈,念一遍。 待耳边风声慢慢消散,浮云卿才睁开了眼。 过了阴森的兔演巷,车辙一拐,进了永宁巷。 浮云卿掀开车帘往后睐,黑暗的兔演巷被金车甩在身后,巷墙两边的死士好似眼中幻影,一瞬消失不见。 她摘下帷帽,拍拍发冷的脸,又倏地想及,永宁巷不正落着韩从朗的府邸嚜。 早知就不该走捷径,怔忡地踱过阎罗地,如今又该乞求,千万不要与韩从朗这个狗皮膏药碰上。 偏偏天公不作美,金车被那厮拦了下来。 韩从朗一身月白袍,执拗地站在车边,朝车内拱手唱喏。 先前见浮云卿,她还未婚。这次相遇,她竟成了敬亭颐的妻。韩从朗眸里迸发明显的恨意,“某与驸马爱好相投,请公主帮某捎句话给他,就说某盼望再与驸马相见切磋。” 浮云卿往车窗外扒头,不客气地回怼道:“韩小官人,我寻思我也没惹过你罢。怎的你不是找我有事,就是找驸马有事?我跟你很熟么,驸马跟你很熟么?” 不客气地说,韩从朗这厮是她这么多年来,尤其讨厌的一个人。 看他哪哪不顺眼,偏偏他哪里都与敬亭颐相像,她只觉他是个低劣的次品。模仿不到位,故作文人君子态,实则是个锱铢必较的小心眼男。 韩从朗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自顾自说着:“不带那句,那就带某接下来说的这句。” 他启唇念道:“玩弄权术者,必将为权术所玩弄。” 浮云卿皱起眉,“什么意思?” “就把这句话带给驸马,驸马会知道其中意思。”韩从朗再拱手,往后退一步,“不打扰您回家,请过。” 那姿态,仿佛这条长巷被他全买了一样。 明明这条巷里还有几家贵胄,兴许他们会听见他与公主的对话,可韩从朗毫不在意。 听见就听见囖,但若是敢往外面传,他会把这些人的舌头都割下来喂狗。 韩从朗转身回府,踅进前堂,叫来小厮问:“事情都办好了?” 小厮虾腰说是,“小底方才招呼来几个粗汉,把藏好的死士都搬了出来,粘到墙面上。公主不可能没看到。” 瞧见韩从朗还想开口问话,小厮忙补充道:“您放心,那搬死士的粗汉,小底都毒死了。尸身停在府里空置的一间屋内,您看,要怎么处置?” 韩从朗笑得森然,掏出一锭金元宝,扔到小厮怀里,“做得利落,赏。” 小厮附和说主家教得好。 “敬亭颐肯定想不到我会拆了他的招。他想把那批死士献给公主,我偏偏要拆他的台。现下提及兔演巷,公主就怕得紧,待那批死士,也如遇虫卵,恶心得紧。敬亭颐献礼的心思,被我给灭了。”韩从朗恶狠狠地说道,“噢,把粗汉的肉削下,喂狗。至于骨头么……” 韩从朗窝在圈椅里,瘦到见骨的手指,不迭敲着扶手。 他眸里闪着不知名的光芒,隔着老远,却能闻见死人的血腥味。铁锈般的血味令他难捱兴奋。 他道:“我且问你,京都区域,哪座山离这里不远不近,且偏僻岑寂?” 小厮认真揣摩一番,回:“小底想到的,只有那座青云山。往常剥下的人骨,都是扔在那座山里。山小,被一座大山掩着,除了咱们,没人会去那座山。” 韩从朗说那好,“就把骨头扔在那里。把肉剔干净,好好喂那几条狗。他们可是有大用处呢。” 小厮说是。 一言一语间,几条人命就消匿得干干净净。 杀人命砍人头的事,韩从朗不少做。有人觉得他行事狠辣,却不知,敬亭颐那厮做得比他更绝,更毒。 然而敬亭颐精于伪装,做的狠辣事,被他那副温润骨狠狠压着。 但那又如何? 他与敬亭颐原本都是暗处里的蛆虫,但那厮尚公主成了驸马,沾了公主的光,半面立在明处。 明的玩不过暗的,自古就是这般道理。 韩从朗听力极佳,此刻躺在卧寝床榻上,仍能听见那屋里磨刀霍霍割肉的声音。 好听极了。 他百无聊赖地听着,忽地从枕侧掏出一个精致的傀儡。 那傀儡足有半人高,梳着一头乌黑的发,穿着漂亮的衣裳,眼神呆滞空洞。 韩从朗借着微弱的月明,摩挲着傀儡的脸。 竟与浮云卿的脸极其相像。 他把泛白的唇贴到傀儡的红唇上,细细吻着。 傀儡被摁在他的脸上,与他的眉眼,他的鼻,他的唇,来了个亲密的接触。 霪海狂澜,他病态地汲口新鲜的气,揿住傀儡,往下移。擦过胸膛,擦过腰腹,摁着傀儡的脑袋,用她的红唇,擦过那物。 “呼——” 竭力绷紧,韩从朗眼前星点乱窜,最终那星星点点都飞溅到他身上。 浮云卿 第59节 傀儡被弄脏,他却毫不嫌弃地抚了抚她的脑袋。 “做得好。” 纾解后,妄图寻求更深的慰藉。 “总有一日,我会让你这样做。”他眼底满是轻蔑,又从枕下拿出一把锋利的剪刀,把傀儡当作他心里想的人,狠狠剪烂撕碎。 满絮棉花与黏糊的星点融合,韩从朗阖上干涩的眼,脑里全是浮云卿的一颦一笑。 想她想得要死,恨不能立刻将她绑来,用他的霪打湿她懵懂的眸。 * 这厢浮云卿下车刚站稳脚,便被敬亭颐从正面紧紧抱住。 他比她高许多,每每拥抱,他都要弯下腰,低下头,头靠在她的肩头,呼吸的热气撒在她耳边。 可往常没有一个拥抱,像今晚这般黏腻,紧实。 他恨不得把她揉到骨子里,几欲要把她连根揪起。 一,二,三…… 浮云卿屏气凝神,慢慢数到十。往常的拥抱,只要她心里默默数到十,他就会松手,克制有礼。 可今晚没有。 他修长的指节扣紧她的腰肢,没有半分松手的迹象。 他环得太紧,慢慢地叫浮云卿呼吸不畅,不得不仰头竭力汲取新鲜的空气。 浮云卿暗自用力,丹田憋一股气,一鼓作气,慢慢将他推开。 然而脚面刚往后挪半掌,未曾来得及呼口气,便被敬亭颐揿紧手腕,复而揽回怀里。 那股不容人拒绝的力道从手腕传到她扑通乱跳的心头。 她怎么就忘了呢,她手无缚鸡之力,只要他想,她根本无法拒绝。 “别走。” 敬亭颐没有再抚她的脑袋,反而把手放在她的颈侧,摁着她的骨,她的肉。 他做着蛮横的事,可却说着乞求的话。 浮云卿愣在原地,她想抬眸觑觑敬亭颐脸上的神情,可脑袋只能靠在他的胸膛前,被他摁着,抬不起头。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问。 他好像一个差点丢了孩子的母亲,寻了孩子一天,这会儿孩子回了家,又气又恼又心疼。 “路上,遇见了几件诡异的事。”浮云卿泄恨地咬住他,听他闷哼一声,才满意地松开口。 她说,“敬先生,我好累。” 敬亭颐说声辛苦,随即将她拦腰抱起,踅至内院。 本想带她去卧寝,洗漱歇息,却被她扯着衣襟,“我要沐浴。” “先去床上坐着等,好吗?等婆子放好水,您再过去。” 甫一迈步,便听浮云卿回了句不好。 敬亭颐眼神一愣。在此之前,她从未拒绝过他。 他问原因。 浮云卿只是把脑袋往他怀里拱了拱,扭扭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窝在他怀里。 “我们一起,去泡温泉罢。” 言讫,伸手揽紧他的脖颈,乖巧地待在他怀中。 她说的是“我们一起”,而不是她自己。 被敬亭颐抱起,浮云卿轻松地抬抬眼,就睐清他面颊烧红,红意蔓延到耳廓,蔓延到脖颈,甚至蔓延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不合规矩。”敬亭颐说罢,转身朝温泉走去,“您自个儿待在温泉里泡,臣守在外面。有事唤臣即可。” “嘁,公主与驸马之间,还有什么规矩。” 公主府内,共有两处温泉。一处在信天游,即从前敬亭颐与卓旸住的那进院。一处在群头春,即如今浮云卿与敬亭颐住的内院。 穿过一道紫藤花廊,穿过一间繁花小圃,来到氤氲的温泉。 紫藤花廊下,敬亭颐捻起那片紫藤,风代他揉着浮云卿的脑袋。 繁花小圃里,浮云卿挑散几处系带,月代她擦过敬亭颐的嘴唇。 公主府内的每一处,都有他们留下的痕迹。日复一日,那些痕迹愈摩愈深,亘在心里,亘在眼里,无法忽视。 麦婆子听闻公主驸马今晚共浴,不知怎么,一大把年纪臊红了脸。 侧犯尾犯问:“咱们要跟过去伺候吗?” 话落,一人捱了下麦婆子送来的眼刀。 “没眼力见的死丫头,这个时候,还去什么?来,你俩把衣裳手巾都交给我,我去跑一趟,给驸马送过去。” 踱将温泉,见敬亭颐抄手等候,麦婆子忙将竹篓递给他。 “驸马,这都是公主需要的物件。您照顾着她,奴家不做打扰。” 这头浮云卿撒着花瓣,拨着清水,玩得开心。 泡温泉当真是世间一大快活事,浮云卿只恨自己不是一尾鱼,不能畅快地游来游去。 渐渐昏昏欲睡,她强撑起精神,侧过头,朝门栅外喊道:“敬先生,你走近一些,我有话对你说。”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朝里挪几步,可浮云卿仍嫌不够。 “还是太远。这个距离,我得扯着嗓子跟你说。” 再挪几步,仍不够。 “哎呀,敬先生,你干脆进来罢。我相信你不会偷瞧。” 敬亭颐身形晃了晃,他没有勇气冲破那道门栅。 “你这会儿不来,待会儿也得来。我好乏,你进来照看我。要是一个不留神,我瘫在温泉,而你又不知道,那我可就一命呜呼了。” 她絮絮叨叨地劝了许多句,敬亭颐颇感无奈,叹了一声气,背对着她走来。 浮云卿勾起嘴角,夸他做得对,旋即说起今日的见闻。 “你可知那归家花铺?你一定想不到,那聪明的摊主,就是素妆阿姊的情郎。” 浮云卿揿着花瓣,轻声说道。 “还有缓缓的情郎。嗳,这件事说来话长。” 她太过信任敬亭颐,什么细节都同他说。 说归少川与朝官暗地里做交易,说缓缓请仙与许太医对话,说兔演巷的怪异,说韩从朗的失礼。 归少川身涉变法,许太医是前朝古人,兔演巷的两排死士,韩从朗似是而非的话。 一桩桩,一件件,迷惑着浮云卿的心,叫她摸不着头脑。可却令敬亭颐心惊。 他与许太医一样,是前朝人。他与归少川一样,与变法有关。他培养出兔演巷的死士,他明里暗里玩弄权术。 浮云卿漾了漾白皙的胳膊,“敬先生,这些事我只肯与你说。婆子女使我信不过,跟姐姐说,她肯定会斥我异想天开。只有你肯听我说这些。” 敬亭颐背对着她,扬起苦涩的笑。 她信任他,是因为对他不甚了解,对他做过的事,一概不知。 倘若知晓源头在他,又该如何。 敬亭颐想了想,当即决定,要瞒住浮云卿,将这些事抹杀干净。 这样他就从最危险的那个,变成她身边最温顺的那个。 他朝浮云卿走近,轻声问道:“您对前朝人怎么看?” 这是他日日夜夜都想问的话,而今他鼓起勇气问出,期待听她给出的答案。 她生在安逸盛世,对前朝的认知,应该是一片模糊。她对前朝人的态度,应该是不讨厌也不喜欢,毕竟她没生在前朝覆灭,新朝建立的时代。 哪知下一瞬,浮云卿便泼了他一头冷水。 “怎么看?”浮云卿歪了歪头,想得认真。 “我讨厌任何与前朝人事有关的人事。若身边的人是前朝人,我会感到膈应。若用过的物件是前朝物,也会很膈应。”她说,“敬先生,我知道这种想法太极端。朝代更替是常事,新朝立,总要与前朝融合。那么多前朝百姓,总不能都排外地把他们杀了罢。那么多前朝物件,总不能一把火都烧了罢。尽管想法极端,可我迈不过这道坎。” 她说,“从小,爹爹就告诉我,元灵帝荒霪无度,终致亡国。他说,谁都可以与前朝人事有来往,唯独我们皇家子女不能。我们两派人,是天生的死对头。走得近,是助他们造反,大逆不道,要受谴责。” 她说,“人人都有各自的偏见。我的偏见,直对前朝。” 这么善良的小姑娘,却把对前朝的偏见写在了脸上。 敬亭颐心中百感交集,她的话声荡在耳边,久散不去。 再回过神,发觉她已唤了自己几声。 “敬先生,你怎么不说话呀?” 泡到这晌,浮云卿只觉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敬亭颐不对劲,她同他说心事,他却全然跟没听见似的。 忽地扭头问,“敬先生,你不会是前朝人罢?” 敬亭颐心里一惊,身子不听使唤地转了过去,正好与浮云卿四目相对。 突来的耳鸣叫他腿脚一软,竟直接跪在了温泉池旁。 “哎唷,敬先生,你没事罢?” 浮云卿心下一慌,本能地想起身搀扶。可想及自个儿光着身,只能稍稍抬起身,扒着头望向敬亭颐。 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不过是随口问一句罢了。 敬亭颐稳住身形,竭力维持着眸里的澹然。 继而郑重地摇了摇头,“臣不是。” 浮云卿 第60节 浮云卿轻笑,“不是就好。” 因着要到温泉来,故而敬亭颐与她都换上了木屐。不过她的木屐早脱在了外面,而敬亭颐却还穿着那双木屐,单膝跪在滑腻的温泉池旁。 这是个很危险的动作,这代表,但凡慌神,他就会重心不稳,滑到温泉里去。 敬亭颐低着头,不敢窥眼前一池春色。 “臣失礼逾矩,这就走。” 言讫正想起身,却猛地被浮云卿抓住衣领,借着力,把他整个人都带到池内。 “扑通——” 池内溅起水花,敬亭颐慌乱无措地搂紧浮云卿的腰,而浮云卿却笑得张扬肆意。 谁家的情郎,都不如她的情郎好。 说什么都依着她,做什么都依着她。 他不是她讨厌的前朝人,好上加好。 敬亭颐挣扎地想往池边走,可身上挂着浮云卿,无论如何也走不了。 浮云卿说急什么,拨开敬亭颐脸侧凌乱的发丝,环着他的脖颈,慢慢贴紧。 “敬先生,我想亲亲你。” 她很喜欢他。 素妆阿姊说,喜欢不止要拥抱,还要亲吻。 她抬起充满雾气的眸,将嫣红的唇凑上去,期待他们之间的第一个亲吻。 唇瓣愈贴愈近,在两瓣唇仅距半指时,敬亭颐侧过了脸。 这也是他,第一次拒绝浮云卿。 第49章 四十九:求哄 ◎不动脑筋的臭男人。◎ 兴许心一慌, 人就会不自主地说起胡话来。 “变法会在各州郡掀起风波,所以归少川与朝官做交易也正常。请仙这等玄乎的事,信则有, 不信则无。兔演巷道湫窄,常刮起穿堂风, 或说‘妖风’。其实这些,都很正常。”敬亭颐侧眸,眼神胡乱瞥着,没有聚焦。 浮云卿愣愣地点头, “我知道。” “但是, ”她说,“为什么不亲我呢?” 敬亭颐不自在地轻咳两声, “不合时宜。” 他不敢看浮云卿的脸。不消说,她的脸定是皱在一起,正用那双雾气腾腾的眸望着他。 “你不喜欢我吗?”浮云卿强硬地掰正他的脸, “素妆阿姊说, 喜欢一个人,会忍不住亲吻。敬先生,你不喜欢我吗?” 敬亭颐罕见地沉默着。 接受她的亲吻,代表后面都要以不是前朝人的身份,与她相处,代表要说更多谎言,去弥补过往话语里的漏洞。 代表他在浮云卿心里,是清朗温润的教书先生, 是纵容宠溺的驸马都尉, 是与她讨厌的人事从不挂钩的, 温顺的臣子。 然而这些形象, 都不是他。 他是阴暗的,扭曲的,四分五裂的。而她喜欢的是,他刻意拼凑好的自己,不是原本的他。 接受她的亲吻,代表他从未欺骗过她,代表许多腌臜事与他无关。 然而他的确欺骗了她,过去现在将来,他都要欺骗她。他手里不干净,将来罪孽会更深重。 这些她都不知。 敬亭颐绞尽脑汁,想了个借口,“我们可以慢慢来。不着急,好吗?” 浮云卿眉头锁得更紧,眸藏僝僽,不解问:“你觉得我着急是么,你觉得我急不可耐是么。” 话落,松开手,踅到池边,失望地低喃道:“你一定是觉得我不矜持罢。” 她长那么大,第一次喜欢人。过往道路坦荡通顺,走得顺利,故而没经过几道坎。眼下遇见道坎,本以为能翻过,哪知那坎越升越高,直接断了她越过的念头。 倘若对她无感,为甚要顺她的意成婚,为甚要顺她的意喂嬭,为甚从不拒绝她的主动。 敬亭颐只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她抛出的问题,他一句都无法回应。 他喜欢她,甚至爱她。跋山涉水,韬光养晦,他背着沉重的担子喜欢她,爱她。 但理智警告他,不能说出由来已久的爱,不能说出扎根深厚的喜欢。 他只能一遍遍在心里默念,我爱你,但我不能爱你。 他不能爱她。 敬亭颐走上前,想再拥着那搦腰肢,好好解释安慰一番,就像他之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叵奈他刚一动,浮云卿就害怕地往后退着。 浮云卿双手捂在胸前,氤氲朦胧的白雾挡在二人中间,像一把锋利的剑,斩断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暧昧氛围。 “不说,就是默认了。” 浮云卿鼻腔发酸,眼眶里渐渐蓄了一泡泪。可她不愿示弱,硬生生地将泪逼退回去。 敬亭颐这厮,天生长就一张巧嘴,能把枯萎的花说活,能把硬心肠的人劝服。因此只要他想,在任何场合,都能靠这张嘴混得风生水起。 可眼下他却憋着气,半句话不肯说。 这不是默认还是什么。 浮云卿忽地有些气恼。气他这方面敢做不敢当,恼他明明看出自己生气,还不赶紧来哄。 她往后退,那是小娘子矜持的心情作祟。他倒理解她,当真呆在原地不动。 但谁要他这时去理解她了? 他就该学学话本子里那霸道纨绔,摁着她的脑袋,胡乱亲吻一通。 那样做的话,她也不至于又气又恼。 “夜间天凉,您早些回去。”敬亭颐温吞道。 言讫,顺着池边的台阶走到池子上面。他浑身被温泉水打湿,劲瘦有力的身形尽显。 弯了弯腰,将那篓衣裳手巾,搁在她身旁。 浮云卿最后的自尊,被他亲手碾碎。 明明温泉水热得她额间冒汗,可她却仍止不住地发抖。 “走,赶紧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说着胡乱抓起一条手巾,往他那处扔,焦眉苦脸地撚他出去。 敬亭颐捡起那条手巾,什么都没说。临走前,轻轻合上门栅。 冷风拂过,吹得浮云卿身子直打哆嗦。 今晚为甚会发展成这个鬼模样,明明她想象中的是,这会儿敬亭颐该环着她的腰,狠狠欺负她才对。 她故意提要泡温泉,故意光着身唤他进来,故意拉他下水,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她的意图么? 浮云卿麻利地穿好衣裳,唤来侧犯尾犯给她擦头发。 侧犯睇见她满脸不悦,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您跟驸马之间是发生什么不愉快了吗?方才驸马交代院里,说今晚他不歇在您屋里,要回信天游那院里住。” “他还要回去?”浮云卿撅起嘴,“该他说话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噢,怎么的,见了你就不哑巴了?” 倏地想起,自个儿刚刚怒斥,再也不想见到他。 她的气话,他倒真听进了心里。 一时哭笑不得,卧在宽敞的拔步床里。床榻空落落的,她的心也空落落的。 吹了灯,辗转反侧,睡不着。 他枕过的枕头,他盖过的被衾,都没拿走,静静地偎着她,仿佛他还在自己身边。 这算是吵了一场莫名其妙的架。 浮云卿捱不住念他的心思,再三翻身,终于做了个决定。 她把自己的枕头,换成他的枕头。把他盖过的被衾捞来,盖在自己身上。被他的气息紧紧包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静下心来思考。 就像小鸟筑巢那样,衔来喜爱的物件,垒成四面不透风的墙,垒成结实的窝。 她草率成婚,是要过出个样子给亲朋好友看。都说夫妻避不开吵架冷战,都说没有一桩百喜无忧的婚姻。她偏偏不信。 她想,敬亭颐待她那么好,俩人怎么会吵架。 她想不出敬亭颐跟大哥似的,歇斯底里吼她的模样,想不出他背着自己宠妾的霪.荡模样。 事实上,他的确不曾吼过她,更是在新婚夜当晚,明确地说,他的身心,只会给她。 反倒是她今晚先吼了他,是她先动了想找其他男郎过日子的心思。 可她不舍得放弃他,毕竟她只找到他一个合心意的人。 良久,叹了一声长气。 * 信天游。 敬亭颐躺在屋顶上,枕着手,怔忡地望着天边明月。 不多会儿,卓旸轻手轻脚地跳了上来,提着两小坛酒,扔到敬亭颐身边。 卓旸利落地拔起酒塞,往嘴里“咕咚咕咚”灌着酒。 “欸,兔演巷的死士被韩从朗挖了出来,这事你知道吗?” 敬亭颐白他一眼,“明知故问。” 卓旸知他心里憋着一股气,破天荒地没计较他的无礼,只是打趣着:“被公主呵斥一通,心里不好受罢。不是大事,往后呢,这样单方面或双方面的争执,随着她对你了解逐渐加深,发生的次数会越来越多。” 浮云卿 第61节 敬亭颐闷着辣嗓子的酒,自嘲地笑着,“不会说话,你可以不说。” 卓旸啧啧两声,“我这叫实话实说。发展成这样,能怪谁,不都是你一手酿成的么?” 他拍着敬亭颐的肩,“你要利用公主复国,伤她的心,这不是必然发生的事嚜。再说,眼下才走到哪,这不过是咱们迈上大道的第一步,往后你会把她伤得愈来愈深。深到极点,咱们造反成功。那时你再去哄,也不见得来不及。” 浮云卿与卓旸带给敬亭颐的感受,是两个极端。 与浮云卿相处,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与她偎在一起,他能忘却许多烦恼。而与卓旸相处,他常常觉得自己是世上最苦大仇深的人。只要遇见他,过往那些晦暗的记忆,便会笼上心头。 他被割成两道精魄,一道心向光明,一道心向阴暗。 浮云卿夸赞的话迷了他仇恨的眼,卓旸回怼的话又将欢乐假象一一撕碎。 敬亭颐滚了滚喉结,晦涩苦闷地说:“你还看不懂局势么?” 他低声说道:“这场局里,公主身处中心,是至关重要的棋子。官家用她来制衡我,用我来制衡韩从朗。施素妆,荣缓缓,归少川,还有前朝的许太医,都是围堵中心棋的余棋。官家激着我,也激着韩从朗,两方刺激,为将来一场关键局铺路。他要用那场关键局试我,试我会不会为着小情小爱,放弃造反,放弃复国。” 卓旸将酒塞摁进坛口,把少了一半酒的酒坛放在一边,“你会吗?” “当然不会。” “你知道韩从朗让公主给我捎了句什么话吗?”敬亭颐挂着苦涩的笑,说道,“玩弄权术者,必将为权术所玩弄。” 听及此话,卓旸不在意地嗤笑一声,“这厮还有脸说这话?他没有玩弄权术么,他在嘲讽什么狗东西。” 敬亭颐回:“他在嘲讽,这场赌局里的所有人。他真正要嘲讽的,是自傲的官家。” 卓旸附和说是,“只可惜公主要白白牺牲在这场赌局里。最受宠的公主?哼,不过是一个无辜的朝政牺牲品罢了,是为官家的野心铺路的牺牲品。” “我不会让她牺牲。”敬亭颐把玩着一个红珠串,“人心不足蛇吞象。官家这般游刃有余,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当心惨遭反噬。” 提及官家,卓旸心头正有一惑。 他问:“欸,你说他明明知道你我的身份,知道你我的目的,为甚当初还要将你我寻来,养在皇城司?” “他要羞辱我们。”敬亭颐坐起身,“我,前朝皇子。你,前朝世子。他知道我们是前朝贵胄余孽,知道我们在虢州屯兵,蓄谋造反。可却仍把我们养在身边,养成给他做事的刺客,养成他指哪刺哪的长剑。前朝没落,新朝强盛,他在羞辱我们,纵使贵胄又如何,如今还得臣服于他。” 前朝皇子,在新朝皇帝手底下做事,奇耻大辱。 数年韬光养晦,就是为着有朝一日,能痛快地打他一巴掌,让他看看,自矜自傲的后果是什么。 酒劲上头,敬亭颐叹一声,“你怎么敢在公主府内,提起这个话头?” 卓旸说他多虑,“人呢,我都迷昏了。” “就下了一点药。”卓旸比划着“一点”,窥见敬亭颐眸色变冷,又赶忙补充道:“没给公主下。全府上下,就饶了她一个。反正,她又不会来这院里寻你。” 忽地想起什么,卓旸追问道:“你说的那一场关键局,具体指什么?” 敬亭颐摇摇头说不知,“总之与公主有关。你我这一年要多把精力分在公主身上,她不能出任何意外。” “一年么?”卓旸有些感慨,“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今年形势大变,还不知能活到来年不能。” 生死相关的话头,敬亭颐素来不喜。他踢卓旸一脚,“那么多年都撑过来了,今年怎么会撑不到头?” 说罢旋身落地,进屋之前,额外多说了句,“若公主问你我的身份,只说不是前朝人。” 卓旸噢了声,“我嘴严得紧。除非是公主自己打探到了你的身份,其余情况,就是她软磨硬泡,我也不会交代出来。你且放心。” 这一夜,数着更漏强捱,只觉夜色如此漫长。看啊看,望啊望,无论如何,也盼不到白日光亮降临。 * 次日辰时,珍馐阁。 圆桌边坐着的仨人大眼瞪小眼,阁楼里死一般地静寂。 禅婆子听麦婆子说,公主与驸马闹了个不愉快。到底因着什么事闹翻了天,婆子也不知道。 往常珍馐阁从未出现过仨人都不说话的场面。禅婆子习惯听浮云卿聒絮的声音,眼下噤了声,耳根清净不少,可心里莫名兀突突的。 禅婆子轻咳几声,“公主,今日做何安排?” 浮云卿咬着嫩豆腐,回道:“上晌是卓先生的课,要练太极拳。下晌是……” 话语未尽,偷偷觑着敬亭颐。 下晌是他的练字课。往常她最爱上这节课。她写得字潦草,就拽着敬亭颐的衣袖,让他握着自己的手写字。 她窝在他怀里,听他讲写字要领,可心却不知飞到何处去。 现下闹了别扭,最喜欢的课,反倒成了最想逃的课。 说话说一半,剩下的一半,明显是要敬亭颐替她说。 要是他把话补上,兴许她一开怀,就不再同他计较昨晚的事。 哪知这厮依旧沉默,只是自顾自地品着粥。 浮云卿眉眼一耷,“下晌没课。二姐邀我去她府上座座,我下晌就去。” 卓旸意味深长地噢了声,眼眸在浮云卿与敬亭颐之间乱转。 他替敬亭颐解围道:“我突然想到,上晌有点私事要处理。老家来了几位亲戚,我告假去招待他们。公主,你看这样行么,上晌的课换敬亭颐来上,明日我再把这课补回来。” “不行。” 浮云卿与敬亭颐异口同声地说道。 言讫,又默契地朝对方看一眼,旋即飞快瞥开。 卓旸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话。 浮云卿说不行也就罢了,怎么敬亭颐这厮也说不行? 分明在给敬亭颐创造与浮云卿相处的机会,可这厮居然毫不珍惜,把这机会拱手让了出去! 浮云卿心想,沉默还真是金。 既然要沉默,那就从一而终。任旁人说什么,只管沉默去。 这声“不行”让她心里拔凉,心头梗塞,恨不得拿块布条塞敬亭颐嘴里。 她问卓旸:“这亲戚早不来晚不来,非得今日来?欸,我就疑惑着,你怎么天天有这事那事的?” 卓旸一脸无辜,举手投降:“当真是怠慢不得的亲戚。我老家亲戚多,这几位今日来,那几位明日来,这也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浮云卿不耐地白他一眼,“那行,你告假,我倒轻松,一天没课。既然这样,我上晌就去二姐府里,晚间再回来。噢,玩得尽兴,兴许连着几日就住在她那了。” 思来想去,仍旧咽不下敬亭颐给的那口气。 遂侧身,朝敬亭颐问:“你为甚不行?” 气冲冲地质问,连“敬先生”这个名讳都不愿再叫。 敬亭颐搁下筷著,说道:“我上晌也有事。” 只这一句,便把浮云卿噎得够呛。 什么意思?给她摆谱甩脸? 她不唤他“敬先生”,他也不自称“臣”。 不动脑筋的臭男人,难道看不出她要他哄么? 敬亭颐自顾自地说:“笔用废几杆,没有存货,要去相国寺置买一批。” 今日相国寺朝外开放,卖各种物件的摊子都有,自然也有卖好笔的摊。 浮云卿故作不在意地噢一声。 去相国寺也好。她三哥在相国寺,倘若三哥与他的妹婿碰头,怎么不得替她这个妹妹数落妹婿一通? 仨人也算是做了一番交谈,可交谈效果甚微。 浮云卿躲下晌的课,原本是要给敬亭颐台阶下,让他求她:公主,没你不行,快来上臣的课罢! 若是这样,她就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这事就算掀过了篇。 偏偏卓旸这厮提出要换课,这下好了,两位先生都出门办事。她想要的结果,半个没达成。 起初说要去二姐府上,也是随口乱说罢了。眼下闹得下不来台,只得硬着头皮登门拜访。 这厢浮子暇正与后院一众面首狎戏,听及驸马何狄来报,浮云卿及至前堂,忙推开衣衫不整的面首,整理好衣襟,跟着驸马直冲前堂。 “哎唷,大忙人竟然舍得来瞧我了?” 浮子暇顶着满身红痕,踅进前堂,先将浮云卿抱起旋转一圈,又爱不释手地捏捏她的脸,在她脸颊右侧落下一枚香吻。 浮云卿嫌弃地擦擦脸,“二姐,我都多大了,你还把我当小孩子耍呢!” 浮子暇说哪里有,一面遣驸马去烧茶。 浮云卿趴在她身上嗅了嗅,意料中地闻到一股独特的情.爱腥味。 “白日宣霪,宣了还不止一两次。”浮云卿劝道,“当心后院着火。姐夫待你一片真心,你呢,半点不珍惜人家。守着年轻俊俏的驸马不管,非得去宠.幸那一群花里胡哨的面首。我看,那一群人还不抵姐夫半分神采呢。” 话音甫落,何狄便端着茶盘走近。 他给两位姊妹各自沏一盏茶,随即走远。 在走远前,朝浮云卿投递了个感激的眼神。 既然小妹成了婚,那先前避讳的话头,这会儿都能敞开了说。浮子暇没大志向,霪心盛,一个两个男郎阗不了这颗心,需得寻来更多男郎,换着法儿伺候她。 浮子暇刮着茶沫子,掩饰般地翘起二郎腿,“还真别说,那处肿成一个合不上的蚌。嘶,看来又得抹药囖。” 浮云卿竭力理解她话里的意思,认真想了想,却仍旧理解不了。 浮子暇笑道:“难道新婚夜,你那处不肿不疼?要真如此,那驸马也太没用了!” 提示到这里,浮云卿才慢慢反应过来。 难怪见浮子暇一瘸一拐地走来,不甚自在地翘腿,原来还是在说男女亵裤里那些事! 浮云卿无奈地回:“二姐,我和他还没有经历过那事。你想想,新婚夜我俩才认识两月,情意浅薄,怎么可能潦潦草草地做事。这件事美好纯洁,该是双方心意相通,爱得不可自拔才能水到渠成。” 浮子暇笑着说:“真是小孩才会有的想法。罢了,反正你早晚都要经历一遭。说得不好听些,这事正如一沾荤腥,便再难以戒下。嗳,非得等自个儿品尝一回,方知其中奥妙。” 见浮云卿耷拉着脸,她又问:“今日来看我,是不是与驸马之间闹了什么别扭?” 浮云卿乖巧地点点头,“我索吻,他不给。问原因,只说不是时候。该死的‘不是时候’,他认为不是,我认为是。其实是件小事。我给他几次哄我的机会,他倒好,把我越推越远。我说要来拜访你,他说他也要出去一趟。没心眼的男人,就不知道厚脸皮地来哄哄我。” 浮子暇像是听见什么隐秘事一般,憋着笑意,说道:“原来我是给你俩铺路的垫脚石。” 浮云卿反驳说怎么会,“自然也有想你的成分在。” 浮云卿 第62节 言讫,倏地被浮子暇拽起,不由分说地随她进了内院。 “问两位殿下安。” 内院整齐地问安声叫浮云卿惊得合不上嘴。 红衣裳紫衣裳,老天,约莫全天下的色彩,都汇集在这一方院里。 她大眼一望,人头挤着人头,这么多男人,换她来宠,真是无福享受。 “他不来哄你,说明吃的醋还不够多。”浮子暇推着浮云卿往人堆里去,“我就不信,敬亭颐那厮瞧见你与旁人眉来眼去,还坐得住。” 一张张笑脸在浮云卿眼前闪过,她回着话,“就算我与旁人眉来眼去,他又怎么能看见,不过白费功夫罢了。” 浮子暇叹她不开窍,“你当他说去相国寺,当真就只去相国寺?” 一面把浮云卿推到亭里坐下,又勾勾手,叫来一排笑容明媚的男郎。 “喏,这一排都是我没碰过的。现在,他们全属于你囖。” 浮云卿心底乍然升起一股奇异隐晦的背德感。 脑里有两种声音在打架。一种劝她不要听信二姐的花招。一种劝,女人当如此,多采几朵花,才知道哪朵花最香。 纠结半晌,最终其中一种,战胜了另一种。 第50章 五十:听话 ◎不听话的坏孩子。◎ 在浮家, 女人多采几朵花的风气,是浮子暇开的头。 浮家家风严,除却官家与太子, 旁的皇子皇女或宗室亲戚,大多都是一夫一妻地过日子。夫不找妾, 妻不越轨,夫妻越恩爱,教出来的子女越出众。 偏偏浮子暇开了妻越轨的头。她是皇家公主,明目张胆地豢养面首, 自有一批胆大的贵女跟风宠幸小倌。 有的贵女不走运, 找的都是得了花柳病的烂荠菜。有的比较走运,找的还算干净, 能供她们好好亵玩一通。 但最走运的,还属开了霪风的浮子暇。 这厢她偎着浮云卿的肩,不迭吹着耳旁风:“小六, 我的好妹妹。我长你四岁, 这四年攒了许多寻觅好花的方法。你信我,面前这一排八人,每个都有能让你享受的绝活儿。这些专门供贵女与内外命妇亵玩的男郎,都是打小培养的。吃什么,喝什么,有一套严苛的规矩。总之本钱好,活也好。” 浮云卿听罢她这话,猛觉自己好似无意间推开了一道通往新领域的门。 而那道门后摞着无数男郎, 瞪着渴求的眸, 争先往门缝里望她。 她要气气敬亭颐, 选了与旁的男郎卿卿我我这条路子。可心里那道坎仍旧迈不过去。 想了许久, 索性选了个折中的法子。 “你,过来。” 浮云卿指着那一排里,最出挑最俊俏的一位男郎。 待他走近,不由得挑着眉,细细窥着。 浓眉长眼,鼻梁高挺,薄唇微抿。这张脸不显半分阴柔,不像伺候人的小倌,倒像是沙场厮杀的将军。 浮云卿伸手指着方桌上一盏瓷玉花瓶与几丛生花,“会插花吗?我要看你插花。” 话语生硬直白,这哪里是狎戏,分明是强买强卖! 浮子暇嘴角一抽,憋着笑劝道:“哎唷,男男女女之间该说什么话,看来你还得练上一练呐。” 浮云卿挂上个无奈的笑,“敬先生当真会吃醋么。我下血本来做戏,他要是不来,那我岂不是得亏死?” “来不来,你都不亏。再说,我料断他会来,至于怎么来,何时来,那就不得知了。”浮子暇笑着回,“我呢,给你俩留些单独相处的机会。你要嫌一个不够,就唤女使往阁楼里多请几个。” 言讫,漾了漾水波一般的缭绫袖,领着一帮看戏的男郎往阁楼里走。 眼下亭里只剩浮云卿与那男郎两人,面面相觑。 浮云卿揿紧剪刀,“咔嚓”一声,把一束水仙给剪断。 “叫什么名字?”她问。 男郎枯着眉,竭力媚着浮云卿,可心里到底有几分不服气。他拿手巾搽着花瓶,回:“小底无名。得了主家的宠幸,才能被赐名。” 浮云卿噢了声,想必这便是二姐口中的那套规矩罢。可怜归可怜,叵奈她对这厮没什么绮丽心思,听及他可怜诉苦的话,心里毫无波澜。 反正有没有名,她都会“你”来“你”去地称呼。 插花这事,讲究花枝疏密聚散,内蕴天人合一。桌上的花顺应浮子暇的喜好,是几枝牡丹,芍药,月季。嫣红嫣紫,若插在素净的玉瓶内,高雅的意蕴就不复存在。 浮云卿摇着扇,往圈椅里一欹,静静睐着面前跪坐在蒲垫上,修剪花枝的男郎。 要让人吃醋,岂不得来点亲密接触?譬如靠着肩,扯着手,说些暧昧不明的话。 坦白来说,这位男郎虽逊她府上两位先生几分。但落在外人眼里,倒也是个惊鸿一面的主儿。 然而睐着他那张脸,心里终归不舒坦。 常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二姐把他拉出来,任她观看。 这一看,难免做起了比较。 哪哪都没敬亭颐合她心意。 浮云卿眉梢一耷,想开口说些有的没的,又觉没这必要,唇瓣张张合合,最终噤了声,什么都没说。 那把被男郎握在手里的剪刀,剪到硬枝,“哼哧哼哧”作响;剪到软条,“咔嚓咔嚓”作响。 不多会儿,一瓶花便被推到浮云卿身前。 “公主,您要的插花。” 男郎倾身搁花瓶时,腿脚轻微地抖了抖。想是跪得久,腿脚发麻。 腿麻抽筋这种猝不及防的痛事,浮云卿经过许多次。 及笄前,夜里经历,她便拧着眉头哎唷几声,唤来宫婢,捶腿揉身。及笄后成婚前,婆子女使照顾她。而今成了婚,夜里时常猛地坐起,抱着腿肚一脸吃痛。 敬亭颐睡得浅,甫听身边有动静,下刻便握着她的小腿肚,叫她把腿伸直,用圆木槌一下一下敲着。 疼痛的滋味不好受,可一旦有人来关照,那便成了件温馨甜蜜的事。 浮云卿刮着茶沫,大眼一瞥,哎唷,这厮插花的手艺倒真是高。 艳丽的花高低错落地摆着,经他修剪,花朵与玉瓶恍若浑然一体,半点不见违和。 “起来罢。”浮云卿漫不经心地说道,“去向二姐要几坛果酒,取来后陪我噇几盏酒。” 男郎听话地起身,听话地去取酒。 睐他半晌,浮云卿才明白为甚再俊俏的男郎都入不了她的眼。 一个个跟精致的傀儡玩具一般,抬哪根线,就动哪只手。空洞呆滞,不像活生生的人。 比及男郎再踅近,已过去小半晌。 他拱手解释道:“二公主殿下赏门客酒,酒屋拥挤不堪。小底排队耽搁许久,公主见谅。” 他愣愣的,不懂为甚待他平淡疏离的公主,会提出与他共同噇酒。 但人家是主子,说什么,自个儿就得做什么。 浮云卿端着酒盏,浅浅一盏清酒,映着她涣散朦胧的眸。 对饮许久,俩人半句话都未曾说过。 浮云卿头脑发懵,掇来条杌子,叫男郎坐在自己身边。 她低声说道:“登门拜访,本就是我头脑一热做出的决定,眼下想想,当真幼稚。就该堵着路不让他走,把窗纸挑破去问。” 从两位公主交谈的话里可以知道,浮云卿是因与驸马闹了别扭,赌气地来二公主府,想引来驸马求和。 男郎循循善诱地回:“您是与驸马闹了什么别扭罢。小底与驸马都是男人,或许您与小底说说,小底能帮您分析分析,驸马的心思。” 浮云卿眸子一闪,“当真?” 男郎颔首说是,继而捋起衣袖,给浮云卿添了盏酒,“小底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给您说几句,要是您觉着小底说的不对,那小底就噤声不再说。” 浮云卿心叹真巧。敬亭颐也生就一张好嘴。既然如此,那就看这两张嘴,哪个更讨她欢心罢! * 相国寺。 敬亭颐将马栓在一间茶铺下,拍拍衣摆上不存在的灰尘,正抬脚要走,竟瞥见不远处,正有一人跟着他。 他揿起一颗沾沙土的土块,甩腕一撇,石块便精准地掷到那厮的袍上。 “嘶——” 那厮自人烟稀少的巷道里走出,揉着被石块投中的手臂,“下这么重的手?我跟你是仇人么?” 敬亭颐借水盥了手,边擦手,边乜他一眼,“你不是去招待亲戚了吗?” 那一路尾随敬亭颐至相国寺的人,正是卓旸。 卓旸跅驰地笑道:“嗳,去看亲戚这借口,不是用来诓公主的吗?我的亲戚,早就死光喽。明显是一个谎言,她都没看破。我又没那闲工夫找几个假亲戚来做戏,只能跟着你来拜访三皇子。” 敬亭颐眼神一滞,“我何时说过要来拜访三皇子?我不是说过么,我是来买笔的。” 卓旸笑他虚伪,“公主不在这处,你装腔作势给谁看?你什么心思,我会不知?” 他撞着敬亭颐的肩,“骗我可以,骗公主可以。骗得久了,可别把你自己给骗进去。” 说着踱将寺里,抬眼望去,拥挤的摊子望不到头。 卓旸没耐心一个一个寻,心想,既然敬亭颐要做戏,那他就陪着他把戏做全。省得露出什么破绽,再叫公主心寒。 他被人群裹挟着向前,随意拍了个男郎的肩,问道:“小兄弟,你可知哪里有卖笔墨纸砚的摊子或店铺?” 那男郎身边还有位戴帷帽的小娘子,他这一拍,倒把人家两位你侬我侬的氛围给无情截断。 好在男郎心胸宽阔,闻言,伸手指着东南方,“欸,那处就是,都是卖笔墨纸砚的。兄弟你过去仔细挑挑。” 卓旸道了声谢,转身欲走,哪知竟被健谈的男郎拦下。 “兄弟,我与你一见如故。往后若你有空,不妨去仙桥市归家花铺找我。到那时你就说有人引荐,小厮会带你来见我。” 卓旸敷衍地点头说好,心里却想,什么一见如故,若不是有什么利益牵扯,哪会邀陌生人见面? 浮云卿 第63节 再一抬脚,又被男郎身边的小娘子拦下。 “小官人留步。”那小娘子掀起帷帽,“欸,您不是小六府上的卓先生么?您来了,那小六是不是也跟着来了?” 瞥见小娘子的样貌,卓旸暗叹声不好。 这位小娘子,正是施素妆。 原本他不知归少川的样貌,如今认出施素妆,那她挽着手臂的这厮,定是情郎归少川。 他这手真是臭!满街游客,他随意一拍,偏偏就拍到了施素妆与归少川身上! 卓旸飞快动着脑,讪笑回道:“她在二公主殿下府上歇着。” 素妆意味深长地噢一声,再转眸暗睃,“哎唷,驸马也来了。” 卓旸心头一冷,侧过身,果然见敬亭颐朝他走来。 “我们二位到相国寺置买物件。”敬亭颐恭谨唱喏,说道:“时间紧任务重,就此作别。” 言讫,越过卓旸的身朝前走去。 素妆说那好,“卓先生,你快跟去罢。等哪日咱们几位都有空,再找个茶馆坐坐聊一会儿。” 眼看人飞快走远,归少川扭头问素妆:“买几杆笔,还需亲自来相国寺跑一趟?这些杂事,交给小厮跑腿不就好囖。” 素妆戴正帷帽,说谁知道呢,“驸马满眸澹然,像是来置买物件的。可那位卓先生眸色慌张,倒像是偷跑出来的。俩人作伴前来,一人镇定,一人慌忙,当真有趣。等再与小六见面,得把这奇怪事同她说道说道。” 旋即窝在归少川肉乎的怀里,“不说他们了,说说咱们俩。” 归少川搂紧素妆的腰肢,口头上说着此番游玩规划,可心里不免在想敬卓二人的不对劲之处。 那头敬亭颐买来几杆狼毫毛笔,仔细放在长匣盒里。然而他意不在狼毫毛笔。 浮云卿说要去拜访浮子暇,听那语气,定是在同他置气。 可他说要去相国寺一趟,并不是置气,而是的确有要紧事去办。这要紧事不是买笔,而是正如卓旸所说,他要去拜访三皇子浮俫。 先前他与浮云卿来过寺庙后院一趟,这次轻车熟路地摸到要去的地方。 哪知刚踅步后院,便听及一重物落地的声音。声音很轻,像是顽劣的狸猫扒墙而来。 敬亭颐稍稍侧身,待看清那重物时,无奈地叹声气。 “你还有脸跟过来?”他斥道:“你该回去想想,怎么编话给公主解释来相国寺这事。” 卓旸拍拍手,“怕什么?施小娘子随口一说,我不慌,你倒是慌得紧。” “嘁,被我说中了。”卓旸觑眼岑寂的后院,抬脚往前走,“走罢,去找三皇子殿下,让他开导开导你。” 说是这么说,可心里终归还是慌的。 若能再经历一遭,卓旸心想,说什么他都不会跟着敬亭颐来相国寺,说什么都不会问人寻路! 可光想那些不可能实现的有甚么用,不如用将来去弥补,尽管这代表着要撒更多谎来圆。 敬亭颐没心思斥他,拐了几道弯,走到一间简陋的草屋前,叩了叩门。 “谁?” 破天荒地,屋内传来一道急躁的女声。 卓旸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他好似在无意之间,窥见了浮俫的秘密。 敬亭颐却说他大惊小怪。 这道女声,从浮俫屋里传来,自然只会属于赛红娘,那名与浮俫纠缠来往的江湖女子。 没听到屋外传来人声,赛红娘不耐烦地推开门,正想斥哪个不长眼的小佛陀,结果抬眼一看,来的竟是两位陌生男郎。 “这两位,我眼生。”赛红娘扭头问着浮俫,“你辨辨人,看看认不认识。” 这厢浮俫正火急火燎地系着裤腰带,越慌越难系,一面抽空回:“噢,让他们稍等片刻!” 方才赛红娘扒墙来寻他,俩人半月未见,黏糊得很。像模像样地说几句话,不知谁起了头,俩人就搂在了一起。搂着搂着,两张嘴皮情不自禁地依偎相贴。他起了霪念邪欲,好似渴龙见水,急忙扯开袈裟。哪知刚把赛红娘推到榻上,门就被哪个不长眼地给叩响。 他浑身只剩件袴子,赛红娘却衣衫规整,从霪里抽身出来,不慌不忙地开了门。 浮俫心里骂着那不长眼的鳖孙,踱步自榻里走出。抬了抬愠然的眸,这下才知,原来他骂了几通的鳖孙,竟是他的妹婿敬亭颐! 噢,还有一位眼生的。想是府上那位卓先生罢。 浮俫愧怍地轻咳一声,“妹婿,你是来看我的罢。快坐,快坐。” 说着将人迎进屋里。 瞧清来人后,浮俫心底窃窃地欢喜,幸好霪事未成,屋里闻不见臊味。若正耕耘得起劲,客人一来,岂不是闹了个天大的笑话? 浮俫扯着赛红娘的手,“这位小六都跟你俩介绍过罢。” 敬卓二位说是。 赛红娘拍掉浮俫不守规矩的手,“规矩点,别叫人笑话。” 又暗藏深意地点了点浮俫稍显凌乱的袈裟,提醒他的身份。 浮俫这才正经地问:“来相国寺找我,难道是与小六吵了一架?” 敬亭颐建盏回道:“我惹她生了气,不知该怎么哄。此番前来是想请教您,该做什么事去弥补我的过错?” 浮俫“嘶”了声,“小六这孩子呢,说她单纯,也算单纯。可说她鬼点子多,那也在理。先前我们几位兄姊逗她,把她逗哭了,花了好大一阵功夫去哄。给她做好吃的,看好玩的,哄了半月,都没哄好。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哄她的时候,狼狈地打了个喷嚏。她一听,就笑出声来。金玉琳琅哄不好,一个喷嚏倒把她哄得开心。” 回想起欢乐过往,浮俫满心感慨,“不过那时她尚未成婚,如今成了婚,心思怕更是难猜。实话说,妹婿,这个事我帮不上你的忙。也许你拉下脸面,多哄几次,她就笑了。” 赛红娘却对这话头格外感兴趣,搬着杌子凑到浮俫身旁坐,煞有其事地说:“嗳,这种事,你们几个大男人摸不着门路,实在正常。老话说,女人最懂女人。欸,这位妹婿,我倒有一法可行,你要听不要?” 果然是江湖女子,性情中人。说话直白大胆,甚至叫人觉着她半点不懂说话的门路。 敬亭颐扬起一个淡淡的笑,“且说来听听。” 这法子,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可敬亭颐与卓旸偏偏在这间小屋里待了大半天。待再迈出门去,已是将黑的黄昏时候。 “妹婿,我的身份特殊,没办法送你出去。”浮俫将人送到内院门口,拱拱手说道,“千言万语,抵不过一颗真心。你待小六一片真心,再多下点功夫,定能拿捏她的心思。” 敬亭颐颔首说好,与卓旸一道快步踅出相国寺。 牵马时,特地对卓旸说了句,“你先回去。” 卓旸勒紧缰绳,“你去哪儿?” 敬亭颐轻笑一声,利落地翻身上马,“接公主回家。” 卓旸说他当真是疯了,“你就用这一匹马,去接公主?” 言讫,心里仔细想了想,再抬眸见敬亭颐胸有成竹,这才听懂他的话意。 “行,我不管你与公主之间的事。”卓旸意味深长地睇他,戏谑道,“明日,希望看到你与公主和好的场景。” 话落便驾马走远。 二公主府落在北奴儿巷,从相国寺出来,向东一条长衢直走,半刻便能走到。 敬亭颐牵着马,正欲朝府门口的小厮说话,便听那小厮机灵地说道:“哎唷,贵人您就是三公主殿下的驸马罢!” 小厮呵着腰走近,替敬亭颐照看骏马,“家主提早吩咐过,若您来了,麻烦您在府门口等等。三公主殿下正往您这里赶呢,只是她噇醉了酒,且醉得不轻,会被人搀着出来。” 敬亭颐皱起眉头,眸里滚着不悦的意味,“公主她喝醉了?” 小厮欸了声,“三公主殿下说一醉解千愁,果酒喝了一坛又一坛,谁都止不住。这一放纵,就成了这样……” 话音甫落,醉酒人嘟嘟囔囔的声音便传到敬亭颐耳边。 小厮侧身一看,“驸马,三公主殿下来囖,您快去接接她。” 满身酒气,隔着老远都能闻见。 瞧见浮云卿朝门口走来,敬亭颐挂了个欣慰的笑,总算是见到了她。 可再一瞧,搀扶她的人,竟是一位俊俏的男郎! 浮云卿扯着那男郎的衣袖,不依不饶地嘟囔着:“我还没喝够呢,怎么就不喝了?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再陪我喝一坛!” 男郎觑见敬亭颐,一时推也不是,应也不是,身子僵硬。偏偏浮云卿还没心眼地往他身上靠,甚至慢慢搂起他的腰,胡乱摩挲。 “胡闹。” 敬亭颐低声斥道。 他面色铁青,恨不得把那男郎给活活撕碎。 熟悉的声音,不熟悉的呵斥。这声仅仅令浮云卿有一瞬清醒,眨眼间,稀少的清醒便被迷糊的意识淹没。 敬亭颐从男郎怀里接来发懵的浮云卿。偏偏浮云卿不想离开男郎暖热的怀抱,不断挣扎着,要从敬亭颐手里逃走。 她使劲推着敬亭颐,“你是谁?为甚要来管我?” 男郎见敬亭颐眸色愈发阴沉,便主动把浮云卿往他那处推,“驸马,公主殿下醉得很,您不要与她计较。” 敬亭颐冷哼一声,“我与她之间,轮不到你搭腔。” 男郎本是好声好气地劝告,哪知会遭到敬亭颐阴阳怪气地回怼。一时不知哪来的底气,挺直腰杆,回道:“公主醉得很,差点把我的衣袍扯开。劲道之大,我一个男人都抗拒不了。驸马,您不要与她计较。” 敬亭颐嘴角抽了抽,隐忍说好,心里却已经在想,要怎么整死这个胆大包天的男郎。 正巧浮子暇拿着一顶帷帽走来,笑着劝道:“妹婿,晚间风大,让小六戴好帷帽。路上一定小心。” 对于敬亭颐骑马来接人这事,浮子暇并不感到意外。 毕竟他头上都快长了片绿油油的草原,但凡有点胆气,哪还有心思请来金车接人回家? 敬亭颐接过帷帽,强硬地将浮云卿拢在怀里,不顾她挣扎,给她系好帷帽带子。 又罔顾浮云卿的惊呼,将她抱上马。 回家这一路并不顺利。 骏马骙骙,马背颠簸。敬亭颐坐在浮云卿身后,两人共乘一马。身子紧紧贴着,他能更直观地感受到浮云卿的怨念。 “放开我!” 浮云卿不断扭身,挣扎道。 敬亭颐依旧把她搂得紧,“不是跟你说过,出门在外,不要喝醉酒么?” 浮云卿颠得难受,使劲朝垂落的帽帘吹气,用气把帽帘吹起,拼命汲取着新鲜的空气。 浮云卿 第64节 真是不懂,她与身后这厮无冤无仇,可这厮却执拗地缠着她,连她喝盏酒这种小事都要管。 不能忍! 于是倔强回:“我想喝就喝,你凭什么管我?” “凭什么管你?” 敬亭颐好似听到天大的笑话般,眼神冷得能刀人。 他翻身下车,拦腰抱起浮云卿,骙瞿地往府里走。 阖府上下从没见过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一时竟没一个敢拦路的。 越暨内院,敬亭颐朝麦婆子撂下一句,“去备解酒汤”。 话落,一脚踢开屋门,将浮云卿不轻不重地扔在柔软的床榻。 侧犯尾犯愣在卧寝前头,不知这二位唱的是哪出戏。 麦婆子却憋着笑,数落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屋门关上?” 两位女使忙回声好嘞,快走走上前关门。 门扉关上那一瞬,正好觑见敬亭颐往前倾身,强势地压下浮云卿。 这头浮云卿手忙脚乱地解开帷帽,将帷帽泄恨般地往敬亭颐身上砸。 她躺在熟悉的床榻上,伸手摸到一床被衾,忙掀开往身上盖。 可那床被衾被人压着,任她怎么揪,仍旧纹丝不动。 “喝完酒,就想睡?”敬亭颐掀起被衾,往床尾随意一掷。 “你管我,你到底是谁?” 浮云卿眼前一片朦胧,隐隐约约地看到有道身影,总是压着她,压得她莫名心虚害怕。 “我是谁?”敬亭颐喃喃自语,旋即将浮云卿身子一翻,忽视她的挣扎,揿住她的手腕,往自己怀里带。 “不听话的坏孩子。”敬亭颐将她按到身.下,“喝醉酒,连我都忘了么?” 浮云卿倏地感觉有股危险在飞快逼近,于是挣扎得更厉害,想逃脱出这道身影的桎梏。 “啪!” 一道紧实的声唤回了浮云卿游离的魂。 霎时清醒不少,感受到身子某处传来一阵疼痛,继而是无尽的酥麻。 “想起我是谁了吗?” 那人问。 浮云卿眼神呆滞,渐渐停了挣扎的动作。 脑里乱哄哄的,却仍做着艰难的思考。 他是谁,她想不起。 “啪!” 又一道声传到浮云卿耳边,唤回了她散落的魄。 渐渐的,甜腻的果酒气被清爽的草药气取代,绕在她的身旁,充斥着她的鼻腔,竟带给她即将窒息的感受。 “敬……敬先生……” 浮云卿喃喃道。下一刻,懵懂的眸里泛起一层雾气,慢慢地愧屈阗满。 “你……你为什么要打我……” 她捂着自己隐约肿起半边臀,哭得委屈,泪珠子“吧嗒吧嗒”地直往铺上落,“你不亲我就算了,居然还打我……” 上次经历这丢人事,还是三岁时,某次没背下书,被贤妃摁在膝上狠狠教训了一通。 “坏孩子。”敬亭颐松开手,揉着她的手腕,又把她通红的脸掰到自己面前。 “你在气我对不对。”他抹去她的泪珠,“你黏着那男郎,只是因为我没亲你吗?” 浮云卿哭得伤心,一时没听清他问的话。 她仍旧为被当成不懂事的小孩教训这件事,深深感到难以启齿的羞赧。 然而下一瞬,她呜咽抽泣的声音便被死死堵住,甚至泄不出来半个音节。 因为敬亭颐摁着她的脑袋,强硬地吻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话说: 二十万啦亲一下,剧情已过三分之一~ 第51章 五十一:砑光 ◎喜欢我带给你的吗?◎ 如今浮云卿心里, 装着两件玄乎的东西。 一是抓不住的想念,二是气息交缠的亲吻。 她那晕染雾气的眼眸,微微睐着, 见敬亭颐颤着眼睫靠近她,他的鼻梁擦过她泛红的脸颊, 仔细摩挲着。他阖眸,细密的眼睫一下一下地扎着她的眼眶,勾得她心底窜出一泡热。 雾眸倏尔瞪大,浮云卿无意识地揪紧衣摆, 揪出几道褶皱, 又慢慢松开。 她这张嘴皮子,没贴过别人的。 柔软细腻的感受, 延宕地传到浮云卿脑里。 敬亭颐一手握着她的腰肢,一手摁着她的脑袋。 明明没有绫罗缠在她稍微扬起的脖颈,可她却有种要窒息的感受。恍似敬亭颐就是话本子里吸人阳气的狐狸精怪, 而她是即将被狐狸精怪吞吃入腹的书生。 可狐狸精是刮涎书生, 而敬亭颐衣襟规整,只眼尾稍稍泛红,分明不像那狐媚子精。他箍着她软下去的腰,修长的指节深深陷在她的衫子里,甚至要陷到腰间软肉里。 这分明是头韬光养晦的狼,寻准时机,叼着她的脖颈带回窝里去。 浮云卿学着避火图里女人那般沉醉样,阖上眼, 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全神贯注地感受敬亭颐带给她的感触。 浮云卿心想, 亲都亲了, 这番体验还算不错,然而怎么也达不到避火图里那登峰造极的境界。 单说教人亲吻的那副避火图,里面画着在闺房中砑光狎戏的男女,像他们一样,紧紧依偎在一起。彼此侧着头,阖着眼,神情甚是入迷,仿佛真真在交换着彼此的阳气,从脚指头到天灵盖,都得到了莫大的升华。 而她与敬亭颐,也同画里一样,彼此侧着头,阖着眼。可她却只把那嘴唇当成个嗛不化的元子,使劲嗛,并没得到想要的升华。 敬亭颐只觉身心都被熊熊业火给灼着。 他的心,原本被框在一副骨架里,稳稳地跳,不停滞亦不惊慌。而这场火,越过骨架,直冲稳健的心。 那颗心逃不出去,只能困于湫窄的地方,越是灼,越是上蹿下跳。“扑通扑通”地敲着骨架,恨不能跑出去,窜到浮云卿抓紧又放空的手里。 他的腰杆,原本是一棵傲然矗立的青松,纵然纷纷大雪无情落下,仍旧倔强地挣扎向上。这是霜雪折不断的骨气。大火烧不断的青松,却为浮云卿弯下了腰。 仅仅是一个单纯的亲吻,便差点令他失控。 若浮云卿这时睁开眼,便会觑见,他隐忍复杂的眸色,他泛红的眼尾,餍足的嘴唇。 敬亭颐抬起手,轻轻盖住浮云卿的脸。 她的脸小巧,大半张脸都掩在他的右手之下,只留出微微启开的,腌着水光的红唇。 浮云卿歪歪头,“噫”了声,嘴里露出一口白牙。 她心里怨,怎么不亲了呀?难道这就是避火图第一回 上讲的,浅尝辄止,点到即止么? 敬亭颐艰难地咽了咽,声音不自主地染上几分沙哑,“喜欢我带给你的吗?” 浮云卿脸红更甚,迟钝又坚定地点点头。 他故意说得隐晦,勾得浮云卿眼睫颤得比蝉翼还快。 原想这般挠人心扉的话头会掀过篇,哪里想敬亭颐又问了句:“喜欢什么?” 他一步一步誘着她走进霪池,“说,喜欢我带给你的什么。乖孩子,说出来,好吗?” 坏男人。 浮云卿暗自嘟囔一句。 明明欺负她,惩罚她的时候,还说她是坏孩子。噢,难道只亲一亲,她就成好孩子了? 浮云卿不服气地撅起嘴,“不好。” 敬亭颐不气不恼,勾起嘴角,捞过她的腰,将她按在自己膝上。她半侧着身,手指抵在他胸膛前,把他当成出气篓,一下一下地戳着。 “当真不说吗?”敬亭颐感受着她的颤抖,“这可是你将功补过的机会。” 倔强的小姑娘偏偏厌烦谁数落她做错了哪件事,扬着声回:“我哪有做错的地方?” “你和那位男郎,做过什么,都忘了?” 听及他暗藏深意的话,浮云卿脑里飞快地过了遍这一日发生的事。 她与那位不知名的男郎亭下对饮。起初他说要给自己解忧,将男人的心思分析得天花乱坠。说敬亭颐待她不亲不疏,定是心里没有她的位置。说敬亭颐不来哄她,定是没把她当回事。 那时她越听越气恼,既然敬亭颐心里没她,那她也不要没脸没皮地在乎他囖! 当即怒拍案桌,“来,今日喝个不醉不归!管他吃不吃醋,管他来不来,咱们快活咱们的!” 酒盏不迭碰撞,她僝僽的眸里,载着香甜的果酒,还载着一个惹她心恼的人,就是没载过男郎不怀好意的笑。 今下细想,那男郎分明是在挑拨离间。他呦,巴不得她与敬亭颐决裂,再把他抬为驸马。这样他便顺利地从一介卑微小倌,脱胎换骨成公主的枕边人。一雪雌伏主家的耻辱,妄图在她面前施展雄风。 她被灌得醉,竟然会偏信萍水相逢之人口中的话。 甚至中道把他当作敬亭颐的替身,欹在他的胸膛。本来想扯散他的衣襟,结果僵硬的触感告诉她,这厮当真不如敬亭颐好,这才免了更多大胆的心思。 幸好没对男郎做什么过分的事。否则小错跃成大错,她得痛失敬亭颐这般惹她怜爱的妙人。 浮云卿心虚地戳戳敬亭颐的胸膛,“好嘛,我错了。我不该同你置气,为了让你吃醋,故意与旁人做亲昵状。” 敬亭颐心里暗笑。原来她行事的源头,竟是为了让他醋意大发。 这个年龄的小姑娘,或许都喜欢霸道偏执的男郎吗?一旦遇上事,二话不说,胡乱亲吻一通,厚脸皮地求和,她们都喜欢这样的作风吗? 浮云卿 第65节 他心里纠结的死疙瘩,被浮云卿一句话绕开了来。 敬亭颐心想,这事就掀篇了罢。本就因一个亲吻而起,再因一个亲吻结束,不算马虎。 然而心里的邪念,却逼着他再欺负欺负怀里可爱水灵的人。 敬亭颐轻轻捭了捭她的半边臀,强忍笑意,故作恼怒状,“做错事,该不该罚?” “该。”浮云卿愧怍的脸直往他手下藏,“不就是打那里嘛,你打罢,我敢做敢当。小时候没少挨打,两瓣打成四瓣,打出血,打开花,顶多就是躺在榻上叫苦几日,抹几日药膏嚜。哼,我可不怕。” 尽管如此说,可她还是悄悄把身子往外挪了挪。 敬亭颐心疼得不得了。贤妃下手真是狠,那时她还是什么都不懂的幼童,顶多背不下书,写错几个字,竟受过这么狠的责罚。 他心疼得想把手撤开,再亲吻她,安慰一番。 这便是示弱装可怜的魅力。 敬亭颐以为,浮云卿单单是学习不开窍,遭了许多次皮肉之苦。哪里会知,浮云卿说两瓣打成四瓣的事,无关学习,而是爬树摘槐花,半个脚掌没站稳,摔下去砸飞了内侍的门牙。打出血,打开花,打得皮肉高高肿起,是指偷摸去给邻国皇子送烤鱼,而皇子吃鱼满身起疹,差点丢了半条命的事。 她顽皮得很,越是管束,越是嚣张。然而过往那些嚣张事,敬亭颐一概不知。在他心里,浮云卿始终乖巧体贴。 敬亭颐又扇了下,“我何时说过要打你?” “你是没说,可你分明才做过那事!还……还多打了我几下。尽管不疼,但那也是打了呀。”浮云卿拍落他的手,登时睁开了明亮的眸,“就像你说没生气,可你的话分明就带着生气的意味。” 浮云卿给他表演举例,“平时呢,你会说:‘公主,您做错了事,臣要罚你。’眼下呢,你在说:‘公主,你做错了事,我要罚你。’你自个儿听听,称呼都不一样了,难道还不足以显示出你生了气?” 敬亭颐却驴头不对马嘴地问,“难道你更喜欢我自称‘臣’,称你为‘您’?” 听及此话,浮云卿薄薄的脸皮又是一红,仿佛被戳中了心事,忙打着掩护:“我可没有这样想。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我……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你不必往心里去。” 敬亭颐说好,却把她言不由衷的喜好默默记在心里。 又把话头转了回去,“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你一定想做好孩子,那且来说说,你喜欢我带给的什么?” 浮云卿惊得哎唷一声,“怎么还是这个话头?” 她羞得双手捂脸,嗫嚅道:“喜欢你亲我。” 字句黏糊,话音落得飞快,声音又小。偏偏敬亭颐听得清楚。 他仍旧使着坏,“没听见。” 浮云卿重复一遍,字句更黏糊,声音更小。 “还是没听见。” 浮云卿瞪圆了眸,可怜巴巴地望着敬亭颐,求他放过。 敬亭颐却揉着她的发顶,教书时的严厉在此刻用到极致。 教养孩子不能溺爱,过往他太过纵容,太过溺爱浮云卿。故而她的胆子愈发大,居然做出为了气他,投入别人怀抱这种大胆事。 不能再纵容下去,得让浮云卿看看他的厉害。 “别想浑水摸鱼。”他沉声斥道。 浮云卿没由头地叹了声气,忽地做了个决定。 她扭了扭头,捧着敬亭颐的脸,重重地亲了口他的唇。仍嫌不够,在他脸颊两侧,分别落下两枚香吻。 “我,喜欢你带给我的亲吻。”她眨了眨眼,如愿以偿地抚着敬亭颐的眼尾,将他眼尾的红搽得愈发妖冶。 这下换敬亭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俩人呆呆地对视半刻,浮云卿忽地说道:“我要洗漱沐浴。” 她挺直腰杆,双腿一旋,便正着身坐在了敬亭颐膝上。旋即手环住他的脖颈,腿环住他的腰身,“用这个姿势,把我抱到浴室罢。” 此刻她垂首觑着一脸茫然的敬亭颐,心里竟隐隐升起一种驯化野狼的乐意。 有时喜欢抬头望他,有时喜欢低头俯他。大抵避火图里的男女也与她的心思相同,所以常变换各种姿势,有趣得紧。 后来躺在浴桶里,一面接来侧犯递来的醒酒汤,氤氲着一室雾气,可眼睛却比搽好的铜镜还亮。 尾犯舀瓢热水,往她肩头倒。睇她满面桃花,捱不住八卦的心思,轻声问:“公主,您跟驸马过得怎么样,舒坦不舒坦?” 浮云卿嗅着香喷喷的玫瑰花瓣,“舒坦得紧。哎唷,今日才知,原来在一日之内,人竟然能变换出好几种心情。晨起郁闷,晚间开朗。嗳,我在想,要是往后每一日都如今日这么精彩就好囖。当然,最重要的是有今晚这般甜蜜。” 尾犯说自然会,“您与驸马心意相通,那还有什么难事可言?” 浮云卿笑着颔首说在理,“愈来愈发觉,我对敬先生了解浅薄。不碍事,一辈子几十年呢,有时是时间和手段去了解他。” * 风雨欲来。 敬亭颐处理过府中杂事,从前院往内院踅步时,黑漆漆的夜空中,正巧闪过一道雷电。 再抬眸,还未听得见噼里啪啦的雨声,怒吼的风声便已经强势地侵到耳里。 风刮树摇。眨眼间,干净的地面上,已经落了无数树叶与花瓣,飞快地铺成一道毯,垫在地面,一层压一层。 仍旧有叶片不迭往下落,甚至风刮进一道上扬飞旋的漩涡,侵袭着四周的乌桕与香樟。 瘆人心骨的风景,一旦落在盛夏,便会被冠上合情合理的由头。就算再可怖,只要有提供作乱的背景,仍旧会隐匿蛰伏,趁着无人防备,悄摸渗透。 有几个胆大的仆从,窥他面带笑意,不似先前那般生气状,便呵腰走近提醒:“驸马,看这天,是快要下雨囖。您赶紧回去罢,关好门窗,提防潲雨。” 言讫,又呵着腰走远。隔着妖风回望敬亭颐,发觉他仍旧站在廊下岿然不动。 小厮耳语道:“驸马这是做什么?身子本就不好,再淋一场雨,岂不是得病上百八十日?” 另一位小厮说他不懂,“约莫就是想淋点病气,让公主心疼呢。” 阖府没什么新鲜事,最新鲜的也就是浮云卿这桩婚姻。仆从闲时总要说说这桩事,免不了出现什么风声。 这些敬亭颐并不在意。 他推开门扉,发觉卧寝里只点着一盏桕烛,昏暗不堪。 屋外的风雨声刮进屋里,他怕惊到浮云卿,赶忙合上门扉。 “快来,给你暖好被窝了。”浮云卿捂着桕烛的火苗,煞有其事地说道。 恶劣的天,被四面墙隔绝在外。榉木窗被妖风催得“哼哧哼哧”作响,窗叶拍着窗框,似一对心中愤懑的仇人,毫不留情地彼此扇耳光。须臾,指甲盖大的雨珠飞快侵袭着各处角落,屋檐潲雨,急切的雨珠被平和的檐角过滤一番,再落到地上,已是被磨光了脾气,乖巧地潲着草地。 浮云卿揿紧被角,大半身子都掖在被衾下,只留个头出来。 没吃过饴糖的小孩,但凡尝过一点甜头,心里就甜甜蜜蜜。尝过一点,比全尝完更令人兴奋,这便是初次的魅力。 浮云卿躺在敬亭颐身边,眼前不断重演那几个纯情的亲吻。 她尚不知嘴皮子碰嘴皮子,只是最简单的那种。明明仅仅再简单不过,却被她品尝出千百种滋味。 唯一一盏桕烛被吹灭,屋内旋即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浮云卿睁眼再闭眼,左扭扭,右转转,毫无睡意。借着盈盈月光,偷摸窥着敬亭颐的脸色。 他的睡姿死板呆滞,正面朝上,两手老实地放在肚前。用那守规矩的睡姿,与她划开一条河。 听及身侧窸窣的动静,敬亭颐慢慢睁开眼。 月光撒在半面床榻上,安静的卧寝里能清晰听见浮云卿翻身的动静。 “睡不着么?”他问道。 浮云卿点点头。 尽管熟睡后,俩人会心照不宣地抱在一起,共享一个暖和的被窝。可在彼此尚还清醒时,俩人都保留着体面,甚至有些拘谨。两具身离得八百里远,中间再睡下几个人都绰绰有余。 浮云卿把被窝朝敬亭颐那处挪了挪。自己为那个单纯的吻害羞,也想瞧瞧,敬亭颐是否跟她一样。哪知窥见他面色澹然,同往常没什么不同。 (跪求审核放过,准备做手术,实在没时间修文了。求放过。) 敬亭颐拍拍她的背,“睡不着,那我给你讲故事罢。” 浮云卿笑弯了眼说好呀,“敬先生,你像无所不能的百宝箱,每每遇见难题,找你准有办法解决。” 敬亭颐听她这番生动形象的形容,连连叹她读书用不到正处。但凡写诗时能用上这般精妙贴切的词,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地被贤妃传入禁中,受一顿劈头盖脸的责备。 要哄好浮云卿,需得时刻顺着她的脾气。或许哄之前,并不知道结果如何,但仍要大胆地做。这便是他悟出来的,只对浮云卿生效的道理。 要哄她,就要充分发挥身上的母性。母亲能做的,他要做。母亲不能做的,他也要做。 既然尚还尽不了驸马的职责,那就先做她喜欢的“男妈妈”,把她哄睡罢。 这时浮云卿倒矜持得紧。 敬亭颐越过她的被窝,一把将她捞回自己的被窝。 “嗳,我好不容易才把被窝暖热!”浮云卿扒出头,虽说着埋怨人的话,可眼神却不听话地往敬亭颐胸膛上瞄。 “我给你暖被窝,或者说,你来给我暖被窝。”敬亭颐看着她的发旋,一面把被窝掖紧,拍着浮云卿的背。 “我没事。”敬亭颐说,“若晚间哄睡这件事都坚持不来,还有甚脸面做驸马?” 这晚,浮云卿听他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明明故事结局她能猜到,可这些故事被敬亭颐讲出来,总能让她耐心地,好奇地听下去。 挨近敬亭颐的那只耳朵,听着他咚咚的心跳声。另一只耳朵,则听着屋外的风雨雷电声。 很割裂。 一方是温香软玉怀,一方是摧枯拉朽势。她窝在敬亭颐的怀里,万事不用愁。可离开敬亭颐的怀抱,要独自面对尘世。 她把毛茸茸的脑袋靠在枕头上,“敬先生,我们之间,会有离别么?” 她是在问他,会不会离开她。 敬亭颐不带犹豫地摇摇头,“当然不会。驸马是什么?驸马就是要围着公主转,想法让公主开心,想法去除公主的烦忧。我是为你而来。” 浮云卿稍稍松了口气,又急切地问:“敬先生,我们之间,会有欺瞒么?” 她是在问他,会不会对她做瞒。 敬亭颐没有立即回复,只是抚着她的脑袋,一下比一下重。 欺瞒,他做过许多次。但仍抱着不切实际的念头,只要做得天衣无缝,不叫她发觉,那就不算欺瞒了罢。 “当然不会。” “拉勾。”浮云卿固执地扯起他的手,小指交缠,大拇指按章。 敬亭颐笑得无奈。任她扯着自己的手,像两个长不大的小孩,拉勾盖章。仿佛只要盖过章,任何一场离别都不会到来,任何一场欺瞒都不会降临。 罢了,随她去罢。 浮云卿 第66节 “敬先生,那我睡了哦。” 浮云卿友善地提醒了一声。 敬亭颐颔首说好。 别看她眼下乖巧地侧身屈腿歇息,大半夜可是会顽皮地踢开被衾,蹬着腿将被衾掀翻。 他呢,本就睡得浅,一有动静便会醒来。只得认了命,给她把被衾捡起来,给她仔仔细细地掖好被角。 然而这些,浮云卿向来不知。 * 次日辰时,珍馐阁。 敬亭颐给浮云卿夹着菜,浮云卿给敬亭颐倒着茶。俩人恩爱得像一对老夫老妻,倒叫卓旸看得傻眼。 禅婆子不管他们之间的小九九,依旧当着勤快的劝学工。 “公主,上晌是背诵课,下晌是打拳课,晚间有一个时辰的练字课。您学习需得劳逸结合,天渐渐热了,出的汗会比往常多。记得多喝水。” 浮云卿笑着说知道。往常听及禅婆子提醒,常是皱着眉头不耐回应。今日却觉着这话说得真是好。 再扭头,却见敬亭颐一脸吃痛模样。 霎时眉眼耷拉下来,“敬先生,你怎么了?” 第52章 五十二:同道 ◎去哪都带上他。◎ 昨晚她只偎着敬亭颐和衣而睡。 谁也没碰谁, 怎么就痛了呢? 她睐及敬亭颐拧着眉头神色凝重,与往常那处疼起来的模样大体一致。 难不成这还能复发? 正犹豫时,便见他身形晃了几下, 踉踉跄跄,脊背快要被突如其来的疼痛折成几段。浮云卿手忙脚乱地搀住他, “敬先生,你哪里不舒服?” 言讫,抬眼朝禅婆子吩咐道:“快去请大夫过来一趟。” 禅婆子二话不说,快步走出阁楼。浮云卿只恨不能给婆子身上添一道鸟翅膀, 催着她迈大步, 一面竭力搂住敬亭颐的身,把他往自己怀里揽。 卓旸本想这约莫是敬亭颐演出来的把戏, 直到看他眼神涣散,唇色发白,倏地反应过来。 “是不是老毛病犯了?”卓旸解掉垂在蹀躞带上的一个小囊袋, 掏出囊袋里的玉瓶, 扔到浮云卿手里。 “喏,取出三颗药丸给他吃。” 浮云卿来不及多想,连忙揪开瓶塞,将一盏茶与三颗药丸递给敬亭颐。 药劲起效慢,等大夫踅来,敬亭颐脸色仍未缓和。 大夫心里一惊,躬身从药箱里拿出针灸包。先把了一阵脉,指腹底下脉象平稳。又开口问起敬亭颐, “往常有阵痛的症状吗?都是哪里痛?” 敬亭颐摆摆手, 揪下大夫扎的两根针, 反握起浮云卿冰凉的手。 “不是大事, 老毛病而已。” 浮云卿愕然回:“什么老毛病?” 卓旸“啧”一声,心想公主果真不了解敬亭颐的过往。 他开口解释道:“有一年骑马,他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自那时起,落了病根,慢慢变成今下这副病弱模样。时不时阵痛一番,说不清哪里痛,来得快走得也快。找过好几位名医看,都说旧伤未伤及心肺,不会致命。” 大夫随即附和说是,“小底给驸马开几副疗养身子的药。药分两类,一类需在病发后服用,一类则需在病发前服用,断断续续用上几月,虽不治本,却也会尽可能地减少病发的次数。” 治病方面,浮云卿是个万事不懂的门外汉。听及卓旸与大夫的话,她才舍得吁口气。 幸好不致命。她刚刚尝过甜头,心里想循序渐进,期待着把甜头吞噬殆尽。大业未成,人却死了,那怎么成? 她给敬亭颐淪盏茶,轻声责备他,“这事为甚不跟我说?” “不是大事。”敬亭颐安慰地笑笑,“人都想报喜不报忧,何况臣这也不是忧。” 浮云卿无奈扶额,“你这叫不真诚。有什么事都隐着瞒着,那怎么行?再说,你怎的变称呼了?” 话落,倏地想起昨晚她也问过他,为甚称呼要来回变。 他只意味深长地说句,“原来您喜欢这样的。” 她的确喜欢这套称呼。 她是君,他是臣。可天底下没有哪家的君臣似他们这般亲昵。他是最虔诚的臣,一边虔诚地供她,一边漫不经心地折磨她。这种反差一把点着了浮云卿心底的火。 但眼下哪是说这些暧昧事的时候。 浮云卿佯作恼怒,拍着敬亭颐的小臂,斥他胡闹。 见他渐渐缓和了眉头,想是吃的药丸见了效。 待大夫走罢,浮云卿把杌子搬得离敬亭颐更近。 从来是她被人照顾,今下她也想照顾照顾病弱的驸马。 浮云卿揿着汤勺,舀起一口白粥,递到敬亭颐嘴边,“喝点热粥,暖暖胃。” 敬亭颐顺着她来,一口一口抿着粥。 一碗白粥,碗浅粥少。小碗配浅粥,卓旸几口就能喝完。结果这俩人一来一去,动作不紧不慢,总觉过了一夜那么久,仍旧没喝完。 卓旸嗤笑出声,“哎唷,这年头谁身上没点病症。公主,现下他已经缓过来囖,大可不必当件易碎的瓷玉瓶一样,捧在手心里怕摔。一碗粥,您叫他自个儿舀,眨眼间就能吃完。您亲自动手,怕是喂到热粥变凉,都吃不完。” 这话倒也在理。浮云卿赧然回:“我这是关心则乱。你说的我难道不懂么?我亲自喂粥是想作甚,你难道不懂?” 说着飞快瞥敬亭颐一眼。这一眼夹杂着看破不说破的羞赧。 有些事,亲自动手做,与让旁人去做,效果完全不同。 正所谓拉拉扯扯,一拉一扯,总得营造出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感情才能循序渐进。 卓旸的确不懂。他心里叹,若哪日他中意上哪家小娘子,就是受了重伤,也不会让人家来喂粥上药!男子汉大丈夫,得无时无刻在小娘子面前树立一个高大威猛的形象,这样才能保护她,才能让她敢依靠自己。 直心肠的男郎不懂敬亭颐心里的弯弯绕绕,出声回怼着浮云卿:“您与他在一起时,能无时无刻地照顾他。倘若哪日身处两地,他病发突然,您未能及时赶来。到那时,纵是您关心则乱,这关心也稍不过去。” 浮云卿被他这话噎得半死。 她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毕竟在她眼里,敬亭颐从来只是待在公主府内,没她的允许,哪里也去不成。倒是她闲不住,三天两头往外跑。不是去禁中见贤妃,就是乘车出门吃喝玩乐。倘若她正待在牌馆里打牌,而敬亭颐正巧病发,那她又该怎么关心他? 浮云卿咀嚼着糖醋小排,想及此处,珍馐美味都显得平庸无味。 敬亭颐瞪卓旸一眼,朝他示意:你吓她作甚? 卓旸却满不在意地抄起手,眼眸里是对有情人的轻蔑。 真是溺爱。时刻护着她,什么残忍的事都不肯对她说。但人哪有能安逸享乐一辈子的?成长就是得闯出一身伤疤,在每个岑寂的深夜,把结痂的伤疤反复揭开。久而久之,伤疤再也消抹不去,人就会长个记性。 他与敬亭颐都是被荆棘丛扎得体无完肤的人。他早就说过,要引导浮云卿成长,该朝她揭露残酷真相时,就得无情揭露。偏偏敬亭颐不信他这套方法,一贯溺爱,一贯纵容,结果呢,养出来个对自己完全不上心的孩子。 两位先生默声对峙,反倒是浮云卿想得认真。 “卓先生说得在理。”她握起敬亭颐的手,“敬先生,往后我去哪,你就跟着去哪罢。你放心,依我目前的能力,还没办法出远门。下江南去临安,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平时去过最远的地域,是仙桥仙洞。大多时候,都围着内城来回转。金车宽敞,容纳两人绰绰有余。敬先生,你身子不好,我得承担起照顾你的担子。但我又是疯性子,不出门心里会郁闷。既然两头都要顾,那就选个折中的法子,可好?” 敬亭颐满眼疑惑,卓旸亦是惊讶得瞪大了眼。 “臣的身子,其实也没您想象中的那么弱。”敬亭颐无奈地解释,“何况臣一去,您吃喝玩乐兴许就不自由了罢。” 浮云卿摇摇头,说怎么会,“昨日拜访二姐,她对我说,她每次出门,都要挑一位门客陪着。一月三十日,每日都换人陪她做事,说陪伴的感受真是好。敬先生你知道的,我只有你一人。往常习惯独身一人或与缓缓与素妆阿姊出门,今后呢,我们一起出门。” 她问好不好,实则话里的决断锋芒尽显。 皇家的子女,一向独断。他们以为体贴人意,实则不过是给自个儿的想法披了一层幌子。好不好,行不行,决定权只在他们手上。 敬亭颐见她心意已决,自然只能点头说好。 小娘子家嚜,出门会做的事,无非是白日赏花泛舟,打牌吃饮;晚间游街放灯,夜路攀谈。纵是日夜兼程陪浮云卿出门,也不会耽误自己做事。何况无时无刻黏着看着浮云卿,本就是他心中所愿。 用他的眸盯紧跅弢不羁的浮云卿,好过让其他男郎解她心忧。 卓旸心底一阵抱怨。他真想把敬亭颐的脑给凿开,睐睐里头是不是只装着浮云卿。 他最烦有情男女黏糊腻歪,最爱看他们吵架冷战。 昨日敬亭颐与浮云卿闹了个不愉快,他表面这头劝和,那头撺掇,实际心里别提有多乐。 大抵人心里都有阴暗心思。看见别人幸福,祝福归祝福,免不了有几分醋意。 这厢窥浮云卿因敬亭颐的哄话笑弯了眼,心里吃昧,开口斥道:“笑,公主您成天就知道笑。您若肯把吃喝玩乐的劲用到学习上,约莫今下就是状元郎了。您得以学业为重,尤其是得以练武为重。文能学一辈子,可武这方面,要想练得扎实,只能趁年轻不迭操练。” 敬亭颐冷笑一声,卓旸的算盘都打到他面前来了。 “卓旸,不学文光学武,你是想让公主做一介没脑子的莽夫么?” “不学文光学武,你是想让公主做四体不勤的懒虫么?” 卓旸回怼道。 他们俩的关系复杂又奇妙。是一起长大的好友,是能两肋插刀的兄弟,是会因任何一件事说不来的冤家,是争抢浮云卿精力时间的对手。 当然,俩人更多时候只是口头上拌拌嘴,为一件小事大打出手,实在有失身份。 浮云卿尚不清楚俩人的相处方式,见这两位吵得一声比一声高,忙出声制止:“好囖,不要吵,和气生财。源头在我,我应慢慢改变原来的习惯。二姐说,成婚就是多一份牵挂。民间小娘子家的枕边人唤做郎君,我的枕边人,唤作驸马。公主与驸马黏在一起,再正常不过嚜。” 话虽说得坚定,可敬亭颐与卓旸都明白,这不过是浮云卿一时兴起罢了。 她向来如此,无意留下盼头,口头过过瘾,并不往心里去。反倒是他们将其奉为圭臬,依照她的想法来,默默办事许久。回头发现,她也只是随口说说。 就如眼下,她得了甜头,说愿意为敬亭颐付出一切。若俩人如昨日般不对眼,她约莫会说:“嗳,敬先生你管得可真宽。往后我做什么,你不要多做过问。” 因此她神色认真,敬亭颐却并不往心里去。 然而他没料到,这次浮云卿的确说到做到。 她为了给他证明决心,连着多日,不是在府里乖巧听课,就是带着他到处逛。 起初她不了解敬亭颐的过往。 不了解好办,出去一趟,聊上几句,慢慢地便会知根知底。 他们先去金明池喂鱼。 浮云卿 第67节 浮云卿指着一尾黄金锦鲤,另一只手扯扯他垂落在身侧的衣袖,“敬先生,你看到那尾锦鲤了么?那是黄金锦鲤,是京城黄晧婆家培育出来的新品种,只能在金明池见到。” 敬亭颐先前同她说过,他弱冠前,在京城待的时候很少。那十几年访寻山川,有时攀漠北,有时下福州,北来南往。他祖籍在虢州,由南向北的路上,常会拐到虢州待几日。虢州没有京城的繁华,因此什么稀罕物件都没见过。 当然,这些是他编出来的谎言,为着让浮云卿可怜可怜他。 果不其然,她心疼地搂着他的腰,“那些羁旅生涯都过去了。敬先生,你跟着我,以后保准让你看尽稀罕物件。” 于是将那尾黄金鲤往他身旁引,“珍贵稀奇的黄金鲤,劳烦你帮我问问身旁的男郎,他还想看什么风景?” 锦鲤当然不会开口回话。 敬亭颐却纵容地陪她演这出戏。 他掐出憨厚可爱的声音,伪装黄金鲤说道:“回公主,这位男郎说,他还想跟您一起赏花。” 浮云卿忍俊不禁,勾起明媚的笑,将手里的鱼食一撒而尽。 霎时满池锦鲤都争着抢着往他们这处游。 红鲤、黄鲤、三色鲤,将浄泚的池水充盈得五颜六色。像是空中的烟花缀到了水里,每道波纹都是烟花余烬,绽放在他们面前。 春日游赏花,是最惬意的事。可六月赏花,纵是花开得艳丽,走一身汗,未免显得不识好歹。 浮云卿怕火辣辣的日光会将她晒成黑煤炭,也怕高温与热浪会晒得她出一身汗。 小娘子家爱美,追求无时无刻优雅,矜贵。白皙干爽的肌肤,若被晒黑,被晒出汗,怕是得哭哭啼啼一晌。 可转念一想,敬亭颐要与她一同赏花,霎时再大的困难都不怕! 京城每一处好地方,她都去过多次。 夏日里要赏花,大内御苑与行宫御苑都是极好的去处。然而她带敬亭颐去的,却是一处私家园林——众春园。 那是她大姐晋平国大公主的地盘。先登门拜访,再去赏赏花,两头人情不耽误。 一下金车,浮云卿便迫不及待地摘下帷帽。 “婚宴时,你可见过大姐夫?”浮云卿朝敬亭颐问道。 敬亭颐拿帕子给她搽落额前的汗珠,“见过。叵奈宴席人多声杂,只简单聊过几句,并未多做交流。” “那今日你可有机会能与他好好交流一番。”浮云卿回道,“大姐简直是圣人的翻版,脾性与样貌与圣人有七成相像。端庄大气,撑得住场面。她还待字闺中时,禁中每每有家宴,爹爹便让她帮衬着圣人操办。做事利落排场,不光我们喜欢她,就连见过她一面的宫婢内侍,都对她赞不绝口呢。” 言讫,无奈地叹了声气,“她是公主的命,却生了一颗比女官还操劳的心。婚前操劳禁中礼仪相关事宜,婚后呢,操劳夫家事宜。驸马王家,家大业大,男人平庸无作为,全靠几位妯娌撑场。原先我最爱欹着大姐撒娇,打她成婚,常常是连个人影都窥不见。一来二去,渐渐生分。” 大公主浮念慈与驸马王曾之的婚姻生活,相敬如宾,平淡如水。大姐从前操持娘家,如今操持夫家。明明才二十七岁,日子过得却比苦命的老婆子还糙。大姐夫从前被爹娘照顾,如今被内人照顾,明明才三十岁,身材却比懒惰的老汉子还臃肿。 浮云卿从前以为这桩婚事不相配,眼下依旧为大姐打抱不平。 比及睇见王曾之,眼底的轻蔑之意溢得比盛满冰的冰鉴还满。 王曾之扭扭身,整了整勒腰间肉的革带,脸颊肥肉堆积成一个灿烂的笑,“小六与妹婿来拜访,怎么不提前叫仆从捎个信?” 浮云卿回他一个尴尬又不失礼貌的笑,“我就是来说几句话,不多做叨扰。这次拜访,意不在看人,而在赏花。众春园的海棠最是好看,大姐夫不会吝啬这方美景罢?” 王曾之想,这孩子真是不会说话。先前他与浮念慈尚未成婚,这孩子便夹枪带棒地讽刺他。如今他俩成婚多年,孩子都六岁了,她依旧对他抱有敌意。 偏偏她最受官家疼,纵是他心里埋怨,面上仍要做热情待客之态。 他忙笑着说哪有哪有,把话头转到敬亭颐身上。他热络地拍着敬亭颐的肩,仿佛二人是多年未见的好友,“欸,妹婿真是哪哪都排场,贵气,跟我们小六最是相配。”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挪身,唱了个浅喏,“姐夫言重。”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这淡漠样子,真真是学到了浮云卿的精髓。 乜及王曾之还想开口说些场面话,浮云卿忙制止道:“欸,我大姐去哪儿了?我领着驸马见见大姐罢。” 王曾之心知自己讨人嫌,只得抬手一指,“喏,在扫雪院。扫雪院是个精致的小院,乘凉效果好。他们一帮人,都在那院里避暑呢。” “一帮人?”浮云卿问道,“除了大姐和福哥儿宝姐儿,还有谁在?” “噢,来人的事我忘跟你说了。”王曾之补充道,“你大妗妗,你二哥二妗妗,你二姐二姐夫,都在那院里。这帮人,冬日取暖,就去你二哥的浑乐园。夏日乘凉,就来这众春园。要不是一家人呢,来也扎堆,去也扎堆。都没商量过,结果就凑到了一起,这约莫就是家人的默契罢。” 闻言,浮云卿与敬亭颐互相对视一眼。 本想简单拜访,再好好赏花。哪知除了大哥与三哥,旁的都踅至这众春园。 不过都是一家人,没什么可怕的。 * 扫雪院。 几位女使合力抱着一扇长长的竹席,踱将至一棵高大的榆树旁,选一块树影最浓的地,把竹席铺到地上。 又过来几位仆妇,一人端着一瓯铺着碎冰的林檎荔枝,放到竹席上。 力气大的壮汉,不迭端来四箱冰鉴,放置在竹席四角。盖紧箱盖,片刻间丝丝缕缕的冰气便蔓延开来。 驸马何狄是个热心的主,睐间这搬东搬西的场面,坐也坐不住,索性起身去趟小膳房,提来半人高的竹盒,放到树影下。 接着掀开顶层的盖子,把数层盛着冰饮子与凉元子的分盒,一层一层地分开,一层一层地摆到竹席上。 这头收拾好,他又折回游廊下,寻浮子暇。 游廊凉快通风,图凉快的女眷就掇条几条杌子,坐在一起说话。 太子妃王西语烦躁地漾漾衣袖,朝浮念慈数着近来太子冒犯她的地方。 “一:前日他睡前没洗脚。我把他从睡梦中叫醒,好心地端来洗脚水伺候。他倒好,胡乱朝我发一通脾气。二:今早他起来没漱口就想亲我,我怎么会愿意?我说,你亲前,漱漱口会死?他说我找事,又朝我发一通脾气。”王西语抱怨道,“别的方面差强人意,偏偏不爱干净。每每一说,就吼我不谅解他。他是储君,劳累不堪。我还是储妃呢,我累,不照样洗脸洗脚?真是惯出来的驴脾气。” 二皇子浮路笑着他这位糙汉兄长,“他这人,打小过得就糙。” 一面把玩着内人顾婉音的手,“过得糙就算了,可他不心疼不体恤妗妗你的苦,真是该打!” 顾婉音被他撩得面红耳赤,眸里渐渐升起雾气,朝他示意:回家再玩。 浮路给王西语说话,那她就得为太子说一句,“朝中变法,牵扯渗广,各地都不太平。正值关键时刻,他糙一些也正常。正好体现了他忧国忧民呐。”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浮子暇凑不进去一张嘴,只能欹着廊柱,百无聊赖地绞帕子。 今日她与驸马一道前来,没带讨她欢心的门客。兄姊们又都说着家长里短,她一个浪子,哪里有家长里短。插不进去话,便颇感无聊。 何狄凑到她身前,笨拙地给她挡着光线。 “公主,您热么?”他讨好地问。 浮子暇白他一眼,“你说呢?” “那我给您扇扇风。”说着从身后掏出一把青篦扇,使出最轻的力气,给浮子暇扇风。 却被她一把推开。 “离我远点,看见你只会让我更热!” 何狄失落地说好,靠在廊柱的另一侧,偷摸望着僝僽的浮子暇。 忽地,不知谁高呼一声,“六公主与驸马来喽。” 一时院内众人的目光,都朝院门口望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05 00:24:02~2023-04-06 00:0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伯利亚二哈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3章 五十三:质问 ◎我需要一个解释。◎ 接受兄姊们揶揄狎戏的目光, 于浮云卿而言,并不是一件容易事。 浮子暇觑见她的身影,霎时眸子一亮, 踅近迎接。 “大忙人,今日这是得了空, 来看我们了么?”浮子暇扫一眼敬亭颐,见他朝自己行礼,高傲地哼了一声。旋即搂紧浮云卿的肩,将她往廊下带。 浮云卿将帷帽扔到敬亭颐怀里, 二姐搂得紧, 走得快,她只能飞快扭头朝敬亭颐唇语示意:跟上来。 浮念慈是一群人里年岁最长的, 自打成婚,几乎没再与浮云卿来往。今下见浮云卿搦着腰肢走来,心头软得不成样子, 眼里噙着泪花, 握着浮云卿的手说:“从前堂到扫雪院,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走累了罢?哎唷,让我看看,有没有把你晒黑。” 言讫,掰正浮云卿描着斜红妆的脸蛋,仔细打量。 “越长越标致。”浮念慈揉揉她的脸,“过年是不是就十七了?” 浮云卿点点头说是,眨巴眨巴一双明媚的眼, 施展个天真阳光的笑。 浮念慈满心感慨。原先待在闺中, 她只把浮云卿当可爱的妹妹。做了两个孩子的娘后, 情不自禁地把浮云卿当作她的孩子。 大抵家里的长姊长兄对待弟妹, 都似她这般,不是亲娘,胜似亲娘。 她接过女使递来的杨梅冰饮子,舀起一勺,送到浮云卿嘴边。 “大姐,我又不是小孩子。”浮云卿赧然道。盛情难却,她接过大姐递来的冰饮子。端在手里,玉碗传来的寒意叫她打了个哆嗦。 浮路瞥见一帮人绕着浮云卿转,不禁打趣道:“诸位,咱们家的新驸马来拜访,你们也得欢迎欢迎人家呐。” 说着招手叫敬亭颐踱近,“喏,这可是小六亲自选来的驸马。俊美无俦,才高八斗,要不说小六眼光好呢。” 敬亭颐勾起唇角,垂拱着手行了道恭恭敬敬的礼。 “问各位殿下,王妃娘子安好。” 众人抬眼观他。敬亭颐这厮戴着乌纱幞头,换上一身干练的菱纹袍,身姿劲瘦颀长。纵是与浮路与何狄这二位俊俏男郎站在一处,也毫不逊色,甚至胜他们七分。 王西语大大咧咧,没个心计地说:“今日是自你与小六婚宴后,第一次来见岳家人罢。不用拘谨,自在些。” 敬亭颐待外人本就不热络。他恭谨行礼唱喏,恭谨说几句场面话,旁的事不多做。 公主府阖府都清楚他这古怪脾性,每每听浮云卿夸他温柔,仆从便惊得毛骨悚然。起初以为敬亭颐心里记恨他们,后来发觉,人家就是这性子。公主面前一套,外人面前又一套。摸清他的脾性,慢慢接受,久而久之,并不觉得怪异。 偏偏王西语不懂。睐见敬亭颐眼里泛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还反思自个儿是不是无意中得罪了人家。 这话一说,就是把一顶“拘谨”的帽子扣在敬亭颐头上。敬亭颐心想一场误会,然而面上只能点点头,“臣雌懦,还请见谅。” 浮路调侃他不需自谦,“妹婿,女眷说她们的,咱们三位说咱们的。” 言讫便将敬亭颐领到廊西侧,与何狄一道攀谈着男郎间常说的话。 这头顾婉音给浮云卿掇来条杌子,“这些日子,淑妃娘子常念叨你。说从前你待在禁中,每每逢夏,便爱窜到她殿里乘凉。提及此处不禁百般感慨,盼着你哪日得空,能去禁中瞧瞧她。” 浮云卿 第68节 浮云卿漾漾衣摆,“平时没觉着,自我成婚,真是发觉自个儿越来越像个香饽饽。常常是这头抢,那头要。” 浮子暇说可不是,“你这个香饽饽,如今可是被驸马吞到肚里。我们抢也抢不到,要也要不来。只能日夜虔诚盼你大发善心,来施舍我们一番。” 浮云卿脸皮薄,听及她有意戏谑,红着脸皮与她打闹。 浮念慈与王西语挨得近。她们俩,一个是大姐,一个是大妗妗,都是当娘带娃的人,都是操持夫家的人,一旦见面,便有无数话要说。 王西语问,“你家福哥儿是不是到读书的年龄了?” 浮念慈说是,“正打算与你家榕哥儿一道去国子监呢。到时咱俩约好时间,一同去送俩男孩上学,他们俩做同窗,咱俩接送过孩子,就去牌馆打牌。” 王西语笑得眉眼开花,“欸,那宝姐儿怎么办?国子监不收女童,但女孩家也得多读书。不如学小六那样,往家里请几位女夫子罢。” 浮念慈偷摸瞥眼浮云卿,“这倒是条好法子。嗳,干脆在家里办个私塾罢。请来几位内外命妇家里,与宝姐儿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女孩,跟宝姐儿作伴读书。”话音甫落,伸手拍拍王西语的小腹,没由头地叹声气,“当初咱们俩前后怀上男孩,第二年我又生了女孩。眨眼间,五六年都过去了,怎么你家的女孩还没生出来?” 王西语甩甩帕子,“生育嚜,讲求顺其自然。这几年耕耘不断,可孩子偏偏不肯冒头。我有什么法子?再说,今春以来,我同他天天吵,天天分房睡。就是和好同寝,俩人也不干活儿。白日里他操持朝政,我操持一大家,彼此累得半死,哪还有心情做事?” 浮念慈附和说这倒也是,眼珠提溜一圈,又提溜在浮云卿身上,“还是小年轻好,办事带着一股韧劲,说办就办,绝不拖沓。哪像我们这些老家伙,懒懒散散,一件事能拖沓半天。” 她这话纯属感慨,绝不没有开房.事诨话的意味。 哪想王西语听罢,“噗嗤”笑出声来。 “大姐,您这话叫小六听了,她又得脸红许久。” “你这没心没肺没脑子的,真是鬼点子多。”虽是数落人的话,可被浮念慈笑着说出口,便成了一句玩笑话。 她俩拉上顾婉音话家常,那头浮子暇与浮云卿俩姊妹聊得火热。 谈及那晚那一吻,浮云卿便觉心扑通扑通跳。 “二姐你当真没骗我。这嘴皮子碰嘴皮子的滋味,当真比吃蜜还好。”她趴到浮子暇耳旁,笑得霪浪,“整个人都觉洗涤升华一般。” 浮子暇笑她纯情,“亲个嘴,这才走到哪?快跟我聊聊,后来的事。” 浮云卿呆滞半刻,懵懂说:“后来?他抱着我沐浴洗漱,我俩相拥而眠。” “哎唷,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些常规事。”浮子暇轻笑,“在他抱着你去沐浴之前,你俩都做了什么事?” “亲吻。” “没别的了?” “没了。” 浮云卿摇摇头,“二姐,你到底想问什么?” 听她这话,再观她这反应,浮子暇心里确信这厮的确没做隐瞒。 浮子暇恨铁不成钢地哎唷几声,“不开窍的傻妹妹,只是亲了亲,舌不曾动,便能叫你回味小半月么。” 浮云卿笑她不懂,“二姐你是亲惯了人,自然不懂我俩的心境。” 再把浮子暇这话碾碎回味,倏地发问:“舌还要动?” “当然。” 话拐到这上面,浮子暇窜出一股劲。她要做浮云卿在这方面的女夫子,细致地同她讲讲,怎么把一件寻常事,玩出几簇花。 晌午头,热辣辣的阳光晒得人眯起眼。 一帮人坐在榆树影儿下面,携壶挈榼,不知聊着什么,却都带着笑。 浮路见敬亭颐心不在焉,便开导道:“你还不习惯跟岳家打交道罢?不是大事,多经历几次就好。做女婿的,没一个到岳家不拘谨的。你别看今下我与这帮女眷处得头头是道,但凡登上岳家,我便成了缩头老鳖。岳丈说什么,我只管点头说是,只管陪他们吃酒。往后你也学我这样做,陪笑陪酒,保准没人为难你。” 敬亭颐颔首说是,回敬一杯酒,并不欲多言。 偏偏浮路这张嘴皮痒得很,家里来个新女婿,他恨不得把嘴皮说烂说破,话篓子怎么也止不住。 他挑起长眉,伸手在敬亭颐眼前挥挥,“别总盯着小六囖。她被女眷拥着,看她们都来不及,哪还能分心看你几眼?” 明明好心劝导,却见敬亭颐仍全神贯注地关心浮云卿那头的动静。 浮路唉声叹气。 他们浮家的女婿,一个比一个痴。王曾之痴金石古玩,敬亭颐与何狄痴内子。 来一个女婿,他劝导一个。反反复复劝了不知多少回,没一个劝回来的。 心头蒙着浓厚的挫败感,浮路旋即将顾婉音拉到身旁,“妙姝,你陪我说说话。” “妙姝”是顾婉音的小字。俩人闺房狎戏,浮路总爱唤她的小字,将她欺负至眼泛雾气,仍不作罢。 顾婉音趴在他耳边,小声斥道:“当着妹婿的面,郎君不要这么叫。” 浮路刮着她的鼻尖,“怕什么?你当妹婿的心真在你我这方?他的心,被小六栓得紧。他眼里只肯装载小六一人,咱们再怎么闹,他眼里也掀不起半点波澜。” 话落,动作也愈发大胆,搂着顾婉音的腰腻歪。 这头浮云卿盘腿坐在竹席,几盏冰饮子下肚,渐渐消了汗。该说的已说尽,该听的已听罢,浮云卿清清嗓,朝浮念慈说道:“大姐,其实今日来众春园拜访,不止想同阖家见上一面,还想跟敬先生来这处赏赏花。满京城,独众春园的花开得艳丽。贸然拜访,还请你不要介意。” 浮念慈说真是客气,“出了扫雪院,往东直走,拐进长道。一路树荫洒落,凉快清爽。长道两旁栽着各类海棠,好看得紧。” 话说到此处,便只剩送人走的份儿。 浮念慈说改日再聚,实则心知肚明,浮云卿今日是冲着赏花来的。拜访不过走个过场,约莫是没想到阖家欢聚在此,不得不陪聊吃酒,逗留许久。 留不住这对璧人,众人皆枯着眉耷着脸与其作别。 浮云卿倒满心欢快,扯着敬亭颐的手,双腿剪得飞快。 “敬先生,二哥和二姐夫他俩,没为难你罢?” 敬亭颐揉着她热乎的指腹,说没有,“只是臣很想您,想跟您去赏花。臣没看过众春园的海棠,想跟着您见一见。” 这话说得委屈。浮云卿满眼心疼地望他,“兄姊们常常是滔滔不绝地聊。若非我找个理由带着你跑出来,约莫要坐在榆树下,听他们从早聊到晚。下次若阖家再聚,你要是想走,随时同我示意。放心罢,我一开口,他们准放人走。” 她走在敬亭颐身前,左右张望,试图寻出一道最美艳的风景,与他分享。 她看风景,敬亭颐看她。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勾起一抹得逞的笑。 他故作失落地抱怨,“阖家欢聚的场合,您忙着与家人说话,怕是没多余的心思分给我。我该怎么向您示意?” 浮云卿愣住。 继而心里乍然迸出一阵懊恼与失落。她有家,有爹娘兄姊。然而敬亭颐却一无所有。她在兄姊面前说说笑笑,是不是无形中刺痛了敬亭颐的心呢? “不过不要紧。”敬亭颐乜及浮云卿停脚愣在自己身前,笑意更深。 他从背后抱住浮云卿,把她娇小的身躯,紧紧环拥住。 “不要紧。”他安慰道,“臣有您就已足够。” 他偎在浮云卿耳边,用清朗深情的话音,轻轻落一句,“您是臣的千军万马。只要您心里有臣,臣便不孤单。” 腹藏墨水的文人说起情话,一套接一套,一环接一环。 若听旁人同她说这腻歪话,浮云卿定会捂住耳朵,满脸嫌弃。可眼下这话由敬亭颐说出,她便觉着每个字眼都叩着心房,好听悦耳。 霪劲上头,浮云卿骤然脱口一句:“敬先生,你要不要亲我?” 说着在敬亭颐怀里转个身,搂着他劲瘦的腰,抬头睐他。 “在这里吗?”敬亭颐顺着她的话说,“不担心被旁人看见吗?” 浮云卿坦荡地摇摇头,“不担心。要看,就随他们看去喽。” 她急切地想实践浮子暇授予她的知识。这种知识,一张嘴皮做不来,索性借敬亭颐的嘴来灵活运用。 不曾想敬亭颐又似那晚,一口回绝了她。 “回去好不好?回去任你处置。” 敬亭颐抚着浮云卿柔顺的后脑勺,轻声哄着她。 她将欲念直白袒露,叵奈郎君不愿,那也只能作罢。总不能为一己私欲,霸王硬上弓,做个强买强卖罢! 敬亭颐圆着他精心编织出来的谎言,指着一树海棠,诉着委屈。 他说:“在虢州,从没见过艳丽的海棠。过去那里闹饥荒旱灾,民不聊生。后来官家大兴变法,百姓才得以从水深火热中脱身。如今,虢州慢慢变好,想必也有了地方供人赏花。” 浮云卿觉得惋惜,“敬先生,你受过好多苦。” 敬亭颐心叹何止。 皇家子女,大抵永远体会不了,他们这些另类人的心境。二十余年的卧薪尝胆,岂是一个“苦”字能概括出的。 往事亘在他心头,越是与浮云卿相处,便越是血淋淋地不断回溯。 他拥着浮云卿,站在寸土寸金的土地下,静静欣赏着海棠。仿佛岁月悠长,过不到头。 “那些都过去了。”敬亭颐转了话头,“我们再往前走走罢。” 浮云卿心疼地说好。几乎是敬亭颐说什么,她就依什么。 比及逛出众春园,已是下晌卯时。 俩人坐在金车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浮云卿对外面的烟火气充满好奇,戴紧帷帽后,胳膊扒着车窗,探出头往外面看。 暮色沉沉,百姓眼里再平庸不过的风景,落在她眼中,却是活泼又生动。 通衢熙攘,车夫哼着曲儿赶车。想及往常回府前,浮云卿总爱拐到点心铺或话本坊看看。车夫多提一个心眼,扭头朝车内问道:“公主,咱们还拐不拐了?过了新宋门,左拐便会进到滑安巷。您再想想,还需置买什么物件吗?” 浮云卿撩起一缕发丝,别在耳后。嗅着风里的炊饭气,愉悦回道:“往州桥麦秸洞拐,把车停在陈家话本坊前。” 车夫“欸”了一声,把车驱得更快。 敬亭颐疑惑地问:“前日,女使不是刚给您捎来十几册话本子么?今日您要去,是把那些都看完了么?” 浮云卿回是呀,“别看那十几册有小山那般高,实则故事大同小异。无非是狐狸精狎戏俊书生,贵家女越轨探花郎之类的落俗故事。男男女女,这个为了霪找妾,那个为了欲找郎,看个开头便能猜中结尾,实在无趣。趁着今下得空,我再去寻几本好的读。” 敬亭颐无奈地笑笑。 贵女大多爱看些男女爱得死去活来的话本子。浮云卿也不例外。 陈家话本坊,话本子多,内容也广,最受时下贵女们的喜爱。傍晚落黑,这时坊里不拥挤。 内室零零散散地走几个人,都是芳华年岁的小娘子。 敬亭颐跟在浮云卿身后,看她轻车熟路地绕过一排排书架,不带犹豫地直奔内室南方。 “听女使说,近来京里最受欢迎的话本子,都是由归隐录这厮所作。”浮云卿挑出一册封皮上画着青山的话本子,“这册是《西窗小记》,是归隐录的新作。” “名叫‘归隐录’嚜,还给话本子起名为《西窗小记》。”敬亭颐喃喃道。 浮云卿 第69节 只听浮云卿一句话,他便破解了‘归隐录’的身份。 也许把撰写者的身份与浮云卿一说,她会满心惊讶地说不信。 这厢浮云卿埋头书海,挑拣得认真,一时并未察觉身边有道脚步飞快踅来。 “呔!” 有双手“啪”地拍到浮云卿肩头,浮云卿登时吓得浑身一抖,手里拿着的一册话本子“啪嗒”落到地面。 那道身影弯腰捡起话本子,念着封皮上的字,“《西窗再记》,‘归隐录’撰。” “小六,原来你也在看‘归隐录’的书。” 浮云卿见对面那位小娘子掀开帷帽帘,朝自个儿绽放出一个得逞的笑。 正是荣缓缓。 浮云卿劫后余生地叹口气,“原来是你。坏心眼的小娘子,难道跑一趟,是专程来吓我的?” 缓缓笑着说哪里有,“我也在看《西窗再记》,只是觉得此书甚是无趣。” 浮云卿立即臊眉耷眼地辩驳,“那约莫是你眼光太挑,若是归隐录的话本子,你都看不下去。那你可得有一阵时日,没乐趣能找了。” 缓缓欸了声,不以为然地问道:“归隐录真写的这么好吗?” 浮云卿说当然,“你既然问,那我就认真地给你说道说道,归隐录的好。其一,话本子讲的多是……” “公主,天色已晚,我们该准备回去了。” 敬亭颐走上前来,打断了浮云卿的话。 浮云卿瞥眼外面的天,果真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时辰。 她握着缓缓的手,“时间紧,等哪日再见,我再跟你好好讲讲。” 言讫就转了身,然而刚朝敬亭颐那方走了几步,便听缓缓开口说道:“敬先生也在呀,真是巧。前几日我与素妆阿姊见面说话,她提及,那日在相国寺见你与卓先生买笔,也是如今日这般,时间紧,来不及细说,只说改日再聚。如今的场面,跟那日真是相似。” 浮云卿停住脚,勾起的嘴角渐渐撇了下去,“那日敬先生与卓先生一同出现在相国寺?” 缓缓没发觉她的异常,没心眼地点头说是,“当时素妆阿姊与归小官人正走着,恰巧碰上卓先生问路。” 浮云卿镇镇慌乱的心神,又问:“那日,是哪一日?” 缓缓笑她忘性大,“真忘了?哎唷,就是你去二公主府喝得烂醉那日。你忘啦,次日醒来后,你还给我写了封信,尽数自个儿的丑态呢。” 解释罢,方后知后觉地发现,浮云卿与敬亭颐俩人,皆一脸凝重。 浮云卿摁下慌乱如麻的心思,强撑精神说好,“缓缓,改日再聚。” 言讫不等缓缓回应,便快步走出陈家话本坊,气冲冲地登上金车。 车夫窥见她变了脸色,不敢多问,只能勒紧缰绳,赶忙远离这处。 车内,敬亭颐觑着浮云卿阴沉的脸,不知要怎么解释,只叹这回大意。 万万没有料到荣缓缓会贸然前来,破坏他的计划。 浮云卿气恼地摘下帷帽,往敬亭颐怀里一扔。 她深吸口气,“我需要一个解释。” 她问,“卓先生不是说要去看亲戚么,怎么跑到相国寺与你会合了?你知道他没看亲戚,为甚不跟我说?瞒了这么多日,是不是我不问,你就不打算说了?” 一连串的发问,每问一句,敬亭颐的心便沉一寸。 第54章 五十四:奖励 ◎讨个奖励。◎ 夏夜的风扑簌簌地刮着车窗, 荡起绫帘,刮来细微的灰尘,在浮云卿心头落了沙。 她挪挪身, 竭力将脊梁骨贴紧车背。坚硬的车背硌得皮肉生疼,像被一摞银夹子紧紧夹着。 质疑人的时候, 就算身心不舒服,也得造出一阵气势,免得落下风。 浮云卿将手里的帕绞得凌乱,睨着垂落的裙摆, 不愿分给敬亭颐一眼。 她低声道:“不是说好, 不会欺骗我么。骗人是丑陋小狗,你想做丑陋小狗吗?” 听及她嘟嘟囔囔, 敬亭颐便知此事并没有他料想中那般严重。 以他对浮云卿的了解,真正的气是悄无声息的,绝不会似眼下这般, 拿丑陋小狗试图威胁他。 笑声闷在心里, 敬亭颐故作肃重状,泄着声回:“此事,非臣有意隐瞒。臣心知瞒您不好,但这件事实在是难以启齿。” 浮云卿没好气地“哼”一声,“是难以启齿,还是根本没想好借口向我解释?” 敬亭颐说怎么会,“臣怎么会骗您呢。” 骗人这事嚜,要是自己不承认, 白的能说成黑的, 明的能说成暗的。谎言, 诓着诓着, 自己就信了。自己信,还怕别人不信? 叵奈浮云卿总在执着地问,敬亭颐无奈地叹气,出声解释道:“起初卓旸与亲戚约好,辰时二刻于汴河大街前,保康门瓦子西头的一家客店见面。卓旸及至客店,并未见到人。问了店家才知,前晚亲戚已经动身离开。亲戚传来的信,是假信。卓旸找不见人,便来相国寺寻臣。” 浮云卿蹙眉聚眼,“亲戚前晚已经离开,而卓旸收到的是假信,真这么凑巧?再说,这假信是亲戚写的,还是旁人写的?亲戚是被动离开,还是主动离开?” 计较过往的时候,头脑比任何时刻都清醒。浮云卿望着敬亭颐,迫不及待地想听他的回话。 哪知他听罢她这几句发问,又似方才那般,闷声沉默起来。 浮云卿虚空踹他一脚。知道他最爱洁,容不得袍上有半点污秽,可又咽不下这口气,便伸直脚踢了踢他的脚踝。 “说话。”她命令道。 敬亭颐眸色复杂,揣度地回话:“这件事很复杂,臣跟您说,倒会给您徒增一件烦心事。臣想,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罢。但臣的确并非有意欺瞒,卓旸与亲戚约见是真,没见到人是真,与臣一道出现在相国寺也是真。若您执意要问,那请给臣一些时间,让臣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再与您一一讲来。” “说,你说我听。你说出来,我会烦心。你若憋着不说,我更烦心。” 敬亭颐顺从地说声好,“亲戚是被动离开,约见前晚被刺客掳走,后刺客将其折磨而死。刺客伪造假信,派信使将信递给卓旸。前晚离开,次日约见不成,正是刺客的计谋。这便是臣掌握到的信息。至于刺客为甚要掳走亲戚,臣尚未查出。” 浮云卿听罢,倒松了口气。她还当是多大的事,原来只是刺客作祟。 她活了十几年,每年春夏秋冬,都会碰上大胆的刺客,提着长剑,来取她性命。所幸她天生好命,每每遇刺,护卫军都能及时赶到,将刺客抓捕。这些刺客也奇怪,明知刺杀不成,偏偏魔怔般地去做。蹲在诏狱里,不待大理寺审,便服毒自尽。 今年没来,又兴许已经来过,只不过她不知道。 浮云卿并未表现出一丝胆怯,反倒责怪地斥敬亭颐:“刺客的事还要瞒着我,真当我是不带脑子长这么大吗?” 敬亭颐窥她神色缓和几分,便拍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她挪身坐近。 浮云卿轻俏地“哼”一声,提着裙摆坐过去,“这事暂且称作‘客店案’罢,你自己去查,不知何时才能查出真相。不如添我一个,咱们俩一起查。我可不是那娇滴滴不堪折的小娘子,有的是力气和手段,就是不眠不休,也要把案查得水落石出!” 敬亭颐犹豫道:“怕是不成。” 浮云卿正沉浸在做查案女官的幻想里,听及自己的提议被敬亭颐否决,急切回:“有什么不成?敬先生,你可千万不要小瞧我。” 言讫豪迈地捋起衣袖,手握拳,曲臂给敬亭颐展示着手臂练出的肌肉。 “我一直跟着卓先生练武呢,不是羸弱的白斩鸡,而是‘力能扛鼎’的怪力娘子。” 话落,又虚空打了几拳,给敬亭颐证明她说的怪力。 这几拳空有花架子,遇上刺客,不等她打出拳,长剑约莫就刺到了她的心肺。 花架子骗骗外行人就罢了,偏偏碰上敬亭颐这练过武的,大眼一睐,便知是吹嘘。 “您自然有进步。”敬亭颐折中回道,旋即开口解释:“四位亲戚的尸身皆已找到,死状凄惨,的确是受了许多折磨。要调查案件,需得找仵作验尸。调查清楚死因,才能总结出线索,抓捕刺客。” 浮云卿说真可恨,“刺客当真猖狂。四位百姓被折磨而死,我们要查,仅仅靠自个儿是不成事的。不如把这诉状上奉给开封府与大理寺罢,让这两司协理,查得也快些。” 敬亭颐原想将此事糊弄过去,哪知浮云卿还真头头是道地分析起来,忙劝道:“死者是卓旸的远房亲戚,若真上奉,届时公主府会被牵扯进去。事情闹大,权力便不在咱们手上了。您信臣么,您若信,臣这几日就能把真相查出。” 浮云卿附和说倒是这理,想及卓旸,又问:“卓先生他还好么?虽是不亲近的亲戚,可人没了,他心里总归不好受。你看你,要是你早点跟我说,我就能及时地安慰他一番。” 敬亭颐扯起她的手,“臣知错。” 说罢,另一只手的食指弯曲,做了个跪倒的姿势。 “为表歉意,臣给您叩叩首。” 食指往下折半截,恍若一个懊恼的小人,跪地叩首,起身再拜。 小人恭敬地跪了三下,用雌懦的声音问着面前的公主,“小底知错,公主殿下大人有大量,原谅小底罢。” 公主憋着笑,佯装严肃回:“你这厮叩首真是没诚意,人家两条腿跪地,你偏偏是一条腿。” 话落,伸手掰出敬亭颐的中指,将他的食指和中指这两指握了握,“刚才的不算,重来。” 敬亭颐笑着说好,食指并中指,弯曲叩了三下。 小人求饶的声音更软更腻,“小底求您绕过。” 浮云卿仍旧不满意,“光叩首可不行。” 小人弯了弯腰,“好罢,小底要怎样取悦您?” 浮云卿沉吟半晌,忽地甩开二人相牵的手,又抬手将敬亭颐并着的两指掰开。 再抬眼细细一看,敬亭颐伸着食指和中指,不知所措地放到身前。 这两根手指像极了兔耳。 浮云卿将敬亭颐空闲的左手揿高,掰开他的两指,与右手一样放到身前。 敬亭颐任由浮云卿胡乱掰着自己的手,他伸出四根手指头,不明觉厉。 “这是作甚?” 浮云卿娇嗔地瞪他一眼,“多嘴。现在再向我叩叩首罢,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话音甫落,便见敬亭颐弯了弯四指,配上他一脸无辜的神情,当真像一只求饶的白兔。 仍觉不够。 浮云卿向前倾身,握着他的手腕,将其举到与前额同高。 “弯弯手。”她戏谑地命令道。 敬亭颐眨着眼,听话照做。 浮云卿忍俊不禁,勾起明媚的笑,“小白兔,看在你虔诚求饶的份上,这事就原谅你了。” 望见她一口白牙,敬亭颐才反应过来,原来他弯曲的手,在浮云卿眼中,竟是一双兔耳! 浮云卿 第70节 见浮云卿转身退后,敬亭颐倏地搂紧她的腰,往自己怀里捎。 “不许抱我。”浮云卿捶着他的胸口,埋怨道。 敬亭颐不依,用僝僽的眸看着浮云卿,“小底跪了好多次,难道不能讨个奖励么。” 身遭充盈着他的气息,是一坛烈酒,把她灌得五迷三道。 “也不是不行。”浮云卿眨眨明亮的眼眸,眸底那簇耀眼的光亮,似要把昏暗的苍穹给搽明。 她摁着敬亭颐的胸膛,羞赧地仰头阖目,慢慢朝敬亭颐凑近。 然而—— “嘎吱——” 车夫勒紧缰绳,辘辘马车猛然止住。 车夫扭扭僵硬的脖颈,急切地朝车内喊声:“公主,回到府囖,您准备下车罢!” 往常他说完这声,下刻便会掀开车帘,掇来踮脚杌子,搀扶浮云卿下车。而今晚却难得没掀,不是忘了,而是人有三急,实在着急,连多说一句话的功夫都不敢废。 憋一路,如今终于捱到家,当即拽着裤腰直奔茅厕。他自己也觉此事污秽,不愿污了浮云卿的耳,一路憋着气没敢说。 再说,这不还有驸马在嚜。 公主驸马同乘金车,下车时,杌子便派不上用场。 车夫想,驸马定会架起公主的腰,稳稳地把她抱下来。 府门口等候的婆子女使也这么想。她们耐心地等敬亭颐掀帘,一把将公主抱起,在她们揶揄的眼光中,揉揉公主的发顶,说声辛苦。 往常如此,今晚也当如此。 然而等了半会儿,车帘仍旧平静地垂在车厢前。 禅婆子急躁地皱起吊梢眉,朝退鱼吩咐道:“你去挑开车帘,看看那俩人是不是睡着了。” 退鱼福身说是,走到金车前,刚拽住车帘,还未用力掀,便察觉出有一股力道在与她做对抗。 她从外面拽帘,车厢里的人也从里面拽着帘。 她要掀帘,车厢里的人却不让。 这股不容人置喙的力道,叫退鱼泄了气。她朝婆子那方摇了摇头,摊了摊手,无可奈何。 车厢内。 笃笃的马蹄乍然停止,浮云卿没刹住力,直愣愣地朝敬亭颐扑去。 原本她想亲一下敬亭颐的侧脸,当作奖励。不曾想金车停得猝不及防,她撅起的嘴也措不及防,猛地撞向敬亭颐的唇。 嘴皮贴嘴皮,正是大好的时机。 浮云卿飞快抽离,莫名其妙地丢了句,“敬先生,我想看看你的牙。” 敬亭颐耳廓烧得通红,尽管他不理解在这般旖旎氛围下,为甚浮云卿提出要看他的牙,可他仍听话地微张起嘴。 难道是要扮演看牙的大夫,让他陪着演一出戏? 然而下一瞬,敬亭颐便惊在原地,惊得合不上嘴。 因为浮云卿嫣红的唇又凑了上来。 她环着他的脖颈,又伸出手揉揉他的耳垂。 并且,捎带试探意味地,探出.舌。 作者有话说: 小浮云:来比个耶。 敬先生:比耶,再送给你个小兔子。 感谢在2023-04-07 00:42:38~2023-04-08 00:09: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谁偷了我的牛牛、yyello 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5章 五十五:游蛇 ◎偏偏她不知。◎ 灵活的游蛇喜欢窝在潮湿的洞, 扭着身躯不断往洞里爬。 敬亭颐面前就有一条憨头憨脑的小游蛇,看中了他的口腔,想往里面钻。这条小游蛇没钻人家窝的经验, 将自己腌得满身水光,左摇右摆, 不知如何前进。 她学坏了。 不好好待在自己的窝里,还想霸占别人的窝。明明独处最是自在,非得邀请另一条游蛇狎戏。 “缩回去。” 敬亭颐捏捏她的脸颊肉,轻声斥道。 浮云卿肉眼可见地失落下来, 若她有一条尾巴, 此刻约莫就耷拉在了地面上。 “第一次尝试失败。”她深深地叹口气,继而又自言自语地安慰着自己:“没事, 来日方长。” 敬亭颐失笑,揉着她的脑袋,示意她往车帘处看。 “你揪着车帘作甚?”浮云卿飞快瞥了眼车帘, 又转眸睐他。 她忽地掩面打了个哈欠, 明亮的眸子里霎时泛起水灵灵的雾气,眸底泛着浅红,仿佛被狠狠欺负过似的。 敬亭颐艰难吞咽了下,话音比先前要低,回道:“外面有人。” 话音甫落,他揪着车帘的手便松开垂落在身侧。 同时,车帘被退鱼掀开。 车内是敬亭颐将浮云卿紧紧拥在怀中的场景。 退鱼羞得往后倒退几步,道声万福, 请人下车。 浮云卿也羞, 懊恼地捶着敬亭颐的胸口, 朝他口语道:“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敬亭颐笑她时而胆大时而雌懦, “怕什么,人家没看见。” 只瞧见相拥,便往后退。若瞧见两条游蛇紧紧交缠,怕是要退到千里之外,整个人被烧熟了。 敬亭颐安抚地拍拍浮云卿的背,“好了,您不是有话要问卓旸么,臣抱您下去,快去找他罢。” 浮云卿懵懂地噢几声,这才想起正事,快步踅至信天游。 “卓先生,你还好罢?” 浮云卿猛地推开院门,然而抬头一瞧,竟窥见盈盈月色下,有位裸着上身,只穿条袴子的男郎! “我……我并非有意。” 浮云卿羞赧地捂着双眼,话音比打在卓旸身上的水珠还颤。 真是莽撞大意,她竟窥见卓旸舀着水瓢沐浴。问话时,卓旸正背对着她舀水淋身。 今下满脑想的是他宽阔的背和修长的腿,还有那不知落向何处的晶莹水珠。 浮云卿心里拜了拜老天爷。老天,为甚世间糗事,都要让她做尽! 卓旸倒一脸淡定。不是甚么大事,男儿郎的身子看了就看了,何况他还穿着袴子呢。 卓旸眼里懵懂,嘟囔声回:“您来之前,臣很好。您这一来,非但臣不好,您也不好了。” 言讫,挑起挂在木架上面的手巾,迅速擦干身,披上一件外袍,再飞快系上蹀躞带,动作快得甚至都出了残影。 “嗳,睁眼罢。”卓旸走到她身旁,仰头往外觑了觑,敬亭颐竟然没跟来。 很怪,敬亭颐这个万年老醋精,竟然放任公主一人来找他。 卓旸一手扯着浮云卿纤细的手腕,一手利落地合上院门,拉着她往亭下坐。 “您方才问我好不好,是甚么意思?” 夜间风凉,他刚问过,蓦地打了个声音响亮的喷嚏,把浮云卿惊得双肩一抖。 亲戚死了四位,且死状凄惨。卓旸定是恐惧极了,受了刺激,于是成了眼下这副格外镇静的模样。 浮云卿用悲悯的眼神盯着他,时而啧啧嘴,时而叹叹气。 倒把卓旸看得一愣一愣。 沐浴前,他练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嗓子眼比漠北的地还干,渴得口腔几欲要被黏住。于是给自个儿淪盏茶,一饮而尽。 浮云卿心想,这厮定是偷摸哭了好久,否则为甚会这么渴。看来卓旸还是位重情重义的君子。 想及此处,那悲悯的眼神中,又附加几分钦佩。 她脑里编着安慰人的话,可除了“不要伤心”这句,竟想不出其他的安慰话。 她也渴,是紧张的渴。遂学着卓旸的动作,淪茶,接着一饮而尽。 咽下最后一口茶水,浮云卿果决起身,背对卓旸,负手而立。 她学着话本子里的角色,背着话本子里的句子,故作深沉道:“人这一生,有时比山脉长,有时比笔杆短。无论如何,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卓先生,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我允许你痛苦绝望三日,因为三日成晶。三日后,你的人生明亮光辉。” 每说一个字,她都觉得自己像那泛着光芒的佛陀,她自己都为之感动,何况是卓旸。 于是潇洒回头,本想看卓旸崇拜的模样。哪知甫一转身,却见卓旸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卓旸又淪一盏茶,一饮而尽。他深吸口气,试探地质问道:“您是撞见什么生死离别的事了吗?还是,受了什么刺激?” 浮云卿心想,傻小子,受了刺激的分明是你! 她叹口气,“卓先生,你亲戚的事,我很抱歉。你放心,客店案我一定给你查得水落石出。那些心狠手辣的刺客,我一定打到他们跪地求饶。” 越说越起劲,恍似自己是武林高手。浮云卿眼神坚毅,凭空打了几拳,再撇下一句狠话:“你放心,届时我提着刺客的人头见你。” 话落,才瞥见卓旸满脸复杂的神色。 “臣亲戚的事?”卓旸一头雾水,“臣能问问,亲戚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孤儿出身,若真有亲戚,恐怕如今都已变成森森白骨喽。何况约见亲戚此事,本就是个诓骗浮云卿的谎话。 浮云卿 第71节 倘若没这句善意的谎话,她与敬亭颐的感情怎会突飞猛进?再说这件事都过去了小半月,好端端的,怎的又被提了起来? 浮云卿摇摇头,“卓先生,伤心乃人之常情。但你一味逃避可不行。我知道,你与敬先生瞒着我这事,是为我好,不想让我烦心。可我既然已经知道,那就要把这件事解决好。你是公主府里的人,杀害你的亲戚,就是杀害我的人。这般恶劣的事,岂能忍气吞声?” 卓旸心惊肉跳。 他那本就不存在的亲戚,何时被刺客杀害了? 然而不等他说出疑惑,院门倏地被敬亭颐推开。 他端着一方茶盘,踱将亭内,将茶盘放在桌上。又给浮云卿倒了盏玫瑰花茶,“公主,您在外面跑了一天,累了罢?玫瑰花茶清热解火,喝几盏,消消疲倦。” 浮云卿捧着建盏,“敬先生,你来得正好。你来跟卓先生说说客店案的事罢。” 身旁还有个空置的石凳,浮云卿扯着敬亭颐的衣袖,示意他坐下。 “敬先生,我已安慰他一番,貌似效果不显著。”浮云卿趴在敬亭颐耳边说道,“卓先生逃避谈及此事,你快帮我劝劝他。” 敬亭颐颔首说好,“您先坐在亭下乖乖喝茶,好么?臣与卓旸踅至游廊,说说贴心话。” 浮云卿说那好,“你俩都是男郎,你比我懂怎么去安慰他。” 俩人用着并不小的声音,你一言我一句。停声后,一道用悲悯的目光望着卓旸。 卓旸“啧”一声,附和道:“亭下热,我去游廊凉快会儿。” 言讫起身走远,浮云卿拍着敬亭颐的手,示意他赶紧跟上去。 若非眼下时机不对,她真想夸夸这两道并肩而行的身影。 当真赏心悦目。 那头卓旸踱到廊下,咬牙切齿地踢廊柱一脚。 他把廊柱当成敬亭颐,踢了一脚,力道不够,又踢了一脚。 若非浮云卿在院内,他的拳脚早飞到了敬亭颐身上。 当然他也会被敬亭颐揍得很惨。 敬亭颐低声斥他,“你发什么疯?” 卓旸不可置信,“这话应该由我说罢。” 俩人对视一眼,卓旸便捋清了客店案的来龙去脉。 被折磨而死的亲戚,四处逃窜的刺客,迷离扑朔的客店案…… 这一桩桩,怕都是敬亭颐为了弥补先前的谎言,而撒下的另一处谎言罢! 卓旸咬牙警告他,“这种事,往后不要再发生。” 敬亭颐嗤笑一声,回道:“怎么可能?先前不是你说,我会撒更多谎来圆吗?今下我努力去圆,你也得好好配合。” 卓旸睨他一眼,“那你倒是说说,我怎么配合?不存在的亲戚,去哪找四具死状凄惨且死了小半月的尸身。不存在的刺客,又该去哪儿找?” “遇事不决,干脆都推到韩从朗身上。”敬亭颐说道,“你忘了么,半月前,韩从朗将兔演巷里四位看门郎抓走,对他们滥刑这件事?当时那四具破碎的尸身,被扔到兔演巷,向我们示威。韩从朗派来的刺客,与那尸身一同关在行尸房里。公主要看亲戚,就把那四具拿出来应付。要看刺客,就带刺客来给她看。” “至于查案嚜,”敬亭颐敛起意味深长的眸,补充说:“就说是韩从朗这阴险小人而为。你没有亲戚,那就认四位看门郎做亲戚。没有刺客,那就拿我们抓到的刺客顶数。如此,谎言就不是谎言,客店案也成了桩真实的案。” 卓旸不曾想这两件毫不相关的事,竟能联系到一起。 敬亭颐的计划天衣无缝,顺理成章。明明是一件虚构的事,经敬亭颐这张嘴皮子一搅,竟成了件再真实不过的事。 人证物证俱在,仵作的事也好说。任浮云卿百般疑问,他们也能从容对付。 卓旸叹他机关算尽,“你要是能把这缜密心思,放到正事上去,估摸此刻,天下就会是你敬家的天下。” 敬亭颐听了一笑,不置可否,“公主的事,就是正事。虢州那边,情况稳定。待秋猎后,我们就可以进行第一波行动。” 话落转身折回亭内。 卓旸赶忙跟了上去。本已做好面对浮云卿的准备,哪知遥遥一望,竟望见浮云卿趴在石桌上,阖目睡得正香。 卓旸踅步亭下,“公主睡过去了?” 敬亭颐说是。他欣慰地抚着浮云卿的背,觑见浮云卿听话地喝了半壶茶,脸上笑意更深。 “玫瑰花茶助眠。”他低声说道,“这孩子体力差,一整天来回跑,脚步不停,早就累得不成样子。喝几盏玫瑰花茶,快速入眠,实在正常。” 卓旸吁了口气。原还在想,浮云卿会不会听见几句廊下的话。今下见她睡得香,他这颗心也就落了下来。 卓旸劫后余生般地说,“要是公主再问起,那就按计划说。” 敬亭颐却满不在意,“放心罢,我会劝公主脱身客店案,把这事交由我去查。何况我存着一件新奇的事,还未曾与她说道。若她执意插手客店案,我会把那件事说给她听。这孩子操心这,操心那,只要有一件事压过客店案,那她便会被新的事吸引。” 卓旸抄手欹着亭柱,本想多嘴一句,问问这件新奇的事指什么。见敬亭颐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便噤了声,不再过问。 * 子时,卧寝。 浮云卿睡得迷迷糊糊,梦里正揉着巨兔软乎的耳朵。那只白色巨兔脾气好,任她揉来揉去,非但没有生气,反而温顺地翻滚身子,将柔软的肚皮翻到她面前。 她乐呵地伸手,却在即将摸到那张肚皮时,悠悠转醒。 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敬亭颐冷白的胸膛,还有她深陷进去的指印。 浮云卿霎时惊醒,瞪大迷离的眸,坐起身来。 她轻轻将敬亭颐的里衣合紧,又推推他的身,“敬先生,你让一下,我想起夜。” 敬亭颐宽大的手掌,本能地搂上她的腰。明明人还在睡梦中,眼都没睁开,偏偏关心地问:“自己去害不害怕,要不要我陪你去?” 浮云卿摇摇头说不用,“你睡罢,我去去就回。” 话落,捂着小腹,轻手轻脚地下床,开关门扉。 说不害怕,其实心里怕得紧。 偌大空旷的府邸,白日里没觉得瘆人,深夜逛一圈,只觉背后跟着无数妖魔鬼怪。 吹来一阵冷风,都觉是哪个鬼魂来索命。明明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偏偏怕这虚妄的鬼灵。 浮云卿暗自发誓,往后睡前,谁递来的茶都不能喝。否则起夜煎熬,心惊肉跳。 她飞快剪腿折回卧寝。慢慢推开门扉,却见敬亭颐坐在床边,点着桕烛等她。 说不清是葳蕤灯火暖,还是敬亭颐宽慰的眼神暖。一路胆颤,在进屋那刻,乍然消散。 “敬先生,你怎么不睡了?” 敬亭颐纵容地笑笑,“您的脚步声,在岑寂的院内,被无限放大。臣阖眸,眼前是您惊慌失措的脸,耳边是您迅疾的脚步声。还说不害怕,您这不是怕,还是什么?” 浮云卿揉揉鼻尖,爬进被窝里,“还不是想让你好好睡一觉。结果呢,我害怕得紧,你也没睡好。明明想端好水,结果两头的水都撒了。” 敬亭颐剪灭桕烛,将她捞回自己的被窝。 “傻孩子,在臣面前,您逞什么强。”敬亭颐仔细掖紧被角,“你睡在自个儿被窝里,不多会儿腿脚一伸,人就窜进了我的被窝。干脆一起睡好囖。” 浮云卿可不乐意,无意睡,跟有意睡,分明是两种意思。 跟他睡在一个被窝,就想亲亲他,偎偎他。他呢,多数时候都会制止她摩挲的动作,说不急于一时,倒把她衬得跟个火急火燎的猴似的。 她蹬着腿,恍似被土匪绑到山寨里的黄花闺女,“放我走,我要出去。” 敬亭颐环紧她的腰,起初还能戏谑她几句。可越说,她越起劲,挣扎的力度越大。 好嚜,强买强卖非他所愿,干脆放她走好喽。不曾想手一松,浮云卿也不再挣扎。再一紧,她又开始挣扎。 与他玩乐不要紧。这个顽皮孩子,总在想着法儿,逼他失态。他若真发起狠,她又会哭得梨花带雨。 敬亭颐拍拍她的.臀,“不要闹。” 浮云卿哼几声,“拍我就算了,看在你下手轻的份上,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可你为甚还要在被窝里放个木棍,是要威胁我么?我可不怕你。” 话落,旋即察觉出敬亭颐身子一僵。 而后,她自己身子也是一僵。 口不择言,这哪里是木棍,分明就是被她誉为“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 那物。 这下她不敢再闹,敬亭颐也不敢再拦。 浮云卿悄悄往旁边挪身,“我……我困了,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罢。” 说着赶紧闭上眼,眼睫飞快颤着,一副心虚害怕样。 待她的呼吸声变得沉稳悠长,敬亭颐才起身下床。 三更半夜的,他往身上泼着冷水,浇灭气焰。时不时无奈地叹口气,再钻进被窝里,已是疲惫不堪。 兴许一旦心里藏事,人就睡得浅。 翌日卯时,不需女使来叫醒,浮云卿便兀自起身,坐在床尾发呆。 这个时辰,敬亭颐已经洗漱好,在书房备课。 比及侧犯尾犯进屋伺候,就见浮云卿拢着被窝,捧着一册话本子,读得津津是道。 侧犯给她穿着夏袜,出声问道:“公主,您读的是什么故事,说来叫我们听听罢。” 浮云卿翻翻封皮,念道:“《西窗小记》,归隐录撰。昨日我专门往陈家话本坊跑了一趟,去取早先预订好的归隐录新作。这位的话本子最是难抢,若非给的钱多,这几册早就被旁的贵女抢光喽。” 听及归隐录的名,两位女使眼眸发亮。 一时忘了伺候,蹲在浮云卿身侧,听她讲着话本子里的故事。 “第一话是《金巧娘三去风雨楼》。话本子里写,金巧娘命里带霪,郎君在外宦游,她在家坐不住,就到风雨楼这个地方,寻对眼的情郎。她往风雨楼去了三次,每次都相中一个俊俏的男郎。后来发现,那仨男郎竟是亲生的兄弟。这下可好,把王家三兄弟都招惹了。兄弟仨为她大打出手,死的死,伤的伤。结果金巧娘谁都没选,郎君归家,她与郎君白头偕老。”浮云卿勾起嘴角,“《西窗小记》这一册,讲的全是花心的小娘子与深情的小官人之间的事。构思新奇精巧,甚受京中贵女欢迎。” 尾犯深有启发地点头附和,“要不说有些人天生富贵命呢。就是做三教九流的事,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侧犯说是呀,“归隐录出来前,那些话本子都是写视女人如草芥的事。男人将女人折磨得体无完肤,偏偏女人心甘情愿地倒贴上去。看得气人!归隐录笔下的故事,真真符合我们女人的心境。” “这般细腻的遣词造句,也只有女人才能写出来了。”浮云卿捞起身旁的几册话本,塞到侧犯尾犯手里,“真想和她做至交,真想成为她的好友。” “您已经是了。” 敬亭颐搭腔道。 见女使听得入迷,连伺候人的活儿都忘了做,敬亭颐斥道:“你们两位女使,真是失职。退下罢,我来伺候。” 侧犯尾犯无辜地对视一眼,心想退下真是遂了敬亭颐的意。他巴不得近身伺候浮云卿呢。 待女使走远,浮云卿才抬眼问:“敬先生,你说‘我已经是了’,是什么意思?” 浮云卿 第72节 敬亭颐捞起她的身,给她穿衣。 “您还没有猜出归隐录的身份吗?”敬亭颐抱着她,将她摁在妆奁台前,给她梳发挽髻。 窥见敬亭颐流畅的动作,浮云卿喃喃道:“你何时学会梳髻了。” 旋即又说:“你知道她的身份?快跟我说说,我真没猜到。” 敬亭颐回:“《归隐录》,是一位叫许从戡的太医,归隐山林后所作。书内有诗有赋,详细地记着他每日做过的事,寻到的乐趣。《西窗小记》、《西窗再记》,是许从戡晚年所写,回忆当年在药坊司当太医的那段日子。许从戡是前朝人,国朝忌讳流传前朝的书本,故而这三本书,今均已失遗。” 他挽了个灵巧的发髻,“臣说到这里,您应该能猜出她的身份了罢。” 浮云卿满眼惊讶,“笔者竟是缓缓?当真看不出来。我只知缓缓善调香,精读史,不曾想,她还会写话本子呢!” 然而再细细一想,原来许多事,在许多个时刻,已露出蛛丝马迹。 那日去留园拜访缓缓,那张长桌上面,不仅摆着香具,还摞着几册话本子。 那几册话本里夹杂着写满字的纸,当时看见,并未在意。 昨晚在陈家话本坊遇见缓缓,难怪她不迭询问归隐录哪里写的好,原来是套话做研究。 想及此处,蓦地心慌起来,“缓缓用的名字,是许太医起过的。若话本子流传得广,缓缓会不会被抓起来?” 敬亭颐取来一根篦子插在她鬓边,“不会。若有人问,大可以说是重名。这几个名再普通不过,若真细细考察,恐怕会查出许多重名的人事,难道都要一一审查吗?” 浮云卿放心地吁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改日得空,得好好与缓缓说道话本子的事。哎唷,全京城贵女都喜欢的归隐录,原来竟是我的好姐妹缓缓。旁人还日夜盼着缓缓出新作时,我已经同她说起新作的故事来囖。哎唷,真是好。” 脑里是美好的畅想,现下她照着铜镜,欣赏着满头珠翠。 浮云卿不迭夸赞,“敬先生,你真是件百宝囊。真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你。” 敬亭颐笑她油嘴滑舌。 难倒他的事,不多,但的确有。 譬如怎样减少浮云卿与荣缓缓的来往。 荣缓缓,善调香,破解过他调的香;精读史,且与前朝许太医联系紧密,指不定哪日会把他的身份破解出来。 若叫她发现,他是前朝皇子,那她定会把这个消息告诉浮云卿。 他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发生。 敬亭颐捱下心底阴暗的想法,勾起嘴角,出声哄道:“在您与缓缓见面前,不如先给臣多留几日时间罢。” 他扮演着纯善的角色,一步步收紧网,将浮云卿拢到网内。 偏偏她不知。 作者有话说: 缓缓:天才写手。 敬亭颐:全能男妈妈。 小浮云:我?我是开心小狗。 第56章 五十六:局外人 ◎没有比敬亭颐更爱浮云卿的人。◎ 浮云卿沉吟半晌, 不知如何回话。 敬亭颐说的倒也在理。 往常她与素妆缓缓,一月会见五六次面。约见勤快,会被各家爹娘训斥。长久不约见, 心头痒得紧。这月来,她与两位姐妹已经会过七次面, 若再见面,怕是会被贤妃唤到禁中,数落一番。 贤妃闷在慈元殿里日夜焚香礼佛,睐见她的孩子满京城疯跑, 心里总归不平衡。总劝府内两位先生增加课量, 把浮云卿的闲暇时间都阗满,看她还能跑去哪儿。 如今往禁中去, 多半不是好事。浮云卿耸耸肩,“敬先生,这几日上下晌都有课, 恐怕没时间带你去外面逛了。” 敬亭颐说不急, “您待在府里,不也是把时间都留给臣了吗?夏日酷热,与其冒着中暑的风险往外跑,不如待在府里,吹着冰鉴,悠闲地读书练字。” 踅至珍馐阁,与卓旸碰了面,浮云卿才想起那件亘在她心头的要紧事。 “卓先生, 你缓过来了罢?” 卓先生正舀着米粥喝得香, “公主放心, 臣没事。您昨晚劝的对, 我不能再沉湎过去,荒废眼下。” 浮云卿欣慰地说这才对囖,“我说到做到。” 旋即扭头看向敬亭颐,“敬先生,咱们什么时候去查客店案,要怎么查?” 敬亭颐往她碗里夹了块嫩豆腐,“您若有时间,随时可以去。” 言讫,做恍然大悟状,补充道:“忘了跟您说,昨晚我与卓旸已将那刺客逮捕,与四具尸身押在一处。该审的,已经审出来了。您若想问,随时可以去那间房。” 浮云卿惊他动作快,“就过了一晚上,人就抓到了?怎么抓的,飞檐走壁,刀剑相撞吗?” 卓旸接过敬亭颐审慎的眼神,替他补充道:“那刺客害了我的远方亲戚,心里发虚,昨晚在兔演巷附近转悠,他没料到我出门,转身想逃,我自然不许。三下五除二,就把人给打晕过去,捆在房里。” 兴许谎言说熟稔后,自己都深信不疑。卓旸心觉他深受敬亭颐影响,竟然脸不红心不跳地编着话诓骗浮云卿。 这倒也不算诓骗。正如敬亭颐所说,他们手下的人的确是被刺客杀害,原因过程不同,结果却相同。 就算是谎言,也是善意的谎言。他们与韩从朗交手,竭力把浮云卿从中间择出来。杀人害命这般血腥事,小娘子家,还是不知道为好。 浮云卿问:“兔演巷,就是那个两排死士挂巷墙的巷子吗?” 卓旸点头说是,旋即睨向敬亭颐,让他来解释这个话头。 敬亭颐又说自己忘了解释,“那日您看到的两排死士,正是经臣手培养了出来。臣总觉您周遭防护太少,护卫军只守门站岗,您出门在外时,他们并不能时刻随从。既然这样,那臣就培养出能时刻保护您的死士。您放心,兔演巷如今是一道死巷,出入封闭堵塞,外人进不来,不会发现死士。那日您能从巷里穿过,只是看巷郎一时的失误。” 时下贵胄世家,兴养死士。死士与禁军厢兵不同,不像有头有脑活生生的人,更像是被主家操控行事的傀儡。私养兵是重罪,可豢养死士却合理合法。因此浮云卿听敬亭颐养死士,仅仅颇感震惊,并没往深处想。 “你们两位先生,行事向来迅疾。往往是一旦有件重要的事,下刻就已解决好。”浮云卿叹着,“这约莫就是艺高人胆大罢。” 她朝敬亭颐耐心交代,“敬先生,往后这打打杀杀的危险事,还是叫卓先生去做罢。他身强体壮,可你不同,你落下病根,哪个不小心,病发怎么办?” 这句话,可算是同时得罪了两位先生。 卓旸身强体壮,自己并不比他差。敬亭颐心里埋怨,都是卓旸这厮太爱出风头,给公主烙下一个硬朗的形象。珠玉在前,纵是他武功比卓旸高,也消除不了他在浮云卿心头病弱无能的形象。 卓旸也气,气公主偏心明显。她明明知道打打杀杀危险,却仍派他去做。 他打头阵做危险事,敬亭颐这厮倒乐得轻松,扮扮可怜,就令浮云卿心软得不成样子。敬亭颐有病根,他难道就没有么? 他是不爱哭的孩子,而敬亭颐是那爱哭的孩子,自然会比他得到更多关照。 俩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互看对方不顺眼。卓旸闷头喝粥,而敬亭颐则不迭给浮云卿夹菜。 万丈高楼平地起,浮云卿眼睁睁瞧见那方食物往里陷的瓷碗,逐渐膨胀成皮涨肚大的胖子。 “好了,好了。”浮云卿忙止住敬亭颐的动作,朝他递去个感激不尽的眼神。 敬亭颐这才停了手。 上晌,是敬亭颐的教习课。 授课的地方在“云内影”这进院,横亘在内院与信天游院中间,欹一株古老的香樟树而建,阴凉通风。 往常敬亭颐授课时,卓旸就在信天游院内练武,写字。 信天游静谧,没有女使伺候,就连端水倒茶的小厮,也是大半天才来一回。更多时候,卓旸一人享受着院内的静谧,呼着热气,拳脚砸向木桩,操练至满头大汗,方能把那些烦心事赶出心头。 及至七月,热辣辣的日头能晒掉一层皮。卓旸快速冲了个澡,身子清爽,可这颗心仍躁动不堪。 正巧小厮进院换茶,卓旸逮人问道:“公主还待在云内影听课吗?” 这话分明是明知故问。这个时候,公主不听课,难道还能在敬亭颐眼皮子底下窜出去? 不料小厮却摇摇头,“一刻前,公主与驸马便出府到郊外骑马去了。阖府都知道这件事,噢,方才小底来过信天游一趟,见您尚在练武,不敢上前打扰。您练完武,小底进来换茶,恰巧您又问起公主的去向,小底便回了话。您千万不要生小底的气。” 小厮呵腰站在卓旸身旁,只觉卓旸这伟岸的身姿,要把他给碾成肉泥。换茶的手不断抖着,两条腿也飞快颤抖,唯恐做错哪个动作,这条命就没了。 卓旸飞快瞥他一眼,不耐回道:“你怕我作甚?我打的是奸佞小人,你怕成这副模样,难道你是奸佞小人?” 话落,见小厮抖得更快,支支吾吾地说不是,就差给他行跪地求饶,求他放过。 卓旸莫名升起一股烦躁之意,摆摆手叫小厮赶紧走。 再一抬眼,见小厮飞快逃窜出院,当真是把他当成个吃人不吐骨的鬼面阎罗。 吃过一盏茶,卓旸起身踱进云内影,正碰上侧犯尾犯打扫书堂。 放眼望去,书桌上还摆着教具与还未来得及合上的书本。 这俩人,大热天去郊外骑马,走得如此匆忙,好似是忽然长了双鸟翅膀飞出去的。 卓旸走到桌边,敛眸睃着浮云卿写字的纸。 “谁识浮云意,悠悠天地间。”卓旸出声念道。 自打进了公主府,他对一切与浮云有关的诗都格外敏感。 浮云卿,当真是个好名字。好到让他梦中想,日夜想。 卓旸揿起那张纸,握着页角,看得认真。 