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遁后我陷入了修罗场》 第1章 《死遁后我陷入了修罗场》作者:醉笑浮生【完结】 文案: 修罗场文学,全员单箭头受。 作为堪称龙傲天本天的南夷国六皇子谢怀宁,在受够给老皇帝当枪使的日子后,终于借着兄弟阋墙的风口顺利死遁,偷渡到了物资丰饶、民风开放的敌国大夏。 本想隐姓埋名做个低调的小医官,却一着不慎,发现自己竟深陷各种修罗场之中。 少年将军望着他,情真意切,目光灼灼:怀宁,我思慕你。 矜贵皇子拉着他,眼波流转,笑意风流:怀宁,你知我心意。 世家少爷托着下巴,咧嘴一笑,目光如炬:阿宁,你还欠我一个要求。 当朝太子冷声一笑,越过几人朝他伸手:阿宁,我们走。 谢怀宁陷入沉思,我手上原来拿的不应该是毁天灭地的龙傲天的剧本吗?只是假死了一次,整个世界就变天了? cp谢怀宁x晏凤珣 第一章 京中的天总比南边冷得更长久。 明明早该入春,却又猝不及防地来了场雪,接连下了两三日,将本就没几分的春意全给搅和了干净。 谢怀宁捧着手炉,垂眸看赵秋娘转送来的那封信。 信是今早才到的。 两百里加急从北边送来,封口上鲜红的将军私印盖得方方正正,仅仅这样握在手里,都像是能透过信纸嗅到些来自战场的血腥气。 好一段时间没来消息,沈戎这次的信写的格外长。 上面咬文嚼字半天,一页纸写完才写到“京中万千,吾心甚念”,秋娘站在谢怀宁面前,余光瞥见他眉心微微拧起的皱褶,急得是脑门子冒火。 还“京中万千”? 除了谢怀宁,哪还见沈戎想过别的什么“万千”! 都是武夫粗人,像军中那样有什么说什么多干脆,偏不知道小将军这是经哪个狗头军师挑唆,非要写这么文绉绉的屁话,不知所云看着都叫人犯困。 赵秋娘心中暗骂,正想着要不要为自家小主子这过于含蓄的措辞解释两句,还没开口,忽见谢府底下的小厮青竹匆匆拍门走了进来。 “吏目,晏老夫人递拜贴求见。” 秋娘瞬间噤了声,和小厮一同把目光投向谢怀宁。 只见他眼皮先是轻微地动了动,随即抬起眼睫,露出一双干净漂亮的灰色琉璃瞳。 大夏王朝男风盛行,自从几十年前武帝在宫中立了有史以来第一位男皇后,如今娶男妻在达官贵族间也稀松平常起来。 但尽管如此,赵秋娘作为沈家夫人的家生仆,眼瞅着沈戎自奶娃娃长到成人也没见他表现出过此种倾向。 第一次知道小将军突然开窍还是前岁乞巧。 梁相续弦,在京中摆了场声势浩大的喜宴,沈戎随沈老爷去相府送贺礼,没想到回来却像是被勾了魂一样神思不属。 第二天天亮,赵秋娘刚服侍夫人起床,还没等洗漱,就见自家这小主子雄赳赳气昂昂地朝他们宣布,说是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这辈子非卿不娶。气的古板封建了一辈子的沈老爷脸没洗、口没漱,甚至早朝都没顾得上当场请他吃了顿家法,打得是三天没能下来床。 那会她还纳闷是怎样生的人物叫她常年混迹军队的直憨主子转了性,但是现在,倒是晓得了,那顿打沈戎的确挨得不冤。 她这么多年跟着沈家在京中参与过私宴无数,自认算是见过些颇具艳名的贵女,更别提沈家夫人待字闺中时那也是个响当当的美人,饶是如此,在第一次见到谢怀宁时,她也依旧还是为他感到惊叹。 这个人好看得宛若天工造物,容色出众得独树一帜。 王孙贵族里最具风流名声的九殿下某次醉酒时曾与沈戎笑言,谢怀宁身上仿佛有一种天真而寡恩的神性。 明明笑起来一双摄魂夺魄的天生含情目,垂下来的时候却显得至冷至疏,让人心向往之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怯而止步,害怕唐突亵渎。 “晏老夫人?” 谢怀宁捏着鼻梁低声着重复一遍,困顿的神情渐渐清明,眉头却蹙着:“她怎么来了?” 语气疑惑,流露出来的却又不算是纯然的惊异,听起来竟不像是不认识的,赵秋娘瞧在眼里,心里更是稀奇。 要知道叶家这老祖宗可是出了名的难打交道,就连当年沈老太爷在时大寿设宴,拜帖递了两遍都没能请她露上一面,也不知在京中半点底蕴都没有的谢怀宁怎么同人攀上的交情。 但谢怀宁这会儿显然没有心思为她答疑解惑。 他从经脉中泛起的绞痛里按捺着提起精神,将手里未读完的信放下,抬着眼睛注视着她道,“信我已经收到,劳烦赵姨特意为将军走这一趟。” 顿了下,大约自觉语气赶客的意味太浓,只能又承诺似的地补了句,“得空我会给将军回信的。” 赵秋娘听着这个“得空”,心下一叹,直觉将军的回信只怕是等不到了。 看着对方过于礼貌反而更显疏离的脸,有心想要再替自家撮合两句,但记起将军已在信里说了不日归京,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别在这里擅作主张,只能点点头笑着应了声好,转身回府复命。 待看见人走远了,谢怀宁这才将信折了两折收到信匣中,对青竹问道:“老夫人现在何处?” 第2章 “才刚进府,已叫人请到正厅歇下。” 青竹替他拿了披风系上,担忧地道:“若像寻常是旁人来,知道主子您不爱见客,随便打发了便也罢了,但晏老夫人亲自登门,小人哪敢怠慢让人在外面候着。” 整个京城贵人虽多,但能同今上一个姓,还能被尊称一声老祖宗的,除了现如今叶家主事的那一位可真没别人。 作为先帝最疼爱的幼妹、如今圣上的嫡亲姑母,别说谢怀宁这小小的九品太医院吏目,就连眼下最是呼风唤雨的梁相见了她,那也得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不晓得好端端是哪阵风竟将这位活祖宗吹进了他们的小庙里。 赵秋娘和谢府的下人不得其解,但谢怀宁心里却隐约有些眉目。 叶家在京中能有如今尊荣,除了晏老夫人身份尊贵外,更重要的是叶家的满门忠烈。 十五年前,叶家最后一个成年男丁战死沙场,只留下了不足七岁的独苗苗叶鸣铮。老夫人悲痛欲绝,再也不愿叫叶家这仅存的子嗣入军争功。 她让叶鸣铮弃武从文,放在身边亲自教养,本也平安顺遂,但怎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他十四岁那年,在叶家陪同皇家去往行宫避暑的途中,叶鸣铮却不知被从哪蹿出的山匪所掳。 先帝震怒,派出精兵无数搜寻贼人。虽说三个月后,叶鸣铮确实是被天子近卫找了回来,但出乎意料的是好端端的人却就这么疯了。 谢怀宁低头看着手炉上印着的凶兽图腾,脑中浮现出两天前的雪夜里,他看到的那双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棕黄色眼睛,心里微微悸动。 ——疯没疯他不知道,但是人看上去的确是不怎么正常。 那种兴味盎然却又隐隐带着某种单纯残忍意味的审视目光,初初看着不觉得,现下想来和手上这只叫穷奇的凶兽倒是如出一辙。 他在那穷奇的翅羽上拨弄了下,久违地开始自省,继而深深唾弃轻易被九殿下用所谓百年难遇的奇珍引诱,而在暴雪天私下赴约的自己。 现在倒好,宝物宝物没瞧见,麻烦惹了一箩筐。 谢怀宁想着,叹了口气说道:“我过去看看。” 谢家的府邸是当初沈戎替他选址后,九殿下亲自从手下的能人异士中挑了最好的风水先生借与他设计打造的,外面看着不显,但内里却是一花一木都自有乾坤。 想来大约原是哪家员外想借机会用来讨好沈家这朝中新贵,哪知道反倒让他这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捡了漏。 绕过小花园又走过一节长廊,谢怀宁远远便瞧见有个人影站在门前仰面看雪。 他走近正要行礼,那人若有所觉,忽地侧身朝他望来。 虽已年逾六十,但晏老夫人到底是当过公主又曾随叶将军打过仗的女人,身姿飒爽目光清明,威仪天成,丝毫不见这个年纪该有的龙钟老态。 犹如实质的目光将谢怀宁打量一遍,最终将落在他的眉眼上,笑道:“前天夜里风雪太大,隔着兜帽匆匆一面老身未能瞧清谢大人样貌。如今一看,果真是芝兰玉树,姑射仙人……难怪这两日铮儿连梦里都反复惦记。” 这话说得花团锦簇,却实在绵里藏针。谢怀宁听着,垂眼回望着她,并不作声。 晏老夫人在过来前,已曾叫人查过一番谢怀宁的来历,是以并不是很能看得上他。 不过是不入流的江南商人之子,因学了些医术被梁相看中收作食客举荐,才得以进太医院做了个九品吏目。 若不是这两天自己宝贝孙儿实在病情发作得厉害,她想着的确需要考校选出一个叶鸣铮能接受的医师看顾他,不然也不会亲自走这一遭。 只不过今日一瞧,这人比想象中倒要稍好上一些,不卑不亢的样子让人尚且还能叫人高看半眼。 两人一同走进屋子,她道:“谢吏目知道,我叶家就这一个孩子,平常一直里视若珍宝,前日里下人一时不察,叫他走出了府,如果不是得你出手,只怕——” 谢怀宁摇头道:“晏老夫人言重,不过是医者本分。再者叶少爷只是因为饥寒短暂昏迷,我下轿查看时他已清醒,就算不是我自然也会得天庇佑,吉人天相。” 晏老夫人听着谢怀宁的话,垂下眼先是冷嗤了一声,而后振袖,阴沉地说:“若是真的老天庇佑,我叶府、我铮儿又怎么会落到此等地步。” 可仅一瞬,那怒意又被收敛了。 “谢吏目聪慧,应能猜到老身今日来意。” 谢怀宁与她对视,她望着谢怀宁笑意温存,柔声说,“叶府素来子嗣单薄,如今我只剩这一个视若眼珠的孙儿,绝不能再容忍他有一丝一毫的错漏。哪怕他是说要天上的月亮,老身也得想办法摘了送给他,何况他现在只是要一个医师。 ——吏目你可明白?” 送走晏老夫人已巳时过半。 青竹在屋里候着,见他回来,递了杯热茶过去。瞧他略有些倦色的脸,小心问道:“晏老夫人是为难您了?” 谢怀宁握着茶盏,感受着从掌心漫上的热意,心不在焉:“我一个吏目,还不值得叫她费心。” 又道:“只是头疼发作。老毛病了。” “那……我去给您准备些热水敷上一会儿?” “不用。”谢怀宁沉思片刻,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看着青竹:“替我备辆车,我要去一趟合意楼。” 第3章 青竹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谢怀宁是想要做什么,点点头应了声,赶紧下去了。 到了楼里,还未至饭点,里面用餐的人不多,只有说书先生前面围坐了一圈人,听得津津有味。 谢怀宁上到三楼雅间,推开窗想透透气,一低头,正听见底下一声惊堂木乍响,压住了四处的窃窃嘈杂。 “世人都说当今大夏才人辈出,大夏太子更是英明神武、其中佼佼。可虽是如此,但真真被琴圣颜意之亲口夸赞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却自始至终只有那一位。 今日老朽给大家讲的,就是这南夷最具有传奇色彩却又英年早逝的六皇子——姬爻!” 久违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被提起,谢怀宁怔怔,竟觉出几分恍若隔世的荒诞来。 他垂下手,靠在窗前看着底下连声鼓掌叫好,似乎陷入了什么回忆之中。静静听了会儿,直到身后的脚步声迫近,才倏然醒神。 “在听什么?” 来人声音很轻,像是怕打扰了他,但过于华丽的声线却自有一种扰人不自知的撩拨,从耳畔拂过,让人怎么也忽略不去。 谢怀宁没回头,视线还一错不错地留在那说书人身上,说:“在听他说,南夷的六皇子十六岁第一次上战场,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体挂西川红锦百花袍,面罩青面獠牙铁面具,手拿方天画戟,在前江一战中如有神助杀神杀佛,直把无数大夏将士劈成两半斩于马下。”1 男人闷笑了声,靠在墙边神情玩味:“那一仗若未记错,该是我三哥亲自挂帅领的兵。若姬爻真是如此神勇,那便是吕奉先转世,李元霸附体,三哥输得实在不冤。” 谢怀宁弯了下眼睛,似乎也被想象中的画面逗乐了。又沉默地听着说书人说了两段,直到楼下传来“请听下回分解”,这才恋恋不舍地把窗户合上。 侧过脸,正正和身后人对上视线。 那是个昳丽得甚至称得上艳丽的年轻男人。 一双上挑的狐狸眼,鼻若悬胆,唇若点朱,未语已显笑三分。他穿着火红的裘衣,满身风流却不显轻佻,反而因为那一身贵气而将一张脸衬得越发尊贵逼人。 谢怀宁把重合的视线收了回来,略略后退半步,规规矩矩垂眸行了个礼,喊道:“见过九殿下。” 【作者有话说】 1化用的是吕布的说书词(就是武林外传里面大嘴骗他娘考了武状元,老白说的那一段ovo) 开文啦开文啦~10万字存稿,日更,不定期加更么么啾~ 第二章 晏行舟是从十九皇弟凄厉的嚎叫声中第一次见到的谢怀宁。 五岁大的小豆丁,在冷宫陪着慧嫔呆了那么些日子,中气竟还出奇的足,扎着满身的银针,胖乎乎的一只缩在他的怀里扑腾,像是只可怜又愤怒的小刺猬。 而正因为此,满脸平静地按着小刺猬给他拔刺的谢怀宁,就在这幅兵荒马乱而又诡异和谐的场面中被托显得愈发使人印象深刻起来。 明明看着单薄瘦削的少年郎君,力气却意外的大。 骨节分明的手按着怀里的奋力挣扎的小豆丁,平稳地将银针一一取下收回到针布上,直到确定没有残留了,这才松手站了起来。 那会他尚不足十七,稚嫩的脸比起后来,有一种因为年岁小而更显雌雄莫辨的漂亮。 看过来时,因站在高处,狭长的眼眸微微向下睥睨,被烛火折射出的神情干净而又冷淡,几乎叫晏行舟瞬间便想到了幼年随还是皇子的父皇去往南夷,见到的那尊由南夷皇帝供奉在不屈山上的神女像。 晏行舟想着,笑吟吟地抬手免了他的礼。 转身走到桌边,倒了杯茶在手里。隔着淡淡茶雾,他狭促道:“平日在太医院外想见你一面,比见天颜都要难些。今日太阳怎么打西边出来了。” 谢怀宁起身,听见晏行舟打趣他,也不在意,只是一本正经反驳道:“天寒,宫中贵人身体多有不适,太医院上下忙的昼夜难分,不像几位殿下清闲,竟还有工夫去白鹭寺砍树劈柴,抄诵佛经。” 晏行舟吹了吹杯中浮起的茶叶,似笑非笑瞥他一眼说:“这事连你都知道了?” 就算谢怀宁不曾刻意打听,但事关几位皇子,太医院接连几天被折腾的人仰马翻,就连他这小小吏目都受到牵连,如此这般,他就是想装作不知道也难。 半个月前的上元节,因天子旧疾复发,太子留在床前侍疾,宴席便交由了继后协同梁相和礼部共同操办。 前期筹备倒也顺利,但不曾想就在祭祀结束后,宴席即将开始时,几位皇子却突然闹出了事端。 从十一殿下私下对先皇后出言不逊,到九殿下将十一殿下按在祭祀的三足鼎上当众抽了他好几鞭子,再到其他皇子因拉偏架而被迫卷入战局……最后太子震怒,连上元节都没过完,直接连夜让私卫押送几人去到白鹭寺思过反省。 等谢怀宁知道的时候,几个皇子都在白鹭寺里关了一宿。 他坐到另一侧:“几日前,我曾随周御医、王御医同去十一殿下的府邸为他看风寒,他身边惯用的大太监换了一个,听说之前那位,叫太子下令割了舌头,当日便已经赶出了宫。” “这我就不清楚了,毕竟我可真是被三哥放在寺里劈了十日的柴,累的人都险些病了,”晏行舟轻笑了声,单手支着下颌,半真半假的抱怨,“也不见你来宫里瞧瞧我。” 第4章 纵然太子素来冷面严苛,治下甚严,但上元节一事中,且不说是十一殿下目无尊长,辱先皇后在前,就说宫中众多皇子中,只有晏行舟与他晏凤珣是先皇后所生的一母同胞的兄弟这点,他便也绝不可能真叫晏行舟吃了亏去。 谢怀宁对他的话半点不信:“同去一趟白鹭寺,十一殿下尚且寒症未去,九殿下却生龙活虎。比起我,这会是皇后和梁相应该更想去您宫中瞧瞧。” 说着,又自袖中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用指腹抵住朝晏行舟轻推了过去,说道:“何况殿下要怪罪我之前,还是先看看这个。” 晏行舟伸手接过信封,看到谢怀宁神情中的郑重,眼神微动,撕了封口将里面的几张纸抽了出来。 那应该是哪家大户府上的采购清单,丝绢布匹、脂粉美玉竟密密麻麻罗列了四页有余。晏行舟的一目十行从这奢靡的用度中滑过,然后倏然定格在那夹杂其中的不起眼的几笔小字里头。 “硫磺、木炭……一万石?”晏行舟手指在那几笔墨痕上轻点了两下,挑眉道:“这是梁相府里要的东西?” 谢怀宁颔首:“相爷夫人肚子月份大了,几日前我去府上日常问诊,无意中在她房里发现了这张单子,便记下回来誊默了一份。” 晏行舟是知道谢怀宁过目不忘的本事的,也不担心这仿写是否有错漏。他又将那单子细细看了一遍:“梁相这是财大气粗,要一口气替整个皇城将冬日里的炭火买下来?” “只怕不单单是整个皇城。上元节的一切皆由梁相经手,若当时的账目还在皇后手里未被销毁,那这些东西数量……或许囊括一军将士也有余了。” 谢怀宁将茶水倒在桌上,指尖沾湿了在桌面上勾勒出了一个名字:“殿下可还记得此人?” “陈守易?”晏行舟看着那名字回忆了片刻,“城北陈泰钱庄陈员外?” 谢怀宁点了点头,将桌上字迹擦掉说:“新任太平郡郡守调令已下,恐怕下次再见就应该要称呼他为郡守大人了。” 晏行舟闻言,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微微抬起了头来。 平安郡又被称作烟花郡,因郡内硝石矿产丰富,专为皇家贵族特供烟花爆竹而在大夏闻名。 虽只是个小地方,但由于地质特殊且为南边进入京都最后一道屏障,素来为天家看中,历代平安郡守皆为天子亲自指派,鲜有例外。 皇家也不是不知道底下这些权臣有卖官鬻爵的勾当,只是此前大夏连年征战国库空虚,为了筹备军饷,今上对于卖官一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没想到,就这么短短几年,梁相的手竟已伸得这么长。 谢怀宁将桌上的字迹缓缓擦去:“相爷这场烟花若是真的制成,恐怕火光是足以照亮整个京城。” 晏行舟缓缓将信纸折了压在在手下,沉思半晌,不知是想到什么,竟眉目舒展地笑了:“这也不全然是件坏事。” “自南夷归降,大夏解了心头大患如今已安稳数年。三哥这太子位子几年坐得太顺遂,总该叫父皇给他找些由头来活动活动筋骨,免得所有力气尽用来折腾我们这些可怜弟弟。” 说着,将那信封封好收了起来,对着谢怀宁道:“所以许久未见,今日你来我这里,竟就真的只为公事?” 谢怀宁说:“倒也不是。” 晏行舟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掀了眼皮望向他。 谢怀宁捧着杯子,像是在思考怎么开口。长长的睫垂下来,在阳光下微微轻颤出一点细碎光晕。 半晌,似乎是终于措好了辞,说道: “我想问殿下借一样东西。” 晏行舟本不应该,但是听见他的话却还是忍不住为自己的妄想感到了一丝淡淡的失落。 他收回视线,带着点自嘲地轻笑了下,起身绕着桌子踱了几步,状似随意地问道:“是那件东海红珊瑚?” 谢怀宁点点头:“殿下英明。” 前夜的私约,原本为的就是这件红珊瑚。哪知道好不容易趁着风雪夜小心避开了梁相眼线,却还能遇上拦路的程咬金,让一番计划全数落了空。 谢怀宁本也不想显得这么急迫,只是近来他经脉中温养着的活死人蛊已渐渐压制不住,再不想法子,恐怕后果要比当年还要更难以解决。 “若我说不借呢?”晏行舟好奇地问。 谢怀宁迟疑了须臾,遗憾地说:“那我只能重金请人去殿下宫里偷了。” 晏行舟被这大胆的言论弄得忍俊不禁:“谢怀宁啊谢怀宁,这话说出来你也不怕被天子近卫拉去就地处决。” 谢怀宁皱着眉头地看着他,不满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这珊瑚如何来的殿下心里也该清楚,明明是九殿下抢了我的宝贝,现在还不许人拿回去吗?” 为了压制活死人蛊,苗乌和苗岚已按照苗灵留下的残籍试过许多法子,这东海红珊瑚是他当下要试的偏方中最重要的一味药引。 去岁年关前,谢怀宁才从百珍阁里得到些消息,说是年后东家从海上回来或许能捎带一件,结果还没等他去,竟就传闻百珍阁这一船的货全叫宫中一位贵人包圆了。 那红珊瑚自然也是丁点未剩。 他原还纳闷这是哪位贵人怎就与他撞上了,前日接到晏行舟的请帖,这才反应过来他是算计好了专门等着他。 第5章 “怀宁好没道理。”晏行舟理所当然地说,“还未有主的东西怎么能说归属?我抢来那便是我的了。” 谢怀宁被他的诡辩弄得无言:“宫中珍奇数不胜数,殿下手上的珊瑚把件只怕开个展览都有余,多这一件有什么意思?” “这件不一样。” 晏行舟一双狐狸眼笑意盈盈:“我要拿它做贡品。” 谢怀宁惊讶道:“殿下什么时候也开始供奉鬼神了?” 晏行舟的目光落在了谢怀宁身上。 即将及冠的谢怀宁身量要比三年前高出不少,脸上属于少年的柔润的线条渐渐锋利,虽然更加耀眼出众,却再也不会叫人错认他的性别。 可是我却依旧想吻他的眼睛。 无关乎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晏行舟近乎屏息地凝视着他,胸中泛起不知从何而起的酸涩。 只是年轻的神明却依旧冷漠得高高在上,什么都不明白。 他笑了笑,说:“可能在发现自己就算贵为皇子也有求不得的时候吧。” 谢怀宁觉得晏行舟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有些微妙,但以为他所暗指的是继后和梁相勾结之事,便也没有深究他信仰突变的异常。 毕竟在南夷,供奉神女是重要到几乎所有人都会做的事情,皇家尤甚。别说金银宝物,每年盛夏,皇家甚至会去不屈山由司天监选出一名未成年皇族亲自扮演神女游街,以期许国家获得天神庇佑。 不过既然晏行舟不肯将珊瑚给他,那他就得再想些其他法子。 或许雇人去偷真的也是个办法,反正他又不信鬼神。他曾在南夷扮演神女那么多年,从来也没见神出现庇佑过他。 谢怀宁心不在焉地想。 神就是个骗子。 第三章 上元节后,进京的藩王们陆续启程回了封地,太医院忙过几位皇子闹出的那场风波后,渐渐便也清闲了下来。 但谢怀宁却没过上什么安生日子。 大约是压制太久遭到了反噬,自晏行舟那里回来,当天夜里,身上的蛊虫就开始躁动不安。 谢怀宁从床底暗格的药瓶里倒出一粒化髓丹,将它碎成了两半,含了其中一半进嘴里。 黄豆大小的丹药甫一入口便立即化成了腥苦的药汁,囫囵将它吞咽下去,约莫盏茶工夫,便传来了阵阵熟悉的疼痛。 痛感起初像是虫蚁噬咬,但不多时全身的骨头就开始咯吱作响,犹如被敲碎重铸,叫人苦不堪言。 咬牙暗自又忍耐了半柱香时间,待那疼痛渐渐消去,谢怀宁才扶着床头蓦地咳出了一口血来。 那血的颜色深的近乎于黑色,蜿蜒在地面上,像是一条诡异的小蛇。 用手抹去唇边的血渍,谢怀宁仰面躺在床榻上,嗅着空气中浮动着的淡淡铁锈味,眉头拧出一道浅浅的皱褶。 拿化髓丹来对付活死人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或许他应该找个机会回寨子,问问他们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法子。 将药瓶重新收好,正准备吹灯歇息,却听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谢怀宁披了衣站起来打开门,远远地便见青竹面色极难看地被两三个高壮男人用近似挟持的动作拥着往他这边的院子走来。 “主子!”青竹被人推搡了下,正拧眉准备说些什么,抬眼瞧见谢怀宁,怒气勃勃地将手从身旁人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几步小跑到了他身边,“他们突然硬闯进了府,说是——” “吏目大人得罪了,”那三人中的头目行了个礼,急声开口,“我名叶勇,这二人是叶文、叶武,我兄弟几个皆为叶府家仆。现府上小少爷突发急症,老夫人特派我三人请大人亲自到府上一叙。 车马已经在外候着了,大人这边请。” 用词虽然客气妥帖,但是那动作刚硬得倒是没留分毫叫人拒绝的余地。 谢怀宁淡声道:“带着佩刀私闯民宅,这就是叶府请客的手段?” 大约是因为身上的蛊毒刚刚才发作过一次,谢怀宁轻倚在门前,看上去伶仃而苍白,让三人面面相觑不由得产生出了一丝欺凌弱小的羞耻感。 叶勇惭愧地抱拳道:“大人见谅。若非事出紧急,我们叶府也绝不会行如此无礼之事。今日得罪,事后我兄弟再亲自登门,给大人负荆请罪。” 谢怀宁视线缓缓在面前三个人高马大、面色黝黑的男人身上掠过。虽然白日里晏老夫人已经给过他警醒,但是他也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不过该来的终归要来,他是有心想躲也躲不了几时。京城就这么大,他一个九品芝麻官,总不至于要和叶家过不去——只是今夜动静这么大,也不知道梁相知道他攀上叶家后,那边要怎么周旋。 谢怀宁眉心隐隐作痛,不愿再想。 同青竹耳语几句,待他将自己出行的药箱收拾过来后,才对着那几人道:“走吧。” 到了叶府已近午夜,整个府却是灯火通明,一如白昼。晏老夫人在大厅等他,见他来了,疲惫地抬了抬手对身边服侍的大丫鬟春柳说道:“带他过去。” 比起白日里,这会的她沧桑而疲惫,模样倒是更契合一个六十多岁早早失去了丈夫和子女的普通孤苦老人。 但谢怀宁也知道,这些不过是暂时的表象罢了。 毕竟细数京中,也没有哪个普通老太太是能像她这样,呼风唤雨,动动嘴皮子就能将城内任意一个哪怕官职在身的人在午夜抓到自己府上,供自己家小孙子打发消遣。 第6章 他收回视线,点头算作行了礼,随着春柳朝后院走去。 叶府毕竟是先帝亲自题字的“满门忠烈”之家,晏老夫人又虽是放弃了公主之身出嫁叶将军,但府邸后来也用公主府的规制重新修建,规格不可谓不高。 但是相较梁相府邸的奢华锦绣,这里如今看起来就显得格外朴素简单了些。 脚下的积雪已被人清得干净,屋顶上却依旧白皑皑的,夜风吹过,夹杂着雪粒,带来阵阵刺骨的凉意。 春柳将人带到一个大院子前,朝里努了努嘴,道:“小少爷就在屋子里,大人进去吧。” 谢怀宁微微掀了眼皮,凝视了会儿整个府里唯一未点灯光的院子,察觉到了些异样。 如果说叶府先前看到的亭台花园只是简朴,那这个院子虽然占地不小,却简直可以算作荒凉。 但他也没问什么,抬步便要进去。 只是还没走两步,身后春柳瞧着那张比自家弟妹年长不了几岁的脸,突然于心不忍地喊了一声道:“这位小大夫!” 谢怀宁侧过身,见她眼神闪烁着将手里的灯笼递了过去,“小少爷不喜欢点灯,您拿着这个照照路。”迟疑了会儿提醒道,“少爷院子里还养了些宠物,它们喜静,您动作仔细些,千万别吵着它们。” 谢怀宁盯着她看了会儿,缓缓地笑了笑:“多谢。”接过灯笼走了进去。 入目所及,除了最前面厢房和一小块外,到处都是毛竹、灌木和草坪,看起来不像贵人居所,倒像是个小型森林。 风从树木的间隙中穿过,刮出“呜呜”的声响,但是之外并没有人的声音,几间屋子空空地荒在原地,几乎看不见被居住过的痕迹。 谢怀宁顺着依次推开房门,直到第三间,这回倒不是空屋了。就着黯淡的灯火,能看见散落一地的食物和餐盘碎片。 他走进去,将药箱放到一旁蹲下身,将碎渣里还算完好的一瓣瓷碗片拿在手中,嗅了嗅里面残存的黑色药汁。 那应该是宁神用的药,不知道洒了多久,上面沾上了一点溅落的菜油,都已经微微凝固住了。谢怀宁分辨了一下里面可能用到的药材,正思索着,却见灯笼里的火光竟不知怎么灭了。 月光透进房间,他的身后一道瘦长黑影轻盈而矫健地靠近,在夹杂了腥味的夜风里传出古怪而狰狞的野兽的低吼声。 春柳虽是将人送了进去,却也没敢离开。她隔着院来回踱步,耳朵竖着略有几分不安地等着听里面的动静。 自从叶鸣铮疯了之后,晏老夫人便也就几乎跟着魔怔了。她赶走了府里大半的下人,只留了几个贴身服侍的和从军队时期就跟着她的能以一当十的侍卫,一群人将叶府护成了一块铁桶,专心养着叶家的小怪物,要风给风,要雨给雨。 ——必要的时候,甚至还得再给与一些新鲜的猎物用以献祭。 春柳想起了院子里那些腥臭狰狞的猛兽,虽说早些时候已经叫人喂了足额肉食,这会儿都回了笼,应当不至于伤人,但毕竟不是什么应该家养的猫狗,心底还是担忧。 正犹豫着要不要找人进去看一看,身后却传来脚步声,她回过头,惊讶道:“老夫人,您怎么过来了。” 晏老夫人脸上毫无表情,眼睛一错不错地透过院门看着里面某个方向,道:“没有动静?” 春柳摇摇头,过去虚扶着她的手臂,道:“已进去一刻钟了。”顿了下,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那小大夫年岁不大,看着文弱,还是叫勇哥几个把他带出来吧。前两日已经叫少爷养的吊眼大虫咬伤了一个家仆……那大夫好歹也是太医院的人,又有梁相做靠山,真要伤了也不好交代。” 晏老夫人冷笑一声:“他梁若泽也配叫我叶家跟他交代?也不想想,当年他梁家落魄,是谁接济了他,又是谁将他推举到了先帝面前。养不熟的东西,若非他当年从中作梗,我平儿怎会死在那种地方——” 说话间,却听一声吼叫从院子里传出,尖利暴怒得似有地动山摇之势,叫人听着心中都忍不住发颤。 春柳一惊,下意识地去看晏老夫人,老夫人眉头也皱了皱,朝身后跟着的叶勇三人眼神示意了下,叶勇点了点头,按着佩刀赶紧进了院子去。 搜寻一圈,最终是在厢房后面找见人了人。只是令人意外的是,所见场面虽是血腥,却和想象中有些不同。 偌大的草坪上,一只体型不小的吊眼白额虎正躲在灌木丛下团缩着呜咽,它的右眼似乎被什么贯穿了,血糊糊地留了个窟窿,往下喷着的血自厢房那边开始,滴滴答答流淌了一地。 而在那只老虎的不远处,那个苍白单薄得仿佛风一吹就能散架的小大夫正单膝跪地,似是不堪摧折一般,以一种暧昧的姿势压在另一个身量高挑的男人身上。 他们彼此的脸贴的极近,连冰冷的呼吸都这几近于无的距离交缠而渐渐变得滚烫。 谢怀宁很少与一个人距离这么近。 曾经是因为他的身份过于尊贵,除了贴身服侍的哑奴,无人敢近他身,如今是他体质特别,能防则防,轻易不能叫人近他身。 这样贴近的感觉对他来说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他能听见彼此心跳一致的频率,如鼓声雷动,在无人知晓处怦怦作响。 虽然在暗影下,他锁住对方咽喉的力度甚至可以不费劲地将他的喉管拧碎。 第7章 但是现在显然不能这样做。 他听到了来自身后叶勇几人的惊呼,垂下眼皮与身下那明明性命不由己,却依旧闪烁着兴奋嗜血意味的眼瞳对视了片刻,缓缓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正要起身,那人却猛地暴起将他整个人往下扯住,随即就地一滚,陡然将他压在了身下。 电光火石之间,温热的呼吸压下来,谢怀宁感觉到自己的眼皮被湿润的舌头舔开,带着冰雪和青草的气味侵入他的五感,像是要将他的眼睛吃掉一般。 只一瞬,那触觉又被人拉扯着强行撤离了。 谢怀宁紧皱着眉头直起了身,却见被几人拉开的叶鸣铮深深地望着他,棕黄的眸子一眨不眨。 “我喜欢你的眼睛。” 他缓缓舔去了自己唇边先前被溅上的血迹,声音像金属敲击着碎玉,古怪的磁性中带着丝丝久不曾说话的喑哑。 他笑了起来:“我喜欢你。” 谢怀宁此生受到的爱慕表白不少,但上下细数,也绝无未有过这样放肆狎昵的。 他扶着草地慢吞吞地站起身,目光越过叶鸣铮对上了姗姗来迟的晏老夫人,似笑非笑道:“老夫人派人夜半登门,说的是贵府公子急症发作,情况危急。 可如今看来,小公子身手矫健,神思清明,可不像发了癔症的样子。” 晏老夫人却没有回应。 她朝叶鸣铮的方向急走了几步,伸手拿着帕子按在胸口吸了口气,眼神中隐隐闪烁着泪意,看起来极是宽慰激动。 自从叶鸣铮得了这癔症以来,一直疯疯癫癫,半人半鬼。除了院子里养着的那些畜生,这么多年,鲜有他再愿意主动与外人交流的时候。 上一次她听见他愿意开口说话,还是在前夜他逃离出府,见过谢怀宁之后。那时她就隐约预感,她苦等了这么多年的转机终于是盼来了。 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甚至于说,比她想象中的效果还要更好些。 “这是多亏谢吏目。你来了,我孙儿一瞧见你,心里欢喜,自然什么毛病都没了。”缓缓舒了一口气,晏老夫人喜笑颜开。她瞧着谢怀宁,就像见着了金丹灵药,叫她多年郁积的沉疴就在这一刻尽数去了。 手下慈爱地捋了捋叶鸣铮的头发,视线不动声色地掠过谢怀宁的右手又淡淡离开,再抬头望着他,意味深长地叹道,“其实旁人都说我铮儿疯了,可我不觉得。他这样健康、漂亮,怎么会疯呢?他只是心里病了。可那些庸医个个无能,没有一个能治他的心疾。可现在好了,怀宁你来了。” “怀宁你就是他的药啊。” 一字一句说的情深意切,听在耳里却又生出几分毛骨悚然。 谢怀宁与老夫人对视了一瞬,还未读清楚对方眼中的深意,只见那边又笑着摆了摆手,说:“谢吏目在这瞧病,你们还围着做什么?叶勇,你留下来替少爷将院子里那不懂规矩的畜生收拾收拾,别惊扰了大人。其余的人都散了吧。” 说着,也不等其他人再答话,满面笑意地带着春柳先行离开了。 灌木旁受伤的老虎不知什么时候已夹着尾巴静悄悄溜走了,只有一滩未干的血迹留在原地,昭示着之前看见的并不是错觉。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凉,谢怀宁的脸色似乎比初见时更苍白了些,但是现下叶勇是彻底不敢再小瞧这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小大夫。 虽然叶小少爷院子里的这几只宠物野性不算太强,可那到底是老虎,就算是他,也没有把握能徒手将它伤成这样——能有这样强劲的武力,还偏偏叫他看不出深浅的……也不知道谢怀宁年纪轻轻到底是师从何处。 但既然老夫人都没说什么,约莫也是有自己的计较。 将两人送回厢房,熟练地收拾干净地上的一片狼藉,叶勇将散落在地的医药箱收拾好了拿进来,正准备告退,透过珠帘却见屋里谢怀宁正在为叶鸣铮把脉。 两人一蹲一坐,隐约有人声响动,似乎是一人正在向另一人轻声询问着什么。 灯火下,谢怀宁一身纯白色外衫透着微光,眉眼如琢神色漠然似云上仙人,可微微垂下的的右手却被血色浸透,印得袖口斑驳诡艳,像是罗刹自地狱而来,挟带着扑面而去的煞气。 叶鸣铮蹲在离他半臂处,仰着头,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神情中带着一种贪婪却拘谨的渴望。 他应该并没有专心在听对方在说什么,只是单纯地以这样的姿势坦率直白地觊觎着他,像是一头甘愿为此引颈受戮的野兽。 叶勇被自己脑海里这大逆不道的形容吓得一机灵,摇了摇头,也不再打扰两人,将药箱放到桌上,然后轻手轻脚关了门,赶紧去院子里寻那只受伤的老虎去了。 屋子里瞬间又只余下了他们两人。 听见脚步声远去,谢怀宁淡淡扫了一眼屋外离开的方向,又收回视线重新以审视的目光看向叶鸣铮。 虽然在知道叶府秘密的天潢贵胄里,私下也会有人把他叫做“疯子”、“怪物”,但是不得不说,到底是继承了晏老夫人来自皇室血统的美貌,纵然是现在这样披头散发、不修边幅的样子,从他的俊美的轮廓里依旧能窥见几分他原本彷如耀阳的容貌。 他抬起手,用尚且干净的手背轻轻蹭了蹭叶鸣铮的右眼眼角。那里缀着一粒艳红色的小痣,像干涸的血迹。 第8章 他凑近了看他,直到感应到对方变得灼热的呼吸,又挺直背退了回去。 “我也喜欢你的眼睛。”他认真地夸赞,“很特别的颜色。” 突起的指关节从他的眼尾往下松松地滑落,落到他的面前,摊开手,将手中挖出来的那颗甚至还粘连着血肉的棕黄眼球托举起来,望着他笑了笑。 一双冷淡的眼睛只是略略弯起了半分,那层素来漠然的色调被柔和了,蓦地就显出原本的潋滟多情来。 “和你的小宠物一样漂亮。” 叶平生前未娶正妻,叶鸣铮也并非妾室所出,没人知道他的生母究竟是谁。或许融入了异域血统,他的眉眼比起寻常大夏人要来的更深邃惑人些。眼瞳乍一看是棕黄色,但现下仔细瞧着边缘又像泛着些绿——不像真人,反倒真与那只老虎的眼睛有七八分相似。 他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谢怀宁脸上落到那颗眼球上。 微微偏头,叶鸣铮用一种凝望打量的神情看着它,竟像是一人一虎在对视一样。 许久,缓慢凑近谢怀宁的手嗅了嗅,确认没有危险后抬起头,冲着他倏然咧嘴一笑,继而低头用舌头卷起那颗血淋淋的虎眼,竟是径自嚼碎了含进了嘴里。 昏黄的烛火随着夜风摇曳,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在静谧中被无限放大。这本是一场极诡异的场面,可身处其中的两人却没有任何一人察觉有什么不对。 叶鸣铮将口中的碎渣和着古怪的汁液咽下去,喉咙里溢出类似兽类饱餐一顿后的餍足笑意。张嘴用犬牙咬上谢怀宁的手指,尖锐的犬牙压在皮肤上,印出一点微不足道的痛感。 他眯着眼,含混地说道:“那现在我是唯一的了。” 【作者有话说】 两章合一~ 第四章 谢怀宁从叶鸣铮那里出来已经近子时。晏老夫人早已歇息,便提前使了春柳出来送他。 谢怀宁路上简单向她说了几句叶鸣铮的状况,可那边只喏喏应着,神情并不十分在意。 毕竟自家少爷疯了的这些年,除了御医,满京都稍有些名气的郎中、甚至是乡野传闻中的神医,晏老夫人都一一找了个遍,类似的叮嘱显然已不是第一次从大夫嘴里听见了。 可这么多年过去,也没见着半个能将人治好的。 况且这次他们找他来,图的也不是谢怀宁在太医院都排不上名号的医术。 他们要的是叶鸣铮喜欢他。 只要小少爷愿意留着他,叫他在眼前看顾他,那对整个叶府来说便就足够了。 谢怀宁见春柳态度敷衍,眼珠微微动了动,心下明白她的意思,也就不再多说。后半路一路无话,直等走到门前,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道:“小公子此前还吃着药?” 春柳没料想他会说这个,先是一愣,随即回答道:“是张御医开的方子。也不常吃,只在少爷癔症发作时用几次以宁神。” 谢怀宁默念了一遍,若有所思:“‘杏林国手’张慎张御医?” 春柳点点头道:“张御医是先帝最惯用的医师,药方也是经众多大夫认可的,谢吏目是觉得何处不妥?” 谢怀宁回过神,笑着摇了摇头:“张御医的医术有目共睹,他拟的方子自然是最好的。” 春柳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未尽的停顿,只是谢怀宁不愿再说,也就没再多想,将人送上了马车。 回去当值的耳房时,却见昏暗的屋子里面已经坐了一道黑影。春柳被吓得心口猛地一跳,赶忙提灯去看,直到看清晏老夫人的轮廓才松了口气。 正是午夜最冷的时候,晏老夫人却只着了件单薄的外衣。春柳把灯笼放到一旁点了盏灯,拿了件棉衣走过去给她披上:“老夫人不是才刚刚歇下,怎么又起了?这么冷的天也不多穿些,别少爷还未好,您又病了。” 晏老夫人一只手搭在木椅的扶手上,眼神有些涣散地虚望着一个点,许久才出声说:“我方才见到了老爷和平儿。” 春柳一愣,见她模样知道她这是又犯了心病,只能顺着她小心翼翼地道:“那是他们想老夫人了,所以托梦来看看您呢。” 晏老夫人却只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跳动的烛火看:“如果只是想看我,怎么以前铮儿没出事的时候从不来?他们是怪我呐,怪我没有护好我们铮儿,怎么就叫他、叫叶府吃了这么大的亏,偌大一个家,当年何等风光!现在死的死、走的走,就剩这么个空壳子了。” “老夫人……” “可空壳子那也不是能叫什么阿猫阿狗都来踩上两脚的。”晏老夫人喃喃,像是回了些神,问她道,“铮儿呢?” 春柳回答:“已经睡下。谢吏目也刚刚才离开。” 晏老夫人颔首,拉紧了身上的棉衣起身往自己的屋里走,随口道:“那谢小大夫给开了些什么药?” 春柳连忙跟在她身后,为她掌着灯:“似乎没见他开药,听叶勇的意思,是只给他把了个脉又扎了两针,少爷便就自己睡了。” 晏老夫人略有些讶异地偏头看她一眼,随即脸上又漫上不自禁的笑意:“好、好,这便好……这可终于是神仙显灵!你准备准备,这几日若是天气不坏,你就随我去一趟白鹭寺,我们再去找主持供一盏长明灯。” 春柳应了一声,又似乎是想起什么,道:“老夫人,叶勇说,院子里的那只吊眼白额虎怕是快不行了,您看——” 第9章 晏老夫人却不在意,她摆了摆手:“去叫他自己在外寻个惯用的兽医来瞧瞧,若真不成了,明日就给处理了。” 春柳本想说,那畜生也算少爷此前最喜欢的一只,若是死了只怕有的折腾。但话未出口,想到叶鸣铮当时看见谢怀宁伤了那老虎都没如何,之后应该也不会再去追究,便不提了。 点头说了声“是”,又不由得疑惑道:“但是没想到,谢吏目那文弱的样子,又那样小的年纪,竟有徒手杀虎的本事。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医师吗?” 晏老夫人听着淡淡睐她一眼,和善地笑道:“这有什么关系呢?” “春柳丫头呀,你且听好了。不管他是谁,有什么通天本事,哪怕他是妖、是魔、是鬼……只要他能让我的铮儿高兴,那他就是我们叶府的贵人。 现在,我们叶府要不惜一切代价留住这个贵人。铮儿需要他一天,你就要像待主子一样待他一天,明白么?” 这话说的轻描淡写,可隐藏的意思叫春柳听着不由得感到心惊,她抬头看一眼晏老夫人,见她一双因印进了灯火而显得明亮到诡异的眸子,好一会,颔首坚定道:“奴婢明白。” * 谢怀宁自叶府回来后,第二日清晨便向太医院告了假,晏行舟等得到消息请人去谢府打探虚实时,府里只剩下个一问三不知的青竹。 