侧犯尾犯打扫干净,朝卓旸道了声万福,正欲抬脚离开,蓦地被卓旸唤住。 “这俩人,好端端的,怎么就出了门?” 两位女使面面相觑。尾犯戳着侧犯的胳膊,让她来解释。 侧犯说不清楚,“驸马教课,会支开在此伺候的女使小厮,书堂里只有他与公主两人。俩人为甚要出去骑马,恐怕只有他们自个儿清楚原因。奴家听看院的女使说,公主驸马牵着手离开,公主笑得明媚。旁的一概不知。” 言讫,便领着尾犯离开书堂。 卓旸乍然泄了浑身力气,瘫坐在杌子上面,紧紧盯着那张写着一句诗的纸。 幽怨的眼神似能把纸戳出无数小洞,将多余的地方戳掉,最终只留“浮云”二字。 盯得认真,空旷的书堂只剩下卓旸平稳的呼吸声。 “小浮云。” 他低声唤了句。而后猛地撒开纸,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惆怅失落的原因。 清醒后,他眼前不再浮现浮云卿的一颦一笑,反倒是回放着敬亭颐警告他的场面。 在每个处理掉拦路人的夜晚,敬亭颐都会警告他,“你最好对公主无意。” 浮云卿 第73节 敬亭颐没开玩笑,他也回得认真。 “当然。” 他潇洒地拍拍敬亭颐的肩,“我对公主无意,倒是你,不要一头扎进情海,不可自拔。” 那时他满心轻蔑。大业未成,被儿女情长绊住脚,实在是件丢人的事。 他嗤笑敬亭颐长了个满载浮云卿的脑子,对敬亭颐甘之如饴的卑微模样,嗤之以鼻。 那时他的一句句“当然”,出自真心。 而今,若敬亭颐再问起,他仍旧会轻松回一句“当然”。 心境却不复当初。 亲历后,卓旸才发觉,爱与不爱,喜欢与不喜欢,不是能与不能的事。 韬光养晦许多年,他无数次警告自己,千万不能喜欢浮云卿,千万不能爱上浮云卿。 今下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他的确喜欢浮云卿。苗头从何而起,想不出。 颠覆心上人的国家,是件很困难的事。 于敬亭颐而言,于他而言,都是说不出口的煎熬。 敬亭颐是驸马,能名正言顺地接触浮云卿。他却只能找个站不住脚的借口,多看浮云卿几眼。 何其残忍。 卓旸浑浑噩噩地踱回信天游,再提不起半分力气。窝在榻上想了片刻,倏地传来小厮。 “我要出去一趟。”卓旸说,“待公主回来,你跟她说,今晚我就不回来了。” 小厮虾腰说是,犹豫问道:“您要去哪儿?” 去哪里捱过漫漫长夜,卓旸尚未想好。然而在小厮面前,他却逞强道:“你告诉公主,我要去青云山。” 他只在青云山与浮云卿单独相处过。 整座青云山,难道没有能收留他一夜的地方?再不济,他就挖开那座坟,睡到棺材里面。 小厮窥他兴致不高,本想安慰几句。叵奈卓旸态度强硬,直接打消了他的念头。 床板硌得卓旸脊背生疼,他不耐烦地起身,挑开窗,窥着屋外风景。 热浪翻腾,树荫洒在地面,也在他的心头上,洒下一片阴影。 情不知所起,情深不深,倒不知。 他只认一件事。 没有比敬亭颐更爱浮云卿的人。 敬亭颐的爱里,比他多了不要命的癫狂。 从前他劝敬亭颐远离浮云卿,如今倒觉着,这俩人天生一对。 而他,始终是第三者,是融不进去的局外人。 作者有话说: 一万字分开发,晚7点补一章~ 下周空闲时间多,多存点稿,让大家看个爽~ 第57章 五十七:马场 ◎你是小敬先生。◎ 自新宋门出来, 顺着汴河水道流淌的方向往东南处走,越暨虹桥,再经过环城河桥, 便会走出外城。 郊外,白色炊烟袅袅升起, 烟雾将碧绿山景烘得水灵灵,像往郊景外套了层琉璃罩子,不甚真切。 浮云卿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站在小山坡头, 垂眸细睐着一方光景。 马夫驮夫前拉车, 后抻马,押着一队系着彩绸铜铃铛的马往虹桥处行去。老橐驼帮紧跟其后, 老汉安抚着橐驼,伸出粗糙黝黑的短指头,指着城内浮华光景, 眼里全是金银元宝交子票。 打麦场的栅栏朝外敞开, 脖搭汗巾的庄稼人,正合伙把石碾子往草屋棚下搬。石楠树夏蕊绽开,几个男童女孩聚堆在树荫下乘凉,舀着荔枝冰饮子水喝。 晌午头毒辣,巡检司与厢事公所交接公务。而后一队朝东北行,一队朝东南行。 浮云卿与敬亭颐到郊外时,堪堪午时一刻。这个时辰,干粗活的汉子都歇了手, 回家吃午膳。二人打算骑过马, 选一家茶馆用膳。 骑马是个出汗又出力的活儿, 因此出门前, 浮云卿特意卸了妆容,一张脸不施粉黛,出汗也不会觉得闷。 她跟着敬亭颐下坡,问道:“敬先生,我们的马在哪里? 敬亭颐牵紧她的手,不迭嘱咐她小心脚下,边回话:“望火楼旁侧,有一家骑马场,马就在场棚下待着。” 言讫便带人进了骑马场。 敬亭颐提前往骑马场里做了打点,今下场主觑见敬亭颐的身影,赶忙从棚下窜出迎接。 “欸,是敬小官人罢。”场主笑得谄媚,八字胡须耷拉在上嘴皮,“小官人,您要的两匹马已经备好了。一匹公马,一匹骟马。骟马被骟得早,性情温顺,适合初学。马具检查无误,您领马进草场后,可以直接上马。” 又将精明的眼珠瞥到浮云卿身上,见她未戴帷帽,梳着元宝髻,是婚妇的模样。 场主垂拱着手唱喏,“这位是令正罢,问夫人安。” 敬亭颐无意与他多做纠缠,只简单说了句“内子怕生”,旋即领着浮云卿接马。 骟马适合初学,然而浮云卿并非地道的初学者。先前在大内猎场,她的三位兄长,轮流教过她学骑马。 猎场都是汗血宝马,烈性强,她小小一道身躯,还没马腿高。趴在马背上,揿着比手指粗的缰绳,颠颠簸簸,吐了许多次,也没学会驾驭骏马。 因此如今见骟马温顺地任她抚摸,满眼惊奇。 这匹骟马,鬃毛被梳成一股股麻花辫,垂在身侧。额前一簇白,浑身通黄,是最受小娘子家喜爱的那类马。 敬亭颐牵着骟马,耐心给浮云卿讲解要领,“先从骟马的左前方绕到它身旁,一脚踩马镫,另一只脚借力,带动腿跨在马背上。起初上半身不要坐直,要匍匐在马背上,试着拽好缰绳,松紧适中。” 睃及浮云卿面露胆怯,他安慰道:“别怕,我给你牵着马。待马跑开后,我再松开。” 浮云卿心想,既然走了老远到郊外,需得趁此大好时机证明自己。在兄长面前丢脸她不怕,就怕在敬亭颐面前丢脸。 再说,骑马的基本要领她还是懂的,叵奈先前没遇上一匹适合的马,没办法施展本领。 一鼓作气,带着烜耀的意味,浮云卿利落上马,动作一气呵成。 她摸着骟马鬃毛,爱怜问道:“小马,你叫什么名字?” 骟马嘶鸣一声,踏踏轻快的马蹄,做着回应,不知听没听懂。 “马场里的马只按行伍排名号。这匹马安置在四棚第三块地,因此叫‘四三’。”敬亭颐扬笑解释道。 浮云卿失落地“噢”一声,又问:“那匹公马的名号呢?” 言讫,便听棚下传来一阵不服气的嘶鸣声,马蹄踏得比骟马还快。 那匹公马惨遭忽视,不满地甩着鬃毛。 敬亭颐回:“‘四六’,它被安置在四棚第六块地。” 浮云卿提议道:“既然没正经名字,那在今日,就给他们起两个新名字罢。我们只在今日租赁马,给马起个名字,也算是不枉此行。” 敬亭颐将那匹公马牵到骟马身侧,又踱回骟马前,“您想起什么名字?” 浮云卿沉吟片刻,忽地狡黠一笑,她拍拍骟马头,“我这匹,叫‘敬小马’。你那匹,叫‘小敬马’。” 敬亭颐失笑,“一个是敬小马,一个是小敬马。那臣呢,臣是什么?” 浮云卿敛眸看他,“你嚜,你是小敬先生。” 话落便策马飞奔出去,人与马一溜烟地没了影迹。 敬亭颐利落上马,策马奔腾。笃笃的马蹄敲着他的耳膜,周遭青绿的景色被疾风搽得模糊。 草场宽敞,信马由缰,爽快的感觉恍惚间将他带回了虢州。 他握紧缰绳,夸赞着这匹马。 “看来庄里的人,并未将你养废。小敬马。”敬亭颐意味深长地说道,“但不要忘了你的本名,北落。” 苍穹上有颗耀眼的星辰,北落师门星。 北落师门星有异常,便象征着某地将起兵变,军事即将大乱。 北落马,原先跟着他跋山涉水。后来他来到京城,马便被养在虢州庄里。 春三月,他进了公主府。这匹骏马,悄摸被送进郊外的骑马场。 而那谄媚的场主,刘师门,正是庄里派来监视他的人。 浮云卿在课上提,想去郊外骑马。他只犹豫半会儿,便遂了她的意。偌大的郊外,偏偏带她来这片。众多的骑马场,偏偏带她来这处,仅仅是给场主证明,他信上没有半句假话。 ——“我已取得公主信任。” ——“我已掌握公主喜好。” ——“我已打入皇家内部。” 他以为能从容处理好两头事,然而在瞧见刘师门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浮云卿那刻,仍出手下意识地保护浮云卿。 当着刘师门的面,他失了态。想必明日起,刘伯又得一封封书信往他这处递,信上指责他罔顾大业,沉溺儿女情长。 正敛眸深思着,眼前骤然窜进一张笑意明媚的脸。 “敬先生,你骑的可真慢。”浮云卿故作技艺高超,勒紧缰绳,朝他倾身,笑得肆意张扬。 她噘嘴抱怨道:“我都绕着草场跑了三四圈了,回眸一睐,你这马还在原地打转。你呢,不知在想什么,马踏去哪里,好似浑然不觉。敬先生,你是有什么心事吗?” 敬亭颐诚实说是,失落道:“臣一人骑马,总想起那日您醉酒,臣与您共乘一马这件事。失去才知道珍惜,您与臣共乘马时,臣在生您的气。如今臣孤零零地骑马,又想起有您陪着的好。” 浮云卿听及他这番可怜话,心想不过是小事一桩,竟值得他挂念许久。 “嗳,我当是多大的事呢。”她撞撞敬亭颐的手臂,“既然想,那就贯彻实施囖。骟马瘦小,容不下两人。咱俩一同下马,我再上你的马,同乘一匹马,这事多简单呐!” 敬亭颐随意诌了个理由,掩饰他不可告人的心思,哪知浮云卿倒真听了进去。 再一恍神,她就下了马。 浮云卿安抚地拍拍骟马身,趴在它耳旁,不管它听不听得懂,低声吩咐道:“敬小马,你听话,自己去玩罢。等我朝你示意,你再回来。听清楚没。” 浮云卿 第74节 话音甫落,就见骟马点了点头,马腿一屈,学着男郎唱喏的模样,给她道别礼。 这匹骟马当真通人性,浮云卿心里叹道。当然,马通人性,也有她一番功劳。别看她表面澹然镇定,心里不知求了多少声佛祖,让他显显灵,不要给她难堪。 如今佛祖显了灵,她愈发傲气,大胆地走到公马侧边,伸手试探地摸摸马头。 哪知公马将头一瞥,不仅没让她摸到,还送她一个蔑视的白眼。 仿佛在说:就凭你,也配摸我? “这匹马脾气很倔。”敬亭颐下马说道。 他护着浮云卿上马,心里却怨着刘师门将北落马养得一身桀骜之气。 原先他养北落时,北落是出了名的脾性温顺。 刘伯劝,前朝皇子的马,不能没傲脾气。便将刘师门调过去,替他养马。养着养着,马壮实不少,脾气倒也日渐增长。 物是人非事事休,经年辗转,事非他所愿,阻止不成,只能做局外的旁观者。 浮云卿窝在敬亭颐怀里,缰绳被敬亭颐握着,她不用操心什么事,干脆将精力都转移到郊外的风景。 她说,“敬先生,咱们骑出马场罢,我想到外面看看。” 敬亭颐说好,“那您要坐稳,场内草地平坦,郊外地面颠簸不平。要是颠得不舒服,立刻告诉臣。” 浮云卿让他放心。哪知话音刚落,骏马“嗖”地奔腾起来。 一时哪还顾得上仔细看风景,风自耳侧呼啸而过,马蹄越快,浮云卿便越觉自己要飞了起来。 她呢,从小就想长一双鸟翅膀,自由自在。想去哪儿,翅膀一挥,就能去哪儿。从封闭的宫墙内飞出,天南海北地乱飞。飞累了,就把翅膀卸下来,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马越快,俩人挨得越近。敬亭颐环着浮云卿的腰,将她稳稳箍在怀里。 他轻声问道:“您想去哪里?” 不是问“我们要去哪里”,而是问“您想去哪里”。 他一向把选择权交到浮云卿手里,大事小事,任凭浮云卿决断。并无所谓,他的确不在意这些事。 让出选择,让出决定,能换来浮云卿开心的笑,值得。 浮云卿歪了歪头,“顺着汴河走罢。在内外城与郊外都能窥见这条长河,河道宽敞,船只来往停靠。顺着汴河走,走到码头。我想看看码头的风景。之前不敢走那么远,总觉出了码头,我就不再是京城里的人,而是要乘船漂泊四方的人。以前是一个人去,眼下可不同,有你陪着我,做什么都不怕。” 敬亭颐说好。 浮云卿没去过码头,他倒对这处颇是熟悉。 然而在浮云卿面前,他得佯装不熟悉。下了车,浮云卿好奇地来回探头张望,他将马栓到棚下,陪她一起演这出新奇的戏。 渡口码头,扬着帆的船舶一座贴一座,到处摆着沉重的货物,到处传着船陀指挥船工卸货搬货的声音。 京城里的安逸闲适传不到繁忙的渡口。 浮云卿瞪眼看得认真,“码头,每日都是这么繁忙吗?炎炎夏日,就算累得浑身臭汗,也不愿下船歇息吗?” 敬亭颐颔首说是。有关民生民计的话头,他总是回得格外认真。 “码头每日都是这 么繁忙。船舶要装载送到各州郡的货物,各州郡送来的货物也需在码头一件一件,一箱一箱地卸下。春夏秋冬,无论是酷夏,还是寒冬,船工都要埋头苦干。他们知道冷热,也想下船歇息,只是每歇一次,船陀便会扣除一次工钱。船工要养家糊口,只能不分昼夜地苦干。不是不愿歇息,而是不敢歇息。” 浮云卿深深地叹口气,“百姓竟然过得这么艰难。先前并未听说歇息要扣钱这件事。这恶劣风气,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变法开始。”敬亭颐回道,“朝官主持变法,其中一项是主张降低过税1,鼓励外来货物流通。过税低,各渡口分成低,船陀捞的油水就少。钱少,便会激发矛盾。船陀压榨船工,以工钱要挟,船工只能不要命地干。” 国税各项,向来不是浮云卿需要关心的事。何况她这个身份,也无法做过多关心。 不关心,是不顾百姓死活,自私自利。关心,是妄图涉政。 她心里清楚百姓过得苦,可却无法帮忙,久而久之,索性选择不再关心。 今下听敬亭颐将其中利害讲得清晰明白,倏地生出兴趣,问道:“过税低,那住税2呢?” “住税提高。”敬亭颐将浮云卿拉到茶馆大棚底坐下,“坐商住卖,是为住税。住税提高,百姓做生意,来往羁旅,成本都要增加。” 浮云卿一下便听出税项这方面的不对劲,“高住税低过税,是要打压百姓经商出游吗?过税降低,外来货物会向内流通得更广,压缩本土货物生存空间。这难道不是欺负百姓吗?” 敬亭颐却摇头说不一定。 官家是她的父亲,她可以对变法这件事随意做评价。而他却不能。他否定变法,哪怕只否定其中一项,被有心人听见,下一刻罪名就定了下来。故而他只能含糊其辞,说各有利弊。 他委婉说道:“兴许是经商太盛,各类商物大同小异,不新奇。打压本土货物生存空间,意在倒逼商人造出新奇多样的商物,与外来货物产生竞争,继而更好地满足百姓的需求。” 变法各项,涉及方面广。数条法令,不会全部万无一失。要真论起来,一条过大于功的法令,倒为他拥兵造反,提供了可行之策。 大多百姓都以为自己活在太平盛世。百姓嚜,只要吃饱穿暖,谁会闲得没事干,放着安逸日子不过,跑去造反? 他们活得“贱”,只要吃饱穿暖,万事好商量。换而言之,只要百姓能吃饱穿暖,他们并不关心,这天下是谁家的天下。 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谁就是天下之主。这天下是浮家的也好,敬家的也罢,他们只会拥戴能让他们吃饱穿暖的官家。 在太平盛世造反,不是件容易事。敬亭颐要做的,是抓住变法里一个微小的错处,将其无限放大,把盛世搅乱,给造反这等违逆事,摁上一个正统的噱头。 当然,这些□□的话,他不会说给浮云卿听。 她是深居内闱的公主,对诡谲的朝局不甚了解。不了解好办,他用她能理解的方式,一一讲给她听。 她不会知道他的野心,毕竟他的理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您是国朝的公主,理应多听听民声才是。” 这是从百姓的角度来劝她。 从教书先生的角度,他会劝,“臣同意您来郊外骑马,一方面是想叫您散散心,另一方面也是在想,书本那些知识总归是死的。说一千道一万,不如您自己亲自去民间走一走,看看书上的道理,说的对不对。” 他甚至能以驸马的身份,说:“臣自然有私心。臣想约您出来,与您说话,吃茶,做只有我们能做的事。” 他是万千百姓之一,是兢兢业业的夫子,是求公主怜爱的驸马。 也是野心十足的豺狼。 而浮云卿只知道他的前三种身份。 她淪着茶,钦佩道:“敬先生,你真是个百宝囊,什么都懂。不仅懂,还能给别人讲得清清楚楚。” 敬亭颐淡淡一笑,“臣原想,这样枯燥沉重的话头,您会不爱听。” 浮云卿说怎么会,“从前待在禁中,姐姐也爱把我捞到她身边,讲天下苍生,讲黎民百姓。她讲得引经据典,令人昏昏欲睡。我倒是想去了解,叵奈实在无聊无趣,每每听得眼皮打架。什么都没听进去,还得受她一顿骂。敬先生讲得直白有趣,我想日日听。” 敬亭颐回那好,“等再上课,臣讲一页书本,就给您讲一件民生事。” 言讫搵帕,给浮云卿轻轻擦着鬓边的汗珠,“这里热,臣带您回马场旁的一家茶馆罢。那馆子里设有冰鉴,凉快通风。正好到了用午膳的时候,馆子里有您爱吃的凉面,您想去哪里吗?” 浮云卿捋整衣衫,旋即起身,扯着敬亭颐的手,跟在他身旁,“敬先生想的真周道。” 她漫不经心地夸赞一句,“你对我这么好,万一哪天,你不在我身边,那我可怎么办?” 敬亭颐安慰她不会,“臣是您的驸马。天底下哪里有驸马逃窜,不管不顾公主的事?” 俩人路上悠闲地搭着话,下了马,浮云卿才知,原来敬亭颐说的茶馆,竟是一家孙羊正店的分店。 孙羊店,是一家坐落于州桥的三层店楼。所谓“正店”,便是得了官府允许,顺应榷酒,能自家酿酒售酒的店。 孙羊正店家大业大,内外城各设几家店。今春以来,在郊外也设了家分店。 正是眼前挂着青旗的“孙羊小茶馆”。 一楼吵闹熙攘,浮云卿跟着敬亭颐上了二楼,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下。 过卖端着两本菜谱踅近,“二位贵客,是吃茶噇酒还是用熟食?” 言讫,将菜谱分别放于浮云卿与敬亭颐面前。 浮云卿百无聊赖地翻着菜谱。天热,实在没胃口吃热饭,索性点了碗凉面,配一盏桂花蜜冰饮子。 敬亭颐并不在意吃什么,膳食味道好不好。浮云卿吃什么,他就跟着吃。只不过将桂花蜜冰饮子换成了苦菊茶,他吃不惯甜食。 小茶馆客人多,厨子少,用膳还得耐心等半晌。这是浮云卿从来没经历过的事情。 细细想来,她这十六年,向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纵是要天边的星星,眨眨眼的时间,内侍便捧着一碗载着星星的清水来到她面前。 “公主,您要的星星来囖。” 内侍宫婢围着她打转,竭尽所能地哄她。 等待于她而言,是件很遥远的事。而对百姓来说,等待,漫无边际的等待,再正常不过。 想及此处,浮云卿又无奈地叹口气。 成了婚,非家宴佳节,非禁中召唤,她不能主动到禁中去见人。 当即暗自下誓,待哪日入宫,定要与爹爹说说变法利害。看不见就算了,但凡她亲眼看见百姓吃苦,一定得为他们说话。 正想得出神,哪知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 “欸,不曾想会在这处碰见你们。” 浮云卿扭头望去,那道声音的主人,正是她讨厌的韩从朗。 韩从朗斟酌着词句,走上前来,唱喏道:“问敬小官人,还有,夫人安。” 浮云卿蹙起眉头,嘴角冷冷一扯,“韩小官人,遇见我,你可以装作没看见。这样给你省了说客套话的麻烦,也省得叫我心烦。” 韩从朗不在意浮云卿的嘲讽,把话头转向敬亭颐,嘴欠地挑衅说:“怎么,如今你的身份不一样了,竟不愿与我说话了吗?” 又意味深长地问,“还是,受了挫,无颜面对我?” 浮云卿剜他一眼,她真想不出,世上为甚会有韩从朗这种惹她烦得很的小人。 “韩小官人,你说话一向不带脑子吗?”浮云卿嗤笑道,“敬先生会无颜面对你?哼,白日做梦,痴心妄想!” 韩从朗笑得森然,拉来一条杌子,翘着二郎腿坐到浮云卿身侧。 浮云卿恶寒地往窗边躲了躲,嘟囔一句“不要脸。” 她明明教养极好,偏偏遇上韩从朗这没脸没皮的,真想把所有坏话都斥他一遍。 韩从朗回:“受没受挫,问问不就得了?” 言讫,浮云卿与韩从朗俩人,一齐看向沉默的敬亭颐。 敬亭颐却回浮云卿一个安慰的笑,“您还记得客店案吗?那时臣说,案件已经查清。只要您想,随时可以说给您听。这样血腥的事,臣本不愿提。您学业繁重,不必在此事上耗费心神。今下既然有人挑衅,那臣就把挑明了说,那刺客,在韩小官人手底任命。” “敬亭颐,你不要血口喷人!” 韩从朗拍案而起,气急败坏地怒斥道。 “我是不是血口喷人,你难道不比我清楚?”敬亭颐抬眸睨他,“你派刺客杀害那四位,这难道不是板上钉钉的事?” 浮云卿 第75节 敬亭颐这话说得巧妙。 只提那四位,却不提那四位的身份。韩从朗以为,四位指兔演巷四位看门郎。而浮云卿以为,四位指卓旸的远房亲戚。 话点两头,偏偏能让两头都信服。 浮云卿脸色阴沉,“韩从朗,你真是卑鄙无耻的小人。” 作者有话说: 12:宋代商税分为住税、过税两项。住税相当于过去的市税;过税相当于过去的关税。 第58章 五十八:喊山 ◎旸山开晓眺。◎ 韩从朗瞠目结舌, 他骂敬亭颐卑鄙,“这些事,你竟都对她说了?” 这些事, 指他与敬亭颐明里暗里厮杀的血腥事。先前尽管二人互不对付,但在浮云卿面前, 仍假惺惺地维持着友好的关系。 他与敬亭颐因朝事斗得死去活来,私底下恨不得把对方一剑捅死。渐渐的,生了一种默契——不愿拉浮云卿下水。 而今,敬亭颐破坏了这份稀薄的默契, 与韩从朗撕破脸皮, 往明面上斗。 浮云卿不知俩人之间的恩怨,只把“这些事”, 当作客店案。 她维护着敬亭颐,朝韩从朗斥道:“你做过这么阴险恶毒的事,难道我还不配知道吗?韩从朗, 你可是有把柄在我手上, 若敢逼我,我定会把你捅的篓子告到韩相面前去。” 韩从朗来孙羊小茶馆,是有意为之。他的探子时刻监视着浮云卿的行踪,知道浮云卿要来这处茶馆用膳,前脚接后脚地赶了过来。 不求浮云卿能和颜悦色待他,只盼她能分自己一眼。哪知浮云卿说的话一声比一声呛,直接把他父亲给搬了出来。 父亲是亘在他心头的一道天雷,伺候他的人, 都知道父亲是他的雷区。 偏偏这道雷, 被浮云卿轻轻松松地说了出来。 韩从朗咬着后槽牙, “我做的事狠毒?好, 走着瞧。看看谁才是心狠手辣的人。” 言讫拂袖而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人影一走,过卖便把膳食端了过来。 他不敢细想,低头垂眸,默默摆着碗筷,神色阗然,心底却掀着狂风巨浪。 过卖话音微颤:“二位贵客,请享用膳食。” 转身时,腿脚软得不成样子。若非有意强撑,恐怕就要瘫倒在客人面前。 他出身乡野,没见过大场面。可方才听及这桌客人的对话,精魂简直要被吓出躯壳! 过卖斗胆猜测,靠窗这桌贵客,应是公主与驸马。而那愤懑离去的小官人,非富即贵,有当朝丞相沾点关系。 三位都能挥挥手就要了他的命。 经韩从朗来闹,浮云卿本就不多的胃口,今下又被碾磨得稀碎。 潦草吃几口面,喝几口冰饮子,便催着回府。 原想府里该是个安逸的地儿,回去睡一觉,恢复精力,准备下晌的课。不曾想甫一回府,便听禅婆子来报:“卓先生告了假,去青云山。您下晌的课没了。卓先生说,今晚他就不回来了。” “青云山?”浮云卿蹙眉疑惑,“今晚不回来,那他住哪儿?难道准备打地铺住山里吗?” 小厮喝腰说是,“卓先生说,您不必担心他。他在山里住一晚,次日上晌回来。” 敬亭颐也皱起眉头,“他有留下什么物件吗?” 小厮眼睛一亮,差点把这事给忘囖。旋即掏出腰间一封信,递到浮云卿手里。 “公主,这是他给您留的信。” 浮云卿接过,正欲拆开,便听小厮出声劝阻:“公主,卓先生交代,您得在独处时拆信。” 小厮转着打量四周的眼珠,赧然道:“这头人多声杂,不便拆信。您回了卧寝,遣散旁人,再把信拆开罢!” 明明是卓旸吩咐下来的话,可却要小厮传达。这话不中听,众人蔑视不解的眼光直往他身上剜。小厮两股战战,雌懦告退。 “他在搞什么名堂?”浮云卿揿紧信,仔细打量,“青云山里半家脚店都没有,他怎么睡,难不成要把那座老坟头推翻,躺在破败的棺椁里?” 敬亭颐心想,估摸卓旸就想这样做。 他不动声色地揽过浮云卿的腰肢,带她往内院走。 卧寝里,只有浮云卿与敬亭颐二人。 浮云卿不自觉地用力握紧卓旸留下的信,指节泛白,手背筋络尽显。她艰难地吞咽下,飞快瞥眼敬亭颐,犹豫道:“敬先生,他交代,独处时再打开信。” 话外之意,便是劝敬亭颐赶紧离屋,好让她能赶紧拆开信。 敬亭颐平时一向纵着她,仅仅递个眼神,敬亭颐便知道她想要什么。 像今日这般,把提示词都往明面上说,还是第一次。 敬亭颐一脸落寞,“您信不过我吗?” 浮云卿诚恳地晃了晃头,“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事。既然卓先生特意交代,那我肯定要按他说的做。这封书信,若是您留的,也提出同样的要求,我也会照做不误。敬先生,你平时不是这样的。你怎么了?” 敬亭颐被她这话噎得几欲窒息。 他怎么了? 他在浮云卿眼前,一向谦和有礼,懂得进退,从不叫她感到难堪。 她需要,他便凑到她身前。她不需要,挥挥手便能遣走他。 甚至不需她挥手,他便会主动离开。 如今他不想似从前那般听话温顺,只在这件事上,他与卓旸做着较量。 他清楚卓旸出走的原因,也清楚信纸上会留什么话。 他清楚浮云卿在拆开信后,会去青云山寻卓旸;清楚在寻回卓旸后,他们仨的关系,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一切都清楚,都明白,却仍想与之抗争,将浮云卿留在身边。 敬亭颐往后退几步,站在光圈里,发丝染着光,静静望着浮云卿。 他垂着眼睫,眼眸里是破碎的光亮,张了张唇,审慎问:“您要把臣赶出去吗?” 您要把臣,从这段关系中赶出去吗? 浮云卿不明所以,窥见敬亭颐面色低落,她本能地想踅过去哄。 她将信笺反扣在桌面,挺直腰杆,坐在杌子上。 每次都是这样。敬亭颐或气或醋,朝她发脾气,尽管发得隐忍,可还是叫她心里不舒服。他发脾气,她就得觍着脸赔不是。 他发脾气,不似寻常男郎大吼大叫,不似寻常男郎打打骂骂。他什么都不做,只是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她,只是独自黯然神伤,只是在她来问时,说着哀怨的话。 他的脾气,不会对她造成半分影响。 偏偏她在乎他,偏偏他仗着她在乎他,偏偏他仗着她无底线地宠他。 肆意妄为! 浮云卿决定,不能再纵容他。她将信笺揿得皱巴巴的,一身力气泄在信笺上面,心底打气助威,沉声道:“敬先生,是卓先生要把你赶出去。” 话音甫落,便见敬亭颐眼中光芒倏尔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僝僽黯然。 的确是卓旸要把他赶出去,而卓旸之所以敢这么做,全靠浮云卿无形中给予他的底气。 敬亭颐颔首说好,唱了个肥喏,轻轻推开门扉,悄悄离去。 浮云卿无奈地叹气,顾不上那头敬亭颐的哀怨,赶忙拆开信笺。 只见信纸上写着两句话。 “若要寻臣,酉时一刻乘金车出发。若无意寻,臣会在青云山里歇一夜,次日归。” 浮云卿读完,倏地满心失望。 她将信纸揉成团,投进桕烛星火里。直至那笔龙走蛇的字迹燃成黑齑,才收回目光。 她看重这封信,宁愿让敬亭颐发脾气,也要遵循卓旸的要求来拆信,仅仅是为了看信上卓旸到底有没有提放假补课的事。 下晌原本是他的课,可他告了假去青云山,课空了一节。按卓旸那斤斤计较的脾性,既然少上一节,定会找个空闲时候把这节给补上。她当然不想补课,那意味着她会少一晌与敬亭颐相处的时间。 她因着敬亭颐的缘故坚持拆信,反倒把敬亭颐得罪个彻底。她心心念念的信,半句没提补课,反倒是明晃晃地要她将人寻回。 竹篮打水一场空。 眼下她只能去赴约。去,得罪敬亭颐一人。不去,得罪敬亭颐与卓旸两人。 她图什么! 浮云卿当即决定要赴约。然而信上写,她须酉时一刻出发。今下不过申时,距酉时还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足够让她做许多事。譬如找敬亭颐把这误会解释清楚,譬如读一册话本子,譬如贪吃几盏冰饮子。 她大可以趁此时机,向敬亭颐解释:她是贪图与他相处的时间,故而执意遣他走拆信。 大可以趁此时机,将缓缓写的话本子读完,再兴高采烈地给她写一封信:缓缓,你真是深藏不露。 大可以趁此时机,贪嘴餍足,吃得爽快,再睡个觉,轻松舒心。 想了又想,浮云卿决定谁都不去找,乖乖待在卧寝里,唤来侧犯尾犯给她梳妆打扮。 侧犯有意向她透露,“公主,驸马从卧寝出来后,直奔书房而去。进书房前他交代,今晚要歇在书房,就不往卧寝与您同睡了。” 浮云卿眼前一黑,“他也不来了?” 侧犯说是,“噢,驸马还贴心地说,叫您不要担心他。他自己一人也能撑下来。” 这当然是句反讽话。 “他倒是能撑下来。”浮云卿扯着嘴角冷笑,“他身上飘来的醋味可真是让我撑不下来!” 尾犯惊喜地“哎唷”一声,“公主,您竟然能看出驸马这是在吃醋。往常您就没辨出过驸马吃醋。” 尾犯附和说是呀,“往常您都是一脸懵。倘若驸马说要在书房里待一晚上,您只会让他注意保暖,别着了凉。” 被两位女使话语一点,浮云卿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开了窍。 霎时羞红了脸,支支吾吾地说哪有,将烫手的话头胡乱搪塞过去。 浮云卿 第76节 侧犯尾犯笑而不语,给她描眉画眼,梳发盘髻。 捱到酉时一刻,人终于坐到了金车里。 天稍稍黑,临走前,浮云卿扒着车窗,朝女使吩咐道:“在我回来前,不论如何,一定要将驸马请出书房。实在没招,就说,我命令他歇在卧寝。” 女使“欸”了声,敛袂道声万福,在晨晨暮色中,送走一辆金车。 及至青云山脚,黑漆漆的天落在眼前。 车夫将一杆守夜灯递到浮云卿手里,不放心地劝:“公主,要不然小底与您一同上山寻人罢。天黑,山路难走,偌大一座山,您要是走迷了路,小底可担待不起。” 半夜走山路,车夫心里怕得兀突突,反倒是浮云卿出奇地胆大:“你就在山脚等我罢。青云山的路我很熟,打着灯照,不会走错路。” 年青人血气方刚,说不怕,当真不怕。 迈了几十步台阶,浮云卿才想起,这座山里落着不知名的森森白骨,还有那座诡异瘆人的坟。 她爬台阶的脚步愈来愈慢,走了两百阶,侧身回望,茂密的枝桠树叶挡尽山下风景。她看不到山脚那辆金车,眼前一片黑漆,耳边穿过簌簌风声。夏夜里,她的心比冰块还冷。 浮云卿紧张地咽了咽,尝试小声喊人:“卓先生,你在吗?” 山野空旷,这道细微的声音被不断放大,余声回荡在她耳旁。 浮云卿眼一闭,心一横,干脆速战速决罢! 继而左手提着裙摆,右手握着灯杆,一鼓作气,恍似逃命之徒,三步当一步跨,用着平生最快的速度往山里跑。 跑得忘我,风声无情地拍打着她脸庞,变成无数个巴掌,直愣愣地往她的脸庞扇,扇掉脂粉,扇掉冷汗。 脚不能停,生怕一旦停下来,就会踩到指骨与头骨。 “啊——” 浮云卿再顾不得什么端庄形象,放声大喊,哪怕整座山不断回荡着她的叫声,也无心计较。 明知自己跑得狼狈,却仍不敢停脚。她不知自己是在往哪个方向跑,不知眼前是何种风景,只知只要喊出来,她就不会害怕。 喊了一路,喊到声音沙哑,仍旧没停脚。 单纯的叫声已经无法倾泻浮云卿恐惧的情绪,她开始咒骂起卓旸。 “卓旸,你这天杀的,都怪你!恨死你了!” “呦,真这么恨我?” 扑簌簌的风声里,传来一道她再熟悉不过的,轻佻戏谑的声音。 浮云卿猛地睁开眼,却见有道黑影蹲在树桠上,岿然不动。 “啊!”她惊得又喊一声,丢了守夜灯,连连向后退去。 惊恐地瞪大双眼,却见那道黑影,利落飒爽地从树桠上跳到地面,又拍拍手里不存在的灰尘,朝她走去。 冷清死寂的月色下,他舒展的眉眼生动轻快,是这座死气沉沉的山里,唯一靓丽的景色。 卓旸伸出手,“别往后退囖。你身后是下坡路,再退一步,就会滚在下坡的泥潭里。” 他戏谑的话语中,难得带有几分安慰之意。 她一路寻找的人,忍着担惊受怕寻找的人,眼下就站在她的身前。 心酸委屈不听使唤地从心头冒出,浮云卿拍掉卓旸的手,“你差点吓死我,知不知道?” 卓旸见她眼眶鼻尖泛红,忙走上前安慰道:“不是告诉你,我在青云山吗?我在青云山,这就代表着,哪怕你待在山脚不动,我看见灯火,会立即下山寻你。” 浮云卿听罢他这话,又气又恼地捶着他。 但凡她知道这点,就不会如傻子般,一路不要命不要面子地飞奔过来。 “有嘴不会说话吗?”浮云卿颤着声捶着他紧实的胳膊,“非得让我担惊受怕,你就好受了?” “抱歉。” 卓旸认真道。 他来青云山,最初的确是赌气。他气浮云卿在乎敬亭颐,也气自己在乎浮云卿,更气浮云卿与敬亭颐相互在乎。 他留下那封信,不过是置气之举。信上潦草地写两句话,其余什么都没交代。 因为他赌浮云卿不会来寻他。 他赌输了,却高兴得像是娶了新妇过门。 他是诚心诚意致歉,哪知浮云卿听了他这话,抬眸眨巴眨巴眼,泪珠便从眼眶里奔涌而出。 “我真的很害怕,都把遗言想好了,你知不知道。” 浮云卿越哭越凶,哭得脸颊通红,身子不自觉地颤抖。 “你……你别哭。” 卓旸往蹀躞带上胡乱摩挲一把。蹀躞带上挂着火石袋,挂着针筒,挂着刀子,唯独没挂一张擦泪的帕子。 一刹那间,卓旸动过用衣袖给她拭泪的念头。可转念一想,小娘子家爱干净,他的衣袖凑上去,恐怕被会嫌弃脏罢。 卓旸叹口气,伸手将浮云卿的脸捧了起来,用手笨拙地给她擦拭泪珠。 手心里有茧,他怕刮疼浮云卿的脸颊,用手上最柔软的指腹,小心翼翼地给她拭泪。 他收着劲,可她的脸颊依旧通红,不知是哭意染的,还是他刮红的。 浮云卿没有拒绝他的接触。 起初哭,是害怕失去又重新拥有,心里落差大。后来哭,却不知为何。明明慌乱的思绪渐渐平静下来,可泪珠仍在往外涌。 再回神时,卓旸宽大的手掌,已淹在她的泪水里,浸着泡着,渍了一层水光。 浮云卿吸吸鼻头,掏出衣衫上别着的一张帕子。先把脸上的泪擦干,又将那帕子扔到卓旸怀里。 “喏,擦擦手罢。你没帕子,可我有。笨,也不知道先问问。” 卓旸连连点头,那张帕子似块烫手山芋,烧得他手心又痒又热。 浮云卿掖着泪花,将卓旸当成出气筒,一拳捶在他宽阔的背,一拳捶在他劲瘦的腰。 “没听见我一直喊你的名字吗?也不知道给声回应。”她嘟囔怨道。 卓旸失笑,“我在树桠上睡得香,四周静谧,确实没听见你的声音。要是听见,我会置之不理?” 浮云卿幽怨地剜他一眼,“那我是误打误撞,进了你歇息的地方囖。” 卓旸满心歉意,心虚地来回张望,“这不是……没想到你真的会来寻我。” 浮云卿无奈地跺跺脚,“你都写了信,难道我会任由你在荒郊野岭里睡一晚?” 再说,若非得要得罪人,得罪两头,还不如得罪一头。 卓旸给她赔不是,“既然寻到了人,那就赶紧下山罢。” 他弯腰捡起被浮云卿扔在地上的守夜灯,将灯杆塞进浮云卿手里,“回去罢。” 听他那话意,仿佛是要护送她下山,而他仍要在山里呆一晚。 浮云卿不乐意,“不急,好不容易上了山,还是看看风景罢。” “看风景?”卓旸满头雾水,“大半夜的,哪有风景看?” 浮云卿指了指他躺过的那根树桠,“我想坐在那里,看风景。” 那处树桠高,粗壮稳固,两人坐也能支撑得住。 卓旸说行,捋起衣袖,正打算把她抱上树,就窥见她蹬腿伸手,原来是想攀爬到树上。 往上爬了几寸,又滑了下去,反反复复。 卓旸摇摇头,他真是低估了浮云卿的野性。 只知她哭得脆弱,忘了她疯野起来,什么都不顾。 “那棵树,是爬不上去的。” 卓旸踅到浮云卿身侧,搂着她的腰,借力往树桩处一蹬。 下一刻,二人便坐到了树桠上。 浮云卿惊得瞠目结舌,“你不是说,这世上没轻功吗?” 卓旸跅驰笑道:“噢,其实我是骗小孩的。” 有没有轻功,都不重要。 寻常人学个皮毛功夫够防身就行。学的越是高深复杂,要应对的危险就越多。 他不愿置浮云卿于险境之中。 “看风景罢。”他说道。 浮云卿将守夜灯放到身旁,葳蕤黯淡的灯光,照着卓旸俊朗的脸庞。 高处吹来的风更紧更密,她却仰着脸,惬意地感受风吹来拂走。 卓旸说看风景,她就看风景,甚至只看风景。 她望着天边皎洁的明月,一句应景的诗脱口而出。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她感慨地说,“不知在多年以前,或多年以后,会不会也有俩人深更半夜地坐在树桠上,望着这轮明月。” 卓旸侧眸看她,“会有的。” 但总归不是她与他。 没有人会像她,义无反顾地扎到黑魆魆的天里,将冷清的山喊出哗然的气势。 没有人会像她,哭哭笑笑,自己心里怕得要死,还逞强安慰别人不要怕。 旸山开晓眺。 他明明该是一座沐浴着日光圣辉的山,却长成了孤寂冷清的青云山。她喊山,也是在喊他的名字。 卓旸敛着眸,仔细描摹着她的脸,将她的脸记在心里。继而转眸,与她一同望着那轮明月。 此时此刻,天边的明月,与心里的明月,都属于他。 在他们约见的青云山,她也曾有过一刻,一刹那,属于他。 浮云卿 第77节 “想睡,就睡罢。” 话音甫落,那颗小鸡啄米似的脑袋,便欹在了他的肩头。 倘若他是驸马,他可以将她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哄睡。可他只是一位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他没有任何理由,去做僭越逾矩的事。 良久,落下一声认命般的叹息。 * 抱着熟睡的浮云卿踱将山脚,再一抬眼,正巧看见敬亭颐骑着北落马赶来。 “你把北落接来了?”卓旸问。 敬亭颐颔首说是。他捱着心头排山倒海的醋意,说道:“把她抱上车。骑上你的马,跟我走。” 浮云卿睡得熟,卓旸强忍着恻隐之心,拉上车帘,吩咐车夫回府。 车夫不敢多问,不迭点头说好。 送走浮云卿,敬亭颐与卓旸不再是教书先生,而是蓄意谋逆的乱臣贼子。 敬亭颐睐他一眼,“我们的人,成功潜入了辽国。伪装辽人,攻下了燕云十六州。” 旋即驾马越过卓旸,“燕云十六州,是我送给公主的礼。” 敬亭颐是在警告他。 卓旸苦涩地笑笑,跟在他身后,晃悠悠地走着。 他能拿什么跟敬亭颐比。 作者有话说: 感情戏搭配《sea la instrumental》这首歌食用,效果嘎嘎棒! 感谢投喂营养液~ 第59章 五十九:太后 ◎您要怎么罚臣?◎ 子时, 群头春院岑寂静谧。明亮的圆月渐渐被厚重的腾云淹没,破碎黯淡的月色飞射四方,到处是闪着光的星点子。 有几撮星点, 环绕在侧犯的绫罗衫子上面。 她没心思拂走凌乱的星点,臊眉耷眼地站在卧寝前。犹豫半晌, 缓缓吁了口气,接着叩响门扉。 “驸马,禁中传信。” 那厢浮云卿被敬亭颐抱下金车,睡相阗然。这个时辰, 侧犯知道浮云卿还在睡着, 便斗胆唤声敬亭颐。 话音甫落,门扉便朝内打开。 门扉开得措不及防。侧犯反应延宕, 呆呆地仰头望着蓦然出现的敬亭颐。 敬亭颐满头墨发用红束带绑着,歪斜着垂到腰间。规整的里衣不松不紧地披在身上,在昏昏暗暗的月色下, 恍似一位意外染上凡尘的谪仙。 深不见底的夜, 他却像刚躺下就起身,眸底不见惺忪,是平常的阗然冷静。 “什么事?”他低声问。 侧犯不敢看他,敛袂道万福,低垂着头,“内侍传来一道口信:巳时请公主驸马到瑞圣园一趟。” 怕敬亭颐不解其意,侧犯小声解释道:“是王太后请的。王太后先前住在内宫慈明殿,后来生了场病, 搬到行苑瑞圣园住。公主出降时, 王太后尚在病着, 没能来赴宴。今下养好了身子, 叫公主与您前去,约莫是想瞧瞧新女婿。” 敬亭颐颔首说好,折回床边,正好睐见浮云卿白皙的腿肚奋力一蹬,把被衾踢到了床尾。 “热吗?”敬亭颐轻声问。 浮云卿自然听不见他的话声,睡梦中只觉心火燎原,心里的火与天气的热紧紧交缠,把她绑在火架上反复烤。 不仅蹬开被衾,还胡乱拽着里衣,嘴里嘟嘟囔囔。 敬亭颐坐到她身旁,倾身细细听着。 “渴……好渴……” 她张着嫣红的唇求救,是沙地里艰难前行的路人,逮住脚店,不顾一切也得讨杯水。 哪怕肚兜系带随着挣扎的动作滑到敬亭颐眼前,她仍不甚在意,那张红唇急切地寻着水珠,再一噙,却是噙住了敬亭颐的指腹。 敬亭颐眼神一暗,指腹被噙出亮晶晶的水光。他艰难地深吸口气,将手指抽离出来。旋即揿紧帕角,轻轻摁在她冒出薄汗的前额。锦帕吸汗,豆大的汗珠不迭被吸走。她冒汗的额前,肉眼可见地变得干爽。 给她擦完汗,敬亭颐又捞起靠枕,将她扶起身,倚着靠枕阖眸而坐。 敬亭颐捧起放在床几桌面的建盏,飞快撇圈茶沫子,把半盏温茶,喂到浮云卿嘴边。 解渴的欲念催促着浮云卿张开嘴唇,噙住盏缘,闷头将茶水喝了个干净。 燥热的身子被茶水一浇,慢慢舒展开来。浮云卿咋咋舌,身子歪歪扭扭地往被褥上倒。 擦了汗,喂了水,盖被衾,掖被角,伺候人的动作行云流水,熟稔迅速。 做完这常规一套,敬亭颐躺在浮云卿身旁。 子末,黑魆魆的夜色正浓。 敬亭颐阖眸,任由无边无际的黑暗把他埋没。 忽地,一道手臂打在他的腰胯。 转眸一睃,原来是浮云卿翻过了身,睡颜安详,可她的手脚却不安分。像条寻求水源的八爪鱼,抻手搭腿地,往他身上攀。 明明他们还在置气,可浮云卿仍旧本能地依赖他。 敬亭颐拍着浮云卿的背,一面阖目歇息。总觉刚合上眼,天光就泄到了榻边。 卯时,更夫敲着梆子越暨滑安巷。 脚步堪堪往巷内迈了半步,便被护卫军凶神恶煞的眼神给逼退回去。 他连连呵腰,“小底来给贵人们报时辰。” 言讫便一溜烟地狂奔离去。 然而他敲过的梆子声,却越过数层院墙,悠悠扬扬地传到敬亭颐耳里。 他起身洗漱,再觑眼卧寝,浮云卿已经揉着睡眼,被女使伺候穿衣。 敬亭颐问晨安,却遭浮云卿戏谑一句,“呦,舍得从书房里出来了?” 敬亭颐笑弯了眼,“您都下了命令,臣哪里敢不从。” 浮云卿伸着拦腰,“流水不腐户枢不蠹。这是敬先生你曾教过的道理。金屋银屋,都得有人去住,才能有生动的人气。纵是装饰得再好,只要没人住,那屋便毁了大半。敬先生,你说是不是这理?” 敬亭颐拿她没辙,知道她是在笑他昨日的失态。他放她走,跑到青云山见卓旸,白送给卓旸一个美好的夜晚,真是件犯蠢的错事。错便错了,任浮云卿嘲笑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 他宠溺地说是,“臣是来给您的卧寝增添人气的。” 浮云卿意味深长地噢了声,“我自然懂。你只是来装饰我的屋,绝不是因着吃醋跑来的,对不对?” 敬亭颐踅到她身旁,见她打趣得起劲,无奈地敲了敲她的脑袋。 “打趣臣的时间,到此为止。”旋即说起正事,“公主,巳时臣与您同去瑞圣园,应太后召见。” 听及此话,浮云卿迷离朦胧的眼,霎时变得清醒。 她与敬亭颐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疑惑问:“太后要见你我?” 敬亭颐说是。 浮云卿倒没料到王太后会贸然召见她与敬亭颐。 王太后嚜,在成为太后前,是州桥一家卖鱼铺摊主的浑家。后来郎君溺水身亡,她被太宗相中,迎娶到禁中。 她原本是一位普通落俗的民妇,大大咧咧,话语无忌。成了圣人,时刻要注意言行。做了太后,出了宫,才放飞了本性。别看她坐在端庄的太后之位,实则就是个顽劣的老婆子,行事刁钻得紧,常叫人摸不透。 更别提,有一张骂人不重样,惯爱说低俗话的嘴。但凡与她有过节,她那张嘴能把人给骂死。 浮云卿在脑里飞快地回忆着与太后相处的日常。太后亲她,但不代表会爱屋及乌,亲近她的驸马。 想及此处,她耷拉着眉,同情地望向敬亭颐,“太后召你我过去,实则是要见你。你得好好准备,她素来喜欢问东问西,若有哪个话头答不上来,定得毫不留情地斥你一通。” 敬亭颐不以为然。先前他认真研究过这位脾性古怪的王太后,脾气暴躁,话语难听,可却是热心肠的善人。说着最难听的话,做着最善良的话。把好坏脾气撂在脸皮面的人,与市井里可恨的老虔婆不同。 他让浮云卿放心,“臣相信,太后能看出臣的诚意。” 俩人正常交流,时不时传个暧昧。仿佛昨日的冷战不曾发生。 只要不提卓旸,俩人便还似从前那般好。 然而卓旸是座绕不开的拦路山,眼下不提,用早膳时也得提一嘴。 及至珍馐阁,浮云卿遥遥望见卓旸待在细箴竹帘后等候。 一片片细箴竹帘挡住了卓旸脸上的神情,可浮云卿能猜出,此刻他定扬着跅驰的笑,待她走近,定会潇洒肆意地唱个肥喏。 她还记得昨晚他笨拙地安慰自己那副模样,一时心花怒放,提着衣摆小跑到他身侧,“卓先生,昨晚是你把我抱过来的么?” 提及昨晚,浮云卿羞赧地垂首,绞着帕子。 “怪我煞了风景。”她说道,“咱们俩一同欣赏风景,我倒先睡着了。” 卓旸轻声笑着,敛眸看着她这副娇嗔模样,只觉硬邦邦的心都被她暖化成一池清水。 一颗心,小鹿乱撞,大抵如此。 他无措地搓着垂在身侧的手指,沉声说不碍事,“我确实把您抱下了山。您身子骨轻,还没片羽毛重。往后多吃些,养养身。” 小娘子家都喜欢听人夸她身轻如燕,浮云卿也不例外。春三月到夏七月,她这张肚皮到底藏了许多美味珍馐,只有自己知道。她的身量,没有一块沉石那般重,可也绝对没有一片羽毛那么轻。 她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卓旸觉得她身轻,无非是他力气大而已。 浮云卿心叹,原先怎么没发现,卓旸竟是这么会说话! 她像朵含苞待放的生花,羞着脸皮,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哪有你说的那么轻。” 卓旸勾起嘴角,旋即补充道:“但把您抱回卧寝的不是我,是驸马。” 说着朝踱近的敬亭颐递去眼神,“欸,驸马来囖。快落座用膳罢。上晌还有一大节打拳课呢,千万不能耽误。” “恐怕不能如你所愿。” 浮云卿 第78节 敬亭颐落声道。 言讫,松松环住浮云卿的手腕,越过卓旸,将她带到圆桌边坐下。 卓旸无奈地摇了摇头,跟着敬亭颐落座。他不解问道:“你们俩,难道还想霸占我的课,要再出去一趟,到郊外骑马吗?” 浮云卿凑嘴说不是,“卓先生,上晌太后召见我与驸马。你的课,怕是上不成了。” 一面出声解释,一面暗自用力拽回被敬亭颐扣下的手腕。 敬亭颐的动作,带有几分强迫人的意味。 她不习惯被温柔的他强迫做事,甩着手腕,妄图挣脱敬亭颐带来的桎梏。哪知敬亭颐与她较着劲,任她百般挣扎,就是不肯松手放开。 实在没辙,浮云卿含嗔带怨地瞪他一眼。 那一眼是无声的乞求,隐隐泛着雾气,猛地令敬亭颐心跳一滞。 手稍一泄劲,便被浮云卿窜了空子,成功挣脱。她挪了挪杌子,离卓旸更近,离他更远。 卓旸没心思睐身旁两位眉来眼去,他琢磨着浮云卿的话,满心失落。 昨日下晌,他置气出走,耽误了阖府的宝贵时间。今日痛定思痛,原本做好了规划,想认真地上一晌课。课上时间怎么安排,他要教什么,考什么,密密麻麻地写在一张大纸上面。不曾想今日竟也上不成。 昨日下晌,今日上晌,他仅有的时间,都没办法与浮云卿呆在一处。 “为甚每次遇事,都恰好能碰上我的课。”卓旸自顾自地嘟囔着。 既然事无转机,干脆化悲愤为食欲罢! 卓旸大口吃着热乎的热粥,越吃越饿。吃过一碗,再盛一碗,仍觉不够,又拿来几张炊饼啃着。 他比敬亭颐更能隐藏悲观的情绪。 敬亭颐能明里暗里扮可怜,他是驸马,做任何事都合情合理。 而自己,不过是遇事被充课的苦命夫子。 教武本就遭怨,今下课没了,怕是浮云卿心里都在敲着锣鼓庆祝。 有时候,无意营造出的可怜,比有意营造出的可怜,更惹人怜惜。 浮云卿提溜转着眸,悄摸瞥眼失落的卓旸。 能令卓旸这般铁石心肠的人都感到伤心的事,实在不多见。 浮云卿当即决定要给卓旸出口气。 随即装模作样地端起架子,清清嗓子,斥声说道:“课目,是谁排的?真不会排课。是谁,站出来,让我好好训斥一番。” 说罢,却见卓旸瞠目结舌地看着她。 浮云卿没读懂卓旸眸里的深意。她明明是在为卓旸打抱不平,可他为甚要用那种劝诫的眼神看她。 听阁楼内一片静悄,浮云卿觉得自己的脸面被打得啪啪作响。她又佯作气恼,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 “是谁?” “臣。” 敬亭颐回道。 “课目是臣自己排的,未经旁人的手。”敬亭颐放下筷著,沉声回道,“臣排课的时候,这些事并未发生。臣并不能提前预知将来发生的事,每每充卓旸的课,实属偶然。” 他淡声问,“您要怎么罚臣?” 话音清淡,恍似不是问浮云卿该怎么罚,而只是在问一件寻常事而已。 就像问她,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那般寻常。 浮云卿冷冷地扯了扯嘴角,只怨自个儿反应迟钝。 难怪卓旸方才撇着眉瞪着眼朝她示意。原来她要训斥的那位排课者,竟是她最依赖信任的敬亭颐。 话抛的太早,这刻便觉尴尬难堪。 浮云卿摸摸鼻头,佯装尴尬事并未发生。她恍然大悟般地“噢”了声,打着圆场,“敬先生你说的很有道理。嗳,你说的对,谁也不能料到以后会发生什么事。这课嚜,仍旧就按你排的来。” 卓旸见她没骨气地示弱,明明是意料之中的事,却仍叹了口气。 他心里不感到失落,只是满载着无可奈何。 他努力挪来身,试图横亘在浮云卿与敬亭颐的二人世界。 先前尚未弄清心意时,见浮云卿与敬亭颐僵持,他心里暗自窃喜。 如今坦坦荡荡地承认了心意,反倒想做个和事佬,竭力撮合俩人。 这大抵便是第三者的自觉性,局外人的妥协性。 他与敬亭颐是不对等的竞争关系,既然起初不对等,结局不对等,不如就把这未知的过程也当做不对等罢。 有些事,一旦想开,做起来就没那么心酸。 卓旸替浮云卿说着话,朝敬亭颐解释道:“昨晚在青云山,公主向我提过,她坚持要独处时拆信,仅仅是想看看那信上,有没有提补课的事情。她想,缺一节课,怎么不得占个空闲时间补上去?结果我没说。” 他无奈地笑出声,“我没想过要占用你与公主相处的时间,来补我的课。没上就没上,不需要补。” 做起来没那么心酸,到底还是有点心酸的意味在的。 在青云山,在浮云卿睡前,在他们俩静悄悄地看明月看星辰时,浮云卿无情地揭露了事实。 她根本不是担心他才独自进入青云山,而是为了谋求更多与敬亭颐相处的时间,才来寻他。 浮云卿见卓旸把话说开,忙点头附和说是呀,“信上没有我想知道的事。我想,干脆还是去趟青云山罢。反正,已经得罪……” 后面的话,她没脸皮说出来。 反正都得罪你了,为甚还要去得罪他? 把话说全,看似诚恳,实则是把敬亭颐推到了另一个深渊。 敬亭颐感受着两道锋芒毕露的目光,他神色阗然,可心里却掀着狂风巨浪。 浪潮乍起,是因蓦地知晓,浮云卿竟是为了他去寻卓旸。 原来她没有变心,她没有把心思分给卓旸,她还是在乎他的! 浪潮过后,是差点捱不住的惊喜。明明他的心境苍老枯败,可却会因浮云卿随意说出的话,焕发新春。像个莽撞的毛头小子,恨不能即刻搂住浮云卿亲吻。 然而再把浮云卿的话嚼碎,发觉她是抱着破罐破摔的去赴约。 反正已经得罪他一头,何必再去卓旸那一头。浮云卿一定这么想。 那这是不是也证明,他在浮云卿心里,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又是喜,又是惴惴不安,敬亭颐百感交集,末了朝浮云卿扬起释然的笑。 “臣明白您的处境。”他敛着僝僽的眼,“臣没怨您,只是在怨自己。” 浮云卿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爱他。甚至,根本不爱他,只是多一件新奇物件的喜爱与宠溺。 敬亭颐满心悔怨。 若当初不顾及那些有的没的,果断起兵造反,眼下约莫就建成了新朝。 他会是独揽大权的官家,做任何事都自在。 他可以武断地把浮云卿揽到身旁,而不是如现在这般,像位失德失宠的后妃,耍着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的脾气,别扭地矫揉造作,妄图吸引浮云卿的注意。 他怨自己,错过了多年前的一次良机。而后十几年,自作自受地赎罪。 浮云卿了解他的口是心非,今下扒着头觑他,眨巴着充满好奇的眼,“当真没怨我?” 敬亭颐真诚地摇摇头,揉了揉她的脑袋,“没怨。” “那就好。”浮云卿松口气,“不怨我,也不能怨你自己。” 她漾漾衣袖,指节从缭绫衫子里钻出来,勾住了敬亭颐的手。 忽地调皮地眨眨眼,“想了好久,要牵你的手。上次牵手,是昨日骑马。我们每日都要牵手,今日份的,我给你做成囖。” 言讫便将杌子搬近敬亭颐身侧,“你可得好好感谢我。” 敬亭颐点头说好。 无意与卓旸对视,递去一个得意的眼神。 他做出许多牺牲,理应比卓旸得到更多浮云卿的喜爱。 * 瑞圣园。 王太后掇来条低脚凳,不顾头上戴着插满生花的花冠,不顾身上穿着华丽厚重的翟衣,随意岔开双腿,手起刀落,利落地处理着木盆里的鱼。 “啪——” 她将活蹦乱跳的鱼拍晕,剖开鱼肚,精准挑拣出内脏,掷到杂物盆里。 再凑到水管边,将鱼肚里残留的血水冲洗干净。 不顾满手鱼腥味,王太后抹了把鼻子,扭头扬声道:“妙姝,老身的好娘子,天赐的活菩萨,你去往水池里再捉来一条鲫鱼。趁着手热起劲,我再处理一条,待小六和她家驸马来,叫他们吃得畅快。” 那厢顾婉音正欹着廊住发呆,听及王太后的话,忙回神欸了声。 头脑一热,她就捋起衣袖,快步踅到水池,试图大干一场。 正欲探身捉鱼,忽地想到自己最怕这滑不溜秋的大肥鱼,别说捉在手,就是摸着鱼鳞也害怕得紧。 她真恨发呆误人,可既已允了太后,再失信说做不成,怕是不好。 顾婉音深吸口气,两眼一闭,又快又准地捉起鲫鱼。 鲫鱼离了水,随即扭身摆着鱼尾巴,鱼腥味也散发出来。 水珠飞溅到顾婉音的袖里,沾湿了她的手臂。 她再也捱不住,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 “啊!啊……” 手指一松,鲫鱼在地上翻滚几圈。 王太后爱吃鱼,爱杀鱼,也爱惜鱼。 这一池肥硕的鲫鱼可是她亲自接来鱼苗养大的。如今被糟蹋,她急得破口大骂:“没用的鼠黄子,一条鱼就让你这么怕?真是丢老浮家的脸!” 浮云卿 第79节 顾婉音本就害怕,再听王太后这一句骂,当即雌懦地哭出声来。 跟在太后身边伺候的老大监刘呈呵着腰出来解围。 他是现任内侍大监通嘉的师傅,通嘉伺候官家,他伺候过建朝以来的三位太后。 王太后脾气最爆,却也最受哄。 刘呈捡起鲫鱼,在水池里洗干净,双手拿着递到太后面前。 “哎唷,太后何必跟二皇子妃置气。”刘呈堆着谄媚的笑,“您应该不清楚罢,二皇子妃不怕蛇,不怕大虫,就怕这滑溜溜的鱼。您让她捉鱼,岂不是在为难她?” 王太后“哼”一声,“骂一句而已。怎么的,老身出了禁中,连骂人的权力都没了?” 刘呈说哪里,招呼着女使安慰顾婉音,又奉承着太后:“二皇子妃未成婚时,就是被惯坏了的孩子。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您知道的,贵胄世家养出来的女孩,惯会享清闲。哪像您见识广,眼界高。” 王太后就喜欢听奉承话,听罢刘呈的安慰话,笑得比海棠花还要娇艳。 然而正想赏刘呈时,便听浮云卿唱着戏曲踅来。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 第60章 六十:先朝 ◎臣引导,公主肯听。◎ 唱的这出戏, 是顾婉音最爱听的《花木兰》。待在娘家时,她每月都要约上闺中好友去戏馆子听戏,最常点的一出便是《花木兰》。 人都向往未知遥远的事。花木兰从军这样的英勇事, 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伶人转着宽大垂落的衣袖,搽层嫣红嫣粉的香妆, 一会儿唱木兰在战场英姿飒爽,一会儿唱木兰归家欣然团聚。伶人唱得认真,顾婉音听得认真,时不时拍巴掌叫好。 还是闺中小娘子时, 她常下馆子听戏。后来成了婚, 埋头操持家务,听戏的次数就少了。浮路拒了出閤的懿旨, 皇子封地让给了一位异性王。在新宋门一片建府,她也跟着搬到府邸里住。那片没一家戏馆子,内城幽咽婉转的戏声再未传来。 今下听及一句, 恍若隔世。一时陷在过往回忆里无法自拔, 拂袖掖泪,叹着世事无常。 再抬眸,见浮云卿抿着搽口脂的唇,迤逦踅来。 瑞圣园凡有长道,路旁必然栽种石楠。 四月五月石楠开得腥涩,七月败了团簇着的白碎花,腥味仍旧不减。 这是驱虫的好树,却不是讨人喜欢的香树。 星星点点的光斑打在浮云卿的春辰绢织袖衫上面, 八朵牡丹生花围着一座精致的花冠, 仿佛驱散了石楠的臭味, 连烫脚的石板路都染上了牡丹的馥郁芳香。 时下京里贵女出游, 最兴化斜红妆点珍珠靥,妖冶的斜红与清雅的珍珠,最能挑拣面相骨相俱佳的美人。 皇家女也赶着时兴的东风,鬓边精致美丽,打扮最好看的,还属浮云卿。不仅鬓有珍珠,凸起的锁骨处还盘了一道珍珠项链,衬得肤如凝玉,恍似一块刚蒸好的露水豆腐,白净,柔软,细腻。 她摇着翠鸟圆扇,提裙踅至王太后身旁。 再半弯腰身,笑得明媚,“祖婆,我来看你囖。” 王太后大喜,脸上深重的皱纹往上一挤,把黄脸上垂着的松垮肉,叠成一道道深浅不一的沟。 她连连哎唷几声,起身快步走到水管边,用皂荚洗了几遍手,将凉手擦得半滴水珠不剩。旋即转身抱紧浮云卿的腰肢,将人掀起,转了几圈。 别看她老婆子上了年纪,却还保留着年青时的气大无穷。 她给那早就投了胎的前夫,杀了几千条鱼。拿着大菜刀,“哐哧哐哧”地剁鱼,力道之深,能把木板劈成两半。入禁中后仍旧闲不住,哪座殿里,哪座阁里的宫嫔有需要,她立马捋袖帮忙搬重物。 一个娇娇小小的孙女,在她看来,还没一条大鱼沉。 “哎唷,老身的乖孙女,盼天盼地盼老天,总算把你盼来了!” 王太后盘起的发,比浮云卿脖前的珍珠链还白。可窥她面色红润,是一帮年青人怎么也比不过的。 浮云卿心疼地抚着老祖婆的银发,“您生了场病,头发又白了几分。嗳,不如今日让孙女给您染染发罢。染成乌黑顺滑的发,您的风貌定能胜过几位太妃。” 王太后摆摆手说不必,“太宗那三位熬到眼下的太妃,守陵的守陵,供佛的供佛,信道的信道,人家仨各有其事。我呢,没事就钓鱼,宰鱼,再跟人家比,岂不是成心欺负人家?活到六十五岁,该认老了。头发白,那就任它白去。白的跟雪一样才好看。” 浮云卿叹祖婆心态好。按她自己懒散的脾性,活到六十五,约莫都缩成哆哆嗦嗦的老虔婆了。 祖孙俩寒暄过,一齐把目光挪到敬亭颐身上。 浮云卿撒开被王太后扯住的手,继而揿着敬亭颐的衣袖,把他拉到太后面前。 敬亭颐叉手,恭敬地唱喏告礼,“孙婿敬亭颐,问太后娘娘身安无恙。” 王太后见过许多俊俏的男郎,可没有一位,能比得上面前光风霁月的孙婿。 长得好,身又正,话音像流淌的溪水,不徐不疾。听官家提过一嘴,这厮是位夫子。如今一见,果然带着先生样。 浮云卿瞥过眼,见王太后仔细打量着敬亭颐,打量一遍还不够,眼珠提溜转,要把敬亭颐给看戳个洞。 “祖婆,孙婿向你问安呢,你快回应人家。”浮云卿戳着王太后的手臂,催促道。 王太后迟迟反应过来,“嗳,往后孙婿就跟着孙女,称老身为‘祖婆’罢。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往后就不要叫老身娘娘了。老身搬来福圣园,就是因着听了太多声娘娘,耳朵都要起茧囖。” 敬亭颐颔首说是。 王太后笑得似仲秋艳菊,枯黄的脸嵌着一对明亮的眸,挥挥手招来刘呈,说道:“现在还没过到大年,我又没去孙女的婚宴,给孙婿一道利市钱,当作新婚贺礼与见面礼罢。” 言讫,示意刘呈端上一包鼓鼓的红利市钱。 “别看利市包小,里面给孙婿装了不少票子。”王太后笑道,“京城里最好的巷,当属御街旁的狩慈巷。那处寸土寸金,朝里的丞相租不起狩慈巷的房屋,富贾巨商与门阀贵胄也没能力去置买。因着那条巷被老身娘家给买了下来,租金交了五十年呢。狩慈巷闹里取静,老身原本打算往后去那里住。后来官家把福圣园分给我,狩慈巷就一直空置着。” 刘呈搭腔说太后用心良苦,“驸马,利市里装着租买狩慈巷的票。往后这就是您与公主的地盘了。不止如此,七十二酒楼的一半股,都在这里面。还有大名府临安郡的票,您与公主去那,吃住不用操心,保准与在京城待遇一样。” 公主没多少权力,驸马是公主的附属,更是个空职位。 叵奈世上有两件最要紧的事:权与钱。 钱是暗处的权。明面上远离权,暗地里仍旧能用钱揽权。 这包利市里,存着王太后及其娘家的一半积蓄。五分给旁的孙男娣女,剩下五分,都毫不吝啬地赠给浮云卿与敬亭颐。 人心都是偏着长的,对待人的态度,自然更显分差。 旁的孙婿,见了真金白银,垂涎三尺,眼里冒着光,恨不能一口吃成胖子。反观敬亭颐,恭敬接过利市,恭敬拜礼。好似拿的不是票子,而只是件空囊袋。 钱,敬亭颐自然不缺,甚至多的都溢出了数层阁楼。 当朝太.祖还是前朝殿前司使时,发起兵变。 国度风雨飘摇,百姓一听有神仙要拯救他们,自发地打开城门,跪着迎接新皇帝。太.祖有气节,前朝的财产,一概不抢掠,硬是靠着新朝一年复一年收来的税,运转国度,将每厘钱用到极致,才创下了如今富庶太平的局面。 前朝门阀的财产,随着前朝的没落,都流进了敬亭颐手里。 虢州穷,但虢州庄却如世外桃源,金银元宝掉到大路边,也没人会去捡。 敬亭颐是有钱人里,最有钱的那个。 他缺的不是钱,而是权。是除了官家,谁都给不了的权。 敬亭颐谢罢王太后,又朝刘呈道谢。 刘呈忙挥着拂子,说不敢当。 浮云卿最烦刘呈一脸谄媚样,嗤声哂笑:“刘大监还与从前在禁中时一样,逢什么人,就说什么话。” 这声相当不客气。 浮云卿甚少有这般咄咄逼人的时候。除非遇上把坏心眼扣在脸面上的奇葩,那她遇坏则坏,半点面子不留。 刘呈说她折煞,“公主,您刚学会跑的时候,就看不惯小底。今下您成了婚,依旧看不惯小底。小底素来想叫所有人如意。说的话,做的事,要是有得罪您的地方,您尽管提嚜。您讽刺小底,讽刺了十几年。小底的心是肉长的,再坚强,也挡不住您说。” 他又开始倚老卖老,敲打着身上的老骨头,“小底这个年纪,不知还能看几日初生的太阳。指不定哪天眼一阖,腿一蹬,人就过去囖。您年青,可小底日渐衰老。看在小底兢兢业业伺候人的份上,您就饶了小底罢。” 刘呈是王太后的心肝,听他咒自身,王太后急地动了粗口:“没脸皮的老鳖孙,老身允你咒自己了?” 浮云卿不甘落下风,搀着王太后的手臂,娇嗔埋怨:“祖婆,您不能每回都替他说话呀。分明是他欺辱二妗妗在先。二妗妗是他半个主,当着主子的面,说主子的坏话,不得赏几个耳刮子尝尝?” 话落,扬眉挑衅刘呈。 宝贝孙女是太后另一个心肝。听及浮云卿抱怨,太后才想起还有顾婉音这位在场。 “妙姝,老身记性不好,怎么把你冷落了?”太后勾起一抹假意的笑,将顾婉音招来。 偏心眼不是她一个婆子能控制的。当初浮路要娶顾婉音,她就与这位准孙媳不对付。 顾婉音胆怯雌懦,抱一只长毛猫都能被吓得花容失色。胆小如鼠,偏偏跟她一样,都属虎。 偏见慢慢堆积成一座山,她是太后,得留几分面子给顾婉音。可刘呈不用。 刘呈能说出不中听的话,还不是得她允许? 她护着刘呈,也是在浮云卿面前,护着有黑暗面的自己。 顾婉音绞着帕,踱到浮云卿身旁,劝着浮云卿:“小六,刘大监说得在理。我确实享惯了清闲。” 鼓起勇气,她又捧起一尾鱼,任鱼怎么摆尾挣扎,任手怕得颤抖,依旧不肯松手。 她捧着肥硕的鱼,奉到王太后面前。 再道万福认错,“祖婆,是孙媳的错,扰了您的兴致。” 不等王太后接话,浮云卿便潦草地捋起袖,将那尾鱼从顾婉音手里夺过。 当着王太后的面,浮云卿将她最看重的鱼,“啪”地拍到木盆里。 这道力度够大,把活蹦乱跳的鱼,拍得奄奄一息。 “祖婆,叫厨子多做一条鱼。”浮云卿愤然说道,“刘大监不怕鱼,爱吃鱼。这条鱼,专门做给他吃。” 王太后知道她的做法叫孙女生了气,一时再顾不得旁人,忙给浮云卿赔不是。 “孙女,祖婆错喽,往后不再犯,好不好。你好不容易往祖婆这处跑一趟,乖孙女,别生气,祖婆叫厨子给你做好吃的。” 一面哄着,一面揽着浮云卿往堂里走。 刘呈见状,赶忙呵着腰跟到祖孙俩人身后。 这厢只剩下顾婉音与敬亭颐两人。 顾婉音敛袂谢敬亭颐解围,“方才踅到水池捉鱼时,随意抬眼,遥遥窥见妹婿携着小六走来。原本小六想绕远道,看看园内风景,再来见太后。可您劝她走直道,走近刚好听见刘大监的话音。若非妹婿引导,小六不会听见这话音,也没人给我出头了。” 胆小的好处,便是对周遭一切都高度机警。她关心着周遭一切大的小的动静,加之有一双好眼睛辅助,别人都没看见的身影,她立马能看见。 顾婉音垂眸绞帕子,似是思索,要拿什么礼报答这份恩情。 敬亭颐出声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举手之劳。臣引导,公主肯听。您该谢的,是公主。” 浮云卿 第80节 比及众人落坐,厨子虾腰来报,一桌二十八盘珍馐佳肴,需得再等一炷香。 王太后颔首说好,“不是大事。慢工出细活,老身看重这顿饭,千万不能出茬子。” 厨子额前冒着冷汗,这一桌都是他得罪不起的贵人。为了让脑袋在脖颈上待得更长久,厨子当即决定,这顿膳食,必须万无一失。 待厨子退下,王太后扯着身侧浮云卿的手,意却在敬亭颐身上,“孙婿,老身知道你叫敬亭颐。你姓敬,名亭颐,那字什么?” 浮云卿凑嘴替他说无字,“驸马无父无母,先前在外宦游,后来得开国伯接济,才在京城站住脚。” 王太后噢了声,“是个可怜孩子。想是吃了无数苦,辗转多地,才回了京。那这跟无字有甚关系?” 前面是嘘寒问暖的场面话,后面才是她想说的。 浮云卿又解释道:“无父无母,哪有闲心给自己起字?” 王太后不以为然,不依不饶追问:“有些小官人的字,是爹娘给起的。有些则是自己起的。像国朝那帮写风花雪月的大诗人,不都爱给自己起字吗?” 见浮云卿急着搭腔,王太后拍下她的手警告,“孙女,祖婆问驸马,那你就让驸马来答。” 浮云卿搭腔未遂,只能朝敬亭颐递去个安慰的眼神。 敬亭颐澹然回:“孙婿以为,起字实在多余。孙婿是驸马,行事要围绕着公主。孙婿有没有字并不重要,有了字,公主就得记,徒给公主增加一桩烦忧事。” 王太后对他这番话甚是满意,“说得好。驸马之德,在洁身自好。不找妾,不逛花楼,万事以公主为先。孙女没挑错人。” 话是这么说,旋即话锋一转,再问:“孙婿姓敬,敬这个姓氏嚜,不是高门大户,就是市井之间,也很少见。孙婿,老身且问,你老家是何处?” “虢州。” 王太后点了点满是珠翠的头,“国朝的虢州,与往前数朝的虢州地处相异。国朝的虢州,在河南郡,离京城不远。往前数朝,就说那荒淫无道的前朝罢,虢州却是在陕西郡。不知孙婿说的虢州,是国朝的,还是……” 浮云卿撇着嘴,满脸不悦。她拽紧王太后的翟衣宽袖,“祖婆,饭桌上别提前朝的事。您明明知道我不喜前朝,还当面提,岂不是平白招惹来晦气?” 王太后笑她较真。若旁人敢给她甩脸,她不客气的巴掌早就拍了上去。然而是她的心肝宝贝孙女在提,她便软了声音安慰,“你瞧你,祖婆跟孙婿闲聊,你倒护短得紧。” 她撮着浮云卿的手,祖孙俩相互借着暖。 敬亭颐出声回:“孙婿的老家虢州,自然指今朝的虢州。” 前朝陕西郡虢州,彼时不称虢州。他们称作大都,是前朝的京城。后来新朝建立,□□避讳大都,遂令史官记:“京都为陕西虢州。” 过去的历史,都被今朝史官改得面目全非。 今朝撰的前朝史写,元灵帝纵情声色,罔顾政务。如今所有人都信元灵帝昏庸。 元灵帝,实则是位勤于政务,励精图变的皇帝。叵奈民怨积攒得深,再勤恳的皇帝,得不了民心,就免不了被推翻的命运。 仅存的真相,大抵只有仅存的,蓄意造反的人,才了解。 王太后暗藏深意的话,敬亭颐并不在意。令他心里嗒然的,是浮云卿轻飘飘一句话。 浮云卿觑出敬亭颐深藏的难堪,当即向王太后承认护短,“好祖婆,您有什么想问的,那就问我罢。” 心里却盼着厨子早点把膳食端来,好堵住祖婆这张问东问西的嘴。 王太后说不急,吩咐敬亭颐:“听官家说,孙婿无所不能。不仅书读得多,琴棋书画方面,也是样样精通。欸,孙婿会点茶罢。来,给老身耍一套,让老身见见世面。” 这下浮云卿倒不再劝。 点茶是门技巧活儿,非一两日能练成。人呢,有了中意的郎君或夫人,都想烜耀一番。 何况她得了敬亭颐这般好的郎君。正愁没机遇烜耀这块和氏璧,机不可失,怎么不得好好烜耀显摆? 她与旁人一样,没看过敬亭颐点茶模样,一时激动不堪,眼眸发亮地盯着敬亭颐的动作。 敬亭颐并不露怯,见女使将一套茶具摆在身前,只是淡淡地笑,胸有成竹。 然而默声点茶可讨好不了挑剔的王太后,她再吩咐道:“孙婿一面点茶,一面跟老身解释罢。这高雅事,老身虽做不来,但却喜欢看。你讲着,老身边听着边看着。” 一心两用,更是考验点茶者的技艺。 敬亭颐系好攀膊,按王太后说的话做。 “先朝先人煎茶,讲究蒸青制茶。今人制茶,讲究去盐点茶。《大观茶论》里如是讲道:‘盏惟热则茶发立耐久。’首要的一步,是用山泉沸水烫热茶盏。继而取来碾好的茶饼,过罗筛,将茶叶筛入茶碗。注半盏沸水,堪堪淹过茶叶。再持茶筅飞快搅动,注水七次,搅出粥状茶末。茶末上浮,需呈雪沫乳白且久而不散状,方算点好。” 烫建盏,筛罗茶,注沸水,茶筅搅,一套接一套,中间不曾间断。 他说得巧妙。 许多先朝,许多先人,浮云卿怎知他指哪个先朝。 然而蒸青制茶加盐,却仅仅是前朝技艺。 浮云卿不通前朝史,自然听不出敬亭颐指称前朝。 把“雅”追求到极致的文人墨客,点完茶后,往往还要挑根细茶杆,蘸着少许茶膏在沫饽上画茶百戏。若志趣相投的友人多,还会相聚斗茶,看谁的点茶技艺高。 王太后摸不清茶里面的门道,只拍着巴掌夸赞敬亭颐手艺好。 刘呈将敬亭颐点好的一盏茶,捧着端到王太后面前。 “欸,这茶水点得跟乳酪饮子一般。”她建盏道,“哼哧哼哧”地将快要溢出来的雪沫子刮掉,就着盏边,浅浅饮了一口,随即夸赞味道不错。 浮云卿翘着嘴角,“祖婆,我早就跟您夸过,驸马是哪哪都好。” 王太后本还想再想点刁难法,试试敬亭颐。叵奈心思还没想好,便见厨子倒吆喝着小厮,一盘接一盘地把热腾腾的膳食端了上来。 王太后将糖醋鱼的鱼头转向浮云卿,热络地说:“孙女,这里你最大。这条鲫鱼是祖婆亲自动手宰的,里面有祖婆的心意。快尝尝合不合口。” 自然美味。浮云卿偎着王太后撒娇,把她的注意力都吸到自己身上。 这样她就不会分心为难敬亭颐与顾婉音。 大鱼大肉满口荤腥后,吃吃果酒,饮饮清茶,最是合适不过。 再饮罢一盏茶时,孙辈都已告辞归家。 王太后揉着圆鼓鼓的肚皮,“小六的驸马,不简单呐。” 她一介卖鱼妇,能从腥臭的卖鱼铺走到禁中,靠的可不只杀鱼卖鱼的好本领与一身蛮力。 还有一颗隐藏在俗相下的七窍玲珑心。 当晚悄摸踱将禁中,请见官家。 这头官家正伏案批阅着劄子,听及通嘉报太后请见,赶忙起身迎接。 他是太后的亲儿子,知子莫若母。太后搬出禁中,是因不堪朝官其扰。搬入福圣园时,她约好,此后若非遇上大事,否则不会轻易入禁中。 眼下匆忙到访,想是有什么要紧事同他商议。 官家开门见山问道:“娘娘遇上了什么事?” 太后冷哼一声,揪着官家的耳朵往殿里走。 官家又如何,不过是她的儿子。她可不在乎这礼那礼的。 “说,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她问。 官家咧着嘴捂耳朵赔笑,“娘娘,儿子哪敢存着事瞒您?” 太后欹着榻,直言问:“小六的驸马,是不是前朝人?” 话音甫落,官家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见他此态,太后便知,她的猜想,是八九不离十了。 “前朝国姓陆,不姓敬。然而末代一位嫔妃,姓敬。咱们今朝人,谈论起前朝,毫不避讳。想夸就夸,想骂就骂,这是今朝风度。这世上,只有前朝余孽,才有所避讳,才会把前朝称作‘先朝’,欲盖弥彰。” 太后敲着案桌面,“敬亭颐。哼,不仅是前朝人,还是“前朝皇子”。我大定朝建朝五十二年,彼时他的母妃,是元灵帝的嫔妃,不错罢?隔了这么久,敬亭颐才二十来岁。老身猜,敬亭颐这个皇子身份,不算正经,但好歹能算个皇子。你说,前朝皇子尚当朝公主,是有意还是无意?小六只听我提及前朝,便急得不得了。她还不知驸马的身份罢!你是有意瞒她?” 官家听及太后一番有理有据的分析,满心钦佩。 “小六不知。”他回道,“总之,这是儿子的谋划,娘娘不要插手。” 王太后觑官家一眼,“我还不想插手呢!但我告诉你,不能让小六伤心。要不然,我扒了你的皮!” 老娘面前,官家只能不迭点头说是。 太后说完就走,绝不逗留。 越暨北落门,她摆摆手,叫车夫往慈元殿拐一趟。 她的儿子,她了解。说是一套,做是另一套。 恐怕风雨欲来囖,她得先给李贤妃打个招呼。 作者有话说: 泰|祖是口口词。 第61章 六十一:厨房 ◎好孩子,真乖。◎ 戌末, 公主府群头春院。 卓旸搬来蔑丝箱儿,放到浮云卿面前。 浮云卿揉着吃撑的肚皮,懊然地睃眼卓旸, “大半夜的,难道我还得跑圈?” 卓旸嗤她不忌口, “该。该吃到几分饱心里没数?不是撑到快要胀破肚皮才算饱,你这用膳习惯,往后得改改。” 说着掀开蔑丝箱儿,挑起一把麻索, 塞到浮云卿手里。 “不跑圈, 跳索1。” 浮云卿垂眸打量着这把细麻索。 卓旸解释道:“先前跳索,用的是一根粗麻索。两头麻索各有一人拽着, 上摇下摆,跳索的人看准时机从麻索内跳过,这叫跳大索。你手里的, 是容一人在原地蹦跳的麻索, 这叫跳小索。阖府跟你一样,都用过了膳。人家没吃撑,自然不用陪你一起跳。” 言讫,再眄视一圈,冷清的院里,没见敬亭颐的身影。 方才他在信天游院一棵香椿树下,认真地编着狗尾巴草。蓦地被麦婆子请去群头春一趟,他还当是浮云卿与敬亭颐俩人又闹了什么矛盾, 想着把编成小兔的狗尾巴草献给浮云卿, 讨她欢心。来了才知, 浮云卿是吃撑了, 请他来督促她减减肥。 本就清瘦的小娘子,哪里用减肥。然而吃撑可不是好习惯,卓旸想,干脆与敬亭颐商量商量,怎么劝浮云卿动起来。 一路上想了好多话,结果遐暨群头春半晌,与浮云卿搭了数句话,却仍未见敬亭颐踱来。 因问:“驸马去哪儿了?” 浮云卿听人劝,这晌乖巧地跳索。编好的蝎尾辫随着跳索的动作,胡乱蹦起。 浮云卿 第81节 她竭力平稳气息,抽空回道:“敬先生从福圣园出来,人就不太对劲。难为他遭祖婆百般刁难,怕是心有余悸。他说,想出去骑马清醒清醒。我问:‘夜里骑马吗?’他说是,‘到郊外骑马散心,亥中归。’心里闷着难受的气,总得叫人纾解出去罢。我可不是专横霸道的小娘子,自然放了他走。” “郊外?”卓旸暗自思忖,“哪片郊外?偌大的京城,出了外城,到处是郊外。他总得给您说个确切的地方罢。” 浮云卿搵帕,飞快瞥了卓旸一眼,“嗳,敬先生没说哪片,可我偏偏知道他指的是哪片。这是我俩之间的默契,懂么?” 卓旸意味深长地噢了声,戏谑回:“您不说出来,臣就当您自欺欺人囖。” 这声倒真把浮云卿强烈的倾诉欲给激了出来。 她放慢甩麻索的手臂,说道:“本来不打算同你说,我与敬先生之间的事。但既然你想听,那我就勉为其难地说给你听。” 她翘起嫣红的唇,扬声说:“还记得你去青云山那日么?上晌我与敬先生去郊外骑马,去的是有骑马场的那片地。场主分给我们两匹马,批给我的是一匹小骟马。批给敬先生的,是一匹高大的公马。那匹公马通体发黑,额前有簇白毛,一瞧就不是好相与的种,脾性傲得很。敬先生马术可好喽,我俩共乘那匹公马,他驾得稳稳当当。今下他指的郊外,自然是有骑马场的郊外。” 说起甜蜜的回忆,滔滔不绝。 后来再说,俩人去了码头,站在渡口旁吹扑簌的风。去了茶馆,碰见韩从朗,颇感晦气。 “再后来,就去青云山寻你囖。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 听罢她这番话,卓旸才知,今晚敬亭颐出门骑马,怕根本不是为着去散心。 北落在骑马场,场主又是虢州庄里的人。这次前去,约莫是去商议秋猎起兵的事。王太后是个精明果断的硬茬,敬亭颐怕是在她面前出了茬子,紧急安排相关事宜。 卓旸问:“那他今晚,是又把那匹公马挑出来骑了吗?” 浮云卿颔首说应该是,“敬先生很喜欢那匹马。挑喜欢的马骑,再正常不过。谁三更半夜的还想去驯服一匹新马?” 就算他兴致乍来,想驯服马场最桀骜的马。到骑马时,也定会挑那匹公马。 那匹公马是“小敬马”,小敬先生骑小敬马,再合适不过。 浮云卿原地跳了两百下,一面说话,一面跳索,当真是件累人事。 言讫呼哧呼哧地叉腰喘气,捶着酸疼的腿肚,踱到廊下,欹着廊柱歇息。 “有骑马场的那片地,不正是新宋门外东南头嚜。嗐,您直言东南头不就好啰。难道是不分东南西北?”卓旸捡起被浮云卿扔在地上的麻索,笑道。 浮云卿倏地被戳中秘密,惊得瞪大双眸,心里慌忙想着回话。 再转念一想,按卓旸的脾性,她说矢口说不,他必得回以更多诨话。 干脆爽快承认,打他个措不及防。 浮云卿挺直腰杆,“你说得对,我素来分不清东南西北,只知前后左右。怎的,你看不惯?” 卓旸不曾料想她竟应下了话,一时瞠目结舌,不知怎样回怼。 又转念一想,浮云卿心里认定他会回怼,故而反着套路说话。那他索性也学她的反套路,和颜悦色,安慰道:“没事,既然分不清,那臣教您认清。” 话音甫落,他手里揿紧的那根麻索,乍然甩向周遭。 说的是玩笑话,可做起来后,卓旸变了心思。 揿着单头麻索,麻索便化身一根能将皮肉打开花的蛇鞭,“啪”地甩到一株泡桐树上,泡桐花瓣顷刻不迭洒落。 “这个方向,是东。”卓旸说道。 几瓣泡桐花顺着扑簌簌的风,飘到浮云卿夏籥衫上,顺着光滑的绸料,落到她手心里。 再甩及一从翠竹枝桠,荡起轻飘飘的青翠竹叶,哗哗地往竹下花坛里落。 “这个方向,是西。” 复而扬索,甩向敞开的支摘窗。麻索旋出一道迅疾的风,旋向一动不动的支摘窗。风声颤得窗扇雌懦地往里收了收。 “这个方向,是南。” 末了甩索,将泡桐花与翠竹叶,就几两风,掺和成一道美丽的漩涡。 卓旸利落地抬腕,将麻索精准地掷到蔑丝箱儿内。麻索头栓在箱盖上,箱盖被麻索下落的力一拉,“砰”地合上了盖。 花叶漩涡将浮云卿与卓旸纳入其中。 卓旸侧过身,正面浮云卿。 “这个方向,是北。” 他在她面前站定,她站的地方,是他指的最后一个方向。 浮云卿久久未能回神。 卓旸甩麻索时,圆领襕袍随着凌厉的动作,紧紧贴着身。宽肩窄腰,双腿修长,裹挟着不容抗拒的雄健之风,袭向东南西北。 惨白的月嵌在黑黢黢的苍穹里,月痕扩成一圈圈圆,那一轮圆像是要把苍穹顶破个洞。 卓旸眸里破碎的光亮嵌在踅来的花叶漩涡里,泡桐花瓣与竹叶融入光亮,圆月与漩涡相映,一环接着一环,像是要把所有隐晦的心思摊到明面。 浮云卿隐隐有些懂,又不愿懂。 她扯开编好的蝎尾辫,连带着扯开她与卓旸之间,藕断丝连的暧昧。 “我觉得不撑了。卓先生,你请回罢。” 卓旸紧张地吞咽了下,他试探问道:“那您,记住四个方向了么?” 您记住臣了么?记住某夜,有位小官人,给您看花叶雨了么? 浮云卿装起了傻,她没有回应,转身踅及卧寝。 卓旸转眸看向支摘窗,那是紧闭的卧寝里,唯一一道敞开的地方。 下一刻,他遥遥睐见,浮云卿踅到支摘窗边,双手扣着窗环,毫不犹豫地合了窗。 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 卓旸倾身端起蔑丝箱儿,折回信天游院。 群头春深门紧闭,窗棂紧掩,他却推开信天游的门扉,挑起窗棂,任外面的风往屋里刮。 他想着浮云卿。 想归想,他可不是个任蚊虫叮咬的傻子。屋里点了数盘蚊香,把他自己都熏得够呛,何况是不要脸的蚊虫。 香气腾腾,卓旸躺在床榻上,嗅着香,眼里热辣辣的。再一眨眼,竟落了几滴泪。 卓旸后知后觉,伸出捻起泪珠,递到眼前看。 上次落泪是什么时候,他认真回想,终究想不起来。 人这一辈子,再铮铮铁骨的男儿郎也哭过几次。 七八岁的年龄,点着小炮竹炸路边的牛粪,炸路人一身,当时笑得开心,过后被长辈揍得也当真是伤心。 再往前推,刚出生肉胳膊肉腿的小臭娃,开心也哭,伤心也哭。 卓旸想不起小时候的事,但确信自个儿那时是庄子里最顽皮的小孩,肯定挨了不少顿毒打。哭着说下次再也不敢,然而真到下次,又呲着大牙去炸牛粪,不长记性。 那时候的泪,与今下的泪是两种泪。 长成勇猛一条,偏偏对情爱之事不开窍。庄里有未婚的小娘子羞答答地送他花,他不屑收,躲得八百里远。 而今要是浮云卿能送他花,就算气恼地拿花砸他,他也会像年少时呲着大牙,把生花簪到鬓边,日日夜夜向旁人烜耀。 “曾经沧海难为水。” 他揪起放在身侧的狗尾巴草,编着吃草的白兔,吃鱼的小猫,啃骨头的小狗。 他不如敬亭颐样样精通,他只会编狗尾巴草。 他跟这狗尾巴草处境一样,随处可见。没人会喜欢平庸的狗尾巴草。 编得又快又生动,渐渐身侧出现了数只白兔与猫狗。 原想把这些都装到篮子里,明日一起送给浮云卿。然而今晚他办了件自我感动得落泪的丢人事,送出去作甚,再增一件丢人事么。 卓旸无比庆幸,这一晚他捱住了想送礼的心。因着翌日清早,敬亭颐带来的礼,把他的狗尾巴草衬得无比寒碜。 * 珍馐阁。 “昨晚臣去郊外骑马,朦胧月色下,臣窥见,有一片先前我们不曾涉足的草地,长出许多碎花。小敬马在溪边饮水,臣摘来五颜六色的花,给您编了个花环。” 言讫,从一筐铺着绸布的竹篮里,拿出圆圆的花环。 琼花、米兰、白玉兰、六瓣芍药、海桐、萱草,高低错落地缀在圆环藤上,精巧独特。 浮云卿眼眸亮晶晶的,笑得肆意畅快,露出一口白牙。 她像小兽俯身般,慢慢垂下头。 敬亭颐稳稳端起花环,戴在浮云卿的髻上。 浮云卿得意地晃了晃头,“敬先生,好看吗?” 敬亭颐笑弯眼,说不仅好看,还惊艳得紧。 浮云卿又扭过头,朝禅婆子烜耀:“好看不?” 当真如敬亭颐所赞,好看,惊艳。说好听话哄人不是禅婆子的作风,她肃重地点了点头,“不错。” 越过卓旸,去问禅婆子,是想避避嫌。可全然把人略过去,不管不顾,良心又过不去。 浮云卿僵硬地问:“卓先生,好看吗?” 卓旸板着一张木然的脸,低头只顾吃粥。听浮云卿问,勉强抬眸看一眼,“凑合,过得去。” 他试图用刺耳的话语激起浮云卿心里的波澜,哪怕怨他,只要能多跟他说几句话就成。 哪想浮云卿并未把他的话听进心里。毕竟往常他那张嘴也吐不出什么天大的好话。 问一圈,最想听的只是敬亭颐的回答。 浮云卿偎着敬亭颐,满心欢喜。因此听及敬亭颐告假,说下晌得出去一趟,并未多想。 她暗戳戳地勾起敬亭颐的小指,“下晌是你的课,你有事要出去,我也有事做。” 敬亭颐握紧她的手,“您有什么事?” 原想,兴许她是要找施素妆荣缓缓去打牌,不曾想却见她羞赧地说不是。 “总之,是个惊喜。”她道,“敬先生给我惊喜,我也想给你惊喜。” 敬亭颐舀起一勺白粥,吹跑热气,递到浮云卿嘴边。 “您给我惊喜,那我得再回您个惊喜。” 浮云卿 第82节 浮云卿乖巧地喝着粥,好奇问:“你还要回?回什么?” 敬亭颐复述一遍她的话,“总之,是个惊喜。” 一碗浅浅的粥,要人喂,怕是要喝到天荒地老。浮云卿黏了敬亭颐半会儿,心里想,不能再依赖他的照顾。 继而挺直腰杆,“不要喂我了,我自己舀着喝。” 敬亭颐宠溺说好,“粥热,我给您施点戏法冷冷。” 话落,顺着同个方向,慢慢搅着浮云卿的粥。 “热热冷冷,小兔等等。小兔慌了,烫到嘴了。” 他说着颇奇怪的话。可正是这句奇怪的话,令浮云卿眸色一沉。 幼时,贤妃也似敬亭颐这般,给她搅着烧嘴的米粥,说着这话。说罢,米粥果然不再烧嘴,冷热适中。 这句的确带着戏法魔力的话,浮云卿已经十二年没听过了。 她没想到,会从敬亭颐嘴里,听到这句话。 贤妃说,原句是“小狗等等”,可她属兔,遂改成了“小兔等等”。 敬亭颐也改了话,凿着她的心,凿着她的骨。 “您尝尝。”敬亭颐揉着她的脑袋,说道。 喝口黏糊的粥,再抬眼时,已是眼眶里泛着雾气。 千言万语,最终落一声,“敬先生,你真好。” 哎呀,她真想把敬亭颐捆到身边,俩人黏黏糊糊地过一辈子。 这样想着,准备惊喜都有了无限动力。 她没下过厨,却想给敬亭颐做几道吃食。端到他面前,他定会满心欢喜,将她揽在怀里,夸句“不愧是我家的好孩子。” 夏日嚜,满头大汗地做热菜不划算。 敬亭颐喜欢吃什么,饮什么,她的确不知。不过转念一想,她喜欢什么,敬亭颐就喜欢什么。 干脆做她喜欢的罢! 想及此处,浮云卿当即决定,下晌就做紫苏饮子,樱桃煎,爽口冰雪。 起初禅婆子麦婆子都不赞同她这个惊喜。 禅婆子冷声讥笑:“您下厨?老天,您当真不会把小厨房炸了吗?” 麦婆子温和劝:“公主,大热天的,您就别做这事了罢。搞不好,膳食做不好,人也中暑昏了过去。” 浮云卿摇摇食指,“不会,可以去学。再说,烧水煎炸这些再简单不过的事,我还是会的。” 说着简单,眼高手低。做饭有门道,且有不低的门道,哪能是想学就能学会的? 两位婆子对视一眼,再想出声劝时,却见浮云卿拱着手,可怜巴巴地求她们。 圆滚滚的小白兔,戴着漂亮的花环撒娇。两位婆子再对视一眼,罢了,随她去罢! 禅婆子提议道:“朱雀门外的曹家从食,冷饮做得最好。冰井务2的张婆,一向负责给咱们府做冰雪。奴家跑一趟,把曹家小娘子和张婆请到府里,手把手教您做。” 麦婆子不迭点头说是,“曹家小娘子手艺巧,与您年龄相仿。张婆您与她熟络,每年夏日都要来府上送冰雪。哎唷,这俩人再合适不过。奴家去小厨房备好食物,您做得也能快些。” 未时初,禅婆子领着曹小娘子进府。未几,麦婆子领着张婆进府。 晌午头天气正毒,曹小娘子一路奔波,及至公主府,额前豆大的汗珠不断往外冒。 不过再往府里走几步,她便凉快地消了汗。 每条蜿蜿蜒蜒的游廊下,都摆着一箱冰鉴。冰块晶莹剔透,不含半点杂质。上乘的冰块不要钱地往廊下摆,隔着细箴竹帘,吹来一缕缕凉气。 这就是财大气粗罢,曹小娘子心想。 踅至小厨房,张婆早已等候在此。 而浮云卿,摘了花环,正百无聊赖地坐在杌子上等。 曹小娘子雌懦地道声万福,却被浮云卿亲昵地挽起胳膊,往灶 台处带。 “不必拘谨。”浮云卿说道,“曹小娘子,张婆,你们俩只需把步骤告诉我就好。剩下的,我自己去做。” 俩人面色一惊。瞧起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竟然亲自下厨,给驸马做膳食。 此刻俩人都不约而同地艳羡驸马。驸马当真好命呐,竟把天之娇女迷得团团转。 曹小娘子与张婆,深入简出地把步骤说明白,接着站在一旁,窥着浮云卿流利的动作,只叹她记性当真好,动手能力也强。 明明刚刚接触,却做得熟稔自在。 做紫苏饮子熟水,需得先洗净数片新鲜的紫苏,添柴点火,中火将大锅烧热。接着转小火,紫苏入锅烘烤至叶焦味香。熄火,铲取紫苏,趁热放到烫好的茶盏里,添沸水。首次冲泡出来的水倒在盂里弃置,反复两次,再添热水,焖一炷香,紫苏饮子做成。 浮云卿系着攀膊,戴着袖套手套,将茶盏端到曹小娘子与张婆面前。 “二位观相闻味,看看好不好。” 曹小娘子用手扇着紫苏香,说好。 张婆揿起茶盖,观紫苏叶与茶水相,说好。 浮云卿勾起嘴角,踱到水管边,将一瓯樱桃洗干净。 清水冲着樱桃,不知怎么,蓦地想起敬亭颐身上的樱桃。 心猿意马,这一想,再也止不住念头。脸烧得比樱桃红,只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有些紧张。” 樱桃去核,放在银盆里沥水晾干。继而烧锅,加半斤蜜,六两糖,慢火熬糖色。糖色浓稠,端起一瓯樱桃往锅里倒。将樱桃铲散,往糖色里滚一圈,待红嫩的外皮熬得发深,迅速搅拌,与糖色融合。不多会儿,樱桃便套了层琥珀脆皮。定型后关火,一瓯樱桃放在冰块里冷。 至于爽口冰雪,不需张婆多说,她也做得十分熟稔。每年夏日都吃,吃着吃着,便摸出了怎么做的门路。 几颗鸡蛋,一盏牛乳,二两白糖,一壶水。融化,搅拌,最后放在冰鉴夹层里冷上半个时辰。 浮云卿做得有模有样,色香味俱全。曹小娘子与张婆朝她比了个钦佩的大拇指,“公主,您有这方面的天赋。” 一下晌,浮云卿听她们夸了无数句,无奈回道:“嗳,姐姐说的对。我呢,就是那种除了读书,旁的事都能做好的人。” 三样膳食,一齐放在冰鉴里储存。 比及敬亭颐风尘仆仆地赶来,已是酉末,晚霞满天。 禅婆子将他领到小厨房,讳莫高深地说一句:“驸马,公主准备的惊喜,您会喜欢的。” 敬亭颐颔首说好。 其实在禅婆子说,要领他去小厨房时,他心里已经如明镜般。 厨房还能有什么? 无非是膳食。 不过待推门进去,还是被眼前的场景惊住。 浮云卿卸了簪珥,只用一根发带,简单地挽起头发。戴着围兜,系着攀膊,一副厨娘打扮。 小娘子家,似乎生来便懂如何浪漫。 今下屋内点着暖黄的桕烛,缀着各种生花,将浮云卿的脸庞烘得明媚清晰。 她从冰鉴里抽出冻好的紫苏冰饮子,樱桃煎与爽口冰雪,一道摆在敬亭颐面前。 而后学着今早他喂食的模样,舀起来,喂到他嘴边。 浮云卿笑眯眯地看着敬亭颐,见他犹豫,催促道:“小敬快尝尝。” 她总能研究出各种各样奇怪又贴近的称呼。 敬亭颐笑着说好。一口一口尝着她递来的美食。 确实美味。 “这是我亲自做的,忙了一晌呢。”浮云卿喂完,偎到敬亭颐身边,仰头期待地问:“敬先生,你说要给我的惊喜,是什么呀?” 敬亭颐勾起嘴角,“也是吃的。” 听罢,浮云卿探身东张西望,并未看到敬亭颐有带什么吃的过来。 她急不可耐的模样,令敬亭颐欢愉得紧。敲着她奇思妙想的脑袋,“闭眼。” 教书先生身上的压迫感,叫她一听便听话地阖了眸。 “张嘴。”敬亭颐说道。 浮云卿听话照做。会是什么好吃的,是她爱的乳酪奶吗? 下刻,蓦地感觉有道滑溜溜的物件,飞快闪过。 未知的恐怖令浮云卿打着颤,“敬先生,你给我吃了什么?滑不溜啾的,冰冰凉凉的,还没尝出味呢,就没了。” 敬亭颐噢了声,“浅尝辄止,臣把第一道吃的拿走了,还有第二道。” 浮云卿不禁扯住他的衣袖,“快,快上第二道菜。” 再一恍神,她便尝到了敬亭颐的嘴唇。 蜻蜓点水,飞快抽离。 敬亭颐摩挲着浮云卿的唇,“第三道,才是惊喜。” 继而捧起她的脸,深情地吻着。 亲吻是男郎一学就会的事情么。 浮云卿被亲得晕晕乎乎,如是想。 敬亭颐赠给她的惊喜,是一条强势的游蛇。而她始终是憨头憨脑的游蛇,被领着走。 什么都不知道。 “好孩子,真乖。” 作者有话说: 1跳索:跳绳。 2冰井务:负责研究和生产降温的食品,基本上都为皇室服务。 浮云卿 第83节 第62章 六十二:宠爱 ◎您想做皇后娘子吗?◎ 他们是两条把窟洞搅得天翻地覆的游蛇。 游蛇交交.尾, 躁动不安的尾巴尖翘起又落下,渐渐化成两条舌,恍若渴龙见水, 搅动一池水光,泼对方一身水, 自己也被渍的泛着湿漉漉的水光。 敬亭颐捧着她的脸,那浮云卿就搂住他劲瘦的腰,使劲往他起伏有力的身上贴。 浮云卿咋咋舌,回味着那个深情暧昧的拥吻。 她睐着敬亭颐收拾盏筷的身影, 笑得跅驰霪媚。 敬亭颐倾身弯腰, 宽阔的背挺着规整的衣料,往下陷的是被丝绦扣紧的腰杆, 再往下,是修长的双腿。 浮云卿走过去,狎戏地拍了下他的臀。 不待敬亭颐说话, 又猛地环住他的腰, 烧红的脸贴着他的背,把他当成招福气的磨喝乐,慢慢蹭着光滑柔软的布料。穿过布料,蹭着他矫健有力的身。 敬亭颐无奈地笑:“打我作甚?噢,您享受过惊喜,现下腻了?” 浮云卿嘟囔说哪有,“你都打过我,还不兴我打你吗?嘁, 老天爷快来看看, 某个人真矫情。” 敬亭颐揿着筅帚, 飞快扫过金瓯银盏。水管哗哗地往池里流水, 冲干净溢着雪沫皂液的瓯盏。刷完几遍,一件件地拿到木置架里沥水。再仔细洗净手,指缝甲面,手掌手心,哪处都得照顾到。指节揉搓着经营的皂泡,像在搓着雾蒙蒙的浮云。 他拽来手巾擦手,笑着回浮云卿戏谑的话:“臣不矫情。臣亲的某个人矫情。” 言讫转过身,亲昵地蹭了下浮云卿的发顶。 “不亲的时候,某人天天凑过来要亲。亲的时候,又嫌给的不够。好嚜,把舌递去,某人又闲亲得深。亲的时候短,说臣不行,蜻蜓点水那样的不叫亲。亲的时候长,又说自己不行,要呼不过来气囖。”敬亭颐揉着她腰间软肉,“老天,你来辨辨,究竟是谁矫情。” 听及敬亭颐这番大实话,浮云卿羞赧地埋进他的胸膛。 隔着胸膛前的衣料,泄愤地咬了一口,以作威胁。 “不许说。”浮云卿不肯松嘴,含糊不清道。抬眼瞪着敬亭颐,自觉气势汹汹。 然而在敬亭颐看来,这是一只被逼急的兔,佯作恼怒示威,毫无杀气可言。 浮云卿幽怨地仰看他,眼眸瞪得浑圆,看不出半分挑衅意味。 明明天真懵懂,偏偏要装成熟。 “嘶——” 敬亭颐握着她的后脖颈,调侃道:“别家的兔子,要咬萝菔,吃青草。为甚我养的兔子,这不吃那不吃,偏偏爱嗛.嬭。” 哎呀,老天爷,怎么会有个人,老爱惹红她的脸。 浮云卿赧然地哼一声,咬过这边,咬那边。 “给你均衡一下。”她说道。 忽地想及先前素妆对她说过的话。 “世间男女,要搭伙结伴过好日子,首先得看对眼,再来个牵手,来场拥抱,最后亲吻行欢。要判断有没有情也好办。要是总想贴着偎着,半个时辰不见面就想得慌。哎唷,那就是动情。动情的心思,掩饰不住的。” 今下她迟迟地叹,这话当真是真理。 她是素妆话里指的动了情的人,甚至比话里做得更过分。 有事没事,都要黏着敬亭颐,缠着他胡乱亲吻一通。 有时情难自禁,掰正他那张怎么看怎么喜欢的脸,在他懵然的目光下,左脸亲一口,右脸亲一口。 “敬先生,你好香。”浮云卿落着密密麻麻的吻,诚恳夸赞道。 读书不精的人,说起夸赞话,话句常常简单直白,不讲究辞藻华丽,不讲究对仗整齐。 长得俊俏,直白地夸:“你真好看。” 行事漂亮,直白地夸:“你真厉害。” 大多时候,都简略成一句,“你真好。” 偏偏这不入流的直白话,燎烧着敬亭颐的耳廓。 浮云卿泛痴的话音,总能变化为一根软鞭,时不时往他平稳的心头抽。越抽,他的心跳旋得越快。 他的心跳声若能被无限放大,怕是震耳欲聋。 他说,“油嘴滑舌。” 浮云卿讳莫高深地摇摇手指,“这你就不懂了罢。” 话落,像一只闻味的小狗,皱皱鼻尖,有模有样地嗅着敬亭颐。 “姐姐说,我的鼻子比小狗还灵通。旁人闻不见的味,我能轻轻松松地闻见。每个人身上都裹挟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味道。”她掰着手指头举例,“姐姐是清清淡淡的花香,味道寡淡。缓缓是正经的檀香,闻久了熏得头晕。大抵是请仙的缘故罢。素妆阿姊是苦涩的茶香,她爱擂茶,爱品茶,是个茶痴。” “敬先生嚜……”浮云卿拱着他的脖颈,在他脖侧轻轻落下个吻。 “除了干燥的草药香,还带着一股甜味。” “甜?”敬亭颐笑她异想天开,“臣不爱吃饴糖,怎么会是个甜的?” 世间没有哪位男郎,愿意被赞誉为“甜”。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跟“甜”沾上关系。 甜,是舐过晕乎乎的味道。他自觉“苦”更适合他。苦,舐过脸庞扭曲。下次遇上,要离得八百里远。 浮云卿肯定地点头,“敬先生,我尝过你的味道。” 她凑近,嘴角翘起,贴紧他的唇,细细品尝一番。 “你的舌头是甜的。” 品尝过,餍足得眯起眼。 敬亭颐瞠目结舌,这两样风马牛不相及的物件,竟能被浮云卿用真诚的语气,组合到一处。 他屈着指节,敲下她胡思乱想的脑袋瓜,“不知羞的小娘子。” 几番狎戏,甫一回神,俩人竟是在云内影书堂这般正经的地方,公然胡来。 浮云卿压着一张张纸,坐在书桌上,扯着他的衣袖,仰头求吻。 而他,明明手里还拿着戒尺,却没脸皮地与他唯一的学生,你侬我侬地亲吻! 敬亭颐倏地挺直腰杆,竭力板着脸,持戒尺敲了敲桌面,示意她下桌坐到杌子上面。 “胡闹。这里是书堂,不是卧寝。方才讲到哪句了?” 浮云卿窥他两种角色变换得快,不禁失笑。 正经的地方,做违背道德的事,难道不是一件快乐事吗? 说她胡闹,嘁,也不知扣着她的手腕不让走的人,是谁。 好嚜,好在她了解敬亭颐的小心思。 别看他带着警戒的意味斥责,实则话中深意指:遐暨卧寝,怎么亲,怎么揉弄,都成。 敬亭颐是尽职尽责的教书先生,她也扮演着乖巧听话的学生。 “敬先生,你讲到《风俗通》里那句‘杀君马者路旁儿也’。” 记性差的教书先生,竟没脸皮地问她这个顽劣的学生,讲到何处。 敬亭颐眨眨眼,不自在地清清嗓子,“学生可知,这句的释义?” 浮云卿绞着手指,心想她明明是学生,为甚还要当起先生,给真正的先生讲解释义。摇了摇满脑子雾水的头,“不知,先生请讲。” 敬亭颐稍显怔忡。他被浮云卿亲得三魂离了七魄,明明早将《风俗通》翻阅得通透,早备好了课,眼下脑里却像被浆糊了般,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拿乔道:“不知,说明学生准备得不充分。再看一遍书,温习温习。” 这是拉不下面的教书人,常用的借口。 讲错句释义,嘴硬地说:“嗳,我故意讲错的。就是想检查检查,你有没有认真听。” 敬亭颐向来不是拉不下面的教书人。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他乐于见浮云卿指出他的错处。 不过今下是特殊情况。 他若坦白地说,自己也把释义忘了个干净,想必浮云卿会问:“敬先生,你那么厉害,怎么会不记得呢?” 难道要他臊着脸皮说,“因着您的吻,让臣丢了魂”这般肉麻落俗的话么? 拉下莫须有的脸皮,他会变成一坛油,淋浮云卿一头。追求意中人,最忌讳油。 拉不下脸皮,倒还能保持清爽干净。 敬亭颐恍过神,解释道:“长吏马肥,路人见了,不迭夸赞骙骙骏马善跑。长吏一听,不迭鞭策骏马,最终骏马累死。‘杀君马者路旁儿也’,杀马的人,是夸赞它的人。与《淮南子》‘爱之适足以害之’同理。” 浮云卿听得认真,“爱意要适度,对么?” 敬亭颐颔首说是。既然提到《淮南子》,那干脆把楚恭王与司马子反的故事讲讲罢。 书堂设的榉木窗多,有几扇紧闭,有几扇敞开。大把炙热的日光穿过窗棂,泄到书堂里。 空旷的书堂里,洒在浮云卿与敬亭颐身上的光芒,只有几缕。浅黄泛白的日光照得人脸庞缱绻,身影模糊。 敬亭颐持一本《淮南子》,讲得头头是道。 表面上,他还是浮云卿心里无所不能的好好先生。然而他的内心,狂悖阴暗。 他被割裂成两个人。夜里糟糕的精魂四分五裂,不知归处何在。清晨,他又将破碎的精魂拼好,试图把自己完整地展现给浮云卿看。 他享受着浮云卿的宠爱。他来自何方,去向何处,浮云卿从来不会过问,给了他数不尽的自由。她什么事都听他依他的,任何时候都在维护他。 而浮云卿也在享受着他的宠爱。他顺着她的脾性做事,满足她所有正当的,不正当的需求。 热风徐徐吹来,吹得浮云卿昏昏欲睡,支着手眨眨疲倦的眼,仿佛下刻就能栽到桌上。 然而这阵热风,却吹得敬亭颐无比清醒。 宠爱有度,爱之适足以害之。他与浮云卿,都不曾做到宠爱有度。 浮云卿拼了命的对他好,愈是真诚,便愈是衬得他虚伪。 不敢想,假若她知道他的身份,还会似今下这般宠他爱他吗? 浮云卿 第84节 敬亭颐悄摸踅至窗边,合上榉木窗。亮堂的书堂,霎时变得阴凉。 再掇来条杌子,坐到浮云卿对面。 浮云卿上下眼皮打架,她觉得自己还在做认真听课的好学生。哪曾想,明亮的眼眸此刻几欲眯成一条缝。 敬亭颐捏起将她手边的纸张,定睛一看—— 第一行字,工整隽秀。 第二行字,稍显潦草。 第三行字,龙飞凤舞,到处是糊成一片的墨团与无意中戳出来的墨点。 第四行字,只写了一句。 “楚恭王是吃饭不蘸醋的好孩子。” 显然是困到极致,魂飞梦乡时的杰作。 敬亭颐忍俊不禁,往常碰见这场面,他会轻声说:“想睡就睡罢。” 热辣辣的夏日不睡,还能在哪时睡? 但现在,他却想趁着浮云卿意识朦胧,问句话。 因问:“您想做皇后娘子吗?” 意识朦胧,但总归不曾睡熟。听及熟悉的声音,浮云卿卸下防备,老实回:“我怎会做皇后娘子?我们做公主的,不能做皇后。” “倘若有这个选择呢?” “有选择也不做。” 浮云卿拨远身前几摞纸,欲做小憩。 “为甚不做?” 她只觉面前这厮当真没眼色。明明觑见她要小憩,却仍旧固执地发问。 可他的话声又好听得紧,她不舍得朝他说斥责话。 这厮是谁来着? 实在想不起来。 浮云卿惺忪着眼说:“当皇后,得忍受郎君拥有诸位宫嫔。谁不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眼睁睁看郎君进别人的床帷,心里不会好受。不当皇后,就不用忍受这些。” 敬亭颐再问:“若是皇帝废后宫,独宠皇后呢?” “那也不行。”浮云卿提着最后一分力气,“反正,我不想做皇后。” 言讫,手肘一斜,脑袋便欹在了桌面上。 作者有话说: 早九点还有一章~ 感谢在2023-04-13 01:27:47~2023-04-14 00:04: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追莫逆之交 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3章 六十三:养女 ◎又盼你不要开窍。◎ 犯困的人, 不翻着白眼出洋相已是万般庆幸,哪里还有闲心做出选择。 敬亭颐心知,浮云卿不会把他方才说过的几句荒唐话听在心里。 那几句荒唐话, 会随她强撑睡意装清醒的动作,一同消失在空荡的书堂。 他垂眸, 盯着浮云卿看了很久很久。 毒辣的夏日与她安逸的日子一样,长得望不见尽头。 敬亭颐撩起一缕黏在她脸蛋上的发丝,撩至耳后。 “小浮云,又盼你不要开窍。”他怅惘地落一句。 从前盼她快快开窍, 想她能离自己近些, 再近些。如今却盼她不开窍,还似先前懵懂就好。 甚至, 再迟钝些。 迟钝些,便不会发现他的异常,不会发现, 她眼里的安逸日子, 其实都是一场亟待撕破的假象。 及至八月,解试秋闱。 禁中垂拱殿,给事中陆从简揿着象牙笏,出了列,一步一步地踅到官家面前。 方心圆领贴在他一身朱色官服前,随着步伐,轻微摇动。 陆从简朗声询问:“太宗朝诏:礼部三岁一贡举。今下崇景四年,各州解试分批落定。礼部奏, 虢州考官迟迟未定。请示陛下, 该派何人至虢州监考?” 虢州于旁人而言, 仅仅是国朝数百州郡之一, 仅仅是河南路诸州郡之一。离京城近,却并不富庶。 然而于官家而言,虢州是近年来他最在意的一个州郡。 官家执政以来,学会了不少条处理朝政的法子。其中一条,便是遇事不能当即做决断,而应把话头往朝殿内抛一圈,问问丞相,问问大学士。 他是万千子民的官家,要想在皇位上坐得长久,最要紧的,便是不能轻易袒露偏向。 官家颔首,旋即问一脸严肃的韩斯:“韩卿,你有没有寻到合适的人,去虢州监考?” 韩斯国字脸配两道浓密的粗眉,一身紫袍,比武将还像武将。 他持笏回道:“往年殿试,礼部会请谏院里的谏官,做初考官与覆考官。今年秋闱解试,虢州缺考官。臣愚见,不如选一位谏官,驾马至虢州。” 官家若有所思,又将这个话头抛给陆从简,“陆卿以为,韩卿言意如何?” 陆从简回此话在理,“新一届殿试在明年春,今年秋解试,请谏官为地方考官,不耽误明年殿试。只是,要请哪位谏官下地方?臣愚见,得选位对虢州当地风情有过了解的谏官,能更快地入乡随俗。了解虢州,到地才能拟定具体考则,才能确保解试公正。” “对虢州有了解……”官家沉吟半晌,忽地将目光投向丁伯宏,“朕先前听及,丁卿在入谏院前,在虢州任过通判,可有此事?” 丁伯宏心里一惊,上前回:“确有此事。不过臣任虢州通判是在六年前,且只任了两月。在职时候短,中间隔的时候长,恐怕虢州风气早变了个样。” 官家了然一笑,摆手说不碍事,“六年前,变法初行。那时只选了两三个州郡试点推行,成效好,就推行至各州郡。成效不好,就把出台的政策再打回禁中,重新拟定。嗳,时日如匆匆流水。一眨眼,六年过去了。韩相主持推行的变法,如今成效甚好。肃清朝内与地方风气,这六年一以贯之。如今虢州风气,定会比六年前好。丁卿放宽心,去虢州,不会委屈你的。” 这番话算是把丁伯宏地方考官的身份,造得板上钉钉。 丁伯宏只得应下。 出任地方考官,不用上朝处理公务,只用专心监考,照样拿俸禄,甚至是双份。 考完,考生各回各家,考官倒不急着走。糊名验卷,公事公办。办完事,邀几位同僚,去花楼噇酒。握着小姐的美足,搂着行首的杨柳腰,狎妓侑酒,携壶挈榼,快活惬意。 因此于大多官员来说,出任地方考官,是件不可多得的好事。 不过于丁伯宏而言,出任考官,只会耽误他奏状。 何况他要去的,是敬亭颐的据点,虢州。 他是株墙头草,不站韩从朗的队,也不站敬亭颐的队。风往哪队吹,他往哪队跑。风是客观的,他是非自愿的。若任了虢州考官,那便是主观地,自愿地站了敬亭颐的队。 得罪韩从朗,又讨好不到敬亭颐,两面不是人,他又何必! 官家往殿内睃一圈,旁人云淡风轻,只有丁伯宏,一脸不情愿。 “丁卿,朕派你去做考官,真就这么委屈?”官家问道。 丁伯宏不敢忤逆圣意,忙解释说不是,“官家器重,臣定会尽职尽责。” 官家让他好好干,“丁卿在谏院里呆了有几年了罢。这次任虢州考官,要是做得好,朕就升你的官。老往京城里待着,眼界慢慢就会变得狭窄。不如外任州郡,做做知州,在地方好好干,怎样?” 这是官家第一次,当着众朝臣的面,说要升谁的官。官家明晃晃的偏爱,第一次展现出来。 升官发财,仕途坦荡,是每位朝官日思夜想,不迭奋进要追求的结果。 官家话落,霎时众人目光都聚在丁伯宏身上。 众人不约而同地想:看来丁伯宏此人要扶摇直上。州郡知州是二品官,若分到像临安这种富饶郡,但凡任满,再回朝便是任参知政事的料。 参知政事,那可是副相之位!要命,整日奏这位奏那位的执拗郎丁伯宏,竟然扶摇直上了! 丁伯宏心里没半点喜悦。杀君马者路旁儿,官家这话哪里是赏赐,分明是在捧杀他! 地方人情世故,他搞不懂。他只知,只要自己是谏官,不论奏谁,这颗脑袋都不会掉。地方却不同,贵胄门阀,乡绅员外,一不小心得罪哪位,次日人就咽了气。 他怕地方匪贼,更怕眼前的官家。揣度半晌,行礼谢过官家恩典。 下了朝,官家交代通嘉把劄子攒起来,待他午后再批阅。 继而换身常服,直直踱将慈元殿。 这厢贤妃正搬来擂钵,擂棍与捞瓢做擂茶。 她祖婆老家在福州,福州人离不了擂茶,常常是一日不喝痒梭梭。 她跟着爹娘定居京城,早丢了福州人的习惯。今日做擂茶,不过一时兴起。毕竟人歇着歇着,会歇出病。 擂擂茶,出出汗,消磨时光。 拿紫苏叶,金盏花,碧螺春茶叶,往擂钵里倒,用擂棍反复捶打。一套流程下来,捞瓢过滤几遍,绿油油的擂茶便新鲜出炉。 甫一踅近,擂茶独特的味道直冲官家鼻腔。 他最不爱闻福州的擂茶味,袖掩着鼻,讥讽道:“就冲这股馊不溜的味,饿昏朕也不吃。” 贤妃一口一口舀着擂茶,吃得正香。听罢官家这番倒胃口的话,不耐地白他一眼,不客气地呛道:“山猪吃不来细糠。” 骂官家是猪这话,国朝只有贤妃一人敢说。 官家满不在意。俩人成婚多年,就是躺在床上都在互怼。他想自己是不是贱骨头,贤妃越骂他,他越起劲。 “朕是猪,那你是什么?”他躺到圈椅里,揉着肚皮问。 贤妃不欲接这话茬,她可不想骂自己是猪新妇。冷哼一声,问:“找我什么事?” 官家说:“眼下八月上旬,还有大半月到九月初九,秋日游猎。今年秋猎不同于往年,朕的子女都已成婚,朕又提拔上来一批新朝官,形势大好。朕想,这次秋猎得风光大办。地点就设在琼林苑。” 贤妃噢了声,“这些事,您自个儿决断。拿不准的,就去问礼部。” 浮云卿 第85节 官家意不在此,说这话,是要引出下句。 “届时秋猎家宴,朕有件大事,要告予你们。”他兀自说,“这事要紧呐。给你们说了,一个个的,都得给朕保密。” 贤妃嗤笑道:“什么时候了,还搞机密要闻那一套。真有什么要紧事,您会选择跟我们家眷说,而不是跟朝臣亲信说?” “哎唷,亲信朝臣能比得上家眷好?这件事呢,说是家事也行,说是国事也行。” 贤妃欹着软枕,“先不说秋猎的事。既然您来了,那就跟我说说,那位贸然出现的皇室养女,是怎么回事?” 国朝皇室养女,并不是来做郡主县主的,而是来充做官家的女人。称作养女,其实是来做充后宫的宫嫔。 官家当贤妃在吃醋,安慰道:“那是杨太妃硬塞给朕的。太宗逝世前,特意吩咐,办完身后事,要杨太妃去给他守皇陵。皇陵依藤山而建,杨太妃呢,深入简出地在山里待了六年。今下总算坐不住了,塞给朕一个养女,让朕领情,把她从皇陵里接来,与太后做个伴。” 贤妃弄明白了这件事的起因,遂问:“那您领了情吗?嗳,您可别误会。这个话头,不是我想问,而是后宫众姐妹托我问您的。大定建朝以来,从未出现过皇室养女这事。您倒好,开了个先头。人家都好奇得紧。” 官家意味深长地笑了声,“养女,朕没收。不过朕领了情,与太后商议过了,秋猎后就把杨太妃接到福圣园。” 他说,“太妃既然养了那养女六年,朕也不能白让她的心意作废。朕打算封她为‘清河县主’,赐婚给韩相一个儿子,韩从朗。即日成婚。” 贤妃看他把养女这个烫手山芋飞快地扔出去,一时不知是喜是愁。 他几句话之间,就定下了几个人的命运。 想及此处,贤妃蓦地倏地升起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的孩子,浮云卿,命运是不是也早被官家定了下来? 第64章 六十四:立秋 ◎看不够,也亲不够。◎ 八月初八立秋, 本该是休沐日,却因着立秋缘故,往后顺延。 卯中, 偈楼肃重的钟鸣声传得悠扬遥远。 这个时候,坐落在州桥御街的商铺都挂上了招揽客人的青旗, 来回走动的早点摊贩也支起了摊子架,将一篦篦蒸笼摆好,扬声吆喝。雾气消弭,取而代之的是香喷喷的炊饼味, 热闹闹的喧阗声。 禁中没有民间的烟火气, 只有朝官即将掀翻天的怨气。 朝官的身子被富得流油的京城,养得金贵矫情。不愿早起, 不愿晚睡,不愿操心,只愿做安康盛世里的一条米虫。 早朝实在是件折磨身心的事。 一时垂拱殿内, 诸官都在暗自腹诽着司天监秋官的谄媚。 若非秋官固执地要做秋来, 他们早搂着美妻娇妾,窝里暖和的被窝里呼呼大睡去了。 “陛下,今日八月八,属立秋。”司天监秋官持着笏板,提声禀道。 官家强撑着惺忪的眼,犯困的,岂止只有朝官。 他像模像样地道声好。勉强抬眼,遥遥睐见秋官指着垂拱殿外的一棵梧桐树, 说:“立秋, 秋来。” 诸位朝官虽知此事不新奇, 可听罢秋官的话, 依旧心照不宣地扭头朝殿外看去。 秋官话音甫落,那棵桐树便应景地落下两片桐叶。 两片稍稍泛黄的桐叶,当着诸官的面,轻飘飘地旋着。 落叶知秋,秋官甫禀立秋,桐叶便听话地离开枝桠。 不知情的外人会说,这是司天监的魔力所致,竟能使唤一棵没生命的桐树做事。 知情的却只道司天监用心良苦。 垂拱殿外常年光秃秃的,这棵独秀的桐树,七月中旬,便被司天监移栽了过来,就是为着今日图个吉利。 早朝前,秋官提前拧松两片桐叶,确保桐叶与枝桠藕断丝连。明面上看,桐叶长在枝桠上。实则叶根处早已松垮,就差一阵风把它旋下。 秋官提前安排好开殿门的人,等他手一指,殿门打开,带来一阵微弱的风,将两片桐叶打下。 这世间大多惊喜,都是人为。官家看破不说破,乐呵呵地笑,“节日逢休沐,休沐需得顺延一日。诸卿早朝辛苦,就此散朝罢。” 送走一帮满心怨气的朝臣,官家换上一顶软脚幞头,踅及殿外,将那两片落在地上的桐叶捡起。 初秋,梧桐叶缘,刚刚泛起几点黄,剩下被葱郁的绿阗满。别看立了秋,可秋老虎的威力仍在。天还得热一阵,纷乱复杂的人心,还得焦灼一阵。 官家捏着桐叶,明知故问地朝大监通嘉说:“秋官说秋来,桐叶就落了下来。你说神奇不神奇。要不外面都传,司天监里的官,不仅会看天文历法,还会施展戏法。” 通嘉心叹此事水深,他摸不清官家的心思,只能附和说当真神奇,“小底还记得去年立秋,秋官不止念落了桐叶,还当着朝官的面,展示了‘葭灰占律’的绝活儿,把诸位惊得不轻。嗳,小底想,那葭灰占律比念落桐叶还妙。” 所谓葭灰占律,是指将芦苇灰塞进十二根铜管里,每根铜管象征一个重要节气,其中就有一根立秋管。十二根铜管藏于密室,到哪个节气,哪根铜管就会应时地喷出芦苇灰。 往年,司天监清官家到密室,观赏葭灰占律。去年不一般,官家邀了几位朝官,一道去密室观赏。 葭灰占律的妙处愈传愈广,就连见多识广的通嘉也赞叹不已。 官家只是笑得憨厚。 葭灰占律,也是个唬人讨吉利的活儿。 到哪个节气,司天监会提早在哪根铜管里设机关。机关不高明,仅仅是将几种生热的药草,一股脑儿地塞进铜管。比及节气日,司天监会牵动机关。药草擦来擦去,不断生热,最终“噗”地把芦苇灰喷发出去。 不高明的手段,不过徒增些怪力鬼神的说法,没什么实际害处。因此官家并不做计较。 他将两片桐叶塞进通嘉手里,“这两片,一片给圣人,一片给小六,让她们二位沾沾立秋的喜气。” 通嘉呵腰欸了一声,交代明吉往公主府跑趟。 现今明吉可不比从前风光得势。他与苍巴互调了职位,变成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内侍郎。 这厮清明取新火,自此平步青云。做事利落,不谄媚献殷勤,老老实实地做事。明明会有大好前程,却莫名遭官家一顿批,霎时一落千丈,受尽白眼。 失势豺狼不如狗,谁都来贬低他一句。 阴差阳错的,苍巴被官家提拔上去。通嘉一直想做成的事,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地做成了。 他心想,兴许明吉是得罪了禁中哪位贵人罢。他挺喜欢明吉这孩子,给了明吉一次好机会。剩下的造化,就看明吉自己了。 那厢浮云卿正与敬亭颐待在小厨房里,一起做秋水。 浮云卿给敬亭颐系上围兜,好奇地问:“敬先生,秋水明明不是水,是赤小豆汤,那为甚会叫秋水呢?” 敬亭颐搓洗着红豆,扬笑回:“这不过是一个好听的叫法。立秋喝秋水,听起来诗情画意。习俗称呼嚜,都讲究诗情画意,朗朗上口。” 浮云卿手伸到脑后,编着那日见过的,曹小娘子头上的髻式。她把这称作厨娘髻,时下厨艺高超的厨娘,都爱盘这种将头发一股脑地摁在后脑的髻式。 她凑到灶炉旁帮忙。泡软红豆,熬一锅糖色,揿着铲子不断搅弄,防止糊锅。 俩人配合得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多会儿便合上了锅盖。各自掇一条杌子,坐在小厨房外等秋水烧开。 自那日下厨以来,浮云卿又找到一个乐头。无论她下厨做什么膳食,仆从都相当得捧场,拍着巴掌叫好。仆从真诚的夸赞,给了她许多自信。何况她煎炸蒸煮出来的膳食,的确美味。 读书没天赋,做饭倒有不少天赋。下厨受到的夸赞,比她苦读十几年受到的夸赞还多。 她做的蟹黄灌汤包,就连嘴刁的贤妃都说好。 浮云卿扯着敬亭颐腰间的宫绦带,百无聊赖地甩来甩去。宫绦带一松,整件衣袍都会滑落。敬亭颐只得往她身旁靠。 “先前姐姐说过,什么事都比读书难。我却觉得,什么事都比读书简单。做饭,像吃饭一样简单。我算是悟出来了,学习是一件要贯彻终生的事。读书是学习,做饭也是学习,学什么不是学?当真想不通,为甚姐姐非得逼着我读书背书。”浮云卿搅弄着宫绦,一面枯眉抱怨。 话脱出口,又觉不妥,忙补充道:“不过还是得谢她一回。” 她轻佻地抬起敬亭颐的下巴,轻轻地亲了口他的侧脸。 “不坚持读书,那就不会遇上敬先生囖。”浮云卿偎着他,说道。 她细细窥着敬亭颐的样貌,眉是眉,眼是眼,唇是唇,看不够,也亲不够。 岂料再亲敬亭颐一口的念头,被骤然踱来的卓旸打断。 打断别人的亲昵狎戏,哪方都遭罪。 卓旸认命地叹口气,谁让禅婆子派他来禀事呢。就算来得不是时候,也得硬着头皮开口。 他唱了个喏,说:“公主,内侍明吉在大椿堂候着。他说,官家赏您一片今秋的桐叶。这片是垂拱殿前落下的,是今秋第一叶。” 浮云卿不耐地蹙起眉,“爹爹近来真是什么物件都往公主府送。今夏禁中第一只蝉,今秋禁中第一片桐叶,飞鸟走兽,都要派内侍来送一趟。” 麦婆子跟在卓旸身后,踅近劝:“嗐,您这待遇,多少人想求都求不来。重要的不是蝉和桐叶,是官家的独宠。官家疼爱您,您应当好好珍视这份荣宠。” 说着搀起浮云卿的胳膊,拽她起身。 麦婆子乜及她一身厨娘打扮,怨她不像样,“您喜欢做饭,但您终究不是厨娘。围着炉灶做事,系攀膊围兜就好。这俗气的髻式,往后就不要再梳了罢。” 麦婆子不常反对她做事,今下想是做的事太过逾矩,才捱不住心思,出声劝了句。 浮云卿没辙,麻溜解下发带。任麦婆子拿着篦梳,将她的头发盘成端庄的螺髻。 时间紧,麦婆子下手重,揪得她头皮生疼。 浮云卿龇牙咧嘴地劝她慢些,再慢些。叵奈麦婆子像是糊紧了耳朵,什么求饶的话都不听。她使劲揪起浮云卿数撮发,把浮云卿的眼都提成了吊梢状。 “敬先生,府里的楸叶落了,你记得捡几撮,编成楸花。等我回来,给我簪鬓上。”浮云卿被麦婆子扯着走,不迭三步一回头,试图多看他几眼。 不知道的,还以为俩人是要就此分离。 敬亭颐颔首说好,让她放心去。瞧她一副舍不得自己的样子,总是忍俊不禁。 话本子与避火图上的男女,半个时辰不见,都恍似渴龙见水,恨不得盘到彼此腰间,缀在彼此嘴皮子上。 一个个犯着落俗的霪,不知矜持。 而当敬亭颐亲自体会到其中乐趣时,才迟迟明白,原来老祖宗没说错话。 尽管他的霪折去大半,顶多是深情的轻吻,亲密的拥抱。再进一步的,他不敢想,不敢做。 搽着霪的边,竟也能叫他品尝出几分极致的乐。 敬亭颐抬起眸,却见卓旸神色复杂地望着浮云卿离去的身影。 恍似他才是浮云卿的驸马。 敬亭颐捱下心里的醋意,故作大度,出声问:“那晚在青云山里,你与她,都做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写了两个预收,简略版文案如下: 1他是她见一个爱一个的人里,最爱的那个。(渣女虐男,女非男处) 2他亲手养大的胆小姑娘,为了她的心上人,毫不犹豫地捅了他一刀。(男妈妈伪兄妹,双处) 浮云卿 第86节 喜欢就去收藏吧~ 第65章 六十五:拨霞供 ◎他的手段比不上敬亭颐。◎ 卓旸睇见敬亭颐一脸愠怒, 满不在意地冷哼出声。 敬亭颐装得极好,搭个戏台就能演出戏。公主面前一套,人后另一套, 这么会做戏,为甚不去戏班子唱戏? 卓旸满心腹诽, “你跟她之间的事,我不做过问。我与她之间的事,你若想知道细节,那就去问她。反正, 我不会同你说。” 说罢踅进小厨房, 瞧见锅盖被沸水顶着上冒,忙走过去掀开锅盖。抓来一把木铲, 将黏在大锅边缘的红豆渣铲下来。锅盖底面沾满了烫手的白沫和溢锅的红豆,卓旸揿来一双筷著,架在锅沿, 防止下面的赤小豆汤溢出。 炉灶里的柴火过盛, 好好的一锅秋水,红豆渣子往外十之一二,沸汤也蒸发了小半锅。 卓旸嫌弃地啧一声,嘲讽着敬亭颐:“你不是厨艺精湛吗?怎么的,一锅秋水就把你给难住了?嗐,要是只会耍花招,不会干实事,那就早点把小厨房还给周厨。他是正儿八经的厨子, 你这半路出家的, 别整日往前面凑, 好么?” 敬亭颐无语凝噎, 从厨具架里揪出一把木勺,又端来一瓯瓷盆,撇去锅里雪白浮沫,继而一勺一勺地舀起秋水。未几,瓷盆便封了顶。 另舀出几小盏秋水,放到冰鉴箱层里,做凉饮子用。剩下的秋水,分给阖府仆从。 卓旸窥他一言不发,心咒他小气。 敬亭颐利落地收拾小厨房,这头卓旸却无所事事。 去大椿堂与浮云卿搭话,不妥。去信天游备课,没心思。 想了想,只能斜欹着梁柱,挑起跅弢不羁的眉,调侃道:“嗳,研制膳食就如人生,起起落落,偶尔跛个踉跄,倒也正常。反正她又没看见你熬汤溢锅的狼狈样。再说,我也不会去她那里告发你。” 卓旸说不惯安慰人的话。旁人怄气,他不屑上赶着安慰。叵奈眼下是敬亭颐在怄,仗着俩人还有几分浅薄的兄弟情分,勉为其难地安慰他一番。 他等着敬亭颐的回应,不曾想敬亭颐却澹然回道:“这锅秋水,是公主熬的。” 敬亭颐扫着灶台表面的灰,“她下厨如有神助,做膳食手到擒来。只是刚下厨不久,许多掌勺技巧都不懂。她进步已经很快了,你还在挑剔什么?你想让她一日之间,把周厨多年来积攒的掌勺技巧都学通吗?未免太过苛刻。” 卓旸呼吸一滞,瞿目缩舌。 难怪他说话时,敬亭颐一脸不在乎。原来这锅不完美的秋水,根本不是敬亭颐熬的。 卓旸尴尬地赔不是,“早说嚜。” 他走偏了嘲讽敬亭颐的道路,却仍继续找话头嘲讽。 卓旸拽下坠在蹀躞带的一个小刀,揿在手里耍来耍去,故作云淡风轻地说:“噢,我弄错了,真是抱歉。她不在,不说她。就算你厨艺精湛,可总有做不到的事罢。” 敬亭颐乜他一眼,“你到底想问什么?” 卓旸枯着眉,僝僽问:“你会编狗尾巴草吗?” “编狗尾巴草?”敬亭颐嗤笑一声,“这不是有手就会吗?乡野间多的是狗尾巴草,随意弯腰摘几簇,手指翻转,不就编好了?卓旸,实在没话问,可以不问。” 说及狗尾巴草,俩人都生发出无限感慨。 虢州没几样美食,没几道美景,只有一眼望不到头的芸薹花与狗尾巴草。 春日游山野,闻着浓郁的芸薹花香,越过大片刺眼的黄,去寻风中摇曳的绿。 敬亭颐记得,五岁时,他躺在芸薹花田里,手里握着数簇狗尾巴草,举到身前遮盖阳光。 读过书,练过武,他和一帮玩伴在岑寂的山野撒欢。玩累了,呼哧呼哧地躺下。揪几簇狗尾巴草,编蝈蝈,编小兔,什么都编。 敬亭颐喜静,卓旸呢,闲不住。常常割下一片花草,编长缨枪。再寻来条破红布,披在身上,拿着用狗尾巴草编的长缨枪,站在山头上,乱吼乱叫,说要当山大王。 最终,卓旸被庄里人揪着耳朵暴打一顿。而敬亭颐总是享尽夸赞的乖孩子,韬光养晦,隐忍内敛,庄里人都喜欢他。 敬亭颐敛起锋芒,慢慢学着做一位端方君子,始终澹然冷静,运筹帷幄,好似所有事都在他掌控之中。 这让卓旸很是不爽。 卓旸说:“真巧,我也会编狗尾巴草。” 他说,“编狗尾巴草,其实有很多门道。怎么编得精巧生动,怎么编得结实紧凑,都是门道。” 他说,“这可不是件有手就行的事。” 兴许这对敬亭颐来说,的确是件有手就行的事。然而于他自己而言,这是件摸索好久,才勉强摸出门道的事。 卓旸微微皱了下眉,“反正……嗳,不说这些了。你要是闲得没事,就跟公主编编狗尾巴草罢。编成小娘子家喜欢的可爱状,送给她,她会笑得很开心。” 一面说着,不禁想起他与浮云卿第一次去青云山时,他把编好的小蝈蝈送给她,她笑弯了眼,夸赞他手艺真好。 敬亭颐噢了声,疑惑地问:“你今日说话,怎么东一句西一句的,你到底想说什么?” 卓旸不欲多说,只潦草回了句没事。 旋即说起与辽国之间的事,“萧绍矩那边,刘伯已经打点好。契丹人内部争斗不断,耶律氏与萧氏联姻,两大贵族上下一心。可耶律氏的汉子争权夺利,兄弟舅甥之间来回厮杀。眼下辽政务由萧驸马代理,他承诺会将燕云十六州归还,只要求一件事:我们得把越国公主1的病治好。越国公主是他亲甥女,常年体弱多病。嫁给他后,病情愈来愈严重。” 言讫,怅然所失地叹口气,“你该庆幸,萧驸马是个痴情种。为了治好越国公主,连燕云十六州都舍得割让。” 敬亭颐却说这是一式险招,“皇族耶律氏与后族萧氏世代联姻,舅娶甥女,本就容易患病。开春允诺萧驸马治好越国公主的病,只是缓兵之计。骨子里带的病,不好治。不过眼下,的确有人能治好她的病。” 卓旸不解问:“你寻到的是哪位名医?” 敬亭颐讳莫高深地勾起嘴角,“许从戡,许太医。还记得么,是荣缓缓请的那位仙。” “许太医不早魂归望乡台了吗?”卓旸满头雾水,“难道说,他还留下了什么秘书?” “荣缓缓不是说,能与许太医对话吗?”敬亭颐回,“我们贸然介入,请不来许太医。不着急,待九月秋猎,该来的人,都会一一到场。届时越国公主与萧驸马也会来,待两方见面,事情就好办得多。” 言讫,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卓旸的肩膀,“不该说的不要说,不该做的不要做。下晌,约莫公主与我得出去一趟。下晌是你的课,又占了你的课,真是对不住。” 卓旸拍落他的手,心里骂他虚伪。 敬亭颐能料到下晌浮云卿有事,他也能料到一些事,不甘示弱地说:“青云山那座坟头,我调查清楚了,正是许从戡太医的墓。史书上只写,他晚年归隐山林。不曾想,那座山林,正是青云山。” 说罢旋脚欲走,倏地想起另一件事,扬声补充道:“噢,青云山里的森森白骨,我也查清了。韩从朗杀了人就往青云山里丢,近来又丢了一批。嗐,你当我那晚在青云山,就只是傻待着,等公主来寻?” 话落,人已走出百步远。 * 大椿堂。 浮云卿甫一打开匣盒儿,一片好看的桐叶便映入眼帘。 浮云卿说了句内侍辛苦的场面话,旋即挥挥手,示意禅婆子将明吉送走。 不曾想明吉掖着手继续说:“公主,小底经过永宁巷时,被韩小官人拦下。韩小官人让小底给您传几句话。” 听及韩从朗的名讳,浮云卿心叹一句晦气,硬着头皮听明吉说。 “韩小官人秋猎后成婚,夫人是官家新封的清河县主。韩小官人想邀您与驸马出席他的婚宴,届时要您陪新娘子说说话。”明吉恭谨地呵呵腰,他长一双慧眼,自然能窥出浮云卿对韩从朗的厌恶之意。 然而既然自己接了这活儿,就算得罪人,也得干下去。 明吉把腰杆弯几弯,“小底告退。” 禅婆子搭腔朝明吉引路,“内侍,请随我这边出去。” 比及敬亭颐踱将大椿堂,遥遥听见浮云卿跺着脚,气愤地咒骂。 “呸,没脸没皮的韩从朗!给他一分面子称作韩小官人,不给他面子,我叫他‘韩不要脸’!” 她扭头问侧犯:“我跟他很熟吗?还想请我和敬先生帮衬他操持婚宴,他可真敢想。” 再扭头问尾犯:“我哪里得罪过他?我跟他无冤无仇,他总能想尽一切法子膈应我。” 话声扬得高,敬亭颐听得一清二楚。 “韩小官人要成婚?怎么先前都没听过这事的风声?”敬亭颐将她摁到圈椅里,问道。 浮云卿建盏道:“前日入禁中背书,姐姐偷摸跟我说,爹爹赐婚清河县主,挑了韩相家唯一未曾婚配的男郎。清河县主,原是杨太妃出皇陵的筹码,当作皇室养女抚养。后来爹爹开恩,准太妃出皇陵,与祖婆作伴。那养女身份尴尬,遂封为县主。有了封号的小娘子,别管是郡主,县主,还是郡君,出嫁都有了底气。她带着皇家隆恩,嫁到韩家,是韩家之幸。” “是韩家之幸,也是韩从朗积了八辈子的福气。”浮云卿贬低韩从朗的话,向来说得不客气。 她浮躁地撇着茶沫子,蓦地想及小厨房里还有一锅大火熬煮的秋水,因问:“敬先生,秋水汤熬好了吗?我被麦婆子拽走,竟把秋水汤的事忘了!” 敬亭颐说熬好了,接过小厮递来的一盏秋水,奉到浮云卿身前。 “您尝尝。” 红豆饱满软糯,汤汁黏糊,甜丝丝的,冰凉凉的,尝起来很是开胃。 敬亭颐含笑说:“臣把您这一盏放进冰鉴里冻着,凉饮与秋老虎天气相配。不过不能贪多,只吃一盏就好。” 浮云卿明白这道理。抬眸望了望云卷云舒的天,一团团倏聚倏散的浮云缀在湛蓝苍穹,云团厚厚的,觑起来颇有重量。 不觉之间,已到晌午头。 她凑到敬亭颐身旁,“敬先生,移步珍馐阁用午膳罢。” 话音甫落,又见卓旸提着两只放过血的野兔踅来。 “那日去青云山,下山时猎了两只野兔。当场没杀,带到信天游养了几日。既然有了野兔,那午膳就吃拨霞供罢。放心,我处理干净了。” 这两只野兔被扒去了毛茸茸的皮,挖掉了肉里的脏器。明明与鸡鸭一样是吃食,可睐见两只光溜溜的兔,浮云卿还是被吓了一跳。 卓旸没观摩到浮云卿懊然的神情,自顾自地往前走,朝浮云卿说道:“您瞧瞧,这兔肥瘦相间,涮锅吃,香得很。” 要不人家都说,武将有一身威猛的力气,和一颗迟钝的心。 他真诚地与浮云卿分享猎到好兔的喜悦,哪知浮云卿嘴皮子越张越大。 先是惊诧地“呀”一声,又雌懦地往敬亭颐身后躲。 直到敬亭颐伸手阻拦,卓旸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浮云卿竟怕他手里剥了皮的野兔。 刚想开口道歉,就听浮云卿扒头探脑,气急败坏地朝他吼了句:“卓旸,你是不是有病!” 她拍着胸口,劫后余生地大喘着气,“你是不是想把我吓死?处理好的野兔不给周厨,反倒大摇大摆地拿到我面前烜耀,我是得罪你了么?” 浮云卿从不掩饰喜恶,在她的认知里,身边人都应该清楚她喜欢什么,厌恶什么。 她喜欢毛茸茸的兔子,也喜欢吃香辣兔肉,却厌恶见剥过皮且未下锅的死兔。卓旸提着两只光不溜秋的死兔,她首先想的是自己得罪他了。不然他为甚要踩在她的雷区蹦跶。 卓旸被她斥得愣在原地,他的确不知道浮云卿还有这点禁忌。好罢,吃一堑长一智。无意冒犯,往后不做就是。 浮云卿眸子瞪得浑圆,盯着光秃秃的野兔,心里不好受。不盯罢,心里也不好受。那么大的兔子,亘在她面前,想不看都难。 责备训斥的话既已骂过,怒气也就随风消散了。浮云卿只把这事当个小风波,不曾记卓旸的仇。 及至珍馐阁,见卓旸端着风炉上桌。 浮云卿 第87节 拨霞供,即兔肉涮锅。取新鲜的野兔肉开膛破肚,切成兔肉薄片,盛进冰碟里。风炉膛内烧木炭,炉上置热锅,烧热汤,热汤翻滚,下兔肉片,不迭捞起。 浮云卿不在意,但卓旸心里在意得要命。 那晚月下甩索表明心意,他与浮云卿皆处在难堪境地。此后,俩人见面说话,偶尔还似从前那般互掐互怼,两颗心却隔得远远的。 破镜再难重圆。卓旸心有弥补意,趁着当下,全程做着伺候浮云卿吃肉的活儿。腚没碰过杌子,嘴皮子没尝过拨霞供的美味。跑来跑去,热得额前出了层薄汗。 浮云卿只觉卓旸太过热情,不自在地轻咳两声。 “卓卓……卓先生,要不,你坐下吃罢。”她劝道。 刚连名带姓地喊过人家的名,今下又恭敬地称为“先生”。浮云卿没韩从朗那厚脸皮,她脸皮薄,当即羞得脸颊绯红。 她心里的弥补意,被卓旸激发出来。遂诚心夸赞道:“卓先生,你涮锅的手艺真好。” 好囖,被浮云卿一夸,卓旸立马心花怒放。他得意的眼眸来回眨巴,故意往敬亭颐那处瞥,蓄意挑衅。 他涮得更殷勤,甚至掂起敬亭颐身前的一碟兔肉片,连带着把他的那份也给涮好。 筷著夹起烫到萎缩的兔肉片,摁进酱椒料碟里浸泡。再挑起,鲜美的兔肉裹满红油,香气扑鼻,品尝起来更是欲罢不能。 浮云卿眸子亮晶晶的,崇拜地仰望卓旸忙碌的身影。 热气氤氲蔓延,卓旸的身影被白白的热气泡得模模糊糊,这一定是下凡来拯救她味蕾的仙人罢。 “卓先生,多亏你提及今晌吃拨霞供,要不然,这等美味,我还想不起来呢。”浮云卿低头吃得认真,倏地想起卓旸还送给她一个狗尾巴草编的蝈蝈,因赞道:“你给我那个蝈蝈,我好好收着呢。哎呀,卓先生你的手真是巧,那个蝈蝈编得跟活过来似的。我呢,把蝈蝈放在匣盒里,时不时拿出来欣赏一番。” 听罢浮云卿的话,敬亭颐心一沉。 那个装蝈蝈的匣盒,浮云卿当个珍贵宝贝对待。放在床几上,每晚睡前,都要欣赏一番。她背着他,偷摸打开匣盒。他问那里装着什么,她却摇头不欲多说。 好啊,难怪不让他看。那匣盒里,装的竟是卓旸送来的物件。 难怪卓旸云里雾气地问他狗尾巴草的事,原来竟是在这处给他挖了个坑。 这头卓旸不迭回着浮云卿的夸赞话。 “臣闲来无事,用狗尾草编了一竹篮的小兔小猫小狗。您要是喜欢,待午膳后,臣给您送过去。”他说道。 当真庆幸,那时他没一气之下,把那一竹篮的物件给扔了。好啊,守得云开见月明。他吃过那么多苦,今下享享福,不过分罢! 浮云卿不迭点头说好,“可别小看编狗尾巴草这活计。这可是个靠手吃饭的手艺活儿,不是有手就行的简单事。” 卓旸挑眉,意味深长地噢了声,“您想得高明。哎唷,曾经有人不屑地说,编狗尾巴草这事,再简单不过。他说,有手就行,谁不会做。” 浮云卿蹙起眉,不悦问道:“这话是谁说的?当真没远见。” 还能是谁,您身旁这位阴脸阎罗呗。卓旸暗自笑敬亭颐吃瘪,只回道:“臣记不清了,不过这不重要。” 末了,暗藏深意地睐敬亭颐一眼。 敬亭颐不曾出声搭腔。再鲜美的兔肉,心境不佳,尝起来也是苦的。 心算着时间,膳食吃了一半,到时候了。 再抬眼,果然见麦婆子急忙走来。 禅婆子待在阁楼里伺候,拦住麦婆子,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麦婆子搵帕擦汗,“可别提了。方才我在府里闲逛,刚逛了半圈,便被护卫军拉到府门口接应人。你猜怎么着?哎唷,真是件稀罕事。二皇子妃,施小娘子,荣小娘子这三家,派了三位传信小厮,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口。这仨面面相觑,不曾想咱们公主那么抢手。” 说着掏出三封信,“传信的都说,秋猎前,各家主子想跟公主见见面。具体做什么事,都写在信里。” 禅婆子听罢,附和说稀罕,“今下八月八,秋猎九月九,还有整整一月呢。这三位贵人火急火燎的,她们急什么?” 信笺传得急,想是事也紧急。禅婆子接过麦婆子递来的三封信,踱到圆桌边,一起交付给浮云卿。 这厢浮云卿吃得正欢,乜见三封信,赶忙停了筷著,一一拆开。 “素妆阿姊邀我下晌去打牌,缓缓邀我下晌去留园小坐。好嚜,这两位想的竟是两件事。二妗妗,下晌请我去趟府里。”浮云卿犯了难,靠在敬亭颐肩头,犹豫道:“敬先生,你说我要回谁的信呢?” 敬亭颐回:“臣愚见,下晌去二皇子府罢。贸然来信,定是有什么事要与您说。” 眼下的场景,与他想得大差不差。 施素妆,荣缓缓,顾婉音一同来信,两位小姐妹是为了在秋猎前好好玩乐一番,而顾婉音来信,是为答谢浮云卿在福圣园给她出头。 浮云卿与敬亭颐想到了一处,果断说好。旋即要来笔墨纸砚,清了桌子,认真写着回信。 热气腾腾的拨霞供措不及防地被撤下桌,像浮云卿的喜爱一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卓旸失落地叹口气,他的手段比不上敬亭颐。从前是,现在也是。 忙活一晌,他半片兔肉未吃。如今歇了下来,腹中空空。 “去小厨房端来一碗秋水,再让周厨做碗汤面。”卓旸朝小厮吩咐道。 浮云卿垂眸回信,听及卓旸的话声,数落道:“下次再做拨霞供,千万别像今日忙来忙去了。府里不缺仆从,杂事让他们去做就好。” 卓旸欸了一声,心想他可不傻。没一点好处的事,他自然不屑去做。 膳后,各自回屋歇了场觉。 浮云卿拿一顶帷帽扣在头上,白纱垂到肩膀,把她的脸与脖颈盖得严实。 时下较建朝初,民风更开放包容。建朝初,国律讲:凡未婚女子出门,需戴帷帽掩脸。有违背不从者,杖打五棍。 那棍可不像挑窗子的细长杆,据说是陇西军内施行杖责的粗棍。打到小娘子家娇嫩的皮肉上,莫说五棍,就是打一棍,皮肉就得高高肿起。杖打五棍死不了人,可外人的唾沫星子能把小娘子家骂死。 那时女子向往立贞节牌坊,这代表品行端正,家风良好。若是因没戴帷帽被罚,好囖,那就断了建贞节牌坊的念头罢,不立霪妇牌坊都是好的。未婚不戴帷帽,那是想勾引谁! 近些年来,朝廷不断修正国律。如今,未婚的,已婚的,戴不戴帷帽都没人管,来去自由。 不过在夏日与冬天,大多数小娘子出门,都会自发地戴好帷帽。夏日戴帷帽,闷一头汗。可谁也不想晒黑,再热的天,止不住爱美的心。冬天出门,冷风把脸刮皴。戴帷帽防寒防冻,十分好用。 浮云卿整好帷帽,吩咐侧犯,去把待在书房里的敬亭颐叫出来。 书信上只说让她去,没提邀驸马一同前去。纵使二妗妗没说,浮云卿也愿意把敬亭颐捎去。 俩人风风火火地往新宋门赶。