等他再回来,京中的积雪已全数消融,树木吐芽,艳阳普照,冷了数个月的天气终于开始变得暖和起来。 “主子是去哪了,”还不等谢怀宁进府,青竹就苦着脸抢先开口,“您再不回来,我都要被那些找您的人将皮都扒了。” 谢怀宁翻身下马,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他,疑惑道:“若是没记错,我只走了半月。” 青竹接过缰绳道:“对小的来说,那可是度日如年。”他掰着指头细数:“主子走的当天,梁相和九殿下就派人私下来过一次,第三天,叶府又来了一次,就在刚刚,又有两家送了拜帖过来。 他们瞧着我,就像是我将您藏起来似的,只差将我立时捉回去用刑逼问了……下次主子要是离京,无论如何也要带上我,没有您的京中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的!” 说着顿了顿,又忍不住好奇道:“主子您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没什么。”谢怀宁将头上的兜帽摘下,风淡云轻地道:“只是被长辈催着回了一趟家,去行及冠礼罢了。” “及冠礼?” 青竹一愣,他是当初逃难来了京中才遇上的谢怀宁,被救下后自愿来谢府做的杂役,对他的身世并不十分清楚,只隐约记得他似乎是南边哪个有钱商户家的公子:“主子是回了一趟江南?” 江南和南苗寨差的好像也不是很多。 谢怀宁想着,“唔”了一声,当做了回应。 青竹感叹道:“那这倒真是件大事。以前在我们老家,当地有些名望的员外乡绅都讲究这个,每次轮到他们家给少爷们办及冠礼,锣鼓鞭炮响的老远都能听见!主子现在又有官职在身,恐怕办得会更热闹吧?” 热闹吗? 谢怀宁又思索了会儿。 如果被苗岚送到百蛊窟看傀儡打架也算热闹的话。 他点点头,赞同道:“是挺热闹的。” 青竹听着,露出一点羡慕的眼神:“真想跟着主子去看看啊。” 谢怀宁上下打量了他会儿,见他模样十分真诚,思索片刻对他郑重地承诺道:“会有机会的。” 两人走到房里,青竹详细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与他说了,又将早些时候收到的拜帖交给了他,道:“前日沈将军带着手下将士已经班师回朝,除了三箱子北方进贡的奇珍异宝外,还带来了北边部族的归降书。 今上龙颜大悦,听说当即赏了沈将军一套三进三出的别院,又封他做了云麾将军,官至从三品,已快能和沈大人齐平了。” 谢怀宁并不意外:“沈将军本就是天生将才,只要今上肯用他,他的官途远不止于此。” 青竹似懂非懂,但是沈戎毕竟与谢怀宁交好,他得势,他作为谢怀宁身边的最亲近的仆从不免也觉得有些与有荣焉。 “若说这几日来我们府上找主子您的,和其他几家比,沈将军也是勤快得不像话。”青竹看着谢怀宁正在看拜帖,在旁边打趣道,“除了前日回京去见圣上,余下的一天半,将军来了没有三回也有两回,只差叫个人在我们门前守着了。” 谢怀宁把拜帖看完折了两折又收了回去,淡淡抬了眼皮问他:“你怎么知道沈家没叫人守着?” 青竹傻了眼:“这、这应该……” 话未落地,只听门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青竹讶异地看一眼谢怀宁,赶紧小跑着去了门前。 开门一探头,只见自家门口,一个这两日都已经被他瞧熟了的人影现在了眼前。 那人身高八尺有余,穿了一身墨黑色轻甲。一头长发用个银白发冠利落地高高束起,露出了张剑眉星目英气勃勃的脸来。 他似乎是从什么地方赶来,呼吸因为微微的急促而生出了团团白雾。 “沈将军?”青竹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向往屋子里谢怀宁那处看,嘴里喃喃,“您还真找人盯梢来了?” “什么盯梢?”沈戎却不承认,他狡黠一笑,手撑在大门的铜环上,神情落落大方,“这叫军事侦察。” 第10章 “所以,我这谢府倒成敌营,要叫沈将军把战场上对付北方部落那套用在我身上了?” 谢怀宁从屋子里出来,倚着长廊的栏杆,微微歪着头越过青竹看他问道。 沈戎见到谢怀宁,瞬间便笑了。他的眉目舒展着,浑身蓬勃的生气像是凌冽的冬日里最稀缺的那一道艳阳。 他对他扬了扬手上的酒壶笑道:“怀宁,我从北方带了酒来给你庆生,怎么也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 第五章 谢怀宁四岁生日那天,苗灵在带他去集市的途中被杀手袭击,他躲在山洞里,被姗姗来迟的南夷国国君派人找到后秘密送回了皇宫。 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苗灵。 姬赫南的人说她被叛党所害,剖了心扔在了乱葬岗,尸骨无存。而他留下来,竟摇身一变成了他膝下最受宠爱的六皇子姬爻。 所有人都以为他不记得,他也以为自己不记得。只是偶尔午夜梦回,他却还能梦见苗灵捧着一把风信子把他抱在怀里的温度。 失去母亲的痛苦因为年代久远早就渐渐模糊了,但是从那以后很多年他再也没有过过生辰——直到“姬爻”死了,他回到南苗寨又再次变回了谢怀宁。 寨子里的人对给他过生辰总有着出人意料的热情。 尤其是苗岚。她像是一点都不忌讳自己姐姐的死因,明明三十的年纪了,骨子里却还时刻散发出一种苗女天生而来的浪漫。 谢怀宁想起她在寨子里养着的一群面容青白狰狞的傀儡,眉头微蹙:只是这浪漫或许叫普通人是难以消受了些。 沈戎跟在谢怀宁身边,轻轻偏头看他。 他见惯了他穿着太医院医师官服的样子,这样一身利落的短打骑马装倒是罕见。 墨黑底面绣着祥云暗纹的料子将他面容衬得越发白皙,但却又不像是宫中贵人们那样被娇养出来如羊脂玉般温润的光泽,他的白仿佛刀剑出鞘时反射出的冷光,夺目而又冰凉刺骨。 “在看什么?” 谢怀宁推开门去拿暖酒的器具,随口问了一句。 沈戎替他将炉子拎起来:“我在想你这半年在京中是不是过得不好。怎么我在外打仗人还不见如何,你在这里却瘦了这么多。” 谢怀宁撑着手边的物件直起身子,抬了眼皮看过去。 他问道:“将军是还没放弃叫我随你去军营?” “如果怀宁觉得京中比军营好,我自然不会再提。”沈戎冲他挑眉笑道,“但是人的想法是会变的,万一这次我回来你已经改主意了呢?” 谢怀宁被他坦然自若的模样感染,淡淡笑着将手里的白瓷盆也塞进他怀里:“那将军就且再等等,若京中实在待不下去了,我一定第一时间投奔去你的亲兵营。” 这便就是拒绝了。 但既然话未说死,那就还有机会。 沈戎心中想着,因为意料之中倒也不觉得气馁,抱着一大堆锅碗瓢盆有的没的随谢怀宁一起去了院子里。 京中的早春难得有这样好的艳阳天,青竹搬来了炭和装满了熟食的食盒,沈戎便自觉地拿起火石在阳光下生火。 谢怀宁坐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支着下巴看着不远处的两人忙活。 好不容易等酒也温好了,菜也布上了,等沈戎坐到他身边,谢怀宁突然问道:“‘京中万千,吾心甚念’,将军后面写的是什么?” 北方的酒不同大夏,喝时如刀子割喉,咽下回味却觉醇香,辣的异常痛快爽利,沈戎尝过之后就爱上了这个味道。可他从没想过,这刀子割喉要是割出了血,那可就没了痛快只剩痛苦了。 他强忍着被酒呛住的滋味,用手握成拳狼狈地闷咳了好一阵,从喉咙眼里憋出几个字:“什、什么?” 谢怀宁被沈戎的动静吓了一跳,伸手替他拍背顺了顺气,疑惑地道:“将军写的信,自己倒不记得了?” 记得自然是记得。 只是回了府还没落脚就被赵秋娘逮住一顿数落,说的他是头昏脑涨恨不得满地找洞钻,这会儿是记得也想当做不记得了。 “唔。”沈戎握着手里的酒杯掩饰性地转了转,含混道,“就写了些营队里的事情……你没看吗?” 他常年在外领兵,风吹日晒,本就不算白皙的皮肤早就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寻常时候,类似于窘迫羞涩的情绪在这张脸上压根显不出半分来。 可如今这麦色里却不知是被酒还是被人硬生生逼迫得透出了点红色,望着真叫人稀罕。 “本想读完的,但临时碰上晏老夫人来访,便耽搁了。” 谢怀宁给自己也倒了杯酒浅酌了口,烈酒入喉,像是一把火直接顺着食道烧到了胃里,但只须臾,辣意散去,寒气消融,整个人登时就暖和了起来。 他轻轻呵了口气,眼神晶亮:“这是什么酒?” 沈戎见他不提信了,整个人稍稍轻松几分,伸手替他将杯子满上:“只是北方部落驱寒的一种常见的烧酒,用他们的语言叫做‘桑格’。 虽然不是什么顶好的贡酒,但我尝过就知道你肯定也会喜欢,回京的时候特意叫人搬了几坛子,随后就让人给你送过来。” 说着,又好奇道:“话说回来,这晏老夫人找你做什么?” 第11章 谢怀宁觉得经那一夜,朝中也没几人不知道他大半夜被请去叶府替叶家小公子治疯病了,索性掐头去尾,将中间能说的的简单与沈戎说了一遍。 沈戎听罢道:“叶鸣铮此人我少年时也曾与他见过几面,文韬武略,是个叫人印象深刻的惊才绝艳人物,只可惜生了变故。可如今已过去近十年,这样的病,连张御医他们都束手无策,怎么会突然赖上了你?” 谢怀宁指尖在杯口摸索了两下,似乎是想到什么,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或许是叶小公子与我投缘吧。” 沈戎并不觉得已经疯了的叶鸣铮能对谁投缘,这件事能与谢怀宁扯上关系,恐怕源头还是在晏老夫人身上。 他皱了皱眉,看着谢怀宁。 因为喝了酒,他的面色不再像之前那样白。些微的绯红色缓和他冷淡的神情,像是供在神坛上的神破了戒走进了尘世,灰色的眼瞳带着似醉未醉的水色,纵是无情也动人。 虽说老夫人精神矍铄,老当益壮,但毕竟也是到了这个年纪,若是她一旦去了,只怕偌大个叶府垮塌就在朝夕。他明白她是想走之前安排好她那叫人放不下的心尖肉,出身低微而又聪慧识趣、擅长医术的谢怀宁就是最好的人选。 若是万一、万一,日后叶鸣铮还有希望恢复清醒,那届时叶府重振便也指日可待。便是不成,凭借着与今上的血缘旧情,再加上有谢怀宁照顾,好歹也能叫他这样安稳一世。 这算盘打得千好万好,但是,她不该觊觎谢怀宁。 那是他放在心口熨帖地存放几百个日夜,连开口说一句思念都怕对方觉得唐突的人。 “投缘是两个人的事,若只一人一厢情愿,那就是孽债了。”沈戎皱着眉头,神情带着几分严肃地问道,“怀宁觉得呢?” 谢怀宁顿了顿,眼中的神情在读懂对方神色中认真后从轻松变成了的略带迟疑的思索。 他自然明白沈戎是真切地为他着想,但沈家虽然现在是朝中新贵,到底比不得叶家根基深厚。要真叫沈戎为了他求到今上头上去,只怕麻烦也不会比他去叶府看着那个小公子少上多少。 谢怀宁斟酌着回答:“虽然与常人有些不同,但也算不上叫人讨厌。”想了会儿,又补充道,“他府里养的几只宠物倒是很叫人喜欢。” 虽然最野性难驯的那只已经叫他弄瞎了,但是瞎了的吃了教训,说不定以后还会更可爱一些。 沈戎看着谢怀宁的面色,发现他的确不像是说谎,稍稍放下心来的同时却又有一种无法分辨的失落和醋意在胸口升腾,涨的他心浮气躁,喝起这烈酒都显得没滋味起来。 将酒杯换成酒碗,闷头喝了好几盏,不知不觉天色已渐渐晚了。 炉火烧的再旺,日头一落,夜风刮过天便又冷得厉害。两人都有些醉意,沈戎看着谢怀宁,一股莫名的冲动让他想将想了许久的话讲出来,但是支吾半晌,还是起了另一个话头道:“既然是办及冠礼,应当是长辈替你取了表字。怀宁取了什么?” 谢怀宁摇了摇头:“我的家里不兴这个。灵姨说我的名字是母亲取的,希望我安宁一世,寓意很好,不需要用表字来修饰什么了。” 沈戎点头,低低地念了几声他的名字,像是欢喜又像是难受,他望着他,忽然抿着唇道:“怀宁,我其实……我有话——” “我倒说沈大将军今日在军中怎接了个信就突然离开了,翻遍了整个沈府也没见着人,原是到我们小谢医师这儿打牙祭来了。” 他话未出口,却听墙上竟传来一道磁性华丽的声线将他声音截断。 两人抬头朝着声音来处望去,只见火红的锦衣衣摆散落在青瓦上,那人双手支着下颚也正低头看着他们。漂亮的狐狸眼里光华流转,昳丽招摇得像是百花园里最舒展盛放的那一枝芍药。 他从屋顶轻飘飘地跃下来,信步走到两人中间,伸手轻轻搭在了谢怀宁身上,唇角一勾,笑得眉眼弯弯。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佳肴美酒俱全,那再加我一个……沈将军不会介意吧?” 第六章 沈戎当然介意。 他看着花蝴蝶似的绕在谢怀宁身边的晏行舟,恨不得直接就起身送客。 但顾念着对方的身份,只能忍了又忍克制地开口:“好好的正门不走,九殿下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这翻墙的宵小行径?” 晏行舟挑眉笑着说:“宵小行径虽无耻,但管用。整个大夏都知道我仗着皇家子嗣的身份胡闹惯了,本参到今上面前堆了一书案,也不差这一件。” 谢怀宁将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拿下来,瞧着他风流恣意却也不叫人讨厌的一张脸,忍不住笑:“今日初一,按照惯例我记得九殿下应是要去宫中随太子一同用膳?” “可‘惯例’存在的意义,不就是叫人有朝一日来打破的么?”晏行舟顺势坐到谢怀宁身侧,气定神闲,“再说,谢府的风景这样好,来这里喝酒赏花可比在宫里陪我死气沉沉的三哥吃饭有趣多了。” 沈戎看着两人说话,把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与晏行舟到底也是相交于总角之年的情谊了,从前只觉得他玲珑心窍长袖善舞,怎么这么多年竟没察觉他原来是这样皮厚没眼色的人? 他想赶客,但是又实在没有立场,只能侧过身,把视线越过晏行舟投到谢怀宁身上,希望他能主持公道。 第12章 或许是那带着希冀的目光太沉,谢怀宁想装作不知也难。 他眼皮动了动,微微抬了几分,歪头朝院子中唯一的那株开了几朵可怜小花的梨树看了会儿,又看了看对面穿得花枝招展那人,似笑非笑:“殿下是御花园的姹紫嫣红看多了,没瞧见过梨树?” 青竹在晏行舟出现的时候,已经颇有眼色地赶紧又烫了一套酒器碗筷摆了上来,九殿下赞赏地瞧他一眼,拿起酒壶给自己也斟了杯酒:“也见过。” “但就觉得谢府这棵树格外好看些。”他笑吟吟地看一眼沈戎,意有所指,“沈将军你说是不是?” 谢怀宁顺着晏行舟的视线把注意力重新放到了沈戎身上。 沈戎被这两双眼盯得窘迫,只能暗恨将酒坛子“咚”地一声砸在晏行舟面前,借着笑意低声咬牙警告道:“听殿下说话败兴,难怪太子殿下之前让你去白鹭寺静修。您还是赶紧闭嘴吃酒吧。” 晏行舟自然听懂了对方的威胁,哼笑了声,倒也真的不再揪着沈戎那点还未挑明的心思打趣,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虽然两人来时打得都是为谢怀宁庆生的名头,但后面却变成了沈戎灌晏行舟酒。 可九殿下酒量虽不如沈戎,但又岂真是什么好相与的人物,一来二去两人交锋几次,反倒是小将军落了下风。 酒过三巡,谢怀宁实在受不住这无端压抑的氛围,找了个借口先从院子里出去透了口气。 青竹也不愿在院子里呆着,见他动作,紧跟着人,赶忙走了出来。 “主子,你说这九殿下和沈将军关系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啊?”青竹咋舌道,“我瞧着两人方才那互相灌酒的架势,你来我往、含沙射影,简直像是仇家。” 说着,又纳闷道,“可若是仇家又怎么会坐在一起喝酒呢?” 谢怀宁把骑马装换下来穿了身轻便的常服,淡淡瞥了他眼说道:“按照大夏律法,搬弄皇室是非者,割舌并处三年牢狱之刑。先前说的那个被太子割了舌头的太监你应该还没忘吧。” 青竹听了忙捂住自己的嘴,惊恐道:“主子!我知道错了,您可千万别告发我。我要是没了舌头,成了哑巴,您的日子该多无趣啊!” 谢怀宁听着青竹半真半假的哀嚎,脑海里却久违地浮现出了另一张寡淡而沉默的脸来。 那个人在他身边服侍那么多年倒是从没有过像青竹这样多的情绪,或许是因为天生的哑疾,他在自己面前总是安静得像是一座山,连呼吸声都克制得轻微。 垂下的睫毛动了动,系着盘扣的手微微停了下来,他低声嘀咕:“哑巴也没什么不好。” 青竹一愣,抬头见谢怀宁神情竟颇有几分认真,哭丧着脸喊了一声:“主子,您该不会真要拉我去割舌头吧?” 谢怀宁静等着他嚎了会儿,抬头望着他:“这次且算了,若有下次——” 青竹立刻乖觉站直了保证道:“绝不会有下次了!” 谢怀宁收回视线,刚准备出门,余光扫过屋子却见书桌侧面的架子上隐约摆了个什么物件,脚步一顿:“那是什么?” 青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拍了下脑袋轻声惊呼道:“啊呀,我怎么将这事给忘了!” 他绕过谢怀宁快步走过去,将架子上的东西轻手轻脚取下来放到了书案上,嘴上解释道:“那天夜里,就在您被晏老夫人派人接走后不久,奇门镖局便使镖师上门送来了这么个东西。我问里头装的是什么,对方说雇主未曾言明,只道送上府里,主人自会知晓。 可后来您回来的迟,第二日天不亮又告假走了,我也就没找着机会告诉您。” 那盒子约莫两尺高,四四方方由上好的黑色绸缎包裹着。抱着感觉沉甸甸的,但不打开从外面瞧也瞧不出名堂。 谢怀宁掂量了下,将绸缎拆开,掀了盖子。 只见幽微的烛光下,一件血红色的珊瑚正亭亭立在那木制的箱子里,散发出一种叫人挪不开眼的艳丽而又温润的光泽。 谢怀宁一怔,手指在那物件粗糙的纹理上轻轻摩挲了下:这是……东海红珊瑚? 可是晏行舟当初不是说—— “我要拿它当贡品。” 谢怀宁想起那双笑得像是狐狸的一双眼,微微困惑:既然从一开始九殿下就打算将这件珊瑚送给他,那在合意楼的时候,他为什么要骗他? * 再回来,却见院子里晏行舟早已伏在桌子上人事不知,两个空酒坛倒在脚边,碎片崩裂洒落一地。 谢怀宁走过去,见直挺挺地坐在另一侧的沈戎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低头看着面前的碗,唇抿得紧紧的,英俊的脸上颇有几分苦大仇深。 那碗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少许未喝完的酒,印着一轮镰刀似的新月。 他从青竹手里拿了披风给晏行舟盖上了,头疼问沈戎道:“我走后你们是又喝了多少?” 沈戎迟钝地摇了摇头,却没应话。 “还能起来走吗?”谢怀宁走过来试图扶他:“将军来这里可曾通知了下人接应,若是不曾,我就叫青竹去沈府——” “抓到了。” 谢怀宁话还未说完,却见一直呆愣地望着酒碗的沈戎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是一双常年在沙场征战才能打磨出的手,宽大的手掌里带着厚厚的茧和细碎的伤口,粗粝中却又充满了叫人安心的蓬勃生命力。 第13章 纵然意识已经不清醒了,他抓着他的力道却依旧轻柔,手指虚虚地环住他冰凉的皮肤,像是托着什么梦寐以求的宝贝。 谢怀宁顿了顿,或许是觉得号称千杯不醉的沈戎这个模样属实罕见,倒也没有觉得被冒犯,只是打量了他会儿,喊了一声:“沈将军?” 沈戎却再不做声了。握着他的手,头低低地伏在自己的臂弯上,呼吸绵长沉重,像是睡着了。 青竹站在一侧,左看看、右看看,见醉倒的哪个都不是自己能得罪的起的大贵人,求助地望着谢怀宁:“主子,您看这……” “殿下应是秘密出宫,此时也不好找人接应。沈将军府邸离这儿脚程也不短。”谢怀宁被酒气包裹,只感觉自己之前喝下去的酒也慢慢升腾起来,扰得他额心隐隐作痛,“先将人送去偏房休息,煮点醒酒茶,等他们醒了再说吧。” 青竹点点头,应了声“是”,小心翼翼地将晏行舟扶着送去了客卧。 谢怀宁自然是跟在后面陪着不肯松手的沈戎。 将人放到床榻上,拧着眉头瞧着连着手腕一同被攥住的袖袍,正思索着是直接将袖子割了还是将人叫醒更方便,却见那醉的人事不省的人忽地睁开了眼睛。 他深深地望着他,墨黑色的眼冷锐而锋利,像是把亟待见血的长枪,可当那目光落在谢怀宁身上,只一瞬,却又立刻变得温暖柔软起来。 他合上眼,将谢怀宁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轻轻呓语了句什么。 谢怀宁不想偷听来自酒鬼的醉话,只是他们离得这样近,那声音就像被夜风吹着强行送进他的耳边。 “抓到了。”他喃喃嘟囔着,“我的月亮。” 第七章 最后谢怀宁是封了沈戎的小海穴,借着对方手臂脱力的瞬间方才抽身离开的。 出来的时候,没走几步却见院墙的阴影处站了个人。那人微微后仰倚在墙面上,垂着头,望着自己被月色映照拉长的影子,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谢怀宁提着油灯走过去,昏黄的灯火照出晏行舟那张被风吹得微红的芙蓉面,开口喊了声:“殿下?” 晏行舟似乎是已在这里等了好半天了,听到谢怀宁的声音,便微微侧头看向他,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里未见丝毫醉意。 他朝他身后示意了下,问:“阿戎已经歇下了?” 谢怀宁和他对视了会儿,他没有问晏行舟为什么装醉,只是点头:“恐怕不到明日是醒不来了。”又想是回忆起沈戎醉后的情态,不由得蹙眉,“将军素来海量,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喝成这样。” 晏行舟闻言反倒扬唇笑了起来,狡黠道:“沈戎此人呐,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太刚直了些,半点不知变通,结果到头尽吃哑巴亏。” 谢怀宁瞧得了便宜还往另一人伤口撒盐的样子,点了点头赞同道:“自然不比九殿下。毕竟就连当年给您和太子殿下授课的两朝元老齐太傅都曾批字夸赞殿下‘心较比干多一窍’。” 这话是齐太傅批的不错,只是后面还跟了后一句,“奈何不在正途中”。 一本折子一路直呈到天子面前,寥寥数百字却写的是杜鹃泣血、振聋发聩,只差让人在末尾写上“教不了了”四个大字以明心迹。 “好啊,我算是听明白了,原来你是特意替阿戎到我此处打抱不平来了。”晏行舟挑了挑眉,道,“怀宁好偏的心。明明是你的沈将军先来寻我的麻烦,这会儿明着交手没讨着便宜,就来埋怨我的不是了。” 他哼笑了声,又重新靠回墙仰起头,轻轻拍了拍手边的位置:“不说扫兴的话,怀宁过来陪我看会儿月亮吧。” 新月如钩,只薄薄的一弯,被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遮了大半,更显得缥缈而不可及。 这样的月色实在没什么可看的,谢怀宁仰头瞥了眼,但也没拒绝,将灯放到窗台上,走到了晏行舟身边。 直到乌云将月亮整个吞噬,周围只剩一盏油灯在夜色中飘摇,晏行舟才又不疾不徐开口:“这段时间你不在京城,有些事许是还未听说。六日前,新上任的平安郡郡守陈守易在赴任途中刚到虎头山与辖地的交界处,便被山上的一帮土匪给劫杀了。连带着随行的护卫、婢女和妻眷,上下十七口,无一幸免。 消息传到宫里,今上震怒,已下令彻查此事。这两日沈戎凯旋,虎头山一案暂且被搁置,但再有几日,由皇家亲派的钦差应是就要走一趟,亲自剿匪捉人去了。” 谢怀宁问道:“今上想要派谁去查陈守易的案子?” 晏行舟笑而不语,谢怀宁看着他思索了会儿,一个想法浮上心头:“是——太子殿下?” 他有些惊讶:“但太子行径如此张扬,也不怕梁相反扑?” 谢怀宁当然明白,既然太子一党知道梁相心思,那天家绝不可能容忍他的棋子这样安安稳稳地去往平安郡,可这动作这样快、这样狠辣利落却实属叫人意外。 “你以为是三哥杀的人?”晏行舟微微摇头:“这回你倒是猜错了。三哥或许也曾暗中筹谋过,但此事却的确是匪盗所为。三哥接到消息的时候,陈家的车队已被洗劫过,陈守易躺在尸堆里,据说身子都已僵了。” 谢怀宁读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问道:“那太子殿下此去,是想做什么?陈守易身上还有他想要的东西?” 第14章 晏行舟后脑勺抵着墙壁,微微侧过脸看着他:“一封信。” “信?” 晏行舟颔首:“一封梁相亲笔写的有关于卖官鬻爵、想叫陈守易开发硝石矿的信。” “按照线报,这封信他应是随身带在身上,寸步不离。可如今陈守易人虽死了,这封信却莫名丢了。” 谢怀宁眼瞳微动,想通其间关窍轻轻笑了声:“那梁相此刻,恐怕是要食不下咽了。” “被陈守易的事情牵绊,梁相暂时顾不到你。但梁若泽此人本就懦弱而多疑,你作食客与他虚以为蛇总归不是长久之计……何况现在又多了一个叶家来搅混水。” 晏行舟提醒道,“叶鸣铮且不说,单单我那位姑奶奶,打年轻还是公主的时候,可就不是什么温厚慈爱的良善之辈。” 谢怀宁也不是不明白这些,但是走到这一步,他心里也有着自己的计较,若说脱身,也还得再找个契机。 晏行舟伸手掸了掸衣上沾上的墙灰,状似无意地道:“阿戎方才和我说到,他想将你带去军营。” 谢怀宁觉得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脑中还在想着别的事,便点头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那你知道……” 晏行舟站直了些,低头审视地看着谢怀宁的脸,似乎想从他的表情中挖掘出什么,“他爱慕你。”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无论是身份还是立场,这些话他说出来都是逾越。但或许那几坛子酒也叫他醉了,才叫他在此情此景下产生这样一种寻常绝不会有的,不清醒却又灼热不安的冲动。 可这冲动只蓬勃迸溅了一瞬,紧接着,便在谢怀宁平静的几乎称得上冷漠的脸上重新冷却下来回归沉寂。 “你知道。” 晏行舟静静地看着他,轻声开口。 又几不可闻地重复一遍:“你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谢怀宁想,沈戎应该是他见过的最热烈赤忱的人了。 他看着自己的时候,似乎每一个眼神和笑容都在表达他真诚而又笨拙的心意,他把自己的心放在手里捧到他的眼前,叫人想要忽视都难。 那谢怀宁你呢?你也心悦他吗?摆脱梁相后,你想要随他离开京中吗? 晏行舟看着对面有些神思游离的脸,下意识地想要追问,可仅剩的理智和傲气却又及时地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再也问不出半个字来。 夜风渐烈,吹得两人衣角猎猎作响。 晏行舟在凌冽的风中静静站了会,忽然呵出声笑,从容的皮囊重新穿回身上,仿佛刚刚短暂失控的那个人不是他一般。 他笃定道:“你不喜欢他。” 谢怀宁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无奈地看了眼晏行舟:“殿下什么时候也开始喜欢背后嚼人口舌了。” 他沉默了一下又解释般的说:“沈将军是很好的人,他不应该喜欢我。”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像他那样天真的好人。”谢怀宁缓缓细数道,“而且我是男人,不能孕育子嗣,若沈将军执意要和我在一起,只怕沈大人真要叫他活活气死。” 晏行舟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伸手从他头顶拂过,拿下一朵被风吹落的小梨花,半真半假打趣道:“那我也不是好人,又未曾想留过什么子嗣,这么说,怀宁岂不是配我正好?” “殿下也不是坏人,只是心中装的事太多,日夜忧思,慧极必伤——殿下今日来,究竟是为的什么?” 谢怀宁并不被他的话迷惑,只静静地站着和他对视,直到对面因为他的态度而渐渐敛住了笑意,这才收回视线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梁相虽派新夫人暗自拉拢交好沈夫人,但据我所知,沈大人这么久来却从未有过主动回应。” “沈将军更不必说,他与殿下自幼相识,您应是明白他心思单纯只在沙场,并不参与党派之争。这番试探,我也不知殿下问出了什么,但一两次便罢了,多了令他察觉,只怕会白白叫人寒心。” 晏行舟垂着眸定定看他。他素来见人三分笑,此时面无表情,平日里漂亮风流的一张脸竟也显得肃杀。 两人视线相错,可他却觉得谢怀宁先前的审视像是能够穿透他的皮囊,将他那些想要隐藏的东西强行摊开放在阳光下,叫所有的卑劣无所遁形。 他抿了下唇,想要说些什么,只是未来得及开口却听屋外传来几声哨响。晏行舟冷眼朝外扫过,又将喉咙滚动的话咽了回去,半垂着眼笑起来。 “怀宁宽心。沈家上下对今上忠心耿耿可鉴日月,我又怎么会有其他怀疑。今日我来,纯粹只是为你补庆生辰。怎么,他沈戎来得,我来不得吗?” 谢怀宁审视着他:“殿下的礼物不是早就让人送来了吗?” 晏行舟姿态洒脱从容,仿佛之前合意楼里那些话不是他说的一样,道貌岸然地改口说:“君子不夺人所好,那本就是要送还给你的东西,哪里算礼物。” 说着,往他的方向凑近些,把那淡白色的小花塞进谢怀宁的手里,笑吟吟地说:“这才是我的礼物。” 谢怀宁怔怔,被他的厚颜所震慑:“天底下,恐怕再没有人比殿下更懂得什么叫借花献佛了。” “鲜花配怀宁,礼轻情意重。”晏行舟却很满意,他虔诚地说,“这可不是其他的俗物能够相比的。” 第15章 这明明是歪理邪说,但是叫那样矜贵漂亮的人说出来,好像就变得叫人信服。 谢怀宁看他伸手按了下他的肩,认真道:“叶鸣铮的事是先帝亏欠叶家,现在我也无法替你说话。但若之后真有什么应付不了,便来宫中找我,届时我再来寻办法。” 言罢,没再听他回应,顺着先前哨声传来的方向,晏行舟一个轻巧的跃身,便从后院的院墙上消失了。 谢怀宁看着那道来去如风的绯色人影,直到彻底不见了踪迹,这才低头瞥了眼手里被强塞进来的梨花。 他的生日明明都过去了这么些天,也不知他们一个二个为他庆生庆个什么劲。 掩着月色的乌云不止什么时候又渐渐散去了,月色清冷,轻笼住了一院暗香。 【作者有话说】 9殿下:背刺情敌,我是认真的=v= 睡梦中被发了好人卡的沈戎:谁?是谁在骂我=皿= 谢怀宁:今天月色真美~ 第八章 沈戎醒的时候天还未亮。他掀被起身,见帘子外面青竹趴在小桌上,正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打盹,听见这边动静,头“咚”地一声磕到桌子上,整个人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揉了揉眼朝四周望了望,见到沈戎的身影,青竹一愣,赶紧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将军醒了!” 沈戎握拳按了按尚且钝痛未消的额心,哑声道:“什么时辰了?” 青竹道:“应是刚过寅时未多会儿。”说着倒了杯水递过去,瞧他紧锁的眉头,乖觉道,“主子叫我备着的醒酒汤还在外头炉子上煨着,这会用应是正好。将军可要喝一碗?” 沈戎正是酒后头疼的当口,也没拒绝。喝了手中的水,又在屋子里待了盏茶工夫,听外面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却见是谢怀宁端着汤壶进了屋。 他见了,忙快步走上去将他手里的东西接了过来,稀罕道:“都这个时辰了,怎么还不歇息?” 谢怀宁瞥他一眼:“若是歇下了,怎么好第一时间来瞧瞧沈将军难得一见的宿醉风采?” 沈戎被他笑话了倒也不恼,摇头笑了声,叹道:“这北方的桑格酒确实厉害,只是可惜,明明说送与你的,最后却全被我和九殿下糟蹋了。” 说着,又似是才反应过来,问他:“殿下人呢?” 谢怀宁似笑非笑道:“殿下不比你醉得实诚,亥时一刻就走了。” 沈戎一怔,瞬间明白了什么,怒极反笑拍桌骂道:“好他个晏行舟!” 谢怀宁低着头,将醒酒汤倒进碗里,淡声道:“九殿下狡黠若狐,寻常人想占他的便宜只会反脱一层皮。将军今日吃了个小亏,长个记性也好,免得日后在其他地方摔了跟头,那可就不是一碗汤水能解决的事了。” 他的声调不高,面容神情也稀松平常,沈戎听着却总觉得他的话中意有所指。 但不待他细想,温热的汤碗被塞进手里,扑面而来橘皮香气缓解了神经的抽痛,叫他一时之间忘了再去细细探究谢怀宁话中的深意。 他将那碗橘皮汤喝了,反应过来谢怀宁已穿了一身齐整的医师官服,问道:“你这是要进宫去?” “今日我在御药房当值。”谢怀宁颔首道:“且先前我向太医院告了半月的假,现在回了京,也该去销假了。” 又道,“沈府的下人已经备了马车在外面等了快半柱香时间,将军若是醒了酒,还是快去看看吧。” 沈戎托着汤碗的手指微僵:“来的该不会是——” “是沈大人手下的那个老管家。”谢怀宁望着他,神情悲悯,“他还替大人给将军你带了句话。 他说,等今日下了早朝,大人想要与你父子俩一起,好好去沈家祠堂谈谈心。” 沈戎闻言,只感觉脑子里刚刚才止住几分的痛意突然间更加激烈了起来。 谢怀宁虽然知道幸灾乐祸不是什么君子行径,但是瞧着沈戎的神情实在忍不住,闷着笑道:“看样子,沈家的确家教甚严。即便将军已经官至从三品,夜不归宿也是重罪。” 若只是夜不归宿,当然罪不至此。但是夜宿在他挨了几顿鞭子也死不松口非想要娶回家的男人家里,那就真的是罪不可赦、罪加一等了。 看样子另外立府的事也要立即提上日程了。 沈戎看着谢怀宁因为忍着笑意而愈发显得熠熠生辉的眼睛,胸口情绪鼓胀满溢,心中无奈却又奇异地感觉到安宁。 他放下碗,从怀中摸出一个牛皮包裹递给谢怀宁,道:“昨天本就想给你的,只是殿下打了岔便给忘了。喏,生辰礼。” 谢怀宁迟疑地接过,把包裹拆开,只见棕色的皮革下躺着一只约莫一尺长短的□□。熹微的光线下,那锐利的菱角弧度和血槽折射出的沉黑冷光越发显得寒气迫人。 “北方最大的部落里,王室把控了一处玄铁铁矿,据说用那块矿中玄铁做出的兵器吹发立断,锐利无比。我曾意外得了一块,便专门打了——咳,便托别人专门打了一把军刺。” 沈戎偏过头轻咳了声,此地无银般地解释:“这军刺与我来说太小了些,送你防身正好。京中虽不比战场明面上战火硝烟,但暗地里的危机龌龊却更难抵挡。留一把趁手的武器在手边,若真有意外,也能出其不意防范一二。” 明明的冰凉的兵器,谢怀宁握在手里却觉得隐约发烫。 第16章 他能看见沈戎脸上极力遮掩,却因为紧张而依旧流露出来的些许不自然的局促,也能听懂他强行咽回去的未尽之言。想要拒绝的话犹豫了须臾,终于还是没能说出口,他将军刺收了起来,浅浅点头道:“多谢将军。” 见谢怀宁将礼物收下,沈戎神色明显松快不少,他笑着摆了摆手:“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你喜欢便好。”又稍稍理了理衣角的皱褶,说道,“管家还在外面等我,今日便先回去了。过几日等你休沐,我再来找你。” 谢怀宁应了一声,见人疾步匆匆地离去了,站在桌边,又把手上那兵器拿起来看了许久。 铁是顶好的玄铁,做的也算是精巧。但是比起做了一辈子打铁活计的老铁匠,这军刺的制作手艺明显还能看见些许初学者的生涩。 不值钱? ——能叫今上亲封的云麾将军用领兵打仗的手亲自做这样一件东西,世上恐怕也没有几样东西能比这样赤忱的心意更加值钱。 只是这样值钱的物件给一个两手空空,身无分文的人,到底是太奢侈了。 谢怀宁抿唇,沉思之后,还是将那军刺收好拢进了袖中。 到太医院销完假还不到辰时,谢怀宁拿了牌子进宫赶去御药房,与前一夜当值的同僚做交接。 去的时候赵吏目还在睡着,被叫醒时愣愣看着谢怀宁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打了个哈欠起了身,睡意朦胧地嘟囔:“我怎么感觉才刚闭眼没多会儿,这都天亮了?” 谢怀宁低头点对着药材,问道:“昨天夜里是哪位贵人出诊?你怎么累成这样。” 赵吏目摆摆手道:“张御医手上都空着,贵人出诊哪轮得到我?是皇室的围猎日子近了,最近一直有人来来御药房里提前筹备配药,仅仅昨天晚上,就有好几个宫里派了人过来。夜里当值的只我一个,光是上上下下爬高爬低拿药材,那就折腾了半宿。” 谢怀宁稀奇道:“他们怎么不在白天过来?” 赵吏目讪笑道:“贵人们心思谁说的准,他们想晚上来还能阻着人家不成?” “据说这次会有南夷国派使者来朝贡,顺道参加围猎,是以规模比以往都要大,恐怕到时候太医院里不当值的医师都得跟着。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去看过围猎,谢吏目你呢?” 谢怀宁点着药材的手未停,抬头笑了笑:“自然也未见过。” “也是。”赵吏目点点头,看着谢怀宁还不比自己瞧着结实的小身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正好,这次也叫我们长长见识。” 说着,又打了个哈欠。这次他也不再寒暄客套,将手里的药房钥匙交过去,拍了拍脸醒神,走出了御药房。 赵吏目走后不久,白天一起当值的其他两人也到了。 年轻的那个见谢怀宁已经在对账,便拿了块抹布过来帮忙擦柜子,随口问他:“听张御医说,你前些日子是请了长假回去探亲?江南那么远,你怎么不想着将亲眷都接到京都来。” 谢怀宁想着苗岚那张自由散漫的脸,摇头道:“京中规矩多,不方便。” “倒也是,京中贵人多如牛毛,万一冲撞了哪个,说不好就是全家遭殃,不如南边自在快活。”年纪大的那个点头,看一眼谢怀宁,探究道,“不过老夫认得的南方人,说话多多少少都带着些乡音,谢吏目的官话怎么说的这样好?” 谢怀宁回答:“以前家中要求严,专门请了先生教导功课,其中一位教习先生是京中人,大约是那会练习了一些。” 对面讶异又难掩一丝轻蔑地点头刺他道:“没想到江南小小商人之家也有如此远见。” 谢怀宁意外地抬头他一眼,笑了笑,也不做口舌之争,继续核对药材。 那老头见他不接话,自觉得无趣,又四处溜达了圈,便径自回了后面的耳室休息去了。 年轻那人见人走了,凑过来小声道:“别介意,王吏目前几日在梁相那里触了霉头,这是不晓得从哪听说你是梁相府里食客出身,拿你泄火呢。” 谢怀宁心底猜测梁相发怒应是与陈守易之死脱不了干系,刚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外面一阵脚步声,竟是御前伺候的大太监孙公公领着几个小太监带了张药方亲自来配药。 年轻人将孙公公迎进来,扫一眼他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问:“这是今上……” 孙公公横他一眼,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道:“刘医士莫多言,按着方子抓药就是,动作麻利些。” 话音未落,一掀眼皮把视线移到后方,居然见到了谢怀宁。他先是一怔,随即竟是一改先前傲气跋扈的样子,笑容满面地走近问候道:“好几日不见,谢吏目这是省亲回来了?” 孙公公是皇帝身边惯用的大太监之一,刘医士在太医院这么久,除了头上的那几个御医,可没听过他在他们这些人有过这样亲切热络的语气。 抓药的手一顿,忍不住用余光看了看谢怀宁。 但谢怀宁虽有意外,脸上却依旧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对着他微微地颔首喊了一声:“昨夜刚回京,难为公公挂念。” 孙公公冲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的确是有人挂念,但却不是奴才。您瞧这方子,正是前些日子您给奴才配的那服润肺茶,今上尝了很是喜欢,一连饮了几日。太子殿下今儿个早上也特意问了您的名字,说日后要奖赏吏目呢。” 第17章 谢怀宁侧头,视线从刘营手里抓的那些药材上掠过,见果然与自己给的那张半分不差,收回了视线微微欠身拱手道:“只是区区之事,下官不敢邀赏。” “谢吏目过谦了,贵人的赏可从来不是邀来的。能叫天家记住,得到他们的赞赏,那就是天大的本事。是吏目的福气到了。” 孙公公从刘医士手中接过药包,笑眯眯地道,“若是以后吏目平步青云,千万别忘了我当初举荐的功劳就是。” 说罢,朝着他一点头,领着身后的人转身快步又走了。 谢怀宁目送着他人离去,不知想到什么,眉头微微锁了起来。 刘营等人彻底走远了,好奇地凑过来,半是艳羡半是试探:“谢吏目这可真是深藏不露啊,进宫这些年,我还没有见过几次天颜,你都已经给圣上开方子了。” 谢怀宁摇了摇头,淡声道:“那润肺茶原是开给十一殿下宫里的宫婢的,只是后来不知怎么叫孙公公拿去了,现如今竟又呈给了今上。你方才亲手抓得药也能知道,都是些寻常东西,哪有什么值得念叨的? 孙公公在宫中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说的那些听听就罢了,何必当真往心里去,贻笑大方。” 