越暨二皇子府,已是未末。 甫下金车,抬眸便见,浮路与顾婉音俩人站在府门口认真地等候。 浮路扬笑道:“可把你俩给盼来了。” 言讫上前迎人,热络地与敬亭颐搭话。 顾婉音踱到浮云卿身边,迎她往府里走,一面搀着浮云卿的胳膊,朝她低声耳语道:“小六,在福圣园那回,妗妗多谢你。叵奈近来忙得焦头烂额,今下得了空闲,赶紧邀你来吃顿饭。你不要怨我。” 浮云卿说怎么会,“近来是遇上什么事了?” 顾婉音笑得无奈,解释道:“孙男娣女里,祖婆她最疼爱你和郎君。当初成婚,祖婆便相不中我。可她爱郎君,隔三差五地把郎君叫到福圣园伺候。这种场合,我不去,又实在失礼。每每前去,每每遭祖婆数落。嗳,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他是郎君的祖婆,也是我的祖婆。再怎么怨我,我也得好好侍奉她。” 她摇着青篦扇,说起另一个话头,“你可知那清河县主?今日邀你与妹婿来聚,是向你们道谢。也是想,问问她的事。” 作者有话说: 1陈国公主耶律氏,初封太平公主,后进封为越国公主,死后追为陈国公主。陈国公主与驸马不是亲舅甥,本文私设为亲舅甥orz 第66章 六十六:妯娌 ◎我不应这件事。◎ 清河县主陆缅, 原本是花楼里按照行首标准,重点培养的一位伎艺人。太宗驾崩,陆缅从花楼里跑出来, 被眼尖的杨太妃拽到身旁,自此俩人结缘。杨太妃养了陆缅六年, 今下陆缅年方十六,与浮云卿一般大。 陆缅的过往经历,浮云卿听贤妃提过一嘴。适逢顾婉音来问,便把知道的, 全向她叙述了一遍。 浮云卿往顾婉音身边靠, 不解地问:“二妗妗,你问陆缅作甚?” 顾婉音说陆缅这桩婚事怕是结不成, “官家下的懿旨,是让太妃秋猎后,搬到福圣园。太妃承懿旨, 可却钻着懿旨的空, 现在就从藤山跑出来囖。她与陆缅租来曹门仙桥处的一间院,在院里住着。官家指婚,陆缅却不愿嫁。她呀,推辞说自己有心上人,不想嫁给素未谋面的韩小官人。” 听及这桩八卦,浮云卿顿时瞪圆双眸,“那心上人是谁?” “三哥。”顾婉音搀着浮云卿过月洞门,低声说:“昨日陆缅托小厮给我递了封信, 她没法子亲自联络你, 便拜托我当中间人, 朝你递口信。陆缅说, 你是三哥的亲妹妹,说话有分量。她想让你做媒,当个红娘。” 做媒可不是件容易事。媒人地位越高,婚事能成的几率就越大。说媒不能偏衬哪方,讲究门当户对,不能齐大非偶。 浮云卿斥陆缅异想天开,心叹今下的人脸皮都像她与韩从朗这么厚么,明明不相熟,硬是请她做事。 浮云卿摆手推辞,“我不应这件事。爹爹赐婚,我做媒把她指给三哥,那不是忤逆吗?再说,三哥自己寻了妗妗,赛红娘。二人虽未成婚,可如漆似胶得紧。她要我做媒,是想做三哥的妾吗?” 顾婉音嗫嚅回正是,“不说妾,就是外室也愿意做。宁肯做三哥的外室,也不愿做韩小官人的正妻。你说她这是何必。我拿不准,今日把你叫过来,也是为了这事。” 听罢顾婉音的话,浮云卿心里又痛又爽。痛的是陆缅把她推进了困境,爽的是看韩从朗吃瘪。 浮云卿面色嗒然,回道:“这件事不急。秋猎后成婚,还早着呢。陆缅她若再给妗妗你写信,你就拒收不回。得有点脾气,不能人家说什么,你就应什么。要是昨日没接她的信,今日哪还用苦思冥想?”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句真理。 顾婉音颔首说好,未几,又犹豫说:“嗳,收了她的信,却不回个动静,怕是不好。我再想想罢。” “不用再想,直接拒了就是。妗妗你要是开不了口,那就让我去找她说。”浮云卿打着包票,“她本是卖色相的伎艺人,得了太妃眷顾,从那花柳地脱身。太妃待她好,虽是把她当作出皇陵的筹码,却不愁她吃穿用度。爹爹赐她封号,那是多少贵女都求不来的荣誉。她该知足了。再说,国朝皇子从未有过娶妾的先例。她硬要做三哥的妾,那三哥岂不是成了没脸皮的出头鸟。她这是要把三哥、太妃,你我,都陷入不义之地!” 这话说得句句在理。顾婉音遭浮云卿开导一番,心情立马由阴转晴。 招待客人,不仅要在前堂寒暄淪茶,更要摆玳筵,让客人吃得畅快。 这时半晌不夜,上一桌好菜未免铺张浪费。干脆做几道家常菜尝尝,意不在用膳,而在攀谈说话。 浮路看敬亭颐这位妹婿,是怎么看怎么喜欢。 他爱收集金石古玩,碰巧敬亭颐对这方面颇有见解,俩人聊得欢,酒都顾不上喝。 拘泥于饭桌处侃谈,实在受局限。 浮路拍拍顾婉音的肩头,打断她与浮云卿的对话,凑嘴说:“我与妹婿去书屋里说话。你俩尽情地吃罢。” 言讫又转眸看浮云卿,“小六,你是第一次来二哥府里罢。吃过饭,府邸内随便转,不要拘束。” 两位小娘子点头说知道了,再一抬眸,浮路与敬亭颐都不见了身影。 浮云卿收回目光,继续说被浮路打断的话。 “曹门仙桥那片我熟。仙桥仙洞,是娘子家最爱去的地方。妆奁簪珥,布料成衣,糕点,生花,随处可见。因此地皮不比御街旁便宜。太妃能在那处租下几进院,想是守陵数年积蓄不少。”浮云卿说,“这样罢,二妗妗,你把那院的具体位置告诉我,我明日就去找她。” 顾婉音思来想去,拗不过浮云卿,只得说好。 “你可知归家花铺?太妃租的院子,就在归家花铺对面的那条发鹿巷里。进了发鹿巷直走,左拐第三家便是。” 浮云卿默然记下。 世间真是无巧不成书。明日寻陆缅,必经归家花铺。经归家花铺,必能碰上素妆与归少川。 浮云卿 第88节 因着素妆信上写,今明两日,她会一直待在归家花铺里。若浮云卿有意,她随时能抽身陪游。 浮云卿虽安慰顾婉音说,时候尚早。可心里知道,陆缅这事耽误不得。因此明日是一定要去寻她的。 常去曹门仙桥寻稀罕物件,每一处摊,浮云卿都仔细看过,每一条巷,她都认真走过。过发鹿巷一路直走,逢路口就往右侧拐。拐个七八次,就拐到了留园所在的万福巷,缓缓就在那里。世间就是这么小,好似踅脚转个弯,便能碰到所有熟人。 后来说起旁的,郁闷的心境才稍稍减了些。 这厢顾婉音扯着浮云卿,踱将一间专门放衣裳簪珥的屋。 各式各样的布料或成衣,快要阗满一间不算湫窄的屋。几张长桌拼凑一起,线篓里摆着五颜六色的粗线细线,针包上扎着各种长短不一,粗细不同的银针。 顾婉音揿起一件挂在墙上展示的杏黄衫,贴在浮云卿身前比了比。 “这件杏黄衫子配你。年青人,就得多穿点鲜艳的衣裳。小六,你把外衫脱了,试试这件。”她细声说道。 建朝前,顾家世代经营衣铺,裁量成衣,贩卖布料,衣铺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家里不论男女,皆精通缝料做衣。□□起兵,顾家果断跟随□□。建朝后平步青云,做生意的少了,入仕为官的多了,可这门手艺仍旧不论男女,一代一代地往下传。 顾婉音是家族同辈里,绣工最好,眼光最独特的那位。 睐及浮云卿换好衣裳,她踱近打量,“效果不错,亮眼。不过腋下放量太大,不合身。来,你再脱下来,我缝紧一些。” 人在擅长的事上面,总会显露出自信之意。雌懦如顾婉音,在量体裁衣的事上,也散发着知识渊博,经验丰富的光芒。 浮云卿说好,窥及顾婉音拿着那件衫子拆线,一时看她是满心崇拜。 顾婉音背对着浮云卿,坐在一条杌子上。食指带顶针,针头借顶针的力,一甩一摆,动作快得甚至出了残影。 看了会儿,浮云卿收起目光,旋即观摩着这间杂而不乱的屋。 她觉着屋里哪处都新奇,这处扒头看看,那处探身望望。她见过的,没见过的布料,像是一条条即将下锅的汤饼,挂在高高支起的木架上。布料被熨烫得平整光滑,看不出一丝褶皱。 顾婉音捏着银针缝补,感慨道:“有时想,婚姻就是件好坏掺杂的事。我嫁给如意郎君,儿女双全。郎君不干涉我裁衣这方面的事,在府里专门空出一间亮堂的屋,让我尽情施展。妯娌和睦,儿女懂事。娘家亲,岳家疼。除了偶尔受祖婆数落,旁的没什么坏事。” 提及王太后,浮云卿不敢说太多见解。王太后待她好,待顾婉音不好,她一个得利益的人,哪里敢劝顾婉音多体谅体谅祖婆? 浮云卿先顺着她的话茬夸赞,继而安慰她,道:“二妗妗,你也不要叹老。儿女双全,哥儿两岁,姐儿一岁,你是做儿女母亲的人,更是你自己。拥有这幸福日子许久,而今年你不过二十二岁。正值大好的年龄,拥有大把花不光的精力,不要自怨自艾。” 顾婉音笑她不懂,“你刚成婚,体会不到我们这些娘子,生育后的心境。生育是一道逃不过去的鬼门关呐,经几遭,磨的是心境。别看我二十二岁,可我自个儿却觉得,我的心有四十岁。” 生育相关的事,浮云卿的确不懂。 她抚着一件缎面绢,嘟嘟囔囔地回:“这样说来,不能生育倒是件好事。抱养来别家孩子,既做了娘,又免了生育的苦。” “想不想生,能不能生,这是两码子事。”顾婉音麻利地缝好衫子,披到浮云卿身上,搂着她往立镜前站定。 “成婚几月,你没长上半两,反倒是瞧着瘦了两三两。”顾婉音勾起唇角,戏谑道,“难道是驸马苛待你了?人家说,人过得幸福,心宽体胖,不自觉地就丰腴起来。” 浮云卿脸皮微红,说哪有,“我整日好吃懒做,肯定胖上不少。是二妗妗你的眼把我看瘦了。” 后来顾婉音又塞给浮云卿几件衫子与下裙,俩人在立镜前站了足足一个时辰,试过不少衣裳。窥着镜里的花容娇貌,烜耀臭美。 比及再度登上金车,浮云卿与敬亭颐俩人,都有许多话要跟对方说。 浮云卿先挑起话头,“敬先生,明日我得去往发鹿巷跑一趟。” 她把陆缅与三哥的事长话短说,三两句给敬亭颐总结出来。 敬亭颐倒没料到,小小一个清河县主,竟能把浮云卿周遭几位亲朋好友,都拉下水。 他试探地问:“这事水深,您需要臣陪您去吗?” 作者有话说: 晚10点还有一章。改了更新时间,0-2点更新。 第67章 六十七:太妃 ◎内行看门道。◎ 浮云卿沉吟半晌, 再开口,反将话头抛回给敬亭颐,因问:“敬先生, 你想跟着我去吗?” 曹门仙桥小娘子家居多,但也不乏有郎君陪着夫人, 置买稀奇物件。 每走一里,便能睐见一位郎君站在摊前不知所措,而娘子家兴高采烈地挑选着好看的簪珥。成衣铺里,娘子家转圈试衣, 不时问郎君哪件更亮眼。 因此在仙桥, 夫妻或情人一道走通衢,是件寻常事。然而浮云卿明日动身, 仅仅是为着去发鹿巷找杨太妃与陆缅。家长里短,嫁娶备礼,大多时候是娘子家的事。他一位男郎去那地听八卦, 怕是不合适。 再转念一想, 敬亭颐是她的驸马,前去巷里,当作见亲戚,未必不可。 浮云卿牵起敬亭颐的手,“敬先生,你要是去,可得帮我劝劝县主。爹爹让她嫁韩从朗,她让我做媒, 当三哥的妾室外室。我两方为难。” 既然她说让他帮忙, 敬亭颐就应声说好, “陆缅说是官家亲封的清河县主, 其实与市井百姓无异。爹娘将她转给牙婆,牙婆把她送至花楼。伎艺人,说是卖艺为生,实则大多时候,都被虔婆逼着卖.色。她仗着二妗雌懦,就让二妗给您递信,把烫手山芋送到您手上。用心叵测。” 兴许陆缅抗旨,的确存着什么苦衷。可在皇家这帮人看来,她这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是自私自利,不舍回报。 她承懿旨成婚,太妃面子过得去,搬出皇陵这事,也就掀篇而过。好好的日子不过,非得寻不畅快。不仅自个儿不畅快,还让皇家人都不畅快,这又是何必! 实在想不通陆缅做这件事的缘由,故而次日,吃过早膳,课也不上了,俩人直奔发鹿巷。 院门紧闭,浮云卿摘下帷帽,与敬亭颐对视一眼,口语朝他说道:“待会儿进去,开门见山地说。上晌是你的课,咱们办完事,赶紧回去。” 敬亭颐笑她这个时候倒顾念读书,屈起手指,叩响院门。 未几,听及一声女声传来,“谁来了?” 这厢陆缅正坐在水池边,举起棒槌,捶着几件刚脱下来的褙子。 尽管立秋已过,可今日依旧延续着三伏天的燥热。她是个好出汗的,藤山皇陵阴凉,衣裳换得慢。今下搬到内城,车马骈阗,热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起夜汗湿后背,衣裳换了一件又一件。 捻起皂角,手指一撮,皂液就淌落在木盆里。手侧着直直劈向木盆,顺着方向飞快搅动,一盆清水被搅出挤搡的白沫子。刚舀起一捧沫,就听门外传来脚步挪动的声音。 陆缅擦净手,解下攀膊。推开门却见,两位陌生男女立在她面前。 “二位是……” 租院的位置,陆缅只与顾婉音说过。今年清明,浮路携家眷及至永昌陵扫墓,陆缅与扬太妃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见人。 新官家执政,太妃尊贵的身份,与太宗一道埋进了坟冢里。当朝皇家子女拜祖宗,她一个太妃,出来现眼什么。 彼时陆缅欹着墙,斜开一道湫窄的窗户缝,偷摸朝外窥。她睐见过浮路与顾婉音的相貌,与眼下这俩对不上。 再细细一想,她传信给顾婉音,请浮云卿做媒。那么眼前这对檀郎谢女,定是公主浮云卿与驸马敬亭颐。 她的目光没在敬亭颐身上停留半刻,反倒是认真盯着浮云卿。 那张脸写满了“灵气”二字,恍似诗赋里夸赞的鹿仙。 陆缅倏地回神,敛袂道了声万福,将院门推得更敞,“殿下里面请。” 言讫踅转身子,领着俩人进前堂。 “殿下稍等,我去后院将太妃唤来。”陆缅沏了两盏茶,各自递到浮云卿与敬亭颐手里。 浮云说不急,叫陆缅陪着聊两句。 陆缅说是,旋即掇来条杌子作陪。 浮云卿暗睃一圈前院。香樟树长得笔直苍翠,树下有片种着荠菜,绿油油的地。 又建盏道:“发鹿巷的地价不便宜,能租到个有前后两院的地,是不是做了很久的准备呀。” 再怎么开门见山,也不能像村头满口污秽的老咬虫一般,掐嗓子对骂。 浮云卿撇着茶沫子,呷一口热乎的茶,“北苑宫焙今春给圣人娘子,奉上两小瓯玉叶长春。片茶送及禁中时,竟少了半瓯。北苑宫焙懊然称,山遥路远,那凭空消失的半瓯,想是撒在了路上。往年没撒过,偏偏今年撒了,你说巧不巧。” 陆缅神色一僵,尴尬地附和:“是呀,真是巧。是不是路上派送时,遭了山匪?北苑宫焙在福州与建州分别设有一所,两所北上送茶,必经嘉兴府。听说嘉兴府那处山匪多,这玉叶长春,想是被山匪给抢了罢。” 浮云卿疑惑地噢一声,“玉叶长春茶,虽不如劄子金贵,好说歹说也是皇家的东西。恁那山匪,说抢就抢?” 陆缅身子颤抖,竭力维持住体面,“兴许山匪想尝尝贡茶的滋味,胆大包天地劫茶,谁说得准呢。” 浮云卿细细品着口中的茶,“少了半瓯,那就只剩下一瓯半。圣人留把一瓯留到禁中,给宫嫔分着喝。剩下半瓯,赏给了英国公府的大娘子。县主淪的茶,茶香醇厚,回味微甘。建盏里的茶叶微微弯曲,是典型的玉叶长春片茶。县主,你手里这玉叶长春,是从哪儿得的?莫不是那消失的半瓯茶,是由山匪劫走,转送给你的?” 言讫,将茶盏“砰”地往桌上一掷,拿乔道:“玉叶长春茶赠给谁,我会不知?贡茶,是专门供给皇家的。纵是京城里再厉害的贵胄世家,也没法子买到半根贡茶叶。” 敬亭颐倒不知玉叶长春这事,他揪住县主话里的漏洞,搭话道:“嘉兴府地势较为平坦,若真论起来,嘉兴府没有一座真正的山,充其量只能称作山坡。既无山,哪里又会有山匪?再者,嘉兴府是个临海的地方,码头渡口多,与临安郡一般富饶。百姓吃饱喝好,难道不过好日子,反倒去当山匪了?县主的听闻,偏见甚多,事实不足。”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所以人想烜耀显摆,得找一群外行才行。任你夸大其词,胡乱编绉,外行也找不出半点错处。偏偏县主说的两处谎话,都碰上了懂门道的内行人。 宫闱里的事,浮云卿清楚。山川民情的事,敬亭颐清楚。 俩好脾气的凑成一对,若非眼下不是好时候,县主真想竖个大拇指,夸句伉俪情深。 随口捏造的谎话被无情戳破,县主当即软了身子,弱柳扶风地瘫坐在地上,掐着谄媚的声,不迭向浮云卿求饶,“奴家刚跟着太妃从皇陵出来,不懂外面的事,公主,您饶了我罢!” 听及春莺婉转的话声,浮云卿把先前的好声好气都收了回去。换上一张凶神恶煞的脸,直愣愣地瞪着陆缅。 她进院时可都看得清楚,水池旁搁着一个沉重的棒槌,攀膊带被陆缅随手扔在马扎上。捣衣时有力气,噢,怎么的,被戳穿了谎言,就是个娇莺儿了?诓人时我来我去,噢,一经戳穿,就卑微地称“奴家”了? 浮云卿气得胸口发闷,心想陆缅与韩从朗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俩不要脸皮的凑一家,别去祸害旁家。 她竭力维持着体面,咬牙切齿道:“‘奴家’?你分明是官家封的清河县主!花楼里的伎艺人自称奴,怎么,你是越过越回去了?是不是还想再被牙婆发落一回?” 浮云卿来寻陆缅,本是想解决她与三哥之间的事。哪想陆缅自爆,谎话连篇。一桩接着一桩,浮云卿说的话也越来越不客气。 她只觉大半辈子的刻薄话,都积攒在此处,一并发到陆缅身上。难道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是上天注定的? 浮云卿眯着暗藏锋芒的眸,细细打量着陆缅。她五岁被卖到花楼,十岁被太妃带走。在花楼里待了五年,在太妃身边待了六年,为甚举止之间,还能窥出小姐行首的献媚意? 听及浮云卿提及牙婆,陆缅慌张的心乍然变凉。 县主的面子,她不要了! 陆缅跪行到浮云卿身前,死死揪着她的裙摆,低声下气地磕头求饶:“殿下,好菩萨,您怎么罚我都成,奴家求您,千万不要把奴家转给牙婆。求您了……我招,我都招。那半瓯玉叶长春,不是奴家偷的。是太妃……对,就是太妃……” 陆缅哭得梨花带雨,“是太妃非得要喝玉叶长春。她指使奴家,迷晕送茶的小厮。拿多不好看,让奴家就拿半瓯。” 浮云卿差点被气笑。拿多不好看,怎么有脸皮说这话的? 原想茶叶这事,是陆缅私心作祟,便拿她最怕的牙婆威胁。她只想逼陆缅承认罪孽,这事也就掀篇了。毕竟二人无冤无仇,她总不能为着半瓯茶叶,害死一个县主罢。多不值当。哪知陆缅哆嗦着把太妃供了出来。 好嚜,事情越说越复杂。 浮云卿瞥眼敬亭颐,见他神色依旧澹然,这才放心地吁了口气。 太妃县主,说起来,都是他们老浮家的人。如今糟心的家事摆在面前,家丑不可外扬。敬亭颐一位驸马,哪里有她懂其中的门道?处理不好,几个人脑袋,咔咔就被刽子手切了下来。 浮云卿咬牙切齿,是气愤,也是在悄摸用力,把裙摆从陆缅手里给拽出来。 老天,身上这件水红千褶裙,是二妗妗刚送给她的。送来时,裙身光滑。今下却被陆缅揪得乱七八糟。 哭得咿咿呀呀,手里劲倒是大。她要是不用力,陆缅能把她的千褶裙给揪掉。 浮云卿 第89节 “太妃叫你拿的?”浮云卿疑惑问道,“太妃不愁没好茶喝,非得让你劫贡茶?再说,她让你劫,你就劫?知不知道窃取贡茶要受什么刑罚?” 继而转眸睐向敬亭颐,“驸马你说,县主该受什么刑罚?” 敬亭颐正捋着思绪,蓦地被浮云卿提到,沉声回:“按国律,偷窃贡茶者,鞭笞五十。” 敬亭颐话音平淡,好似在吟诵一句动听的诗词。陆缅听了他的话,惧怕得连哭声都不再喊。 再反应过来,不迭给浮云卿磕头。额前磕出一片红,鬓钗凌乱,全然不似起初那端庄模样。 剩下说的都是些“饶命”,“再也不敢”的无用话。 这会儿幡然悔悟,早点都干什么去了? 趁她不备,浮云卿借力把裙摆抽出来,“你既说是受太妃指使,那好,你去把太妃叫来,当面说话。” “不用叫,老身自己来。” 杨太妃扬起她那白鹄般的长脖,颐指气使地踅进前堂。 守皇陵,穿得素净。既然想尽法子从皇陵里跑了出来,太妃赶紧披上件烫金翟衣,睨着浮云卿,“公主,你不是想见老身么,老身来了。不错,玉叶长春是我拿的,怎的,不行?老身为太宗守了几年陵,难道不算皇家人,不能喝贡茶?” 她有模有样地扽扽衣袖,戳着浮云卿的心肺管子,“太宗在时,北苑宫焙供奉的玉叶长春,两瓯都给老身。当今官家执政后,娶来的圣人不会做事。只顾年青一辈,不顾我们上辈的人。偷?公主,你说错了。是圣人不顾老身在先,老身只是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番黑白颠倒的话语,叫浮云卿听得瞠目结舌。 她收回先前的定论。这世间,最没脸没皮的不是韩从朗,而是杨太妃! 敬亭颐也听不下去,站起身,俯视着使劲仰脖的杨太妃。 做刺客的,最喜欢脖颈长而细的人。直白地说,这类人好杀。脖颈这么重要的地方,却长得这般扎眼。正如杨太妃,一眼望去,只能睃及她白皙的脖颈,与她傲慢的凤眼。 太宗喜欢长脖颈,刺客也喜欢。敬亭颐眸里深意翻滚,“太妃,傲慢不是件好事。您这张嘴,再口不择言地说下去,怕是要惹出大祸。” 杨太妃傲慢,却也欺软怕硬。 浮云卿在她眼里,是个乳臭未干的奶娃娃。屁大点事都要闹大,不懂人情世故。她傲慢,是浮云卿该承受的。脖颈长,让她比大多娘子家高上半头。可当身姿颀长的敬亭颐站在她面前,洒下一片阴影时,她蓦地觉得心慌。 已经有十几年,没像现下这么怕了。区区一个入赘的驸马,竟能叫她毛骨悚然。 杨太妃强打精神,故意不接敬亭颐的话茬。抬高话声,怒斥躲在浮云卿身旁的陆缅,“好啊,老身白疼你六年!你揭发老身,难道从此,你就干净了?” 说着,揪起一把搁在角落的软鞭,狠狠抽着陆缅的背。 “哼,大不了老身与你一道,受五十道的鞭。但在那之前,老身得先把你打个半死不活。嘴里掉蛆的苍不郎子,那年就不该滥发好心,就该让牙婆卖你,欠狗.|骑的!” 一面咬牙切齿地咒骂,一面甩着鞭,熟稔得不像第一次打人。 鞭落得紧实,才落两鞭,陆缅背上的衫子就被剌开一道长口子。陆缅疼得泪花横流,到处翻滚喊救命。 浮云卿听杨太妃满口污秽话,心想太宗朝,什么市井泼妇都能入宫为妃吗? 想得正痴,蓦地被敬亭颐拽到身旁。 那软鞭离浮云卿堪堪两寸,身子稍微往前倾些,鞭风就会落到她身上。 敬亭颐捂着她的耳朵,把她拢到门外,轻轻合上门扉。 “现在怎么办?要去阻止杨太妃么,还是等她打罢,再去问。”浮云卿问道。 “等太妃打罢,约莫县主半条命就没了。”敬亭颐回她说,“不过放心罢,县主的命不会丢的。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在此等候。” 浮云卿不解,怅然道:“照太妃那力道,不出十鞭,陆缅就一命呜呼了。” 她厌陆缅做事不过脑子,怨她活该。可小娘子家耳根软,眼皮松,听及陆缅一声声哀嚎,说不心疼是假的。 要不说小娘子善良呢。别说鞭风,就是鞭子都没见过几次。更别提把皮开肉绽的声音听得清楚,愈发觉得瘆人。 浮云卿踌躇道:“敬先生,当真什么都不做?” 敬亭颐搂着她的腰宽慰,“您听听,屋里的声音,与方才您在场时的声音,有甚不同?” 浮云卿侧耳细听,良久失落地摇摇头,“没什么不同。” 有时心一慌,人就会不自觉地忽视一些细微末节。 这座不算湫窄的院里,称得上是外人的,只有敬亭颐。杨太妃与陆缅的事,与他何干? 他不受任何干扰,始终清醒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浮云卿在场时,鞭鞭紧实,哭喊臭骂是真的。当他合上门扉,鞭能摔到别处,哭喊臭骂也能装得有模有样。是干嚎声,还是真情实感的哭声,倘若手里沾的血腥多,立马能辨出其中不同。 既然杨太妃要做戏,那他就顺着她的戏走。 未几,门扉被太妃推开。 杨太妃甩甩酸痛的手腕,“老身急得很,下手没个轻重。陆缅这不要脸的,昏过去了。” 浮云卿蹙眉探头,大眼一望,当真瞧见,陆缅衣衫凌乱地昏在地上,血珠不迭往外冒。 “你你……你把她打昏了?”浮云卿不可置信。养了六年,她竟把陆缅打昏了? 太妃抄着手,对上浮云卿,换上一脸傲慢样,“公主,你来老身这院,是有什么事要问?你跟驸马来这里,应该不是单纯地来拜访老身,这个被遗忘的老辈人罢。” 瞧太妃这副模样,想是陆缅还没把拒婚做妾的事,告知与她。 浮云卿把陆缅的事简单一说,见太妃气急败坏地骂陆缅。 难听的,不堪入耳的,下流的,污秽的。她用世间最恶毒腌臜的话,骂她养了六年的人。 不知怎的,浮云卿脑里崩出个词:狼狈为奸。 敬亭颐眉头一皱,抬手想捂住浮云卿的耳,却被浮云卿拍落。 “我没事。”浮云卿说道。 她得好好听,杨太妃是怎样恶毒地咒骂。她要用耳朵,记下太妃的罪行。 杨太妃骂了一通,心清气爽。 “小贱蹄子还想抗旨,还想败坏浮家的规矩,怎么可能!这事错全在她,公主你不必担心,我来解决。至于贡茶的事嚜……” 她凤眼半眯,斜欹着廊柱,暗藏威胁道:“公主,你不至于真跑到圣人面前告老身罢。欸,老身娘家的二哥,是当今陇西郡节度使。杨家跟着太.祖打江山,大父战死沙场,配享太庙。老身的阿爹,驱散辽人数回。老身二哥,将陇西郡的反叛余孽,一一打尽。老身是杨家女,别说是喝贡茶,就是杀 个人,能怎么的?噢,你当开封府与大理寺,真敢定老身的罪?你当官家,一点面子都不给杨家留?年青人,不要事事较真嘛。” 话说到这个份上,浮云卿方懂,是谁给了太妃傲慢的底气。 倘若她不告发,这事掀篇过去,没人追究,大家都不受连累。倘若告发,官家圣人,脸上都会挂彩。 杨家不仅仅是贵胄世家,更是掌控着一方军权。 建朝以来,杨家男郎厮杀疆场,封候拜将;娘子家不是贵妃太妃,就是内外命妇。 与朝政紧密相关的世家,连官家都得让三分。太妃表明身份后,贡茶的事,便是件政事。处理不好,便得拉许多无辜人陪葬。 官家又怎样,还不得处处低头,忍气吞声。何况是公主。 睇及浮云卿闷声沉默,太妃嘴角扬得更翘。 “老身就不送你二位了。”这话显然是在撵人走。 浮云卿第一次尝了吃瘪的滋味。恶人嚣张做事,她却无可奈何。 眼看恶事不迭上演,自己什么都不能做。这种感受,实在令人郁闷。 浮云卿抬眼望着蓝天,始终觉得蓝天披着灰蒙蒙的罩子。她抬手搽,搽不去灰蒙,愈发泄气。索性阖了眼,全当不曾看见,听见。 缭绫衣摆愈飘愈远,及至变成一个微小的黑点,杨太妃才闩上院门。 旋即扭着霪乐放浪的身,朝前堂喊道:“别装囖,人走了。” 陆缅麻利起身,拍拍破烂衣裳上面的灰尘和血珠。 “亲娘,您说的招当真好使。”陆缅梳好发髻,搀着太妃的胳膊使劲撒娇。 破破烂烂的衣裳,是特意换的。涌动的血珠,是挤破血包流出的。 再看陆缅精神抖擞,哪还有先前在浮云卿身前的可怜样! 杨太妃掰着陆缅的身,满眼心疼,“起初那三五鞭,我是卯足劲打的,一定很疼罢。傻孩子,你就该不断往公主脚边凑,你离她越近,软鞭打到她身上的几率就越高,她被驸马拉走的时候就越早。” 陆缅说没事,她眼里泛着一股癫狂光芒,声音软得能掐出一泡水,“陪亲娘做戏,是我的荣幸。亲娘,送走他们,这件事就结束了罢!” 杨太妃搀着陆缅往后院卧寝走,叫陆缅躺到榻上。自己揿来一盒金疮药,给她搽药。 杨太妃回着她的话,说未必,“这出戏骗得了公主,但估摸骗不成驸马。驸马这人,不简单。不过我想,他不会把看破伎俩的事,告与公主。告诉她,她也解决不了,何必呢。他这张脸,瘆人得紧,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似的。” 想了想,敬亭颐的行事作风,与她大父描述过的前朝皇家作风,十分相像。前朝皇家,眉目间带着股阴森气,看得人身子直抖。敬亭颐带给她的,正是阴森的,捉摸不透的感觉。 杨太妃并未多想,“他跟许多想挑衅杨家的贱虫一样,惹人厌恶。” 陆缅噢了声,“亲娘,那我与三皇子殿下的事,怎么办?” 杨太妃给她按着摩,“以后不提就行。让你给二皇子妃递信,提及抗婚的事,只是为着扰乱对方,懂么?我给公主打包票,会劝你乖乖成婚。秋猎后,你乖乖与韩从朗成婚。你种下的刺,已经亘在他们几位心头了。剩下的,就是坐看好戏了。” 陆缅应声说好,“我倒想会会那韩从朗。能让公主这般厌恶他,定是有真本事。” 杨太妃动作微滞留,“玩可以,但切记,不要做得过火。六公主是官家的宝贝,挑衅她可以,但你不能伤害她,知道吗?你动她,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陆缅点点头。她与杨太妃,守了六年皇陵。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重返京城。 太宗何其残忍,下旨让杨太妃给他守四十年皇陵。夜夜点长明灯,恍若孤魂野鬼,在空旷的皇陵里走来走去。 养女的确是太妃重返京城的筹码,没这个养女,她死,都得死在皇陵。 如今事情做成了,该好好歇歇了。王太后还是圣人时,她俩就聊得来。 杨太妃想,届时她搬到福圣园住,再随意寻个夫妻不和的借口,将陆缅接到园里。从此福星高照,过得都是好日子囖。 想及将来的好日子,杨太妃笑意更深。 她的脖颈原本不长,是太宗硬要把几摞项圈环到她脖上。她挣扎,太宗不允,说脖长好看。 老天,人的脖颈就那么长。她日夜忍痛,不敢摘项圈。长脖子有什么好,像一道瘦小的柳树,风一吹,指不定就折断了。她抗拒,太宗却喜欢得紧。亲着她的脖颈,说着安慰话。 呸,不要脸。要不是为着荣华富贵,为着地位权势,她怎会雌伏在他榻边! 她忍着恶心,尽心尽力地伺候,结果落个守陵四十年的凄惨下场。 活该你犯癫痫而死! 杨太妃心里骂道。 作者有话说: 所有恶人:谁都可以害,唯独不能害浮云卿。 浮云卿 第90节 第68章 六十八:蹊跷 ◎事有蹊跷。◎ 金车自发鹿巷驶出, 刚拐到通衢,正巧碰见素妆与归少川在花铺前,修剪花枝。 男女搭配, 干活不累。这俩人修剪得认真,一时没往金车这处看。 车夫请示问:“公主, 要过去打个招呼吗?” 浮云卿无奈扶额,说哪还有心思,“不是好时候。既然他俩没睐见金车,那就不过去了。” 金车辘辘, 一路通畅无阻。 驶出一段距离, 这厢浮云卿还在品着方才那阵兵荒马乱,愈发觉得事有蹊跷。 她稍稍仰头, 阖目细想。 脊背贴着车厢,她的身像一串被浪花拍打的珠子,随着浪花, 颠簸起落。 她就这点不好。事发当场反应迟缓, 事罢才能空出脑袋,仔细琢磨着各环各扣之间的联系。 稀里糊涂的,陆缅向顾婉音递信,说出惊天请求。稀里糊涂的,见证陆缅与杨太妃的决裂反目。 她安逸的日子里,乍然掀起一阵阵惊涛骇浪,实在蹊跷。 想起敬亭颐问她,两处场景声音有什么不同。那时, 她摇头说没不同。事发突然, 她凌乱的思绪跟着鞭声走, 听及哭嚎声, 脑补着太妃将陆缅抽骨扒皮的场景。 今下想来,合上门扉后,软鞭甩向皮肉的声音,与哭天抢地的声音,的确与之前有细枝末节的区别。 浮云卿睁开眼,挺直腰杆,认真揣度道:“敬先生,你说,那俩人会不会是装的?咱们俩旷一晌午课,大老远的,跑到发鹿巷。来发鹿巷的目的,是要斩了陆缅抗婚的念头。太妃说错全在陆缅,纵使把陆缅打死,也得让她承懿旨,与韩从朗完婚。要说,这目的也算达成了。可我总觉得,这是一出阴招。” 敬亭颐欣慰地点头,说正是。他不仅肯定了浮云卿的猜想,还说出了太妃出阴招的目的。 “前堂角落处放着一道软鞭,两位女眷,都不善武,哪里用得上软鞭。摆在暗处,故意不让您看见。软鞭难以控制,但掌握到门路后,能做到甩最快的鞭,造最浅的伤痕的效果。太妃当着您的面,用劲甩鞭,动作熟稔,力道掌握得好。只有提前练上十几遍,才能做出这效果。太妃造假与县主递信这两件事,其实都是故意为之。俩人做一出戏,给您看,也给皇家看。” 浮云卿皱眉不解,“演一出戏给人看,仅仅是为了顺理成章地搬到福圣园住么?我以为,这是小题大做。住在皇陵,吃穿不愁。皇陵冷静岑寂,没内城这些家长里短的烦人事。太妃与陆缅俩人作伴,点灯守陵,日子平静悠闲。唱这出,难不成,是在皇陵过得不快活?” 浮云卿喜静,自然觉得静点好。她巴不得替太妃守陵,做完供奉事后,没日没夜地约人打牌。这是件多么快活的事啊! 敬亭颐笑得无奈,“住一年半载是快活,然而太妃与陆缅,在那里住了六年。人少,常年只有几个人来回搭腔说话,是会疯的。再说,太妃与陆缅大费周章地做戏,说明这二位不是乐得清闲的脾性。韬光养晦,就是为了唱今日这出戏。一哭一打,再以门第欺压,证明自己不好惹。这样,咱们都拿她没办法。” 旋即补充道:“县主递信二妗只是个幌子,她要做三哥的妾室也是幌子。她们呐,不安好心。达成目的,还得膈应旁人一把。” “是幌子就好。”浮云卿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她倒没想到做幌子这层,心里叹,敬亭颐当真神机妙算。 她偎紧敬亭颐,眨巴着满含崇拜之意的眸子,诚恳说道:“敬先生,有你在真好。你还猜到什么,快给我说说。” “臣猜,太妃向陆缅打包票,臣不会把这些事告诉您。”敬亭颐揉了揉浮云卿的发顶,感慨地说:“还记得那句话么,‘玩弄权术者,必将为权术所玩弄。’算计来算计去,到最后只会算计到自己头上。” 浮云卿附和说在理,可心里吃的瘪仍消除不下。 脑袋往敬亭颐肩头蹭,“敬先生,太妃窃贡茶这事,当真没办法揭发吗?我不是执拗于贡茶,是执拗于她偷窃。瞧她那般坦然,想是做过不少欺诈事。我寒食生火,还被姐姐骂了一通呢。她偷茶,难道就没法治了?” 敬亭颐安慰说不必担忧,“太妃的事,臣会调查清楚。居高自傲,会得到她应有的惩罚。” 说惩罚,其实已经是在把太妃的结局,往最轻处说。 她想得倒简单,以为陆缅与韩从朗的婚事也是个幌子,届时能轻松助陆缅脱身。 不曾想,韩从朗比她们手段高千百倍。她能想出计谋,韩从朗也能定下对策。 太妃以为,她能置身事外,挑起一阵风波,坐山观虎斗。实则不然。 敬亭颐一面与浮云卿搭着话,一面想着怎么把太妃拉进这场宏局里。 浮云卿近来总有许多话要与他说,有许多有趣事,与他分享。 这是个很好的征兆。 当然,倘若她能少分些精力给卓旸,一切会更好。 遐暨公主府,已是巳末。 周厨刚做好膳食,便听人来报,公主驸马来囖。他拽来一条手巾,擦着后脖颈的汗。 “我真会把握时辰。”他朝小厨房几位女使烜耀道,“我炊饭,尚还出一身汗,何况是公主这细皮嫩肉的。吸多炊火味不好,往后公主要下厨,你们都拦拦。她的主要任务是读书学习,懂不懂,可不是来做厨娘的。” 女使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位说道:“周厨,公主往往与驸马一道下厨,俩人爱研究各种美食,我们拦也拦不住。再说,千劝万劝,叵奈人家俩愿意。” 这话说得在理,几位女使不迭点头说是呀。 “府里大小事务,原先是两位婆子说了算。后来麦婆子染寒,事务都交与禅婆子去做。再后来,自打驸马进了府,各种事务,都落到了驸马身上。眼下公主是府邸的主子,驸马也是府邸的主子。公主不操心事,驸马替她操心。俩人如漆似胶。周厨,你这时候叫我们阻拦,岂不是把我们往火坑里推?” 周厨挨了一顿反驳,一时不敢再说什么。只吆喝着她们几位,赶紧把膳食端到珍馐阁。 作者有话说: 该看看颈椎了……还有一章,晚9点更~ 第69章 六十九:渐浓 ◎她心里的春日,刚刚开始。◎ 这厢珍馐阁, 莲房鱼包、玉井饭、素蒸鸭等数道菜肴,递嬗摆到圆桌上。 浮云卿将太妃与陆缅的事与卓旸简单说了一遍,旋即垂眸, 专心用膳。 若后来没识破太妃与陆缅唱的这一出戏,那么上晌发生的事, 仅仅是一桩反目成仇,家长里短的事罢了。 这件事,在杨太妃烜耀身份后,乍然变了性质。 杨家不止杨太妃一人居功自傲。一百多口人的家族, 建朝以来, 在京城与各地州郡横行霸道数年。正如敬亭颐所劝,傲慢不是件好事。 这场局里, 原本空出没有杨太妃与陆缅的位置。 然而今下,陆缅要嫁韩从朗,杨家不可避免地会与韩从朗掺紧关系。关系甫掺, 她俩便会被迫入局, 不断向局里的中心者韩从朗靠近。 另一个中心,是敬亭颐。 膳后,敬亭颐揉着浮云卿的脑袋,让她先踅去卧寝歇息。下晌由卓旸授课,几个时辰蹦蹦跳跳,累人得紧。好好睡上一觉,才能养足精力。 浮云卿不舍与敬亭颐分开,不迭往他怀里拱。 “敬先生, 你是要去书房读书么?你跟我一道歇息罢。我只想和你睡, 不想贴着硬邦邦的榻。先别看书了嘛, 书什么时候不能看?” 敬亭颐失笑, “确实有些事要处理。” 浮云卿罕见地发问:“什么事?难道又是爹爹派给你的跑腿活儿?” 兴许官家顾念敬亭颐家世凄惨,入赘做婿。几月来,常常把一些杂活儿交给敬亭颐去做。敬亭颐不常入禁中,往往是待在公主府,听内侍念官家的口谕。口谕无非是说,有个活儿,非得是敬亭颐去做。 浮云卿还当是什么要紧事,结果凑前一看,净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这些事,明明旁人也能做,可官家生了执拗的心,非得点名指姓地让敬亭颐及时办好。 一来二去,每每敬亭颐提及,有事得出去一趟,浮云卿便全当他是听官家吩咐。 往常她从来不对敬亭颐的去向多做过问,今日却反常。 她挽着敬亭颐的手臂,“敬先生,你就陪我睡一回罢。” 卓旸不合时宜地“啧”了声,“公主,大庭广众之下,您注意点分寸。” 听罢太妃的事,心里本就堵得慌。卓旸欹着廊柱,心乱如麻。正想着要使出什么对策对付太妃,倏地听及浮云卿一道道娇嗔,心里更不是个滋味。 他想的明明是,什么时候,浮云卿能用腻歪的声音,朝他撒娇。 可话音脱口,不知怎么成了数落她的话。 “我自己的府邸,我为甚要注意分寸?”她睨卓旸一眼,“你一说话,我倒是想起来了。那日你不是说,有一筐草兔草猫草狗,要送给我吗?结果到现在,我连个草影儿都没见到!我还想问,你是不是成心诓我的?” 经她这话一点,卓旸才迟迟想起,那筐狗尾巴草的事。 “嗳,臣哪敢成心诓您。”他做发誓状,眸色认真,“臣当真是忘了。多大点事,也值得您一直想。一筐狗尾巴草而已,您放心,等您歇好午觉,臣马上把这物件送到您面前。” 这话是在撵人走啊。浮云卿啧啧两声,心想卓旸为着阻拦她与敬亭颐同睡,当真煞费苦心。 浮云卿气不过,从敬亭颐怀里窜出,踱将卓旸身侧。指节紧握成拳,“嗙嗙”地往卓旸臂上捶了两拳。 尽管这拳头于卓旸而言,半点不疼,反倒更像是狎戏。 “忘了?这事都敢忘,你怎么不把你自己忘到竹筐里?”浮云卿又补两拳,满脸气愤。 拳头还想捶时,骤然被卓旸包住。 卓旸宽厚的掌心包裹着她的拳,像是一张擀得薄厚均匀的皮,裹满嫣粉嫣红的馅料。 “错了,当真错了。”卓旸虽是出声求饶,可却仍挑着他那跅驰的眉,用吊儿郎当的话,逗弄着她。 浮云卿白他一眼,缩回拳头,扽了扽滑落的衣袖。 她将眼眸瞪得浑圆,威胁道:“这次算你走运。下次再敢忘记约定好的事,我会再捶你几拳。” “看在你真心求饶的份上,那我就给你个将过补过的机会罢。”浮云卿有模有样地背起手,来回踱步,恍似当铺里灵活变通的收钱小厮。 卓旸忍俊不禁,竭力维持着澹然姿态。不时睐敬亭颐一眼,趁着浮云卿转身,忙朝敬亭颐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当然,要抹的这道脖子,不是面前故作深沉的浮云卿。 敬亭颐微微颔首,眼睫上挑,回睐卓旸一眼,算是勉强同意了卓旸提供的办法。 浮云卿踱来踱去,从卓旸身旁,溜到敬亭颐身侧。又搬条杌子,坐到敬亭颐身旁。 她仰头望敬亭颐,“敬先生,你给我做个证。我要在这里等,等卓先生把那一筐物件提来。” 话语坚定,是下定决心的认真模样。 敬亭颐说她顽皮,“用过午膳,冰鉴都搬到了别处去。晌午头天热,阁楼里不凉快。臣想,您还是快去卧寝歇息罢。这样,那筐物件,臣待会儿给您取来,好么?您信不过他,难道还信不过臣?” “你怎么还夹枪带棒地拐着弯骂人呢?”卓旸想,敬亭颐真是只狡猾的狐狸。与浮云卿说话,还要贬低他! 偏偏浮云卿就吃敬亭颐这一套。 她依依不舍地起身,环着敬亭颐的腰身撒会儿娇。未几,踅身走远。 比及浮云卿的身影渐渐缩成微小的黑点,敬亭颐才敛回目光,继而投到卓旸身上。 公主府内,不用操心隔墙有耳。没有仆从会想凑来听秘事,这会儿都各自躺在榻上,阖目睡觉。 人都回了屋,故而现下空荡荡的珍馐阁,只有敬亭颐与卓旸的身影。 浮云卿 第91节 隔着一片片遮光竹帘,两道身影被数从光割得时隐时现。 卓旸收起方才在浮云卿眼前,戏谑玩味的面容。眸色凌厉,直直射向敬亭颐。 “想好要怎么处理杨家了吗?”卓旸问,“我以为,只有等到韩从朗出手,我们才能找个由头,灭灭杨家嚣张的气焰。” 那个即将被抹脖子的人,正是杨太妃。 敬亭颐垂眸,目光落在一盆长势极好的君子兰上面。 “随机应变。”敬亭颐回道,“不过在那之前,得先叫杨家尝个苦头。杨太妃不是说,杨二哥是陇西郡节度使嚜。那就从陇西郡入手,一步步拆解杨家的势力。” “陇西郡?那处可是军略要地。你竟然打起了陇西郡的主意。” “时间紧,任务重。但将陇西郡揣入囊中,是迟早要做的事。燕云十六州,势在必得。近畿有八个州,而我们仅占有虢州,情势不好。若能拿下陇西郡,拿下陇西军权。那这天下,距改姓就不久了。” 敬亭颐细细睃着君子兰的绿叶,眼前倏尔恍惚,再次浮现在眼前的,是虢州漫山遍野的杂草。 嫩绿的,枯黄的,生机勃勃的,死气沉沉的…… 虢州什么样子他都见过,他也想见见,安逸富裕的京城,业火烧满天的残败模样。 杨太妃与陆缅这件事,不管这俩心里打着什么阴险的算盘,都随着匆匆时日,渐渐被浮云卿抛之脑后。 九月初九秋猎,猎宴相关事宜,却从七月末开始敲锣打鼓地筹备。 楸树叶从边缘泛黄,到整片叶全染上了灿灿的黄与红,不过花了二十余日。 八月廿九,秋高气爽。这个时候,有闲情雅致的文人墨客,已经三两结群地登高望远,吟诗怀古。 公主府内,婆子女使依旧操劳,没空暇时间出去玩耍。可该做的习俗一样不能落。洗干净茱萸与百色菊,斜插在鬓边。 浮云卿也为课业忙得焦头烂额。她与婆子女使一样惨,都没法出去赏秋景。 只能揿着一朵茱萸,支手发呆。 茱萸,民间称“辟邪翁”。讲究的人说,秋高气爽,最容易招来些邪魄。这个时节,讲究辟邪。浮云卿宁肯信其有,偷摸将茱萸簪到鬓边,讨个吉利。 哪知刚把茱萸花往鬓里摁了下,就见敬亭颐信步朝她走来。 “专心。”敬亭颐敲着她的脑袋瓜,“现下是作答考卷的时间,不是发愣的时间。” 说着,屈着手指敲了敲桌面。乜见一页卷,浮云卿才作答了不到一半,又开口催她赶紧动笔。 “剩的时间不多了。这张考卷,批改罢,得送到贤妃娘子面前,让她阅览。要是作答得不合她意,怕是又得罚您抄书了。” 尽管抄书的任务,大多是敬亭颐一人替她分担完。可听及贤妃名讳,浮云卿仍旧被吓得浑身一抖。 一时哪还有闲心去想将来的事。她要做的,是先保住眼下这条小命。 奋笔疾书一番,再将考卷呈到敬亭颐手里,浮云卿才放松地长舒一口气。 然而下瞬便睃见,敬亭颐舒坦的眉头,因着她的考卷,皱成山路十八弯。 答得也没这么差罢。 浮云卿腹诽着敬亭颐神态夸张。可他在她面前,从来不做掩饰。 她心虚地垂首,手指绞来绞去。鼓起勇气抬眸,见敬亭颐揿着一杆湖笔,飞快地在考卷上面划拉半晌。 “嗳。” 敬亭颐长叹一口气。 错了大半,勉强对的,也是一知半解。 他心头拢着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因而关切地问:“教授课目时,臣讲清楚了么?有没有哪些地方,臣没讲到?” 浮云卿乖巧地摇摇头,“敬先生,你讲得很清楚。我都听懂了。” 他说“臣讲清楚了么”,而不是“您听懂了么”。他将过错与责任扛在自己肩头。 浮云卿听着这话舒心,心田上,给敬亭颐开出一朵生花。 听罢浮云卿的话,敬亭颐更觉挫败。 他讲得清楚,浮云卿听得明白。为甚每每考查,出来的结果都不理想? 浮云卿既已说全部听懂,那就说明,是他教得不好。 学生花精力去学,学习成效却不显著。要不是学生烂泥扶不上墙,要不是教书先生教得稀里糊涂,不知所云。 敬亭颐想,他的学生,不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料子。实在是他教得不好。 他来公主府,虽不是为着教书。可但凡涉及教书,便会认真教。他是真为浮云卿好,恨不能把脑子所有东西,都传给她。 敬亭颐想,一定他太差劲。此时此刻,浮云卿羞愧,他也心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 “敬先生,你不要叹气。你叹气,我也想叹气。”浮云卿扣着手指,嘟嘟囔囔地提议道。 越是提,叹气声来得愈是紧。 叹气这事控制不住。明明心里想不要叹气,不要悲观消极,可胸腔偏偏不听脑里的指令,团聚一股气,不迭往外冒。 敬亭颐叹气,浮云卿也叹气。师生俩,此刻都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良久,敬亭颐拍拍杌子,示意浮云卿坐到他身旁,给她讲题。 “没事,慢慢来。”敬亭颐捏捏她的脸颊肉,轻声宽慰。 浮云卿扒头看敬亭颐在考卷上面做的批注。 不看不知道,还想着自己有所进步。再仔细看看,竟被吓了一跳。 一张考卷,就没几处答对的地方。 眼前冲击过大,浮云卿羞愧难当,紧紧抿着嘴唇,不断眨巴着酸涩的眼。好似下一刻,泪珠便会“啪嗒啪嗒”地落到考卷上。 敬亭颐窥见浮云卿的委屈态,见她想哭,忙把人揽在怀里安慰。 两条杌子,离得再近,也有一段距离。 敬亭颐环着浮云卿的腰,轻松地把她从杌子上揪了过来。他叫浮云卿坐在自己怀里,从背后松松环住她。 “没事,不着急。贤妃那里,臣去交代。答得不对,那就把正确的答案记下。不会,学就是。”他指着卷上一道政论题,“臣知道,您的作答,一定是某道题的答案。但这个作答,不是这道政论题的答案。” 他搽去浮云卿眼角泛起的泪花,“我们有的是时间学,不着急。” 他温声讲道:“首先,我们来一起看看政论的题目……” 敬亭颐用他清朗阗然的话声,抹除浮云卿心里的阴霾。 “噗”一声,她心里的情花怦然绽放。 敬亭颐看着考卷,她侧眸看着他的脸。 风过楸树梢,裹挟着数片楸叶,吹开一扇榉木窗,飘进书堂。 有一片,旋转着飞舞,擦过敬亭颐的手背,飘落桌面。 秋日渐浓,可浮云卿心里的春日,才刚刚开始。 第70章 七十:坠落 ◎他是适度的宠爱。◎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灼热, 仅仅只在敬亭颐脸庞停留半刻,便被他利落地捕捉到。 他心里想,是不是他的教导方式出了问题, 是不是他对浮云卿太过纵容溺爱。 他自以为是的爱,是不是拉她坠进一道深渊。 倘若不是, 那她为甚不看考卷,反倒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倘若不是,那她为甚要不断凑近,最终顽劣地咬了口他的耳垂。 倘若不是, 她为甚能用那般天真懵懂的眼神, 对他说:“敬先生,你能不能狠狠亲我一口。就是, 像那次在小厨房那般,凶狠地亲。” 敬亭颐心叹自己想茬了。分明是她要拉他,一同坠落霪欢深渊。 他无可奈何地叹气, “这是在书堂。书堂是什么地, 书堂是学习的地。不是……唔……” 絮絮叨叨的话音,都被浮云卿堵在胸腔里。 鼻腔里充斥着小娘子清新的发香,像一瓯蜜,黏糊得紧。 敬亭颐惊得瞪大双眸。 好嚜,自诩沉稳如他,竟会被浮云卿一个不着章法的吻,迷得五迷三道。 渐渐阖上眸,眼睫时而悬空, 时而擦过浮云卿的脸庞。 扎得浮云卿心里痒痒的, 嘴里也痒痒的。 谁都没再顾及那张考卷。 耳边回荡的声音, 渐渐凝集成彼此交缠的呼吸声。 再睁开眼, 敬亭颐又被眼前的场景,惊得瞪大双眸。 不知何时,他揿起浮云卿的身子,往案桌上压。他手撑在桌面,垂眸睐着鬓发凌乱,脸颊绯红的浮云卿。俩人都裹挟着意犹未尽的滋味,将秋景氤氲出几分浅薄的雾气。 笔墨纸砚,凌乱散落在地。那张考卷压在浮云卿脸侧,渍着不知名的浄泚水光与银丝。 那张本要呈给贤妃的考卷,此刻被淹得湿漉漉的。字迹洇散开来,规整清晰的字,渐渐糊成了模糊不清的字圈。 敬亭颐抬起浮云卿的下巴,“故意的?” 浮云卿无辜地摇摇头,“我也没想到,敬先生会发狠。” 嫣红的嘴唇,不迭蹦出令敬亭颐崩溃的字眼。 “你掐着我的腰”,“你强硬地要伸”,“你像是什么话都听不到一样”…… 字字珠玑,字字诛心。 见浮云卿还想再说什么,敬亭颐赶忙捂住她的嘴。 可她却调皮地噘起嘴皮子,碰了碰他的手心。他感到密密麻麻的痒。 用蚂蚁爬过形容痒意,落俗平庸,且不精准。敬亭颐想着各种形容词,却发现竟没有一个词,能将他的感受说出。 也许因为这是浮云卿带给他的感受罢。 她依赖他时的甜,她同他置气时的酸,冷战时的辣,吻去她泪的苦。她让他清晰地记得,是她,赐予他独一无二的感受。 浮云卿 第92节 她真是条聪明的游蛇啊。不仅要钻他的骨,更要甩着尾巴尖,往他心里钻。 日复一日,她要占据他的全部。 闹了一番,俩贪吃虫都享用得餍足。 敬亭颐摆好笔墨纸砚,将凌乱的桌面,恢复原样。拉着浮云卿坐下,擦净考卷,接着先前的思路,继续讲题。 他决定,往后不能再惯着浮云卿胡来了。 否则下次他被惹急成什么样,会做出什么逾越的事,他自己也料想不到。危险的行径,浮云卿阻止不住。 兴许她期待生米煮成熟饭,可敬亭颐却不愿。不该在这个时候,不明不白的,把他交给她。 敬亭颐说到做到。 察觉出浮云卿的目光,再次往他这处挪动时,敬亭颐板着脸,说出了那句教书先生共用的话。 “看我作甚,我脸上又没有题。” 原想敬亭颐这话是在打趣,甫一抬眸,却见他严肃得紧。好嚜,不敢造次了。浮云卿雌懦地点头说好,继而认真听他讲解。 上天可鉴,她当真想好好听。可考卷上面遗留的水波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她与敬亭颐,在肃穆庄重的书堂,干了件大胆事。她当真止不住胡思乱想,于是在听或不听之间,反复拉扯揣度。 揣度久了,蓦地觉得不忿。 凭什么她因他小鹿乱撞,哐哐砸墙;而他却能抛却过往,一丝不苟地讲题。 浮云卿冷哼出声,听得敬亭颐一愣。 “哪里讲错了吗?”他疑问地问。 “没有。”浮云卿不动声色地把杌子拉远,“继续讲。” 敬亭颐更是疑惑,“不要离太远。离得远,连考卷都看不清。” 浮云卿傲娇地撇过头,“看不清就看不清囖。我一笔一划写的字,也不知因谁模糊。” 敬亭颐失笑,睐着浮云卿倔强的身影,心想,小姑娘真是难哄。 亲不行,不亲也不行。怎样都不行。 溺爱就溺爱罢。不对,他这也不是溺爱,他是适度的宠爱。敬亭颐试探说道:“学半刻,亲一下,好么?或者,您想怎么玩,都可以。” 浮云卿眼眸一亮,心砰砰乱跳。不行,她不能轻易接受贿赂。 她装模作样地思忖,“就这?嘁,内敛的婆子都比你大胆。嗳,我看你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了。啧,果然是我看错了,我就不该……” 话音未落,半边臀便挨了道不轻不重的掌风。 “真是胡闹。”敬亭颐泄了严肃的气,无奈笑道。 他掰正浮云卿的身,轻声哄她说:“您想玩什么,臣陪您一起玩。” 浮云卿的脾性呢,顽劣得紧。别看她话语轻佻,漫不经心地说着暧昧话。若他真照她想要的做,她又该怕,又该怨他当真。 他几乎能想象出浮云卿的话音。“敬先生,说着玩呢,你竟还当真了。” 行军战术离,有一种叫做:高攻击,低防御,常称作“高攻低防”。用大刀阔斧的攻击,逼得敌方连连后退。高攻击,往往能叫人忽视它内在低防御的特征。这种战术,常用以惑乱敌方,顾左而言他。丢出个烟雾弹,致使敌方分不清哪是真,哪是假。 敬亭颐想,浮云卿就是“高攻低防”的性子。 因此他能坦然说出这句话。浮云卿哪里还会懂其他玩法,甚至她连想玩什么都不知道。 她仅仅是想看他吃瘪,而不是真正想挖掘新玩法。 果然如敬亭颐所想,浮云卿听罢这话,当即怔忡发懵,随意找话,把这个话头撇开。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章。 第71章 七十一:逃课 ◎驸马他很危险。◎ 立秋有三候:一候凉风至, 二候白露生,三候寒蝉鸣。 崇景年的秋老虎天气,蜻蜓点水似的, 过得飞快。立秋后,三候递嬗降临。渐渐刮起了偏凉的北风, 风吹过,楸叶上缀着的露珠慢慢泛白。今年最后一拨蝉,蝉声又细又紧,凄凄惨惨。 凉意夹杂在一片片火红的楸叶与枫叶中, 不觉间季节更替, 朝官领来夹一层薄绒的衣袍,应卯时穿上。 察觉出天气渐凉时, 浮云卿已经换上了比夏装稍厚的秋装。 篾丝箱里精致的抹胸,褙子,大袖, 褶裙, 大多是从二妗妗那里顺来的。 二妗妗绣花的手艺比京里最出名的绣娘,还要好上几分。小娘子家都爱美,有时也会在某方面格外讲究节省。 禁中的绣娘只为禁中宫嫔制衣,公主出降建府,便不能指换禁中绣娘做事。京里有名的绣娘,待遇与厨娘同等高,都被贵胄世家买到了私宅里。富人会享受,越来越富, 垄断了手艺, 无法在民间流通。因此大多数普通人家的小娘子, 只能去成衣铺子买时衣。 这时候, 浮云卿倒庆幸二妗妗还坚持做一门手艺。既然人家做得好,又不要钱,那何必出门跑到成衣铺,挤挤搡搡地买衣裳。 侧犯尾犯各自挑来一件珠子状抹胸,一件水红锦绸褙子,披到浮云卿身上。 今日九月初一,琼林苑的侍从忙得焦头烂额,英武的皇子与世子侯爷往练武场跑得勤奋,就连没掂过弓箭的各家贵女,都捧着一颗热切的心,跃跃欲试。 因着秋猎,不仅是赛马围猎,蹴鞠捶丸,烜耀个人技能的时机,更是在官家面前刷脸的大好时机。岑寂的琼林苑里,野心波涛汹涌。 浮云卿倒乐得清闲。虽然她跟着卓旸,满打满算地学了六个月的功夫。但卓旸不像敬亭颐那般反复地教她,故而学了跟没学,没有什么区别。 兴许偌大的京城里,只有她与素妆缓缓,三个米虫,依旧没心没肺地出去打牌到大半夜,依旧把许多时日过得五光十色。 麦婆子端来一瓯鲜艳的生花,浮云卿随意觑了一眼,选朵中规中矩的簪到云髻上。 “敬先生还在书房里备课么?”浮云卿问道。 麦婆子说是,听罢浮云卿的话,蓦地升起一股不算好的直觉。因问:“公主,您又想逃课,出去见施小娘子和荣小娘子么?” “什么叫又?”浮云卿嘴撅得能挂起一个醋瓶,“好罢,确实逃了很多次。” 被敬亭颐压在桌面,被他捏着下颚,亲吻得快要窒息的场面,尚历历在目。她就是恃宠而骄,敬亭颐对她好,她逃他的课。逃了又怎样,敬亭颐又不会生气。 顶多,别扭地向她索取几个亲吻。 偶尔,她也会怕敬亭颐,不过嘴硬地不承认。 譬如眼下,敬亭颐悄无声息地推开门,悄无声息地踱近。 “要出门吗?” 一双温热的手,“啪”地落在浮云卿肩头。她惊讶出声,身子一抖,手里攥着的口脂就掉在了桌上,轱辘两圈。 婆子女使相当有眼色,一时生花也不修剪了,衣裳也不叠了,道罢万福退去。 浮云卿侧眸,懊然怨道:“怎么走路都没个声。” 敬亭颐失笑,“走路能出什么声。难道您想听臣,踩着鞋帮,趿鞋啪嗒啪嗒地踅来嚜。臣来时,您正与女使聊得欢快。屋内热闹,您没听见臣造出来的声,实属正常。” 言讫掇条杌子,坐到浮云卿身旁。捡起那盒口脂,熟稔地捻杆粉刷,往盒里蘸取一层口脂,像模像样地掸落几下,继而往浮云卿嘴皮子上搽。 边认真地搽,边说:“上晌您要听臣的课。九月九是秋猎日,也是重阳日。臣想,赴秋猎前,跟您讲几首写秋的诗。讲过释义,臣打算带您去金明池看枫叶。满心欢喜地推门进来,却听见您要去见两位小娘子。臣啊,当真伤心。” 他的眉眼笼罩着僝僽,可怜地问:“您又要逃臣的课吗?臣讲的,当真有那么无趣吗?” 浮云卿当然要逃课。天大地大,爹娘最大,好姐妹次之,接着是美食美景,第四位才是她的驸马,敬亭颐。 她心里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是,可睐及敬亭颐满脸伤心,这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粉刷勾勒着美丽的唇形,倏地有些痒,浮云卿抿起唇,上下嘴皮子往里一合,将口脂抿均匀。 “要不,我下晌再去见素妆阿姊和缓缓?” 敬亭颐笑她玩心大,“好罢,既然您惦记两位小娘子,臣也不拦您。待会儿用过膳,臣给卓旸打声招呼,您也跟他解释一下。不过不要说是逃课,就说,有急事出去处理。” 浮云卿颔首说好,待妆容簪珥都已收拾好,她伸手撬开妆奁盒,取出下层放着的刀片。 “敬先生,我给你刮脸剃须罢。” 时下过得雅致的男郎,都讲究蓄髯。嘴皮子上下一碰,长长的须髯跟着动,飘飘欲仙,仙风道骨。 浮云卿却不爱。 留恁长的须髯,打理麻烦,更别提有些不讲究的,须里还会生许多虱子。低头吃粥,说不定虱子就掉到碗里了呢。 浮云卿恶寒地打了个哆嗦,刀片旋出一道银影,在敬亭颐面前晃了晃。 敬亭颐没有拒绝,只是担心她的手艺。他爱惜自己这张脸,不是臭美,只是想,万一刮花了变丑了,浮云卿不喜欢怎么办。 不过见浮云卿动作熟稔,就不再多说什么,任凭她处置。 浮云卿掏出一张丝帕,掖在敬亭颐领口;手巾过一遍热水,摁在他下颌热敷;再取来一块胰子,围着下颌来回打转,胰子打成蓬散的雪白沫子,揿起刮刀,轻轻地刮去胡茬。 “敬先生,你最近沧桑许多。夏日里见你把胡茬修整得极好,就是凑近看,也看不出有胡茬。嗳,仔细想来,自打入了秋,你看起来就很憔悴。是遇见什么难事了吗?” 热气尽数喷洒在身前,敬亭颐阖上眸,不敢与浮云卿真诚的眼眸对视。 “没有难事,不过最近,确实有些忙。”敬亭颐阗然说道,“诚如您所见,近来官家交付给臣的事情,越来越多,大多都与秋猎有关。秋猎是件大事,从文武朝官到殿前司侍卫步军,都在为这件事做准备。有些活儿,旁人应接不暇,就交给臣去做。” 话说一半。 他确实尽心尽力地给官家做事。另一方面,时值秋日,匈奴契丹兵肥马壮,边疆时而动荡摩擦。他要操心京城与虢州,还要操心异国政权更迭,绝不错过每个拉拢人心的时机。 常常是晚间哄睡浮云卿后,起身处理各种事。 他这层浅浅的胡茬,更多是为政变而生,不是为官家而生。再睁眼时,眸里滚着深意,深沉地望着浮云卿。 浮云卿手脚麻利,半炷香时间,便给敬亭颐修了面,刮了胡茬。 事情就这么说定了。上晌认真听课,下晌出去玩。浮云卿兴致勃勃地说:“走罢,去用膳。” 觑见敬亭颐站起身来,俩人原本平视,他一站直,霎时裹挟着强劲的压迫感,直直劈向浮云卿的脑门。 一站起身,她才直观地感受到,她与敬亭颐俩人身高的差距。 挺直腰杆,抬头向前,她才堪堪抵到敬亭颐胸膛处,需得扬头望他。 浮云卿心叹,也许这就是反差罢。她明明把敬亭颐当作一朵娇花,捧着宠着。结果呢,她才是那朵不堪一击的娇花,而他始终是坚韧的蒲苇。实力差距大,倏地就很怕他。 遐暨珍馐阁,朝卓旸叙述一番,果然见他气急败坏。 卓旸皱着眉头,朝浮云卿数落道:“为甚每次有事,都要来占臣的课。夏天燥热易出汗,这臣就不计较了。今下都九月了,秋高气爽,正是练武的好时候。公主,秋猎前,您还是好好待在府邸内练武罢。届时琼林宴,各家贵女都要比拼投壶捶丸。咱们不争第一第二,最起码也不能是老末罢!” 浮云卿臊得脸红,嘟囔回:“嘁,还没开始比呢,你怎知我是老末?好嚜,我承认,我就是懒,不想动。可偌大的京城里,总有比我更懒散的小娘子罢!俗话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给爱出风头的让路,人家还得感谢我不是。” 浮云卿 第93节 卓旸一张俊脸,此刻比老虔婆的脸还皱。 浮云卿试图用她那套歪理,一句一句地说服他。叵奈他竟破天荒地觉得,浮云卿的话在理。今下是变法施行的关键时候,秋猎要捧的,是京内几家支持变法的贵胄。浮云卿做个懒散娘子,不争荣光,不会遭记恨。这倒也不是不行。 卓旸没辙,剜敬亭颐一眼,“又是你提的馊主意罢。” 敬亭颐懒得理他,只给浮云卿剔着炙鱼,温声说道:“多吃鱼肉,鱼肉补脑。这些日子,您刻苦学习的模样,臣都记在心里。年终考查,臣相信您一定能过去。” 所谓年终考查,是贤妃圣人淑妃,三位娘子,一齐编写一套考卷,年底召浮云卿入禁中,当着三位娘子的面,认真作答。 这件事,三月就亘在浮云卿心头。眼下听及敬亭颐激励的话,信心满满。她重重地点了点头,与敬亭颐你侬我侬。 快乐都是旁人的,只有课目进度迟迟停滞的痛,是卓旸他自己的。 年终考查,并不考查浮云卿练武的成果。故而她不在意自己这门课,实在正常。 实在正常。 卓旸内心不迭安慰自个儿。可天底下没有一个教书先生,是不希望学生喜欢自己的课的! 心底升起一股挫败感,他想,是不是真得向敬亭颐拜拜师,悄摸问他,怎么才能增加授课魅力。 再转念一想,他不必如此,敬亭颐也不必如此。 他与敬亭颐,身上都携带着无数变数。今日平和用膳,兴许明日,形势大变。他们趁着时局东风,不再是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届时也不用再操心公主府内的事务。 从前他日夜期待这阵东风的到来,可如今,他竟隐隐生发出一种感想——就这么庸碌无为地过一辈子,未尝不好。 死于享乐。 卓旸搅着热腾腾的白粥,思绪不知飘到何处去。黏稠的白粥,一如他难以行进的脚步。越是挣脱,越是被黏得紧。 * 申末,天黑得早。浮云卿与缓缓从牌馆出来时,正好撞上日落西山,紫红的晚霞渐渐褪去。未几,黑黢黢的夜悄然降临。 素妆走得早。她这个人呀,打牙牌时,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边打牌,边吃酒。酒盏搁在她身侧的杌子上,赢牌吃盏酒,输牌吃两盏酒。偏偏她是个酒量好的,一个时辰过去了,吃空了几坛酒,脸颊还不见红意。 今晚却是个例外。 仨人正打得起劲,归少川就来寻素妆。吃酒不能过量,就算酒量好,也不能一直吃下去,会吃坏肚子。归少川心疼地劝素妆跟她走,素妆自然不肯。俩人一番拉扯,局面暧昧,一时浮云卿与缓缓再没心思打牌。 遂一起说道:“归小官人,你带素妆阿姊走罢。” 归少川自然说好,二话不说地拦腰抱起素妆,将她抱到轿里。 继而折回牌馆,掏出几锭金元宝,放到牌桌上。 “素妆她打牌手艺不好,打一局,输一局,偏偏爱玩。她输的钱,我补给二位。”归少川笑得憨厚真诚,那张脸在牌馆暖黄的灯光下,竟显得有几分顺眼。 他掖手作别,“两位若不介意,下次咱们四人相约,玩马吊牌。” 觑他走远,缓缓才呸了声。 “谁跟他是咱们四人?小娘子聚在一起,他一个大男人非得来插什么足?”缓缓臊眉耷眼地怨道,“他难道不知,咱们之间赢牌输牌,从不拿钱作抵?谁输,下次请客。谁赢,点下次要去耍的地方。他把金元宝作抵,哼,跟谁没见过几个钱似的。” 慢吞如缓缓,竟会因归少川的行径急了眼。 浮云卿心想,先前素妆同她说过,缓缓看不起她的情郎。 再细细一想,缓缓看不起的,何止只是归少川,她连敬亭颐都看不起! 缓缓咬定敬亭颐虚伪,心机深沉,常劝她与敬亭颐保持距离。 结果她不但没把缓缓的话听进去,反而离敬亭颐愈来愈近。 缓缓呷一口热茶,再一转眸,就见浮云卿讳莫高深地睐着她。 缓缓何其聪明,立即猜到浮云卿心中所想。 她撇着茶沫子,别有深意道:“小六,别怪我说话难听。我始终以为,驸马他很危险。” 作者有话说: 看看预收《被偏执哑巴豪夺后》,求收藏~ 第72章 七十二:校场 ◎我的确是皇城司的人。◎ 缓缓敢当着浮云卿的面, 说这般大胆的话,自然有充分的理由。 她与敬亭颐见面的次数不多,一把手就能数过来。不过每每见面, 她都在仔细观察这个讳莫高深的男郎。另一方面,许太医总告诉她, 离敬亭颐远一些。 她相信她与许太医俩人一致的直觉,也想劝服浮云卿信她。 “敬先生哪点不好?” 浮云卿将牌桌上的牙牌搓乱,牙牌哼哧哼哧地来回翻转,明明声音清脆悦耳, 可还是叫她听得心烦气躁。 她问缓缓:“你不能总说他危险, 他虚伪。你得举出实例啊,他哪点危险, 哪点虚伪,你总得说清楚罢。” 男欢女爱这方面的事,全凭自己选择。旁人说什么不要紧, 自己得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判断这个人值不值得托付。 说一两句,是好姐妹之间正常的提醒。说多了,浮云卿总在想,缓缓是不是与敬亭颐,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结下了梁子。 敬亭颐曾说,缓缓大搞鬼力乱神,说是请仙, 其实是搞当朝最忌讳的巫蛊之术。 精气做饲食, 隔几日就得喂一次指间血, 瘆人得紧。把野仙请到家, 阖家受仙灵所谓的“庇护”,平安顺遂。但事有两面,请仙的家平安了,那别的家就得不平安。谁到缓缓家拜访,谁都得受一段时日的降头。 他劝她少跟缓缓来往。因着那次拜访留园后,归了府,她连着发了五天热。那五天,白天发汗,衫子湿淋淋地滴汗;夜间常做梦魇,总能梦见一个黑黢黢的影追着她不放。 后来找了个半仙写符咒驱魔,身子才慢慢养好。 缓缓与许太医之间的事,确实邪乎。敬亭颐劝得在理,有理有据。可缓缓骂起敬亭颐,从来是捕风捉影,半点证据都没有。 缓缓被她的话噎得噤声,“小六,你不信我么?我的直觉从没出过错。春三月,我预感你府里会发生事。这不,你府里就来了两位先生。后来,我预感到你与两位先生牵扯极深。这不,后来你就与驸马成了婚。我好心劝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事发前说,那是神机妙算。可事情都过去了许久,再提起来,不免叫人觉得马后炮。 缓缓摁住浮云卿胡乱搓牌的手,“你听我说,你还是得把驸马的过往查清楚。你就旁敲侧击地问他,一面让两位婆子去查。不用管她俩怎么查,你就只听最后的结果。” 浮云卿说知道,“缓缓,你当我有那么傻,会任凭一个过往不清不楚的人,与我同寝?敬先生的过去,他自己坦坦荡荡地说过许多次。他自小在虢州长大,无父无母,只有一个远方亲戚开国伯。十五岁出门宦游,南北闯荡。他没做过犯法事,前半生平庸地过着。二十四岁那年到公主府,后来的事你都清楚。你也知道,做了驸马,从此与仕途无缘。只要他不是我讨厌的前朝人,不是前朝皇子就好。” 话头一转,旋即倾诉起对未来的向往,“我们俩个是慢慢朝彼此凑近的。我想,将来年复一年,我们会更亲昵。缓缓,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往后就不要再说了罢。” 缓缓不曾料到,浮云卿竟把敬亭颐的过往说得这般直白清晰,一时瞠目结舌,愣了半晌。她紧张地吞咽了下,“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一切都是骗你的呢?” “他是我的枕边人,这辈子都是我的人。我们俩,是一家人,他为甚要骗我?再说,我对他说过,不能欺骗我,他也答应了。”浮云卿说道。 听罢浮云卿这番话,缓缓怔忡许久。她下意识地想斥浮云卿,承诺这事,是世间最不靠谱的。 然而转念一想,她们仨姐妹,能玩得来,这份情谊,不正是靠一个个守信的承诺,联络起来的么? 最先与浮云卿见面,是在数年前一个平平无奇的花宴上。那时她们仨年龄相仿,站到一片艳丽的牡丹花丛前,欣赏花景。仨人默声片刻,不知谁开口说了句,“咱们下次还聚在一起罢。” 她们都是守信之人,而后越混越熟。 浮云卿与敬亭颐之间的情谊,也由承诺连接。缓缓心想,敬亭颐这厮,兴许没有她们小娘子家守信用。要是他阳奉阴违,把浮云卿骗了怎么办? 缓缓不知要怎么劝她。实话说,她瞧不上敬亭颐。敬亭颐优秀出众,可她执拗地以为,有更好的男郎能配得上浮云卿。 她也觉得,有更好的男郎,能配得上素妆。 叵奈浮云卿与素妆都不爱听她的大实话,好罢,那就当她自视清高,多管闲事。想及此处,缓缓站起身,“时候不早了,咱们俩也该回家了。” 俩人方才把素妆送走,瞥了眼黄昏天,一起叹:还早着呢,再玩几局。因而折回到牌馆,刚搓了把牌,就说了个令双方都感尴尬的话头,一时哪还敢再留在此处。 浮云卿颔首说好,伸手将几锭金元宝揣进香袋,又将香袋投掷到馆主怀里。 香袋重量不轻啊。馆主笑得谄媚,呵呵腰作别说:“二位贵客,下次再来。” 缓缓没好气地哼了声。金元宝送出去也好,这钱,无论她与浮云卿谁拿在手,都觉得膈应。 再踅及馆外,竟见敬亭颐站在金车旁等候。 这厢缓缓正拿帷帽往头上戴,眼眸一睃,恰好瞥见敬亭颐一脸淡漠,不禁打了个哆嗦。 然而待浮云卿扽好缭绫,抬眸向前看时,敬亭颐却勾起嘴角,露出真诚的微笑。 “欸,敬先生,你怎么来寻我了?”浮云卿跑到敬亭颐身边,心扑通扑通跳得欢快。她扇动着鸦羽般的眼睫,仰头细细望他。 哎呀,她的驸马温柔俊美,哪里是缓缓口中,吃人不吐骨的危险人物。 他顺利通过了她设下的所有屏障考验,他勾着她的小指,盖戳说不骗她。除却上刀山下火海,他能为她做的,都做了个遍。浮云卿实在想不懂,难道敬亭颐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反倒去做杀烧抢掠的事? 他无父无母,她可以把爹娘与一众亲戚分给他,弥补他心里亲情的空缺。他好似只有卓旸一个好友,不碍事,等秋猎过后,她会给他寻一帮玩得来的好友。 她吻着他的唇寻乐,偎着他的胸膛寻求庇护。她给予他的报酬是,他未曾拥有的一切。 金钱与些许权势,都是她给的报酬。因此她想不通,敬亭颐还有什么骗她欺她的必要。 浮云卿朝缓缓摆了摆手,“先走囖,改日再聚。” 缓缓却意料之外地做了阻拦。她踅到浮云卿身侧,提议说:“不如赏个脸,去我家坐坐罢。小六,我想跟你多说会儿话。我在写新的话本子,有几处情节想不明白。你能来看看吗?” 浮云卿眸子一亮,不迭答应。心里感叹,她怎么把这事给忘了,聊不来会呼吸的男人,聊聊话本子里的男人也好啊!缓缓是大名鼎鼎的“归隐录”,是她最喜欢的话本家。 心里激动难捱,浮云卿忙上前搀住缓缓的手臂。正想跟着缓缓走时,却被敬亭颐拽过腰,靠在他怀里。 “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去。”敬亭颐揉着她的发顶,说道。 缓缓扬起一个僵硬的笑,眼里争宠的锋芒,直直射向敬亭颐。 “不行。”缓缓又把浮云卿拽走,“小六,你这一走,怕是秋猎前,咱们就没机会见面了。今日得了空闲,管它天晚不晚,先寻求个尽兴再说。” 一边是好姐妹,一边是驸马。旁的事上,浮云卿兴许会听敬亭颐的话。可在研讨话本这件事上,她可不会做出半点让步。 显然缓缓摸清了她的脾性,只用微薄力气,便成功将浮云卿揽到身边。 “敬先生,要不然你先回去?”浮云卿无辜地窥他。她有什么错,她只是想做话本家新作的第一个读者而已。 敬亭颐说不必,澹然回:“臣放心不下。臣跟着您一道去。” 荣缓缓有计谋对付他,他自然也有计谋回赠给她。 缓缓面色愈发僵硬,委婉回绝道:“我与小六说闺中话,驸马去,怕是不妥罢。” 浮云卿知缓缓与敬亭颐俩人看不对眼,她应了缓缓的请求,要想一碗水端平,还得哄哄敬亭颐。 晃了晃敬亭颐的衣袖,朝他递去个安慰的眼神,随即回缓缓:“留园地方大,咱们俩说咱们的。敬先生嚜,确实不便去内院卧寝。不碍事,他可以在府里随处逛逛,等我出院。” 听及浮云卿这番坚定的话,缓缓只能附和说好。 浮云卿 第94节 这头荣常尹与吕夫人刚接了宅老的口信,说公主驸马上门拜访。 荣常尹虽是武将,可却有一颗细腻的心。公主拜访不碍事,要紧的是传闻中行事诡谲的驸马要来。 这是一场闻不见硝烟味的对峙。 吕夫人拽着他的手,神色慌忙紧张,?然问:“郎君,咱们该跟驸马说什么话?公主是陪缓缓来的,驸马是陪公主来的。这位驸马,咱们可是头一回见。万一说错句话,得罪了人家,那留园岂不是就跟公主府结下梁子了?” 荣常尹握紧吕夫人冰凉的手,让她放心,说道:“等把人接到前堂,你跟公主说话,我来跟驸马说话。驸马是公主的人,但也是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男人之间的话头,喝坛酒就能聊开。聊过一阵,你领着女眷去后院,我领驸马去看看园景。大不了留人用一顿晚膳。” 吕夫人呢,旁的事上勇猛,唯独招待客人,与人来往,心里生怯。她就怕处理人□□故这方面的事。贵女一旦成了婚,做了内外命妇,就少不了遇上招待客人的时候,要陪人搭腔说话。 偏偏她不爱经营这麻烦事,深居简出,仅与几位聊得来的命妇,话话家常。 还好她有个遇事就莽的郎君,能把这处遗憾给补上。 未几,见缓缓领着浮云卿直往前堂踱近,而敬亭颐跟在两位小娘子身后,目视前方,对这座美丽园子,这遭美丽风景,半点不感兴趣。他那双滚着深意的眼里,只容得下浮云卿这道身影。 吕夫人遥遥睐去,“那位小官人,就是驸马罢。哎唷,长身玉立,气宇轩昂,当真与公主相配。” 公主若是她的孩子,寻了个这般好的夫婿,她这做娘的,指不定得好好烜耀一番。幻想破灭后,心里倏地有些堵。她的孩子是缓缓,找了个看不影儿的夫婿,日日供着。 做娘的,只要孩子好。别管是会呼吸的夫婿,还是看不影儿的夫婿,只要孩子高兴,怎样都成。不过虽然想是这么想,心里却仍希望,哪一日,能亲眼看见孩子的夫婿。 她想看的,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一道写着名字的牌位。 吕夫人挂上一道招牌笑容,杏眼微眯,唇角上扬,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亲昵地说声:“可算是把贵人盘盼来喽!” 说得好像是她日夜盼着浮云卿来拜访似的。场面话嚜,越假越显得热情,越能讨好客人。 浮云卿也笑得甜,甜腻的笑容里,满是对新话本的期待。 她有心,给吕夫人提来一盒桂花糕,“我也顾念着夫人。这不,听缓缓说夫人爱吃桂花糕,转头就去了葛家糕点铺,买了一盒您最爱的红豆口味。” 葛家糕点铺生意火爆,任你是贵胄还是平民,都得排长队,前后有序地购买。吕夫人想,这盒桂花糕,怕是费了浮云卿不少精力。 他们到公主府拜访,讲究君臣之道。可当浮云卿到留园拜访,那就只讲究晚辈尊敬长辈。今下吕夫人感受到了浮云卿作为晚辈的诚意,她作为长辈,也展示着风范。 “既然来了,您二位就不急着走了。公主,您与驸马留下来一道用晚膳罢。近来留园聘了位新厨子,手艺极好。您怎么不得尝尝厨子的手艺?”吕夫人笑道。 人情来往,无非是说对方想听的话,做对方在乎的事。瞧着是明晃晃的虚情假意,可多来往几次,假的就成了真的。人脉就从此得来。 前堂里,诸位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罢场面话,忽然陷入一片岑寂。眨眼间,谁都没想好要开什么话头,故而都默声呷着茶,不敢造出动静。就连刮茶沫子的声音,也被刻意放缓放低。 毕竟是自己提议邀人来的,打圆场,还得她自己来。缓缓勾起嘴角,“阿娘,你们先说着,我跟公主去卧寝里说会儿话。” 今下哪里有人说话,吕夫人心里叹声尴尬。浮云卿一走,客人不就只剩敬亭颐了么?她跟小娘子家还有话说,跟敬亭颐嚜,没话说。 不过敬亭颐的事,荣常尹会去处理。吕夫人正正声,端起诰命夫人的大气架子,皱眉问:“什么话,还非得去卧寝说?” 缓缓凑到她身旁,拱着她撒娇,“嗳,您要是想知道,待会儿女儿也告诉您。” 言讫飞快踱回浮云卿身侧,拉起浮云卿直往堂外走。 吕夫人朝荣常尹眨眨眼,这尴尬场面,别说是缓缓,就连她这见多识广的妇人,也待不下去! 遂朝两位男郎福福身,“郎君陪驸马好好说会儿话,我突然想起,内院还有一些事没处理。事要紧,耽误不得,失陪了。” 人影倏聚倏散,一刹那间,前堂里,只留下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这次秋猎,驸马也要去罢。”荣常尹问。 敬亭颐颔首说是,没什么与他搭话的心思。 荣常尹却莫名打开了话匣,捋着浓密的须髯,说道:“哎唷,那真是巧。缓缓的两位兄长也要赴秋猎宴。只可惜,这俩没继承他爹我的武术。往年游猎,犬子连个野兔都猎不到。每次排名,都是垫底的倒一倒二。这俩都是文人,可谁说文人就不能会武了?驸马你不就是文武双全的料吗?俩人各自成家,过节日才舍得往家里来一次。每次来,我都得数落他们一番,让他们学学你的魄力。” 做爹娘的,总是无意间就把孩子烜耀了一番。 缓缓的两位兄长,一位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妻是英国公府家的二娘子。一位是文采飞扬的探花郎,妻是圣人的侄女。两位兄长人中龙凤,经过荣常尹的嘴,却成了偏科瘸腿的俗人。 敬亭颐知道,这只是自谦话。若他真顺着容常尹的话头说:是啊,你这俩儿子的确羸弱窝囊。约莫下一瞬,荣常尹就吹胡子瞪眼,气急败坏。 于是阗然回:“殿帅过奖。我略懂些武,不过却不是您口中的文武双全。兴许是谁传错了风声罢。” 荣常尹欸了声,说哪有。精不精通,比试一番不就知道囖。 武将向来雷厉风行,想到什么做什么。荣常尹一拍大腿,当即说:“园内有个小校场,驸马若不介意,不如随我去校场比试比试。” 敬亭颐这厮,瞧起来清瘦文弱,实则不然。荣常尹回想着先前韩从朗说过的话,“他不好惹,你一试便知。” 荣常尹与韩从朗来往不多,不过俩人做着一件相同的事——企图造反。 官家勤于政务,百姓安逸幸福,这很好。不好的是,他们这些被变法不断打压的贵胄。变法越厉害,他们能捞的油水越少。人吃不饱穿不暖,就会妄图造反。说起来,他与韩从朗是一股势力。他没心思做皇帝,只想拥韩家做皇家,而自己做安逸享乐的米虫。 表面支持变法,实则暗图谋逆。这条路走得艰难,因此需要保持警惕。 敬亭颐是他遇见过的,最大的未知。 校场秋风猎猎,原本凉爽的风,穿过冷兵器,反倒增添几分肃杀之气。 “驸马,你看看想挑什么。”荣常尹带敬亭颐来到一排兵器架前。 一眼望去,长缨枪,三叉戟,长刀利箭,戳着黑黢黢的天,似要把夜空撕裂个口子。 敬亭颐挑了把长剑,用着顺手。 不曾想,荣常尹莫名其妙地落一句:“提剑出鞘的姿势真漂亮。有次入禁中,意外见到了皇城司的人。皇城司行事诡谲,说是最隐秘的地方也不为过。听说这皇城司,里面是皇家刺客与探子,功夫比江湖一众还要高。真巧,您提剑挽剑花的姿势,与我见到的那个人,姿势一模一样。” 荣常尹拈起大刀,漫不经心地猜着:“那个人的身姿,有驸马有几分相像。嗳,该不会,您就是那个人罢。” 他扭过身来,站在敬亭颐对面。校场枯黄的地灯,斜斜地将他的影子投到地上。像一道阴森的鬼魅,摆脱不开。 听及这番话,敬亭颐才明白了荣常尹的意图。 荣常尹在试探他。 “不错,殿帅见到的那人,是我。”敬亭颐面无波澜,“我的确是皇城司的人,的确是刺客,的确是探子。” 那又如何? 荣常尹能猜中敬亭颐的一些事,敬亭颐也能猜出他的秘事。 “校场里摆着这么多兵器,殿帅,您不会是要造反罢?” 荣常尹眼神一愣,暗自握紧手里的大刀。真是个危险人物,他心里叹。 “当然不是。”荣常尹扬起一个勉强的笑,“驸马,这话可不敢胡说。我是殿前都指挥使,是来镇压乱臣贼子的,不是去做乱臣贼子的。” 灵机一动,旋即讲话头转到浮云卿身上,“驸马,公主知道你在皇城司吗?嗳,皇城司为官家出生入死,做的事,比边疆的将军还危险。你就不怕,万一什么时候回不来,公主伤心吗?” “她不知道,”敬亭颐回道,“不过既然殿帅提了,那等她从内院出来,我就将这事告诉她。” 话说到这个份上,该撕破的脸皮,此刻就得果断地撕了。 敬亭颐坦然说:“韩从朗不是跟殿帅说,我文武双全,是个不好惹的人嚜。那就好好比试一番,看看我是不是如他所言。” 荣常尹大惊,“你……你怎知他……” 不待期期艾艾的话说尽,敬亭颐就提着剑,猛攻过来。 “嚓——” 剑身与刀柄相擦,荣常尹被敬亭颐的剑风击得连连后退。 几次胶着的交锋后,荣常尹才后知后觉地知道,敬亭颐是下了死手,真想杀害他! “铮——” 轰鸣声震着荣常尹的耳,再一眨眼,锋利的剑身,直直抵着他的脖颈。 只要剑身稍稍往下一摁,他的血便会喷薄而出。 敬亭颐耍剑的动作,快得甚至出了残影。荣常尹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接近自己的身,将自己逼成这副惨败模样。 武力恐怖如斯。 “荣殿帅,你是有妻女的人。”敬亭颐眸色深沉,“公主知道我归属于皇城司不要紧,倘若吕夫人与荣小娘子知道你要造反,那你精心经营的家,就如这棵树一样,说没就没了。” 说着撤了剑,剑风往一棵细柳上挥。下一刻,婀娜的细柳便折成两半,“砰”一声地掉落在地。 惊得荣常尹连连颤抖。 第73章 七十三:高深 ◎耶律行香。◎ 蓦地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荣常尹垂眸看去,他的脖颈左侧,竟不迭往外冒着饱满的血珠。 啪嗒, 啪嗒…… 几滴血珠落到地面,似乎把枯黄的地灯光浇得黯淡许多。几盏地灯, 灯光拮据紧凑,这处的少了,那处的便多了。 今下,荣常尹周遭黑魆魆, 他抬起眸, 寻找出走的光。 不曾想那些拮据紧凑的光,都飘到了敬亭颐这处。 明明脖颈上只是被长剑划了一道狭长口子, □□常尹却觉得,无形之中,他被敬亭颐掐着喉管, 捱了无数刀。敬亭颐耍着漂亮的剑花, 把他的赭罗襕袍刺得破破烂烂。荣常尹腿脚一软,竟瘫了半边身子,狼狈地跪在地上。 无数枯黄的光凑成一道明亮的光束,刺得荣常尹只能眯着眼,细细窥着光源。 敬亭颐逆光而立,幞头下盖着的那张脸,像被墨水糊了一般,怎么都看不清。他恍似一道被光斑虚化的鬼魅, 没有半点温度。 长剑收鞘, 只见他翻了翻手腕, 剑鞘便落到了兵器架里。 “荣小娘子与许太医之间的事, 我不会管。但我想殿帅清楚,巫蛊之术的坏处,会转移到外人身上。”敬亭颐说道,“这个外人,必须是除公主外的任何人。” 敬亭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节,从光亮处走出,脸身逐渐清晰,停在荣常尹面前。 “我想殿帅能听懂话意。” 荣常尹倏地回神,赶忙拍落襕袍上的灰尘,麻溜站起身。他活动着筋脉,附和说当然。 莫名其妙的,他竟然从敬亭颐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生气的意味。 把敬亭颐的神情碾碎,细细回味。没看错,敬亭颐的确是在生气。 哪里招惹他了? 荣常尹搵着汗巾止血,伤口不痛,可他心里把这伤口当做致命之伤,龇牙咧嘴地回应:“既然驸马知道我想做什么,那我也不多做隐瞒。你没猜错,我也没猜错。我可以阻止小女与公主来往,但驸马也得保证,不耽误我做事,不把这事告诉官家。” 敬亭颐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般,不耐烦地剜他一眼。 “凭什么?交易讲究双方对等,殿帅自觉你我这桩交易,是对等的吗?我仍在皇城司任职,你拿什么做筹码,赌我不会将谋逆事告知官家?” 浮云卿 第95节 荣常尹被他凌厉的话语逼得不知该作何回应,一时话语没过脑子,粗略问:“造反怎么了?谋逆怎么了?变法动了太多人的乌纱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这是谋生存!难道你就没想过做这事吗?你甘心当入赘女婿,守着内院过一辈子?” 误打误撞的,倒是问进了敬亭颐的心坎里。这便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 敬亭颐一口回绝,“权势金钱,当真这么重要?重要到能让你抛却妻女,抛却家族荣耀,备水一战?荣殿帅,早些收手罢。能当官家的人,难道会看不出你的心计?” 这话好像也是在扪心自问。 权势金钱,当真这么重要?不顾一切,如履薄冰,甚至过的日子不如寻常百姓。当真值得吗? 荣常尹没有给出答案,敬亭颐也没有寻到答案。 良久,荣常尹问:“要噇酒吗?” 敬亭颐说不必,“公主不喜欢闻酒气。” 听及他这话,荣常尹扬起擦伤的脖颈,豪放大笑 “还是年轻啊。”荣常尹将大刀归位,“欸,想当年,我也像你这样,怕孩她娘生气怨恼,不敢去酒场。那时想得简单,只要阖家团圆美满,哪管官职权势大不大?” 他用过来人特有的悲悯目光,睐着敬亭颐。 “还是年轻,什么都不懂。不过这倒也正常,二十出头,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服,什么都想去争一争。等你到我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年龄,你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选择。” “我不会。”敬亭颐嘴角扯了扯,“不要给腐蚀找借口。荣殿帅,官家给你的已经够多了。” 他不会,因为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荣常尹笑声愈来愈高,到最后,竟能从那狂放不羁的笑声里,品出凄凉之意。 笑得脖颈青筋暴突,伤口崩裂,血珠连成线,把他干净的襕袍染上不算好闻的铁锈味。 他浑浊的眼里,渐渐积攒出泪花。泪眼朦胧中,睃及敬亭颐扽平衣袖,始终澹然镇静。 深不可测,心狠手辣。那双深意翻腾的眸里,不会装载进任何无关紧要的人。 荣常尹想,他领略到敬亭颐的高深之处了。 歇斯底里的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敬亭颐这般杀人不眨眼的人。 这种人,不会允许自己有落魄狼狈的时候。他会优雅地杀人砍头,矜贵地擦拭指节,是站在尸堆里的温润谪仙。 无论在战场还是在官场,最怕遇上这种显山不露水的高深者。 荣常尹心里直叹可惜。韩从朗绝对斗不过敬亭颐。若是敬亭颐也有意谋反就好喽,那他定会投到敬亭颐麾下。 毕竟心软没魄力的人,不会做官家。 * 扫花游。 缓缓先领着浮云卿进了堂屋。 制香用具阗拥在篾丝箱里,桌子上摆着几摞写满字的白纸。凑近看,写的正是话本子里的情节。 缓缓掇来条杌子让浮云卿坐,又把其中一摞纸递到她手里,“看看这一回故事怎么样。” 浮云卿读得津津有味,问:“缓缓,你是什么时候开始以‘归隐录’的名字写话本子的呀?” 缓缓说早几年就开始写了,“攒了几本,这两年才装订好。我天天闲得没事干,想着干脆就编故事罢。编小情小爱,编家国情怀,不知不觉间,已经写了好久了。” 没墨水的人,总羡慕掂笔杆的书袋子。再抬眼看缓缓,眼里亮晶晶的,泛着痴狂的光芒。 读起枯燥无味的书,浮云卿昏昏欲睡。可读起故事精巧的话本子,霎时精气神大涨。 她安静地看,缓缓安静地写。翻动书页的声音与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分外和谐悦耳。 比及缓缓出声提议俩人去卧寝坐坐,浮云卿罕见地面露犹豫。 她将上次发热生病的事尽数说出,“缓缓,那位半仙说,我是撞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嘱咐我往后不要与他相见。你有什么事,要不就在堂屋这里说罢。” 缓缓不悦地蹙起眉头,“那半仙说什么你都信?小六,许太医不是不干净的东西,他是正儿八经请来的庇佑神仙,你懂么?那次发热,约莫纯属意外。换季最易生病,你肯定是没把自己照顾好。” 缓缓把“针不扎在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有多疼”这个道理,践行得淋漓尽致。 这个小娘子,别瞧她偶尔怯懦,实则胆大心细,见解与旁人都不一样。掂笔杆的人,顾虑得多,想到某件事,想不通,人就容易郁闷。 提及好姐妹的情郎,缓缓向来劝分不劝和。提及自己在乎的许太医,她容不得任何人诋毁。 浮云卿啼笑皆非,心里想,既然缓缓这么说,那她不妨再试试。 试试往卧寝里去,会不会生病。生病了,说明敬亭颐说得对;没有生病,那就证明是凑巧。 这厢踱将泛着诡异红光的卧寝,尽管早已做好了心里准备,可贸然瞧见一道牌位,浮云卿仍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许太医,小六来瞧你囖。”缓缓插三道香,“她呢,听信驸马与半仙的话,把你当作不干净的邪灵。胡说,许太医,你明明是神灵。许太医,你有什么话要我传达的,尽管说。噢,今日你念叨许久的驸马也来了。你若想见他,我把他叫来。” 听及缓缓这番大胆的话,浮云卿火急火燎地撇下建盏说不妥,“缓缓,你还没有成婚,小娘子的闺房,怎能让他一个陌生男郎进?实在失礼。就是你……嗯,我是说许太医,就是许太医允许,我也不允许。” 浮云卿像模像样地插香,像个虔诚的信徒,双手合十,认真道:“许太医,不瞒你说,敬先生的确让我问你一件事。” 言讫朝缓缓递去一眼,让她帮忙传话。因着缓缓先前说,只有她能与许太医对话。故而旁人若想与许太医交流,需得由她传话。 只见缓缓阖上眸,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神奇的咒语,就只是静静站在牌位前。 好似真能望见许太医的魂魄,听见他的声音。 缓缓嘴皮子一开,“小六,许太医想听。你问罢。” 浮云卿紧张地吞咽了下,她尊重缓缓的选择,可世间当真有通灵这么玄乎的事吗? “敬先生拜托我问许太医,有没有治因近亲成婚而得病的药方?这里的近亲,不是指表兄妹,是指亲舅甥。一位母亲的女儿,和母亲的兄长成婚,是那种舅甥。” 缓缓睁开眼,“小六,驸马让你问这作甚?” 浮云卿回:“敬先生说,是为一对友人而问。” 缓缓沉吟半晌,“国朝舅甥不得通婚,视为乱.伦。不过在辽国,舅甥通婚却十分常见。辽政权更迭快,皇族耶律氏与后族萧氏,世代联姻。舅甥通婚嚜,容我想想……” 未几,缓缓眼眸一亮,扯着浮云卿的衣袖说想到了。 “时下辽国历开泰五年,秦晋国王耶律隆庆今春纳后族萧氏女子,为秦晋国王妃。王妃有两女,一位是吴国公主耶律青莲1,驸马萧匹敌;一位是越国公主耶律行香2,驸马萧绍矩。越国公主与驸马,正是舅甥成婚。萧绍矩是王妃的兄长,尚侄女,并不稀奇。想来驸马这对友人,是他们俩了。” 这下浮云卿才知,什么叫书到用时方恨少。看看聪明的缓缓,不仅捋清了辽国复杂的皇室关系,还清楚地知道,每位皇室子女的名字。 缓缓知浮云卿心中所想,说道:“这些事呀,稍微操点心就知道。耶律隆庆身体抱恙,耶律氏为军政大权争破头。不知怎的,竟由萧绍矩代理国政。今年秋猎之所以准备得声势浩大,就是因着,越国公主与驸马也要来。俩人提前半月赶路,今下就住在禁中。这可是件大事,怎么,你先前从没听过这些风声吗?” 浮云卿摇摇头说没有,“只知道近来京里格外热闹。你这么一说,倒像是谁故意拦着风声,不让我听似的。” 缓缓心里一沉。 这么大的事,浮云卿不知道,一定是她的好驸马,敬亭颐拦截的。 浮云卿并未多想,催着缓缓与许太医对话。 缓缓见状,只能乖乖地阖眸。 ——“缓缓,你应该存着我那本《医术杂记》罢。第一百三十二页有讲,舅甥成婚得病该如何解。这听起来不可思议,像是悖论,但药方的确存在。这种药方,只能解辽人的病。他们的体质与我们中原人不同,药方,只对辽人有用。” 缓缓听见许太医如是说。 她心里默念声好。忽觉头上一重,原来是许太医在亲昵地抚着她的头顶。 许太医是意气风发的年青郎模样,他说:“把药方誊抄一遍,交给公主。缓缓,这是件好事,放心大胆地做。” 再睁开眼,心下一片了然。 这是浮云卿拜托她做的事,就算不知敬亭颐的目的,她也得给好姐妹一个面子,尽心竭力地帮忙。 转身翻箱倒柜,浮云卿也踅近看。 “缓缓,你这里竟有那么多本许太医写的书?不是说,许太医的书皆已失传么?”浮云卿指着一箱书,不可置信。 “是呀,在我请仙前,许太医的书,确实流落到各地。请仙后,许太医给我说过遗落书籍的踪迹。我呢,一本本地找来,天长日久的,就积攒了一箱。” 缓缓按照许太医的指示,认真誊抄到宣纸上。又提起宣纸,送到浮云卿手里。 后来用晚膳时,见浮云卿笑得灿烂,把宣纸往敬亭颐怀里一摁,“敬先生,这是你要的东西。” 好姐妹过得幸福,她应该开心才是。可不知为何,缓缓心里总觉大事不妙。 她想得冒犯,不敢说,只能闷在心里。总觉得浮云卿的幸福日子,过不长久了。 浮云卿十六年来的安逸日子,会在秋猎后,倏尔无影无踪。 缓缓阖眸,今下离开卧寝,许太医依旧伴她身旁,依旧能与她通话。 “公主的驸马,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缓缓,他是个危险的人,你不要离他太近。”许太医温声劝。 “缓缓,你是身子乏吗?怎么吃着吃着就闭上眼了?”吕夫人关切地问。 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缓缓身上。 一众目光里,最锋利那道,来自敬亭颐。 作者有话说: 1青莲:佛教中象征洁净与修行。 2行香:即行香子,佛教行道烧香。 辽,公主名字大多带有佛教色彩。 第74章 七十四:故知 ◎他乡遇故知。◎ 人有利益牵扯, 才会格外在乎对方的一举一动。 缓缓偷摸睐眼敬亭颐,她有人撑腰,不怕他, 登时挑着眉瞪回去。 “噢,我在跟许太医说话呢。”她回吕夫人。 饭桌边走动的都是熟人, 缓缓提及许太医,毫不做避讳。 吕夫人嫌晦气地捂住她的嘴,赧然朝浮云卿与敬亭颐致歉,“缓缓说话不分场合, 二位全当什么都没听到。” 言讫给荣常尹示意, 让他帮忙打圆场。 能看到许太医的,说这是请仙。看不见的, 说是巫蛊之术也不为过。吕夫人对浮云卿倒是放心,好姐妹,不至于敲鼓揭发。至于敬亭颐这位新驸马嚜, 不好说, 警惕些不是坏事。 与敬亭颐交过手,荣常尹颇有些破罐破摔的心思。他搵帕搽净嘴皮子,八字胡须一动,吐道:“欸,你捂着缓缓的嘴作甚?公主驸马又不是外人。” 浮云卿 第96节 再问缓缓:“先前不是说,许太医只能待在卧寝吗?你这孩子,怎么把他请出来了?” 缓缓像模像样地拍拍身侧空出来的一条杌子,对着一扇细箴竹帘轻声喊:“许太医, 你来这里坐。你不是想看看驸马么, 快坐。” 又抻手扇了扇膳食的热气, 朝众人解释道:“许太医夸咱们家风水好, 精魄很快能凝聚恢复。不过今下他只能在留园内走动,去不了外面。还得再养个一年半载的,才能到外面走动。” 吕夫人说好,对着缓缓身侧的空气,笑得欣慰,“许太医,您陪我们缓缓许久,辛苦了。我给您淪一盏茶罢。欸,您是前朝太医,前朝尚蒸青制茶,跟今朝去盐点茶的手法不同。那我给您用前朝手法,淪盏茶。” 继而接来女使端来的茶具,烫过茶盏,将取快碾碎的茶饼,放在盏里仔细研磨。过会儿倒熟水,蒸过的茶叶不会有苦味,叶针飘在水里,慢慢将熟水染成枯黄色。 荣常尹将吕夫人淪好的茶,捧到许太医身前。 “许太医,小女缓缓蒙您照顾,荣家感激不尽。您尝尝,内子的手法怎么样?” 荣家爹娘对缓缓实在是真好,冒着被褫夺官职的风险,为缓缓造一片幻想的天地。 夫妻俩恭敬严谨,恍若那道空杌子上,真坐着人。 白天看,心里会不迭感叹爹娘用心良苦。可在黑漆漆的夜里看,这番场景倒颇显诡异。荣父荣母与缓缓,全程盯着桌边空荡荡的一侧,说着莫名其妙的话。 更别提在建盏落桌那刻,支摘窗倏地侧开一条小缝,静静垂落的竹帘倏地扬起,恍若真有个人听话地走过来,坐到了杌子上。 浮云卿不禁往敬亭颐身旁挪着杌子,离他更近一些。 她心里存着一句不好听的话:荣家三口是从阴曹地府窜出的人,只有她与敬亭颐是阳间的人,是正常的人。 然而刚想侧身寻求敬亭颐的安慰,忽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一时睃及吕夫人,因问:“夫人的意思,这蒸青制茶是前朝的手法?” 吕夫人颔首欸了声,“当然了。历朝历代都有自己的制茶手法,蒸青制茶,是前朝元宏帝总结出来的。改朝换代,今朝发明了新手法,慢慢就不用前朝的手法了。公主若想听,改日再来聚,我给您好好讲讲。这些年待在内闱里,绣花煎茶,各方面都学了一些,正愁没机会展示呢。” 浮云卿噢一声,随口附和说好呀。她喃喃道:“原来这种制茶手法,是前朝的。” 听罢吕夫人的话,浮云卿立即枯了眉,僝僽地看向敬亭颐。 “敬先生,那日祖婆叫你点茶,你说蒸青制茶的手法是先朝的。都怨你,非得说先朝作甚,直接说前朝不就好囖。” 这原本不是件大事。 浮云卿想,先朝前朝旧朝,不过是一种称呼罢了。像她习惯称呼大周为前朝,那说不定,敬亭颐习惯称呼大周为先朝呢。 可是,可是…… 浮云卿心乱如麻,绞着手指一脸无措。 可是她身边的人,都把大周称作前朝。活了十六年,敬亭颐是她见过的,第一个把大周称为先朝的人。 难道他对荒淫无道的前朝,有几分尊敬与喜欢?难道,他与前朝有什么关系? 想及此处,浮云卿浑身打哆嗦。 许太医的玄乎事,与敬亭颐跟前朝的关系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膝前骤然传来一片温热,垂眸看去,原来是敬亭颐把手放在了她的膝上。 “这件事,是臣错了。” 他坦坦荡荡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敬亭颐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忽视浮云卿的猜忌,向她解释道:“臣忽然想到,臣六岁那年,见过许太医一面,不过是擦肩而过。也许许太医并不记得臣,但臣对许太医印象深刻,那是位仙风道骨的人。当时他正弯腰采药,嘴里念叨‘此药种于先朝’。儿时听得一句‘先朝’,便把这一词记得深刻,从此习惯把前朝称作先朝。” 敬亭颐没说谎,儿时意外遇见许太医的经历是真。熙丰十四年,定朝建朝的第三十四年,他于寿春尧山遇许从戡。那时他六岁,许从戡八十九岁。耄耋老人,身着大周服制的衣袍,背着竹筐采药。 他悄摸跟在老人身后,深刻地体会到“他乡遇故知”的心境。 时人眼中,这个絮絮叨叨的老头子是历史的遗物,只有敬亭颐把他当作遗落的宝藏。他真想冲上去抱紧这个老头子,感慨一句:“原来不是只有我在坚持另类。” 他们都是另类的人。许从戡外表另类,而敬亭颐内心另类。 不过那时他仅仅只是目送许从戡走远。漫天夕阳,林风簌簌,那道身影愈来愈小,唯有一声“先朝”,回荡在寂寥的山里。 先朝先朝,一句先朝,敬亭颐记了十八年。 但他将大周称作先朝,并不是受许从戡影响。他称作先朝,是本能地避讳。不曾想,聪明反被聪明误。敬亭颐心叹失策。 然而他这点失策,旁人一概不知。 所以这就是敬亭颐的高明之处。他的真,让旁人信服。他的假,旁人听不出。 他这番话,是平地一声惊雷。 最瞠目结舌的,当属缓缓。 第75章 七十五:蒲柳 ◎官家布下的局。◎ 眨眼间, 她问许太医情况是否属实。 穿堂风拂过她的鬓发,缓缓颤着眼睫,揣度的目光直直射向敬亭颐, 恨不能把他戳出个窟窿。 敬亭颐象征性地回视她一眼,那一眼装着缓缓应付不来的锋芒。 人人都有锋芒, 敬亭颐的锋芒,最让缓缓后背发冷。 她觑见敬亭颐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皮笑肉不笑,她知道敬亭颐在用过往逼退她试探的念头。 又一阵风声扑来,中道穿插着许太医一声回应。 “是。” 缓缓的心彻底冷了下来。她还是斗不过敬亭颐。 他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提及许太医。早想不出, 晚想不出, 非得在浮云卿提出疑惑之处时,将这段过往拉出来。 他隐瞒着浮云卿许多事, 他为甚要隐瞒?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 缓缓捱下不解,出声问敬亭颐:“驸马还记得,许太医那日都采摘了什么药草吗?” “荣小娘子是想核实我这话的真实性吗?”敬亭颐先反问一番, 再娓娓道来, “白芥子,白头翁,柏子仁,这三样。” 不待缓缓回应,敬亭颐又补充说:“噢,许太医是左撇子罢。我见到的他,用左手采药。” 正是,正是。 缓缓最了解许太医, 她清楚地知道许太医的过往。那是许太医最后一次上山摘药草, 后来生了场病, 大限将至, 他选了座山,葬在山里。那三样,是他漫长的生命中,摘的最后三样药草。与大多数人不同,许太医是左撇子。前朝俗话说,左撇子的人命不好。可许太医还是凭借过硬的本领,入了禁中。 这两件事,不是随口能猜到的。诚如敬亭颐所言,他见过八十九岁的许太医。 缓缓没了精气神,臊眉耷眼地回:“看来我与公主,与驸马,的确有缘。” 聪明如她,一下就想出了敬亭颐的目的。他在拿许太医要挟她,虽然她尚还不知敬亭颐拿什么做要挟。 浮云卿没听出俩人的话外意。她心想,她的枕边人,竟与缓缓心爱的前朝太医有过一面之缘,这当真是次新奇的经历。 好嚜,原来她想多了。敬亭颐的确与前朝有联系,却不是她心里以为的联系。潜移默化这事,她懂。许太医重复“先朝”,敬亭颐无意之间把这口癖学了过来,实在正常。 制茶的事,勉强算是告一段落。缓缓不甘受敬亭颐压制,说着尖锐的话,试图让敬亭颐难堪。不过她给予的攻击,都被敬亭颐四两拨千斤地躲了过去。 浮云卿夹在俩人中间,暗自发誓,下回再也不能让缓缓与敬亭颐见面。他们仨,是这世 间最容易擦枪走火的组合。 这厢吕夫人不懂几人中间的弯弯绕绕,打圆场说这件事真是巧。 好罢,她不得不承认,轻松融洽的场面,因敬亭颐这番提及许太医的话,变得无比尴尬。 吕夫人不自在地摸摸鼻,扽扽袖,将求助的眼神投向荣常尹。 桕烛葳蕤暖黄的光亮,斜斜洒在荣常尹的上身。吕夫人眼眸微滞,她这才发现,荣常尹脖颈上,不知何时刮了道口子,现下刚结了层薄薄的痂。再敛眸细看,原来荣常尹腰间的蹀躞带上,还掖着一方沾血的汗巾。 “郎君,你这道痂是怎么回事?”吕夫人扒着荣常尹的脖颈肉,使劲瞪大眼,看得无比仔细。 她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给荣常尹搽净伤口。 荣常尹满不在乎地说:“噢,到校场跟驸马对练了一会儿。我拿了把大刀,一时没收住力,反倒误伤了自己。小伤,不碍事。武人嚜,身上时不时出现道伤口,正常。” “你与驸马去校场了?”吕夫人满心惊讶,飞快地瞥眼敬亭颐。 敬亭颐像只伶仃的仙鹤,身上不带半点烟火气,恍似随时都能羽化成仙。 这般清冷矜贵的人,哪里能与荣常尹这般五大三粗的人对打? 反倒是一身腱子肉的荣常尹,不把敬亭颐打趴下都是手下留情。 吕夫人满心偏见,然而她不知道,正是显山不露水的敬亭颐,出手狠辣,差点砍了荣常尹的脑袋。 浮云卿也不相信。 她的驸马武力如何,她会不清楚?说是对练,那是故意给敬亭颐留了几分面子。 那不是对练,是荣常尹单方面欺负敬亭颐。做妻子的,都心疼自家郎君。浮云卿心疼地牵紧敬亭颐的手,关切问:“敬先生,你没受伤罢?” 她觉得荣常尹忒不仁厚。 天底下多的是能跟他对练的男郎,那些他不选,非得选她呵护娇养的驸马。打赢驸马,心里当真舒服吗? 浮云卿护短心切,不等敬亭颐回应,嘴里就吐出炸人的炮弹,“荣殿帅,驸马身子不爽利。他呢,早年落了病根。入秋后,常常咳嗽。身子还没养好,你就带他去校场,是不是欺人太甚?” 敬亭颐焐着浮云卿的手,摇头说不碍事,“公主,臣可不是弱不禁风的蒲柳,一剑就能折成两段。荣殿帅诚心诚意邀请,臣自然要赴约。动动身,发发汗,反倒不会生病。” 荣常尹听罢敬亭颐这番可怜的话,无语凝噎。 实情他不能全盘说出,只能嘴角冷冷一抽,心里递给敬亭颐一个白眼。 今晚的凉风,吹得荣常尹头皮发紧。他竟矫情地觉着,自己比那失了清白的小娘子还绝望。 他可算涨了见识。敬亭颐不光武力极其高强,说的话也满带夹枪带棒地讽刺。他讽刺人的境界高,他的讽刺,是只能让被讽刺的人听懂的讽刺。 校场那棵蒲柳,婀娜多姿,长势分外好。偏偏敬亭颐剑风一旋,“咔嚓”断成两半。 敬亭颐是在讽刺他,他就是那棵弱不禁风的蒲柳。 荣常尹又气又委屈,眼前一黑,差点没跑去地府见阎罗王。 按公主的话说,敬亭颐算弱不禁风的料。 哼,倘若敬亭颐这厮都算弱不禁风,那世间就没雄健的男儿郎了。 荣常尹活了五十年,练了三十年武,结果被敬亭颐轻松碾压,甚至今下能喘着气怨恨,还得感谢敬亭颐高抬贵手。 浮云卿 第97节 凭什么! 荣常尹气冲冲地夺来吕夫人手里的帕子,往脖颈处胡乱抹几下,旋即“啪”地将帕子扔到饭桌上。 缓缓被他这动静震得身子一抖,蹙眉怨道:“爹爹,你这事做得不对。快向公主道个歉罢。” 缓缓早已察觉校场这事,事有蹊跷。叵奈待在她荣家的,不是寻常夫妻,是公主驸马。人家两位代表皇家而来。他们哪有资格朝皇家发脾气? 吕夫人搭腔说是呀,给浮云卿赔不是,“公主,您知道的,武将都是空有一身蛮力,脾气又臭又爆,一点就着。您别跟他一介莽夫计较,他懂什么?” 浮云卿本是随口数落,哪曾想会闹这般大的动静。既然吕夫人给了她台阶下,那她自然得识趣。 荣常尹自然懂得其中利害,灰溜溜地拿回帕子,掖在怀里。 他自罚一盏烈酒,艰难地咽下。喉管被烈酒灼得生疼,他哑着嗓子赔笑,“激动了,激动了。嗳,这事怪我,脑子一热,就带驸马去了校场。不过驸马的功夫可真不错,公主,回去您让驸马演示一番,绝对惊艳。” 浮云卿是说么,“敬先生,你当真会耍功夫?” 在她印象里,耍枪弄剑这等风流事,都是卓旸在做。敬亭颐与“武”可沾不上边。 敬亭颐笑得无奈,“臣不是早就跟您说过么,臣会些基本的防身功夫。” 荣常尹腹诽说何止。敬亭颐耍的,哪里是基本的防身功夫。 越是与敬亭颐相处,他越是能感受到这厮的可怖之处。荣常尹掂着酒盏,借烈酒消他苦闷的愁。 有时间一定得逮住韩从朗问问,敬亭颐这厮,到底是何方神圣?文韬武略,竟都达到了拔尖的境界。 敬亭颐确实跟浮云卿辩解过几次,他并不是手无缚鸡,弱不禁风的人。 只是浮云卿从未在意。 她说那好,“等抽空,你在我面前耍一套罢。什么基本不基本的,真想看看你提剑的飒爽模样。” 没看见过的满心向往,见过的却直打哆嗦。 敬亭颐挽出的剑花,射出的剑影,只能让荣常尹想起一句诗。 “一剑霜寒十四州。” 他再也不想见识了。荣常尹饮过一盏酒,祝良善单纯的公主好运。 吃喝半晌,这头出了留园,已是月明星稀。 登车前,缓缓叫住敬亭颐,朝浮云卿解释道:“我作为你的好姐妹,有许多话要跟驸马交代。哎唷,你不要听。我长话短说,马上就好。” 敬亭颐倒也愿闻其详,他站在车窗旁,朝浮云卿口语说:等我。继而摁下车帘,让车夫驱车,往前走几步。 他与缓缓则踱到一片黑漆漆的地方。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缓缓开门见山地问:“你手里捏着许太医什么把柄吗?” 敬亭颐笑得意味深长,“当然。” 他澹然地说:“许太医是不是告诉你,他托人将他葬在邙山。你去邙山找过罢,他的坟冢,不在那里。” 缓缓问:“那在何处?” 他竟然连这件事都知道。缓缓想,敬亭颐当真可怕。 “那是因为,被托付的人,将许太医葬在了其他地方。只有我知道许太医的坟冢今在何处。” “你到底想说什么?”缓缓话音颤抖地问。敬亭颐在逼她妥协,而她只能妥协。 敬亭颐淡然一笑,“不要入局,减少与公主的来往。等时机到了,我会把位置告诉你。” “局?什么局?” “官家布下的局。”敬亭颐说道,“不过与其关心许太医,不如先关心关心你的家事罢。荣殿帅在园内设校场,校场旁有间兵器库。他想做什么,荣小娘子当真不知吗?” 第76章 七十六:默契 ◎我心亦如卿。◎ 缓缓当然知道。 府邸内设校场, 各种锋利尖锐的兵器直愣愣地摆在木架上,一间摆着火炮的兵器库门吊扣松松挂着,仆从把野心勾在脸上, 这不是一座祥和的园子该有的模样。 缓缓知道,吕夫人知道, 园内人都知道,但他们怕外人知道。 “你要把这事告诉官家吗?”缓缓抬起倔强的眸,“你不怕我将你的秘密,说给公主听吗?她最讨厌欺骗, 若她知道你在骗她, 还会像今下这般,对你毫不设防吗?” 敬亭颐不置可否, 挑起跅弢的眉,澹然回:“我告不告诉官家,得看殿帅的表现。我有什么秘密?你是想把我们都身涉局中的事, 告诉公主吗?荣小娘子说欺骗这类话, 难道自己就不心虚吗?你难道没做过欺骗事?” 敬亭颐眼底满是轻蔑,对缓缓的挑衅并不在意。 他看她,恍若看一条垂死挣扎的鲤鱼。脱水的鲤鱼奋力跃身,幻想得到水池的庇佑。 鲤鱼,离了水,没了庇护,什么都不是。 任人宰割,剥骨扒鳞。 敬亭颐眸里闪着不知名的光芒, 恍似一头餍足的野狼, 兴致勃勃地看着命不久矣的猎物咽气。 缓缓愤恨地瞪他, 她竟无法反驳敬亭颐。 敬亭颐如今在明处, 他们荣家在暗处。揭发一族乱臣贼子,再简单不过。 她要告敬亭颐欺瞒,可笑的是,她自己也欺瞒着好姐妹浮云卿。 半斤八两,都是恶人,这时就看谁能沉得住气。 缓缓神色慌张,眼睫飞快颤抖,脑里糊着乱成一团的事件,她必须尽快捋清。 想着想着,忽地就明白了一些事。 爹爹先前与她提过韩从朗。他说,变法变了六年,再变下去,朝堂之内,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会受尽剥削。 国朝重文轻武,是太.祖朝就有的弊病。建朝五十二年,弊病越积越深。本来武将就不受优待,变法后,官家扶持了另一批武将,以荣家为首的老将,势必要让利于他人。 俸禄减一贯,官爵降一级,不要紧。要紧的是,荣家已经被剥削到几近赔钱了。 何况朝堂内党争厉害。所谓党争,不过是一批文官武将与另一批文官武将来回斗罢了。朝局诡谲叵测,只有图变,才能立足。 图变,就是要反。单靠一个荣家反不成,但若加上韩从朗的势力,事成的几率便会大些。 官家是真正掌控百万禁军的人。名义上,枢密使与三衙长使,共同制兵。荣父掌控三衙,与枢密使话不投机半句多。 素妆是枢密使之女,就算不受宠,好歹也比旁人了解枢密使。缓缓接近她,是为了套话。 至于接近浮云卿,一方面她与浮云卿当真情深,不过更多的是为了入局,破局。 不错,正如敬亭颐所言,这正是官家布下的局。 局里东西两个对立面,分别站着敬亭颐与韩从朗。局内天元,是浮云卿。 敬亭颐背后那股不知名的庞大势力,让他用名正言顺的理由,不断接近浮云卿。同时,以荣父为首的一股势力,支撑着韩从朗将浮云卿当作突破口,不迭攻之,试图逼退敬亭颐的势力。 棋局里,讲究下先手,定天元。天元归入谁手,谁的胜算就稳。 官家让敬亭颐与韩从朗互相厮杀。敬亭颐是官家的人,韩从朗是造反头子。恰好两位男郎,都对浮云卿有意。官家设法用一位小娘子,制衡两方势力。 至于谁输谁赢,目前来看,尚不能知晓结果。 缓缓的直觉告诉她,敬亭颐不单单是官家的人,他还有另一层身份。 旁人听及谁要造反,必会马不停蹄地赶到禁中,将此事告与官家。可敬亭颐居然还有闲心与她做交易,他还能空出心思警告她,让她离浮云卿远些。只要她不再接近浮云卿,他就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好似国朝覆灭,风水轮转,并不是敬亭颐关心的事。 但他若真什么事都不关心,只想平叛谋逆势力,只想守着浮云卿过好日子,那仅仅只拿荣家谋逆一事要挟便可。 缓缓想不通,敬亭颐为甚要提许太医的事。 谋逆是国事,许太医是私事。敬亭颐这般神机妙算的人,应该会懂,荣家人从不把国事私事混在一起。 许太医不在这场局里,他仅仅是缓缓的一点私心。 想及此处,缓缓大雾弥漫的心,慢慢变得了然清醒。 除非敬亭颐不仅想掀翻这场局,还想将局里每个人都杀之而后快。 掀翻局,是为官家,尽职尽责。杀尽局中人,是为浮云卿,是他的私心。 他想揭开浮云卿身边所有人的真面目,然后再对浮云卿说:只有他是真心待她。 阴险至此。 缓缓不喜受制于人,叵奈目前有关敬亭颐的事,掌握得太少,无法勘破他的身份。 只能任他摆布。 在缓缓陷入思考时,敬亭颐出声提醒道:“荣小娘子,你可想好了?” 缓缓沉重地点头。 “我明白,我会慢慢远离她。” 敬亭颐说那好,“连带着施小娘子一起。” 浮云卿信赖的两位小姐妹,被她赞为“无上好友”。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份姐妹情谊塑造得过于顺畅。她以为天上掉了两块馅饼,将其好好揣在怀里。 却不曾想,一切的一切,早有预谋。这场预谋,持续已久。 无上好友。敬亭颐细细品着这四个字。 迟早,他会把她以为的无上好友的真面目撕开,撕得粉碎。 金车辘辘,路程颠簸,浮云卿不自主地往敬亭颐身边靠。 她好奇缓缓与敬亭颐说了什么,因问:“缓缓是不是在教你怎么关心疼爱我呀?” 敬亭颐轻轻捏着她的脸颊,委屈地回:“臣对您的关心疼爱,难道还不够么。臣哪里做得不对,您可以说出来。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嚜。” 浮云卿认真地想了想,倒真没找出敬亭颐哪里做得不好。 敬亭颐不信,“那您给臣这做驸马的,打个分数罢。满分十分,您打几分。” “九分。”浮云卿毫不迟疑地回话。 窥及敬亭颐眼里的疑惑,她搀着他的胳膊,借着金车行驶的力,不动声色地滑到他怀里。 浮云卿 第98节 敬亭颐握着她一搦纤细的腰肢,认真地问:“那一分失在哪里?” 起初他的确不解,可当睃见浮云卿一脸鬼灵精时,他似乎破了她即将说的话。 他知道浮云卿会做什么,即便如此,还是任由她在自己怀里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给出她想要的反应。 浮云卿猛地凑近敬亭颐,俩人两张脸几乎要贴在一起。 凑近便会呼吸交缠,再轻的呼吸声,也会荡在耳边,久久不曾消散。 “那一分嘛……”浮云卿紧盯着敬亭颐的唇,“失在你不热情。” 言讫作恼地捶着敬亭颐的胸口。她并没收力,用着平时打卓旸的力气,捶着敬亭颐。 敬亭颐笑她猴急,“哪儿不热情了?” 浮云卿幽怨地看他,“你明明知道。” “说出来。你说出来,臣才知道。” 敬亭颐引诱着浮云卿,让她将直白赤.裸的霪与欲,一字一句地说出来。 就在这个逼仄的车厢内,就在他强势的怀里。 浮云卿脸皮一红,食指点着敬亭颐的唇,往下摁。 指腹把他饱满的下唇,摁出一个凹陷。这个凹陷,平时都是她咬出来的。 敬亭颐格外喜欢引诱她,浮云卿想。 待她被诱得失控,敬亭颐才憋不住心劲,因她的失控而失控。 浮云卿阖眸,慢慢将嘴唇贴过去。 她移得慢,按照她那缓慢速度,怕是过去一百年,两张嘴皮子还没相遇。 敬亭颐摁着她的后脑勺,将她往怀里带,强势地吻住她的下唇。 风雨欲来,在至暗时刻降临前,他希望浮云卿只属于他。 她是矛盾的结合体,大胆又雌懦,单纯又霪媚。他因她的反复矛盾,也变成了一个矛盾的人。 敬亭颐捧起浮云卿的脸,而她颤着沾染泪珠的眼睫,抬眸望他。 歪了歪头,像颗成熟的蜜桃,渍着浄泚水光,等他采撷。 她眨了眨眼,没有说话。敬亭颐却知道,她是问他,怎么不继续? 敬亭颐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带一层薄茧的指腹,反复搽她的唇。 四方车框外,是朦朦胧胧的月色。车帘倏尔荡起,将几束月色送到湫窄的车厢里。 敬亭颐撩起浮云卿腕处衣襟,揿着她白皙的手腕,仔细摩挲。 “等秋猎后,臣送您个礼物罢。” 他离得近,热气扑在浮云卿的脖颈处,她莫名畏缩地耸了耸肩。 “为甚还要等到秋猎后?”浮云卿不解,“敬先生,你想送,随时可以送。” 她不聪明的脑子,蓦地在此刻开窍。敬亭颐盯着她的手腕看,难道是想送她一个手串么? 敬亭颐回道:“秋猎前后,忙得焦头烂额。这时候送,就是再珍贵的礼物,您也不会放在心上。等秋猎后,咱们都闲下来,臣再送您,会叫您记得更深刻。” 言讫,掰开浮云卿的手,贴到自己脸侧。 “关于臣的一切事,臣总是想让您记得深刻。” 黏黏糊糊地索吻,迷迷糊糊地应接不暇。 浮云卿悄悄睁开眼,睇见月色时而打在敬亭颐勾起的嘴角,时而打在他藏匿爱意的眼眸。 此刻说什么都是破坏氛围。 浮云卿想,她要跟敬亭颐好好地过一辈子。 显然他懂她的思绪。 他捧起她的脸,碾磨这份来之不易的默契。 “我心亦如卿。” 作者有话说: 五一调休,这周末与下周一周二保持日六日万,但更新时间不定,一般都在晚上更。比如这周六的更新会在晚上。下一章是秋猎,第二个剧情节点,需要反复磨,给我一点时间~ 甜了好久,酸涩预警。 第77章 七十七:秋猎(一) ◎无巧不成书。◎ 九月初九, 天朗气清,团云滚滚。 顺天门外,通衢车马骈阗, 各队前竖着幡挂旌旗,飘扬搦动, 遮盖了骑马人的身形。 浮云卿挑开车帘,往车框外使劲仰脖扒头,仍旧看不出那道朱砂旗面上,到底写着哪个大字。 敬亭颐将她拉到身边, “前面是辽人的队。” 今年秋猎, 与往前数次都不同,是建朝来最盛大的一次。辽国掌权的萧驸马携越国公主亲自拜访, 辽国赠定朝五百匹千里马,一千二百匹肥壮的牛羊,诚意十足。 辽人, 滇人, 小国金人,此刻都带着车队,停在顺天门前。只待城门大开,骙骙骏马便踏着马蹄,直奔琼林苑。 国朝的皇家贵胄,排在外邦使者后面。别说深居内闱的小娘子家与内外命妇没见过这声势浩大的场面,就是在外奔波的男儿郎,也被今年秋猎的排面给唬得不轻。 秋日, 外邦兵强马壮, 国朝也不甘示弱。养兵千日, 用兵一时, 谁都想在五日秋猎赛里,拔得头筹。这个时候,秋猎已经带上了诸邦诸国较量的意味,有点血气骨气的,都磨掌擦拳,跃跃欲试。 在一群激动难捱的男男女女里,敬亭颐的澹然,显得格外突出。 浮云卿听及他的话,眼眸更亮。 “辽人?噢,我想起来了。敬先生的友人,萧驸马与越国公主也来了,对不对?”浮云卿兴致勃勃地说道,“敬先生的友人,也是我的友人。先前这对舅甥住在禁中,咱们手里的药方送不出去。今日是个好时机,咱们可以趁着玳筵,将药方递到二位手里。秋猎第一日,不安排狩猎。玳筵后是男女混打马球、男女蹴鞠、女子相扑、宴射投壶。哎呀,得趁这个时机多跟越国公主搭话。” 敬亭颐不解地噢了声,“您对越国公主很感兴趣吗?” 浮云卿扬着刚修好的柳叶眉,说那自然,“小娘子家嚜,在重大场合里,总想找个年龄相仿的玩伴,这处走走,那处转转。越国公主今年也是十六岁呢,我们俩人,年龄相同,都有驸马陪伴。于公于私,合该玩到一处去。往年秋猎,我跟素妆缓缓待在一起,爹爹数落我没个公主样子,尽叫外人笑话。哼,今年我就给国朝撑撑面,让外邦人看看,我大定的公主多么贵气。” 言讫有模有样地扽平缭绫,腰杆挺得比墨线还直。 浮云卿扶正髻上一顶白角冠,目视前方,拿乔问敬亭颐:“看看本殿下够不够格给国朝撑面。” 好嚜,连“本殿下”这个罕见的称呼都出场了,看来这位俏滴滴的小娘子,是在正经发问。 敬亭颐侧目看去,只觉入眼的全是饱满的珍珠与小娘子白皙的皮肤。 头衣白角冠,脸庞珍珠靥,耳垂是流苏珍珠坠环,锁骨处盘着珍珠项链,贵气雍容。斜红妆与嫣红的口脂又将珍珠白的寡淡冲淡几分。杨妃粉大袖配藤紫褶裙,将少女的朝气与贵妇的沉稳结合得极为精妙。 妆容与服饰,是禁中眼光最独到的司衣局女官搭配的。上金车前,浮云卿的这身打扮人见人夸。平时国朝尚朴素淡雅,今日不同,重要场合,极其奢华瑰丽。 把金玉琳琅铺满,缀满眼周可见,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凸显出强盛的国力。 敬亭颐静静望了她许久,比及接收到浮云卿抛来的一个媚眼,迟迟未能反应过来。 紧接着,浮云卿又挑起撩拨他的细眉,眨巴眨巴眼,故意弄出魅惑之感。 “您自然够格。”敬亭颐忍俊不禁,瞧见那顶白角冠差点滑落,赶紧伸手扶好。 他心里偷摸想着,一顶白角冠,约有一尺。这样算来,五顶白角冠便与浮云卿同高。 平时没戴冠时,浮云卿站直身,堪堪到他胸口处。戴上白角冠,几欲与他的眉齐平。 “今日长高许多。”敬亭颐笑得宠溺,一面给她整理衣襟,一面轻声说。 浮云卿佯作嗔怒地瞪他一眼,“哼,也就在今日,我能跟你差不多高。往常看你,都得仰着头呢。天长日久的,我感觉脖颈都拉长了。” 说着不禁仰起头,慢慢的,朝敬亭颐身侧倾斜。 慢慢的,撅起嘴唇。 “不可以。”敬亭颐窥及她阖上了眸,顿时哭笑不得。 “亲花了,又得补口脂。”敬亭颐轻声哄她,“好了,脖颈不能再仰了,头上还落着一顶白角冠呢。官家昨日说过,今日装束随意造弄,不过不能损坏簪珥服饰。谁把衣裳弄脏了,把花冠摔成两半了,谁就得赔钱。这顶白角冠由象牙制成,可抵公主府半年俸禄。所以呀,好好对它。” 浮云卿说那好罢。敬亭颐一番话确实在理。装束奢靡,她享受着旁人惊羡的眼光。同时,心也在滴血。为着今日撑面,数锭金元宝都折进去了! 她将元宝送到禁中,当作租赁钱。因着租得贵,还得另交一笔租税。 不仅是她,爱美的小娘子,爱俊的小官人,都赔进去不少真金白银。 赔就赔了,够美够俏就行。 遐暨琼林苑,贵人们下马下车。浮云卿跟着大部队,被敬亭颐抱着下车。 敬亭颐拦腰抱起她,她搂紧他的脖颈,往他怀里一钻,霎时听见周遭贵女们的惊叹声。 浮云卿脸颊微红,“哎呀,都老夫老妻了,还用这么害臊的方式出场。” 好罢,她承认,被情.爱冲昏头脑的人,动作言语,莫名其妙地就带上了矫揉造作的意味。 浮云卿一只耳窝在敬亭颐胸膛前,听他稳健的心跳。另一只耳,竖着朝外伸展,在听贵女命妇是怎么夸他们这对檀郎谢女的。 浮云卿这个人,遇见欢乐热闹的场面,她激动欢闹;遇见安静岑寂的场面,她半句话都不会多说。 人的思绪动作随环境走,今日烜耀,是顺势而为。 另一方面,也是想打压她与敬亭颐不和的风声。这阵风声传到她耳边时,外面已经谣传,她在写和离书了。 勘查一番,原来是韩从朗这厮不要脸的从中作祟。哼,他越想看笑话,她就越是要活得精彩。 若非敬亭颐不许,她非得当着众人的面,狠狠亲吻他的唇。 敬亭颐不知她心里这些小九九,将她稳稳放在地面,捏着她肉肉的鼻尖。 “嗳,明明是您要求臣抱着您出场的。” 有情人你侬我侬,蓦地听到一道嫌弃的“啧啧”声。 卓旸搽着额前的汗,心里的怨气快要掀翻天。 骑一路马,又在顺天门外苦苦等候半个时辰,他们这些抛头露面的,被大太阳晒得口干舌燥,略显狼狈。到了琼林苑也不得安生,刚勒好马,就见浮云卿与敬亭颐黏糊谈情。 他是穷尽力气的老骆驼,是埋头苦干的老黄牛,什么好的都不属于他。 浮云卿 第99节 卓旸倍感心酸,接来侍从递来的一壶茶,猛灌进喉管。 再一抬眼,浮云卿朝他勾起个不算友好的笑。她握紧拳头,在他面前挥了挥。 “不要破坏气氛。”浮云卿咬牙切齿道。 卓旸想他定是热疯了,居然觉得浮云卿威胁他的样子,可爱极了。 他真诚地致歉,“好罢,你们继续。” 浮云卿白他一眼,“晚了。” 挥舞的拳头,最终还是落到了卓旸的臂上。 “不疼。”卓旸挑起跅驰的眉。 言讫,又捱了一拳。 这拳反把浮云卿的手掌震得生疼。 “还是不疼。” 浮云卿眼眸瞪得浑圆,再想出拳时,被敬亭颐拦下。敬亭颐替她打了卓旸一拳,果然见卓旸龇牙咧嘴地叫痛。 “疼吗?”浮云卿问。 卓旸朝敬亭颐比了个大拇指,这下换他咬牙切齿地回:“真疼。” 他没说谎,真的疼。敬亭颐一拳挥在他臂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使出了九成力。这是内伤,他一条胳膊差点被抡下来。 谈情说爱的男人,当真惹不起。 小插曲过后,卓旸将注意力转到了别处。 拐进琼林苑,先入目的是金明池。宽阔的金明池,龙船竞标,奥屋阗挤。此刻众多车队都得在金明池前卸下装备,待会儿只身赴宴。这个时候,大家的目光都聚焦在龙船上。 各条龙船头站着敲鼓助威,为玳筵造势的诸班直。 卓旸只觉耳鼓都要被鼓声震聋,后退几步,从人群里挤了出去。正想抄小道到后方,抬眼却见不远处,萧驸马拿着一只鹰隼,逗着雌懦呆愣的越国公主。 他们俩是贵客,按说此时该与官家见面寒暄才是,不曾想尚还停留在金明池这处。 旁人与萧驸马不熟,卓旸,敬亭颐却与萧驸马相熟。 叵奈敬亭颐不在身边,卓旸只能躲在一株樱桃树下,远远睐着萧驸马。 目前为止,卓旸还没见过比萧驸马更痴情种的人。噢,或许将来敬亭颐能与萧驸马媲美。 萧驸马停留在此,是为了哄越国公主。越国公主怕生,他拿草原常见的鹰隼哄她。把她哄好,才会挪步去见官家。 辽人在许多方面都不如中原人讲究,因此晚些时候赴宴,对萧驸马来说,只是一件寻常事。 这厢跟着敬亭颐踅足后方,蓦地发现,原来今日的玳筵在一方大棚下举办。 尖头履踩着茁壮的青草,走几步,鞋面就被露水打湿。比及走到棚下,好好的一双尖头履,不可避免地沾染上几颗砂砾。 落座后睃见官家笑得别有深意,浮云卿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昨晚官家将皇室子女都唤进禁中,仔细嘱托。浮子暇闹着要穿漂亮衣裳,就算拿钱交税也想穿。彼时官家一口应下说好。今日来了才知,好啊,原来官家把他们都阴了进去。 二姐提着大袖衫,大妗妗搽着鞋面,若早知要过草地进大棚,她们肯定不想再穿得这般华丽。 好在大体来看,装束仍旧干净整洁。 浮云卿被敬亭颐抱着走了一路,鞋面脏得轻。进了棚,听及兄姊们一片艳羡声。 大妗妗王西语恨铁不成钢地朝太子抱怨:“看看小六人家,有驸马疼。我呢,我什么都没有。” 太子难得不跟她争吵,委屈地说:“我要是有多余的力气,我也抱你。我的力气,得分在打球骑射上,懂不懂。我是储君,要是输给辽人,回去爹爹保准得鞭笞我。” 王西语无语凝噎,趁着人还没来齐,凑到圣人身边告太子的状。 她嫁进皇家,除了郎君常惹她生气,旁的方面,滋润潇洒。 圣人把她当亲女儿来疼,今下不迭附和着她的话,“嗳,太子他不争气。你回去还得多打打他,储君又能怎样,回到家,不还是一个有妻有子的寻常郎君么。这小子就是欠打,得打到他服。” 幸好太子这时已经凑到了男人堆里,拉着他的两位妹婿与数位好友,坐在棚下说话。 人稀稀散散地落坐,迟迟到来的,是萧驸马与越国公主。 萧驸马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官话,朝官家行了个契丹礼,扯着越国公主落坐。 宽敞的大棚东西南三面各坐满了人,北面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落着几个靶子。文武百官,皇子皇婿,公爵侯伯,面东而坐;后宫嫔妃,皇女贵女命妇,面西而坐。 面北而坐的是官家与萧驸马。 本来萧驸马坚持要将越国公主带在身旁,使者一听,阻拦说不可,这是大不敬。 国君面北而坐,国君之妻,需落坐在女眷中间。这条规矩,无论在定朝还是辽国,同样适用。 官家知道萧驸马心中顾忌,安慰道:“不碍事。越国公主与朕的小女儿周国公主年龄相仿。朕的小女儿机灵聪明会来事,会替可汗照顾好她的。” 这番话槽点太多,萧驸马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沉吟半晌,决定先纠正官家的错误,“我还没有做可汗,官家称呼我为驸马就好。” 萧绍矩的确没封礼做辽国可汗,可现今军政大权被他紧握在手,称不称可汗,都挡不住他已掌权的事实。 不过既然他这么说,官家只能点头应下。 萧驸马再说起越国公主的事,“前不久,她生了场病。赶到贵朝时,身子还没养好。加上她怕生,我担心她。” 官家欸了声,说不碍事,“萧驸马,你要相信我朝不会怠慢越国公主。” 萧绍矩心里骂官家老贼。这话一出,彻底堵死了他的路。若硬要把公主拉到身边落坐,那就是他不相信官家,不相信定朝,处理不好就会擦枪走火。 他无奈地点头说好。 官家见他吃瘪,笑得愈发张扬。看来他设的局很成功,局内人都得低头服输。 随后寒暄几句,便让大监通嘉喊话静场。 尽管做了几年官家,可经历重大场面时,官家也与在场诸位一样,心里紧张。 但他不能表现出来。 数双眼睛紧盯着他,官家清嗓,出声背着翰林院学士写好的诵词。 威风正经的话声,清晰地传到浮云卿这头。 女眷的目光,此刻都聚集在越国公主耶律行香身上。当然,还有几道目光,观摩着浮云卿的装束打扮。 耶律行香乖乖地坐在凳上,不管旁人跟她搭什么话,她都置之不理。 浮云卿想她是被看得拘束,遂起身提声,朝几位胆大的贵女斥道:“看什么看,不许看。吃你们自己的饭去。” 言讫,与素妆缓缓交换个你我都懂的眼神,又飞快地瞥开眼。 浮云卿的话声刚好能叫圣人听见。她扭过身,用严肃的眼神逼散三三两两的闲话声。 圣人笑的时候,是祥和的菩萨。不笑的时候,颇有凌厉风采。 她盯着几位低头的贵女,斥责道:“某些人,天生爱操闲心,爱说闲话。遇上什么事了,不妨大声说出来,让诸位都乐呵乐呵。” 谁敢承认是自己说的话?几位命妇恨铁不成钢地低声骂自家女儿:“就你管不住嘴是不是?非得捱圣人一通骂,心里才好受?” 这下再没人敢盯着耶律行香看,一时鸦雀无声。 圣人又斥:“让你们不说话了吗?怎么,难道你们说的都是闲话?” 女不教,母之过。命妇们又骂自家女儿:“圣人说的是不要说闲话。懂不懂什么叫闲话?这个时候,说辽国公主就是闲话,旁的一概不算。赶紧把嘴张开,跟玩得好的说话。” 贵女们拢共受了五次数落,她们不敢给圣人公主使脸色,只能拉来好友闲聊。 随意自在的攀谈声渐渐大了起来,圣人朝浮云卿递去一个了然的眼神,让她好好招待越国公主。 打开越国公主的心防,这是个艰巨的任务。 浮云卿与耶律行香坐在一桌,这个位置,离宫嫔与贵女都有一段距离,足以让她与耶律行香说悄悄话。 浮云卿打量着这位明明与她一样大,可看起来还要小她几岁的辽国公主。 辽地的秋冬总是格外漫长,那里的风比中原猛烈百倍,常常能把脸刮皴。因此每至秋冬,辽地女子都会用栝楼汁儿将脸面涂黄,入春暖和时再卸下。这叫“黄面黑吻”,时下也称作“佛妆”。 辽女肥美健壮,可耶律行香却瘦瘦小小。珍珠头衣将她的发紧紧包住,紧蹙的脸面上,缀着粗眉圆眼与挺鼻樱嘴。 浮云卿看得仔细,试图通过耶律行香来了解遥远的契丹国度。 瘦瘦小小的耶律行香,被宽松的左衽圆领赭黄袍包裹在内。袍带自胸前系起,垂落在膝边,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疲惫的她锁在绸锦笼里。而她身上的璎珞戒指与珠石项链,是防止逃走的铁链。她像是偷穿大人衣裳的小孩,甚至让浮云卿对她的年龄产生怀疑:真的是十六岁,而不是十三岁吗? 她很美,但总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病气。 浮云卿看她瘦小虚弱,一时把她当成妹妹来对待。磕磕绊绊地说了句敬亭颐教过的契丹语,“你还好吗?” 契丹语带着北地粗犷的气息,话出说口,浮云卿都觉自己的嗓音低沉几分。 不仅粗犷,还得卷舌弹舌。这与中原官话完全不同。 因此瞧见耶律行香毫无反应,浮云卿还当是她自己说的不标准,没让人家听懂。 于是又沉声问:“你还好吗?” 不料耶律行香却用中原官话回:“我很好,谢谢你。” 发音很标准,像萧驸马那样。 浮云卿满心惊讶,“原来你会说中原官话。” 明明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可耶律行香还是倍感羞赧。黄面遮挡住她绯红的脸,她心慌得扑通乱跳,只能握紧手里的青篦扇,让自己冷静下来。 耶律行香感觉自己像个另类。在这里,只有她化了黄面黑吻妆,只有她穿着左衽袍。她本就怕生,今下待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更不知所措。 身旁的公主,不迭陪她说话。耶律行香抬眼,这个公主当真美丽。 辽与定朝时兴的美不同,辽喜欢健壮的女人,而定朝喜欢婉约的女人。 尽管如此,耶律行香依旧确信,就算这个公主站在辽国的土地上,依旧会有许多人夸她漂亮得跟下凡仙女一般。 耶律行香觉得这个公主,与她见过的所有定朝人都不同。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浮云卿颇感惊喜,心里夸着自己真会为人处世。看看罢,她竟能让沉默的耶律行香开口问话。 浮云卿放缓声音,“浮云卿。浮、云、卿。” 耶律行香没听清楚,因问:“你叫呼延清?” 浮云卿摇摇头,伸手指着天边浮云。 浮云卿 第100节 “我姓浮,名云卿。‘浮云卿眼见,富贵非吾愿。’念这句诗,就知道我的名囖。或者看看天上的浮云,或许之后再看浮云,你就会想起我。”浮云卿说道,“呼延清……这个名字也好听。太.祖朝,有位名将叫呼延赞。这个名字,还能叫我沾沾名将的喜气呢。” 浮云卿知道,于耶律行香这般怕生的人而言,念错名字其实是件尴尬又难堪的事。 所以她竭力安慰耶律行香。 先前敬亭颐曾指着她惨不忍睹的考卷,耐心说道:“这或许是某道题的答案,但却不是这件题的答案。” 而今,她把这句话,赠给耶律行香。 “我记住了。”耶律行香乖巧地点点头,继而指着浮云卿头上的白角冠,“你的花冠很好看,但看起来很沉重。” 浮云卿说是呀。她能看出耶律行香眸里的向往,悄咪咪凑近问:“你喜欢这顶花冠吗?禁中还有一顶白角冠,喜欢的话,我给你带来。” “我喜欢。”耶律行香紧紧揿着青篦扇,踌躇说:“但我只想要你头上这一顶。” 她只要浮云卿戴过的。 就像在野外,要选虫啃过的果子吃一样。别人用过的,安全。这是耶律行香打小被教的道理。 然而在浮云卿心里,将戴过的花冠赠给旁人,是万万接受不了的事情。自己用过的,当作礼物给旁人,谁接受得了? 不待浮云卿开口解释,耶律行香便搭腔回道:“你知道么,在辽国,时兴吊尸葬和厚葬。吊尸葬,就是人死之后,把尸体挂在树上几月或几年,待尸体风干后,再挪进棺椁。某一日,我也会这样。我想,人吊在树上那么久,挪进棺椁时,脸身肯定就糟得不成样子了。我想,我死后,殓装得有金覆面和银网衣,这样我糟糕的脸和身子就不会吓到外人。” 听及耶律行香的丧气话,浮云卿连忙呸呸几声。 总算体会到大人听见小孩说“腰疼”时候的心境了。 “好好活着,什么死不死的,不要再说了。活人不要想身后事,你得活得长命百岁。”浮云卿怨道。 浮云卿的反应,和耶律行香的长辈与婢女的反应一样。 她们都觉得不吉利,让她不要再说了。可这就是事实啊。 “浮云卿。”她不甚熟稔地念道,“你知道我与驸马是亲舅甥罢。他是我的亲舅舅,是我母亲的兄长。在辽国,耶律氏子女只能与萧氏通亲。舅甥成婚,不算近亲。我们也不讲究近亲不近亲的。但在定朝,舅甥是近亲,会被人视为□□。我认为定朝说得对,我们是□□,是活不长的。” 就算有浮云卿相伴,耶律行香仍觉她自己另类。 遐暨定朝,所有人都知道她与萧绍矩是亲舅甥。他们鄙夷的目光,让她害怕。她希望自己与萧绍矩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可又清楚地知道,舅甥结合是原罪。 她的思想不同于无知的契丹人,可就算明白,还是要与萧绍矩成婚。 何况,她深深爱着她温柔强大的舅舅。 她是罪孽,可遇见浮云卿这般灿烂的光束,仍想摘点光束,带进坟里。 “我喜欢你这顶花冠。”耶律行香诚恳说道,“你愿意把这顶花冠给我吗?我有钱,可以把这顶花冠买下来。” 言讫她就开始摘手上的金戒指,摆在浮云卿面前。 “我很喜欢,可以吗?” 浮云卿睐着耶律行香,她总算知道耶律行香像什么了。 像一只即将蜕变的蚕蛹,抽丝剥茧,奋力挣扎。 最终她蜕变成了一只美丽耀眼的蝴蝶,可她已没有力气再去飞翔。只能躺在叶片里,依旧美丽,但满是疲倦。 浮云卿说当然可以。话音甫落,便见耶律行香笑弯了眼。 浮云卿怔忡地看她的笑颜。一张冷淡的脸面上,竟然能升起一抹灿烂的笑容。 “你笑得真好看,你要多笑笑。”浮云卿接回思绪,“再说,谁说你活不长呢。” 她掏出一纸药方,摆在耶律行香面前。 “喏,这是治病的药方。敬先生说,你与萧驸马是他的好友。他拜托我,向我的好姐妹,寻来这药方。” 治什么病,敬亭颐没与她说,浮云卿也没有多问,不过她能猜出病因。 一半是因舅甥近亲成婚,一半是因耶律行香生来羸弱。另一小半,是因辽地环境恶劣。刮风下沙,果蔬少,干净水也少,人常居住在那里,再强壮的身子也会饱受摧残。 当然,她没资格站在高处,指责耶律行香的家国。 仅仅给她打包票说道:“这个药方,能治好你的病。” 其实睇见浮云卿拿出药方,耶律行香并不信这纸药方能治好病。 可听及药方是敬亭颐委托浮云卿要来的,耶律行香忽地就愿意相信这番话。 她相信敬亭颐,她知道能让舅舅甘心割让燕云十六州的人,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耶律行香收下药方,折好放在窄袖里。 俩人又搭着话聊,未几,便见对面男郎都站起身,伸胳膊蹬腿。 浮云卿漾了漾缭绫,乌压压一群人里,她一眼就能望见敬亭颐。 喧哗声被耳朵挡在外面,隔着老远,浮云卿与敬亭颐遥遥相望。 此时此刻,他们不在彼此身边,却依旧能隔着旷野的风相拥,听得见彼此稳稳的心跳声。 浮子暇踅及浮云卿身旁,先向耶律行香道万福,又朝浮云卿说道:“小六,咱们该去换衣裳了。玳筵嚜,时间短,毕竟大家专程来琼林苑一趟,也不是来用膳的。吃得饱了撑了,活动不开。待会儿第一个要比的,是男女混合马球。快去换身轻便的衣裳罢。” 浮云卿说好,叫浮子暇先走。 待棚下的人几乎都走远后,浮云卿将白角冠摘下,递给耶律行香。 花冠一摘,她就从比耶律行香高一个头,变成只比她高两指。 “我们一起去换衣裳罢,行香妹妹。” 虽然耶律行香看起来,并不需要换衣裳。她身上的窄袖袍,防寒又轻便,正适合骑马涉猎。 “妹妹?”耶律行香疑惑地歪了歪头,“我的生辰在小满。我比你大几个月。” 浮云卿满脸惊诧。瘦瘦小小的耶律行香,年龄竟然比她还要大。 浮云卿认命说好罢,“那叫你行香姐姐?” 耶律行香说不必,“什么缀称都不用加,我喜欢简单一点。” 斜眼瞥见萧绍矩在等她,耶律行香说:“你去换衣裳罢,我在这里等你。” 浮云卿朝她递去一个我都懂的眼神,说那好,转身踱至换衣裳的帐里。 这厢萧绍矩见耶律行香抱着一个奢华的花冠不放,招招手让她过来。 “舅舅。”耶律行香费力举起沉重的花冠,“我喜欢这个。” “这不是周国公主戴的那顶吗?”萧绍矩将花冠放到桌上,继而搂住耶律行香瘦小的身。 “抱歉,没能给你更好的。再等我两年,等我掌稳政权,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舅舅,你已经给我更好的了。”耶律行香将药方塞进萧绍矩手里,“我们还有希望。” 俩人说着契丹语。有情人在一起,就算说着粗矿的契丹语,依旧含情脉脉,委婉动听。 后族萧氏,世代辅佐皇族耶律氏。自古以来,没有一个萧氏族人掌权。萧绍矩能走到今天这步,是混乱动荡的时局造就,也是他该得的。 他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罪,只有耶律行香知道。 耶律行香扣紧他的衣袍,“舅舅,我什么都不缺。我只是喜欢这顶花冠,我喜欢花冠戴在她头上的模样,也喜欢花冠戴在我头上的模样。舅舅,我喜欢这个公主。我想,秋猎后,我可能不会再见到她了。我想留一顶花冠,这样回了辽国,我想念她的时候,就看花冠。” 她摇了摇手里的青篦扇,“就像,我想舅舅的时候,会握紧扇子。” 比及浮云卿换好衣裳出来,正好碰见耶律行香与萧绍矩俩人犯黏糊,一时不好打搅。 眄视一圈,恰好见敬亭颐站在不远处等她。 浮云卿唤来一位仆从,让他告知那俩人,自己跟着敬亭颐走,不必等她。旋即奔向敬亭颐怀里,“敬先生,我把药方给行香了。” 敬亭颐说好,牵起浮云卿的手往马球场走。 “接下来,会有一场硬仗要打。”他说。 玳筵上大家拘谨,可一到宽敞的马球场,大家都系好攀膊,锋芒毕露。露怯的,不愿参加的,也不勉强,寻条杌子坐着观赛就行。 官家换好衣裳,躺在圈椅里,悠闲地呷茶。 赛事全程由太子与通嘉操心,他乐得清闲。 圣人劝:“萧驸马都准备上场呢,您不去,怕是不好看罢。” 官家唉声叹气地回:“萧驸马今年三十四,正值壮年,是烜耀能力的大好时候。朕呢,朕大腹便便,身材臃肿,不上场,是留个颜面。” 贤妃踅来,嗤笑道:“知道臃肿,就少吃点肉,多起来跑圈。” 淑妃附和说是呀,“不过官家说得对。马球场属于精力充沛的年青人。咱们适合静静地投壶,投中叫好,投不中只当消磨时光了。” 圣人深有体会,“方才沿着马球场走一圈,到处都是成群结队的年青人。皇子皇女们这会儿约莫在候场了,待赛事开始,咱们一起去看打马球。” 女眷们笑声朗朗,沉默的官家似乎与这番热闹场景格格不入。 * 赛场语笑喧阗,通嘉扬声说肃静,接着解释赛场规则。 首轮是男女混打马球,即指一队里有男郎也有小娘子,夫妻或情人结对抓阄,抽取次序。独身的男女,就独自抓阄,分到哪队算哪队。 队分攻方守方,一队十人,抓到相同数字的攻方守方对打。十人队里选队长,队长抓阄选出场次序。 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围在浮云卿与敬亭颐周遭的,都是熟人。 她与敬亭颐抽到了攻方,而耶律行香与萧绍矩抽到了守方。浮云卿是攻方队长,耶律行香是守方队长,两队对打。 浮云卿队里,有卓旸,缓缓,素妆,归少川这四位熟人。而耶律行香队里,有胡佟,张双翘,刘妙祥,韩从朗这四位熟人。 两队第二轮上场,因此认完队员后,都坐到规定的地方,相互攀话。 耶律行香与萧驸马搂抱在一起,浮云卿见状,也想捞来敬亭颐。 叵奈熟人诱惑太大,她捱住同敬亭颐亲近的心思,先去向许久未见面的胡佟问好。 今下大方内敛的胡佟,与那时在橫桥相看宴的她,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胡佟敛袂道声万福,随即拉来身旁的小官人,“公主,这是我的郎君,陇西副节度使成璟。看看,您一定认得他。” 小官人掖手唱喏,满面春风地说道:“公主,您还记得我罢。那次橫桥相看宴,我撞到了内子,可还记得?” 浮云卿惊讶得说不出话,绕着成璟打转,恍然大悟地噢了声,“原来是你。” 哎呀,那这样说来,她倒是无意间给胡佟做了一次媒。 胡佟不迭感谢她,“那时郎君从陇西归京,等司里任命。他拗不过家姑,答应她去橫桥赴相看宴。嗳,说来也是感慨,我愁嫁,愁到二十岁。本以为这辈子都要待字闺中做老姑娘了,不曾想,与郎君看对眼后,当即决定成婚。我呢,跟着郎君到陇西,举办了婚仪。若非时间匆忙,真想邀您去婚宴噇酒。” 浮云卿说她与从前大为不同,“张小娘子,刘小娘子是不是也成婚了?” 浮云卿 第101节 胡佟说是呀,“短短几月,大家都成熟许多。她们两位不敢往前凑,但托我跟您说一句感谢。若非您那场相看宴,她们俩也找不到如意郎君。浙来北里,零零散散地都已成婚。不管嫁的是不是喜欢的,总之过得都比从前好了。” 所以人生有时就是这么巧。短暂分开后,彼此会携带着更好的风采再次相遇。 浮云卿打量着成璟,真是个俊俏英勇的男郎,既有文官的儒雅,也有武将的果决。 再细细品味“陇西副节度使”这个官职,越想越觉得熟悉。 杨太妃的二哥,正是陇西节度使。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这两队熟人彼此搭话,不觉间第一轮比赛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获胜的是攻方。 浮云卿定睛一看,又叹一声巧。攻方队里,有一位小娘子,正是清河县主陆缅。 浮云卿八卦地瞥向韩从朗,“欸,那不是你的未婚妻吗?” 韩从朗嗤笑一声,挥舞着手里的鞠杖,“第一轮是攻方胜,哼,第二轮,肯定是守方胜。”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青人,一上赛场,都拿出十二分架势来,谁也不让谁。 第二轮的攻守两队,被观看者戏谑地称为“公主驸马队”。 一时大家的目光都投到马球场上,甚至有人在赌,哪方会胜。 睐及萧绍矩鹰隼似的眼,浮云卿忽地有些怕。 早先听闻辽人善骑猎,眼下正面对上了,不禁发憷。 敬亭颐安慰她说不怕。 他知道,加油鼓气,往往要附上奖励,效果才会好。 浮云卿想要什么奖励,显而易见。 “不要怕,尽全力打。”敬亭颐勒马凑近她,“赢了,奖你不限量的亲吻。” 浮云卿眸子一亮,她觉得她活过来了。 “这可是你说的。” “当然。” “嘘——嘘——” 开赛的口哨声响彻云霄,喝彩助威声一波比一波高。 浮云卿勒紧缰绳,如射出的箭矢,嗖地窜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记住这顶白角冠(虽然不是啥大事=w=),下章明晚十一点左右更新。感谢在2023-04-21 23:19:07~2023-04-22 23:31: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8章 七十八:秋猎(二) ◎浮云卿是赌注。◎ 与口哨声同时响起的, 是唱乐团击鼓奏乐的声音。 内侍大监通嘉将一颗缀着琉璃宝珠的彩球,往空中一抛。彩球还没落地,攻方便飞快窜出, 用鞠杖簇着,扬鞭策马, 一路直奔彩球门。 守门的两位大将是胡佟与成璟。陇西郡的百姓常被称为“马背上的英勇儿郎”。陇西多山多旷野草原,北临匈奴,环境位置重要。因此无论是小官人还是小娘子,都养成了骑上马就能上阵杀敌的风姿。 胡佟跟着成璟在陇西郡小住半年, 骑术大有精进。此刻瞧着浮云卿鞠杖下的彩球, 不迭往彩球门这边跑,当即做出决定, 胡佟攻,成璟守。 浮云卿手里勒着缰绳,即将挪彩球进门。她抬起半边身, 几乎快要站在了马背上, 马背颠簸,她呼哧呼哧喘着气。 “胡小娘子,你让一让,彩球进门,咱们都能下场歇息。” 浮云卿手里的鞠杖简直快要跟胡佟手里的打起架来。 那颗无辜的琉璃彩球被鞠杖快速拨动,球上的流苏坠子沾了地面的土。原本是个彩球,今下灰不溜秋的,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 胡佟肆意地笑, “那可不行。把球让给您, 下场是下场了, 但我们守方队也输了呀。我可不能给自己队拖后腿。” 俩人心劲足, 动作快,只是不得要领,越是抢球,球越是跑得远。 “嗖——” 倏尔一道飒爽的身影从俩人眼前飘过,原来是萧绍矩趁机将球夺了回去。 守方夺球,需得守在彩球门前,不得让攻方将球踢进门内。 浮云卿与胡佟对视一眼,默契地做了个决定:既然彩球在萧绍矩手里,那夺球守球的任务,就交给两对的男儿郎罢! 耶律行香慢悠悠地踱到浮云卿身边。她对中原人热衷的打马球提不起半点劲。这样的赛事,在辽国很常见。传到中原,威猛稀罕的玩法没了,反倒多了些奇怪的繁文缛节。 总之,在中原打马球,打不开。 她与浮云卿,胡佟一同远睐对面。 好嚜,明明只恍了半晌神,彩球门前,几位男郎早已打得不可开交。 敬亭颐领着归少川与卓旸抢球,而萧绍矩与韩从朗守球。 四杆鞠杖交杂,挑杖的动作快得闪出一道残影,掩住了彩球的身影。 浮云卿瞪大眼眸,眼都不舍得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 忽听鼓乐变得紧张,浮云卿暗睃一圈,原来是敬亭颐持着鞠杖猛地将彩球往空中一抛。 这一抛,将彩球投掷到了马球场中间。 “好!” 一时掌声涌动,助威叫好声差点穿透浮云卿的耳膜。 困于彩球门前,再精彩的斗争,只算困兽挣扎。今下彩球移了位置,攻方胜算更大。 浮云卿扬起脖颈,与缓缓素妆遥遥相望。下一刻,数匹骙骙骏马一齐奔向球场中间。 小娘子家水波状的缭绫,被清爽的风吹得肆意飞扬。小官人腰间的蹀躞带,叮咚作响。 眼下除却守彩球门的胡佟与成璟,余下的两队人马,全都聚集在一处。 人群中央的,是敬亭颐与萧绍矩。 俩人没说半句话,全神贯注地挑鞠杖溜球。 敬亭颐将彩球拐到杖边,携球飞快策马,笃笃的马蹄一声比一声快。 场面胶着时,敬亭颐乍然朝东南面跑去。 萧绍矩见状,连忙扬鞭紧跟敬亭颐。 剩下的男男女女,守方紧护彩球门,攻方紧攻守方。 “嗖——” 那颗在地面摸爬滚打许久的彩球,被敬亭颐手里的鞠杖猛地一敲,从偏僻的方向飞出,成功避开彩球门前的重重阻拦,稳当地落到彩球门内。 “好!” 此刻四面八方的掌声像是骤然降落的暴雷,震得浮云卿心里兀突突的。 她坐在马背上,马儿通人性,知道这场赛事终结了,停在原地,垂着头,静等她的命令。 浮云卿久久不曾缓过神。 这轮打得十分畅快。两队人员利落下马,搽汗,饮茶,收拾衣裳。 她看见萧绍矩凑近敬亭颐身旁,俩人说着什么话。她听见通嘉抬高话音,宣告获胜方;太子唱着诵词,赞一番定朝儿郎风姿绰约。 明明这场赛事十分精彩,可浮云卿却觉得,冥冥之中,好似输赢早就谋划好一般。 她知道敬亭颐与萧绍矩俩人是老相识,有谁输谁赢的默契再正常不过。她知道,这场赛事,萧绍矩不可能会赢。辽人在定朝大获全胜,那定朝人的脸面又该往哪放? 道理她懂,人情世故她懂。 一场比赛不要紧,不能伤了两国的和气。 她什么都懂…… 可回想这轮赛事,仍旧觉得哪里有说不出口的怪异之处。 她猜想,蓄谋已久的不是这场赛事,而是这场赛事带来的影响。 再回过神,竟发觉敬亭颐踱到她身侧,牵着她的马,走到马棚下。 “方才大监让获胜方去领奖,见您满脸懵然,臣就让女使代您去领了。”敬亭颐解释道。 他抬头仰望浮云卿,“您要自己下马,还是要臣抱着下马?” 既然敬亭颐提出了另一个选择,浮云卿也由着他去。 她骑的这匹马,不是先前在郊外马场骑过的骟马,而是军队上战场要骑的高大公马,威猛得很,上马难上,下马也难下。 打马球时兴致勃勃,今下赛事过半,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大腿与臀部摩擦过度的痛。 浮云卿敛眸,“要你抱。” 言讫调整好姿势,被敬亭颐稳稳当当地抱下马。 “是不是太累了?”敬亭颐安抚地揉揉她的发顶,“您一直在发呆,是不是累得紧了,要不要移步棚下歇会儿。” 浮云卿心乱如麻,敷衍回也许罢。 她心里骂自己真是奇怪。 秋高气爽的天气,热闹的人群,酣畅淋漓的赛事,一切堪称完美。 可她就是笑不出来。她仰头看滚滚浮云,总觉风雨欲来,这里要变天了。 甚至,变的不仅仅是天气,任何一场局面,任何一个人都会变。 敬亭颐窥及她略微僵硬的动作,猜测道:“是不是骑得不舒服?” 浮云卿 第102节 哪里不舒服,但凡骑过马,心里都清楚。大庭广众之下,不便把话说得那么明白。然而即便他说得隐晦,浮云卿还是羞红了脸。 她扯着敬亭颐往营帐里去。 贵人们都有一座专属的营帐,供换衣或歇息用。 今下一轮又一轮的赛事仍在举行。 男女混打马球赛事是今日诸多赛目里,最精彩的一项。看点多,难度也高,因此大多小娘子与小官人都会避开这项赛目,继而参加接下来一些简单的赛目,譬如投壶蹴鞠。难度不高,赢的几率大,丢人的几率小,大家都喜欢这样的赛目。 球场喧哗的声音,隔着数道帷幔,仍能清晰地传到营帐里。 这厢敬亭颐拿来一盒药膏,放在案桌上面。回眸一看,见浮云卿四仰八叉地窝倒在长榻里。 她翻滚来,翻滚去,时不时地“哎唷”一声,时不时地叹口长气。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上晌绕着马球场跑了数圈。 想及跑圈,浮云卿撑起身,问卓旸去了哪里。 “先前在马球场,光顾着看彩球了。公主府就批下这一座营帐,也就是说,在今日的赛事结束前,咱们仨歇息,都只能在这座营帐里。敬先生,你快去找找他。偌大的马球场,他走丢怎么办?” 敬亭颐笑她想得多,“卓旸可不是不认路不识字的小孩。那么大的人了,难道长眼纯是出气用的吗?放心罢,他会回来的。他这个人,喜欢瞎逛。逛得累了,自然就会折回营帐。您无需担忧。” 浮云卿说那好,“我先睡会儿。等卓先生来,记得叫我一声。” 果然累得紧,话刚脱口,人就已经睡熟了。 敬亭颐拉好营帐,坐在长榻边,揿着一盒药膏不知所措。 他本来给浮云卿搽药,再一想,那两个私密的部位,他不方便搽。他想,要不自己先出去,让浮云卿自己搽。 可她自己上药,不甚方便。 敬亭颐又想,既然俩人谁上药都不方便,那干脆传唤个心细的女使来罢。然而这声提议还没来得及说,浮云卿就岔开了话头,拐到卓旸身上去。 卓旸自然不是去瞎逛,此刻他正待在萧绍矩的营帐里,商量着燕云十六州的事。 事情重大,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再说,敬亭颐也不想叫他回来。 好不容易盼来个与浮云卿单独相处的好时候,敬亭颐不愿把这大好时机拱手让给旁人。 歇了半晌,忽听内侍明吉在帐外唱喏。 敬亭颐掀开帐帘,“什么事?” 明吉虾腰回话:“驸马,已至午中。官家召贵人们踅足水心五殿用膳。用膳前,需得在池边驻足半刻,观看水戏。” 敬亭颐颔首说好。睃及明吉像是憋着什么话要说,又冷声道:“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罢。” 仅仅冷了话声,便能令明吉抖成了个筛子。 “驸马,小底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叵奈没找到合适的机会与您说。”明吉再呵腰,从窄袖里掏出一封信,“这处人多眼杂,小底想说的,都在信上写着。” 敬亭颐接过信,不以为然,“你能冒着人多眼杂的风险来此处,反倒说明,这件事还没要紧到一定程度。” 明吉说是,转身欲走,又被敬亭颐叫住。 “明吉。”敬亭颐低声念着他的名字,“你七岁净身入禁中,改名为‘明吉’。七岁之前,你应该不叫这个名字罢。” 明吉身子一僵,尽管他心里清楚接下来敬亭颐会说什么话,可面上却仍作听不懂的神态。 “明吉,光明吉祥,名字寓意很好。还记得你最初的名字么,芾塬。”敬亭颐揿着信,揣度道:“你知道这个名字有什么意义。你记不清原来的名字,那我就帮你记起。” 芾姓,是前朝的大姓。寿春芾氏,是大都最显赫的贵胄世家。卓旸是芾氏后人,明吉也是。 若真论起来,卓旸与明吉,是远方表亲。 明吉入禁中前做过什么,敬亭颐不在乎。入禁中后做什么,敬亭颐也不在乎。贵胄世家又如何,如今还不是随着前朝国度一起覆灭了。富贵只在一瞬,是虚无的身外物,多谈无用。 这番话,意在点出明吉的双重身份——他是前朝贵胄,更是真正意义上的前朝人。 这个前朝人,与当朝谋逆势力勾结在一起,甚是失礼。 既然人家都知道自己的身份了,明吉也不欲再拿乔推诿,将敬亭颐引至一个偏僻的角落。 明吉挺直腰杆,叵奈敬亭颐身姿颀长,明吉仍要抬头看他。 “您知道小底的身份,那又能怎样?过去那些富贵日子,再也不会降临到小底头上。待在禁中庸碌一辈子,不是小底所愿。小底弃暗投明,追随韩小官人,这不是人之常情吗?换作是您,想必也会与小底做出同样的选择。” “你追随谁,投奔谁,替谁做事,这些我不在乎。”敬亭颐欹着墙,大半身子隐匿在黑魆魆的暗影里,携着一阵阴森的风,骤然扑到明吉身侧。 明吉起一阵恶寒,“您在乎什么?” 敬亭颐避而不谈,沉吟半晌,开口说道:“我要你帮我查件事。” “什么事?”明吉本能地发问。内侍整日干着伺候人的活儿,久而久之,养成了顾念旁人的脾性。 虱子一旦爬进身,天长日久的,会不断凿着身骨,腐蚀着心。 明吉心里泛起悲凉之意,他不后悔净身入禁中。那时想,入了禁中,耳根子就清静了。再没人会在他耳边不断复述复国的好,没人逼他联络各方势力,游离勾结。 有些人,一旦出现,便会引起旁人的无限遐想。敬亭颐就是能引起明吉遐想的人。 看敬亭颐一眼,明吉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枯败覆灭的国度。大历覆灭时,他们这辈年青人还未曾降世。仅存的印象,都是经长辈一遍又一遍的复述而留存下来的。 故而这辈年青人,提及前朝,大多只是感慨一番,并没有旁的心思。感慨着,当年的贵胄世家,七零八落。贵女充妓,汉子刺面充军,惨的变卖为奴隶,好一点的,就做宦官,女宦官。 当年的贵人,约莫只有敬亭颐爬得最高。 明吉补充道:“若您是想劝我归到您麾下,那就不必再说了。小底投奔韩小官人,有自己的理由。不怕您笑话,小底想借着谋逆的风,东山再起。只能谋逆,才能图存。小底不投奔他,难道还要投奔驸马您吗?再说,就算您有谋逆之心,也做不成事。您是驸马,待在官家的眼皮子底下,敢有所造次吗?” 敬亭颐把玩着手里的信笺,说当然不是。 “我想让你查一桩案。你要查清,当年家宴投毒害公主的,到底是谁。” “凭什么帮您?” “凭直觉。”敬亭颐卸下蹀躞带上坠着的火折子,在明吉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将信笺烧成灰烬。 眨眼间,工整的信笺化成数抹黑齑,被风卷起,悠扬地飞出苑墙外。 敬亭颐笃定地说:“你会帮我。哪怕什么报酬都没有,哪怕代价惨重,哪怕功亏一篑,你都会帮我。” 明吉被他身上这份镇定澹然深深震撼着。 上下嘴皮子一碰,明吉嗫嚅问:“为什么?” “我会给你想要的。”敬亭颐说,“我不介意你为韩从朗做事。韩从朗能给你想要的,但这远远不够。你心里还存着其他事,就写在那封信里。你请我帮忙,因为你猜,我也会有求于你。你猜对了。” 所以这是一桩互惠互利的交易。明吉帮敬亭颐查投毒案,敬亭颐帮明吉完成心中所愿。 活了二十余年,今日明吉才见识到,什么叫运筹帷幄。 明吉点头说好。他看着敬亭颐,心里竟荒谬地想着敬亭颐黄袍加身的模样。 聪明人之间,往往递去一个眼神,便知对方心中所想。 明吉猜到了敬亭颐的意图。敬亭颐在做一场瞒天过海的戏,甚至要把他自己都骗进去。 移脚前,明吉难捱心中疑惑,出声问他:“值得吗?” 这出戏,几欲要耗尽敬亭颐的全部。下注豪赌,当真值得吗? 敬亭颐敛眸,将火折子别回蹀躞带上。扽扽衣袍,自阴暗处踅出。 “值得。” 戏与豪赌,都是为了浮云卿而做。兴许真相大白时,她会恨他怨他。但自他选择这条艰险的路后,他做的一切,都无怨无悔。 总有一日,浮云卿会明白他的苦衷。 会明白他先前说过无数次的那句,“我是为你好。” 比及踱将营帐,浮云卿已经趿着鞋起身,简单洗漱。 公主府里的婆子女使都没跟来,浮云卿被陌生婢子伺候,哪哪都觉拘束。 问婢子:“驸马去哪儿了?” 婢子摇头说不知。 问婢子:“待会儿琼林苑有什么安排?” 婢子仍旧摇头说不知。 十分无趣。 浮云卿心里骂着不厚道的敬亭颐,竟然把她丢在营帐里不管不顾! 她想,等着瞧,再见面,她定要狠狠教训敬亭颐一番。 不想甫一转身,便见敬亭颐掀起帐帘走近。 浮云卿抬眼乜他,不得不承认,容貌与身姿相当重要。 再伟大华丽的辞藻,也没办法形容出敬亭颐这张脸。干脆用最简单直白的词概括,俊俏,帅气,锋芒内敛。 敬亭颐踱着方步,衣袍下摆被步子踢得翘起一个漂亮的弧度。步子稳健,两条腿打得直,隐隐可见袴子下的肌肉。踱方步的人,常常会把脊梁骨挺直,看起来像棵劲劲的青松。 一张俊脸配上优雅的姿态,这样谪仙似的人,就算做了什么坏事,也会被世人怜爱。 而今,这位谪仙是她的。 心火上窜到喉管,又被浮云卿给咽下。 “敬先生,你去哪里了?”浮云卿提着衣裙,踱到敬亭颐身侧,好奇地问他。 敬亭颐捻起浮云卿一撮凌乱的发丝,撩至她耳后。 “您在营帐里歇息,臣怕打扰到您,就出去走了一圈。”敬亭颐牵起她的手,“您歇息时,官家传话,先去看水戏,再踱步水心五殿用午膳。” “水戏?金明池的开池水戏,不是每年开春举行么?怎么,为了撑场面,今秋又办了一次?” 敬亭颐说正是。 婢子伺候得不到位,敬亭颐亲自操刀,给浮云卿挽好时兴的芭蕉髻。再从妆奁盒里取出簪珥,插在规整的芭蕉髻上面。 初到琼林苑,浮云卿穿着一身艳丽衣裳。后来打马球,换了一身轻便的窄袖衣。这晌观水戏用膳,还得换一套干净衣裳。 打扮好后,俩人走出营帐彩棚,一道踱将金明池。 奥屋与骆驼虹桥站满了人,阗拥挤塞,仰着头张望金明池水戏。 金明池水戏,常规的几项,便是百戏,竞渡,水傀儡与水秋千。 池中龙船上,有耍掉刀蛮牌的,有嘴里喷火,表演神鬼杂剧的。业火从技艺人嘴里喷出,火光起造一波波热浪,自火光里闪现的,是从秋千上翻跟头下水的数位水戏高手。 浮云卿 第103节 架在龙船上的秋千,麻绳粗.长,水戏高手翻到秋千上,先不急着往池水里游,使劲荡着秋千。有几个胆大的,甚至快把身子荡到了池对岸。荡过几回,再猛地往水里一扎。 霎时,岸边桥头的游人都瞪大了双眸,屏气凝神,待望见水戏高手从池底跃出,一时惊呼尖叫不已。 最精彩的,还数水傀儡。技艺人把生动的傀儡人搬到小舟上面,操控傀儡人来划船钓鱼。 许多新奇的场景,京城土生土长的贵人早已看腻。于是并不在池岸多做停留,穿过人群,到临水殿用膳。 有人走,就有人留。辽人滇人与金人,没见过这稀罕事,齐聚骆驼虹,流连忘返。 敬亭颐牵紧浮云卿的手,直奔水心五殿。 水心五殿四岸石甃,坐落在金明池的中心。站在殿内,环视一圈,能清楚地望见各处风景,往常不设宴时,水心五殿里摆满了各处流动的摊子,游人可以到殿内置买物件。 秋猎时,殿周到处有禁军把守,只供贵胄在此用膳观景。 水心五殿不算宽敞,因此留在殿内的,仅有三十余人。剩下的,部分歇在临水殿,那里宽敞,容得下百余人;另一部分穿过骆驼虹,去宝津楼用膳。 浮云卿原想与敬亭颐坐在一处,不料进了殿,又被安排与耶律行香一桌。 而敬亭颐,与皇子驸马一桌。 耶律行香观摩出浮云卿的不悦,轻轻扯着她的衣袖,“你是不是想与驸马一桌?” 浮云卿被戳中心事,恍若只被踩到尾巴的猫,忙摇头说没有。 耶律行香呆呆地说那好罢,“你不想,我想。我想和舅舅一起用膳。” 她说:“中原的食物虽好,可我用不惯。” 听罢耶律行香的话,浮云卿飞快地扫眼饭桌。 炙羊肉、羊肉豆乳汤、乳酪饮子、冻乳酪撞奶、虾玉鳝辣羹、油炸春鱼…… 二十八盘珍馐菜肴,包含各种美味,就是在禁中也不常吃。 今日招待辽国,菜肴做得相当用心。就算相当用心,也拉拢不了辽人的胃口吗? 浮云卿疑惑地问:“你想吃什么?” “毗貍1。辽国皇室都爱吃毗貍。我们吃的毗貍,用羊奶喂养,味道肥美。”耶律行香满眼僝僽,“定朝爱吃羊肉与乳酪,对罢。这两样食物,在我们辽国,大家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只是勉强能吃。美味还属毗貍。” 浮云卿惊得瞠目结舌。 老天爷,活了十六年,她从来不知道毗貍这腌臜东西,竟然能被当作美味! 草原的毗貍,只会比中原的更肥大。浮云卿后背泛起一股冷意,不禁打了个寒颤。 难道没个明事理的告诉辽人,毗貍有毒不能吃吗? 其实浮云卿很愿意尊重别国风俗,但爱吃毗貍这一点,她不能忍。 浮云卿朝耶律行香耳语说:“回去后不要再吃毗貍了,会把命给吃进去的!” 耶律行香满头雾水,“可耶律氏世代都爱吃毗貍,也没见过有人因吃毗貍而丧命。” 辽国信佛,信奉死生轮回那一套。人生在世,吃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场幻影。反正是幻影,那不得趁着还活在世上,好好享受一番? 耶律行香不懂浮云卿莫名其妙的阻拦,她觉得自己身为辽国人,被失礼的中原人给冒犯了。 但她不怨浮云卿。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浮云卿不懂,耶律行香也不强求她懂。 浮云卿艰难地吞咽了下,“毗貍,草原大老鼠,吃它会染上鼠疫的,知不知道?鼠疫,能要几千几万人的命!你回去还是劝劝族人罢,万一弄出个疫病,大家都一命呜呼了。” 这下换耶律行香呸呸两声,“不吉利,不要再说了。” 耶律行香抬手贴在额前,虔诚念道:“无敌萨满神在上,请您保佑契丹子民长命。” 又想了想,补充道:“还有中原汉人信奉的老天爷,也请您保佑契丹子民长命。您虽然是中原神,但子民无差,请保佑我们。” 看来人走投无路时,都会信奉神灵那一套。浮云卿没辙,劝也劝过了,叵奈人家不听,她能怎么着? 再说下去就要撕破脸了,浮云卿及时止损,转变话头。 “欸,下晌要投壶,赏秋菊。你要去看看吗?” 耶律行香摇头说不去了,“下晌,舅舅得与官家谈事,我等舅舅谈完事出来。今日的赛事,对我们辽人来说,太过无趣。我们不喜欢吹拉弹唱,吟诗作画,我们喜欢策马涉猎。可惜涉猎明日才开始,只能耐心等了。” 浮云卿颇感可惜。她对这位远道而来的辽国公主,很感兴趣。辽地与京城离得千百里远,秋猎后,俩人怕是再也见不到面了。 她最讨厌离别,可她无法阻拦离别的发生。只能在挥手送别前,抓紧一切时光,好好相处。 尽管菜肴不合口,耶律行香依旧给足面子,细口慢咽地嚼着青菜,喝着粥。 耶律行香垂眸看菜碟,浮云卿则悄悄侧眸看她。 黄面黑吻妆配上耶律行香呆板的眼神,格外可爱。那双眸又黑又亮,倒映着菜碟的影儿。 宽大的衣袍裹着瘦小的身,浮云卿想,耶律行香几乎要陷在了布料里。 浮云卿反思着自己,她似乎很容易喜欢上小娘子。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而是好友之间的喜欢。喜欢的感觉来得快,走得却无比缓慢。想及此处,愈发不愿与耶律行香分开。 因问:“你以后还会来中原吗?” 耶律行香犹豫着回:“也许会,也许不会。你也知道,舅舅刚掌权,位子坐得不牢靠。舅舅说,最起码还要再熬上两年,才能把权力握牢。也就是说,我再跟着舅舅来中原,约莫就到两年后了。” 两年嚜,不长。浮云卿心里有了盼头,一时无比畅快。 “好,那就两年。” 浮云卿想,两年后,或许她已经与敬亭颐搬到临安郡住了。 京城虽繁华,但她已经过够了一成不变的日子。她要南下临安,看看那里的美景,尝尝那里的美食。 不觉间,已是寅初。 大家都有些困了,各回各的营帐,稍作歇息,准备下晌的赛事。 耶律行香将那顶白角冠抱进营帐,见萧绍矩揿着药方看得认真。 “舅舅,药方上写了什么稀罕的物件吗?” 萧绍矩说没有,伸手将耶律行香揽进怀里,汲取着她的气息。 “药方上写着,都是能在草原上找到的药草。不曾想,这么多不起眼的药草,组在一起,竟能治好病。” 舅甥通婚,对甥女来说,是件风险极大的事。近亲成婚的隐疾,会显现在甥女身上,舅舅身上倒不显得。 当然,近亲成婚,只会使舅甥俩都患上病。潜伏着尚未病发,不代表没病。 耶律行香难过地叹口气。她多么希望舅舅不是她的舅舅,她也不是舅舅的甥女。真想像浮云卿与敬亭颐那样,自由自在地相爱,不用在意异样的眼光,不用到处拘束。 萧绍矩明白她的烦心事,手臂一抻,唤来鹰隼。 耶律行香喜欢在草原上空盘旋的鹰隼,她想像鹰隼一样,自在飞翔。 她的确如浮云卿想的那样,疲惫,虚弱。 萧绍矩心疼地搽着耶律行香的脸,“这次到访定朝,来的不是好时候。再等几年,开春后,入夏前,我带你再来一趟。到那时,黄面黑吻妆就能卸下来了。你和中原的女子一样,美美的,白白净净的,很好看。” 耶律行香点头说好。 过得如履薄冰的人,往往话语谨慎,不敢透露出半点异样。 正常人,哪里会整天把年岁挂在口头上。耶律行香与萧绍矩之间,最常说的话是“再等几年”。 正因为料断活不久了,故而才会反复告诉自己,告诉旁人,“再等几年”。 仿佛只有这样说,才能阗着气,提着劲,过好每日每夜。 萧绍矩将耶律行香拥得更紧。 中原没有辽地冷得彻骨的天气,可他依旧浑身发冷。 他在耶律行香耳边低喃:“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又刮起一阵清爽的风,却吹得敬亭颐脸庞生疼。 他问卓旸:“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 是啊,为什么有情人,总是会被各种事拆散开来呢? 卓旸说:“心诚则灵。也许是心不够忠诚,不够坦诚。” 他们的计划,他们预想中的事情,不知怎么发展成了今下这个尴尬的局面。 领头人敬亭颐与卓旸,都爱上了敌人,甚至是仇人。 当朝太.祖逼近前朝京城时,受百姓拥戴,畅通无阻地颠覆了缥缈的国度。 太.祖对百姓实打实的好,但对皇家世家,手段极其狠毒。 他放任文武百官奸.霪女子。无论是公主还是贵女,只要有兴趣,玩不死就成,玩死也没事。要是看上肚里有货的女人怎么办?照样亵玩!把肚子尚未成形的孩子捅流血,把足月将生的孩子剖出,扔到火堆里活活烧死。 什么尊贵的皇后嫔妃,什么骄矜的公主贵女,都是一件件低贱的玩物。新朝建立,她们从人上人变为人下人,谁在乎她们的死活? 砍下元灵帝的头颅当球踢,把皇子皇孙当靶子射穿。只要跟皇家世家沾边,都抓来凌迟。 高大的北落门被血液渗透,那场炼狱持续了五天五夜。 而后太.祖泰山封禅,留千位内侍洒扫禁中。再回来时,偌大的禁中干净整洁。 血味消散,尸身烧尽,从此歌舞升平,没有人记得那场噩梦。 敬亭颐的母亲惠嫔幸运地躲过那场浩劫。她记着这场噩梦,浑浑噩噩地过了二十余年。 有一日,向别的男人借了种,生下了敬亭颐。惠嫔月子都未出,便含恨而死。 咽气前,拽着那个男人,说了句遗言。 “我儿要复国。” 那个男人,正是远在虢州的刘伯。 前朝的皇家男人都被太.祖杀得精光,哪还有遗留下来的皇子殿下。 但刘伯告诉敬亭颐:“我说你是唯一的皇子,那你就是。不忘耻辱,拼上全庄人的性命,我们也要复国。” 敬亭颐称他刘伯,心里却无比清楚,这个男人,是他的父亲。 而浮云卿是□□的皇重孙。她与敬亭颐,称得上是隔着血海深仇的仇敌。 敬亭颐爱上了仇敌。 卓旸打断他回忆过往的思绪,“这样另类的身份,是我们生来就要承受的。敬亭颐,你真的只想做驸马吗?” 从前敬亭颐都会坚定地说不。可现在,他莫名沉默着。 浮云卿 第104节 他当然知道自己背负的使命。 他的母亲惠嫔,是一个坚贞的女人。她深爱着元灵帝,却与旁人生下了种。他的父亲,刘岑,他称作刘伯,是前朝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然而如今英雄迟暮,存着那口气,就是要亲眼见证复国。 敬亭颐已经失去了太多,而浮云卿,是他二十四年来,唯一得到的珍宝。 有时想,上辈老人的恩怨,与他们年青一辈的有何干系?伤害他父母的,是太.祖,而不是当朝官家。 纵使变法有失偏颇,可多数百姓依旧过得幸福安逸。他为甚要起兵造反,他能确信,另一个新朝的建立,能让百姓比今下过得更好吗? 着手复仇,可□□已死,复仇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将无辜的人拉进来陪葬罢了。 最无辜的,是浮云卿。 有时想,就算投降不反,官家仍旧不会善待他们这批人。官家会像太.祖那样,杀光所有人。 既然不反要死,那为甚不反呢?反了,以虢州庄的力量,夺下定朝大半疆域不是问题。 剩下的疆域,他可以联络辽金一起攻之,再扫清碍眼的辽金。 他相信,他有能力做到。 可他当真要这么做吗?他了解浮云卿的脾性。他若做皇帝,浮云卿宁愿抹脖子,也不愿做他唯一的皇后。 要眼睁睁看着浮云卿像他母亲一样,含恨而死吗? 渐渐的,敬亭颐心里得出了答案。 他抬眸与卓旸对视,“按原计划行事。” 敬亭颐没明确说反或不反,也对做不做驸马这件事,避而不谈。 按原计划行事,意味着继续欺瞒浮云卿,继续攻打外域,为己所用,继续设法将陇西拢在手里,继续与韩从朗斗。 一山不容二虎,何况在敬亭颐眼里,韩从朗仅仅是个不成气候的跳梁小丑。 定朝,只有他一股谋逆势力就够了。他必须先将韩从朗这股歪邪势力击败,再想接下来要做的事。 官家设局,将浮云卿置于局中央。除掉韩从朗,敬亭颐知道,这盘局,离收局就不远了。 最后一局,是他与官家斗。 官家作为一个父亲,竟能下狠手将他最疼爱的女儿浮云卿押做赌注。 一个父亲竟能绝情到这般地步,他全然不顾浮云卿是死是活,只想压制敬亭颐。 官家在赌,敬亭颐会不会为了浮云卿,放弃造反谋逆。 赌胜了,江山仍在。赌输了,改朝换姓,又是一番厮杀。 会赌得全胜吗? 敬亭颐扪心自问。 怕是不会。相反,他会让官家输得很惨。 作者有话说: 1毗狸:草原黄鼠,老鼠的一种。契丹皇族喜食用。 第79章 七十九:秋猎(三) ◎他已经十年没笑过了。(正经章)◎ 天渐渐搽上一层黑紫, 待秋猎首日的赛事全部结束,已是戌末。 乌泱泱一群人倏聚倏散,贵女命妇托着裙摆, 登轿回府。相公员外临走前,都往幞头上簪了朵漂亮的秋菊, 唱喏作别。 大家说走就走,宽敞的昌衢阗着马匹与车轿,霎时显得无比狭窄,仿佛能把胖子挤瘦, 把瘦子挤得连口气都不剩。 缓缓素妆在各家府邸前歇了轿, 这头浮云卿才刚刚把半个屁股挪到车座上。 外面阗挤,车厢内有过之而无不及。 往常是浮云卿与敬亭颐俩人坐在金车里, 今下加了卓旸,仨人大眼瞪小眼,身子一晃一晃, 有时一道朝侧边倾斜, 免不了有肢体接触。 当然,敬亭颐与卓旸俩大男人可不想与彼此有接触,故而要浮云卿坐在俩人中间。 左胳膊碰着敬亭颐,右胳膊碰着卓旸,两道完全不同的气息裹挟交缠,一起扑向浮云卿的鼻腔。 好嚜,俩男人不说话,只能她自己来开口引话。 浮云卿清清嗓, “今日过得怎么样?都玩尽兴了罢?”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牵起浮云卿的手, 说自然尽兴。 “您还记得么, ”敬亭颐朗声说, “上晌您与臣一起打马球,下晌投壶赏菊。与您在一起,就是吃饭散步,也觉回味无穷。” 浮云卿笑得灿烂,欹着敬亭颐的肩,全然不顾还有旁人在场。 她想,看把敬亭颐乐的。哎唷,这个痴情的男郎,只跟她吃顿饭,散场步,都十分满足。要是以后下临安,日日与她黏在一起,那尾巴不得翘到天上去。 卓旸啧声,“不尽兴。” 浮云卿疑惑地噢了一声,“大半天你都在琼林苑里瞎转悠,除了跟我组队打马球,旁的赛目你都没参加。整个琼林苑,怕是都找不出像你这般清闲的人。清闲,竟然还不尽兴。嘁,贪心的男郎。” 卓旸倒嘶一口冷气。 什么叫大半天都在瞎转悠?他分明忙得焦头烂额,连盏茶没空喝。一会儿踅足萧绍矩的营帐,谈燕云十六州;一会儿给浮云卿挡桃花,将那些谄媚献殷勤的贵胄拒之门外。刚掇来条杌子坐,又被敬亭颐叫去谈事。 凉爽的秋日不属于他,他心热,身也热。跑一趟冲一次澡,这一日过得晕晕乎乎,累到快要虚脱。 可浮云卿竟然数落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卓旸剜敬亭颐一眼。这些假消息,肯定是敬亭颐放出来的。 “公主,您别总往那头靠。您看看,您都把他挤成什么样了?”卓旸拍了拍身旁空位,“往这边挪过来些。理解您的相思之情,但出门在外,要有分寸,知道么。别整天黏着驸马走不动路,让人笑话。” 浮云卿说谁敢笑话,“再说,敬先生好闻,我想多闻闻,不行吗?管天管地,还管我往哪边靠,真是!” 言讫就作势往敬亭颐怀里拱。 敬亭颐伸手揽过她的腰肢,将人往自己怀里带。 浮云卿靠着他宽阔的胸膛,小声嘟囔句:“敬先生,你好香。你是有搽什么香料么,还是熏了什么香。” 敬亭颐说没有。他觉得浮云卿的鼻子真是奇怪。小娘子家,都爱闻果香花香,偏偏浮云卿爱闻苦涩的药气。 她说,这是种能让她安心的味道,任何香气都比不了。 往常俩人黏糊到这种程度,卓旸都会无奈地扶额阖眸,假装什么都没看到听到。 今下话不过脑,猛地说了句:“其实我也挺好闻的。” 练过武,总会出一身汗。冬日烧热水,夏天浇凉水,不管三七二十一,洗干净就是。 敬亭颐爱洁,他也爱洁。练两晌武,冲六次身,身上搽得比小和尚的头顶还光溜。虽然浮云卿常骂他臭男人,可他是个干净的。 身干净,心也干净。 然而这些,浮云卿从来不关心。 她只会疑惑地瞥他,用那双明亮的眼眸,朝他示意:不要打扰我。 然而今晚,浮云卿难得分给卓旸一个认真打量的眼神。 她窝在敬亭颐怀里,稍稍抬头,只能睐及卓旸光洁的下颌与矫健的身姿。 尤其是那片鼓.囊的胸肌,像是故意挺高供她观赏。肌肉起伏有力,几乎快要撑破了襕袍。 浮云卿面上澹然,可心里口涎飞流直下,渐渐汇成一道强劲的瀑布,哗哗 淌水。 也不知道是软的还是硬的,总之,看起来很好埋,想嗛一口。 浮云卿心里骂自己真是见一个爱一个的色胚,她已经拥有了敬亭颐,竟然还觊觎别家盘条顺亮的黄花男郎。 她真贪心!她真花心! 浮云卿眨巴眨巴眼,肯定是看错了。平时可没看过卓旸这跅驰勾人的模样。这可恶的家伙,天天说话气她逗她,她才不会受他诱惑。 鸦羽般的眼睫不迭发颤,仔细看了看,倒真没看错。 好嚜,难怪说家花不如野花香。 她真想越过敬亭颐的桎梏,往卓旸身旁凑一凑。她非得要将这位落单的男郎挑逗一番,看他支支吾吾地说僭越,再口嫌体直地任她亵.玩。 “打住。” 敬亭颐伸手盖上她饿狼似的眼,“卓旸那处靠近车窗,是进风口。看久了,说不定眼里会窜进砂砾,让您看错什么东西。” 听及他的话,浮云卿怔忡半刻。她在金车里坐了好久,好似也没感受到有风吹。 但她依然选择听敬亭颐的话。 这朵家花,被她精心呵护灌溉,长得妖艳妩媚。她喜欢的样子,它都有。它的每瓣花,每朵叶,偶尔繁衍出浄泚的朝露,都因她而生。 这些是野花学不来也做不到的。 敬亭颐松了口气,总算把浮云卿摇摆的心给拽了过来。小浮云,她倒真是朵不坚定的浮云。 卓旸却泄了气。好罢,又一次勾搭失败。 遐暨公主府,甫一迈过月洞门,便被五颜六色的秋菊扑了满身。 “重阳安康。” 阖府几十口仆从都躲在月洞门后,一张张喜庆的脸递嬗闪出。 秋菊落地,数位仆从又弯下腰,迅速捡起秋菊,讲究节俭。 麦婆子踅到浮云卿身侧,在她的芭蕉髻边,簪一朵独头菊。 热热闹闹地庆祝节日,欢欢喜喜地迎人回家,这是阖府独特的默契。 浮云卿眼底一酸,任由麦婆子搀着她往院里走。 “今日玩得好不好,有没有交到新的好友呀?”麦婆子和顺地问。 浮云卿吸吸鼻子,她这么幸福,哭什么。掖一捧泪花,她回:“玩得好,也交到了朋友。” 幸福,热闹,和气,是公主府的日常。 浮云卿 第105节 晚间先不急着洗漱,在檐下铺一层羊毛毯,几人聚堆打牌。 打牌这事嚜,得赌点什么物件才有趣。侧犯尾犯赌一顿宵夜,谁输了,今晚就不能加餐。敬亭颐卓旸赌课,谁输了,就得替对方无酬劳地上一节课。 秋风萧瑟,浮云卿享受着敬亭颐提供的膝枕,打趣说:“群头春该改名为群头秋囖。” 卓旸给她捏着酸疼的腿肚,笑她脑袋瓜里尽是奇思妙想。 他按摩的力道拿捏得十分到位,浮云卿舒服地哼唧出声。 卓旸得她一句赞赏,揉捏得更认真。他挑眉道:“按您这说法,比及数九寒冬,群头春得改名作群头冬。” 浮云卿说那是,提及冬日,话音滔滔不绝。 “哎呀,今年三十串门要利市钱,我得带上你俩去。祝一句新禧,就能得到爹娘兄姊们赏来的红利市,真是件乐事。不过先说好,过年要来的利市钱不能乱花,都得存到我的小兔扑满里。” 卓旸说:“您都是及笄的小娘子囖,过年哪还有人给您利市钱?再说,就算能给您,那也不会给我俩。四舍五入,我跟敬亭颐都是三十岁的人喽,再觍着脸要利市,岂不遭人笑话。” 敬亭颐原本垂眸给浮云卿梳着头发,听及此话,无语地瞪卓旸一眼。 “卓旸,你可真会四舍五入。按你这算法,四舍五入,你还半只脚踏进棺椁了呢。”敬亭颐斥道。 溺在爱河里的男郎,最怕旁人说他老。老意味着魅力不在,荣宠难现。 卓旸嗤笑一声,“好好好,我老,我老行了罢。” 不料话音甫落,又被浮云卿踢了一脚。 浮云卿伸出手指摇摇,“不要咒自己老,我们都是拥有花样年华的年青人。” 其实在大多数人心里,衰老都是一件提不得的伤感事。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渐渐老成头发花白,颤颤巍巍的翁伯。靓丽鲜活的小娘子,渐渐老成面黄肌瘦,头脑不清的媪婆。即便年青时风采卓越,老的时候,仍要爬进坟冢。爱恨情仇,不过眨眼一瞬,便会被风吹散。 话语拐到这上面,大家不免感到悲伤。 浮云卿泄愤似的胡乱踢卓旸几脚,低声嘟囔:“都怪你,都怪你。” 好罢,都怪他,都是他的错。卓旸认命般地出声认错,一面讨好地挖出一坨药膏,给浮云卿搽着浮肿的脚踝。 浮云卿洋洋得意,心想,就没有她降服不了的男人。 过新年,少不了要处理家长里短的事。 浮云卿伸手挠着敬亭颐的下颌,把他当做一只乖顺的长尾猫,与他狎戏。 家长里短的魅力就在于,花样不断,鸡毛狗跳,令人哭笑不得。 浮云卿煞有其事地问:“欸,跟你俩说个趣事,听不听?” 俩人默契出声:“听。” 接着浮云卿就坐起身来,有模有样地表演,试图重现去年的欢乐场景。 “嗐,可别小瞧发利市钱这事,这里面学问可不少呢。首先,你不能表现出对利市钱的极度渴望。亲戚给你发利市,你得佯作犹豫不决。这时候,长辈就出来拉锯了。‘哎呀,不用给不用给,她都多大囖,今年就不收利市了!’‘嗳,再大的人,也是小孩,收下收下。’拉扯一番,这个时候就得见好就收。掀开口袋,默默把利市揣进怀里。欸,别误会,可不是我想收,这是你硬要给的。” “噢,长辈的长辈,也是逢年过节必提的话头。嫔妃得宠,都想顾念娘家,不迭往娘家送金银珠宝。爹爹看不过去,劝她们收敛些。嫔妃们自然不愿,一起回:‘噢,怎么的,官家的家是家,她们的娘家,就不是家吗?’听禁中年长的傅母说,二十多年前,我们这辈还没出生时,嫔妃们就顾念娘家,尤其是淑妃娘子。” 浮云卿兴高采烈地比划着,“淑妃娘子对爹爹说:‘我娘今年五十,年龄已高。说句不好听的,她还能活几年?难道我尽孝心都是错吗?’结果,你俩猜怎么着……” 敬亭颐听得认真,顺势问接下来的走向。 卓旸被她这道钩子勾得心痒,让她不要故弄玄虚,赶紧说罢。 浮云卿笑得不能自已,“结果这套话术说了三十年。‘我娘今年六十,还能活几年?’‘我娘今年七十,还能活几年?’‘我娘今年八十,还能活几年?’你俩是没见爹爹的脸色有多好笑。偏偏他没辙!老夫人是他岳母,他只能认栽!” 明明是给别人讲笑话,结果反倒把自己笑得捂着肚打滚。 其实浮云卿说的这些事,家家都发生过,并不新鲜。可这些不新鲜的事,于敬亭颐与卓旸而言,却无比遥远,甚至虚无缥缈。 他们从不知,过年竟是这么丰富多彩的一件事。 浮云卿说,欢欢乐乐过大年。届时京城里炮仗声不断,兄姊们拖家带口地齐聚禁中。围炉烤火,闲聊噇酒,在更夫敲响的梆子声中,一起守岁。 次日拜年磕头,来往道一句新禧。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会换上新衣裳,挨家挨户串门拜访,讨要核桃干果。初二走亲戚,年青辈免不了要登台唱曲背诗,被各家大人烜耀一番。 这些于浮云卿而言,都是过够过腻的事,然而却被敬亭颐与卓旸向往。 虢州庄的新年,是死一般的岑寂。惠嫔,前朝最后一位名正言顺的贵人,死在数九寒冬。 大年初一,是敬亭颐的生辰,也是惠嫔的忌日。 在敬亭颐看来,是他的出生,克死了他命运多舛的母亲。他没享受过母爱,没享受过拜年的滋味。 起初庄里很穷,衣衫褴褛是常事。敬亭颐穿得破破烂烂,手脚冻裂,发抖打颤,但仍埋头苦学,埋头苦练。 卓旸常戏谑地笑他,打小就是内敛性子,闷得像死人一样。别的孩子点炮竹炸牛粪时,敬亭颐在冒着风雪练剑。很长一段时间,卓旸都没见敬亭颐笑过。 敬亭颐不笑不哭,恍似一具行尸走肉,比死士还像死士。 敬亭颐说得对。恼人的秋风,总是裹挟着数不清的砂砾,净往眼里窜。 砂砾磨着眼睛,眼里酸,鼻腔酸,差点淌出热泪。 卓旸想,幸福的日子过多了,人就会变得矫情又脆弱。 他起身说去解手,浮云卿啧啧两声,嫌弃地摆摆手,让他快去快回。 卓旸当然不是去解手。他寻来帕子擦泪擤鼻,可心里那股酸劲,怎么都消散不了。 再踅回檐下,遥遥睃见浮云卿躺在敬亭颐怀里,捧着一册话本子出声读。 卓旸并不急着往前走,躲在廊柱后面,侧耳倾听这俩人的黏糊话。 浮云卿读到最后一页,“这对璧人,在亲朋好友的欢呼声中,慢慢走向婚房。满堂欢乐,唯独侍奉新郎多年的小厮,痛哭流涕。众人不解,问他为甚哭得这么伤心。小厮擤着鼻涕,泪眼朦胧地看向婚房。” “小厮感慨地说:‘家主已经十年没笑过了。’众人哄笑。全文终。” 浮云卿撅起嘴巴吐槽:“这些话本子里,总有小厮或婆子说:‘家主已经十年没笑过了。‘小娘子是家主带回家的第一个女人。’真是俗套。” 敬亭颐笑弯了眼,环紧浮云卿,拿起一册新的话本子,翻开第一页,读给她听。 “话说荆州有位卖油郎,姓张,单字成。某日赶集卖油,遇一小娘子……” 卓旸边听,边编着狗尾巴草。 抬起眸,见敬亭颐笑得真诚坦荡。 此时此刻,敬亭颐是真的幸福开心。 卓旸想,话本子里俗套的故事,其实都不断地发生在世人身上。 小厮说得真对。 卓旸默念小厮的话。 “敬亭颐已经很久不曾笑过了。” 秋风将浮云卿与敬亭颐柔顺的发丝,吹得紧紧交缠。 卓旸举起一个小兔抱萝卜状的狗尾草,朝浮云卿比划一下。 很合适,浮云卿会喜欢的。 卓旸知道,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必要再往前凑了。 那份心意,就随着风里的砂砾,静静飘散罢。经年辗转,兴许某一日,浮云卿来了兴致,会停下前行的脚步,稍稍侧身,往后方瞥一眼。 后方弥漫着厚厚的迷雾,他站在雾里,使劲朝浮云卿挥手。 她若能觑见他的奋力挣扎,便能看清他眼底晦涩又明亮的爱意。她若只觑见深不见底的迷雾,兴许再也不会驻留,大步朝前迈去。 留他一人在迷雾里,被荆棘丛扎得千疮百孔。他的血肉滋养干裂的地面与枯败的树林。用尽所有力气,起造春光大道。她乘着树荫,踩着平地,慢慢跑起来,将他甩在身后。 很可惜,他不能与她并肩同行。但也很荣幸,他消失在她最在乎他的时候。 兴许她会将他记在心里,直到生命尽头。 * 次日,大家又成群结队地来到琼林苑。 昨日见过面,道过礼,今日便不再讲究那些虚的。穿便服上马,拿起弓箭,谁也不让谁。 浮云卿也想凑热闹。她穿过人群,扯着官家的衣袖,流着假泪,求道:“爹爹,我也想射猎,您就让我去罢!” 官家捏着她的脸颊肉,“不行。你当射猎是闹着玩呢,树林里是真有猛兽,知不知道?是能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小六,你跟着女眷们在棚里说话,好不好?等我们射猎回来,把最肥美的羊分给你,好不好?” 浮云卿嘁了声,“巾帼不让须眉,男人能做的,我也能做!” 浮子暇附和说是,“爹爹,您不是说,皇家的子女,文武都得会吗?放心,您让我与小六上阵,我全程护着她。” 圣人劝官家,“您就由着小辈们去罢。东林猛兽多,那去西林总可以罢。西林都是小兔小猪,伤不了人的。” 一群子女叽叽喳喳,这个有理,那个有理。官家扶额,无奈地说:“那好罢。你们去西林玩耍,千万不要去东林。” 浮云卿嘿嘿笑着应下。待男郎们骑马去东林后,她找来耶律行香,“要不要去西林射猎?” 耶律行香扽着衣袍,漫不经心地回道:“要去就得去东林。射小兽,不嫌丢人么?” 这话一出,令浮云卿深深感受到两人的差距。 就算是小兽,凭浮云卿这稀巴烂的射箭技术,也不一定能射中。而耶律行香,竟然想挑战猛兽丛生的东林,当真是女中豪杰。 浮云卿蹙起眉,犹豫着回:“爹爹交代,女眷不能去东林。” “偷摸去,谁会知道?再说,都能供皇家射猎了,这兽还能猛到哪里去?我不信,偌大的琼林苑,就没禁军来护驾。” 这话倒也在理。 真正桀骜不驯的猛兽活在山野,而不会在琼林苑出现。 犹豫时,耶律行香已经把一副弓箭挂到了浮云卿身上。 她潇洒帅气地上马,激起浮云卿无限艳羡。 耶律行香又给浮云卿下了一阵猛剂,她说:“我去东林,是去找舅舅。你跟着我,有舅舅和数位辽国使节护着咱们两个。你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舅舅他们那帮人吗?” 辽人生猛威武的形象,在定朝广为流传。 传闻里,辽人能手撕一头豪猪,茹毛饮血。要是惹他不高兴,连人都能撕开了吃。这般传闻,虽然有失偏颇,可不得不承认,人家武力的确高强。 浮云卿深吸一口气,说那好,“但是……我能和你共乘一匹马吗?” 霎时,耶律行香看浮云卿的眼神,渐渐变得怪异。在辽国,有情男女才会共乘一匹马。 难道浮云卿对她…… 浮云卿 第106节 “别误会,千万别误会。”浮云卿瞪大双眸,连连摆手。 她羞赧地说:“我有些怕。” 好嚜,她这个人就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全然不顾及后果。她就是怕,怕得要命。要是不与耶律行香共乘一马,恐怕睐见猛兽,就会花容失色,大声尖叫。 耶律行香尴尬地挠挠后脖颈,“那你发誓,你喜欢男人。” “我发誓!”浮云卿信誓旦旦地承诺,“我绝对喜欢男人。” 她不懂,她只是想与耶律行香共乘一匹马,为甚还要发这种誓。但既然人家说了,那自己就只能照做。 耶律行香暗自比着俩人的身高。浮云卿比她高,坐在她后面合适。可浮云卿抖得像个筛子,坐后面怕是会被吓哭。 耶律行香下马,“你先上去。上马后,记得弯些腰,不要挡我的视线。” 浮云卿说好。 辽国的骏马高大,马腿比浮云卿整个人还要高。 耶律行香骑得飞快,浮云卿害怕地阖紧双眸,欲哭无泪。 “你能抱住我吗?”浮云卿说。 耶律行香犹豫不决。除了舅舅,她没抱过旁人。 嗳,她就不该提议要去东林。 可事已至此…… 耶律行香说好。 只要找到舅舅,就有人保护弱小的浮云卿了。 哼,中原人就是娇弱。 耶律行香扬鞭策马,直奔东林南侧,那是萧绍矩所在地。 那厢韩从朗挑选着弓箭,吩咐下属道:“多往东林里放些从山里抓来的猛兽。听说敬亭颐在南侧林,就往那处放罢。这个时候,公主应该在西林射猎。这不就给我造了个大好的偶遇时机吗?干脆把毒蛇大虫之类的,都放到南侧林罢。最好能咬死敬亭颐。” 下属说是。 山里的猛兽,被他们喂了一些疯药,遇人就咬,不会留活口。 这下敬亭颐在劫难逃。 作者有话说: 章节重复是订阅不够,补全即可。下章明晚~ 第80章 八十:秋猎(四) ◎他在命令她。◎ 琼林苑原本是座小御苑, 后来经三任官家不断扩建,最终与京郊山野相连。 起初,琼林苑平时朝外开放, 生意不绝。每遇殿试放榜,进士骑马, 自东华门成群结伴来赴琼林宴。后来秋猎、宴射、大小家宴,常在此举行。 站在骆驼虹桥眄视一圈,波光粼粼的水景,看久了容易腻。于是大家递嬗踱将东林, 这是琼林苑里最繁密的地方。 这里树荫遮天蔽日, 臭椿,水杉, 圆柏,红叶黄叶绿叶。骑在马上看,只觉晃眼。 官家带着几位皇子驸马, 慢悠悠地从南侧踅至北侧, 与早就守在北侧的朝官会合。 南侧那片划给辽人,而国朝在北侧射猎。双方明里暗里斗,谁也不想占下风。 韩斯机警,睐眼人群,没睐见敬亭颐的身影。趁着皇子驸马们射猎,走到官家身旁问:“官家,需要臣派人将敬驸马传唤过来吗?” 官家认认真真地擦拭弓箭,“方才大家聚在一起收拾行装时, 朕还瞧见他上了马, 跟在朕后面。年青人, 第一次经历皇家秋猎, 想是在到处乱逛。不碍事,去哪射猎都行。后山就这么大点地方,他还能跑了不成?再说,他跟小六黏糊得紧。朕让小六去西林射猎,说不定他也跟着去西林了。小辈的事,咱们做长辈的,就不多插手了罢。” 韩斯颔首说是,心里想,他还没官家开明。 褪去一身官服,韩斯回到家,仅仅只是个望子成龙的老父亲。 韩家家风甚严,男不兴纳妾,女不兴二嫁。韩斯谨慎,谨遵家训。他与夫人养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人中龙凤。偏偏某夜醉酒,与婢女苟合,生下一子。韩斯脸上蒙羞,暗地处死那个婢女,对小儿子却下不去手。 小儿韩从朗性情乖戾孤僻,韩斯怕他惹事,常打压责骂他。今下听及官家这番开明话,不由得一番感慨。 韩斯说道:“臣的儿子韩从朗,要是能具有太子的半点美德,那臣这辈子就无悔了。” 言讫,俩人一起远眺太子浮宁。 只见浮宁拉满弓箭,蛰伏在半人高的草丛里,“嗖”地射出箭矢,正中麋鹿的腰腹。 麋鹿扑通倒地,沉闷的声音像是把棒槌,在官家心里砸了两下。 官家抬眸,看浮宁轻车熟路地收拾猎物,擦拭弓箭,颇感欣慰。 若非时机不对,他真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这位才德兼备的太子,好好烜耀一番。 然而今下,他只能隐去这番心思,开口问韩从朗的去处。 “年青一辈,应该都会对射猎这事感兴趣呀。韩卿,怎么都没见过你家孩子上猎场呢?” 韩斯赧然回:“臣的几个儿子,都是只能掂笔杆的人,提个刀剑都怕得发抖,哪里还敢上猎场?就说臣的小儿子,脾性雌懦,跟个小娘子似的。他搬到永宁巷住,天天窝在府邸里,不知在捣鼓什么物件。他要是敢上猎场,哼,那肯定是被不干净的东西夺舍了!” 官家想,当真有父亲在外面不给孩子留一点脸面吗?韩斯做宰相,忧国忧民。为甚一回到家,就成了不受待见的长辈了呢? 亲生父亲,竟说韩从朗此人雌懦。官家冷笑,这个父亲当得稀里糊涂,连孩子脾性究竟如何,都不清楚。 韩从朗是个找事茬,是个收敛锋芒的刺头,这点官家比谁都清楚。 韩从朗不仅觊觎他的宝贝闺女,还想抢走他老浮家的大好河山,想得倒挺美! 官家心里纠结,射猎心不在焉。 年青人满怀蓬勃朝气,而他沧桑老态。坐在马背上,腰杆不自觉间就佝偻下去。马蹄越踏越慢,不迭有年青郎,越过他的马。箭矢一阵阵地射向猎物,恍似流星砸地,将官家的心也砸得兀突突的。 未几,官家竟成了队尾的老末。 陪伴他的,是同样苍老的通嘉。 通嘉本能地堆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官家,小底刚才派内侍去问了一圈,您射中的猎物,是东林里最凶猛的。可不是小底在夸大其词,您射中了一头吊睛白额大虫。官家,您宝刀未老,威风依旧。” 官家摆摆手,“可别再折煞朕了。朕如今的射术如何,朕自己心里清楚。通嘉,你这大监谄媚劲太足。先皇吃你这套,朕可不吃。把你这心劲用到培养新任大监上去罢。明吉不甘困囿禁中,想另寻出路,正好给苍巴空出一个位子。这不是你这做干爹的,梦寐以求的事情吗?” 通嘉硬着头皮,附和说好。 其实像官家这个年纪的男人,都爱说教。 给这个说说道理,给那个教教为人处世。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总是觉得自己做事老道熟稔,年青人都要听他们的话。毕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嚜。 官家尚且如此,何况寻常男人。 通嘉跟在官家身后,心力交瘁地暗吁口气。 官家偷懒,他也想偷懒。叵奈内侍大监后继无人,他只得把全部精力都放到苍巴身上。但愿届时太子继位,苍巴能得新君信赖罢。 这厢官家散漫地踅近年青人身旁,见两位皇子,正起劲地分着那头大虫。 秋猎不能较真,较真起来,谁都射不中一头猎物。大家乐呵呵地笑,说官家射术又精进不少。官家也只是笑,搬来一条杌子,听年青人聊天南海北,借此消磨时光。 浮路想念他的妹婿敬亭颐,因问:“爹爹,妹婿他去哪儿了?都快晌午头了,儿都没见过他的人影。” 浮俫附和说是。他这次肯出相国寺,是给敬亭颐一个面子。 妹婿盛情邀请,他怎能不去?就想趁着秋猎的大好时机,与敬亭颐畅聊一番。哪知如今别说攀谈,就是个人影都没看见! 浮俫叹,这分明是诈骗。他口不择言地说:“早知如此,儿还不如与赛红娘一道策马快活。” 官家眉头紧皱,斥责道:“你还没跟那江湖女子分开?朕告诉你,朕的皇媳,绝不能出身江湖!要么,你把朕早就选好的贵女给娶了。宗室里,就你没个家室,天天窝在寺庙里,不像话。想做和尚,好,朕不拦你。朕褫夺你的爵位,收回你的食邑封地,让你做一无所有的白身。不是想做和尚么,那就去做呗。” 浮俫可不怕官家的威胁。早在他第一次进寺庙时,官家就气急败坏地摔东西,拿命威胁他,嫌他丢浮家祖宗的脸。后来官家百般利诱,都没能让他回头。 浮路与王曾之见状,赶忙把这俩互看不顺眼的父子拉开。 这头浮宁撒开了欢,平时他遭王西语严加管束,在东宫当受气绵羊。眼下耳边没了王西语的絮叨,浮宁恍觉自己像一头饿狼,而他的箭矢是獠牙,一口一口撕咬着猎物。 比及折回官家身边,大家早已生了厌倦心思。 就等官家开口说一句话。 “欸,既然都累了,那就回去罢。” 浮俫浮路兄弟俩握拳说好。浮宁沉稳一些,贴心地说:“爹爹,您也辛苦。” 官家啧一声,指着兄弟俩,感慨道:“能不能学学大哥。俩长不大的小孩,朕都挖不出个长处夸你俩!” 当然,说是这么说。皇家的子女,或品行不端,或放浪形骸,但脸总是美的俊的。 官家偷摸觑眼他的儿子们。真俊呐,他想,光是这张脸就能迷倒一片贵女。不过老浮家的扎眼,不在儿子,而在个性鲜明的女儿。 尤其是他的女儿浮云卿。嗳,他是词穷的老父亲,当真找不出个合适的词来夸赞她的美好。 既然浮云卿受尽舐犊之情,那她理应为国朝贡献付出。 想及此处,官家起身,掸落衣袍下摆沾着的白茅草。 “咱们先回苑里的侧殿歇息,朕有些事要与你们这群年青人交代。” 烂漫山野上的天空,总是离人格外遥远。官家信马由缰,抬眸睇着湛蓝的天。 看得久了,总觉这片天空少了点什么装饰。 细细想,无时无刻地想,终于想了出来。 “少云。湛蓝的天空没云,看起来很奇怪。”浮云卿百无聊赖地揪着狗尾草,嘟囔说。 半刻钟前,耶律行香见了萧绍矩,二话不说地跟在他身旁,反把浮云卿留在了林里。 起初浮云卿扯着耶律行香的衣袖,说:“你陪陪我,好吗?我一个人害怕,总感觉这林里阴森森的,恍若背后有无数只大虫盯着我。” 耶律行香难得没嗤笑她,耐心安慰一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处是定朝土地,你是定朝人。来这里射猎,分明得心应手,像在家那般亲切。有什么好怕的?” 言讫便一溜烟地窜没影儿。 人家说得对。每年秋猎,浮云卿都会悄摸溜进东林,瞎踅摸一圈,没找到好玩的,再灰溜溜地折返回去。 可今年不一样。她的确感到危险步步紧逼,脑里上演着刺客刺杀她的恐怖画面,差点把自个儿吓破胆。 耶律行香找萧绍矩,那她找辽国使节总可以罢! 结果使节亦步亦趋地跟着萧绍矩,不知窜到了哪里去。 浮云卿 第107节 一帮不解风情的粗心辽人,并不在意浮云卿害怕不害怕。 他们只在乎输赢,只想抓紧时间,多猎几头兽,好在定朝人面前烜耀显摆一番。 一时各自分散,射箭策马声,自四面八方而来,传到浮云卿耳里。 好罢,人家不在意她,那她总得在意自己。浮云卿认命地提起弓箭,拉弦射箭。 “嗖——” 这箭射空。 “嗖——” 这箭射歪。 “嗖——” 呔,怎会有人越射越差劲!最后一箭脱弦,竟直愣愣地射在她自己脚下。 箭矢斜插在土里,她脚下是一个坑坑洼洼的土坑,溅起的砂砾反弹到她鞋面上。 她提着衣裙,连连往后退。 眼前这个丑陋的土坑,亘在前头,像是在嘲笑她低劣的射术。 浮云卿找了颗树,泄气地欹着树坐。 来的路上,耶律行香告诉她,敬亭颐骑马往北侧去了。 北侧与南侧中间,隔着几座崎岖的山坡,距离遥远。两侧遥遥相望,谁也看不见谁。正因隐蔽性好,故而官家与萧驸马两帮人射猎,选在了南北两侧,互不干扰,各凭本事。 伤感的时候,浮云卿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有灵气的诗人。她折来一截树杈,胡乱在土地上划拉几下,将坑洼的地扽平整。 她想,她要写出一首属于她的诗。 然而划拉半晌,再拽回思绪,竟见地上歪七扭八地写了句:“万里关山一梦成。” 某次读书,敬亭颐给她出题,下句正是“万里关山一梦成”,让她对上句。 她略懂平仄对仗这方面的讲究,可思来想去,怎么也对不出上半句。 那次敬亭颐格外严厉,她献了几个吻,都没能让这位男郎松懈半分。 没辙,她可怜巴巴地说:“只能梦关山么,巫山成不成?” 好嚜,她这句急转弯,把壮志难酬的情怀,直接转到了帷幔里。 敬亭颐敲着她异想天开的脑袋瓜,一口回绝说不成。 后来下课,见她失落地欹着窗,于心不忍,踅回她身旁,轻声道:“巫山也成。” 万里巫山一梦成,总带着引人遐想的深意。 俩人认真探究上句到底该对什么,说着说着,两张嘴皮子就碾磨到一处去。 而今浮云卿欹着乌桕,身旁却少了个人。 思念真是件玄乎的事呀,黏在一起时不想,一旦分开,就想得要死要活。 浮云卿揿紧树杈,当勤奋的挖土工。 耳边穿过辽人射箭拔弩的凌厉声,时不时夹杂着几声低语。 浮云卿不由得叹口气。 这个时候,耶律行香应该在与萧绍矩卿卿我罢。 原本她也可以,叵奈多提一嘴,非得要凑射猎的热闹。这下倒好,提出这个建议时,孤零零一人。如今坐在这棵树下,仍旧孤零一人。 不知挖了多久,四周渐渐凝成死一般的岑寂。 “嘶——” 什么声音? 浮云卿骤然发冷,脊背直往树上贴。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响。 浮云卿头皮发麻。心里一阵恶寒,不禁连打哆嗦。 好像是有什么活物蠕动着身子,爬过树叶,不断朝前走。 “啪嗒。” 一片乌桕叶倏地从枝桠上划落,旋转着飘到浮云卿手里。 浮云卿扔掉树杈,抱着膝,此刻恨不得融进树里,祈求躲过一场未知的浩劫。 “啪嗒。” 又一片树叶划落。 欸,为甚会觉得这阵窸窣声,离自己越来越近呢。 浮云卿竖起耳朵,仔细辨认声音的方向。 一想吓一跳。这声音,竟是从她头顶传来的。 浮云卿稍稍侧身,慢慢扬起脖颈,抬眼看去—— 有条三角头,外凸眼,尖尾巴的黄金蟒蛇,正盘在她头顶那道枝桠上面。 她打量蟒蛇,蟒蛇也伸出细长发黑的舌头,发出“嘶嘶”的声音,探出可怖的三角头,从上到下地打量她。 蟒身长而粗,身有浮云卿的小腿那么粗。 它正在蜕皮,尾巴一甩一甩,不迭将树叶甩落。 蛇在蜕皮,表明这是它食量最大的时候。 白花花的蛇衣,一部分绕成圆圈,在枝桠上面留着。另一部分,像条能勒死人的白绫,缓缓下落。 未几,蛇衣精确地落到浮云卿头顶。 蟒蛇尾巴翘起,继而拍落,压住了蛇衣。因此指甲般大的蛇衣,正好卡在浮云卿的鬓发里。 浮云卿脸上肌肉颤抖,她紧捂着自己的嘴,千万不能尖叫出声。 敬亭颐教过她,遇蛇不要动,不要跑,什么都不要做,不要发出一丝声响。 蛇的眼,狭小丑陋,眼力不好。不发出声响,它只当周遭空无一物。 越艳的蛇毒性越大。艳丽的身加之三角头与尖尾巴,是毒中之毒。 浮云卿竭尽全力凝神屏气,她抬头与蟒蛇面面相觑。 她不怕蜘蛛蜾蠃,就怕这般蠕动的,吐着粘液的,阴冷的丑陋东西。 旷野里的风静悄悄的,骑马射箭的声顷刻消散,再也传不到浮云卿这处。 静默半晌,蟒蛇没看见活物,无聊地甩甩尾巴,扭着长身欲走,然而却乍然听见—— “唔……” 浮云卿清泪流了满脸。本来是默声抽噎,不曾想哭得太凶,不小心委屈出声。 霎时,那条蟒蛇张大尖嘴,飞快向树下探身。 那张大嘴,几乎要把浮云卿整个人给生吞进去! “啊!” 浮云卿再难捱惊恐,尖叫地爬起身,奋力向后方跑去。 奔跑的声音传到蟒蛇这里,它辨清传声方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爬向浮云卿身边。 腌臜恶心的蟒蛇将浮云卿绊倒在地。浮云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绝望地往外爬。 蛇缠得愈来愈紧,浮云卿隐隐感到窒息。 老天,难道她要命绝于此!她不想做国朝第一个被蛇吃的公主! 干燥的蛇身缠上她的小臂,狰狞的蛇舌时而滑过她的脊背,时而擦过她的指间。 浮云卿绝望地阖眸,她心里默念一句遗言:十八年后又是…… 欸,不对?她腰间明明别着一把匕首,是今早出发前,敬亭颐递来的。 浮云卿佯作臣服,趁蟒蛇探身打量她,赶紧拔出锋利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刺向这条恶蛇的七寸。 “不可!” 霎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到浮云卿耳里。 凝眸远睐,竟见敬亭颐飞快从远处跑来。 一贯澹然矜贵的他,现下满脸担忧,直直朝她奔来。 他故意喊得大声,“此蛇疯性大,刺七寸杀不死。” 浮云卿看得痴。 他换了一件她从没见过的衣裳。月白袍素宫绦,将他劲瘦结实的身材,淋漓尽致地烘托出来。他没有再戴中规中矩的幞头,头发仅用一根白束带挽着。 即便泪眼朦胧,可在浮云卿眼里,敬亭颐义无反顾的身影,无比清晰。 她清楚地睐见,清冷的谪仙,荡起规整干净的衣摆,下了三十三重天,义无反顾地,不要命地朝她奔来。 她已经没有力气以同样大的声音,去回应他了。 她喃喃地说他是傻瓜。语气平淡落寞,可泪珠断了线,凄惨地往外淌。 傻瓜。 傻瓜。 傻瓜。 …… 那条蟒蛇比他还壮,可他却把蟒蛇引到了身边。 蛇身一击脱离,浮云卿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活命机会。她得趁此良机,拼了命地往外跑。 不能回头,不顾一切地往外跑。她得先活下来,来得及的话,再去搬救兵。当然,很有可能,等她搬来救兵,敬亭颐已经被蟒蛇吞吃入腹。 浮云卿 第108节 可浮云卿泄了全身力气,她已经没有力气跑了。 她会亲眼目睹,蟒蛇是怎样折磨她的驸马,怎样折磨这个令她日思夜想的人。 浮云卿阖眼,眼睫被泪花湿透,连抬眼都觉得无比艰难。 她凄凉地睁开眼,却见敬亭颐利落地揿剑出鞘,剑花狂挽,动作迅疾。 浮云卿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能睃及几道凌厉的白光飞快闪现。 接着,耳边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 狰狞的蛇头,落在地上。蛇血顷刻迸溅,洒在疏松的土地里,将土蒙蒙的灰尘,死死盖紧。 提剑斩蛇的姿势很熟稔。明明是个潇洒利落的动作,可正是这个动作,激起浮云卿内心最深处的恐慌。 像是杀过很多人那般熟稔,像是无数个日夜砍掉仇家的头颅,那般熟稔。 敬亭颐收剑,朝浮云卿递手。 “没事罢?”他问。 这只是一句出于礼貌的问候。浮云卿狼狈地躺在土地里,脸颊通红,泪珠不止,这不像是没事。 “敬……敬先生。”浮云卿试着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想问,你之前是不是杀过许多人?但这话问出,反倒显得她像个不懂感恩的白眼狼。 何况不等她问话,数条蟒蛇一齐朝俩人这处袭来。 黑漆漆的,紧紧交缠,飞快蠕动。 看清那物后,浮云卿登时瞪大双眸。 那是个巨大的蛇团。蛇头阗挤,腌着水光的长舌头,像数条恶心的肉虫,飞快旋近二人身旁。 “敬先生小心!” 相较于浮云卿的满心惊慌,敬亭颐倒一脸淡定。 来一条,杀一条。来一堆,杀一堆。 是人是蛇,于他而言,都无甚大用。 敬亭颐将手覆在浮云卿眼前。 “闭眼。”他命令道。 “我不叫你睁眼,你就不要睁。” 他在命令她。 他很少说出锋芒毕露的话,也很少做出强硬冷血的事。 浮云卿听话地阖眸。 她的脑里,不迭浮现出破碎的画面。渐渐拼凑完整,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身着白衣的年青郎君,守在她身前,对抗邪恶。 白衣被血液染透,郎君的眼神愈发坚定,像是杀疯了,从圣洁的神坛跌落,剥落腌臜的气息,染上她的味道。 这是话本子里常见的画面。 却在此刻,真真切切地在浮云卿眼前上演。而她顾不得那些有的没的,抖着身子,泣不成声。 此刻,有人正在分解消磨她的痛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4-24 23:25:08~2023-04-25 23:53: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等你的星 20瓶;34200402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八十一:秋猎(五) ◎臣会带您出去。◎ 官家一行人在东林北侧, 而这群妖物在南侧。 难道是冲着萧绍矩而来? 敬亭颐敛眸凝神,剑花挽得迅疾,将堆成球的蛇头一齐割下。 这么多条剧毒蟒蛇, 不像是中原产物,倒像是从南疆雨林里攀山越岭过来的。 “铮——” 剑身被髹红的蛇血浸透, 鼻腔里充斥着腥臭的血味。 敬亭颐嫌恶似的侧身,而那蛇团被他激出了凶性,呲着尖牙利嘴,不迭朝他爬来。 这头浮云卿已经踅到一棵树下。 她想帮敬亭颐, 而不是像个手足无措的废物, 等待他来拯救。 困囿险境,就算有人在消磨她的痛苦, 她依旧想挺直腰杆,做力所能及的事。 躲在树后,浮云卿握紧手里的弓箭, 犹豫再三, 悄摸睁开眼。 只见满地凸眼蛇头,耷拉着分叉的长舌,一动不动地躺在泥盘盘的地里。 由数条蟒蛇交缠而成的蛇球,已被敬亭颐削去十之五六。 蛇球肉眼可见地变小,削下的蛇头令人恶心倒胃,可敬亭颐动作迅疾优雅,时而跃到树枝,时而跳落在地。 浮云卿不合时地想到壁画上跳舞的仙女。敬亭颐美得跟那仙女似的, 只不过他是男仙, 他在杀蛇。 蟒蛇听动静攻击, 今下只能听及敬亭颐挥舞长剑的声音, 并没注意到浮云卿拉紧弦的细声。 蛇球中间是一条王蟒,四周蟒蛇有意护着它。因此敬亭颐无法接近这条王蟒。他削掉的,始终是外围无关紧要的蟒蛇。 蛇愈来愈少,但蛇团愈缠愈紧,两方陷入僵持之际。 又一阵厮杀,王蟒翻了身,慌乱间将七寸袒露出来。 好,就是现在! 浮云卿眯起眼,将弓箭对准那条探头王蟒的七寸。 千万得射中,千万得射中。 心里把能求的诸仙班都求了个遍,甚至还求了许太医。 保佑,保佑…… “嗖——” 锋利的箭矢携带着浮云卿全身精力,骤然射穿王蟒的七寸。 蛇球顷刻解散。王蟒抽搐着泚血,剩下几条蟒蛇犹豫地窝到原地,一时不敢上前。 敬亭颐抓住时机,长剑倏尔一挥,削下最后几个蛇头。 血液泚成妖冶的红花,先前岑寂的树林,经过此番战斗,恍似人间炼狱。 敬亭颐跃出血地,大发慈悲地将数枚狰狞的蛇头拢到一处。 他没闲心思去找一条溪流,清洗血剑。他提着剑,慢条斯理地踱到浮云卿身边。 除却先前那阵慌张,战斗时,他始终澹然冷静,甚至朝浮云卿递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敬亭颐克制住想揉她发顶的冲动,手指垂到身侧,敛眸说道:“做得很好。” 浮云卿还没从那番惊险场面里回过神,心有余悸地说过奖,过奖。 后来倏地回神,满心纠结。这个时候,逞什么强说过奖! 她怕得要死,两股颤颤。若不是欹着粗壮的树身,早歪歪扭扭地瘫倒下去。 刚想开口说什么话,便听敬亭颐提了句:“但是……” 只要不傻都会懂,“但是”这词一出,“但是”后面引出的句子,才是真正想说的。 “不听话。”他斥责道,“不是让你不要睁眼吗?” 浮云卿嘟囔说憋不住。 “再说,没有我的箭矢,王蟒也死不了。” 俩人在短时间内历经生死离别,今下见面,只叹活着真好。听不听话,在生死面前,不算什么事。 敬亭颐叫她跟紧自己,赶快踅出南侧林。 他有很多话想问浮云卿。 她怎么会来东林?她是一人来的吗?来的时候,有发现这处的异样? 最想问的是:有没有察觉出是何人将发疯的猛兽引到此处? 然而这些疑惑的问话,都被他压在心底,最终安慰一句:“都过去了,不要怕。” 哪想天公不作美。甫一迈步,便听见周遭传来一阵虎啸狼嚎声。 虎常独自捕食,而狼常成群结队捕食。 敬亭颐停脚,将浮云卿紧紧掩在身后。 浮云卿被这嘶吼声吓得够呛。以她那不上台面的射术,射中蛇七寸已是万幸中的万幸,再要她去射豺狼虎豹,难于上青天! 她环紧敬亭颐的腰,雌懦问:“敬先生,这处为甚会出现这么多凶兽?往年也没遇上过这种情况呀。是不是有人故意放兽归林,要对付仇家?” 敬亭颐带她踱将一个较为安全的地方。 他想浮云卿猜得对。这次遇险,是有人故意为之。若他没及时赶来,怕是浮云卿就得丧命在此。 是谁阴险至此,竟敢在秋猎时候,冒险做事? 浮云卿没听到他回话,又蹙眉问:“敬先生,你是从哪里赶来的?我跟着行香来此射猎,他们一帮辽人做他们的事,我自己待在这里。想你好多次,总算把你给想来了。” 敬亭颐擦净手,拍落她裙摆的土块,回:“臣在北侧林。臣没跟着官家他们射猎,信马由缰地四处瞎走。再折回时,见官家他们那队人已经折回苑里。臣想,那不如去南侧林看看罢。这个决定,无比正确。幸好来了……” 浮云卿 第109节 否则他无法承受那个悲痛的结果。 南侧林不算大,想必此时萧绍矩已经听到这处的打斗动静,不迭往这里赶了。 敬亭颐将那柄掉在土地里的匕首擦净,摁进浮云卿冰凉的手心里。 “把匕首拿好。”敬亭颐说道,“蛇血有毒。您近距离刺蛇,蛇血定会反喷您一身。到时得不偿失,不划算。” 浮云卿说好。 凶兽的脚步愈来愈近,嘶吼声在空旷的山野荡出回声,吓得浮云卿连连打哆嗦。 她小声说:“敬先生,单靠咱俩这力量,打不过这群猛兽。要不想办法逃罢……其实,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及时逃跑,不失为一条明路啊。” 这番道理,不傻的都懂。浮云卿想,敬亭颐比她懂此刻该做什么。可她在敬亭颐怀里闷了许久,半天不见他挪步,一时口不择言地出声劝解。 敬亭颐揣度着当前的局势。逃跑,于他与浮云卿而言,不是件难事。 他大可以搂紧浮云卿,施展轻功,游离于树桠之间。以他的功夫,眨眼间就能将浮云卿带离此处。 可他想做的,远不止这些。 犹豫间,见蛰伏的凶兽猫着粗壮的腰身,从林影里走出。 两群眼泛绿光的饿狼,一头站在石块上俯视打量的吊额白睛虎,不怀好意地打量他们俩。 浮云卿紧张地揪紧敬亭颐的衣袍,“敬先生,咱们赶紧跑罢。” 敬亭颐却回:“出现在您面前的所有猛兽,都被下了一种疯药。他们被人引至此,想来谋杀您。” “谋杀我?”浮云卿不可置信,“我没有什么仇家,为甚要来谋杀我?” 敬亭颐揿紧剑,在这紧要关头,忽然想通了这件事。 这群凶兽,是冲他而来。 那厮知道他骑马到北林射猎,知道他会趁此时机与萧绍矩说事,故而将猛兽投到南侧林。不仅想害他的命,更是想挑拨辽国与定朝的关系,引起内乱,为那厮的上位造势。 想及此处,那厮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了。 正是韩从朗。 韩从朗假借不爱射猎的由头,为他放兽归林的行径打掩饰。 “是韩从朗。”敬亭颐说,“他不是要害您,而是要害臣。” 浮云卿瞠目结舌,她不知敬亭颐是怎么推理出事情原委的,只能傻呆呆地仰头睐他。 只觉敬亭颐身遭披了道光辉,她窝在他怀里,那智慧的光辉也洒在她身上,把她的智力也往上提了提。 “敬先生,你是想把韩从朗引出来吗?” 敬亭颐颔首说是。 他说:“您放心,臣会把你带出此处。” 浮云卿说好。 言讫,只见那群凶兽像是得到指令似的,一齐扑向俩人这处。 “闭眼。” 敬亭颐说道。 这次浮云卿乖乖地闭上双眼。她被敬亭颐箍着腰身,眼前黑黢一片,耳边穿过凌厉的风。 接着,她双脚离地,身子竟飘到了天上去。 她是飞起来了? “敬先生,我……我还活着吗?” 当真没有变成一缕游魂,而是真真切切地以活人的身份,飞到半空中去吗? 敬亭颐哭笑不得,“卓旸难道没教过您轻功吗?” 浮云卿摇头,“他说我不是学武的料,我也用不到轻功。再说,简单的防身术我都没学会,哪有资格去学轻功。” “睁眼。”敬亭颐澹然说。 浮云卿颤着眼睫,敛眸往下睃一圈。 原来此刻俩人正站在一颗高大的乌桕树上面,踩着结实的树桠,而下方的凶兽无能狂怒。 有几只胆大的饿狼,抓挠着树根,好似想爬到树上吃人。 敬亭颐搂紧浮云卿颤抖不止的身,“在这里稍等片刻,等人来。” “等谁来?”浮云卿好奇地往底下扒头,只睃见丑陋的饿狼,与那头蓄势待发的大虫,并没窥见来人的身影。 话音甫落,不知从何处射出数道箭矢,百箭齐发,一箭接一箭地射向狼群。 耳边“嗖”一声,又“嗖”一声。 浮云卿想,从今往后,她怕是都不会忘却弯弓射箭的声音了。 敬亭颐拢着她的腰肢,伸手指向西北侧。 萧绍矩那群人,正伏在西北侧的树林里,不迭射箭,霎时将狼群杀得团灭。 “敬先生,原来你等的人,是萧驸马他们。”浮云卿满心感慨。 其实跟着敬亭颐这般机警聪慧的人,不全是好处。 他愈是云淡风轻,愈是衬得浮云卿毛躁呆愣。他运筹帷幄,而浮云卿满心惊慌。他是平静的万年潭,而她是沉不住气的一瓯水。 她明明不算愚笨,却在敬亭颐的衬托下,跟个没头脑的傻瓜似的。 当然,好处更多。譬如眼下,浮云卿只需待在敬亭颐怀里,万事不需操心。只要敬亭颐在,任那困境阻拦,他们照样能破局解境。 现在这处,只剩下一头孤零零的大虫。 敬亭颐与暗处的萧绍矩交换个眼神,旋即垂眸朝浮云卿说:“我们可以走了。” 剩下的事,萧绍矩会处理。 耶律行香抬眼,不解问:“舅舅,是谁下的狠手?若不是我们没走远,他们就要丧命在此了。” 萧绍矩在箭矢上搽着毒药,继而拉弯龙舌弓,骤然松手。 那头吊睛白额虎,应势倒地。 “凶手是谁并不重要,这是他们定朝内部的事。他们爱怎么斗就怎么斗,我们不需关心此事。我们只要把幕后推手引出来就好。” 事情到这里,算是告了一段落。 耶律行香若有所思,“那我们要折回琼林苑吗?大晌午头,官家设宴待客。我们在此逗留,怕是不好交代。” 萧绍矩犹豫道:“不急,再等等。要是还有猛兽出现,我们能将其一网打尽。” 随行使节萧荥勒紧缰绳,凑到萧绍矩身旁,低声问:“驸马,猛兽这事,要跟官家说吗?” 萧绍矩静静观摩着这片血气冲天的土地,“不要提,派人清扫这处,将死尸都烧干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说出来,不免带着阴谋论的意味。官家此人城府深,在他面前,言多必失,干脆不说了罢。” 大家交谈一番,有的下马清理死尸,有的四处打探,看看还有没有猛兽遗存。 未几,一阵妖风吹过,林梢间,异常岑寂。 萧绍矩抬手,叫停大家的动作。 不好。 “快!都上马!往东头走!” 萧绍矩甩着马鞭,顾不上解释,直奔东侧茂密的树林。 先前敬亭颐带浮云卿离开此处,往东侧走。 走东侧回琼林苑,是一条捷径。这条路不用爬山坡,但风险却大。 因着东侧有一处陡峭的山崖,林木掩映下,很难发现。一不小心,就会坠崖。 那阵妖风里夹杂着细微的虎啸声。 萧绍矩猜得没错。方才杀死的猛兽,仅仅是韩从朗放出来的一小部分。韩从朗料断敬亭颐会抄近道,便将剩下的猛兽,都设在山崖处。 敬亭颐没料到韩从朗阴招一套接一套,此刻甩剑,颇显力不从心。 浮云卿被他摁在坡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能待在原地,焦急地扒头张望。 幸好这时虎兽都待在地面,她站在坡头,能清楚地睐见下方形势。 她给敬亭颐指着虎兽所在的方位,好让他能更快地脱身。 但仅凭二人的微薄力量,并不足以对抗一头接一头赶来的虎兽。 浮云卿眼前一黑,韩从朗到底是从哪儿找来那么多头虎兽,将其引在这处。 再一抬眼,竟见萧绍矩那帮人马飞快踅来。 “敬先生,萧驸马带人来了!”她探身喊道。 敬亭颐颔首说好,扬起一抹安慰的笑,抬眸看向浮云卿。 然而待看清坡上形势,那抹真诚的笑容,倏地僵住。 不知何时,有两头虎兽,悄无声息地爬到山坡头,正虎视眈眈地伏在浮云卿身后,欲做致命一击。 敬亭颐握紧长剑,“跳下来!” 浮云卿见敬亭颐一脸严肃地盯着她身后看,也不自主地侧过身,飞快地向身后瞥了一眼。 惊心动魄,还不如不看! 她颤着身连连向后退,虎兽一见,霎时龇牙咧嘴地朝她扑来。 而地面上的数头虎兽看见敬亭颐往坡下跑,连忙跟着他移动。 一时坡上的,地上的虎兽,一齐朝敬亭颐与浮云卿跃去。 “嗖——” “嗖——” 萧绍矩连连射出毒箭,随从也搽好了毒药,精准地射中虎兽。 黄沙灰尘与土块砂砾,扬起百丈高。 浮云卿 第110节 耶律行香被呛得连连咳嗽,眼里进了沙,难受得紧。她赶忙揉揉眼,瞪大双眸,跟在萧绍矩身后,扫射奄奄一息的虎兽。 浮云卿脚一崴,失重地滑落山坡。 她阖紧眼,意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迎接她的,是一个宽阔紧实的怀抱。 敬亭颐稳稳地接住了她。 “还好没事……还好没事。”他后怕地喃喃道。 不等他松口气,就听萧绍矩吼声喊道:“小心身后!” 敬亭颐睁眼,却见有头未被弓箭射中的虎兽,直直朝他与浮云卿扑来。 那头虎兽,扑的是浮云卿的身后。 并未多想,敬亭颐飞快侧身。俩人颠倒位置,他的后背直对虎兽。 “嗖——” 又是一箭,正中虎兽脊背。 不曾想那虎兽倒地之前,猛地将利爪往前一伸,登时划破了敬亭颐的右臂。 那道伤口长而深,豆大的血珠不断往外冒,触目惊心。 “敬先生!”浮云卿拽住敬亭颐的右臂,满眸心疼,“你还好吗?” 这点伤痛,不甚紧要。敬亭颐说没事,“回去处理一番就行。” “恐怕你回不去了。” 韩从朗慢慢踱出,他站在浮云卿先前站过的山坡头,洋洋自得地欣赏着今下这混乱场面。 韩从朗蓄力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三头变异的虎兽便窝在了他的脚边,蓄势待发。 三帮人齐聚断崖边,敬亭颐嗤笑:“这么快就坐不住了?” 韩从朗扫一眼受伤的敬亭颐,旋即转眸睐着浮云卿。 “公主,你怎么不听话呢?”韩从朗把玩着手里精巧的弓箭,正是先前被浮云卿随意抛掷在地的那把。 “你乖乖待在西林,等着与我幽会不好吗?非得跑来东林,还跑到了南侧林。啧,不听话,真是欠调.教。原本这群疯兽,仅仅针对敬亭颐。”他无奈地摊摊手,“他一人死就好囖,你看你,非得插进局里。” 言讫,瞥及萧绍矩那帮人,又开口嗤笑道:“敬亭颐,你能耐不小,还能把辽人拉来。嗳,辽人我不能杀,那杀你总可以罢。” 浮云卿想,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先前韩从朗还能装装伪君子,今下竟然连装都不装了。 韩从朗那张脸,真是令人作呕。 敬亭颐笑得森然,“所以呢?你想让虎兽杀我,将我撕得四分五裂?” 韩从朗回为什么不。 他站在坡上,能清楚地看见敬亭颐带着浮云卿,不断往断崖边退。 “噢,我懂。你不想被我杀死,你想自己跳崖死,对罢?”韩从朗话头忽转,“可我怎么知道,你掉下去,到底会不会死?所以嚜,在跳崖之前,你得先被虎兽重伤。” 一声令下,三头狰狞的虎兽猛地扑落地面。 觑见萧绍矩再次架起毒箭,韩从朗劝道:“欸,且慢。萧驸马,这三头虎兽,你应该很眼熟罢。不错,正是我千辛万苦从耶律隆庆那处借来的。耶律隆庆是你的岳丈,你要忤逆岳丈,来救他吗?” 萧绍矩一愣,瞥向耶律行香。 耶律隆庆为人暴戾,不仅不看好耶律行香与萧绍矩的婚事,还想窜空子,将萧绍矩手里的权抢回来。因此他与萧绍矩的关系,十分微妙。稍微不注意,俩人就会斗得死去活来。 耶律行香不愿看见她的父亲与舅舅互相残杀的场面。她摇摇头,示意萧绍矩不要动。 她悲悯地望向站在悬崖边的浮云卿,朝浮云卿道了个歉礼。 抱歉,她身不由己。 韩从朗觉得这事十分讽刺,笑弯了腰,差点喘不上气。 三头虎兽围着悬崖边的俩人打转,只待韩从朗一声令下,便会将俩人吞吃入腹。 局面僵持之际,林里倏地又窜来一帮人。 为首的是卓旸,他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一批死士。 卓旸满眼憎恶,“韩从朗,你疯了吗?这是皇家御苑,你在这里杀人,当真不怕官家追查?” “我不在乎。”韩从朗冷声说,“我、不、在、乎。” 疯子,当真是疯子。 浮云卿被韩从朗没脸没皮的话气得浑身发颤。 四拨人,各据一方,局面僵持。 哪怕身上挂了彩,敬亭颐仍旧淡定,好似他脚下踩着的不是悬崖,而是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平地。 算算时间,最后一拨人,就要到了。 现在,他要破局。 敬亭颐将浮云卿的腰环得更紧,两道身子紧紧相贴,不留半寸空隙。 他窝在浮云卿耳边,哄道:“相信臣,臣会带您出去。” 浮云卿不带迟疑地说好。她知道敬亭颐在想破局的办法。 只是没想到,所谓的破局,竟是跳崖。 刹那间,两道身影跌落悬崖,消失不见。 众人皆惊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紧接着,大批禁军骑马吆喝赶来。 韩从朗瞠目结舌,好嚜,敬亭颐竟然还留了一手。 韩从朗疯狂往暗处跑,一面示意林里的刺客赶紧撤。 他不顾一切地疯跑,刺客却被眼前这场面惊得合不上嘴。 什么情况,头儿跑了,不顾他们做小底的了? 他们无处可逃,被禁军紧紧包围。 皇家禁军不算及时地到场,卓旸与萧绍矩皆长吁了一口气。 成功破局,招招惊险。 敬亭颐,是在拿他自己的命去赌。 * 半刻前,水心五殿扇门紧闭。 官家遣退嫔妃与内侍,只留皇子皇女及家室。 浮俫心神不宁,“爹爹,小六与妹婿迟迟未来,要不派人去找找他们罢。” 官家别有深意地笑道:“不来正好,朕要的,就是他俩不来。” 官家说:“有一件事,只能与你们说。你们必须保密。” 大家凝神屏气,听着官家的话。 官家无意故弄玄虚,开门见山地说道:“朕想,你们都好奇敬亭颐这厮的真实身份罢。他是教书先生,是皇城副使,也是……” 他勾起一抹玩味的笑,“蓄意谋反的前朝皇子。” “朕设了一个精妙绝伦的局。你们得给朕保密,知道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在场诸位的脸色愈来愈阴沉。 这是场牺牲局,步步惊险。 殿门被大监叩响时,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通嘉呵着腰:“官家,六公主与驸马东林遇险!” 官家佯作惊慌,“快,快派禁军去救!” 通嘉满心惊慌,连连说是,踱出殿外喊人。 殿门再次被关上。 官家瘫在圈椅里,“你们都是局里的一部分,千万不能让朕失望。” “为了老浮家的千秋大业,朕什么都能牺牲。朕想,小六也能,你们都能。” 作者有话说: 营养液破500啦,五一放假加更!感谢在2023-04-24 01:09:12~2023-04-26 23:58: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等你的星 20瓶;34200402 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八十二:秋猎(六) ◎您看,凤仙花开了。◎ 坠崖的感觉实在奇妙。身子失重, 迅速往下砸,风力陡然变强,好似能把脸上一层皮吹得皴巴皲裂。 浮云卿紧紧阖着眼, 除却呼呼风声在耳边作响,她还能听到衣襟被树枝划破的“刺啦”声。 不容她多想, 只恍神半瞬,虚着的脚面便歪扭地落了地。 敬亭颐摁着她的头,不给她睁眼的机会。浮云卿只觉头脑发懵,紧接着就昏迷过去。 四周静悄悄的, 冷意席卷全身。 浮云卿本能地缩了缩身, 往热源处靠。 不知更漏滴了多久,意识渐渐恢复过来。 浮云卿焐着额, 头疼欲裂,手撑着地,慢慢直起腰。 上晌发生的一桩桩凶险事, 走马灯般地在她眼前飞快闪过。 浮云卿 第111节 那些画面零碎阗挤, 像破碎的镜片,一片一片地拼凑在一起。 这片风景是敬亭颐惊慌地朝她奔来,叮嘱她小心。那片风景是敬亭颐澹然地搂紧她,说会带她出去。 浮云卿晃晃头,赶走那些凌乱的思绪,转眸打量四周。 原来他们坠在一个入口极其湫窄的崖洞里。 入口处有几弯紫藤花挡着,角度偏,外面的人很难发现, 这陡峭的崖上还凿出了个洞。 这个时候, 山崖里黑漆漆的。浮云卿估算着时间, 约莫是酉末。洞里昏暗得瘆人, 可那洞口处却不停闪着一片黯淡的黄。 黄意葳蕤晃动,浮云卿猜想,那是崖下的人举着火棒,在四处走动,寻她与敬亭颐的踪迹。 待眼睛适应洞内昏暗的光线后,浮云卿敛眸寻着敬亭颐。这才发现,她手撑的哪里是地,分明是敬亭颐的小腹。 小腹起伏有力,平稳的节奏顺着她的胳膊,传到她的心里。难怪她会觉得这地像片黏糊的沼泽,软得不成样子。 “敬先生,你还好吗?”浮云卿飞快抽回手,轻声问道。 浮云卿想,敬亭颐的胳膊被虎兽抓伤,衣襟又被树枝划破,血珠断了线地往外涌,合该是一副虚弱模样才对。 哪想他眼眸发亮,闪着不知名的光芒,直直望着她。 “臣没事。”敬亭颐欹着崖壁,上身虚躺,“外面有火光,是禁军来寻您了。” 听及禁军,浮云卿气不打一处来,抱怨说:“这群禁军忒怂,人都坠了崖,他们才迟迟赶到。早点干甚去了?咱们跳崖时是大晌午头,那时外面还是青天白日呢。今下天都黑了,禁军竟还没发现这处崖洞。真是窝囊!” 敬亭颐想,怕是没有窝囊的禁军,只有拖时间的官家。 他骑马踅至南侧林的路上,见禁军忽地撤回苑内待命。那时便知,官家早有预谋。 官家的目的,并不在引出韩从朗,好将韩从朗阴险的真面目,显示在众人面前。而在拖延他与浮云卿踱回琼林苑的时间,好做成另一件事。 至于这另一件事是什么,敬亭颐尚还不知。不过这事总会带着针对他的意味,官家在给他使绊子,也许是挑拨他与辽国的关系,也许是找虢州庄的麻烦。 不过既然禁军能赶来,那就说明,官家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事已做成,那么他与浮云卿,最终都要被禁军寻回去,故而敬亭颐心里并不着急,反倒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歇息。 崖洞诡异般地安静,在他看来倒是挺好,至少能让他仔细思考一番。 浮云卿不知敬亭颐心里所想,见他不欲多说,还当他是疲倦得很。 再一想,敬亭颐全程操着心破局,累也正常。 上晌经历的事实在凶险,浮云卿心乱如麻,呆呆地坐到敬亭颐身侧,甩出条干净的帕子,想给他包扎伤口。 正纠结着怎么挽疙瘩结时,忽然想起,要处理敬亭颐手臂上这道长而深的口子,需得先给他敷药草或点热酒消毒,接着才能用干净的布条包扎止血。 暗睃一圈,这洞里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贸然包扎,只怕会让伤口溃烂恶化。不仅没效果,还会酿出腐肉。原本只需消毒,因她的不当操作,处理时还得缝针埋线。 得不偿失,浮云卿无奈地叹口气。 就算手边有药草,有烈酒,她也不懂具体如何操作。只好搵起帕,轻轻搽去伤口处的血珠。 伤口触目惊心,浮云卿想,若不是洞里暗,她定会看见被虎兽划烂的皮肉与隐藏在皮肉下的白骨。 旁人受伤,她顶多嘱咐一句注意疗伤。 然而今下敬亭颐受了伤,仅仅是看着那伤口,她心里就针扎似的疼,恍似能与敬亭颐共感,感受他所遭遇的疼痛。 眼下敬亭颐虽神色淡定,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但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定是在逞强安慰她,而非真的不疼。 浮云卿搵帕的手发抖,“敬先生,你要是疼就说出来。放心,我不会笑你,也不会把你这疼痛模样给别人说。” 敬亭颐颇感无奈,安慰道:“当真不疼。臣给您形容形容这种感觉罢。就像被蚂蚁扎了一下,半点痛觉都没有。” 浮云卿说不信。 这倒是个很搞笑的场面。 受伤的人像没受伤,没受伤的人像受了重伤。 浮云卿龇牙咧嘴,敬亭颐只是安慰她:“没事,当真没事。” 他这话说了许多次,叵奈浮云卿一次都没听进去,也不肯相信。 她觉得疼,那就是疼,心疼地嘟嘟囔囔:“伤的还是右手呢。掂笔杆,拿刀剑,都是右手右胳膊出力,人家是大功臣。这下倒好,大功臣没了,看你怎么干活儿!” 敬亭颐轻笑,抬起被树枝划破的左胳膊,“右边不行,还有左边。臣没告诉您,其实臣练就了用左手的本事。吃饭写字,用左手跟用右手,没什么区别。不信嚜,臣给您在地上写几个字罢。” 浮云卿登时瞪大双眸,连连摆手说不用。 他不抬手,她还没想起敬亭颐被树枝划身那件事呢。 嗳,敬亭颐为了保护她,这里是伤,哪里也是伤。 浮云卿又捧起敬亭颐渗血的左胳膊,轻轻擦掉血珠。 “这个伤口,看起来比右胳膊的还深。”她满目僝僽,恍若敬亭颐的胳膊已经废掉了一样。 浮云卿心想,男儿郎都有自尊心。敬亭颐的自尊心,肯定会因这次受伤而削减大半罢。她是他的枕边人,理应给他分忧解难。 想及此处,她开口说道:“敬先生你放心,你的胳膊没用了,但我的胳膊还有用呀。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胳膊,你想做什么事,我替你做。千万不能想不开……” 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起初是为着安慰敬亭颐,到后来越说越离谱。 “我可以认真锻炼,力能扛鼎,你沐浴不便,我就抬着你去。欸,还有什么安慰人的话来着?” 想不起来了。 但浮云卿觉得,她已经安慰得够到位了,甚至把她自己给感动得不轻。现下眼里蓄着一泡清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流。 她想,敬亭颐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看看她都愿意为他做什么罢,她为了照顾他,愿意心甘情愿做他身后的狗腿子。试问这份心意,全天下还能找到第二份吗? 抽泣半刻,浮云卿坚强地抹去眼泪。拂了拂沾土的衣袖,故作坚强地说:“真是抱歉,让你看笑话了。” 抹去最后一滴泪花,浮云卿勇敢抬眸。 她想,敬亭颐定是被她感动得不能自己罢。哪知却见他满脸惊愕,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她。 浮云卿同样不可置信。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这么有氛围的环境,都没能让他感动半分? 不可能! 浮云卿揉揉眼,猛地趴到敬亭颐身上,探身凑近,抬头望他。 凑近仔细看,除却惊愕,竟还能看出他红了脸皮,跟个刚娶进门的小媳妇般,满脸羞赧。 她说了什么话,竟能烫熟这座万年潭? 浮云卿伸手戳了戳敬亭颐的脸,“敬先生,你羞什么?你应该感动,知不知道。我给你擦身洗澡,给你穿衣解袍,你该感动呀。” 敬亭颐不自在地侧过脸,轻咳几声。 她像只伸懒腰的猫,将玲珑曲线,淋漓尽致地展现在他面前。 平时衣衫规整时,她起伏的身材被紧紧遮着。今下靠得这么近,也许她自己都没注意到,她无意识地蹭着他。 难堪。 她愿意做他的左右手,需要动手的地方,她都替他动。她愿意,可他不愿意。 明明这种危难场合,最不该生旖旎心思。偏偏配着浮云卿不着调的话,他也不知自己想到了哪里去。 又咳几声,听浮云卿直白问:“敬先生,你是伤到心肺了吗?怎么一直咳嗽?” 如果尴尬能化成黑团,敬亭颐想,此时此刻,他肯定已经被黑团紧紧包围着了。 他执拗地寻来一个树杈,先用右手在地上划拉几下,再换到左手。他心想,这下浮云卿肯定能看清他的决心。他才不会因为几道小伤,就变成一个废人。 总算能消除他在浮云卿心里的残疾形象了。 不曾料到,再颤着眼睫抬眸,竟见她一脸惊喜。 “敬先生,你……你也赞同我这句话,对不对!哼,看罢,我就说这句话搭配得好。” 浮云卿指着地上一行隽秀的字,“万里巫山一梦成。嗳,咱们俩可真是有默契。我想你的时候写这句,你想我的时候也写这句。” 敬亭颐眨眨眼,地面上“巫山”那俩字,裹挟着无数旖旎画面,一起敲打着他怦怦乱跳的心。 “写错了。”他沉声道,“是关山。” 再划拉几下,旖旎的巫山变成了豪气的关山。 浮云卿气得站起身,说他真是小气。 瞥见浮云卿气恼地跺脚,敬亭颐莫名松了口气。 虽把她惹恼了,但看她还有跺脚的力气,说明他保护得十分到位。至少他没发现她有受内外伤。 原本严肃的气氛,被这段小插曲给搽上几分轻谐之意。 浮云卿泄了紧张劲,“那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光傻等着禁军发现崖洞里有俩人,怕是不妥罢。” 敬亭颐说不着急,“会有人来寻您的,您只需在洞里好好待着。此时此刻,待在洞里才是最明智,最安全的选择。” “不是寻我,是寻我们。” 就算敬亭颐插科打诨地把受伤这事掀了篇,可浮云卿仍旧感到懊恼自责。 “要是上晌我不过嘴瘾,没有硬要跟着行香去东林射猎,之后哪里会惹出这一拨拨糟心事。” 言讫不顾敬亭颐阻拦,走到洞口旁,扒头往洞外打量。 从这里向下俯视,隐隐能看见有几点移动的火星。 再竖起耳朵仔细听,竟能听见禁军喊人的声音。 听得不真切,若有若无的。但既然禁军就在崖底踱步,干脆搏一搏,叫他们知道崖洞里有人罢。 浮云卿侧身瞥眼敬亭颐,“敬先生,你等着,我把禁军叫来。” 继而紧紧摁着崖壁,朝崖底放声大喊。 呼救声在空旷的山谷里不断回荡,穿过夜间的凉风,传到禁军副统江舵耳里。 “是公主!”江舵仔细辨声,他不仅耳力好,更生得一双火眼金睛。 确定声音所在的方位后,抬眼环望,霎时望见一处高洞里,冒出个惊慌的人。 “在那里。”江舵指给身后诸位禁军看。 找了大半晌,喊了无数句,总算把人给找到了。 可那崖洞极高,单凭他们的力量,根本无法架索将人救下。 浮云卿 第112节 江舵估算着崖顶与崖洞之间的距离。崖顶离崖洞虽有一段距离,但总比崖底与崖洞之间的距离近。 遂吩咐道:“快去通知崖顶的人,让他们架好绳索,下去救人。” 这厢浮云卿见崖底的火苗动得飞快,想是禁军已经行动起来。 她不敢眨眼,不敢折回敬亭颐身旁,生怕错过任何消息。稍稍往后退了几小步,坐在崖洞边等。 既然敬亭颐还有精力戏谑她,那就说明,这些伤当真不要紧。 浮云卿时不时地往底下扒头,一面跟敬亭颐搭腔说话:“敬先生,你放心罢。禁军就快来了,不出半晌,咱们就能从这简陋的崖洞里出去了。” 敬亭颐说是么,“那很好。” 不知是不是俩人离得远的缘故,浮云卿觉着他的话声比先前虚弱了些。 她不敢动,全神贯注地观摩着崖底的情况。 “敬先生,你还有力气罢?可别等禁军来了,你也昏过去了。” 敬亭颐说当然,“您不要小看臣。臣说过,臣的武力不比卓旸差。” 崖洞边妖风呼啸,把敬亭颐的话音吹得更飘更虚。 后来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浮云卿说什么,敬亭颐就回什么。 虽然他的话音到最后几乎低得让她听不见,可她依旧没侧身回望。 半晌后,一道绳索悠悠地从崖顶坠了下来。 夜色深沉,浮云卿没看清,还当是又来一条蛇,忙缩着身往后退。 “怕什么?我可不是蛇,我是来救您的。” 那道矫健的身影落到浮云卿眼前,竟是身着夜行衣的卓旸。 “怎么是你?”浮云卿满眸惊愕,“难道不该是禁军来解救么?” 卓旸伸手,把狼狈的她拉起来。继而拍落她衣摆上的沙土,说道:“您喊人的时候,一队禁军都待在崖底。副统派人跑到崖顶悬索解救,等他们跑来,想是半个时辰都过去了。刚好我待在崖顶,确定崖洞位置后,直接就下来寻您了。” 说着将一把绳索扣环到浮云卿腰上,揽过她的身就要走。 “欸,洞里可不止我一人。你先把敬先生捞上去罢,他受了伤,上去后赶紧找太医看看。我在这里等你,你把他送上去,再送我也不迟。” 言讫俩人一起往黑暗的洞里望,却见敬亭颐紧阖着眸,奄奄一息。 “敬先生!” 浮云卿兀突突地提着衣裙往里跑,接过卓旸递来的火折子,照亮崖洞。 这才瞧清,原来敬亭颐伤的不止是左右臂,他右侧腰腹还被粗糙的树枝划了道长口子。 腰腹那处伤得最深,不迭往外冒着暗红的鲜血,洇透了月白袍。 卓旸糟心地说不好,“那虎兽被下了疯药,不止血有毒,全身都有毒。被虎爪划破身,与中毒无异。” 跃动的火苗洒在敬亭颐苍白的脸庞上。他呼吸微弱,甚至几乎让浮云卿以为,他已经没了呼吸。 难怪先前她摁着他的腹时,他整个人都轻微地抖了抖。难怪他的回话一声比一声弱,难怪他听及卓旸赶来,半天没说一句话。 原来他满身是伤,原来他中毒已久。 而她还有闲心斥他笑他,还没心没肺地坐在崖洞口,无论如何也不肯回头。 要是她早点发现,那他的情况,肯定不会有现在这么糟。 浮云卿满心愧疚,颤着话声跟卓旸说:“赶紧把敬先生带走,解毒耽误不得。” 她趴在敬亭颐身边,喊了他好多声,却没听见他的回应。 “敬先生你……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啊,我不想做寡妇……”眼泪再难捱住,浮云卿放声大哭。 哭声郁闷凄切,不知道的,还以为洞里遭了什么凶案。 卓旸将悲痛的浮云卿搀到一边,“噤声,噤声。” 受伤中毒的场面,敬亭颐与卓旸都不是第一次经历。 卓旸掏出消毒的药草,摁在敬亭颐的伤处;又撕下白布,利落地把伤口包扎好。 睃见敬亭颐垂落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卓旸无奈地叹口气,拿出一条打湿的汗巾,贴心地给他擦干净手。 浮云卿并没注意到卓旸的动作。她只听见卓旸好心劝了她几句,然而他越是好声相劝,她越是哭得情难自禁。 泪眼朦胧中,好似见敬亭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她是看见亡夫的鬼魂了? 再揉揉眼,竟见敬亭颐朝她走来。 敬亭颐揉了揉浮云卿凌乱的发顶,“不要哭,臣没事。” 哪怕虚弱至此,他仍聚着全部精力,软着话音安慰浮云卿。 不曾想话音甫落,浮云卿哭得更厉害。 敬亭颐耐心地给她擦拭眼泪,“不要哭。” 他虚虚揽过浮云卿的身,指着洞外一株不明显的嫣粉花。 “您看,凤仙花开了。” 他的精力,只能供他说出这一句话。 他还想说:臣找到了您最喜欢的粉。 然而这句并未说出口的话,随着他倾倒的身,一齐湮灭在这个不为人知的崖洞里。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那一眼,载着浮云卿惊慌失措的模样。 “敬先生!” 紧接着,他便坠进深不见底的黑暗。 * 千艰难万险阻,总算回了琼林苑。 太医说,好在人送来得早,此毒并未扩散至心脉,敷药疗养半月即可。 浮云卿长吁一口气,她嫌琼林苑没个正经的休养地方,便叫卓旸将敬亭颐护送到公主府。 而她留在琼林苑,处理今日这件凶案。 凶手韩从朗心思歹毒,放蟒蛇与虎兽归林,意欲谋害敬亭颐。 这分明是件摆在明面上的事。可对证时,竟无一人供出韩从朗。 韩从朗手底那帮刺客被禁军包围时,一个比一个忠心,竟都服毒自尽。 而萧绍矩那帮人,明明知道韩从朗的阴险作为,竟都说没看见幕后凶手。 浮云卿不可置信,一口咬定这事是韩从朗所为。 官家淪着茶,叫她不要激动。 “小六,朕理解你护夫心切的心情。但你也不能无凭无据地认定凶手就是韩小官人呐。”官家说,“小六,刺客已死,驸马无恙,那这件事就掀过篇罢。你认真想想,这件事闹大,对两国而言,有半点好处吗?秋猎这等要紧关头,最忌讳出茬子。有什么事,等这阵子过去再说,好不好?” “不好!” 浮云卿将茶盏“砰”地往桌上一掷。 “这次是敬先生命大,才免去性命之忧。但凡出些意外,他这条命就没了。就算不为敬先生,难道爹爹您就不想为我撑腰吗?他们以为敬先生在南侧林,将疯兽都引至那处,可当时待在南侧林的是我。若非敬先生及时赶到,我早咽气而亡了!好,就算不为我,也得为萧驸马他们出口恶气罢。现在无人伤亡,您说不用计较。要是当时辽国使节遭遇不幸,您还会选择息事宁人吗?” 越说越委屈,浮云卿欹倒在官家脚边,“爹爹,您为甚不相信我呢?” 她的爹爹,曾不顾朝官阻拦,给她建了一座宽敞的府邸,给她增了许多俸禄,与正一品官的俸禄相同。她的爹爹,从来不会叫她吃亏。为甚在这件事上,就要顾及这顾及那了呢? 官家把她扶起身,“小六,这件事水太深。朕愿意相信你。但无论这事因何而起,都不能闹大,必须缩紧风声。当时在场的还有卓旸和驸马罢。这样,朕把卓旸叫来,朕问问他,这一切到底是不是韩从朗所为,好吗?但提前说好,无论结果如何,这事必须掀篇。” 第83章 八十三:秋猎(七) ◎言不正名不顺地属于他。◎ 总之, 此事必须掀篇。 浮云卿怔忡道好,“那就让卓先生来,他知道具体情况, 他说的话会跟女儿一样。” 浮云卿瘫在圈椅里,捧着建盏, 回忆着这一日发生的事。 清早,她不顾官家劝阻,跟着耶律行香到东林南侧,正中韩从朗设下的埋伏。 韩从朗站在坡上说, 他原想敬亭颐与萧绍矩在南侧林勾搭, 故而集中凶兽在此。不曾想她误打误撞地顶了敬亭颐的灾祸。 敬亭颐踅足南侧林,与她合力击杀凶兽, 后萧绍矩带人清场。她与敬亭颐抄近路,欲想折回琼林苑。未曾料到,韩从朗又在近路设下埋伏, 她与敬亭颐跳崖破局。 这件凶事从头到尾, 仅仅针对敬亭颐。韩从朗说,将她拉下水,实属意外。 那么,韩从朗为甚非得要敬亭颐死呢?就她所知,韩从朗与敬亭颐不过几面之缘。若往前追溯…… 浮云卿捧紧建盏,强装淡定地撇着茶沫子。 那次拜访留园,归府后,敬亭颐告诉她, 游历过山川, 他回了京城, 一直待在皇城司做副使。皇城司, 说白了就是官家手底下的刺客,为官家清扫余孽。 浮云卿听罢,虽颇感震惊,可并没有往深处想。她对风云莫测的朝局只是一知半解。 今下想,韩从朗不顾一切地要伏击敬亭颐,想是俩人之前认识,且积恨已久。 浮云卿心里清楚,萧绍矩不举发韩从朗的恶行,是因韩从朗掌握着他的把柄——耶律隆庆。 萧氏当权,耶律氏为夺权,杀红了眼。起初,萧绍矩凭靠裙带关系上位掌权。而今,他的岳丈要夺他的权。这事牵扯甚广,关系错综复杂,萧绍矩出于自己的考量,不举发倒也正常。 何况萧绍矩没必要举发。两国一衣带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再说,他已经帮了浮云卿大忙。若不是人家勇猛射兽,浮云卿定会丧命断崖。 韩从朗手底那些刺客,准确地说,应该是死士,怕早被他下了毒。事情败露,服毒自杀实属正常。 至于官家劝的话,细细想来,满是道理。 近来朝局动荡,各郡皆有民怨,听说还有几个郡揭竿而起,试图谋反。民心惶惶,人人自危。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一年四次猎事,都是为了安抚百姓的心。而秋狝是四次里最重要的。若将此事闹大,那国朝百姓的心只会更慌,时局更乱。除了惹是生非,旁的没一点好处。 说来说去,这是一桩丑闻。家丑尚不可外扬,何况是国丑。 浮云卿 第113节 韩从朗身份特殊,他是韩相的小儿子。若动他,那便是往韩相脸上扇了一耳光。 遇见委屈,浮云卿可以去扇任何人,唯独不能动韩相。他是官家最信赖的肱股之臣,与官家共谋变法一事。抓捕韩从朗,打韩相的脸,那不也是变相地打官家的脸嚜。 种种原因,最要紧的,无非事关朝政。 公主享受的万千宠爱,都得压在朝政之下。哪怕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凡与朝政沾上边,就得把怨气把肚子捱。 想及此处,浮云卿也不再怨官家的阻拦。 找卓旸来,可卓旸不傻,他照样会说此事应慎重处理,干脆就这么掀过篇罢! 果不其然。 这厢听卓旸说:“官家,此事的确是韩从朗所为。但臣愚见,此事不能声张。我们要做的,是查清韩从朗与耶律隆庆之间的交易。交易嚜,讲求双方互惠互利。韩从朗花重金买下耶律隆庆的凶兽,想必耶律隆庆也许给了韩从朗什么好处。” 浮云卿倒没想到这层,眼下看向卓旸的眼神,散发着求知解惑的光芒。 官家好奇地“噢”了声,“那你猜到耶律隆庆给他什么好处了么?” 卓旸掖紧手,推辞说惶恐,“臣不敢说。” 官家笑得慈祥,看向浮云卿,说道:“小六,你是不是在先生面前说朕的坏话了?朕明明不是洪水猛兽,长得也不凶。是不是你这调皮孩子说话误导人家了?” 浮云卿登时蹙紧眉说没有,“爹爹,真是天大的误会!女儿常在两位先生面前夸您的好,哪敢说您半句不好?再说,您对女儿当真好,女儿挑不出您的毛病。” 父女间说这话,是正常交流。不过长了耳朵的都能辨清,浮云卿没听出官家的话外之意,反倒单纯地跟官家撒着娇。 卓旸却在心里骂官家卑鄙无耻。 浮云卿说官家好,那他期期艾艾不肯直言,定是嫌官家不好。若是没嫌弃的心思,怎么“不敢说”? 卓旸深吸一口气,镇静说:“臣想,韩从朗是否意图谋反。耶律隆庆那三头变异兽极为稀有,却大度地借给韩从朗。臣猜想,作为交易,韩从朗会答应帮耶律隆庆夺回政权。臣实在想不明白,驸马与韩从朗无冤无仇,韩从朗为甚要揪着驸马不放?臣想,他是要祸乱朝局,为他的政变造势。” 这番话将一顶巨帽扣在韩从朗头上。且不论情况是否属实,单听卓旸这番话,实在大胆。 浮云卿总算知道,为甚方才卓旸“不敢说”。她问官家:“爹爹,此话当真吗?若事实的确如此,那韩从朗就是乱臣贼子,无论如何也得将他抓起来严刑拷打。” 此事确实当真,卓旸与官家心知肚明。偏偏俩人都要瞒着浮云卿。 官家说也许罢,“既然先生提了出来,那朕就派人去查。不过这件事,公主府就不要插手了。小六,朕的意思是,你不要去查,两位先生也不要去查。朕让皇城使把这事查得水落石出,之后再跟你讲明情况,好不好?” 事已至此,浮云卿只能说好。 经卓旸一番猜想,私事变国事。浮云卿心里明白,无论如何,这事她是插手不了了。 可就算有意隐匿风声,几位皇子皇女,仍摸清了内情,心觉惊心动魄。 趁着官家移步别殿,处理政事,他们赶紧赶慢地围在浮云卿身边,一句接一句地安慰浮云卿。 皇家亲人团聚,卓旸有眼色地告退。 兄姊们叽叽喳喳,无非是说幸好她与敬亭颐没出事。再感慨一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家又能怎样,有时受了委屈,也无处伸冤。 越说越觉心酸,女眷们纷纷掖着泪花,感谢老天爷,没带走一条人命。 “我没事,可敬先生有事。他伤得那么重,太医说,还好医治及时,不然等毒性扩散全身,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他这条命。坠崖那么强的冲击,敬先生一声不吭地承受下来。那时我还想,坠个崖不过如此,一点都不疼。结果那疼痛都转到了敬先生身上,难怪我不疼!嗳,你们说,我该怎么补偿他?” 不知是不是浮云卿的错觉,她恍惚感受到,大家听及她提敬亭颐,脸色与话语都僵了几分。 不对劲。 浮路浮俫平时与敬亭颐走得近,浮宁对敬亭颐多有照顾,这四位平时好得能穿一条袴子,现在怎么都面露尴尬了呢? 王西语,顾婉音,浮念慈,浮子暇这四位女眷,平时常向浮云卿打听她与敬亭颐之间的趣事,现在怎么都面露愧怍了呢? 浮云卿眨下眼,沉声道:“你们不对劲。” 听及这话,大家一颗紧张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脑里飞快编着理由时,又听浮云卿嘟囔抱怨道:“你们怎么只关心我,不关心我的驸马呢?我跟你们说,往后可不能这么厚此薄彼。咱们跟敬先生是一家人,要共同进退,知道么?往后可不许再吝他了。” 大家又松了口气。还好浮云卿没想到别处去。傻妹妹,一直懵懂地过下去,未尝不是件好事。 遂异口同声地应下,“好,往后会多关心他。” 大家都知道其中利害。人没事,事不举发,云淡风轻地掀篇,目前来看,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后来聊聊家常,大家依依不舍地作别。 顾婉音叫浮路先到外面等她,她搀住浮云卿的胳膊,似有甚大事要说。 “二妗妗,有什么事就说罢。一家人不讲究避讳不避讳,当说不当说。只要你想说,那我就愿意听。” 一家人,一家人…… 浮云卿越是不设防,顾婉音心里就越是 愧疚。 官家将这盘牺牲局,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诸位听。他随口交代,让他们保密。他们没胆给浮云卿揭露事实,因为他们明白其中利害。 若敬亭颐真要反,那他们这些贵人,定会重蹈覆辙前朝贵人的悲惨命运。 他们当然希望敬亭颐不要反,他们跟着官家一起在赌,敬亭颐会不会为了浮云卿,放弃造反。 这是件无比荒谬的事。拿小情小爱赌万里江山,可笑,滑稽。 偏偏他们上了官家的贼船,只能跟着官家的脚步走。 顾婉音抬眸,扽了扽浮云卿的外衫。 “这件绛红水纹衫,是妗妗给你捎给你那件罢?哎唷,果然十六七岁的小娘子,穿什么都朝气蓬勃。”顾婉音打量着浮云卿,“喜不喜欢这件衣裳?要是喜欢,妗妗再给你做一件。” 浮云卿臊红着脸皮说喜欢,“二妗妗,缝衣裳费眼。听二哥说,你俩最近在备孕。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太操劳了。该歇就得歇。你给我那箱衣裳,我还没穿个遍呢。这事往后再说罢。” 言讫,话锋一转,问道:“二妗妗,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顾婉音勾起嘴角,安慰她说没有。 “秋猎遇险这事,把我吓得不轻。”顾婉音犹豫再三,还是给了浮云卿一个紧实的拥抱。 浮云卿拍着她的背安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妗妗,这说明我的福气还在后面。不过说实话,我心里也发憷。后几日的赛事,我就不掺和了。我想待在府里,照顾敬先生。伤筋动骨一百天,他身子本不硬朗,如今又中了毒,我实在放心不下。二妗妗,你们好好参与罢。” 顾婉音颔首说好。最后,她还是不敢把真相说给浮云卿听。 只能目送浮云卿离去。 黑黢黢的夜色格外漫长,卓旸点了盏莲花灯,递到浮云卿手里。 他道:“两位婆子说,您与受伤的人同睡不吉利。所以养伤期间,敬亭颐得歇在信天游院。您随时可以来看他。” 浮云卿失落地点点头,“敬先生醒过来了吗?” 卓旸说还没有,“不过小厨房已经熬好药汤,药膏也给他搽上了,没甚大事。太医说,他会昏上一夜,最迟明日晌午,他就能醒来。” 俩人搭着话,慢悠悠地踅及信天游。 浮云卿坐在床榻边,睐见敬亭颐脸色苍白,沉沉睡着,心里不是滋味。 中毒引起发热,发热又引发了之前的病根。没个十天半月的,人恢复不了精神。 浮云卿捞起热水盆里的汗巾,拧干水珠,敷到敬亭颐额前。 “他歇在信天游,夜间麻烦卓先生你好好照顾他。”浮云卿感慨道,“命运多舛,大抵如此罢。我辞了后三天的赛事,陪着敬先生。卓先生你要是想去射猎,随时都能去。不要因为我与他这事,耽误你做事。” 卓旸站在浮云卿身后,扬起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竭力稳住话声,“您都不去了,那臣去还有什么盼头。再百年一遇的稀罕事,没了盼头,哪还有乐趣可言。臣想留下来陪您。” 卓旸厌恶如今的自己。 他会因浮云卿多看敬亭颐几眼而吃闷醋,会无时无刻地想,要是驸马之位属于他,浮云卿会不会多看他几眼。 几月前,他对情爱不屑一顾,甚至动过伤害浮云卿的念头。而今,他像是魔怔一般,扎在情海里不愿出来。 他总算体会到了敬亭颐的心境。纠结惧怕,又忍不住上前试探,用代价惨重的痛,换取一撮微乎其微的甜。 敬亭颐尝过甜头,可他连甜头都没尝过,全是在品味痛苦。 他的话外之意是在说,浮云卿正是他的盼头。 卓旸心里骂自己卑鄙无耻。他竟然当着敬亭颐的面,对浮云卿表明心意。他庆幸敬亭颐尚在昏迷,不会听到他大逆不道的话。 叵奈浮云卿根本没听出他话里的小九九,反而给敬亭颐焐着手,赞他说得对。 “敬先生不醒,我也没有盼头。晚间与爹爹争执,他不在,总觉自己少了条坚实的臂膀,连抗议的底气都没有。原先无比期待这次秋猎,一是想见见行香的面,二是想跟敬先生一起做许多趣事。如今我见过了行香,我俩聊得来。可敬先生却倒下了……” 她用天真无邪地语气问他:“卓先生,你能懂我的心境吗?” 卓旸避开她真诚的眼神,撒谎说不懂。 浮云卿早就知道这个答案。谈不上失落,说不上惆怅,不懂才符合卓旸的脾性。 她絮絮叨叨,与敬亭颐说了很多话,尽管敬亭颐听不见。 卓旸望着浮云卿的背影,他在心里,也跟浮云卿说了很多话。 他不懂,他怎会不懂。期望反复落空,失望纷至沓来。这样的糟心事,他经历了无数次。 他很想告诉浮云卿,其实他吃过的苦,不比敬亭颐少。 她说敬亭颐命苦,他又何尝不是?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是皇子,只是一个过时的世子。他该跟明吉一样认命,死了不该有的心思,好好为当朝做事。他想,他就应该死在太.祖逼城那日。他陪着亲朋好友死,死了就不用再经历后来的颠沛流离,忍辱负重。 他做的这些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推翻定朝,继续做世子,再然后呢。 他荒芜的内心,默默接受着所有摧残,痛到麻木。这些麻木亟待宣泄,于是他揿紧剑柄,没日没夜地练武。汗水洇湿衣裳,渍出痱子,仍不想停。 停下就该想复仇造反的事。刘伯告诉他,虢州庄里的人,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就是为了见证他与敬亭颐联手创造出的奇迹。 所有人都将他与敬亭颐并在一起。可笑的是,他的确哪里都不如敬亭颐优秀。 他的武功,他编狗尾草的技巧,他引以为傲的所有,都遭敬亭颐碾压。 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聚集在敬亭颐身上。甚至他那从未拥有过的初恋,都深切地爱着敬亭颐。 他该怎么比,他要拿什么去比。 卓旸思绪混乱,走上前拍拍浮云卿的肩,“我们出去罢,他需要休息。” 原本只想与浮云卿并肩站在廊下,说会儿贴心话。不曾想浮云卿却问他:“卓先生,你能陪我坐在屋顶上赏月吗?” 她似是从伤痛中走了出来,笑吟吟地仰头睃他。 浮云卿 第114节 卓旸颔首,揽过她的腰,借力旋脚。下一刻,俩人便站到了屋顶上。 “卓先生,你真厉害。我还以为,咱们俩得狼狈地爬到屋顶上呢。”浮云卿踩着瓦片走直线,“会武功就是好。欸,你肯定没看见,敬先生一人斩蛇团的模样有多潇洒爽利。” 好嚜,她与他说话,总绕不过敬亭颐这个人。卓旸暗叹一口气,明明不想听有关敬亭颐的话,可他仍下意识地接着浮云卿的话头说,相当给面子。 她想了解敬亭颐练武的过往,想知道敬亭颐在皇城司当差时的趣事,想知道敬亭颐游历山川时,都学到了什么道理。这些话头,卓旸一一应下,耐心给她讲。 他掏出帕子,给浮云卿擦净一片地方,让她舒舒服服地坐下。 抬头望着那轮明亮的上弦月,感慨道:“说来话长……” 他把能想到的,都给浮云卿叙述一遍。句句皆有敬亭颐,半点不提他自己。 其实前二十四年,他与敬亭颐的人生轨迹,高度重合。一同练武,在皇城司当差,游历山川,最近错开轨迹,是比敬亭颐后到公主府。彼时他被虢州的事绊住脚,忙了几日才迟迟踅回公主府。 一步晚,步步晚。他与敬亭颐错开时间与浮云卿相遇,不曾想从此在浮云卿心里,没他半点位置。 卓旸想,只要浮云卿开口说也想听听他的过往,他定会滔滔不绝,生动形象地讲来。哪怕讲得喉肠发干,他也不愿喝水,他会好好珍惜与浮云卿相处的时间。 可她没有问。 她只是笑吟吟地看他,看明月,看屋顶上的一切风景。再笑吟吟地附和他说:“哎呀,原来敬先生的过往那么有趣。” 最是温柔刀,刀刀割人心。 卓旸说罢,仍抱着希望,试探地问:“您还记得,在青云山那晚吗?” 浮云卿笑弯了眼,说当然记得,“那一晚的清风明月,与今晚一样。” 浮云卿不懂卓旸为甚突然提及青云山的事。 那晚的记忆,现在想来,已经模糊不清。仅仅记得,她气急败坏地骂了卓旸一路。她坐在树上没心没肺地睡了过去,最后欹着敬亭颐的胸膛,回了卧寝。 今春以来,所有深刻鲜明的记忆,皆与敬亭颐有关。就算她不刻意去想,那些记忆依旧会不断在她眼前闪现。 凉薄之人,也会遇到让其日思夜想的命定情人。 他们仨凉薄人,扣成一个闭环,体会百般滋味。 这晚,卓旸不迭说了很多话,却又像什么话都没说。 后半夜,浮云卿终于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侧眸问:“卓先生,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天赐良机再难遇。 然而卓旸只是静静看着她。 她卸了妆容,不施粉黛的白净脸面,被盈盈月色映得更显清冷出众。尽管面色略带憔悴,可她的眸里仍迸发着无数生机。 深秋过后,凛冬将至。所有人都在准备过冬,偏偏她还停留在春日的怀抱里。 真希望她一辈子都活在暖洋洋的春日里啊。 凉风乍起,她饱满的发顶上,蓦地窜出一簇支棱的呆毛。 卓旸伸手按下那簇呆毛,可在浮云卿看来,他是在用力揉她的发顶。 “卓先生,你不对劲。” 卓旸和兄姊们一样不对劲。 卓旸撤回手,那簇呆毛又立了起来。反复几次,没能成功。 “没有不对劲。” 也好,呆毛衬得她娇憨可爱。 落寞半刻,卓旸恢复了平常吊儿郎当的模样。 “好了,回去罢。既然您不去琼林苑参赛了,那这三日,您就上臣的课罢。正好趁此补补进度,臣有许多功夫,还没交给你呢。” 浮云卿最怕上课,一时臊眉耷眼地抱怨。 她提着明亮的莲花灯,在卓旸的护送下回了群头春院。 待群头春院内灭了灯,卓旸才挪步折回信天游。 世人看天,喜欢看亮眼的曜灵与皎洁的月亮。他却不同,他喜欢看倏聚倏散的浮云。 浮云小,小浮云,只在他仰望时,才有过那么一刻,言不正名不顺地属于他。 第84章 八十四:恨意 ◎敬亭颐第一次掉马。◎ 照顾人是件很麻烦的事。从前浮云卿享受着仆从的照顾, 对“辛苦”二字并没有确切的概念。今下跟着卓旸学着照顾敬亭颐,这才发现照顾人有多么不容易。 当然,她知道卓旸比她更难。 次日晌午, 到了大夫猜测的时间,敬亭颐果然悠悠转醒。 他欹着靠枕, 觑见浮云卿一脸焦急,本能地安慰了句没事。 浮云卿小脸煞白,舀一勺清汤寡水,吹吹热气, 递到敬亭颐嘴边。 “都昏迷了, 还说没事。伤口不深,敷点药草能调养好。严重的是伤口里带毒, 毒性催发了病根,你这次得疗养好多天。大夫说,保守来看, 都得养到来年春天。” 敬亭颐不以为然, “无论是太医还是大夫,看病时,都喜欢夸张病情。这点毒,还不至于要了臣的命。陈年病根嚜,并不致命。在床榻上躺两三日,就能下地走了。” 浮云卿怨他不珍视命,不过再抱怨过去无甚大用,干脆说说今下的事罢。 “昨日秋猎的结果已经公布在了榜上。辽国共射得兽三十二头, 国朝射得二十八头。爹爹说, 萧驸马解围有功, 给他们个面子, 算是答谢。韩从朗那件事,爹爹说会查清韩从朗与耶律隆庆的交易,唯恐这个谋反,那个篡权。看起来,萧驸马是个好的。当然,我说他好,更多是因他是敬先生你的友人。” 敬亭颐敛着眸,眉睫亘着化不了的霜雪。搭着一件素色袍,整个人飘飘欲仙,像是下刻就能飞出人世间似的。 浮云卿说的这件事,他早已料到。早知结果的事,并不值得他耗费半点心思,于是开口朝浮云卿说:“加上今日,秋猎还有三日。这是件稀罕事,您多出去走走罢。臣不是废人,顶多是虚弱些,起居方面的事,尚能自理。您因臣忧心,这不是臣想看到的。” 言讫,伸出两手食指,将浮云卿耷拉的嘴角往上一提,造出个微笑。 “笑一笑,十年少。”敬亭颐慢条斯理地说,“臣还记得,四月初,臣给您上第一节 臣读。您支着手,睡眼惺忪,身子摇摇欲坠。臣敲敲桌,叫您笑一笑,十年少。您抱怨,哪有人大早上不睡觉,还能笑出来的。时至今日,您已经习惯早睡早起。应对晨读晚习,得心应手。这是臣愿意看到的。” 话虽这么说,道理浮云卿也懂,可她满心愧疚,陷在昨日的惊险事里走不出来。 总在想,要是她没去南侧林该多好。她不去,敬亭颐仍旧待在北侧林,皆大欢喜。 敬亭颐探身,虚虚环着浮云卿。头倚在浮云卿瘦削的肩膀,撒娇似的蹭了蹭她的侧脸。 “没事,都过去了。” 浮云卿垂首敛眸,不知在想什么。 她执拗地说道:“敬先生,经历过昨日的事,我这几年都不想去琼林苑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我还差点被蟒蛇咬,心里阴影挥散不去。我想陪你,你不在我身边,总觉着少点什么。你就依我去罢。再说,这三日我也不会闲得没事干。卓先生说,他要趁着这三日赶赶课业进度。所以啊,咱们仨就安心待在府里罢。” 明明是句中肯话,可“咱们仨”这仨字,怎么听怎么刺耳。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环紧浮云卿,“昨晚,臣昏迷时,您和卓旸都聊了什么?” 浮云卿大方回:“聊你。我问他,该怎么照顾你。后来一起到屋顶上看月亮,我问他你的过往,他详细地讲了一遍。” 心里无鬼,才能大大方方,光明坦荡地回话。如此倒显得敬亭颐多虑。 他这副残破身子,确实还需疗养至少半月。生病养伤实在不好受,遂嘱咐浮云卿:“天渐渐泛凉,您练武时,挑带薄绒的衣裳。练武是个麻烦事,衣裳不能太厚,也不能过薄。太厚捂痱子,太薄会染寒。臣无法时刻跟在您身边,这些事虽小,可您也得记在心上。” 他从群头春搬出来住,最担心的,还是嗛嬭的事。这般私密事,他不愿与卓旸分享,婆子女使也无法代替他做。若不是病身晦气,他才不愿与浮云卿分两床睡。 俩人心意相通,眼下浮云卿也想到了这事。 两岁前偎着贤妃,此事不用操心。后来被麦婆子带着,皇家的傅母专门提供嬭乳,不用操心。此后,她都嗛着其他物件,口感不好,但总好过什么物件都没有。遇上敬亭颐,每日每夜地偎在他胸膛前,渐渐此事便成了心照不宣的暧昧。 她羞,敬亭颐却是百感交集。 其实不舒服,但手抚着浮云卿绒绒的发顶,闭眼感受她给予他的奖励时,心里是种形容不出的感受。 四处漂泊,居无定所的浮萍,竟会为一池浄泚的水停驻。池水说,她需要他。无论需要他痛还是欢,他都甘之如饴。 感受到被需要,感受到自己独一无二,敬亭颐抗拒不了这种感受。 嗛得越勤,浮云卿睡得越快,他被嗛痛的时候就越少。没脸没皮地想,这倒是件很好的事。 不好的是,他真怕这个平平无奇,无甚实际功用的器官,天长日久的,会真如浮云卿所愿,具备女人才有的功能。 里衣擦过那里,涨得密密麻麻的痛。他想,世间夫妻,都像他与浮云卿这样相处吗? 恐怕不是。 但那又如何。 他是独一无二的,是卓旸替代不了的,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他的身告诉他,不舒服。但那又如何。 因为他的心因浮云卿不同寻常的动作而感到雀跃。心砰砰乱跳,他臊红了脸皮,呼吸都觉艰难。他用心,将密密麻麻的痛,转化成只此一份的欢愉。 讱默良久,浮云卿赧然出声安慰:“敬先生,你先歇歇罢。那处都嗛破了皮,你再养养身,等我,等我……” 嗳,实在臊得慌,说不出口。 敬亭颐说好。蓦地想到,他答应给浮云卿不限量的亲吻,却并未实现。 不要紧,再等等。 他汲取着浮云卿的气息,湿润的嘴唇搽过她白皙的后颈,轻轻咬了一口。 单纯的咬似乎并不能落下红梅痕,只会留下标记过的牙印。 这荒唐的念想,浮云卿替他说了出来。 “像是猫猫结.合。”她翘起嘴角,“禁中宫嫔们,都爱养猫寻乐。有的猫阉了,有的没有。没被阉的公猫母猫,常常叫春。夜间没人看管,它们就跳出墙,私自结.合。等宫嫔们发现时,一窝猫崽都生了出来。后来养猫为患,圣人将那些猫都送给了内外命妇。用猫做交易,攀关系,那些年可时兴了。” 牙印虽好,可却不比红梅痕来得霸道。敬亭颐眸色翻腾,竭力捱住隐晦的心思。 敬亭颐想,兴许读过书,就爱滥用书本里的词句。 他缠着浮云卿腻歪,颇有种“醒时相交.欢”的意味。尽管原诗并没带暧昧意味,可拆解字面意思,倒真符合他与浮云卿今下的处境。 浮云卿扣着敬亭颐细长的指节,戳着他若隐若现的血管与青筋,乐此不疲。 他们都有些累了,他从背后抱着她,静静地维持了很久。 有时,拥抱带来的力量,比亲吻强千倍百倍。此时此刻,拥抱比亲吻更适合他们。 这样简单黏糊的小日子,过了三天。 浮云卿 第115节 九月十四,萧绍矩与耶律行香启程返辽。 滇人金人昨日已启程,而辽人是外邦里走得最晚的那批。 来时声势浩大,走得时候,却意外地静悄。 天蒙蒙亮,萧绍矩与耶律行香已经收拾好了行装,与老浮家的子女一一说了场面话告别。 临走前,俩人特意在浮云卿所乘的金车前稍作停留。 敬亭颐待在公主府内休养,因此萧绍矩与耶律行香只见了浮云卿一人。 耶律行香仍觉愧疚,“那天的事,我很抱歉。” 浮云卿绽开灿烂的笑容,说没事。 她明白,人人都有各自要坚守的立场,人人都有各自的难处。萧驸马掌权,可时局风云变幻,稍有不慎,一朝贵人便庶人,这种情况并不稀奇。 浮云卿也明白,她的安慰,其实对行香不起什么作用。她能做的,只是给行香一个温暖的拥抱。 有句诗不是说,“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都是皇家人,都明白彼此的身不由己。都是小娘子家,都理解彼此细腻的心思。 浮云卿抱紧行香瘦小的身。