刘营本来心里嫉妒,但是见谢怀宁清醒通透不卑不亢的样子,那点浅淡的酸意转个念头也就渐渐消散。 太医院里没有朝堂上那么多无聊的尔虞我诈,刘营心中不藏事,又与他说了几句他离开时宫中的趣事,便自己干活去了。 在御药房当值素来清闲,摆弄摆弄药材,看看医书,半日很快便也就过去了。 下值的时候已近午时,谢怀宁一夜几乎未睡,正是困乏的时候,盘算了会儿,绕了小道想要快点回府休息,只是刚路过小花园,却见花园尽头的假山旁,竟有两道身影正一前一后站着,似乎是在说着什么。 穿红衣的那个,眉目昳丽身姿卓然,说话时带着三分笑意,自有一番矜贵的从容不迫。 而在他身边站着的,穿了一身玄黑底绣暗金四爪龙纹锦衣与他身量相仿的,则是个极高大英俊的男人。 眉如剑,目如星,刀劈斧刻的冷峻容貌瞧上去分明还很年轻,气质却沉稳肃杀不似寻常。他微微低垂着眼,神色被正午的艳阳笼着,侧脸轮廓逆着光折射出淡淡白色光晕,刺在旁人眼里反倒越发显得冷厉。 他在此处只静静站着,便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刀,整个人锐利迫人,仿佛容不下半丝柔润温软。 谢怀宁仿佛被他自身所带的压迫感刺到似的微微眯了下眼睛,正犹豫着是不是应该转身去走另一条路,但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那边两人突然停下了交谈,同时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出来。” 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摄人冷意,谢怀宁叹了口气,不敢违逆,只能慢慢从廊庭的柱子后面走了出来。 踱步挪到两人面前,他也不看他们,略略欠身拱手行了一礼道:“下官不知太子殿下、九殿下在此闲趣赏花,路过惊扰实属无心之失,还请两位殿下宽恕。” “别人若是冲撞了太子,说的都是请求责罚,这人倒好,好话不说一句开口便是要人宽恕。”晏行舟笑吟吟地看一眼谢怀宁,又望着身侧的晏凤珣,半真半假地打趣道,“三哥,你说这小医官是该罚还是不该罚?” 晏凤珣却没有作声。 他只是低着头,静静地审视着谢怀宁。许久,直到谢怀宁都忍不住抬眼回望他,他才淡淡收回了视线。 “你说的事我同意了。只一点。” 晏凤珣突然对着晏行舟开口道,明明他的视线已经离开,但谢怀宁却莫名觉得他还在注视着他,叫他心脏有一种叫人攥紧的轻微不适。 “这次随行带着的人……” 晏行舟也似乎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先前的笑意敛了些许,他皱着眉头面色微凝:“三哥?” 谢怀宁轻轻呼吸,却见那双漂亮的凤眼重新将视线落到了他身上。薄唇微动,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要他。” 【作者有话说】 太子:我要看看哪个狐媚子勾引我弟弟。 一段时间后。 太子:9,快来见你皇嫂。ヾ(▽)ノ 9:?别叫我9,我想叫你666 ヽ(`Д)︵ ┻━┻ ┻━┻ 谢怀宁:不知道说啥,就祝大家七夕快乐吧o o 第九章 虽然在市井传说里,提起姬爻就必然离不开晏凤珣,两人仿佛一对当世双子星,常常有好事者将他们作为大夏和南夷的未来继任者放在一块比较,称他们是一生宿敌不死不休。 但实际上,在前江之战前,谢怀宁甚至从未见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大夏太子。甚至就连他到大夏任职这么久,由于他品阶低,当值之地离东宫甚远,在太医院这些年也从未正面与他相遇过。 所谓宿敌,就更是无稽之谈。 痛恨姬爻的人数之不尽,要说把他当做敌人,萧贵妃和大皇子姬钺当属其中之最。比起他们,晏凤珣与他的那点立场敌对又算的了什么? 他们在战场上刀光剑影不错,但至少输赢都光明正大。 谢怀宁看着晏凤珣离去的背影,漫不经心地想着,一侧头,见晏行舟竟还没走。 他站在香樟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照射下来,将他的面容映照得割裂斑驳。 第18章 谢怀宁疑惑地喊了一声,“九殿下?” 晏行舟似乎也是在看着他,但背着光,让人一时拿不准他确切的表情。 须臾,他的声音传过来,许是声线太过于华丽,叫人乍一听竟也分辨不出什么别的情绪:“刚才为什么不拒绝?” “殿下是说陪同太子前往虎头山一事?” 谢怀宁看着他,有些惊讶,“我以为太子只是告知,原来竟还能拒绝么?” 当然不能拒绝,只是—— 晏行舟看着谢怀宁那张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脸,无奈地笑了下。 他心中清楚,这件事同意与否并不在谢怀宁。但是在晏凤珣看向谢怀宁那一刹那,不知怎么,却有一种难言的抗拒涌入胸口,让他对逆来顺受的谢怀宁竟忍不住起了迁怒似的怨怼。 皇宫这么大,平时找也找不见的人,怎么好好的,就突然出现给撞上这当口了呢? 晏行舟自嘲地暗自轻叹了声,将不该出现的情绪迅速收敛干净朝他的方向走过来,缓声同他解释道:“今年天寒,平安郡受雪灾所苦比往年更甚,郡内的灾民流离失所、泛滥成灾,在此之前已有不少流民自郡内流窜至京中。 父皇担心事态继续发展,平安郡会如同前岁的利都一般,滋生爆发疫病,是以此次三哥去,除了调查陈守易一事外,更重要的就是将宫中的御医带去,协同郡内的大夫共同义诊布药,示皇恩浩荡,以安民心。” 太医院里总共只有那些人,除却皇帝、娘娘们用惯了离不开的张、钱、李三名御医,剩下还能拿得出手且又为太子信任的,也就寥寥无几了。 “既然此事今上早有筹谋,想必随行人选也不至于悬而未决拖延到今日,”谢怀宁直白地问道:“原本选上的太医如何了?” 晏行舟为谢怀宁的敏锐而感到惊叹,赞许地看了他一眼,道:“三哥本已定下带上刘太医,上报的折子都已拟好,后日便要出发。谁知今日清晨,刘太医在外饮酒归家途中,一时兴起竟失足落了水。这会儿寒邪入体,人高热不退,尚且还未清醒过来。” 谢怀宁怔怔,从晏行舟的语气中几乎是瞬间推断出了他未明说的言外之意:“是梁相所为?” 朝堂之上,以太子、九皇子为首的太子党与以继后、荣国公、梁相为首的十一皇子明争暗斗多年,早已成水火之势。这次陈守易一死,彻底断掉了梁相平安郡的念想,纵然种种证据已经表明是个意外,可他还是觉得是晏凤珣推波助澜,暗恨在心自然也不会善罢甘休。 而且陈守易手中有他的把柄,有关于他的事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太子本人动不得,他手下的刘太医倒是替他受了这无妄之灾,成了继后一派杀鸡儆猴的替死鬼。 谢怀宁想起此前孙公公的话,前后串联了起来,若有所思道:“所以太子是借公公的口,做了这一出戏。” 晏行舟不知道孙公公的这一茬,听他低声自言自语,问道:“公公又怎么了?” 谢怀宁笑了笑,抬眼看他道:“九殿下是觉得方才太子在你面前提点我,只是一时凑巧?” 晏行舟不是蠢人,经谢怀宁一说,瞬间明白过来。 他的眸子微微眯了下,咬牙笑道:“我说这么大的地方,三哥同我怎么就从朝阳殿走到了小花园,原是他知道这是御药房出入的必经之路,所以特意在这等着守株待兔?” “殿下可相信,只怕不到两个时辰,今日御药房中所发生的一切就会传到梁相耳中,”被比作兔子的谢怀宁也不恼火,只微微笑了下,极轻地开口说:“太子这是想叫梁相自己做局,好叫他能理所当然地顺水推舟以成事。” * 实际上,别说两个时辰,几乎是谢怀宁前脚刚到府里,还没等他用完午饭,梁相府中的下人便过来递了帖子,说是请吏目到相爷府替夫人看诊。 青竹看的纳闷,一面替谢怀宁收拾医药箱,一面忍不住道:“这不过是妇人孕中的寻常看诊,怎么这般急,连饭都不叫人好好吃了?” 但谢怀宁心中已有准备,此刻也不意外。将碗筷放下,对青竹说了声“慎言”,便随着前来报信的下人一同去了相爷府。 但奇怪的是,梁相竟真的不在府里。 相爷府的新夫人是荣国公府的表小姐,姓柳,闺名唤作杏瑶。虽不是嫡系,但也是自幼被寄养在荣国公府里,被继后领着教养过一段时日的,二十出头的年纪,水嫩得如同初绽的花苞,容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纵然大着肚子也依旧不损她风韵。 谢怀宁替她诊脉,片刻,问道:“左手弦而数,右部涩且弱。夫人近日来是不是时常头晕?” 柳杏瑶点头道:“确是如此。原本还未在意,只当是孕中反应,但不成想拖了几日反倒越发厉害,这才托相爷使人将小谢大人请了过来。” “病发心脾,夫人是忧思过重郁结于胸,才以至于此。”谢怀宁将手收回,看着她道,“夫人最近可是遇到什么难解之事了。” 柳杏瑶眼眸微微闪烁了一下,继而笑道:“都是妇人所见,平常天地只在这相府一亩三分地中,哪能有什么上的了台面的忧思?”说着,朝身旁侍女看了眼,“怎么不去给谢大人倒茶?” 侍女应了声“是”,提着茶壶刚要倒,柳杏瑶却又伸手将她拦住了。掀了盖子试了试热气的温度,皱眉呵斥道:“蠢丫头,水凉成这样怎么待客?还不去换一壶来。” 第19章 那侍女闻言,略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柳杏瑶:“可留夫人一人面见外男,若相爷知道……” 话未完,见柳杏瑶柳眉倒竖面色不虞道:“谢大人是大夫,又是相爷信任栽培出来的人,你这话是不信他还是不信我?院子里面守着几个护卫听动静不够,差你一个盯着吗?还不滚下去!” 侍女被骂的脸色发白,到底没敢反驳,拿着茶壶赶紧出了门。 谢怀宁看着那侍女的身影走远了,重新把视线落到柳杏瑶身上:“夫人怀着身孕,不应为小事发这样大的脾气。” 柳杏瑶:“身边都是这样的蠢货,用着不顺心,怎么能不叫人生气?” 谢怀宁道:“以往过来的时候,夫人身边的女婢似乎还不是这位。之前那位姐姐呢?” 柳杏瑶眼神微动,淡淡道:“难为谢大人还记得她。小香是我还没进荣国公府时就陪着我的丫鬟,虽不伶俐,但忠心耿耿,跟了我十多年。不过可惜,以后大人是见不到了。” 谢怀宁惊讶道:“怎么?” “前些日子,相爷说府里丢了个重要的宝贝,查来查去竟怀疑到了我头上。那东西的确在我此处放了半日,可没多久我就原物送还给了相爷。相爷找见我,偏说东西被人拓印去了,手里就算是原本那也如同赝品。 小香不忍见我受辱,便说是她不小心见了传出去的。就在这儿,谢大人身后那根柱子,她一头撞了上去。相爷不许给她请大夫,她生生熬了一夜,就这么没了。” 柳杏瑶撑着后腰走过去,抚摸着那根柱子,“可下人擦得干净呀,当日那么多的血,今日再看,竟是丁点痕迹都没能留下来。” 谢怀宁回望着柳杏瑶,见她低垂着眉眼,靠在柱子上平缓了会儿又继续说道:“可我后来反复回忆,却始终想不通。那东西虽是放在我屋子里,但我一直妥帖保管,没有旁人见过,怎么好好地竟走漏了风声。难不成是进了贼?” 柳杏瑶回头望向谢怀宁,眼神阴郁:“但相爷府邸守卫森严,若无传唤无人可入内室。谢大人你说,寻常宵小又怎么进的来呢?” 谢怀宁沉默片刻,轻轻问:“夫人是怀疑我?” 柳杏瑶深深望他。见他白皙得近乎冰冷的脸上一双深灰色的眼,凝视着别人的时候,淡漠而慈悲,便是铁石心肠也要动了心。 许久,弯唇笑了:“不,我还是想告诉小谢大人,有的人呀,穿得光鲜亮丽,看着像是个人了,但是在真正的贵人眼里,她依旧还是个宠物、是个牲口。贵人高兴了叫你活,你就能活,贵人不高兴了叫你死,你就得死。 相爷那宝贝究竟怎么丢的,是谁丢的,我如何想的不重要,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怎么想的。至少现在,比起我,相爷还是更相信你。” 她缓缓踱步回来:“自从去岁我有了身孕,相爷流连红粉美人地,心思早已经不在府中。听闻今上身体欠安,相爷献上的几枚灵药甚得帝心,有流言说今上有意封他为侯。” 柳杏瑶抚了抚肚子,压低了声音,侧在谢怀宁耳旁意味深长地道:“相府无男嗣,我看过几位郎中,都说肚子里这回是个男胎。若相爷封侯,那我儿就是未来的小侯爷。儿子像娘,他必然不会如同他爹那般糊涂,猪油蒙心不知谁是明主。” 谢怀宁微微掀了眼皮,却见她低垂眼眸望着他,一张柔美的脸上笑意温婉恬静。 “谢大人你说,如果能做侯爷唯一的母亲,谁还会去稀罕做什么三妻四妾里头不得人心的大夫人呢?” * 谢怀宁出府时,下人已备好了马车在外候着。 上了车,悠悠行了半柱香,却见外面景色越来越荒凉,等再停下,已是荒郊野外,目之所及,只有另一辆更奢华些的车马停在个野塘边,旁边除了一名侍卫,还站了个着紫色锦衣的中年男人。 谢怀宁也不觉得意外,收回视线,将车帘放下。见车停稳了,便下车走了过去,拱手行礼道:“卑职见过相爷。” 梁若泽单手背在身后,似是正在看着水面风景,听见谢怀宁的声音,这才缓缓转了身。 慢条斯理地上下将他打量一圈,冷笑道:“‘卑职’?怀宁近来风光无限,京中天潢贵胄竞相对你施以青眼,只怕日后另攀高枝平步青云翻到我头上去,叫我见了你都得这样行礼了!” 谢怀宁闻言,立即单膝跪道:“相爷明察,您对卑职的栽培卑职时刻铭记,卑职对您也是绝无二心!” 他一顿,又道:“且几日前我回家探访,见家中上下多亏相爷庇佑才能几年顺风顺水,卑职不是不识好歹之人。 卑职可以性命起誓,若有一日背叛相爷,愿受断骨削筋、万蚁噬心之刑。” 梁若泽眯着眼睛看了会儿他,眼中阴翳未消。 他走过去将谢怀宁虚扶起身,温声道:“怀宁是本相选中的人,本相自然知道你不是这样忘恩负义的品性,快起来,跪着说话像什么样子——先前见过夫人了?” 谢怀宁顺着他的力道起身,谨慎道:“许是即将足月,夫人忧思过重,以致脉象紊乱。卑职已开过宁神的方子,想是静养一番则无大碍。” “夫人的忧思可不是因为怀着的那孩子。”梁若泽笑了笑,看着他谆谆善诱道,“她就未对你说些别的?比如她身边的那个贱婢是怎么死的?” 第20章 谢怀宁面色犹豫,没有应声。 “那就是说了。”梁若泽捕捉他神情的变化,冷嗤了声,松开谢怀宁,抬手挽了挽袖口,“我相府好吃好喝地养着她这么多年,便是其他小户家的小姐也未必有她这样好的吃穿用度,竟敢背叛我,吃里扒外的东西!怀宁啊,本相真是寒心!” 他说着,掷袖踱步两圈,又话锋一转道:“但她死之前,夫人一直喊冤,求我给那贱婢寻个大夫。我了解自家夫人,那样的神情的确是不知情。 这事已经过去好几日,我最近偶尔想起夫人那副哀切的样子,又忍不住心里生出些后悔。虽说不可能,可万一万一,真的是本相错怪了那丫头呢?若真不是她而是别人呢?” 梁若泽朝身旁的侍卫看了一眼,侍卫上前,拿出一个拇指长短的木匣。他打开那木匣,然后朝谢怀宁递了过去。 谢怀宁垂眸往那木匣里看了一眼,一粒蚕豆大小的暗褐色药丸正躺在鲜红的绸布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苦腥味。 “高处不胜寒,怀宁你也知道,站在我这个位置,便是走错半步恐怕都会掉进无底深渊,永世不得超生。本相并不想怀疑你,但万事小心为上策,你素来聪慧,想必也能明白我的苦衷。” “卑职明白。”谢怀宁伸手将药丸拿起,看了一眼梁若泽,也并未多犹豫,说了一句“愿为相爷排忧”后,张嘴便咬碎咽了下去。 梁若泽看着他将药含入口中,又叫人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完全吞咽进去后,脸上这才终于是有了些笑模样。 他拍了拍他的肩,道:“怀宁放心,这药丸也不是什么毒药,吃了它后只要每月能辅之一枚清心丸,药效相叠,就是多少达官贵人们求得求不来的能延年益寿的好东西。 你也不要怪相爷疑心,实在是陈守易在赴任平安郡的途中死的太蹊跷,若真只是万分之一中的那个意外倒也罢了,若不是,不找出泄密之人,我实在是夙夜难寐啊。” 谢怀宁被药丸古怪的味道呛得轻咳了两声,抬了眼皮看着梁若泽,脸上浮现出了些浅淡的惊讶:“陈守易死了?”又一停顿,恍然道,“他竟也是相爷的人?” 梁若泽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茫然实在不像是作伪,轻叱道:“平安郡守是朝廷命官,怎么能说是本相的人?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朝天拱了下手,“那是是当今圣上的臣子。” 他收回手,走到谢怀宁的面前:“可你说,无论他是谁的臣,好好一个人,在这样的太平盛世里,怎么就这么好端端、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自己的辖地里。” 谢怀宁低下头,顺着他的话问:“梁相的意思是?” 梁若泽幽幽开口道:“今上已经下了令,太子不日将启程前往白阳县虎头山,彻查陈郡守被害一事。此行除随行护卫外,他将会从太医院带一名御医共同前往。可这御医人选……听说至今还未选出个头绪。” 谢怀宁:“您想让我随太子前去?” “不,是你要想办法,叫太子自愿带你前去,然后给我从那土匪窝里的贱民手里……找一样东西带回来。”梁若泽盯着他:“听说今日孙公公过来传过话,说太子很是欣赏你。” 谢怀宁神色略顿,对面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迟疑,问道:“怎么?” 谢怀宁拱手道:“不敢隐瞒相爷。今日我在御药房当值,回来的路上,曾在宫中遇见过太子殿下。” “哦?”梁若泽似有些意外,追问道,“太子说了什么?” 谢怀宁摇头:“并未说什么,只是盯着我看了片刻,询问了我的名字。” 梁若泽闻言,心中一动,眯眼又审视了一遍谢怀宁。 他虽已认识他三年,按理说早该看惯了他的容貌,可每次见面他也还是不得不再次惊叹于谢怀宁这 幅皮囊的精妙。就算拿京都最具艳名的花魁廖小小做比较,那副烟视媚行的样子放在他身旁也立即落了俗套。 当年谢怀宁年岁小的时候,雌雄莫辨、貌若好女更是叫人心驰神往。很难说他能一眼就选中将他收作食客,是不是存了些不可告人的爱美之心。 若不是后来谢怀宁长开了,不复少女柔美模样,他又实在不好男色,说不准他还不舍得将他放到宫中去做什么医官。 “怀宁虽是男儿身,倒真是长了张绝色的美人面。”梁若泽捏着他的下巴将脸抬了起来,眼神中的情绪似赞叹又似轻蔑,“英雄难过美人关。要是你有心用这样的一张脸去接近别人,无论是谁,恐怕也无法抵挡。” “哪怕是太子?” “哪怕是太子。” 梁若泽凝望着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突然感觉心痒难耐。他明明从未肖想过男人,这会儿却像是受了蛊惑一般,微微低头,不可遏制地想要凑近,尝尝看那张淡粉色的唇瓣是否一如看起来那样甜蜜。 可还不等他靠近,却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刚劲的风声,身旁已被他赶远的侍卫脸色骤变喊了一声“相爷小心”,梁若泽身子一顿,还来不及反应,只见眼前突然一片昏黄,整个人竟是被什么庞然大物从侧方整个儿撞飞,险些摔入塘中。 “放肆——” 侍卫暴呵一声,手按在佩刀上就想将那物劈开,只是还未将刀彻底拔出,却又另一人将他手背紧紧按住。 侍卫从没遇过这样的阵仗,看着面前高大的黑脸汉子目眦欲裂:“大胆,你可知你的畜生伤的是谁?” 第21章 “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主子似乎快要掉进水里了。春日水凉,今天清早落水的刘太医还未清醒,前车之鉴,兄弟还是先将你主子拉回来再说吧。” 叶勇皮笑肉不笑地朝着身后努了努嘴道,“我家这位是叶府的小少爷,若是您家大人伤的重了,回去我府上禀告晏老夫人,老夫人自会请张御医亲自去您主子床头替他医治。” 说着,又微微一顿,咧着口大白牙,朝面前那被侍卫狼狈掺起来的人影笑道:“又或许,梁相也同意这只是场意外,愿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我们老夫人一个面子,与叶家化干戈为玉帛?” 梁若泽扶着腰,五脏六腑错位般的疼痛让他几乎生生呕出一口血来。他为官这么多年,朝堂之上都是暗自龌龊,何曾有人敢在明面上给他吃过这样的苦头。 偏偏叶家的这个疯子敢! 他怒意蓬勃地看向正摸着那独眼大虫的后背,神情阴郁嗜血地与他对视的俊美男人,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叶、鸣、铮!” 可叶鸣铮却不理睬他,他只森冷地盯着他看了会儿,然后扭过头,把脑袋低下来,凑到了谢怀宁的面前。 他嗅了嗅他,原本清冽的味道里似乎因为沾染了其他人的气味而变得似乎有些浑浊,叶鸣铮退后半分拧了拧眉头。 “谢怀宁,你骗我。” 他眯着眼不满地看着谢怀宁,棕黄色的眼睛一眨不眨。他开口,话声中掺着丝丝喑哑的低音。 危险而又执拗。 “这么些天,怎么从来也不见你再去叶府看我?” 【作者有话说】 叶鸣铮:猫猫哭哭 梁相(扶着老腰,咬牙切齿):……呵,可真是好大一只猫。 第十章 谢怀宁将手里涂了药的银针笼回袖中,他却并不看叶鸣铮,反而偏头扫了眼他脚边站着的那只长满黄黑相间斑纹的庞然大物,微微停顿,然后越过他走向了梁若泽。 “相爷!” 梁若泽阴沉着脸将他推开。 他纵横<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十数年,就算当年落魄时,也未曾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何况现在早已经位极人臣。 本想要说些什么,却见离自己不足一丈远处,那先前将他扑倒的瞎眼畜生还在用自己那仅剩的一只独眼虎视眈眈地望着自己,喉咙发出“嗬嗬”的吼叫,一时间心中忍不住又生出了几分怯。 “相爷,此时正值多事之秋,万不可冲动!”谢怀宁见状,乖觉地上前一步拦住他,低声劝道,“以晏老夫人爱重孙儿的程度,绝不会容他单独离府。叶鸣铮既然在这里,叶府其他人应当离得也不远。此地不宜久留。” 梁若泽本就心底迟疑,闻言,当下神色立刻动摇了起来。 毕竟今日他秘密出府,只带了一名亲信在身边,叶家这小疯子脑子有病,下手不知收敛,若是硬碰硬,他们这头还真不一定能讨得便宜。 退一步说,就算是他这边赢了,若是真是伤了那疯子,只怕就剩这么个活盼头的晏老夫人更是要与他不死不休。 叶家虽然现在只剩了个空壳子,与他而言不足为惧,但他也不想平白与那老疯子再添一笔新仇。 梁若泽把牙都要咬碎,阴沉的视线和谢怀宁对视了会儿,终于妥协,对着叶勇道:“叶家小公子神勇,不愧是‘满门忠烈’之家、叶平叶将军的子嗣,骨子里流的就是好战的血。”话锋一转,又笑,“可惜叶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苗,再经不起折腾,要不然老夫人不叫他去军中领兵,那才真真是可惜了。” 叶平之死是晏老夫人心中最深的痛,梁若泽此刻提及,叶勇原本从容的面色立刻紧绷冷厉了下来。 “梁相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也知道,本相这人素来爱才、惜才,只是见到小公子想起了叶将军,为大夏痛失这样优秀的将军而感到痛心罢了,哪还有什么别的意思?” 梁若泽见他急了,心里一阵爽快,恶气总算泄出来了些。他皮笑肉不笑又讽刺了两句,只是情绪波动间感觉胸口淤堵难言,皱了皱眉头,也不愿在这久留叫旁人看笑话,起了退意。 转身擦肩而过时,提醒似的又看了眼谢怀宁,随即才在亲信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快速离去了。 谢怀宁目送着梁若泽的马车,但身旁的叶鸣铮却受不了被如此冷落,他扑过去趴在谢怀宁的背上,叼住了他的耳尖咬了咬。 并不瘦弱的手臂缠住他的咽喉,像是威胁又像是撒娇似的禁锢着他:“你说喜欢我的眼睛,现在怎么不看我?是又不喜欢了?” 他轻轻地笑,不等身前人的回答,又压低了声音森冷道:“那你喜欢谁?刚才那个男人?若你点头,我就去把他的眼睛挖下来送给你好不好?” 谢怀宁却并不理会他的疯态。他甚至都未分给他半个眼神,只是低着头看着梁若泽走后便一收威风姿态,瑟瑟矮身缩在叶勇脚边的那只独眼虎。 他那夜在院子里被袭击,因为事出突然所以下手几乎没留余地。本以为丢了一只眼又受了伤,应该是活不成了,没想到今日一瞧,居然还叫它熬了过来。 谢怀宁轻轻拍了拍叶鸣铮环着他喉咙的手臂:“放开,我喘不过气了。” 他的声音平淡而无奈,一如寻常,没有半分示弱讨饶的味道,但是叶鸣铮却像是被这轻飘飘的几个字给驯化安抚了。 第22章 他卸了力道,只是却还像是眷恋着怀里的温度,磨蹭着虚虚圈住他不愿松手。 谢怀宁也不勉强,一回生二回熟,只当身后背着个没开化的拟人态穷奇,抬眼看着叶勇道:“你们怎么在此处?” 叶鸣铮是叶勇从小看大的主子。但无论是他年幼时还是那场变故后,他在叶府里呆了这么些年,也从没见过小主人何时这么亲近过一个外人。 更不要说还是以这么近乎于撒娇的亲昵的不得体的方式。 他瞧着这样孟浪的叶鸣铮,仿佛像是看见了以前最叫他瞧不上的那些欺男霸女纨绔恶霸。 可当这样的纨绔是自家小少爷时,他倒又施不出援手,只能按下所有的羞愧和正义心,反倒暗自生出些卑劣祈求,祈求这被霸占的人不要怨怼,对自家这小主子更加包容慈悲一些。 轻咳了声,叶勇指了指身后的那片领域道:“翻过这个坡,再过去那一片山,那是先帝赐给老将军的属于叶家土地。上次经谢吏目那一遭,老夫人也觉得府里养着这些畜生实在不太像话,便寻了日子,叫人将它们全数放生了,只剩了这一只。” 他用脚轻轻踢了踢身旁那只趴在地上将自己缩得如同鹌鹑一般的大虫,觉得可怜之外又颇有几分稀奇好笑:“它是老夫人携小主人出游时,从死去多时的母虎肚子下扒出来的,自幼年一直养到现在。 从前它最得主子喜欢,如今又伤得重,便就在府里多留了几日。好不容易等好利索了,今日老夫人便和小主子一起,想要将它送走。我和主子脚程快些先过来,老夫人的车马随后便到。” 谢怀宁倒没想到还有这番缘由,怔怔地垂眼扫了下那只先前扑人时还威风凛凛的老虎,侧头问身后人:“它有名字吗?” 叶鸣铮没骨头似的趴在他的肩上,歪着头看那只被问到的大虎,嘴唇动了动:“大黄。” 那原本蜷缩着的独眼虎被点到名,耳朵微微抖动了下,随即不情不愿地把脑袋从地上抬起来,别扭地用自己仅剩的那只眼朝这边可怜巴巴地看了过来。 叶勇在一旁将此情此景瞧在眼底,不由得惊愕地抬头看着叶鸣铮。眼角抽搐半天,却没敢吱声。 ——这老虎养在府里近四年,他怎么不知道它还有这么个别致的名字? 可同样第一次听闻的谢怀宁却不觉得这个名字奇怪,他点点头,与此同时手却忽地往上一抬,捏住了叶鸣铮手臂上的小海穴,趁他整只手麻痹的一瞬间,一别一拧将他整个人送了出去。 谢怀宁走到了大黄身边,蹲下身子伸了手缓缓抚摸了一下他眼睛已经结痂的伤口,须臾,抬头直视着叶鸣铮捂着手臂的动作和倏然眯起来显露出几分森然兽性的眼眸,淡淡道:“我不习惯别人离我这样近。 先前我未曾与你说过,但今日我教你——没有下次了。” * 晏行舟去到东宫时,晏凤珣正在书房批阅折子。见他来了,眼都未抬:“这个时辰,你不去宫外找你那些朋友,来我这做什么?” 晏行舟从书架上抽了本书翻了翻,笑吟吟道:“原本是约了怀宁喝酒的,只是可惜,去迟一步。派的下人都到了谢府前,那边小厮却说人早被梁相叫走了,至今还未回来,我这不就空闲下来了只能来找三哥——三哥你说,这气人不气人?” 晏凤珣将狼毫沾了朱砂,在折子最后轻巧落笔,写下一个鲜艳无比的“可”字:“所以,你是想怪我利用谢怀宁?” 晏行舟望着他那张冷肃的阎王面看了会儿:“自然不是,只是——” “小九。”晏凤珣淡淡出声,打断了他未尽之言。晏行舟握了握拳敛了笑意,收了声音。 “谢怀宁是太医院的人,更是天家的人。刘太医抱恙,我从太医院中重新选他顶替随我前往平安郡,合情合理,我不明白你来找我的目的是什么。” 晏凤珣抬眸:“你是不是对他过于关注了?” 晏行舟被他看的怔怔:“三哥?” 晏凤珣重新垂眸,视线从另一堆小山般的奏折上掠过:“替我将这些折子看了,重要的再筛选出来递与我。” 晏行舟闻言,脸色微绿:“三哥,这……” “这本就是你该做的。父皇身体欠安,这么多年一直纵着你不理朝政,如今也该收收心了。”晏凤珣说,“你以为你已过弱冠,父皇却迟迟不肯封王让你出宫是为的什么?” 晏行舟微微抿唇。 今上子嗣虽丰,但整个皇宫里,所有成年的皇子未立宫封王的除了太子也就他一人。 他明白,这是父皇想要叫他留下来做太子的后盾,以及若局势变化,太子万一万一有所不测,能由他这个同胞弟弟立刻替上。但这样的心思毕竟不能放在明处,不然只怕就算是手足长久以往也得反目。 “可三哥,你知道的,我一向不爱看这些。”晏行舟头疼道,“看一眼便觉胸口窒闷呼吸不畅。” 晏凤珣冷声道:“呼吸不畅便叫张御医来给你瞧,只要人还会喘气,今日就在此处给我老实坐着。” 话音未落,晏凤珣身旁伺候的大太监便立刻懂眼色地去搬了一把椅子放在了他对面。晏行舟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坐了上去。 两人相对无言坐了大半个时辰,直到晏行舟读那些几乎整本都是之乎者也废话的折子读到恶心,晏凤珣这才缓声开口:“你应该知道,刘太医落水绝不是意外。这是梁相在以他为矛,回击你我。 第23章 陈守易死后,我怀疑线报有误,便叫死士在白阳县守了几日,但未出半日,果然见得梁相手下在白阳县义庄出现。” “能叫他这次如此沉不住气,只怕陈守易此人身上的确有他的把柄。这次出行若想顺利,我们只能明面妥协,带上他的人共同前去。” “所以这个人,必须是谢怀宁。” 晏行舟听见晏凤珣解释,手上归类折子的动作停下,担忧道:“但三哥你也知道梁相此人心胸狭隘,懦弱多疑。他连自己妻子贴身的婢女都敢逼杀,何况别人? 我听说梁相门下有一术士,擅制药,尤擅制毒,梁相对付那些不好控制的手下时,时常辅佐用药。即便他能踩着三哥的心思送谢怀宁来,只怕以他疑心,手段也不干净。” 晏凤珣笔尖微顿,朱砂滴露,在干净的纸面上留下一个近似血迹的圆点。 “我知道。” 眼睫半合,乌压压的一片遮盖住了他素来冷硬到有些不近人情的眼瞳。 他搁下笔:“早些时候,我已使人暗自将解药送与他了。” 解药?梁相手中暗持毒药数种,他们又不能一一辨认,哪有提前来的解药? 莫非—— 晏行舟一愣,惊异道:“你将手里剩下的‘百忧解’给了谢怀宁?” 【作者有话说】 晏行舟:我怀疑我亲哥在挖我墙角,但是我没有证据。 晏凤珣:勿cue,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一段时间后。 晏凤珣:真香。 第十一章 “百忧解”是杏林国手张慎的师父年轻时在外历练作游医时意外炼制出的秘药,以其药方之复杂,所用药材之珍奇而闻名四海。 而在这其中,又因年代久远,最重要的几种草药早已绝迹,渐渐的,这“百忧解”也逐渐淡出世人视线,只有仅剩的一瓶被大夏帝王藏在私库,轻易不得动用。 在街头巷尾的传说里,“百忧解”乃当世神药,有活死人、肉白骨的奇效,听着叫人忍不住心向神往。实际上这药当然没有这样的神效,可若只是用作寻常解毒,便是不能令人百毒不侵,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晏行舟见晏凤珣不作声,双手撑在书案上,盯着他道:“当年三哥在外领兵,前有南夷整军待发,后有继后和十一皇弟虎视眈眈,内忧外患皆未除,父皇担心你,私下给了你五颗‘百忧解’防身。 这么些年,你中过的暗算何曾计数?却也只在危难关头服用过两颗。前岁年关,我受命南下,临行前三哥又送予了我一颗。余下这两颗,称作是保命之物也不过分,你竟给了谢怀宁? ——三哥,我怎么不知你竟变成了如此好心的大善人?” “若说善人,整个宫中谁能比得上你?” 晏凤珣静静地等着晏行舟将话说完,冷冷抬头看了他一眼,“百珍阁的那一件东海红珊瑚,告诉我,你为了拿下他花了多少心思多少银钱,现在它又在谁的手上?” “小九,你失态了。” 晏行舟听见他说起这一件事,眼神微微闪烁了下。 “旁人看不懂你,但是小九,你以为你能瞒得过我?你对谢怀宁是什么心思,是单纯的知己还是别的什么,你自己心中自有衡量。 你我皆知梁相手段阴狠,若今日我不给这一颗药,明日谢怀宁真的毒发,你待如何?与梁相拼命?还是将自己手里剩下的那半颗给出去?” 晏行舟语塞,想要辩解,但对上晏凤珣那双冷厉的眼,却又仿佛回到孩童时代一般,一时无措讷讷不敢言语。 晏凤珣搁下笔:“小九,你与其他皇子不同,你是最肖似母后的孩子。父皇是宠爱你,任你胡闹,但同样的,他也对你寄予厚望,绝不会允许你只做个闲散王爷,娶一个无权无势、平平无奇的男人做正王妃。” 晏行舟垂下了眼,漂亮的脸上失去寻常的笑意,唇瓣因为缺水显出几分干燥:“父皇的身体怎么样了?” “你有心问,不如亲自过去看看。”晏凤珣看他,“过几日我启程去平安郡,京中上下还要由你亲自盯着一二。” 晏行舟点点头:“我知道。” 两人说着,又在一起批了会儿折子,直到将今日的政务处理完了,这才终于准备离开。 只是晏行舟起身的时候动作稍大了些,袖口扫到桌角放着些字画的木筒,里面的东西落了一地。旁边守着的大太监“呀”了一声,连忙过来帮忙收捡。 晏行舟也捡了一副,拍了拍上面沾上的浮灰看着里面露出来的一角笑道:“这是哪位才子的画,竟能叫三哥收在宫里。快看看摔坏了没,若是先人所作,坏了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大太监抱着其他几幅画笑着道:“九殿下不知,这些都是太子殿下闲暇时所做。也是奴才擅作主张,才放在这里碍了两位殿下的事。” “哦?三哥的画?”晏行舟来了些兴趣,“自从三哥不再同我一起上学,我倒是好久没见过你的风采。”说着,不等晏凤珣阻止,兴致勃勃地将手里的卷轴拆了开来。 只见三尺长的宣纸上,水墨蜿蜒,勾勒出了一张热闹的市井面貌。低矮的砖瓦房鳞次栉比,沿街小贩呼喊卖货,三三两两的孩童聚在一起,看起来好不快活。 可再热闹的画面,在街道延伸的尽头那神女车辇仪仗队伍对比下,立刻便显得黯然失色。 第24章 浩浩荡荡的随行者们在全身画满彩绘图腾,衣角随风舞动,看起来美丽而又诡异。四面只缠着几道轻飘纱帐的车辇上,年轻的神女端坐其中。 她穿着充满宗教风情的单薄纱裙,额间金色的花钿和层层叠叠的手镯仿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眉眼低垂,并不看身旁虔诚跪伏着的民众,像是一位真正的神明降世,目下无尘,神情高高在上却又美丽得叫人心折。 晏行舟被这古怪的美丽所震撼,直到那画被晏凤珣冷着脸拿走,这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挑眉惊讶道:“这是南夷不屈山供奉的那座神女像?——我怎么不知三哥竟也喜欢这个。” 晏凤珣皱眉道:“我何时说过喜欢?” “不喜欢?”晏行舟眼神往他手中的画上飘,笑着揶揄:“那你这日理万机还要百忙之中空出时间给人家画画做什么?” 晏凤珣将那画重新一点一点卷子来,眉心隆起的皱褶却未退:“我只是在想,若真有神……” 他的脑子里闪过一双深灰色的眼,那眼微垂着,眼神却与他十九岁时的惊鸿一瞥恍然重叠。 他只是在想,若真有神,他日日享受人间供奉,又凭什么这样不染凡尘的睥睨众生? 他只是在想—— “有朝一日,若能将他从云端拉下来看看这世间泥潭,他的眼还能像这样,目空一切,无喜无悲么?” * 晏老夫人被春柳搀扶着下马车后,没在约定的地点看见叶鸣铮。随行其他几个侍卫到处找了一圈没找见,她正要发怒,却遥遥地见山坡那头的野塘前,自家的好孙儿正坐在那瞎了只眼的白额大虫背上闭眼小憩。 叶勇不近不远地守在这一人一虎身边,听见那边动静,赶紧朝着晏老夫人走了过来。 “这是怎么了?”晏老夫人四处扫了一遍,敏锐地察觉出了些异样,抬了抬下巴,朝叶勇示意了下问道。 叶勇自然也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将之前的事情说了。待听见梁相被这畜生扑了却敢怒不敢言的狼狈样子,晏老夫人细眉一挑,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梁若泽啊梁若泽,没想到你竟也有今天。” 叶勇想着当时的场景,也还是觉得好笑:“只不过叫他吃了那么大的亏,恐怕日后梁相记恨。” 晏老夫人却不怕,她哼笑一声道:“不过是个丞相,背靠着荣国公府娶了个没什么地位的表小姐,就以为自己摇身一变真成皇亲国戚了?也不问问皇帝和太子答不答应。” 她摆了摆手,示意此事不用再提。 缓步走到叶鸣铮身边,离着约有三步路,原本假寐的眼睛倏然睁开了。晏老夫人便停了下来,视线扫过他手里握着的一个盒子,问道:“这是什么?” 叶鸣铮也看了一眼手里的东西,声音因为长年少言寡语而显得有些哑:“药。” “药?什么药?”晏老夫人一愣,反应过来,“谢吏目开的药?” 叶鸣铮没说话,像是默认。可晏老夫人却更惊奇。他们相遇是偶然,这样的荒山野岭,谢怀宁能开出什么药? 晏老夫人看了一眼叶勇,却见叶勇也摇了摇头:“这是谢吏目单独塞给小主子的,临走时好像还嘱咐了句话,只是我离得远,什么都没听清。” 晏老夫人又将那盒子扫视了一遍。 春柳跟在晏老夫人身边,也顺势看了看,片刻,像是看出了点什么,轻轻“咦”了一声:“这盒子看起来……这不是京中彩玉轩的棋子糖吗?” 晏老夫人闻言皱了皱眉,心中好奇更甚,可那边叶鸣铮将手里的盒子宝贝似的捂着,看也不给看一眼,周旋半天还是作罢。 她瞥了瞥叶鸣铮身下的老虎:“那这只虎呢?不是说要放生?” 叶鸣铮伸手在满脸懵懂的大黄头上揉了一把:“不,留着。” 又补充似的道:“他喜欢。” 晏老夫人又好气又好笑,拍了下手掌:“都说男大不中留,古人诚不欺我。铮儿是奶奶的命,可如今看起来,那小谢大夫倒成了铮儿的心头宝了。” 话虽如此,但看着叶鸣铮明显比以往充满了生气的样子,心底到底是高兴,笑着对叶勇道:“行了,留着就留着,叶府还能养不起这只瞎眼小畜生?去把他装了笼,打道回府吧。” 叶勇也跟着笑,应了一声,跟着其他几人一同赶着大黄进了笼。 叶鸣铮看着众人鸡飞狗跳的动作,用舌尖舔了舔嘴里还残留的一点棋子糖的余味。 他以前不嗜甜,但是尝过之后却觉得,这个味道也不算坏。 他想要再去拿一颗,但想到谢怀宁说一天只能一粒,吃完了便来找他,思索片刻,还是将这种渴望妥帖地忍耐了下来,随着晏老夫人上了马车。 而另一头。 谢怀宁坐在车内,只来得及对外说一句“回谢府”,便被五脏六腑翻涌的绞痛疼得登时昏迷了过去。足足过了一盏茶工夫,那痛楚微微消退些许,他才缓缓清醒过来。 活死人蛊是苗灵从万千蛊虫里提炼出来的,生性喜毒。本来在今日之前,这虫都快要压制不住了,今日梁相一粒穿肠药喂下去,倒是误打误撞反而暂时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谢怀宁轻吐出一口浊气,忽地似是想起什么,从怀里拿出了个尾指大小的白瓷药瓶。 拔掉瓶口红绸药塞,一股浓郁的甘草香气便从瓶内溢了出来,只轻轻嗅了嗅,混沌的思绪便立刻恢复了清明。 第25章 鸦羽似的长睫微垂,遮盖住了眼中的思索之色。谢怀宁指尖摩挲着瓶口,无声地动了动唇:“百忧解么……” 【作者有话说】 大黄:虎虎我捏~通过神勇一扑捡回了一条命捏~ 第十二章 晏凤珣出发的日子定在了两日后,随行医官名单公布时,果然只谢怀宁一人的名字赫然在列。 消息一出,太医院底下议论纷纷,忍不住猜测这默默无名了好多年的小吏目怎么告假回了趟家,归京后就立即飞上枝头得了太子青眼。 但其他人不知便罢,太医令却是对谢怀宁究竟顶了谁的缺漏心知肚明。刘太医刚刚转醒,这会儿可还元气大伤在家用药吊着命,太子在此时选用一文不名的谢怀宁,想必与梁相脱不了干系。 到底是在御前伺候了这么多年,心思敏锐不似常人,出行前一日,他特意给谢怀宁批了半日假,让他安心回府收拾行囊。 谢怀宁对太医令突然变得格外和颜悦色的态度也不意外,顺势道了声谢交完换值的牌子,便径自出了太医院。 他的东西不多,除了医药箱外,也就只要再打包些贴身换洗的衣物。收拾完见天色已隐约泛黄,他思索片刻,换了身衣裳准备出府。 青竹还陷在又要被单独留在府上的忧愁中,抬头见谢怀宁要往外走,奇怪道:“主子是要出门?” 谢怀宁回答:“拿些东西。” “什么东西?”青竹走过去,随口道,“都这个时辰了,您还是在家中歇着,我替您去拿吧。” 谢怀宁摇了摇头:“不方便。” “跑一趟的工夫,这还能有什么不方便?”青竹疑惑道:“您是要去哪?” 谢怀宁侧过头审视了他一会儿,轻轻吐出三个字:“似云来。” 青竹听着谢怀宁的话,先是一愣,整整沉默了好几瞬,才终于反应过来:“您是说——” “京中年前新开的那家青楼。”谢怀宁点头,验证了他的猜想,“所以不方便。” 似云来,原本叫做客似云来,是全京中占地最大的酒楼之一。可自合意楼开起来之后,那里生意蒸蒸日上,这边由于经营不善逐渐门可罗雀。 但就在半年多前,在酒楼快要倒闭之时,不知从何处出现了个财大气粗的神秘新东家,竟是一口气将整个楼都盘了下来。 新东家嫌原来的店名俗气,大笔一挥去了一字写了个新牌匾,随即又召集工匠改头换面,将这店铺歇业了整整三个月。 等三个月后再开业,“客似云来”没了,取而代之的便是这仅仅小半年工夫就挖走了全京中最具艳名的几名名妓,一举成为整个京中最受才子贵人喜爱的青楼“似云来”。 可无论这店名字多雅、名气多大,到底可还是个青楼! 青竹看着自家主子从容得理所当然,似乎完全不明白自己刚才说了什么话的一张脸:“您去青楼,这……这……多不合适啊。” 谢怀宁疑惑道:“哪里不合适?大夏似乎从未有禁止官员出入烟花场所的禁令。” 青竹语塞。这倒确实如此。 南夷信神,所以民风素来保守。可大夏不同南夷,的的确确开朝以来都无此禁令。是以不说那些王公贵族,光是太医院里,似云来的常客就不知多少。 但也不知是不是此前顾及他尚未及冠,年岁太小,平日同僚相处中好像存了什么默契似的,有关于寻花问柳的相关话题,他们竟是不约而同地全部避开了谢怀宁。 现如今他已经及冠,青竹也找不出什么正当理由阻止。 可是在他眼里,谢怀宁是救他于水火的恩人,是清风明月,神仙一样的主子,把这样的人和去青楼狎妓的嫖客联系到一起,实在是太奇怪了。 他憋了半天,苦着脸嘟囔:“主子这模样,到了店里,还不知谁占谁便宜呢。” 谢怀宁为这措辞难言地瞥了他眼,却没打消离开的念头:“似云来虽是青楼,倒也不至于你想的那样龌龊。你不用跟着,在府里守门就好,我去去便回来。” 说着,也不再理会青竹满脸痛心的惨烈表情,推了门走了出去。 到了“似云来”天还未黑透,里面却已莺歌燕舞,管弦丝竹声不绝于耳。谢怀宁被迎客的姑娘热情地送进后院,又走了片刻,隔离了外面的嬉笑喧闹后,他停在了一间厢房前。 伸手在门上两短一长扣了几下,只听里面“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拉开,烛火明亮的房间里探出张睡意朦胧的脸。 那是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他的面容年轻俊朗,但头上却顶着一头与他样貌并不匹配的银白头发。 好似整日都困得睁不开的眼懒散地看了他会儿,认出他来:“阿宁?” 谢怀宁站在门口,乖巧喊他:“小舅舅。” “你倒是来的及时。”被称作小舅舅的苗乌打了个呵欠,侧身将路让出了个缝冲他说道:“进来吧。” 谢怀宁跟着他,无视了地上阴暗处缓慢爬行的生物,缓步走了进去。 比起外面打造的富丽堂皇,苗乌住的房间倒更肖似他在寨子里的那件屋子,简单得几乎称得上简陋,除了孤零零的一张用来休息的床,四面空空连个待客的桌椅都寻不见。 谢怀宁早就习惯了,自己找了个地方静静站住:“小舅舅,我来拿药。” 第26章 “等着。” 苗乌背对着他走到床边,伸手摸索一阵,从床下暗格摸出一只药瓶,转头扔给谢怀宁。 谢怀宁将里面装着的东西倒出来看了眼,只见里面装着的几粒药丸约指尖大小,通体血红透亮,散发出的浓重酸苦味一从鼻腔钻进去后,立刻顺着四肢百骸扩散,瞬间叫人提神醒脑。 苗乌支着脑袋困顿地道:“前几天你送来的珊瑚我已经磨成粉放进药里去了,只是留下来的那本残籍错漏太多,方子我调整了好几次。今早做出的一炉子成品,刚刚才用傀儡试完药,就剩下这几颗了,还不知具体成效。” “死马当作活马医,都到这一步了,也不会有什么坏处。”谢怀宁笑笑,将药瓶收了起来。 “也是,最坏也不过是把你变成傀儡,到时候还能多陪我几年。”苗乌点点头,摸着悄无声息地缠上他手臂的碧绿长蛇,又打了个呵欠,“听来这里的几个客人说,你要陪着太子去平安郡?” 谢怀宁已经习惯了苗乌跳脱的思维,并不觉得冒犯,回答道:“明日一早便走。” “唔,难怪你今日想到来我这里。”苗乌闭上眼睛,挥挥手赶人,“行了,东西拿到就快走吧,若是苗岚知道你到我这青楼里,又要气我将你带坏了。” 谢怀宁看着苗乌,心想,苗岚才不会因为我来这里生气。但是她要是看见你一直躲在大夏京中,还开了个远近闻名的青楼,那可就不一定了。 “小舅舅,前些时候我回南苗寨,阿岚让我若是能见到你就给你带句话。只是最近几日事情缠身,忘了第一时间传信告诉你。” 苗乌闻言悠悠睁开了一只眼睛。 谢怀宁一字一句复述:“她说,若是你要跑,就跑的远远的,祈祷这一辈子都不要叫她找见你。只要让她抓到了,定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知道什么叫肠穿肚烂的滋味——小舅舅,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苗乌“刷”地一下将两只眼睛都睁开了,惊坐起来:“你没跟她说我在这里吧?” 谢怀宁摇了摇头:“没有。” 苗乌躺了回去。 谢怀宁:“可我刚刚才发现,就在你屋子的外面,好像盘旋了几只阿岚的追踪蝶……许是跟在我身后飞来的。” 苗乌又诈尸一般坐了起来。 谢怀宁朝着他乖巧地笑了笑:“逃命吧,小舅舅。这似云来应是开不长了。” 【作者有话说】 饿饿,求求,评论(疯狂)(阴暗爬行)(桀桀怪笑)(高声尖叫)(发疯跑走) 第十三章 出发的那日是个明媚的艳阳天。 被沈大人严防死守关在府里好几日的沈戎得知谢怀宁的行程,终于是坐不住,想方设法串通了自己的娘亲赵夫人,趁着沈大人上朝,找了机会赶紧从府里溜了出来。 谢怀宁出门的时候,沈戎驾着马车匆匆赶到,见他出来,勒住缰绳听马长长嘶鸣一声,而后侧了脸冲他扬眉一笑,模样爽朗灿烂得都显得刺眼:“看样子我来的正是时候。” 青竹本是打算就近找个轿夫送谢怀宁进宫,这会儿看见沈戎,眼珠子转了转,心底知道大约是没自己的事儿了。 瞥一眼自己的主子,带着几分打趣地说:“宫里说要辰时集合出发,先前我还想着走得或许迟了,但现在一算,若是借着沈将军的方便,倒是还能有半柱香的时间宽裕。主子,您说这真是巧了不是?” 谢怀宁听出他暗中看戏的意思,淡淡瞥他一眼,青竹瞬间噤声,嬉笑着伸手在嘴上划了划做了个闭嘴的手势,将肩上往下滑的医药箱往上提了提。 沈戎也跟着笑,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走近两人,动作自然地替谢怀宁将行李拎着放到了车厢中。 “听说京中来了个戏班子,就在乌衣巷搭的台子。里面的青衣和老生唱的尤其出彩,几乎场场都满座。前几日耽搁了,原本还想着等你过两天休沐一同去看,没想到倒被太子先截了胡。 太医院那么多太医,你跟太子殿下应该也没什么交集,怎么好端端叫了你去?”沈戎纳闷说到一半,又皱了眉头狐疑道,“——九殿下的馊主意?” “若九殿下知道你在背后编排他,又要寻你麻烦。”谢怀宁无奈道,“何况这次确实与他无关。” 从青竹手上把药箱接来也放到车上,他说:“是梁相的主意。” 沈戎站在他身侧看他动作,闻言奇怪道:“梁相?梁相还能做到太子的主?” “若是平常自然不能。”谢怀宁和他一前一后坐到马车里去,青竹乖觉跟上,接了缰绳架起马车来。 与沈戎相对而坐,谢怀宁说道:“你应该听说了刘太医几日前落水,风邪入体发了场高烧,昨日才刚能下床。” “那是太子原定下的人。” 沈戎:“你是说……” 谢怀宁点头:“太子和九殿下怀疑是梁相所为。” 沈戎闻言,若有所思:“所以你便与太子和九殿下一同给梁相做了个局,想叫他主动开口让你陪同太子出行?” 谢怀宁“嗯”了一声,简单解释:“死去的平安郡太守是从他手里买的官,他应是怕太子此去会查出什么不利于他的证据,若队伍里没有他的人,梁相如何也不会安心的。” “但以梁相性子,他又怎么能完全相信你?”沈戎看着谢怀宁淡然的表情,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拧着眉头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第27章 谢怀宁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放开:“不过是些用惯了的伎俩。我知晓他手段,早已做了防范,不必担心。” 沈戎被谢怀宁提醒,轻咳一声掩饰了下自己微微泛起热意的脸,不自然地把手收了回来。 稍稍偏过视线缓了缓略有些加快的心跳,依旧替他不平道:“可不管怎么说,这对你来说就是件麻烦的赔钱买卖。梁相在朝中的人那么多,太子好端端为什么非要将你拉下水?九殿下也不知为你说说话。” 谢怀宁却不能理解沈戎的不满:“九殿下为何要为我说话?” 沈戎皱眉道:“九殿下不是与你交好?” “哪有这样的事。”谢怀宁失笑:“你也知道,殿下只是性格恣意洒脱,与谁都能称兄道弟聊上几句,是以比起其他皇子更显得平易近人罢了。我与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交情。” 沈戎闻言,下意识想要否认。 虽然在众皇子里面,晏行舟的确交友广泛,无甚天家子嗣的架子,但是他到底是皇子龙孙,天家的傲慢是掩盖在热情的皮囊下,刻在流淌的血液之中的。 这样一个人,能叫他记挂在心中为之过生辰的,于他而言怎么可能只是泛泛之交? 可这些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不知怎么的,沈戎却又不想说给谢怀宁听了。 好在谢怀宁也没有在意他的欲言又止,只是继续说:“平安郡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太子亲临,事情应是很快便了了,只当是出去换个环境透透气罢。至于沈将军说的戏班子,” 他垂眼整理了一下袖口,随意道,“将军在外行军打仗这么久,还能知晓京中新兴的玩乐之地?” “就算我人不在京中,还不许我回来向人打听么?”沈戎笑道,“是我娘曾陪其他夫人去看过几次,提到便赞不绝口。她是戏痴,能得她如此赞赏的,必然不是寻常之辈。” 谢怀宁道:“那你可曾问过,你娘亲究竟是陪哪家的夫人一同去听的戏?” “这我倒未曾细问。”沈戎本还在笑,但接触到谢怀宁倏然抬起的眼眸,心中一动,察觉到些不对,“怎么?” 谢怀宁与他对视片刻,错开视线缓声提醒道:“沈家如今崭露头角,已不再像以往能在夹缝之中独善其身。 虽然沈大人和将军问心无愧,忠心可鉴日月,但夫人出生书香之家,性格直率单纯,因为从未见过朝堂龌龊只怕更容易遭人利用。” 沈戎皱紧眉头,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思索了会儿:“我明白,待回府后,我会与娘亲好好问问此事。” 响鼓无需重锤,点到为止便罢了。 谢怀宁撩开车帘往外看了眼,目光尽头,东宫叫人备好的轿子已经在宫门前候着了。他同沈戎告别,带着行李下了马车,转而随着宫人的指引坐上了轿辇。 沈戎坐在车厢里看着谢怀宁的背影,直到人彻底瞧不见了,这才将车帘轻轻放下,对着青竹沉声道:“走吧,送我回沈府。” * 平安郡一行,除了谢怀宁,队伍里还另带了太子惯用的一名公公和五十精兵。一行人在东宫汇合,计划分成车、马、人三路并行,同时出发。 谢怀宁住在宫外来的最迟,去的时候其余人俱已到了,侍卫长站在太子身后正低声同他汇报着什么。 听到这边动静,晏凤珣抬手阻了他的话,微微侧身,朝着大门的方向看了过来。 谢怀宁感觉到了来自那道目光的重量,却不明白他眼中的审视源自何处,只能拱手行礼:“太子殿下。” 晏凤珣却也未多说什么,颔首道:“走罢。” 谢怀宁落在晏凤珣斜后方约三步的位置,微微抬起眼皮看了看他的背影。 墨黑的料子上四爪金龙盘旋于上,张牙舞爪地正朝他彰显着其主人身份的尊贵。谢怀宁瞧着金龙那高高在上的眼睛,恍然记起了四年前在前江,他们两人于万军之中的第一次交锋。 那时候晏凤珣也应是刚刚及冠的年纪,虽面容气质冷冽刚硬,但到底是少年人,又是前半生中鲜尝败绩的年轻储君,眉眼之间隐约还能窥见几分源自于身份地位所带来的傲慢自矜。 只是也不知是这些年他遭遇了什么,不过短短几载,那些曾经略显青涩,尚且还能被称作破绽的少年意气便在岁月的打磨中尽数去了。 他变得更加冷冽沉稳,深不可测,比起其他皇子来,也愈发肖似一个帝王。 谢怀宁又想起同为皇室嫡系的姬钺。 在他还在南夷做皇子的时候,姬钺总是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死,他一直以为唾手可得的储君之位是否真的做的安稳。 “在想什么?”晏凤珣问道。 谢怀宁回答:“在想,若梁相知道,自己机关算尽却反成了殿下的瓮中之鳖,恐怕更是要夙夜难眠了。” “是么?”晏凤珣淡淡说,“我以为,谢吏目是还沉浸在昨日的温柔乡中,乐不思蜀。” 谢怀宁一怔,略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了眼晏凤珣。从他的角度,他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能瞧见他下颌如刀刻一般的线条,和泛着冷白色调的小半张侧脸。 晏凤珣不是晏行舟,他这一句,便是随口而出的调侃玩笑也比寻常更显得咄咄逼人。 谢怀宁垂目,不卑不亢:“微臣记得,大夏对官员去秦楼楚馆,似乎并未有何禁制?便是殿下手下的刘太医,似乎也是‘似云来’的常客。” 第28章 晏凤珣身形未动,只将眼尾往他的方向压了压,余光落在了他身上:“所以谢吏目是将自己与刘太医作比?” 谢怀宁回答:“微臣医术低微,自然远比不得刘太医。” 晏凤珣站在前头,听着他的话似是笑了声,冷声低语道:“如九皇弟所言,吏目虽年岁不大,倒真是生了副伶牙俐齿。” 说罢,将视线收了回来,抬步上了马车。公公汪寅和驾车的侍卫紧随其后。 谢怀宁停在离他五步开外的地方,迎着光微微眯眼看着他的身影。 直到目送着晏凤珣上了车,见对方并未示意自己跟上,心底盘算了一下自己的身份,带着行李欣然往后边备着的马匹处走。 可刚刚走了几步,还没越过车厢,却见车帘自里面撩起,上方露出了汪公公那张圆润讨喜的脸:“吏目还愣着做什么,快上来,太子殿下等着您呢。” 谢怀宁眼神微动。 目光透过那撩开的间隙穿过汪寅落在里面端坐着,却淡淡垂眼朝自己这边看来的男人侧脸,心下直觉这一去大约又是场鸿门宴。 只是骑虎难下,只能道了声“是”,缓步上了马车。 虽说这马车规格看上去不大,但到底是太子出行,车内里的装饰与他平常用的那些简直天差地别。谢怀宁踩在柔软昂贵的兔绒地毯上,仿佛行车的颠簸都立即去了半数。 但若是可能,他倒是宁愿同侍卫们一起骑马。 汪寅从谢怀宁手中将行李接过放在马车车凳之下,便告退出去同侍卫长一同驾车去了。 偌大的空间里登时只剩了谢怀宁和晏凤珣二人。 风将车帘微微吹开,阳光透过车窗洒落进一个边角,落在晏凤珣上半张脸上,将他微微眯起的眼眸染成淡淡的金。 “出行之前,小九曾找过我。他责备我将你拖入这浑水。” 晏凤珣冷冷开口,他的声音听不出丁点起伏情绪,可谢怀宁却也知这并不是什么好话。 他也没想到晏行舟真的能为自己去找太子争辩,早先反驳沈戎的话这会儿倒显得微妙。可当下也只能按捺住心中疑惑,斟酌着回道:“九殿下心善。” “可他平日却不见如此心善。” 他看着谢怀宁,伸手为两人分别斟了杯茶,声音纵然平静却也因为那冷硬的面容而叫人觉得压迫。 “据我所知,你十七岁上自江南进京,投入梁相门下,这些年梁相待你不薄。”将其中一杯顺着木桌推到谢怀宁面前,下压的眸子审视着他,“谢怀宁,好端端你背叛梁相投奔小九又是为的什么?名,利,还是——” “若我说是怀宁飘零半生,识人不清,直到见了太子与九殿下,才知谁是明主,继而倒戈……殿下也是不信。” 谢怀宁捧着茶盏思索片刻,回望他如子夜般漆黑,却似乎从不曾存在半点迷茫与柔情的眼瞳,疑惑道:“所以殿下心中想听的答案又是什么呢?” 第十四章 其实谢怀宁会去梁相门下做他食客,纯粹也只是个意外。 南苗寨位于大夏和南夷交界处,藏在隐连山的深山之中。大约是地理位置的缘故,寨子里从来只有春季和夏季。 在一个过分炎热的午后,在苗岚再一次做了一桌子百虫宴后,谢怀宁痛定思痛,终于决定离开寨子,去号称物质丰饶、民风开放的大夏看看,顺便找一找苗乌给他列的那一堆据说能压制他体内活死人蛊的天材地宝,好让他再苟延残喘续命个几年。 苗乌在江南置办了产业,他就在江南的宅子里悠闲自在地呆了几个月。等看腻了南方山水,又沿途一路北上,不知不觉竟就入了京。 他从前是一国皇子,后来是江南商贾家的小少爷,花钱虽不铺张却也未曾被谁克扣过。可到了京中,由于整天自由散漫、不事生产,从江南带的银票在京中呆了不过半月,便全数花完了。 看着空空的钱包,谢怀宁自我反省了半日,正想着该从哪找一份暂时糊口的生计,却正巧遇上相爷府招募食客,机缘巧合,也就这么留了下来。 普天之下,若说珍奇药材最齐全之处,除了宫中御药房外,也不做他想。 若不是梁若泽疑心太重、手伸得太长,凭着梁相举荐他进太医院这一点,他倒也不至于这么快倒戈。 但是他不该意图用苗乌为他留在江南打点的眷属威胁他卖命。 晏凤珣微微后仰,端坐着垂眼向下俯视他。 对于谢怀宁此人,他虽未召见,但已从晏行舟口中听过多次。他那个从小就爱出宫游历广交天下能人异士的弟弟,这是头一次对一个人有如此多的夸赞和埋怨,有如此多的欢喜与愁绪。 他从他的描述里,听见春花、听见落月,继而渐渐窥见了一段不见天日的少年心绪,令他偶尔也不自禁地开始对谢怀宁产生了些许探究和好奇。 而如今,这本应该只存在于晏行舟口中的少年心绪凝在实处,竟成了活生生的一个人,停在此端,坐在他的眼前,让素来不曾插手晏行舟行事的他忍不住从兄长的角度去审判对方究竟何德何能。 除了相貌优越了些,不过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而已。还是个油嘴滑舌,会夜宿烟花柳巷的庸俗之辈,实在没什么可在意的。 晏凤珣想着,却没有将视线收回来,反而将打量的目光最终停在了他的眉眼之上。 第29章 只不过,这双眼睛…… “我记得吏目是江南人?” 谢怀宁:“是。” 晏凤珣:“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谢怀宁:“微臣自幼父母双亡,随舅舅他们一同生活。家族人丁不旺,也没剩什么人了。” “是么。” 这些晏凤珣早已了解过,此时再问也不过确认,他端起茶盏饮了一口,隔着茶雾凝目看他道:“听说江南与南夷相距不远,商队出海常与南夷边境互通有无。” “你既出生于商贾之家,不知吏目可曾去过南夷?” 谢怀宁指尖在茶杯边缘的花纹上轻轻摩挲,听闻此话,微微摇头,泰然自若笑着回答:“不曾。” * 京中距离平安郡辖地的虎头山约有三日车程,一行人不曾懈怠,轻骑和马车第一日便已走了近半。 到了黄昏时分,眼看离下一个城镇还有些距离,赶不上城门关闭,晏凤珣便也不再赶路,吩咐侍卫长就近寻了农户租住歇脚,除骑兵外,其他步行后至的侍卫则飞鸽传信就近扎营。 谢怀宁被安排在了离晏凤珣稍远的卧房。 这倒正合他意,简单用过晚饭,除了值夜的侍卫守在太子门前,其余人便四散回到各自暂住的农家休整。 谢怀宁行军打仗时,是连山谷河滩都直接睡过的,自然不至于认床,但是这会儿不知怎么竟有些睡不着。 他披着衣靠坐起身,推开窗往天上望。 漆黑的夜色里,繁星璀璨月色皎洁,清冷的光线水一般的流淌下来,落在院子里,为满院的杜鹃花更添几分朦胧的娇艳。 南苗寨里也总是漫天遍野地开着这花,虽不值钱,苗岚倒是喜欢得很,小小一间屋,床前窗边放着的都是它,粉的白的扎在一起,乱糟糟却又有些花团锦簇的可爱。 他从寨子过完生辰启程回京前,苗岚曾与他谈话。 自从四年前他被设计意外身亡后,传闻姬赫南就因悲伤过度而开始无心朝政,继而大败归降于大夏,如今已是民怨沸腾。大皇子姬钺临危受命,年后着手摄政,恐怕老南夷王不日便要正式立储,或许禅位也不过就是近些年的事情了。 谢怀宁支着下巴赏花:只不过这些话,他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以姬南赫的性格,就算是他死了,能为他这个便宜儿子伤心三日已是难得,至于无心朝政?——还不如说是皇后和姬钺拿捏了他什么短处,强行勒令他退位来的可信。 可苗岚说的也有道理,现在风平浪静,一切归源于姬钺相信他已经死了,或是有朝一日发现他还活着,只怕麻烦还在后面。 他叹了口气,视线一转,移到了斜前方,除自己之外在方圆几里内唯一亮着灯光的屋子。 白日里晏凤珣对他的问话,经他否认后便也没了下文。虽然那应该只是太子心血来潮的随口一提,但是不知怎么,谢怀宁却觉得隐约有些不对劲。 在前江之战里,他一直带着面具示人,便是最后一战他偷袭晏凤珣军帐,也绝没有露出半点马脚。 还是说,在更久之前,他们曾在哪里见过? 谢怀宁拧着眉头想着:但是且不说他为姬爻时鲜少以真容在宫外露面,再说如今年岁渐长,他的容貌也与少年时大为不同,非亲近之人再难辨认。 况且单论二人敌对立场,若他真认出了他,又怎么会像今日这样心平气和,不动声色。 思索片刻,没能想到二人可能产生交集之处,关窗吹了灯,索性不再多想,合衣躺下便歇息了。 而另一间房里,原本正坐在桌前读信的晏凤珣,看着对面那一盏灯火忽地暗下,微微掀了眼皮透过窗户朝那处看了一眼。 在一旁侍候的汪寅察觉到他的分心,低声问道:“时候不早,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殿下可要休息了?” 晏凤珣未作声,视线落在那灯火未明处:“白日里谢怀宁所言,你认为有几分可信?” 汪寅并不觉得谢怀宁有什么值得说谎的,只是晏凤珣这样问,想必自有他的思量:“太子是觉得谢吏目有二心?可是他不是已背叛了梁相?” 晏凤珣将手中的信折了几折放到灯上点燃了,淡声道:“若他的二心不是向着梁相呢?” 汪寅怔怔,随即若有所悟瞪大了眼:“太子的意思是……九殿下?” 晏凤珣皱眉,冷冷瞥她一眼。汪寅知道自己失言,立刻跪地告罪。 晏凤珣没有叫他起身:“你在宫中呆了这么久,若是还不知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这舌头便不必留了。” 汪寅脸色微白,想起此前被继后授意在圣上面前挑拨太子与九殿下兄弟情谊的惠嫔下场,更加不敢作声,直等到晏凤珣的脚步声远了,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膝盖跪在粗糙的地面上,被初春的寒意浸透,有一种刺骨的钝痛,可这些都尚且能忍耐。汪寅不敢懈怠,直挺挺地受着罚,脑子里却又开始回想白天两人的对话。 如果太子不是说九殿下,还能说是什么? 他心中百转千回,渐渐浮现出两个字来:南夷? 谢怀宁睡得不算好,失眠直至深夜,睡后做了许多混乱的梦,只是清晨的阳光一落下来,那些片段便似雪般消融,梦的什么全忘了,只余下来些许精神上未能休整的疲惫。 第30章 他用井水洗漱完,觉得恢复了些,出门刚准备与其他人汇合,却见从厨房里端了食物出来的汪寅脸色憔悴,看上去身影隐约滞凝,脚步似有些不稳。 “吏目。”汪寅见了他,神色倒是如常,对着他和气地笑道,“我才准备去唤你。早膳已经备好了,殿下传你一同去用呢。” 谢怀宁的视线从他的双膝前掠过,却也未多说什么,点了个头,随着她一起去了。 出门在外,到也没那么多讲究。一行人草草用了饭,不到辰时,便收拾行囊继续上路。 先行的车马队伍到达白阳县已是未时过半。 平安郡郡丞和白阳县县令、县丞早就带着衙役等候多时,见晏凤珣的车辇到了,连忙快步上前去迎。 晏凤珣伸手撩开车帘,视线掠过一众人中头发花白,脸上紧张得微微发僵的男人,喊了一声:“赵郡丞。” 赵文中没想到太子还记得他,身子微微颤了颤,忙领着其余几人行礼道:“臣等见过太子殿下。” 晏凤珣垂眸下望:“年前在宫中,皇后还曾与我夸赞过郡丞上贡的这一批烟火美得无与伦比,不想才过一月,平安郡内竟就发生如此惨案。” 赵文中头埋得更低:“微臣有罪。” “能叫平安郡内流寇成患,以致无法无天竟敢截杀朝廷命官,你不仅有罪,还着实无能。”晏凤珣冷声道,“陈太守尸身何在?” “回太子话,陈太守与其家眷的尸身目前俱已放在白阳县义庄,不等殿下前来,未敢私自下葬。” 赵文中被骂的满身冷汗,只能勉强回话:“太子为我平安郡一事夙兴夜寐、舟车劳顿,臣等实在惶恐,今日时候已晚,微臣和白阳县县令在城中安排了下榻处,还请殿下赏脸移步,与诸位大人稍作休整后,臣等再来负荆请罪。” 第十五章 这一顿晚膳赵文中也是费了心思,但是毕竟此行为重案而来,众人都没什么用饭的心思,草草吃过,白阳县县令王阳便受命领着晏凤珣一行和赵文中直奔城东义庄。 白阳县紧挨着山区,初春昼夜温差尤其大。白日的时候阳光普照还能觉出几分春意,晚间夜风一吹登时只觉刺骨寒意扑面而来。 王阳一路上都心思不定,好不容易走到庄子门前,他忍着心中的瘆意擦了把额头上浮起的虚汗,强笑道:“太子殿下、各位大人有所不知,这义庄素来为我县流浪者停尸所用,长年累月阴气太重,这会儿夜深,只怕有所冲撞。殿下和各位大人不如明日晌午……” “什么阴气不阴气。这是我大夏太子,自有龙气护体,便是有什么牛鬼蛇神哪也不足为惧。”赵文中却不明白他在犹豫墨迹些什么,瞪了他一眼低声叱道:“去去去,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使了力气将人搡到一旁,随即又换了张讪笑的面孔,推了门恭敬地对晏凤珣和谢怀宁等人道:“殿下,谢太医,这边请。” 谢怀宁站在晏凤珣身边,原本正听着赵文中说话,却忽地又掀了眼皮朝王阳看了一眼。对方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接触到他的视线,目光微微闪躲,赶紧低下了头。 虽然义庄比起其他地方气温已经偏低,但毕竟停尸多日,屋子里到处充斥着肉类变质腐烂的味道,刺鼻得令人作呕。 赵文中皱着眉头挥了挥宽大的衣袖,意图将气味扇开,一边咳一边道:“太子殿下,这第一具棺材里放的便是太守大人。” 晏凤珣敛目看那棺材,随即朝左右示意,随行的两名侍卫立刻上前将棺材盖启开,合力将里面的人抬了出来。 那是一具死状极为凄惨的男尸,身上有大大小小刀伤近十处,深得地方几可见骨。 大约是因为死后没有被及时发现,又遗弃在山林,他的身上还残留这许多被野兽啃噬的痕迹,连带着脸上的皮肉都被毁去了大半,几乎看不出人形。 谢怀宁从前在南苗寨,见惯了苗岚手里那些千奇百怪的傀儡,这会儿倒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他戴上手套,又取出事先备好的浸满了姜蒜和醋的布条捂住口鼻,绕过众人上前对陈守易的尸体进行尸检。 赵文中见状,也不敢露怯,跟着上前两步,忍着难闻的尸臭对晏凤珣汇报道:“太守尸体被发现次日,我们已令白阳县的仵作验过,太守全身共有大小刀伤八处,致命伤两处,头部有钝器击打的痕迹,推测应是晕厥后失血过多而亡。” 晏凤珣却没作声,只是微微眯着眼看着谢怀宁动作。 见他有条不紊地查看着手下尸体的每一处伤,约莫半柱香过去,微微皱了下眉,又停下来将其余的棺木全数打开细看了片刻后,才将验尸的工具逐一收了起来,朝着这边轻轻摇了下头。 晏凤珣收到信号,抬了抬手,那两名侍卫便又立刻上前,将陈守易的尸体又给装进了棺材。 赵文中:“这是……” 谢怀宁取了布条将手套脱下,对着他道:“郡丞大人,出去说罢。” 赵文中虽不太信鬼神,但心底自然也不愿在这尸体堆里多呆,闻言赶紧应了个“是”,忙不迭又带着几人往外走。 一直走到义庄大门之外,谢怀宁才停下步子。 义庄外面种了棵槐树,看着树桩应该已经颇有些年头了,墨绿的树冠像是一团浓云,在夜色中随风“簌簌”响动。 第31章 谢怀宁回头看了眼闷不吭声地掉到队伍最末的王阳,忽地开口问道:“王县令先前席间曾说,这虎头山上匪患严重,陈太守事件后即刻组织衙役上山,只是初步摸排就发现了六七处土匪寨子?” 王阳被点了名,先是怔愣,直到被旁边县丞伸手推了推,才缓过神小跑两步上前道:“是是。虎头山占地约有几十平方公里,地势险峻,一直以易守难攻出了名。 大人们也知道,这些年天灾人祸不断,北边来了不少逃荒的人。可京中守备森严,大部分难民被护城兵马阻绝后就又集中流落到了白阳县,后来人数多了实在管控不住,那些人便就集合起来,上山做了土匪。” 谢怀宁:“匪患如此严重,王县令未曾想过办法?” 王阳犹豫地看了看赵文中,又看了看晏凤珣:“这……” 赵文中恼火急道:“这谢太医问你话,你看我们做什么?说话!” 王阳愁眉苦脸道:“是是。回谢太医话,这不是我们官府不想管,实在是兵力不足。白阳县总人口只有这一些,凭这县上十几个衙役,便是想管也是有心无力。” “是有心无力,还是无心也无力,”晏凤珣望着王阳哀声辩驳,忽地淡淡开口:“我看王县令是没有说实话。” 王阳脸色微变,“扑通”一声跪下来,颤声道:“下官不敢!” 赵文中见状,也赶紧跟着跪了下来道:“太子殿下恕罪,平安郡内遭此匪患,的确是微臣几人的失职。 但前些日子微臣已下令集结了周围几县的兵力,现下又有殿下带来的京中精锐垂范,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次行动势必一举拿下虎头山,将所有流寇势力一网打尽!” 晏凤珣垂着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人,直将两人看的汗透后背才冷声开口:“自京中随行的余下四十步行兵不出三日便会抵达白阳县外。明日全城张贴告示,三日内,愿主动归降的寨子,若无命案在身者,全员缴械不杀,服徭役五年;若有人命官司者,主动自首服徭役二十年,祸不及家人;自愿带队上山剿匪,且有重大戴罪立功表现者,罪行既往不咎,优先纳入地方正规军,赐军籍。 另,若有检举杀害陈太守贼人的义士,一经查实,由天家再赏白银百两,房屋一座,良田十亩。” “然,从宽处理只三日。” “三日后,所有负隅顽抗不降者,”他平视着前方,低声一字一句道,“——杀无赦。” 赵文中和王阳被他语气中的寒意所震慑,不敢抬头,只能喏喏应道:“臣等明白。” 晏凤珣言罢,也不再看他们,携着谢怀宁等人分别坐车离去了。 回到赵文中特意为他们准备的庄园已近午夜,汪寅伺候晏凤珣洗漱完毕,正待退下,却听自家主子坐在灯烛边忽地开口:“既然是有话要说,杵在门外想做什么?” 汪寅一愣,转过身走到门边拉开门往外看了眼,一抬头,正对上谢怀宁那双漂亮的深灰色眼瞳。 他眼珠子一转,瞬间明白过来太子殿下到这会儿还未曾休息,恐怕也是知道谢怀宁要来,是以存心候着他。 扬唇笑着让出进门的空隙,汪寅对着他道:“更深露重,吏目在外面站着做什么,赶紧进来避避风。” 谢怀宁见被发现了倒也不扭捏,笑着说了声“多谢”,抬步便进了屋。 虽然县里的庄园比不得京中高门大户,但是到底也被精心收拾过,屋里的地龙暖融融的烧着,瞬间驱散了外面呼啸冷风带来的寒意。 谢怀宁走到晏凤珣面前行了个礼,道:“殿下,关于陈守易一事,我有一事未明,思来想去不得其解,还请殿下为我解惑。” 晏凤珣早就知道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微微掀了眼皮看他:“说。” “朝堂皆知,您与梁相私下并不和睦。梁相知道,因为他这些年行事张扬,您早已看他不惯,想方设法也要抓他的把柄。况且平安郡地位特殊,便是只为这些硝石矿,他想着殿下也绝不会想叫他的人顺利坐上这太守之位。是以陈守易一死,纵然是山贼所为,可梁相心中有亏,还是立刻就怀疑到了您身上。” “是。” “那殿下认为,除了梁相之外,“谢怀宁直视着他缓声道,“那陈守易自己是否也知道,太子并不想叫他平平安安地活到上任?” “谢吏目的意思是?” “陈太守幼年时曾得过天花,虽得神医医治及时,面上看着与常人无异,但到底是疫病恶疾,至今躯干上仍残留了数片难以消除的麻点。” 谢怀宁道:“然而方才验尸,臣却未曾在那具难辨人型的尸身上检验出什么天花坑印。为了避免意外,在那之后臣又查看了其他的棺材,但一共十七具尸体,并未有任何一人身上有此特征。” 晏凤珣明白了他的意思,沉声道:“你是说……陈守易没死?” 谢怀宁颔首:“或者说,至少未死在这些人之中。” “不知陈太守是惧怕太子亦或是出行前的确听说过虎头山山匪恶名,臣猜测,太守应是在途中为了规避发生意外,早就暗自与自家家仆换了行装。若是万幸,或许此刻那陈太守只是被抓回了土匪寨子,还未有性命之忧。” 只不过若陈守易现下的确还活着,那么很多事情就又多了变数。 第32章 晏凤珣若有所思,凝目审视着他:“可陈守易天花一事,年代久远,恐怕梁相都不十分清楚,吏目又是从何而知。” “陈守易平素无其他爱好,只两样,一爱权势,二好美人。至于他的这些阴私……” 谢怀宁说到此处,抬眼回望晏凤珣,倏尔一笑。 他白皙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剥离了素来的冷漠,皮囊里本来就藏着的那丝清艳便浮现了出来。 深灰色的眼眸因含着笑意而显得潋滟,他不疾不徐开口,连夹枪带棒隐约透着锋芒的声音也显得清冽动听。 “臣不是说过,大夏对官员狎妓似乎从未有过禁令么?”谢怀宁唇角弯出一个浅淡的弧度,“自然是出发前夜,花了银钱从‘似云来’那位伺候过陈大人的花魁娘子身上打听来的。” 晏凤珣目光微动,心中自然明白这是谢怀宁对于他前日所言的回击。 他皱了皱眉头,本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对面那双被烛火映照得异常漂亮惑人的眼,他的心跳轻轻漏跳了半拍,竟是突然有刹那的失语。 只是那一刻的感觉实在太过于细微,叫人还未察觉便消散了去,他倏然收回视线,缓了片刻后才淡声开口:“这么说来,吏目为此行禅精竭虑,之前倒是错怪你了。” 手指轻轻在桌面上点了点,思索着说道:“无论如何,若是陈守易真的还活着,那就尽快将他找回来,免得梁相知道,夜长梦多。” 谢怀宁自然也明白。 虽然梁若泽一开始也是对陈守易给予了厚望,但是毕竟事情已经发展到了这一步,所有人的目光聚集于此,平安郡已经成了个烫手山芋,比起一个可能会落到晏凤珣手里的活人人证,还是能彻底闭嘴的死人更能叫他宽心一些。 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谢怀宁便也不再久留。 对着晏凤珣应了声“是”,欠身行礼正待告退,可就在他起身瞬间,一阵尖锐而又迅猛的剧痛自心脏处蓦地炸开,疼得他眼前一黑,竟是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前倒了下去。 糟了,是他先前服用的苗乌给他的那瓶药…… 电光石火之间,谢怀宁只来得及听见耳边汪寅尖锐的那一声“谢吏目”,和木椅在地面急促摩擦的一阵“兹拉”声,紧接着,他感觉腰间一紧,整个人似乎是被猛地拉扯着撞进了某人的怀中。 这个怀抱不像苗岚那样柔软温暖,也不像苗乌那样充满着酸苦的草药气息,它好像有些过于宽厚坚硬了,但那衣料浸染的淡淡冷梅香萦绕在鼻息间却叫人莫名安心。 谢怀宁再来不及思考更多,在如浪潮般席卷的痛楚里他死死咬着牙,和着唇齿间浅淡的血腥气,蜷缩着陷入了深沉的黑暗之中。 【作者有话说】 晏行舟:我感觉今天的天空好像有点绿。 沈戎:…… 叶鸣铮:…… 晏凤珣:。 第十六章 意外发生的太过于突然,汪寅还来不及动作,就见自家太子爷竟是忽地出手将陷入昏迷的谢怀宁揽进了怀里。 “太子殿下。” 汪寅快步走过来,看着谢怀宁失去意识后还不断因为疼痛而微微战栗的身影,惊讶道:“谢吏目这是……” 晏凤珣没有作声,只低垂着眼看着怀中人苍白的面容。 先前言语之间还神采奕奕的一张脸,这会儿却气若游丝,血色全无。长长的睫羽垂落,将那双冷然之外偶尔也能窥得几分狡黠的眼瞳遮住了,叫旁人只能看见他紧紧蹙起的眉心,和因为忍痛而被咬得快要出血的嘴唇。 他知道谢怀宁并不健硕,可只有抱在怀里,才能感受到他究竟有多单薄,厚厚的外衫下藏着的腰身纤细得仿佛他两只手就能掐着环绕过来。 晏凤珣皱着眉头,对汪寅道:“去请大夫。” “是,是。”汪寅赶紧应了声,原本想要伸手从晏凤珣怀中将谢怀宁接过来,只是还没来得及伸手,却见自家太子竟是径自转身,将他横抱着放回了卧房的床榻之上。 他在原地微微一愣。要知道,以晏凤珣的身份,自他成人,各方势力想要送到他身旁的男人、女人犹如过江之鲫,可这么多年,汪寅也从未见他对什么人假以辞色,更不要说是与谁有这样亲密的举动。 ——这也太不像是自家主子的行事作风。 别说摔在面前,当年皇帝见太子久不立妃,曾一时兴起,顺了皇后的意指了武侯家的嫡小姐进宫给太子相看。 那娇小姐在宫中住了半月却总也见不到太子的面,后来也不知是听了谁的蛊惑,为博怜惜竟敢卡着晏凤珣下朝回宫的时机,在他的面前演了场失足落水的戏码。 戏是演的,可那足能将人溺弊的池水可是真的。即便如此,自家太子除了命他唤宫中巡逻的侍卫施救外,也不曾再有过半点其他动作。怎么这次…… 难道是因为九殿下? 虽说太子心中并不满意,但眼前这漂亮的小医官好歹是九殿下放在心里头爱慕的人,若是有了什么闪失,也不好与九殿下交代。 他按捺着心头的疑惑强行自我解释了一番,只是到底觉得不对劲,暗暗又看了晏凤珣的背影两眼,却终究没敢说些什么,轻手轻脚推开门,转身快步离开了。 谢怀宁这一次昏睡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等身上疼痛消缓,意识回笼,首先听见的便是汪寅那略显尖利的特殊嗓音气急败坏道:“查不出缘由是什么意思?好好一个人突然昏迷,你这郎中居然半点办法也没有?” 第33章 站在另一侧被诘问的老者显然活了大半辈子也不曾遇到这样的阵仗,对着这个从京中而来,自己远远招惹不起的贵人,冷汗是起了一层又一层,好半会才颤颤巍巍道:“应、应该是老朽学艺不精,但这小公子脉象看来并无什么异样,病症老朽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汪寅拧眉,正要再说话,却听床榻上突然传来了轻微的动静。 “公公别怪罪他们了,是我自己身上的老毛病,张御医瞧过都没查出缘由,何况他们。” 谢怀宁支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视线扫过那大半夜被抓来的老大夫,咳了几声,道,“我已经无大碍了,让这大夫回去吧。” 汪寅见谢怀宁终于醒了,吐出了口浊气,脸上神色霎时也松快了许多。 他赶紧倒了杯水递给谢怀宁,关切道:“什么老毛病,竟是这样吓人。先前吏目躺在床上,中间的时候连呼吸都几乎断了,若不是听着脉搏还正常,我都以为吏目是突发恶疾挺不过来了。” 谢怀宁也没想到这次的反应会如此严重,但当着汪寅的面也不好说出真相,只能接过水抿了口,笑笑随意敷衍了两句。 好在汪寅虽是心中疑惑,但也并没有想着细问,见他这次醒来后面色果真不再像先前那样难看,舒了口气道:“无论如何,吏目没事便好。 先前太子一直在此处守着,刚刚才去了隔壁厢房与钱侍卫长商讨剿匪之事。他临走时吩咐,若是吏目醒了不必急着起身,就在此歇息休养罢。” 谢怀宁闻言心中微动,忽地想起昏迷前所感受到的那个怀抱。 他先前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现在看来那倒的确是晏凤珣。没想到他看起来那样冷硬到不近人情的一个人,对着下属竟还有几分恻隐之心。 虽然他现在体内的蛊虫已重新陷入沉睡,但也需要再独自调息片刻,他思索了会儿,也没拒绝,点点头应下道:“那就请汪公公替我谢过殿下。” * 第二日大早,天还未亮,谢怀宁便洗漱完出了屋。走到中庭的时候正巧遇见了晏凤珣,他似是一夜未睡,外衣穿得还是昨夜那件太子蟒袍,浅色的眼底带了些淡淡倦意。 虽然知道他这应是为谈论公事,和自己鸠占鹊巢并没有什么关联,但谢怀宁看着他,却罕见的感到了些心虚。他停下步子行了个礼道:“太子殿下。” 晏凤珣垂眼看他,视线扫过他的眉眼落在他恢复红润的唇间,轻轻停留片刻,又像是避嫌一般挪开了:“谢吏目是有先天不足之症?” 谢怀宁知道昨夜自己的反常必然得有所出处,听得晏凤珣主动给了借口,也乐得顺杆而下,含糊道:“家中曾寻了许多郎中,皆不见效,虽然偶尔病情反复,但是除发作时痛苦了些,之后身体也没查出什么别的并发症,索性便随他去了。” 晏凤珣皱了眉,又看向了他道:“所以你才会弃商从医?” 谢怀宁觉得这也没法承认,只能笑笑糊弄。 但晏凤珣显然是已经先入为主,他收回视线,与谢怀宁错身而过,只是离开前步子却微微停顿了半拍:“既然入了太医院,近水楼台,便好好叫其他御医给你瞧瞧。病痛若有难处,自己去御药房寻药,用过之后记在东宫账上便是。” 谢怀宁闻言微微一怔,再抬头,却只见那绣了金龙的衣角翩然擦过,人已走远,只留下了淡淡的冷梅香气残留在空气之中。 * 天刚微亮,县衙里头王阳就已派衙役拓写了几十份告示,贴在了整个白阳县的街头巷尾闹市处,一时间天家派人下来剿匪的消息传得是沸沸扬扬。 虽说虎头山里有许多灾民集成的土匪窝,但实际上经过几年发酵,也不乏有良民眼红劫匪这行当来钱快捷方便,铤而走险自愿上山的,安逸日子过久了,这会儿听说上面真要动真格剿匪,心下都是又惊又怕。 