契丹袍服不比中原缭绫柔软,硬邦邦的,扎得浮云卿脸蛋生疼。 她将那顶白角冠带在行香头上,真诚地夸行香漂亮。 中原奢华的白角冠与契丹朴实的黄面黑吻妆,奇妙地组合在一起,竟碰撞出和谐的美。 萧绍矩将官家这盘局与敬亭颐诡谲的身份,一五一十地同行香说了一遍。行香对不举发韩从朗这事,感到愧疚;更为眼前这位良善的公主,感到心疼。 行香想,浮云卿不知她自身陷入了深渊,反倒向深渊外的人施以援手。无论如何,还是希望浮云卿活得好好的,不要像她,胆小雌懦,体弱多病。 行香贴着浮云卿的额头,做最真诚的祝礼。 “无敌萨满神会保佑每个信奉她的孩子。祝你好运。”行香虔诚说道。 晚秋的清晨凉得渗骨。通衢人影稀少,坦荡的路面上结了层白霜,从脚底下那片地方,一直蔓延到无尽的远方。白花花的一片,一眼望不到尽头。 又是团聚后的离别,又是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面的离别。 浮云卿掖紧手,在衢口静静站了很久。风刮得她头一缩一缩地疼,漾起裙摆,在半空中旋了个漂亮的弧度。 卓旸将一件凫靥裘披在她身上。 他陪着她站了半晌,听她怅然问:“人这一辈子,到底要经历多少次离别?” “无数次。” 卓旸没有粉饰这个残酷的事实。 浮云卿被保护得太好,是温棚里养着的娇花。凡事物极必反,受尽宠爱,意味着没经历过大的苦难。但凡遇上苦难,就得哭天抢地一番,怨恨世道不公。 他与敬亭颐是两种教养方法。 敬亭颐主张让她在温棚里待着,逐步了解世间疾苦。他说,这不是溺爱,而是循序渐进。 让她深入这个纷繁复杂的世间,不代表要一口气拆除温棚,倏地让她淋雨受累。而是要慢慢引导她,先培养她走出温棚的意愿,一步一步来。 卓旸不赞同敬亭颐这方法。 教养能一步一步来,但苦难不会等人。 苦难无情,并不会因你是娇花还是野草,就制定两套标准,区别对待。苦难之所以令人惧怕,就是因为它待众生平等。贵人能死于饥寒交迫,穷人也能死于酒足饭饱。未免浮云卿受更多伤害,他主张揭开温棚,将众生百态捧在浮云卿面前,让她好好看。 因此他说:“生死离别,纵是大罗神仙也躲不过。颠沛流离,饱经风霜的人,对人世有一番独到的见解。而声色犬马,金迷纸醉的人,有另一番见解。不能因为惧怕而拒绝逃不过的事,这是逃避。” 秋风萧瑟,吹得卓旸愈发清醒。 “公主,往后您只会经历更多的离别。臣希望,您能在一次次离别里,学会成长,而非总是抱怨,逃避。” 话虽无情,可人有情。 浮云卿侧眸睐向卓旸,他身姿伟岸,眉眼凌厉,浑身是冲劲。 她说:“卓先生,我总觉得,你像萧驸马肩上那只鹰隼。囚笼困不住雄心壮志的鹰隼,我想让你飞到天高海阔的地方去。待在公主府里,做个教书先生,实在屈才。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你跟我说,我跟爹爹说,让他放你走。” 所以人不能只听好话,也得听听无情话。浮云卿在慢慢成长,其实她已经能接受离别,并安慰自己:总会相遇的。 她也不愿因一己私欲,阻止旁人不与她分离。她已经意识到,她与敬亭颐成婚,于卓旸而言,是件很尴尬的事。 敬亭颐是她的驸马,可以在公主府里待一辈子。官家会派给他一些零碎的活儿,他可以与好友随意交流。而卓旸不同。他只是一位平平无奇的先生,非驸马非面首,却因她的疏忽,被困囿在四方院墙里。 这对卓旸来说并不公平。 因此她提出:“卓先生,过完年,我打算跟爹爹说清楚你的情况。我不是在撵你走,我一直想,我与你还有敬先生,咱们仨一起过一辈子该有多好……可我似乎没办法给你像模像样的身份,我想把选择权交给你,你来去自由。这样,我们都能过得轻松些。” 卓旸一时无语凝噎。 他愿意看到浮云卿成长,可没想到,她认清一些事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脚将他踢开。 “没办法给你像模像样的身份”,这句足以表明,她对他没旖旎心思。他们可以是互帮互助的“好姐妹”,可以是互损拆台的“好兄弟”,可以是单纯的师生,可以是情深的亲人,唯独不是情人,不是爱人。 他不是驸马,浮云卿也不会将他纳为面首。一个平平无奇的教书先生,没脸没皮地跟公主驸马住在一起,他到底算什么? 卓旸认真地想了想,他是觍颜插足别人幸福生活的第三者。 “可您之前说过,咱们仨要在一起过很多年……”卓旸失落喃道。 “不,不……”浮云卿连连摆手,“我仍旧想要咱们仨在一起。卓先生,我意识到我的自私。当初与敬先生草率成婚,我幼稚地以为,只要我想,所有人都得围着我转。我想,您和敬先生一样,都是我的人,所以我让你们待在哪,不管你们乐意不乐意,都得待在我指定的地方。但这于你与敬先生而言,并不公平。敬先生说,他想跟我待一辈子。他是驸马,是我心爱的人,我能接受他这份说辞。” 怔忡地踢开脚边的白霜,她说道:“我不清楚卓先生你的想法,但我想,我不能像从前那样自私行事。你还不懂我的意思么,我想放你自由,我想让你有自己的身份,而不是无名的教书先生。总之……” 越描越黑,浮云卿撅起嘴埋怨,“总之,我从未想过要撵你走。贪心不足蛇吞象,贪心就是自私。卓先生,我想让你陪着我,但不知你的心意。我喜欢咱们仨在一起过日子,但这只是我的想法。我不能把我的想法,不顾你的意愿,强加在你身上。” 她嘟嘟囔囔解释了很多,但其实无甚大用。 在遇见浮云卿之前,卓旸想,他要是能娶到如意的新妇,必得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不近别人身,新妇心里也只能有他。动了心后,他怨自己出场太迟,恨自己痛失做驸马的良机。现在,他什么包袱都不要了。 第三者又如何? 听听浮云卿说的话罢,她承认自私,可自私这事,只能消减,不能完全消除。无论她怎样看待他,无论她解释了什么话,卓旸只听那一句:“我想让你陪着我。” 卓旸荒唐地想,只要浮云卿愿意,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做第三者。 他已经想好劝说敬亭颐的说辞了。 “咱们俩打小一起长大,同甘共苦,是交心过命的好兄弟。你应该没有那么小气,连我做个第三者这事都容忍不了罢?” 敬亭颐肯定气得慌,会穷尽一切办法,博取争夺浮云卿的爱。 那又怎样,浮云卿亲口说:“咱们仨一起过。” 卓旸想,他也在成长,越成长越不要脸皮。事实上,不要脸皮才能心想事成。太要脸,那是不合时宜的清高。 卓旸悄摸往浮云卿身边凑了凑,“臣明白您的意思,是臣误会您了。您说的很有道理,臣期待新身份。” 听及他这话,浮云卿心安地“噢”了声。再睇他一眼,竟见他眉眼溢出了藏不住的欣喜。 男人真是奇怪,阴一阵晴一阵的,一句话惹急,一句话哄好。 但总算是把话说开了。所以啊,往后不能藏着什么话不敢说了,浮云卿心想。为了他们光明幸福的未来,她得多了解了解府里两个奇怪的男人。 兴许老天是个心里阴暗的,就是看不惯浮云卿过得幸福,看不惯她天天亲这个笑那个,偏偏给她舒坦的日子里,加进一道迈不去的坎。 这月末,浮路与顾婉音算好时间,是时候该把局面往前推推了。于是酉时朝公主府递了个口信,邀浮云卿去府里吃顿晚膳。 这个时候,珍馐阁已布好了膳。禅婆子听那口信传得急,忍不住多想,问道:“难道是二皇子家出了什么事,拿捏不准,邀您过去商量商量?” 浮云卿扽平衣袖说不知。小厮催得紧,她潦草地朝敬卓二位交代:“你俩先吃,不用等我。” 旋即仓皇离去,生怕晚一瞬就会错过重要事似的。 剩两位先生在此,禅婆子也没有在此侍奉的必要,遂福福身朝两位先生告退。 两位先生不是只知道吃的饭桶。敬亭颐胸口闷得慌,总觉风雨欲来,今晚必有变故发生。 卓旸说怕什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经历的变故还少吗?” 说是这样说,可俩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没有食欲,潦草地回院做事。 这厢浮云卿踅到了另一桌珍馐美食前,不过她没心顾着吃饭。只因浮路与顾婉音面色凝重,都说有重大事要跟她说。 屏退婆子女使后,浮云卿好奇地问:“二哥,二妗妗,到底有什么事,开口直说罢。难不成是你俩吵架了?” 顾婉音摇摇头说没有,言讫又与浮路交换个讳莫高深的眼神,慢慢开口道:“小六,这件事我一直埋在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但一直瞒着也不是事儿……” 浮云卿回:“但说无妨。” 结果听罢顾婉音的话,真想抽自己个大嘴巴子。但说无妨,嗳,倒还不如一辈子不知道。 “秋猎前,郎君他在馆阁里翻到了妹婿的祖籍簿子。国朝百姓的祖籍簿子都在户部那里放着,而馆阁里放的祖籍簿子,记的全是仅存的正统前朝人。所谓正统,是指祖祖辈辈都未曾与国朝人融合,世代都是前朝百姓。妹婿他祖籍在虢州,这个虢州,不是国朝的虢州,而是前朝陇西郡的虢州。妹婿随他母亲姓敬,他的父辈姓氏不详。” 浮路搭腔附和道:“小六,二哥和你二妗妗都知道你不喜听前朝的事,不喜接触正统的前朝人。可祖籍簿子上的确写得清楚。二哥知道,你肯定想亲自看看那祖籍簿子,可你也知道,国朝皇室女不得入馆阁。二哥也不能把祖籍簿子偷出来让你看看啊。想了很久,还是想告诉你。秋猎事情重大,那时怕影响你发挥。后来林里遇凶,妹婿受伤,此后一直在养病,也不敢告诉你。今下就当我们实在捱不住心思了……” 话语严谨,没有一处漏洞,断了浮云卿所有后路与念想。 饭香飘进浮云卿鼻腔里,可她不仅没胃口,反倒十分想呕吐。 她竭力维持住体面,“我知道情况了,等我回去问问他。” 言讫慌忙想走,顾婉音站起身来挽留,“留下来吃一顿饭罢。” 浮云卿回她一个无比勉强的笑,“不用。” 今晚才算明白,什么叫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坐在金车里,浮云卿想了很多,但又想什么都没想成。 被骗得很彻底,反胃,恶心,难受,郁闷,总之所有不好的情绪,都被她经历个遍。 她愚笨的脑子,清楚地记得,那夜在温泉池,她开玩笑似的问道:“敬先生,你不是前朝人罢?” 敬亭颐分明回的是“臣不是”。 她爱戴他纵容他,只要他说不是,那她从此不再追究。她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说自己无父无母,浮云卿想他真是可怜。他未曾体会过亲情的温暖,那她会竭力将她享受过的温暖,毫不吝啬地分给他。 她要敬亭颐在她面前,不提前朝任何人事。同时,她也不会戳敬亭颐的痛处。 然而,他辜负了她的信任。他明明知道,她对前朝人事带有明显的偏见。他明明知道,她无法接受她的驸马,她的枕边人,是她最厌恶的前朝人,甚至是正统的前朝人。 她想,等回了府,她要先狠狠地扇他几巴掌泄气。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娘。她鄙夷有些人生气时像个泼妇一样扇巴掌骂脸,可当她气愤到极点时,她竟也想扇人巴掌。二哥说,敬亭颐的家族,只剩下他一人。他娘也许寿终正寝,也许含恨而死。人都没了,骂娘还有什么用。 浮云卿 第116节 再然后,她得狠狠斥责他一番。 她想不出下流卑鄙的话骂他,也不屑学老咬虫骂得难听至极。她要用最清晰的条理,最镇定的话语,一句一句地责问他,为什么要辜负她的真心,为什么要装作万事不懂,在她的雷区里踱步。 紧接着,她要与他冷战,让他意识到他的错误。 从前她想,夫妻俩得及时把话说开,千万不能闹冷战。可她今下却觉得,冷战当真有用。她知道冷战解决不了问题,可却会让敬亭颐吃瘪,叫她心里畅快几分。 她要淡定镇静,用最潇洒的姿态,面对欺骗她许久的敬亭颐。 她若无其事地进府进院,若无其事地洗漱沐浴,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这些她都咬着后槽牙做到了。 只剩下最后一件,召见尚在书房读书的敬亭颐。 浮云卿本以为她已经足够淡定,可没想到,敬亭颐比她更淡定。 甚至淡定到了冷漠的程度。 她本以为她会仰脖抬头,像个高傲的孔雀一样,质问敬亭颐:“为什么要骗我?” 可万万没想到,眼睁睁看着敬亭颐朝她走近,她却连连后退,直到僵硬发冷的后背抵上了月洞门壁。 退无可退。 敬亭颐满眸不解,“您传唤臣,是有事要同臣说吗?” 浮云卿乜着怨恨的眸,对上他阗然依旧的眼。她抿起唇,一脸倔强,什么话都不肯说。 敬亭颐轻笑,“臣想起一件事。您还记得么,秋猎前,臣说要给您礼物。” 言讫,手里摊出一件闪着暗光的红珠串。 “可别小看这件红珠串。您知道的,臣无父无母。可在臣还是襁褓里的婴儿时,这件红珠串就跟着臣。臣想,兴许这是他们唯一留下的物件罢。不过这些并不重要。这件红珠串由二十八颗百毒珠制成,气味浓烈怪异,可人闻不到。这种气味,能吓退所有猛兽,哪怕是那日遇见的疯兽变异兽,红珠串都能将其驱散。” 敬亭颐手往前一抻,“您走后,臣心神不宁,总觉风雨欲来,好似有甚坏事要发生。臣怕那日的危险事再发生,臣不能时刻护着您,故而将此珠串献上。” 又勾起嘴角,体贴地问:“需要臣帮您带上吗?” 意想之中的场景并未降临,敬亭颐敛眸,反倒睃见浮云卿一脸震惊地瘫倒身,瘫坐在青石板地面。 浮云卿浑身发冷,身子不断往后缩着。 还在骗她,还不想坦白…… 明明知道父母是谁,却仍云淡风轻地叙述“无父无母”。她总算见识到了敬亭颐的可怕之处。 他说的话,兴许真假掺半,兴许全假无真,他的厉害之处在于,把假的说成真的,让旁人分不清真假。 敬亭颐愣在原地。 浮云卿不对劲。 他慢慢蹲下身,想与她对视。可她眼神躲闪,宁愿看摇曳的竹影,也不愿看他。 敬亭颐想,她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罢。 是不是浮路顾婉音夫妻两口吵架,浮云卿劝架未遂,反倒惹了一身腥;是不是听了不愉快的家长里短;是不是遭受了突如其来的委屈和无端的忌恨谩骂。 他伸出手,想拽出浮云卿的手腕,将红珠串戴到她腕上。 可事情发展的走向,并未如他所愿。 “啪!” 响亮凌厉的巴掌倏地扇在敬亭颐左脸。不痛,但羞辱之意明显。 敬亭颐侧着脸,尚不知眼下是什么情况。怔忡间,便听浮云卿吼他,话声颤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要骗我!大骗子!” 滚滚泪花似洪水决堤,扑满浮云卿整张脸面。泪花顺着她的下颌,流到脖颈处的衣襟里,狼狈不堪。 浮云卿想过无数种质问敬亭颐的语气,唯独没想过像眼下这般,哭泣声比夜里的冷风还重,眼前糊了一层厚厚的白幕,她看不清敬亭颐的脸色,只能颤声质问他:“你明明有祖籍有父母,明明是正统的前朝人,为什么要骗我说无父无母,说你不是前朝人?” 她知道了,想必酉时拜访二皇子与二皇子妃,听到的要事,就是这件罢。 她知道了,知道他欺骗她不是前朝人,无父无母。 她还不知道,他是前朝皇子,他蓄意谋反。 此时再找借口,显得太过虚伪。他不想假惺惺地给自己找理由,说之所以欺骗她,是情非得已。 他扭过头来看她,说了句抱歉。 她知道他在欺骗她,比他料想的时候还要早。 浮路顾婉音只将表层的事告诉她,想是官家蓄意而为。 敬亭颐知道,今晚这事,是官家在激他行动。 再不起兵造反,时候就晚了。官家看不惯他与浮云卿黏糊腻歪,故而用浮路与顾婉音这两张牌,往前走了一大步,逼得他连连后退。逼到他触底反弹,逼到他不得已与浮云卿决裂,俩人分居两地,谁也无法阻断这场棋局。 敬亭颐艰难地吞咽了下,不顾浮云卿挣扎,强硬地揿紧她白皙的手腕,将那红珠串戴上去。 红珠串妙就妙在,只有他知道解串的方法。于浮云卿而言,一旦戴上手串,无论是扯是剪,都无法拆断卸下。 “戴上。” 他强硬地命令道。 “很抱歉,但总有一日,您会明白臣的苦衷。” 浮云卿大喘着气,紧紧咬着后槽牙,竭力掖住不听脑子指换的泪花。 原本还有些委屈,她甚至在幻想,但凡敬亭颐可怜示弱,她还能赏他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不曾想看他执拗如此,不撞南墙不回头,浮云卿气得牙痒痒。 她不委屈了,她胸腔里的呼吸,鼻腔里的喘气,都是气急败坏。 她动着全身力气,想把手腕从敬亭颐手里拽出来。他不肯,死死扣着她的左手,甚至粗鲁地捏出了几道明晃晃的淤痕。 浮云卿心里清楚,这个时候,只要她可怜巴巴地说一句“敬先生,你弄疼我了”,敬亭颐就会松手。 可她偏不愿! 浮云卿抬起垂落在身侧的右手,“啪”一下,又扇了敬亭颐一个耳光。 敬亭颐执拗,那好,她也执拗,看谁能拗得过谁。 什么脸面,她不顾了!什么难听的话不能说,去他的! 浮云卿咬紧牙,抹去泪花,一字一句地说道:“敬亭颐,你让我感到恶心。” 恶毒但又真诚的话,一旦说出口,便再也止不住。 “记住我带给你的痛。以后,这样的痛会更多。” 浮云卿手撑着月洞门壁,身子麻了半边,但她依旧摸索着站起身来。 “你对得起我吗?我曾经是那么爱你,甚至荒唐地在想,要和你过一辈子。我想,以后要和你搬到临安郡住,小桥流水人家,郎情妾意,日子快活似神仙。” “旁人早提醒过我,你是个很危险的人。我无数次跟他们说,我三生有幸,遇到了这世间最好最出众的男儿郎。他们对你有偏见,我告诉他们,你很好。对我很好,对身边一切都很好。” “每每有贵女命妇相聚,我都要将我们从相遇到相爱的故事,从头到尾地跟她们烜耀一番。” “我曾经有多爱你,现在就有多恨你。” 浮云卿气不过,“跪下。” 她已经很久不曾折辱人了。甚至可以说,她从没对人说过这么难听的话,从没扇过别人耳光,让人跪她。 别人若是跪她,她还惶恐地将人搀扶起来。 跪礼,是公主能得到的最高尊敬,也是最折辱人的一种手段。 然而敬亭颐却像失了魂魄的提线傀儡,听话地跪在原地,腰杆依旧挺得比青松还直。 浮云卿垂眸,睐及他的右臂渗了血,血珠洇透了他单薄的襕袍。 他因她而受伤中毒,伤口用线缝合,前几日刚缝好线,今晚就裂开了。深秋冷天,他穿得还像在夏日里那般单薄,似是毫不珍惜这副身子。 浮云卿让他跪下,是给他机会解释。 她的裙摆随风荡漾,是在催促敬亭颐趁她心还软,趁她还没走,赶紧示弱求饶。 可他依旧缄默,什么话都不肯说。 浮云卿抬起敬亭颐的下巴,“你当真什么都不说?” 月光洒在敬亭颐黯然神伤的脸庞上,浮云卿这才发现,他眼尾泛起一抹僝僽的红。 他的眸里亮晶晶的,也许本就明亮,也许是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泪花。 他会因她的话而落泪吗?浮云卿心里闪过这个念头。 可下一刻,她便将其否定。 凉薄如敬亭颐,怎会落泪。他心安理得地欺瞒她,坦坦荡荡地承认欺瞒。好的坏的,他都说过了,他有什么哭的必要。 浮云卿低头睃着敬亭颐。 良久,听他说了句:“臣有苦衷。” 她问:“什么苦衷?” 不出意料,他又缄默无言。 浮云卿深吸口气,像是做了个什么决定。 “我恨你。”她说,“倘若你一直不解释,那我们之间,就这样僵着罢。” 她还是心软,还是想挽回这段关系。她说“一直”,一直可以是一天,也可以是一年,甚至可以是一辈子。 她给了他无限时间,让他解释。 脚边这位倔强的男郎,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的确教了她许多道理,的确帮助她,一次次地渡过难关。 她的命,有几次是他救下的。 一码归一码,她恨他,这与她想报答他,并不矛盾。 浮云卿在敬亭颐面前站了很久,直到脚跟发麻,她才失望地抬脚。 不料刚迈了一步,就被敬亭颐揪住衣裙下摆。 一晚都沉静的他,此刻蹙紧眉,满眸慌乱。 他抬头仰她,卑微地问:“您当真恨臣吗?” 浮云卿 第117节 浮云卿心里动摇。其实她想解释,爱是真的,恨是气话。但转念一想,敬亭颐都不解释,她还赶鸭子上架地解释作甚? 她冷眼乜他,“当真。” 唯恐敬亭颐忘却她的恨意,她又沉声重复一遍。 “我恨你。” 揪着她裙摆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臣知道了。” 敬亭颐满心苦涩。 今晚的风比数九寒冬的风还冷上三分。 他远望着浮云卿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曾回神。 恨也好,恨比爱更长久。 他会记住她带给他的痛。 他会如她所愿。 第85章 八十五:初雪 ◎他在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俩人又分了院住。 浮云卿寻来几坛酒, 喝得酩酊大醉。她像话本子里描写的失意女郎,潇洒不羁地坐在檐下,望着天边的明月, 泪眼朦胧,唉声叹气。 侧犯尾犯不解, 挨着浮云卿坐下。 两位女使跟在浮云卿身边伺候,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伤心的时候,什么话都不想说。这时旁人不要多嘴问,能做的只有静静陪伴。 浮云卿不说, 她们也不问, 只是给她披上件夹绒的斗篷,关紧窗棂避寒风。 浮云卿重重地叹口气。 先前她过得没心没肺, 不成熟地想,要是有事能惹她伤心,她必得大呼大叫, 让周边的人都知道她的情绪。然而今晚真遇上了伤心事, 她反倒没跟任何人说。阖府里,只有她与敬亭颐知道这晚发生的风波。 夜间的风吹得她头疼,头皮像被谁揪起一层。明明没掉发,可她觉得自己的头发已经掉得精光。今晚她一定是个秃头,要不为甚那头皮会又凉又紧? 渐渐冷静下来,她想自己当真没心没肺,生气快,消气也快。 敬亭颐说他有苦衷的那副模样, 满是真诚, 让她察觉不出有半分欺骗意味。无父无母, 是前朝人, 他只骗了她这两点。 仔细想想,其实这是不涉及底线的欺瞒。 无父无母,与父母双亡但祖籍里记得清楚,这是两件事。有些可怜孩子,生来就被爹娘抛弃,转手送给他人,或是任其自生自灭。这些孩子叫弃婴。 敬亭颐当初说,他是弃婴,没人要,吃百家饭长大。后来莫名其妙地与远房亲戚有了联系。那所谓的远房亲戚,其实与陌生人无异,因此开国伯夫妇并不清楚敬亭颐祖辈的事。 而二哥二妗妗告诉她,敬亭颐的爹娘是正统的前朝人。他娘姓敬,他爹姓氏尚不知,他随娘姓。祖籍簿子里并没有写上辈的归处,也许他们真把敬亭颐随意抛弃在野道旁,任其自生自灭。 绕一大圈,这样想来,敬亭颐说无父无母,倒有几分合理。 前朝人的定义,十分模糊。若祖辈有一人是大历百姓,那其后辈算不算前朝人?若大历祖辈见证朝代更迭,成了大定百姓,那其后辈算不算前朝人?实话说,百姓通姻没有贵胄世家联姻那么讲究。百姓择新妇或郎君,只看对方会不会绣花,有没有田地,根本不会问对方祖辈是不是前朝人。 浮云卿敛眸,烈酒灼肠,也煎着她兀突突的心。 越是往深处想,心里越是动摇。 敬亭颐的祖辈是正统的前朝人,可敬亭颐不是。 祖辈确实臣服于大历皇帝的统治,可敬亭颐这二十四年,生长在国朝。 难道仅仅因他的祖辈,就能断定敬亭颐其心必异吗?按他那说法,他连爹娘都尚且不知是何人,何况是祖辈。仅仅因那本祖籍簿子,就能把前朝人这顶帽子,扣在他头上吗? 浮云卿又灌了一坛酒,叫两位女使先回屋等她。 她想,她真正在意的,不是敬亭颐的祖辈父辈,不是他似是而非的前朝身份。 她真正在意的,是他明知她最怕欺瞒,偏偏明知故犯,心安理得地骗她瞒她。 是不是她对前朝的偏见太过偏激,对他无父无母的身份太过怜惜,所以他没勇气揭露真相。 可是这些分明都能与她说。他明明知道,她爱他,愿意体谅他。 她那么爱他,兴许把话说开,她先前介意的,这时都不介意了。只因那人是他。 浮云卿踉踉跄跄地踅回卧寝,四仰八叉地躺在柔软的床榻。 眼里挤出一泡晶莹的泪花,淌在鸳鸯枕上面。冰凉的指节滑过细腻的床褥,身下这几件褥子,是敬亭颐亲手给她缝的。 他忙得焦头烂额,竟还能抽出空闲时间缝褥子。 褥料软乎乎的,隔着一层料,能揉出里面塞着的棉花絮。线脚埋得细微精致,褥头别着一只啃青草的白兔,一看就是用真心做的。 噢,还有头底下的鸳鸯枕,身上盖的锦被,拔步床四周围着的轻纱床幔,都是敬亭颐亲自下铺寻料,亲手缝制而成。 她身边充斥着他的气息,他不在这里,可他留下的味道与记忆仍在。 干瞪着眼看床顶,渐渐困意袭来。浮云卿摇摇头,唤来女使。 她问尾犯:“驸马去信天游院住,什么物件都没带,就干巴巴地走了?” 尾犯枯着眉说是:“驸马折回群头春一趟,不过是来吹灭书房里的桕烛。将烛火灭干净后,他利落地走了,什么物件都没带。侧犯斗胆上前问了他一句,他只说:‘信天游什么物件都有’。” 好一个什么物件都有。聪明如他,怕是早料到俩人会分院住。他养病时,歇在信天游。后来病好,回了群头春。这下倒是白折腾一趟,人又回了信天游。 浮云卿抬起手腕,使劲拽着红珠串。牙咬,手拽,朝墙上砸,都没能将其解开,反倒把她的手腕勒出了红印。敬亭颐留下的红印,与她自己造出来的红印,交杂在一起,颇有受尽虐待,触目惊心的效果。 没辙,让尾犯来跟她一起摆弄。尾犯一身软肉,力气小,帮的忙不起半点作用。浮云卿又唤来精瘦劲足的侧犯,仨人龇牙咧嘴,累得满头大汗,都没能把红珠串移动半厘。 “算了,就这么戴上罢。”浮云卿臊眉耷眼道。 敬亭颐不是说,这红珠串能驱散猛兽嚜。且不论这妙处是真是假,戴上总能图个吉利心安。 就算没妙处,也不至于有坏处罢。敬亭颐骗她,总不至于害她。她把一颗真心捧在他面前,他要是敢害她,那她的真心当真是错付了! 侧犯猜测浮云卿是跟敬亭颐闹了别扭,不然以俩人如漆似胶的黏糊劲,怎么会分院分房睡? 她试探地问:“公主,用不用奴家明日把驸马请回来?” 浮云卿气恼地翻身,背对侧犯,说不用。 “人家看不上咱们这院,另寻睡处去了。既然如此,那咱们就遂他的意。他想去信天游住,那好,任他去住。别说住一晚,就是住一辈子也成,谁敢拦他?” 虽满不在意地说,可却仍气得大喘着气。清瘦的脊背恍似垂死挣扎的鱼,满是不服输的倔强。 这一晚翻来覆去,只恨长夜漫漫。 那厢敬亭颐也提来几坛烈酒,不曾想刚拔下酒塞,就被卓旸劈头盖脸地斥一通。 卓旸刚冲完澡,浑身清爽。往院里踅摸一圈,嗐呦,冷清的信天游,竟然来了位稀客。 两位好兄弟许久不曾畅聊,卓旸想,干脆今夜聊个畅快。谁知甫一走近,就见敬亭颐僝僽地说:“她知道了。” 卓旸大惊,“知道了什么,把话说清楚。” 坦白来讲,那刻他把自己与敬亭颐的百般死法都想好了。浮云卿知道了有关这盘局的所有事,比料想的时候早太多,他们完蛋了! 结果仔细一问,嗐,她仅仅知道了官家有意放出的一小部分信息。 他白害怕一场。 敬亭颐失意地提了几坛珍藏许久的烈酒,全然不在意他的情绪。 卓旸十分生气。 “还有心思噇酒?喝醉能解决什么问题?喝得烂醉,我还得搀你进屋,到时吐我一身,我又得去冲澡!” 敬亭颐兀自倒出酒水,一饮而尽。 “她说恨我,不会再原谅我。” “她说我辜负了她的心意。” 卓旸眼里闪着不可置信。 倘若此事发生在春三月,他不信敬亭颐会如今下这般失魂落魄。知道就知道,反正更大的谎言还没被戳破。卓旸毫不怀疑,若在那时,敬亭颐定是澹然依旧,甚至能挂起真诚的笑,安慰气急败坏的浮云卿。 卓旸坐到敬亭颐对面,舀来一盏酒,“其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敬亭颐把卓旸斥责的话当耳旁风,反倒把他这句语气平常的话,听在心里。 “站着说话不腰疼。”敬亭颐说道。 卓旸白他一眼,又不耐烦地“啧”了声。他往前倾身,试图看清敬亭颐失落的神色,好畅快地笑他没出息。 月色洒在敬亭颐身遭,把他衬得跟坠落凡尘的谪仙一般。 成也月色,败也月色。 卓旸扒着头好奇地看,竟瞧见敬亭颐左脸上,落着两道不甚清晰的巴掌印。 五个指印压着另外五个指印,这两巴掌打得实在。 好兄弟嚜,有时止不住相互嘲笑讥讽的心思。 好兄弟被打得落花流水,满心惆怅,按说该心疼开导他才是。 可卓旸却忍俊不禁,“哎唷,是把她惹急了罢。” 他拍拍敬亭颐的肩,“没事,我也挨过她打。她捶我那劲,你见过。虽然那劲对我来说,只是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但于她而言,却是已经使出全身力气。等会儿回去睡,拿条热手巾敷会儿,消消肿。” 敬亭颐瞠目结舌,“你好恨我。热敷脸,是想要我的脸肿得比你的脸皮还厚吗?” 卓旸实在捱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说错了,说错了。是拿冰块冷敷……” 憋笑这事嚜,越是憋,越是憋不住。到最后如洪水泄堤,一发不可收拾。 可卓旸到底不是个没脑的。这番玩笑话背后,其实蕴藏着许多即将到来的危机。 遂问:“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敬亭颐心想,按浮云卿这受不了委屈的脾性,接下来,她不想再见到他。可他是她的驸马,俩人低头不见抬头见。所以他想,浮云卿会借机外出游玩,散散心。这次外出,与往常不同。兴许她会离京,到任何一个她曾经想去的州郡。 也许是临安,也许是虢州。甚至荒谬地想,这个地方,甚至可能是遥远的辽地。 浮云卿 第118节 可眼下俩人闹了矛盾,他摸不清浮云卿的心思。从前,他凭借她的喜爱与信任,能拿准与她有关的任何人事。而今她浅薄的喜爱与信任顷刻崩塌,他再也拿不准她。 敬亭颐没接这个话头,反倒问卓旸:“还记得我先前交代你的事吗?” 卓旸微愣,真诚回:“你天天交代我这事那事,你不说明白,我怎知是哪件事?” 话倒也在理。敬亭颐沉声道:“先前我说过,若公主识破我‘前朝人’这层身份,她定会转头问你的身份。无论如何,你不能把你的身份告诉她,只说不知情就好。” 卓旸说好。他想起来了,那时他回的是:“放心罢,我不会暴露自己。她若问:‘卓先生,我知道敬先生是前朝人。那你呢,你是不是前朝人?你们俩是好兄弟,你是对此毫不知情,还是像他一样,也对我有所欺瞒呢?’那我只管摇头说不知情。” 卓旸的城府没敬亭颐那么深,他也不像敬亭颐那样会说话。他若露出马脚,定会兵荒马乱,引发浮云卿更多怀疑。 卓旸回到敬亭颐绕过去的那个话头,再问道:“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敬亭颐敛着失落的眸,“顺其自然。” 这是把选择权交到了浮云卿手里。 这场局,妙在就妙在,局内任意一人不按官家设好的路走,那就能轻松破局。官家设好的路,天衣无缝。甚至可以说,他深谙每个棋子的脾性,知道他们会做何选择。因此他铺垫好的路,任哪般风吹雨打,都会岿然不动,等着棋子往路上面走。 就算把选择权交给棋子,棋子依旧会按照官家的设想前进。 轻松就轻松在,但凡棋子稍微走茬路,棋局不仅全盘皆输,还能倒打官家一耙。 卓旸蓦地惴惴不安,“目前我们掌握到的最大变故是韩从朗。当下要做的,是集中兵力,剿灭韩从朗手底势力。并拢韩从朗那波势力,继而集中兵力,攻打皇城。我没说错罢?还是,你根本就不想这样做?” 今晚的敬亭颐,是前所未有的不对劲。往常失落归失落,可提及官家,提及那盘棋局,他满心怨恨,恨不能提着长剑直冲禁中,手刃官家这个老贼。 可今晚,窥他的言语动作,竟带有些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意味。 同归于尽,两方都得惨死,最终谁也不能如愿。其实同归于尽再往下发展,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同归于尽,造就一个乱世。官家没了,敬亭颐也没了。这拨人死得惨烈,总会有下一拨人上台,继续他们的故事。想法幼稚的人才会以为,同归于尽是最好的下场。 但敬亭颐不是幼稚的人。故而卓旸因他的异常,满心惊慌。 敬亭颐却笑他大惊小怪。 “卓旸,我是人,不是冷冰冰的武器。是人就会有喜怒哀乐。纵使把情绪隐藏得再好,可心不会骗人。”这晌敬亭颐又恢复了往常淡漠的神色,说道:“总要允许我,因她的话语,或喜或愁罢。” 他知道卓旸在担心什么,打着包票说:“放心罢,不会同归于尽。成王败寇,总要有一方胜,一方输。” 卓旸回:“你心里清楚,我想知道的答案不是这些。” 言讫站起身来,想逼敬亭颐说出那个答案。张嘴吸进凉风,犹豫半晌,上下嘴皮子一合。 算了,没有要问的必要。不管敬亭颐说不说,反正他已经把答案猜了出来。 给彼此留些体面,不是坏事。 所以人活一世,确实需要一些隐瞒和保留。什么事都知道了,什么道理都懂了,人异常清醒,可这样会活得无比痛苦。 浮云卿这样安慰自己。 次日,她一觉睡到大晌午头。 因着她醉酒赌气的消息传遍阖府,大家宠她,让她多休息会儿,故而谁都没去打扰她。 养养神,不是坏事。 上晌是卓旸的课,卓旸也想让她好好休息,因而对侧犯尾犯交代:“好好照顾她。” 这厢浮云卿睡得头脑发懵,接过麦婆子递来的醒酒汤,仍觉昨晚经历的一切,都不甚真切。 她知道敬亭颐欺瞒她许久,气愤地扇了他两巴掌。又让他跪在坚硬的青石板路面,捏起他的下巴,无情地吐着狠心话。 当然,这只是她潇洒冷静的一面。 她还记得,她在敬亭颐面前痛哭流涕,听他强硬命令,看他不顾自己挣扎,将红珠串戴在她手腕上。 她失魂落魄地噇酒,一把鼻涕一把泪,搂着尾犯软乎的腰,哭着说心里好痛。 她甚至让侧犯拆下“群头春”这道牌匾,说院里哪还有什么春,干脆改名“群头冬”罢! 还说,群头冬不足以烘托出她的郁闷之情,应该叫“群头凛冬”,叫“群头能冷死人的冬”。 想着想着,泪花就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流。 麦婆子昨晚睡得早,尚不知昨晚到底发生过什么事,眼下叫来侧犯尾犯问情况。 两位女使支支吾吾,只说是为情而伤。 为情而伤,这可麻烦了。麦婆子年青时是个风流种,那时身边人给她取了个别称——采花女贼。 她的露水情缘可太多了,睡一个分一个。剥男郎衣衫时,说爱得不能自已,天花乱坠。睡完脱身无情,说只是玩玩。为情而伤,她那些情缘体会得深刻,她倒一概不知。 要是浮云卿为人情世故而伤,她这个老婆子,还能凑上前去,仔细安慰一番。要是为情所伤,她就无能为力了。 谁嬭大的孩子谁心疼。总归不愿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麦婆子端走汤盏,给她搵帕拭泪。 “祖宗,这个驸马不行,那就再换个驸马。” 浮云卿吸着通红的鼻,“在与敬先生成婚前,我也这样想。只是这方面的事,不能想忘就能忘的。” 言讫决定起身,“洗漱梳妆罢。今日的课帮我辞了,我去找缓缓和素妆阿姊出去打牌。以前心里郁闷,仨人出去打一天牙牌,心情就好多了。” 麦婆子说好。上课不要紧,要紧的是活得开心。要她说,越读书,越郁闷。那些不得志,郁郁而终的文人墨客,都是因知道了太多阴暗事,而无力去改变。没有救世命,偏偏想做救世主。你不郁闷,谁郁闷? 干脆出去散散心,吃喝玩乐做一遍,活得俗些,快活些。 更衣时,听敬亭颐与卓旸来问午安。 浮云卿赌气说不见,“午膳让他们俩自己吃罢!” 言讫,又让侧犯尾犯关上门,以表决心。 几位踅足梳妆台前,闲聊搭话。 侧犯拿着桃木细梳,给浮云卿梳及腰长发。一面感慨说:“仔细想来,秋猎后,您很少出去与两位小娘子见面。两位小娘子似在避讳着什么事,而您这边,每次提出要出去的请求,都会被驸马驳回。” 尾犯并未多想,附和说是呀,“驸马在意您,甚至在意到了吝啬的程度。您都不知道,有时奴家想偎着您说会儿贴心话,驸马都不让。他爱您,想霸占您。这也不能说不好罢。这对他好,对我们不好。” 人的怨气一而再再而三地积攒,总要趁个时机宣泄出来。 这个话头引得侧犯与麦婆子凑嘴说正是,一时连连抱怨敬亭颐的霸道。 侧犯撇着嘴,“这不是奴家一人的心思。阖府仆从,别管是心细的女使还是粗心的小厮,都一致认为,自打驸马来府,我们这些做小底的,就没办法像从前那样与您亲近了。” 麦婆子经历得多,一针见血地说:“驸马这人呐,哪哪都好,就是占有心太强。公主,您自己想想,与驸马成婚前,您的日子过得多么潇洒。您想跟谁游玩,想做什么事,都没人拦您。自打您与驸马成婚,好囖,这件事不能做,那件事不能做。您想跟施小娘子和荣小娘子出去玩,那可真是难于上青天。好,退一万步说,两位小娘子有自己的考量,讲究避讳。难道驸马就没半点错吗?” 尾犯醍醐灌顶,不迭点头说讲得真是在理,“正是,正是。您别嫌奴家说话不好听,奴家愚见,驸马这是在限制您的自由。您仔细想想,是不是打您与驸马成婚,您就远离了小姐妹还有繁华俗世?还有,您也疏远了阖府仆从。噢,怎么的,您是驸马的,就不能是我们大家的?” 说来说去,只怪大家太喜爱浮云卿。 浮云卿就一个,大家都争着抢着要。这时候,自然谁有能力,谁就能抢得到。 所以有时候,闹剧起源于无底线的拱火。 人都有上头较劲的时候,火一拱起来,清醒荡然无存。 卧寝里抱怨的话一声比一声高,到最后叽叽喳喳的,恨不能将屋顶掀翻。 浮云卿愈听愈气,当即“啪”地拍桌而起。 她虚空捶着拳,怒斥道:“可恶,当真可恶!” 站在原地打拳不足以泄愤,浮云卿三步并两步地踅出梳妆台,朝着门边搁着的一盆君子兰,打了一套流利的拳。 可恶,仍不解气! 麦婆子想,气劲就得发出来。她指使两位女使推开门扉,让浮云卿找驸马泄愤。 浮云卿气火攻心,提着衣裙,大步迈出门去。 她本想踱到信天游,揪起敬亭颐的衣领,大声斥责他管得多。不曾想甫一出屋,竟见敬亭颐与卓旸二人并肩站在廊下。 见她走近,俩人掖着手,唱了个肥喏。 “问公主殿下午安。” 尽管浮云卿心里憋着一股怒火,可这并不妨碍她感慨一句美色误人。 “既然来了,那我就把话敞开说。”她睨眼敬亭颐,“我说过,只要你不把苦衷说清楚,那我们之间,就这么耗下去罢。” 她不愿把话往难听处说。她想,只要她看见敬亭颐像她一样憔悴,那她还能留几分面子给他。叵奈眼前的他依旧光风霁月,好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在他的左脸上,留下不甚清晰的指印。昨晚她潇洒放话:“记住我带给你的痛。” 结果呢,那指印消失得无影无踪,讽刺着她那番自以为是的潇洒话。 浮云卿觉得自己在演独角戏。她自以为是的成熟,被敬亭颐衬得无比幼稚。 她问:“你还不肯说是吗?” 敬亭颐默了声,这也算变相的回应罢。 浮云卿点头,说好,好得很。 好,既然敬亭颐不把这段恋情当回事,那她也不要觍着脸把他当作珍宝囖! 于是顶着在场诸位灼热的目光,浮云卿搀上卓旸的胳膊,亲昵地挽着他走。 卓旸这才意识到,浮云卿与敬亭颐之间,闹了多大的矛盾。 这头浮云卿搀着卓旸,踅足花圃。 花圃是她与敬亭颐之间心照不宣的调.情地。 敬亭颐那么神通广大,一手遮天,都能做到在不知不觉间限制她的自由,何况是打探她与卓旸的去处。 她想,敬亭颐肯定会悄悄跟在她身后。见她把卓旸带到花圃,定会气急败坏地跳脚。 往常她爱敬亭颐光风霁月,今下她想看他失心疯。 越疯越好。他最好跟她一样疯,这样她就能知道,他像她在乎他那样,在乎着她。 暗睃及一道隐匿假山后的身影,浮云卿知道,她猜得对。 卓旸不知这俩人之间的小九九,眼下大大咧咧地坐在石凳上。 浮云卿则绕着他来回踱步。她将懵懂的卓旸带到花圃,是想激起敬亭颐的醋意。 搀卓旸的胳膊,已是她能对卓旸做出的最大程度的亲昵。 要人吃醋,还要作甚来着? 浮云卿凑近卓旸身旁坐下,故意把半边身往他身旁倒。 浮云卿 第119节 想必在敬亭颐眼里,她是被卓旸搂在怀里罢。 浮云卿的确有正经事要做。她知道敬亭颐在骗她,而卓旸是敬亭颐的好兄弟,她得问问,他是不是也在骗她。 其实她心里明白,骗子不会说自己是骗子。但她仍选择相信。就当她有赌瘾罢,赌上她对卓旸的信任,只想听一个答案。 浮云卿敛眸睐他,问道:“卓先生,你是前朝人吗?” 卓旸没像敬亭颐那般立即回不是。他说这是个很模糊的概念,“您以为,什么是前朝人?历灭定建,两朝百姓历经五十二年,不断融合。祖辈在前朝,孙辈在当朝,那谁算前朝人?是祖辈算,还是祖辈孙辈都算?” 这番话说到了浮云卿心坎里去。她很满意卓旸的回话。他若斩钉截铁地回不是,那她不会相信。卓旸这番话,其实也是她想说的。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她想,想必敬亭颐也恨他有那样的祖辈。祖辈活在先朝,而他活在当下,这不是他能选择的。 想通了,就不怨了。 浮云卿沉吟半晌,决断道:“不谈祖辈与当下。只要心向前朝,试图复辟,哪怕活在当朝,也是前朝人。” 所以她判断的标准是,是否忠于当朝。说否,那就是前朝人,妄图谋逆。 她想,敬亭颐定不会有谋逆的心思,卓旸这傻愣小子更不会。 果然,听卓旸说了句不是。 卓旸与敬亭颐一心,所以敬亭颐也不是。 再纠结父母这事无甚大用。老两口躺在棺椁里,掀不起半点风浪。而前朝这事,如今也掀了篇。 她对敬亭颐的芥蒂,只剩下一件——他在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细思极恐。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将她隔离起来,将她隔离在公主府内,隔离在他身边。 她不愿做金丝雀,开口向卓旸求助。 卓旸不知所措,“或许这件事,您与他当面说比较好。您问臣的意见,臣不是您,也不是他,给不出好意见。” 于卓旸而言,这是件令他很心塞的事。 合格的第三者,绝不会阗然坐在此,提意见让原配复宠。 他的心上人,当着他的面,问小两口之间的事。他一个黄花闺郎,哪里会懂! 后来胡乱搪塞过去,送走浮云卿。刚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就见敬亭颐从假山后踅出,像道阴魂不散的游魂。 “你都跟她说了什么?”敬亭颐问。 卓旸白他一眼,“你听力那么好,会听不清我与她的对话?” 言讫收起跅驰样,一本正经地说:“她的确问了你说过的问题。她说,不管那些有的没的,只要活在当朝,没有谋逆心,那就不是前朝人。嗳,标准是明确了。只是照她这标准,咱们俩还真是正统的前朝人。” 这话是往小处说。无论按哪种标准,俩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前朝人,甚至是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 敬亭颐心乱如麻,“那就好。” * 牌馆。 浮云卿自.摸着马吊牌,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她是开心了,倒是缓缓,眉头蹙得能打几局官司。 真想不通,三位小姐妹打牌,归少川一个大男人为甚非得拼桌。 他美名其曰,打马吊牌不能三缺一。四人坐四面,玩得才起劲。 这局是缓缓做庄,剩下仨人做闲家群起攻之。烦上加烦,缓缓冷哼着声出牌:“三条索子。” 归少川出牌,“八条。” 缓缓蹙眉,又出一张牌,“六半文。” 轮到素妆出牌,“九半文。” 连输两次,缓缓不信邪,又出道:“四十万贯。” 浮云卿玉指揿着一张马吊,利落甩出,“五十万贯。” 嗐,三位闲家把庄家打得落花流水。 归少川露出得意的笑,厚舌舔着泛干的嘴皮子,调侃道:“荣小娘子,你这庄家做得实在冤。” 骰子定庄家,谁是庄家,赢了能收三位闲家的钱,输了得掏钱赔闲家。 只怪缓缓摸牌手气差,八张牌里,没一张好的。 幸好四人玩得钱局不大,输个小几贯,并不打紧。 缓缓赔过钱,四双手一起胡着马吊牌,新的一局又开始了。 这次是归少川做庄。真是稀罕事呐,四十张马吊牌,最好的那几张,竟都落在归少川手里。 这一局,庄家吊打闲家,将三位目瞪口呆的闲家,打得落花流水。 缓缓大喘着气,把牌一甩,赌气说:“歇歇,现在不玩了!” 言讫踱步三楼雅间,唤来茶博士淪茶。 浮云卿跟着缓缓上楼。她心里也不舒服。她与敬亭颐闹得僵,素妆却与归少川恩爱如常。 浮云卿偷摸问素妆,“你俩就没吵过架吗?” 素妆说从未。 好嚜,就当这世间真有彼此奔赴的爱罢。 这头缓缓呷一口热茶,不知该与浮云卿说什么。 先前敬亭颐警告她,不要与浮云卿走得太近。否则荣家东窗事发,她也不能知道许太医坟冢埋在何处。 浮云卿没观摩出缓缓的异样,说道:“缓缓,我算了算,秋猎后,我没再与你来往。疏远你,非我本意。” 但因何缘故疏远缓缓,浮云卿却说不出口。 总不能在缓缓面前说,是敬亭颐太爱她了,爱到占有心强盛,恨不能把她拴在他身边,时时刻刻看着她。 这话听起来,充满着没脸没皮的意味。浮云卿虽成了婚,可处理男女那档子事时,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缓缓一猜就是敬亭颐在背后使坏。她安慰浮云卿说没事,“现下是十月初,也能称作是临近年关。立了冬,过完大小寒,就该过大年了。实话说,这个时候,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正常。嗳,秋猎后没再相聚,这事也怪我。这阵子,家里一直在置买年货。阿娘说,我也半大不小了,得学着做当家主母。于是从今年开始,我都得学着操持家。事情多而杂,你也知道,我忙起来,向来不爱顾念外面的事。所以我不怪你,我也有错。” 她的言外之意其实想说:咱们俩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正好。 远一分,会让浮云卿起疑。近一分,又会受敬亭颐威胁。 对于浮云卿这位不可多得的好友,缓缓满心纠结,总觉对不住人家。 她喜欢与浮云卿处在一起,谈天说地。但她又不得不为家族利益让步。原先亲近浮云卿,不会有甚危害。可今下再与浮云卿走得近,敬亭颐定会施以重击。 这世间,任何一种关系都不纯粹。单说友谊,这事跟嫁娶一样,讲究门当户对,利益一致。 可以说,起初缓缓接近浮云卿,只是为了家族利益,想讨好这个在官家面前能说得上话的公主。 起初目的不纯,后来慢慢被浮云卿吸引,今下目的又变得不纯,她实在羞于与浮云卿见面。 缓缓给浮云卿沏了盏龙井,“小六,其实啊,任何人,任何关系,走得再近,玩得再好,爱得再深,都只是两条无法相交的线。只能凑近,不能完全融合。所以任何一段关系有始有终,人亲近疏远,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我不过小小蜉蝣,能做的实在太少。所以我想,要顺其自然。” 浮云卿总算是听懂了。 缓缓用最温柔的声音,最和缓的语气,揭露最残酷的现实,最真实的想法。 她在说:就算没有敬亭颐阻拦,咱们俩的关系也是目前的走向。 缓缓这个行走的书袋子,引经据典地补充:“龙树《中论》里说:‘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名中道义。’万物因缘而生,聚散离合,皆是因缘而起,因缘而灭。俗话常说,活在缘分中,而非关系里。小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浮云卿连连点头说明白,“缓缓,你说得对。” 心里却想,缓缓不对劲。 缓缓这个人呐,平时说话,只在心虚打掩饰时,才会引经据典,一套接一套。 她肯定在隐瞒什么事。 大家都怎么了?这个不对劲,那个也不对劲。这个说有事,那个也说有事。 浮云卿捧着建盏,正默声沉思时,听缓缓欢呼一句:“欸,快看,外面下雪了!” 缓缓这一声不大不小,却轰动了所有打牌的人。一时大家都挤挤搡搡地踱到窗边,利落地挑杆,支开窗棂,扒头探身向外看。 似乎春雨冬雪,都带着祥瑞之意。大家愿意相信,春雨贵如油,瑞雪兆丰年。 一楼牌桌空空,有的客人跑到馆子外赏雪,怕冷的就凑合挤在馆内,掇来杌子,搬来马扎,听雪花簌簌飘落。 要说舒坦,还得是三楼的客人。个个披着厚实的斗篷,揿着热乎乎的手炉,欹窗睐景,别有一番风味。 牌馆紧挨着一条通衢,衢边栽种着高大笔直的乌桕与香樟。飞扬轻薄的雪花扑簌簌地落在树桠上,渐渐寒酥缀满枝,眼周可见,都落成一层圣洁的白。 雪花甫一降落,初冬的寒气便扑面而来。立在窗前,未几便打了个寒颤。 浮云卿朝手心里呵一团热气。不迭有星点雪花粘在她浓密的眼睫上,将她染得像个雪中仙。 一个出走的决定在心里悄然形成。 浮云卿拢紧鹤氅,眨着沾染霜雪的眉睫,轻声朝缓缓说:“我还有事要做,先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不会打麻将,不会打牌。这方面的事,有错误请指出orz 以后日五日六吧,日万太折磨人了~ 第86章 八十六:转折 ◎可是他为什么开心不起来呢?◎ 浮云卿提着衣裙下楼, 正巧与素妆和归少川碰了头。 俩人知道浮云卿与敬亭颐闹了场不算小的矛盾,一时不敢阻拦。 素妆给浮云卿戴上一顶帷帽,扽平褶皱, 拍了拍浮云卿的肩头。 “今日初雪,想必这时禁中已经在举办喜雪宴了罢。”素妆笑弯了眉眼, “等这阵子过去,咱们都带上自家郎君,也办个喜雪宴。” 浮云卿颔首说好。 浮云卿 第120节 时下最兴设宴。春雨冬雪,但凡遇见个雅致事, 时人都爱邀三五好友到家里小聚。 只是浮云卿没想到, 初雪甫落,公主府就已备好了宴。 遐暨滑安巷, 鹅毛般的雪花,纷纷簌簌地往下落。 浮云卿让车夫将金车停到巷子口,剩下一段路, 她自己走。 刚摘下帷帽, 冷风便无情地往脸上刮。斜红妆镀了层冰罩,髹红配凉冰,像是裹了层糖霜的山楂。 浮云卿往上提着裙摆,这件褶裙是二妗妗给她缝的,刚穿上身,千万不能沾上雪水或泥土。 脚面踩在薄雪上面,吱呀作响。 仿佛只有溺在冰天雪地里,她那颗焦躁的心, 才能跳得慢一些, 平静一些。 她想, 只要不看敬亭颐, 心里就不难受了。 哪想抬眼竟见,敬亭颐肩头系着攀膊,腰间系着围兜,像个盼孩子归来的母亲,站在府门口,遥遥远望。 苍茫的天地里,倏地出现一道靓丽的色彩。 敬亭颐三步并两步地走到浮云卿面前,“冷不冷,要不要吃点热乎的膳食?” 他将鹤氅披在她身上,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一面低声絮叨了很多。 浮云卿想,长辈们说得对,多读书有相当大的好处。 敬亭颐这话,令她想起《项脊轩志》里的一句“儿寒乎?欲食乎?” 身侧这个总惹她生气的男郎,说他是男妈妈,他还真做了不少妈妈做的事。 浮云卿故意不理他,给他点恶果子吃,绝不能服软。 敬亭颐窥她还在气头,一时不敢像往常那样搂她的腰,只与她并行,一道踅进公主府。 他热切地说:“今日初雪,臣想,不如趁此办个喜雪宴罢。” 天稍稍黑,雪地却不迭反射着明亮的冷光,衬得敬亭颐的眉眼愈发温柔缱绻。 浮云卿没好气地哼了声,“我才不在乎这些。打了一天牙牌,乏得紧。你们想吟诗诵词,围炉说话,可我不想。” 迈过月洞门,俩人走到了岔路。往东走是群头春,往西走是信天游,往南走是珍馐阁。 天公不作美,刚说罢赌气的话,那头珍馐阁的饭香就飘进了浮云卿的鼻腔。 俩人默契地停了脚。 敬亭颐轻声哄道:“下晌落了雪,臣想,等您来,不如一起吃拨霞供罢。叵奈小厨房里没现成的兔肉,臣骑马跑到山里,亲自猎来几只肥美的野兔。现下兔肉片已经削好了,您可否赏脸,移步珍馐阁,与臣一同用膳呢?” 浮云卿满脸愕然。她终于舍得将目光移到敬亭颐身上,仔细观摩着他这身装束。 敬亭颐系了攀膊,衣袖堆叠成无数道褶。他被凶兽刮伤的手臂,没了衣袖遮挡,袒露在外。因着大夫开了好药,敬亭颐左右小臂上的伤口,现在已经蜕变成淡粉的长线。 天寒地冻的,手臂青筋乍显,像条魅惑人心的竹叶青,蜿蜒到浮云卿的心坎里去。 画着一群白兔蹦跶蹦跶跳舞的围兜,与他这身规整的襕袍,十分不相衬。 而他僝僽的眉眼倒映着她的身影,黑漆漆的眸里,晃动的不止是她被风吹起的衣裙,更是她动摇的心。 他这般坦荡自然,反倒衬得她斤斤计较。 算囖,暂且先不计较那么多。 浮云卿跟在敬亭颐身后,拐进珍馐阁。 她想,她还没有原谅他。她才没有被他蛊惑,她只是…… 很饿。 一顿不吃饿得慌,气归气,到底不能拿身子开玩笑。 新鲜的兔肉片摆在铺着碎冰的碟里,敬亭颐挑起几片肉,往风炉里一涮,摆熟肉,挑进浮云卿身前的碟里。 敬亭颐唠叨地说:“臣今日备了五种酱料,麻酱辣酱酸甜酱,您看看喜欢哪碟酱,涮着肉吃。” 浮云卿听罢他的话,垂眸一睐。饭桌上的菜碟摆成一条直线,乖乖地落在她面前,等待她宠幸。 哼,现在知道讨好她了,早点干什么去了? 浮云卿非但没理敬亭颐,反倒搬起杌子,往卓旸身边挪了挪。 众目睽睽下,她挑起敬亭颐夹给她的涮兔肉,摁到卓旸的碟里。 “卓先生,你吃。” 卓旸艰难地吞咽了下,心想我怎么敢吃? 敬亭颐那冷冽的眼神,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他毫不怀疑,要是他敢动筷,敬亭颐肯定会往他的身上捅几个窟窿。 卓旸又将那片兔肉夹给浮云卿,“公主,您忙了大半天,想必很饿罢。您吃,您多吃点。” 浮云卿勾起勉强的笑容,心想不愧是卓旸,半点面子都不给她留,一点都不懂她。 刚想开口说些场面话,就听敬亭颐替她斥卓旸:“公主给你,你就接着。” 卓旸没辙,哑巴吃了黄连亏,他是有苦也说不出。 虽说珍馐阁里的气氛十分怪异,可说到底,卓旸还是欢喜的。 浮云卿挨着他坐,给他夹菜,这可是他先前从没享受过的待遇。虽说浮云卿这番行径不是出自真心,但有总好过没有罢。 仨人心思各异地用过晚膳。 敬亭颐提议,干脆坐在游廊底下,赏赏今年的初雪罢。 卓旸意味深长地噢了声,“再过小半月,雪会下得更多更急。到时就能堆雪人囖。公主,您想堆什么样的雪人?” 这厢浮云卿搬来一个小马扎,远离敬卓俩人,坐在廊柱下,支手观雪。 她还是气,敬亭颐和颜悦色,仿佛那晚的争执不曾发生。 她了解敬亭颐,他一贯爱用这种伎俩,博得她的可怜同情。心一软,她就当这事掀了篇,往后再不计较。 可这次,她是铁了心要与敬亭颐冷战。 她说过,话说不开,那俩人就这么一直耗下去罢。说到做到。 她回卓旸:“堆什么样,不都是堆雪人嚜。再说,等到能堆雪人时,别管堆成什么样,某人都看不到。” 话里的某人,当然是指敬亭颐。 卓旸不解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浮云卿站起身,甩了甩衣袖,拿乔道:“我心里郁闷,光待在京城里胡吃海喝,郁闷的心情纾解不了。我想离京到别的州郡,好好玩耍一番。之后赶在新年前,折回公主府。” 卓旸面上瞠目结舌,附和地说:“您这个想法真是大胆。那您想去什么州郡,是去大名府还是临安郡?” 问话时,心里止不住地感叹,敬亭颐当真神机妙算,竟能猜中浮云卿这个大胆的想法。 敬亭颐欹着廊柱,心里一滞。浮云卿会去他猜测的地方吗? 不曾想,却听见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陇西郡。” 浮云卿抻手接着飘雪。雪花化成冰凉的水,穿过她的指节,啪嗒啪嗒地往地面淌。 她搵帕擦手,解释道:“书上写,陇西郡过冬,常常能看见‘瀚海阑干百丈冰’的壮丽景象。我想去那里看看。再者,先前多次听人提到陇西郡。那里有杨太妃的二哥,有胡小娘子与成副使。祖婆年青时,跟着太宗在陇西待过两年,她在那里置买了一处宅邸,后来把那处的地产转给了我。陇西是军略要地,各县厢军充足,陇西军英勇,地方安全。去陇西,有好友有宅邸,不需担心遇乱,敞开怀玩乐就好。” 说的一套接一套,差点把敬亭颐与卓旸都绕了进去。 浮云卿只知陇西的好,却半点不知那里的阴暗诡谲。 今下陇西盘踞着多种势力。官家那波,韩从朗那波,敬亭颐那波,杨节度使那波,成副使那波…… 五方势力割据,都想将陇西这军略要地占为己有。 按目前的形势走,最早今冬,最迟明年开春,陇西就会爆发一场死伤惨重的战争。 陇西的水有多深多阴,敬亭颐与卓旸心知肚明。 卓旸朝敬亭颐递去个眼神,示意他设法劝阻浮云卿。 敬亭颐移开目光,望着满庭寒雪,澹然道:“陇西郡的确是个好去处。” 非但没劝阻,反而喋喋不休地给浮云卿描述着遥远的陇西。 他说:“臣先前去过陇西几次。若您需要,臣与您同去。” 敬亭颐这个人嚜,惯爱说谦虚低微的话,做强硬果断的事。 若浮云卿需要,他与她同去。话说到这里,不论浮云卿需不需要,他都会紧紧黏在她身后,美名其曰:“我想您需要。” 浮云卿当然了解他的脾性。她与敬亭颐欢好时,会称赞他贴心。而今俩人吵了一架,她最爱的贴心,反倒令她心烦。 她果断回不需要。继而踱到卓旸身旁,拽着卓旸的衣袖,撒娇似的晃了晃,“卓先生,你陪我去。” 浮云卿想,卓旸曾说,前二十四年,他与敬亭颐的人生轨迹高度重合。敬亭颐去过的地方,他也去过。一人动身去陌生的陇西郡,她心里发憷。干脆带上卓旸,他认路,也能保护她。 卓旸骤然红了脸,红意蔓延到耳廓与脖颈,他像只烫熟的虾,不知所措。 他不厚道地想,浮云卿与敬亭颐冷战,反倒给了他这个第三者一个插足的机会。 仔细想了想,此行凶险,他这当第三者的,不能蹦太高,还是问问正房的意见罢。 遂问敬亭颐:“我能去吗?” 敬亭颐抬眼,视线落在浮云卿身上。 他说:“当然。” 敬亭颐肩头落着飞雪,雪积成一座小山,渐渐洇湿了肩膀处的衣料。 他想,大抵冷战也有好处罢。 冷战使他想起最初的目的。他想起他是前朝皇子,而浮云卿是当朝公主。 他要造反,颠覆她的国。而陇西是这盘局的转折点。 他没有任何理由阻止她去陇西。 一切的一切,分明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韬光养晦数年,眼下即将大功告成。 可是他为什么开心不起来呢? 作者有话说: 浮云卿 第121节 有点事,今天更新少了。五一快乐,大家要天天开心~ 第87章 八十七:无言 ◎绝不是为了公主。◎ 棉絮一般的雪越落越重, 渐渐堆成厚实的雪地。欹着窗棂朝外看,幽暗的月光洒在盐酥雪地里,折射出刺眼的光, 把黑夜搽得比晌午还亮。 亥末,尾犯提着一根长杆子, 摁灭檐下挂着的吊灯。熄灭灯,空旷的院仍旧亮堂。她睁大眼睛,朝卧寝处细细一乜,原来有扇窗棂朝外支着。窗棂旁, 燃着一盏枯黄的桕烛灯。 尾犯推门进去, “公主,该睡了。” 浮云卿满不在意地噢了声, 继续挑着烛火苗,“睡不着,过来陪我看会儿雪罢。” 往年的初雪薄薄一层, 不待人站上去踩, 就化成了一滩湿漉漉的雪水。今年不同,雪哗哗地下,恍若能把偌大的公主府给淹了。 尾犯欸一声,坐在浮云卿身旁,体贴问道: “用不用奴家给您把嘴里要嗛的那物件拿来?” 浮云卿兀自叹口长气,怅然回:“不用,枕下有。你这话,倒让我想起了敬先生。” 尾犯满头雾水。她这话跟驸马有什么关系? 不过既然浮云卿这么说, 她只能顺势回:“这次出门远行, 您当真不捎驸马一程?其实我们做小底的, 与驸马并不亲近。偶尔碰头搭腔, 聊的也都是关于您的事。明日您带着卓先生启程,府里就剩下驸马与我们一帮仆从。您不在,我们与驸马更没话说。也不知您什么时候回来,中间这些日子,我们与驸马相处,实在是尴尬。” 浮云卿说这倒也是。随即转念一想,海阔天高的,她能出门,敬亭颐也能出门。他不是皇城司的副使嚜,多的是机会去外面闯荡。从前敬亭颐待在公主府,是因她在。今下她不在,敬亭颐也没待在府里的必要。 他当然是她的,但更是属于浮华人世。身心都是她的,那么他待在哪里,她并不在意。 想及此处,浮云卿朝尾犯说不必在意,“你看他晚间那副阗然模样,不知道的,还当是我俩之间什么事都没发生呢。看着就来气,把我气得那么狠,他自己倒潇洒。说辛苦一晌,就为了这锅拨霞供。说处理兔肉时,一不小心擦破了手。哼,他惯会扮可怜拿捏我!” 先前她还在卓旸面前大夸其词,说自己成长了,成熟了,行事稳重了。结果遇上这事,又成了满腹抱怨的小傲娇。 她当真不懂,她那么爱敬亭颐,甚至连欺瞒这种事,都能自我安慰地原谅他。她对他还不够好吗?她给足他面子,给他铺了百层台阶。只要他肯把那苦衷说出,她就会说原谅,就不会赌气去陇西。他们是同床共枕的夫妻,有什么苦衷,是她都不能听的呢? 浮云卿捋起衣袖,露出白皙的小臂,伸手感受屋外的寒气。 冻得她打冷颤。 她对敬亭颐毫无保留,可敬亭颐却总让她捉摸不透。从前她以为,敬亭颐温润如玉,包容她的一切。现下她满心怔忡,敬亭颐当真是她以为的那副模样吗? 她渐渐发现,他危险强势,甚至还隐藏着许多秘密。更可悲地发现,在发现他表里不一后,她竟觉得他比从前更迷人。 她太想探索他,可他从不愿意张口说。那好,既然他不愿说,那她就逼着他说。 为了稳固府内仆从的心,她说过年前会回来。实则不然。 她要沉住心,敬亭颐一日不说那苦衷,她就一日不回。看看到最后谁能拗得过谁! 浮云卿缩回手,朝尾犯吩咐道:“祖婆送来的利市袋里,有个绣红灯笼的,我放在妆奁盒里的最底一层,把那个拿来。” 尾犯说是。屋里黑漆漆的,她借着屋外的光,寻到一个瘪瘪的利市袋。 “这里面装着她在陇西郡买下的宅邸。”浮云卿拆开利市袋,取出一张泛黄的地产票,“陇西郡下设有数州县,这次要去的,是巩州。前历朝,那里是渭州,陇西郡下风景最壮丽的一个地方。今朝改渭州为巩州,风景壮丽依旧。四面环州,地处腹地,政通人和,是个好去处。” 尾犯赞她懂得真多,“这十六年来,您从没出过远门。地方人情,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浮云卿煞有其事地掏出一本卷毛边的厚书,解释道:“这些事,都是从《地物志》里学来的。《地物志》是某位不得志的文人在五年前写出来的。我想,就过了五年,地方人情应该没什么大的变化。书里把陇西夸得天花乱坠,好似人间仙境。后来得知,这位文人老家就在陇西。人嚜,总会对乡音故土有深沉的情感,美化一些也正常。今下既然要出门,那干脆就去陇西看看罢。” 尾犯欣慰地颔首说好,“嗳,您这大半年一直读书,成效真是显著。今下您知识渊博,出口成章,真是下功夫苦学了。” 这话又令浮云卿想起她那个倔得跟臭驴似的郎君。 她的郎君,她的温柔教书先生,允她躺在他宽阔干燥的怀里,一字一句地给她读书,给她讲人情世故。 明明刚吵过架,可她却觉得,与他相偎,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遥远,模糊,不可追。 后来躺在榻上,又朝尾犯吩咐道:“明日起早点,往禁中递信。我得往禁中去一趟,把出门远游这事,跟爹爹姐姐说一声。” 尾犯福身说好,轻手轻脚地踅出卧寝。 绕府邸走了一圈,灭了沿路的吊灯。踱将信天游院,躲在月洞门后朝里一看,院里还有几盏灯没灭,想是两位先生还没歇息。 这倒也好。尾犯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 浮云卿辗转反侧,要是两位先生呼呼大睡,那可真是白白错付了真心。 待尾犯窸窸窣窣地走远,院里的吊灯才被摁灭。 “你说,这小女使是不是在偷听?”卓旸手里揿着长杆,利落地甩出剑花,扬起一堆雪沫子,趁雪沫子飘在空中,将长杆稳当地投进兵器架。 这厢敬亭颐正伏案写信,听及卓旸的话,终于舍得抬眼,飞快睐了他一眼。 “偷听又如何,不偷听又如何?”敬亭颐将信纸塞进信封,盖了个狼爪状的红章。 卓旸说这倒也是,“反正正经话还没开聊。” 言讫掀起檐外罩纱的竹帘,踅近屋里。 他坐在敬亭颐对面,瞥眼那摞封好章的书信,心倏地沉重起来。 卓旸出声说道:“这些信,都是寄给刘伯的罢。方才探子来报,陇西郡像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连夜卡紧关防。咱们庄里的人,原想趁这次公主出门,将军械都移到陇西。该开战了,时机一到,先攻陇西。得了陇西的调兵符,与燕云十六州里应外合,很快就能南下攻落河南路的诸多州郡。届时全军直逼京城,任官家那厮有三头六臂,也无法扭转局势。” “为时尚早。”敬亭颐垂眸,又掂起笔杆,行云流水地写信。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场变局罢。我预感,那场变局就在陇西。变局后,我们才能发兵攻城。这场变局,与公主紧紧相关。你跟着她去陇西,别管是去哪个州,都得时刻跟在她身边,不能让她出半分闪失。另外,引郡内三千精兵,跟在你与公主身后。若遇埋伏,让精兵对付。” 卓旸满眼不可置信,颤着话声质问:“你疯了?先前历尽艰险,牺牲了多少弟兄,才将七千精兵安插在陇西郡内。今下只因公主出行,你就想让三千精兵暴露身份!成璟任副节度使后,对陇西郡监管更严。你让精兵试险,无异于撕破脸皮!事以密成,语以泄败。既说为时尚早,为甚要冒险行事?” 耳边阗挤着卓旸气愤的训斥声,敬亭颐毫不在意,反倒顶着他灼热的目光,在信封上摁了个可爱灵动的浮云章。 卓旸尚未看清那信里写了什么,睃见浮云章,问道:“我在跟你说正经事,你怎么还有闲心给公主写信?” 敬亭颐依旧云淡风轻,将书信装进香袋,回道:“调精兵,不是为公主,而是为这场变局。一旦场面失控,我们的计划,又得往后推迟。不能再等了……” 卓旸走进屋,敬亭颐却出了屋。他站在岑寂的游廊里,披着鹤氅,握紧手炉,试图从寒冷的夜里,找寻一丝温暖。 他在廊下站了许久,而卓旸站在屋里,眼眸远望,盯着他清瘦萧瑟的背影,盯了许久。 忽地,卓旸心里兀突突的,恍似猜破了什么机密。 他想,他理解敬亭颐说的话了。他知道敬亭颐作何打算,知道那摞信与那一封信,各自的用处。 他曾在这样寂静的深夜,问过那句话,不止一次。 “敬亭颐,你是要做驸马吗?” “你是要做驸马,还是要复国?” 甚至荒唐地问:“你要做驸马,为甚我不能做?” 又值深夜,他又想问出这句话。不过细细一想,其实已经没有再问的必要。不同的夜,不同的问题,在这个雪夜里,在敬亭颐的话语动作里,答案呼之欲出。 卓旸全都知道了。 屋内红泥小火炉烧得噼啪作响,时不时溅出火齑,喷到卓旸脚边。 卓旸惴惴不安的心,在此刻化作炉膛内的柴火,燃烧得愈来愈快,心愈来愈慌。最终,熄了火,烧成黑沫子,哗然无声。 他的心也静了下来。 良久,他抬起站麻的脚,走到敬亭颐身旁,与他一齐遥望明月。 卓旸轻咳一声,旋即说回出行的事。 “公主说,她会在过年前赶回府邸。不过我想,这事很可能实现不了。她后来跟我说,明日启程去陇西巩州。从京城到巩州,走水路最快。从汴河渡口出发,直奔京陇运河,最后拐进渭河,再到巩州,最快得一个月。到地方十一月,游玩几日,再折回京城,又得一月。一月前能回来都是快的,过年前回来这事,说不准呐。” “不要小看她的决心。只要成功破局,她说过年前回来,就一定能回来。”敬亭颐说道,“异地过年,她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怎么会想捱这种痛苦。” 卓旸嘁一声,“劝你无数次,不要溺爱她。被溺爱的孩子,养不成一颗强大的心。噢,还有,你说的那场变局,到底是什么?从前时机未到不能说,如今明日就该出发了,总得给我透露几句罢。” 敬亭颐说不知,“能发生的变局太多,不过最有可能的是发生兵变。提防韩从朗,密切关注他的举动,必须把他兵变的念头扼杀在摇篮里。” 卓旸问:“为甚要阻止他兵变?他兵变,我方势力镇压,这样不就清除了一个大麻烦吗?还是你又在心疼公主,想叫她顺利过完这趟旅程?” 说来说去,到底是绕不过浮云卿这个话头。 敬亭颐仍旧矢口否认,沉声道:“起兵镇压韩从朗,正中官家设下的埋伏。我们要做的是破局,而不是任官家摆布。能不能破全局,全看能不能破陇西的变局。变局中心是韩从朗与公主,谨慎行事,不是坏事。” 怕卓旸信不过,他又补充一句:“绝不是为了公主。” 卓旸说那好罢。既然敬亭颐胜券在握,那他就不多操心了。 结束这个话头,俩人又噤了声,无言而立。 卓旸想了想,对于敬亭颐说的话,他还是存疑。 “说不定,真会在巩州过年……反正你放心,我会护她周全。不过若在巩州过年,铁三角缺你一个,真是可惜。毕竟是第一次与她过年……” 敬亭颐敛眸,“所以呢?” 卓旸没回话。 他与敬亭颐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必要时,甚至能为了救对方,把自己的命给赔进去。 此去处处凶险,他们俩都清楚这个不争的事实。 大大咧咧如卓旸,此刻竟生了许多细腻的心思。 他想说:“所以咱们兄弟俩,来个兄弟之间的拥抱罢。虽然你说为时尚早,但你以为我不清楚你的脾性吗?我知道,你会为了公主,不顾一切地加快进度。我怕一到陇西,时局突变,咱们俩就再也不能像今晚这样,站在一起说闲话了。” 他知道敬亭颐背负着什么,信仰着什么。 虢州庄里的人都说他倔强执拗,殊不知,敬亭颐才是那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非但要撞南墙,还要撞倒南墙,撞得自己头破血流,仍旧不回头。 敬亭颐要在一条路上走到底,不惜一切代价。 从前卓旸不理解,现在他想,他在这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悟出了这条路。 如此想来,这番感伤啰嗦的话就没有说出口的必要了。 卓旸坦然一笑,“早点睡,往后都是硬仗。” 言讫,干脆利落地踅进屋,给敬亭颐留了个潇洒的背影。 敬亭颐侧过身,怔忡出神。 他知道卓旸要牺牲什么。可悲的是,他无法阻拦。 作者有话说: 浮云卿 第122节 接下来是卓旸(爸爸)带小浮云(孩子)出门远行,开启陇西副本。新的剧情点即将到来~ 第88章 八十八:落地 ◎内子羞怯,闹着玩呢。◎ 是夜雪势颓山。 次日天蒙蒙亮, 麦婆子就将金斗熨好的衣裳送到了卧寝里。 这次出门远行,虽说死士会随行,可麦婆子心里仍惴惴不安, 总觉得会有什么坏事发生。 大抵是临近年关罢,年前外出, 冲撞神仙,不吉利。只是这些晦气的话,只能闷在自己心里。说出来,更不吉利。 她忧心忡忡地低声嘱咐:“公主, 陇西郡在京城西北处, 近边疆,大冬天比这里冷千百倍。奴家给您备了几件厚衣裳, 天冷了不要光顾美,冷了就穿。别管穿几层,别管搭得好看不好看, 不讲究这些囖。” 浮云卿说好, “放心罢,有卓先生还有一群死士护着,全程走运河水路,不会遭遇不测。” 赶早不赶晚,收拾好后,浮云卿连早膳都不顾得吃,乘车直奔禁中。 再折回府里,正值巳末。 甫一落脚, 便猝不及防地被一众婆子女使簇拥起来。 麦婆子好奇地问:“怎么样, 贤妃娘子同意了吗?官家怎么说?” 浮云卿被阗挤着, 渐渐地脚面离了泥盘盘的地, 胳膊腿被架着往前走。她一脸无奈,说成了,“起初姐姐听说我要去陇西,气冲冲地说我要鸡毛飞上天,想得倒挺美!我把出行的原因解释一通,爹爹又在旁边搭腔劝她,劝了半晌,姐姐就点头说那行。反正我也不是一个人出远门,有卓先生跟着,有敬先生手底的一帮死士跟着。我跟他们说,去去就回。玩上三五天,过个瘾就行,不贪多。” 听罢她这番话,大家都松了口气。 贤妃那关最难过。她恨不得找个笼子把浮云卿锁进去,叫她哪里也去不得,这样才叫安全又省心。大家真怕她甩个愤懑的脸色,拍桌说这事不成。 今下既然成了,那就是皆大欢喜。轻松出门游行,先来个开门红,后面做什么也就不怕了。 禅婆子说:“早膳给您温好了,先把这顿饭吃了再走罢。” 俗话说上车角子下车面,浮云卿扒头一看,饭桌上摆的正是她最爱吃的冰皮荠菜角子。 角子浑圆饱满,冰皮裹着荠菜猪肉馅,真是令人眼馋啊。 刚掇来条杌子,就听麦婆子别有深意地说:“今早小厨房备的膳食是六菜两汤。后来驸马说不行,上车角子下车面,您晌午就要动身去渡口,临走前,得吃顿角子。驸马有心,半个时辰内和面绞馅,角子刚一出锅,您就来了,您说巧不巧。” 言讫将那碗热气腾腾的角子直往浮云卿身前推,“您尝尝。” 麦婆子想,虽然她尚还不清楚浮云卿与敬亭颐俩人到底都闹了什么矛盾,但总归希望他俩和和气气的。她斟酌着用词,夸赞敬亭颐有心,唯恐浮云卿听不出她的话外之意。 浮云卿只是颔首说好,默默吞着角子。一碗见底,才开口问:“他呢,他去哪儿了?” “待在书房里呢。”麦婆子欣慰地说,“走之前,总得见一面罢。您想什么时候见他?要不就现在罢。” 说着就派女使去书房里叫人。 浮云卿搵过帕,刚想说不用,再一抬眼,竟见敬亭颐朝她走来。 真是赶巧。 敬亭颐披了件鹤氅,本来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今下踏过雪色,眉眼凝着肃重的霜雪,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更像是天上下凡的仙人。 踱近后,敬亭颐熟稔地揉着浮云卿的发顶,低声问道:“臣的手艺合您胃口吗?” 其实很美味,可浮云卿不愿顺着他的意,倔强地扭过头,“不好吃。” 话音甫落,敬亭颐温和的笑容就僵在脸上。 他颇为落寞地说没事,“您这次要走很久罢。臣会待在府里等您。这段时间,臣会精进厨艺。届时您回府,臣再给您做碗阳春面。到那时,应该不会难吃。” 浮云卿冷哼一声,“有时间下厨,没时间说正事吗?” 待在府里不出门,他可真会想! 浮云卿眉头蹙得能打一场官司,漾起衣袖起身,回避敬亭颐的亲近。 去巩州是引敬亭颐来寻她,结果他倒好,说乖乖在府里等她回来。浮云卿深吸口气,原本想提示得再明显些,后来一想,算了,没必要。 本来就是他的错。 俩人干瞪眼,沉默半晌,终究是敬亭颐败下了阵。 “巩州冷,去外面游玩,记得御寒添衣。” 能说的也只有这些。 僵持着踅步府门口,敬亭颐无奈地叹了口长气。 所有事情的走向,越来越出乎他的意料。抛锚抛偏,走路走岔,他越来越力不从心。从前闹别扭,他服个软就能将这事掀过篇。这次不同。 一边是家国,一边是情爱,当真难以取舍。 这头两位婆子围紧卓旸,事无巨细地交代他路上的事。侧犯尾犯两位小女使呢,偎着浮云卿,说她得快快回来。 看起来,在阖府其乐融融的氛围里,只有敬亭颐一人格格不入。 后来浮云卿撵走一帮仆从,府门口只留敬亭颐一人。 “你还是不肯说吗?”浮云卿故意站在台阶上,站得比敬亭颐还要高。 或许只有俯视他,才能增添几分底气。 敬亭颐伸手拢紧她的氅衣。氅衣的系带系得潦草歪扭,想是出自浮云卿她自己的手笔。敬亭颐屈起指节,灵活地挑开系带,系好一个漂亮规整的蝴蝶结。 又扽平她的衣襟,把一个精致小巧的暖手炉塞到浮云卿怀里。 “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千万不能生病,万一生病,千万不能忌医。臣给您准备了个药箱,里面放着常用药。万一生病,又信不过外面的大夫,就去药箱里找药罢。”他抬起浮云卿的手腕,见红珠串还戴在上面,暗自松了口气。 想了想,又补充道:“其实很多地方,没您想的那么好……” 说完这句,他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听听他在说什么诨话罢,他居然劝他的仇敌,远离危险。 他和即将离箭的弦一样,随时游离在失控的边缘。 他很想环紧浮云卿的腰,在她耳旁轻声说:“不要去,快回来。” 怎么会这样。 浮云卿冷眼睨着僝僽的敬亭颐。她坚定出走的心,竟因敬亭颐几句家常话,快要动摇得山崩地裂。 怎么会这样。 她想,敬亭颐在她面前,从不说废话。他是在告诉她,陇西那处暗藏危机吗? 明明心里一番揣度,可面上仍冷漠地说:“好或不好,干你何事?” 浮云卿将手炉回塞给敬亭颐,“给你,我不稀罕。” 两匹骏马拉着一架宽敞的金车,临走前,车夫关切地问了句:“公主,您再想想,有没有忘拿什么物件?还有没有什么话要交代?” 浮云卿欸了声,转眸看向车内的卓旸。 她问:“我没什么话要说了。你呢,你有没有?” 卓旸被她忽视许久,大冷天站在门口,看她与敬亭颐拉扯调情,心里冷,身也冷。刚坐上车,这会儿人还没缓过来,遂回:“没有。” 浮云卿说那好。言讫正想叫车夫赶车启程,又听卓旸说:“要不您挑开车帘,再往公主府门口看一眼罢。” “人不都走了么,门口光秃秃的,你想让我看什么?” “看看罢,万一有新收获呢。” 好嚜,既然卓旸坚持,那她就勉为其难地给他个面子罢。 不曾想,掀开车帘,却见敬亭颐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 他好似没望见她的动静,还当她在车内与卓旸说话。一时卸下拿乔状,掩面咳嗽,一声比一声凄惨。 金车不动,他也不动。 浮云卿也傻愣愣地看了他许久。 此刻,她眼里的敬亭颐,又是从前那副病弱模样。浑身病气,惹人怜爱。 卓旸倾身,窥见她满脸不舍,开口说道:“要不您给他挥挥手,让他回去?” 明明这话再普通不过,却恰好戳中了浮云卿隐晦的心事。当即红了脸,眼神躲闪,“我不要。我们还在冷战,我为什么要挥手?” 卓旸挑起跅弢的眉,抱手附和:“不挥手当然行。要不您给车夫说一声要出发了。您走,他自然会走。” 说倒也是。 可她还是想多看敬亭颐几眼。 一番思忖,浮云卿下定决心,“赶紧走。” 车夫说是,甩鞭拍着马屁股,金车一溜烟地出了巷。 白花花的雪,光秃秃的门口,夹杂着一道清瘦的身影。 这个画面在浮云卿脑里挥之不去。 离别的场面总是格外清晰,将后来坐船赶路的记忆,衬得模糊不清。 她与卓旸乘着一艘巨型船舶,赶到巩州时,刚好走了半月。 一路平静无事,哪想刚下了渡口,浮云卿就小脸煞白,扯着卓旸的袖,指着喉咙说难受。 卓旸卸下行囊,紧张地问:“哪里不舒服?” 浮云卿摇头说不知。 顾不上那些有的没的,卓旸扯着浮云卿往茶棚下坐。 将行囊放在长凳边,又赶忙提来敬亭颐备好的药箱,心想关键时候还得靠好兄弟。 再一想,浮云卿这症状,怎么那么像…… 想及此处,心里忽地一沉。 刚想把衣袖从她手里拽出来,就见她颇为艰难地吞咽了下。 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吐了他一身。 动作之迅疾,甚至叫前来端茶倒水的小厮都没反应过来。 此刻,浮云卿混沌的意识里,只有一个念头:上辈子坏事做尽,这辈子坐船出门。 浮云卿 第123节 卓旸头脑发懵,他甚至没时间思考,只是本能地敞开胸怀,让浮云卿吐得畅快。 呕吐这种事,避免不了。只是自己呕吐是一回事,别人呕吐又是一回事,别人吐到自己身上更是另一回事。 说也奇怪,他这么爱干净的人,竟能容忍别人这般失礼的动作。甚至主动凑上前去,不值钱地表示:有我在,放心吐。 他不嫌弃,反倒满是心疼。 小娘子家出门在外,哪个不想漂亮潇洒地走完一程。脚刚落地,就吐成这个狼狈样,想是难受到了极点。 都怪他选了水路。 卓旸放轻话声说:“在船上待了半月,见你好好的,还以为你不晕船呢。是不是难受很久了,怎么不早点说?”一面掏出蹀躞带上挂着的手帕,擦净浮云卿的嘴角。 虽然他这身衣裳不堪入目,但好歹浮云卿身上干干净净的。他这身衣裳不值钱,浮云卿却是特意换了个新衣裳下船。 还好,还好。 这会儿小厮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唤出茶馆里的卖茶婆,“这位外地来的小娘子吐了她郎君一身。婆子,你快看看怎么办。” 外地人到巩州,大多选择走水路。结果水土不服,来一个吐一个。客人呕吐的场面,从前卖茶婆早已见怪不怪。她搀扶着浮云卿去漱口,一面嘟囔着:“眼下竟还有人敢往陇西来,真是艺高人胆大呐。” 卓旸耳尖,听罢卖茶婆这话,满脸疑惑。 “婆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卖茶婆尴尬地笑了笑,“小官人,我说笑呢。你莫当真。” 旋即递给小厮一个眼神,让他照顾狼狈的卓旸。 小厮自来熟地给卓旸擦干衣袖,“小官人,馆里备有几件干净的衣裳。您不如挪步馆内,换换衣裳罢。” 卓旸真诚道谢。心里叹,看来做生意不简单呐。得选对地方,得聘对机灵的小厮,还得知道一些隐秘的消息。 这厢跟着小厮上楼换衣,还真别说,衣料好,穿上正合适。 卓旸豪气地掏出一锭金元宝,不由分说地塞进小厮手里。 他问:“方才卖茶婆的意思是不是说,陇西不太平?” 小厮登时瞪大双眼,“这这……这可不是我说的!小官人,你聪明绝顶,千万不要把话往外面说。” 卓旸故作为难地说:“你看我这一知半解的,也不好受,对罢。” 说着,又将一锭金元宝,“嗖”地扔进小厮怀里。 世上无难事,只要给的多。 果不其然,两锭金元宝到手,小厮旋即挂上谄媚的笑,引卓旸走到隐秘的角落,小声说:“别看巩州位处陇西内部,其实是陇西郡下最危险的一个地方。小官人,我看你我有缘,给你多说句不好听的。任你在外地多么有钱有势,来陇西,来巩州,只管夹着尾巴做人。世风日下啊,这里乱得很。你啊,还是赶紧带着你家夫人离开这里罢。” 说罢,就一溜烟地窜了出去。 卓旸倚着廊柱,手里把玩着一把短刃,漫不经心,全似没把小厮的话放在心上。 正想着事,就见卖茶婆领着浮云卿踅近。 卖茶婆热络地搂着浮云卿,“小娘子,你家郎君脾性真好。哎唷,你们俩男俊女美,真是相配。” 浮云卿哭笑不得,与卖茶婆咬耳朵解释道:“他可不是我家郎君。” 浮云卿坦荡大方,反倒是卓旸,像个被蒸熟的螃蟹,红着脸,不知所措。 想及小厮走之前说过,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别管是真夫妻还是假夫妻,做真夫妻更能混得开。 于是在浮云卿懵懂的神情中,将她拉到自己身边。 他不动声色地将短刃塞进浮云卿手里,一面朝卖茶婆说道:“内子羞怯,闹着玩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1 23:55:37~2023-05-03 23:2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在小兔岛的肥肥 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9章 八十九:泼皮 ◎这位地头蛇,怎么称呼?◎ 实话说, 蓦地攥个短刃,总能让浮云卿以为,自己深陷在一场腥风血雨里面。 浮云卿迟缓地眨了眨眼睫, 耳朵是听的是卓旸的放肆话,心里想的是危机四伏。 她被卓旸护在身后, 艰难地扒头往前望,想窥窥卖茶婆的神情。叵奈身前这个男郎,挡住了她的全部视线。 像座执拗的山,任她哪般捶打, 依旧岿然不动。 浮云卿揪起卓旸后背的衣料, 拧住他紧实的肌肉,旋转半圈。 一面腹诽, 让你瞎说话。 卖茶婆露出个过来人都懂的神色,请两位贵客下楼。 一楼宽敞,装卸货物的汉子常三两聚堆, 围在一方木桌, 咕嘟咕嘟地呷几口热茶。 这些汉子面色枯黄,斑驳坑洼的脸上粘着泥点,眼睛浑浊不堪,像头疲累过度的老黄牛。 大冬天的,汉子们仅仅穿着麻布短褐。佝偻的脊背恍若一把镰刀,割不到当地酋豪,仅仅将自身的命割得细碎。狼狈的汉子浑身被汗洇湿,汗液挥发成难闻的味, 到处乱飘。 平时茶馆来往的也就他们一帮装卸工, 眼下新来了一对小夫妻, 乖巧地坐在角落里。汉子们默契地离人家远一些, 拽下围在脖颈边的汗巾,擦着臭腥的汗珠。 外面白茫一片,馆内却像是刮了堆黄沙,糊着浮云卿的眼。 巩州渡口与汴河渡口,是完全不同的两副模样。按说两地百姓干的差事大同小异,为甚这里的汉子要比京城的劳累百倍呢? 她问卓旸:“这里的百姓过得好苦。下船后所见,没一个脸上带笑。是不是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是衙门不作为,还是官绅酋豪胡乱作为?” 这处百姓的苦,都摆在明面上。任浮云卿再粗枝大条,这晌恢复好精力,也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卓旸晃着茶盏,将茶渣与茶沫子都撇到碟里,把淪好的一盏茶推到浮云卿面前。 他回:“兴许两种都有罢。知州判官胡乱作为,与酋豪大家勾结牟利,罔顾百姓利益,一昧压榨百姓。” 小到巩州,大到整个陇西郡,都是这般浮躁的风气。坏在根,根在官场。当官的畏缩,这头不敢得罪,那头不敢回绝,胆小怕事。久而久之,不正风气就此形成。 陇西郡地略重要,民生要为军政让路。百姓过得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军防稳固。 陇西的风气,卓旸早就有所耳闻。不过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耳听不如眼见。 浮云卿满心疑惑,他也颇多感慨。 眨眼间,馆里的汉子就跑出去上了工。 好嚜,这下茶馆里更显空荡。卖茶婆用汤勺刮着茶渣,小厮手指捻拨打算盘,馆外老汉拿着大笤帚扫雪,馆内小娘子擦桌收拾…… 这些充满烟火气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浮云卿耳边。 汉子走了,她揣度的思绪也跟着跑了。捧着建盏,想起另一件事。 “真是抱歉,贸然吐你一身。”浮云卿垂着眸,赧然说:“坐船并不难受,哪知刚下船,胃里酸胀。其实我该找个簸箕去吐,只是在那时,脑子抽筋,非得拽住你不放手,这才……” 卓旸见她神色凝重,还当她要说什么大事。不曾想,原来说的是这件事。 他吊儿郎当地晃着茶盏,将上层苦涩的茶沫子都撇到茶碟里,不在意地说:“嗐,人活一世,谁没个狼狈的时候。能帮就帮,左不过一身不值钱的衣裳,脏了就脏了。再说,之前我出去噇酒,喝得烂醉,是敬亭颐搀着我回府的。刚过月洞门,我就吐他一身。欸,你说好笑不好笑。到处是土地,我非得往他身上吐。他的脸立马就拉了下来,气急败坏地斥我。就当天道好轮回罢。” 所以常说,做事留一手。下场大雨,凤凰都能被淋成落汤鸡,谁能保证自己没有丢面的时候呢。 然而卓旸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 他想说,因为是浮云卿,所以什么事都愿意去做。 他不说,浮云卿也没领会到那一层隐晦的意思。 “我缓过来了。待会儿咱们找辆马车,出发去宅邸罢。”说着掏出一张地产票,摁到桌上,示意卓旸看。 浮云卿念着票上的字:“新丰市万寿街宝奴儿巷,进巷左起第一座。” 听及浮云卿念出几个特殊的字眼,小厮打算盘的动作一滞。把算盘往柜里推了推,旋即呵腰走近。 “两位贵客,你二位此行若是去游玩,最好还是避开那处。” 浮云卿蹙起眉,将票子甩在小厮面前,“早些年,家里人在宝奴儿巷买下一处地产,搁置许久。如今前去小住,怎么不行?我花真金白银买下来的宅邸,难道还不兴去囖?” 卓旸也觉得稀罕,“那处有什么事?” 正巧卖茶婆走近,警告地瞪了小厮一眼,示意他上楼避讳。卖茶婆宽慰一笑,“没事。二位看起来非富即贵,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别听小伙计的话,他上下嘴皮子一碰,从没说过真话。就当他是在诓人,不要听在心里。” 后来说是晌午打烊,囫囵将浮云卿与卓旸赶到馆外。 俩人面面相觑,看来这里怪异得很呐。 卓旸背着大包小包,跟在浮云卿身后,不时问:“找到一辆车没有?” 浮云卿不耐烦地啧啧两声,“别催。” 卓旸倒也听话,说不催就不催,做一头老实本分的黄牛,驮着行囊,跟着浮云卿到处奔波。 浮云卿扽着一幅巩州堪舆图,乜眼细看,带着卓旸从渡口走到郊外,又进了外城。 越往城内走,路上越是热闹。 由外城进内城,还需停住脚,被厢军搜身。搜过身,出示关引1,粗略地检查行囊,才能进内城。 巩州百姓散漫,可但凡跟军防沾点边的,都落实得严格到位。 给未婚的小娘子和已婚的妇人搜身,专门派了英姿飒爽的女厢军。给小官人搜身,派的是五大三粗的男厢军。 关引查得最严。 皇家宗室出行,关引不同于常人,会多按一个“浮”字红章。 女厢军惶恐地将关引还给浮云卿,掖着手请人往里走。 刚进内城,就被一堆跑车的车夫给紧紧包围起来。 车夫挤挤搡搡,卓旸挡在浮云卿身前,一说要去宝奴儿巷,车夫都摇头叹气地走远,说接不了。 浮云卿疑惑地盯着手里的地产票,反反复复地看。 “宝奴儿巷是闹鬼了?怎么谁听谁害怕?”她问道。 这头卓旸又跑去几个车夫面前问,只是哪怕拿出金元宝,也没人愿意去。 浮云卿 第124节 当真奇怪。 冷呵呵的天气里,来回跑几趟,鼻腔里呵出一团雾白,人累得够呛。 浮云卿拢紧氅衣,暗睃一圈,周遭的百姓听闻她与卓旸要去宝奴儿巷,皆一脸不可置信。 没辙,她将卓旸拽到身旁,摆出堪舆图,说道:“咱们已经进了内城,离宝奴儿巷不远。大概还有几里地远罢,要不走过去?” 卓旸自然说没问题,“只是您……您能走得下来么?” 浮云卿不让他小瞧她,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勇气,直愣愣地领着卓旸直奔目的地。 新丰市是内城里最偏僻的地方,离中心繁华地带远,离城关近。未几,俩人就呼哧呼哧地走到了宝奴儿巷。 整条巷死一般地静悄。 左起第一座宅邸,门前挂着两盏喜庆的红吊灯。深门紧闭,趴在门上听,听不出里面的动静。 卓旸欹着巷墙,抱手而立。 “宅门干净,门锁没落灰。这吊灯像刚挂上不久,说不定昨晚还亮着呢。您确定,这是转到您手底下那座没人住的宅邸?” 说倒也是这理。 浮云卿来回踱步,怎么都想不通。 这座宅邸像是有人家住。可地皮分明是她的,她手里有地产票,这地怎么会二次转卖,卖给旁人?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浮云卿气恼地踢着门口的积雪,不迭有雪沫子往卓旸那处飞。 卓旸灵活侧身,正想开口抱怨,再一抬眼,却见巷子后面有几处人家,扒着头往这处望。 有几家大胆的,甚至聚到一处,窃窃私语。 顾不得其他,卓旸拽着浮云卿的手臂,把她往怀里拉。 浮云卿一脸懵,“有什么事吗?” 卓旸讳莫高深地回:“看来宝奴儿巷确实不对劲。” 话音甫落,紧闭的门扉便被人气冲冲地打开。 出来的是一位眉眼狠戾,气场比狂风暴雨还瘆人的妇人。 妇人飞快地瞥眼门前两位愣头青,操着一口粗犷音,尖牙利嘴地贬斥道:“不长眼的睁怂货,鬼鬼祟祟地站在我家门前。怎么的,是要入室抢劫?” 她朝地上啐了一口,伸着猩红的长指甲,瞪眼说:“知道我是谁吗?在巩州,敢惹我不高兴,我让你俩竖着进,血呼啦差地横着出!” 莫名其妙捱了一顿批不说,浮云卿还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 当下不忿地捋起袖子,回指着嚣张的妇人,“呔!我管你是谁!我倒是想问,这分明是我手底下的宅邸,你有甚资格去住!” 言讫将地产票往妇人身上一摁,“你才不长眼。好好看看,票子上写了什么?识不识字,用不用我念给你听?” 浮云卿冷哼一声。 《地物志》上面写,巩州不讲理的泼皮最多。遇上泼皮不能怂。反正人在外地,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对方吹嘘是天王老子,你也能吹嘘自个儿是大罗神仙。 妇人捏着地产票,眯起瑞凤眼,细细睐了一番。 紧接着,当着浮云卿与卓旸的面,将地产票撕得粉碎。 “外地人罢?”妇人笑得阴险,“有票能怎样?先来后到,你得先来,才能说这地皮是你的。我搬来的时候,这座宅邸空落落的,没个主人。我呢,拿真金白银把宅邸买了下来。我说这座宅邸是我的,有异议吗?” 妇人刻意抬高话声,往巷子里吼了一声:“诸位,有异议吗?” 一时看好戏的人家都各回各家,颤抖着关了门,好似这妇人是个洪水猛兽。 浮云卿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被卓旸拉在身后。 卓旸仗着生得高,垂眸蔑视着妇人,毫不客气地问:“这位地头蛇,怎么称呼?” 妇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往后退了几步,装模作样地拂拂袖,“你问,我就得说?呵,年青人,激将法对我没用。看不惯,可以去衙门告我。但我告诉你,你告不赢。巩州,乃至整个陇西,谁不知我的身份?外地的,去外面打听打听,他们会告诉你。” 可惜《地物志》话只说半句。 泼皮多,女泼皮更多,大多是四五十岁的妇人。这些妇人不骂男人,就爱骂年青小娘子。 女人最懂女人,知道哪句话最能戳女人的痛处。 这不,眼下妇人将精明的眸转到了浮云卿身上,“小贱蹄子,你敢失礼对我,我就让牙婆绑你,发落到奴隶圈,到时看看你还敢不敢嚣张!听说过牙婆的厉害罢,牙婆穿堂入户的,仅靠一张嘴,就能把你编排得面目全非。” 所以世间有些恶意是天生的。 国朝律法,购置地产,需先掏钱请衙门办地产票,随后掏票入住。 浮云卿按律法办事,哪曾想遇见个恶毒的老虔婆。 人家骂她“小贱蹄子”,她再回骂“老贱蹄子”,嘴上出出气,可并没甚实际用处。 浮云卿抄手,阗然道:“告就告。你以为,世上有头有脸的就你一个?” 对付恶毒的人,要摆出比她更恶毒的姿态。一时把理智抛之脑后,威胁道:“我告诉你,别说是巩州的衙门,就是陇西郡节度使来囖,也得给我跪下来磕几个响头。” 这话倒是真理。 任他节度使官再大,遇上公主,仍旧是臣。官员给公主磕头,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原想这番狠话能唬住妇人,不曾想,妇人听罢这话,满不在意地嗤笑一声。 “我的身份,可远在陇西郡节度使之上。”妇人用长指甲刮着宅门,“今日可算把这梁子结下了。出了巷,会有人给你俩脸色看。” 言讫,“砰”一声合上了门。 又留浮云卿与卓旸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浮云卿掏出《地物志》,气冲冲地说:“什么破书!把巩州夸得天花乱坠,结果呢,惨遭白眼。呷的茶里沉着沙土,喝得够呛。这下连宅邸都没了,还莫名遭一通恐吓。破书,退我买书钱!” 卓旸瞠目结舌地接过《地物志》,一面附和说:“这书害人不浅。让我看看是哪个缺心眼撰写的……” 一翻书皮,眼睛惊得都快掉在了地上。 “山今刘。” 山今岑,“山今刘”即刘岑。 虢州庄的刘伯,卓旸的师傅,敬亭颐的父亲。 作者有话说: 1关引:通关文牒。 第90章 九十:脚店 ◎别怕,有我在。◎ “真是本奇书。”卓旸紧紧握着《地物志》, “你以后不要再看这本书了。书嚜,我先给你收起来。”言讫,卷起书往怀里一揣, 一边扯着浮云卿往巷外走。 早些年,惠嫔逝世后, 刘岑萎靡不振。一个武将,会做的只是耍刀弄剑。后来庄里的人提议,要不把所思所想都写下来罢。这办法倒是能通行。打那以后,刘岑一面练武, 一面掂笔杆写书。 书里的内容皆是虚妄之事。刘岑将小半摞书装箱焚毁, 不欲外传,省得蓦地多出些无妄之灾。 烧书那时, 卓旸与敬亭颐都在场,亲眼看着一摞厚实的书,被熊熊业火烧成黑沫子。 那些书, 尾页都盖着一个狼爪状的红章。 卓旸翻到尾页, 果然睐见了眼熟的章印。 潦草想想,这些书,应是被掉包窃走,颠沛流离,辗转到浮云卿手里。 然而这事当真这么巧? 只怕是官家有意为之。为着将浮云卿引到巩州,将她拉到漩涡中央。 老狗贼。 卓旸走在浮云卿身前,侧眸睃见她满脸失落,停脚问道:“怎么了?” 浮云卿手里攥着被妇人撕得粉碎的地产票, 枯眉回:“真是再冷的天也冻不住莫名的恶意。骂就骂, 撕票作甚?她是真金白银买下来的, 难道我就不是?” 原来还在纠结宅邸的事。 卓旸踱回浮云卿身旁, 出声安慰,“说到底,还是衙门不敢作为,罔顾国朝律令,欺软怕硬。衙门仗着您人不在此处,转头把宅邸卖给妇人。妇人掏钱入住,衙门美滋滋地收钱。反正天长日久,谁知道您什么时候来?干脆在您来之前,能多收一笔是一笔。” 其实他可以把话说得更残忍。 利益纠缠,官官相护,自古官场就如此。 地方官员一手遮天,勾结当地酋豪乡绅,一起压榨百姓。别的州郡,百姓长久受压榨,大不了联合地方厢军揭竿而起。偏偏这里是陇西,官员紧握军政大权。造反,不能光有决心,还得有军械。百姓没关引出不了城,在城内,军械又被官员垄断。在陇西郡造反,真是难于上青天! 大多百姓会想,就这样活下去罢。百姓嚜,只要有饭吃,有衣穿,哪怕啮檗吞针,哪怕衣不蔽体,都不算被逼到绝路。因此会像渡口装卸货物的汉子一样,折断腰杆认了命。 所以浮云卿遭受过的折辱嘲讽,都是当地百姓习以为常的。他们不反抗,受了委屈不敢发泄,过得冤屈。 看看巷子里这些人家罢,个个雌懦呆滞,一看就是被妇人欺辱惯了。 浮云卿僝僽的眼眸转到卓旸身上,“她能给什么下马威?难不成还能请动陇西军,打咱们一顿?” 卓旸说谁知道呢,“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就算是陇西军能怎样?借他们一万个胆,也不敢动您半根毫毛。” 他挺直腰杆,艰难地举起挂着大小行囊的手臂,秀着起伏有力的肌肉。 “别怕,有我在。” 见他仍旧随性自在,浮云卿暗自松了口气。 不曾想,刚踅出宝奴儿巷,就遭一队厢军紧紧包围。 浮云卿不禁打了个寒颤,悄摸往卓旸身旁靠了靠。 这批厢军真是听风就动啊。妇人刚落下狠话,后脚厢军就赶到了这边。 慢慢凑近看,哎呀,为首的女厢军,不正是搜身查关引的那位嘛。 女厢军毕恭毕敬地拱手行礼,“殿下,节度使请您随小底走一趟。” 浮云卿甩了甩袖,抄手拿乔道:“走一趟……是要我去哪里?噢,我是得罪人该进牢狱,还是要被押到青天大老爷面前,应对诉状?杨节度使请我过去,总不能是请我去噇茶的罢。再说,节度使办公务的地方,不在巩州。是谁泄露了消息,提前告诉他,今日我会到巩州?” 女厢军说不敢,“节度使说,您与小官人舟车劳顿,他虽远在外地,但也想尽地主之谊。节度使给您安排好了住处,是巩州最好的脚店香津楼。小底一众人,护送您去香津楼。” 卓旸揣度道:“公主出行这事,并未声张。杨节度使的消息倒挺灵通。公主前脚刚到,后脚厢军就来了。欸,说来时间真是赶巧。早不来晚不来,非得这时候来。” 浮云卿 第125节 浮云卿附和说是,“杨节度使这事办的,真是拆东墙补西墙。有心思定脚店,没心思把我的宅邸从那妇人手里要过来。” 女厢军倍感惶恐,颤声回:“这些事,节度使并没有跟小底交代。” 既然人家这么说,那自己也不便再问下去囖。 说过几句场面话,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着路。 浮云卿与卓旸坐在女厢军安排的马车里,而女厢军跟在马车旁随行。 马车走得并不快。车夫说,巩州的雪厚,这几日天气冷,路面结了厚厚一层冰,车轱辘打滑。 龟速前进,还没卓旸两条腿跑得快。 他解下一身行囊,戳了戳浮云卿的手臂,暗示她趁机套女厢军的话。 “问什么?”浮云卿口语道。 “问那妇人的事。” 浮云卿颔首道好,旋即掀开车帘,沉声问:“欸,宝奴儿巷里那位嚣张跋扈的妇人,到底是谁?” 听及她这话,女厢军面色犹豫。暗自思忖一番,回道:“今年立了冬,她才搬到宝奴儿巷住。先前数年,她都住在西头新丰市百丰巷。当地人称她‘虢国夫人’,听说是京城平南王的遗孀。她与平南王新婚燕尔,叵奈平南王坠马离世,她承懿旨折回平南王的老家巩州,在此定居。” 嗐,原来这妇人也不是地道的本地人。瞧妇人那气焰,还以为她家世代都是巩州酋豪呢。 浮云卿歇了帘,与卓旸大眼瞪小眼。 卓旸甩着酸痛的胳膊,说:“京城的事,我没您熟。您脑里有平南王的印象么?” 浮云卿撮着下颌,思索着回:“女厢军说的是实话。二十年前,平南王杨太清与汝南袁氏的庶女袁十六娘成婚。婚仪定在六月,九月秋狩后,平南王意外坠马,医治无果,溘然长逝。平南王是异姓王,与杨节度使是表兄弟。当年太宗朝突生政变,杨太清与杨节度使领军扫平战乱。因护国有功,先被封为英勇侯,爹爹执政后,又封他为平南王。” 又补充道:“当然,二十年前我还没出生。这些事,都是从禁中年长的傅母嘴里听来的。平南王与妻袁氏,脾性怎样,当时风评如何,这些我一概不知。” 卓旸说事有蹊跷,“难怪您提及杨节度使时,虢国夫人一脸不屑。原来他们都是一家人。虢国夫人仰仗岳家,在巩州乃至整个陇西,混得风生水起。不过我猜想,杨家后面应该还有人撑腰。” 浮云卿蹙紧眉,不解问道:“还会有谁这么猖狂,罔顾律法,不干人事?” 想及此处,答案渐渐水落石出。 杨家背后的势力,是韩从朗。 卓旸心头一沉。 难怪临行前晚,敬亭颐多次提醒他关注韩从朗的动静。 虢国夫人的猖狂,杨节度使灵通的消息,怕都是韩从朗供出来的。难怪巩州风气邪,官员个个比天王老子还牛,从上到下不作为。他们这帮人,就等着韩从朗发动政变,一举鱼跃龙门呢! 卓旸抿紧嘴唇,轻声落了句:“尚不知。” 实际这么敏感的事,他哪能不知。仅仅是不愿把这件复杂事告诉浮云卿。 巩州的厢军很少列队护送贵人。 今下分成两列长队,护着一辆平平无奇的寒酸马车。百姓聚堆站在长街旁,好奇地扒头张望。渐渐起了一阵又一阵的议论声。 有的猜,车里坐着的是第二位“虢国夫人”。有的猜,这是比虢国夫人更厉害的贵人。 女厢军瞪着她那双鹰隼似的眼,无差别地扫视一圈,登时噤了这些杂碎声音。 遐暨香津楼,正值申末。 冬天黑得早,下车时,香津楼前已经抬上了彩棚。木架彩棚挂着各式各样的彩灯,螃蟹灯,锦鲤灯,兔儿灯,红的黄的白的,花哨的灯光差点晃瞎浮云卿的眼。 女厢军掖手说道:“公主,您与小官人进去后,店家会领您到上好的包间。小底们歇在长风街厢军院,就在香津楼后面。您若有事,随时差遣小厮传唤小底,小底随时听命。” 见人要走,浮云卿出声作拦,“你们一走,要是那虢国夫人来香津楼找事怎么办?” 当然她并不怕与虢国夫人打交道。都是杨家人能怎样,难道还能合伙把她坑死在这里吗? 她说:“当地的都说虢国夫人嚣张跋扈,没人敢惹她。杨节度使知道我会来巩州,知道我的宅邸被虢国夫人占了,不让虢国夫人搬出来,反让我住脚店。当真可恶。我是个臭外地的,不了解当地人情世故。今下把她给得罪个彻底,难道节度使只叫你护送我过来,其他的什么都没交代?” 浮云卿的话逻辑清晰,条条是道。女厢军知道她受了委屈,只是贵人之间的事,从不是她能了解的。 女厢军满脸难为情,“殿下,还请您不要为难小底,小底什么都不懂。” 如履薄冰地活着,已用尽全身精力。哪里还有空闲时间,操心别人家的事。 女厢军禀退,带着一帮厢军,踩着厚雪,飞快走没了影。 卓旸安慰浮云卿说没事,“进去歇一晚罢,恢复恢复精力。您放心,就算虢国夫人派刺客夜袭您,您身边还有我。嘁,不是我吹嘘,就那些刺客,我能一打十。” 浮云卿耸耸肩,哀怨地看他,“大晚上的,不许说吓人话。” 原以为惊心动魄的一天就这样落了幕,哪想踅到店家身边一问,杨节度使这粗心的汉子,竟只定了一间房。 店家连连作揖说对不住,“旁的包间都有住家,没有别的包间能空出来给您。二位贵客,要不你俩共用一间房,要不另寻住处。大冷天的,咱们谁也别难为谁。” 这两位外地来的客人,身份贵重。店家想,或许是从京城里来的新婚夫妻罢。 他大方地说:“小夫妻住一间房,再正常不过。二位,意下如何?” 还能如何,当然是认命地住囖。俩人身心疲惫,谁都不想再往外奔波踅摸歇脚处。 一间房,那就住一间房。反正在府里时,阖府都睡过大通铺。都是一家人,谁也别嫌弃谁。 想是这样想,不过孤男寡女的,总觉处得别扭。 浮云卿叹着气上楼,卓旸紧跟在她身后,也不迭摇头叹气。 看来这显山不露水的巩州,比藏有疯兽的南侧林还要凶险呐。 这一夜,是前所未有的漫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04 23:59:26~2023-05-05 23:59: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伯利亚二哈、今天你上岸了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1章 九十一:攻城(营养液加更1000字) ◎攻城。◎ 俩人的腿像是黏了层米糊, 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 这时别的包间的客人已经歇下,浮云卿蹑手蹑脚地踩在羊毡毛地毯上,胳膊一抻, 推开紧闭的门扉。 推开门的“吱呀”声在岑寂的回廊里不断回荡,浮云卿不禁发憷。扽扽衣袖, 她稍稍倾身,朝里望了望。 这才明白,所谓“上好的包间”,指的是屋内落着一张长宽各七尺的大床。床帐自屋顶泄下, 薄纱轻帷束出漂亮的褶皱, 堆叠着围在床边。床上铺着厚厚的被褥,这张大床, 比公主府卧寝里的拔步床还要奢华。 一间屋里,唯独大床显眼,旁的立柜木架都是平常家具。 一张大床, 够两个人睡。浮云卿随手将堪舆图扔到桌上, 踱到水盆边兀自卸了妆容。擦净脸后,又摘下簪珥。脸面素净白皙,莫名透露出几分懵懂。 她把卓旸当成家人,一时并未多想,坐在床榻边,轻松自在地晃着腿。 “卓先生,将就一晚罢。”她说,“大床有大床的好处, 咱俩各睡一边, 谁也不打扰谁。” 这头卓旸刚解开行囊, 将浮云卿捎带过来的衣裳和稀奇古怪的首饰, 一一平铺到桌上。 他握着酸疼的腰,倒嘶一口冷气,“您说得倒轻松。您先前不是说,最起码也得在巩州待上十天半月。今下怎么改口说要将就一晚了?” 好不容易出趟远门,浮云卿是什么物件都想往行囊里放。 尽管有轻装出行的念头,可她还是止不住手,捎了一小筐卓旸早先编好的狗尾草,捎了几套精致的茶具水壶,捎了几带榨菜干粮。 只恨不能把阖府搬过来。 能有什么办法呢。自家的公主不宠,他还去宠谁。 卓旸认命地干活儿,将叠好的衣裳放到梨木立柜里,把她一双双干净漂亮的绣花鞋摆到鞋架上。簪珥首饰装在一个浅而宽的篾丝箱里,卓旸把箱端到梳妆台前。 摆出几把常用的篦子簪子,忽地想到一件事:他不会挽各种各样的髻式,也不会编精致的小辫子。 悄摸瞥眼浮云卿,不料碰巧与她对视。 浮云卿眨巴眨巴眼,拍了拍身旁的床褥,“这么冷的天,就只有一间房,难道你还想打地铺睡吗?” 卓旸却回:“我手很笨,不会编辫子,不会挽发髻。” 浮云卿满不在意地噢了声,在卓旸面前烜耀自己灵活的十根手指头,“这都不叫事儿。出发前,我跟尾犯学了几种挽髻的手法。我自己会编,这件事你就不用操心囖。” 卓旸说好。说完话又折回桌边,把狗尾草编成的小动物,一个一个地摆在桌几上面。 在不算宽敞的屋里,他踱来踱去。瞧起来像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其实认真窥窥,他这番纯是白忙活。 踱来踱去,扫扫屋,擦擦镜,将栩栩如生的小动物摆成横排竖列,摆出了千军万军亟待上战场的气势。 看似从容不迫,实则心慌得扑通扑通跳。 浮云卿趴在柔软的褥子里,歪着头,不解问:“那些事,有什么好忙的?” 闻言,卓旸身子一僵,“收拾总比不收拾好。” 浮云卿嘁了声,犹豫问:“你不会不想跟我同睡罢?” 她认真劝道:“你看看这屋里,哪有多余的被褥供你打地铺。还是说,你想大半夜出门,绕着不熟悉的内城来回转,试图踅摸出合心意的脚店。可不能!你不是说,会留在这里保护我么。” 卓旸不自在地咳了几声,越咳脸皮红得越厉害。 “自古女有女诫,男有男德。没多余的被褥不要紧,我铺几件衣裳,将就睡。”说着就捞起几件厚实的氅衣,比划着怎么铺最划算。 浮云卿白他一眼,“咱们俩之间就不搞那些虚的了。我反思,我睡相不好。所以呢,我会在咱们俩中间放一些物件。至于放什么嚜……” 旋即指着案几上面摆着的一排小动物兵,“就他们囖。这些精致的小玩意,只是看着,心里就愉悦得紧。喜欢就会万分珍惜,自然就会收敛动作。” 见卓旸仍不为所动,浮云卿坐起身,试探问:“要不,我打地铺睡,你睡床?” 卓旸登时摇头说那怎么行,“总……总之,与您同睡是逾越,是失礼。这是歇在巩州的第一夜,万一虢国夫人使阴招,我打地铺睡,方便起来应付。” 言讫,丝滑地铺好了床铺,熟稔地躺倒窝好,动作快得甚至出了残影。 因着一套动作迅疾,甚至还旋出一阵风,扑灭了桕烛。 屋内霎时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浮云卿无语凝噎。 “要你跟我睡一觉,怎么跟要你命一样。”她裹着厚厚的棉被褥,低声嘟囔着。 浮云卿 第126节 卓旸也裹紧氅衣,心里叹巩州的冬天真是冷得渗骨。打地铺冷,但他不后悔。于公于私,他都得坚守底线,时刻提醒自己的身份。 他是浮云卿的先生,是教育她的长辈。哪有长辈跟年青小辈共睡一张床的道理。再说,朋友妻,不可欺。虽说他将自己视为第三者,可心里那道防线,怎么也跨不过去。 浮云卿想不想是一回事,他做不做是另一回事。 正因她天真良善,他才得起好带头作用。 他得展示给她看,男人就得时刻铭记男德——不暧昧,不主动,不接近。 他是见不得光的第三者,但他的爱不是。他爱得坦荡光明,不掺带半分霪念邪欲。 那张柔软宽敞的床榻是一张密不透风的蜘蛛网,一旦他投身进去,就会被蜘蛛网拖到深渊里面。 那样他的爱就不再纯粹,他不愿这样。他还是想与她保持一些该有的距离,交流攀谈得体,时刻保持警惕,扫除危机。 就像今晚这般,他侧躺在氅衣铺上,阖眼假寐,听着屋外的动静。 “咔嚓——” 卓旸猛地坐起身,握紧剑鞘,“什么声音?” 这厢浮云卿意识朦胧,差半步就要进入梦乡。悠悠转醒,见床尾有道黑魆魆的身影,一动不动。 像个索命的鬼魂一般。 浮云卿兀突突地拍着胸口,“卓先生,你是成心吓我吗?” “咔嚓——” 又一阵清脆的声音,荡在卓旸耳边。 卓旸睡意全无,骤然站起身,快步踅到浮云卿身旁,把浮云卿吓得半死。 她捂着悸动不安的心,大喘着气,低声斥卓旸:“做事前,好歹跟我说一声。” 卓旸眸色慌乱,拿起短刃直往她手里塞,“外面有动静。听起来,像是人头落地的声音。” 这一句,惊得浮云卿没了半条魂。 “人头落地?”她雌懦地吞咽了下,“我怎么没听见。” 这会儿再睁眼,已经能看清屋内的陈设布局。 浮云卿对卓旸的话存着疑。 她与卓旸出门,死士跟在身后。就算有人头落地,那也会是死士处理了虢国夫人派来的刺客。 她信死士,因着死士由敬亭颐亲手培养。虽然跟敬亭颐闹了别扭,但她从不质疑敬亭颐的能力。她那执拗的郎君,哪方面都出众。他能把所有事都做到极致,尤其是与她有关的事。 浮云卿趿鞋踱到窗边,抻出长杆,把窗棂挑开一条缝。 外面一片岑寂,侧耳细听,能听出冰凌一点一点地化成水的窸窣声。 啪嗒,啪嗒…… 卓旸凑到她身边,疑惑地嘟囔:“我听的分明不是这个声音。” 哪怕只侧开一条比头发丝还细的缝,可凛冬的寒气仍扑面而来。浮云卿欹着墙,揉了揉冰凉的鼻尖,回道:“那就把窗棂开展,看看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言讫不顾卓旸阻拦,大胆推开窗。 “咔嚓——” 没看见画面前,确实像人头落地的声音。结果暗睃一圈,原来是厚雪压竹枝,把一丛丛翠竹压断成两截的声音。 “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浮云卿一字一句地念道。 外面是亘古不变的月色,肃重厚实的雪霁,在风中摇曳的竹影。 苍绿的野竹披了件雪素衣,有的不堪其重,折断了劲瘦的腰杆。 这般诗意的画面,其实白天看更有意境。不过半夜起来遥望,另有一番风味。 此刻是劫后余生的风味。 “你这张嘴啊,果然吐不出什么好话。”浮云卿幽怨地乜着卓旸,“诗人写得多美啊。结果你倒好,把折竹的‘咔嚓’声,认做人头落地的声音。那人头厚墩墩的,又不是一道竹杆,想折就能折。” 卓旸尴尬地四处乱看,“没有倒挺好。” 这算是机警过头的错罢。 俩人趴在窗边,静静看了半晌夜景。 浮云卿重新提起先前的话头,“卓先生,你还是睡到床上罢。你想,我睡得好好的,偶尔睁眼,见一个黑团竖在床尾,太瘆人了!” 她推着卓旸往案几旁走,“把这些小动物兵捎带上。床上千军万马的,谁来都不怕。” 卓旸当然不愿。 一番拉扯,最终勉强定下:卓旸将地铺拉到床边,那是浮云卿伸脚就能够到的地方。浮云卿呢,掀开床褥,分给卓旸几张厚实的褥毯。卓旸过意不去,将小动物兵都摆在浮云卿身旁,整装列队,倒真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环卫官。 睡不着,浮云卿借着月色,揿起一只草兔,轻声说:“卓先生,咱们俩说说话罢。” 卓旸上下眼皮打架,嘟囔着回:“行啊,说什么。” 浮云卿沉吟半晌,她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任性了。她知道卓旸很累,还硬拉着他说话,忒不厚道。 “卓先生,你想睡就睡罢。其实你不用搭我的话,我只是想找个伴倾诉一番。这些话,积攒在心里不好受,干脆说出来。” 卓旸自然说好。 他以为,浮云卿又开始说她那套天马行空的想象了。不曾想,她接下来说的话,每句都会提到敬亭颐。 “从京城走水路到巩州,花了半月时间。每一日,我都在重新审视我与敬先生的关系。实话说,这次出行,是为了气他。我是喜欢出去撒欢,可从没想过去京城以外的地方撒欢。我赌气来巩州,是想逼敬先生来这里寻我。他寻我,我立马回去。他不来,我就在这里待到天荒地老。当然了,天荒地老是夸张说法。他不来,那我就说玩腻了,想回去。” “坐船的日子过得晕晕乎乎。每次扒着栏杆看大运河,心里都有无限感慨。越向西北处走,天越来越灰蒙。临行前,蓝天白云。走到巩州,看见的是陌生的景象。其实在茶馆时,我就隐隐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到宝奴儿巷,与虢国夫人对峙,更觉懊悔。我对敬先生的怨念,已经消散在波澜壮阔的运河上面了。剩下的,是无穷尽的想念。” 她说:“卓先生你对我很好。你我不是家人,胜似家人。我很荣幸能做你的家人,也很庆幸,带你出门的这个决定做得很对。没有你陪同,这一路要出多少狼狈,受多少委屈,实在不敢想。你很好,但我想,倘若那时不赌气,同意敬先生随行,我们会更好。” 所以这就是浮云卿的残忍之处。 家人,稍有逾越,便是乱.伦。这算是彻底断绝了卓旸的念想。 他在浮云卿心里,是保护她温暖她的家人,是平时拌嘴关键时候一心的好友。敬亭颐亦是,只不过比他多了层最重要的身份——相知相守的爱人。 他阖眸,想的是浮云卿。而浮云卿阖眸,想的是远在天边的敬亭颐。 听罢浮云卿这番话,卓旸睡意全无。 他侧过身,直视浮云卿,“您想回去,对吗?” 浮云卿毫不犹豫地点头说是,“来了巩州才发现,我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我们有爹爹批下的关引,能自由出入巩州。可敬先生请不来关引,除非能长出鸟翅膀,否则进不去巩州。就算能来,他不知其中内情,定会直奔宝奴儿巷,定会碰上虢国夫人。我是国朝的公主,大家都给我面子。敬先生呢,他说是我的驸马,谁会信。一路舟车劳顿,到地方还受尽欺辱,当真不划算。” 她还记得,敬亭颐孤寂地站在府门口,一脸落寞的样子。那时要是不顾一切地下车,放肆拥抱他就好了。 “敬先生说有不能言的苦衷,我却像听不懂话一样,执拗地追问他苦衷。他说,到时会跟我说,到时我会懂。我该信他。我明明知道,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没有,不代表别人没有。不能因为我没有,就得让别人失去保守秘密的权力。” 看看罢,她成长得多快多好。骄矜如她,如今也学会设身处地为旁人着想了。 卓旸想,若他是敬亭颐,此刻听了浮云卿这话,定会热泪盈眶地夸赞她。 就算他不是敬亭颐,此刻也真心地夸赞:“敬亭颐他教会您许多事。” 浮云卿笑得甜蜜,说是呀,“仔细想来,敬亭颐没一处对不住我的地方。小难大灾,他救我许多次。我不能再任性下去了……” 枯白的月色入户,洒在卓旸僵硬的身上,也洒进了浮云卿亮晶晶的眸里。 她开始规划回程的事。 虽然巩州跟她想的不同,但来都来了,还是得好好游玩一番。玩个三五天罢,收拾行囊坐船回京。折回已是十一月初,跟敬亭颐好好聊聊,不觉间就该过新年了。一年又一年,甜甜蜜蜜。 她想得越是美好,卓旸的心便越沉。 他心里清楚,暨至巩州,想走没那么容易。总得等到那场变局袭来,总得再经历一些事…… 在浮云卿絮叨的声里,卓旸也起了些不该有的幻想。 浮云卿畅想与敬亭颐的未来,他也卑微地畅想,将来与浮云卿一起讨要利市钱的欢乐日子。 阖紧眸,眼前是逼人的黑暗。此刻,双耳便异常机警。 时而听到“咔嚓咔嚓”的折竹声,竹身断,积雪落。天气渐渐变得冰冷彻骨,无数雪沫子压实成巨大的雪团,一个接一个地往地上落。雪团笨拙地滚向四方,遇上扑簌簌的风,能滚得更迅疾。 时而听到蛰伏的野兽刨雪地,踩碎冰凌的窸窣声,时而听到半人高的荒草被来人掰弄得歪七八扭的声音。 渐渐的,零乱的声音远去,耳边只剩下箭弦绷紧的摩擦声。 箭在弦上,亟待射出,不过眼下还不是射箭的最好时候。 漫天荒野,遍地积雪,迈步十分艰难。然而刘岑还是三步并两步地走了过来。 “庄主,你来虢州,怎么也不派人给我说一声?”刘岑站在敬亭颐身侧,掖手问。 敬亭颐睁开眼,抽离长箭。镞尖碰到绷紧的弦,嗡声不绝。 “公主走后,公主府里的人,对我并不上心。因此在我提出北上巩州寻公主时,阖府并未多想,也并未阻拦。他们并不知我趁机踅及虢州。” 敬亭颐神色淡漠,站在荒草丛里,像个没有生气的活死人。 刘岑说那就好。他打量着虢州庄的新庄主,他唯一的儿子,那个支撑他忍辱负重存活的支柱。 他对敬亭颐很满意。 原先还怕敬亭颐在浮云卿身旁待久了会失去狼性,今晚约见,见他狠戾更甚,刘岑总算松了口气。 他问道:“下一步,作何打算?” 敬亭颐举起弓弩,抬箭搭弦,直冲夜空中那颗明亮耀眼的北落师门星。 “兵变。”他回道。 旋即射出长箭,正中那头隐匿在林里的野狼心腹。 秋日的北落师门星最亮。彼时司天监会日夜不停地记录北落师门的轨迹,以求四方境地稳定,军马强盛。 秋日兵变,惹人注目。不如移到冬日里,这时大家都在置买年货,哪有心思关照这些杂事。 野狼闷声倒地的声音,穿过林木荒草,传进敬亭颐耳里。 他又重复一遍:“兵变,先攻巩州。” 他不敢再等。他怕巩州多生变故,他怕浮云卿会陷在巩州那处危险地,再也走不出来。 浮云卿 第127节 第92章 九十二:心悦 ◎卓旸表白。◎ 那日后, 虢国夫人像被杨节度使封了嘴,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起初住在脚店那两晚,浮云卿陷在床褥里, 辗转反侧。甫一阖眸,脑里就会窜出虢国夫人翘着她那猩红长指甲, 掐着尖细的嗓子,说“你就等着被我整死罢”这种画面。 总是做噩梦。梦里与卓旸俩人出行,爬山游冰湖。正玩得好好的,虢国夫人就带着她那批手下, 拉紧弓箭, 一箭箭射向她与卓旸。 醒后坐起身,劫后余生地拍着胸脯。她侧眸睐见, 卓旸打地铺,睡得正香。 浮云卿揉揉惺忪的眼,悄摸掀开床幔, 扒头看他。 他睡得真香真舒服啊。两手垫在脑袋后面, 身子正躺,左腿屈起,右腿搭在左腿上。 口是心非的男郎,睡前嘴硬地说不冷,一点都不冷,没心没肺地盖了个小毛毯。夜深了,凉意袭来,抱头跷二郎腿的动作已经不能维持温暖, 又放下腿, 侧躺着睡。 一张俊脸贴着不成形的枕头, 呼吸声清浅, 小到只能凑近听,才能听出声音。 浮云卿盯着他看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就是想看他。她做了俩人生离死别的梦,真想拍醒他,让他发誓:我不会死,我要在公主身边待一辈子。 不过又想,要是真这么做,卓旸这个人呐,肯定会嘟囔抱怨着说她疯了。嘟囔一阵,倒头再睡。 那时与卓旸初识,他在她心里,是古板正经的小心眼。敬亭颐允她撒欢玩耍,他却说不合理,不可以。她邀请他同席用膳,他像是听到什么荒唐事一般,坚决说不行。 那个时候,她天天腹诽。同样的事情,敬亭颐能做,为甚他不能做。 后来她慢慢了解他。他呀,完全不是什么古板先生,而是玩心颇大的年青郎。她总觉得,卓旸眉眼间溢着藏不住的桀骜跅驰。他喜欢用玩世不恭的话,用随性自在的动作,逗弄她。 她总在他面前抱怨,“卓旸,你怎么老是惹我生气。” 其实这不过是气话。她不是爱生气的人,更多时候,是天真懵懂的乐天派。敬亭颐纵容她,卓旸与她玩闹,她喜欢过这种轻松日子。 她想说:“卓旸,你从没惹我生气过。那晚在青云山说恨你,是诓你的。” 今下她已经理解了先前卓旸的拘谨与严厉。 后来成了婚,敬亭颐无意提到,非亲非驸马者,不得与公主同席用膳。敬亭颐问:“您可是国朝的公主,怎会不了解国朝的律法?” 她确实不懂。 律法是写给有犯法风险的人看的。她这辈子都会困囿于四方院墙内,偶尔出门打牌游湖,能犯什么法。 正因不懂,所以许多事做得肆无忌惮。 现在明白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肆无忌惮的底气和勇气。她可以不懂,但卓旸不能不懂。 那些抱怨不解的事,今下都随直愣愣的冰凌一道消解了。 浮云卿从小动物兵里,挑选出一只睡得四仰八叉的小狗。一队雄赳赳气昂昂的小动物兵里,掺杂着一只浑水摸鱼的小狗,真是不协调。 她把小狗放在手心里,趿鞋下床,将小狗送到卓旸欹靠的枕头旁边。 两只小狗并排睡,无忧无虑无人催。 这两日,她与卓旸在内城外城转了几圈。随手捞过来一个当地的百姓,问:“巩州哪里有沙漠?” 百姓回:“沙漠嚜,站在崆峒山顶,能望见凉州的沙漠。” 言外之意就是,巩州境内没沙漠。要看沙漠,要么登巩州远眺邻州的沙漠,要么出境到凉州去。 诗人写“瀚海阑干百丈冰”,指的是每每逢冬,陇西的沙漠就会覆盖上无数层厚冰。 中原的孩子活了十六年,从没见过沙漠。浮云卿想,来都来了,干脆站在崆峒山顶,看看沙漠奇景罢。 想及此处,激动难捱。次日顶着俩比铜钱大的黑眼圈爬山,被卓旸笑了一路。 登山前,卓旸贴心地给她找了根拐棍。爬数百条台阶时,心想这条拐棍真是大有用处。 卓旸甩着短刃,三步并两步地走在最前,越走越轻松。拐棍其次,最末是呼哧喘气的浮云卿。 拐棍捣着阶面,浮云卿借力爬台阶。约莫爬了两百层台阶,她就连连摆手说不行。提起衣裙,坐在台阶上歇息。 当然,卓旸听不见她推辞的话。兀自走了老远,猛地回首,欸,身后的小跟班怎么没影儿了? 卓旸又折回浮云卿身边,“这就不行了?您想看的沙漠风景,站在山顶上才能看到。” 浮云卿困得连连翻白眼,她枯着眉,萎靡说道:“当真不行。卓先生,你自己上去罢。你上去后,多看几眼沙漠。下山跟我仔细描述描述,就当我借你的眼看过囖。” 卓旸说这可不兴借,“来都来了,就是爬,也得爬上去。” 当然,他不会真叫浮云卿爬上去。顺走她手里的拐棍,蹲在她脚下的台阶上面,抬眼问:“要不我背您上去?” 浮云卿回那可不行,“我怕把你的腰杆压断囖。你先上去罢,我再缓一缓,慢慢踅上山。” “不行。”卓旸一口回绝。 浮云卿坐在阶面,他蹲在她身前。从他这个角度仰头看,能看见浮云卿皱巴纠结的脸。他飞快瞥了一眼,旋即将视线落在她的脚踝上。 隔着一层冬袜,仍能清楚睐见,她的脚踝浮肿,崴得不轻。 所以一路喊脚疼,喊没力气爬山,不是娇气的说辞,而是真的受了伤。 卓旸心疼地说:“崴脚怎么都不吭气,跟我说一声?” “要是跟你说,你肯定会回:‘崴了脚,就不要爬山囖。找个医馆大夫看看,剩下几天躺在床上歇罢。’那可不行。”浮云卿扽落衣裙,掩住脚踝,“有事没事,我心里清楚。能爬上去,不要担心。” 事已至此,只能被背着上山了。因此卓旸再开口提背她上山时,浮云卿只点头说好。 就这样,卓旸把她喝水的小水壶别在蹀躞带上面,把她轻松提溜离地,背在身上。 “那拐棍怎么办?”浮云卿问道。 经她一提,卓旸才想起还有个拐棍。 “山里有道士,每日上山诵道法,下山讨膳食。他们都是热心肠的人,看见有个孤零零的拐棍落在这里,肯定会捡起来。” 这番说辞,唬得浮云卿一愣一愣。 她吸了吸鼻子,说那好罢。 哪怕背了个近百斤的人,卓旸依旧走得轻松。时不时淡定地说一番:“公主,您千万别趴在我背上睡着喽。您看看山里的风景,以后回了京城,这风景就是美好的回忆。” 浮云卿不耐烦地“啧啧”两声,“我又不是没断奶的小孩子,成天只知道吃睡。我一直睁着眼看呢,我可不是漫无目的地看,我是一边看一边想我的诗。” 这话说得心虚。实际若非卓旸出声提醒,她早沉入了梦乡。 卓旸意味深长地“噢”了声,“原来是这样,那我倒是小看您了。没睡就行,想想诗句,回去写在纸上,让我欣赏欣赏您的大作。” 浮云卿说那当然。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不觉间就爬到了山顶。 冬天观山,随处可见光秃秃的树杈子与压得紧实的厚雪。没有葱郁林木的喧宾夺主,古迹就格外突出。 巩州修道风气盛,修道的道士,大多都住在崆峒山里。 途径山腰处的问道宫时,浮云卿与卓旸好奇地往里望了望。 小道士甩着拂尘,稚声道:“问道宫是道士修行之处,不供客人游览。两位若想窥道教风采,不如去山顶的紫霄宫,那里能上香结缘。” 今下放眼望去,绿琉璃瓦髹红墙的紫霄宫,就坐落在浮云卿面前。 她指着紫霄宫,“咱们俩去那里看看。” 卓旸担忧地说:“您的脚踝,当真没事?” 浮云卿说当然,“放心罢,我这么惜命,但凡伤得严重些,定会抱着脚踝连连哎唷。” 言讫,提着衣裙在卓旸身前转了个圈,证实自己的话。 卓旸只得由着她去。 紫霄宫长老是个耄耋老人,头发眉毛须髯,雪白到底。长老很开明,听说两位是外地人,热络地迎人进宫阁,介绍道教风采,恨不能当场收浮云卿与卓旸为道教弟子。 他说任他说,浮云卿当然不信。 天底下的人都去修道升仙了,谁还耕地产粮,谁还沙场御敌。 卓旸倒听得起劲,瞧他那架势,恨不得当场叩拜长老,做入门弟子。 长老见他此状,捋着须髯,精神抖擞地讲解。 渐渐的,浮云卿被长老挤到一旁。站在卓旸身旁的人,成了长老。 既然这俩人聊得热火朝天,那自己又何必往前凑。浮云卿大度地让出地方,兀自往宫阁深处走。 路上她拦了位练功的小道士,亲切地问:“除了紫霄宫,能不能再给我介绍个好去处?” 小道士带她踱将殿阁最高处,指着前面另一座山头,“那里。主峰马鬃山巅有座真武殿,站在殿顶,遍观美景。就是不往殿里走,在殿外也能看到很多美景,甚至能望见凉州落冰的沙漠。” 真是一场及时雨啊。浮云卿笑弯了眼,她正想问沙漠,这小道士就贴心地提到沙漠。 恰逢长老领着卓旸走到这处,浮云卿催促卓旸赶紧跟着她去马鬃山。 这头卓旸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三两句打发了长老,旋即背起浮云卿上马鬃山。 路上,浮云卿不悦地问:“跟那长老聊得异常火热,难道你真想修道?” 卓旸笑得狡黠,“哪能呢,您真是误会我了。我借修道的由头,朝长老打探了一些事。” 浮云卿追问是什么事。 卓旸隐去一部分事,说起另一部分,“我向他打探,崆峒山周遭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他说就看今明两日下不下雪罢。巩州的雪,下得大而厚,下一夜,往往就能堆到膝盖处。下了雪,天气骤然变冷,百余里商湖湖面结厚冰,适合玩冰嬉。商湖就落马鬃山南脚,是崆峒山周遭风景最美丽的地方。您会冰嬉罢?” 浮云卿说当然,一时并未多想,反问道:“那要是不下雪呢?” “那就玩不成冰嬉囖。其实各地的湖水都大同小异,商湖并不因湖水出名,而是因冰嬉出名。人家最美的景就是冰景,没结冰,当然没有去游玩的必要。不下雪,咱们去找其他地方玩。” 浮云卿叹一声气,“那还是希望下雪。冲着沙漠和冰嬉而来,总想一次玩过瘾。” 未几,俩人便走到了马鬃山巅。 先去真武殿里逛了一圈。三层殿阁里面阗满了道家藏书,道士警惕地护着书架,“客人,作甚都行,唯独不能动架上摆的藏书。” 浮云卿说当然,心想你不让我看,嘁,我还不想看呢! 她回想着小道士的话,心无旁骛地走到殿顶。卓旸紧跟在她身后,一面打量着安静的殿阁。 “看,快看那里!”浮云卿兴奋地扯着卓旸的衣袖,指着远处裹着冰的沙漠,笑得比春日的花朵还娇艳。 她笑时,弯月似的眼里载着远方的绮丽美景。她把手抵在围栏上面,伸手指着这一处,那一处,详细地描述壮丽风景,滔滔不绝。 卓旸侧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他看过沙漠在一年四季的所有模样,甚至骑着骆驼横穿沙漠,那是去京城的近道。他口干舌燥地走在沙漠里,热浪拍打着他的脸,嘴皮子干裂得像冻裂的冰块,这里翘一块,那里翘一块。 浮云卿 第128节 所以他对沙漠景色,没多大兴趣。反倒趁着浮云卿不看他的间隙,认真描摹着浮云卿的眉与眼。 猎猎寒风吹起他的氅衣下摆,与浮云卿身上的氅衣时不时地交缠在一起。就好像,他搂过她的身一样。 就把氅衣当成手臂罢,这样想来,他也算与浮云卿亲近过。 在浮云卿转眸前,卓旸提前收回了视线。 他飞快瞥了一眼远方的沙漠,赞了句:“真美的风景。” “要不说读万卷书,也得行万里路呢。”浮云卿看得津津有味。 欣赏过沙漠风景,又一道走出殿,站在平坦开阔的山巅,静静欣赏群山景。 浮云卿寻了道古迹,瞧起来像是前朝遗留下来的烽火台。 烽火台所在地,地势高且平,适合瞭望侦查。站在烽火台边看景,视野最好。 卯初动身登山,如今是午末。置身自然,不觉时间过得快,只恨不能隐居在山林里。 噤声看了半晌,浮云卿开口说道:“许太医晚年隐居山林,看到的山中景色,应当与这处无异罢。缓缓说,她一直在找许太医的坟冢。上次相见,她说即将助许太医渡劫,渡的是情劫。她说,只要找到许太医的坟冢,俩人这辈子的缘分就尽了。” 侧眸睐望山的卓旸,话语顿了顿,问:“你说,许太医真的存在吗?” 卓旸说也许罢,接着念了一道偈子,“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继而补充道:“于荣小娘子而言,万物所思,投映成万物所在。所思即所在。她能听见许太医说的话,入梦与他相会,在他的指引下,做了许多事。于她而言,这便是许太医存在的证据。她说许太医在,那就当许太医存在罢。” 浮云卿说这偈子当真有趣,“有趣归有趣,不过实在是虚妄之谈。这座马鬃山,难道因为我说它不存在,它就真不存在了吗?所思即所在,嗐,真该叫想出这道偈子的人从山上跳下去,看看山的存在,与他所思所想有没有半点干系。” 卓旸忍俊不禁,“左不过是一种念想嚜,信者自信。人家信,你硬要人家坠山证实不可信,人家当然不应。” 浮云卿反问:“那你呢?你信什么?” 卓旸不假思索地回:“我?我什么都不信。人活一世,信这信那,活得真累。什么都不信,走到哪算哪。路走得通就继续走下去;走不通,就拿根麻绳抹了脖子。” 也许正是太过随性,故而所思所行,覆水难收。 卓旸挪眼,眺望漫山白雪。 浮云卿说他咒自己,“年龄不大,天天生的死的,真是为赋新词强说愁。” “您又怎知我没有确切的愁?” “那你倒是说说,你有什么愁?” 问来问去,还是问到卓旸自己身上。他闷着声,不肯说。 仅仅是,不肯说这个话头。 此刻马鬃山上,只站着他与浮云卿。风声静悄,他当然有无数话想对浮云卿说。 此刻,他是能感受到幸福的人。回想这一晌,出发前,他与浮云卿踅摸到一家早膳铺。店家热情招待,他与浮云卿坐在矮脚凳上,围着一张方桌,吃着烧鸡粉与大肉面。 这两道膳食,是当地的特色。 浮云卿像只觅到干果松鼠,笑着品尝美食,眸底亮晶晶的,十分满足。 走到山脚,遇见个卖糖葫芦的小摊。老翁把新鲜的糖葫芦递到她手里,她揪下一片糖衣,说真甜。又撕下一片递到他嘴边,“小卓,你尝尝。” 他不爱吃甜食。固执地以为,甜食是小孩的专享物。他长大了,是没有资格吃甜食的。 可是他听到浮云卿轻声唤他“小卓”。 从没有人这么亲昵轻柔地唤他。他的心肠随糖衣一同化了。 确实很甜。他的心快要跳了出来,他的脸,比新娘子的霞帔还红。 不行,不能叫她发现。爬山时,他故意走在她前面,慢慢拉开距离。步子快而疾,寒风扑面而来。然而寒风也没扑灭他脸颊的红意。 后来她崴了脚,他背着她上山。她趴在他耳边,嘟嘟囔囔。她真是世间最可爱的小娘子,一会儿数台阶,一会儿指风景。 所有无趣的事,所有司空见惯的风景,被她的话语装饰成最美的回忆。 此刻,她站在他身旁,与他一同欣赏夹在数座山头的白雪。青山变白山,仅仅是看雪,她都看得津津有味。 她就是充满灵气与勃勃生机的小娘子,而他喜欢这样的她。 他喜欢她真诚的笑颜,也希望她能一直幸福下去。 卓旸心里酸酸涩涩的,酸涩久了,眼眶一红,鼻尖一酸。 尘埃落定,他想在落幕前,表明他的心意。 就在当下,就在这座岑寂的山巅。 他不敢直视她,生怕她窥出他眸底的决绝与不舍。 “我……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浮云卿勾起嘴角,“想说什么就说嚜。多的是时间,就从开始的开始说起罢。” 开始…… 那好,就从开始说起。 “开始的开始,与您的初遇并不在公主府门口。” 卓旸陷进回忆中。 “与您初遇那年,您两岁,我十岁。您抱着一块比脸还大的炊饼,坐在草地上,啃得津津有味。那时我躲在假山后,隔着几座莲池,遥遥睐您。” “那是一场只有我记得,只有我知道的初遇。春三月,与您正式见面。我向您介绍自己,我说:‘某卓旸,问公主殿下安。’您问我的字,我说没有。老家男郎的字,都是爹娘给取的。爹娘不在,字就空到这里。” “后来教您习武。之前,我教过一些年青小辈。实话说,您是我教过的,悟性最差,最懒惰的学生。您不爱动,遇到困难总想往窝里躺。但是,在为数不多的学生里面,我唯独对您印象深刻。” “我想开了。