贴完告示,晏凤珣又命王阳圈出县城内那些山匪留下的亲眷住处,着令手下侍卫与衙役分头去这些户上盯梢,恩威并施,仅仅第一日,便有十余个山匪自愿下山认罪,攒动的人头聚集在衙门外看县令升堂,几乎要将县衙的门槛都给踏破。 赵文中到县衙后面向晏凤珣汇报进展,说罢却没听见回复。 偷眼见他过分俊美却又格外冷硬的面容,犹豫着开口提醒道:“太子殿下,这些认罪的山匪虽未杀过人,但这么些年越货截道的事也未少做。若真这么放了,只怕您和我离开之后,他们想着曾经吃过的甜头,不多久便又会故态复萌,重新上山,那今日我们做的这些岂不是徒劳?” 晏凤珣吹了吹茶水上的浮沫,目光落在赵文中身上:“赵大人有何高见?” 赵文中哽了哽:“这……微臣……” 放自然不能全放,可抓也不是那么好抓的。白阳县是个小县,总人口也不过五六千,牢房总共又能有多少? 再去掉关押了其他的重犯、要犯的牢房,剩下的装不装得下全部的山匪不说,就算是能勉强塞下,可每天需要供应的牢饭加起来可都是笔不小的开支,一两日便罢了,长此以往肯定行不通。 晏凤珣又看了眼身侧的谢怀宁:“谢吏目的意思呢?” 谢怀宁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扫了他一眼,低头恭恭敬敬道:“下官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愿说?” 第34章 晏凤珣抿了口茶,凝望着他淡声道,“世人谓:医者仁心。白阳县乃至平安郡郡内民众一直为匪患所苦,治人病不如治人心,若吏目为独善其身而有意藏拙,致使百姓继续受苦,那这罪过可比庸医以医术害人还要大得多了。” 这一顶为虎作伥的大帽子被晏凤珣嘴皮子上下一碰,硬生生砸在谢怀宁的头顶,叫他听在耳里,失语在心中。 抬头与晏凤珣视线相对了片刻,看着那人望着自己时那双深邃却又莫名笃定的眼瞳,他胸口莫名一悸,下意识半垂了眼将两人的视线重新错开。 看样子,虽然昨天夜里因为他蛊毒发作,晏凤珣不知怎么暂时没有同他计较,但他到底不是什么宽胸大量好相与的人物,那句关于青楼的回击还是叫这位殿下暗自记在了心里。 只是如果晏凤珣真是这么个恩怨分明却又睚眦必报的性子,那若是有朝一日他知道当年前江之战时,那个潜进他军帐中偷袭刺伤他的刺客是他,恐怕到时候他命休矣。 谢怀宁天马行空地在心底琢磨了一瞬,又不由得为自己过于超前的忧患意识感到好笑。 迅速地整理了下脑中的思绪,他回答道:“匪盗并非正经营生,从来都为伦理舆论不容。若不是实在困苦,日子过的艰难,想必大半落草为寇的百姓也不至于此。想要除匪患,就必须要从源头下手。” 赵文中没察觉到那两人之间的来往交锋,听着这话似懂非懂,只能抬头看着两人苦着脸说到:“可他们没有银钱,又非我们的过错,能够发些米粮救济已经是极限,总不能叫衙门给他们发钱吧?” 但一旁晏凤珣闻言却是瞬间明白了谢怀宁的意思,他的身子微微向前倾压了些,低声自语道:“所以……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殿下所言正是。”谢怀宁看他一眼,又将目光落在赵文中身上,“据我所知,平安郡除烟花闻名之外,布匹织造手艺也不输于人。京中布坊里售卖的除江南织物外,余下三成布料多半来自郡中。 若是赵大人此后能调动一批能工巧匠来此为所有未造杀业的山匪传授织布技艺,下令规定学成者方可免除牢狱之刑,学大成者可由官府牵头划拨地皮,安排至周围各县帮其开设相关坊间店面,如此一来,百姓富强,流寇可去十之八九。” 赵文中闻言,默默在心中盘算几遍,觉得这个方法的确可行,神色一亮,不由得上前了半步接着追问道:“那剩下一二又该如何?” 谢怀宁与他对视,深灰色的眸子在晦暗的光线下,全然看不出之前那份娓娓道来的慈悲,反倒是因为过于干净剔透而显出几分不自知的冷酷。 他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自然是斩草除根,以儆效尤。” 【作者有话说】 孙公公:太子这全都是为了九殿下啊! 晏行舟:谢邀。人在京中,还没下朝。这口锅我不背。【微笑.jpg】 第十七章 龙虎寨。 点着油灯的昏暗寨子里,一群男人正嬉笑着推推搡搡聚在一起看人斗鸡。 被围在正中正在互相啄咬的,是两只毛色鲜亮、膘肥体壮的大公鸡,眼看着其中一只被啄得满身鲜血,几欲落败,外头却忽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个头稍小些的汉子,挤开了众人想把手上的东西朝里面的人送过去:“三当家,你的信!” “去去去,什么信!滚边儿去!没看见老子正忙着吗?”被称作三当家的刀疤脸眼见着自己的常胜将军要输,正着急上火,看见有人往眼前凑,更是恼怒万分,一巴掌将人搡开骂道,“狗杂种别寻老子晦气!” 那小个子被推得倒地一滚,却也不敢恼,拍拍屁股又赶紧就地爬了起来:“三当家,您、您还是看看吧,这是‘那边’二当家来的信!” 三当家斗鸡正在关键时刻,此时已是杀红了眼,半点听不见他的话,反倒是一直在旁边观战大当家闻言神色一变,收了看戏的表情几大步跨过来,劈手将那信抢到了手中。 撕掉封口一目十行地扫了眼里面的内容,还没等看完,他的脸色就瞬间变得黑沉。 伸手一把将刀疤脸从人群中拖出,还没等那头反应,巴掌就拍到他的后脑勺上,怒喝道:“看你干的好事!” 三当家被这一记铁掌打的是头晕眼花,好半天才缓过神,捂着脑袋又惊又怒地问:“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小个子见着这情况,赶紧将大堂其余的人连拖带拽地赶了出去,等关了门,偌大个房间瞬间只剩了他们三人。 大当家把信拍在他的胸前:“还问我什么意思?你看你这畜生闯了多大的祸!” 刀疤脸皱着眉头把信展开来,囫囵扫了遍,不耐烦地道:“什么太子……匪……太守什么的,大哥,我不怎么识字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大当家被他的态度气的头疼,指了指小个子:“念给他听!” 小个子“诶”了一声,把信接过来,扫了一遍简要道:“是二当家在衙门使人送来的信,说是因为陈太守被杀的那件事儿,太子带了好多精兵过来,连带着附近几个县的衙役,一共组了约有百余人的队伍,三日后便要开始剿匪。” 刀疤脸闻言,脸上的吊儿郎当收敛了些,视线在面前的两人身上切换了几次,有些茫然地看着大当家:“这……哥,这……剿匪?怎么就,怎么就要剿匪了?这可怎么办?” 第35章 “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大当家拍桌怒骂,“我平时怎么和你说的?让你不要仗着寨子里有县令的那点关系,就处处行事张扬不知道天高地厚,遇到商队,劫财便算了,千万别好端端害人性命……你又是怎么做的?关了几日一下山,直接就杀了新上任的陈太守。这下好了,把太子都招惹来了,我看你是想叫整个寨子的兄弟都给你陪葬!” 刀疤脸也是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腿都有些发软,他挪到大当家身边瘫倒坐下,颤声道:“可、可老子也没想到随便宰只肥羊,居然宰的能是个大官啊,那线报可还是王二哥给的!他还是白阳县县令呢,可也没听说来的是咱们太守。 况且这姓陈的没穿官服,开始的时候哥儿几个只当他开玩笑,等我再从他身上找到上任官文,其他的人都死的透透的了。 要老子提前知道,就是给一百个胆,老子也不会动他的车队啊!” “现在放这些屁又有什么用,当初怎么不见你做事前多长点心!”大当家阴沉着脸,两人相顾沉默了会儿,知道这会儿再纠结于此已经没什么意义,咬牙问道,“之前你从陈太守车子底下抓的那个仆役,现在还活着吗?” “活着呢,活着呢,当初我要杀,不是你拦着说不给动么。”刀疤脸抓了抓脸上的疤,“好吃好喝关在柴房里面,白天看还好好喘着气,就是瞅上去不大精神——哥,你要干什么?” 大当家眉头紧锁,好半天才叹了口气道:“王县令在信里还说了,太子口令,只要有重大戴罪立功表现的人,可以归降不杀。如果我们将杀了太守的凶手交给太子,或许也能算作立功。” 刀疤脸愕然,随即怒道:“哥,你这要自己活命把老子交出去?” “要不是你娘当年对我们家上下有大恩,我倒真想!”大当家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蠢死你算了。” “那?” 大当家破釜沉舟:“先去把人带来,再将犯事的那群弟兄也都顺上。我带着你们一齐下山自首去。” * 到了第二天傍晚,从虎头山自首归降的山匪数量猛地上涨到近半百,总计归还金银珠宝两箱有余,虽自首的多是些插手不了核心事务的小喽啰,但从人数上来说,也算是获得了超出预期的初步胜利。 谢怀宁用一箱子上交来的赃物作为资金,联合白阳县所有稍有名气的医馆大夫共同开设义诊,并以晏凤珣的名义,令随行侍卫在医馆四周支起摊位施粥布善,一时间周围几县身患疑难恶疾者皆驾车马蜂拥而至,几大医馆人潮攒动,来来往往病患、难民络绎不绝。 第三天,陆陆续续连一些手握命案的山匪也扛不住压力下了山。 为了谋取告示中所谓的“重大戴罪立功表现”和额外的良田赏银,三日下来,不乏有人主动出面指认杀害陈太守的案犯,晏凤珣见了其中几人,但经过问话,却发现这些线索无一属实。 正在事态胶着之际,却见赵文中提溜着官服一路小跑进来,喘着气道:“殿、殿下,犯人……犯人找到了,这次应该是、是真的!” 晏凤珣这几次听了太多的假消息,此时只微微皱了皱眉头问:“人在何处?” 赵文中擦了把额头上的汗道:“已经按着吩咐,叫王县令带着衙役将人全部押进了后堂,正等着殿下回来亲自审讯。” 说着,又犹豫地往晏凤珣身旁看了眼道,“不过现在衙门人手紧缺,可能还得劳烦汪公公去将义诊的谢太医请回来一趟。” 汪寅问:“怎么,是哪位大人身体不适?” “倒不是我们。”赵文中回答道,“是那个犯人,送过来的时候浑身高热,看着情况似乎是不大好。” 汪寅有些讶异看了赵文中一眼,又看了看晏凤珣,得了他的允许后也不再耽搁,转身便往医馆的方向去。 谢怀宁参与义诊的医馆离县衙不远,拐过两个路口,绕过外面排着的长队便就到了。 小小的医馆里面几人忙得脚不沾地,汪寅好不容易将谢怀宁从人群中接出来,简明扼要地将情况说了一遍。 看着谢怀宁若有所思的神情,他也有些好奇地试探道:“吏目觉得,这次送来的这个犯人有几分把握是真的?” 谢怀宁没有立刻回话,他只是利落地将手上的药箱收拾清楚,随着他一起往县衙走。 直到那县衙的牌匾近在眼前,他抬头望着那金灿灿的牌子,才轻轻笑了笑低声说:“这就要看,殿下希望的是什么了。” 两人进去的时候,屋子中心跪了六个神情瑟缩的彪形大汉,他们双手被紧紧捆在身后,好几人嘴里还塞着布条,明明凶神恶煞的样貌,看上去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而在这些羔羊群中,瘫在前面那只早就陷入半昏迷状态的羸弱而又脑满肠肥的男人,便就因为格格不入而越发显得刺眼。 他收回视线走上前,喊道:“殿下。” 晏凤珣视线在谢怀宁身上掠过,却没有立刻理睬他,目光依旧定在为首的那个络腮胡身上,冷声道:“你是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陈家的家仆吃里扒外,想要独吞陈家的私产,所以才联合你们一起杀了陈大人?” 络腮胡在龙虎寨做大当家这么多年,自认也是见过场面的人,但是被晏凤珣这么看着,却还是觉得心头发虚。 第36章 可到底是他自己出的主意,这会儿只能咬牙应道:“是。我们当时只当他们是普通的富户,想着干了这笔多赚一点,能替寨子里的弟兄们添置些御寒的衣裳,就随口答应下来了……谁知道有眼不识泰山,劫得居然是太守大人。 但不知者不罪,我们不求太子殿下饶恕,刑法无论轻重我们都甘愿受着,只求殿下能高抬贵手留我们几个一条贱命,我兄弟几人发誓此后就在白阳县里好好服役改过,绝不再做坏事!” 晏凤珣微微颔首,又将视线落到旁边的刀疤脸身上:“这位是三当家吧?听说当初是三当家领着人亲自劫的道,你有什么想说的?” 刀疤脸早在寨子里的时候就已经被剿匪的消息吓破了胆,这会儿到了县衙里头,见了门口守着的穿着一身银甲铁盔的精兵强将,更是两股战战,话都说不完整:“老子、我……我……我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求太子殿下法外开恩,饶我们一命吧!” 晏凤珣起身,走到了被推出来的那个“家贼”跟前。 大约是有段时间没过上什么像样的日子了,又发着高烧陷入晕厥,原本饱满肥腻的脸此刻显得麻木憔悴。他虽穿了一身不合身的粗麻布衣,但是光凭着这一身痴肥的肉,也能知道这应该不会出自哪个穷苦人家。 谢怀宁明白他的意思,跟着走到男人身边,矮身蹲下解开他前襟的盘扣。视线扫过对方胸口,只见上面本该光滑的皮肤上竟赫然布满了一片暗褐色的痘疤。 他将男人的衣襟又掩回去,回头看着晏凤珣:“殿下。” 晏凤珣自然也是看见了那一片痕迹,他微微眯了下眼,低声道:“带他去房间。” 谢怀宁点头,招来两个守着的侍卫,将人直接扛到了隔壁,他带着医药箱紧随其后。 晏凤珣站在原地看着谢怀宁的背影,许久,将随身的佩剑解了扔给随行的侍卫长:“问问他们还知道些什么。若再有隐瞒,不必移交王县令,交于你直接就地处决。” “是。” 【作者有话说】 谢怀宁:接下来就看我怎么忽悠0v0 第十八章 因着伤口感染加上惊吓过度,陈守易这高烧足足烧了半天,到了傍晚人才悠悠转醒。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脱水得厉害,连呼吸都带着一股焦干的热意。他渴的很,虚弱地喊了几声却没听到有人回应。 房间拉了帘子四处黑漆漆的,半点声音也听不见,叫他瞪着眼睛一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喘着粗气重新瘫倒在床上,回想自己的前半生。本来他在京中继承祖产开了个钱庄,日子过得多么恣意快活,结果放着好好的员外郎不做,却偏偏鬼迷心窍花钱买什么官。 这下三十万两银子打了水漂不说,自己竟还成了个客死他乡的病死鬼。 陈守易想着自己躺在尸堆的场景,又思及这些日子在龙湖寨里吃不饱穿不暖的日子,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哽咽哭嚎着道:“我悔啊,真悔啊……早知今日,我买什么官?买什么官!我儿我女都没了,这就是死了都没脸去见我那早去秀娘啊!” “既然知道愧对你妻子,就好好活着赎罪。毕竟你的这条命,可是陈家满门上下十七条命给换来的。” 谢怀宁本来也不愿意打扰他伤心,但是他的哭声实在太凄厉,他在隔壁听着,担心哭的狠了一口气喘不上来又得昏过去,只能提了灯进来提醒:“毕竟也不是人人都能如陈大人这般幸运,能在土匪窝里呆了这么久还能留条命活着出来的。” 陈守易本来以为自己真是死了,才敢如此放肆,这一下突然见了亮光,知道自己或许得了救,满脸泪意突然僵住,瞠目结舌的,看上去颇有几分可怜的滑稽。 “你、你……”陈守易强撑着软绵绵的四肢坐起来,“你是什么人?”他说着,忽地又想起自己似乎是被那群山贼带到了县衙府,试探着道,“你是白阳县的官差?你们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来救我了?” “白阳县?白阳县的县令都沦落为山上匪寇的暗地下的二当家了,陈大人还想着叫他们救你?” 谢怀宁轻轻一笑,他点了桌上的灯,随手扔了块牌子给了陈守易:“半月前,太守大人的死讯误传回京,今上派了太子下来彻查。梁相担心这一切都是太子所为,此次下来是想暗中毁尸灭迹,所以特派我随太子一同进来,若有什么万一,好来做个掩护。” 陈守易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看手上的牌子,反复跟记忆中对比,直到确定是梁相的东西,狐疑的视线在面前那个过分年轻漂亮的男人身上打量了半天,犹豫道:“那你是?” “太医院谢怀宁。” “原来是谢太医!”陈守易虽不认识他,但是见他神态落落大方,又是京中太医,推测自己的伤病约莫也是他出手救治,心中的疑虑散去,瞬间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这里是……” “白阳县县衙。”谢怀宁安抚他道,“放心,太子此刻不在县衙中,外面的人我也全部打点好,你我今日对话不会再叫其他人听见。” 陈守易把令牌还给谢怀宁,闻言,忍不住伸手想要握着他的袖子哭道,“谢太医千万要请梁相为我做主!” 谢怀宁视线掠过对方伸来的手,不动声色撤了半步错开与他的距离,倒了杯茶与他,微微笑着:“梁相自然是心中记挂着大人,不然也不会特意派我来走这一遭。” 第37章 陈守易正是喉咙干渴的时候,擦了一把眼泪接过杯子,几口将茶水牛饮干净了,捧着空茶盏应声:“是、是。” “不过陈大人应该知道,即便天高皇帝远,可还是得分清楚,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太子与梁相素来不合,这次他下来,便是想要寻相爷的错处。你方才说的什么‘买官’……” 陈守易忙解释道:“刚才我只是梦中胡话,作不得真,谢太医千万不要误会。” “我误会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心人会不会断章取义。”谢怀宁说,“我在随行途中听到太子曾与他手下的公公说过,你手上还留着相爷给你的信?” 陈守易目光闪烁了下,欲言又止:“这……” “看样子是真的有?”谢怀宁眉头皱起,脸色倏然沉下来:“看样子陈大人虽然嘴上说的好听,但对相爷的心也不见得真诚。” 面前的年轻人虽然面相看着没什么攻击性,可真冷下脸时,却又莫名叫人生出几分忌惮。 陈守易一惊,赶紧道:“谢太医,我之所以留着相爷的信件,那绝不是有什么二心,不过是为了……为了时刻警醒自己,不能辜负相爷对我的嘱托。我对相爷绝对是一心一意,忠心耿耿啊。” 谢怀宁望着他道:“当真?” “千真万确!” 谢怀宁道:“虽说如此,可只要知道有这份信在,相爷在京中就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更何况明天一早太子殿下就要召见你,大人您说这可如何是好?” 陈守易已经被谢怀宁刚柔并济的话术所迷惑,这会儿高热尚未痊愈,脑子昏昏沉沉,更是分辨不出什么对错,只能愣愣顺着他的话道:“谢太医的意思是?” 谢怀宁提点:“这封信绝不能落在太子手里。” 陈守易晕晕乎乎地点头,好半晌,反应过来,哭丧着脸道:“可谢太医,不是我不愿意销毁那信,实在是现在就连我也不知道那信到底在哪里。” 他说:“当初临行前,为了避免意外,我把信放在了妾室装珠宝用的木匣夹层中,一直好好放在马车的凳子下收着。可那天遭袭之后,车队里所有的东西尽叫那群山贼抢去,我人也被打晕了过去。等再醒过来,那信早就不在我手中了。” 谢怀宁看着陈守易老泪纵横的脸,心中揣测他的话中真假。 如果是真,既然当初晏凤珣和梁若泽的手下在惨案现场掘地三尺都未能找出什么,东西看样子还真是依旧在那群土匪手中。 谢怀宁走出屋,朝两侧值守的侍卫轻轻颔首,抬步便晏凤珣的住处走过去。 已近酉时,天色将暗,晏凤珣的房间已经亮起了灯。谢怀宁进去的时候,他正在与侍卫长谈论明日带兵上山剿灭余匪的具体事宜,见他来了,止了话头问道:“陈守易醒了?” “刚刚清醒,已经全部如实交代了。” 谢怀宁应道:“据陈守易所言,他手中的确是有与梁相来往的信件,只是出事那天未来得及销毁,随着家中的财物一起被带到了寨子里。” 晏凤珣朝侍卫长摆了下手,那边点点头退到了身一旁,他起身走到谢怀宁面前:“他的话有几分可信?” “十之八九。”谢怀宁道,“早些时候衙役给他喂的药里被臣多加了一味幻草,分量对于普通人来说不至于迷惑神智,但对于本就虚弱的病人倒有颇有几分陈情自白的功效。” 幻草俗名百日癫,用其制成的药剂连续服用百日可叫人失去神志。 晏凤珣上下扫视一眼谢怀宁,不得其解:“你从哪里找来的禁药?” 谢怀宁倒没想隐瞒,理所当然地道:“在城东义庄时,臣看见庄外的墙角里正巧长了几株,便就顺手摘了一些。” 晏凤珣回忆起几日前,谢怀宁的确是在几人准备回庄园的路上掉队了片刻,也不知是该敬佩他未雨绸缪还是警惕他的思路缜密:“那时候你就想到了今日?” 谢怀宁顿了顿,抬眸看着他的表情里掺了点一瞬即逝的狡黠:“不,只是医者本能,有备无患。” 晏凤珣被他那难得见到的活泼神情晃了下眼,随即眉睫半垂收回视线,下意识冷硬回道:“旁门左道。” 谢怀宁眨了下眼,似乎意识到越界,瞬间将先前的神色收敛了,低头应声:“臣知罪。” 晏凤珣本意并不是想斥责,只是不知怎么话一出口就变了意味。抬眼看着对方突然又端起来的恭敬面容,他皱了皱眉,心底不知怎么反而生出了一丝不快。 转身走回到桌旁坐下,他沉默了须臾又开口道:“不过若是正道行不通,偶尔另辟蹊径亦有奇效。谢吏目想法跳脱,手段不拘一格,遇到困境时也不失为一种新的破局之法。” 这听起来倒像是宽慰他了。 谢怀宁略有些惊讶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只是对方侧身对着他,昏黄的灯光将人分割成半明半暗,叫他这个角度一时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无论是从前在南夷时听得的传闻,还是在九皇子晏行舟的口中,这位大夏太子在他的印象里都是个冷硬而又自负傲慢的形象,谢怀宁一直以为这应当是个肉身腐烂了也能屹立不倒的硬骨头,没想到竟也还会服软么? 谢怀宁觉得新奇,又看了他半晌才回到正题:“今日龙虎寨的人敢将陈守易当做案犯送来,应该是并不清楚他的底细。他们现在人在何处?” 第38章 晏凤珣往身后瞥了眼,一直守在不远处的侍卫长立刻上前抱拳说道:“回太子殿下,六名案犯半个时辰前俱已招供,县令王阳也已被单独关押。 除大当家未参与当日劫车杀人一事外,其余五人中,三当家孙虎为主谋,剩下四人皆为共犯。目前六人皆在重刑犯牢房中,等着押送至京中秋后问斩。” “去牢房。”晏凤珣起身,侧头看着谢怀宁,“谢吏目也一同过来。” 第十九章 关押重刑犯的牢房不同于普通的地牢,它处在幽道的最里侧,不像外面囚犯扎堆的热闹,空荡荡的沉寂中充满着潮湿的血腥气,恐怖的刑具填充在目光所及的四周,看着便叫人胆寒。 虽然上山做土匪之后,大家伙过得都是刀尖舔血的生活,但是毕竟那时候他们为刀俎,对方为鱼肉。再加上后来龙虎寨越做越大,又攀上了王县令这层关系,其他几个寨子寻常不敢招惹他们,龙虎寨便隐隐有了山中大王的意思,何曾再受过今天这样的皮肉之苦。 太子带着的侍卫多出身于北镇抚司,审讯个个都是一把好手。六个人高马大、铁骨铮铮的硬汉子进去,不消一个时辰,便哭着嚎着将祖宗八代都给交代了干净。 晏凤珣和谢怀宁去的时候,其余人都已经半死不活,只有大当家孙龙尚且还有几分站着的力气。 他被带到隔壁的审讯室,一抬头,看见晏凤珣等人,心里猜测自己是活不了了,梗着脖子便怒道:“太子若要杀我,便给我个痛快,该招的我们都招了,这样磨磨蹭蹭的又是想干什么?” “孙龙,平安郡白阳县人。曾隶属东北军边境小队,军中官任伍长。” 晏凤珣却并不被他外强中干的样子威吓,他走到他面前,平视着他:“三年前,你在边防值守时,手下士兵因民众□□与他们发生冲突,争吵时错手杀死了一老翁。 时年东北军内部实行连坐制,为避免连带的责罚,你便连夜带着士兵们逃回了白阳县,又后因土地收成不好,实在难找活路,就集合了兄弟孙虎和其他难民一同上山,成立了龙虎寨。对吗,孙大当家?” 孙龙听他提及当年,低着头,咬牙不语。 晏凤珣看着他继续道:“我知道自从龙虎寨成立以来,除大凶大恶之徒,你未曾杀过一人,也竭力约束手下不乱作恶,只可惜,财令智昏,这些年在三当家孙虎的带领下,你的约束开始越来越乏力,以致于叫他们犯下了这样的滔天大祸。 但是孙大当家,你到底也曾在军中作为一名军人保家卫国,难道能甘心作为一个恶名昭彰的土匪头子死在刽子手下,就这么遗臭万年?” 孙龙没有想到短短一个多时辰他们就将自己的老底翻得干干净净,心底又羞又恼,粗声道:“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想给你和你的那群手下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谢怀宁上前,递了一个绣了并蒂莲的荷包到了孙龙眼前,淡淡道:“今日义诊,堂里来了个穿着海棠夹袄群的妇人,说是最近胸闷恶心,食欲不振,仔细一瞧,竟是喜脉。” “她说她住在四角巷中,名唤彤娘……天可怜见,大当家也不想叫自己的孩子一出生便打上罪犯之子烙印,受颠沛流离之苦吧?” 孙龙浑身巨震,眼睛瞪着那个熟悉的荷包,几乎语不成调:“你、你是说——” “明日一早,剿匪的先锋小队就要上山,下达的口令是所有匪寇杀无赦。”谢怀宁笑了笑,对他轻声道:“但虎头山是风水宝地,殿下与我都觉得杀孽太过难免会坏了此处气运。” “大当家义气,拿龙虎寨上下几十口人都当做自己手足。那这些现下正准备负隅顽抗的手足是否还能有一线生机,就全看孙当家的本事如何了。” * 虎头山山脉绵延几十里,地势复杂,若非当地熟悉地形者,贸然进攻极易迷失其中。 原本咬牙不降的几百名山匪本想联合起来借着地形优势拖延一阵,谁知晏凤珣竟不按常理出牌,连夜将各寨中归降的山匪集合成了一支侦查小队,领着他们的精兵和衙役以包夹之势从山脚往上全面围攻。 而在这其中,原本的龙虎寨大当家孙龙更是表现神勇,靠着对地形的熟稔,带着手下几人,两天便端掉了一个寨子,随后更是一路直上闯进龙虎寨中,以雷霆手段劝服几乎全寨上下缴械归降,气的其他寨子里逃窜出来的山匪躲在屋子里破口大骂,只恨不能生吃了他。 晏凤珣和谢怀宁一行在孙龙的带领下亲自去了趟龙虎寨。 以往热闹的寨子这会儿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东倒西歪的桌椅板凳和门前凌乱的脚印能证明之前曾有人居住的痕迹。 孙龙从将两人带到空置的地窖中,指了指靠墙放着的几个木箱道:“殿下,这些就是当初我们从陈大人手中抢来的东西,一共三箱半,除了小虎散出去的几百两银票,剩下分毫没敢动用。” 谢怀宁走过去,将几个箱子粗略地查看了下,根据陈守易之前说过的消息,扫开上面那些珠串财宝,又翻了片刻,从一堆玉石摆件下面找到了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 木盒约莫巴掌大小,里面摆了两只华丽的金步摇。谢怀宁将金步摇取出来,指腹细细地沿着木盒内壁摸索着拨弄着,只听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后,隔层松开,里面的夹层里果然露出了一封信来。 第39章 谢怀宁将信递了过去:“殿下。” 晏凤珣接到手中,垂眼一目十行,看罢笑了声冷道:“三十万两换一个太守位,梁相便是扒了那身官服,转头做个生意人那也定是业界翘楚。” 孙龙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看着晏凤珣和谢怀宁的动作,心中也知道这两个贵人来这一趟恐怕除了调查陈太守之死外,更重要的是为了这封信。 他心中警觉,不敢再听下去,连忙告退走到门外随侍卫一起清理寨中其他财物。 一场本该血腥的剿匪行动经此一役,只持续了不足七日,便以山贼的全面溃败而大获全胜。 晏凤珣命侍卫长将缴获而来的赃款赃物全数交与白阳县县丞,由县里负责核实后退还给受害的苦主,又将王阳抄家得的几箱子钱交给赵文中用于救济平安郡内其他受灾城县灾民,如此这般,陈太守受害一案才真正算是告一段落。 谢怀宁回京后,先是随着晏凤珣一同进宫面了圣。皇帝将前因后果全部细问一遍,听见虎头山惨案竟是由于县内的县令勾结地方土匪,指使他们劫财行凶,勃然大怒,当即下令将人立时关押至天牢,择日问斩。 问罢了话放他出宫,结果没成想刚出宫门又被梁相半道截去,威逼利诱盘问了半天,再等回府已是深夜。 青竹提前得到的消息,已经在门前等得快要睡着,好不容易见到人,赶紧揉了眼睛起身去迎。 “主子!” 谢怀宁微微颔首,对他道:“进去说。” 青竹应了一声,替他将行李和医药箱接了,跟在后面絮叨:“您这一去又是半个月,连个信儿也不传回来。我在外面听说虎头山那群匪寇杀人如麻悍勇的很,吓得我几晚上都没睡好觉,生怕您在那土匪窝里遇到什么意外。” 谢怀宁进屋脱了外衫,纳闷地看他一眼:“那你担惊受怕的怎么反倒看起来还胖了。” “主子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以前逃难的时候饿怕了,养成了心里一有事就爱吃东西的坏毛病,”青竹挠头傻笑:“我这是吃的越胖,才越是能证明对您的心真呐。” 谢怀宁被他活宝的样子弄得失笑,打了盆水洗了洗手,问道:“这半月京中可发生了什么事?” “还真有几件。”青竹听到这话便来了精神,“第一件就是那‘似云来’。主子您临行之前不是还去过一次?幸好去的早!就在那之后没两天,似云来里面莫名其妙竟起了场火。 火势从后院烧起来的,烟气将半面墙都熏黑了。虽然因着疏散得当,好像没伤着什么人,但是毕竟吓人。” 青竹绘声绘色地给他描述着:“而且那把火说起来也是邪门,那么大的一栋楼,却只烧光了后院东家的那间屋子。原本大家都猜测是同行捣乱,可后来却也没见似云来报官,事情不声不响地就没了下文。 ——不过听说梁相那天就在似云来,点的花魁房间恰巧就在火源旁边儿。他避着火势跳窗逃出来的时候,屁股都还是光着的,叫人看了好大一阵笑话!” 谢怀宁听着,先是一愣,随即脑子里忍不住联想了下梁若泽面黑如铁、衣衫不整的画面,不由得也闷闷地笑了起来。 虽然一开始看到那只追踪蝶的时候,他就知道苗岚要是掌握到苗乌的行踪,下手绝不会手软,可这到底还是帝京,敢在这里放一把火,实在是泼辣得有些出人意料了。 “阿岚的脾气倒还是一如既往的厉害。” 青竹没听清:“什么?” 谢怀宁摇了摇头,岔开话题:“还有什么?” 青竹果然被糊弄过去,一面收拾着手里的东西一面说:“还有就是前儿个进京的那些南夷人了。”他咂舌道,“不是说南夷民风保守吗,我怎么看着打扮可不像。不说随行的南夷姑娘了,就连男人穿得也花里胡哨,活像只开屏的公孔雀。” 谢怀宁眼神微动,拿了块毛巾将手擦干,似是不经意地追问了一句道:“你听说他们来的是谁?” 青竹摇了摇头:“这我倒没打听。左右就是他们那边的什么皇子和大臣,反正阵仗看起来大得很。” 谢怀宁若有所思,正准备叫青竹给他打水洗漱,却见那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嘀咕道:“不过听说,那南夷人来京的使者里有一个哑巴,长得尤其英武不凡,在经过烟柳巷的时候,光他一人就吸引了好多姑娘出来看热闹。” “你是说,”谢怀宁听到此处,原本从容的神情却突然微微起了些波澜。 他掀了眼皮看向青竹,眼底神色似有异动:“——哑巴?” 【作者有话说】 晏凤珣、晏行舟、沈戎:——情敌?? 叶鸣铮摸摸大黄(冷笑):杀了他。 ==== 下一章就要入v啦,9.4号零点大肥章掉落,请小天使们继续支持么么么么么!! 第二十章 与此同时, 皇宫中,被雪花一般繁多的奏折政务折磨了半个月的晏行舟听见晏凤珣回宫,甚至来不及等他面完圣, 便直接勒令身边的大太监打包了手头屯着的所有折子,一路从他的书房径直送去了东宫。 等晏凤珣回来, 还没进屋, 抬眼就见一人影正坐在他的书架旁, 一面摇扇一面喝茶, 神情看上去异常恣意快活。 已经在东宫里候了半天的晏行舟见他终于现身, “啪”地一声将扇子收了起来站起身,笑吟吟地先声夺人:“几日不见,三哥怎么瞧起来越发气宇轩昂,英姿逼人——看样子应该是平安郡一行出师顺利, 大胜而归?” 第40章 晏凤珣没有接他刻意的奉承, 视线越过晏行舟的肩膀投向他身后堆了满满一书案、不知是累积了几日的政务, 停留片刻, 又落回到面前这张过于明媚惬意的脸上:“这就是你传信所说的京中一切安好?”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称得上平和,可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人,晏行舟一眼便洞穿了那平静假象下的风雨欲来。 他轻咳了声,自知理亏,只能踱步过来老实认错:“可三哥, 我已努力过了。只是术业有专攻, 这些朝堂之事我实在天分不足, 就算是用了十分力气, 事倍功半也没办法。” 晏凤珣眯着眼定定地看了他片刻, 直到犹如实质的视线将晏行舟整个人瞧得快要戳出个洞, 才淡淡收回视线走到书案前坐了下来:“你不是天分不足,你是心思太重。” 晏行舟被骂,却也并不在意,将手中的扇坠合拢握住把玩了会儿,笑着装傻;“三哥你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见对面并不愿意理睬他,只得又将扇子随手放在椅子上,跟着走过去,从汪寅手里接了墨块给晏凤珣研墨,转移话题道:“不过这一去怎么这么久,我以为应是几日便回来了。” “大约是因为想见的人不在京中,叫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所以觉得日子难熬了吧。” 晏凤珣并不给他面子,摊开奏折取了只干净的狼毫,没沾墨汁,改用了朱砂,手上落字笔走龙蛇,口中吐字冷若冰霜,“可惜谢吏目忙着在白阳县悬壶济世,一路上没顾得上问你半句。” 被戳中了心中所想,晏行舟眼珠子颤动了下,只是不能承认却也不敢反驳,只能狡黠改口道:“哪能?我是替三哥想着陈守易的信呢。听说东西找到了?” 晏凤珣淡淡应道,“找到了。” “在哪?”晏行舟见他反应平淡,挑眉好奇道:“你已上呈给父皇了?” 晏凤珣:“不。我让谢怀宁交还给了梁相。” “梁相?”这个结果显然有些出人意料,晏行舟皱眉道,“还给梁相倒是叫怀宁有了交待……可这样一来,三哥之前的谋划岂不是功亏一篑?” “你以为梁相卖官鬻爵猖狂至此,他的所作所为父皇真的丁点不知么?” 晏凤珣将批过的折子放到侧边:“他人狡猾谨慎,信中言辞并未明说硝石一事,仅仅凭着卖官,至多不过吐出赃款、罚俸半年,叫他肉疼一时。但若不能一击必杀,贸然出手便没了意义。” “更何况陈守易还没死。比起那封信,一个本该把秘密吞下去的死人却突然活了,这岂不是更叫梁相寝食难安?” 晏行舟研墨的手停下,颇有几分惊讶道:“陈守易没死?” 晏凤珣“嗯”了一声,冷声道:“耍了些小聪明,在土匪窝里多挣扎了两日,结果倒让谢怀宁救了回来。” 晏行舟问道:“那他人呢?还在平安郡里?” 晏凤珣抬眼看着他:“他是平安郡的郡守,自然是在平安郡。” 晏行舟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三哥是策反了他?” 当初谢怀宁从龙虎寨人手中将陈守易认出来后,当即便向晏凤珣谏言,决定按捺下太守还活着的消息,将人私下偷藏了起来。 后来谢怀宁又趁其神志未清骗他说自己是为梁相而来,从而套取消息,自龙虎寨里拿回了梁相写与他的信。 等剿匪事罢后,他领着晏凤珣现身重新表明身份,吓得被关了好几日本就如同惊弓之鸟的陈守易霎时更是抖似筛糠,当场将梁相与他的那点龌龊倒豆子一般说出来。 不仅如此,为了与梁相从此划清界限,保全自身,陈守易甚至还连夜写了封情真意切的千字揭发文,只恨不能剖心明志,以表忠心。 “是谢怀宁。”晏凤珣不知是想到什么,素来冷漠的神情里似乎是起了丝丝微妙的变化,他搁了笔头疼道:“明明也是正经读过书、在太医院学过规矩的,也不知道这些书和规矩读去了哪里,他的小脑瓜子里又是哪来那么些旁门左道的手段……” 先是去青楼找花魁问话,而后又私自离队采用禁药,看着循规蹈矩的面相,干起事来却又大胆出格,简直没一个是能上得了台面。 晏行舟听着这对于晏凤珣来说,已经近乎抱怨的叙述,眉心倏地一跳。 纵然近些年为了避嫌,他与自己这个太子哥哥早已不再如小时候亲密,但毕竟是一同长大的亲兄弟,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自家这个眼高于顶的兄长的脾性。 何况他素来擅长察言观色,那些微不足道的神情变化,或许连当事者本人也还没能察觉,可他看着,却总能敏锐地第一个从中窥见些不为人知的讯号。 他敛住眼底的复杂神色摩挲着手上冰凉的墨块,嘴上却笑吟吟地劝解:“怀宁出生江南,天性便有一种不受拘束的自在散漫,他和我在一起也是如此。但我不像三哥严苛,倒觉得他这样的性子可爱的很。只是难为三哥这一路上受累了。” 晏凤珣下意识反驳道:“倒也谈不上受累。” “谢怀宁虽想法手段跳脱大胆,但 实则行事进退有度,从不真的僭越。他心中自有丘壑乾坤,也算是个可造之材。” 先前晏行舟因着心中有事没能立即发觉,可现下一旦注意到了,那点微妙却又无法言喻的违和感便叫人再难忽视。 第41章 他停了研墨的动作,垂了眼皮轻轻笑着看向聚了一滩乌黑墨汁的砚台:“看样子三哥出了一趟门,倒真是对怀宁刮目相看了。 明明出宫之前还左一个‘平平无奇’、右一个技艺不精,言语间冷冰冰的喊得都是他的官职,怎么只是出去剿了个匪,竟是发现了他的好,这会儿说起他来,竟连日里吝啬的夸赞溢美之词都多了这么许多。” “若不是三哥这气度样貌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我都快要怀疑是有人假扮的你了。” 晏凤珣一怔,眉头微拧,听出了他的言外的戏谑之意:“小九,你在胡说什么?” 晏行舟抬起眼看他。 他的神情没有什么特别,只是眼底浮动的情绪却晦涩难辨。 与对面那双冷凌得似乎从装不下什么儿女私情的漆黑眼眸对视片刻,晏行舟心中的波动渐渐平静下来。 他眨了下眼,又挂上了平常那副洒脱散漫的笑意:“只是随口开句玩笑罢了……三哥怎么这么激动?” 晏凤珣却不吃他插科打诨这套,视线从他的面容上掠过,又拿起一本折子:“你是大夏的九皇子,与其有时间在我这里捕风捉影的拈酸吃醋,还不如多花点心思去堤防着京中的那群南夷人——来朝贡的使者你都见过了?” 说起正事,晏行舟收敛了情绪,也不由得正色起来。 他点了点头回道:“来的是南夷的端亲王和他的部下,总共约三十余人,已叫人安排进会使馆,派了近卫在四周密切盯着了。” 晏凤珣从前也是听过端亲王的名声的,虽然这会儿年纪大了,可早些年在沙场,那可是叫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大夏战士在他手中吃过的暗亏不知多少,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他思索着问道:“这两日他们可有异动?” 晏行舟摇头:“只除了对大夏文化表现得尤为热衷,日日都要上街游玩外,倒也没做出什么出格行动。” 说着,像是想起什么,随口道,“不过听说,端亲王姬格身旁最得力的那个叫桑然的副将,竟是个哑巴。他是奴隶出身,这两年才脱了籍。上一个贴身侍奉的主子应该还是六皇子姬爻。” 到底是曾经被当做南夷继承者,与他放在一起对照比较过太久的人,听见“姬爻”两个字,晏凤珣下意识抬了下眼睛。 在南夷皇室,自开国以来便保留着活人殉葬的风俗。奴隶又不同于普通的家仆,比起人更像是会喘气的一个物件,生死皆随其主,若是奴隶的主人不幸去世,他们多半也独活不成。 晏行舟生在大夏,并不赞同这样残忍的规矩,但真的讨论起来却也不免好奇:“不过自己的主子死了这些年,这桑然不但没被皇室拉去陪葬,竟还顺利改换军籍,倒戈到了端亲王麾下……也不知若是姬爻还活着,看到这光景会是什么想法。” 实话来说,谢怀宁其实没有任何想法。 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 以大皇子姬钺那样的性子,怎么能允许他的奴隶活着? 从前他作为姬爻还留在南夷皇宫里时,对方每每与他交锋,所流露出来的情绪,便像是恨不得将他的所有一切全数毁了,免得沾了晦气,脏污了眼睛。 可后来好不容易等到他死了,怎么他反倒是转了性,竟学会了容人? 至于桑然…… 谢怀宁当初借假死离开的时候,也怕其他人会对他不利,所以特意托了苗岚,在“姬爻”的身份被抹杀后千万记得给他谋个去处,只是一切计划还没等正式实施,假死前夜,桑然却突然凭空消失了。 相处多年,他知道自己这个奴隶虽然口不能言,但是一直是个机警缜密的性子,所以发现人未留半字地离开了虽有意外,可倒也没有特别担心。 不过就算如此,他也没能想到,桑然的本事竟大到这个程度。 ——毕竟在南夷皇族之中,看不惯他的可不单单只有一个姬钺。 这端亲王是姬赫南的胞弟,自持身份贵重,从幼年开始,回回遇到他这个从宫外捡回来的皇子,从来都是鼻孔朝天,说话夹枪带棒的,没见有过什么好声气。 连对他都是如此,来自他手下的奴隶待遇自然就更不用说。 能让他点头将曾属于姬爻的奴隶纳入亲兵营,也不知道桑然做出了什么交易,又在这其中吃了多大的苦头。 