悟性差就差,懒惰就懒惰。人活一世,最重要的是开心。我想叫您开心,我慢慢改变教学方法,果然有成效。渐渐的,您主动晨起跑圈,饭后活动筋骨。作为教书先生,这是我最愿意看到的。” “到现在,我还有很多功夫没教您。您一直想学八段锦,叵奈总是腾不出时间来学。没关系,总能学到学会。我想,您已经不需要 我再去指导了。我的任务完美完成,可以退下来歇歇了。” “我也有私心。先前多次暗示,总在想,您总要有一次能听懂罢。可是,现在来看,您好像真没听懂。没关系,您听不懂,我再说一遍。这次不是暗示。” 接着,他说了一句轻浅而坚定的告白。 言讫,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总算在落幕前,亲口对她说了出来。 喜欢啊,爱啊,他总觉太轻浮。所有晦暗卑微的心思,都压在四个字上面。 “我心悦您。” 卓旸侧过身,直视浮云卿。 这算是捅开了窗户纸,暧昧烟消云散,留下的是赤裸裸的情意。 浮云卿却当了回懦夫。她躲过卓旸灼热的眼神,紧张地飞快眨着眼睫。 没有回应。 良久,她恍惚的眼,寻到了焦点。 浮云卿望着天空,“下雪了。” 下雪了,明日就能去商湖耍冰嬉。耍完冰嬉,收拾行囊坐船回家。之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继续过日子。 她伸手接过雪花,又重复一遍:“下雪了。” 在此刻,没有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 卓旸笑得苦涩,“下雪了,我们下山罢。” 他背着她下山。明明坦白了心意,该高兴才对。可他的眼里却蒙上僝僽,慢慢化成雾蒙蒙的泪。 眨了眨眼,几滴泪珠落在阶面。 幸好浮云卿看不见他的失态。 他沉住声,这次换他絮叨嘟囔。只是浮云卿没有像他附和她那样,附和着他。 来去同一道山路,可却被卓旸走出了大喜大悲的气势。 他不后悔,只是捱不住心痛。 雪势颓山,眨眼间,他与浮云卿就白了头。 他说:“公主,您带上氅衣帽,不要让雪洇湿头发。” 浮云卿听话地戴上帽,窝在他背上,依旧一言不发。 他不知浮云卿想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模糊不清的心,被雪色搽得锃亮。 小浮云,你可得记住我啊。 记住有个人,站在这座冷清的山巅,终于做了回勇士。 你一定要记得我。 作者有话说: 埋的一个伏笔,是时候揭晓了! 第93章 九十三:冰湖 ◎重要剧情,勿跳。◎ 均州十八连营。 淮桉领着刘师门进了连营里最宽敞的营帐。 淮桉打小与敬亭颐一同习武。敬亭颐说要北上陇西, 他待在虢州庄里,再也坐不住,马不停蹄地跑来均州连营, 操练精兵。 淮桉比手唱喏,“庄主, 人带来了。” 原先,刘师门在陇西郡下各州都建了马场,尤其是巩州。连夜把他从京城叫来,也是想在进巩州城后, 依照刘师门手里的堪舆图, 快速找到浮云卿,直接将她带走。 刘师门深深地鞠了一躬, 陪着说了几句场面话。他掖手唱喏时,偷瞄着坐在长桌前掂笔写信的敬亭颐,那个被称作庄主的人。 敬亭颐褪了常穿在身的襕袍对襟, 此时的他, 通身明光鎏金铠甲,身侧放着一把金银钿大刀,全不似往常那副文雅君子模样,反倒像一个真正的,即将上战场的英勇将军。 铠甲与大刀都是大历上将军配用的规格,当年太.祖为寻这副装备,逼死了无数人,遍寻半生, 都未能寻到。殊不知装备早被挪到了虢州庄里。 浮云卿 第129节 大历男儿, 浴血厮杀时, 不会用文文气气的长剑, 多用锋利的大刀,甩得迅疾,手起人头落。 敬亭颐抬眸,眉目间是前所未有的狠戾。 见他此状,刘师门心里松了口气。这才是他们的庄主,这才是他们全力扶持的皇帝。 敬亭颐掂镇尺压住信纸,乜了刘师门一眼,又转眸看着洇墨的信纸,边写边问:“听刘伯说,你在巩州也有马场,是在哪里?” “小底在巩州建的马场最多,一把手数不过来。有一处马场最大,落在崆峒山脚下,临近商湖,有草有水,那里的马最矫健。”刘师门回。 敬亭颐说正好,“前日,卓旸寄来的书信里提到,他与公主会先去登崆峒山看景,若次日落雪,会去商湖冰嬉。恰好这几日都是大雪天,他与公主还待在巩州境内。若公主冰嬉时,我军正好赶到,那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刘师门揣度着敬亭颐这番话。 敬亭颐携精兵连夜北上,到均州与另一拨精兵会合,打的是“攻陇西当先攻腹地巩州”的由头。 弟兄们一听要起兵攻城,一个比一个劲大。刘师门原本不愿淌这趟水,他想留在京城,亲眼见证敬亭颐攻进京城,披袍为王的场面。但架不住刘岑劝说,便骑马踅来。 敬亭颐造反的气势是有了,可这话里话外,话头都栓在了浮云卿身上。不禁让刘师门起疑,他到底是借着救公主的由头造反,还是打着造反的由头救公主。 但人家是庄主,庄主命令高于天,他只能应声说是。 敬亭颐又吩咐淮桉几句,旋即起身踱出营帐。 刘师门扯开北落马身上的绳,把它拉到敬亭颐身旁。 “雪天掩埋了北落师门星的光亮。可虢州庄里的人,都能看出北落师门星的异变。星辰异变,按咱们大历的说法,不是自变,就是他变。我们是自,也是他,是时候反了。”他言辞恳切,视死如归,“如今,马北落,人师门,都到齐了。场主,上马罢。” 闻言,敬亭颐抬头望向远不可触的天。 愁云惨淡万里凝。 所有暴动,都被压在翻滚不动的浓云里。 他利落上马,下一刻,无数精兵也上了马,整装待发。 不料马蹄刚走半步,就睐见信差惊慌失措地奔来。 “庄主,燕云十六州境内突生异变!” 信差三步并两步踅近,将皱巴的书信,塞进敬亭颐被铠甲包裹的手里。 信差匆忙下马,双腿剪得比风火轮还快。喊话时气喘吁吁,因此精兵并未听清他的话。 但围在敬亭颐身边的几位亲信都听得清楚,霎时脸拉得有老婆子的裹脚布那么长。 敬亭颐眉头一皱,飞快扫过书信。 萧驸马归辽后,已经将燕云十六州的实际治辖权都转给了敬亭颐这方。他们远在京城,但有亲信在燕云十六州。 亲信接近广平王耶律隆庸,给他下了一种操纵蛊。萧驸马将治辖权转交耶律隆庸,自己则专注压制都城内的反叛势力。入秋以来,燕云十六州都被敬亭颐牢牢掌控着。 而今,刘岑递来的信上写,耶律隆庸遭其兄耶律隆德刺杀,虽刺杀未成,但耶律隆庸伤得不轻,卧病在榻,治辖权被耶律隆德名不正言不顺地夺了过去。 偏偏耶律隆德是官家的人,这就相当于,官家出招,想趁敬亭颐北上陇西,出其不意地攻占燕云十六州。当然,信上还说,大批禁军现今已经赶到了陇西。此刻,最危险的不是十六州那片地,而是陇西,尤其是他们要去的巩州。 一张被攥得皱巴巴的信纸,被几位亲信来回传着看了一遍。 燕云十六州是他们攻陇西的保障,此行若攻城失败,好歹还有燕云十六州这个大后方保底。眼下保障没了,他们必须做出选择。 亲信半点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攻城这事,只能往后拖延。去陇西硬碰硬,这处丢,那处也丢,他们的大半腹地都会被夺走。 亲信一齐看向敬亭颐,这个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的年青郎。 敬亭颐沉默半刻,他们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却也清楚,他心乱如麻。 纷纷暮雪恍似素白的纸钱,祭奠着这场艰险的行军。 雪花簌簌飘落,眨眼间便裹上了北落马的蹄子。 北落仰头嘶鸣,引得数匹马一道嘶鸣。 声势镇天,却把团云镇得愈来愈黏稠。 良久,敬亭颐落了句:“撤。” 话音甫落,就甩鞭驾马踅出。 北落跑得飞快,恍若长了双鸟翅膀。它跃出连营,只给诸位精兵留下一道残影。 “撤!” “撤!” “撤——” 一句一句地复述,大家勒紧缰绳,紧紧跟在敬亭颐身后。 他们虽感到失望,但更愿意相信敬亭颐的判断。他们等着敬亭颐带领他们,再次攻打陇西。 他们坚定地远睐打头阵的那道身影,而打头阵的那个人,眉头皱得能打场官司。 他的眼里明明飞快闪过风景,可却像是失了焦距,再难聚合在一起。 又一次,在情爱与家国之间,他选择了家国。 他能感知到,浮云卿深陷险境,难以脱身。明明只差一步,他就能赶到巩州救她。 他想,陇西郡内有他精心安插的七千精兵。若变局突来,卓旸会领精兵救出浮云卿。 他相信卓旸能将浮云卿平安护送回京。然而,然而…… 他还是担心他的公主。 最坏的打算,在他脑里一闪而过。 就算卓旸与精兵都折在巩州,也能将浮云卿送出陇西。出了陇西,一切都安全了。 然而凡事未必都能顺心顺意,就算提早做好了挑不出半点纰漏的规划,到时候,仍会被打得乱糟糟的,没有思绪。 原先浮云卿不理解这话,今下到了商湖,才深以为然。 她穿好鞵鞋,戴好护膝护腕,流利地滑进商湖里。 然而抬眼却见,商湖死一般的岑寂。偌大的冰面上,只站着她与卓旸两个人。 明明当地百姓说,今日会有许多年青男女到此冰嬉,这处定会热闹非凡。 空旷的地方,总要添些人气,才不至于显得那么惨淡。今下场地冷冷清清,搭配上愁云万里的天,倒像个走进了个活地狱。 卓旸说:“不对劲,要不咱们回去罢。” 浮云卿坚持说那可不行。虽然气氛诡异,但来都来了,至少得耍一圈罢。要不大老远跑来,白白折进去一趟路费,那又何必! 正整装待发时,就见一位拄拐棍的老翁蹒跚踅近。 老翁很是自来熟地说:“商湖是一把弓箭,装着最坚硬的冰和最深的湖水。” 浮云卿与卓旸两位小辈默契地对视一眼,朝老翁道好。 老翁铺满沟壑的脸上绽出一个真诚的笑容,他认真地劝道:“年青人上去耍耍冰嬉就好,千万不要在那里多做停留。” 他那对泛着黄垢的门牙磕磕碜碜,一个往东撇,一个往西撇,像两扇束起的门帘,露出中间黑乎乎的口腔。 浮云卿不自在地四处乱瞟,最终落到他饱经沧桑的嘴里。 见他两瓣干涩的嘴皮子一张一合,解释着:“近些年雪势越来越小。二十年前,巩州的雪势是陇西郡最大的。那时常有外地赶来的年青人到商湖冰嬉,乌泱泱一帮人乱蹦乱跳,直接把冰面蹦裂囖,齐刷刷地掉进了冰湖里。那日雪下得大,大家都在家烤火呢,没人出去。这帮人呐,福气薄,就这么沉到湖底去了。还是在来年开春,汉子们凿冰时,尸骨才被捞了出来。肉被湖里的鱼吃了,捞出来一网碎渣子。嗳,真是可惜。” 或许是今日本来就冷,或许是老翁这个故事讲得太瘆人,浮云卿兀突突地拢紧氅衣,止不住打寒颤。 听老翁这话音,好似故事还没走到底。浮云卿斗胆问:“后来呢?” “后来嘛……”老翁拄着拐棍,八字白胡颤颤巍巍,“这桩就是‘嘉佑冰湖案’。因着这桩案,那年的衙门官员,统统撤了职。死者共计一百三十二人,都是各州郡贵胄世家的年青人。因此事,巩州在国朝算是声名狼藉喽。地方原本富庶安康,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成了今日这副落魄模样。结案后,衙门便加强了关防,外来人进城卡得很死。” 浮云卿说原来如此,“我还以为,巩州是最近才设的关防呢。” 她说话时,特意不往卓旸那处瞟,尽力把目光都停在老翁身上。 老翁擤擤鼻,拐棍敲了几下冰面,发出“咚咚”的沉闷声。 “倒也不能这么说。入冬以来,关防卡得连只蚯蚓都爬不过来。入了冬,关防是一天比一天严。咱们老百姓不敢问衙门官员原因,只能在私底下瞎猜。都说如今不太平,说不定哪日就乱了。”他说道,“你们俩年青人,今日耍过冰嬉后,赶紧收拾行囊回家罢。再不走,万一天有不测风云……” 话语未尽,老翁就转身一瘸一拐地走远。 空旷的湖面上,又剩下俩人。 浮云卿不自在地摸摸鼻。 她与卓旸之间,弥漫着浓厚的尴尬气氛。昨日回去后,她噤声无言,卓旸倒喋喋不休地说这说那。 真是怪得很。 卓旸有时不着正调,但头脑机灵,往常见她没心思听,话茬子落到半空,就再也不说了。昨日却不顾她心情低落,一直在说。说渴了就喝茶,润过喉管后,再碰着嘴皮子说话。 说她要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说练武健身要一直坚持下去,说每天都要好好吃饭,好好歇息。 从日落说到深夜,浮云卿不理他,他仍旧坚持说。 夜深了,他不困,她却困得眼皮打架。 忍不住,她数落了句:“你是赶着在明天去投胎吗?” 不然怎么会如将死之人一般,交代着遗言。 这话说得难听,倒真堵住了卓旸的嘴。 今日去商湖这一路,卓旸又成了絮叨的老婆子。 今下瞥及老翁走得远,几乎望不见人影,卓旸才思忖道:“公主,您觉不觉得老翁出现的时机颇为怪异?” 卓旸那双跅驰的眸里,很少蒙上正经意。而说话间,他满脸认真,不像是说着玩的。 浮云卿反问:“哪里怪异?” 卓旸环视着一望无际的冰面,总觉会有变故发生。 他说:“老翁莫名出现在商湖,到此处,只与你我说了几句话便匆匆离去。除此之外,没往周遭多看一眼,什么事都没做。您说,难道他来这里,只是来提醒你我的?” 经他一说,浮云卿也不禁颔首说在理,“只是仅靠这些,并不足以断定老翁有坏心。万一是当年的冰湖案闹得他心有余悸,自此每年这时候,都要往商湖来看看,提醒提醒游人呢?万一他只是随处走走,恰好走到商湖,恰好遇见你我,好心提醒几句呢?” 话说到这里,心情不免沉重起来。 浮云卿抬步自卓旸身边滑了出去,鞵鞋啮着寒冰,滑出一圈圈圆痕。 若没听卓旸这番提醒,此时她耍冰嬉,定会勾起灿烂的笑,徜徉在冰天雪地里,将所有烦心事抛之脑后。然而她心里的确装了许多挥抹不去的事情,鞵鞋啮着寒冰,也啮着她兀突突的心。 热闹时,会有伎子用胡琴琵琶配乐,会有冰嬉客的欢声笑语。场地会变得阗拥,大家冰嬉的架势,会融化冰雪,把冬天暖得像夏日一样暖。 浮云卿 第130节 这些是《地物志》里描写的场面。这本被卓旸扣下的书,把巩州夸的天花乱坠,也迷惑了浮云卿的心。 她因《地物志》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巩州。 头日下船呕吐,她给巩州带来的礼物,是一场洋相。身子不舒服,她想,没事,好歹还有座合她心意的宅邸。结果宅邸被虢国夫人占了,她被劈头盖脸地骂了顿。住不成宅邸,还有一间包间。虽然她嫌与卓旸住一间屋尴尬,但卓旸是她的家人,这也就忍了。爬山崴脚,看景时遇卓旸告白,尴尬程度又上一层。 一切的一切,她都忍。只因想着,冰嬉后就回家了。这段不算完美的出行,将来再回想起,倒也不失为一段别样的回忆。 结果商湖打了她一巴掌。她期待的事,一件没做成。 浮云卿发着愣,不觉间,人已经滑到了冰面中心。 她与卓旸离得远,甚至若肯侧首回望,会发现她眼里的卓旸,已经变成了一道黑点。离得远,也就没听清卓旸气急败坏地叫她赶紧回来。 这会儿雪势小了点,卓旸抹一把脸,拂落雪花,又搵帕擦掉脸上的雪水。 他的脸色白得能与雪花媲美。一半是雪水冰的,一半是他勘破了商湖冰面上的怪异之处。 他蹲下身,抚着冰面,细细窥探。 冰面边缘起了无数裂痕,缓缓朝中心蔓延。 这裂痕起得蹊跷。 明明当地的百姓都夸商湖的冰面平整,冰层厚,千余人站在上面都不会崩塌。他们从没提到过,冰面上会有纵深的裂痕,一道一道,不像是冰面自带,倒像是提早被人钻了许久。 昨晚浮云卿歇下后,他出去走了一圈。深夜,楼外仍有不少年青男女,打着伞,腻歪地走在长街上。十对小夫妻里,有八对都说今日会来商湖耍冰嬉。 卓旸确信,他没听错。 可今日他与浮云卿来了冰湖,游人竟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加之那老翁的反常行径,浮云卿看不出,难道他还看不出,老翁的步履蹒跚是装的? 卓旸想,有人提前凿了冰,压制了游人,就是为着引他与浮云卿二人走到冰面上。接着,找准时机伏击。 想及此处,卓旸心跳得飞快。他用尽全力滑到浮云卿身旁,不曾想,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嗖——” 忽地有一道凌厉的箭声,穿过浮云卿耳边。 箭矢射在她面前,大半根都扎在了冰层里。平整的地面霎时被箭射出一个拳头大的窟窿,锋利的冰凌溅到她的膝盖,划破了她的棉绒护膝,刺破了她的裙摆。 浮云卿瞠目结舌,来不及反应,身子一软,在瘫倒在冰面之前,被卓旸搂住了腰。 来不及解释,卓旸低声道:“快跟我走,此地不宜久留。” 迟钝如浮云卿,此刻也知道俩人中了埋伏。再不走,这条命都得赔进去。 一时顾不得其他,疯狂偎着卓旸,生怕留出空隙让箭射过来。待抬眸看清局势后,鞵鞋却像是被黏住了,怎么也迈不开。 只见原本空荡荡的冰面,眨眼间就冒出许多杀气腾腾的刺客。乌泱泱一群人围成一个闭合的圆圈,把所有出逃的生路都给堵死。刺客拉弓搭箭,箭矢直冲冰面中央的两人。 卓旸也僵住了脚步。 看来一切的一切,的确如他所料。 剑鞘别在腰间,他拔剑出鞘,护着雌懦的浮云卿。 不待他安慰句“别怕”,再一眨眼,数箭齐发,朝这处袭来。 箭如雨下。 射箭的刺客力道控制得极好,没一把箭射中浮云卿与卓旸,全都不约而同地射在俩人附近的冰层上。 浮云卿迟迟未曾反应过来,“我们……该怎么办?” 话音甫落,就听见脚底的冰层,“咔嚓”一声,从最深处开裂。 卓旸护紧她,只是这份力量,寡不敌众,未免显得单薄。 他说没事,“贼人有兵,我们也有。” 在来商湖前,他就已经给七千精兵下了令。无论如何,就是拼命,也得杀出陇西军,赶到商湖将浮云卿接走。 在来巩州前,他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算算时间,这时精兵该赶来了,只是眼下,为甚还看不见影…… “卓旸,不必再痴心妄想。你调的那些精兵,早被成璟给扣下囖。你一定没想到,陇西军今日有重要操练,没人能闯到这里营救你。再有,你递给精兵的那些信,早被掉包了!就算没操练,他们也不会赶来救你。” 人影绰绰,逐渐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踱了出来。 那人戴着獠牙面具,身着甲胄。说完话,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回荡在商湖之上,震耳欲聋。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卓旸死死盯着那道身影。尽管那人特意换了副声线,但他依旧能辨认出,那人正是韩从朗。 “你想怎样?”卓旸问。 韩从朗百无聊赖地抛着箭杆子,“破局。敬亭颐跟你说过罢,陇西会有一场变局。什么变局呢……” 埋在獠牙面具后的眼,倏地变得无比阴险。 “我要造反。” 他说。 紧接着,又落下一阵箭雨,冰面裂得更深。 无数个被箭矢割碎的瞬间,拼凑在一起,拼命袭向卓旸。 他握紧浮云卿的手腕,飞快说了句,“一定要护好红珠手串。” 话落,慢慢松开了环着浮云卿的手,慢慢拉开与她的距离。 他那双常洋溢着张扬肆意的眼,此刻笼罩着前所未有的悲戚。 悲戚里隐藏着一层深意:他遵循早被旁人定好的命运。 “卓旸,你……你要做什么?”浮云卿慌忙地伸出手,想拉回逐渐远离她的卓旸。 可下一瞬—— “咔嚓——” 她与卓旸共同踩着的那道冰面,顷刻间迸裂。 裂开的冰面飞快朝两个方向缩去,天摇地震,浮云卿差点歪着身掉落湖水里。 她脑里乱糟糟的,无数条线扯着她的脑,也绑着她的身。 什么破局,什么精兵…… 那个戴獠牙面具的究竟是谁,卓旸为什么要放开她的手,为什么不要她了…… 她会水,她解下鞵鞋,想游到卓旸那处。 卓旸却看穿了她的心思,用他那悲戚的眼,警告她不要动。 浮云卿当真不动了。 她听见,那个戴獠牙面具的人,让刺客把箭矢抹上毒药。搽药的箭矢不多,约莫十杆。 她以为那些毒药,全是冲着她而来。 未曾想,那十杆搽着毒药的箭矢,竟直直冲着卓旸。 浮云卿浑身颤抖,不觉间,泪已流了满面。 她知道卓旸想做什么了。 这次她疯狂地朝冰裂处跑,撕裂碍事的裙摆,扔掉松散的簪珥。 差一步,就差一步…… 她没能下水,她的身,被那戴獠牙面具的死死扣住。 他的力道之大,甚至能捏碎她的身骨。 顾不得疼痛,浮云卿拼了命地挣扎。 “看来你对他的情不浅啊。”那人喑哑着声讽刺,“那好。你就亲眼看着,他是怎么死的罢。” 接着摆摆手,十道箭矢骤然朝卓旸射去。 卓旸持剑斩落七杆,剩下三杆,直中心腹。 他踉跄地跪在冰面上,嘴角溢着血珠,胸口不断涌着鲜红的血。 一滴,两滴…… 冰面被洇成了一瓣曼陀罗花。 接着万箭齐发,嗖嗖地射向他,射向破碎的冰面。 惨白的天被箭矢搽得髹黑,眨眨眼,又恢复了从前的惨白。 从前是雪的惨白,现在是死尸的惨白。 雪停了。 挣扎间,浮云卿的右胳膊脱了臼。可她的泪不是为身痛而流。 卓旸撑着最后一分力气,悲戚地望向她。 在他全身洇血,砸落冰冷的湖面的那一刻,浮云卿终于读懂了他。 他突如其来的告白,他反常的喋喋不休,他那眼悲戚…… 她都读懂了。 然而,太迟,太迟。 血红的湖水迸溅而起,有几颗水珠,溅到她的脸上。 水珠竟然是温的。 是卓旸的血,还是被他暖热的湖水…… 大片湖面顷刻间崩塌,轰隆隆的声音砸着她的耳鼓。 耳里的轰鸣声快要把她震聋。 下崆峒山时,她望着漫山皑皑白雪,轻声问: 浮云卿 第131节 “卓旸,你为甚非要在这时告白?” “因为我怕,再晚些,你就听不到了。小浮云,我要让你听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 她懂了,她都懂了。 她是只被折断羽翼的青鸟,眼球凸着,只管庸俗无能地流泪。她华美的羽毛被一根根揪掉,光秃秃的,可笑极了。 但她仍逼紧喉管,吐出全身力气,化作一道声嘶力竭。 “卓旸!” 紧接着,砸进一片黑暗。 第94章 九十四:兴州 ◎你猜猜,这把是不是。◎ “咔嚓——” 既是冰面顷刻破碎的声音, 也是脱臼复位的声音。 韩从朗抚着怀中少女冰凉的脸,垂下的眸里滚着得逞的癫狂。 指尖拨捻着她脸颊两侧的清泪,豆大的泪珠躺在指腹上, 他总觉得这泪不干净。 想了想,兴许是因泪为卓旸而流罢。 他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 轻轻擦拭浮云卿的脸,沉声吩咐道:“把毒药碾成齑粉,投到湖里。” 随从佘七攥着几摞毒药,犹豫着回:“主家, 此举太过冒险。商湖下毒, 要是被陇西军查出来,这事可不好糊弄。” 韩从朗伸手指着前面的一滩血水, “要么,把湖面封死。要么,往湖水里投毒。佘七, 我的意思是, 绝不能给卓旸半点逃命的机会。” 言讫,慢条斯理地摘下獠牙面具,盖在浮云卿脸上。 这时,百里冰面都咔嚓咔嚓地裂开大缝。无数冰块冰凌相撞,压死了那片血色愈来愈浅的湖水。 韩从朗抱起浮云卿,不顾佘七阻拦,蜻蜓点水般地踩在冰块之上。 脚底下,是沉湖的卓旸。 天冷的时候, 卓旸会化作一具冰尸。等天气回暖, 他那被泡发的尸身, 会被无数凶鱼吞噬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这是韩从朗之前的设想。 现在, 他改变主意了。 看在浮云卿哭得这般伤心的份上,他就勉为其难地给卓旸这厮厚葬一次罢。让全商湖的鱼虾给卓旸陪葬,这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公主,你看不见卓旸的死相,真是可惜。”韩从朗轻声呢喃。 立在冰山之巅向下俯视,他能清楚睐见,卓旸在往冰湖深处沉。都说死不瞑目,卓旸死得措不及防,可却一脸安详,阖着双眼,恍若一个静静沉睡的人。 这头佘七碾好了毒齑,尽数洒向翻涌的湖水。 毒齑毒性强,能腐蚀万物。甫一下水,死寂的湖水立刻沸腾起来,咕嘟咕嘟冒着毒水。 一时间,偌大的冰湖,冰块裂得更快,湖水上涌,飞速地融化着分裂的冰块。 韩从朗脚下的冰层愈来愈薄,在冰层彻底融化前,他踩着刺客的背,迅速离开。 他拥着昏迷的浮云卿上马,刚撤离几里地,就见山脚下的马场一阵异动。 佘七跟在他身边,解释道:“据小底了解,这处是敬亭颐手底下的一处马场。” 听及敬亭颐的名讳,韩从朗不自觉地搂紧浮云卿的身。 “敬亭颐……”韩从朗嘴角一扯,冷笑一声,“若非我从中设阻,挑起他与官家两方的火苗,恐怕这时候,他就攻进巩州来抢人囖。” 佘七连连赞他手段高明,“主家,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把马场处理了。”韩从朗勒紧缰绳,“陇西军军营驻扎在延州。节度使与副节度使,此刻都待在延州看军兵操练。这个时候,我们的人,会出其不意地攻延州边境的金明寨与三川寨。两寨接近西夏,我方此举,算是给西夏开了攻打大定的口子。局面混乱,二十万陇西军会集中兵力攻打西夏。巩州被我方攻下的事,传不到延州那里。” 党项人野心勃勃,原先打辽国,尚能吞并几块土地。自打萧驸马执政后,辽国全线边境加强戒备,党项人捞不到油水,就把视线转到了定朝这方。 他们觊觎延州许久。攻落延州,南下征伐就会一路顺畅。此次战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韩从朗造反的步子走得大刀阔斧,不算光明磊落,却带着坐收渔翁之利的精明。各国都盯着定朝土地这块肥肉,那好,就让他们乱斗罢,他乐于坐享其成。 佘七说是,旋即吆喝一队人马,拉紧弓箭,直冲马场。 未几,马场里响起一声比一声凄惨的骏马嘶鸣声。 数百匹骏马,连同数十位看守马场的仆从,被射成了筛子。 浓烈的血腥味分外呛鼻,韩从朗满眼嫌弃,冷漠的话语像淬了毒。 “佘十一,你领一拨人去内城砍下知州和判官的头。剩下一拨人,随我去兴州。” 佘十一是佘家军里,做事最利落爽快的人,深得韩从朗信任。见韩从朗把重要任务托付给他,他当即拍着胸脯说放心,耍着长缨枪直奔内城。 巩州与兴州两地之间,隔着一道湫窄陡峭的悬崖——五川口。 韩从朗自然不会走五川口这条路,他寻了道捷径,赶在暝暝日暮落西山前,踱及营地万福寨。 万福寨虽沾了个“寨”字,咳规格布局却全然不像个平平无奇的寨,反倒像稍微小些的御内行苑。 寨里的男女老少见韩从朗抱着一位小娘子下马,毕恭毕敬地敛袂问安。 韩从朗笑得张扬,“这位小娘子呢,不久后就是尔等的皇后。” 大家一听,惶恐地跪倒在地,不迭磕着头。 这头韩从朗踅进凌云阁。 凌云阁是他处理公事,早晚歇息的地方。如今,空荡荡的阁楼里,多了个会喘气的人。 他把浮云卿轻轻放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面。 浮云卿安静地躺在大床中央。 她并不孤单,因着无数栩栩如生的,精致灵动的傀儡,都紧紧偎在她身边。 这些傀儡梳着各种漂亮的发髻,穿着五颜六色的衫子。 傀儡或笑或哭,或臊眉耷眼,或羞赧露怯。从头到脚,都是依照浮云卿的模样,一针一线地缝制而成。 每个傀儡,都藏着韩从朗变态扭曲的爱意。 他唤来两位女使,“好好照顾她。她若醒来,一定要告知我。” 女使朝他道万福,一起回是。 这两位女使一瘦一胖,仔细看,竟与侧犯尾犯有六分相像。 韩从朗满意地扫视一眼两位女使,旋即转身离去。 两位小女使,不仅相貌身材与侧犯尾犯相似,就连名字,也模仿得有模有样。 瘦的叫“侧栊”,胖的叫“尾栊”。 当然,她们俩并不知道侧犯尾犯的存在。此刻窝在床边,打量着床上面容姣好的小娘子,和那一群,与她相像的傀儡。 描皮不描骨,侧栊尾栊与精致的傀儡一样,任人随意摆弄。 她们像被吸走精气的落魄书生,眼神呆滞,死死盯着床榻。 戌末,大床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俩人抬眸望见,那位小娘子紧蹙着眉,两手抓着褥子,像是做了场噩梦。 对视一眼,当即决定禀报韩从朗。 鲜活的人气倏聚倏散,眨眼间凌云阁顶层又变成一座冰冷的棺椁,裹着浮云卿,慢慢地碾碎她的精气。 还有,她眼前的那道身影。 他跪在冰面,身上被捅出无数个血窟窿。他汩汩外涌的血液,洇热破裂的冰面。 而她被揪掉了羽毛,她华美的翅膀,成了一副难看的骨架子。她飞不起来,无法带他逃出险境。 明明只差一步,明明触手可及…… 他离她愈来愈远,她看不清他的脸,唯独把那双悲戚的眼记得清楚。 刹那间,无数句话阗拥地挤进她的耳朵,挤进她的心口。 “卓旸,是哪个‘旸’?” “旸山开晓眺的旸。” “名字这么难,记不住。” “没事,总有一日,您会记住。” 卓旸,卓旸…… 要与她一起守岁过年的卓旸,死在了年末。 “昏着还能哭呢。啧,真是小瞧你了。” 是谁在擦拭她的泪? 渐渐从噩梦里走了出来,浮云卿猛地睁眼,不曾想却看见了个意想不到的人——她最讨厌的韩从朗。 “醒了。”韩从朗抚着浮云卿松散的鬓发,心疼地说道,“待会儿下床吃口饭,今晚就早点睡罢。” 浮云卿像个痴傻儿,直愣愣地盯着他。 她记得卓旸悲戚的眼神,也记得藏在獠牙面具后的阴险毒辣的眼神。 是韩从朗杀了卓旸。 想及此处,浮云卿恶寒地往后缩身,一面摩挲着腰间藏着的短刃。 “你……你……”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嗫嚅着,躲过韩从朗的触碰。 韩从朗不在意地拂拂袖,他掏出一把短刃,问道:“你是在找这个物件吗?” 浮云卿 第132节 这把短刃,是卓旸交给浮云卿防身的利器。然而在今下,短刃的意义与从前大为不同。 这把刃柄纹着狼爪的短刃,锋利,精巧,是卓旸留下来的遗物。 这个遗物,唤起了浮云卿脑里所有记忆。 她往前探身,使着全身力气,想夺回短刃。 “给我……给我!”浮云卿强忍恶心,凑近韩从朗身边。 可没等她碰到短刃,韩从朗蓦地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当然不能给你。” 接着在浮云卿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抬手将短刃投进侧栊尾栊抬过来的熔炉里。 那把短刃,肉眼可见地熔化成一滩水。 韩从朗侧眸看着泪流满面的浮云卿,接过女使递来的铁链,一头扣在床边,一头扣在浮云卿的手腕上。 浮云卿像是哭懵了,缠着身往后躲。 倒也正常。韩从朗想,她需要慢慢习惯。 她不是喜欢温柔么,那他就温柔给她看。 韩从朗沉声道:“把手递过来。听话,你也能少受点罪。” 她很乖,或许是认清了挣扎也无用的事实,任由他将铁链扣在她左手手腕。 “把右手伸过来。” 不料话音甫落,就见浮云卿背起右手,使劲往后躲。 “别碰我……别碰我……” 韩从朗斥她欠收拾。 言讫,强硬地掰过她的右手。这才发现,她右手手腕上,戴着红珠手串。 韩从朗嗤笑道:“手串而已。把它摘下来,之后你想戴什么,我就给你什么。” 不料这红烛手串诡异得很,哪怕他用尽全身力气,也没能将它移动半分。 什么怪物件,他不喜欢。 一筹莫展时,见浮云卿歪了歪头,勾勾手指,蛊惑道:“我有话想对你说。” 韩从朗皱着眉俯身。 浮云卿飞快抽出另一把短刃,狠狠刺向韩从朗的小腹。 一下,再一下…… 她知道,她无法杀死韩从朗。但这几下,足以让他不能人道,精气大伤。这就够了。 女使的尖叫声能刺穿她的耳膜,可她毫不在意。 “韩从朗,那把不是他留给我的。”浮云卿咬牙切齿地说道,“你猜猜,这把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脑子真是用进废退。一年前写宋夏战争,思绪捋得很清,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借了点三川口之战的事写造反~ 第95章 九十五:鸟笼 ◎她的好姐妹,一直在骗她。◎ 浮云卿活的这十六年, 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一帆风顺。 从前大家把她捧得很高。同龄人还不会跑,她就已经学会了写字作诗。后来她吃错了膳食,像神农尝百草那样, 替兄姊试了一次毒。她昏了一天一夜,刚醒来话都不会说。 大家开始传, 国朝的六公主,因贪吃变成了个傻子。 贤妃哭得凄惨,抚着她的脸摩挲,求着老天爷, “我儿千万不能傻。” 浮云卿想, 她不傻,她只是反应迟钝了些, 记性差了些。曾经信手拈来的词句,中毒后,半句都想不起来。曾经看一遍就能流利背诵的辞赋, 如今是看三百遍也背不下来。 过早地承受太多鲜花与闲话, 谄媚或诋毁,于她而言,是家常便饭。 后来慢慢长大,她仍旧被骂迟钝,被骂是空有皮囊无精气的痴傻儿。 有的说,像她这样的傻子,被坏人捅了一刀,都得跟人家说句谢谢。 有的说, 她识不破世间任何一句拙劣的谎言, 反倒还把谎言当成宝, 搂在怀里不放手。 大家都忘了, 她的迟钝,最初只是体现在读书学习上面。更多时候,是不愿计较。真要计较起来,人是会疯的。 但不愿计较,不代表她什么都不懂,不代表她能忍受所有骗局。 她目睹卓旸惨死,当即哭昏了过去。她是在被韩从朗拥着上马那时,恢复了意识。冷冽的朔风扑簌簌地往她脸上刮,她的脸被摁着一张獠牙面具,闷得她喘不过气。她听见了韩从朗的所有阴险计谋,她想睁开眼,给他一拳,可实在是太累了。 一路上,时而清醒,时而昏迷,郁闷得心悸。 她想,敬亭颐卓旸把她当傻子,韩从朗把她当傻子。他们随意来去,全然不顾她的感受。她知道自己陷进了一场诡谲的局,所有人都在瞒着她什么事。 所有怨气,都聚集在这一把短刃上面。她一下又一下地捅着,像个疯妇。 “滚!” 浮云卿吼得声嘶力竭,胡乱瞪脚,一脚将韩从朗踢到床下。 所以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韩从朗总算亲自证实了这句真理。 他捂着腹部,手撑在冰冷的地面,原本想用自己的手段驯服床上这个疯子,可不待他开口说些什么嘲笑话,数位身着甲胄的佘家军便一道出现在顶层,把空荡荡的顶层衬得愈发阗塞。 佘九怒不可遏地揪起浮云卿,把她狠狠地往地上一甩。 她那刚复位的右胳膊,又被甩得脱了臼。左手被铁链锁着,没办法触碰右手。她听到“咔嚓”一声,接着她的右胳膊就软瘫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浮云卿狼狈地缩紧身。她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但大抵都逃不过“惨死”二字。 但不曾想,韩从朗竟比她还狼狈癫狂,不顾佘九阻拦,一步步爬到她身边。紧接着,拽来锁链,执拗地锁住她的右手手腕。 “这个手串碍眼得很。”他的手渗了血,紧紧揿着浮云卿的手腕,把她干净的衣衫染得血呼啦差。 脱臼复位这事于他而言,再简单不过。他身子孱弱,骨头脆,常常碰个墙都能脱臼。所以他积攒了不少经验,他知道哪种接法最温和,哪种最能让人疼。 韩从朗掰正浮云卿的脸,瞧清她满眼厌恶后,笑容僵了几分。 他最恨这种神情。明明他把最软的床都给了她,她还是这么不知好歹。 韩从朗选了最能让人痛不欲生的接法。 “痛么……痛才好。”韩从朗笑得瘆人。睐及浮云卿小脸煞白,笑声更大。 他欹着柱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佘九见状,赶忙拿着纱布上前,想给他包扎伤口。 韩从朗摆摆手,“都退下。” 待人都下了楼,他才开口:“捅这个位置,不能人道。这是敬亭颐教你的罢。但有什么用呢。” 他松开捂着伤口的手,掏出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沾血的手。 “你以为,我会在乎生育这事吗?”韩从朗满不在乎地说道,“敬亭颐没跟你说,世上有结扎这种事罢。”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在琼林苑目睹浮云卿与敬亭颐你侬我侬后,他气愤地回了府邸,一气之下结了扎。 结扎这事,妙就妙在,任他以后如何亵玩浮云卿,都不会闹出生育这种幺蛾子。 韩从朗又低声嘟囔了许多句,浮云卿都没听清。 她不关心韩从朗在想什么,忍痛问:“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韩从朗却像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嗤她天真至极。 “你出不去。乖乖地在这里待几日,事成,我自会带你去京城。到时,你我就是帝后出游。” 浮云卿脑子乱哄哄的。她想勘破全部机密,然而悲痛在前,她只能拼凑出一条线。 韩从朗要造反。原本,敬亭颐要北上巩州寻她,却被韩从朗引至别处。韩从朗趁着局势大乱,攻陷巩州,让所谓的佘家军上战场卖力,而他待在万福寨,坐享其成。 只是她不懂敬亭颐与官家之间的事。一个是她的郎君,一个是她的爹爹。他们俩关系不算亲密,却也不像韩从朗口中的绝对对立。 韩从朗想当皇帝,从他话里能得知,造反一事,他并未告诉韩家人。他有底气造反,自然不单单只有佘家军的支持,还有另几拨势力在背后支持。 想及此处,浮云卿渐渐冷静下来。哭得眼疼,她不能再像个懦夫一样只会用哭来逃避事情,也不能再发一些疯混淆耳目,毕竟自己身处韩从朗的地盘。 事已至此,她得先活下去。 浮云卿垂眸看着腕处的铁链,说道:“还有哪几家投奔你了?” 韩从朗眼神一愣。他倒没想过,浮云卿能想到这处。 再转念一想,想到这处也好,他很期待浮云卿得知真相后的神情。 “到时你就知道了。” 言讫拂袖走了出去。 侧栊尾栊一直躲在屏风后,见韩从朗走远,才怯懦地扶起浮云卿。 她们俩做女使的倒是尽心尽力,伺候浮云卿沐浴洗漱,给她换上贴身里衣。 而浮云卿,同那些傀儡一样,不哭不笑,木木的,活着像死了一样。 侧栊给她捏着酸疼的腿肚,开口说:“小娘子,您以后就歇在凌云阁了。凌云阁是万福寨里风水最好的地方,您站在顶层,能环视整个寨,风景尽收眼底。” 浮云卿噢了声,“顶层,是我自己一个人睡吗?” 侧栊回当然不是,“主家跟您一同歇息在此。” 浮云卿想,当初太.祖说的话真在理。 今下,她把这话,原封不动地传达给两位女使。 “卧榻之侧,岂可许他人鼾睡。” 侧栊大惊,说这话不吉利,往后不要再说了。 浮云卿嗤笑问:“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话落,随意拿起一个精致的傀儡,仔细打量。 浮云卿 第133节 “公主府里,有两位贴身女使,叫侧犯尾犯。”浮云卿踢翻脚边盛着温水的木盆,水洇湿了尾栊的衣摆,尾栊惊慌失措地起身,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假的就是假的,再精致的傀儡,再相像的女使,都是赝品。” 见此状,两位女使默契地起身走远。 她们踅到韩从朗面前,把浮云卿的所言所行,一五一十地说出。 这厢浮云卿认命般地窝在床褥里。 她盯着傀儡,傀儡也盯着她。她荒唐地想,韩从朗是个心灵手巧的。要是把这功夫用到正地,说不定,他才是名满京城的第一绣娘。噢,该改口称作绣郎。 想必韩从朗打探到她爱极了那股干燥的草药气,所以凌云阁里不间断地熏着药香。甚至顶层家具的布局,都与她的卧寝十分相似。 药香苦涩,其实她最爱的还是缓缓调的果香。卧寝的布局,在与敬亭颐成婚前,也不是现今的模样。她喜欢,仅仅是因为敬亭颐。 敬亭颐的一切,她都喜欢。 今下韩从朗搞这出,她只觉是东施效颦。 不过韩从朗有句话说得对,她确实乏累。她需要歇息,哪怕身处在如此危险的地方。 想了许多事,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 再睁眼,身侧褥子骤然一沉。接着,一道陌生的气息便窜进她的鼻腔。 她僵着身不敢动,生怕韩从朗发疯。 阁楼内漆黑一片,她只能听到韩从朗的呼吸声。 他好心地给她掖紧被角,接下来什么都没做。 看来他还没坏到极致,浮云卿想。 不过次日,她就惨遭打脸。 相安无事地睡了一夜后,韩从朗好心地解开了她手腕处的铁链。 “走,看看我给你精致布置的新窝。”他笑眯眯地说道。 “窝”这个字,带有侮辱人的意味。 常把动物住的地方称作“窝”,地方狭窄,挥挥手就能将其摧毁。 韩从朗瞧起来心情异常愉悦,他走在浮云卿身前,不迭威胁她:“别想逃。” 路上,浮云卿来回张望,妄图把寨里每一处都记在心里。 走了小半晌,韩从朗在一处幽静的宅院前站定。 只扫一眼,浮云卿便心知肚明。这座宅院,与那座被虢国夫人抢走的宅邸的布局大体一致。 韩从朗莫名奇妙地激动起来,揿着浮云卿的手腕往院里直走。宅院里有三间平屋,他带她去的,是最宽敞的那间。 推门进去,只见一座精致的囚笼摆在中央。囚笼自屋顶处泄下,每根杆子都渡了一层金,杆子比浮云卿的小腿还粗。这是座鸟笼,笼里摆着一张扑满羽毛的床。而笼外,四面摆着竖镜。 韩从朗不顾她挣扎,把她推到床上。霎时无数羽毛荡起,轻飘飘地滑落。 他说:“你得感谢我啊。只有我会对你这么好,只有我不会乘人之危做猥亵事。” 一边低声安慰,一边将更粗的锁链,扣在浮云卿手腕和脚腕。 他没有猥亵,但他在明晃晃地侮辱她。 她不正是一只受人摆弄的鸟嚜。她的挣扎,她的斥骂,都显得微不足道。 浮云卿抬眸,瞧见韩从朗走出笼,把笼子锁紧。 “啪嗒。” 他给笼子上了锁。 兴许是因这屋的动静太响,惊动了待在侧屋里的人。 “发生什么事了?”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踅进屋。 霎时,那人与浮云卿都惊在原地。 “素妆阿姊?” 浮云卿不可置信地揉了揉酸涩的眼。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熟人。 素妆裹着狐裘,清冷脱俗。她该是月下仙子,不食人间烟火。偏偏,出现在万福寨。 韩从朗故作惊讶,“真是抱歉,本来想给你俩一个正式的见面机会呢。但既然碰上了,那就好好叙叙旧罢。” 言讫抬脚往外走,不曾想猛地被素妆推搡到墙边。 “你怎么敢把她拉进来?”素妆利落地抽出佩剑,抵着韩从朗起伏的胸膛,“你明明答应我,会保证她安全,不会让她知道此事。” 浮云卿从来没见过素妆这副模样。在她心里,素妆与缓缓一样,都是别人家的好孩子。她们诗词书画样样精通,可在耍刀弄枪方面,可谓是一窍不通。 可现在,素妆持着剑与韩从朗对峙。 浮云卿跟着卓旸练过武。她知道,素妆这个持剑的姿势,一看就是练家子。 素妆与韩从朗勾结在一起,意图谋反。 这个事实,比素妆精武,更让浮云卿感到震惊。 所以她的好姐妹,一直在骗她。 偏偏这时韩从朗又说了句戳她心肺管子的话。 “施小娘子,与其同我置气,不如向你的好姐妹说说,荣小娘子都做过什么,说说你们两个,都瞒着她做过什么。” 浮云卿气得浑身发颤,她不敢眨眼,死死盯着门外。 难道缓缓也待在院里吗? 只是她没等来缓缓,反倒等来了荣常尹。 他与素妆一样,睐见她那刻,气急败坏地堵着韩从朗。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挟持公主!” 接着进来的是杨太妃与清河县主,她们俩大喊大叫,大抵是被浮云卿这般憔悴模样吓住了罢。 屋里热闹到了令人觉得聒噪的程度。 他们互相指责,甚至动了手,瞧起来不像一起蓄谋造反的同伴,反倒像互看不顺眼的仇敌。 浮云卿静静地注视着他们。最初是心痛,后来痛得麻木,甚至荒谬地期待,到底还有谁没出场。 原来伤害她,伤害这个国度的,都是她眼熟,甚至推心置腹的人。 她该笑,还是该哭。 最终还是默默流着泪,冷眼遍观。 有过一瞬,她在想她是不是疯了,所以才会看见这么多荒谬的人事。 恍惚间,她突然想起,半年前,她扯着傀儡线,心想日子过得太过安逸,她要寻乐。 原来不是世间本就平和安逸,而是她被裹挟在假象里,一步步迷失自我。 时局早就波涛汹涌,偏偏她迟钝地丝毫不曾察觉。 他们都在骗她,从相遇初始,骗到现在。 那么,敬亭颐呢? 他也在骗她吗? 第96章 九十六:闹剧 ◎她催得紧,卓旸甚至没吃上热饭。◎ 这趟荒唐的西北游行, 越往西北走,天气越是冷冽。 离了京才知,为甚京城会被称作温香软玉地。京城四季分明, 懒洋洋的春日,躁动灼热的夏日, 凉爽丰收的秋日,瑞雪庇佑的冬日,每个季节都有足够多的魅力,让人沉醉其中。 北地则不同。陇西北地, 过了十一月, 才算入了冬。原先几场大雪像是闹着玩一样,今日落的雪才算北地的朔雪。 一群人争吵时, 浮云卿就窝在飘满羽毛的床几里,挺直腰杆,冷漠着注视这场闹剧。 若非她手腕与脚腕处都戴着沉重的锁链, 恐怕大家会以为, 她才是游刃有余的主家。 无聊时,她艰难地抬起手腕,垂眸睐着敬亭颐强制给她戴上的红珠手串。 这个她使劲全身力气都没能摧毁的手串,曾经遭她嫌弃,今下却成了逃出去的念想。 恍惚间想起,那时她问敬亭颐为甚要欺骗她,他只称自己有不能说的苦衷。 方才她问素妆与荣常尹为甚要助纣为虐,这俩人的脸顿时臊得像猪肝, 支支吾吾地说有苦衷。 俩人的苦衷很好猜。人为财死, 鸟为食亡。无非是捞的油水少了, 受的委屈多了, 不想再继续受苦。 浮云卿拨弄着手串,脸色澹然,全似置身事外。 听及俩人回话的那一瞬,浮云卿本能地想质问:“官家给你们两家的功名利禄,还不够多吗?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你们当真想颠覆这个盛世吗?” 再转念一想,这些质问,颇有何不食肉糜的滋味。 她天天待在四方院墙里,出行有死士和环卫官保护,俸禄高,乱花也不会破产。这十六年,她想要什么,就算不伸手,也有人递到眼前。 她遭受的非议谩骂,在旁人遭遇的苦难面前,不值一提。 她待在空中楼阁里,看不清人间疾苦。就算看清了,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那次与敬亭颐骑马到渡口,她看清了一些不公平的现象。百姓辛劳,可赋税重,挣的辛苦钱大半都用于交税,钱根本花不到自己身上。这次在巩州,当地百姓听闻她是京城来的贵人,一个劲地朝她抱怨变法变得偏激,再变下去,他们的命就折进去囖。 她真诚地安慰:“大家放心,我一定传达给朝廷。” 可她再受捧,也只是一个女人。太.祖定下女人不能涉政的规矩,圣人尚不能议论朝政,何况她一介公主。 从前日思夜想,一定得把百姓的苦禀给官家。好不容易去趟禁中,官家顾左而言他。九五之尊是她的爹爹,她怎能读不懂他话里的深意。他其实想说:“你一个公主,待在府邸里安逸享乐就好,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说的话就不要多嘴。” 她畏惧长辈的训斥,所以经官家提醒后,只能逼着自己忘记百姓的苦。 人是得装傻充愣的,否则她会像郁郁不得志的诗人一样,含恨而死。 及至巩州,就算她不愿听,不愿想,也亲眼见证了百姓流离失所,庄稼颗粒无收的凄惨景象。 她要把这些苦告知衙门,逼着知州判官作为。可卓旸拦下了她,“根不在地方衙门,在上面的上面。” 浮云卿 第134节 卓旸说得很隐晦。上面的上面是官家。官家犯错,有似丁伯宏这等不要命的谏官劝谏,而旁人上前诉苦,是僭越。 就像素妆与荣常尹所说,连官家最疼爱的公主都在御前说不上话,那他们的想法,还有谁会听?没人听,那就造反罢。 想及此处,浮云卿心底蓦地窜出股凉意。 她不傻,但她的确犯了傻。她唾弃“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之流,却无意间向其靠拢。 我思我见即一切,要不得。 所以,落了个被囚禁的下场,也算是报应罢。 再抬眼观战,如今是杨太妃与清河县主俩人打抱不平。 杨太妃伸着比鸿鹄还长的脖颈,身待在原地,脖颈快要倾倒在韩从朗身上。 她叽叽喳喳地说了些话,浮云卿竖耳一听,原来是嫌韩从朗言而无信。 “你之前说过,只要攻陷巩州,就放我和县主走。如今巩州被你紧握在手,是时候守诺开寨了罢。” 韩从朗说急什么,“我后来不是还说,非得等到杨节度使把陇西军调令兵符送来,才能开寨吗?杨太妃,没有你这样做交易的。当初我说,若事成一半,只会允你与县主在寨里自由走动。只有两件事都做成了,才能放你母女俩走。” “调令兵符……”杨太妃缩回了颐指气使的脖颈,嗫嚅道,“再给我三天。你明明知道,二哥他待在延州杀敌,紧要关头,他走不开。节度使调军全靠兵符,这个时候给你,恐怕延州就要失守了。” 韩从朗嗤她天真,随即挥挥手招来一位小厮。 只见小厮托着金盘虾腰走来,金盘上稳稳立着一道啸天虎状的兵符。 “把这假的送到延州,让杨节度使将真的送来。先有狸猫换太子,今有假符换真符。陇西军听令兵符,兵符在,士气在。他们可没胆凑近看兵符到底真不真,拿出来唬唬人就行。”他滚了滚喉结,威胁道:“杨太妃,你也不想跟县主在寨里待几十年罢。” 杨太妃没想到韩从朗行事如此阴险,听罢他的话,拍着胸脯大喘气,恨不能当面指责他不要脸。 这头县主将太妃护在身后,颇为大胆地与韩从朗对峙,“你能走到今日,一半得益于荣殿帅,另一半,全靠我们杨家。没有杨节度使效忠,你怕是连京城都走不出。” “‘我们杨家’?陆缅,你还没改杨姓罢。从前在花楼当狗,现下给杨家当狗。欸,你是不是属狗的,不然为甚会活得那么贱呢?” 韩从朗讥讽他的未婚妻,从来是穷尽侮辱人的词句,噼里啪啦地吹进陆缅的耳。 好好一位小娘子,原本想讲理,结果听了韩从朗这不中听的话,登时怒目圆睁。 好,既然韩从朗不留情面,那她也不计较那些有的没的了,骂就是! “你说谁爱当狗?”陆缅抬高话声,恨不能让方圆百里都听见。 “韩从朗,要不是杨节度使助力,你会有底气跟韩相对峙?要不是我杨家赏你几箱钱,你早就咳死了!要不是我杨家托人给你置买地产,你会能搬进永宁巷,会有资格与公主做邻居?好啊,现在你刚得了势,狗尾巴就翘上天,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引党项,造假符,盼望着辽金西夏吞没国朝,骂你一句奸贼都不为过!我看你才是不受待见的腌臜狗种,狗肚里装不了二两香油!” 这串长句把韩从朗喷得狗血淋头。他也拍着胸脯大喘气,扶着墙,长叹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孔圣人实在聪明。” 用人靠前。他恨不能掐死陆缅,只是如今杨家还有些利用价值,他只能受骂! 陆缅这番话道尽在场众人的心声。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可这不代表,他们待韩从朗马首是瞻。 荣常尹并不在乎谁夺天下,他只想多捞些油水。他爱喝名贵的酒,吕氏爱淪名贵的茶,缓缓与两位兄长,都爱用名贵的宣纸练字。他只想熬到尘埃落定,带着一大家好好过日子,仅此而已。 素妆呢,她不在乎吃穿住行。她在施家不受待见,倒也乐得清净。她淌这趟浑水,只是为了她的情郎归少川。归少川不在乎功名利禄,但他的亲戚在乎。素妆想,爱屋及乌嚜,能帮就帮…… 再说句假大空,她实在看不惯这场变法。既然无法阻拦,那干脆掀翻天罢。现在她是乱臣贼子,届时事成,说不能她还能被奉进太庙万古流芳呢。 杨太妃是为清河县主,清河县主是为杨家。俩人不是母女胜似母女,彼此体谅着体谅着,就走上了绝路。 所以说只有永远的利益,没有永远的好友。浮云卿算是深刻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妙处。 后来这几人又争执一番,太妃自然拗不过韩从朗,只能眼睁睁看着韩从朗自顾自地行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再落魄又能怎样,如今还不是得道升天了? 因着这场闹剧,大家都没精力操心浮云卿的事。 甚至连韩从朗都气冲冲地摔门而去,临走前,还好心朝她说:“喝水如厕,只管唤女使来,她们会给你短暂的自由。” 浮云卿当然不会傻到趁着寨子戒备森严之时,不顾一切地跑出去。 她煞有其事地叫来女使。仔细一看,又是熟人。 前来的两位小女使,正是侧栊尾栊。 这俩人也是可怜,活了十几年,蓦地被告知自个儿是赝品,一时无地自容,畏手畏脚地围在浮云卿身旁,半句话都不敢说。 浮云卿观摩俩人半晌,无奈地叹口长气。 今下往田垄里走一趟,可不敢再烜耀盛世的好囖。今下是到处割据厮杀的乱世,大家都活得不容易。 侧栊尾栊看起来比她年龄还小一些,她又何必为难做不了主的女使。 浮云卿甩甩手腕,“进来,陪我说说话。” 当然,心疼归心疼,到底是敌对方,不能轻敌。 她擅长跟未婚的小娘子家打交道,邀人进来说话,也是想打探打探敌情。 侧栊尾栊对视一眼,既然主子吩咐,自己只能照做。 她们俩进了笼,敛袂道了声万福。 浮云卿故作轻松地开口说:“韩从朗把我带到寨里,我那些搁在脚店里的几箱吃的穿的,是不是都没捎来?” 侧栊一板一眼地回不是,“主家想得周到。那几箱都一同捎带了过来。您怕是没瞧见,那几箱物件,就放在凌云阁顶层。小底跟尾栊都给您归好类了。” 浮云卿勾起一抹勉强的笑,说那可真好。 她捎的榨菜干粮和漂亮衣裳,今下哪还有心思吃穿。她想问的不是这些,而是,那一排小动物兵。 卓旸送她的那把短刃,后来她又塞到了他手里。 所以那把短刃,随他一道坠了湖。 那些小动物兵,才是她最后的念想。 她问:“你俩收拾的时候,有没有见十几个由狗尾草编的小动物?有小猫,小狗,小白兔……” 尾栊搭话回:“主家说,那些低贱物件不值钱,配不上您。在您昏着时,主家拿剪刀把它们都剪得稀碎,扫进簸箕里扔了。” 侧栊说是呀,“主家还说,他会给您更好的。他把狗尾草剪碎了,会赔您无数金玉琳琅。” “赔”这个字用得妙。损坏别人珍视的物件,才得赔。 浮云卿唇瓣张张合合,此刻竟是什么打探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仍然无法接受卓旸的离去。她只是感觉,俩人仅仅是短暂地分离,总会有重逢日。 可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她,陪伴她近一年的教书先生,全心全意为她好的家人,死在了冰湖里。 甚至,都没有留下半句遗言。 浮云卿眨眨眼,泪珠又像那日一般,断了线地往外涌。 那日,她催着卓旸赶快出发,早去早回,好腾出更多时间收拾行囊,继而折回京城。 她催得紧,卓旸甚至没吃上热饭。 没吃饱,没穿暖,毫无怨言。只因她想去,他甚至连句抱怨话都没说。 他那么爱逗她气她,那么不着正调。在最后时刻,竟纵容着她所有娇气的举动。 浮云卿捂着脸痛哭流涕。 恐怕卓旸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在来巩州的第一日,甚至更早。 来巩州那日清早,麦婆子说了句,“昨晚两位先生都歇得很晚。他们俩说了很久的悄悄话,天快亮了才回去歇息。” 所以是在那夜罢,卓旸把一切坏的结果都想了遍。 他什么没跟她说,她也迟钝着不曾开口问。 总幼稚地想,来日方长,她与卓旸中间的窗户纸,不急着捅。 侧栊尾栊手足无措地安慰浮云卿。 她俩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看浮云卿哭得伤心,像是要哭尽一生的眼泪。 朔雪飞扬,白花花的,像春三月的柳絮一般,不迭往屋里扑簌。 寒风旋来,无数雪沫子直往笼里飘。 侧栊尾栊俩人合力才将门扉勉强关紧。 最后一颗雪沫子划过浮云卿颤抖的指腹。冰凉渗骨,她却执着地留存那点微薄的凉意。 那日也下着大雪,卓旸将她护在身后,他身上的凉意,与雪沫子相当。 他借着雪沫子虚空抱了抱她,恍惚间,她听见他轻声呢喃。 “我走了。” 好好吃饭,好好歇息,早睡早起,时常练武。 他就这么走了。 作者有话说: 又逢周末,争取多更! 第97章 九十七:打探 ◎打脸时刻会那么快就到来。◎ 浮云卿被锁在那间紧凑的宅院里, 侧栊说,这进院有个好听的名字。 “桥头渡。” 浮云卿冷笑一声,“桥头渡, 要是这院真是个渡口就好囖。这样我就能飞出去,再也不回来。” 侧栊将汤婆子塞进浮云卿怀里, 又给她添了件厚墩墩的大氅,避开这个话头不谈。 打浮云卿来到寨里,已经过去了十几日。她先歇在凌云阁,后来歇在桥头渡。一日内大多时间都傻愣愣地待在笼里, 有时会哭得不能自已, 有时会坐在床头,让侧栊打开门, 静静地看雪。 侧栊窝在她身侧,思忖道:“其实主家待您极好。主家待我们这些仆从,常常喜怒无常。上一句还心平气和地说着, 下一句就阴阳怪气起来了。他待您不一样。您天天给他使脸色耍脾气, 他都没朝您发过火。” 原本赏雪赏得投入,结果听罢侧栊这番话,浮云卿顿时没了心情。 被囚禁这十几日,吃喝不愁,就是人身自由卡得紧。她还得在韩从朗面前说几句好话,才能求得短暂的外出自由。起初万福寨里的人只当她是京城贵女,后来不知谁放了风声,一夜之间, 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彻底。 浮云卿 第135节 原来大家都知道了她的公主身份。倒是没难为过她, 只是士气大振, 仿佛明日就能将千里江山一网打尽。 士气大振, 就连韩从朗这奸邪小人对她说话都温柔许多。 不过到底是小人。外人在场,他尊重厚待她。待夜深人静,他跑到屋里贬低她。 “别做你的春秋大梦囖,你不会还痴心妄想,盼望着敬亭颐来救你罢?” 韩从朗扒着笼杆探头,在黑漆漆的夜里,像个阴魂不散的邪灵,围着她打转。 他的尖酸刻薄,在她面前展现得淋漓尽致。 所以听见侧栊滔滔不绝地夸着韩从朗的好,她心里毫无波澜,甚至觉得世道可笑。 想来人做事的勇气和底气都是环境给予的罢,她日复一日地套侧栊尾栊的话,渐渐在心里拼凑出了韩从朗的真实形象。 韩斯有五子三女,除了老幺韩从朗,旁的子女个个人中龙凤。韩从朗母亲是伺候大娘子的婢女,韩斯酒后乱性与其苟合,后来去母留子。韩家家大业大,韩从朗年少时只与傅母婆子住在湫窄的跨院,受尽冷眼。 兄姊一母同胞,都为大娘子亲生。偏偏韩从朗的娘连卑贱的外室都不算,无名无分,他也跟着受罪。这二十多年来,韩从朗谨慎行事,自卑怯懦,直到攀上杨家的高枝,才有底气搬到永宁巷住。 自卑之人最爱跳脚。所以韩从朗常喜怒无常,一件事做错,便会将怒火牵连他人。 说实话,若非经历此遭,浮云卿这辈子都不会了解自卑之人。 尤其是像韩从朗这样的,自卑到心里扭曲,手段狠辣的人。了解后,她行事更加谨慎。尽量不碰他的逆鳞,不与他起冲突。 说一千道一万,求人不如求己。与其日夜期盼敬亭颐来救她,不如自救。 这十几日,她这里走走,那里转转,绕着寨落走了几大圈。寨里的人一个个魔怔得不可救药,见到韩从朗恍如见到救世主,恨不得磕上一天一夜的头,让韩从朗带他们过上好日子。 又一日例行放风。 出院前,侧栊说,这次韩从朗会前来陪同。当然,往好听处说是陪同,实则是监视。 浮云卿云淡风轻地说好。心里想,看来今日打探不到什么消息囖。可真出去时,小厮慌忙来报:“贵人,主家临时有事来不了。” 侧栊尾栊枯着眉说真是可惜,“原本您可以与主家增进增进感情呢。” 浮云卿噢了声,踅足走远。 看看这两位女使心眼都歪到哪里了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与韩从朗是正经谈情说爱的一对璧人呢。明明她是囚犯,而韩从朗是乱臣贼子。但凡长点脑的都知道俩人是死敌,偏偏俩女使乐于撮合。 慢悠悠地抬脚走,反正韩从朗不在,她想走多久就能走多久。 雪厚路窄,窄得几乎只能站下一人。 女使跟在浮云卿身后,睐及身前人漫无目的地走,心兀突突地慌。 尾栊提着衣裙,踢落沾在鞋面前的雪沫子,催促道:“贵人,要是您不知道去哪儿,那就赶紧回桥头渡罢。在外逗留太长时间,主家会生气。” 浮云卿心想那可不行。她三步并两步地往前走,“谁说我不知道去哪儿。人有三急知道不,还不兴人去如厕了?” 大抵只有去如厕,两位女使才能停住脚步,让她有机会打探消息。 浮云卿憋着气进去,找了个角落待,一面竖起耳朵细听。 唇边长痣的是脾性泼辣的赵牙婆。 赵牙婆将两颗干瘪的红枣塞进鼻里,闲聊道:“听说主家引到燕云十六州的那批军半路折回来囖,说是中道发现其中有诈,领头的带着十几万大军连夜往回赶。中道都是寒冷的北地,天寒地冻的,马匹冻死不少,人也死了许多,伤亡惨重。” 另两位面面相觑的分别是房牙婆与蔡牙婆。 房牙婆百无聊赖地扣着干涩的嘴皮子,回道:“我也听说是两拨人马在对打呢。原本不是说,燕云十六州是那厮的地盘嘛,后来被另一拨给占了,那厮连忙往十六州赶。要是没出这茬子,说不定那厮就打到了巩州。幸好出了茬子,要不然咱们也没办法安逸地待在寨子里过日子。” 蔡牙婆凑嘴说是呀,“就算那厮领人折回巩州,他也进不去。如今巩州被咱们控制着,他们有军,咱们也有军。等主家将陇西军调来,任那厮神通广大,他也攻不下城。” 几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聊了半晌,本来还能再聊半晌,叵奈蹲得腿麻脚肿,约着出去到新奁街仔细说道说道。 所以老话常说,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1 牙婆到处倒卖小姐,当说霪媒的中间人赚油水。没活儿的时候,要不坐在街口编排这事那事,要不打着坏心思背后阴谁一把。 待人都走完,浮云卿才迟迟从茅厕走出。 如厕许久,还能是什么原因。 侧栊尾栊俩人心知肚明,不好开口明说,只好委婉劝:“下次早点出来。”一面在心里想,看来得调整每日膳食了。 见俩人这羞赧状,浮云卿就知道她们没多想。 后来恰好经过新奁街,浮云卿又装模作样地说脚痛,非要坐下来歇歇。 女使没辙,只能任她坐在石墩上,给她捶腿捏肩。 隔着一层冬袜,看不出脚踝与脚面有什么异样。侧栊暗睃一圈,见街巷里只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位牙婆,没看见汉子的身影,这才松了口气,慢慢褪下浮云卿的鞋履与冬袜。 大冬天的,侧栊只把冬袜边往下翻了翻,就瞧见浮云卿的脚踝处红肿不堪,肿得比天还高。 尾栊站在浮云卿身侧,像个守门神护着她。偶尔侧身垂眸一乜,心想难怪连连叫痛。再肿些,恐怕脚踝就要折成两段了。 侧栊盯着红肿处愣神半晌,还是浮云卿说脚踝,她才迟迟反应过来。 侧栊蓦地觉着心酸,“小底给您揉了揉。”言讫便认真给她揉着。 觉着心酸,兴许是想浮云卿这么娇气的小娘子,遇见伤痛,竟十分能忍。 其实她不知道,浮云卿一直都是忍性极好的孩子。在讨长辈欢心方面,她称第一,大家都说名副其实。有时候,眼泪是哭给心疼自己的人,让他们看看,自己多么可怜,好博得更多疼爱与怜惜。 所以若亲朋好友在场,她定会捂着脚踝,掖泪说疼。 眼下不哭不闹,若非来新奁街另有目的,她根本不会把红肿的脚踝展示给两位女使看。 因为能忍,所以在目睹卓阳惨死后,她只哭了几场,便将更多精力投入到打探消息上面。不敢清闲,生怕甫一清闲,那些惨痛记忆又如潮水般袭来。 这厢侧栊揉了许久,反而把肿处越揉越肿。 浮云卿龇牙咧嘴地说:“新奁街距桥头渡不过百余步,要不你去桥头渡,把药膏拿来给我搽搽。” 侧栊满心犹豫,“贵人,既然只有百余步,要不您随小底一道回去罢。再说,放风时间早到点了,您该回去了。” 见此状,浮云卿连连哎唷,说当真是疼得走不动路,“难道你俩还想把我抬过去吗?你俩这单薄小身板,抬起我走路,我还怕折断你俩的腰呢。” 侧栊说那好罢,“我自己去拿,让尾栊留下照顾您。” 然而刚走出一步,忽地想起,药膏那类物件,一素是尾栊在收拾。尾栊收拾物件有她自己独特的方法,她收拾过,那物件只有她能找到。要把尾栊也拉过去么……可若俩人都去,浮云卿会不会趁机乱跑呢。 侧栊走到尾栊身侧,“消肿化瘀的药膏你摆在哪里?” 尾栊仔细说了几番,叵奈侧栊仍没听懂。 浮云卿心想,当真天助我也。一时加重语气,吃痛地喊爹喊娘,一面催促:“既然如此,那你俩都去罢。快点去,疼起来真是要命。” 侧栊想,瞧浮云卿这吃痛模样,她根本走不到哪里去。一时应声说好,拉着尾栊往前走。 胡乱撵走人,浮云卿才松了口气。 两地相距百余步,可路难走,来去一番折腾,中间空出来的时间,足够让她打探到有用的消息。 她坐在犄角旮旯,几位牙婆正聊得起劲,谁都没注意到她。 方才侧栊尾栊在场时,牙婆们说的是家长里短。俩人刚走,牙婆们就转变了话头,接着之前没聊完的说。 房牙婆掰着二郎腿,呱嗒呱嗒磕着南瓜籽。偶尔嗑到苦的,吐着舌头呸几声。吐干净皮,开口问:“都说那厮那厮的,欸,你们知不知道那厮姓甚名谁。我只听汉子说,那是位年青郎。” 赵牙婆冷得门牙打颤,“听说,那厮姓敬,还是哪个公主的驸马呢。至于叫什么,妻是哪个公主,就不清楚囖。嗐,这都是皇家的事,咱们老百姓不用瞎操心。” 蔡牙婆说正是,旋即又问:“这样说来,姓敬的是皇家那边的人,那抢燕云十六州的是哪拨人马?欸,十六州那片地不是辽国的嚜,什么时候成皇家属地了?” 言讫,几位便噤了声。 这个话头,越想越绕越复杂。 还是赵牙婆开口说道:“主家心里有数,咱们就别瞎想喽。天怪冷的,走,回去打马吊牌。” 另两位牙婆附和说好。起身扽平衣襟,推开一道院门往里走。 浮云卿眯眼一望,原来那院是打牌院。寨里人消遣打牌,都往这院走。 恰好侧栊尾栊踅来,二话不说地挖出一坨药膏往浮云卿脚踝处搽。 浮云卿百无聊赖地数着对面的巷墙上有几块砖,一面试图捋清思绪。 从牙婆里的话得知,原本官家让敬亭颐领军解救巩州,无论是为救她与卓旸,还是为扫清逆贼。可还未来得及走到巩州,燕云十六州被另一拨人侵占的消息就传到敬亭颐那处。十六州与巩州,孰轻孰重,不言而喻。而今,敬亭颐知道燕云十六州的消息有诈,忙往回赶。但天寒地冻,全军被迫减速,迟迟未曾赶回。 敬亭颐一个驸马都尉,不可能有领军权。故而应是官家看在他是皇城司副使的份上,让他领军围剿巩州。 燕云十六州在前历朝,就已经归属辽国,如今却不知不觉地成了定朝的土地。 萧驸马一定知道此事。 数到第三十三块砖时,浮云卿倏地眼眸一亮。 秋猎时,敬亭颐曾说,许给萧驸马与行香治病药方是一场交易。一方交出药方,一方交出土地。 想必那块土地就是燕云十六州。 可牙婆提到的另一拨人马到底是何方,是谁公然破坏定辽双方非正式的交易,是谁冒着得罪两国的风险,不要命地抢地? 唯独这点想不通。 药膏搽了一层又一层,红肿却不好消。再说,回院后又得锁上铁链,只要铁链仍在,红肿只能缓解,不会消失。 想及此处,侧栊尾栊默契地纵容浮云卿在外多停留片刻。 俩人荒谬地想,虽然韩从朗阴晴不定,喜怒无常,但对浮云卿,好歹还留几分人性。 只要浮云卿不忤逆激怒他,不想办法从寨里逃出去,韩从朗都会给她留几分面子。换而言之,不会用他惯用的下三滥手段对付她。 韩从朗对俘虏用过无数酷刑,尤其是对女俘虏,令人闻风丧胆。 侧栊尾栊搀扶着浮云卿回院。那一刻,她们真心希望,浮云卿能好好地活下去。然而不曾想,打脸时刻会那么快就到来。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喻世明言》“世间有四种人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 这段剧情快结束了,等小敬赶到,文案剧情差不多就算走完了~ 第98章 九十八:铁笼 ◎你以为他是谁?◎ 后来几日的记忆于浮云卿而言, 无比模糊。 浮云卿 第136节 她想不通某件事,过得浑浑噩噩。这日侧栊伺候她穿衣洗漱,竟发现她比刚来时整整瘦了十斤。 胸前骨头依稀可见, 原本略显丰腴的胸脯,此刻都瘪成了个漏气鞠球。腰肢像被削去小半, 恍若一把手就能攥紧。侧栊将长长的系带绕了几圈,才勉强将厚实的衣裳挂到这副骨头架子上面。 时不时抬眸偷乜浮云卿一眼,见她憔悴无神,自己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这次出院放风, 浮云卿固执地说要去南边的院看看素妆。 那次争执后, 韩从朗将素妆关在南院。太妃与县主能在寨里自由走动,但身后会跟着韩从朗的几位亲信, 无异于步步监视。至于荣常尹,他是殿帅,趁乱跑来兴州, 不能待太久, 快马加鞭回了京城。若京内有异动,随时会与韩从朗传信。 侧栊听罢她这想法,连连说不行,“南院有佘大佘二把守,您是进不去的。您忘了么,昨晚主家才跟您说过,往后出院放风不能乱走,更不能去南院看施小娘子。主家这几日心情低落, 时常殴打仆从, 您还是避避险, 不要忤逆他。” 浮云卿盥了手, 将玉做的手指仔细盥洗干净。她敛眸睃着红珠手串,尽管手腕青紫淤血,可红珠手串依旧漂亮,每遇阳光洒落,红珠手串就会流动着暗暗的红光。这件手串与敬亭颐一样,隐秘又晦暗。 冒着风险到南院去,也是想向素妆打探敬亭颐的消息。毕竟牙婆嘴里的敬亭颐身份有多重,听起来总能让人脑补出个背负血海深仇的男郎形象。 到底是年青,没见过多少阴险事,故而免不了会犯些错误。 浮云卿想,既然女使阻拦,那她就跑到韩从朗面前说。韩从朗虽常羞辱贬低她,虽日复一日地囚禁她,可并没对她做出实质性的伤害。她赌韩从朗不敢害她的命,他会把她当作人质要挟官家。 韩从朗口口声声称,他做这一切,都是为着获取与她相配的资格。他常森然一笑,猛地拽过铁链,把她拽下床榻,用他虚弱的声音腐蚀她的心。 “都是为了你,是你把我逼上了绝路。” 接着就开始讲,十几年前,他是卑贱的庶子,她多情的眼里藏着许多人,唯独没有他。 短暂回忆,再气急败坏地把铁链往地上一摔,“我众叛亲离,你享尽宠爱,凭什么?” 继而把铁链箍得更紧,恨不能箍碎浮云卿的身骨。 起初遇上韩从朗发疯,浮云卿怔忡无措。后来遇见的次数多了,甚至能嘲讽几句,乐于看他气急败坏。 无非是要忍受一些极其难听的谩骂与变本加厉的禁锢,她不怕。 浮云卿从来不空想,拉上侧栊尾栊,直奔凌云阁。 这个时候,韩从朗都会在凌云阁处理公事。 浮云卿带着侧栊尾栊直愣愣地闯了进去,从一层踅到顶层,空荡荡的阁楼里,竟没见着一个人。 浮云卿叫两位女使在外面守着,说道:“我想在这里等他回来。” 贵人等贵人,把仆从撵出去倒也正常。 两位女使应声说是,心想反正凌云阁这地她俩熟悉。当真俩人的面,浮云卿也跑不到哪里去。 把女使推到阁外看门后,浮云卿偷摸往外瞄了几眼。很好,侧栊尾栊对她很放心,尽职地做守门童,没转过身看她。 凌云阁岑寂安静,浮云卿长吁了口气。 半月前,她就发现了凌云阁暗藏玄机。一层西面墙满墙花瓶,插着各种鲜花生花。第六排左起第六个插着牡丹花的瓷瓶是密室机关,她曾窥见佘九转动此瓶,架子随之移动,露出个黑漆漆的密室。 机关好猜,妙的是开密室时,阁里仍旧静悄悄的,并不像话本子里描写的那样,“厚敦的室门发出沉重的声音”。门开得悄无声息,浮云卿扒头一瞥,铺满苔藓的墙壁上放着桕烛灯台,烛光黯淡葳蕤,一直蔓延到愈发狭窄的密室洞里。 她确信,韩从朗就待在密室里。 浮云卿沉气噤声,提着衣裙悄摸往里走。 平常她没这么大的胆子,敢当着女使的面往密室里去。进寨以来,她一直处在被动的地位。如今有用的消息都打探完了,寨落地形烂熟于心,身边人的脾性也都摸清了,是时候莽头往前跨步囖。 鞋履踩着泥盘盘的地,边走边给自己打着气。 密道狭窄,恍似能把她的脏器挤到九霄云外。里面的烛光愈来愈亮,拐过几道弯,终于睇见了人影。 她虚虚欹着潮湿的墙壁,窝在暗处隐匿身形,先打量打量里面的情况。 先听见韩从朗扬声问了句:“卓旸的尸骨捞出来了吗?” 回话的是佘九,他沙哑低沉的声音极具辨识度。 “主家,您先前不是说,要把卓旸毒死在湖里吗?毒齑都下到湖里囖,前日小底去商湖看了一眼,冰层化了又结,从远处望去,冰层绿油油的,像片大草原。不过气味难闻,小底没敢上前看。佘家军驱赶了几家住在崆峒山脚的百姓,无人伤亡。现在山脚与百余里湖都带有毒性,就是要捞尸骨,小底们也不敢冒险去。还是,主家您改变了主意,想把他拉出来鞭尸?” 韩从朗翘着腿窝在太师椅里,盘着两颗保定球,听罢佘九这番话,不屑地扯了扯嘴角,“鞭尸?佘九,你倒提醒了我,噢,把他从湖里拉出来鞭尸,不失为一种乐趣。不过湖里都是毒,他的尸身恐怕早被腐蚀成了怪物。把这么晦气的东西拉出来,反倒会惹得自己一身腥。” 保定球在他手里正转逆转,太师椅一晃一晃,两者“嘎吱嘎吱”的声音在空旷宽敞的密室里不断回荡。 韩从朗懒散地往后仰着身,悻悻道:“我在想,卓旸会不会假死或诈尸?不行,还是得捞出来。我得亲眼确认他死得彻底,倒不是为着鞭尸,只是图个安心。佘九,你快马再去巩州一趟,交代弟兄们戴好护具,破冰捞尸。” 佘九没有立即答应,他犹豫道:“恐怕不好捞……” 且不说是假死还是真死,单说能否捞到尸骨,答案都是否定的。百余里商湖,天寒水冷,听当地百姓说,湖水足有十几个健壮汉子加起来那么深。这时用网捞,恐怕不合适。且商湖是弓箭状的封闭湖,没有下游,下了毒后,变成一汪臭气熏天的死水。就算几万人下湖捞,恐怕也得捞到下辈子去。 佘九把下湖捞人的苦难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闻言,韩从朗盘球的动作一滞,说这倒也是。还未来得及开□□代些其他事,就被从侧方走来的佘三截了话。 “主家,小底带人在商湖仔细捞了几遍,谁的尸骨都有,就是没卓旸的尸骨。” 韩从朗疑惑地噢了声,枯拢着眉心问:“怎么捞上来的?” 前段时日,他的确派佘三往巩州走了趟,只不过当时吩咐的任务是按时给百姓发放粮食。毕竟如今的巩州是个封城的州郡,外面的粮草进不来。夺下巩州,剩下的就是安抚民心。不曾想,到最后佘三竟是超额完成了任务。 佘三做事谄媚,滴水不漏地回道:“陇西的官盐营设在巩州。小底叫弟兄们往湖里洒盐,半晌后所有死物就都飘上来囖。商湖水是国朝最密的,只洒了三桶盐,没有浪费。主家放心,营里盐山充足。” 其实在捞尸这件事上,佘三佘九各有各的考量,可偏偏人就怕比较。佘九原本好心劝阻,结果落得韩从朗一句:“猪脑子。” 骂过后,韩从朗转眸睐及佘三,“没见卓旸的尸骨?你说,他是根本没死,还是尸身被箭矢上的毒给融化了?” 这个问题上来不得半点马虎,佘三认真回:“小底以为,是尸骨被箭矢上的毒腐蚀囖。那几杆毒箭里,有小底搽的毒药,也有小底射出的一杆,小底清楚那毒。再说,就算尸身仍在,数杆毒箭分别射向卓旸的心肺,除非他是金刚身,否则难逃一死。小底以为,总归是死人。” 韩从朗心想这话在理,便不再计较这个话头。 这几人说得云淡风轻,这头浮云卿听得恨意骤生。她攥紧拳头,后槽牙咯吱作响。她恨不得冲上去捅死这群卑鄙小人,可没有贸然行动的底气,何况他们下个话头转到了敬亭颐身上。只得贴紧墙壁,竖着耳朵细听。 有几句重要的话被风声与隐隐的狼吼声尽数吞没。不过浮云卿听出了大致意思,他们想让敬亭颐死。 待敬亭颐踅至巩州,届时延州尘埃落定,被韩从朗控制的数万陇西军与佘家军,会往死里攻打敬亭颐带的军兵。敬亭颐必会不顾一切地去巩州,因着在韩从朗放出的假消息里,浮云卿尚停留在巩州。 然而这些忤逆话,仅仅是让浮云卿怒目圆睁。真正令她藏不住身形的,是韩从朗说的另一番话。 “待延州事定,咱们就坐等看好戏罢。看看敬亭颐与官家这两拨人,到底怎么斗。俩蠢蛋抢夺燕云十六州,不顾内地事宜,这事说出去谁不嗤笑一声?他们一定没想到,耶律隆德与耶律隆庸其实听命于我。辽国俩耶律氏兄弟明争暗斗,官家与敬亭颐这对翁婿撕咬争抢,真是一出好戏。噢,准确地说,不是翁婿,是世代结仇的宿敌。” 他说风凉话时,佘三佘九俩人就垂眸盯着投映在地面的灯苗影。 忽地双眸一缩,见一道人影飞快朝这里踅来。 “站住!”俩人默契地同时呵斥。 原想跑来个不要命的老鼠,哪知抬头细看,竟是气冲冲的浮云卿。 “韩从朗,你把话说清楚,不要空口诋毁敬先生和爹爹!”浮云卿气得大喘气,伸出修剪极好的指甲,直指韩从朗的脑门。 她飞快瞥眼韩从朗,旋即将目光移向别处,环视着神秘的暗室。暗睃一圈才发现,这片地哪里是狭窄幽闭的密室,分明是个小型斗兽场! 韩从朗窝着的那把太师椅后面,摞着一笼接一笼的凶兽。花蟒蛇,灰狼,吊睛白额虎,比小腿还长的毗狸…… 凶兽闻见一股陌生的气息,眼里泛着绿光红光,一齐瞥向怔忡的浮云卿。 有几种凶兽的面貌,浮云卿曾在秋猎遇险时见过,所以眼前这几笼都是被下了疯药的疯兽。 一群疯兽里,唯独一笼灰狼反应激烈,尾巴尖下竖,刨着肥厚锋利的爪,“哐哐”地擦着笼杆。 它们凶狠冒光的眼,似要 把浮云卿给生吞活剥。浮云卿心想,或许她要因莽撞行事而丧命在此了罢。不过就算死,她也得在死之前弄清真相。 密室里的三位满脸惊讶。 不过眼下不是问她为甚会走到密室的时候,韩从朗重新转起保定球,吊儿郎当地说:“空口诋毁?公主,你的口气真是大。不仅口出狂言,还乱给人扣帽子。我是不是空口诋毁,敬亭颐最清楚。” “你有什么资格念他的名字。”浮云卿冷声道,“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我的爹爹,我的郎君。” “是么,未必罢。” 公球母球恰好转到最初所在的位置,接着被韩从朗猛地往后一抛,恰好落到锁着六匹灰狼的铁笼里。 保定球落笼声一轻一重,跳了几下,每声都在催发灰狼的疯性。它们躁动不安,尖嘴流着黏稠的口水,堆成一滩白花花的沫子,黏在笼杆上。 韩从朗眯眼乜着浮云卿这副倔驴样。他最烦看她这副嘴脸,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 乜了会儿,她仍在咄咄逼人,“看来你很了解他俩。那你倒是说说,他俩到底在斗什么。” 啧,又在套他的话。平时他给她脸,敷衍几句。今日他不想给脸了,非但不给脸,还得赏她几个耳光,让她不识好歹,让她胳膊肘总往外拐! 韩从朗气得牙痒,恨不能剜下浮云卿身上一块肉,尝尝她的肉,是不是带着呛鼻辣眼的倔味! 今日就给她个教训,让她看看,谁才是她需要讨好的人。 韩从朗猛地站起身走到浮云卿身旁,掐着她的胳膊肉,把她拽到关着灰狼的笼子前。 随即开笼,忽视浮云卿的挣扎咒骂,用力把她往笼子一甩,继而关笼闭锁。 见人影扑来,灰狼聪明地往两侧一躲。待到铁笼被锁上,它们才一个接一个地围在浮云卿身遭,死死盯着她。 浮云卿摔得不轻,隐隐觉得身上哪几根骨头断裂开来,捂着腰腹浑身疼。 还未开口臭骂韩从朗,就听他给其中一头灰狼下了口令,“坐。” 下一刻,离她最近的那头灰狼就屈腿坐到了她面前。 浮云卿皱眉抬眼看,待看清眼前物后,霎时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看清那狰狞器物了罢?”韩从朗站在铁笼前,笑得恶心。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我给灰狼下的是令它抓狂的疯药罢?呵,我告诉你,这六匹都是尚在发霪期的公狼,我给它们下了霪药,霪上加霪,好不容易看见个母的,你猜,他们会不会整死你?” 言讫,又朝最靠前那头灰狼下声指令。只见那狼骤然向前一扑,在浮云卿的尖叫声中,划破她的裙摆。 布料被灰狼踩着,渐渐被泛着臭气的口水洇湿。 浮云卿尖叫地向后退,直到退无可退。她抵着笼杆,眼底却不见半星点屈服意。 “韩从朗,你卑鄙无耻。” 其实这时候,简单的咒骂已不足以表达浮云卿的恨意。都说骂人先骂娘,浮云卿知道,韩从朗真正在乎的不是她,而是他卑贱的娘。 都说那些傀儡是按照她的模样做的,实则不然。一个又一个空洞的傀儡,都是他懦弱惨死的娘! 他对着他早死的娘做不耻之事,人神共愤! 好,横竖得死,在受辱死前,让她过过嘴瘾,看韩从朗这小人跳脚罢! 浮云卿说:“你这怂货,是不是还记得你娘被一群野狗……” “闭嘴!闭嘴!” 不等她把话说完,韩从朗就攥着笼杆,疯狂朝她吼。 浮云卿 第137节 睚眦目裂,那凸出的眼球布满可怖的血丝,像一条条红蟒,飞快往浮云卿心里钻。 浮云卿却勾起一抹凉薄的笑,“你这种人,就算做了官家,也抹不掉血液里的卑贱卑鄙。你该死,你就该死到你娘肚里。” 韩从朗攥得笼杆咯吱作响,“给你脸了?你这臭婊婆还敢威胁我……” 看看罢,这才是所谓深情郎的真面目。浮云卿心里悲凉,什么因她才走上绝路,放屁! 韩从朗往后退了几步,朝灰狼吹了声口哨,“看看我这卑贱人,怎么整死你。” 紧接着,六匹袒露狰狞器物的疯狼,挤搡地围到浮云卿身前。 有的划烂她的褙子,有的抢走她的鞋履。 真到受辱的时候,心里反而不再惧怕。只是恶心反胃的本能让她止不住尖叫。 “啊!” 她甩着手臂,紧紧护着自己,嫌脏一般地闭上眼。 不曾想,料想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她悄摸眯开眼,却见灰狼踌躇不前,而笼外的韩从朗气急败坏地下命令,叵奈灰狼只是摩擦着爪,丝毫不动。 韩从朗先反应过来,他连说几句脏话,又恨铁不成钢地斥道:“是手串搞的鬼!” 闻言,浮云卿举起右手腕,晃了晃。 只见灰狼抖着毛,连连往后退。它们惧怕的目光,直直射向红珠手串。 黯淡无光的笼子里,红珠手串散发着暗红的光,光束时而显,时而灭。 她曾无比嫌弃这怪异难解的红珠手串,不曾想手串却在这时候救了她的命。 惊喜之余,恍惚想起,那晚敬亭颐说过的话。 “这件红珠串由二十八颗百毒珠制成,气味浓烈怪异,可人闻不到。” “这种气味,能吓退所有猛兽,哪怕是那日遇见的疯兽变异兽,红珠串都能将其驱散。” 甚至能驱散,被下了浓烈霪药的疯兽。 那时她跟眼前的韩从朗一样,疯魔地听不进任何话。不曾想,哪怕敬亭颐不在她身边,他依旧护着她。 浮云卿摩挲着百毒珠,眼里渐渐攒了许多泪花。明明,她被韩从朗百般侮辱时都没落泪,偏偏避开了险境,委屈得像丢失所有宝贝玩具的小孩。 她捂脸痛哭,手腕随着身子一抖一抖,把灰狼吓得够呛,哆嗦着转向韩从朗,那六根腌臜物件直怼韩从朗的眼。 韩从朗隔着笼杆,揪起一只灰狼的耳朵使劲拧,“忘了主子是谁了?” 灰狼两方为难,最终忍了霪念,乖巧地窝倒在韩从朗身前。 韩从朗呢,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他知道说哪句话能戳浮云卿的痛处,他了解浮云卿,亦如浮云卿了解他。 随即拍着巴掌嗤笑,“精彩,真是精彩。不过,你以为他是谁?仅仅是你的深情郎君吗?” 他阴阳怪气地说:“哎呀,要是敬亭颐知道,你竟能为一个欲图造反的前朝皇子哭天抢地,恐怕会感动得痛哭流涕罢。” 第99章 九十九:泄气 ◎怎么,你还想殉情?◎ 韩从朗摆摆手, 示意佘三佘九点亮无数盏摆在暗处的方灯。 昏暗的密室骤然变得无比亮堂,无数道强烈的光束凝聚成一捧光曜,刺向紧紧贴着铁笼杆的浮云卿。 她哭得几欲昏厥, 明明泪花是往下流的,可偏偏阗了她的耳朵, 叫她听不清韩从朗的话。 浮云卿掖一把泪,拍着胸脯艰难地喘气。清泪把原本浑浊的眼眸洗得干净明亮,可抬眸看光那刻,还是被刺得眯起眼。 “你什么意思?”她问。 韩从朗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 掏出铜管似的锁钥, “啪嗒”一声开了铁笼。 他抬脚猛地朝前踢,沉重的笼门砸向六匹灰狼。灰狼痛得低声嚎叫, 笼子一开,争先恐后地窜出笼。 痛到极致,再生猛的公狼也没了霪欲, 眼里的绿光渐渐消失, 狰狞猩红的器物终于萎缩下来。 灰狼群把韩从朗这厮当作狼王,此刻窝在笼外看韩从朗走近浮云卿,而浮云卿狼狈地掏出一把短刃,在韩从朗面前划了划。 灰狼见韩从朗有危险,龇牙咧嘴地警告浮云卿,不曾想却遭韩从朗一计眼刀。 韩从朗弯腰,捡起被灰狼口水洇湿的残破布料,这里一片, 那里一片, 最后将数片布料攥在手里, 枯瘦如柴的指节翻飞, 将布料扎成死结,扔到浮云卿怀里。 他挺直腰杆,低头睐着失势的浮云卿。曾经的天之娇女,如今跌落凡尘,脏得不行。而浮云卿抬头望着他,满眼恨意。 “还不明白吗?”韩从朗沉声说道,“你只知道敬亭颐是前朝人,却不知他是前朝皇子。他可不是一般的前朝皇子,他的母妃是元灵帝的宠妃惠嫔。惠嫔姓敬,敬亭颐随她姓。从他进公主府当教书先生那刻,他就开始蓄势造反囖。噢,也许造反这个念头,出现得更早。” 他背着手,假惺惺地给自己洗白,“人嚜,都是有利益冲突才会斗得死去活来。这天底下,我想当皇帝,他也想当,我能怎么办,当然要明里暗里同他斗。” “我不信你对他的身份从未起疑。他常外出,你当他是去做什么?你以为,他每夜持剑杀人,都是打着皇城司副使的幌子?错,他是杀阻止他造反的所有人。你以为他为甚会对你这么好,你不会以为他是真在乎你罢?天真!他是想利用你,要挟官家禅位。” 既然决定磨破嘴皮子揭露真相,那干脆把一切的一切都倾倒出来罢。 韩从朗又道:“卓旸,他本来不姓卓。他是寿春芾氏的后人,是前朝世子。还记得明吉这个小内侍罢,他为我做事,按辈分来算,是卓旸的远方表兄弟。” “荣缓缓与施素妆这俩小娘子,你的好姐妹,你不会以为,人家俩待你真诚,是因为喜欢你的脾性罢……你这张嘴,在好姐妹面前,常是有什么说什么。她俩窃取有用的信息,荣缓缓供给荣殿帅,施素妆供给我。别当人家俩都蒙在鼓里,对造反一事毫不知情。荣家沆瀣一气,把你骗得彻底。你狼狈至此,荣缓缓倒轻松脱身,真是可怜。” 每说一句,浮云卿的脸色就白一分。起初哭得满脸通红,今下脸色比飞雪还白。嫣红的嘴唇像是蒙了层厚实的白纱,唇瓣张张合合,想说些什么话辩解,可又不知说什么。 “骗人。”她无力反驳,“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么……你说什么,难道我就要信什么?我说过,没人比我更了解他。” 恶狼在前,她尚想勇敢搏一搏。可如今,明明险境已过,她没有屈服于韩从朗下三滥的手段,没有被玷污。劫后余生,可她却像被抽走了全身筋骨,泄了力气,软瘫颤抖。 韩从朗说:“我有骗你的必要吗?骗你,好让你与敬亭颐离心,与身遭亲朋好友离心?话语是真是假,你自己心里清楚。 自己心里清楚…… 浮云卿眨了眨眼,眼周干涩酸疼。 后来佘三佘九一人揪着一位小女使,将两位失职的女使甩到韩从朗面前。 韩从朗出了笼,重新窝在那张太师椅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满意地喟叹一声。 他故作落寞,指腹轮换着在扶手上面弹奏无声乐曲,“保定球脏了,可我还想盘球。你们说,该怎么办呢?” 意有所指,佘三佘九都噤了声。俩人知道,韩从朗又要发疯了。 当小底的,这时候要是虾腰上前,谄媚地说:“小底立马给您买新的”,未免太不知好歹。 韩从朗对仆从的沉默很满意,他垂眸乜着侧栊尾栊。 两位女使惶恐地跪在地上,眼神懵懂,全然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倒是在想,没拦住浮云卿,而主家又说了这番话,是不是在暗示她俩,要买球赎罪。 俩女使也是倒霉,根本不知道凌云阁有密室这事,只顾没心没肺地守在阁外。结果被拽到密室,惶恐至极。 韩从朗拢紧掌心,朝女使说道:“不如你们俩猜一轮拳罢,谁输,我挖谁的眼珠当球盘。或者一人挖一个眼球,凑成两个。保定球嚜,一公一母,声音一轻一重,两个球缺一不可。这两种方法,自己选,还是我来选?” 言讫,斜眼窝在笼里失魂落魄的浮云卿,补充道:“或许让她来选。” 方才说罢真相,韩从朗又嘲讽许多句,这些浮云卿都没给回应。眼下听及挖眼珠的话,浮云卿才肯抬眼,憎恶地瞪着韩从朗。 “干脆来挖我的眼球。” 浮云卿撑着一副落魄身,摇摇欲坠地站起来,一步一步朝韩从朗踅近。 眼前模糊不清,她荒谬地想,是不是哭瞎了。 事已至此,破罐破摔倒是个好结果。 “你我之间的事,何必拉无关紧要的人下水。” 浮云卿抬起握着短刃的右手,她想,杀不死韩从朗,多捅他几刀也好。 不料刚调好姿势,就被韩从朗飞快弹出的石子击落。石子坚硬锋利,划过她的手掌,霎时划出一条带血的长口子。 韩从朗以为她想不开要自杀,讽刺道:“怎么,你还想殉情?” 说殉情,是因他笃信敬亭颐死期将至。谁死在谁前面不要紧,只要最后结局是双死,不就是殉情吗? 当然,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嘲讽浮云卿的机会。顿了顿,又道:“殉情,好歹双方得互生情意罢。你爱慕钦佩敬亭颐,他呢,约莫只把你当作顺手的工具罢。” 伤口划得长,倒不算深,可还是叫浮云卿枯拢了眉心。 万念俱灰时,下场小雨都能把人砸得粉身碎骨。 侧栊尾栊吓得大气不敢喘,一面怕韩从朗迁怒浮云卿,一面怕自己的眼球不保。 局面僵持了半晌,末了韩从朗叹声气,“女使无罪,那牙婆总有罪罢。” 言讫拍拍手,消失许久的佘三佘九又押着仨牙婆走近。 蔡牙婆,房牙婆,赵牙婆仨人嘴里塞着破布条,干瞪着眼求情。 “牙婆惹不得。”韩从朗眯起眼,打量着三位牙婆,“说这说那,到最后,连主家的事都给说了出去。” 他那卑贱的婢女母亲走得早,母亲留下来的遗物大多被韩斯烧毁。 他拽来傅母,将傅母的手摁进燃烧的火盆里。傅母废了双手,他却得了一幅没被烧毁的自画像。 那是母亲给她自个儿画的。 他病态地爱上了那个遥远模糊的形象,并在多年后惊喜地发现,浮云卿与母亲眉眼相似。约莫只有两分像,可旁人连这两分像都没有。 他给浮云卿面子,也是给母亲面子。傅母印象里的母亲温柔大方,根本不是韩斯嘴里的霪荡妖女。倘若母亲还在世,怕是也会像浮云卿那样劝阻他,不要迁怒无辜的女使。 韩从朗陷入甜蜜的回忆,蓦地弯腰捡起那把短刃,接着走到蔡牙婆面前,卸掉她的下巴,手下的动作又准又恨。 “嘎吱——” 短刃无情地剜进牙婆的眼里,在血色深渊里尽情搅弄。 在牙婆尖细刺耳的惊呼中,一对眼球落到了韩从朗掌心里。 蔡牙婆的眼眶里渗着两行血,她佝偻着腰,恍似中了牵机药,腰杆佝偻得几欲变形。她的手虚虚靠着脸,想捂住凹陷的伤口,可又不敢。 血浆迸溅到房牙婆与赵牙婆脸上,俩人抽搐地往外边爬。刚爬了两步,又被佘三佘九拽了回来。 韩从朗将短刃扔给佘三,“冲着公主的方向,把这俩婊货的眼珠剜下来。让公主看看,保定球是怎么制成的。” 浮云卿怔忡得七魄丢了两魄,她连连往后退。然而佘三佘九带着牙婆,不断逼近她。 最终,在她的尖叫声中,两对眼珠落地。 浮云卿 第138节 “捧给她看看。”韩从朗说道。 只是不等佘三佘九拾起眼珠,浮云卿就眼前一黑,斜着身昏迷过去。 霎时,密室里阗挤着牙婆的喊痛声和女使的哭泣声。 人一昏,韩从朗随即叫上佘三佘九,一起把眼珠投给饥饿的灰狼。 这时,他的疯性才完全显露出来。 他乜着花容失色的女使,“滚出去,各领十棍。” 话落,一把抱起浮云卿,抬脚往外走。 比及踅至拐角,他吩咐佘三佘九:“这仨牙婆,剁开喂狼。” 接下来的血腥与尖叫与他无关。 他换了一批照顾浮云卿的仆从,全都是他亲手培养的女军,不会再犯侧栊尾栊犯过的种种低级错误。 看样子,浮云卿还得昏上一阵子。 趁这大好时机,他找来寨里精通机关的王老汉,抬起浮云卿的右手腕,说道:“老汉,你来看看,这红珠手串到底怎么解开。” 老汉欸了声,捻着百毒珠,眸色晦暗不明。 “主家,据小底所知,这是前历朝最稀奇的宝物,知道的都说这串叫‘婆娑杀’。但具体的解法,小底不知。恐怕解铃还须系铃人,您得找到婆娑杀原本的主子,让他说出解法。另外,这珠串认主。能戴到小娘子手腕上,就说明珠串已经认她做主。就算火烧冰融,穷尽办法,也解不开。” 韩从朗疑惑问:“万物相生相克,有没有能克婆娑杀的物件?” 王老汉惶恐说没有,“主家,您还是尽早找到系铃人罢。” 韩从朗心想说了相当于白说,潦草噢了声,便赶走了王老汉。 所以还是得绑来敬亭颐,刮他的肉,削他的骨,也得问出解下珠串的方法。 韩从朗将更沉的铁链扣在浮云卿的手腕与脚腕,命女军撤了她那几箱物件。 吃的穿的,以后他来提供。 未几,屋里便只剩下一个精致华丽的金笼,一张柔软厚实的床榻。 是夜,桥头渡死一般地寂静。 第100章 一百:相逢 ◎在这么狼狈的时候,与他相遇。◎ 逼仄的四方院墙里, 栽种着一株轮囷离奇的蟠木。蟠木枝桠伸展,有的甚至探进了屋里。哪怕身处北地冬日,蟠叶依旧苍翠。肃雪压硕枝的景象, 总能让人想起国朝百姓爱吃爱做的一碗豆腐汤。 新鲜的豆腐切成直直方方的小块,甩几缕蛋花, 出锅时再加一小把芫荽。捧着一碗豆腐汤一饮而尽,身子暖和和的。 新来的一批女军里,厨艺最精的是高挑清瘦的捞玥。 捞玥偷摸找到卖豆腐的老汉,用碎银子换来一方白豆腐, 烧着干草生火, 麻利地做好豆腐汤,就着几碟咸菜, 一起搁到食盒里。 她是这批女军的女军长,也是韩从朗新封的掌事女使。照顾看管这类事,全任她调度负责。毕竟她在女军里以心狠手辣, 冷漠无情而著名。她威信最深, 韩从朗很信任她。 然而冷漠如捞玥,却撬开了浮云卿身上的锁链,给她搽过止肿药膏后,又悄摸搬来一张软榻,放在榉木窗边。 提着鸳鸯食盒踅进里屋,见浮云卿踩着鞋帮子,虚虚地将身欹在窗棂边。 “小娘子,吃碗热乎的豆腐汤罢。” 捞玥搬来方桌和杌子, 轻轻放在靠窗的地方。 浮云卿噤了声, 没有回应。纤细的手腕伸出窗外, 试图将外面嘒嘒的月光拢在掌心。 眼前时而飘过三对浑浊的眼珠, 时而飘过凶恶的灰狼,时而飘过韩从朗小人得志的嘴脸。 心口像被一块大石头死死压着,她的嚎叫与啜泣无法将沉石挪动半分。反而越挣扎越郁闷,想不通,当真想不通。 捞玥给她披件厚氅。她比浮云卿高出不少,今下垂眸睐及浮云卿几乎瘦骨嶙峋,心里百感交集。 她再三恳求,浮云卿才勉强踱几步,呆呆地坐到杌子上面,舀起豆腐汤,吃得食不知味。 捞玥先前去过京城,恰好碰见浮云卿出降。 那时浮云卿灵动贵气,洋溢着幸福的气息。翟衣金袖套着一副曲线玲珑身,搭着云鬟簪珥,活似下凡普渡的仙子。 金车慢悠悠地驶过御街,道路两边挤满了聒噪的看客。捞玥长得高,就算站在人群外,也能睃见车内端坐的浮云卿。 那时的她天真无虑,是被捧在手心的天之骄女。而今,面前的天之骄女举手投足之间,仍旧矜贵优雅。 可捞玥宁愿她不优雅,哪怕大哭一场也好。 浮云卿握紧汤匙,柔软的豆腐划过她干涩的喉管,竟尝出了久违的家的味道。 她哑着声劝:“你把我从笼里放出来,倘若被韩从朗知道,怕是会像牙婆一样,活不成了。何必沾染一身腥呢……” 捞玥毫不避讳地回:“人人都有各自的恻隐之心。” “所以你对我动了恻隐之心?”浮云卿颤着恍若沾染霜雪的眼睫,“可你我萍水相逢,我并不认为,你是真心为我好。” 从前,浮云卿会感念这份恩情。现如今,她浑身扎满了刺。苛待她,是因她的身份。可对她好,怕是别有所图。 从前也有个无条件宠她爱她的人,她毫不设防,结果那厮一直欺瞒她,利用她。 她的情窦初开,满心春日,她羞红的脸与献出的吻,在他眼里,怕是非常可笑罢。 浮云卿揉着右手腕,指节时而搓过红珠手串,“捞玥,你出去守院罢。我想一个人待着。” 她仅仅是随口一说,实则并不好奇捞玥异常的举动。 捞玥欸了声,收拾好碗筷,提着食盒走了出去。 人呢,遇见外人在场,总会强撑着体面架子。瞥见捞玥走远,浮云卿的精神头可见地萎靡起来。 她需要很多独处时间,去消化她被骗得团团转的事实。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敬亭颐的身份起疑了呢? 大概是秋猎后罢。秋猎遇险,惊魂未定。后来待在公主府修整一番,那段时日,二妗妗顾婉音常邀她到矾楼小聚。 二妗妗握着她的手,“府邸内人多眼杂,说什么,做什么,都不方便。” 她反问:“有什么要紧事吗?” 二妗妗支支吾吾说没有。但她一眼就看出了二妗妗的难言之隐。 彼时听闻二妗妗在备孕,找了太医与民间知名的大夫,一直怀不上。她还当生育这事是二妗妗的难言之隐,每每相聚,总会设身处地地宽慰她。 浮云卿抬眸凝睇,夜色如墨,眼前的雪景灰蒙蒙的,而她的记忆却五光十色。 她从二妗妗支离破碎的话语里品到许多信息。 她与敬亭颐在南侧林遇险,坠崖,绝望地等待救援,那厢爹爹唤来一帮兄姊闭门说事。 听及二妗妗提到此事,她并未多想。秋猎后,兄姊们待她与敬亭颐都冷淡许多,能不来往就不来往。她想,临近年关嚜,大家都忙,顾不上她也正常。 她并未把闭门说事与大家异常的反应联系在一起。 在密室,韩从朗提到:“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的郎君,你的好姐妹骗了你吗?大错特错!你们浮家的人,哪个没骗过你?” 所以那时闭门说事,说的就是敬亭颐的身份罢。这样想来,官家早就知道敬亭颐是前朝皇子,在秋猎时把这事告知兄姊。兄姊们的支支吾吾,大抵是官家令他们保密。 大家为什么要独瞒她一人呢? 浮云卿想,也许大家并不知道敬亭颐要造反。仅因她先前说过,最恨前朝人,尤其是前朝皇子,故而才不敢把事实告诉她。 原先,兄姊们未曾婚配,他们是相亲相爱一家人。后来各自加冠及笄,娶新妇,嫁新郎,大家分成无数个小家,都有各自的顾虑,所以做不到完全真诚。 浮云卿确信,亲人之间的爱不假,兄姊们并非故意欺瞒。他们只是想她好好地,无忧无虑地活着。 但他们连同她的郎君,的确骗了她,甚至蓄谋已久。 她可以说服自己原谅亲人,但绝不宽宥敬亭颐。 捞玥仿佛知道她心里所想,在离开前,把她捎来的一箱物件搬了过来。 浮云卿揿着密钥开锁,只听“啪嗒”一声,下刻精致的篾丝箱就露出了条浅而窄的缝。 篾丝箱浅,里面只装着一张写满字的宣纸。 隽秀的字迹洇着墨,乘着昏暗的光线垂眸睐去,原来那些字,只组成一句话。 “我心亦如卿。” 秋猎遇险后,她无比怜爱敬亭颐。某日敬亭颐称养好了伤,将她拥在怀里,扣得紧。他汲取着她的气息,缱绻地说:“臣带您练字罢。” 于是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把这句话写了无数遍。 她能从他的字迹里,看出他绝望的爱恋。捎这张纸,只是想他了。 浮云卿慢慢将宣纸展开,把头埋在宣纸里,拼命嗅着根本不存在的草药气。 像只乌龟,探头忍受着烈日的熏烤,此刻终于缩回了壳。 那张宣纸仿佛把她带到了京城,周遭是熟悉的人事,熟悉的风景。 早点铺蒸笼里冒着香喷喷的蒸气,头陀诵经敲梆,商贩拉着长腔的吆喝声,金车辘辘驶过,她黏着敬亭颐,佯作抱怨,如愿以偿地得到一个虔诚的亲吻。 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子,甚至平常到令她觉着枯燥,此刻都成了一种妄想。 假的,全都是假的…… 再也忍耐不住,浮云卿跪在冰冷的地面,痛苦的脸被宣纸掩盖,放声痛哭。 无数破碎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紫藤花廊下的邂逅,花圃洞房里的悸动,一次次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一次次纵容她坠入情爱深渊…… 他的眼眸里,凝着搽不去的僝僽与浓情,她一次又一次地深陷其中。哪怕发觉出些许异常,也从不愿深究。 只因是他,只因他是敬亭颐。 唯一令她心动的男郎,她抢夺来的驸马,她尊敬仰慕的敬先生。 所以他说的爱恋都是假的罢。他需要一个痴傻愚笨的工具,好让他顺利上位。所以她只是一个工具,工具嚜,用完就扔。 她无法把儿女情长一桩一件地捋清。 最初她待敬亭颐,的确像待一件有趣的玩物。可后来他们日夜相伴,她动了真情是真,将他放在心里是真。 浮云卿 第139节 她贪恋他的母性,爱恋他的霸道与醋意。他是她的伴侣,更是她认定的“母亲”。 这种畸形扭曲的爱,她不敢同旁人说,旁人也无法理解。 偏偏他敞开怀抱,温柔地接受她带给他的所有。她还以为,自己三生有幸,遇良人结良缘。 原来都是假的啊…… 呜咽的哭声清楚地传到捞玥耳里。 她抵着门扉,竖起耳朵听了许久,犹豫许久。 时局变幻莫测,从前敬亭颐在明处,韩从朗在暗处。如今俩人的地位颠倒,让捞玥有机可乘。 她真正的主子,是浮云卿日思夜想的敬亭颐。她是虢州庄的人,后来蛰伏在韩从朗手底。 大家都说韩从朗造反果断狠绝,殊不知,敬亭颐才是那个得利的渔翁。 捞玥对敬亭颐会做皇帝这事,毫不存疑。 可今晚窥见浮云卿的失魂落魄,她的想法竟破天荒地动摇了。 一切的一切,尽数被敬亭颐掌握在手。 他知道韩从朗使离间计,将他引到燕云十六州;知道卓旸会牺牲在冰湖,而浮云卿会跟着韩从朗来万福寨;知道浮云卿会被告知真相。 实际情况是,虢州军与官家派出的禁军,两军会合,派两万人平定燕云十六州。此后禁军归京,而虢州军歇在均州。 均州,是离兴州最近的州郡。 换而言之,只要敬亭颐想,他随时能诛灭韩从朗这帮反叛势力,救出浮云卿。 但这半月来,他始终按兵不动。 捞玥知道,敬亭颐每日都在忍受着巨大的煎熬。 刘岑催他,趁京城不备,联合各州郡,一起攻打京城。这是造反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 若此时不反,时局变幻,官家会猛地反扑,他们将毫无优势可占。 所以于敬亭颐而言,这是个颇为艰难的抉择。 救浮云卿,意味着此后造反,胜率几近于无。不救,他又怎能忍心不救。 捞玥没有进屋安慰浮云卿,她抬眸望着黑漆漆的天。 临近年关,瑞雪兆丰年,今年会是祥瑞年。 这一切,该做个了结了。 捞玥掏出卷好的信,绑在信鸽腿上,倏地把信鸽往空中一抛。 霎时,那只信鸽就飞得无影无踪。 她是刘岑的养女。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把敬亭颐当作亲兄长,他忍辱负重,她心疼,但无计可施。 那么这次,她就大胆地帮他一把罢。 虢州庄里的人,都是无家可归的候鸟,竭力扑闪着千疮百孔的翅膀,飞来飞去,始终寻不到个落脚的地方。 捞玥过惯了这种心惊胆战的日子。从前浑浑噩噩地过着,这次,她要绚烂绽放,哪怕绽放后玉石俱焚。 敬亭颐也会这样想。 捞玥抹去眼尾的泪花,想了想,还是推开了门扉。 她像个孤魂野鬼,静静地站在门口,身影被月色拉得细长。 浮云卿看不清她的神情,只听她开口说道:“小底给您指条明路。” 这一晚,众人心思各异。 星推月移,延州军帐内烛火葳蕤。 杨思邈与成璟围着沙盘桌坐,一脸严肃。 成璟揣度道:“正使的意思是,你是假装与韩从朗勾结,实则早向官家陈述了情况?” 杨思邈说是,“我没把事情原委告知我那妹妹。但愿她不要做什么傻事。太宗驾崩后,她承遗旨守皇陵。多年深居简出,过着青灯古佛的苦日子。空守个太妃的名号,实则与女冠无异。早年有一子一女,后来都夭折了。认清河县主为养女后,精气神才好了点。男人为争权夺利,不断设局,落局的却总是无辜的女人。这出实在身不由己……” 延州事发,亏得杨思邈把状况告知了官家,事情才没闹大。如今延州安定,党项人没落半点好处,夹着尾巴逃跑。有的跑得慢,做了俘虏,受不了严刑拷打,便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所以在今下,禁军,陇西军,虢州军,都识破了韩从朗的歹计,三军合伙做戏给佘家军看,认真做了半月,结果还真把韩从朗给骗得团团转。 杨思邈开口说:“经此一事,算是摸清了驸马都尉的底。他的身份与目的,我军无需关心。陇西军,职责是守好陇西七十二州郡。旁的事,只要官家不说,咱们就按兵不动。” 成璟知道,杨思邈是在告诫他不要淌这趟浑水,但仍开口问:“若我方按兵不动,那公主……” 杨思邈数落他格局小,“你还不懂吗?救公主这事,用不着我军去抢风头。禁军,虢州军,有一方去营救就好囖。说不定,两军都会去!不要瞎操心,最后还会沾染一身腥。” 说倒也是这个理,成璟硬着头皮说好。后来送走杨思邈,刚想歇息,就见有人不顾守军阻拦,夜闯副使营帐。 成璟刚拔剑出鞘,竟见是他的妻胡佟踅来。 胡佟孕七月,肚皮顶得比鼓大。大夫说,这是怀龙凤胎的迹象,怠慢不得。成璟怕影响她歇息,故而俩人分帐而睡。 见胡佟掖着泪花奔来,他连忙放下剑,拥着她臃肿的身安慰。 “这是受什么委屈了?”成璟搵着帕给她擦泪,心疼地问。 哪知胡佟歪歪斜斜地跪到他面前,拽着他的襕袍求情。 “郎君,妾恳请你出兵下兴州,把公主从歹人手里救出来罢。”胡佟哭得大声,“妾打听到,她受韩从朗那狗贼百般折磨,人都丢了半条命。郎君,你我能结缘,全靠公主做媒。今下她遇难,你怎能坐之不理呢?” 都说女怕嫁错郎,其实郎也怕娶错妻。好在成璟有幸得了位贤妻,俩人情投意合之际,每每会想起浮云卿。 若非橫桥那场相看宴,他俩估摸就要错过了。 不过感激归感激,但出兵攻打万福寨这事,还需再想想。 成璟的犹豫激恼了胡佟。 她猛地推开成璟,在他挽留之际,掏出一把短刃,虚虚抵着圆滚的肚皮。 胡佟随意抹一把泪花,坚决道:“丑话说在前,你要是不救,我和俩孩子就命绝于此!成婚后,我与好姐妹的来往越来越少。现如今,我只有公主一个好友。她良善体贴,我发过誓,只要我胡佟还活着,就不会让她受委屈。现在她颠沛流离,无人支援,我也绝不独活!” 说着就抬起手腕,不过在短刃接触到衣裳前,成璟就夺过了短刃,猛地甩在地上。 “你这又是何必!”成璟握着胡佟的手,给她揉着浮肿的手腕。 兴许是私心作祟,兴许是心底的意气被胡佟激发了出来。 他噤声片刻,继而开口:“我答应你。” 他说:“杨正使担心韩从朗会调换军符,故而把真军符交由我保管。军符在手,我立即领兵下兴州。” 胡佟哭得更惨,不过是欣喜而哭。 是夜火星四起,散是满天星,聚集起来,已渐渐成燎原之势。 敬亭颐站在瞭望台,俯视着十八连营。 刘岑猜他有所顾忌,不迭吹着耳旁风。 “庄主,再不发兵攻打京城,往后可就没机会了!” 凡此种种,这些劝解话,半月以来,他说了无数遍。 叵奈都被敬亭颐当成了耳旁风,充耳不闻。 没辙,刘岑只好使出杀手锏。 “我儿,你若还认我这个老父亲,我求你,起兵罢。”刘岑苦苦哀求,“你要知道,现在不反,往后再难占据上风。” 敬亭颐澹然道:“往后,会有好时机再次降临。我想,届时再反。待时机成熟,待各州郡都臣服于我,再起兵造反。” 敬亭颐转过身,静静地看着饱经风霜的刘岑。 在他记忆里,刘岑魁梧高大。而今,他长大了,刘岑却缩成白发老头。 “父亲,我想领兵攻兴州。” 敬亭颐的“想”,与旁人不同。他只要想,就会不顾一切地做。 曾经,他说想复国。如今,他的话外之意,是想救浮云卿。 刘岑怎会不知道他的心思。 此时此刻,再多的劝阻都已无用。 刘岑直愣愣地看着敬亭颐走下塔楼,无可奈何。 良久,他喃喃道:“你该知道,放弃这个时机拐去兴州,于你于我,于整个虢州庄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愿你说的另一个好时机,当真会准时降临。” 次日,兴州又落着鹅毛大雪。 雪势将铁蹄声掩去大半,却还是被佘三灵敏地捕捉到。 看清寨外形势后,佘三慌慌忙忙地跑到凌云阁,说大事不好。 韩从朗搂着傀儡,斥他坐不住场,“什么事?” “主子,万福寨外面忽然出现大批陇西军。小底站在塔楼上看了看,不是杨节度使那帮人,是成璟领着陇西军打过来了!” 一听这话,韩从朗忙捞来几件衣裳穿好。 “什么?”韩从朗满脸不可置信,“怎么会?他们应该待在延州才对……” 怎么会,怎么会…… 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他是被这三帮人合伙给阴了。 好啊,好啊,三帮人马给他演戏,把他骗得彻底。 韩从朗心里一沉,顾不上其他,穿好甲胄,召集佘家军应敌。 不曾想刚迈出凌云阁半步,就被箭矢射中了右腿。 眨眼间,气焰强盛的陇西军就攻破了万福寨,将佘家军杀得片甲不留。 射箭人正是成璟,他骑着骙瞿骏马,居高临下地睐着韩从朗。 韩从朗折断箭矢,“你……你为甚还能调动陇西军?” 成璟满眼凉薄,“会耍阴招的可不止你一人。你放眼看看,你那数万佘家军,如今何在?” 何在? 浮云卿 第140节 韩从朗闻言望去,佘家军不在寨内,反而在寨外堆成了一座座尸山。 原来敬亭颐派捞玥给佘家军饮水的那口井投了毒。 佘家军打水洗澡,用膳。毒发正好需要一晚,清早刚穿好甲胄,人就已经软瘫无力,哪还能舞枪弄剑,只能任由陇西军刺杀。 所以常言厚积薄发,蛰伏许久,就为了今日的出其不意,一招致胜。 甚至不等韩从朗骑上马厮杀,败局就已落定。 死到临头,韩从朗心底倒像明镜一样,什么都明白了。 虽然佘家军全军覆没,不过好在他还藏有几批死士,密室里也有大批凶兽,能撑一时是一时。 此刻人与兽都被放了出来,场面混乱。 成璟并不想当即杀死韩从朗,遂将他死死捆住,交由两位军兵看守。 旋即握着缰绳拐头,遣散一拨人,对身后一小队人马说:“随我去解救公主。” 闻言,韩从朗笑得森然,他怎么忘了,还有浮云卿这个人物在。 成王败寇的无情之处就在此,成也一瞬,败也一瞬。 他的人生即将落幕,不过临死前,势必要把浮云卿也拉入地狱。 他朝成璟说道:“你以为,她会安生地待在院里吗?” 成璟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韩从朗抬着下巴,示意成璟往桥头渡那处看。 桥头渡燃起熊熊烈火,蟠木易燃,枝桠探进屋,会立即把几间屋烧得只剩黑齑。 业火吞噬着一方小院,没人能从这等火势里逃生。 就算今日不出意外,他也会派人点火烧院,烧死那个总是顶撞他的婊货。 “我用世间最硬最沉的铁链锁着她,把她关在金笼里。遣散女军,院里只留她一人。”他挑衅地看着成璟,“快去灭火,给她收尸罢。” 成璟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攮了韩从朗一剑。接着驾马,飞快踅至桥头渡。 一面灭火,一面试图闯入院。 火势愈来愈盛,成璟找来湿毛巾,正准备往里冲时,蓦地被一女军拦住。 这女军正是捞玥。 “公主不在此处。”捞玥沉声道。 顾不上想她这话是真是假,成璟本能发问:“那她在何处?” 捞玥没有回应。 说罢该说的话,她飞快跑没了影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偏偏成璟就信了她的话。 因为捞玥消失的那瞬,正好有亲信来报,敬亭颐领虢州军来了。 成璟松了口气,旋即投入胜负已定的战局,利落地斩杀死士与凶兽。 寨里刀光剑影,人影四处窜逃。未几,血腥味就蔓延开来。 几帮人浴血厮杀,谁都没注意到有道娇小的身影,灵活地躲过火炮流星与枪林箭雨。 雪势颓山,远处山脉绵延,像是要折倒在万福寨。天压得越来越低,逼仄灰蒙,叫人喘不上气。 血浆泡在纷纷乱乱的雪花里,不多会儿,纯白的厚雪地便全然覆盖上了浓烈的血色。 红与白交际之间,有道青影不断晃动。 浮云卿提着衣裙,不顾一切地往东头跑。 捞玥说,往东直走,道路尽头是万福寨的侧门。穿过侧门,她就自由了。 青衫飞扬,冰雪催枯了她的眉心。耳边北风呼啸,脸庞也像覆了一层冰。 浮云卿不顾一切地疯跑,裙摆翘起的弧度越来越高。 桥下清波青绿影,在群山头的掩映下,她是茫茫天地间不可多得的一抹春意。 喘气声愈来愈大,浮云卿眼前一片模糊。 恍惚间,她穿回了春三月。彼时公主府内的乌桕苍翠骇绿,而她懵懂地待在廊下。 最初的最初,什么事都还没发生。 终于,穿过侧门。 她靠双腿,逃出了阴暗的囚笼,结束了这段不堪回首的俘虏岁月。 她抬起眸,眼前一定会是接她回家的军队。 她的确看到了数万大军,但大军受领头人压制,半步未动。 明光鎏金铠甲镀着一位威风凛凛的年青郎,金银钿大刀配在腰间,远远望去,那是位英勇的将军。 哪怕隔着几里地,她仍能清楚地描摹年青郎的面容。 她爱得热烈,恨得极致的人,竟措不及防地出现在她面前。 敬亭颐。 浮云卿眼里的锋芒被他的甲胄割得粉碎。她没未想过会在这么狼狈的时候,与他相遇。 他如今是装都不肯装了,穿着前朝甲胄,淡漠地望向她。 那双眼里,总算浮现出它原本的神色——毫不遮掩的滔天恨意。 而后,他利落地搭箭拉弓,“嗖”地射出一把火箭,直直朝她奔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读者阿台灌溉21瓶营养液,感谢读者西伯利亚二哈灌溉1瓶营养液~ 第101章 一百零一:回来 ◎也许他明天就会回来。◎ 冰天雪地里, 火苗倒显得稀贵。 浮云卿紧紧阖着眸,腿脚像被脚底下的冰给冻住了。有杆火箭朝她所在的方向射来,她的两腿却像灌了铅, 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不过她确信,火箭不会伤她分毫。 果然听见身后传来“扑通”一声, 侧身望去,中箭的竟是韩从朗。 他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静悄悄地跟在她身后。此刻火苗灼着他的身,一尾火越燃越旺, 眨眼间, 他就烧成了个火人。长杆火箭射得精准,射穿了他的心。 活生生的人, 霎时被烧得面目全非。韩从朗胡乱翻滚,像一条竭力蠕动的肉虫。 浮云卿连连往后退,这时又有四杆火箭一齐射向他。 韩从朗的手腕与脚腕, 皆被火箭钉死。这条蠕动的肉虫, 被火箭强迫掰直。 渐渐有烧肉味传来,浮云卿这才意识到,箭矢头的火苗不同寻常。这类火苗焰温最高,焰火燃烧的热度能轻松熔化铜铁,何况是娇嫩的人皮。 韩从朗的喉管与鼻腔都呛出了大股鲜血,浮云卿只来得及乜见他暴突的眼珠,下一瞬,他的脸与身就化成皴皱黑黢的焦皮, 人也断了气。 浮云卿被眼前这骇人场面吓得不轻, 兀突突地愣在原地, 丝毫未曾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不过待在万福寨做俘虏这半月, 她也不是吃素的。没听见动静,但背后蓦地凉丝丝的,恍若有条蟒蛇在甩着尾巴靠近她。 没想太多,浮云卿飞快侧过身,扬起胳膊防卫。 结果—— “啪!” 这耳光扇得真是实在,不搀半点假。几里外,数万虢州军望得真切,一时瞠目结舌,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头浮云卿也满眼震惊。 原来那条甩尾的蟒蛇是敬亭颐啊。 敬亭颐侧着脸,那双澹然平静的眸里,浮现着些许惊愕。他也没想到,俩人小别重逢,话没说一句,他竟又被扇了一耳光。 缓过来神后,倒颇感欣慰。 很好,力气渐长,手法日渐娴熟。她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仍旧顽强成长。 浮云卿的胳膊垂在身侧,暗自攥紧拳头。 其实她是无意为之,她本能地想开口解释,再一想,凭什么向乱臣贼子解释?再说,就算没这出意外,赶早赶晚,她都得把敬亭颐暴揍一顿。 就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罢。 敬亭颐偷摸睐她,她也偷摸斜眼观望他。 嘁,明金镀的甲胄都穿上了,真是威风得很呢。就这一副病弱身,还敢穿沉甸甸的甲胄,真该把他压病压倒,看他还怎么做忤逆之事。 她曾以为她见过敬亭颐所有模样。情动难捱时,他红着眼尾,揉着她渍层水光的嘴唇,一下比一下重。落寞吃醋时,他扯着她的裙摆,无声挽留。他光风霁月的模样,他澹然镇定的模样,她都见过。 唯独没见过他意气风发,威风凛凛的模样。 这模样罕见,她却不是第一个看见的人。 所以说剪不断理还乱。情意是捋不完的,尽管她心里不承认,但她仍旧爱着他。从前恨不得把爱意写在脸上,如今却只能压在心底,不敢叫任何人看出。 浮云卿本能地躲避,甚至往那具焦尸处挪了挪。 韩从朗死得磕碜,但好歹算是死了。 浮云卿揉着手腕,到现在她的手腕肉还肿得老高,韩从朗对她做过的坏事,她记得清楚,一件不敢忘。 俩人怔愣时,成璟骑马赶到。 他利落下马,觑见韩从朗的尸体,心里一阵恶寒。 成璟朝俩人掖手行礼,随即比了比手,示意亲信将韩从朗的尸骨带下去。 原本韩从朗被麻绳捆着,不料这厮还留有一手,悄摸用匕首割开麻绳,割了两位守兵的喉。 韩从朗不知从哪处听见浮云卿往侧门跑的风声,一路瘸着腿追到侧门。若非敬亭颐早有先见之明,带军守在侧门,浮云卿怕是又得遭受毒害。 浮云卿 第141节 成璟把经过解释一番,“臣原本想带这逆贼进京,打入诏狱,听候官家发落,结果他自己倒上赶着寻死。不过就算死了,臣也得把这具焦尸保存好,命人带回京城给官家看。” 死就死了,浮云卿想,她心里叹了不知多少声死得好。她的心思不在韩从朗身上,开口问:“素妆阿姊呢,她没受伤罢?” 成璟满脸为难,“这……公主,臣实话跟您说,寨里的人,不论男女老少,一概打为乱臣贼子。臣都打听清楚囖,韩从朗与荣殿帅是主谋,而施小娘子,杨太妃与清河县主,这仨人也都与韩从朗有利益往来。所以这几人一个都逃不了,臣一并捆了,押回京城。” 成败只在一瞬,如今尘埃落定,贼子落网,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施家,荣家,杨家,韩家,四家皆有罪。 成璟没把话说太满,不过他想,浮云卿能听懂他的话意。 他知道浮云卿于心不忍,可既然敢淌浑水,就得做好有朝一日计划败露的准备。 成璟说罢,又转眸看向敬亭颐。 “驸马,这身甲胄威风,只是往后不要再穿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是乱臣贼子呢。押送贼子归京这事,交由你去做罢。陇西军非承官家懿旨,不得擅自离地。”成璟又掖手朝浮云卿道谢,推心置腹地说:“臣与内子感恩公主做媒,自成婚后,总在想如何报答您的恩情。这次率兵前来,违反军规,回去怕是得挨军棍。不过臣不后悔,若早点知道您的处境,臣定会提早率兵踏破万福寨。” 浮云卿感动地说道:“替我向胡娘子问好。待孩子百日举宴,我定去讨盏酒吃。” 琼林苑猎场上,胡佟道自己有喜。只是那时不显怀,洋溢着精气神。今下算来,胡佟已经孕七月了。时下孕妇常早产,不足月妊娠并不罕见。即将临盆的孕妇,因担忧她的处境,请成璟冒险出兵,这份恩情,无以为报。 成璟应声说好。事情一件件地做成,他也不欲在此多做停留,说罢几句场面话,旋即骑马领军折回延州。 寨墙外,佘家军的尸体摞得比泰山还高。中毒的尸体不能留,敬亭颐摆摆手,霎时无数火箭如流星般射向尸山。 渐渐眼周可见全是黑雾,鼻腔里阗塞着难闻的烧焦味。浮云卿踅到角落,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重。 成璟告别时,有那么一瞬,她真希望陇西军能把她送回京城。可这不是强人所难嚜…… 她看不懂成璟眼里的深意。 迟钝如她,都知道敬亭颐这身甲胄是前朝服制,他带着叛军攻寨,就算扫清了另一拨乱臣贼子,难道就能洗清他欲图谋逆的罪孽了吗? 她不信成璟不懂,可成璟的确没说懂。 所以她走上了绝路,尽管她从牢笼里逃了出来。 她只能被敬亭颐这拨人带回京,可她不愿。若非天寒地冻,路途遥远,加上她不认路,她也想像成璟那般潇洒,寻来一匹快马,只管走就是。 黑雾缭绕,万福寨被火烧成灰烬,没有停留在此的必要。 雪越下越大,遥遥睐去,浮云卿就被快雪花酿成了个雪人。 敬亭颐三步并两步地走到她身边,终于开口说出重逢后的第一句话。 “随我回家。” 话语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甚至不等她回话,就兀自将她拦腰抱起,轻松地将她摁到北落马的背上,先给她披了件厚实的鹤氅,旋即利落上马,将她拥在怀里。 体型有差,故而身后的虢州军看不见浮云卿的身影。虽然痛失良机,但他们相信,庄主冒险救人,定有他自己的想法。想必是公主还有利用价值罢,理解,理解。 先前敬亭颐吩咐过,只要接来公主,虢州军应即刻兵分两路,一拨去均州,一拨折回虢州。故而此刻大军默契地分流,马蹄声整整齐齐,各自回各自的去处。 随敬亭颐一道归京的,是数位死士。这些死士浮云卿认得,先前在兔演巷来了场惊心动魄的初遇,后来敬亭颐调.教好死士,带到她面前展示成果。再后来,她与卓旸踅至商湖,十几位死士皆被韩从朗射杀。 见过几次面,每次心境都不相同。正因如此,才叫浮云卿多生感慨。 氅衣挡着冰凉的甲胄,把她裹得暖暖和和的。敬亭颐说什么话,她全当耳旁风。 她明明活着,脑里却走马灯般地重复着过往场面。 春三月至立冬前,这段岁月过得悠长闲适。这段时日里发生的事,一桩一件皆有迹可循。可自打她知道敬亭颐的欺瞒,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扭曲缠绕。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一切就结束了。 她还记得,卓旸无助地跪在冰面上,不等她品出他眼里的悲戚之意,她就被韩从朗挟至万福寨。 起初,她是骄傲的青鸾,绝不能忍受此等侮辱。于是不顾一切地往外逃,被韩从朗掐着喉咙威胁。后来韬光养晦,趁着放风时打听消息。那时多么期待敬亭颐能带她走啊。 知道真相后,她内心崩溃。原来卧榻一侧睡的不是意中人,而是乱臣贼子。 她想,若能与敬亭颐见面,她怕是会失心疯一样地大吼大叫,宣泄她的糟心。 然而今下意外相逢,她却成了个痴傻儿,什么反应都没有。 不喜不怒不悲,像具行尸走肉。 再回过神,听敬亭颐开口问:“您要去商湖看看吗?” 浮云卿张了张干涩的嘴唇,声音也涩得要命,“卓旸,他还活着吗?” 没人捞到他的尸骨,可说他还活着,又觉无比牵强。 提及卓旸,敬亭颐倏地勒紧缰绳。 北落仰着头,冲着灰蒙蒙的天,长声嘶鸣。 敬亭颐说:“也许他明天就会回来。” 他从来不给模棱两可的答案,所以尽管今下答得驴头不对马嘴,可浮云卿一下便勘破了他的话外之意。 她没有立场指责敬亭颐。正如捞玥所言,人人都有各自的恻隐之心。卓旸惨死,敬亭颐只会比她更心痛。 浮云卿说看看也好,“商湖死气沉沉,不如拐到香津楼罢。我有物件落在那里。” 茫茫天地间,她忽然觉得,没有一处是她的归宿。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又闹别扭了,不过不会闹太久。闹别扭期间,会把文案走完~ 第102章 一百零二:后事 ◎一命换一命,他救活了她的命。◎ 北落与他的主人脾性相像。说过什么事, 立马去做,半点时间都不肯耽误。偏偏跑得稳当,骑在马背上, 不觉有半点颠簸。 浮云卿抻手接着雪花,双手一拍, 酥雪霎时化成雪水,黏在指缝间,啪嗒啪嗒地往北落的鬃毛上流。 她想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疯子。扪心自问,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些什么。 北落脾性好, 鬃毛湿透, 它就停脚甩甩毛。它乖巧地甩毛,这厢敬亭颐就扣着她干瘦的腰杆, 带她往后挪。 敬亭颐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方帕子,给她擦手。 他沉声说:“赶路要紧,不要玩水。” 浮云卿没出声回话, 把头一扭, 看天看地,唯独不看他。 她把敬亭颐素有的澹然化为己用,此刻凝眸观景,瞧起来闲适自在。然而心里始终不平静,雪水融进心扉,掀起一层层巨浪,快要把她拍死在岸边。 要不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呢。瞧瞧她身后这位男郎罢,穿着花里胡哨的甲胄, 金银钿大刀时不时擦过她的腿肚。如今他翻身得势, 从不称“臣”, 一句句“我”说得顺溜。 他之前明明不是这样。他会趴在她耳边, 轻声哄:“回家再玩闹,好不好?” 他会穿宽松的对襟衫,任由她扯松宫绦,把他规整的衣衫扯得凌乱。 如今的敬亭颐,满身锋芒,甚至都敢爬到她头上,反过来命令她囖。 所以她喜爱的模样,都是他刻意伪装而成吗?她嫌他变了,可万一他生来如此呢? 回过神来,蓦地吁了口长气。白花花的哈气喷薄而出,恍似一团浮云,一吹就散。 不能打北落的主意,那总能呵气吹气罢。 浮云卿想,她总算知道为甚失意的文人,要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了。若非这样,心里郁闷呐,郁闷到极致,就会寻来根麻绳抹脖子。吊死鬼死得多难看,吐着舌头翻白眼,她才不愿落得这般下场。 于是只能做一些奇怪的举动。 吹了几口气,上下嘴皮子一碰,暗叹敬亭颐心思深沉。 敬亭颐模样比从前威风,可还像从前那般絮叨。 拢紧她的氅衣,撩起她被寒风吹乱的发丝,真是百宝囊降世,还掏出个细绒耳暖戴到她耳朵上。 尽管话没从前说得好听,可该有的关心,一件不落。 实话说,不悄摸睐他是假的。浮云卿不知瞥了他多少眼,不过每次侧眸,都没看到他嘴里有白气喷出。 大冬天,嘴里不冒气,无非有两种情况。一是这人死了,身子冻得硬邦邦的。别说哈气,不冒尸臭味都是好的。二是提前往嘴里塞了冰块,含了半晌。 她知道敬亭颐嘴唇和口腔的温度,曾经大胆地往他嘴里刮涎一番,几乎就快要被他的温度融化囖。 好好的人,含冰块作甚。 不迭腹诽时,俩人就进了巩州。 敬亭颐贴心地给她讲起巩州的形势,“成副使带军兵分两路,一批攻落万福寨,另一批人马众多,平定巩州。今早寅初,陇西军悄摸踅及攻州,打得佘家军落花流水。这场仗打得轻松,佘家军皆已伏诛。陇西军特意封锁了战胜的消息,故而那厢韩从朗并未及时获取巩州的最新形势。” 旋即补充道:“如今未末,想必地方厢军早已把场面清理好了。您去内城,不会看到血腥场面。” 敬亭颐轻描淡抹地揭过此事。实则双方交战从不是件轻松事,从作战到收场,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稍有不慎,时局就会翻个底朝天。战争过后,死尸众多,堆积成山,常伴有瘟疫爆发。故而收场时,第一件事就是放火烧尸,接着泼水冲血,捡起断肢残臂,来回洒扫。 光是消散血腥味,都得花费不少心思。 及至内城,通衢干净整洁,闻不见半点异味。浮云卿心叹陇西军做事迅速细心,不愧是国朝最强盛的一批军队。 巩州的景色与从前别无二致,无非冷清些,积的雪更厚些。 无论战败战胜,受苦的总归是老百姓。这时老百姓惊魂未定,都关紧院门躲在家里。偌大的内城,几乎没人走出家门,细细一窥,倒像座诡异的死城。 没想太多,浮云卿领着敬亭颐踱将香津楼,不曾想还与熟人打了个照面。 香津楼前仍旧搭着彩棚,棚架上挂着各种精致的彩灯。不过碍于天还亮着,灯罩子里的灯芯还未点上。 走近后,眼前原本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 只见虢国夫人满脸心虚,扣着猩红指甲,往一国字脸中年武将身后躲。 那中年武将浮云卿不认得,不过他倒自来熟,兀自掖手行礼,“公主殿下辛苦。” 浮云卿干瞪着眼,心想你好歹得先自报家门罢。 现在她最怕听见“辛苦”这俩字。每每听见旁人对她说辛苦,总觉这一切好事坏事,都像被人提前谋划好一般。 因为她始终蒙在鼓里,所以大家看不下去,安慰一声“辛苦”。 浮云卿轻咳几声,正想开口问话,就听敬亭颐搭腔回:“杨节度使,你不在延州待着,怎么跑到巩州来了?” 噢,原来这厮就是大名远扬的杨二哥,杨思邈。 浮云卿不动声色地打量,一面附和说是呀,“此遭多亏有成副使出手相助,我才能从贼窝里脱身。成副使提过一嘴,正使副使未承懿旨,私自带兵离地,违反军规,得挨数十军棍。他说正使你是延州最遵守军规的人,谁挨军棍,你都不会挨。怎么你就贸然跑来巩州了?” 杨思邈自知理亏,尴尬地赔不是,“臣这次来巩州,是来向公主您赔罪的。您也知道,平南王走得早,无儿无女的,只留下一位孤零零的遗孀。平南王与臣感情深,他走后,弟媳没个依靠。杨家的家风嚜,只要姓杨,谁有困难都得帮一帮。弟媳也算半个杨家人,因此臣对她多有照顾。她嚣张跋扈惯了,只要不犯法,做什么事,臣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浮云卿 第142节 杨思邈推心置腹地解释前情,接着又说:“这不,弟媳最近看上一处宅邸,喜欢得紧。叵奈那宅邸早名花有主,不过那户人家只把地皮买了下来,常年不住。一个屋檐下,住不出两家人。臣想,干脆帮一帮。臣用了点私权,让衙门重置地产票,我们出钱把地皮买走。那时臣想,就算原主家来囖,用些银票也能将其打发走。后来听您来巩州游玩,臣赶紧给您定了脚店,就在香津楼。臣所言句句属实,若当初知道原主家是您,就是给臣一百个胆,也不敢占您的便宜啊。” 言讫把虢国夫人推到浮云卿面前,“弟媳,你好好给公主道歉。” 事已至此,虢国夫人只能敛袂道礼,数落自己的不是,祈盼浮云卿的原谅。 说完话,又掏出一张地产票,双手奉上。 “奴家的东西都搬干净囖,公主,这是奴家当时用来置买宅邸的地产票,请您收了罢。往后那宅邸是您的,您再来巩州游玩,奴家随时前来陪同。” 浮云卿冷哼一声。 巩州这等晦气地方,谁爱去谁去,她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了! 那猩红长指甲捏着地产票的边角,刺得浮云卿眼疼。 浮云卿接过地产票,当着虢国夫人的面,把地产票撕得粉碎。 动作慢条斯理,可每撕一下,总能令虢国夫人想起当初她站在宅邸门口,臭骂浮云卿的场面。 那时她骂得难听,撕票的动作鲁莽狠疾。做事冲动,不曾想过后果。 浮云卿猛地将稀碎的地产票往空中一抛,地产票沾着雪沫子,像一张张纸钱,纷纷扬扬地洒在杨思邈与虢国夫人身遭。 “只因不知原主家是我,便能罔顾国朝律法,将地皮随意转手。如今知道是我登住不成,便携人前来致歉。若原主家非我,怕是这辈子都等不到你俩的道歉了。杨节度使,天底下没有你这么做事的。”浮云卿冷声说道,“你既然肯承认自己动私权,想是能接受处罚。杨太妃仗着娘家有你这个二哥护着,什么疯事都敢做。为了给清河县主一个好名声,她竟带着县主投奔韩从朗。这件事,你知道罢。届时会由大理寺与刑部共审此案,至于太妃与县主会落得什么刑,那就要看官府怎么判了。” 这世间总是格外残酷。你有关系能走后门,能肆无忌惮地仗势欺人,可总有比你关系更硬的,你总得服输。陇西节度使又如何,只要沾上谋逆,不死个人都是轻的。 国律如山,任你是天子还是平民,一旦犯法,公平待之。 没人比武将更清楚律令的威严。杨思邈眼前昏黑,颤颤巍巍地说是。 惊慌之余,也庆幸浮云卿并不知晓内情。他为官家做了许多桩忠心事,难道还没能力救回两位亲人吗?再说动私权,谁不懂官官相护的道理?做事靠人情,一环套一环。若因滥用私权被褫夺职位,那天底下的官员都得被遣返回老家! 官家敢么?当然不敢。 他心里想,公主与其警戒他,不如把这套话术跟她的驸马说说罢。明明驸马才是隐藏得最深的恶人,按国律,驸马受凌迟都不为过。 反正人都有旁观看戏的顽劣天性。杨思邈想,傻有傻的好处,最起码能安生地多过几日。真怕到时真相大白,浮云卿会哭着抹脖子。不过皇家的事,与他有何干系。 杨思邈听着浮云卿的训斥,从不反驳,只附和教训得对。后来说一番场面话,带着虢国夫人离场。 小厮生得一对千里眼,瞥见俩地头蛇走远,呵腰踅近浮云卿与敬亭颐,朝俩人比了比手,“二位贵客,里面请。今日后厨备好了香饮子,二位舟车劳顿,喝一盏香饮子暖暖身罢。” 浮云卿摆手说不用,“原先我定的那间屋,可有新客住?” 小厮回没有,谄媚地说:“嗐,莫说一间屋,如今整座香津楼,都给您留着呢。今日店家去外地办事,派小厮接应您。您身份贵重,小底不敢怠慢。” 浮云卿意味深长地噢了声,跟着小厮上楼。一面叹,现在挣钱真不容易。小厮待在巩州,要顾着不得罪地头蛇,还要兼顾其他客人。短时间内,经历韩从朗占据巩州与陇西军平定巩州。换做旁人,怕是早就躲在家里不肯出来了。偏偏这小厮不仅敢出门,还热情待客,恨不得把浮云卿捧到天上去。 小厮推开门扉,比手请浮云卿与敬亭颐进屋。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大床。屋里空荡,放眼望去,什么私人物件都没有。 小厮体贴地开口说道:“二位贵客,倘若没有其他吩咐,小底就告退囖。小底在一楼算账,有什么事,随时唤小底来。” 言讫,不等客人回应,他就已关好门扉,三步并两步地下了楼。 敬亭颐不解问:“您是有什么物件落在屋里了?” 浮云卿不想跟他说话,兀自坐在床边,暗睃一圈空荡荡的屋。 她倒也想让卓旸留下个什么物件,好让她来寻。可卓旸什么都没有留下,捎来的衣裳被韩从朗烧尽,而那把短刃,随他一道坠入冰湖。 她执意往巩州拐趟,仅仅是想看看这间屋。 “国律,年前最后一月即十二月,白事不得大办。出殡摆席,不得声张。只许抬着棺椁下葬,不许嚎哭,不许布白幡。年底大家欢喜,大兴白事招惹晦气,明年霉运缠身。待来年一月,允许补办白事。”浮云卿垂眸道,“十二月归京,一月才能给他立碑。他有没有跟你说过,他最喜欢哪个地方?活着处处受限,死后总得葬在好地方。” 心被扎得次数多了,人就会变得麻木。 浮云卿从没想过,她会待在这间屋,用最平静的语气,说最残忍的话。 她必须要承认一个事实——卓旸不能起死回生。 他的尸骨,兴许是被剧毒腐蚀,又或是被湖里的食人鱼给啃得精光。总之,他因她而死,死得惨烈。 在生命面前,欺骗还算得上什么事。卓旸是前朝世子,可一命换一命,他救活了她的命。 浮云卿说:“他过得潇洒,最讨厌那些繁文缛节。所以我想,他应该不喜欢厚葬罢……” 说起这个话头,浮云卿终于肯对敬亭颐说句话。 “你比我更了解他,他的身后事,该大办还是小办,没人比你更清楚。” 不愿再叫他“敬先生”,她念了声他的名字。 “你说,他想葬在哪里?” 作者有话说: 没什么悬念,死了就是死了,作为男配,他不会起死回生。最后会给卓旸写个单人万字番外。卓旸的结局,前面章节有提示。