但这毕竟都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谢怀宁只是放在心中略略想了片刻,旋即便抛之脑后,继续闷头在太医院做自己籍籍无名的小医官。 陈守易未死的确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但人现下毕竟已带着朝廷的任命函安然上任,旁人再有什么心思也只能偃旗息鼓。 梁相见谢怀宁真的将信拿了回来,原本心中还疑虑不安,怀疑谢怀宁与陈守易同太子一起做局害他。 但暗自忐忑地观望了几日,的确不见太子对他发难,又左右试探几次,就连用了禁药诱问也没能从谢怀宁口中问出什么不妥,心底终于是安定下来,只当自己这次棋高一着,赢了晏凤珣,朝堂之上行事作风不由得越发张扬得意。 而太医院里,众人本来见谢怀宁随着太子出行这么久,应是不久就要高升,可是等了又等,也没见他再得今上和太子召见。 有些心眼活泛的想要来他这里刺探点消息,可谢怀宁本人又是个水泼不进的性子,不卑不亢又低调谨慎得让人探听不出半点虚实,几日一过,其他人那点儿蠢蠢欲动的看戏心思便也就歇了,所有的一切似乎渐渐都回到了正轨。 第42章 这一日休沐,沈戎来找谢怀宁听戏。 谢怀宁先前已经推拒了几次,这次被堵在门前,终于没了借口,只能勉强同意。 已是三月中旬,迟来的春意终于以不可抵挡的架势席卷了整个帝京。满城的花竞相怒放,将沉闷的青砖绿瓦也点缀得鲜艳起来。 他们来得早,周围的看客还不多,两人寻了个位置绝佳的雅间落了座。 台下的锣鼓已经响了起来,唱的恰好是牡丹亭的惊梦那一折,当家花旦甫一亮相,只唱了两句便赢得了四下一片叫好。 谢怀宁支着下颌侧头看沈戎:“我以为将军性子刚直,听得都是金戈铁马,没想到竟也喜欢这样幽怨绮丽的曲子。” 沈戎只想着把人约出来,哪顾得上看今天戏台子上唱的什么曲目,这会儿被问及,也只能清了清嗓子硬着头皮承认:“金戈铁马在战场上见得多了,回来正好换换口味。” 谢怀宁自然是看出了他皮囊下潜藏着的局促,眼神一转,笑了笑,也不再刻意打趣他,唤人上了些瓜子点心便认真看起戏来。 虽然只是个小花旦,模样尚且青涩,但是唱功倒是扎实,身段台词皆无可挑剔,音调悠扬婉转直将所有听众都拉进杜丽娘缠绵的梦中。 沈戎看着台上演到书生与小姐在梦中私会,想到自己在边塞时偶尔做过的梦,脸色隐隐发红,忍不住分心偷看了一眼身旁的谢怀宁。 明明台上的花旦妆容侬丽,已经漂亮得叫人惊叹,但是沈戎却觉得在他眼里,再好看的姑娘比不得谢怀宁十分之一。 只要看着他,自己的眼里就好像再也容不下其他人。空旷的心里仿佛住了一头鹿,横冲直撞的,好像天生带着股撞上南墙也不死心的倔劲。 他收回视线,重新看着台下的折子戏唱到尾声,低声叹着气道:“若是梦中能够圆满,那做一辈子美梦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谢怀宁的注意力还在戏中,只略略分了点心神反驳他道:“可是梦总归只是梦,再美好人最终也是要醒的。真实的世间万物种种,总有比梦中的那点虚缈的圆满更重要的东西。” 沈戎怔怔,对上谢怀宁因为过于理智而显得有些冷漠薄情的深灰眼瞳,许久,叹了口气,却又忍不住笑开了:“也是。寄托于梦境是懦夫的自我幻想。要真有想要的,现实中不去争抢,整天做梦又有什么用。” 谢怀宁回过神,看着沈戎陡然振作起来的模样,直觉自己应该是说错了话,刚准备再纠正两句,却突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吵杂。 沈戎与他对望一眼,起身撩开窗户垂眼看了看:“是南夷人。” 谢怀宁收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顿:“南夷人?” 沈戎将窗户放下:“听闻端亲王爱听折子戏,这几日在京中将稍有名气的戏班子都找了个遍,恐怕今日也是来这里请人的。” 谢怀宁“唔”了一声,倒的确记起来姬格是有这么个喜好。想了想,起身道:“南夷人既然在这,监视他们的天子近卫必然也就在不远处。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沈戎也有此意。 南夷虽降,但是到底不是个软骨头,天家连近卫都用上了,显然也是心中忌惮。在这个当口,他们还是离他们远些,少做些瓜田李下引人误会的举动才好。 他起身道:“我送你回府。” 两人离开的时候走得是后门,正好与进来的南夷侍卫错开。戏院灯火通明,明亮的光线笼罩门前,将巷道的暗色衬托得更加鲜明。 在明与暗的交界处,有一道如山般的身影正沉默地靠墙站着。他听见不远处说话的声音微微抬了下头,本只是随意一瞥,可漫不经心放出去的视线里却因小半张不经意闯进的面容轮廓而陡然凝固了起来。 他的眼瞳紧缩了下,缓慢跳动的心脏仿佛被人倏尔攥紧,无法发出的声音在喉咙里滚动,叫他几乎拔腿便想追上前。 可还没等他动作,身旁却来了一名卫兵出声喊住了他:“校尉,你在这里站着做什么?他们人都已经进去了。” 桑然皱皱眉头,不耐地向他比了个【等着】的手势,可再抬头,路的尽头人头攒动,却已不见那道与记忆中略有些重合的身影。 他愕然地往人群中追了两步,视线在攒动的人潮中焦急地搜寻了一圈,但来来往往行人如织,先前惊鸿一瞥的人影却是如水滴入海,再也找不见踪迹了。 “校尉?” 那卫兵有些惊讶地看着桑然异常的举动,小心翼翼地又喊了一声。 桑然不死心地站在原地又往远处眺望了会儿,直到无意识屏住的呼吸已经让他因为缺氧而感到微微的晕眩,他才终于接受自己将人弄丢了的事实。 他抿了下唇,缓慢而又沉默地将视线收了回来,好半晌,对着身旁的人比划道:【进去吧】。 * 谢怀宁不确定在巷口的时候,桑然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间究竟有没有认出自己。 毕竟这些年过去,他身量长了许多,又换了大夏打扮,自认变化大得几乎算作改头换面,但那到底是跟在他身边服侍了近十年的人,他有自信躲过其他南夷人的怀疑,但是对于他却不敢冒险。 沈戎察觉到谢怀宁的分心,好奇道:“从戏园里出来就见你眉头紧锁的,在想什么?” 谢怀宁倒没意识到自己将心中所想显在了脸上,这会儿回过神已来不及,只得敷衍道:“在想几日后的春猎,能有什么办法躲过去,好留在宫中休息。” 第43章 沈戎笑道:“春猎好几年才得一次,别人想凑热闹都凑不上,你倒不乐意。” 谢怀宁还真不乐意。 与其担着被认出的风险去猎场吹冷风,不如留守在御药房里偷偷闲。今年命犯太岁,自年后一直忙得人仰马翻,已经许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一段时间了。 沈戎看着他的样子,却以为他是担心在猎场上空手而归,安慰道:“太医院去的人多,真到了猎场多半也只是留守大后方。你若实在不愿去,提前和太医令说说,或许也不是不能通融。” 谢怀宁正有此意,“唔”了一声,面上的表情稍稍明朗了几分。 两人一同走回谢府,临别之时,沈戎从小厮手里接过栓马的缰绳,突然将人叫住:“对了。”谢怀宁侧头看他,只见他回望着问道:“下个月初,怀宁你记得把时间空出来。” 谢怀宁思索了下,没记起有什么特殊的安排:“怎么?” 沈戎一扬唇,笑得灿烂:“想请你来府上坐坐,为新建的将军府添点人气。” 谢怀宁略有些讶异道:“你真从沈府搬出去了?沈大人能同意?” 自然是不同意,气的吹胡子瞪眼,要不是夫人拼死拦着,恐怕沈戎半条腿都得被卸下来。 沈戎却不敢说实话,只能轻咳了声,顾左右而言他:“毕竟是今上赐下来的宅子,若是空着岂不是辜负今上心意。” 谢怀宁自然明白这不是原因,皱了皱眉:“将军……” 沈戎被谢怀宁看的一阵心慌,虽然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却下意识地并不想听他说下去。 行云流水翻身上马,抢先打断道:“行了,既然已经说好那就定在下月初六。现在时候还早,等到了下月我再正式发贴请你来吃酒。上回在谢府没有叫你尽性,这次一定不醉不归!” 说着,也不等那边应声,一挥马鞭,飞一般的离去了。 谢怀宁站在原地,看着那道带了点落荒而逃味道的背影,许久,叹了口气,收回视线进了府。 第二日谢怀宁照例去御药房当值。 将手上的活做完,正思索着要怎么同太医令开口要求春猎期间留守在太医院中,还没琢磨出来,却见十九皇子手下的小宫女疾步闯了进来,抬头巡视一圈,直到看见了他,眼神一亮几步走到面前,急声道:“谢吏目,可算是找到您了!” 谢怀宁见她满头大汗,神情担忧,猜到她的来意:“十九皇子又病了?” 小宫女点点头,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昨天是慧嫔娘娘的忌日,十九殿下哭了一夜,今早起的时候便有些咳嗽。后来用过早饭,殿下说要上床歇息片刻,我便在外面守着。 等再过了半个时辰,眼看着快到上学的时间唤他起床,竟发现人已经开始发起了热,看着都不太清醒了……谢吏目,您还是随我先去初阳宫看看吧。” 皇宫里的皇子、公主生了病,本来轮不到他一个吏目出诊,但十九皇子因为当初慧嫔被打入冷宫受到牵连,级别高些的御医见都见不上面,也只能退而求其次来找他。 几次三番,小皇子对他生出了依赖,他倒成了他这两年惯用的太医了。 谢怀宁倒也没有推辞,拿了药箱便同小宫女一起出了御药房。 初阳宫是皇宫中未成年的皇子居所,早些年皇子多的时候,整个宫里几乎都没有空闲的屋子,但随着年长的渐渐封王离宫,偌大的初阳宫这会儿看着竟显出了几分萧索之气。 谢怀宁随着宫女走进一间略显破旧的偏房,还未走近,便听里面断断续续地传出咳嗽声。他放下药箱撩开床帘,只见厚厚的棉被里埋了个呼吸急促的瘦弱孩子。 谢怀宁坐在榻前替他把了脉,又翻看了下他的眼瞳和舌苔,片刻后收回手道:“没什么紧要的,应该只是昨天夜里吹了冷风,又被梦魇住了所以才会发热。” 他从桌上拿了纸笔:“我开服药你拿后去厨房,用三碗水熬成一碗给小皇子服下,一日两次,注意保暖。若三日后烧还未退,你再来太医院找我。” 小宫女听他这么说,连连点头称是,等拿到药方,赶紧便去御药房拿药去了。 谢怀宁却没走,他站在十九皇子的床前,微微低头打量着他。 因为身体上的痛苦,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小小的嘴巴干的起了皮,一张一合间偶尔能听见两句他叫喊娘亲的呓语。 明明已经八岁了,看起来却比年纪要小上快半圈。巴掌大的小脸挂不上丁点肉,鼻头烧得红红的,只能从眉眼里隐约找到点三年前那个胖乎乎小面团的影子。 谢怀宁轻轻地在他头上安抚性地揉了揉,然后替十九皇子将伸出来的手重新掖回到了被子中。 从初阳宫出来的时候谢怀宁正巧遇上太子下朝。他瞧着晏凤珣自远处走来,皱眉听着身旁人说话,不发一语、生人勿进的样子,下意识便想转身再退回到初阳宫去。 可前后除了巡逻的宫人再没其他人迹,他一身太医官服实在扎眼,脚下还未动作,对面的余光已扫了过来。 两人的视线短暂地交汇了一瞬,紧接着便见晏凤珣耳语几番将身旁的人打发后,抬步朝他走了过去。 谢怀宁避无可避,只能走上前来行礼:“太子殿下。” 自虎头山归来之后,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碰面。晏凤珣的视线探究似的扫过他的脸,开口问道:“来找小九?” 第44章 那声音很平淡,可听在耳里,却又好像能让谢怀宁从中读出些莫名责怪的意味。 他并不觉得是自己多心,却也还是没能琢磨出他究竟在责怪他什么:“九殿下身强体壮,应该暂时是用不上我。” 他想了想还是稍稍侧身,让被袖子遮住的小药箱显出个边角,回答道:“是十九殿下病了。” 晏凤珣的视线从谢怀宁剔透却又稍显漠然的眼睛移到他身侧的药箱,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查地虚握了一下,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突然拦下他问这个。 虽然他对于晏行舟突然之间着魔一样喜欢上了个没有丝毫家世底蕴的小医官并不满意,但是自己这弟弟到底已过了要叫人严加管教的年纪。 他出身于皇家,性子又不窝囊蠢笨,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心里自有杆秤,见到些不对的苗头自己这个做哥哥的提醒过便罢了,也不至于非要对着弟弟的那些儿女私情横插一手、棒打鸳鸯。 可这样一来,他先前的那句问话就更加显得失去了立场。 而且在知道谢怀宁并不是来找晏行舟后,他心中隐约松了口气的感觉又是什么? 晏凤珣直觉这是个危险的讯号,不能深思,只能转了话题道:“小十九生了什么病?” 谢怀宁感觉到了晏凤珣态度微妙的变化,看了他一眼,随即垂目回答道:“没什么,只是殿下年幼思念母亲,以致于思念成疾罢了。” 晏凤珣顺着他的话思索片刻,恍然记起了那个被封为惠嫔的女人。 虽然今上的后宫中纳娶的妃子众多,但是由于惠嫔年轻娇艳、颜色出众,皇帝将她选入宫中后还是颇为宠幸了一段时间。 加上后来惠嫔顺利诞下十九皇子,母凭子贵一举封到嫔位,在当时也算是风头无量。 若不是受到继后挑拨,胆敢公然在圣上面前搬弄他和九皇子的是非,也不至于最后落得个打入冷宫,凄惨病故的下场。 但即便惠嫔得宠的那两年娇纵跋扈,晏凤珣倒也并不讨厌她。毕竟在这深宫之中,天真到几乎愚蠢的人向来珍稀,他甚至还来不及记住这些人的脸,一阵风吹过便连灰都不剩了。 晏凤珣见多了这样的事,也并不觉得这需要获得什么安慰:“小十九到底还小。不过这些旧事,总能叫时间冲淡的。” 谢怀宁听着他说话,突然想起先皇后去世时,眼前这人约莫也实在这个年纪。 不动声色地抬眼在对方的脸上打量了圈,谢怀宁突然对晏凤珣产生了一丝好奇。 当年他失去苗灵,被姬赫南带到南夷的时候还太小,小的不足以明白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做伤心。 那晏凤珣呢? 眼前那张俊美得有些过分的脸早已经在岁月的流逝中褪去幼时的稚嫩和青涩,他变得稳重而又冷硬,像每一个合格的储君一样,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 但很多年前的曾经呢? 曾经他也会像十九皇子一样,在深夜里因为思念母后而呓语哭泣么? 谢怀宁收回视线点了点头:“或许吧。” 时候已经不早,他还惦记着要去太医令面前请春猎的假,正准备向晏凤珣行礼告退,却见对方扫了自己一眼,忽地问道:“你的病情如何了?” 谢怀宁没料到晏凤珣这日理万机的,竟然还能记得这件事。 略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眼皮,但转念一想,自己在白阳县的那次发病看起来也的确太过凶险,叫人记忆犹新倒也不算太意外。 正本准备随口敷衍两句,但还没想好说辞,却听身后有脚步响动,紧接着一道声音突然传了过来,华丽而磁性,带着叫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这么狭窄的一条道,三哥和怀宁你们偏要在中间堵着,这叫别人跟在后面,眼巴巴地望着可怎么过?” 谢怀宁回过头,对上一双漂亮的狐狸眼。 只是那眼明明含着笑,却又觉得那笑比起平常,仿佛过于虚缈了些,轻飘飘的落不到眼底。 “九殿下?” 晏行舟走到谢怀宁面前止住了,扬唇望他:“你这大忙人,不在御药房当值,怎么今日有空来初阳宫?总不能真的是来瞧我的吧?” 谢怀宁知道他在刻意拿话噎他,扫了他眼回道:“若殿下也病了,那我自然义不容辞。” “怀宁好狠的心。”晏行舟笑骂一声,“有朝一日我真的病了,那也是叫你咒出来的。” 说着,又看一眼晏凤珣,提醒道:“三哥怎么也在这站着,你不是有急事?我见太傅大人刚刚才往东宫的方向过去。” 谢怀宁本就想要离开,听着晏行舟的话,立刻顺势道:“既然太子有要事,臣不便打扰,这就先行告退。” 晏凤珣却没看谢怀宁。 他越过谢怀宁的肩,抬眼看晏行舟对着谢怀宁笑得自然而又不乏亲昵的样子,须臾,抬起手轻摆了下道:“去罢。” 谢怀宁没注意他们两兄弟视线的交锋,听到准诺,应了个“是”,抬步便退了出去。 直到那道月牙白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两人眼前,晏凤珣望一眼晏行舟,边走边冷声开口:“我怎么不知自己竟还有什么急事,需要你特意来此提醒?” “三哥是一国储君,每日要操心的事数不胜数,怎么会没有急事?我刚刚可是真的在东宫外见到太傅了。” 第45章 晏行舟笑了笑,上前两步走到他身边,狭促道:“况且不说别的,单说今日朝堂上,高大人谏言要给三哥选立太子妃一事,我看就很是紧急。 虽然他们推举的人选有些差强人意,可父皇看上去也不像是不同意的样子。” 晏凤珣眸子倏然眯了一下,侧头看着晏行舟,警告似的打断了他:“小九。” 晏行舟倒不惧他严词厉色,手中的折扇合拢轻敲着手心,眉毛一挑笑吟吟的说:“也是,太子妃是未来国母,三哥选起来自然要慎之又慎。我身旁近年来往的多是些家世低微的三教九流,估摸着三哥也瞧不上眼。 但天下好姑娘那么多,只要你愿意,也不愁选不到完全合心意的。” “我看是春日到了,你的春心也跟着萌动。” 晏凤珣年幼时便厌烦皇帝不理朝政,流连于后宫的样子,对他来说,美貌的女人和男人都代表着麻烦,远没有朝堂上的事来的有趣。 他对选妃并没什么兴趣,也不想在这话题上浪费口舌,低头看路冷声道:“与其操心你未来的皇嫂,还不如好好想想自己的婚事罢。” “我心中早有心悦的意中人,三哥又不是不明白。”晏行舟面朝着晏凤珣倒步前进,半真半假地笑道,“若我心中那人点头,我便立即禀告父皇求他赐婚——到时候恐怕还要央求三哥为我来写合婚书。” 明明欢悦的声线,晏凤珣却觉得他说出话有些过于刺耳了,他抬头,却不期然对上了面前晏行舟似是早就等着的一双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 可只一瞬,还不待他看清那双眼中的复杂情绪,晏行舟便已转过了身,将所有的异常藏匿了起来。 他仰望着远处宫殿,语气轻松地道:“话说回来,南夷归降后,大夏安定,其他几个皇兄都早已娶妻生子。可这么久,三哥你的日子除了朝堂便是政事。皇后办了那么多次宴席,满城稍有点脸面的贵女都快要请过一轮,我还未见你对谁有过半点青眼。 三哥,我是个闲散皇子便也就算了,你作为一国储君,总不至于也去效仿武帝,想娶一位人品贵重的男妃吧?” 第二十一章 晏凤珣听他越说越不像话, 终于忍无可忍,皱眉绕过他道:“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么?” 先皇后去世的时候,晏行舟只有五岁, 在这群狼环伺的皇宫里,他是跟在彼时尚且也不过十岁年纪的晏凤珣身后, 一步一步, 踩着无数的血迹和尸骸硬生生走出来的。 对于自己这个好像一直如此冷静强大, 从不曾示弱于人前的哥哥, 他从来都是崇敬孺慕远大于来自兄弟血缘的天然亲近, 除了自己在参政一事上刻意有所回避外,这些年他几乎不曾与哥哥有过什么意见相悖的时刻。 可现在…… 晏行舟看着晏凤珣,突然从心底感受到一种已经预知什么将要开始改变,却偏生无法阻止的无力感来。 他心底隐秘地叹息, 眼睛却又笑了起来:“三哥说的是, 你自然是不会的。是我胡言乱语了。” 但初阳宫前的这一场还未开始便已散场的交锋, 谢怀宁却是一无所知。 他去太医院找太医令未果, 回到府里,却见偌大个府邸空空荡荡,别说洒扫的仆役,就连整天咋咋呼呼的青竹也不见了踪影。 他的视线巡视过四周,手指悄无声息地按上腰侧。在极度的静谧之中,连脚步在地面上摩擦产生的响动都显得格外明晰。 就在谢怀宁踏入中庭, 即将进屋之时, 忽听一阵利刃破空之声响起, 一柄软剑从斜上方擦着他的肩颈便刺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 谢怀宁微微偏首, 脚下一个腾跃踩在墙壁上几步避开, 与此同时右手利落地从腰间抽出三枚梅花银镖反身掷出,只听“叮”的一声,那柄软剑被其中一只银镖击中,巨大的力道将她整只手带着猛然往后一震,几乎叫人再难握住手中兵器。 来人见状不好,眉头一皱,将软剑重新缠回腰上,脚尖迅速在地下借力,闪身往后飞跃数尺,可终究来不及。只见一道如鬼魅般的残影闪过,她整个人被按在梨树树桩之上,一柄纯黑的□□刺尖已经抵住了她的咽喉。 谢怀宁垂眼看着因为穿了一身鹅黄色衣裙,在他身前越发显得娇小玲珑的刺客:“阿岚,你偷袭的功夫退步了。” “退步?”苗岚气急败坏地扯了脸上的面纱,并不惧怕那把锁着自己命门随时都能要她性命的凶器,回过头瞪他一眼,恨声道,“若不是我疼你,就凭你和苗乌那混蛋狼狈为奸,我早叫你这谢府跟那狗屁的‘似云来’一起化为灰烬了,还能叫你站在这好端端的跟我说话?” 那是个山野里才能孕育出来的灵秀美人。 她的皮肤并不怎么白皙,一张巴掌大小的脸泛着活泼健康的麦色。虽然看不大出年纪,但从气质上推断,她应该早已过了豆蔻青春的岁月,舒展的眉眼大气而性感,全身上下透出一股京中闺秀不曾有的野性艳色。 苗岚冷哼了声,将谢怀宁手上的□□抽走,转身走到院中的石凳上坐了,看着他,目光如炬:“给你个机会,坦白吧。” 谢怀宁被她的视线盯得几乎要在身上戳出洞,心中知道是瞒不过去,默默向苗乌道了个歉,随即只得走过去老实交代:“倒不是特意骗你,只是小舅舅与我联系上也是在似云来重新开业之后的事了。 第46章 虽然听说他这段时间人是在京中,但是我们见面并不多,上一次找他还是为了向他拿药。可这已经过去这么多天,我又才从平安郡回来,现在他再去了哪,我是真没有消息。” 苗岚上下打量他,似乎是在心底评估着他言语的真伪,半晌,收回视线,从齿缝里挤出了丝冷笑骂道:“不争气的东西,闯了这么大的祸,他倒只知道跑。” 就算是亲人,谢怀宁也从不刻意打听彼此的私事。但是这次能叫苗岚发这样大的脾气,终究还算罕见,他坐到她对面,不由得疑惑道:“小舅舅到底做了什么?” “他——”苗岚左手拍在石桌上,几乎要腾身而起,但看见谢怀宁的脸,喉咙里的话又被强行咽了下去。肉眼可见的怒气叫她一甩裙角又坐了回去,手指绞着自己的发尾,好半天才道,“总归是你们舅甥两贴心,等你下次再见到他,让他亲自和你说吧。” 谢怀宁看着苗岚欲言又止的样子,直觉这事可能与他有关,没再追问,却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苗岚一直是风风火火不藏事的洒脱性子,脾气发过后也是说散就散。这会不提苗乌,她的心情便肉眼可见的好转不少。 低头又看了看手中那把军刺,啧啧称奇:“阿宁,这是从哪寻来的宝贝?铁倒是块好铁,可惜手艺差了点火候……不过也不妨事,这大小给我用来替傀儡放血倒是正适合。” 谢怀宁眼眸微微动了下,下意识地往她手上瞥了一眼。 若是其他东西,只要他有,苗岚喜欢随便拿就是了。但是这个…… “怎么?不能拿?”苗岚见谢怀宁不做言语面有为难,眼波一转,瞬间明白其中的关窍,身子往他的方向一压,托着下巴笑得狭促,“看样子又是一笔情债。” 谢怀宁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却又瞒她不过,只能无奈道:“你就没有别的事可干了吗?” “这不是抓你小舅舅没能抓住?”苗岚理直气壮地说:“再说,别的事哪有你的重要?” 她说着,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绕过石桌走到谢怀宁面前低头凑近打量他,被那怎么看都觉得震撼的惊人美貌再次晃了眼,忍不住感叹,“想你当初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只有这么大,小耗子似的,这一眨眼竟也长出这么招蜂引蝶的模样了——也不知道最后便宜了哪家姑娘。” 言罢,又看了眼手中的军刺,越看越觉得合心意,将东西扔还回去,随口问道:“这又是哪个武将家小姐的手笔?真是个识货的行家。” 谢怀宁接过军刺重新收进袖中,知道这是敷衍不过去了,只能叹了口气回道:“沈将军府的。” “沈将军府?” 苗岚左思右想,没听说过这号人物,皱着眉头看一眼谢怀宁漂亮的眉眼,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你是说——沈戎?” 见谢怀宁没有否认,苗岚眼睛瞬间瞪大,神色讶异之外竟掺杂了些说不出的古怪兴奋,她几不可闻地低声喃喃:“早就听说大夏民风开放,原来竟是真的……这男人和男人……。” 说着,笑嘻嘻地往前凑了半步,伸手捧着谢怀宁的脸左看右看:“啊呀,我们小阿宁可真是个害人精。从前在南夷,叫那里的姑娘们为你魂牵梦萦就算了,现在好不容易到了大夏,竟又开始祸害起了男人。我看苗乌在你身上种的不像是活死人蛊,倒应该是情蛊。怎么,他对你有意,你呢?你对他怎么想?” 谢怀宁已经习惯了苗岚的人来疯,知道她只是随口一问,倒也随她去,只是看着那张兴致勃勃的脸,忽地想起什么,岔开了话题道:“我在南夷的使者团里见到了桑然。” 苗岚捧着谢怀宁脸颊的动作一顿,果然瞬间将先前的那点好奇心抛在脑后,转而挑眉道:“他认出你了?” 谢怀宁摇头:“我们没有直接见上面。” “没有见上便不必见了。”苗岚把手收了回来,冷漠道,“当年你把他当亲信,临走之前还为他处处考虑,但是那个奴隶显然不曾真的与你交心。 无论什么原因,能做出弃主而逃的事情,那一刻他便该死。现在世上再无‘姬爻’,过去的事便就叫它烂在地里。不杀他已是我们对他最大的仁义,再见面就不必了。” 谢怀宁倒并不觉得被桑然背叛,但是见苗岚话里话外显然对他厌恶至极,索性也不再说,点点头道:“我知道。” 苗岚本来也是因为上次谢怀宁离开寨子状态太差,所以这次来京过来看看他。见他这会儿用过苗乌制的药,气色恢复不少,脉象也不见异常,心下总算是松了口气。 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了个锦囊递给他:“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今日便要离开。如果你在看见你小舅舅,就把这个给他,顺便同他说,缩头乌龟做一时便罢了,总不能做一辈子,自己犯的错,叫他给我自己去想办法补救。” 谢怀宁接过锦囊,应了一声“好”。 苗岚深深看他片刻,说了一句“好好照顾自己”,将面纱系上,转身便离开了。 谢怀宁在原地站了会儿,将锦囊收了起来,在屋子里巡视一圈,最后是在柴房找到的青竹和另两个陷入昏睡的仆役。 他叹了口气开始沉思:待会儿他们醒来又该怎么解释呢?说是家里进了贼能行得通吗? ——算了,还是明日一早直接报官吧。 第47章 * 不过这官到底是没报成。 虽然苗岚平时脾气火爆了些,但是遇事到底还是比寨子里的其他人稍微靠谱点。 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药,几个仆役晚上醒来的时候,只说觉得头昏昏沉沉,第二天再醒来,竟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青竹捧着自己的脑袋,百思不得其解:“昨天夜里我怎么饭没吃、脸没洗,连衣服都没换就睡了?” 谢怀宁淡声道:“或许是你太累了。” 最近几天因为主子不在家,整日吃了睡睡了吃,几乎没怎么干过活的青竹摸着下巴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这天又好好歇了半天睡了一觉,终于神清气爽缓过劲来,不再提这消失的一小段记忆。 谢怀宁看着青竹乐呵呵却又傻乎乎的一张脸,心中宽慰:也多亏他是这样的性子,若换了别人,还指不定需要怎么糊弄。 他下意识地又想到了桑然,摇了摇头。 傻人有傻福,心大点倒也未必不好。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也未再生什么波澜,只是找太医令调班的事却因见不到他人而一直搁浅。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太医令召见,他看着谢怀宁,稀奇道:“这是难得能与今上还有娘娘们出行的机会,别人都是抢着要去的名额,你倒好,推三阻四,不知道的还以为要你上战场。” 谢怀宁道:“我这人不善骑射,若是圣上一时兴起,叫所有人都去射猎,我只怕丢了大人的脸。” 太医令似笑非笑看他,知道他没有说实话。这本只是件小事,若是平时,他倒也不会为难人,但是这次…… 他道:“也不是我不想叫你顺心,只不过怀宁你这话说的时间实在是迟了点。就在今早,有位贵人求到皇上面前,皇上派人到太医院,点了名要叫你随贵人一同随行,我不知你的情况,先前已应允了。” 谢怀宁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出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有些惊讶问道:“是哪位贵人?” “还能是哪位?能求到皇上面前亲点太医陪着随行的,”太医令打量着他道,揣测他究竟是不是在装傻,“除了叶家那个老祖宗还有谁能有这样大的面子。” 谢怀宁闻言微微一怔,瞬间反应过来。 太医令见他神情若有所思,知道他应是明白了其中关窍,便也不再多解释,敲了敲他面前的桌子道:“行了,你也别在我这里呆着了。回去收拾收拾,这几日日头这样好,只当是春日踏青便是。” 可这算哪门子的踏青。 谢怀宁心底暗叹一声是祸躲不过,也不再纠缠,行了礼便告退了。 * 出行那一日,寅时刚过,文武百官便已早早集聚在了朝阳殿前等候。 这次春猎,除了晏凤珣和晏行舟两名成年的皇子外,为了彰显大夏的大国气度,其他几位未成年的皇子与公主也难得被允许了随驾同行。 今上子息本就颇厚,队伍里再加上皇室旁系、文武重臣,粗略看来已逾百人,这百人里大多还带了侍从随行,整个出行的队伍声势规模空前,看起来蔚为壮观。 天还未大亮,只有一点熹微的晨光照在前面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鲜红旌旗上,皇帝和皇后坐在最前的轿辇,旁侧随行是以晏凤珣为首的皇嗣宗亲,再靠后一些,便是南夷使者的队伍。 谢怀宁随着叶家的车马跟在队伍中间,撩开车帘仰头朝前面的队伍看了会儿,只是终究离得太远,除了攒动的人潮什么也瞧不清。 叶鸣铮骑着马与他并排,透过微微掀开的车帘垂目看他:“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谢怀宁收回视线,抬头看他问道,“怎么不见晏老夫人?” “被太妃叫去了。” 叶鸣铮低声说着,将手上的缰绳扔了,脚在马鞍上借了个力,掀开车帘一个腾跃从窗户翻到了谢怀宁身侧。 他向他靠近,但却在即将触碰到他时,像是记起什么一般,硬生生停在了离他半臂距离的地方。 他像是刚刚被驯化到一半的野兽,骨子里虽还是蛮性,但皮囊却又被规训得学会了勉强的克制。 叶鸣铮一双眼直勾勾望着他,哑声道:“阿宁,三天前,我把药吃完了。” “你又骗我。” 他静静地端坐在谢怀宁的面前,像是指责,又像只是单纯的陈述,只是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谢怀宁的眉眼,似乎是在等待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 谢怀宁也知道他应该给叶鸣铮赶紧编造出一个解释。无论是合理还是不合理,至少先从眼下有些麻烦和滞凝的场景中将自己给摘出去。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有十分良心的人,但是对上面前那双实在是过于纯粹的眼睛,他却难得的感到了些许微妙的心虚。 虽然一开始给他那包棋子糖的确是起了点哄骗的心思,但是谢怀宁没想到是,叶鸣铮居然会真的遵守所谓“一天一粒”的这个约定。 当一个约定只有一方认真遵守,违约的那方便就显得格外可恶了起来。 他沉默了会儿,终于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看着叶鸣铮的眼睛,认真道:“对不起。” 对面似乎没有想到他会道歉,原本带着些许森冷戾气的眼瞳微微收缩了下。他歪了歪头,似乎是在审视着谢怀宁,许久,眼角陷落出一个飞扬的弧度,竟是笑了。 第48章 “我原谅你。” 他的唇勾着快乐的线条,里面若隐若现的虎牙驱散了他不笑时神情中的森冷阴郁,只是那一双棕黄色的眼瞳依旧目光灼灼,带着点微不可查的偏执:“阿宁,你知道的,只要你道歉,我就永远都会原谅你。” 谢怀宁手指在马车凳子上的刺绣图案上滑过,犹豫片刻,从怀里又拿出了个散发着香甜气味的盒子给他。 叶鸣铮将盒子接过,嗅了嗅那股熟悉的气味:“药?” 谢怀宁摇了摇头,诚实道:“是糖。棋子糖。” 叶鸣铮眉头一动,抬眼望他。 谢怀宁也看着他,越发觉得他神情动作都像只刚刚开智却还尚且懵懂的兽。 算了,既然偏偏叫他遇见了,那也就是缘。再者说来,叶鸣铮身上的疯病,说不定他还真能找到些缘由。 ——就当是给自己积德修行了。 他摊开手,白皙的手心上正放了一颗黑色的糖块:“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只要不怕牙疼,想吃便吃罢。日后若真的身体有恙,直接叫下人来府上找我就是。” * 皇家围场在大夏帝都的西北方,水草丰美,地域辽阔,各种珍奇兽类活跃在此处,不一而足。 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帝京出发,路上停停行行,足足到了第二天傍晚,所有队伍才终于抵达围场。 近卫军倒是早就到了,只半天工夫,便迅速在草场外围支起了一片营帐。夕阳残余的霞光下,以中央帝后二人的栖息之所为中心,四周的帐子呈环状分布,连绵了十余里,看起来也颇为壮观。 营帐被分成了几个区域,谢怀宁作为太医院里的医官,理应随着太医院的其他人一同去南边歇脚的营帐。 叶鸣铮并不满意,但也不知是晏老夫人说了什么,最后到底还是放他走了。 谢怀宁连续坐了几日马车,也稍稍觉得有些烦闷。 此时刚刚入夜,时间还不算太迟,仰头看了眼头顶高悬的明月,又见营帐里正在一起划拳饮酒的同僚,随手披了件外衣便静悄悄地走了出去。 天气渐暖万物复苏,便是远离扎营之地,却依旧有鸟鸣虫叫声此起彼伏。 谢怀宁找了棵榕树躺了上去,透过茂密的枝叶,仰面看着繁星点点的夜空。 大约是因为一路劳顿,虽然才过戌时,营帐外面除了巡查的近卫军外,也鲜少有人走动了。但月色倒是异常明亮,圆盘似的悬在半空,远远地,给远处连绵的山脉的镀起了一层银边。 春天的风已变得柔和,谢怀宁几乎在这样的夜色中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然而就在他将睡未睡之时,黑夜里却有两道脚步声忽地传了过来。 可明明是两人的脚步声,却始终只有一人的说话声。 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用不属于大夏的语言低声说道:“明天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对面被问话那人没有回答,空气中却有手臂动作而带来的轻微震动。 “这样就好,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 又是一道轻微的响动回应之后,两人不再说话,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随着风声渐渐飘远。 谢怀宁缓缓睁开眼,他从树上跃下,抬眸看着走远的人影,若有所思。 明天? 明天他们想要做什么? 他虽未听见什么前因后果,但是依照他对姬格的了解,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已经月上中天,明天便是正式春猎,营帐内所有人都已陷入了安睡,谢怀宁朝着来时的小路往回走,正出着神,身后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这个时辰了,你不休息在这里做什么?” 冷沉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谢怀宁微微一怔,下意识回过了头。 来人俊美的面容在篝火映照中好看得几乎带了两分妖异,他为这摄人的压迫感恍惚一瞬,讶异道:“太子殿下?” 第二十二章 已近戌时三刻, 夜色渐深,月色如洗。 晏凤珣从帝后帐中出来,本也该稍作休整, 准备就寝。可刚回到自己的营帐,还未来得及更衣洗漱, 帐外守夜的侍卫却突然来报, 说是南夷人的队伍中, 端亲王姬格和他的副将自晚间出去后便一直未归。 虽说猎场里有不少野性难驯的活物, 但那两人俱是骑射技艺高超的武将, 按理说也并不需要担心,但晏凤珣听了这话之后却直觉其中应有猫腻,当即便暗中派了几名近卫出外搜寻。 近卫去后,他又独自在帐中静坐片刻, 见过了盏茶时间没等到消息, 索性换了身衣裳也跟着出来走了走。 周遭都已陷入了安眠, 只有稀疏的虫鸣隐约响动。原本晏凤珣也只是想着寻过一圈便回去, 但哪知道,刚刚走到半途,南夷人没遇见,居然又叫他撞见了谢怀宁。 穿着一袭蓝色锦衣的青年正站在营帐背面的阴影处,篝火照不见他的脸,只有皎白的月色透过树梢洒落下来, 在他清艳的眉眼上晕染出一点斑驳的光影, 叫他看上去竟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 晏凤珣呼吸稍稍顿了下, 心底却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他与谢怀宁两人, 明明从前同在一个皇宫里。几年也不曾遇见, 怎么自从平安郡之行后, 现在倒是转个身的工夫都能看见两三回。 他看见他的一瞬间,一种莫名的本能驱使着他下意识想要转身避开。但是与此同时,他的声音却好像背叛了自己意志,让他在反应过来之前,竟是已经开口将他叫停了下来。 第49章 而另一侧的谢怀宁回望着他,同样也觉得纳闷。 扎营的地方就算不多大,但太子的营帐在最中心的地域,离着他这处怎么也有几里远。 他前脚刚刚才遇上姬格和桑然,后脚没多时便碰见了晏凤珣,若不是他自信自己的耳力,的确未察觉对方跟踪的痕迹,他都要怀疑这是不是晏凤珣特意做局用来试探他。 他心中有疑虑,暗自思索了会儿,半真半假地回道:“营帐里太热闹了些,本想着出来透透气,谁知道中途竟不小心睡着了,等再清醒过来,一睁眼便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晏凤珣之前便就知道谢怀宁的性子远不如他平时表现出来的乖顺,听见他的荒唐行径,虽有些意外,但仔细一想,竟也觉得的确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举动。 微微抬眼,视线从他身上寻索了一遍:“敢在夜间的猎场睡着,你的胆子倒大得很。” 谢怀宁拿捏不准晏凤珣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虽说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热络,但是依照他对他的了解,这句话比起嘲讽,反倒是更像是由于亲近而生出的担忧。 他心下一凛,打断自己有些自作多情的联想,避嫌似的地稍稍后撤了半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殿下呢?这个时辰也是出来透气的?” 晏凤珣敏锐地读出了谢怀宁微妙的情绪转变。 他垂眸看着谢怀宁的脸,没有作声,但沉默了须臾,却有一种难以遏制的冲动让他忽地开口问道:“你和小九私下相处时难道也如此拘谨?” 谢怀宁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眉心微抬,掀了眼皮去看他:“殿下?” 晏凤珣迎着谢怀宁的目光,皱了下眉头,几乎瞬间便反应过来自己的失言。 但奇怪的是,明明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些多余的话,但心里却也不觉得有什么好改口的。 他没有深思这样的情绪波动到底代表着什么,余光扫过谢怀宁披风上沾着的榕树树叶,随手将它摘了下来,而后对着他淡淡道:“夜深了,回去罢。” * 次日。 刚过卯时,天蒙蒙亮,军帐外便有悠长嘹亮的号角声吹响。 谢怀宁夜里睡得并不安稳,短短几个时辰里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白日被号角声吵醒时只觉得头疼欲裂。 