“死在她最在乎他的时候”,于卓旸而言,这是最好的归宿。 第103章 一百零三:病发 ◎我想看看你的脸。◎ 敬亭颐踅及窗边。榉木窗关得紧实, 四四方方的木屋像一座升温的熏笼,他无助地困囿在此。 他其实没有底气与浮云卿对视,所以故意穿一身甲胄撑场。沉重繁琐的铠甲撑起他的脊梁骨, 好让他能站得比雪青松还直。 敬亭颐支开窗,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在远处的远处, 厢军将死尸押到乱葬岗。这时未到十二月,故而厢军在火堆旁挂上一串接一串的白幡。他的心跟死尸的遭遇一样,都被戳成了个四处漏风的筛子。 雪势不停,四周静悄悄的。他待在窗边, 思绪飘到远方的商湖。 敬亭颐撺紧腰间的金银钿大刀, 僝僽地回:“青云山。” 事态发展至此,有些事情, 他想慢慢同浮云卿说清楚。 “青云山上那座无名坟冢,葬着许从戡太医。” 浮云卿眨了眨眼,“等折回京城, 我把这事同缓缓说说。她一直在寻许太医的坟冢, 心里郁结。倘若知道许太医就待在青云山,一定会了却心愿。” 再转念一想,知道又如何。 荣常尹怕露馅,提早折回京城。如今事情败露,荣家几十口人一并被押入诏狱,听候发落。 她没办法把诏狱里的罪人带到青云山,把坟冢指给缓缓看。 至于卓旸…… 浮云卿说这事到时再说罢。她知道敬亭颐只是随口一说,青云山并不适合卓旸长眠, 何况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动身前, 浮云卿先去当地衙门看了看。 知州与判官狼狈下台, 衙门诸官, 死的死,伤的伤,在懿旨尚未下达前,官僚一致决定,先由推官兼任知州。 衙门富丽堂皇,金玉琳琅铺满,比禁中的装潢还奢华。 推官是个年青人,听闻公主驸马上门拜访,穿着一身官服,信步走来。 遥遥睐见浮云卿脸上的不满,推官掖了掖手,先把衙门贬低一番,“过去风气歪邪,当地酋豪纸醉金迷。衙门里,有些同僚禁不住诱惑,被腐蚀得不轻。公主放心,新年一过,臣就命人修整衙门。” 既然人家志气满满,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浮云卿跟着推官往衙门里面转了转,推官随手推开一扇门,里面坐着几位商议公事的官员。 年青的不过二十来岁,年长的不过四十岁出头。 浮云卿想,这倒也好。整顿地方风气,要不得手腕强硬有后台,要不得初生牛犊不怕虎。巩州积弊已久,反复动乱,给一拨年青人提供了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碍于身份,她不便说太多。只是望着院里一丛濯雪的翠竹,意味深长地说道:“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久坐对腰椎不好,处理完公事,常到院里走走,看看翠竹,兴许会有收获。” 推官哪里会听不懂,不迭点头说好。 最后一程,浮云卿去了商湖。 原本以为商湖死寂,来了才知,原来推官安排了数位力气大的汉子,提着数桶水往湖里倒。 汉子说,这是推官从庙里求来的神水,能净化商湖水质。说得玄乎,结果水刚倒进去,湖水就涌动翻滚起来。眨眼间,湖里的毒就消散不见。 汉子笑得憨厚,“巩州是陇西的腹地,是兵家必争之地。这片土地千疮百孔,但我们自有对付方法。太宗当朝,巩州就已发生过动乱。贼人知道商湖受欢迎,往往会往湖里下毒,残害百姓。神水平时不会用,只在动乱后现身。” 当然,汉子不会把神水的出处说给浮云卿听,这是巩州的秘密。 眼见湖水愈来愈清,浮云卿想了想,开口问汉子:“真没发现新鲜的尸骨?” 汉子说是呀,“湖里打捞上来的,都是几年前不慎坠湖的人。森森白骨,一看就是死了很久的样子。新鲜的尸骨嚜,真没捞出来。” 所以卓旸尸骨无存的事情是真。死者为大,讲究入土为安。尸骨无存,走得不体面。再加上卓旸也没留什么贴身物件,到时棺椁里只能空着。 一众汉子里,混进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她是推官的新妇,听推官讲了遍浮云卿的遭遇,前来宽慰她。 她做寻常打扮,只说是自己是随意来这处走走。 浮云卿并未多想。 商湖不仅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更是能让百姓挣钱致富的财机。商湖出事,最伤心的是老百姓,所以有人来这里看看并不奇怪。 小娘子称家在城郊,以前过冬,总会来商湖耍耍冰嬉。 浮云卿说真是惭愧,“若真论起来,若非我执意要拉他来耍冰嬉,也许商湖就不会出这事了。” 小娘子笑得腼腆,“都过去囖,过去的事,就不要再计较了罢。再过个三五年,商湖会变得与从前一样。” 她大胆地拍了拍浮云卿的肩膀,“一切都会过去的。” 半日四处辗转,浮云卿看景,与人说话,敬亭颐始终默默守在她身后。 浮云卿望着百里商湖,复杂忧愁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 这个时候,汉子与小娘子都已走远。 她与敬亭颐站在湖边,雪花扑簌簌地飞扬,灰蒙的天万里无云。渐渐的,湖面开始结冰,起初结的是一层薄冰。刚冻结好,浮云卿就伸脚踩碎。后来冰层越堆越厚,已经能轻松地承受她的重量。 天际压得低,仿佛触手可及。夜幕降临,那点微不足道的黑,被白雪压制。雪夜里的光亮,不同于太阳光,光线惨白萧瑟,有一束雪光打在湖心。 浮云卿踩着冰,一步一步地朝那处踱去。 敬亭颐并不设拦,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雪光映照着厚实的冰层,浮云卿蹲下身,掌心触摸着最亮的那块冰。 “卓旸,跪在这里,浑身是血。只来得及看他一眼,下一刻,他就砸进了湖里。” 浮云卿 第143节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被寒风吹得将散未散,却叫敬亭颐听得无比清楚。 所以这束雪光,是洒照给卓旸罢。 掌心肉紧紧贴着冰面,不断往外渗的冷意似能把皮肉粘连下来。 凉意从掌心渗到浮云卿心底,她没觉得冷,只是感觉,卓旸用他凉冰冰的手,握了握她的手。 恍惚间,她听见卓旸说:“走罢,不要回头。” 他说,往南走,到春暖花开的地方。 她仍旧想不通,卓旸泛着悲戚意的眸里,到底凝着什么事。 那是种败局已定的悲戚,他仿佛早就知道他会牺牲在此的命运,所以义无反顾地赴死,没留下半句遗言。 这种悲戚,她在敬亭颐眼里也看到了。 浮云卿朝他问:“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她说:“你是要复国的前朝皇子,利用我对你的信任,迅速上位。除此之外,还有吗?” 朔风呼啸而过,将俩人的衣襟吹得乱晃。 敬亭颐垂眸睐着眼前倔强绝望的小姑娘。 千言万语,抵不过一句,她长大了。 从前她对他毫不设防,他夸她一句,她就恨不得把全部事情都跟他说来。如今她满心防备,恨意毫不掩饰。她意识到他的坏,而他再也不用伪装。 他的确是凶神恶煞的坏人,伪装蛰伏数年,如今终于能卸下伪装。 敬亭颐阗然回:“还有很多。您知道的,仅仅是冰山一角。” 他迈步走向浮云卿,她却连连后退。 “我杀过很多人,好人,坏人,一概杀之。” “趁他们还没咽气,我对他们上刑,反复折磨。” “您最喜欢我端方温柔,是么。都是假的,我从来不是只会空谈道理的教书先生。” 他抽出金银钿大刀,在浮云卿惊恐的眼神中,狠狠刺向那块泛着雪光的冰,把平整的冰面刺得四分五裂。冰碴子四处飞溅,把浮云卿最后的念想刺得粉碎。 “我与卓旸一起长大,无论我怎么努力,长辈夸赞的总是卓旸。我心怀怨怼,看不惯他,想让他死。终于寻到时机,与韩从朗联手,杀死卓旸。” “您被韩从朗虏到万福寨,而我并没有中韩从朗的奸计,与禁军联手平定燕云十六州。后来折回均州,并不急着赶到兴州解救您。我只是想看您被韩从朗折磨,满足私欲。” “在公主府那段时日,是这二十四年来,过得最憋屈的日子。您不顾我意愿,招我入赘。天底下,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当上门女婿。婚后,我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我是个自私记仇的人,我想终有一日,我会报复欺负我的所有人,包括您。” 刀刃割着冰面,一道又一道。 谎话一旦说多,哪怕说得再违心,听起来也像掏心掏肺的真话。 说这么多,浮云卿应该会恨他罢。 敬亭颐居高临下地睃着神情崩溃的浮云卿。 她畏缩着身,只管往后退步。泪水断了线地往外流,她真想放声臭骂一通,偏偏泣不成声。 她恨眼前这个彻头彻尾的骗子,更恨对他动春心的自己。 哀恸郁闷,最后竟眼前一黑,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敬亭颐揽过她的身,只有昏倒时,他才能趁机抱抱她。 如今她比柳絮还轻,抱在怀里,毫无重量。 敬亭颐的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每走一步,他都会在心里念一句抱歉。 黑夜落幕,他们的故事也即将落幕。 * 昏昏沉沉地赶路,踏上京城的土地,又过去了半月。 十二月初五,城郊渡口一艘大船靠岸停泊。 船刚靠近渡口,公主府派来的金车就等候在此。 车夫搓着冻成萝卜条的手指头,不迭拱手往手心呵气。在雪地里站了半晌,终于瞥见了人影。 久别重逢,就算他只是个车夫,也激动得原地蹦三蹦。 车夫虾腰踅近,接过行囊,领公主驸马上车。 公主消瘦,驸马憔悴,俩人谁也不搭理谁,尴尬的气息扑面而来。 巩州兵变,公主遇险的消息,在京城里都传疯囖。京城消息灵通,时候再长些,国朝上下都会传遍这道消息。 车夫并不知道其中细节,仅仅是在想,平安就好。 天大的事,抵不过好好活着。 车夫做事利落,接来人,旋即挥鞭驾车而去。 外面天寒地冻,冻得人连连哆嗦。车厢内比外面更冷,人冷,心也冷。 打那日在商湖听见敬亭颐一连串气人话,哭过一场后,浮云卿变得异常冷静。此后不哭不闹不说话,与敬亭颐闹冷战。 坐船十几日,他刚给她披好氅衣,她立马把氅衣拽掉,关紧门,任他说什么都不出来。 彼此折磨至今,浮云卿本想能顺利进公主府,结果刚拐到滑安巷,就听见巷里喧哗聒噪。 踩着脚蹬下车,甫一落地,眼里就塞进无数陌生的面孔。 这些人挤挤搡搡地围着她,拿着姓名簿,直往她手里塞。 七嘴八舌,这厮话还没说完,那厮就插上了话。浮云卿竖起耳朵细听,原来是知道她的两位好姐妹都被关进诏狱,连忙赶来向她介绍自己。 这些人呢,都想跟公主攀上关系。从前见她与施素妆荣缓缓仨人情谊坚不可摧,找不到时机下手。今下老天开眼,公主没玩伴了,他们得赶紧补上去。 世间每种情,都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看对眼,就算一句话不说,也能走得长远。比起自荐,浮云卿更愿意自选。 正想开口呵斥众人,就见禅婆子气冲冲地走来,“诸位都回去罢!年前公主府谢门闭客,诸位各回各家过大年去罢!” 口头呵斥并不能劝退众人,最后还是护卫军挑着长枪踅近,诸位才不情不愿地散开。 麦婆子心里不是滋味,揩干泪眼,握着浮云卿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们也是后来才知道,敬亭颐跑到巩州接应浮云卿去囖。三人同行,如今却只回来两人,缺了一位先生。 他们心里都清楚,缺席的这位先生,再也回不来了。于是默契地避开此事不谈,给浮云卿接风洗尘。 “想吃什么?奴家让周厨去做。要是想吃外面酒楼的饭菜,奴家也能让闲汉给您捎来。”麦婆子亲昵地搂着浮云卿瘦削的肩膀,喋喋不休。 浮云卿叹声气,“我不饿。” 她哪里都没有去,也没有心思管任何事,直奔群头春卧寝,“砰”地合上门,把麦婆子与侧犯尾犯隔在门外。 侧犯尾犯一脸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猜出浮云卿想干什么。 麦婆子拍拍两位女使的肩,“让她自个儿待着罢。” 女使不依,反倒把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扉,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 窸窸窣窣,听不出到底在做什么。 听得认真,身子直往门上贴。 不曾想门扉骤然一开,俩人差点栽进浮云卿的怀里。 浮云卿倒颇为镇定,手里揿着一张洇着墨水的宣纸,冷声问道:“驸马呢?” “驸马……驸马刚才不是跟着您进府的么。”麦婆子绞着帕子回道,“奴家这就去把驸马叫来。” 然而刚旋脚走两步,就见女使慌忙来报,“驸马托奴家给公主说一声,他出去处理一些私事,晚间回。” 私事,事到如今,他还能有什么私事。 浮云卿心不在焉地噢了声,“那等他回来再说罢。” 接着又“砰”一声合上门,“我乏得紧,睡一晌。禁中若传信让我过去,就推辞说改日再去。” 言讫,潦草摘下发髻上插着的篦子,将头发扯散,捞开被褥,蛄蛹窜进暖和的被窝。 来不及想什么事,人就已进入梦乡。 门外,侧犯尾犯无助地望向麦婆子,“公主状态不好,她与驸马是吵架了吗?” 麦婆子“嘘”了声,扯着两位女使走出院,踱将回廊。 回廊不保暖,侧犯冷得打哆嗦,一面问:“你们说,公主手里揿的那张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尾犯说不知,“公主传唤驸马,所以那张纸是要赠给驸马的。看起来,俩人像是闹了场小矛盾。所以我猜,纸上或许写着,她想跟驸马和好罢。” 人都有好奇心与窥探欲,年青人捱不住求知的心情,可麦婆子却能沉得住气,敲了下侧犯尾犯的头,“瞎胡乱猜。主子之间的事,咱们做小底的不要多想。与其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不如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宽慰公主罢。” 外人掌握的消息,无非是韩从朗起兵造反,后来被陇西军平定。而韩从朗盘踞在万福寨那半月,浮云卿作为人质,受了不少委屈。内情约莫只有当事人清楚,可府里一帮仆从,怎么忍心向浮云卿打听内情。 他们心疼弥补都来不及,打探内情,那不是往浮云卿心口撒盐么。 这件事扯出京内许多小人,几家欢喜几家愁,不过那都不是公主府该关心的事。 今下公主府颇有种风雨飘摇的意味。卓旸牺牲,浮云卿与敬亭颐离心,主家死得死,散得散,仆从像被遗弃的小孩,惊慌失措。 大半日人心惶惶,仆从不敢松懈半分,劝退上门拜访的数家贵胄。 深门紧闭,戌末,门檐下的灯笼被点亮,发着暖黄的光。 护卫军刚换过班,简单交接过事务,旋即兢兢业业地守着门。 不知过了多久,冷清孤寂的巷子里,传来沉闷的马蹄声。 护卫军凝眸,原来是敬亭颐骑马而来。 护卫军掖手道:“下晌公主派人寻您,碰巧您出门办事。辛苦您往群头春跑一趟。” 敬亭颐说好,他没有把北落牵进府,毕竟公主府内并没有设马棚。北落温顺听话,但不愿被困囿于四方院墙内。敬亭颐抚着马鬃毛,指了个方向,下刻北落就跑没了影。 及至群头春,见麦婆子满脸为难,犹豫道:“驸马,您来得不巧。下晌打您走后,公主就一直睡着,现在还没醒过来。要不您先到别处歇会儿,等公主醒了,奴家再给您说一声。” 敬亭颐说无妨,“我在这里等她。” 后来又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将群头春的仆从都劝离此地。 敬亭颐站在雪地里,抬眸望着面前黑魆魆的卧寝。 浮云卿 第144节 雪光月色交缠,一半洒在屋顶,一半洒在那道颀长劲瘦的身影。 初雪称作寒酥,而今晚的雪,像条光滑平整的缟素,自漆黑的天空泄下,轻飘飘地落在敬亭颐身上。 后来越积攒越沉重,几欲要把他埋葬在此。 良久,有片枯黄的光在黑魆魆的卧寝里亮起。紧接着,紧闭的门扉斜开一条狭窄的缝。 “吱呀——” 开门声在寂寥的院里荡出回响。 浮云卿没有挽发,墨发尽数散落,服帖地偎着她的身。她穿着单薄的荼白衫子,从前衣裳合身,如今穿上身,却显得有些空。 衫子下摆坠在雪地里,倘若忽视她手里的长剑,约莫会以为,她是从月宫里跑出来的仙子。 浮云卿眼神落寞无神,踱到敬亭颐身前,扽开一张纸。 宣纸第一行,落着三个大字——“和离书”。 “我已经写好了自己的名字,食指往印泥里滚了圈,画押在此。你回去后,写名画押即可。” 直到此刻,敬亭颐才读懂她的异常冷静。 不抱希望,才不会失望,不会伤心。这一路来,她不哭不闹,仅仅是不理他。 不理他并不要紧,她还是他的。 他从没想过,浮云卿会狠心至此,把和离书摆在他眼前。 是不是那日说的话太难听了,他没把握好度,竟把她刺激得生了要与他和离的念头。 在他与浮云卿这段关系里,他以为,他才是始终运筹帷幄的那个人。他可以跪在浮云卿脚边,虔诚地仰望她。他可以接受她所有放肆的举动,伪装成她喜爱的任何模样。 仅仅是因胜券在握,他知道无论过程如何,她都只能是他的。 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会引来浮云卿作何反应。他的直觉从没出过错,所以哪怕浮云卿一步步地逼近真相,他依旧镇定自若。 仅仅坚信,也许她会恨他,但多少还是爱他的。 但今晚雪花飞扬,他再也无法从浮云卿的眼里窥出爱意,哪怕是半点。 恨他怨他,与他渐生嫌隙,他都不在意。 可她不爱他了…… 她怎么可以不爱他。 敬亭颐扮起可怜,眼尾泛起红意,眸里藏着无尽僝僽。 “您要同我和离吗?”他低声问。 又来了,他又开始耍起扮猪吃老虎这一套。 “不和离,继续经营这桩失败的婚事吗?”浮云卿手指一松,和离书就被冷风旋起,飘到不知名的角落。 敬亭颐暗自松了口气。 浮云卿冷眼睇他,“什么都是假的,那你的爱是假的吗?” 当然不是。敬亭颐在心里回道。 原本可以把这句话当面说给浮云卿听,可话语滚到喉管,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沉默噤声的模样,落在浮云卿眼里,全当是无声的承认。 既然无爱,不如快刀斩乱麻,把这段孽缘斩得稀碎。 浮云卿握紧剑柄,利落地提起长剑,锋利的剑尖直怼敬亭颐的胸口。 再往前凑近些,剑尖就能刺穿他虚伪的心。 人呢,真到寒心的时候,连半句废话都不肯说。 浮云卿失望地问道:“你有真心地爱过我么,哪怕只有一刻?” 好像世间男女反复成仇时,总要问句爱不爱我。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 虚伪的爱,坦诚的爱,都是爱。情意捋不清,也许骗子编织过无数虚假的情话,到最后把自己也骗进去了。 敬亭颐认真望着这个决绝的小姑娘。 他明明知道,她期待着肯定的答案。他明明知道,她在给他解释弥补的机会。可事已至此,他已在绝路上走了很久很久,再也回不了头。唯一庆幸的是,她还能回头。 “我不能爱你。”敬亭颐沉声回。 出声回话那一瞬,他握紧剑尖,哪怕掌心被剑尖划出血,仍旧不肯放手。 血珠淌得比湍流还快,啪嗒啪嗒地滴在剑身,继而滑落雪地。 睐及浮云卿神情犹豫,他骤然将长剑往身处拽,直到剑尖捅进他的血肉。 霎时,胸口处绽开一朵妖冶的血花,不断朝外扩散。 提剑不仅能装样子,更能防身进攻。 卓旸只教过浮云卿提剑,却没教过她怎样能一击致命。 所以今晚,敬亭颐既当先生,又当靶子。他想,今晚过后,她会永远记得杀戮的滋味。 她不爱他,但他爱她就够了。只是他的爱意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有时甚至要给自己一遍遍地洗脑,他们立场不同,他不能爱她。 然而爱与不爱,从来不是能与不能的事。 一遍遍地说不能爱,实则爱得深入骨髓,甚至为了能光明正大地爱,愿意赔 上一切。 他是最高明的骗子,每次都能骗过浮云卿,这次也不例外。 浮云卿觉得他的回答敷衍至极。 他总是这样,顾左右而言他,回得驴头不对马嘴。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清,偏偏吊着她的胃口,反复摧残折磨她。 今下见他不要命地任她捅,心里的火倏地燃烧起来。 浮云卿抽回剑,气得浑身发颤。 “你想一死了之是么,我偏不让你如意。” 她把沾血的长剑随意扔到雪地里,说道:“我恨你。” 恨意滔天的背后,往往伴随着一重又一重的报复。明知结果会如此,可真到这刻,敬亭颐的心底还是泛起细细密密的痛。 血肉的疼痛尚能忍受,可心里的疼痛发作起来,能要人的命。 敬亭颐往前挪了半步,本能地想安慰浮云卿。可他刚一动,浮云卿就嫌恶地往后退。 “您当真恨我吗?”他问。 浮云卿不带犹豫地说是,“我有那么恨你。” 听到此番话,敬亭颐反倒轻笑出声。 结果又遭浮云卿斥了句“疯子”。 “恨好啊,恨我,我就不用有所顾忌了。”敬亭颐淡声道,“您的驸马是乱臣贼子,难道您不想去禁中告发我吗?还待在这里做什么,您就不怕,今晚过后,叛军逼城,屠杀百姓?” “疯子,疯子……”浮云卿愈发看不懂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却只是催促她赶紧进宫,向官家揭发他的恶行。 浮云卿躲在屋檐下,与他遥遥相望。 斜开一条门缝时,她借着月色,偷偷乜他。他那双深情眼望着卧寝,恍似情丝缠身的清冷谪仙,只把温柔缱绻馈赠给她。 可当门扉全开,他的深情尽数退散。他冷淡,耍心机,白长一张嘴,什么都不肯说。她穷尽办法,也无法问出他的难言之隐。 而今,他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面阎罗,明明身上被剑戳出个窟窿,月白袍快被洇成红袍,可他却笑得惨淡瘆人。 她讨厌这种处处被他拿捏的感觉,偏偏总是想按照他说的去做。 国律亥末门禁,外人不得入禁中,否则处以杖刑。眼下不过亥初,纵使来去一趟,也能赶在门禁前折回府邸。 浮云卿想,越到这种时刻,越不能急。 她想,为甚敬亭颐话里话外,都在引导她去禁中,向官家说明情况呢?乱臣贼子,难道不该遮遮掩掩,祈盼任何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意图吗?偏偏敬亭颐行事坦荡,他大方地承认自己的身份,承认他非良善,甚至逼她向官家陈情…… 他是不是根本就不想造反,是不是这一切的一切,另有隐情? 于是她大胆猜想,“爹爹是不是早就知道你要造反的事了?” 只有这样,后来的事才能说通。敬亭颐之所以不畏惧,是因为官家早就知道他的意图,甚至与他进行着什么交易。 随口胡诌的话,竟叫敬亭颐怔愣片刻。 恍惚间,有种念想盘踞在浮云卿心头。那一瞬,她好像明白了所有。 她踅到敬亭颐身旁,扯着他的袖往外走。 敬亭颐被她扯得踉跄,听她说:“我是要去禁中告发你,但你也得跟着我一起去。我要问爹爹,你俩之间,到底都有什么事瞒着我。是不是都把我当傻子,耍来耍去?” 她很想对所有人说,她是迟钝,不是傻。 她待人真诚,不代表能忍受所有欺骗与隐瞒。 不曾想,这时敬亭颐又不愿迈脚朝外走了。 他将浮云卿拽回来,“我不能去。” 浮云卿满头雾水,“刚才不是挺嚣张的嚜,我还非得让你去。” 只是仅凭她那些微不足道的力气,根本无法拽走敬亭颐。反倒是他,在拉扯间,脸色愈发苍白。到最后,竟脱力般地跪在了雪地里,枯拢着眉心,可怜巴巴,像条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罢了,夜已深,明日再说罢。 绝不是动了恻隐之心,浮云卿心想。。 雪天路不好走,万一耽误片刻,她就得担个夜扣宫门忤逆门禁的罪名。何况看看她面前这个快要昏厥的人罢,这副模样,哪还有力气造反。 最后一次,下不为例。 浮云卿深吁一口气,她弯下腰,“今晚你跟我睡。我会让麦婆子熬些助眠药,亲眼看着你喝完。我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起来,做大逆不道的事。” 言讫转身欲走,却被敬亭颐拽住裙摆。 浮云卿 第145节 侧眸睐他,他泛白的唇瓣张张合合,小声说着什么话。 浮云卿勉强当了回好心肠的菩萨,蹲下身,凑近他身旁,竖起耳朵想听听他在嘀咕着什么。 不料甫一凑近,就被他猛地拽进怀里。 他抬起干净的左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距离如此近,甚至只要她稍稍抬头,就能吻上他的嘴唇。 她终于听清了敬亭颐的话。 “我想看看你的脸。” 他的眸里藏着许多深意,每一种浮云卿都看不破。 她想不仅是她疯了,敬亭颐更是疯得彻底。 明明上一刻他们还在针锋相对,这一刻,他们好像又重新恩爱起来。 她抬起手,覆上敬亭颐冰凉的手。甚至把脸朝他掌心里歪了歪,不解地看着他。 她说:“你已经看到了。” 敬亭颐却说:“还不够。” 他的指腹擦过她的嘴唇,继而重重地吻了上去。 气息交缠那刻,她忽然想起,他在琼林苑猎场里,笑着对她说:“赢了,奖你不限量的亲吻。”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他们的心越来越远。不要提亲吻,就是和和气气地待在一起说话,都很少做到。 愣神时,又听敬亭颐呢喃几句。 “您为什么不捅穿我的身呢。这样,我再也不用忍受煎熬,不用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不能……” 话语未尽,就栽倒在浮云卿怀里。 她抵着他的额头,探了探他额前的温度。 热得能把她烧熟。 原来他是生病了。 为什么难受也不告诉她呢,为什么作为乱臣贼子,提起造反,神情比她还抗拒呢。 浮云卿搂紧敬亭颐的身,扯着嗓子唤来婆子女使。 洇着血的雪地里,落着一张和离书与一把沾血的长剑,而她无助地瘫坐在雪地里,搂紧昏迷的敬亭颐,不肯放手。 麦婆子与侧犯尾犯瞠目结舌,可她再无心开口解释。 岑寂的公主府蓦地热闹起来。大夫提着药箱快步往群头春赶,小厨房熬着药汤与安神汤,而群头春的每盏灯都被点亮,仆从进进出出,不敢在此停留。 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 浮云卿叫婆子女使守在卧寝外,屋内只有她与敬亭颐俩人待着。 大夫说,寒气入身,老病根犯了。加之剑伤差点伤及心脏,这次得认真把身子养好。 差点伤及心脏…… 她使出全身力气,才把剑尖稍稍往旁边偏移半点。 若真任由敬亭颐将剑尖引至他想要的那个方向,怕是他早已咽了气罢。 浮云卿坐在床边守着他。弯腰凑近看,他竟长了根白发。 拔,还是不拔。 想了想,手指勾起那根白发,轻轻一拽,白发就缠在她指间。 她将白发放在香囊里,继而转眸望他。 小敬先生,你其实不用活得那么辛苦。 只是,为什么不肯跟我说呢。 第104章 一百零四:招安 ◎他有那么爱她么。◎ 这趟回家的路走得艰难。歇在卧寝的第一晚, 浮云卿窝在病人身旁,将就睡了一夜。 次日见他烧退了,浮云卿揉着惺忪的眼, 甩了甩酥麻的手臂,唤来女使洗漱更衣。 在女使推门进来前, 她不忘给敬亭颐掖好被角,放下帷幔。她总想把敬亭颐藏起来,他病弱可怜的模样,只能给她看。再说昨晚她靠着他睡, 来回翻滚, 嘴皮子又嗛着人家的胸膛。 左胸口敷着草药,她聪明地趴到他的右胸口, 搂紧他的身不放。睡得昏沉,梦里只觉吃到了个樱桃。结果今早睁眼,差点把那处嗛破皮。他的素色里衣被她扒得凌乱, 痛得枯拢了眉心, 却仍纵容着她的霪。 像个被玷污的黄花闺郎。所以这副模样,还是不要被旁人看到了罢。 侧犯捧来一件檀色衫,说这是入冬以来最时兴的衣裳颜色。 尾犯附和说是,“外面冰天雪地,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所以人要穿得靓丽些,也能提提精气神。” 支开窗朝外看去,细箴竹帘依旧静静地垂落。夏天挡光,冬天遮风, 少数刺眼的光线与寒冷的风透过竹叶, 洒在廊里。 麦婆子掂来几个瓦罐, 搁在廊芜底下。又拿出掸子, 扫落廊顶的雪。廊下结着冰凌,后几日回暖,冰凌与积雪都会慢慢融化,水珠啪嗒啪嗒地滴进瓦罐里,过滤几番,就是冬水。开春,贡茶配冬水,风雅极致。 阖府并未因一个小插曲而停步,大家洒扫庭除,积攒年货。就算经历了伤心事,可日子该过还得过。难道因为死个人,新年就不过了么?说句不好听的,惨死的只是一位教书先生,不是主家。大家惋惜哀叹,可毕竟与卓旸非亲非故,只当他命运多舛。 然而浮云卿不这样想。 她的生辰在大寒,过完生辰,四日后就是大年三十。细细想来,半月后就是她的生辰。在过生辰前,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要弄清敬亭颐的难言之隐,要派人将信天游院收拾干净,整理卓旸的衣物。她还想去看看缓缓与素妆,她总觉得,事情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恰好内侍递来口信,说禁中传她过去一趟。 两位婆子领着内侍踅至浮云卿身旁。浮云卿抬眸,见内侍眼生,偷摸问麦婆子:“先前往府里跑的,不是苍巴和明吉这俩人么,怎么突然换人了?” 麦婆子小声回:“明吉那厮与韩从朗是一伙的。听说韩从朗出事那日,明吉与他往来的书信被一位环卫官抖了出来。那时听及巩州兵变,京城人心惶惶。其中内情,奴家不清楚,只知道后来明吉被关在诏狱,跟他走得近的内侍都受刑而死,唯独明吉好好地活着。您离开府邸许多日,京城的天变了三变。瞧见谁觉着眼生,倒也正常。” 苍巴是通嘉的干儿子,做了几日跑腿活儿,就被调至内侍省,跟着通嘉伺候官家。明吉呢,作为取出新火的人才,三天两头往各大贵胄世家跑。年青郎宠辱不惊,做事利落,浮云卿常塞给他跑腿钱。不曾想,他竟与韩从朗是一丘之貉。 新来的内侍拿不准浮云卿的心思,沉声催促道:“殿下,您接过旨就准备出发罢。” 浮云卿应声说好,一面吩咐麦婆子时刻关照敬亭颐。 这厢踱将北落门,正好碰见朝官下早朝。 金车偎着宫墙,浮云卿掀开车帘,偷摸听着朝官之间的攀谈。 “施枢密与荣殿帅都因子女遭了殃,都说养儿防老,这还没等闺女出嫁呢,就被倒打一耙。” “最惨的还是韩相,深得官家信任。结果呢,儿子大张旗鼓地造反,被烧得不成人样。儿子死得轻松,连累他老爹全家蹲大牢。” 京城常年安逸,数日出不了一件大事。现在荣施韩三家成了今年最大的笑料,朝官们上朝不敢说什么,背地里议论声能掀翻天。 兀自听了许久,浮云卿才发现事里的不对劲。 她知道,素妆投奔韩从朗并未告知家人,甚至连归少川都不知这事。而韩从朗在韩斯面前是一套,背后又是一套。韩斯本就对这个私生子不上心,所以根本没对他起疑。但荣家的情况,绝不是朝官所言。 荣家串通一气,缓缓没做实质性的恶事,但荣常尹却私自调军,为虎作伥。 事情传来传去,最后全都变了味。要想探清真相,只能当面对证。 待朝官稀稀散散地走远,金车才辘辘朝后宫驶去。 官家要她去仁明殿,却没说找她来有什么事交代。不过浮云卿想,就算官家无事告知她,她也会窝在官家身边喋喋不休地问。 仁明殿离慈元殿近,两座殿阁中间夹着一道长长的游廊。站在殿门外,示意宫婢去通报时,遥遥望见游廊底下有几位老道士,揿着黄符纸来回比划。未几,又有几个年青的小道士费力地搬来锁链,跟老道士说着话。 难道后宫闹鬼了? 浮云卿蓦地打了个哆嗦,来不及细想,就被宫婢请进殿里。 甫一进殿,浓厚的檀香味就往浮云卿鼻腔里跑。殿内搁着几座小火炉,木柴噼里啪啦地烧着,时不时迸溅出些许火星子,不过都被炉罩压在里面。 那头圣人,贤妃,淑妃仨人正捧着建盏呷茶,而官家挤在仨人中间,掀着书页默读。睐及有道身影走近,四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眸。 官家欣慰地笑了笑,亲自掇来条杌子,摁着浮云卿瘦削的肩膀,叫她坐下。 “朕知道,你心里有许多困惑。今日把你叫过来,就是专门给你解惑的。”官家开门见山地说道。 见他胸怀坦荡,毫不避讳,浮云卿倒罕见地犹豫起来。 贤妃捧着黑釉盏,满眼心疼。 八月,官家意味深长地同她说,待九月初九秋猎,他要给她仨说件大事。然而在琼林苑,他却遮遮掩掩,说:“有这回事吗?朕不记得了。” 贤妃了解官家的脾性。他年青时忘性就大,年岁渐长,更记不住事。所以那时他称忘了要说什么,贤妃并未多想。 秋猎后,小辈们聚过几次,贤妃一下就发现了其中的不对劲。只是到底哪里不对劲,她又说不上来。听及浮云卿出门远游,她只当是去散心。如今才发觉,原来这竟是场巨大的阴谋。而操控全局的人,正是官家。 贤妃心乱如麻,“平安回来就好。年前好好歇着罢,把身上掉的肉都养回来。至于困惑,年后再说。” 浮云卿想,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能耽误大好的时间,因问官家:“爹爹,您与兄姊们为甚要瞒我呢?您明明早就知道驸马的真实身份,您能告诉兄姊,为甚不告诉我呢?甚至还联合兄姊们独独瞒我一人。” 真正的原因官家当然不会告诉她,只是扬声解释道:“这事是爹爹做得不对。二月,朕就踅摸到了敬卓两人,仔细考察一番。俩人文武双全,谈吐非凡。朕想,这般优秀的男郎能当你的先生。三月,朕把两位男郎送到公主府。后来才查出俩人隐藏的身份,叵奈那时你执意与敬亭颐成婚,朕不好介入,只能由着你去。这些日子,朕一直派人观察敬亭颐。他真心待你,朕想,这就足够,往事不再计较。秋猎前,朕发觉他另有目的,于是在琼林苑闭门说事。瞒着你,是怕万一告诉你,打草惊蛇怎么办?他是个危险人物,不能轻举妄动。” 浮云卿说不止如此。回想起在兴州所见,她仍觉着亲自经历的事颠覆了过往的认知。 “驸马说,禁军与虢州军合力平定燕云十六州。燕云十六州自建朝以来,都属辽国疆土,什么时候变成了国朝的地盘?再者,您既然知道驸马的真实身份,那一定能查出来他手底下有数万虢州军。虢州军是叛军,您与驸马之前做了什么交易,竟能让叛军与禁军共事?” 官家低笑一声,“看来驸马还是对你有所隐瞒呐。” 他说道:“驸马与萧绍矩做了场交易。驸马托你向荣缓缓求来药方,没错罢。那药方能治萧绍矩与越国公主的病。药方给萧绍矩,萧绍矩将燕云十六州归还国朝。前历朝,十六州地域就被契丹人掠夺过去。说到底,十六州都是我们的地。萧绍矩一颗心悬在越国公主身上,他并不关心十六州归属于谁。不过这事不能声张,否则辽地与国朝都会掀起动乱。” “至于数万虢州军……”官家满不在意地嗤笑一声,“他有兵马,难道朕就没有吗?他敢造反,朕就第一个将他打得落花流水。”旋即话头一转,“小六,朕知道你待他还有情意。朕放任叛军跳脚,只是想给你多争取些时间,让你劝劝他。朕不怕打仗,但说句实话,叛军禁军,不都一样是人命吗?临近年关,你也知道过好年是国朝百姓最在乎的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今能劝他走回头路的,只有你一人。朕的意思,你懂吗?” 听罢这番话,女眷们皆瞠目结舌。军国大事与小情小爱,被官家强行捆绑在一处,颇有种不靠谱的意味。 圣人蹙眉说:“小六待他有情,那他呢,纵使他待小六有情,难道会为了小六,放弃造反吗?纵使他想放弃,叛军还不同意呢!官家,你想想驸马的身份。他是前朝皇子,为了复国接近小六。如今真相大白,你半句不提和离,反倒催着小六劝降。未免太不厚道了罢!” 淑妃附和说是呀,“您这不是养虎为患嚜。” 浮云卿也说实在荒谬。 几人叽叽喳喳地否定官家的话,贤妃反倒一言不发,把官家的话碾碎思考。 定朝建朝以来,没经历过大的战争。五十年富庶安逸,百姓与军兵都被养得磨失了锐气。别听官家说得底气十足,实则若两军真打起仗,禁军与各地厢军未必战胜叛军。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而国朝的军兵,更像是何不食肉糜的暴发户。加上国朝重文轻武的风气,哪里会敌得过虢州军。官家的意思是打仗不如招安,能动嘴皮子就不动拳脚,对两方都好。 浮云卿 第146节 所以这是一场豪赌。 在官家的遮掩下,几人到最后也没商议出个所以然来。 浮云卿眉头蹙得能打几局官司。她心里甚至有个荒唐的念头——大家都疯了吗? 她疯了,敬亭颐疯了,一向理智冷静的爹爹也疯了。她看不透任何人的想法,那些说辞荒唐可笑,没解她的惑,反倒把她的心扰得更乱。 相较于浮云卿的惊慌失措,官家倒显得无比淡定。 他慢慢呷着茶,“从始至终,敬亭颐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这大好江山,只要他想要,十之八九都会被他吞入囊中。年青时,朕或许会与他拼上一拼。可朕年纪大了,有些事力不从心,也就不愿计较了。朝局变幻莫测,满朝文武看似忠心耿耿,实则背地里不知道怎么骂朕呢。朕需要招安,把敬亭颐这个人才招过来,为朕所用。” “就说说朕信任的韩相,施枢密与荣殿帅这仨人罢。平心而论,朕待他们仨不够好吗?可看看他仨,都给朕捅了什么篓子。这家儿子造反,俘虏朕的女儿。那两家女儿勾结逆贼,胆大包天。养不教,父之过。如今朕把他们都关在诏狱里,他们寒心,朕也寒心!” 所以这就是为君者的厉害之处,不动声色地转了话头,偏偏没人起疑。 浮云卿正想提缓缓与素妆的事,就听见官家这番话。她想开口反驳,荣家勾结逆贼的罪过,不在缓缓一人身上。可若把实情全盘说出,良心又过不去。原本罪在一人,牺牲最少。她要是说实情,不是害了所有人么…… 犹豫间,紧闭的殿门蓦地被宫婢叩响。 “道士们都准备好囖。”宫婢禀道。 官家见浮云卿一头雾水,便出声朝她解释:“韩从朗死不足惜,只是留下一堆烂摊子难以收拾。朕已命刑部与大理寺联合查案,不冤枉任何一个人。不过眼下,这几家宅邸都被抄了,金银财产充国库。查抄荣家时,在荣缓缓的卧寝发现她大搞巫蛊之术。那时你还没回来,这事在京里闹得沸沸扬扬。老道士说,留园不干净,需得摆阵除邪灵。若在平时,这等三教九流之事不值得花费心思。可偏偏临近年关,家家的眼都盯着留园。没办法,只能请道士摆阵做法。拢共要摆三次阵,如今只剩最后一次了,几日后立马做。” 浮云卿噢了声,说原来如此。 细细想来,她倒觉得官家说得有理。一年到头,百姓就指望着过新年除晦气。时候越是关键,方方面面越是不能出错。所以她认同官家的话,若能化干戈为玉帛,那诸方皆喜。 她相信,亲人不会害她。大家欺瞒她,的确是为她好。另一方面,她是国朝的公主,她得为百姓的利益让步。百姓想过安乐日子,无论付出什么,她也得让百姓得偿所愿。 只是敬亭颐当真会听她的话么。他有那么爱她么,甚至爱到为了她,甘愿放弃筹备数年的造反。 官家让她好好想想,权衡利弊。帝王的话语常常蕴藏着许多种含义,他其实没给她做选择的机会。 帝王让她劝敬亭颐,劝不成,他会诛杀敬亭颐。这是最坏的结果。 从仁明殿出来时,万里苍穹又开始飘雪。 宫婢给她撑着伞,静静地跟在她身后。 浮云卿停脚,侧眸睐宫婢。宫婢的手指被冻得红肿僵硬,衣裳被雪花洇湿,直打哆嗦。 “天怪冷的,你回去罢。剩下的路我一个人走。” 宫婢说那怎么行,“从这里到北落门,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呢。您一个人撑伞,手指暴露在外,会被冻皲裂的。” 浮云卿把伞柄摁到宫婢手里,“撑着伞回去,熬点姜汤喝,暖暖身。” 宫婢无奈,只得快步折回。 浮云卿戴上氅衣兜帽,兀自朝前走去。手揣在厚实暖和的衣衫里,冬靴踩着薄薄的雪地,吱吱作响。 临走前,官家大发慈悲,说明日会破例,允她去诏狱探视素妆和缓缓。 毕竟事情还没查清,施荣两家尚未定罪。官家仁慈,想叫浮云卿出面,问出隐情。 小姐妹之间不耍心机,有些事,刑部那些大老爷们儿问不出,但或许能被浮云卿问出来。 对于这两位小姐妹,浮云卿心疼,不解,唯独没有怨恨。 人人都有各自的立场,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她执着地相信,素妆与缓缓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 韩从朗说,俩人接近她,仅仅是为了套话。浮云卿对他的话半信半疑。她比韩从朗这厮更了解与她相处数年的好姐妹。就算目的不纯,可素妆与缓缓从未做过伤害她的事。 素妆饱读诗书,教她许多道理。若非缓缓提供药方,燕云十六州至今仍是辽国的地盘。 三人行本就艰难,她竭力不偏不倚。可人心本就是偏着长的,素妆与缓缓相比,她还是与缓缓更近些。 缓缓请仙,在外人看来是大兴巫蛊之术。可于缓缓而言,许太医是她的救赎。缓缓与许太医帮国朝夺回十六州。就事论事,她也算国朝的大功臣囖。 素妆孤僻,原先浮云卿以为,素妆待在家里读书写字。后来才知,她日日都黏着归少川,俩人游山玩水,不亦乐乎。与情郎相处时间多,自然会忽视姐妹。浮云卿偏向缓缓,实在正常。 遐暨北落门,车夫瞥见她的身影,赶忙搬来脚蹬,让她上车。 匆忙半日,再踅回公主府,总算听见了个好消息。 敬亭颐醒了。 第105章 一百零五:攻心 ◎不好听的说法叫圈禁。◎ 浮云卿总嫌府邸里游廊多。有时心情急切, 偏偏无法一步跨过长长的游廊,只能三步并两步地走,越走越急。而今, 她倒感谢游廊给她思考的时间。 当下的情况无比复杂。 家里住进一位野心勃勃的乱臣贼子,而亲人劝她抛去过往芥蒂, 与乱臣贼子好好聊一聊。 万一能把他劝回来呢…… 想得荒谬,但浮云卿也希望这事能成真。在更大的谎言面前,身份上的欺瞒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她用那句自己捏造的真理,不断麻痹自己的心。 “人人都有各自的难言之隐。” 爹娘兄姊欺瞒她, 素妆缓缓欺瞒她, 她敬爱的两位先生欺瞒她。好人恶人,仗着她心里不设防, 穷尽一切法子压榨她。到头来,在她面前哭诉,说:“我是为你好, 我实在走投无路。” 她恨不起来, 那些欺瞒她的人,都是她极其在乎的人。 就算不说他人,但她自己也不真诚,不是么? 她罔顾敬亭颐意愿,仗着自己的皇家身份,将他锁在自己身边。那时她的确把敬亭颐当作一个新鲜的玩物。兄姊们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她偏要向大家证明,她的婚姻是十全十美的。因为她的玩物郎君, 不会也不能拒绝她。 倘若那时不冲动, 再考察考察, 兴许后来的一切糟心事就不会发生了罢。 谋逆是重罪, 一旦案情水落出,施荣两家性命不保。卓旸惨死的事实已经足够令她痛心,她不愿看施荣两家人被处刑,更不愿看敬亭颐似卓旸那般,走得匆忙潦草。 拢紧氅衣及至群头春时,女使正在扫台阶上的厚雪。 群头春院最扎眼的是几株油松树与树旁的小亭。如今油松枝桠处堆满了雪,而亭里,坐着一位男郎,持白子下棋。 满院不是冰凌就是雪沫,银的白的,几欲叫人望花眼。 可男郎的身影无比清晰,深深刻在浮云卿心里。 那人是她想了一路的敬亭颐。 敬亭颐披着鹤氅,头发用一根丝带挽着,垂落到身侧。隔得远,他的神色有些模糊,动作却轻柔优美。 原本思路清晰,想与他推心置腹地说说其中利害。可看他那副可怜样,自己又不忍心开口。 抛却皇家身份,她有什么资格要求忍辱负重数年的前朝皇子,为当朝百姓着想,从而放弃造反呢? 站在原地怔愣时,那头敬亭颐机警地侧过眸,朝她勾勾手。 浮云卿深吸口气,坐到他面前。 她不懂变幻莫测的棋局,因此想:一个人也能下棋吗? 垂眸细看,方正的棋盘上布满黑白棋子,黑子紧紧绕在白子周遭,而白子亟待冲破困局。 所以这是一人分饰攻守两方。 起初,俩人谁都没说话。 棋罐里的棋子一个接一个地落在棋盘里,渐渐全被掏出,成了个空罐子。 观摩半晌,浮云卿后知后觉地发现白子原本有下天元的时机。白子先行,完全可以持先手下天元。虽不厚道,但若以获胜为目的,下天元完全是制胜招数。 一子慢,子子慢。最终白子困囿于黑子的围堵中,惨败。 一盘棋下完,敬亭颐收回手,没有下一步动作。 待他收手,浮云卿抻起手,随意挪动黑白子,摆成奇形怪状。指节拨动,一个僝僽的哭脸就直愣愣地摆在敬亭颐面前。 “您去禁中一趟,应该了解了目前的情况罢。”敬亭颐澹然说道。 烧刚退,他就踱到亭内,下了许多盘棋。 无论持黑子还是白子,每一步,他都下得审慎。棋子落定前,他想了无数种造局破局的手段,却从未遵循天衣无缝的巧妙方法,反倒愿意随波逐流,走一步算一步。 明明能抢占先机,却甘愿困囿于四方天地里,等着被裁决,等着被宣判败得落花流水。 他何尝不是黑白棋子呢? 敬亭颐眸中深意翻腾,他什么事都看得通透,却没说半句解释的话。垂眸观局时,眼眸里阗挤着哭脸。他静静看了很久,旋即捧起一把棋子,放在棋罐里。 浮云卿艰难地吞咽了下。她不信敬亭颐会看不出这张哭脸就是她。她两方为难,里外不是人。有些话不好明说,只能借棋子抒情。 “爹爹让我劝你,做事要三思。”浮云卿不自觉地扣紧衣袖,故作镇定。 她说:“为什么要造反呢?为了权势么……国朝驸马都尉只能做一个散官,你是不是觉得做散官委屈你了?我无权,空有一个响当当的头衔。在仕途方面,不能助你平步青云,不过并不是无计可施。只要你我和离,我定会朝爹爹引荐你。爹爹疼我,他会让你先做京官。做几年京官,哪怕政绩不功不过,你也能当朝里的肱骨大臣。还是想要金钱……可你不像是缺钱的模样。” 有些话,一旦开了闸就再也停不下来,必须一口气说尽兴才好。 浮云卿猜不中敬亭颐的心思,干脆说起自己的想法。 “若不是为金银权势,那你是不是看不惯百姓受苦,想把他们从水深火热之中解救出来?这场变法,由韩相一手操持,爹爹全力支持。起初效果是好的,后来颁布的律令愈来愈极端,有些州郡渐生歪邪风气,于是有几位朝官提议,不要事事一刀切。可为时已晚,覆水难收。你是我的郎君,离爹爹近,有什么话是不能当面说的呢?” 后来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种猜想,没一种能说进敬亭颐的心坎。 不是为金银权势,因为他本身富可敌国。不是为解救百姓,天下人生死与他何干?他并不想独自力挽狂澜,做普度众生的救世主。 敬亭颐轻声说:“也许是一种执念罢……” 惠嫔爬上刘岑的床,不是因为儿女情长,而是恨□□的暴行,蓄意报复。所以敬亭颐是在滔天恨意里出生的孩子,所有人都告诉他要造反复国。昔日耻辱仍历历在目,刘岑一遍接一遍地给他讲太.祖的伪善暴戾。 敬亭颐有时想,那些屈辱的过往与他有甚关系?上一辈的恩恩怨怨,为甚要延续到他这一代,甚至往后无数代。刘岑告诉他,这就是他背负的使命。人为完成使命而来,他若不反,会遭大家唾弃。 一遍又一遍地洗脑,到最后,敬亭颐都听了进去。不为其他,这只是一种执念。 浮云卿问他造反的缘由,他只能用虚无缥缈的执念回应。 他与浮云卿立场不同。在她眼里,世道虽多起混乱,但仍旧称得上盛世。在他眼里,大多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吃得饱穿得暖。他好像没有造反的必要,但执念在此,他不得不为。 敬亭颐了断地说道:“您不用再煞费苦心地劝我回头,我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浮云卿蹙起眉头,满心不解,“什么叫没有回头路可走?我这不是在给你造路么,就连爹爹他都在给你造路。” “您与我的身份搁在此,我们注定是两方人。”敬亭颐决绝道。 说罢,强忍的咳意急不可耐地窜了出来。他掩面咳了几声,脸颊浮现一抹轻微的红意。 局面僵持之际,他不介意对浮云卿说些真心话。 浮云卿 第147节 “没几个人做事能全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大多数都被裹挟在浪潮中,起伏漂落,根本无法由自己决定。”他感慨地说道,“我只是浪潮里一滴微不足道的水,来去身不由己。有些事,并没有您想得那么简单。” 言讫站起身,抬眼望着油松,怔忡出神。 “世道混乱,这些时日,您就不要出门了。万一又有哪个人走到您面前,给您扇阵耳旁风,您又得磨破嘴皮子,劝我回头。” 浮云卿早已习惯他的言行不一,并未把他暗藏深意的话听在心里,反倒侧眸睐他颀长消瘦的身影,自顾自地想事情。 大夫说,敬亭颐这次病得重,一定要好好休养。否则但凡来场雪,人就会丢半条命。病因尚且不明,不过浮云卿想,无非是受凉染寒,加之心事过重,种种糟心事堆积在一处,心火攻心。 浮云卿冷眼看着她这个倔强的郎君。身子都糟成这个样了,还想着造反,异想天开! 恍神间,她发现敬亭颐鬓边又长了根白发。 “年纪轻轻的,大好前程不要,非得堵上所有,这又是何必。”浮云卿低声感慨道。 敬亭颐只是叹气说她不懂。 温室里被精心呵护培养的花朵,没尝过风吹雨打的心酸滋味,怎么会了解干草所想。 掐着手指头算,他定下的时间该到了。 “仅凭几位花拳绣腿的护卫军轮班守门,根本无法保障阖府的安全。” 闻言,浮云卿猛地站起身,踅到他身旁。心里隐隐落着一种猜想,她颤着话声问:“所以呢?” “所以……”敬亭颐的目光转到她惊慌失措的脸庞上面,“我派了些人过来,时刻守护您。” 守护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叫圈禁。 话音甫落,岑寂静谧的公主府邸,蓦地闯进许多身穿前朝甲胄的军兵。 浮云卿一眼就认出,这些正是虢州军。 “你竟把虢州军带到了京城里?”浮云卿惊得连连向后退,却被敬亭颐拽住手腕,动弹不得。 “当然。过新年辞旧迎新,大家都期盼新鲜事纷至沓来,既然如此,我得加快进程。我想在年三十前,把一份厚礼送给百姓。” 当然,他不会像韩从朗那般粗鲁,在浮云卿手腕脚腕上都扣上锁链。他有更高明的方法——攻心。 作者有话说: 阳了,发烧艰难码字,等烧退了再修修文。 第106章 一百零六:笃定 ◎在对付敬亭颐这件事上,从没失过手。◎ 于敬亭颐而言, 爱一个人,爱到极致,念想最强的不是放她自由, 而是自私地占有她。 他极度缺爱,因此但凡有人给他施舍点爱, 他就感动得恨不能掏心掏肺。 他从未享受过母爱,可虢州庄里每位年长的妇孺,都曾慷慨地给予他独属于女人的关怀。等啊等,终于等到个报恩的好时机。有次庄里被洪水淹了, 他左肩背着锅碗瓢盆, 右肩背着床褥衣裳,脖上还套了块破铜烂铁, 一趟趟地给妇孺搬行李,少年挺直的腰杆差点被行李压弯。那次后,新旧伤一起复发, 落下了很严重的病根。 他享受到的每份父爱, 都逼迫他负重前行。长辈们卷着烟杆吐气,烟味往他鼻腔里窜。不好闻,想逃跑时被刘岑死死摁着,“听,把定朝造的孽都听在心里。”他无欲无求,常常觉得活得像行尸走肉也不错。可他无比想报父爱的恩,于是掂起笔杆长枪,把不感兴趣的事做到极致。 卓旸是他的好兄弟。他喜静, 而卓旸最爱与同龄人成群结伴, 往这处捅个篓子, 往那处捅个篓子。卓旸想当山大王, 梦想是包下一座山头,从山坡滚到山脚,沾一身狗尾巴草。爱热闹爱动的人,总会闯祸。敬亭颐呢,就给卓旸收拾烂摊子。后来共同经历许多危险事,九死一生。兄弟交心过命,不过如今他已还不清卓旸的情。 亲情,友情,尚能令人保持理智。偏偏在爱情这事上,他磕磕绊绊,哪怕摔得浑身淤青,还是会不断追求。 所以浮云卿与旁人是不同的,甚至在他心里,占得独一无二的地位。 既然独一无二,他又怎么会把那些低劣的手段对她施展。挂个笼与锁链,幼稚粗暴。他走的是另一条路,他要攻落浮云卿的心。其实说“攻”不足以外化他的心思,不如说是“囚”。浮云卿的心里住着许多人,他曾想清除那些人,但这样做会伤了她的心。 他自愿画地为笼,做笼中雀,被浮云卿所囚。 再恍回神,虢州军已经列成两队,整整齐齐地站在亭前。 内宅能进叛军,说明京城里已经快要沦陷。 观敬亭颐这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浮云卿心里就落了个底。 官家有法子牵制他,他也有无数手段反牵制,甚至能反将一军。 他还能大气不喘地站在她面前,说明虢州军已经牵制住了禁军。只要他想,国朝的风水随时会变。 敬亭颐倒没顾虑这些。他将一个坠着穗的雕花铜球塞到浮云卿手里,让她收好。 管它是情物还是赃物,谁愿意在这时候接受来路不明的物件!浮云卿赶忙张开手指,想把铜球抖落在地,可手指却被敬亭颐一根根地掰拢。这下倒好,挣脱不开,她只能握紧这个微微发热的铜球。 暖暖的,像个小型汤婆子。哪曾想握了会儿,头脑就开始发懵。 最后一眼,睐见敬亭颐稍稍张开双臂,等她晕晕乎乎地砸过去。 眼前倏地昏黑一片,嘈杂的声音被隔绝在外。手指一松,铜球就滚落在地。触地,反弹,清脆的铃铛声叮铃作响。最后铜球埋在雪里,而浮云卿也直愣愣地砸进敬亭颐的怀里。 那头麦婆子被军兵挡在院外,睃见浮云卿的异样,吼叫道:“你对公主做了什么?” 敬亭颐搂着浮云卿软瘫的身,朝麦婆子“嘘”了声。 “她需要休息。” 他的眼里一下没了温度,射向麦婆子的目光冰冷复杂,叫她打了个寒颤。 她紧咬着后槽牙,面目狰狞,“你若敢伤她……若敢伤她……” 下面的话却说不出口。 在富贵人家当差的婆子,待遇比员外家的妾室还好。尤其遇上个浮云卿这么好的主家,更活得心宽体胖,哪会有遇见危险的时候。今下局势突变,麦婆子想斥出几句狠话,却发现她根本没力量威胁敬亭颐。 若敢伤公主,她会拼上一条命,哪怕鱼死网破也得闹上一闹。可就算豁出命,也无法对敬亭颐造成半点伤害。 敬亭颐自然也想到这点。他轻蔑地乜着麦婆子,话语却难得真诚。 “我不会伤她。”言讫,抱起浮云卿往卧寝走。 这时麦婆子猛生巨力,推开军兵,绕到敬亭颐身前阻拦,“你想怎样?我告诉你,你脚下是天子的土地,你敢有异动,天子不会饶你的!” 弱兽竭力挣扎的模样,可笑又凄惨。敬亭颐扯了扯嘴角,“她需要休息,我不会伤她。至于天子……” 他讥讽地说道:“天子又能奈我何?若天子拦我,我亦不会对天子手下留情。” 他们眼里无所不能的天子,却用极其卑劣的手段坑蒙拐骗。天子又如何?脱去一身黄袍,不过是左右逢迎的墙头草罢了。何况这个天子,并不是他甘心臣服的天子。 风水轮流转,明天到我家。无非是气运好差,他最看不得旁人拿天子做倚仗。 麦婆子枯着眉心,无可奈何。她那点本就稀薄的锋芒,被敬亭颐几句狂妄的话磨得半点不剩。最后只能无奈地感慨一句:“时也,命也。” 一旦说出这句话,便是投降的前兆。敬亭颐心下了然,睇军兵一眼。下刻,军兵就尽职尽责地捆住麦婆子的手脚,将她押到院外。 大半晌,没一个人待在卧寝。因此甫一踢开门,萧瑟冷清气就扑面而来。 敬亭颐将浮云卿放到柔软的床褥里,熟稔地捞开被褥,盖在她身上。继而掖好被角,把她裹得像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认真看看这间屋罢。床褥是他铺的,衣裳簪珥是他整理搭配的,就连茶具摆放的位置,也是他精心布置。他了解浮云卿的喜好,也知道如何深挖她的喜好,并在这个过程中,不动声色地掺杂进他的喜好。 数旬翩然而过,他留下的痕迹处处可见。她早已离不开他了,只是她尚不清楚这个事实,旁人也不知。 他的身阻拦不住她去任何地方,但他早已窜进她的心里,那是无法抹去的印记。 再踅出门外,阖府仆从齐聚群头春。仆从被捆住手脚,身子颤抖,可眼里恨意半分不减。 敬亭颐长身而立,等到檐铃被风吹响,他才沉声道:“我不会伤你们。” “你们只要待在府里就好。” 大家当然不信。嘴里没被塞布条,一时破口大骂。你一句我一句,无非是骂辜负了大家的信任,背叛了真心待他的所有人。 骂得最狠的,不是汉子女使,而是两位婆子。她们俩算是仆从堆里最了解敬亭颐的人,知道假大空的话骂不进敬亭颐的心,于是将话头引到浮云卿身上。 禅婆子立眉瞪眼,往前挺着身,像只被烫得半熟的虾。 “驸马?呸,我看你是德不配位!等公主醒了,你就等着被休罢!你做建朝以来第一个被妻子休的男郎,这次让你青史留名。” 麦婆子手腕被麻绳勒得生疼,可仍竭力挣扎,冲着敬亭颐发泄怨怼。 “公主最恨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你要让她恨你吗?” 然而就算差点磨破嘴皮子,也没能让敬亭颐收手,反倒见他愈发冷漠,脸阴得能拧出几桶水。 他不在意外人如何评价,哪怕骂他爹娘,骂他祖宗十八辈,他都毫不在意,甚至觉得可笑。 他在乎的那个人,安静乖巧地躺在床榻里。骂就骂罢,反正他不会收手。 他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 院外风起云涌,院内风平浪静的生活过了两日。 当晚浮云卿就醒了过来。她的脑子装不下太多事,偏偏那些大事小事都爱往脑里跑。 一会儿爱,一会儿恨,一会儿无奈…… 欹在床边想事时,侧犯端着桕烛盏走进屋,开口问:“公主,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啊?” 暗黄的烛光一晃一晃,顺着床幔往上爬,爬到浮云卿紧皱的眉间,快要把她从头烧到尾。 该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浮云卿拢紧被褥,拍拍身侧的褥子,叫侧犯坐到她身旁。 她给侧犯分析一番局势,又开口说:“遇上他,就别想正面反抗囖。他的脾性我了解,吃软不吃硬。你若硬要硬碰硬,到最后只会把自己给折进去,得不偿失。不过咱们可以背地里动心思。我想,表面待他如常,背地里与禁中联系。” 好方法,公主真是绝顶聪明。侧犯朝浮云卿竖起一个大拇指,旋即问:“待他如常,是怎么如常?背地里与禁中取得联系,可该怎么联系?” 听过侧犯这番话,浮云卿尴尬地笑了笑,“放心,我了解他。对付他这事,交给我。你们呢,就找准时机,趁军兵松懈,溜出府,打探打探外面的情况。再悄摸溜回来,待我整理好所有情况,我自会去禁中一趟。” 她拍着胸脯,坚定地说道:“我从没做过信心十足的决定,可在对付敬亭颐这件事上,从没失过手。” 她可不是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废物。这十六年,别的没学会,偏偏学会了拿捏各种人的心思。 心底有种声音,越来越响。 敬亭颐在虚张声势,他根本不会反。所以她不恨他,看他过得如履薄冰,做了一场又一场戏,她只觉得心疼。 唯一未知的事是,从虚张声势地反到光明正大地不反,在这个过程里,他要塞进些什么事件,才能使各方都信服。 这两日,她所谓的待他如常,是一遍遍地质问他,“你到底要做什么?” 疑惑,不解,慌乱,这是她该有的正常反应。 要真比起谁做的戏真,浮云卿不输任何人。敬亭颐做戏,那好,她也做戏,看看谁先站不住脚。 不曾想,第二日晚,她露出了马脚,敬亭颐也难得慌乱无措。 浮云卿 第148节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就是文案剧情~ 第107章 一百零七:碾碎 ◎文案剧情。◎ 是夜, 京城各处瞭望台狼烟四起。黑魆魆的烟雾像团黏糊的鬼影,裹挟着呛鼻的气味,扑向四面八方。百姓趿鞋下榻, 躲在篱笆里朝外望。他们安逸惯了,觑见狼烟, 竟大眼瞪小眼,一时都忘了点狼烟意味着什么。 后来看见禁军齐聚校练场,大家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噢, 原来是有人起兵造反了。要逃么, 敌人已深入腹地,逃亡还来得及么。怎么逃, 逃去哪,要带上看家宝贝,还是穿好衣裳就走。 这样想着, 竟是直愣愣地待在自家院里, 谁都没舍得动脚。 那头禁军急匆匆地窜到长衢小巷,只要是有人有路的地方,都挂上了明亮的珠灯。子初夜深,大多人家已经歇息好,打上了呼噜。京城御街一片夜市多,灯火通明。剩下的地方都灭了灯,昏黑一片。如今黑暗地骤然被点亮,整个京城像炉膛里即将淬好的窑器, 哪里都亮得刺眼。 国朝的甲胄繁琐, 冬天也比夏天穿得更厚更沉。一层套一层, 上身的拢共有九层。禁军里大多都是身材高大, 肌肉虬结的年青男郎,穿上甲胄,臃肿得恍若一条蠕动的蚕。副统领江舵朝来人掖了掖手,“正统,确定是驸马敬亭颐造反吗?那批军马出现得措不及防,我怕其中设有埋伏,不如先按兵不动,观摩观摩情况。” 被称作“正统”的那位,年纪较长,约莫三四十岁,是李贤妃娘家的大哥,李议珖。所以这样算来,他是浮云卿的大舅。李议珖呢,打小就与贤妃不亲近。官家给贤妃面子,才将他从兖州调到京城,做了几年武散官,碰上浮云卿出生,官家大喜,借机封他为禁军正统领。 国朝官场有不少讲究。正官一般由官家或肱骨大臣亲自提拔,而副官,大多是靠自身的本事一步步升上来的。李议珖沾了姻亲关系的光,偏偏不认贤妃的人情。今下见浮云卿府里出了问题,心里窃喜,严肃说道:“不是他,还能是谁?他穿着前朝甲胄,骑着高头大马,那嚣张模样,我不会记错。按兵不动?你的意思是,等京城沦陷,我们再带兵反击?” 模样再嚣张,江舵也没亲眼看见过。他与敬亭颐这厮只见过一面。那时敬亭颐毒发,虚弱地欹着洞壁。这样文弱的男郎,说他能拥兵造反,江舵万万不信。 江舵皱着眉头,说道:“好,就算是他……现在要逼退叛军,难道不得先向禁中请示一声?禁军的主子是官家,总得问问官家的意思罢!” 李议珖无语扶额,“好,你去请示罢!你有请示的功夫,人家有攻城的功夫。等你折回来,这天下就改姓叫敬了!” 这一出活像闹剧。狼烟起,禁军匆忙集合。严阵以待,却迟迟未见叛军身影。去禁中,攻叛军,事情乱糟糟的,人的心思也捋不清。 李议珖与江舵争执半晌,争执之余,不忘派亲信去禁中报信。 禁中同样陷在惊慌无措中。 通嘉老眼昏花,领着文武百官朝殿内走。 推开门扉,却见官家云淡风轻地坐在圈椅里,翘着腿,甚至舒服地哼着小调。 朝廷丢了一个副相,官家旋即提拔出新的副相——曾任苏州知州的吕勐。 正相年老体衰,挂个宰相的名,实际并无实权。所以今下相权都由吕勐一手包揽。 吕勐深谙官家的心思,在诸位同僚激烈地商讨对策时,他一言不发,悄摸往官家身边凑。 殿内颇有风雨飘摇的意味。大家都觉得国朝将倾,还没尝够盛世的滋味,莫名其妙地成了亡国之臣。不算宽敞的宫殿内,阗塞着各种绝望声音。官家摆摆手,叫停大家的议论。 “朕还能坐在这里,说明事不要紧。都听过狼来了的道理罢。这个时候,先别想狼来了往哪里跑,先想想,来的是真狼还是假狼,第一个说狼来了的人,看见的是真狼还是假狼。” 官家这么说,大家再说也无用,稀里糊涂地回了衙门。今晚发生这等险情,谁还能睡得着?干脆坐一夜冷板凳,处理公务罢。 待朝官走完,吕勐才开了口。 “官家,臣打听到了。驸马今夜出去,仅仅是跑到城郊外买了包马蹄糕。假扮驸马与叛军的那几位,臣都已经处理好囖,不会有外人看见。因着狼烟点得突然,正统与副统两位争执不下,都未与‘叛军’起冲突。” 官家欣慰地说好,“今晚是给百姓提提醒。第一次点狼烟,大家不明所以。第二次点,都知道该逃到哪里去了。公主府有没有新情况?” “有几位真叛军溜进了公主府,公主被驸马圈禁在府,出不来。”吕勐说道,“接下来,禁军与公主府都会派人给您通风报信。这些人,臣要拦下来吗?” 官家摆摆手说不用,“禁军不要紧。没朕的旨意,他们不敢贸然行动。至于公主府嚜,就顺着驸马的意思办罢。待在府里也好,一睁眼,一闭眼,事情就过去了。” 吕勐应声说是,踅出殿后,又赶忙叫人灭了狼烟。 他走到李议珖与江舵面前,“点狼烟,是因瞭望台的守卫的确发现叛军有异动。结果呢,竟是几位贪吃的叛军偷摸潜入内城,想偷几个炊饼吃。时间紧,来不及换衣裳。一行人鬼鬼祟祟,甲胄长刀傍手,守卫看错也正常。” 听及此话,两位统领都松了口气,幸好只是一场乌龙。俩人默契地对视一眼,江舵灭灯,李议珖遣散禁军。未几,狼烟味悉数散尽,京城又变成了黑匣子,里面装着惊魂未定的百姓。这就算事情平定了罢,大家长吁口气,重新躺回榻睡觉。 狼烟味飘进公主府里时,浮云卿正闭着眼辗转反侧。 她没闻过这味道,心里兀突突的,总觉有甚大事要发生。 随便披件衫子出屋,院里黑漆漆的,死一般的岑寂。 公主府的院墙砌得高,后院的墙头插着奇形怪状的尖锐物,就是怕有哪个心思歹毒的趁虚而入。墙高,能挡住劫匪,也会隔绝外界的喧嚣。 在眼下这个紧要关头,墙高反倒成了件坏事——叫浮云卿无法分辨府外的局势。 她很想与敬亭颐好好谈一谈,可他总有各种事忙。一天十二个时辰,几乎都在往外面跑,看不见人影。 今下刚走出院,就被军兵无情拦住。 “主家吩咐,您不能出院!” 浮云卿抄着手,疑惑地问道:“临近子时,你们都不困吗?要不你们去屋里睡觉罢,我替你们守值,怎么样?你们心里清楚,我出不去府,所以我还能造出什么动静来威胁你们?” 军兵当然不从。再想开口说什么话时,见浮云卿蓦地掏出个铜球,在他们眼前晃了晃。 紧接着,军兵身子一软,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 浮云卿心想这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醒来时,这个掉落在地的铜球,乖巧地靠在枕头边。 敬亭颐迷晕她,她用铜球迷晕他手底的军兵,一仇报一仇。 她对军兵撒了谎。今晚敬亭颐不在,她想趁此时机,悄悄窜出去。坐以待毙非她所愿,这两日过得无比煎熬,她与敬亭颐僵持着,谁也不肯朝谁迈步。所以今晚,她要破局。 躺在床上,她的思绪清楚。出院后,一路直奔府门口,哪处都不做停留。可如今真出了院,反倒摇摆不定起来。想了想,决定先去信天游院看看。绝不多做停留,只是扫一眼这个冷清的院。 私心作祟,浮云卿猫着腰,将脚步放轻,遐暨信天游。 经过月洞门再往前直走,就能走到她想去的院。哪曾想刚过月洞门,竟遥遥窥见那院里闪着葳蕤的光。 好生生的,总不能是鬼火罢。浮云卿打了个寒颤,仔细遥望,那是昏暗的烛光。 看来院里进了人。 浮云卿捂着心口,这时万分庆幸,院里有座假山能让她藏住身。不知不觉地走到院里,定睛一看,差点吓破胆。 院里那道身影,她化成灰齑都能认出来。她趁敬亭颐外出办事出逃,结果造化弄人,人家正主根本就没出去! 院里,敬亭颐踩着一团蠕动攀爬的物件,眼里满是轻蔑。 浮云卿瞪大眼睛才看清,那根本不像人的物件,是被砍去双脚的死士!他痛得失了声,却仍扭动着身,竭力往外爬。 敬亭颐不屑地开口说:“有胆做内鬼,没胆承担后果嚜……” 下一刻,他拔剑出鞘,狠狠刺向死士挣扎的身。这一剑刺得迅疾狠戾,死士当场断了气。而敬亭颐还嫌不解气似的,在拔剑的同时,踩着死士紧挖着地面的手指,一点点将其碾碎。 有些场面,听旁人说与自己亲眼见,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效果。 血腥味隔着一条青石板路,直直飘进浮云卿的鼻腔。难闻,恶心,呛人得紧。一时没忍住,浮云卿轻咳出声。咳一声,咳意便再也止不住。没辙,她弯着腰,咳嗽声一声比一声重。 忽地有道阴影压在身前,浮云卿慢慢抬眸。 敬亭颐不知何时转了身,趁她不曾防备,慢慢踱近她身边。 他难得露出跟从前一样的笑,恍似他还是曾经温润如玉,无底线地纵容她的夫子。 然而笑意不达眼底。月光洒在俩人脚边,模糊了一切轮廓,却把敬亭颐的眼神勾得无比清晰。 他眼里像淬了冰,难得向她解释,“死士不忠,臣杀之,公主无需担忧。” 第108章 一百零八:坦白 ◎只在爱着你时,我才是自由的。◎ 无关紧要的一切, 他舍得开口解释。一旦她问回关键话头,他解释的底气又缩了回去。 浮云卿把脊梁骨抵在假山凹凸不平的洞壁上面,犄角旮旯里的雪团被她一顶, 倏尔扑簌簌地砸向她的衣裳。厚襟子被雪洇得三分湿,袖管沉甸甸的, 变成沉重的枷锁,扣着她的手,叫她无法动弹。 在下一团雪即将滑落前,敬亭颐把她拉出假山。浮云卿惊慌失措, 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杀人时的澹然轻松, 在睐见浮云卿那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难得透露出惊讶。惊的不是被浮云卿窥见恶行, 而是自己的失礼。 敬亭颐朝院里说了声,“把尸体处理掉。” 他当然不是对着空气说话。话音甫落,院里就出现几个蒙面的死士。他们对惨死的同行并不关心, 这个负责拼凑尸身, 那个泼水清场。死了个人,到处都是血,有几滴甚至还迸溅到墙上。这不是敬亭颐一贯以来的处置手法。死士动作麻利,偶尔抬眼,见敬亭颐满脸愠怒,霎时面具下的毛孔都抖了几抖。 清场时的血腥味最浓厚,不仅往人鼻里扑,还往心眼里钻。血呼啦差的场面摆在浮云卿面前, 她反应迟钝, 直到死士抬着尸体离开, 才恶寒地拍着胸口, 艰难喘气。 她问:“死士做了什么?” 敬亭颐说死士不忠,想必是说死士对他不忠。人的忠心总要有个归处,对敬亭颐不忠,难道是忠心于官家? “通风报信。”敬亭颐将剑身的血珠擦净,“如今公主府的院墙,是京城里最密不透风的。不曾想,敌人反倒出现在内部。” 浮云卿轻轻噢了声,心里揣摩着敬亭颐的话意。按他的意思想来,那死士应该就是官家的人罢。 被这事一闹,浮云卿也没了出去打探情况的心思。冷丝丝的风拍着她的裙摆,叫她差点站不住脚。浮云卿尴尬地摸了摸鼻子,随意瞥敬亭颐一眼,接着目光就停在了他身上。 以前春意盎然,敬亭颐穿着青袍蓝袍,既有年青人的锐气,也有小长辈的成熟。入冬以来,他常披着大氅,里面搭一件素色袍。氅衣宽松,但凡拢得紧些,里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根本看不清。不过就算看得清,无非是元青衫苍绿袍。 自从重回京城,每每见他,常是雪色或缟色袍着身。衣袍宽松,放量大,腰间不是配玉革带,就是搭一根弯弯绕绕的宫绦。不像造反头子,反倒像极了无欲无求的道士,差一步就能羽化成仙。他明光甲胄覆身,金银钿大刀砍人的飒爽模样,仅仅是昙花一现。 浮云卿有颗矛盾的心,有时格外不喜素净,在一众素净色里,格外不喜与白相近的颜色。大家都穿白衣往她面前飘啊飘,跟个鬼似的。说句不好听的,她觉得晦气。所以今下开口斥道:“如今公主府都是你的了,看你那狂妄样子,天下都是你的了,你难道不想敲锣打鼓地庆祝庆祝?穿点喜庆的罢,天天白衣傍身,活脱脱一个短命鬼。” 这段时日,她嘲讽过许多句。反正依照她这处境,能做的只有口头上嘲讽。这番嘲讽话,是她说过最轻的。偏偏轻飘飘一句话,将敬亭颐砸成了个落汤鸡。 他垂眸看了看这身装束。袖身,衣袍下摆,到处落着血点子。真是奇怪的人呐,不在意真面目被她看到,反倒在意被她看到时,自己是狼狈的。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他曾想过无数次,他是翘首以盼的妃嫔,日夜盼望君王的临幸。旬日里,哪怕只有一晌能把君王盼来,过去那些不要命的等待,也是值得的。可悲的是,他摸不透君王的心思,所以没日没夜地盥洗打扮,每一刻都得是漂亮的,用最美的姿态迎接君王。 这晚,他等来了浮云卿。而他的白袍与佩剑,都带着肮脏的血。他的姿态很失礼,自己都嫌弃这副模样,何谈去讨她欢心? 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容许他胡乱想了。 敬亭颐回道:“短命算不上,不过……” 话语未尽,不过他并不打算接着这个话茬说,反倒问浮云卿:“您来信天游,是想做什么?” 浮云卿回:“院里还有他的衣物吗?” 说到这里,敬亭颐就懂了。 浮云卿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过去想他,窝在他的衣裳堆里,拱出一个窝。现在想卓旸了,也想要找几件卓旸的衣裳,窜到衣裳窝里,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忘掉已经发生的悲伤事。 怪可怜的。没人安慰她,没有时间容许她嚎哭一场,让她静下来思考。 敬亭颐说都烧了,“卓旸没回来的消息,刚传到府里,府里仆从就把他的衣物都烧了。人走衣也走,不然等到头七,再招惹来不干净的东西。” 浮云卿 第149节 “头七?”浮云卿眼里没了光亮,愈发落寞,“再过几日,他就走了一个月囖。至今尸骨未寒,来的时候没有家,走了更不知道往哪里去。” 她对敬亭颐说:“我想一个人静静。” 敬亭颐却回:“静一静可以,但一个人不可以。” 这等紧要关头,他真怕她一个人会遭遇不测。偏偏在浮云卿听来,他这是又想动用私权□□她了。 浮云卿噤了声,心想她非得要一个人来回逛。他能怎样,还能把对死士那一套照搬过来,用在她身上吗? 哪知敬亭颐对付她的方法是,她走一步,他跟一步,恨不得踩在她的脚帮子上面,跟她合二为一。 一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怒气,浮云卿转身,猛地推他一下。 “不要跟着我!你不是日理万机,忙得焦头烂额吗?天王老子都没你这么忙!既然如此,你还去忙你的罢,不要管我!” 推搡的这下她没用真力气,毕竟心里还存着良知,敬亭颐还是个多重病根傍身的病人呢。不曾想敬亭颐被推得连连后退,然而他半点不生气,反倒如释重负地笑出声。 “我不忙了。”他说,“这几天,我留在府里陪你。” 浮云卿反问:“那后几天呢?” “后几天……”敬亭颐犹豫道,“后几天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俩人又打起了哑谜。 浮云卿很讨厌空长一张嘴什么都不说的人。她从小被教育,嘴不是白长的,有误会及时说清,有困惑及时问清。只要长嘴,就不会饿死。偏偏这个方法在敬亭颐这里施行不下去。明明三两句就能说清,偏偏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面说,前言不搭后语。 她的求知欲就那么多,被敬亭颐磨耗尽了,就再难重新升起。 后来几日,她与敬亭颐僵持着,双方都很难堪。 偶尔捱不住窥探的心思,悄摸推开窗棂朝外望,睃见他坐在水井边,浣洗着她的衣裳。 这人真是奇怪。大冷天的,穿着单薄的衣裳,搅和着皂液浣洗。抢了女使的活计,偏偏欣然自得。再一恍神,他已经踱到藤架旁边,拧干衣裳里残留的水,将衣裳夹在藤架上面。 攀膊环着一道劲瘦的身姿,抬胳膊晾衣裳时,腹间肌肉起伏隐隐可见。青筋蔓延的手臂落着皂香的女儿家衣物,半点不违和。细长的指节揿起衣料,赏心悦目。 察觉到背后有道炙热的目光,敬亭颐侧过身,勾起嘴角。 “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合上窗棂罢。外面冷,不要受凉。” 他像从前那般温柔,不过浮云卿心里明白,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就算敬亭颐不反,就算她忽视他的隐瞒与欺骗。 心境变了,她想的与从前完全不同。 浮云卿揉了揉眼,惊讶地发现,他鬓边又长了根白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但他好似完全不在意,绸带捆着头发,晃一晃身,白发就隐匿在了黑发底下。 临近年关,家家割猪羊肉,大吃大喝。她与敬亭颐倒是一个比一个苦命,都比从前消瘦许多。 浮云卿听话地合紧窗棂。 “啪嗒——” 窗扇叶骤然关闭,震得窗台边堆着的雪不迭往下落。 浮云卿心烦意乱地踢倒杌子,梨花木狠狠砸向地面,吱呀,吱呀…… 所以她没听见在合紧窗棂的那一瞬,敬亭颐咳嗽得一声比一声急。 眼下还不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然而病情从不跟着天气走,也不跟着人的心愿走。 敬亭颐摊开手,手心里滩着一团暗红的血。 他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愿意说。就连逐渐恶化的病情,半句都没跟浮云卿提过。 敬亭颐若无其事地盥了手,血迹被冷冽的水冲走,他搵帕仔细擦了擦。 想过无数次要坦白,可总是苦于找不到一个好的时机。 这晚他又逮到个叛变的死士,很不凑巧,他必须在公主府内处置死士。因着他先前说过,这几天会陪在浮云卿身边,尽管看样子她并不喜欢他的陪伴。 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守不守信又是另一回事。已经失信许多次,再这样下去,他真要成信用破产的老赖了。 敬亭颐踩着死士的背,“你是因为什么?” 死士抻着手,艰难地解下面具,梗着脖子瞪向敬亭颐,“你看看我是谁?” 不等敬亭颐说话,他又说:“我是虢州庄那批死士,潜入公主府,准备刺杀公主。而你次次阻挠我的行动,甚至还想杀我……” 虢州庄里的男丁,到了年龄后,会分成三拨人。一拨参军,一拨耕田生子,一拨充作死士。早些年,三拨人都还小,与敬亭颐是一起读书练武的伙伴。被敬亭颐踩在脚下的,是刘师门的小儿子刘英成,是跟他一起求学的刘英成。 敬亭颐眸色晦暗不明,“刘英成,你是因为什么?”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刘英成与近日来被他杀死的数位死士目的相同,他们都想把探到的消息报给在邓州驻军的刘岑。 刘岑对他起了疑心,不断派死士来摸清实情。但他不会让他们如愿。 揭下面具后,刘英成什么都没再说。但凡说话有用,磨破上下嘴皮子,他也要说。可他知道敬亭颐的脾性,他心里清楚,敬亭颐心意已决,再难回头。 刘英成一动一动地趴在地上,大有任君处置的决绝之意。 挑断筋脉,卸掉手脚,长剑刺穿骨肉,再一剑封喉。 这样的事,敬亭颐早做得轻车熟路。可这一次处决却无比艰难,那剑像是也抵着他的喉,要划破他的喉管。 恍惚间,他跟着刘英成一起死了回。 但最后咽气的只有刘英成,死不瞑目。他的眼珠往外凸着,直愣愣地剜着敬亭颐,用凄惨的死相一遍遍地质问敬亭颐:你为什么要杀我? 是啊,为什么呢…… 夜间的风将敬亭颐的身形吹得愈发清瘦。如今,他如愿做了具行尸走肉。再往前摇摇欲坠地走,会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或许从他杀害第一个潜进府的死士开始,这一切都变了。 敬亭颐无力地摆摆手,示意死士把刘英成的尸身带下去,“剁碎,或者藏好,你们自己选。” 无论如何,刘英成的尸身不能被虢州庄的人发现。 敬亭颐给自己找着借口。或许是发现刘英成被旁人下了毒,活着也是痛苦,不如给他个了断。 又或许,他怎样通风报信都可以,但万万不该打浮云卿的主意。 过了今晚,他就真的无法回头了。他把自己逼上绝路,偏偏还要若无其事地演戏粉饰。 今晚,敬亭颐又是一身雪色长袍,映在月光里,脸庞被泡得模糊。 浮云卿想,眼见不一定为实。 先前,她坚定地以为,死士是给禁中通风报信。不曾想,人家一个接一个地潜进府,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杀她。 无巧不成书,刘英成一番话里透露许多信息,偏偏她就听到“刺杀公主”四个字。 看样子,死士与敬亭颐是一伙的,不过中间闹出了不愉快,双方互斗。 所以,敬亭颐也是想杀害她的罢。 所以他真正的难言之隐,是作为她的教书先生,作为她的驸马,她的郎君,却想杀害她。 这才是他心底的秘密。 浮云卿害怕地捂紧胸口,生怕自己的心会跟那死士一样,被敬亭颐毫不留情地捅穿。 她想逃,可往哪里逃呢。敬亭颐布下天罗地网,她逃到任何一处,都会被网罩得挣脱不出。 到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敬亭颐朝她踱来。 “夜已深,您该回去歇息了。”敬亭颐僝僽地出声道,“今晚,让我伺候您洗漱,好么?我有些话想对您说。” 浮云卿自然说不好,可敬亭颐却置若罔闻,牵起她的手,踅及卧寝。 他端来一盆热水,给她洗脚。趁此时机,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等到数九寒冬,您可千万不能再这么任性囖。不能大冷天的跑到外面傻站,不能穿单薄的棉袜和薄底的鞋履。往后要听女使的话,穿冬袜,着冬靴。这样就能无所顾虑地淌雪了。” “季节更替,常常容易生病。来年开春之际,厚衣裳不要急着脱。等到春暖花开,才能换上春季的衣裳。多喝水,不要总是等到渴了再喝。多喝热水,多吃热饭。小姑娘家,心肺肠胃都要照顾好,不能落下一处病根。”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吃饱睡好之余,不要忘了学习读书。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不懂的就要问,不要怕麻烦别人。” 敬亭颐捧着棉布手巾给她擦脚,看她始终乖巧地坐在床榻边,一时并未多想,折到盆边盥了手。再折回时,竟见浮云卿泪流满面。 是被他那副模样吓到了罢。 他揉了揉浮云卿的发顶,“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我想,你还能做得更好。” 擦掉她的泪,他转身想走,却猛地被浮云卿拉了过去。 天旋地转间,他欺着浮云卿的身,俩人一同倒在柔软的床褥上。 床幔应景地散落,将他们俩拢在一方旖旎的小天地里。 身下的小姑娘无助地扯着他的衣袖,哭得脸颊粉红,凌乱的发丝沾在脸侧,看起来像是被欺负得狠了。 很像洞房花烛夜,但敬亭颐清楚,这夜不是洞房花烛,而是姗姗来迟的诀别。 他不知道浮云卿在想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不该在此停留。 敬亭颐慢慢地把衣袖从浮云卿手里抽出,狠下心来,无视她的挽留。 “睡罢,我一直都在。” 因他这话,浮云卿原本止住的泪,此刻报复似的流得更凶。 她大胆地用腿环紧敬亭颐劲瘦的腰身,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她的腿丈量过他身上各处的尺.寸,所以在这一刻,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敬亭颐有多憔悴。 白皙的腿肚从凌乱的亵衣里抻了出来,可敬亭颐却没有半分与她狎戏的心思。 “不要哭,睡觉。” 浮云卿不依。 她心里又是惊慌又是害怕,颤声说道:“之前某一晚,卓旸莫名变成了个话痨,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话。后来他死了。今晚你也是这样,你要做什么?” 其实她知道答案,但仍想听敬亭颐亲口说出。 然而敬亭颐再一次避开这个话头,继续劝她好好歇息。 不说,就当是默认了罢。浮云卿双腿绞得更紧,搂紧敬亭颐的脖颈往下压。 “敬亭颐,你把我当什么?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宠物么?那我们呢,我们又是什么关系?” 当成什么,当成唯一的爱人。什么关系,如她所见,夫妻关系。只可惜,这份关系就快要走到头了。 浮云卿 第150节 敬亭颐握着浮云卿的小腿往下掰,一面俯身吻去她的眼泪,声音低哑缱绻,“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是公主虔诚的奴,公主也当为我一人的主……” 然而这并非他所愿。 “可您不必为我一人的主。您属于大家,而我属于您,这就足够。” 他用轻佻又真诚的话,四两拨千斤地绕开浮云卿想听的话头。 不过他的话毫无作用,反而让浮云卿哭得更凶。 她执着地扒紧他的身,仿佛只有紧紧相贴,内心的不安焦躁才能被抚平。 真到要诀别的时候,敬亭颐反倒彻底平静下来。 他不做任何反抗,任由浮云卿往他怀里乱拱。 怪可怜的,他就好心肠地再安抚安抚她罢。 敬亭颐低下头,含住她的唇瓣。他极其狡猾,溜进更深的腔壁后,渡去一个药丸。 “睡罢,好好地睡一觉。我保证,等您再醒来时,一切都结束了。我会如您所愿。” 这个时候,浮云卿才意识到,她又中了敬亭颐设下的计。 她当然知道这深藏不露的药丸是什么,那是她与敬亭颐共同研制的阿胶柏子丸,专治失眠。药丸的分量,足够她昏睡上几天几夜。她竭力挣扎,可眼皮越来越沉重。昏睡前,她忽然明白了所有。 敬亭颐要抛弃她,独身去邓州。此去如商湖一行,再难回来。 昏睡着的浮云卿依旧流着泪,敬亭颐耐心地给她擦泪,“真是水做的孩子。” 想来也是可笑,等浮云卿不哭了,他眼底又泛起红意。 万籁俱寂之时,他终于可以把心里话掏出来,摆在明面上。他是苟且偷生的失败者,但他的爱不是。 “只在爱着你时,我才是自由的。” “我爱你。” 泪珠落在浮云卿的唇瓣上,他低头细细吻去。 盖好被褥,掖紧被角,拢紧床幔,就像曾经做过无数次的那样。 门扉一开一合,他就已经走出卧寝。 剩下的,就是他一个人的战争了。 第109章 一百零九:商议 ◎这是我的私事。◎ 夜里岑寂得瘆人。站在檐下, 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敬亭颐在公主府内留了一批死士,临走前取出一封信,交到死士手里。他出声提到一个日期, “等这日到了,把信交到公主手里, 你们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这批死士是按照傀儡的标准培养起来的,届时完成使命,会服毒而死,不会留下半点后患。 天气渐冷, 马蹄所踏之处, 到处都是坚硬的冰碴。酥雪层层堆叠,覆盖在冰碴层下面, 踩上去“咯吱咯吱”响。门禁前刻,新宋门内外两拨人里应外合,把敬亭颐送出了城。 从京城至邓州, 快马加鞭, 只需走上半天。路滑难走,夜间行路不便,敬亭颐夹紧马腹,一面抚着马鬃毛安慰,一面观察沿路动静。次日清早,途经乡野庄稼时,被写门对的老汉拦住。 老汉白花花的胡须略显寒碜,声音却无比热络, “年青人, 你是从京城出来的嚜……你我有缘, 我送你一副门对。年底再忙, 也不要往外面跑囖,回家吃口热乎饭,比做什么都强。” 言讫便攥笔在红门对上写了几个字,胡乱塞到敬亭颐怀里后,拄着拐棍走远。 敬亭颐扽开凌乱的门对,上联“苦海无涯”,下联“回头是岸”。 所以老汉是要劝他回头么。敬亭颐顺势侧身,身后茫茫无际。顾不上思考老汉的身份,敬亭颐利落上马,直奔邓州。 那厢虢州军穿好了甲胄,列成方阵,听着站在高台上的刘岑讲话。 “诸位,我们韬光养晦数年,不就是在等复国这一日么!现在办大事的时候到了,一鼓作气,攻进京城!” 鼓舞人心这方面的事,刘岑早已做得得心应手。要让将士们精气神高涨,只说些假大空的话可不行。台下人头攒动,他在人前宣布了一件机密要事。 “北有燕云十六州做腹地,南有江东诸州郡配合。如今富庶的江东诸路皆被我军收入囊中,只需攻下京城为首的中原八郡,这天下就又是我们的了!” 消息如平地一声惊雷,霎时欢声沸腾,胜利仿佛就在眼前。 江东的事,刘岑瞒得极好,甚至连官家派出的最聪明的探子也不知。 刘岑轻轻松松地说出结果,然而过程中的心酸,大概只有他们几位亲历人才懂。当年敬亭颐新旧伤一起复发,请来无数医术精湛的大夫,都说这小子废了。既然武功方面废了,那就好好读书,凭靠一张嘴吃饭罢。不过纸上谈兵要不得,刘岑备好几本兵法,拴在马背上,让敬亭颐游历山川。 第一次上路时,敬亭颐还是十五岁的少年郎。骑着北落马,一边读兵法,一边结实各种能人。一人一马闯南走北,再折回虢州庄,已是七年后。久别重逢,少年愈发出落,长成文武双全的年青郎,还给刘岑带来个好消息:江东诸州已表投奔心意。 那七年被敬亭颐一笔带过,他带回大半江山,也落得无数伤痛。敬亭颐在刘岑的看护下长大,原本生得活泼好动的脾性,病痛摧残一次,人就内敛一分。现如今,敬亭颐心思深沉,他在想什么,谁都猜不透,哪怕是生父刘岑。 空旷冷冽的山野间,刘岑带着将士静静等了很久。大半晌后,终于睐见一道人影飞快奔来。 待看清来人后,方阵外围的将士高高举起军旗,挥得一下比一下用力。 西北风刮得军旗猎猎飞扬,红色的军旗面落着一个烫金大字——敬。 不出意外的话,他日国姓会改为“敬”。历朝尚红金色,关于红金军旗,有一句俗语:“旗红金,战常胜。” 敬亭颐下了马,几位将领偎在他身旁,亲自给他穿好明光甲胄,并将金银钿大刀奉上。甲胄妥帖,原本他骑马而来的像是个文臣,如今甲胄傍身,活脱脱是个战无不胜的年青将军。 刘岑将敬亭颐迎进军帐,挪动着沙盘,给他讲解局势。 “今下江东各路厢军十五万,虢州军八万,燕云十六州置军六万,拢共二十九万。不用理会八万陇西军,杨思邈的心全栓在杨太妃与清河县主身上,无心恋战。成璟也不会下场淌这趟浑水。他新妇刚出月子,家里乱成一团,哪有空操心邓州的事。陇西军未得官家懿旨,不得擅自出兵营救,这是太.祖定下的规矩。陇西紧邻西夏,若擅自调兵,党项人定会趁机而入。党项人有异动,辽国那边也会跟着动。我们的计划是速战速决,年前打赢胜仗,让将士们过个好年,所以还是不要惊动西夏与辽比较好。” 言讫,掇来条杌子示意敬亭颐坐下。 刘岑并未察觉出敬亭颐的心不在焉,继续自顾自地说道:“邓州是块穷乡僻壤,只有一座陡峭狭窄的清濛山打掩护。山野无草无马,不要紧,粮食与马匹军械,我们自己备好。唯一的利处是地势易守难攻,届时想尽一切办法,要把禁军引到这座清濛山。清濛山入口窄,他们进不去太多人。于他们而言,这几日是逆风,不利作战。他们的劣势是我们的优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万事俱备,只待我军一招重击。” 敬亭颐澹然地噢了声,“所以,要怎么把禁军引到清濛山里呢?我们知道的事,他们也知道。我军竭力把禁军引到清濛山,禁军也会竭力把我军引到青平关。青平关那处的地势对禁军有利,对我军不利。所以我猜,他们会在青平关设下重重埋伏,将我军引至青平关后,瓮中捉鳖。” 刘岑皱着眉,“禁军十五万,听官家差遣。而我军八万,数量上敌不过人家,所以要从战略入手。再说,虢州军日夜操练,耍得了长枪,骑得了骏马。禁军呢,一个比一个白胖,臃肿无能。他们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我们才是见识过大场面的,作战经验比他们丰富。所以就算一方人多,一方人少,也不必惧怕。” 两军作战,光靠莽劲,只会伤亡惨重。战略为重,其余次之。事到如今,只能借鉴先人的智慧了。 刘岑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头敬亭颐仍旧云淡风轻,甚至还有闲情雅致淪茶。 他慢悠悠地刮着茶沫子,“哼哧哼哧”的声音听得刘岑紧皱眉头,“看样子,你是心里有计了?” 敬亭颐应声说是,“父亲,我给您讲个故事。”话落,旋即说起北魏孝文帝迁都这件事。 “当年孝文帝拓跋宏不顾朝臣阻拦,极力推行汉化。从迁都洛阳开始,一步步扩大改革范围,到最后完全汉化,甚至把鲜卑都改革没了。孝文帝深知迁都不易,所以想出奇招对付顽固的文武大臣。他领百万大军与文武大臣南下,鲜卑人嚜,不适应南方诸境,苦于南下征途。那时大家正好走到洛阳城,孝文帝体谅军队与朝臣,允许大家在洛阳休整几日。不过几日后要重新出发,继续南下汉化。停过脚,尝过休整的甜头,大家哪里愿意继续南下,继续接受更多的汉化改革。所以该出发时,大家极力阻拦。” “孝文帝给出两个选择:要么迁都洛阳,要么继续南下。实际上,大家想要的是第三种选择:取消汉化改革。摆在眼前的两种选择都非大家所愿,但天子之意不可违,大家只能选迁都洛阳。局势不利,但可以使计,迂回地达到目的。” 刘岑深觉有理,“所以你的意思是……” “折中。”敬亭颐说道,“既然禁军不愿入清濛山,我军不能去青平关,不如使计折中。清濛山与青平关中间,隔着一道川口江。川口江的江水较别处暖,深冬不结冰。我们先派精兵猛攻,将禁军杀得连连后退。这时给出两个选择:要么江上对战,要么眼睁睁看着我军踏破青平关。渡江战役我军经验丰富,加之风向有利,届时再使点阴招,定能将禁军打得落花流水。” 听及此番话,刘岑兀突突的心才落了下来。先前他总怕敬亭颐耽于情爱,为一个公主抛弃家国。如今看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想是胸有成竹罢。 接着敬亭颐又献出几出阴招,更是叫刘岑听得眼眸一亮。 这个儿子没白养。 刘岑假意咳几声,开口感慨道:“万万没想到,你竟肯在两军对战上面使阴招。我还以为,哪怕交战,你也会固执地坚持文人那一套。” 敬亭颐回道:“这是父亲的偏见。” 刘岑意味深长地噢了声,继而问出那个隐秘又尖锐的话头。 “事成后,你打算怎么对待公主?” 敬亭颐当然知道刘岑在试探他,毫不犹豫地说道:“这是我的私事。” 无论是将浮云卿当作收获来的俘虏,还是放她自由,又或是让她做皇后,他怎么对待浮云卿,从始至终都是他的私事。言外之意,是嫌刘岑的手伸得太长。 话音甫落,刘岑刚落下的心,此刻又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闹得他心里难受。 后来敬亭颐挪动着沙盘里的地标,继续讲着他的看法。怔愣出神,心不在焉的,换成了刘岑。 刘岑的目光停在沙盘里,思绪却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眼前不断重演着那段久远又鲜活的记忆。 某年某日,他带着敬亭颐到京城办事。那次正好遇上浮云卿,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专心致志地啃着炊饼。 他要独自赴约见人,于是将敬亭颐一人撇下。回来后,他躲在假山后面,看见浮云卿递给敬亭颐一张炊饼。 那是他第一次见敬亭颐笑得这么开心。或许从那时起,这段孽缘就结下了。 如今,他只盼望敬亭颐爱她不要多于爱国。 第110章 一百一十:前奏 ◎只要及时赶到。◎ 后来俩人又商议着更为详细的策略, 再踱出军帐,已是酉中。邓州比京城的天黑得早,将士们举宴助威, 一切事宜都备好后,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刘师门将两捧火把揌进墙里, 霎时主座附近被照得无比明亮。敬亭颐与刘岑先落座,接着落座的是几位有头有脸的将领,将领后是坐着密密麻麻的士兵。大家围着篝火堆,聊得热火朝天, 半点不觉得冷。 刘师门一手操持今晚的宴会。战帖已经下好, 明早两军对战。所以今晚这场宴,是为无数即将奔赴战场浴血厮杀的勇士而办。战前紧张气氛蔓延, 大家说了半晌话,就不再开口了,一齐睁着明亮的眼眸, 期待菜肴登场。 刘师门掖手朝敬亭颐与刘岑躬了躬身, “主家,今晚的重头菜是烤全羊与炙牛肉。这个时候,尝膳官已经在试毒囖,您且稍等片刻。” 所谓尝膳官,是历朝历代在禁中里,给御膳试毒的人。厨子盛好菜肴,尝膳官先用银针试毒,再亲自品尝。品尝过菜肴后, 尝膳官人还活着, 大气不喘一口, 才能证明膳食的安全。今晚大家相聚, 原本不需尝膳官出场。只是这约莫是打仗前用的最后一餐,就怕心思歹毒的小人动了邪念,在菜肴里下毒。 事出有因,无非厚非。敬亭颐低垂着眉眼,手里把玩着夜光杯。夜光杯慢悠悠地转,杯壁散发着暗淡的幽光,时而折射在桌面,时而折射在脚边。 见敬亭颐始终没个回应,刘师门又朝刘岑一人躬了躬身,听刘岑开口说道:“一年十二月,每月月中十五,都是亲朋家人团聚的好时日。十二月十五过去了,怎么始终不见你那几个儿子的身影呢?” 刘师门有六个儿子,有的参军,有的耕田,有的做死士,平时各司其职,每逢十五,都要聚一聚。今年最后一个月,大家却罕见地没来齐。刘师门回道:“小底的其他儿子之前都回来看过小底了,唯独小儿子刘英成没回来。” 话头拐到刘守成身上,刘岑旋即说明白了,“噢,你这话倒是提醒我囖。英成这小子,先前一直待在虢州庄里。他是按照死士的标准培养的,那时找不到机会进城。前几日趁京城混乱,我叫他潜入公主府,好好守死士的本分。”又将目光转到敬亭颐身上,“英成在你手底下做事,怎么这次没把他带出来呢?” 敬亭颐转杯的动作一滞,沾染霜雪的眼睫眨了眨,投下一片阴影。火把照着他的手,而他的脸庞隐匿在黑暗里,神色晦暗不明。 敬亭颐没有演戏的兴致,实话实说。 “杀了。” 这两个字说得轻飘,却在刘岑与刘师门心里投下一块沉石。 刘岑神色焦急,“‘杀了’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谁杀了,自杀还是他杀。” 浮云卿 第151节 敬亭颐倏地将夜光杯往桌上一掷,“我杀了刘英成。” 话音落下,恰好碰上菜肴端上场。炉火架里噗呲噗呲地往下滴油的烤全羊抢去了将士们的目光,羊肉独特的膻味与腌料味完美融合,大家咽着口水,等待厨子割肉分食。炙牛肉紧随其后,后面的是牛肉拨霞供、香醇的美酒。 美食在前,大家都没朝敬亭颐那处睇去一眼。今下主座周边只有敬亭颐,刘岑,刘师门仨人。 敬亭颐开门见山:“刘英成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所以我出面清除业障。” 刘岑毫不留情地戳穿敬亭颐的假话,“是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罢。我派英成潜入公主府,要他时刻监视你的行动。若窥见你有半分迟疑,立即给我写信禀告。除此之外,他还背负着一个艰巨的任务——刺杀公主。公主无辜,但她活一日,你就会犹豫一日。紧要关头,断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误了大计。” 刘师门倒不知其中内情,老父亲深陷丧子之痛,恨不能软瘫在地,好好为他死去的小儿子哭一场。叵奈眼下不是哭丧的时候,儿子死了,而他这个做父亲的,明早还得披甲作战。只能一遍遍地劝自己忍一忍, 但仍旧捱不住气愤的心,气冲冲地问敬亭颐:“这又是何必!英成他有什么错?” 敬亭颐解释过原因后,一言不发。他始终融不进今下欢喜雀跃的场景,怔忡地踱到篝火堆旁,默默烤着火,把背影留给刘岑与刘师门。 刘岑心里一沉,“他从小就是这样,心里藏事时,谁都不理,远离人群,孤零零地坐在一处。”言讫往篝火堆旁一指,“给他点时间消化消化罢。” 做父亲的,都偏袒自家孩子。刘岑心疼敬亭颐背负得多,刘师门心疼英成辛苦二十年,为他人做嫁衣裳。不过家国当前,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刘师门再躬躬身,闷声不吭地走远。 刘岑艰难地吞咽了下,明明今夜无风,可他还是被吹得头疼。额前青筋一缩一缩的,他扶着额,吩咐将士们不要喝得烂醉,点到即止。交代完事,刘岑就折回军帐,盯着沙盘发呆。 这头篝火堆越烧越旺,火星子四处迸溅。敬亭颐盯着一瞬即逝的火星子,久久不能回神。肉香味直往鼻腔里扑,可他并没有用膳的心思,反倒觉得今晚端上来的牛羊肉太香,香得像被下了毒似的。不过还未来得及细想,就瞥见有个鬼鬼祟祟的信使逼近这处。 敬亭颐拢紧氅衣起身,将信使引到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 信使叉手行礼,将一封信奉上。 再偏僻的地方,也保不准会有偷听墙角的人。所以眼下这时候,能少说就少说,关键的信息都在信里,用眼睛扫一遍,比说千万句话都强。 敬亭颐展开信,只见信里密密麻麻地写着京城各家的动静。 自变法以来,官家与韩斯渐渐生了许多隔阂。韩从朗有勇气反,多是由官家派人引导。韩从朗虽已伏诛,但韩家难逃死罪。这一出借刀杀人耍得精妙,不仅除了叛军,还不动声色地将韩斯拉下台。 临近年关,民间忙,衙门也忙得焦头烂额。大理寺与刑部处理各种案件,难免有疏忽的时候。在施荣两家牵涉的案情前面,还有更多更为紧要的案件,官员忙着处理那些更为紧要的案件,所以施荣案的案情至今没查出个结果。再离奇的事,摁在过年的框架里,霎时变得通顺合理。官家正是借过年打掩护,他并不急着处理施荣两家,因着两家还有利用价值。 施家的价值不在施家任何一人身上,反倒落在归少川这个富商身上。近日来,归少川关铺歇业,迫切地想把施素妆从诏狱里捞出来。归家家大业大,官家想将归氏产业收为官营,从施素妆这处做文章,效果最好。 至于荣家有甚利用价值,敬亭颐尚未想出。荣家狼狈为奸,能苟且偷生到今日,全是看在荣缓缓与浮云卿关系匪浅的份上。信上写,已经将许太医坟冢所在告知荣缓缓。按荣缓缓那病急乱投医的脾性,此刻定是在想出狱的办法。不过她一个小喽啰,闹不出大动静。 邓州聚集叛军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禁中。这次事态严重,朝官都当了真,一时纷纷献策,哪知官家早有定夺,胡乱搪塞过朝官后,叫来禁军统领,让禁军全军备战。 定朝少经战乱,每场仗都属险中制胜。浩浩汤汤的大军列队出发,当日百姓堵街,依依不舍地挥手送别军兵,一面送上最真诚的祝福。有人反,那就让军队去战。百姓们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依旧窝在酒楼里享乐,丝毫没有察觉到亡国气息的逼近。 禁军与叛军算是彻底宣了战。再有几日,京城有难的消息会传遍各个州郡,届时江东诸路厢军会一齐赶到邓州支援。 这个时候,京城各家前都插上了旌旗,敷衍地表示全城已在备战。公主府也不例外,甚至墙头插满了旌旗,唯恐外面人看不出府内备战的决心。 信上最后一句,“公主府一切安好。” 写信的死士特意避开浮云卿,敬亭颐的思绪也特意避开她不想。看完信后,敬亭颐解下蹀躞带上环着的火折子,将信笺烧得一干二净。 “继续监视公主府。”他冷声说道。 信使叉手说是,说罢话走远。 后日是大寒,浮云卿十七岁的生辰。十七岁的小娘子正值芳华,是个哪怕只会吃喝玩乐,也不会遭受太多谴责的美好年纪。原本他想给浮云卿备一份别出心裁的生辰贺礼,后来仔细一想,还是送金银财宝罢。他攒的那些金银钿,每年送一车,也够送上几十年了。别出心裁的贺礼难想,俗气的金银却取之不尽。 按计划,他陪不了浮云卿过生辰。人不到礼到,也算是聊表他的心意罢。 敬亭颐抬眼望着黑魆魆的天,今夜,连月色都是那么黯淡。 他待在偏僻的角落,默默望了很久。 夜里起了阵狂风,骤然吹开紧闭的窗棂。 “砰”一声,惊醒了昏睡在榻的浮云卿。她猛地起身,拍着胸脯大喘气。 眼前不断浮现敬亭颐僝僽悲戚的眼神,渐渐与卓旸那双眼重叠到一起,狠狠砸向她的心头。 她知道敬亭颐想干什么。不行,决不能任由他一意孤行…… 去邓州,她要去邓州阻拦他,趁两军尚未开战,趁恶果还没酿成,一切都来得及。 浮云卿趿鞋下榻,掏出藏在妆奁盒里的匕首,死死抵在脖颈侧,接着踢开门,试图用自己的命,逼退院里紧守的死士。阖府仆从被关押在离群头春最远的南侧院,无法前来支援,所以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死士见她提前醒来,一时瞠目结舌,不知作何是好。握紧刀,威胁道:“休想踏出府邸。” 猛地惊醒,后遗症是身子随时能软瘫着倒下去。浮云卿欹着门框,艰难喘气。实际上,在敬亭颐阖眼吻她那一瞬,她就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紧闭牙关,却还是被他趁虚而入。他渡过来药丸,天知道她费了多大力气,才没让那颗药丸彻底融化。这颗药丸威力不浅,若完全吃下,约莫得昏上十天半月。幸好她还留着心眼,并未如敬亭颐所愿,彻底昏睡过去。 强制醒来,身子的不适感愈发强烈。浮云卿摇摇头,逼退脑里那些逃避的念。,锋利的匕首划破脖间肌肤,血珠断了线地往外涌。 僵持之际,浮云卿沉声说道:“不让我出府嚜……所以,你们是想看我血溅当场吗?” 伤口愈来愈深,几欲见骨。死士内心动摇,浮云卿往前走一步,他们就往后退一步。不知不觉间,两方就踅出了群头春。 血珠“啪嗒啪嗒”地流了一地,浮云卿胸前的衣衫被血洇透,发丝凌乱,像个从地府里爬出来的恶鬼。 死士不敢动她,只能握紧刀装模作样地威胁。在不能伤她的前提下,若她非要走,其实他们束手无策。渐渐的,浮云卿脖颈上划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死士慢慢放下了刀,心想这小姑娘对她自己真是下得去手啊。 浮云卿衣衫单薄,站在冷风里,畏缩地吸了吸鼻子,“我要出去。” 声音无比坚定。 莫名其妙的,又陷入一阵僵持。突然逼近许多脚步声,浮云卿定睛一看,来的竟是禁军。 一队禁军围紧死士,副统江舵朝浮云卿掖手作礼,“公主,臣奉官家之命,前来捉拿叛军。您安心待在府里,外面动乱,就不要出去了。” “叛军?”浮云卿脸上的惊喜之意倏地僵住,“真正的叛军在邓州,不在公主府内。你奉官家命办事,死士也是奉叛军头领之命办事,你们双方,都要将我囚.禁在此。是禁军还是叛军,于我而言,有甚区别呢?” 话落,果断扔掉江舵递来的帕子,“我有办法降服叛军。我得出去,我必须得出去。” 江舵自然说不行,朝禁军递去个眼神,示意当场诛杀死士。哪知禁军刚一动脚,死士就咬开了藏在腔壁里的毒药,当场毒发身亡。 等大家反应过来,死士都已咽了气。 江舵顺水推舟,威逼利诱道:“降服叛军?您太异想天开了。想必您都知道叛军的情况了罢,先前他是驸马,但这时他是要造反的叛军头子。大事面前,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他说这话,也是在提醒自己。他一直不相信敬亭颐会做出这等大不敬事,不过事到如今,即使千万般不相信,也得奉命办事。 江舵交代完事后,让一队禁军守在公主府,时刻监视浮云卿。哪知刚一转身,浮云卿猛地抽出其中一位禁军的佩剑,一手长剑,一手匕首,长剑对着大家,匕首仍旧亘在她脖颈上。这次她将刀刃抵在动脉处,“别过来,都别过来。” 言讫,不断抬脚往外面走。 江舵示意禁军跟紧浮云卿,大家屏气凝神,他不断出声相劝,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也没能劝动浮云卿。 不觉间,禁军围着浮云卿,已经走到了府门前。 江舵暗叹不好。禁军进府前,已经诛杀了守在府门口的死士。因着时间紧急,并未派人接替死士守门口,所以当下府门前空无一人。 江舵好声相劝:“不要往前再走囖,世道变了,外面乱得很。您乖乖待在府里,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何苦执着于去劝叛军投降。” 再说,他并不相信浮云卿能如她自己所言,说服叛军不反。 电光火石间,猛地有一道身影自府门口处踅近,飞快捞过浮云卿,带着她拼命往府外跑。 江舵心里一惊,赶忙带着禁军往外追。 终究是慢了一步。 窜到府门口时,那俩人已经骑着马跑没了影。 江舵气急败坏,“你们几个,骑快马封锁所有能出城的路!你们几个,随我一起追!” 逃跑这件事嚜,常常是人在前面跑,魂在后面追。 一路走捷径出城,走到城外,浮云卿才回过神,侧目看向身边这位救出她的勇士,“你是……” 那人摘下帷帽,露出一张憔悴不堪的脸。 “缓缓?”浮云卿瞠目结舌,“你不是在诏狱么,怎么出来了?” 缓缓说这些事不要紧,“一路向北走,逢岔路就都往右走,这是去邓州畅通无阻的小路,他们不会发现你的踪迹。不过天寒地冻,路不好走。你千万要注意安全!” 说罢又放下帷帽帘纱,勒紧缰绳,准备往另一条方向完全相反的路上走。 睐见浮云卿真诚的眼神,缓缓咬着后槽牙,多说了句,“小六,你帮过我很多次,我无以为报。不过你我的关系,该断了。你的恩情我还不尽,今晚先还一点,剩下的,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 “缓缓……” 浮云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眼前。来不及多想,她夹紧马腹,甩着一路马鞭狂奔。 只要及时赶到,她就能阻拦一切坏事发生。 敬亭颐,素妆,缓缓…… 只要及时赶到。 第111章 一百一十一:诀别 ◎重要剧情,勿跳。◎ 更深露重, 比及禁军查封过出城的所有道路,已经到了门禁的时候。京城置有早市和夜市,原先门禁只设在禁中, 后来每每临近年关,子时一过, 夜市就要收摊关铺,摊贩客人回家,各处城门封锁。今年也不例外。 后半夜又开始飘雪,雪沫子压在江舵肩头, 眼看着就快要把他埋成了个雪人。雪水融化得快, 江舵抹一把脸,把鼻涕雪水一起擤了出来。他气急败坏地训斥:“一群窝囊蛋!她的脖梗儿都快断了, 受着伤,穿得单薄,能跑得多快?骑马怎么了, 你们没马么, 不会追么?现在她出去了,你们让我怎么向官家交代?” 禁军恨不得把头弯到雪地里去,冰凉的甲胄贴着身,大家都冷得直打哆嗦。 江舵长叹一声,“这次战事的前线不在大西北,而在京城百里外。叛军云集,禁军忙得焦头烂额。你们还算幸运,跟着我守京城。结果呢, 城池守到一半, 公主跑了。偏偏是最受宠的公主, 偏偏是与叛军头子有牵扯的这位……” 想了想, 江舵决定即刻折回禁中,将消息禀报给官家。门禁时,禁中三十二道深门紧闭,唯一能进去的是禁军,因此江舵一路畅通无阻,飞一般地踅进启和殿。 启和殿是处不起眼的偏殿,内里却暖和得像大夏天一样。掖手行礼的功夫,甲胄就啪嗒啪嗒地往下滴着雪水。做了错事本就心虚,如今见雪水把脚下的毡毯洇得湿漉漉,江舵更是羞愧得不敢抬头。 通嘉听罢江舵的话,眉心枯得比八瓣菊还紧皱。他龇牙咧嘴地说:“这这……所以副统就任由公主出了城?她受了伤,衣裳单薄,万一病倒在路上怎么办?再说,她说去劝服叛军,万一是借口,实则是去了其他地方呢?” 江舵愧怍地说他知道,“臣已经派两批禁军,拢共一百八十人,去追公主囖。他们分成几小拨,守在去邓州的各条路上。只要不出意外,应该能寻回公主。” “应该?”通嘉连连哎唷几声,“这不是应不应该的事。哎唷,副统领啊,你可真是做了件大错事。” 二人一来一去地对话,一人一个劲地道歉,一人一个劲地责怪。说得口干舌燥后,一齐望向批阅劄子的官家。 女儿受伤夜奔,他却仍旧窝在圈椅里,置若罔闻地看劄子。 江舵心想官家老糊涂了,通嘉却心下了然。官家这般淡定,想是早就料到今晚的情况了。 “这孩子挺聪明,知道威胁自己,以退为进。”官家沉声道,“也挺实诚,要做的事全都肯跟人家说。她不是说去邓州劝服叛军嚜,还当大家都看不出她的心思?她哪里是一心劝叛军,分明是想见驸马一面。这次交战,朕有十成十的把握。朕只看结果,至于过程怎么发展,随它去吧。” 江舵不解地“嘶”了声,“官家的意思是,任由公主做事,不做任何干涉?” 官家颔首说正是,“朕的孩子,朕了解。只要她下决心要做哪件事,别说是一百八十人,就是派一千八百人追她,也追不到。不用堵在路上守株待兔,让这一百八十人提前到邓州等她,战场刀剑无眼,让他们时刻护着她。” 交代过事,又问:“那前来救助的人是谁?” 浮云卿 第152节 江舵如实回:“俩人走得快,臣只窥见,那是位戴着帷帽的小娘子。” 说到此处,正逢内侍苍巴慌慌忙忙地走来。他走到官家身旁,“官家,荣缓缓,荣小娘子,从诏狱里跑出来了!” 江舵又倒嘶一口气,“荣小娘子……那臣看到的那人,一定就是荣小娘子了。” 官家仍旧淡然自若,摆摆手禀退苍巴。 “荣小娘子魔怔得不轻,听狱丞说,她在诏狱里大病一场,差点咽了气。重病时,嘴里一直念叨‘许太医,要找许太医’。朕派皇城司查了查,她嘴里的许太医的坟冢在青云山。今晚窜出狱,想必是去青云山了。不要紧,荣家还待在诏狱里呢,她不会舍全家逃跑。看完坟冢,解了魔怔心,人就回来了。” 荣缓缓大兴巫蛊之术招魂灵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现在京城里都讨论着这件八卦,唾沫星子都能把荣缓缓淹死囖。江舵恶寒地打哆嗦,见官家无旁事吩咐,拜了拜身走远。 没有外人在场,官家开始和通嘉说掏心窝子话。 “道士们已经带着符阵出发了吧?” 通嘉说是,“司天监冬官观测到,这几日有大雪封山的架势,路恐怕不好走。所以那日被公主撞见后,道士们就收拾物件去邓州了。今下他们已经在邓州待了几日,随时听候吩咐。” 官家说那就好,“这出戏,还得让小六在场,亲眼目睹,才能圆满收尾落幕。你说说这孩子,把贤妃的倔强劲学了个十成十。还敢往脖颈上划口子,不要命了!实话说,只要她想走,朕是不会阻拦的。嗳,偏偏哑巴吃了黄连亏,朕不能说啊。” 言讫,继续批阅劄子。韩家倒台后,他提拔了个曾经师从韩斯的学生,学生的许多想法与他不谋而合。龙椅架在万里山河之上,底下反馈如何,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他还是藩王时,韩斯是太宗朝的大学士。几十年一起共事,其中利害,哪会是几句话能说清的。变法以来,君臣渐渐离心。他借韩从朗除掉韩斯,心里两大忧患,除去了一患。 另一患也即将被除去囖。借浮云卿除掉敬亭颐,他这一生,算是相当圆满。 不知过了多久,长信宫灯里的烛火苗燃尽了。通嘉添了根桕烛,灯罩盖着一簇新生的火苗,灯光打在官家板着的脸上,通嘉悄摸乜一眼,仿佛能从官家眼里看到一对燃得旺盛的火苗。 伴君如伴虎,君心难测。哪怕他在官家身旁服侍了十几年,仍旧会惧怕这个心狠手辣的男人。尤其猜出官家的心思后,通嘉更觉那些自诩聪明的谋士像跳梁小丑。最聪明的,分明是坐在龙椅上的官家。 不再年青的中年人,用老态龙钟掩饰野心。不上不下的年纪,再可行的野心,落在年青一辈眼里,不过笑谈一桩。官家掩饰得极好,想法荒谬,但他精于拿捏人心。不费一兵一卒,坐在屏风后,澹然地享受所有成果。 这个中年人蛰伏许久,今晚破天荒地坐不住了。他站起身,在偏殿里踱来踱去,焦灼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说:“通嘉,朕要去趟邓州。朕必须亲眼见证这出戏的落幕。” 盛世的世道依旧混乱,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培养傀儡,做自己的替身,替自己应付刺杀或一些重要场面。 官家也不例外。 话音甫落,替身就从暗室里走出。他有专属的名字——傀影。 官家将傀影摁到圈椅里,“后几日休沐,不用上朝。这阵子也没有要紧的公务,所以你只要恪守本分就好。” 后来又交代通嘉一些事,要他瞒住后宫,尤其是敏感多疑的李贤妃。 任务艰巨,叵奈通嘉根本无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说是,一面目送官家离去。 司天监的观测从来没像今下这般精准。是夜大雪封山,司天监里欢声笑语,都说这次要被官家赏了;那厢浮云卿却走得无比绝望。缓缓指的小路紧挨着山,雪崩堵了路。莫说去邓州,就是从雪堆里窜出来,折回京城,都是件难事。 马尚冷得哆嗦,何况是受伤的人。 浮云卿站在雪堆里,面前的雪石亘在她身前。前后左右,四个方向被雪石堵死。那雪石比树还高,马跃不过去,人也没办法刨开一条路。 雪打得愈来愈急,浮云卿咳嗽出声。四周死一般岑寂,只有她的咳嗽声不断回荡。 “就是死……也得死在邓州……” 她几乎是把一条命赌了进去。夹紧马腹,猛地借力一跳。 “扑通——” 跃过了雪石,但很不幸,马腿被割成两截,她也重重摔落在地。 无比狼狈。 浮云卿在雪地里趴了很久。她无助地垂着眼,脖颈上的伤口不再往外渗血,可她的手被擦破皮,碎石子扎进皮肉里,血呼啦差的,瘆人得紧。 她从来不是坚强的孩子。平地走路能摔倒,忍住眼泪不是因为不痛,而是觉得丢人,不配哭。可今晚摔得四仰八叉,被碎石划开的右手差点废了,她却莫名笑出声来。 明明很痛,但她却笑了。 浮云卿艰难地站起身,侧身一望,腿身分离的骏马只抽搐了一会儿,接着就咽了气。骏马死不瞑目,亮晶晶的眼紧盯着她。浮云卿跛着脚走过去,把马的眼皮覆下来,继而一瘸一拐地朝前走。 还来得及,一切还来得及…… * 天大寒,白天大雾弥漫,到处雾蒙蒙的,十指外根本看不清人影。 在刘岑眼里,邓州起兵,原本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哪想天一亮,西北风往军营里刮,清濛山反倒成了逆风的地方。他精心筹备的策略竟被禁军一一攻破,虢州军连连败退,将士们士气大减。 刘岑心里一沉,不过仍吆喝着让大批将士冲锋,尽管在此之前,已经折去小一万人。 他有一张保底的牌——川口江。虢州军精通水战,只要中道不出什么茬子,他们一定能逆风翻盘! 在渡江前,敬亭颐始终待在军帐里做军师,以不变应万变。兄弟们一个接一个倒下,血腥味隔着层层帐帘,直冲他的鼻腔。 他是所有人的希望,不到最后时刻,大家都想让他待在帐里,安稳军心。敬亭颐一袭白衣,待在军帐里,不断听将士来禀报前线最新的情况。 听到小一万将士牺牲后,敬亭颐额前青筋猛跳,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不顾将士阻拦,执意要跟着大部队渡江作战。 刘岑责怪他将战争当儿戏。平时穿着明光甲胄耀武扬威,真上前线战场了,甲胄与佩刀全都没带。 “打仗,你穿白衣裳?好,好得很!”刘岑气得咬牙切齿。他乖巧听话的儿子,自从去了公主府,心里就只剩情情爱爱。刘岑心里想,待事成,一定要当着敬亭颐的面,将那祸水公主抽筋拔骨。 川口江纵深长,大大小小几百艘船只遇大雾阻拦,得等半晌才能睐见禁军的身影。 江面上约莫几千将士,剩下几万人,都站在江对岸蓄势待发。刘岑想,就算他们江战惨败,还有江岸上几万人能撑大半天。按计划,这时候江东路派来的援军该赶到了。届时江东与燕云十六州一起造反,他就不信,拼上一切还压不住禁军! 忽视掉敬亭颐异常的心不在焉,刘岑站在船头,挥斥方遒。 第一艘船成功击退禁军。 第二艘船成功击退禁军。 …… 前方捷报不断,刘岑终于绽开笑容,声嘶力竭地大喊“太好了!” 直到刘师门慌张踅来前,他一直处在无比亢奋的状态。 “主家,大事不好!岸上几万人全中了毒,他们,他们已经全都……” 刘师门抖成筛子,跪在刘岑面前,涕泗横流。 “是昨晚的牛羊肉有问题……”刘师门绝望地说,“尝膳官与厨子早被收买了!他们在肉里下了毒,事发后全都服毒自尽。尝膳官和厨子都是我千挑万选的人,不曾想,他们竟被腐蚀了。几万人的大宴啊,大家几乎都吃了肉。他们下的是毒性强的毒药,刚刚毒发……这是蓄谋而为。” 此刻,刘师门像只发出了最后一声绝唱的精卫。说完话,不等众人反应,长刀抹了脖子,投江而死。 刘岑怔忡地连连后退,佝偻的脊背撞上船身。再一眨眼,滚烫的泪水铺了满面。大家都听到了刘师门的话,一时哀嚎声不绝。刘岑低喃:“天要亡我,天要亡我。” 话落猛地反应过来,气愤地揪住敬亭颐的衣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肉里有毒……你根本就不想反!” 几万人一齐毒发而死,这场仗不打自败。 命里注定有这一劫。 敬亭颐面色苍白,“昨晚,肉香得异常,我只当是错觉。不曾想……” 他根本不想反是真,知情不报是假。在他的计划里,川口江一战,他会联合禁军,逼退虢州军。 不用任何人前来劝降,被大家当作救世主的他,被大家信赖的他,会承包一切罪恶,在最关键的时刻叛变。 他心里清楚,像知道虢州军会惨败那样清楚,在这场局里,他会输得彻底。 他死不足惜,可官家分明答应过他,只要他死,就会放过其他人。 只要他死。 可现在,其他人中毒而死。官家言而无信,却要无辜之人付出代价。 对峙之时,又听传信将士一声声地倾诉噩耗。 “江东诸路前来营救是假,他们根本没分裂!” “燕云十六州被陇西军死死控制,那里已经沦陷了!” …… 忽地大风四起,寒潮突来。终年不冻的川口江,不过半晌功夫,湖面就结了数层冰。数百艘船被冰面禁锢,动弹不得。偏偏这时浓雾消散,对面的风景全都显露出来。 禁军站在对岸看笑话,而擅长江上作战的虢州军,被封在冰里。他们傻愣愣地待在船上不知所措,禁军见了,哈哈大笑。 笑声无比清晰地传到刘岑耳里。人要面子,年纪越大,越要面子。年青人鲁莽办事,顶多被嘲笑几句。而他是个半只脚都快要踏进棺材的老人,再也承受不起嘲笑,哪怕是一星半点。 一瞬间,刘岑失了所有力气。手臂垂到身侧,不再看敬亭颐。 孤立无援,无非如此。 数万人杀数千人,几乎是碾压的程度。禁军看完笑话后,搭弓射箭。箭头搽了腐蚀骨肉的剧毒,箭矢齐发,乌泱泱地直冲船只所在处。 败局已定,天要亡我。 刘岑神色恍惚,不可置信地盯着敬亭颐。 “儿啊,你把你老爹骗得好苦。”刘岑低声说道,“燕云十六州与江东诸路,一直是你在中间牵线搭桥。我对你绝对信任,所以你做事,我从不过问。没想到啊,没想到啊……” 当真讽刺。敬亭颐非但不反,还假装将大半山河收入囊中,给虢州军演了一出天衣无缝的戏。 他把破碎的山河拼凑完整,而后心甘情愿地送到官家手里。 忠心得很,只不过是对定朝忠心。 刘岑明白了,这一切都是报应。 “儿,我不怪你。”他惨然一笑,笑比哭还难看。 “是我错了。我要你造反,给你灌输造反的思想,却从来没问过你的想法。我罪无可恕,我不恨你,不怪你,是我错了。” 枪林箭雨像长了眼睛一般,谁都射,唯独不射刘岑与敬亭颐。仅存的几千将士,还未来得及反抗,就被万箭穿心。 毒药腐蚀皮肤的滋啦声,响在刘岑耳边。 刘岑想,至少没有惨败。四万虢州军,被毒死,被射死,但没有一个投降的懦夫。 他悲戚地看向敬亭颐,“儿,你我也不要做懦夫。” 而后,在敬亭颐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拔剑自刎。 “父亲!” 在刘岑倒下的那瞬,无数只箭矢射穿他的身。他被刺成了个蜂窝,布满血丝的眼球微微往外凸着。 死不瞑目。他的眼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恨。 茫茫天地,突然爆发一阵狂笑。 那人笑弯了腰,笑出两行泪,被禁军搀扶着,慢慢走到冰面中间。 浮云卿 第153节 敬亭颐无助地跪在刘岑面前,给刘岑合了眼。 “敬亭颐,敬亭颐……你真是朕最忠诚的狗啊。”官家拍着巴掌,“成王败寇,往往就在一瞬之间。古往今来,没有一个痴情种能造反成功做皇帝的。这道理多么浅显啊,偏偏你不懂。” 船只被毒箭腐蚀,一点点地往冰面下坠。 敬亭颐从船里一跃而下。他没有甲胄傍身,佩刀与长剑都被遗弃在船上。 衣袂飞扬,他站在官家对面,形单影只。 “你失信在先。”敬亭颐淡声道,“所以你想要的,未必都能如你所愿。” 官家读不懂他的话,不过也不需要读懂。 实在看不惯他这副倔强模样,官家扔给他一把剑,“好歹挣扎一下,给朕个面子。” 然而挣扎与否,又有甚意义。 大雾散去后,天气渐渐放晴。很快,很快,就能看见滚滚的浮云堆,湛蓝的浩瀚苍穹。 很快,只要他死,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背叛,不甘,绝望,悲痛…… 他早已罪孽深重,下地狱受尽极刑也无怨无悔。只要他的狼狈模样,不要被她看到。 砰—— 长剑折成两截,敬亭颐跪在冰面上,浑身是血。血液从无数个窟窿里流出,将他的白袍洇成红袍,无数滩血液渗进冰里。光风霁月的先生,终于败下阵来。 官家轻笑出声。 敬亭颐是他的劲敌。这天下,只要敬亭颐想要,他根本守不住。敬亭颐的确心狠手辣,不过到底逊他一等。 他用最疼爱的女儿,成功牵制住敬亭颐。这是套险招,但好在他赌赢了。 杀人诛心。现在只要他挥挥手,敬亭颐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杀人是他所愿,但他还没彻底诛心。他在等待,他最擅长等待。 等待处决的时间,于敬亭颐而言,无比漫长。箭矢将他的腹部捅出窟窿,却没有伤及他的心肺。尽管如此,他也快要撑不住身。剧毒腐蚀着他的血肉,冰天雪地里,他却快被烧熟。 官家的嘴快咧到了耳朵根。等啊等,终于等来最后登场的人。 “敬先生!” “敬先生!” 一声声急切的呼唤,传到敬亭颐耳里。他总觉自己是出现了幻听,那个根本不可能出现在此的人,怎么会声嘶力竭地唤他名字。 意识涣散,眼前一片模糊。敬亭颐缓慢地眨了眨眼,他没有力气抬眼,看一看四周。 但官家与身后数万禁军看到了。 那个快被冻僵的,一瘸一拐的,头发与衣裳都无比凌乱的小娘子,义无反顾地朝敬亭颐奔来。 那是谁…… 敬亭颐再没有力气思考,身子一歪,然而却没有瘫倒在地。 沉重的身躯倒在小娘子瘦弱的肩头,熟悉的气息扑到敬亭颐鼻腔里。 是她。 “不听话的孩子。”敬亭颐的声音轻到能被风轻易吹散,“你怎么来了啊……” “敬先生……敬先生……” 浮云卿嚎啕大哭,“你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你从来都没想过要反,是不是。你跟我说,我跟爹爹求情。我……” 她再也说不下去。她亲眼看见,她的爹爹一声令下,射死了刘岑与虢州军,也将敬亭颐一步步逼上绝路。 浮云卿捧着敬亭颐的脸,看见他眼神逐渐涣散后,哭得更惨。 “不要哭。”敬亭颐脑子转得缓慢,只是本能地抬起手,想拭去她的泪。用尽全力,手才往上扬了扬。 可他的手上满是污秽的血,他又怎么敢玷污她呢。 他想说很多话,然而眼前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黑。最后一眼,是浮云卿泪流满面的模样。 他想,至少像勇士一样死去吧。 敬亭颐的腰杆依旧挺得比青松还直,他说:“小浮云,你该回家了。” 而后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浮云卿,砸向冰面。 好时机!官家心花怒放,“妖孽已伏诛,道士布阵!” 话落,示意禁军搀走浮云卿。 “我不走……我不走……” 浮云卿拼命挣扎,可她哪里敌得过五大三粗的禁军。只能眼睁睁看着道士念着咒语,将锁链拴在敬亭颐脖颈与手腕上。 漫天符咒飘扬,锁链被数位道士合伙拉起,咒语声直冲云霄。 朔雪扑簌落下,白茫茫的天地里,倏地升起一道血红色的身影。 敬亭颐阖着眼,任由道士用锁链将他定在半空。 众目睽睽,大家冷眼看着符阵里所谓的妖孽。 “嗖——” 倏地有道毒箭射穿了敬亭颐的心。紧接着,无数杆毒箭齐发,射向那具本就被戳成筛子的身。 冰面之上,浮云卿经历了两次死别。 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敬亭颐,直到哑得说不出半句话。而后身子一软,昏倒在官家面前。 恍惚间,她想起一番对话。 “归京后,你为什么总是穿白袍?换个其他颜色的衣裳罢,这不喜庆。” “我在为自己服丧。” 今天是什么日子?噢,想起来了。今天是大寒,她的生辰。 她的生辰,他的忌日。 敬亭颐,他…… 他怎么会反呢。 在家国与情爱面前,他宁愿选择自己死。她早该明白的啊。 第112章 一百一十二:争吵 ◎牺牲她,成全大家,不好吗?◎ 一场戏, 最精彩的往往不是开局与落幕,而是中道无数波折起伏的高光点。最精妙的一场戏被官家谋划了出来,棋局下尽, 好戏剧终,这一刻, 他等了十六年。 官家肃声道:“将公主带回京城。叛军尸身聚堆,这种情况好处理,一把火烧了就是。查抄虢州庄,将刘岑的尸身抬过去, 与惠嫔合葬。至于驸马……” 他想了想, 又补充道:“处理好伤口,让他体面地走罢。” 剩下的事就好处理了。禁军快速折回京城, 虢州知州领着厢军查抄虢州庄,两地余孽都是有骨气的种,甫听造反失败, 下刻就服毒而死。不过查抄结果倒令人大失所望。大家都在猜想, 这样一个卧虎藏龙的山庄,总得有座金库与武器库罢。哪知庄里空落落的,什么值钱的物件都没有。 当晚知州就写了张劄子,猜想财物与军械一定是被转移到其他地方了,奏请官家派大理寺严查。 官家扶额,颇感无奈,“有事的时候,大理寺就是各州郡衙门的救星。请大理寺严查, 哼, 大理寺卿手里攥着那么多桩案, 他想得倒轻松, 想插队办事,也不问问大理寺愿不愿意接这桩案!” 通嘉躬着腰研墨,“偌大一个山庄,亘在荒山野岭,财物军械不翼而飞,会去哪里?难道贼人早已料到败局已定,提前将重要物件转移了?” 京城的风声向来比海东青飞得还快。下晌大军刚刚归京,公主驸马间的那档事就已经传得人尽皆知囖。外人聊着这件八卦,知情人却总想避嫌。如今除了官家,旁人都将敬亭颐称作“贼人”,谁也不敢提“驸马”二字。通嘉心思缜密,借着明亮的灯火,悄摸乜眼官家的脸色。 精神抖擞,眼眸明亮,嘴角勾起,浅淡的笑容挂在脸上。 落在通嘉眼里,怪得很。女儿受凉发热,昏迷不醒。女婿被刺成刺猬,躺在棺椁里亟待下葬。而官家这个做父亲的,春风得意,窥不出半点愧疚心疼。 官家揉了揉眼,长叹一声,“当年太.祖逼城,对历朝皇族百般折磨,但在民间却从不杀烧抢掠。太.祖是位高风亮节的君子,前历朝的金银珠宝,他一概不取。唯一的污点,约莫是将戾气都撒在了皇族身上。所以前朝皇室的财产,至今仍在前朝皇室余孽手里。所以啊,那座山庄表面落魄,实则背地里富可敌国。查抄山庄,不过公事公办罢了。朕也不是没见过钱和军械。只是朕要不要,与那头给不给,是两码事。追根溯源,无非是想给朕自己,给千万百姓一个交代。” 通嘉应声说在理,“物件不会凭空消失,肯定是被贼人藏到哪里了。现今山河完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寻到这些物件,只是时间问题。” 官家微微颔首,“总归是属于国朝的,早点查,晚点查,这事并不重要。” 言讫,开始说另几桩重要事。 正好这些事都需要入内内侍省出面,他说,通嘉默记。 交代过事,官家莫名心潮彭拜,再也看不下枯燥的劄子,起身在殿内晃悠。 川口江上发生的一连串事,恍然如梦。就这么轻松地扳倒了劲敌,他想收回的地盘,就这么容易地收了回来。 官家心里想,仅仅只凭这桩功绩,他也值得被后人赞誉罢。他开口说道:“通嘉,朕的心情,你能明白吗?” 通嘉赧然一笑,“官家,您是什么心情,小底猜不出。不如您给小底讲讲?” 一把老骨头,还要猜来猜去,实在折煞通嘉。 官家道:“朕是大仇得报的爽。但说实话,朕与敬亭颐之间,并没有深仇大恨。他恨朕,恨太宗太.祖,恨老浮家统治的天下,一是因太.祖灭了他的国。落地凤凰不如鸡,你想啊,人家原本能做矜贵的皇子殿下,结果一朝失势,成了过街老鼠,怎能不怨不恨?二是因他的长辈,受太.祖百般折磨。成王败寇,赢得坦荡,输得心服口服。偏偏老浮家有折辱人的阴暗心思……” 人人都有各自的劣性,浮家也不例外。浮家人真诚和睦,偏偏那故意折辱人的阴暗心思,辈辈相传。 “朕不恨敬亭颐,朕怎么会小气到去记恨年青人。朕只是想看看,这落地凤凰还能作何挣扎。十六年前,贤妃有孕。那一年,小六降世,这是朕执政以来,听过的最好的消息。同年,朕也听到一个最坏的消息——前朝余孽要造反。那时,朕有个荒谬的想法。风雨飘摇十六年,小六从奶娃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小娘子,按朕的计划嫁给敬亭颐。朕在赌,敬亭颐会不会为了小六,不仅放弃造反,还甘愿做朕手里最隐晦最锋利的剑,把完整的山河图奉到朕眼前。” 官家盯着长信宫灯出神,“朕成功了。将铁骨铮铮的男儿汉,塑造成围着小六转的痴情种,朕从里到外地彻底摧毁了他。那种反将一军的快意,大抵只有朕能懂。老浮家做官家的男人,都带着一股疯性。太.祖将疯性泄在前朝皇室身上,太宗将疯性泄到各种变革上面。朕比起那两位,还算是比较仁厚的。朕没伤害任何好人,那些被朕伤害的逆贼,本就该受尽千刀万剐。朕无非是顺势而为。” 他低声说道:“除却心头一大患,朕人生无憾。” 听过官家一番疯魔话,通嘉瞠目结舌。他不知该如何评价官家这番作为,他好像谁都没伤害,又好像伤害了所有人。通嘉忽地很心疼那位无辜的公主,她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担所有恶果。 享尽舐犊之情的公主,从未对她的爹爹起过半点疑心。然而她遭遇过的所有不幸,都是由她爹爹造成。偏偏罪魁祸首丝毫没意识到他的错处,反倒沾沾自喜,这晌已经在幻想后人如何称赞自己。 通嘉心里悲凉,感慨道:“您这出破釜沉舟啊。官家,您有没有想过,从启和殿出去后,您该怎么面对后宫嫔妃与您的子女。” “他们?”官家侧过身,满脸不解,“他们会理解朕的。用一个女儿的幸福,换得江山太平,难道不好吗?” 这…… 通嘉眉心枯拢,这番话很难评价。 “好,当然好!这想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您是第一人!” 殿门被来人撞开,通嘉侧目远望。