强忍着不适梳洗妥当,出门时,见帐外所有参与围猎的皇室宗亲、文武百官也都陆陆续续到了,近百人集结在最中央皇帐外的空地上,皆静静等着景仁帝出来发话。 谢怀宁随着人群排队站好,约莫等了盏茶时间,只听帐子里面传来一阵窸窣响动声后,景仁帝才在晏凤珣和其他几名皇子的陪同下掀了帐子。 虽然舟车劳顿,但大约是心情舒畅,他的面上倒是并不显疲态。一双黑沉的眼满意地巡视了众人一圈,而后上前几步走了出来。 大夏举行围猎前惯例要行祭祀礼。 随行的近卫军早就将备好的香案和贡品摆放妥当,待吉时一到,礼乐奏响,皇帝领着皇后和皇子们在香案前分别上完香后,随即便令侍从将所有祭品宰杀祭天。 猎场上的鲜血激发了众人心中蓬勃的征服欲,扫一眼帐前分列排站的众人,景仁帝说道:“我大夏围猎的传统,是以猎讲武。此次狩猎以三日为期,三日后的日落之时,猎得飞禽走兽数量最多者,按照惯例,朕将给予重赏。” 说着,又侧头看向右手方的姬格笑道:“此次南夷来的也都是赫赫有名的勇士,既然来了,自然入乡随俗,与我大夏一同庆贺这场盛事。若是你们南夷的使者能在此次狩猎里拔得头筹,朕许诺,明年大夏可以少收南夷一成的朝贡,端亲王你看如何?” 姬格听着景仁帝的这一番话后,原本还挂着些笑意的脸上,表情顿时沉了一沉。 但那晦涩的不满却也只是转瞬即逝,随即便被更浓烈的笑意所替代,他拍掌豪爽道:“大夏如此慷慨,那看样子,我们这次也是要使出真本领才是。” 他说着,侧头看了一眼沉默地站在自己身后的副将,又拍了拍自己手边的烈马对他道:“这匹乌骓今天送你了。桑然,去吧,不要丢了南夷勇士的脸面。” 桑然抬眼朝他看了一眼,伸手接过了缰绳。宽大的手掌抚了抚烈马的马鬃,也未多表示些什么,只轻轻一颔首,翻身便骑上了马去。 谢怀宁跟在队伍最末,听着姬格的声音,微微抬头朝桑然的方向看了一眼。马背上的青年比起记忆中又高大魁梧不少,面貌已经完全是个成年男人的模样,乍一看,竟叫人觉得有些陌生。 他又想起昨天在夜色中听到的那些话,沉思了片刻。 到底是过了四年,物是人非,什么都不一样了。 谢怀宁心底想着,刚要将视线移开,一偏头,却见晏凤珣也正骑在马上垂眸看着他。 两人视线交汇了一瞬,谢怀宁胸中微动,随即却又不动声色地垂了眼皮,将视线淡淡收了回来。 随着激昂的鼓点和号角声再度响起,景仁帝站在祭台前微微抬了抬手,紧接着一声令下,原先聚集在帐前的众人闻音皆飞身上马,朝着远处的山林驰骋而去。 随着马蹄声携带着滚滚黄烟,不过片刻功夫,空地上所有人便几乎都离开了。 谢怀宁原本就对狩猎没什么兴趣,此时有桑然在场,更不愿意凑这个热闹。他藏在人群之中,见参与狩猎的大部队人群渐散,桑然也策马走远,便自己找了匹普通的杂色马,转头去了山脚的草场。 第50章 除了参加射猎的宗族、大臣和随行侍从外,其余跟着的丫鬟和内眷倒是基本都还是留守在帐中,即便偶尔有性子活泼的女眷骑马闲逛,大多也只是结伴赏景,并不敢往山林那边去。 不同于江南的山水秀丽如画,这皇家猎场的山与景都有一种野蛮生长的苍茫磅礴,草场深处,底下茂密的草丛几乎能将小腿都遮盖了去。 谢怀宁骑到人烟罕至处下了马,随意找了块空地坐着偷闲。他仰头瞧着远处的绿水青山,恍惚间倒真的生出几分春日踏青的闲趣。 不过这偷来的时光到底短暂,还没享受几时,只听身后有马蹄“嘚嘚”响起,紧接着便传来了阵带着笑意的打趣声:“我说山林那边怎么到处都找不见你,原来是跑到这里躲清闲。” 谢怀宁回头,抬眼便见晏行舟笑意盈盈的一张脸。他穿着一身招摇的红锦祥云短打骑马装,胯下一匹威风凛凛赤兔马,本就艳丽的眉眼被这装束一衬托,更是显得出众非常。 “九殿下?”谢怀宁被他的笑意晃了下神,坐起了身眯着眼道:“你怎么不去参加狩猎?” 晏行舟轻轻一笑,对着他挑眉道:“论骑射之术我左右比不过三哥和阿戎,在这样的场合去给他们当陪衬有什么意思?倒不如过来陪你一起,替你消遣寂寞。” 他说着,驭马行到谢怀宁身边,而后轻巧一翻身,停落到他面前,藏在袖中的右手一抖落,竟不知从哪掏出了个毛茸茸的兔子来。 那兔子看起来应该刚出生未久,只有半只手掌大,灰色的耳朵微微垂着,露出一双可怜巴巴的红眼睛,小小的身子随着呼吸而一颤一颤。 “喏,今日的午餐。送你了。” 【作者有话说】 晏行舟:趁乱偷家[微笑.jpg] 明天上夹子啦,为了不拉低千字,9.7号的更新放在晚上11点,么么啾! ======= 下一本想开个小甜饼,感兴趣的小天使们求个预收呀~《他一定是暗恋我!》 众人皆知,衡高年级第一的那个小学神苏淮是校霸路与北的舔狗。 他们两个认识了三年,苏淮就无微不至地照顾了路与北三年。 两人课上同桌,课下同寝,苏淮对待路与北不但随叫随到,功课全包,就连对方生个病,他明明人在八十里外参加比赛,连夜打车都要赶回来给他做饭送药。 作为一个自认比电线杆还直的钢铁直男,路与北沉思:他一定暗恋我!=v= 狐朋狗友乃至全衡高磕cp群众镇臂高呼:他绝对暗恋你! 所以,他什么时候告白呢? 路与北等了又等,拒绝的话在心中默默排练了一遍又一遍,就在他恍惚觉得,苏淮喜欢自己喜欢的这么可怜,自己勉勉强强同意一下他的告白也不是不行时……苏淮跑了。 路与北握着本应该和苏淮同一个城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站在约好的小树林,淋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又顶着39度的高烧反复拨打一个早变成了空号的号码,他出离愤怒了:不是说好的暗恋我吗?人呢??? * 因为家里投资失败突然破产,苏淮只能转回x市继续读高中。仗着学习成绩过硬,正思考着能不能申请高中学费全免,刚刚通过入学考试还没来得及张口,他就突然得到了一位神秘富豪的资助。 富豪很大方,出手就是五十万,外加一部装好了手机卡的智能手机。 他对他只有一个要求:高中三年帮着自己盯住他那个正处在叛逆期,心比天高还死不争气的儿子,当然,如果能顺便照顾照顾起居,辅导辅导功课,拉扯着他上个什么重点大学那就再好不过了。 事成之后工资另算。 上学第一天,苏淮看着趴在自己身边睡得正香的路与北那一头张扬无比的白毛,再扫一眼银行短信提示即时到账的一串数字,他微微一笑,将手机放回桌兜:挣钱嘛,不寒碜。 于是,当高中三年功德圆满,他拿着尾款远赴大洋彼岸,他没想到,那个一头白毛高傲的似乎从来不会为谁低头的少年,会为了他在那个雨天哭着等了一夜。 十年后,两人重逢,彼时曾经的叛逆少年已经摇身一变成了不苟言笑,心比大润发杀了十年鱼的刀还冷的小路总,曾经的漂亮学神也蜕变成光芒四射的新兴独角兽行业领头人。 路与北西装笔挺,冷冷看着对面那个醉得瘫在沙发上,几乎站不起来的男人,刻薄嘲笑:“几年不见,你看起来也没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好上多少。” 对面的人抬起头,一张漂亮的面孔比起当年更加惊艳夺目,沉默几秒后,轻声开口:“……你哪位?” 路与北(瞳孔地震,不可置信,忍住不哭,心碎想死):……不对啊,他不是暗恋……至少曾经暗恋【过】我吗????啊????啊???? 第二十三章 谢怀宁觉得自己纵然再饿, 也不至于拿这还不知道有没有半斤重的小奶兔充饥。 伸手捏了捏它的柔软的耳尖,感受到指腹下温热的触感,他似笑非笑看了晏行舟一眼道:“就一只兔子, 未免显得殿下小气。” 晏行舟撩起衣角坐到他身边:“那你想要什么?只要这林子里有,我去猎来给你。” “我想要殿下消停会儿。”谢怀宁无奈地看他道, “梁相的眼线可还在看着。” 第51章 “看着又如何?”晏行舟却不在意, 他单手支着下颚看他, 笑吟吟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我年少慕艾, 见你长得好看,心里欢喜,生了亲近之心不行么?” 这话由别人说起来,或许显得轻浮, 偏偏晏行舟洒脱又坦荡, 一双含笑的狐狸眼天生多情, 被这样专注地看着的时候倒真叫人分不清他是真心还是假意。 谢怀宁和他对视, 见他漆黑眼眸深情如水,带着某种温柔而又沉重的情绪似乎是能将人溺毙似的,刹那间也不由得为他的美色所恍惚。 苗岚之前说他是个害人精,他觉得冤枉。比起自己,他倒觉得晏行舟才是个真真正正的多情种。 初入大夏还没来得及认识晏行舟之前,他就从旁人口中听过诸多关于他的风流名声, 此后一见, 传言虽有夸张, 但也相差不远。 这是个不经意的几句话就能撩拨得别人转辗反侧、神魂颠倒的主儿, 偏偏持美行凶, 一言一行还不知收敛。 谢怀宁摸了摸手里的兔子:“以后这样的话, 殿下在外可要少说。” 晏行舟:“怎么?” 谢怀宁见他眉梢微挑,似乎并不明白自己为别人带来的困扰,叹了口气道:“不然只怕惹得情债多了,孽力反噬,以后遭了报应。” 晏行舟深深看他,许久,自嘲似的喃喃道:“报应么?谁说不是呢。” 谢怀宁听见了他的低语,却不明白他陡然沉寂下去的情绪因何而来。 但好在,那样的低落不过昙花一现,还没来得及引起旁人的注目,便又瞬间消散了。 他伸手摸了摸身侧赤兔马上落下的缰绳,刚准备说些什么,视线中闯入的人影却叫他微微皱了皱眉。 半垂下眼皮掩盖了他的神情:“说起来,你与叶家那个小少爷又是怎么回事?” 谢怀宁顺着晏行舟的视线往前看了看,见水塘另一侧,叶鸣铮和叶家的仆役正骑马经过,看样不像是赏景,倒像是在寻人。 他们此处的草丛地势高,草丛又茂密,藏在其中乍一眼倒是难以发现。 晏行舟说道:“自从叶平将军去世,我们家这姑奶奶就甚少再去皇宫,这次难得去了,却是为了给这小少爷指个太医……怀宁,这下父皇可是彻底记住你的名字了。” 谢怀宁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晏老夫人是病急乱投医罢了。” 晏行舟看着他道:“只怕宫里其他的人不这么想。叶小少爷虽然心智受损,但毕竟已是能够成家的年纪。父皇本就对他心存怜悯,若有心人挑拨,恐怕你还有的麻烦。” 谢怀宁自然也知道这是晏行舟在提点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只不过现下种种,不过是因为叶少爷还病着,若是有朝一日他的病好了,那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晏行舟却不觉得事情会如此简单:“若是好不了呢?” 谢怀宁自然不能告诉他,叶鸣铮的疯病他已有了几分眉目,只能笑了笑转移话题道:“到那时便就走一步算一步罢……再不济,我自请离京去沈将军的亲兵营做个军医,总归是有办法的。” 晏行舟下意识地想说,沈戎同样也爱慕你,如果可以选择沈戎,那为什么不能留在他身边,但忍了忍,终究没有将这些话说出来。 现在还不是时候……他的神明尚还没有对他产生过一星半点的特别情愫,这会儿说出来反而叫人心生防备。 再等等吧。 再耐心的等一等。 他想着,对着谢怀宁笑了笑:“好。如果有需要,只要怀宁一声令下,我必然义不容辞。” * 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狩猎的大部队已陆陆续续都回来了。为首几个武将个个收获都不少,但在这其中,沈戎的战绩更是一骑当先,好的尤其亮眼。 穿着银甲的年轻将军把猎物叫仆从拿给登记的近卫军,兴高采烈地去找谢怀宁。 谢怀宁刚才叶鸣铮那里回来,见沈戎神采飞扬的一张脸,猜测他战绩斐然,笑道:“看样子将军这次是冲着头筹去了。” 沈戎虽然觉得目前来看结果不错,但是也并不敢托大,摇了摇头笑道:“这才第一天,几个将军都只是练练手,还没拿出真本事来呢。再说太子殿下也还没回来,哪能现在就谈什么头筹。” 说着跟着谢怀宁进了他的营帐道:“不过我这次猎了一只鹿,毛色漂亮,皮也完整,待之后回京,我去找个铺子做成椅垫就给送到你府里去。” 谢怀宁拒绝道:“既然是你猎来的,还是自己收着罢。之前你不是说沈大人时常腰疼?拿那鹿皮做个护腰送他正好。” 沈戎笑着道:“放心吧,我爹的那份我早就准备好了,这鹿是专门送与你的,你要是不收,我只能当你嫌弃了。” 说着余光扫过他的帐子,只见桌子上赫然放了一只做工粗糙的简易笼子,里面一只巴掌大的灰兔子正在悉悉索索地吃草。 他一愣,走过去将笼子提了起来,好奇道:“这是哪来的小兔子?你抓来的?” “九殿下抓的。” 谢怀宁瞥了他手上一眼道:“殿下说兔子太小,先寄放在我这里养两日,等大些了再来做麻辣兔头。” 沈戎眼角微微抽搐,联想到晏行舟那张小人得志的脸,忍不住想要骂人。 难怪他说怎么没能遇见九殿下人,原来竟是在这里偷奸耍滑来了。 第52章 什么寄放? 皇子的营帐足有这边两三倍大,那么大的地方,养个兔子养不明白,还需要寄放? 他想着,再低头看看手里那只奶兔,顿时也觉得这兔子贼眉鼠眼起来。 不过跟个兔子较劲到底显得小气,沈戎正考虑着要不要提议,今天就把麻辣兔头这道菜给做了时,却见那边谢怀宁看了看天色,突然道:“你刚刚是说,太子还没回来?” 沈戎还想着手里的那只兔子,没在意谢怀宁语气中些微的变化,随口回答道:“刚刚去近卫军那边还未在猎物登记的簿子上见到太子的名字,应该是未回来。” 谢怀宁又问:“那些南夷人呢?” 沈戎:“这倒没注意,应该是回来了,不过倒是没见到那个叫桑然的。” 他把笼子放下了,想了想:“按照白日里南夷端亲王的说法,那个副将应该也是围猎的一把好手,要是头几名里有他,也不至于没找见……怎么了?” 谢怀宁眉头微微皱了皱。 昨天夜里他随晏凤珣回营帐的途中,他曾隐晦地提到了南夷可能心思不纯一事,但他毕竟身份敏感,只轻描淡写两句,未再多言语。也不知道晏凤珣是听进去了没有。 他侧头,对上沈戎略有几分担心的视线,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些南夷人看样子也不过如此。” 沈戎直觉谢怀宁应该心中有事,但是见他不愿意说,倒也没有逼问,又同他说了几句话,这才分开。 天渐渐暗了下来,霞光散去,夜色开始降临。 谢怀宁在帐子里点了灯,正准备洗漱,却听外面突然嘈杂了起来。他动作顿了顿,掀了帐子出去,正见赵吏目从外面回来。 他问道:“这是怎么了?” “是太子殿下……” 赵吏目面色焦急看他一眼,道:“太子殿下和南夷的那个副将一直到现在都未归,皇上派了近卫军去找,结果刚刚有人回来禀报,说是在一处山坡外找到了殿下和南夷人的马,山坡有滑落的痕迹,看样子两人是都滑落到山谷底下去了,这会儿正传太医过去待命呢!” 第二十四章 白日里还热闹喜庆的猎场这会儿已经随着日落而回归沉寂, 景仁帝的皇帐里,之前惬意快活的气氛已一扫而空,文武重臣各自排列站在皇帝面前, 面面相觑却不敢多发一言。 距离发现太子的马已过去了小半柱香的时间,但人却还没有消息, 众人心里都压着一块石头, 只怕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眼看着天色已经越来越晚, 梁相接到皇后的眼神示意, 出列拱手道:“皇上, 关于找寻太子一事,臣有话说。” 景仁帝正是头疼的时候,恹恹看他一眼道:“你有什么高见?” 梁若泽道:“这皇家猎场范围之大足有百余里,可近卫军人数有限, 这样搜寻下去终究太慢。 况且圣上您身边也离不得人, 也不能叫所有亲兵全都去寻太子, 既然如此, 臣想,不如让回来的武将们分成小队,带着这些太医一同出去。这样既增加了人手,若是万一太子真的受伤,也好就近治疗,免得耽误伤情。” 皇帝想了想也觉得可行, 立刻吩咐:“那就按梁相说的, 张御医和刘御医留下, 其余人同各位将军一同出去。一旦见到太子, 务必首先确保他的安全。” 众人拱手道了声“是”, 赶紧又转身退了出去。 谢怀宁随着太医院众人刚刚抵达皇帐外, 便见里面梁相走了出来,视线在他们之间绕了一圈,而后对太医令吩咐了几句什么。 太医令听罢,也不敢推阻,对他点了点头,连忙走来对他们将情况简要说了,随即将他们二十余人拆开,带去给了不同的武将。 谢怀宁和赵吏目还有几名仆从与沈戎分到了一起,两人知道情况紧迫也未多话,带着其余人拿了火把,骑着马便往山谷里划拨给他们寻找的那块区域而去。 虽说这是皇家猎场,狩猎之前已叫近卫军前来将至凶至恶的野兽清剿过一遍以免伤人,但到底这么大的地方,不敢保证没有疏漏。 夜间的山谷地势复杂,杂草和灌木延伸出来的枝条都阻碍着搜寻。 行至中途,骑马已经难以继续,沈戎抽出佩刀砍断地上拦路的荆棘,犹豫片刻,翻身下马对着谢怀宁道:“再往前就是猎场腹地,离得远了只怕有危险。你在这里生一簇篝火等我,一个时辰之内我便回来。” 谢怀宁知道这是他平日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沈戎就算知道他也是有些骑射工夫在身,可还是实在不放心他。 他自然没法说,单这一块地方,恐怕还没什么东西能伤的了他。想了想,只能拿了一枚烟花递与他道:“这里尚在清剿区,将军不必担心。你带着其他人去,如有发现,点燃信号我立即进去。” 沈戎有些惊讶地看了谢怀宁一眼:“你出来还带着这个?” 谢怀宁抬了下眼,正经道:“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沈戎也说不上自己是敬佩于他的未雨绸缪还是别的什么,只能苦笑着道:“这倒也是。” 伸手将马匹上绑着的箭袋和长弓卸下来扔给他:“自己小心,若是有什么情况便先去找其他将军汇合,不用担心我这里。” 谢怀宁点头,目送着沈戎一行人走远了,他在原地静静站了一会儿,才垂目出声道:“你还想看到什么时候?” 第53章 寂静的山谷里有湿润的风吹过,不知什么时候天上起了云,乌压压地从远处快速地飘过来,将原本圆满的月亮囫囵遮住了大半。 月色被乌云吞没,黑暗之中,只有一簇橘色的火光闪烁,引着无处躲藏在暗处的野兽觊觎。 他的话说罢,又过了几个瞬息,只听身后一阵极轻微响动,紧接着,便是脚步踩在落叶上产生的窸窣声,一道高大的黑影从灌木林里走出来,动作缓慢而沉默,像是山野的鬼魅。 谢怀宁微微抬了抬眼。 那是一张已经历经过风霜的英俊的男人的脸。 他不像晏凤珣那样俊美无俦,也不像晏行舟那样艳丽逼人,却有一种叫人安心的成熟英气。 虽然已经和记忆中有了些许差别,但是那双眼睛的眼神倒是和从前一样,无声却又忠诚,像是将你当成他生命里唯一的主人,愿意为此遵从你的每一个号令。 当然,除了最后那次弃主求荣的不告而别。 桑然站在火光照耀之处的边缘地,怔怔地看着眼前的谢怀宁,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已经忘记了呼吸,全身的骨骼都因为紧绷压抑的肌肉而产生了幻痛。 尽管他无数次的告诉自己,那一夜的惊鸿一瞥不过是又一个恍惚间的错觉,但是心中却不肯甘心。 怎么可能是错觉呢? 那是他放在心里那么长岁月,一直拼命仰望着的小主人,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处轮廓都是融入他的记忆,刻入他的骨血之中,他怎么可能认错? 桑然眼睛一眨不眨,近乎贪婪地看着谢怀宁。 四年过去,比起桑然,谢怀宁的样貌变化要大得多。 当初他在南夷时年岁太小,面容稚嫩而秀美,漂亮的如同豆蔻年华的姑娘,也因为此,每年神女游街的任务,连续几年都叫谢怀宁一人包了下来。后来上战场,为了减少容貌的影响增添威信,他甚至不得不带上青铜面具。 而现在,他长开了许多,虽然依旧好看的宛如神明造物,但却再也不会把他误认作女孩。 桑然的视线一遍遍描摹着谢怀宁的眉眼线条,试图将他和记忆中的那个身影再重合。 【殿下。】 谢怀宁看见了桑然的手语,知道他早就已经认出了他。 心底下叹了口气,暗想:果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将火把往前举了一点,索性不再装傻。他的在对方身上上下打量了下,笑了下:“看样子我死后这几年,你过得很好。” 谢怀宁的声音很轻松,甚至还带着些释然的笑意,但听在桑然耳里却不下于晴天霹雳。 他往前走了两步,徒劳地试图解释。 【殿下,我当初并不知道……】 并不知道什么呢?并不知道姬钺是想害死他? 但是无论姬钺想做什么,他到底是在最不应该离开的时候跑了,如同一个最可耻的逃兵。 桑然的手语打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谢怀宁静静地看着他动作,他并不觉得自己在责怪桑然。 毕竟在当时的环境里,作为一个主人死后就要殉葬的奴隶,他的离开是人之常情,没什么苛责的,但是当他看见对方放弃解释的一瞬间,心底却还是漫上了一丝类似于遗憾和惋惜一般的情绪。 他四岁时被带到南夷皇宫,六岁时亲自在诸多奴隶中挑出了十二岁的桑然,而后他们两人共同在那吃人的皇宫里度过了整整十年。 姬赫南明面上对他千娇万宠,实际上却也只是拿他当做平衡各方势力的活靶子罢了。对他来说,南夷宫中的血缘亲情皆是虚缈,比起那些皇子公主,桑然倒更像是他的血亲兄弟。在那吃人的皇宫里,桑然帮着他躲过了无数次来源于他那些名义上的兄弟姐妹向他射来的明枪暗箭,又陪着他度过了那么多艰难困苦的岁月。 他以为他对自己的心应该是真诚的。 只可惜,这看起来应该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不要再叫我殿下了,‘姬爻’已经死了。”谢怀宁笑了笑道,“你应该在南夷的皇陵里亲眼见过他的坟墓了,不是吗?还是说,你是要将我再带回去,好让‘姬爻’真真正正地彻底消失?” 桑然身子微微僵住,他张了张嘴,发出一个类似于“啊”的短促音节,可那音节刚刚从口中泄出,就又让他难堪地强行咽了回去。 “有些人本来就不应该活在世上,死了就让他安息吧。现在我是‘谢怀宁’,也只会是谢怀宁了。”谢怀宁看着他道,“如果不是意外,我们两个也不应该有这次的见面。桑然,你现在去除了奴籍,已经重获了新生。姬格虽不一定是良主,但他身份贵重,又真心器重你,你的未来自然光明坦荡。一人不事二主,你不应该再来见我。” 桑然焦急地打着手势:【殿下,我从来没有想要背叛您,我只是想要一个身份,我只是想——】他的手顿住,皱着眉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难以启齿的想法。 我只是厌倦了时时刻刻要提醒自己是个“奴隶”,我只是……想用一个“人”的身份来看着你。 谢怀宁等了又等,终于没有耐心去等他欲言又止的解释。 他叹了口气道:“这几年的太平日子所有人过得都很舒心,百姓也都安居乐业,我不想看见好不容易恢复的和平因为一些龌龊的原因再次被破坏。” 第54章 桑然看着谢怀宁,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不经意之间已经被他打碎,再也回不去了。 他看着谢怀宁凝望着他,沉声冷道,“晏凤珣呢,你把他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日更,不过手残党估计更新都在半夜12点前后,早睡的小天使可以睡一觉起来看么么么~ 第二十五章 桑然从来没有被谢怀宁这样看着过。 在南夷时, 他一直是他最信任的亲信,无论在外人面前谢怀宁是怎样一个生杀予夺、说一不二的形象,但对于他, 谢怀宁一直是亲近宽容到近乎于纵容的。 当年即便是他犯了什么错,他也不曾见过这样冷漠而又严厉的眼神。 谢怀宁的高高在上与不可触碰好像总是面向外人, 而对他保留了温情和余地。而人心总归都是贪婪地, 尽管他已经努力的克制, 告诉自己不要自作多情, 但常年累月的特别, 还是让他这样低贱而卑劣的人也不得不产生了妄想。 不过他现在终于明白,妄想终归只是妄想,像水面上漂浮着的泡沫,都不用人去戳, 风一吹过便消失了, 甚至留不下半点痕迹。 现在, 他虽然已经不再是奴隶, 但是却也彻底不再“例外”。 那丝让人生起贪念的温情余地轻易地便被收回去了,而谢怀宁的那柄以前从未对向自己的刀刃,现在终于也对他显露了锋芒。 桑然有那么一瞬间感觉到了浑身莫名发冷。 刺骨的寒意自胸口散开,他似乎都能听见血液被凝固的声响。【殿下……】他无力地比划了一下,可望着对面那双深灰的眼瞳,沉默了会儿, 终究还是颓然道【我不知道。】 【端亲王的目标并不是晏凤珣。他对我所传达命令只是拖住大夏太子, 制造混乱……但是马匹失控后, 我从山坡摔下来, 短暂失去了意识。醒来之后已经天黑, 并没有再看见他。】 谢怀宁闻言, 皱眉思索片刻,觉得不对劲:“这到底是谁的主意?姬格虽然人已经老糊涂了,但不至于行事这么冒进……是姬钺?姬钺想要你们来交开战书?” 桑然没有说话,只当是默认了。 “他想拿你们当两国开战的垫刀石。”谢怀宁盯着桑然看了会儿:“你有没有想过,即便事成,姬格贵为端亲王,有的是办法脱身,到时候你作为具体的实施者又该怎么办?” 桑然自然知道。 他站在谢怀宁面前,感觉到了一种无地自容的难堪。 明明他当初离开是为了有能够有个光明正大站在阳光下的身份,但是折腾了这么久,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他自暴自弃地比划道:【除了您,没有人会在乎一个奴隶出身的人。】 谢怀宁看了他一会儿:“如果没有猜错,你们的计划应该早就已经被识破了,只怕现在整个南夷使团都已经被控制住了,你要是离开还来得及。” 桑然不是蠢人,自然也知道行动应该是失败了。但是走又谈何容易? 他从属于端亲王的亲兵营,之前还是奴隶的时候,他已经从姬爻身边离开过一次,留下了骂名,若是这次真的放弃姬格自己逃了,只怕南夷此后就真的容不下他了。 但是这些话在被他曾经背叛过的谢怀宁面前就更加叫人难以启齿。沉默地点了点头,准备转身离开前,却听身后一阵破空声,他伸手一接,只见是谢怀宁扔过来了一只药瓶。 “金疮药。”谢怀宁看着他一直下意识遮掩的不自然下垂的左胳膊上被血洇开的一团污迹,“先给自己止个血,你的手已经抬不起来了吧?” 桑然没作声,他的右手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瓷瓶,许久,胡乱地点点头,遁入了夜色之中。 谢怀宁看着桑然的身影彻底消失,叹了口气,捡了些木柴就地升了火。 如果桑然没有说谎,恐怕今天的这一切应都是晏凤珣顺水推舟,特意为这些南夷人做的局。 怎么几年不见,姬格越发的蠢了?一把年纪居然还能叫姬钺当刀子使。 看样子南夷的气数的确是要尽了。 又在原地一个时辰,沈戎按着约定带着人赶了回来。夜已经深了,天空隐约开始飘起了雨丝,几人一无所获,但是也不能再这样找下去,只能骑马折返,看看其他小队有没有发现。 沈戎忧心忡忡,谢怀宁虽然已经大致知道了情况,但是却也只能不咸不淡地宽慰道:“太子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此刻已经获救。” “希望如此。” 沈戎点点头,加快了骑马的速度。 其余搜寻的人也陆陆续续地与他们相遇,大家皆一无所获。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却见太子营帐前人头攒动,众人往那边看去,也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喊了一声:“是太子殿下和九殿下!” 众人连忙下了马来,招来守夜的近卫军问道:“太子回来了?” 被问到的近卫军点头答道:“一炷香前已回来了,今上带着皇后和梁相他们正在太子的帐子里与他说话,都好半天了。” 所有人闻言,虽然对今夜之事肚子里有千般疑惑,但是毕竟人好生生的找回来了,他们便也松了口气。天色已晚,众人都迟来地感觉到了些奔波一日的疲惫,不再追问细节,四散回去休息了。 谢怀宁也没再多留,他经过南夷人的营区,只见外面站着的守卫比起前夜多了约莫三倍,略略一停顿,随着其他太医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第55章 而与此同时,太子营帐中。 景仁帝听见晏凤珣回来,连忙在梁相和皇后的陪同下赶了过去。 皇后看着他连忙上前,面色担忧道:“太子,您这是去了哪?今上已经派了人找了您大半夜,急得连晚饭都没来得及用。” 晏凤珣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随即对着景仁帝道:“儿臣不孝,叫父皇担心了。” 景仁帝摆了摆手:“太子的安危最重要,你无事就好,哪用向朕道歉。但你的马也是惯用的,好端端怎么会失控?” “并非儿臣的马。”晏凤珣解释道,“是南夷端亲王的那匹乌骓发了疯症,只是不巧波及了我。” 景仁帝听到事关南夷,立刻警觉了些,皱了皱眉头问道:“那个与你一起不见的哑巴呢?” 晏凤珣道:“未曾看见。不过儿臣刚刚回来的路上,却在营帐周围猎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他拍了拍手,只见近卫军压着几名穿着夜行衣,灰头土脸满面狼狈的男人走了进来,这些人被卸了下颌用绳子捆在一起,个个神情愤怒而痛苦。 屋里几人刹那间都将视线聚集到了他们身上,神情似有疑惑,晏凤珣目光掠过众人,最后却停在了梁若泽身上,问道“梁相看我这次的收获如何?” “这是……”梁相视线在他们面前扫了一圈,惊讶道,“南夷人?” “这就要之后去请南夷端亲王过来认一认,这群埋伏在营帐附近的宵小究竟是什么人了。” 晏行舟从外面掀了帐子走了进来,朝景仁帝行礼道:“父皇,所有的南夷人已经加派了人手严加看管,只等狩猎结束带回京中仔细审问。” 景仁帝心底知道,这件事只要牵扯到了南夷,恐怕还有的麻烦。揉了揉额心起身:“这事就交由你去办吧。” 晏行舟点了下头,又对着梁若泽道:“梁相也不用担心,不过是虚惊一场,区区这几人还翻不出什么风浪,不要扰了百官难得出来的兴致。明日狩猎还将继续,相爷今日神勇,榜上赫赫有名,可千万别为这些小事影响了后两日的发挥。” 梁若泽有心还要再问两句,但是看着景仁帝神情困倦显然需要休息,晏凤珣和晏行舟两人更是存心是要赶人,心底冷哼了声,客套两句,终究还是离开了。 晏行舟站在原地,一直等到几人离去,这才把视线重新挪回到晏凤珣身上。他敛了笑走上前来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群南夷人想要干什么?敢在大夏的地盘上唆使人来挑衅,他们不要命了?” “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姬格作为亲王又有什么好怕的?即便是做了什么,你还能真的杀了他不成?”晏凤珣冷声道,“况且没有证据证明是他们所为,我们先动手倒是给了南夷开战的理由……不过是在试探大夏的底线罢了。” 晏行舟明白,南夷一直野心勃勃,不是会愿意居于人下的性子。几年的休养生息已经让他们的国库渐渐充盈,和平终究只是一时,持续下去他们迟早有一天会撕毁归降书。 他看一眼晏凤珣,刚想要说什么,见他面色在灯火映照下依旧有些苍白,担忧道:“你受伤了?” 晏凤珣:“只是小伤,不妨事。” 晏行舟却不同意他的说法:“小伤哪有这样重的血腥味?我去给你叫御医来看看。” 说着,又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不对劲的?怎么不事先告诉我,好叫我也能在你身边帮帮你。” 晏凤珣说道:“是谢怀宁。” 晏行舟一顿,神情变得微妙起来:“什么?” 晏凤珣却像是没有发现他的那一丝异样,他自顾自地沉思了会儿,说道:“小九,你去使人叫谢怀宁来,我有话要问他。” 【作者有话说】 晏行舟:等等……不是没兴趣吗?你们什么时候又背着我勾搭上了? 第二十六章 谢怀宁知道今夜不会这么平静下去, 回到营帐也未立即就寝。听到晏行舟的手下进来传唤,他点了点头,整理了医药箱便跟了过去。 夜里的巡逻比昨日更加密集, 两人走了不过一刻钟,居然见到了三波巡夜的队伍。 谢怀宁收回视线, 心不在焉地想到了桑然。 南夷的使团早已经被控制了起来, 不知道他带着一身伤能逃到哪里去。 晏行舟在营帐外面等着, 见人来了, 朝手下摆了下手, 又将晏凤珣随行的汪寅喊去在帐子外带着几名太子近卫守着,这才领着人进了帐子。 谢怀宁看着坐在床榻上的晏凤珣,欠身行礼:“太子殿下。” 晏凤珣抬了眼看他:“过来罢。” 晏行舟替他将医药箱拿住了,低声对他道:“先前人多口杂, 三哥没告诉父皇实情, 也没叫让张御医来看。但想来应该还是受了伤的, 你去看看。” 谢怀宁微微颔首, 走了过去。 晏凤珣穿着一身墨黑色的骑马装,从外表上来看尚看不出什么,但靠近之后,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便开始变得浓重了起来。 谢怀宁伸手将晏凤珣的外衫解了下来,只见左肩后方,一个指节粗细的伤口赫然其上, 流淌出的血液已经干涸, 将白色的亵衣洇得发褐。 晏行舟也跟过来看, 他虽然猜测到晏凤珣受了伤, 但没想到居然这样严重, 一时也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第56章 “是荆棘扎了进去?”谢怀宁透过破损的衣物看着那伤口, 出声询问。 晏凤珣下意识侧头看了一眼背后,原本想说自己之前在猎场便已涂过药,并无什么大碍,但抬头对上谢怀宁的视线,微微顿了下,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 谢怀宁从医药箱里拿了把剪子出来,对晏行舟道:“劳烦九殿下使人烧盆热水来。” 晏行舟点了点头,出去去寻汪寅。 谢怀宁将剪子放在灯火上烧了烧,坐到晏凤珣身后,拿了块毛巾给他:“恐怕有些疼,若是受不住就咬着。” 晏凤珣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凝视他一眼,然后咬了毛巾,垂下脖颈由他动作。 由于之前已经上过药,伤口结痂,与衣物粘粘的越发紧密。谢怀宁重新替他将粘粘的亵衣剪开,在一片血肉模糊中,快速地为他清理之前未完全拔除的荆棘余刺。 外面的雨势渐密,潮湿的水汽和空气中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竟让人觉得有些头晕。 后背的痛处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叫人觉得麻木,汗水自额头向下滴落,滑进眼里,将视线也模糊了许多。 晏凤珣能听见汪寅在帐中来来去去的动静,但是他却已经无法再分心去关心那些。 不知过了多久,后背的灼痛被冰凉的药物所压制,耳边有人说了句什么,他反应了会儿,掀了眼皮朝上看去。在昏黄的灯光下,他被汗水模糊的视线里只能看见一个纯白的身影,和那一双和记忆中如出一辙的深灰色眼睛。 明明应该是含着悲悯的神女,但他却总能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一丝因为天然的傲慢,而高高在上睥睨众生的冷漠和寡情。 这么多年了,他好像从没有变过。 端坐在神坛之上,冷眼看着台下芸芸众生为他痴迷狂欢,傲慢得让人觉得可恨。 ——可却又无法产生真正的恨意,只是忍不住地自我恼怒:这双目下无尘的眼睛里,什么时候才能看见人?什么时候才能看见……我。 晏凤珣伸手,试图触碰那双让人产生一切妄念的眼睛,只是还没碰到,手却蓦地滑落,整个人往前倒下,失去了意识。 谢怀宁伸手抱住了他栽倒的身子:“殿下?殿下?” 晏行舟本在一旁坐着,看着晏凤珣想要轻薄谢怀宁的动作,眉头一拧登时站了起来,可还没等他走近,却见他又倒了下去,心底惊了惊,都顾不上谢怀宁伸手抱住他的动作了,焦急道:“这是怎么了?” 谢怀宁为了给晏凤珣止痛,在最后敷的药粉里添加了一点幻草。按道理来说,他加的分量极其轻微,晏凤珣个性又坚韧,如果没有什么外因引导,应该不至于会出现幻觉。 但是刚刚他那反常的举动实在不得不叫人注意——是什么刺激到他了? 但是这话必然不能同晏行舟说,他只能环着他的手臂,避开伤口将人放回到床榻上:“应该只是睡着了。” 晏行舟松了口气,他走到床榻前,见晏凤珣呼吸绵长,面色似乎也渐渐恢复了些血色,伸手替他盖了被子,又看一眼谢怀宁道:“先前三哥让我找你,说的是有话要问你。怀宁,我以为你和三哥除了平安郡之行外应该并无私交……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谢怀宁的确本来应该和晏凤珣再无交集,他思索了一下,只能简单说道:“昨天夜里我在营帐外面曾看见了南夷人鬼鬼祟祟不知在做什么,回来时遇见太子,便与他提了两句……或许太子是想问这件事吧。” 晏行舟见谢怀宁神色坦荡,不像是有什么隐瞒,但想到刚刚晏凤珣的动作,却还是如鲠在喉。 就算是意识不受控,可从前怎么就没见他对别的宫人有过这么亲密的举动? 细数下来,只是这短短一段时日,他的好三哥就为谢怀宁破了多少次例!这是真的随手无意之举,还是别的什么,他的心中真的能分辨的清楚吗? 但是他也知道这一切与谢怀宁无关,只能道:“三哥今天也在外面奔波了一日,恐怕这一觉能睡到天亮。怀宁你先回去吧,若是有什么,等他醒了我再让人去传你。” 谢怀宁也觉是如此,点点头,收拾了东西便告退了。 晏行舟却没有走,他看着谢怀宁的背影,让从外面进来的汪寅给自己重新煮了壶茶,自己一人在桌子旁边坐了一夜。 黎明时分,晏凤珣终于悠悠转醒。也许是谢怀宁用的药起了作用,这一夜他睡得竟是格外沉,连个梦都没做。 他睁开眼,屋子里昏黄的灯光叫他晃了晃神,掀了被子坐起来,汪寅不在帐中,反倒是晏行舟守在帐子里,他捧着个茶杯低头细细地在瞧,看上去面色有些苍白憔悴,比他倒更像是个病人。 “小九?”晏凤珣不知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伸手揉了揉眉心,想着昨夜的事情四处看了一圈,下意识问道,“谢怀宁呢?” “回去了。”晏行舟看见晏凤珣醒了,倒了杯水递给他,“我叫他回去的。” 晏凤珣接了水杯,觉得晏行舟似乎有些奇怪,却也没在意:“那待会再让汪寅将他叫来一趟。” 晏行舟却打断了他道:“昨天夜里我已替三哥问过了,他只是出去透气凑巧碰见的南夷人,其余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样子实在不像是在说谎,三哥也不必再问他了。” 第57章 晏凤珣自然知道谢怀宁可能真的只是凑巧看到的南夷人,若是他真的怀疑他,就不会如此轻描淡写,但是晏行舟这样像是宣誓主权的语气却叫他有些微妙的不适,他抿唇冷道:“他知道什么不知道什么,我问过之后自有定夺。” “所以,三哥你真的只是想问话,而不是单纯的想要见他吗?” 晏凤珣:“什么?” 晏行舟一反平日笑吟吟的模样,眼神犀利咄咄逼人:“太医院那么多太医都在这里,便是你不信任张御医,刘御医、赵吏目,哪一个不比谢怀宁经验丰富?你为什么非要让他来瞧伤?” 晏凤珣感觉晏行舟这幅样子都有些魔怔了:“小九!” 晏行舟神色缓和下来,他微微笑着,只是眼神却认真:“三哥,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如你,也未从想过和你争抢过什么。但是谢怀宁不行,我是真的心悦他,哥,算我求你,离他远一点好吗?” 晏凤珣简直觉得谢怀宁是不是给自己的弟弟下了降头,明明那么聪慧的一个人,现在说的话却蠢得叫人难以入耳:“你疯了?你以为谢怀宁是什么,人人都想要争抢的香饽饽?” 晏行舟却并不理睬他的解释,只执拗地看着他道:“哥,就当是我疯这一回。你答应我。” 晏凤珣神色冰冷,晏行舟却也寸步不让。 他看着对面那张眉眼酷似先皇后的脸,想起母后病逝前拉着他的手要他发誓,在皇宫中多多保护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心中不知怎么漫上一种叫他无力的隐痛。 他想要说话,却几次失败,垂在袖中的手不自禁地用力,牵着伤口都隐约崩裂。他感觉道喉咙有股血腥气漫上来,许久,缓缓吐出口气,终于妥协般地开口:“我答应你。” “当真?” “当真。” 晏行舟看着晏凤珣认真的神色,知道他并不是敷衍自己,心下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不由得为自己的卑劣而感到歉疚和痛苦。 他从未得到过来自神明的垂青,所以拒绝让任何一个可能得到的人靠近,像是吝啬的信徒死死地守护着自己仅有的一点财富,疯狂而又面目可憎。 可是谁能告诉他,如果不这么做又该怎么办才好呢? 第二十七章 因着身上的伤, 晏凤珣没再参加接下来的狩猎。 谢怀宁原本以为他会在白日的时候传唤他,但没想到的是,一直等到天黑, 却也毫无动静。 他感到有些奇怪,但是总归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来找他他也落得清闲, 索性就呆在帐子里看看书, 偶尔陪着叶鸣铮出去骑骑马, 也算得上惬意。 