待看清来人,他心想能降服官家的人终于来囖。心里窃喜,面上却仍佯作惶恐,“贤妃娘子,您您……您怎么来了?” 浮云卿 第154节 李贤妃身着华丽翟衣,可再华美的衣裳也掩不住她的憔悴。她眼里布满血丝,来的路上刚蓄好一泡泪花,结果凑近听见官家的话,泪意生生憋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 贤妃提着衣裙,三步并两步地踅近官家身旁,揪起他的衣领愤然质问:“这没脸没皮的话,竟是从您嘴里说出来的。您利用她,得她同意了么,得我同意了么?她是您的女儿,是我与您合伙把她供养长大的。虎毒尚不食子,您呢,大言不惭地说她牺牲得值当。她是人,不是傀儡!您太让我失望了!” 官家不甘示弱,揿紧贤妃枯瘦的手腕,猛地一甩。用劲太大,贤妃没站稳脚,狠狠砸向地面。 通嘉连连哎唷,赶忙将贤妃搀扶起来,一面唤来宫婢,示意宫婢赶紧把她搀走。 空荡荡的殿内,霎时阗塞进许多无关紧要的仆从。内侍,宫婢,甚至是巡逻的环卫官,听见官家与贤妃争吵声不断,不迭凑近,等着看好戏。 夫妻吵架,原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结果被通嘉一吆喝,成了桩凶案。官家恶狠狠地瞪着通嘉,低声训斥,“看看你干的好事,赶紧把他们都领出去。” 通嘉惶恐地欸了声,领着一帮没眼力见的仆从踅出殿外。 贤妃花容失色,瘫倒在地上,任官家如何劝,就是不愿意起身。 浮云卿浑身发烫,身子僵得硬邦邦的,躺在榻里,不知何时才能转醒。而最疼爱她的父亲,生龙活虎地站在殿里,为所作所为沾沾自喜。 贤妃心底升起莫大的悲戚,脸皱成数瓣菊,眨了眨眼,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官家,您是不是很恨我们李家人。” “朕不恨。朕恨你娘家人作甚?” 贤妃落寞地噢了声,“不是恨李家人,那一定是恨这个女儿囖。她傻得要命,您恨她,发泄到我身上不好吗?您把我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千刀万剐,甚至把我剥光了,圈在猪笼里供人观看,我都毫无怨言。我想不通啊,为甚非得是小六呢?” 官家觉得可笑,“你以为朕想吗?” 他当然想要子女幸福,尤其想要浮云卿幸福。可敬亭颐喜欢的是浮云卿,不是其他人,他有什么办法? 事已至此,干脆把过错都推到敬亭颐身上。官家解释道:“你怎么不怪敬亭颐?他的尸身还待在棺椁里,你去揪着他的衣领,去问他,为甚非得是小六?去啊,拿出对付朕的狠劲,去问问你的好女婿,为甚他是前朝皇子,为甚他要造反,为甚他要对小六有念想?朕恨她,朕恨她……朕要是恨她,就不会把她想要的都给她,不会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疼爱!” 越说越气,官家拍着胸脯大喘气,“朕比任何人都想要她幸福。但事实如此,朕的方法是最可行的。来,你来说说,有劲敌要造反,朕不用她这张牌,还能用什么方法,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达成目的?牺牲她,成全大家,不好吗?”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展信 ◎卿卿爱鉴如晤,展信舒颜。◎ 这个时候, 他又开始发表见解。他说:“你没和敬亭颐打过交道,你不知道此人有多危险。倘若十六年前朕从没听到过虢州庄的风声,倘若朕不出险招, 那么现在龙椅上的主已经换人囖。你不知道敬亭颐背负着什么,也不知道朕背负着什么。执政数年, 每一日朕都过得如履薄冰。事事并不如朕所愿,你懂吗?” 说罢抻手,想把贤妃拽起来。哪知胳膊刚抻过去,就被贤妃猛地拍落。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仔细扽平翟衣。水波似的缭绫漾了漾, 话音夹着挥散不去的寒意,“这干我何事, 干她何事。今日是她十七岁生辰,您还记得吗?我是在今早才被内侍告知,她连夜赶路去邓州。昨晚我一夜无眠, 枯坐在慈元殿, 给她准备生辰贺礼。一夜,明明有整整一夜的时间,您能将这事告诉我。可您没有,反倒在召见禁军副统后,让大家都瞒着我,瞒着后宫诸位。这一夜,您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吗?禁军在路上发现腿身分离的马尸,雪地里一滩血, 有马的, 也有她的。她脖颈上有道长而深的伤口, 太医说, 割得太深,得留一道疤。”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贤妃瞪着官家,“您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您知道她拿自个儿的命要挟禁军,知道她性子倔,从马背上摔下来,就是死,也得死在邓州。今下她卧病在床,高烧不退。您呢,您笑逐颜开,向大家烜耀您的功绩。您是君父,事事为民着想。但您也是她的父亲,她从未怀疑您,您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 “您太让我失望了。” 言讫甩袖走远,气冲冲地推开殿门,每一步都走得义愤填膺。踅及北落门,睐见公主府派来的金车已经等候在此。 贤妃拢紧厚斗篷,侧身朝宫婢交代些事,继而利落地登上金车。见主家坐稳,车夫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勒紧缰绳,驾着金车辘辘驶出禁中。 不算宽敞的车厢里,阗挤着两个面面相觑的人。对面的娘子雍容华贵,衬得自己愈发寒碜。麦婆子把手帕绞得死紧,时不时偷瞥贤妃几眼,越瞥心里越不舒服。 嫡母,生母,乳母,表面上和和气气,见了面互相问好,实则总在背地里争夺孩子的喜爱。圣人娘子远在天边,心思不在浮云卿身上。而麦婆子与贤妃恨不得把浮云卿栓在裤腰带上看护,不见面时尚心存芥蒂,更何况如今是面对面相处,心里醋意滔天。 嗳,谁让人家是生母呢。在浮云卿心里,最重要的是生母,而非她这个老糊涂的乳母。麦婆子艰难地吞咽了下,硬着头皮开口:“公主睡得紧实,出了一身汗,今下烧已经退了。御医和府内的大夫轮番给她把了把脉,都说最多昏上两天,人就能苏醒。” 贤妃心里兀突突的,尽管听麦婆子说病情不重,可一想起浮云卿这番遭遇,胸口还是闷得慌。“烧退了就好。我娘家有个表妹是坐堂大夫,专门研究祛疤的药膏。等回头我问问她,看看有没有能祛小六脖颈上那道疤的药膏,拿来搽搽。”贤妃说道,“人心不古啊,真诚待人,反倒落得一身伤。” 如今公主府阖府都知道了事情原委,麦婆子也不例外。她怅然附和说是,“可怜公主一片赤诚真心,屡遭践踏。今日还是她的生辰呢,阖府仆从被禁军解救出来后,火急火燎地备礼写请帖,想大办寿宴。结果生辰当天,寿星跑没了影。她被禁军抱回府时,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嗳,这日子过得真是魔幻。” 事已至此,她们这帮置身事外的女眷,能交流的好似也只有无限感慨。遐暨公主府,贤妃顾不上与众人寒暄,抄着手炉,直奔群头春卧寝。甫一推开门,屋里苦涩的药气不迭往鼻腔里扑。 贤妃挥袖掩着鼻,在云雾缭绕中,艰难地踱到床边坐下。 “熬药汤,不是炼丹修仙。门扉关上也就算了,至少还能挡风御寒。屋里几扇窗棂关得那么紧作甚,想把人活活闷死啊?” 侧犯尾犯挨了训斥,垂着头不敢吭声。闻言,麦婆子揿起长杆,把几扇支摘窗都捅开一条斜缝。缝隙不算大,既能通风换气,也能阻挡凌冽的冷风,屋里仍旧暖和和的。 贤妃满眼心疼,紧紧握着浮云卿的手不放,“儿啊,赶快好起来罢。” 也只有在她昏睡时,贤妃温柔的脾性才会稍稍显露出来。经此一事,她也想开了。命最重要,什么事都得排在好好活着后头。从前她在浮云卿面前摆着一副冷脸,固执地以为,严厉的长辈才能教养出优秀的后辈,她不能溺爱孩子。所以一味忽视浮云卿的想法,强逼着浮云卿读枯燥无味的书籍,以为这就是对她好。 现今想来,那些做法大错特错。各人的活法不同,她又何必将自己的活法强加在浮云卿身上。倘若时刻关注浮云卿的需求,也许就不会酿成今日这般恶果。 贤妃偎着床边,静静坐了很久。 红泥炉膛内,麦秸秆烧得劈啪作响,火星子四处飞溅,热浪一晃而过,紧接着都化成了零零散散的齑粉。雾腾腾的白气在屋内尽情延伸,闻久了,竟能从苦涩的药气里闻出微乎其微的香味。 浮云卿先前说过,她贪恋敬亭颐的气息。卧榻里阗着他身上独特的草药香,那股气息比安神香好用,轻轻闻上一闻,就能一夜好眠。贤妃想,所谓药香大同小异。敬亭颐身上的药香,与此刻屋内的药香别无二致,所以没有敬亭颐,浮云卿也能睡好觉罢。 贤妃搵帕,给浮云卿擦落额前的汗珠,一面吩咐道:“年前年后这一个月,她心里肯定不好受。你们呢,寻来驸马的衣物,让她歇息时搂着,也算是给她留个念想。” 女使应声说好。 后来贤妃又将两位婆子传唤至大椿堂,殷切嘱咐一番。话落起身,赶在门禁前踅回禁中。 欢乐时光总是眨眼而过,留人在苦难日子里反复煎熬受挫。在浮云卿昏睡那几天,阖府仆从只觉十二时辰过得比蜗牛爬行还慢。日盼夜盼,终于在大年三十那日,把浮云卿的精魄盼了回来。 憔悴怔忡的小娘子活似一具行尸走肉,任由女使梳妆打扮,一声不吭。养好病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敬先生在哪里?” 还能在哪里,自然只会待在厚重的棺椁里。官家是铁了心地要他死,为防诈尸,让他在棺椁里待七日,七日后才能下葬入土。麦婆子如实告之,又听她问:“棺椁停在哪里?” 麦婆子说这就不知道了,“官家没跟任何人提过棺椁所在,所以奴家想,您想知道内情,恐怕只能亲自进宫问一问囖。” 浮云卿怅然所失地噢了声,摆摆手遣散仆从,独自走到书房,待在敬亭颐常坐的圈椅里,从天亮待到天黑。因着她交代过,任何人不许靠近书房,所以大家只敢窝在月洞门后,时刻关注书房这处的动静。 坐到眼睛酸涩,腰椎生疼,七魄丢了三魄。再抬眸观望,见书房外站着一个陌生的身影。 那人察觉到她的目光,生硬开口,“主家去邓州前吩咐小底,大年三十晚,把这封书信交到您手里。” 浮云卿推开门扉,接过死士递来的信,“你知道他兵变未成吗?” 死士不悲不喜,神情动作比她更像傀儡。他一板一眼地回:“小底知道,这是主家的选择。信交到您手里,小底的使命就完成了。之后,小底会随主家离去。” 死士何时进到府邸,又会跑到哪里去,这些零碎事,浮云卿并不关心。 她点亮桕烛灯盏,枯黄葳蕤的烛色照亮了信封上的字。 “己丑岁暮赠吾妻书。” 一行字下面,落了个暗红色的浮云章。 浮云卿拆开信封,里面有几张信纸与一柄钥管。细长的铜钥管无意碰到她右手腕处的红珠手串,浮云卿并没在意,慢慢展开信纸,借着黯然的光亮,默声细读。 “卿卿爱鉴如晤,展信舒颜。 迭遇琐务,吾性雌懦而反复避躲,深感愧怍。季冬云寒,枯藤虬枝,常覆雪沫冰凌。比及云祁寒,谨记添衣烫食。若兴致难捱,务必氅衣冬靴覆身,手炉常备。 若深陷困囿,禅麦二婆与禁中娘子可为卿解惑。自古男出閤女出降,后必分家。所谓人情,无非愈聚愈亲,分则一盘散沙。幸卿阖家和睦,破镜重圆,黯然往事不必再追。 犹记合卺之喜,龙凤烛彻夜长明。卧榻一侧,卿阖眼酣睡。吾心惶惶,唯恐辜负真心。似吾不伦不类之辈,蛰伏数年,初心尽失,常作坦然貌,欺人欺己。现今真相大白,吾之所有,或欺瞒或无奈,卿可知晓。卓兄曾问,复国否?吾不曾回应。卿心乱如麻,吾亦反复纠结。曾窥长天寥阔,云影倏散。浮世万千态,何用吾手翻云覆雨?归路已明,无非困兽强撑,祈盼处决之日。 俱往矣。吾稔知此路不可回头,于拥兵复国一事无怨无悔,然于卿深以为愧。吾欺瞒行骗无数,罪孽深重,自愿堕入地狱,受尽极刑,洗刷孽障。惟情爱一事,所言所行,皆出自真心,悃愊无华。 知之不可为而为之,吾之天命也。回望潦草终生,曲径危桥历遍,悲欢离合阗满,已而,已而。 逢卿生辰,祝卿新禧,并将书信奉上。信封内附钥管一柄,由仆从引导,卿可窥见吾之所有。 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参商难遇,不必思吾。祈卿安乐如意,长寿无极。笔落情深,恕不一一。 某叩首谨拜。 辛丑年庚寅月己丑日 ” 读完那刻,红珠手串倏地崩开,百毒珠零散地落了一地。 啪嗒,啪嗒…… 落了地,红珠终于失去了光亮,彻底沦为一颗颗毫无作用的废物。 也带走了浮云卿最后的念想。 作者有话说: “曲径危桥”出自“曲径危桥都历遍,出来依旧一吟身。” 第114章 一百一十四:除夕 ◎她疯魔似的叩响宫门。◎ 生辰过得潦草, 外面送来的贺礼堆在杂屋里,蒙上一层灰。除夕夜也过得无甚滋味,剁好的牛羊肉片闷在冰鉴里, 年夜饭一道没上,大家吃着剩菜剩饭, 将就过活。两位先生接连离世,别家置办喜事,阖府置办丧事,门对灯笼一概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捆扎好的白幡。大椿堂被布置成了灵堂, 驸马的牌位摆在高处,地上搁着火盆和纸钱, 等待浮云卿去这里走走。 婆子女使们睐见死士来去匆匆,扒着墙头一跃而过。公主府的墙头高,墙顶插着许多奇形怪状的瓷片。死士甚至不需借力, 跟只野猫似的, 摁着瓷片跳跃,把墙顶染得血淋淋的,血珠一滴一滴往底下流。 女使们看得龇牙咧嘴,揪着婆子的衣裳,惶恐问:“他不嫌疼么?” 两位婆子尴尬对视,异口同声道:“过完年再请熟稔的老汉修一修墙。” 月黑风高的,书房那处的对话她们听得一清二楚。婆子想,反正听那死士心意已决, 她们多劝多想毫无用处, 那是管不了的事。能跃过, 说明墙不够高。修高墙头, 省得往后再有不三不四的人来扰乱浮云卿的心。 几双手摁在月洞门壁,大家竭力探身往书房瞄。明明亲眼看见她点了盏灯,可屋里仍旧黑黢黢的,暗到绝望。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猫腰踮脚,排成长队往书房走。 凑近了,耳朵贴在冰凉的门框上,屏息凝气,窥听屋内的动静。 窸窸窣窣,像是有只身手灵活的小老鼠,在屋里乱窜。 尾犯戳了戳麦婆子的腰杆,张着嘴不出声,递过去一句唇语。 “要不要推开门?” 麦婆子“嘘”了声,低声道:“让我想想。” 话音甫落,不知是谁从背后推搡一把,直接把前头两位婆子推进了屋。 “哎唷!” 慌不择路间,麦婆子走了个踉跄。脚底一滑,骤然摔倒在地。禅婆子摸瞎搀扶人时,后头几位女使已经跟了过来。一小帮人阗在门口,默契地往黑黢黢的书房里张望。 窣窣,窣窣。屋里暗,所以她们只能听声音,一面等待眼睛适应昏暗的环境。 麦婆子竭力瞪着眼,寻着动静,悄摸踅及书桌旁。 甫一看清场面,眉头就皱成了几道山川。“老天!公主,您这是……” 书桌下跪着一位披头散发的小娘子,胳膊往更深处抻,像是在捞什么物件。 禅婆子深吸口气,早先在禁中做教习傅母,什么惊悚场面没见过。走进去才发现,那点桕烛光亮,早已被扑灭了。今下屋里静悄悄的,连月色都不曾照拂。她摸到烛台处,掏出匣盒里的火折子,“嚓”一下点燃烛火,又将桕烛放在烛台盏里,借着烛火,点亮几盏灯。 浮云卿 第155节 星星点点的烛光汇聚摊开,照亮了书桌一方的光景。 只见浮云卿屈着指节,这里叩叩,那里攥攥。凌乱的发丝披在肩头,挡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窥见惨白的下颌。她好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从指节到整个身子,微乎其微地颤抖着。 “怎么会断了呢……谁要你现在断了……” 断断续续的话传到麦婆子耳里,她绕着浮云卿来回踱了几趟,这才发现,原来浮云卿狼狈地跪在地上,是在寻崩开的百毒珠。垂眸一瞥,那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珠子而已,往地上滚了几圈,还沾上点灰尘呢。 麦婆子叹口长气,弯起腰拍了拍浮云卿的肩膀,安慰道:“公主,起来罢,别捡了。左不过是一个手串罢了,您要是喜欢,奴家给您重新串好,或者另买几条也行。” 这一拍可不得了。浮云卿瘦弱的肩膀颤抖的幅度更大,胸口艰难起伏,下颌崩得极紧,只是什么话都没说。 麦婆子撩起裙摆,轻轻跪在她身旁。摁着她的肩膀,强硬地把她的身子掰过来,面对大家。 不曾想,映入眼帘的是她泪流满面的模样。泪水洗面,眸底是消散不去的疲倦意,脸颊苍白,嘴唇也被咬得毫无血色。 来不及掏出帕子给她拭泪,她就猛地扑向麦婆子怀里。 紧随其后的是强捱不住的哭声,她恳求麦婆子,“抱抱我罢。” 麦婆子悲痛地欸了声,环紧她瘦到极致的腰肢,手掌拍着她的背安抚,掌心底下的触感是瘦骨嶙峋,原本肉就不多,经此一事,更是只剩具骨头架子在撑着。麦婆子揉了揉她的脑袋,“乖孩子,畅快地哭出来罢,你辛苦了。” 余光瞥见浮云卿攥着拳头,麦婆子想把那拳头掰开,叵奈浮云卿攥的劲头太大,手面青筋暴突,瘆人得紧。 低声细语的安抚并没有效果,反倒迎来更令人心碎的哭声。 泪眼朦胧中,浮云卿抽泣地开口:“到现在,他还在骗我。信里的字迹根本不是己丑日写的,很久很久之前,他就料想到他的下场了,原来他早就想在大寒日了结自己了。” 所以是什么时候写的这封信呢。是在俩人闹矛盾,她置气出走巩州那时,还是更早,在相遇的春三月,他就提早料到了后来会发生的事。 他什么都知道,爹娘兄姊们也什么都知道,而她是在这出戏落幕时,才后知后觉地读懂他们的难言之隐。 麦婆子捋平浮云卿翘起的发丝,“一切都过去了。这场局,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过去了……”浮云卿急切地揪着麦婆子的衣裳,“回来的路上,我昏了又醒,只听见他们兴高采烈地说‘一切都结束了’。他们说,我是爹爹精心布下的局里,最关键的那颗棋子。所有人都知道,偏偏都瞒着我。局势按照爹爹所想发展,如今局散了,爹爹大获全胜。可我这颗棋子,连什么时候入局的都不明白。” 她问:“所以我的亲朋好友,我的爱人,我的师长,都是深陷局里的棋子吗?” 麦婆子不知该怎么回她。官家的想法只有官家懂,她只能说:“这些事,您得去问官家。往事不可追,过好当下才是要紧事。大年三十,总得吃顿年夜饭罢。您的病刚好,千万得爱惜身子。” 禅婆子凑嘴说是,“阖府忙了一晌,帮衬着周厨,一起备好了年夜饭,您多少得吃一点。先不说守岁这回事,就先吃顿饭,好不好?” 侧犯搭腔说道:“您生辰那日晚,贤妃娘子来看过您。她说往后不再逼您做任何事了,只想让您活得开心。事已至此,吃好睡好,才能走得更长远啊。” 大家都在劝她吃年夜饭,好似吃过年夜饭,一切都会慢慢变好。浮云卿艰难地站起身,摊开手掌,“他留下一柄钥管,死士已经把要去的地方告诉我了,所以我有更要紧的事去做。” 钥管仅仅与红珠手串擦过,便能解散手串。浮云卿想,难怪先前敬亭颐总说,只有他才能将手串解下来。 可谁要他擅作主张地解开手串呢,她分明早已习惯手串的禁锢,甚至只要睃及手串还在,就能佯装他还陪在她身边。 相遇不由她,生离死别也不由她。她厌极了这种事事不由己的日子,可又无可奈何。她只是一个手无实权的公主,只是一个迟钝的傻子,被人耍得团团转,还好心地替人家数钱。 浮云卿抹一把泪,“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还要很多事想做。倘若将这些事说出来,兴许你们会觉得,我是个疯子。我很清醒,我不是疯子,我只是想寻找真相。我要去禁中见爹爹,要去诏狱找素妆,要去青云山找缓缓。大家都说真相大白,我不信。在我还没被伤得寻死觅活之前,我要做完该做的事。” 言讫,自顾自地踅到门前,推开门扉。 人就是这样,有时坚强得刀枪不入,有时风一吹,就能吹走所有精气神。屋外点着方灯,一盏接一盏,点亮了整个院。寻常的雪色里,夹杂着一种陌生的白。 那是白幡,死了人才会挂上白幡。 冷风骤然扑来,大家将散落在地的红珠捡起,起身时暗叹不好,默契地一齐抬头—— 浮云卿扣着门框,挺直的脊背越来越弯,到最后弯成天上的上弦月。艰难地跨出屋,却再也没有力气往前走路。她偎着门扉蹲下,蹲也蹲不稳,于是脱力地跪在地上,手却仍旧扣着门框,扣得死紧。 她又开始哭了,也许是因为望见飘扬的白幡,将白幡视作魂兮归来的游魂;又或是天实在太冷,把她冷得涕泗横流;也可能是看见熟悉的装潢,一时生发无限感慨。 大家猜不透她的心思,只知道她从来没这么伤心过,接连赶到她身边,争抢着搀扶她。 扶起来,她又摇摇欲坠地瘫倒。姿势却从来没变过,扣着门框不肯放手。大家合力才掰开她的手指,苦口婆心地劝她打起精神。 她手里仍旧攥着那柄平平无奇的铜钥管,钥管把门框刮出几道划痕,一道比一道深。 大家没辙,陪着她坐在地上。围成半圈,一句接一句地开导她。 不觉间,刻漏已经滴过了子时。 嘀嗒,嘀嗒。漏针指向子时,今年的最后一日,在压抑中翩然而过。 浮云卿眨了眨眼,似有所感地捂住耳朵。 炮竹声响彻云霄,浓烈的炮仗味飘进府邸,飘进她的鼻腔。炮竹碎屑崩得哪里都是,最后大多落在雪地里。五颜六色的,像给素白的雪地披了件花衣裳。 漫天炮仗声能遮盖住所有异声,包括浮云卿的哭声。起初婆子与女使还能出声安慰她,到最后,大家一起流着泪,陪着她哭。 那哭声或是本就扎根在土地里,被灿烂盛大的烟花旋起,轻飘飘地飞到了天上去。 哭了会儿,浮云卿手撑地站起身。她说:“我不哭了。”说罢,径直踅出院。 大家掖好泪,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途经灵堂,浮云卿的脚步顿了顿。她果真没哭,只是抬起牌位,猛地朝地上砸去。 “亡夫”俩字,能戳瞎她的眼。 大家原本想,她或许只是在府内转悠几圈。等走累了,就会乖巧地折回卧寝,好好睡一觉。 可谁都没料到,最后一段路,她竟提着衣裙跑了起来。 她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裙摆扬起的弧度比刻漏壶里积攒的水还满,眼瞧着就要溢了出来。 婆子女使一路追赶,可终究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跑出府,甚至连门口的护卫军都没能拦住她。 子时一过,门禁悄然降临。通衢空荡荡的,只有一位散着头发,身着素衣的小娘子不顾一切地奔跑。 大家在后面疯狂追赶,一面猜测她会跑到哪里。 从滑安巷追到御街,大家呼哧呼哧喘着气,心里都落了块沉石。 浮云卿依旧没停脚,直冲宫城门。 深门紧闭,门禁时只有禁军能进出禁中,哪怕是在除夕夜。 麦婆子隐约猜到她要做什么,边跑边大喊:“回来!您想做什么,奴家都不拦,先回来,好不好!” 要紧关头,护卫军迅速接近浮云卿,然而一步慢,步步慢。 浮云卿魔怔一般,将门禁抛之脑后,眼里只有那扇紧闭着的宫城门。 朔雪飞扬,晃了所有的眼。 “砰——砰——” 万籁俱寂之时,她疯魔似的叩响宫门。 第115章 一百一十五:夜寻 ◎我不是疯子。◎ 御街正对宣德门, 通衢两侧分别落着开封府、秘书省与尚书省。宣德门后是大内宫城,这扇门离东宫最近。 子时过后即大年初一,但此时夜深天未亮, 大家仍旧当作除夕夜过。点燃炮竹,鞭炮噼里啪啦地响, 在硝烟弥漫中守岁。所以即便在子时,即便大家都守在自家院里足不出户,大家仍旧清醒,仍旧能捕捉到任何一丝动静。 子时过, 炮竹熄, 是约定俗成的一件事。御街一带静悄悄的,掉根银针都能清晰听见, 何况是咚咚地叩门声。 “咚咚——咚咚——” 浮云卿叩着金铺首,一声比一声响亮。 比及护卫军孟军与张科慌忙赶到,将她腾空架走时, 宣德门已经被叩了四五声。 麦婆子和禅婆子撑开伞, 叉腰大喘气,一道数落:“公主,夜叩宫门是国律大忌。您这次闯祸了!” 浮云卿像是突然回了神,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几位,“我我……我刚才做了什么?” 孟军与张科俩人为了追赶浮云卿,连府门都忘了守,紧赶慢赶,还是晚她一步。见她拨开粘在脸上的发丝, 眼神里透露着懵懂, 俩人对视一眼, 齐刷刷地说道:“公主, 您是失忆了还是傻了?您方才不顾一切地从府里跑了出来,还叩了宫门。完了,完了,这次阖府都得跟着受罚。” 围着她的婆子与护卫军臊眉耷眼,而浮云卿却满心疑惑,喃喃道:“我一定是魔怔了罢。” 她最后的清醒在看见灵堂里的牌位那刻,瞬间消散。她那时气极了,只要她不承认,只要她没亲眼看见敬亭颐下葬,他就没死。他们凭什么自作主张地给她的驸马立好牌位,凭什么挂白幡,凭什么! 她只记得自己揿起牌位,猛地往地上一摔。接下来如他们所言,听不见身后的呼喊,一路提着衣裙疯跑,跑到宣德门前,不计后果地叩响宫门。 浮云卿无措地揪乱头发,脸色比雪沫子还白。眼里蓄了泡盈盈泪花,她往婆子身旁躲了躲,可婆子也后怕地躲避着她的靠近。 浮云卿彻底愣在原地,“我是不是生病了……” 粗枝大条的孟军回:“您的病刚好。一年到头,末了您还带来个惊吓。” 不怪他说话尖酸刻薄,实在是因此事重大。前朝有个夜叩宫门的公主,后来行杖八十,当场咽了气。公主失责,公主府阖府连坐,跟着行杖八十。事情越闹越大,到最后三四十口人都受尽折磨而死。 他当然盼浮云卿好,可更盼自己能好好活着。旧例在前,他想的是自己能不能活着看见明早的太阳。 禅婆子瞪孟军一眼,“说什么屁话呢。你这张嘴要是不想要了,那就削下来。” 紧接着陷入死寂般的沉默。冷风灌袖,大雪浇头,此刻几人异常清醒。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清楚地听见宣德门后一阵骚动。 不过揉了揉眼的功夫,宫墙头便出现大批禁军,人头攒动,隔着一道宫门,窥听门外的动静。 副统江舵撤开锁篦子,吩咐随从开门。 沉重的“咣当”声响彻禁中,沉寂的禁中久违地躁动起来。 往往是有重要军情骤然到来,朝官才会冒险叩响宫门与皇城门。不过更多时候,就算遇上反贼逼城,国朝将倾的危急情况,那帮守礼法的朝官依旧会按照请开宫门的步骤,一步一步走。 官阶低下的朝官没有资格请开宫门,往往是肱骨重臣得官家敕命,持鱼符告知具体情况,经中书门下盖公章,再由监门卫诸官上劄子奏准,取开锁篦子的钥管,合符勘验,才能打开宫门。 因着步骤多而杂,故而建朝以来,从没出现过叩宫门的情况,何况叩的还是紧守大内的宣德门。 江舵深吸口气,就怕再听到前朝余孽重新袭来的消息。结果推开门,仇敌没看到,反倒看见老熟人堵在门口。 “臣问公主殿下安。”江舵掖了掖手,“您这是……” 事已至此,浮云卿揩去泪,坚定地说道:“我要见爹爹。” 江舵反问:“您是有什么事?是知道哪里又有逆贼反了,还是探清了重大案件?” 浮云卿摇摇头,“与这些无关,我有些事要亲自问爹爹。” 江舵眉头皱得能打官司,“您知道夜叩宫门意味着什么吗?与这些无关,那您是为了私事么。您轻松叩响宫门,麻烦的是整个禁中,甚至惊动了整个京城!就这一会儿功夫,几千禁军齐聚,整装待阵,就怕军变发生。您要是继续叩宫门,想必陕西路的边防效用1都能马不停蹄地赶来囖!您为一己私欲,麻烦整个国朝,您真的明白这事有多严重吗?” 浮云卿本就精神恍惚,蓦地挨江舵一阵痛批,泪花又飘在眼眶里。 她指着自己,“我,被你们从头骗到尾。现在我想讨要个说法,这都不可以吗?” 浮云卿 第156节 听她说到此处,江舵心乱如麻。 公主自己选的驸马都尉是前朝皇子,是造反头子,如今是一具躺在棺椁里的尸体。江舵与这对夫妻打过几次交道,从前心怀愧疚,心疼他们俩。不过今晚瞧见浮云卿出现在此,那点愧疚霎时消散不见,剩下不解与气愤。 见浮云卿执意要进来,江舵抬脚堵紧门,抬高话声道:“国律:夜叩宫门者,殿门杖九十,宫门及宫城门杖八十,皇城门杖七十,京城门杖六十。您叩的是紧挨着大内宫城的宫门,当门杖八十。这个时候,您不担心自身安危,反倒请见官家。罔顾国律,成何体统!” 说话间,开封府府尹浮深与两省官员都皱着眉头踅到门前。 雍王浮深是官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官家即位后,封他为开封府府尹,挂名任职。真正管辖事务的是权知开封府的乌勍,让浮深挂名,无非是借他一双眼监视京官举动。浮深呢,与官家兄弟情深,两家子女也走得亲近。 这厢浮深远远乜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三步并两步地走过去,“侄女,你不呆在府里过年,怎么来宣德门这里了?方才我与同僚聚在屋里打牌,听见有不要命的哐哐叩门,顾不得胡牌,赶紧来这里查看情况。” 话说一半,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颤声问:“侄女,你不会就是那叩宫门的人?。=” 浮云卿抄着手,跟个鬼魂般,呆呆地站在雪地里。听及浮深不可置信的话,她抬眼凝睇,可怜巴巴地喊了声“叔翁”。 这一声叔翁把浮深叫得心都要碎了。一帮年青后辈里,他最疼这个鬼灵精侄女。心疼她的时候,礼啊法啊,什么都不再顾及。浮深解下鹤氅,披到浮云卿身上。 “可怜孩子,为了见大哥,你竟冒着风险夜叩宫门。是有什么要紧事得跟他说?” 浮云卿摇摇头,“有些事想不明白,回过来神,我已经站在宣德门前了。叔翁,你不要套我的话。我想知道的内情,只有爹爹能告诉我。” 心思被她毫不留情地戳穿,浮深尴尬地揉揉鼻子,侧眸睐向江舵,“副统,看在孩子这么可怜的份上,你就放她进去罢。她做错了事,会受到惩罚。事已至此,不如顺着她的意去罢。” 江舵扶额,“雍王殿下,恐怕不能如您所愿。” 浮深身后的一帮朝官哪见过这危险场面,一时议论纷纷。 僵持间,宣德门后又踱出几人。众人瞪眼细看,竟是东宫派来了人。 穿过宣德门,往西直走数百步,就是储君储妃所在的东宫。因此但凡宣德门处有甚动静,东宫听得最清楚。 太子詹事袁行也朝浮深与浮云卿两位贵人叉手作揖,“两位殿下安好。太子殿下派小底来问一问情况。” 浮云卿侧身直面袁行也,低声说道:“宫端2可能请内侍往后宫跑一趟?” 袁行也见多识广,来的路上早听内侍禀明情况,说的纯属场面话。实际发生了什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欸了声,“既然来了,您就进来罢。不过您想茬了,官家没待在哪位娘子的殿阁里,反倒连夜召见文武重臣,待在启和殿议事。新年伊始,初一要行大朝会,官家原本能等天亮后,在垂拱殿上朝时说事,偏偏赶在除夕夜。天落落黑,启和殿就阗满了人。”又伸手一指,“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都待在启和殿。这不,到现在殿还亮着呢。殿门紧闭,灯火通明,想是讨论要紧事呢。” 浮深说宫端明理,“错已酿成,将错就错罢。” 言讫,走在最前头,领着浮云卿直奔启和殿。 浮云卿不懂事,门外那些朝官却怕得要死,推辞说省内还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推搡着走远。 宫端传达的是太子的意思,更是官家的意思。既然官家有意引浮云卿去启和殿,江舵也不便再拦。 禁军面面相觑,为防事情闹得下不来台,江舵开口吩咐道:“弟兄们今晚都多操点心,万不能再出差错。你,还有你,各领一队,巡视禁中。” 黑暗里,无数双眼睛盯着浮深一帮人。 胆大的宫嫔跑到北落门前,扒着头望前朝那边。禁中的风声不比民间慢,耳朵尖的已经知道夜叩宫门的正是浮云卿。对于这位素未谋面的公主,她们直道可怜,祈求她能度过此劫。 后宫还算得上平和,前朝那处却已经炸开了锅。 因着走得快,环境暗,慌不择路间,谁都没注意到浮云卿的变化。 知道前情的婆子与护卫军被拒在宣德门外,他们忽然想起浮云卿说过的一句话。 “我不是疯子。” 一味掩饰,其实是变相的承认。 一桩又一桩的事几欲压断了浮云卿的脊背,她变得扭曲,癫狂,偏执。 每个黑夜,她被心事撕得四分五裂,面目全非,却总在次日清晨,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拼凑好,掩饰逐渐加深的裂痕。 谁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攥来一把长剑,悄无声息地逼近启和殿。 而后,用脆弱的身子猛地砸开殿门。 作者有话说: 1效用:宋代军士名称,又称“效用士”。 2宫端:太子詹事。 如果能赶在高考那几天正文完结,那就太好啦=v= 粗略算了一下,还有大概3万5可以正文完~ 第116章 一百一十六:启和 ◎那一箭,是谁射的?◎ 启和殿位置偏僻, 亘在北落门前头,是离宣德门最远的议事殿。所以除非有殿直报信,启和殿内诸位根本听不到宫门被叩响的声音。 想来真是凑巧。殿直前脚报公主夜叩宫门, 浮云卿后脚就冲了进来。 说是“冲”,其实一点都不为过。 殿内东西南北四方都有禁军把守, 将数位文武朝官拥在中间。这晌殿门“砰”地被撞开,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大家一齐朝殿门口望去。 这一望,差点没吓个半死。 来的路上, 浮云卿悄摸将鹤氅解下, 扔在雪地里。朔风一阵接一阵,刮得她发丝凌乱。所以踅进殿时, 她裹着一身缟素色的衣衫,披着长长的黑发,枯眉耷眼, 活似女鬼降临。然而比她女鬼般的装束更吓人的是, 她竟提着剑进了殿! 殿门外,浮深与袁行也几人瞠目结舌。 禁军拔剑出鞘,拥在浮云卿身前,剑身泛着寒光,毫不客气地指着她。 满殿岑寂,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新上任的谏官丁伯鸣。他持着笏板出列,肃声道:“官家,门禁是祖制, 不可不严。公主不仅叩了宫门, 还提剑上殿。此乃大不敬!连逆贼都不敢与您正面交锋, 公主此举, 意欲何为?必须严惩!” 丁伯鸣是丁伯宏的兄弟。丁伯宏被查出与韩从朗有书信来往,半月前处以绞刑。丁伯鸣呢,继承了他的官位,一并继承了他的执拗与大胆。丁伯鸣恪尽职责,这会儿又趁乱参起浮云卿的状,“叛军皆以伏诛,公主虽不知情,但毕竟与逆贼相处一年有余。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臣奏请降公主罪,并同违逆门禁之制,持剑上殿,数罪并发,一道处决!” 他心知这话会戳中官家的逆鳞,故而说完话后,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个头。 话音甫落,有几个爱跟风的朝官附和说丁伯鸣的话在理,一并跪在他身旁,奏请官家降罪。 剩下那些朝官来回张望,站在殿里一言不发。 今晚商议燕云十六州的后续治理,事关重大,三位皇子穿着朝服,站在队列最前,时而反驳朝官的奏请,时而献出自己的想法。皇子嚜,向来只会纸上谈兵。真遇上什么事,星点经验全无。因此窥见今下的危急场面,三位皇子都愣在原地。听罢谏官的话,才迟迟回了神。 太子浮宁侧身瞥浮云卿一眼,见她怔忡憔悴,心里愈发不是滋味。浮云卿被逼成这副模样,还不都是他们这帮人造成的。浮宁并未劝浮云卿放下剑,反而厉声回怼丁伯鸣。 浮路与浮俫紧随其后,痛斥丁伯鸣武断行事。 官家呢,窝在椅里,不迭揉着眉心。他心知浮云卿会来禁中见他,可万万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是命也不要了,错事一桩接一桩地做。 几只出头鸟叽叽喳喳,笏板磕在地面,砰砰作响。无凭无据,不能滥杀士大夫。所以这些谏官与学士,话语愈发猖狂,竟都讨论起怎么让浮云卿走得体面了。 官家拍巴掌叫停,“我看诸位是在暖和地待久了,头脑不清醒。现下殿外雪絮朔风不绝,诸位不如站在雪地里清醒清醒。惯得诸位无法无天,要不要把朕的脑袋也砍下来,以泄诸位心中之愤呐?” 丁伯鸣叩首说臣不敢,“官家仁厚慈爱,然律法万万不可违。若不杀鸡儆猴,那好,往后这宫门任人敲,禁中任人持剑,那才是无法无天。” 僵持之际,那头随行内侍捡起鹤氅,快步踅到浮深身旁,将鹤氅递到他手里。 浮深叹了口气,“侄女,你这是……为了一个男郎,大逆不道的事你要做尽了!何必呢,好儿郎多的是。这样好么,叔翁明日就给你办场相看宴,还定在橫桥。届时把全城年青人都聚在橫桥,供你挑选,行么?” 见浮云卿岿然不动,浮深上前一步,“侄女,不要错到底。你把剑给我,剩下的事,叔翁给你解决。他是驸马,不是你的爹娘。人家磨刀霍霍向猪羊,你怎么磨刀霍霍向自家人呢?快,把剑给我,别被情爱蒙了头。” 说完飞快踱及浮云卿身旁,拽住剑柄。浮深想,劝不动,那干脆硬抢罢。拽住剑柄,不料遭浮云卿猛地一推,浮深踅了个踉跄,幸好被禁军及时搀扶住。 长发飘飘,有时的确很碍事。譬如眼下,齐腰黑发挡住浮云卿苍白的脸,浮深根本没看清她的神情。 这时候,浮深真想把浮云卿的头发撩开,可又怕吓到浮云卿。只能屡败屡战,试了好几次,都没把剑夺过来。 带剑上殿,与逆贼无异,国律当斩。浮深劝着劝着,心里蓦地窜起一股火,抬高话声道:“他是给你下了降头么?侄女,你魔怔得不轻!” 一声怒斥,终于把浮云卿喊回了神。 她侧过身,迈步朝浮深走去。可刚走半步,禁军就围紧了她,数柄长剑指着她的脑袋。 只差半寸,锋利的长剑就能把她的脑袋削下来。 官家再也坐不住,拍桌而起,“小六,把剑放下。殿里诸位不是你的仇家,你的剑该指向逆贼。你带剑进殿,是想针对谁?” 有官家开头,诸位朝官算是打开了话匣,七嘴八舌地附和说是。 浮云卿却充耳不闻,剑指着地面,继续迈步朝浮深走去。 没有官家的指令,禁军并不敢伤她。她走一步,他们便围紧一分。 浮深不可置信地眨眨眼,“侄女,你你……你怎么变成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了?” 浮云卿僝僽地说道:“叔翁,你觉得,我叩宫门闯启和殿,仅仅是为了小情小爱么?” 浮深回当然,“不仅是我,你问问大家,他们难道不这样想吗?你是被那逆贼,被那妖孽下了蛊,被他迷得七魄丢了三魄。你从前多么乖巧啊,看看他把你迷成了什么魔怔样了。” 不知是哪个字眼戳痛了浮云卿的心,她勾起嘴角,惨然一笑。 “那就当我是为了他,为了一个妖孽逆贼。”浮云卿睃了睃殿内众人,他们几乎全都幸灾乐祸地乜着她。他们的眼里满是轻蔑与嘲讽,在他们眼里,她是为逆贼喊冤的疯子,她德不配位,活该受尽极刑。 偏见已定,无论她怎么辩解,她已经是只顾情爱不顾大局的形象了。 天大的冤屈摧毁了她的清醒,她瘦骨嶙峋的枯瘦身,该怎么撑起比天高的偏见。 浮云卿惨笑出声,旋即撇起嘴角,在无数道目光中,慢慢抬起手腕,剑身直怼众位朝官。 兴许是被她孤注一掷的气势唬住,真到紧要关头,禁军的双腿却像灌满了铅,钉在地上,半步都走不动。 而浮云卿恍若一缕鬼魂,轻飘飘地移过去。她指着站在队列尾的朝官,“那一箭,是谁射的?” 话意不明,朝官又没亲眼看过,怎么会理解她的话?娇小的公主,比五大三粗的男人低上一头,可对上她的眼,总觉自己是被猎食的海东青盯上了。朝官发怵,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我。” 浮云卿冷笑出声,每往前走一步,就会问一遍这句话。 “那一箭,是谁射的?” 没人知道她在说什么,在她走后,暗骂一声“疯子”。 有人发怵,也有人毫不惧怕。丁伯鸣趁乱爬了起来,等浮云卿走到他面前问话的时候,反讽回道:“是谁射的,重要吗?逆贼敬亭颐万箭穿心,早已伏诛,这难道不是人尽皆知的好事么?射得好,就该将他射穿!” 恨意无端而生,通过夹枪带棒的话语宣泄出来。丁伯鸣的话比毒箭更锋利,直往浮云卿心口扎。 她本就不甚清醒,而今心里的魔障被丁伯鸣尽然激出。原本是颤着话声质问,今下受了刺激,猛地揪着朝官的衣领大吼大叫。 “是谁,到底是谁?是谁射的那一箭,是谁这么恨他?是谁……我要杀了他!” 那个被揪衣领的,恰好是浮俫。 他满眼震惊,艰难地吞咽了下。 “小六,是我啊,是三哥。你能看清么……有话好好说,冷静,冷静。” 浮云卿 第157节 浮云卿面目渐渐狰狞起来,她头脑发懵,眼前模糊不清。指根到指节,颤抖得愈来愈凶。到最后浑身发颤,可身子却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摁在原地,挣脱不出。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是生病了,还是正在经历一场噩梦。 谁在劝她,谁在骂她,谁在笑话她。 耳里阗杂着无数喧嚣,她讨厌这股挥散不去的喧嚣。 全身的力气都凝在掌心,她不自觉地握紧剑。 刺下去就好了,刺下去就好了。 “刺啦——” 电光火石之间,谁都没料到浮云卿会刺向浮俫的胸膛。 浮俫惊恐地连连朝后退去。万幸刺得不深,只是划破了衣裳。 “小六,你疯了!”官家怒斥道。 言讫,不顾朝官阻拦,三步并两步地走下台阶,一把夺去浮云卿手里的剑,扔到地上。 “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射的那一箭,是谁射穿了他的心么。好,朕告诉你!”他说道,“是朕,是朕射的那一箭。你要杀了朕吗?” 说不清是精彩还是惊恐,朝官一个个瞠目结舌,不知作何是好。 官家的脸比暴雨来临前的天还阴,比盛开的牡丹花还红,比泔水还臭。一张脸百种神情,额前青筋突突跳。吼声在殿内回荡,他甩袖扶额,“是朕执意要他死,你还不明白吗?伤及心肺才会致命,他必须得死,这是朕和百姓共同的夙愿。” 浮云卿盯着他额前的青筋,跳一下,再一下…… 这就是她想要的答案,心里知道与听他亲口说出,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蓄谋已久。她与敬亭颐从相识相知到相爱,原本以为是天赐良缘,结果却是官家布好的局。 她是傻乐呵的傀儡,手脚被傀儡线穿过,以为自己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宠爱与自由。甚至痴心妄想,哪怕她要捅破天,也有人给她起造天梯。但那些宠爱与自由不过是筹码,温水煮炖,直到被烧熟了才蓦地发现,原来她一直戴着镣铐跳舞。 而给她戴上镣铐的,是养育呵护她的爹爹。 浮云卿腿脚一软,跪在官家面前,倔强地抬起头,“那我呢?” “我合该被您蒙在鼓里,像个傻子一样,听您指挥,做出您想要的反应。我就应该亲眼目睹在乎的人惨死,目睹无数将士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就应该承受大家的不解与谩骂,被他们说是情爱冲晕脑的傻子。”她颤声说道,“您面前触手可及的真相,于我而言,却远在天边。在公主府,万福寨,在巩州,邓州的那些时日,于您而言,弹指一瞬。可您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 浮云卿撩起衣袖,细芦苇杆般的手臂遍布结痂的 疤痕。 有的粉,有的青,像道五颜六色的花环,裹着比麻雀还小的骨架。 她抬起手,泪眼朦胧,“无时无刻地受蒙骗,无时无刻地忍受煎熬。我被韩从朗卸掉手臂,关在笼里。脖颈,手腕,脚腕处挂着锁链。您知道他对我说过什么话吗?我出去放风或如厕,要跪在他面前,学三声狗叫,给他磕个头。我不从,他用蛇鞭打我。打过后,又让女使给我搽疗伤药膏。我想过要逃生,也想过,干脆就死在这里罢,这样还能走得体面些。” 原本想像个坚强的勇士,云淡风轻地陈述过往。可真到说出那些憋在心里的话的时候,反而像个脆弱的懦夫,哭得可怜巴巴。 “您知道,那时我有多盼望您能来救我吗?”浮云卿话音颤得不成样子,泪流满面。 “若不是有敬先生赠的红珠串护着,我就要被一笼被下了□□的野狼给玷污了……” 她揪起官家的衣袍下摆,望着沉默的他。 “为什么啊。”她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而后疯得更紧,捞起长剑,架在脖颈上面。 “我也去死好不好,是我错了。我死了,您布的这盘棋就会大获全胜,这一定是您想看到的罢。” 她没有开玩笑。脖颈上原本有一道长而狭的疤痕,剑刃往动脉处抵,缝好的伤口重新裂开,大股大股地渗着血。 她嘟嘟囔囔地说了很多,却好像什么都没说。 因为大家根本不在乎她说了什么,他们只相信固有的偏见。 被韩从朗反复折磨的这些事,在今晚之前,她没跟任何人提过。 官家也是刚刚知道。他动了动嘴唇,想解释什么,但最终只是夺去她的剑,让禁军把她押走。 现在大家的目光都停留在他身上,他焦灼不安,稍稍体会到了浮云卿的心境。 然而他没有安慰崩溃的女儿,也没有向皇子与诸位朝官解释。只是强装镇定地转过身,重新坐到椅里。 他又拍了下桌子,“疯子!” 他还是选择将所有罪过与偏见都推到浮云卿身上。 这个大哭大闹,疯言疯语的疯子。 作者有话说: 因为私事气愤抓狂了两天,请大家原谅我3号没更新qaq,正文完结前不会再不更啦,请大家监督我(拍胸脯) 第117章 一百一十七:投河 ◎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这声呵斥唬住了大家, 喧嚣声齐刷刷地停了下来。 朝官摁紧笏板,默契地低头垂眸,生怕自己会挨官家投递过来的耳刮子。浮宁与浮路一左一右地搀住浮俫, 仨人一齐望向被禁军拖拽走的浮云卿。 她一步步地接近真相。 起初知道敬亭颐是前朝人,她劝自己原谅。紧接着, 她又被告知敬亭颐是个手底有兵,蓄谋造反的前朝皇子。从前是个人喜好问题,现在是立场问题。所以她选择不原谅。沟通不成,那就和离, 然而所有人都不同意和离, 一遍遍告诉她,劝劝敬亭颐, 将伤害压到最低。她说好,尽力劝了,没把敬亭颐劝回头。那夜她忽然开了窍, 敬亭颐是头外强中干的老虎, 偏偏她没在最恰当的时候辨识出他拙劣的谎言。她想,他只是做戏给所有人看。他不会反,或是会在关键时刻叛变,劝服叛军不反。但无论如何,他不会回来了。 他确实没回来。及至那夜,她仍旧天真地以为,敬亭颐当真如他自己所言,罪孽深重。她想, 敬亭颐是悲剧背后的操控者。不曾想, 真正操控全局, 罪孽深重的, 却是疼爱她的爹爹。 她怎么就忘了呢。他是她的爹爹,但不仅仅是她的爹爹,更是万人之上的官家。 牺牲一个孩子,拯救千千万万个孩子,多么划算啊。除了他们几位知情者,没人会想深究这件事。 敬亭颐是伏诛的逆贼,虢州军是叛变失败的叛军,刘岑与刘师门死得其所,历朝旧事终结,在大家眼中,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而她呢,她是夜叩宫门,持剑上殿的疯子,公然忤逆国律,数罪并发。只因驸马死了,她便魔怔得不轻。她是国朝最丢脸面的公主,没有之一。也许将来,她会被正史野史写成叛国的痴情种,为着男人,连国家都能抛弃。 没人能知道,没人想知道,她曾坠入多么阴暗危险的深渊。爹娘兄姊合伙欺瞒她,却又在此刻,冷眼乜着她发疯失控的模样,满眼不解。 明明这才是让她逐渐变成疯子的原因。 浮云卿像是要哭尽后半生所有的泪水,拼命挣扎,却被禁军箍紧手脚,像条被针线缝紧的蚕,所有求救的蠕动,在殿内诸位看来,恶心又离谱。 浮深品着她话里的信息,久久不曾回神。 直到襕袍被浮云卿拽住—— “叔翁,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跪在官家面前诉说着心酸事,已经用尽全身力气。拽着浮深衣袍下摆时,她仍旧将散掉的劲头重新聚集到一处,指节用力到泛着惨白,青紫色的筋脉像是被挑了出来,触目惊心。每一次求救,她都会用尽全力,当作最后一次。可她的用力轻轻松松地被禁军搅开,不等浮深回应,她就已经被拖出了殿。 现在满殿只剩下她毫无意义的吼叫声,她明明在大声呼救,却没一人肯挪挪脚,将她拽出深渊。 浮深抬起手,想帮帮这个可怜无辜的孩子。 她被禁军抬走,鞋履无力地蹬着。有时蹬到殿门上面,更多时候,蹬在黑黢黢的夜里。 就在他想开口求情时,官家抢话道:“雍王,你倒是比朕还宠她。” 听到这句,浮深便放下了手。不忍再看浮云卿的僝僽模样,他阖紧眼,应声说臣明白了。 不觉间,天亮了。朝官还未来得及回家吃口热乎饭,又被大监传唤到垂拱殿,列队行大朝会。 官家一夜未眠,眼皮一个劲地往下耷拉,时不时打个哈欠,浑身倦态。照例走完流程,他肃声问:“诸卿可还有事要奏?” 识趣的心里都明白,这是即将散朝的前奏。太子率先回无事要奏,旋即有几位朝官附和说是。 官家耸了耸肩,还未来得及拍巴掌说散朝,就瞥见丁伯鸣出列走上前,“臣一夜未阖眼,将夜里的事翻来覆去地想了许多遍。臣尚不知公主所言是真是假,不过窥及她精神不佳,似有疯魔之态。人不清醒便会做糊涂事,公主虽持剑上殿,但本意并非要行刺杀,反将剑抵在自己脖上,妄图自裁谢罪。虽有悔悟之心,然夜叩宫门不得不惩。臣奏请,门杖八十,持剑一事,不再计较。” 言讫,深深地躬了躬腰。 垂拱殿阗拥着数百位文武重臣,人群中,十之有三是在启和殿待过,亲眼目睹昨晚事情经过的。更多朝官仅仅听及浮云卿夜叩宫门的风声,其中细节一概不知。今下听罢丁伯鸣一番掷地有声的话,大家心里都有了数。一时不迭附和说臣附议。 这便是谏官的可怕之处。正常来讲,没人比谏官更了解皇族贵胄的脾性。毕竟上谏不可空穴来风,谏官往往是用自己和密探的慧眼探得实情,不偏不倚地奏上劄子。殿内原本不知情的,听过丁伯鸣一番话,也成了知情人。 然而这番话叫真正的知情人听来,颇有颠倒黑白的意味。将所有错都推到浮云卿身上,只字不提官家的不是,这是丁伯鸣的明哲保身之道,也是官家愿意让他入谏院的原因。 太子终于按捺不住替浮云卿喊冤的心思,出声驳斥道:“丁谏此话有失偏颇。她绝不是有错在先的那一方,她因何而疯,你可知?” 丁伯鸣冷哼一声,“因驸马而疯。如今国朝上下都清楚驸马的身份与目的,大家都为平定邓州叫好,独她兴致阑珊,这难道还不能说明她吃里扒外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且问她做到了吗?不仅没做到,还知情不报,妄图用儿女情长感化逆贼,可笑!” 话里话外,无不将矛头指向浮云卿,把官家的罪过撇得一干二净。偏偏太子无法反驳。浮云卿知情不报,分明是官家的旨意。倘若他从未掺进局,面对丁伯鸣的质问,一定会将事情原委全盘托出。然而他的确不无辜,他是可恨的帮凶,他只能指着丁伯鸣,斥一句“放肆”。 他没有底气做五十步笑百步的事。 官家揉着眉心,十分为难。这时候他又扮成心疼孩子的老父亲,“门杖八十,你这不是要了她的命吗?她是有错,可错得更厉害的是失职的仆从!主子要叩宫门,他们都不会阻拦吗?所以啊,错的是仆从,不是她。这样罢,罚公主府仆从一年俸禄,护卫军各打十杖,婆子女使各打五杖,汉子小厮各打五杖。至于她嚜……” 官家吁了口长气,“她生病了,养病已经足够痛苦,就不要再罚了。” 丁伯鸣当然不满意,“官家,万不能包庇罪魁祸首。臣以为……” 官家无意与他扯拉锯战,敷衍说道:“好了,散朝。” 遣散朝官,又叫通嘉派内侍往公主府传懿旨。 大年初一,民间热闹,禁中却没有半点年味。官家挥手遣走随从,独自一人出殿,往北落门处走。 宫道长得一眼望不到尽头,朱红墙,隔夜雪,看久了新鲜全无,只会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 官家刻意放慢脚步,一步拆成三步走。望着惨白的天空,心乱如麻。 萧绍矩与敬亭颐做交易,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定朝。江东诸路唯敬亭颐马首是瞻,就连京畿路都对他钦佩有加。现如今,天下一统,可地方仍旧向着敬亭颐,即便他已经躺在了棺椁里。官家呢,是天下的官家,可在无数个瞬间,他总觉敬亭颐才是那个令人信服的官家。 他常对身边人说,这天下,只要敬亭颐要,他是守不住的。敬亭颐是他最忌惮的人,午夜梦回,他总能看见一缕游魂来索他的命。这份忌惮,从数年前初具雏形,在今日达到顶峰。哪怕敬亭颐病弱,哪怕成了他的女婿,哪怕用行动告诉他不会反,可他依旧怕,怕到了骨子里。 时而想,若全盘皆输,他不就成了亡国之君么。老浮家辛苦打下的江山会断送在他手里,他是万古罪人,会遗臭万年。时而想,万幸他险胜了。 也许他们现在不理解他,但总有一日,他们会折服于他的精明谋略。这就够了。 慢悠悠地踅至慈元殿,还未来得及让宫婢禀报,骤然听见殿内的吼叫声与瓷器被摔得粉碎的噼啪声。 官家心叹,不愧是母女,发起脾气来,一模一样。 甫一推开门,就被贤妃揪着衣领往殿内拽。 宫婢瑟瑟发抖,合紧殿门后,默声走远。 贤妃哭了整整一夜,眼睛比核桃还肿。她颤声质问道:“小六五岁那年,端午家宴上,是不是你派死士给她下的毒,是不是?” 官家甩开她的手,不自在地搓着手指,“你也疯了?说什么傻话呢,朕难道会害自己的女儿?” 浮云卿 第158节 贤妃惨笑出声,将一张信纸扔到官家怀里。 “睁大你的眼看看罢。”贤妃说道,“明吉死前,将家宴投毒的经过告知于我。秋猎时,敬亭颐派他调查当年家宴投毒案,他很快便查出幕后真凶,但却不敢报给任何人。他是被你暗中杀害的罢,你知道他查到了你的头上了,随意找个缘由,治了他的死罪。” 恍惚一瞬,贤妃散掉了全身力气,瘫坐在软榻,止不住地发颤。 她指着官家,哭诉道:“在敬亭颐要反的消息泄露前,你就筹划着这盘局。五岁前,小六聪慧过人。教习傅母说,她不会比男儿郎差。那时你高兴极了,你疼爱小女儿,哪怕后来她变得迟钝愚昧,你也毫不计较。这十几年,我还当你真在心无旁骛地疼她爱她。你好狠的心呐,为了降服敬亭颐,不惜拿小六的前途做赌。” 贤妃心里最在意当年的投毒案。此案不了了之,只有她这个生母在乎真相。她怀疑过身边所有人,唯独没对官家起过疑心。却不曾想,罪魁祸首竟是她的枕边人。 官家捡起滑落在地的信纸,认真地通读一遍。 写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 “倘若小六不傻,那朕怎么在去年三月,将两位先生顺理成章地安插在公主府?没有先生教书,她不会把目光挪到敬亭颐身上,敬亭颐也不会动情至深。没有那场投毒案,焉得盛世天下?她是你的女儿,也是朕的女儿。她受的委屈,朕都看在眼里。朕在心里下了个决定,此后无论她要做什么,朕都全力支持。”官家劝道,“夜叩宫门这件事,她没受到半点伤害,活得好好的。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朕的决心吗?” 坦然承认比矢口否认更可怕。贤妃掖着泪花,不知该说什么好。 平了平混乱的思绪,她开口说道:“往后你是你,我是我,再也不要以夫妻相论。我尽了为皇家开枝散叶的责,认真侍奉姑舅,真心对待郎君,但我得到了什么呢?你强硬地塞给三哥一个王妃,差点让赛红娘丢了命;强硬地射死小六的驸马,一步步逼疯她。儿女伤的伤,疯的疯,我这个娘做得失败。而你呢,你什么都没失去,你还过得好好的。” 后妃不比寻常人家的娘子。寻常人家受了委屈,尚能写和离书脱离苦海。后妃呢,若要寻得清净,要么认命,要么自请守陵,要么入道观做女冠。 贤妃踢开脚蹬,跪倒在官家面前,叩首求道:“妾无能失德,自请移居闲云庵,入道为女冠。官家,允了妾的请求罢。” 官家原本想开口相劝,睃及她一脸坚定,无奈地叹口气。 “闲云庵在新宋门一带,近京郊远内城,你这是铁了心要离开朕嚜。”官家眼前发黑,踱到案桌边,淪了盏擂茶。 “从前你吃擂茶,朕还嘲笑地说:‘朕闻不惯擂茶的怪味。’现下尝一口,味道真是不错。时也命也,朕不拦你。往后随你的意,也随小六的意,朕不管了,就当是微不足道的补偿罢。” 事情就此落定。初三,贤妃告别后宫诸位宫嫔,轻装上阵,义无反顾地离开禁中,连头都不曾回。 行至南汴河处,长街竟被堵得水泄不通。 车夫勒紧缰绳,下了车,灵活地挤到前头。打探到消息后,慌慌忙忙地跑回贤妃身旁。 “娘子,咱们换条路走。有家小娘子大年初一投了河,尸身在河里泡了两天,才浮到水面,人都泡脓囖。” 贤妃心口猛地一痛,蹙眉问:“泡了两天?这两天河面并未结冰,怎么泡了两天才飘上来?” 车夫心里兀突突的,小声回:“这小娘子去意已决,腰间系了块石头,唯恐自己得救。打捞的汉子说,系石头的绳被河里的鱼咬断了,尸身这才飘上来。” 贤妃说真是可惜,“是谁家的小娘子?” 车夫坦诚回道:“汉子不认得人,但有位围观的老婆子说,这是荣家小娘子,荣缓缓。” 说罢,斗胆抬眸,想询问贤妃绕路的意见。不曾想却见贤妃悲戚地流起泪,满脸不可置信。 而后听她颤着话声说:“快,折回公主府。走最近的路,去公主府……” 贤妃想把这消息阻挡下来,毕竟以浮云卿目前的状况,再承受不起半点挫折。 然而终究是晚了一步。 慌忙下车,却见禅婆子与麦婆子焦急地站在府门口。 禅婆子接来贤妃,说道:“贤妃娘子,您是来看公主的罢。您来得不凑巧,半刻前,公主听到个什么消息,早膳都不顾得用,冲出府去,不知去了哪儿。想来走得不远,等会儿就回来了。您先进府喝口香饮子罢,暖暖身。” 贤妃却如雷劈般,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她怔忡地开口道:“缓缓投了河。” 缓缓投了河,对大家来说,是道晴天霹雳。对浮云卿来说,却是天塌了半面。 她拖着病躯,最后几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跪到了缓缓身边。 她的手抖成了筛子,抻在半空,想揭开蒙在尸身上面的白布。晃了晃,终究是没有勇气。 围观人群指着她,议论纷纷。离世的小娘子身旁,趴着一位黑发白衣的疯子。 大家指指点点,更多的是在看笑话。看得正起劲,哪怕有大风袭来,仍旧刮不动他们的脚。 却刮开了一角白布。 缓缓安详地躺在湿漉漉的石板地面,紧紧阖着眼,像是睡熟了一般。 然而她的脸与身恍若被充了气,肿得像被无数只蜜蜂蛰了,皱巴巴的,像是被缝了无数条线,皱在一起,比女鬼的神情还要狰狞。 浮云卿目不转睛地看了许久。吸了吸鼻腔,与涕泗横流一起来到的,是刺鼻的尸.臭味。 她猛地回了神,掖起白布,趴在河边,不断干哕。 冰冷刺骨的河水打湿了她的衣裙,前所未有的狼狈。 忽然想起那夜大雪封山,缓缓骑在马背上,眼底满是决绝。 临别前,缓缓说:“我走了,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浮云卿不解,扯着她的衣袖,轻声问:“缓缓,你要去哪里?” 缓缓近乎绝望地回:“我要去青云山。小六,有些事我实在想不通。想不通,就容易想不开。许太医的坟冢在青云山,我要去那里,送他走。他成功渡过情劫,我也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小六,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珍重,再见。” 缓缓娇小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雪路与群山之间。那时浮云卿并未多想,毕竟缓缓一向多愁伤感,常常说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原来缓缓早已向她道了别。这一别,从此天人相隔,再也不见。 而迟钝的她,始终没勘破缓缓的话外之意。 系着沉石投河,缓缓是蓄谋已久。 第118章 一百一十八:归来 ◎我这短暂的一生啊,净看你哭了。◎ 失了魂一般地踅回滑安巷, 恰逢霜雪飘满天。 飘满薄雪的巷道,此刻仿佛比海湾还要长。涣散的眼神里,渐渐被素净的雪色阗满。浮云卿抬眸, 抻起手,怅然地接着扑簌簌的雪花。 衣袖滑落, 露出来的手臂青紫伤痕交错,一点一点地被雪埋没。 慢慢举高手,想接到一捧雪花。但那可恨的雪啊,落到她的发梢里, 落到她的肩头, 唯独从指间窜过,只留下冻手的雪水, 聚成一滩,啪嗒啪嗒地往地上落。 浮云卿不再往前走,蹦着跳着, 执着地要抓空中的雪。 贤妃与婆子女使站在府门口, 齐皱眉心,暗睃着在雪堆里转圈的浮云卿。 及腰黑发配一身白衣,神情憔悴,脸色苍白。从邓州回到京城后,她一直是这般装束,不知在为谁披麻戴孝。 贤妃微微眯起眼,一下就瞧出浮云卿胳膊上布满了伤口。抵紧墙,半边身子往里缩了缩, 轻声问麦婆子:“她胳膊上的伤是怎么来的?是被谁伤了, 还是自己拿匕首划的?” 麦婆子掖着泪花, 颤声回:“都有。大年三十那日, 她大半天都待在书房里,那是从前驸马常待的地方。阖府以为她在屋里读书,谁都没去打扰她。不曾想,她竟拿着匕首,往小臂,手腕处都划了几道伤口。出屋前,她搵帕擦掉血,瞒过大家。夜黑风高的,听她呜咽啜泣,大家都没顾得在她的胳膊上多留个神。” 禅婆子眼眶里也泛起泪,说真是造化弄人,“原本大家以为她是想殉情,后来问了才知,她是想用新伤掩盖在万福寨受的旧伤。划过后,人就一溜烟窜没了影儿。之后闯禁中的事您都知道,被禁军遣送回来后,她甩了甩胳膊,可怜巴巴地说真疼呀。大家听罢,心都要碎了。” 女儿自残,她这个当娘的竟是最后才知道。贤妃心疼不已,揪心地探探身,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浮云卿。 她不抬脚,众人也不催,只在心里祈祷浮云卿早点回来。 半晌后,滑安巷的岑寂氛围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打破。 入巷的是个小厮,在浮云卿身后站定,先掖起手躬了躬腰,旋即从腰间掏出一封信。 “公主,这是荣小娘子托小底传给您的信。荣小娘子走前特意交代,非得等您知道她离世的消息,才能把信给您。” 闻言,浮云卿垂下胳膊,侧身观察小厮。小厮眼下乌青,却并不眼生。从前缓缓总派他往公主府跑一趟,传达口信或是书信。只是荣家几十口人都进了诏狱,这小厮是怎么出来的? 小厮仿佛知她心中所想,解释道:“荣小娘子越狱前,把小底一并捎带了出来。给您传信,是她生前吩咐小底做的最后一件事。小底送过信,会去开封府诉状自首。” 言讫,忽视浮云卿的挽留,快步走远。 这头浮云卿小心翼翼地拆开信,信上无关缓缓自己,只是求她救救爹娘。荣常尹与吕氏把缓缓当心肝宝贝来疼,听及她投湖的风声,老两口恐怕承受不了。 “千错万错,只在我误入歧途,与爹娘无关。” 接着,缓缓又将荣家与逆贼有染的罪过全揽在自己身上,请浮云卿将这封信交予开封府,坐实她的罪名。 “惶惶难安,愿投河洗刷罪孽。此去,勿念。” 手指一松,信纸便被风吹起,晃晃悠悠地荡在半空。飘啊飘,最终落在布满碎瓷片的墙头,卡在缝隙里,没了动静。 浮云卿凝睇望去,望见府门口站着几个人。她们竭力躲藏,可飘动的裙摆在告诉她:回来罢。 她扽整衣袖,在反复确信掩饰好胳膊上面的伤痕后,方抬脚走去。 “姐姐?”浮云卿蹙起眉,“您不是要去闲云庵么,怎么拐来我这里了?” 贤妃拢紧她冰凉的手,不迭朝她手心哈着热气。 “本来是要去的,路上碰见缓缓那事,放心不下,就想来看看你。终究是晚了一步……”贤妃解下氅衣,披到浮云卿身上,“穿得这样薄,冷不冷啊。” 浮云卿轻轻摇了摇头,“不冷。” 造化弄人啊。先前她日夜盼望贤妃能够温柔些,能像寻常人家的母亲一样,关切地问她饿不饿,冷不冷。可当真享受到这份温柔时,又觉恍如隔世,不可思议,甚至浑身不自在。 好似责骂才是她该得的,体贴细腻的母亲,只活在她的梦里。 乖巧地跟着贤妃进府,一路上,贤妃絮絮叨叨,温声开导她。 原本想去珍馐阁用膳,可浮云卿却坚持要去卧寝换身衣裳,贤妃没辙,说那好,“我陪你去换衣裳,之后再吃顿热乎的饭,好不好?” 浮云卿木讷地颔首说好。 贤妃想,肯换厚实的衣裳,或许是心情变好了罢。所以推开门扉后,她自来熟地翻箱倒柜,给浮云卿搭配着厚襟子与三涧裙。 贤妃半弯着腰,时不时犯嘀咕。 “这件桃色衫衬气色,可会不会太艳了。” “缭绫华贵,却不及狐绒暖和,出行暖和要紧,华贵的衣裳等开春再穿也不迟。” “雪路难走,尖头履就不要穿了罢,换成厚靴,防滑又保暖。” 无论是哪种模样的疼爱,总归是爱孩子的。贤妃这个娘,习惯将爱意压在心底,以为含蓄最为精妙。却不曾想,其实爱意不需隐藏,藏着藏着,自己都忘了。而今竭力弥补,可藏起的爱太多,一时无从下手。 忘了浮云卿喜欢什么款式,什么颜色的衣裳,忘了她穿哪种料子的衣裳最贴身,哪种尺寸放量有度。 贤妃满心自责,揿紧衣裳,慢慢直起腰。 “小六,这件衣裳喜欢么?” 甫一转身,便被浮云卿紧紧抱住。 “姐姐,我该怎么办……”浮云卿拼命汲取着贤妃的气息,抵在她胸口,囔着话声说道。 浮云卿 第159节 贤妃愣住,本能地环紧这具枯瘦的身,慢慢地拍着浮云卿的背安抚。 她对浮云卿的记忆,还停留在浮云卿五岁那年。那时的女儿白白胖胖,笑时眼睛弯成新月,瞧起来福气满满。而今,怀里的女儿几欲瘦成了皮包骨头,抬起眼皮看她,带着搽不散的绝望。 时隔多年,浮云卿终于鼓起勇气,抱了抱她的母亲。她没想哭,可泪水偏偏不听使唤,糊满她的脸。 “我是不是疯了。”她问贤妃,“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总在闯祸,总在连累大家。我要怎么办才好。” 贤妃也落起泪,将浮云卿抱得更紧,“你不是疯子,不是傻子。你只是生病了,养好病,一切都会过去。” 贤妃揉了揉浮云卿的脑袋,“你只是病了。” 她一遍遍地复述,告诉浮云卿,你只是病了。病人是最需要呵护疼爱的,过去贤妃总是忽视浮云卿的感受,总在浮云卿需要她安抚的时候缺席。她想,往后不会了。 “我们都在爱你。”贤妃沉声说道,“所以,你也要爱你自己,好么。做你想做的,不留遗憾,但不要再伤害自己。” 只有孩子会不断求抱,在母亲的怀抱里,渐渐平静下来。 浮云卿掖一捧泪,换好新衣裳,挽起头发,吁了口长长的气。 她握紧贤妃的手,“姐姐,我要去禁中见爹爹,我想完成缓缓的遗愿。” 贤妃挑了一根篦子,插在浮云卿鬓边,“你爹爹倒还有点良心,你只管去,无论要求什么,他会答应的。” 贤妃想了想,还是没告诉浮云卿投毒案的真相。 她脆弱的女儿,再也经受不起任何谎言与真相,哪怕是善意的谎言,迟来的真相。 贤妃站在阶前,目送浮云卿离去。 浮云卿坐在车厢里,在金车即将驶出滑安巷那刻,掀开车帘,朝贤妃挥了挥手,口语道:“我走啦,你快回去罢。” 白净的脸庞上,缀着一双会说话的眼眸。 贤妃勾起嘴角,释怀地笑了笑。 她多么想亲亲女儿的侧脸啊,多么想与女儿裹一条被褥同睡,翻着书籍,给女儿讲睡前故事。 她错过了太多,即便有心弥补,也回不去囖。 贤妃叫来两位婆子,细致地交代一番,“拜托二位,替我好好照顾她。” 又多分给麦婆子一眼,握起婆子的手,认真道:“过去这十几年,你辛苦了。她还是幸福的,有你这样好心的干娘疼她爱她。” 这句话直戳麦婆子的心窝,骤然泪流满面,“欸,不辛苦。” 心结已解,贤妃不欲在此停留,果断坐上车,直奔闲云庵。 后来的事果真如贤妃所料。 浮云卿跪在官家面前,走过场般地哭诉一场,官家就软了心肠,应声说知道了。而后召来刑部,开封府与大理寺的人,肃声道:“既然是荣缓缓从中挑唆,那荣家旁人就无罪了。她系石投河,难道还不足以体现她的悔过之心吗?横竖是死了,勉强算是赔了罪,就不再计较了。” 刑部尚书何楠一听这话,旋即说不可行,“荣缓缓死不足惜,然荣家并不无辜。臣奏请,当依照国律,绞杀荣家三十五口人。” 官家不耐烦地“啧”了声,“小六生辰那日,太子监国,朕跟着禁军一道行至邓州。因着急于平复叛乱,忽视了小六的生辰。新年伊始,朕欲大赦天下,也算是弥补她罢。诚如卿所言,荣家并不无辜。所以朕想,将荣家数口流放福州,一月之前启程。荣常尹是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这次去闷热潮湿的福州定居,就当作惩罚罢。” 开封府派来的官,正好是府尹浮深。听及官家这话,他拍着巴掌说好,不忘给官家戴高帽,“官家圣明,流放福州是小爱,大赦天下是大爱,实乃国朝百姓之福祉!” 大理寺少卿有眼力见,附和说是。 事已至此,何楠只能屈服,“官家圣明,臣即刻去诏狱放人。” 官家说那好,摆摆手遣散几位。下晌雪势停歇,官家从小山般的劄子堆里抬起头,伸了伸懒腰,朝通嘉说道:“朕想出去走走。剩下这些劄子送到东宫,叫太子忙一忙,别整天黏着太子妃腻歪。” 通嘉笑着说好,“您想去哪里?” 官家沉吟半晌,“永昌陵。朕去永昌陵看一看先帝。” 当然,这话只用来搪塞通嘉。遐暨永昌陵,官家直奔陵园后方的一处冰窟。 冰窟前,有两位守陵的老汉站在此。官家递去一个眼神,俩人就默契地离开。 敬亭颐的棺椁停在冰窟里最冷的地方。 走到停棺处,官家已经冻得直打哆嗦。他掇来条杌子,坐在棺椁旁边。 “你可真是难杀啊,难道命中注定会活下来么。”官家抚着棺椁边,“国朝最珍贵的就是你身下这副冰棺。尸身置于棺中,可数年不腐。只可惜,你享受不到尸身的待遇囖。” 幽暗的冰棺,不迭散发着凉丝丝的寒气。冰棺里,躺着一位白衣白发的男郎,神色阗然平静。仔细睐去,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垂落在身侧的指节轻微动了动,恍若下一瞬,就能坐起身,睁开眼。 官家自然没错过这些动静,耸了耸肩,兀自开口:“朕派死士给小六投毒,毒量小,微乎其微。虽解了毒,但却在小六身上种下一种母蛊。那年你坠马受伤,朕在你喝的药汤里下了子蛊。子母蛊相遇,母蛊独善其身,子蛊则会催生毒素,某日毒发。朕是想借小六的手杀了你啊,为防你有机可乘,朕射的那一箭,直中心脏。可那一箭,终究是射偏了。也许是朕失误,也许是朕心软,总之,你得感谢朕给你留了一线生机。” 在隐秘的角落,将压在心底的话尽数说出,官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被射成了个刺猬,却因祸得福。大出血,却也换了血,误打误撞地消了子蛊。子蛊碰淤血,还消了你的陈年病根。病根一消,你身上的伤竟好了七八。唯一付出的代价,约莫是青丝变白发囖。年纪轻轻的,头发全都白了。” 言讫,官家站起身,挑杆合上棺盖。 “朕才是罪孽深重的人呐,合该竭力赎罪。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养伤罢,待哪年春暖花开,朕再命你与小六相见。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能仰靠朕。值得吗?” 空荡荡的话语飘在冰窟里,无人回应。 官家深深地叹了口气,踅出冰窟后,又走到太宗陵墓前,给这个逝去多年的爹,烧了捧纸钱。 “爹啊,儿做到了。儿幸福了,只是儿的孩子不再信任儿了。你说,儿值得吗?” 官家问出的话,依旧无人回应。 从永昌陵踱出来时,官家的腰彻底佝偻下去。他唤来内侍,想让内侍陪他赏赏山里的景。然而话语还未说尽,眼前骤然一黑。紧接着,人就瘫倒在内侍怀里。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恨不得冻死人一般。守陵的老汉往冰窟里走了圈,见冰棺盖得死紧,心里提溜的重石方落了下去。 其中一位老汉说道:“走,去屋里噇酒。” 另一位说好,“人都死了,难道还能掀棺跑出去?天天守着冰窟,乏味得紧。今晚放纵一次,喝个不醉不归!” 俩人勾肩搭背走远,谁都没注意到冰窟里的异动。 * 公主府。 浮云卿吹灭桕烛,裹紧被褥,坐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日复一日地失眠,就算不疯,也会被折磨得死去活来。 帷幔重重,她的眼眸始终没寻到焦点,四处涣散。 忽地妖风刮过,她好似意识到什么,警惕地暗睃四周。 视线落在合紧的榉木窗上面,浮云卿心想,该不会闹鬼了罢。 心鼓咚咚作响,浮云卿捂着眼,可又捱不住好奇的心思,从指缝里望着窗。 “嗖——” 有道身影,极快地划过窗边。 来不及思考,浮云卿的嘴就先做出了反应。 “啊!” 叫声响彻云霄。下一刻,门扉被麦婆子推开,紧接着窜进许多人。 大家围着她,七嘴八舌地询问发生了什么。 浮云卿揪着胸前衣襟,想说看见了鬼,可又怕被当成疯子,只能窝进麦婆子的怀里,放声大哭。 而后委屈地哭诉:“睡不着了……这下彻底睡不着了……” 暗处,敬亭颐窥着卧寝这处的动静。 他无奈地摇摇头,白发轻微晃动。月色倾泻,将他衬得恍似刚下凡的谪仙。 “我这短暂的一生啊,净看你哭了。” 作者有话说: 标了he,必须he!小敬魂兮归来成功~ 充满希望的一章,献给要高考的妹子们,加油加油! 第119章 一百一十九:动身 ◎离开这处伤心地。◎ “ 桃李子, 桃李子,春水绕山好明智。 明智天,明智地, 天地起风魂归兮。 风儿轻,月儿明, 关上窗棂心儿静。 瞌睡儿,瞌睡儿,搂着被儿成盼儿。” 麦婆子握着浮云卿的手,低吟浅唱着古老的歌谣。 她扽落床幔, 偎着床榻边坐下, “您睡罢,奴家今晚守着您。没有鬼魂, 您安心地睡。” 浮云卿什么话都不想听,扯着被衾蒙着头,将自己闷在厚实的被衾里。直到喘不上气, 她才扯开半面被衾, 只肯露出个头。黑黢黢的眸子盯着屋顶,不知在想什么。 后半夜,阖府渐渐恢复宁静。麦婆子抵着床榻睡得香,浅浅的呼噜声不迭传到浮云卿耳里。 浮云卿其实不怕鬼。她相信缓缓说的话,世间原本无鬼神。可她确信,方才的确有道清瘦的身影划过窗棂外面。她不敢跟任何人提及那道身影,甚至破天荒地想,这时候要是闹鬼就好囖。 因着那身影像极了敬亭颐, 可说出去谁会信呢。 下晌给荣家求情时, 她问了句棺椁的事。 官家怔了怔, 旋即回:“棺椁停在永昌陵, 虽有意将尸身保存完好,可归京路上,不免有磕绊,已经开始腐烂囖。脸啊,手啊,遍布尸斑。蛆虫乱爬,啃得这里少一块肉,那里少一块肉。尤其是脸,骨头都被啃出来了。停尸七日,并无诈尸。明日是第七日,合该下葬。墓地朕已选好,定在青云山。正月不便大办丧事,所以出殡要悄无声息。” 驸马不入皇陵,这是国朝的老规矩。青云山偏僻岑寂,风水好,适合做墓地。官家心叹他做事真是周道,一面问浮云卿:“棺盖还没钉,你要开棺看看他的遗容么?” 她说不必,“人死魂散,就算看一看尸身,难道还能把魂魄招回来么?他已非他,他不是一具冰冷的躯壳。” 玄之又玄的说辞把官家唬了住,他说那好,不再细问。 浮云卿呢,不仅不想看遗容,更不愿陪同出殡。 没有敬亭颐的时间都是虚数,时而比流星甩尾还要快,时而比蜗牛攀爬还要慢。她想,她的时间停在他被锁在符阵里那刻,停在他受万箭穿心那刻。此后的时间,她不在意。 所以开棺合棺,出殡安葬,都与她无关,她不愿再徒增僝僽。 浮云卿 第160节 次日,仪仗队悄摸出完殡后,领头人由赞者引入仁明殿。 踅进殿时,正好碰见太医吩咐宫婢按照药方煎续命汤。 圣人焦急地来回踱步,翟衣拖尾,扫来扫去,“官家这病来势汹汹,人还没出永昌陵呢,就昏了过去。” 官家呢,虚弱地躺在卧榻,骤然苍老许多。脸上横肉松松地往下垂,沟壑纵横,脸色比桕烛苗还要黄。他有气无力地哎唷几声,任由太医把脉。 “人老囖,就得认命。认什么命呢,认生死有命。一把老骨头,不比年青时硬朗,实在正常。”官家虚弱道,“说句不好听的,就是走了,朕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太子监国,尤其出众。大哥这孩子啊,惧内,玩心大,可该他正经做事的时候,事事做得挑不出错。二哥家,小两口如漆似胶。听他说,婉音已经怀上囖。三哥这小子,年后二月成婚,虽未娶得意中人,但与上柱国家的五娘子相敬如宾,也算是觅得良缘。大姐心思扑在孩子身上。二姐呢,收了心,遣散面首,与驸马逐渐磨合。我们家小六啊,往后也会有她自己的打算。” 恍如临死前走马灯一般,絮絮叨叨地说起子女的近况。 圣人听得揪心,跟官家说不通,干脆问起太医:“情况如何?” 太医在官家额前与手臂处扎了几针,说道:“人百病,首中风。真阳一旦虚损,必会罹患中风。中风,无非由心火、痰热、肝风内动所致。臣给官家扎了几针,活血祛痰。小续命汤三餐后服用,一日三饮,连续服用数日,即可好转。” 官家点了点头,朝太医道声辛苦,反倒吓得太医跪倒叩首。 摆手遣走太医,官家艰难地抬起眼皮,唤来仪仗队里的领头人,因问:“一切尚还顺利?” 隔着珠帘,领头人躬了躬身,说一切顺利,“小底按官家的吩咐,提前调换了棺椁。如今冰棺尚停留在冰窟里,人也待在冰棺里,而下葬的棺椁搁着您安排好的尸身,不会有人起疑。” 官家满意地说好,乜及圣人满脸不解,在她开口询问前,抢先解释道:“如你所想,没死。” 圣人松了口气,双手合十置于胸前,煞有其事地拜了拜,“那就好,那就好。上天保佑我们小六,一定要幸福。” 官家沉吟,待领头人走远,复而补充道:“人是没死,但不知何时能醒过来。所以在他醒来前,你要保密。” 圣人不解地“啊”了声,“事到如今,您还想骗她吗?驸马没死,别管醒不醒,那都是一件欢喜事。小六时而魔怔时而清醒,清醒时少,魔怔时多。她都这样了,您还如此残忍!” 官家最烦圣人这副喋喋不休,问东问西的模样,像一条依依不饶的蟒蛇,非得把他缠死才尽兴。这时候,他又想起最懂他心思的贤妃。倘若今下侍奉御前的是贤妃,定会附和他的话,而不是一味反驳。 话不过脑,直言道:“要是贤妃在,朕不会过得这般辛苦。” 这话彻底惹恼圣人,她指着窝在榻上的病人,厉声回:“那您去找她,何必召我来!您骗小六,我可不想再骗!” 言讫提着衣裙往外走,差半步就能迈出殿门时,听官家威胁道:“大姐的驸马,朕已经在重新踅摸了。你要出去,好,朕不拦!小六如意了,大姐这头未必能如意。” 圣人停住脚,手指一松,裙摆重新垂落在地。 大姐苦难日子的根源在驸马,这点大家心知肚明。圣人认真想了想,最终折回卧榻处,掂起药碗,撇掉冒泡的药汤沫子,一勺一勺地喂官家吃药。 她是浮云卿的嫡母,也是浮念慈的生母。大姐到底是亲生的,官家拿亲生孩子要挟,她果断选择亲生孩子。 “最后一次。”她说,“这是最后一次。” 官家勾起一抹得逞的笑。虽是得逞地笑着,可倦态再也挥散不去。 圣人是最后一次做帮凶,他也是最后一次行凶。 心劲散了,腰杆彻底佝偻下去。后来几日,官家过得晕晕乎乎,终日卧榻,靠小续命汤吊着一口气。 有些消息灵通的朝官私下议论官家何日驾崩,不迭在太子面前献媚,唯恐太子谋得富贵时,忘了他们这帮兄弟。 官家阖着眼,瘫在圈椅里,享受着通嘉的按摩。 “‘苟富贵,毋相忘。’这句话被朝里某些人演绎得淋漓尽致。”官家感慨道,“朕还没驾崩呢,他们都已经在想朕的后事喽。” 通嘉连连朝地“呸”几声,“正月里,不说这些糟心事。官家长命百岁,老鳖走了,您都不会走。” 官家笑他谄媚更甚,“朝政要务,交予太子处理。他做事果断狠绝,有朕年青时的风范。朕想做的还有很多,但朕都做了,小辈做什么?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朕得给小辈留些忧患,懂么?” 话头一转,说起家宴一事,“今日正月初七,最后一日休沐。之后千家万户都会忙碌起来,迎接新的一年。通嘉,你派内侍往孩子们那处跑一趟,就传午中艮岳家宴,务必让他们来齐。” 通嘉应声说是,走前,回头望了望老态龙钟的官家,感慨万千。 懿旨传到公主府时,浮云卿正坐在毡毯上,收拾衣裳。 她说正好,“正好能趁家宴,将此事告知爹娘兄姊。” 麦婆子说是呀,“贤妃娘子先前不是说过么,您提什么要求,官家都会点头答应的。如今您想带着阖府移居临安,官家一定会同意。临安郡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奴家都打听好囖,那里跟京城一样繁华热闹。临安处处各有茶坊茶肆,像黄尖嘴蹴球茶坊啊,车儿茶肆啊,内城清波门处,甚至还有茶坊岭。爱吃茶的人去临安,真是有口福啦。” 说话间,侧犯尾犯抱着满载簪珥的妆奁盒踅近。 此去临安,阖府并不打算轻装上阵。浮云卿的意思是,往后几十年久居临安。除非逢红白事,轻易不回京城。所以能带走的,大家都打算带走。簪珥,衣裳,厨具等,一箱箱地往院里搬。反正走水路,船只大而深,装得下行囊。 细心的婆子女使都翻着书,浅薄地了解一番临安。 侧犯帮衬着浮云卿收拾衣裳,扬声道:“临安设厢坊,厢官管厢坊,商铺林立,都说是小娘子流连忘返之地。到那里啊,有八作司,内酒坊,绫锦院等官营铺,也有鲜鱼行,交引铺等新鲜作坊,比京城还热闹呢。” 尾犯笑眯了眼,“瓦舍勾栏也多,光是北瓦的行首都看不过来。不仅有口福,还有眼福。” 大家只想离开这处伤心地,去到陌生的地方安家,平平和和地过日子。 浮云卿知道大家是在想方设法地安慰她,勉强勾起嘴角,朝她们笑了笑。 遐暨艮岳,爹娘兄姊已经到场,一齐站在研池前等她。 贤妃与淑妃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佝偻的官家,王太后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圣人抱着哭闹的孙辈,兄姊们黏糊腻歪,这般场面,勉强称得上阖家欢喜。 数道深切的目光落在浮云卿身上,官家先开口:“人来齐了,挪步香乐园用膳罢。” 浮云卿却说等一等,“爹爹,我想搬到临安住,带着阖府仆从一起。” 官家怔住,“何时启程?” “明日。” 作者有话说: 感谢读者玖蘼不啾咪灌溉13瓶营养液~ 走几章副本,然后完结嘿嘿 第120章 一百二十:无解 ◎欢迎久别重逢与破镜重圆。◎ 众人心思各异, 但见她心意已决,只好把想说的话都咽回肚里。 慢慢走着去香乐园的时候,浮云卿偎在官家身旁, 解释道:“儿移居临安,是目前能做出的最上等打算。京里风声四起, 将儿与缓缓并列为要男人不要命的痴傻儿。儿背负这些罪名不要紧,可缓缓走得凄惨,还要承受莫须有的造谣谩骂,实在冤枉。儿无能为力, 只求等儿走后, 爹爹能颁一道罪己诏,叫逝去的人走得清清白白的。” 流言蜚语有多可怕, 浮云卿见识过。百口莫辩,无可奈何,但凡出门就会惹得非议。她解释过, 可他们宁肯相信抓不住影的风声, 也不愿相信她说出口的话。 身边人走得走,散得散。她呢,苟活于世,偏偏还要承受无休止的诋毁。如今她在国朝百姓心中,是红颜祸水,是任性胡闹的疯子。这些乱糟糟的风声,她再也无法承受,干脆逃走罢。临安郡的百姓不会知道她是谁, 会对她有全新的认识。 乜及官家的脸色愈发蜡黄, 浮云卿再开口补充道:“爹爹先前不是总说, 会竭力补偿我么?既然都肯大赦天下了, 那想必也能罪己诏罢。” 她犯过的错她认,但她要求,官家认下他犯过的错。 下罪己诏,也就是要承认他行凶无数,承认他利用下三滥的手段对付仇敌,承认他的心狠手辣,于历代官家而言,总是个风险极大的挑战。 然而官家只犹豫半晌,便应声说好。 王太后心生感慨,望向浮云卿的眼里满载心疼,“驸马与荣小娘子都已入土为安,荣家流放福州,施家流放儋州,你看,他们演的这出戏,有的落了幕,有的迈上新路。你也该往前看囖,沉湎过去,即便再心痛,也无法扭转既定的结果。既然如此,不如好好过好当下,走路时,常抬头看看。” 贤妃说是呀,“往事不可追,结局不算圆满,但已是最好的圆满。此去临安,有阖府仆从陪同,能互相照应着,我也就放心了。记得逢年过节,常回家与兄姊们聚聚。” 有人开口,接下来关怀的话就好说出口了。皇子皇女们一句接一句地安慰浮云卿向前看,顺便对她的迁居生活表示期待。 不觉间踅至香乐园,大家说了好些话,这时饿得肚子都瘪得像漏了气,围着一张大圆梨木桌坐下,杌子挨得近,坐在一起说说家常话,像是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从前。 今冬大家破天荒地没凑在一处吃年夜饭,家国两头闹得鸡飞狗跳,谁都没好心情拼场家宴。不过彼时没聚成,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敢面对浮云卿。一家人没有隔夜仇,正月头几日,大家不迭登门拜访,把话说清,事情也算过去了。 官家指着一桌珍馐,慈祥地笑道:“就当补一顿年夜饭吃,也算是给小六饯行。”又举起茶盏,“朕中风未愈,以茶代酒,祝孩子们前程似锦,来日可期。” 各人身前都摆着一碗飘着葱花肉丝的馎饦,香油沫冒着小气泡,在羹汤里来回翻滚。五辛盘摆在中央,散发着辛辣气味。冰鉴盒供着一碟百事吉盘,盘里摞着饱满清香的柿橘,柏枝缠绕,祝阖家百事吉祥。酸馅面茧配浆水,炙牛羊肉碟穿插在精致的小碗之间,一张大圆桌,菜肴主食摆得满满当当,生怕有谁吃不饱。 初七要吃酸馅,馅里包着小纸条,谁吃出纸条,就是新一年的福星。 通嘉端着酸馅筐,拿起酸馅往皇子皇女手里塞。他有私心,塞给浮云卿的酸馅外形最饱满,馅汁外溢,香味直往浮云卿鼻腔里窜。 浮宁调侃道:“每逢家宴,大监都会把最美味的菜肴塞到小六面前。先前还佯作掩饰,今下是挑明了偏爱囖,光明正大地给我们穿小鞋。” 浮路凑了句,“这样多好,还跟从前一样。” 这话真是说到了大家心坎里去。是啊,小家聚成一大家,无所顾忌相处的日子,多好啊。 其实人幸福的时候,常常感受不到幸福。从前浮家诸位打打闹闹,今日吵架,明日和好,聚在一起聊八卦,八头牛都拉不走,热火朝天。那些习以为常的日子,过着过着,难免心觉无趣。最觉无趣的,恰恰是最幸福的浮云卿。 彼时她享受着女使提供的膝枕,摇着精致的傀儡,总想找个乐子。所以她将目光停在敬亭颐身上,一发不可收拾。如今一颗心支离破碎,反倒时常怀念过去枯燥无味的日子。 帕子裹紧酸馅,一口咬下去,馅汁阗满口腔。浮云卿没想太多,大口大口地咬着吃。塞满嘴,或许空落落的心也就满了。喉头骤然一紧,她疑惑地“唔”了声,旋即吐出圆筒状的纸条。 贤妃无奈扶额,“过一年长一岁,怎么到你身上,心眼还是半个没长。快打开罢,看看上面写了什么话。” 浮云卿迟钝地点点头,剩下一小半酸馅也不顾得吃了,屏气凝神地拆开纸条。 通嘉是个人精,知道此刻需要营造气氛,便抬高话声道了句恭喜,“这筐酸馅里,只有一个包纸条的。公主好手气啊,一下就揪中了这一年的福气。” 气氛烘托到这里,大家也都笑着道喜,其实心里都清楚,这是故意哄浮云卿开心呢。 顶着数道目光,浮云卿轻声念出纸条上的字,“顺天行化。” 顺天行化常常被写在天行帖子1上面,意为顺应上天,教化做事,是对自身的劝诫。 冥冥之中,上天都在劝她好好过日子。浮云卿扽着纸条,默默看了很久。 浮子暇坐在她身旁,趁大家说说笑笑时,咬耳朵道:“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小六啊,你得想开些。男人如衣裳,这件破旧了,还能换新的嘛。” 浮云卿深以为然,只是她要怎么跟浮子暇解释,敬亭颐于她而言,不仅仅是暖被窝的男人。 她该怎么解释,她贪恋敬亭颐身上独一无二的母性,其实把他当成了理想中的母亲。 她不敢说,闺房里这些小心思,还是只有自己知道比较好。怔了怔,反问浮子暇,“二姐,听说你把府里的面首都遣散囖,连花楼都不去了,专宠二姐夫一人。你怎么突然改性了?” 浮子暇“嗐”了声,“过去一年,我这头发生过许多坏事。面首们呢,一见我有失势之状,心都不在我身上喽。这些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养不熟,经此一事,也算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只有驸马是真心想我好,所以浪子回头喽,好好过日子去。” 言讫,悄摸指着被浮宁浮路轮流灌酒的何狄,“瞧那个傻子,被灌酒都半点不敢反抗。” 话里的爱意就快要糊到浮云卿脸上,她心想,二姐这次认真了。 她当真钦佩何狄,头上草原茂盛,是个亲眼看见二姐与面首颠鸾倒凤,仍旧能给二姐披上衣衫,说不要着凉的狠人。这样没脾气的男郎,挑个灯笼也再找不到第二个。 右手边是失意的浮俫,见浮云卿转眸睃及自己这处,浮俫还以为她是在求安慰。 清了清嗓子,肃声道:“小六,你不用将重任都压在自己肩头上。是不是还在想夜叩宫门那件事啊,其实说也凑巧,御街冷清清的,没人阻拦,你能畅通无阻地走到宣德门。往年守岁夜,禁中诸班直耍傩戏,驱崇自东华门外出,由西华门踱至宣德门,与民间打夜胡的伎艺人相遇,聚在一起,挨家挨户地讨吉利。所以你要是在往年叩宫门,咚咚声会被这些杂声掩盖下去,大家不会把目光挪到你身上。偏偏今年巩州邓州发生叛变,大家没心思打夜胡,都窝在家里,街上自然冷清。你就像那咚咚鼓一般,连连叩几下,能不叫人听见么?” 浮俫拍拍浮云卿的肩,“咱俩也算是难兄难妹囖,时运不济,想做的都没做成,反倒弄巧成拙,到处捅娄子。” 见话头终于拐到她想问的事情上面,浮云卿往浮俫那处倾身,小声问道:“三哥,你和赛红娘,还有上柱国家的五娘子,你们仨之间,都发生了什么?先前你不是还和赛红娘处得好好的么,怎么突然闹掰了?” 浮俫唉声叹气,尽管懊恼地说别提了,但仍给她解释,“武林选举盟主,她呢,到擂台上乱打一通,莫名其妙地成了盟主。这下好囖,人家说要重新回到江湖忙自己的事情,要跟我分开许多时日。后来分居两地,书信来往,无不在吵架冷战。这时上柱国趁虚而入,邀随国公做大媒,要将五娘子许配给我。后来嚜,电光火石间,稀里糊涂地就成了。” 浮云卿 第161节 浮云卿惊得瞪大双眸,没先安慰身旁错失良缘的兄长,反倒出声感叹赛红娘真有本事,“波涛汹涌的江湖里,她一介女子,能打赢无数男儿郎,登上盟主之位……三哥,你这样想,是咱们配不上人家。你就当放手,让她飞往自由天空喽。” 浮俫哭笑不得,“武林地就在临安郡,此去临安,说不定你还能见到她呢。” 浮云卿说那真好,“临安哪哪都好,有祖婆买下的宅邸,有热闹的商铺集市,有数不过来的美景,哪哪都与京城不同。” 说到此处,不免感伤起来。 午后侃聊多晌,到了该分开的时候,大家搂抱在一起,各归各家。 浮云卿掂着衣裙小跑到贤妃身旁,腼腆地要她抱一抱。 贤妃自然不会吝啬拥抱,拍着浮云卿的背安抚。睐及众人皆已走远,她才悄声说:“你爹爹怕是不行了,就在这几年。去临安散散心,但不要耍得太野,要时刻操心京城这边的情况。” 浮云卿愣住,顺着贤妃的视线看向官家。 不知何时起,记忆里伟岸健壮的爹爹,已经拄起了拐棍,步履蹒跚,脸色枯黄,看起来比王太后还显苍老。 好像一夜之间,爹爹就倒了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浮云卿从贤妃怀里扒出头,瞥及官家慢慢走远。 想了想,还是决定跑过去,要爹爹抱一抱。 猛地被人抱住,官家停住了脚,大喜过望。他的眼睛浑浊不堪,却能偶尔看到浮云卿看不到的景色。 譬如眼下,浮云卿紧紧抱着他,可怜巴巴地唤了声爹爹。他欣慰地欸了声,望着园后层山叠叠。 忽地,群山间闪过一道白影,一晃而过,而后遍寻不见。 他忽然就懂了。 “去临安好好地玩一玩罢。”他说道,“那是个欢迎年青人的地方,欢迎久别重逢与破镜重圆。也许在那里,你会过得开心些。” 可惜浮云卿没听懂话里深意,她只知道,她就要变成没爹爹的孩子了。 这场局,注定无解。 作者有话说: 1天行帖子:春联横批。感谢在2023-06-07 23:59:25~2023-06-08 23:58: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台 6瓶;西伯利亚二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1章 一百二十一:插曲 ◎她生来就属于他。◎ 二月初一, 岁属中和。中瓦语笑喧阗,客人互相赠送装着瓜果种子的青囊,塞到对方怀里, 祝声多子多福。 赛咿哥1厚实的左衽袍里塞满了青囊,他灵活地穿梭人群, 髡发小辫飞扬,圆润的脸庞掀起波浪,稚气地喊着:“辽国特有的欧李子装在此,一文钱爽利带走!” 赛咿哥操着一口流利汉话, 装束却是辽地打扮。中瓦里新来的客人心想这场景真是新鲜, 辽地小孩不回辽地,反倒在临安瓦市混得有模有样。客人勾手唤来茶博士, “这小孩是谁家的?” “客人您有所不知,这小孩是土生土长的临安人。听说他爹是边疆将士,打了败仗, 死在了疆场。他娘带着他, 原本住在钱塘门一带,后来搬到中瓦这片住。他叫赛咿哥,是中瓦一带的小霸王,能说会道,精着呢。” 茶博士给这位坐在角落的客人添了盏茶,抬了抬眸,这才睐见客人斗篷覆身,脸上还带了个银面具。这身装束神秘得很, 像银字儿里隐于市的侠客。 客人举手投足之间, 尽显矜贵优雅。微微晃了晃身, 划落一缕白发。 茶博士没敢多看, 端起茶盏走远,嘴里念叨着:“听声音是位年青郎,可头发却白了,真是奇怪。” 那位客人并未注意到茶博士的异样,凝着睇,盯紧赛咿哥的身影。 原来这孩子就是赛咿哥。 赛咿哥自然不知有人背地里念叨他,袍里的青囊送出大半,他把剩下几兜香囊零散地系在腰带上,出了中瓦,抬脚跑向钱塘门。 钱塘门道和巷算是在他临安的老家,如今虽然搬走了,但空闲时仍会跑来看一看。当然囖,回忆过往不是赛咿哥今日奔来的缘由。 道和巷寸土寸金,巷里地皮最贵的,是一处空置许久的宅邸,月官渡。正月末,月官渡搬来一家贵人,富得流油。赛咿哥想,贵人的心肠软,看见他跑得满头大汗,肯定会可怜可怜他,一下把剩下的青囊全买了。 呼哧呼哧喘着气,踅入巷,遥遥望见月官渡的主家站在门口,由着女使给她系帷帽。 赛咿哥认得她,美得跟仙女似的,就是总有心事,常常枯拢着眉心,恍似谁欠她万千贯铜钱。 这位小娘子身旁跟着一猫一狗,赛咿哥也记得,这是她前日从北瓦抱来的宠物。 小娘子拒人于千里之外,赛咿哥只好从宠物这处下手。 他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罐熏鱼肉泥,嘴里“嘬嘬”两声,悄摸靠近。 这厢浮云卿手指被牵引绳扯动,敛下眸,见窝在脚边的猫狗都摇着尾巴站了起来,哒哒地踏着脚,蓄势想往外跑。 她“啧”了声,“敬小猫,敬小狗,你们俩怎么回事?乖一些,待会儿要坐船游西湖。你俩这么激动,是不是想把船也给掀翻呀?” 尾犯想笑可又不敢,手指穿梭,系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而后扽了扽纱帘,说道:“祝三皇子殿下新婚新禧的贺帖和贺礼已经送回京城囖,殿下回信,京城一切安好,问您近况如何。” 见猫狗仍不听话,浮云卿无奈地踢了这俩一脚,一面回:“近况如何?还能如何,凑合地过嘛。麦婆子不是在记我每日的精神劲嚜,我昨日寻来记事簿,偷摸窥了窥,‘疯’字后面,写了五个正。‘好’字后面,写了半个正。你问我,我说凑合,但我说的不重要。姐姐会听婆子的回话,在她们心里,我还是整日寻死觅活的,失眠多梦,半夜起来会嘶吼的疯子。” 然而就算是疯子,也需要宣泄情绪,所以她买来猫狗,取名“敬小猫”,“敬小狗”。抚着它们油光锃亮的毛,看着它们真诚无辜的眸子,有些糟糕情绪一下就不见了,与之日渐增长的,是她对敬亭颐的思念。 听完她丧气的回话,尾犯默了声,什么都不再说。 出了巷,往西边走数百步,就能走到西湖。浮云卿攥紧牵引绳,心想就这么短的距离,应该不会再出差错了罢。哪知刚走几十步,猫狗猛冲起来,拽得她只能跟着跑,踉踉跄跄。 过了会儿,猫狗终于停住脚。浮云卿叉着腰呼气,掀开纱帘一看,原来是在吃搁在地上的一罐肉泥。 缓过来神后,警铃大作。她抱起猫狗,气急败坏地训斥道:“俩糊涂蛋,平时缺你俩吃了?路边的野花不要摘,知不知道?也不怕被毒死。” 这话真是冤枉人。赛咿哥从暗地里走出,“肉泥没毒。我就是看你家猫狗可怜,瘦骨嶙峋的,想喂它们吃点肉泥。” 话落,奉上一把青囊,扬声道:“相逢即是缘。小娘子,今日是中和节,来买个一件一文钱的青囊罢。没成婚,祝您觅得良缘。成了婚,祝您多子多福。我这青囊可不简单哩,囊袋里装着辽地特产欧李子,酸酸甜甜,十分开胃。小娘子,不如来沾沾喜气?” 常言道,不能轻信陌生人。可面前这小子,穿着辽袍,梳着辽髻。这身装束令浮云卿倍感亲切,像瞧见耶律行香一般。鬼使神差的,她就信了这厮的话。放下猫狗,任由俩馋嘴狼吞虎咽。她呢,挑拣出一件青囊,悬在指间,细细观摩。 成婚不成婚,这厮都没猜对。她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与亡夫做过最亲密的事,无非是相拥亲吻。觅得良缘,叵奈世事无常,天人两隔。 浮云卿没由头地泄了气,解下青囊,塞到这厮手里,“多子多福的福气,谁爱要谁要。” 赛咿哥还是第一次遇见中途反悔的客人,连连劝阻说这可不行,“小娘子,你摸也摸过了,岂有不买之理?” 浮云卿无语凝噎。好啊,原来是想强买强卖。别想成!她捋起衣袖,正想同这小孩讲道理,忽然转念一想,算了,买就买罢。毕竟是行香的老乡,不给他面子,也得给行香面子啊。 “买,买还不行嚜。这一把我都要了。一共是六文钱,对罢。”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本来小插曲到这里就算结束了,哪想有个悍妇,三步并两步地闯进巷,把小孩提溜起来,扔到一边。 浮云卿被她这不好惹的气势吓得后退几步,而她慌乱的脚步声正好引起悍妇的注意。 悍妇刻薄地打量她几眼,旋即说道:“你是公主殿下罢,是那个死了驸马的公主,对罢?” 浮云卿惊诧地“啊”了声,落在悍妇眼里,算是变相的承认。 悍妇怒火中烧,掰正赛咿哥的脸,让他记下眼前人的面目。 “儿,记下这个祸水。”悍妇咒怨道,“红颜祸水,只会在关键时刻拖后腿,还装作无辜,顾影自怜。” 莫名其妙。浮云卿拆解着悍妇的话,明明是初见,可瞧她这阵仗,倒像是宿敌见面,分外眼红。 出门在外,底气都是自己给的。浮云卿毫不客气地反呛道:“我得罪你了?” 悍妇说当然,嘴角猛抽,讥讽道:“你得罪谁,心里没数吗?” 她愤恨地指着浮云卿,“恶人终有恶报,你别想逃。” 言讫,不经意地瞥了眼吓得哆嗦的猫狗,旋即搂着赛咿哥走远。 浮云卿怨了句晦气。地头蛇哪个地方都有,巩州的虢国夫人,临安的无名悍妇,都毫不露怯地将满腹恶意泄到萍水相逢之人身上。 遇见这些意料之外的事,只能自认倒霉。当然不能因为小人打乱自己的计划,浮云卿深吸口气,乜眼发抖的猫狗,“不敢撒野了罢,欺软怕硬的东西。” 在此之前,她从没养过毛茸茸的小东西。若非此遭,想是这辈子都不会过上给猫狗喂粮铲屎,鸡飞狗跳的日子。 没办法,谁叫它俩是“敬小猫”和“敬小狗”呢。她对敬亭颐的爱意转移到小猫小狗身上,她耐性不好,但她的驸马耐性无底线的好。她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本想今日糟心事到此为止,谁曾想瘫在船里赏湖景时,骤然受一重撞。 这一撞,差点叫她飞出去。 猫浑身炸毛,狗不迭狂吠。她呢,心肺差点移了位。一面安抚猫狗,一面龇牙咧嘴地喊痛。 帷帽被撞了下来,浮云卿摇摇头,气急败坏地朝后面吼:“谁呀,长不长眼?没看见船里坐着人,坐着猫狗?” 结果吼了个空。 身后是一艘空船,空船后面还是一艘空船。空船头尾相连,目光所及,空无一人。 浮云卿揉了揉眼,眯着眼朝远去望去。 自打从万福寨逃出来,她的眼看物件是越来越模糊了。瞪眼自然看不清,眯起双眼,勉强能看见视线尽头处,站着一道白影。 白斗篷掩着白袍,斗篷帽蒙头,脸上覆着银面具。苍茫天地间,蓦地闯入一道白得晃眼的身影,十分扎眼。 一定是那厮撞了她,因着他对上她的视线后,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 心一慌,掖在蓬帽里的一缕发丝不听话地飘了出来,荡在半空。那厮察觉到后,手抖得比蝉扇翅翼还快。 所有白的物件里,浮云卿对白发最敏感。这时候有些感激敬亭颐,见过他的白发,才能在一堆耀眼的白里,迅速捕捉到白发所在。 再仔细遥望,这厮手还抖着呢。 身姿清瘦颀长,看着像年青郎。可头发白了,手也抖了,那一定是老糊涂的老翁伯了。 浮云卿有些动摇,再转念一想,若不发火,这不是任由那厮倚老卖老么。 她站起身,骂道:“欸,那边站着的白发老翁伯,你撞了我的船!你给我赔个礼,我就不计较囖。” 这话多么合情合理啊,不曾想那厮冥顽不灵,竟一跃跳上了岸,快步跑没了影。 浮云卿气急反笑,临安郡的百姓真是怪异得很。 后来回了宅邸,回想起今日的事,仍旧气鼓鼓的。气起来,只想狠狠揍恶人一顿,哪里还顾得上伤心缅怀。 浮云卿偎在侧犯怀里,添油加醋地描述悍妇与老翁伯的不讲理。 麦婆子呢,趁她不注意,掏出簿子,在“好”字后面添了一笔,凑齐一个正字。 心灰意冷的人,就算旁人骑在她头上作威作福,她也会唉声叹气,说不如死了算了,根本不会生气。而浮云卿真真切切地生气,不就说明她的情绪正在慢慢挪到正轨上么。 这是好事。 浮云卿 第162节 那厢被称作老翁伯的人卸掉装束,丧气地窝在太师椅里。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原先自负地以为,浮云卿不会在意他是白发还是黑发,他因她的不在意而不在意。今日倒栽了个跟头,她哪里会不嫌弃呢,她分明嫌弃得紧。 小没良心的。 他踅进屋里,摸出一盒染色膏,给自己染发。 染的是银发,只因她先前提过一嘴,银发披身似谪仙,她喜欢谪仙,更喜欢将谪仙拉下凡尘。 递信的小厮见他染了发,震惊溢于言表。 小厮凑上前,说打探清楚了,“赛咿哥是辽人继钦与其妻廖氏的孩子。继钦有勇有谋,原先在萧绍矩身旁伺候,后来在虢州军自燕云十六州折回内地的路上,偷摸参了军。继钦战死邓州,廖氏心怀怨怼,今日闯到道和巷,刁难公主一番。” 小厮见他愣神,轻声唤了句“敬主家”。 “敬”这个字,把敬亭颐唤回了神。 他对继钦这厮有印象,典型的辽人面相,高大威猛,熟读兵法,是刘岑的左右臂。赛咿哥生在虢州庄,百日宴时,他曾去凑了场热闹,对赛咿哥这个名字记忆深刻。 敬亭颐梳着刚染好的银发,敛眸道:“赛咿哥不要紧,盯紧廖氏,倘若她欲对公主下手,定要在她动手之前,杀了她。” 小厮躬腰说是,转身刚走几步,便听见太师椅上的人咳嗽起来。 “主家,您重伤未愈,最近还是不要冒险出面了。” 敬亭颐并不在意,“死不了,不碍事。” 官家摧残他的身心,百般折磨他,他都撑了下来。只期盼哪日鼓足勇气,能与浮云卿重逢。 他曾以为他伪装得天衣无缝,然而实际却是,只要看她一眼,他就溃不成军,所有精妙的伪装都显得无比低劣粗糙。 然而即便伎俩被戳破,他也不舍得离浮云卿太远。 也许在她心里,他已经成了一具腐烂的尸首,魂飞魄散,早已不存在了。但这并不重要,即便不曾重逢,他也想让浮云卿觉得他从未走远。 气也好,喜也好,只要不再僝僽,不再蹙眉揪心。 他能忍受与亲友生离死别的煎熬,甘愿背负背信弃义的罪名,只求她长命百岁,肆意自在。 如今他什么都没有了,不再惧怕失去,只怕她忘了他。 死在她最爱他的时候,是他想出的攻心计。 囚身易,囚心难。他要浮云卿永远记得他,她生来就属于他。 作者有话说: 1赛咿:契丹语,五月。 感谢在2023-06-08 23:58:44~2023-06-09 23:57: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西伯利亚二哈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2章 一百二十二:纸鸢 ◎她向过去颓废的自己挥手告别。◎ 倒春寒来去匆匆, 刚刚溺在暖洋洋的春日里,眨眼间,酷夏就悄然降临。 月官渡门前摆了两瓮莲花, 扁平缺角的莲叶浮在被晒出彩光的水面,睡莲陡然挺起, 莲心对着紧闭的宅门。知了嘒嘒作响,窝在粗壮的树干上,尽情吸吮着树汁。餍足后,抖着脉络清晰的蝉翼, 扑闪扑闪地飞进内院。 临安人爱午休, 酷热的晌午头都歇在家里,铺上竹席, 燔艾设帐,摇着青篦扇,渐渐入睡。 浮云卿入乡随俗, 睡在通风的廊下, 四角都搁着一座燔艾炉,四缕白烟晃晃悠悠地飘远,驱走了蚊虫。 敬小猫与敬小狗都长得愈发出落,发育成熟后,浮云卿就带着这俩去了趟骟坊,果断骟之,以绝后患。 从骟坊回来后,这俩性情温顺许多, 叫声都变得娇弱起来。从前单浮云卿一人是万人宠, 如今加上敬小猫与敬小狗, 月官渡每日都热热闹闹的。欢声笑语间, 大家渐渐恢复了精气神。今日到瓦市吃鱼桐皮面和虾燥棋子,明日泛舟西湖,登梵天寺经幢。江南美景秀丽,儿尾词点缀的吴语听起来与中原官话完全不同。 反正大家初来乍到,看一只蝈蝈都觉新鲜。唯一不好的,也就是廖氏三天两头来闹事。 起初浮云卿并不知那悍妇是廖氏,她想人家是本地人,势利眼一点也正常。对待地头蛇这类人嚜,翻个白眼忽视就成。但凡你分给她半个眼神,她就敢掀翻天。廖氏也是个人精,知她一个小寡妇无心与之纠缠,便愈发蹬鼻子上脸,守在道和巷堵人,说些莫名其妙的嘲讽话。 说她不要脸,不知廉耻,红颜祸水。说就说罢,浮云卿遭人非议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廖氏见使计不成,便动起手脚。拆毁浮云卿出行用的车轿,但凡逮到浮云卿只身一人出门上街,必会放恶狗撕咬,往她身上泼脏水,凡此种种,愈发过分。 尽管每次浮云卿都如有神助,总能躲过劫难,可这并不代表她能长久忍受廖氏的欺负。 有次俩人打了个照面,浮云卿抄着手,气得歪了嘴,“你到底是谁,你有什么目的?萍水相逢的,搞得我与你是宿敌一样。” 廖氏冷笑,干脆自报家门。 “‘虢州军’这仨字,从邓州回来后,你怕是再也没有想起罢。”廖氏说道,“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场注定失败的叛变。你只是失去了一位驸马,可你还能去找无数位新驸马。于我而言,我的郎君死在邓州。他是辽地威猛的将士,及至邓州,甲胄着身,手握长枪,结果呢,脚还没迈出一步,人就被毒死在江岸。将士从来只愿在浴血杀敌中牺牲,这是最高的荣誉。可他不曾战过,何其憋屈。” 眸里凝着搽不去的恨意,廖氏咬紧后槽牙,指着浮云卿,破口大骂:“你不是红颜祸水么。若非你阻碍在前,场主怎会被你惑乱心神,把即将到手的天下赠给官家?倘若你能死在万福寨,叛变定会成功,郎君能平安归来,我们仨会继续过着幸福美满的小日子。你待在京城,我眼不见心为净。可你个盝儿臊脸皮地往临安跑,真是瘟鸡堕头啦。” 浮云卿被她半吴语半官话地劈头骂,不理解地回:“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历朝已亡,你站在定朝的土地,骂定朝人,是不是太过分了?你心有不甘,与其镇日怨怼,不如试试揭竿而反?一场叛变彻头彻尾地失败,不反思自己这方错误,反倒埋怨对方。男人把灭国的脏水泼到女人身上,好似骂句红颜祸水,就能掩盖他们的无所作为。我只是手无实权的公主,顶多吹吹耳旁风,甚事都干不成。只吹耳旁风,就能吹倒数万叛军。老天爷,我都不知道我有这么厉害。” 移居临安这些日子,浮云卿不单单在游山玩水,她把更多心思花在读书写字。从前厌学的孩子骤然发觉读书的乐趣,埋在书海里不可自拔。从前说话空无一物,如今有书籍加成,单是话里的嘲讽意就能甩廖氏一个耳刮子。 廖氏何尝不知其中道理。没人逼着敬亭颐做事,所以后来的一切,都是敬亭颐心中所求,是他们自作自受。 倘若廖钦没有参军,那谁造反谁投降,干她何事?偏偏扎在自己胸口才喊痛,如今见浮云卿是个软柿子,憋屈的情绪终于找到个宣泄口,亟待爆发。 那次廖氏撂下狠话,说走着瞧。浮云卿没往心里去,谁知午休时,廖氏又哐哐地敲起门。 敬小猫敬小狗听及异响,猛地竖起耳朵,从竹席里站起。犬吠不停,猫则走到浮云卿身旁,舔了舔她的手指。 比及她懵然转醒,那头小厮已经撤掉门闩,入目的是廖氏扭曲憎恨的长脸。 她扒头往里望了望,落了句“等着罢”,而后不等小厮问话,兀自折远。 莫名其妙。 浮云卿听过小厮的禀话,背后蓦地升起一股凉意。她知道廖氏没胆子一刀捅死她,可廖氏兴许会拿她身边人开涮。廖氏走后,浮云卿火急火燎地召来阖宅仆从,教了他们几招管用的防身术,嘱咐他们近来行事小心。 大家听得认真,之后数日相安无事,慢慢放下了戒心。 廖氏虽心思歹毒,可赛咿哥却分外喜欢月官渡,好听话一套接一套地说,只想往浮云卿身旁多待片刻。 赛咿哥被阖宅投喂得愈发圆润,啃着林檎,真诚赞誉道:“公主,我娘讨厌你,可我不讨厌你。我们辽人行事讲究顺应上天,顺应无敌萨满神。耶耶1深思熟虑后参军,我想无论此后走向如何,他心无悔。大人的事我不掺和,各人凭心做事,我也只是做我想做的事。” 这日浮云卿兴致不高,赛咿哥便夸她长得美,夸她肚里墨水多,一番天花乱坠的话,叫她听了忍俊不禁。 赛咿哥小小的脑袋里,装着大人穷尽一生也不曾明白的道理。他掏出一罐肉泥,招来同样圆滚滚的猫狗。 “公主,这是自家做的肉泥,用料良心,敬小猫和敬小狗保准爱吃。” 他眨巴着黑漆漆的眸,询问浮云卿意见。 浮云卿叹口气,摆摆手说好。 她想,天真的孩子不曾亲眼看过世间残忍,所以会将热血与真诚洒向待他好的人。她也成长了,能够区别对待赛咿哥与廖氏。赛咿哥太像远在辽地的行香,她捱不住恻隐之心,一味待他好,也算是微不足道的弥补罢。 焉有全罪?焉全无罪?她不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但终究被裹挟着行了恶。只盼赛咿哥能健康长大,就像他自己说的,不受大人干扰。 赛咿哥喂了猫狗数罐肉泥,没一次出过事,因此浮云卿就全然丢了警惕。 一罐肉泥很快见底,然而这次敬小猫敬小狗没再像平常那样蹦蹦跳跳,反倒反胃干哕,起先满口白沫,后来竟哕出了黏稠的血。 这可把大家吓了一跳。 赛咿哥被这严肃阵势吓得哭声不止,不迭朝浮云卿解释他没下毒。 起初浮云卿没往深处想,“兴许是天太热了,这俩吃坏了肚子。禅婆子,快,你快去请巷外陈家铺的大夫来一趟,叫他看看这俩是怎么回事。” 女使哄着赛咿哥,禅婆子提着衣裙跨步走,麦婆子偎在浮云卿身边安慰。 哪曾料到,没过多久,两小只就咽了气,那时禅婆子甚至没走出宅邸。 后院哀嚎声不断,禅婆子没多想,慌慌忙忙地请来大夫,却见浮云卿抱着猫狗哭得悲痛。 大夫走了套流程,施展几番动作,都没能把猫狗救活。 他掂起肉泥闻了闻,说肉泥里有毒粉,“断肠散,人尝一口都能蹬腿升天,何况是小猫小狗。” 这番话把赛咿哥吓得六神无主,跪在浮云卿身前磕头求饶,“真的不是我……我没下毒……” 浮云卿哭得头疼眼花,搂着咽气的猫狗,用力推了赛咿哥一把,“不是说这肉泥是你自家做的么。先前都没出过事,偏偏这次就……” 言讫,她突然恍过神,“是不是你娘?是不是你娘!” 赛咿哥怔愣地不敢眨眼,也就娘娘和他碰过这罐肉泥。可他娘娘分明最疼爱猫狗了,常常投喂街上的脏猫脏狗,她怎么会给敬小猫敬小狗下毒呢。 慌乱之际,一道身影悄摸踅近。 待窥清浮云卿那般惨状,廖氏拍着巴掌叫好,“让你也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你要哭啼啼地去衙门告我么,好啊,那你就去告!国朝律法可没定虐待猫狗的罪,你要告我,就下地狱去历朝官家面前告罢!历朝可是定了这方面的罪责!” 说罢,在大家震惊的目光中,拽着赛咿哥嚣张走远。 此后,浮云卿再没见过廖氏和赛咿哥,每每出去打听,当地百姓都说这俩人恍若蒸发一般,忽然间没了影儿。 她无心再去踅摸廖氏与赛咿哥的下落。 那日,她抱着两具尸身,跑遍所有医铺,浑身被汗水洇透,簪珥掉地也无心管,任凭发丝散落,黏在脸颊两侧。脸色潮红,嘴皮却干得起了皮,求着大夫救救两小只,甚至慌得给大夫下跪磕头,“只要能救活它们,你想要什么我都给,哪怕是我的命。” 哀恸神伤,在炎炎烈日下中了暑,瘫倒在长衢,不省人事。再睁开眼,发觉自己被热心肠的百姓抬到了茶棚下。百姓纷纷劝她早点让猫狗入土为安,不然尸身很快就会散发尸臭,招来蛆虫啃咬。 她无助地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说知道了,想静一静。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抱着死掉的猫狗游离在大街小巷,有时哭,有时叫,浑似疯子。大家不好再劝,纷纷走远。 是夜暴雨如瀑,电闪雷鸣。百姓披着蓑衣,跑着赶回家。独浮云卿一人逆行,浑身湿漉漉的,试图用衣袖掩住怀里的猫狗,却徒劳无功。 雨帘重重,仿佛能倾覆远处的皋亭山。 精神头刚好起来的浮云卿,在那日又疯了。 她疯了,遭罪的是她自己和阖宅仆从。淋着雨走了一路,失神落魄地走回月官渡。刚进门,不等女使递来伞,救两眼一黑,又晕了过去。 高烧半月不绝,临安医术最好的大夫,甚至是京城派来的太医,看过她的病情,都说命不久矣,早点备好棺椁罢。 在临安待了小半年,好不容易长了几两肉,这一病,倒是比从前还要消瘦三分。 卧病在榻,昏迷不醒,可她仍旧抱着敬小猫敬小狗不肯松手。 昏迷的第一日,阖宅穷尽办法,都没能把两小只拽出来。麦婆子守在床边,“猫狗没囖,她人可不能再没囖。” 浮云卿 第163节 消息灵通的禅婆子提议道:“听说东青门通儿巷住了位会施展幻术的巫师,只接贵胄人家的活计。不如请巫师来摆阵作个法,说不定行得通呢。” 人在无能为力时,往往会请鬼神来做事。今下走投无路,大家只能点头说好,想试一试。 连夜请巫师来,巫师那处欣然接下活计,并要求摆阵时,内院里不得有人在场,恐冲撞了阵法里的生魂。 大家仍点头说行,巫师嚜,神秘谨慎些倒也正常。 比及巫师携符咒枫人而来,大家只来得及睐见他斗篷覆身,浑身包裹得紧。再一眨眼,巫师就推开门扉进了屋。 这巫师正是敬亭颐。解决了廖氏,将赛咿哥遣送回辽地后,他就赶忙换了身萨满装束,生怕晚一刻,浮云卿就会咽了气。 生魂幻术之类,他用得熟稔。不过眼下却不曾施展,只是坐到床边,轻轻地摁住浮云卿的手腕。 而后,两具僵硬发臭的尸身顺势脱落,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比浮云卿更了解她自己,他知道这两小只是敬小猫与敬小狗,知道它们是浮云卿的寄托。 敬亭颐整了整她凌乱的发丝,睃及她这副可怜样,恻隐之心大动。 要不就在今晚相认罢,揭下斗篷,澹然地走出屋,将他还活着的消息告知阖宅,这样他与浮云卿再不用历尽波折,大家也不必再忍受煎熬。 可他终究没这样做。 他还没调养好身子,随时会死。他还没调整好心态,不知怎么面对浮云卿。 他不敢,更多时候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浮云卿陷在泥潭里,不断呼救。 然而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诚如卓旸先前所言,有些弯路避免不了,必须自己走。 所以他什么都没做,离开月官渡后,南下处理无法继续拖延的私事。 所以他不知道这半月来浮云卿忍受着怎样的煎熬。 婆子买了块地,埋过猫狗后,正经地给它俩立了一块牌匾,还请当地久负盛名的诗人写了篇墓志铭。 浮云卿呢,清醒时甚少,神志不清时甚多。日日以泪洗面,哭她心爱的小猫小狗,哭着哭着,又想起去年年底的伤心事,哭自己命苦,哭世道不公。 后来烧退了,精神头却愈来愈差。最严重的时候,她会穿上最艳丽的衣裳,头戴华丽的发冠,躺在棺椁里,交代女使:“把棺盖推上罢,闷死也好。” 执着地窝在棺椁里,任婆子女使跪地呼喊,岿然不动。 阖宅盼啊盼,终于盼到巫师归来。巫师听罢婆子讲浮云卿的近况,震惊得身子晃了三晃,而后接下劝浮云卿好好活着的重任,禀退众人,义无反顾地进了屋。 像模像样地摆好阵,正欲下一步动作时,便见浮云卿坐起身,痴呆地看向自己。 “巫师,你就是他们口中无所不能的巫师啊。”浮云卿笑了笑,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南下这半月,敬亭颐学了个新技能——变声。 他变了声线,像个饱经风霜的老者,开口说道:“您什么都不用想,我会把附在您身上的邪灵赶走。” 浮云卿却满不在意,四仰八叉地窝在床榻里,头发糊脸,比邪灵更像邪灵。 “巫师,你这身板真像我那个魂归望乡台的驸马啊。他说话跟你一样,您来您去的。只是声音比你年青,脸也比你好看,人也比你温柔。虽然你戴着丑面具,我也不了解你的脾性,可我告诉你嚜,我的驸马顶顶好,大罗神仙都没他好。” 巫师布着符阵,生魂,纸人、木人三者合一,摇动金铃铛,叮铃作响。 屋里声音嘈杂,浮云卿却置若罔闻,兀自夸着她家驸马的好,口若悬河。 阵落声平,她蓦地坐起身,认真请求道:“巫师,你神通广大,能不能把我驸马的魂招过来呀。就像请仙一样,你知道请仙罢?就是床头摆个牌位,日日用鲜血供养,魂兮魂兮盼归来。” 就像缓缓跟许太医那样,她也想跟敬亭颐梦中相会,日夜相伴。 叵奈她从没梦见过敬亭颐,他人走了,一并带走了所有念想。 巫师收起繁杂的道器,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也许他从未走远,所思即所在。” 那夜后,浮云卿清醒的时候慢慢多了起来,她叫仆从撤走棺椁,给爹娘兄姊回信,表示自己已无大碍。 夏转秋,秋转冬,日子过得比江水奔涌还快。 腊月大寒,浮云卿过生辰,也过亡夫的忌日。 那日她久违地不清醒,执拗地要一人登玲珑山。大家拗不过她,在她保证不会寻死觅活后,才肯放她出宅登山。 玲珑山地势低,山顶平坦,视线开阔。 雪势颓山,她喃喃自语道:“敬先生,不怕你笑话,我觉得那巫师说得对。你好像从未走远,一直默默陪伴我,守护我。我把这事给大家说,大家满脸不可思议,说我疯了。” 眼睫落着雪沫子,她也不顾得撵走。 “我当然知道你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当然也信缓缓的话,世间本无鬼神。然而,然而……” “你要是能听见我说的话,那就在空中放个云朵状的纸鸢罢。从前我在橫桥放纸鸢,意料之外地召来了你。你也放放云朵纸鸢,好么。” 她当然知道敬亭颐听不见她的话,话落,没抱半点希望地垂下眸,睐着鞋面出神。 不曾想,再抬起眸时,竟当真看见有个云朵纸鸢挂在树杈上。 她静静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而后摘下纸鸢,爽利地下了山。 一路走得轻快自在,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笑得像个傻子。 在悠扬的小曲中,她向过去颓废的自己挥手告别。 作者有话说: 1耶耶:契丹称父亲为耶耶,称母亲为娘娘。 明天正文完~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终 ◎正文完。◎ 下了山, 浮云卿把纸鸢递给麦婆子,自己则去了沧浪亭后山小径。扽落盖在竹叶上面的雪沫子,把沫子揉成圆滚滚的团子, 握在手里,朝更寂静处走去。 石狭径后有一处空旷的平地, 零零散散地落着坟头。这是钱塘门一带地皮最贵的墓地,死去的贵胄世家若不想入祖坟,便会买下石狭径的地皮,埋葬在此。 她给敬亭颐买了一块地, 墓碑上 只写着“亡夫之墓”四个字。墓前有她前几日送来的花圈, 今下都已被白生生的雪掩埋住了。 大寒日,百姓都窝在家里, 围着火炉暖手,吃顿热乎的拨霞供,除了浮云卿, 没人想到墓地里走一走。 浮云卿坐在墓前, 把雪团摁在墓碑底下,“敬先生,我给你捏了个小雪人。你是小满降生的酉鸡,所以我捏得是啄米的小鸡。” 米呢,是雪沫子。至于这酉鸡嚜…… 浮云卿仔细看了看,猛觉这只酉鸡更像只头戴金冠,耀武扬威的狗,她再也夸不下去。 扫落覆在墓碑的雪, 甩出条干净的帕子, 把石墓碑擦得锃亮, 倒映出她憔悴无神的脸。 浮云卿烧了盆纸钱。在数九寒冬里, 红黄交加的火焰不像平时那么热,反而暖和和的。浮云卿抻着手,虚虚围在盆边,火苗围着她打转,像敬亭颐握紧她的手一样,温暖,踏实。 纸钱多,烧得慢,浮云卿吁了口长气,诉说道:“已经一年啦,你离开我已经一年啦。年初国朝改了元,如今是景明初年。春和景明,是个好气象。疯疯傻傻,浑浑噩噩的日子,我也过了一年囖,该向过去挥手告别,挣扎着走出来囖。” 她有许多话想跟敬亭颐说,平时憋在心里,日复一日地积攒着。如今真到倾诉的时候,那些絮絮叨叨反倒说不出口了。千言万语,化成一句:“你过得还好么?” 话落,冷冽的风慢悠悠地袭来,裙摆翩跹荡起,仿佛在回应着她的问话。 “我读过一本怪志,上面写了句佛家所言:‘三十三重离恨天,四百四病相思苦。’你的魂会归入阴曹地府,还是会飞向离恨天呢?你还记得我么,还是说,独留我一人守相思苦。麦婆子说,按她们老一辈的算法,你已经是一岁的孩子囖,会投胎到哪一家呢,我还没见过你躺在襁褓里的模样呢。又或是化成人间风雨,化成毛茸茸的猫狗,不做人也挺好,做人太苦囖。可你不做人,我又该怎么寻你呢?又想你欢愉,又想亲眼看见你,你说矛盾不矛盾。” 她揉了揉略稍酸涩的眼,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尖,缓声说道:“敬先生,我好想你呀。” 然而就算想他想得夙夜不寐,那又能怎样呢。他不能在她蹬被衾时,给她掖紧被角;不能在她痛哭流涕时,将她拥在怀里安慰;没办法见证她艰难的成长,没办法在她成长后,揉揉她的发顶说句辛苦了。 所以她话头一转,“我想你,可我不能无时无刻地想你。我想你的时候会忍一忍,你在那边想我的时候,也要忍一忍。我们不能满脑想的全是爱得死去活来,我们要坚强,继续闷头过日子。” “敬先生,我该走出来了。即使没有你的庇佑,我也要无所畏惧地往前闯。我要为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活出个漂亮潇洒样。我要打破他们的非议,我不是眼里心里只有情郎的丢脸公主,我就是我,我想证明给他们看。” 原本想再酣畅淋漓地痛哭一场,可她冷得浑身颤抖,别说是掉泪珠子,就是呼吸都觉艰难。 浮云卿拍落黏在斗篷上的雪,这次她没有半点不舍,利落爽利地迈着大步,一步一步往回走。 那日后,她再没发过疯。阖宅都说她这病终于好了,她恢复成原来那副充满灵气的模样,把身子调养好,脸颊两侧终于鼓起肉,终于做回那个对万事万物都充满好奇的小娘子。 很奇怪呀,话本子里,小娘子成长的标志往往是沉郁寡言,像是变了个人。她们历经劫难,也曾自暴自弃,也曾痛不欲生,到最后雨过天晴,她们从泥潭里跳了出来,的确重获新生,但却再不似从前天真。活泼变沉稳,沉稳变得更沉稳。麦婆子很是好奇,为甚浮云卿还跟从前一样呢?跟从前一样当然好,偏偏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没见过这情况。 除夕夜,浮云卿翘着二郎腿,窝在床榻上面读书。麦婆子端来一盅冰凉香饮子,递到浮云卿嘴边,睐见她大口大口地饮着,一盅香饮子很快就见了底。 浮云卿喟叹一声,“大冬天吃点凉东西,快哉,快哉。” 麦婆子失笑,趁机问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头。 浮云卿翻着书页,读得津津乐道,“人历经磨难后,为甚非得要变得沉默寡言,变得自己不像自己呢?倘若性情大变,那不恰恰说明,这厮被磨难打败了么。我偏要跟从前一样,甚至要比从前更灵动。” 她晃了晃厚实的书,“从前我可不会主动读书练字,不会趁日头正好耍拳跑圈。人呢,不能在同一处栽跟头。可以在某日多睡会儿,但绝不能荒废学业。读万卷书,也得行万里路,不然只会纸上谈兵,只会耍花拳绣腿。行万里路前,得先练真功夫。我把卓先生教过的拳术剑术都练了练,不说精通,最起码已经扎牢了基础。从前不懂姐姐为甚非得逼我读书,今下想来,还真得感谢她逼我读书哩,也得感谢两位先生,感谢缓缓和素妆阿姊。” 道理一套连一套,叫麦婆子听得一愣一愣。 这倒也好。浮云卿说释怀了,婆子悄摸观察多日,果真见她不再气馁,每日都似打鸡血般,冲劲十足。 浮云卿呢,恨不能把一日拆成三日过。 因着没日没夜地练武,她竟练出一身精瘦的肌肉。偶尔阖宅仆从聚在一起打马吊牌,她会凑嘴说句:“欸,要不要比掰手腕?” 汉子小厮们爽利说好,一个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起先大家还存着气,有意承让浮云卿。待看见她以一敌十,再也笑不出来。结果不言而喻,她一举成为宅邸里武力最高强的人。 人从阴霾里走了出来,常常沉不着气,撒欢往外跑,谁也拽不住。阴差阳错间,浮云卿竟闯进了江湖。 盟主赛红娘见她是熟到不能再熟的熟人,热络地搂着她的肩,把她介绍给诸位盟友。 浮云卿受宠若惊,慌乱间给自己起了个别名,“我叫呼延清,呼延赞的呼延,清水的清。太.祖朝的名将呼延赞是我祖翁,我是得他真传的亲孙女。”呼延清这个名字,是从前行香赠她的。行香听茬了,她却把这名字延续了下去。 反正出门在外,尤其是混在江湖间,身份都是自己给的。江湖人士没那么多心眼,简单了解过她的身世后,旋即提议与她切磋武功。 她动作灵活敏捷,善近攻,与五大三粗的男儿郎不同路,切磋时,优势尽显。 打败几个武力中等的,又凑巧战胜武力高超的,自此在江湖里出了名。 从此浮云卿这个公主渐渐被众人遗忘,取而代之的是女侠客呼延清,有着最美艳的脸,也有着最精妙绝伦的武功。 人生就是如此奇幻奥妙啊。十六岁的浮云卿懒散厌学,捧起书来直泛恶心,跑半圈就喘不上气,十八岁的浮云卿名满江湖,满腹经纶,熟人都在暗地里说,她如今是越来越像敬亭颐了。 浮云卿却不认同,“我只是在过我喜欢的小日子,何其美哉。” 不过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景明二年,官家驾崩,庙号敦宗。浮云卿马不停蹄地赶到禁中时,官家还拖着最后一口气。浑浊的眼里骤然闯入他最疼爱的孩子,官家粗糙的手抚着她的脸,嘴唇动了动,然而话还没说出口,人就咽了气。 浮云卿 第164节 生离死别,悲痛过后,新一番悲痛又不迭碾来。 浮云卿闷在贤妃怀里,泣不成声。怀念独属于皇室家眷,国朝仍需要官家视朝,朝官仍要不迭上奏劄子。 贤妃说,官家拖着病躯撑了大半年,棺椁就备在侧殿,大家早已做好奔丧的准备。最后一眼,只是想见见浮云卿。见过囖,人也该走囖。 孝子孝女守孝,浮云卿跟着兄姊们,在永昌陵守了小半月。 暮春,储君浮宁继位,储妃王西语成了执掌后宫的圣人。王西语眼里容不下沙子,吵闹着要浮宁废除后宫,惹得朝官不满,日日上奏圣人善妒,甚至有请废后的。龙椅虽好,可却时常坐得腰酸背痛。浮宁当真怀念从前做太子监国时的快活日子,今下朝官扮可怜,他也扮起可怜,可怜巴巴地说不如把他这个皇帝也废了罢。 天长日久的,朝官再也受不了这小两口发疯,退一步道:“废后宫可行,然圣人需得担起为皇家开枝散叶之责。”言外之意,就是撮合小两口多生几个娃,毕竟便宜不能白占,难道不是这理嚜。 说也奇怪,自打浮宁继位,他跟王西语再也不吵了,小两口日子愈过愈滋润,生养孩子自然不在话下。 那厢王太皇太后,洪太后,赵太妃仨人搭伙住在瑞圣园。因着打马吊牌常常三缺一,索性把久居闲云庵的李太妃唤了过去。敦宗不在了,太后太妃虽感伤怀,但想到此后再没男人管她们了,乐得咧起嘴笑。当然囖,这些小确幸万不敢在太皇太后面前提起,仨女人心照不宣地窃喜,此后子孙满堂,和睦美满,日子安适又自在。 时间是世间最奇妙的物件。斗转星移间,浮子暇与何狄恩爱非常,浮俫与上柱国家的五娘子互相动了真情,感情好得羡煞旁人。赛红娘也没有沉湎在她与浮俫那段无疾而终的恋情里,转头搭上忠心小弟,被小弟伺候得妥帖舒爽。 浮云卿呢,敦宗孝期后,被浮宁封为魏国长公主。久违地穿上翟衣大袖,戴上沉重的花冠,她忽然发觉自己也是小辈眼里的大人了。 兄姊们各有各的幸福,浮云卿就放心囖,乘船回到临安。本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阖宅仆从,哪知刚落地,就听见行香逝世的噩耗,享年十八。同月,驸马萧绍矩殉情,享年三十五。行香被进封为陈国公主,与驸马合葬。 麦婆子掖一捧泪,“听说墓里陪葬无数,还有顶国朝的白角冠呢。” 浮云卿愣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那时行香开玩笑般,说会珍视这顶白角冠,甚至等她死后,还要把白角冠带到墓里。浮云卿呸几声,说不吉利。后来她与行香分居两地,再也没有遇见过。哪曾想,原来秋猎那次,是初见也是再也不见。 浮云卿想,人是越活越信命啊。相遇重逢,早已命中注定之事。在阖家团聚时,她最怕离别。今下死得死,散得散,她倒释怀了。 不过在离散无常的日子里,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始终认为敬亭颐从未走远,在她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守护着她。 这几年总有情窦初开的男儿郎凑到她身前,或扭捏或坦诚地向她表明心意。年青俊朗的面庞扎堆往她眼前凑,她却无欲无求地摆摆手,“我想安生地做个寡妇。诸位,请另觅良缘罢。” 有男郎不解,“小娘子,如今民风开明,你大可痛快改嫁,何必给自己身上安个贞节牌坊?” 浮云卿无奈地笑笑,“我把全部的爱意都馈赠给亡夫了。人的爱是有限的,用光就没了,再也补不回来。我没有安贞节牌坊,有看顺眼的自然会勇敢试一试,只是眼下还没有找到比亡夫更合我心意的人。” 何况人这一生,未必都要缠着小情小爱不放。她做个独身女侠,浪迹天涯,难道不好么? 江湖都说无爱一身轻,她很是赞同这句话。 独身的日子悠悠过了四年。景明四年冬,她重拾厨艺,给阖宅做了一大桌菜。她说就让我这个寿星动动身罢,你们照顾我许久,今日换我照顾你们。 大家满心感动,哭得稀里哗啦,不忘祝她生辰喜乐。 烛火葳蕤,她的脸庞被烛苗照得暖黄。二十岁的小娘子许了个心愿,来年春日,她想请老浮家的亲朋好友齐聚月官渡,她想邀众人来临安逛一逛,看看这里的美景。 心愿被四季风荡起,飘到浮宁耳边。他扯着王西语的手,热泪盈眶,“小六没忘我这个兄长,她心里还是有我的。” 王西语哈哈大笑,“既然咱们都想她了,那就等年后开春,一齐出发去临安。” 就这么约定好囖。景明五年春三月,阖家终于团聚。 与从前不同,这次团聚,各家都带上子女,小孩子聚在一处,叽喳声几乎要把月官渡的屋顶掀翻。 话头引起从前,大家聚在游廊下,眼里都泛起泪花,感慨一句活着真好。 酒足饭饱后,浮云卿揉着稍稍鼓起的肚子,带着一帮孩子,踅至前院放纸鸢,玩蹴鞠。 二姐家的莺奴燕哥,三哥家的玉奴恒哥,先后揪着浮云卿的裙摆,异口同声地要抱抱。 浮云卿无奈扶额,纵使她浑身腱子肉,可也不想抱起四个娃满院窜。 她拿出珍藏许久的浮云纸鸢,又寻来精巧的蹴鞠球,问孩子们:“你们想先玩哪个?” 孩子们不假思索道:“蹴鞠。” 浮云卿说那好,把纸鸢放在躺椅里,旋即开球,任由他们在草地里撒野扯欢,自己则欹着廊柱,时刻关注草地处的动静。 恍神半瞬,四个孩子又跑到她脚边,哭着说球不见了。 浮云卿叹了口长气,心想带娃真是难呐,问道:“不见了?有没有看见球飞到哪个方向了?” 大家都摇摇头说没有。 好罢,事已至此,先稳住孩子的情绪最重要。浮云卿把纸鸢塞到年纪最大的莺奴手里,“乖莺奴,先带着弟弟妹妹玩纸鸢,好不好?” 莺奴懂事,点头说好。 安置好一群小祖宗,浮云卿活动一番筋骨,认命似的到处跑,眯着模糊眼,到处寻蹴鞠球。 寻啊寻,没踅摸出蹴鞠球,反倒意外发现宅门开了。 斜开半条缝,难道是野猫野狗溜了进来? 浮云卿提着衣裙踅近,顺手将宅门开展。 门外站着一位身姿颀长,银发披身的男郎,握着蹴鞠球,清雅矜贵。 “您是在寻这个球么?” 他慢慢抬眸,眉睫恍似凝着不曾融化的霜雪,可眉眼含着笑,溺着真诚热忱的爱意。 风过林梢,莫名吹来一股困意。 浮云卿眨了眨眼,本能地想开口唤声“小敬先生”。 这个深埋心底,日夜碾磨的称呼。 再转念一想,如今重逢,可不能再唤他小敬先生了。 他是无果浮萍,无根明月,却始终亘在她心头,搽抹不掉。 他是敬亭颐。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故事开头,相遇在春三月。故事结尾,重逢在春三月。感谢各位读者的陪伴,从2月到6月,春夏相伴,感恩。 番外周二开始更,暂定接着正文写几章+卓旸单人番外。 有想看的其他番外可以留言说一下嗷,没有的话,大概一周能写完已定的番外。 预收《拢娇》,《义妹》,《如果这都不算虐男的话》求收藏,今年应该都能写完~ 新文《拢娇》暑假开,大概在7月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