第三天日落之时, 众人清点猎物,沈戎以绝对的优势在此次围猎里拔得头筹。 他将猎来的几只毛色极好的雪狐送与了景仁帝,帝心大悦,当即赏了他一块“如朕亲临”的免死金牌, 又赐东珠一斛, 白银千两以示皇恩。 晏行舟后两日也加入了猎场, 战绩虽说不如沈戎扎眼, 但是在皇子之间也算是排的上号,心情自然也愉悦。 谢怀宁看着近卫军一车车地装着猎物:“这次的野味带回去,估计够整个皇宫吃上好些日子。” 晏行舟笑道:“若你有喜欢的,挑去运到谢府就是。” 谢怀宁摇头婉拒:“我吃不惯这些,殿下还是留着自己享用吧。” 晏行舟看着他收拾行囊,正准备跟上去, 却感觉身后有人盯着他, 一回头, 正对上叶鸣铮沉冷的视线, 不由得也眯了下眼。 “叶小少爷?” 若是寻常人, 或许看在晏行舟的身份上也要给他几分薄面, 但是叶鸣铮从不知道什么叫给人面子。 他们对视了须臾,甚至都没对晏行舟的喊话做出半分回应,收回视线就直接走到了谢怀宁身边。 “怀宁好慢。”他出声抱怨,是旁人若无物,“怎么不让我来帮你。” 谢怀宁察觉到了他们两人之间略有些微妙的气氛,瞥他一眼,也不客气:“叶少爷金尊玉贵,别帮倒忙就已经是谢天谢地。” 晏行舟见叶鸣铮在谢怀宁面前也讨不到好,忍不住产生了一种类似于同病相怜的感觉,竟是忽地笑了一声。 叶鸣铮不能在谢怀宁面前发火,只能森森地扫了晏行舟一眼。 晏行舟本来想要在这里再多待会儿,同谢怀宁一起上路,但是自己是皇子,到底不合规矩。在手下的小太监催了第二次的时候,他心底暗叹了口气,终于还是走了。 临行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蹲在谢怀宁身边仰头看他的叶鸣铮,心里生出了一丝感叹。 虽然叶家这小公子心智不足,但是有晏老夫人那样足以护住他的后盾,能这样随心所欲地活着,肆意地对所爱之人、之物表达喜爱,也未尝不叫人觉得羡慕。 但叶鸣铮明显不在意别人怎样看待他,他的世界一直很小,以前只放着自己和老夫人,现在勉强装进来了一个谢怀宁,他无所谓外界的声音,他只要让谢怀宁看着他就好了。 “我不喜欢他。” 叶鸣铮看着谢怀宁突然出声抱怨道。 谢怀宁将衣服打包,分了一点心思给他:“九殿下?为什么?” “不喜欢他看你的眼神。”叶鸣铮歪了歪头,视线在谢怀宁漂亮的侧脸轮廓上流连,一字一顿道,“让人觉得很讨厌。” 第58章 晏行舟虽然身份至贵,但与别的皇子不同,走得一直是平易近人的路线,人生得好看又长袖善舞,轻易从不与人交恶,能从旁人嘴里听到他的不好倒也少见。 他抬头看叶鸣铮:“九殿下看谁都是那样。” “不。”叶鸣铮却斩钉截铁,“他只那样看你。” “还有沈戎也是那样。让人讨厌。” 谢怀宁一怔,想要解释的话突然顿住,他看着叶鸣铮:“你说什么?” 叶鸣铮与他对视,冷哼了声,不愿再说了,转而道:“那些野物你喜欢吗?你要喜欢,等回去,我也去猎给你。” 谢怀宁慢慢回忆着晏行舟这些时日的点点滴滴。 他能明白沈戎喜欢他,因为他太过于热烈纯粹,像是一杯白水,不加掩饰清澈见底,但是他却从未猜想过晏行舟是否对他动心。 无论他对他说过什么,暗示过什么,他都只当那是晏行舟风流惯了顺便用在他身上的花言巧语。毕竟他好像永远那样笑意盈盈,漫不经心,对谁都能轻而易举地说出那些似是而非的话语。但是,如果是真的…… 谢怀宁想起晏行舟屡次对自己半真半假的告白,抽丝剥茧,终于察觉到了些许隐藏在完美的笑脸下的不同。 ——难道说,这是真的? 谢怀宁被这从未预想过的情愫稍稍扰乱了思绪,突然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 “不,我不喜欢。”他缓缓站直了身子,微微低垂着视线对上叶鸣铮执拗的眼睛。他深灰色的眼眸里没什么波澜,也好像印不进任何人的身影,许久,轻声道:“你们或许都误会了。我并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菟丝花,若我喜欢、想要的东西,从来都是自己亲手去拿,又何必等着你们来猎给我?” 叶鸣铮被这样带着些许睥睨的目光所蛊惑,感觉心脏仿佛都被攥住,全身的血液缓慢的沸腾,让他产生一种微微酥麻的快.感。 他眨眨眼,突然感觉牙根发痒。他又想吃糖了。 “我知道了。” 谢怀宁也不知道叶鸣铮究竟知道了什么,他总觉得心智不全的小少爷像是天生与人不同频,虽然性子纯粹直白,好恶鲜明,却也时常叫人难以理解。 不过好在并不叫人觉得讨厌。 只当养了只顽劣的大型的宠物就是。 谢怀宁看了眼天色,道:“走吧,再迟要赶不上大部队了。” 回京的路程倒是很顺利,第三日所有人便抵达了帝都。 南夷使者团去的时候是以贵宾规格礼遇,但回来的时候气氛就陡然变了。 虽然晏凤珣也派人去找过,但是桑然始终没有再出现,姬格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局势便陷入了僵持。 晏凤珣做主将人扣在京中足足三个月,直到姬钺代替南夷国君连发七道斥责大夏枉为礼仪之邦的信笺,在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晏凤珣才终于松口,令南夷以一座城池为代价,将整个南夷使者团赎了回去。 虽然此事终于告一段落,但本就不牢固的两国邦交也因为此事愈发岌岌可危,姬格回到南夷后,两国交界处频频产生了几次小的摩擦,战争一触即发。 但是这一切与谢怀宁都没有什么关系。 他最近发愁的是另一件事。 人都是健忘的,虽然几个月前似云来起了那么一场大火,但是随着时间推移,楼里重新整修后又推出一波波新的花魁舞姬,来此处的客人早就忘记了那场意外,反倒是越发甘心来这挥金如土、寻欢买醉。 谢怀宁看着对面神色颓靡的男人,一时也不得不对他感到敬佩:“小舅舅,你居然还敢回来?” 苗乌打了个呵欠,看他一眼道:“富贵险中求,你懂什么。” 摸了摸手臂上缠绕的小蛇:“再说阿岚现在人在南夷,应该短时间是没空来找我的麻烦了。” 谢怀宁有些日子没得到苗岚的消息,但这会儿听苗乌说完也不由得奇怪:“南夷?她去南夷干什么?” “唔。”苗乌思考了一下,说,“大概是处理什么情债吧。” 谢怀宁更惊讶了,他在南苗寨这么多年,可从来没听说苗岚有过什么情史。 “怎么,就许你在外面瞎撩拨,不许你小姨自己找个老来伴吗?”苗乌看出了他的惊讶,老神在在地道,“就算看上去好像没那么显岁数,但到底也是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了,跟你们这些年轻人可不一样!缘分可是转瞬即逝的。” 谢怀宁无奈地道:“小舅舅,你还是仔细着自己这张嘴吧。若是叫阿岚听到你编排她,新仇加旧恨,她一准要撕了你。” 苗乌眼珠子转了转,觉得有道理,不再提这件事,反而问道:“你之前是说,你最近总是感觉浑身燥热不安?什么样的热,中暑吗?” 谢怀宁摇了摇头。 其实比起燥热,更确切的来说,是一种从骨子里泛起的古怪热意,灼人的同时又让四肢百骸像是被蚂蚁噬咬一般痒的难受。 他能感觉到身体上的痛苦,但是又仔细感受一下,又好像不只是痛苦。 那样奇怪的难受催生出另一种难以磨灭的渴望,就算是在睡眠中忍不住被无解的梦逼得无处可逃。 他重来都不是重.欲的性子,只一两次便罢了,可接连持续了这么久,饶是神仙也顶不住。 他简要地将症状和苗乌说了,苗乌略有些惊讶地走过来替他把了脉。仔细摸了摸他的脉象暗自琢磨了会儿,又在原地踱步走了两圈,突然像是想到什么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啊!我知道了。” 第59章 谢怀宁抬眼问道:“怎么?” “是你身上的活死人蛊,之前你不是用红珊瑚入药将他压制过些日子吗?现在药效减退,蛊虫重新复苏……”苗乌看着谢怀宁,脸上的表情讲不出是怜悯还是幸灾乐祸:“它到发.情的日子了。” 第二十八章 谢怀宁在这之前从来不知道活死人蛊还能发.情。 他沉默地与苗乌对视了许久, 反复确定自己不是出现了幻听:“这件事我从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苗乌眼珠子转了转,理直气壮道:“你也不想想,活死人蛊多少年才能养出一只?就算好不容易养出来, 种到人的身上,也不是人人都能受的住的, 哪能撑到它成熟? 你能将它养到今日已经算是十里挑一的意外, 我们对蛊虫习性分析有所疏忽也很正常。” 谢怀宁却不觉得这正常。 之前蛊虫发作的疼痛都尚且可以忍受, 可这种事情怎么忍?白日里有意识还能强行压制, 到了夜里, 它带来的情潮能直接入梦,被魇住后,宛如溺水,醒都醒不来。 那样失控且身体不由己的感觉实在太过于鲜明, 让人实在不想再反复体验。 谢怀宁知道事情已成定局, 这会儿再去怪苗乌的疏漏也没什么意义, 只能希冀于能不能找些方法来弥补:“那现在该怎么办?” 苗乌却并不能共情谢怀宁的窘迫, 他的神情甚至因为活死人蛊带来的新奇反应而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 他对着谢怀宁摊了摊手:“蛊虫发.情期不长,少则三五天,至多也就半个多月,你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天,便是按长的算,估摸着剩不了几日。除了干熬着,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法子。” 谢怀宁为他这番不负责任的话, 难得生了些恼怒望他。 苗乌轻咳了声。 这蛊虫毕竟是在他手上养出来的, 造成这样的后果, 纵然他觉得跟自己没太大关系, 但被这么直勾勾地看着也难免有些心虚。他摸了摸鼻尖在屋子里踱步走了两圈, 又道:“或者还有一个选择。” 谢怀宁直觉他没什么好话,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问道:“什么?” 苗乌冲他灿然一笑,道:“我觉得我们也不必想的那么复杂。既然是发.情期带来的躁动,那就用最原始的办法,纾解掉这些躁动不就行了? 你小舅舅我开了这么大个‘似云来’,干的就是这个买卖。现成的资源都在这,燕环肥瘦,阿宁,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去替你找找?” 谢怀宁感觉自己把希望寄托给苗乌真的是自讨没趣,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小舅舅。” “好吧,别叫了别叫了。我知道我又出了馊主意。”苗乌转身走到床边坐下,叹了口气:“可是除此之外,我就真的没别的办法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抬头商量似的道:“不然这几日你先住在我这里,我再回头翻翻古籍,若是你真有什么状况无法处理,我就去封锁你的五感,不管怎么样也算有个照应。” 谢怀宁同样也不觉得留在似云来是什么好办法。 但是眼下自己的身体情况确实棘手,思索片刻终于还是同意了:“那我回府里收拾些东西,待会儿就去向太医令告假。” 苗乌见谢怀宁松口,自己也缓了口气。点点头,起身送他。 只是人还没出屋子,却见谢怀宁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了个锦囊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苗乌看着那东西觉得眼熟,疑惑地将锦囊接了过来。 谢怀宁:“阿岚上次临走前给的。”他怕苗乌忘了一般,刻意提醒道,“就是上次追到这里烧了你房子的那次。她说若我再见到你,就将东西给你,你自己便会明白。” 苗乌翻看着锦囊的手一僵,抬起头,俊秀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惊恐:“她不会在这里面涂了毒药来暗杀我吧?” 谢怀宁瞥他一眼,为他夸张的表情而无奈道:“应该不会。阿岚使毒从来都不如你,知道在你身上就算用了毒药也不一定能等到你毒发身亡。” “这倒也是。”苗乌将锦囊捏了捏,塞回了腰带里,得意地道,“还好那丫头从小到大只会打架,我打不她躲的远点就行。” 谢怀宁为苗乌这无用的自豪而感到无奈,若是之前,他还能有些探究的心思,但这会儿他情况不好,实在没有心思琢磨这对兄妹之间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抬头看了看天色,没叫苗乌再送,自己匆匆出了似云来,坐着轿子回了谢府。 谢府里青竹正百无聊赖地在树上捕蝉,见到谢怀宁回来了,赶忙从树上爬下来,乐滋滋地道:“主子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我还以为您不回来吃晚饭……那我待会就去让厨房去做?” “别忙活,是不吃了。”谢怀宁见他拿着捕蝉器满头大汗的样子,给他递了块毛巾:“我只是回来拿些衣物,等会儿便走。” 青竹也是习惯了谢怀宁时不时就消失两天的作风,对他说的话倒也不是很在意,接了毛巾一面擦汗一面问道:“主子这次是要去哪?是要避暑去么?” 谢怀宁想了想,觉得这的确是避暑。 只不过所谓的“暑”的定义与寻常有些不同:“嗯。”他轻飘飘地淡声道,“去似云来避几天。” 青竹手上的毛巾“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他在原地石化片刻,怔怔看着对面竟能如此镇定自若地说出这样不体面话语的谢怀宁,许久,舌头打结道:“什、什么?” 第60章 虽然他已经接受了,他们家清风明月、神仙一般的主子其实也会偶尔偶尔去所有男人都钟爱的红粉之地消遣寂寞,但是能这样堂而皇之地说要带着行李去烟柳巷小住的,怎么也称不上正常吧? 谢怀宁看着青竹一副明显受到刺激的样子,虽在意料之中却也还是为他的单纯觉得好笑。 他把毛巾捡起来放到了一旁,回到房间找了块布帛打包衣物,也没想解释什么,反倒是顺着他的反应说道:“就是你听到的那样。这次你也不必跟着,几日之后我就回来。” “可、可是……哎,”青竹期期艾艾好半天,终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道,“那要是您离开这些天,沈将军或者叶府来人,我该怎么说呀。” 谢怀宁眼睫微微动了动,手上收拾的动作却没停:“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青竹跟在他身后,哀叫道:“要是真的说实话,那他们不得先撕了我,再冲去似云来,把整个楼都给拆了。” 他急得团团转:“主子你可别说你没看出来,那沈将军和叶小公子可都是一心扑在您身上,就等着您回头呢。” 谢怀宁侧过脸,静静看他:“很明显吗?” 青竹身子定住,抓了抓头,反问道:“不明显吗?” 沈戎作为家中嫡子,在沈府住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分家搬进了将军府,叶家那个独苗苗的小少爷大把的御医不要,又是为了什么单单只天天喊谢怀宁去叶府治病……这只要不是瞎子,看几次下来都应该心知肚明吧? 更何况,可能还不止这两个。 青竹心中掰着手指盘算:那个三不五时就喜欢夜里翻墙进来找自家主子喝茶赏月的九皇子殿下,看起来也不怎么青白。 其他的上不了台面的狂蜂浪蝶就更是不必说了。 “所以,那就更不应该叫他们误会。”谢怀宁低声喃喃,将包裹攥在了手上,朝着青竹微微一笑,“府上一切就交给你了,待我避完暑,我便回来。” 青竹看着谢怀宁利落得仿佛带风的背影,只感觉欲哭无泪,手抬起向前延伸静默了好久,摇了摇头又将胳膊缓缓放下了,为自己之后显然不会太好过的日子提前默哀。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作者有话说】 青竹:危。 第二十九章 谢怀宁走得干脆利落, 留下的却是一个烂摊子。 最先发现他消失了的人是晏行舟,几次在太医院见不到人,察觉到了些许不对, 转身旁敲侧击问了太医令,然后竟发现他早就请了几日假, 已经休了三四天了。 这原本也不算什么大事, 但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对, 连夜便去了趟谢府。 府里自然也是没有人, 只剩青竹和两个粗使的仆役留在屋子里, 被他抓住,一问就是三不知。 晏行舟自然眯着眼打量青竹:“你家主子一走这么多天,就真的什么都没与你说?” 青竹被看的冷汗津津,他知道这是个得罪不起的贵人, 可是要是同他说了实话只怕更要完蛋。心中反复埋怨谢怀宁好几遍, 却还是只能硬着头皮回:“九殿下也知道, 我家大人不喜欢束缚, 平时做事随心所欲惯了,这说走就走的也不是头一回。而且他是主子我是奴才,他要走哪还用跟我这个下人交代什么?我是真不晓得他去哪了。” 晏行舟面色冷然,自然不信青竹丁点内幕不知,但这毕竟是谢怀宁贴身的仆役,他纵有千种手段也不能往他身上使。 退一步说, 既然他敢这样说, 那必然是谢怀宁不愿意泄露行踪。他能这样突然离开, 恐怕也是有不能说的缘由, 他好端端地在这强行拷问, 就算问出来了只怕也遭人厌烦。 想了想, 觉得不能逼得太紧,他退了一步问道:“那怀宁可说过什么时候回来?” 青竹见对方神色和缓,终于不再咄咄逼人,赶紧道:“没说确切的,只说肯定会在假期结束前回来。” 那就是至多还有七日。 晏行舟心里有了数,也不再纠缠,转身便走了。 青竹看着晏行舟离开,找了面墙扶着站了会儿,擦一把头上的冷汗。长长地缓了口气,可这还没等他轻松多久,夜里他迷迷糊糊想要起夜,一睁眼见他床头有一道壮硕高大的人影正评估似的看着他,吓得他一口气没喘上来,几乎立即去见阎王。 随后听一声低沉的“得罪了”,只感觉后脖颈一痛,眼前黑了黑人便失去了意识。等再恢复,已是五花大绑地被叶勇绑到了叶府。 青竹睡在地上,迷迷瞪瞪地瞧着一双黑色长靴缓缓走近,他下意识抬头,还未完全清晰的视线中看见个熟悉的面孔:“叶、叶少爷!” 他“噌”地一声从地上坐了起来,彻底是吓清醒了。看着自己身上捆猪似的绳结,挣扎了会儿,结结巴巴地喊道,“大半夜的,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要说晏行舟虽然知道青竹是在敷衍糊弄,但尚且顾忌着他作为谢怀宁亲仆的身份,不想平白惹人讨厌,那叶鸣铮就截然相反,从不在乎这些弯弯绕绕的人情世故。 他脚边懒洋洋地趴着一只巨大的独眼虎,皮毛油光锃亮的,听到青竹的声音慢吞吞地抬了抬头。 它用自己仅剩的那一只棕黄色的虎眼直勾勾地看了他一会儿,在幽暗的光线下,那眼瞳四周隐隐还泛着些瘆人的绿。 第61章 青竹从小到大从没近距离地见过老虎这样的猛兽,这冷不丁地一见,顿时被那恐怖的压迫感吓得连呼吸都不顺了,只能瞪着眼屏着气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叶鸣铮微微俯下身子,盯着他看了会儿。明明是顶耀眼俊朗的一张脸,却在此刻显得森冷病态。他看了他许久,忽地对着他咧开一个几近于无邪的笑:“大黄今天晚上还没吃饭,你说,人肉吃起来会是什么味道?” 青竹并不想知道他口中的大黄是不是他面前这头看起来威风凛凛的大虫,他眼观鼻鼻观心,甚至不敢将视线往旁边看。 内心挣扎许久,哆嗦着虚弱道:“叶少爷,主子回来要是见不到我,一生气,可能就再也不来看你了。” 叶鸣铮盯着他,唇边的笑缓慢地凝固起来,视线陡然变得冰冷:“你在威胁我?” 青竹汗毛都竖了起来,气若游丝:“我怎么敢!只不过主子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说是如果叶少爷您找上门,就说……就说……” 叶鸣铮顿了顿:“说什么?” “说,他走的急,来不及亲自告知。但这段时间若耽误了您瞧病,之后必然登门道歉。”青竹脖子一梗,睁着眼睛胡说八道,“还有,他说,只要您别为难府里上下,待他回来后,便可补偿你一个要求。” 叶鸣铮看着他,将他的话放在喉间咀嚼:“一个要求?” 青竹点点头,又觉得不对小声补充:“当然,得是主子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还得不违反道义、公序良俗,也不违反他个人意志的。” 叶鸣铮看了他好一会儿,笑了:“那怎么会。”他蹲下身摸了摸手边的老虎,“既然如此,那我今日就让人送你回去。但是你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你在糊弄我,否则……” “自然自然!” 青竹顾不得其他,当下只能赶紧连声应着,就差指天起誓。 他眼看着对方突然靠近,感觉自己多灾多难的后脖颈又是倏地一疼,再睁眼,发现已经重新躺会了自己的木板床上,外面已经天光大亮。 之前的一切仿佛大梦一场,只有脖子隐隐作痛的地方让他知道昨天晚上经历了什么。 他长舒一口气,捂着自己的后勃颈,在心里盘算谢怀宁的归期:这好在沈将军似乎这两天被太子派去军营练兵了,两个他已经疲于应对,再来几个,他怕真要死在这里了。 他欲哭无泪:看看自家主子招惹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呐这是。 * 青竹在谢府替他苦挨,谢怀宁在似云来日子也未好过多少。 许是因为情潮长时间堆积未得到纾解,他从最初一天才轻微发作一次到了最后,几乎平均两三个时辰便会有一次。 白日里症状尚且轻微,可越是近夜越是难熬。 谢怀宁已经被这样的症状折磨得日夜颠倒,刚刚傍晚,他迷迷糊糊地从梦中挣扎醒来。算算时间,明明应是睡了很久,睁开眼事却感觉困倦虚脱。太阳穴周围隐隐作痛,他整个人仿佛从水中捞出来似的,湿透的长发垂在身侧,越发显得他的脸玉一样的白。 苗乌听到这边的动静,拿了早就准备好的晚饭走了进来。 将食盘放到桌子上,凑近了问:“感觉怎么样?” 感觉自然是不怎么样。 谢怀宁抬眸看他一眼,已经筋疲力尽的眼里失去了平时里的那种冷漠,灰色的瞳仁像是蒙了层薄薄的水雾,看起来竟有种楚楚可怜的动人。 “我怎么觉得,小舅舅你似乎是专门来看笑话的?”谢怀宁坐起了身,哑着嗓子说道。 “怎么会,你可是我唯一的外甥。”苗乌正色说道,只是心底却还是不由得暗暗惊叹活死人蛊的奇妙。 他养蛊这么多年,虽然也听说过一些强大的蛊虫会在成熟期时为宿主带来情期,但那多半是发生在情蛊身上,活死人蛊他自己还真是头一回见,忍不住就想近距离再多观察观察。 可观察完了,他同时也不由得为谢怀宁的意志力感到惊叹。 所谓的情期原本也不应该算什么苦差事。 毕竟苗人多情,要是换做寨子里的其他人,他们早就快快乐乐地找个顺眼的人度过情期了,哪用像他这样费劲内耗。 他托着下巴看谢怀宁,再次提议:“你真的不愿意在我这里找个姑娘吗?楼里面最受欢迎的几个花魁已经偷偷在门口看了你好几天,你就一个都看不上眼?” 说着,略略停顿,暗自思索一番,又像是想起什么:“一直传说大夏民风开放,叫人乐不思蜀。还是说你到了大夏,竟也好起了男风?唔……要真是这样,你告诉我你的喜好,我去对面的小倌馆给你亲自物色几个就是。” 谢怀宁本来就虚弱,听着苗乌的声音更觉得聒噪头疼:“小舅舅,如果你没有正经帮忙的法子,就出去吧。” 苗乌自然也不是不心疼他,但是这两天他古籍翻烂了也没找出什么好的缓解方法。 而且根据他这几日的研究,他还没敢和谢怀宁说,一旦蛊虫到成熟期,来了第一次的情潮,只怕往后便是惯例,每到此时就会固定要来一次。 他偷眼看了看谢怀宁,做了半天思想建设,还是没开口。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苗乌乐观的想,说不定到时候他就成亲了呢?一旦成了亲,这所谓的情潮不就是最好的夫妻情,趣?说不定到时候谢怀宁还得感谢他呢。 第62章 他这么想着,咳了声说道:“看你这一身汗,我还是去外面叫人再给你打桶水来泡泡澡,顺便再煮壶宁神茶。 你也别闲着,趁着刚刚发作过一次,赶紧调息休养休养。今天已经第五日,再有两三天,很快也就熬过去了。” 谢怀宁闭着眼缓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苗乌瞧着,也不再打扰他,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将他的门缓缓合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青竹:为了活命我什么瞎话都敢说o(▼皿▼メ;)o 第三十章 自从猎场一事之后, 晏凤珣再未单独召见过谢怀宁。 因着晏老夫人曾特意求到宫中,要求谢怀宁陪着共同出行的缘故,景仁帝多少对他上了点心。记起此人与他一同去过平安郡, 他与晏凤珣父子会面的时候倒也随口与他打听了两回。 但晏凤珣显然并不想过多说起这些事,话题每次刚刚提及就都被他轻巧的岔了过去, 几次过后, 景仁帝便也就不提了。 对于晏凤珣来说, 谢怀宁本就是个稍眼熟些的臣子, 甚至都称不上熟悉, 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医术,也都远远称不上不可代替。 几个月未再见面,他本以为自己应该早就将这个人忘的干净,可只有累极了入了梦, 他恍惚之间在一片光怪陆离的世界看见那双深灰色的眼睛, 他才知道自己似乎是把他不由自主地代入进了一个旧年的绮念之中。 他素来清醒而自持, 这种不受控的感觉让他觉得难以接受, 因为心中的不虞而映射到平时的行事作风上,便就显得更加冷硬到有些不近人情。 之前南夷使团被扣在大夏,还能由他们挡在前面,承受晏凤珣的冷硬手段,现在这些人被姬钺用城池换了回去,少了现成的受气包, 大夏其他的文武百官的日子便难过了起来。 他手下的众人被折腾的够呛, 忍不住纷纷托了关系同汪寅诉苦。私下打点的银票塞了一摞高, 只想探听探听太子最近究竟为的什么心情不顺。 汪寅自然也不十分清楚, 但是毕竟贴身服侍了晏凤珣这么久, 察言观色的工夫修炼到极致, 倒是也能推断出一点苗头。 毕竟所有的异常都是从那一晚太子受伤,九殿下带着谢怀宁去替他治伤开始的。 汪寅心里想,九殿下与太子之间兄弟情义深笃,自幼时起除非九殿下顽皮,不然两人很少会起什么争端。怎么样也不该是九殿下。 那就是谢怀宁。 可谢怀宁只是一个小医官,又是何德何能惹太子这样不高兴的?再说他还是九殿下心里爱慕着的人,太子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被冒犯了,也不至于同他一般计较。 汪寅想到此处,忽地回忆起了在平安郡时,那回谢怀宁突然晕厥,自家太子所表现出来的情绪。 他像是找到了什么关窍,脸上微微浮现出一丝惊异,该不会…… 汪寅越想越觉得心惊:话说回来,这些日子,虽然太子的确忙于南夷一事,但他与九殿下之间的走动,仔细算算,仿佛突然便少了许多。 以往初一、十五,历来都是太子、九殿下同今上一同用膳的日子,也不记得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项规矩被打破,便再也没能继续下去了。 他像是窥探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皇家阴私,却也不敢胡说,只得随便敷衍两句,将探听情况的众人糊弄了回去。 等再从自己的太监府里赶到晏凤珣身边当值,见他冷着脸批奏折的样子,给他添了杯茶,小心问道:“殿下最近可有心事?” 晏凤珣掀了眼皮看他,淡淡道:“谁又求到你面前去了?” 汪寅惊叹于晏凤珣的敏锐,却只能赔笑着道:“算不得求,只是几位大人看殿下似乎心情欠佳,特意来问候几句。” 晏凤珣停了笔看他,若有所思:“你也这么觉得?” 这句话单听着听不出什么头绪,汪寅没敢说是或不是,只能更谨慎地道:“过两日就是乞巧,礼部牵头在京中举办了一场赏花会。刚刚十二殿下还来派人询问太子有没有兴致同去,这会儿人还没走,在外面等着回话呢。” 晏凤珣兴致缺缺:“不去。” 汪寅却劝道:“殿下还是去看看吧,这次规模听说极为盛大,是宫里御花园见不到的盛景,若是错过岂不可惜?” 晏凤珣将笔沾上朱砂,落下的批注鲜红如血:“你是收了谁家好处?” 汪寅忙道:“殿下这话说的奴才可就要一头撞死以示清白了。”他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您从猎场回来,已有快四个月未曾休息过,便是铁打的也经不住这样忙碌。还是找个时间歇歇吧,不然真要是累病了,可怎么得了。” 晏凤珣本来对什么花会并无兴趣,但是也不知道是汪寅那句话触动了他,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松了口。 “去回小十二,后日若无急事,酉时整装出行,亥时前归。”想了想又道,“到初阳宫去一趟,叫上九殿下也一起。” 汪寅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同意了,忙笑着应声道:“奴才这就去。” 虽然说,当日是晏行舟主动开口叫晏凤珣远离谢怀宁,但是等对方真的答应后,他却因一种说不明的自我厌恶情绪而变得不敢再去主动接近晏凤珣。 这些日子,除非必要,他一直刻意地不再去东宫,几个月下来,若不是之前有南夷使团的事作挡箭牌,只怕他与太子兄弟阋墙的谣言又要传得满朝皆闻。 第63章 正思考着这段关系要怎么破冰,突然听东宫传来太子要与他和十二皇子一同赏花的邀请,晏行舟想了想,也明白这是晏凤珣向他递来的求和讯号,心底松了口气,立刻应承了下来。 出发的那日,晏凤珣换了一身便衣,带了个侍卫来初阳宫里找晏行舟和十二皇子。那两人也都换好了行装,尤其是晏行舟,一身紫色锦绣长衫,头上翠玉玉冠将长发半束,手上一把山水扇面折扇,腰上再系块成色极佳的双鱼玉佩,顾盼之间活脱脱个富贵人家的纨绔公子。 晏凤珣:“你这衣服……” “特意为今日出行挑出来的,是不是独树一帜?”晏行舟打开折扇,笑得格外恣意风流。 十二皇子难得出门,穿得也是珠光宝气、富贵逼人,走过来笑着道:“太子哥哥今天也别念叨我们,都这个时辰了,再不出去可就迟了!” 晏凤珣被两人过于花哨的装束刺得微微眯了下眼,但忍了忍,到底也没说什么,转身上了轿辇,带着两人一同出了宫。 虽然早就听说这场赏花会规模空前,但是实际看到才知如何震撼。数百种花卉几乎铺满了整个京都的中心街道,姹紫嫣红犹如置身大片花海。 虽然那些花的品种不见得多么珍惜,但是胜在颜色鲜艳夺目,数量又多得出奇,借着乞巧的日子,引得无数闺阁中的姑娘出来观望,来往行人如织,一派欣欣向荣的盛世景象。 晏凤珣本来答应出来也只是想要换个心情,可真见了此番情景,倒也觉得不虚此行。 街道上到处都是叫卖的小贩,挑着自己的货物,彼此摩肩擦踵。晏凤珣和晏行舟、十二皇子只在街上走了盏茶工夫,便被汹涌的人潮挤散了。 侍卫努力将旁人与晏凤珣隔开,问道:“可要去寻其他两位主子?” 晏凤珣倒不觉得这有什么,摇头道:“也不是三岁孩子,他们身边自有侍卫护着,不至于有什么危险。各自先逛逛,等到了时候,若还未能遇见,直接去合意楼汇合。” 侍卫点头,应了个“是”。 两人顺着人潮往前走了片刻,正待找个地方歇脚,晏凤珣的视线却落到了身侧的一个小贩身上。他看着他手上拿着的那串花纹相互对应,从而显得有些特别的石头吊坠:“这是什么?” 那小贩原本正在大声吆喝,突然被打断,一抬头见晏凤珣虽然穿着低调,但衣物布料不是凡品,长相气质更是一等一,心里敏锐地知道这恐怕是个贵人,连忙止了呼喝声,热情地过来道:“回您的话,这是开过光的姻缘石,整个街上也只有我这里有,两块石头为一对,花纹也是心心相印,每一对都绝无其二。 您看,这姻缘石的奇特之处在于像这样摇动一个的时候,另一个就能自然地有所响应,就好像恋人一般……而且这上面用来穿石的红线也是用白鹭寺里的圣水泡过的。我敢保证,您要是拿它来送心仪之人,两人准能长相厮守天荒地老,灵得很!公子要不要来一对?” 晏凤珣抬了眼皮,看着他淡声道:“我怎么不知道,白鹭寺一个礼佛的地方,居然还能求姻缘?” 小贩咳被戳穿了也不尴尬,笑着回道:“佛祖他老人家神通广大,什么都能求,姻缘自然也能。再说,白鹭寺是天家都青睐的地方,有天子龙气加持,可不一定比那些月老庙差。”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此人在睁眼胡说,晏凤珣心底觉得荒唐,但手中捏着那骗人的小东西上把玩片刻,却始终没有将东西放下来。 “这对石头什么价钱?” “两……两百文。”小贩眼珠子一转,张嘴将价钱提了十倍。 晏凤珣不是没察觉到他微妙的停顿,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最终却也没说什么,从侍卫那里拿了枚碎银子,留在了他的摊子上,转身离去了。 第三十一章 谢怀宁在似云来呆了整整七日, 后期越来越高频率的折磨让他觉得心力交瘁。 一直等到第八天,他好不容易从一个无梦的夜晚醒来,又等了一个白日, 见身上并未再感到异样,他这才将苗乌找了过来。 苗乌替他把脉, 见他脉象平和, 没查出其他什么问题, 思索着道:“按道理来说, 时间也差不多了。若是今晚没有意外, 这次的情期应该就是过了。” 谢怀宁揉了揉额心,终于是稍微松了口气。 这几日他呆在此处,为了避免见着其他来此寻欢作乐的朝中同僚,他几乎整日闭门不出。连续这么多天的憋闷加上受的苦处, 叫他都快对这间屋子生出阴影。 这会儿已是月色高悬, 外面却突然传来一阵锣鼓喧闹声, 谢怀宁有些疑惑地朝声响传来的方向看了眼, 问道:“这个时辰了,哪家在办喜事?” 苗乌开了窗子探头瞧了瞧:“应该不是办喜事,我看着像是乞巧节的活动,喏,你看那锣鼓队伍后面跟了多少看热闹的人。” 谢怀宁听着他这话,才恍然想起今日是七夕乞巧。 告假之前, 他还听赵吏目提到过, 说是今年这节日恰逢老太妃生辰, 但太妃性子低调不爱为自己大操大办, 皇后为了讨她欢心, 便让礼部办了场赏花宴。 虽是劳师动众, 但明面上的由头是为了七夕乞巧,几句话一说,哄得太妃是喜笑颜开。 苗乌瞧了会儿热闹,把头回过来道:“在屋子里憋了这么些天,你要不要出去逛逛?今日京中待字闺中的小姐恐怕有一半都出来看花,你也及冠了,该是时候给我们带个侄媳妇回来了。” 第64章 谢怀宁抬头看他一眼道:“小舅舅说这话之前,不如先考虑考虑自己吧。” 苗乌惊恐道:“那就不必了。我守着你和阿岚还有我的那些傀儡就很好,再伺候不起其他人。” 伸了个懒腰,睡不醒似的:“我有些累,先回房休息了。若是再有新的情况,你再来找我。” 说着,打着呵欠便转身离开了。 谢怀宁看着苗乌的背影,又走到窗边瞧了瞧天色。如果是平时,他肯定没有这样的兴致,但也不知是一人被关得久了还是今夜的月色太明亮,他嗅着空气中浮动的浅淡花香,难得起了点出门看看的心思。 避开人群从后门出了楼,拐了一个弯,面前便是观花的人潮。谢怀宁随波逐流地往前走了一截,余光看见个卖面具的摊贩,心中一动,停下步子,从摊子上挑了个青苗獠牙的怪物面具。 这样的面具摊都是年轻的女郎和孩子们来得多,选得也大多是些漂亮可爱的脸谱,突然见面前来了个漂亮的小郎君,品味还如此别具一格,他忍不住看了好几眼:“这是家中幼子顽劣之作,不小心掺在货物里面带出来的,公子真要这个?” 谢怀宁倒觉得满意,这面具虽然做的粗陋,但是倒叫他恍然记起了些他当年领兵时的陈年旧事。 将面具拿在手上,笑道:“就这个吧,多少银子?” 小贩觉得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象征性地收了五文钱,便看着那个拿着鬼面的小公子又融入人群,很快便消失了。 谢怀宁将面具戴好,一路跟着花延伸的方向走到尽头,只见护城河旁,有一群姑娘聚在一起,正在放着莲花灯。 粉色的烛灯闪烁着微微的火光,飘荡在河面,将整条河映照得犹如白昼。 谢怀宁在河边站了会儿,看着那寄托了一段段相思的花灯,思索着用不用替苗乌这孤寡了小半辈子的人捎带一个,刚要作罢,却听身后有脚步声靠近,他一回头,对上了一个穿得格外富贵花哨的人影。 明明是极挑人的紫色,来人穿得却并不浮浪。一张艳丽的脸笑意盈盈,硬生生将花哨的装扮变成了衬托自身的点睛之笔。 晏行舟似乎是没想到这个与谢怀宁格外相似的身影竟会戴了张这样狰狞的鬼面,他微微一愣,笑道:“这位小兄弟也要放花灯吗?” 谢怀宁明白过来这是晏行舟没能认出他,但是这会儿他毕竟情况特殊,也不想横生枝节,索性摇了摇头,退后两步将面前的空地让了出来,转身便想要走。 晏行舟侧头看着他的背影,越看越觉得眼熟,虽然心里明白谢怀宁应该不会单独在此赏花,但是心中却有一股隐约的预感叫他有些难安。 迟疑片刻,刚想追上去,看看那张面具下究竟长着张什么样的脸,脚步刚动,袖子却被另一个力道拉住了。 他回头,正对上十二皇子带了些疑惑表情的脸:“九哥你要去哪,不是说要放灯?” 晏行舟对他应付地笑了下,又忍不住偏头想去找那人,只是仅仅一个恍神,那个身影便已经不见了。 他蓦地捏紧了手中的莲灯,心底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失落。 “九哥,九哥?你怎么了?”十二皇子感觉到了晏行舟的反常,朝着他视线的方向看了看,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又喊了他一声。 “没什么。”晏行舟收回了视线,对他笑了笑说道,“时候不早了,放完灯我们就去找三哥吧。” 大约是因为遇见了晏行舟,谢怀宁想了想还是决定提前结束自己出来赏花的行程。 只是刚刚往回走了一半,本已寂静了大半日的蛊虫突然又躁动了起来。且一旦爆发,来势汹汹,那种古怪的感觉竟叫人手脚瞬间发软,竟有片刻完全无法动弹。 谢怀宁闷哼一声,整个人差点摔倒,勉强扶着旁边的墙壁稳住身形,好半晌才硬挨着忍下了第一波发作。 ——不行,得赶紧回去。 他想着,也顾不得其他,逆着人潮快速地便朝似云来走了去。 而与此同时,已经彻底与晏行舟和十二皇子失去联系的晏凤珣也逛够了花会,抬头看了看天色,正要返程去合意楼,余光里却突然闯入了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影。 他看着那鬼影步履虚浮地朝着某个巷口前进,顺着他的身影极目远望,只见路的最里处,那龙飞凤舞的“似云来”三字正在大红色的灯笼下散发出了一种叫人难以忽视的光芒。 晏凤珣眯了眯眼,终于想起自己究竟从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侍卫看着自家太子突然停下了脚步,好奇道:“主子?” 晏凤珣说不出自己心底那股冲动是什么,但是或许是平素里太过于克制,这一刻,他脱下太子的蟒袍行走在市井,的确只想跟随着自己的那股想法而行动。 他看着那个过于眼熟的身影消失在那道朱门之后,许久,低声道:“你在这里守着,一刻钟后我便出来。” 侍卫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应了个“是”,再抬头,只看自家冷静自持到几乎从来不近女色的太子抬着步子,竟是径直走向了那烟花柳巷,走进了那红袖招处。 ……?! 【作者有话说】 侍卫:夭寿啦,我家太子逛青楼啦,大夏药丸! 第三十二章 谢怀宁从似云来后门闯进去时, 正巧遇上个新进来的小丫鬟。 第65章 小丫鬟本是想出来给打水梳洗,被这青面獠牙的鬼影一吓,差点魂飞魄散。 “别出声。”谢怀宁跌跌撞撞走上前伸手攥了她的手腕将人拦下, 将面具移了上去露出大半张脸,在意识溃散的边缘, 低声说了句道:“送我去苗乌那里。” 虽然谢怀宁这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但是由于他这张漂亮的脸, 又与自家老板关系亲密, 楼里稍微说的上话的几位姑娘都知道这么个人。 不巧的是, 这小丫鬟却不知道。 她才刚刚到这楼里十天,连楼里的姑娘都没认全,更别提对似云来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板。 但知道不是什么怪力乱神的鬼祟,她心中到底松了口气, 吃力地将人扶住了小声问道:“公子, 苗乌是谁?是楼里的姐姐?” 谢怀宁却没有力气再回话了, 他闭着眼紧紧抿住了嘴唇, 混沌的意识全部被用来对抗身体里愈发汹涌的情潮。 小丫鬟见问话无果,也没了主意,看了看这漂亮男人一身不俗的衣料,想来应该是哪个当红花魁的入幕之宾,犹豫了片刻,连拖带拽地将人往廖小小他们的住处带。 廖小小正要出去见客, 听到外面有人影晃动, 停了补妆的动作, 起身过去开门。一低头, 对上张气喘吁吁的脸。 “小小姐。” 廖小小挑了挑细长的眉, 正准备责备这新来的姑娘不懂规矩, 怎么没经允许就私自将个男人带到了这里,但话还没说出口,余光瞥见谢怀宁的侧脸,将人认了出来。 她望着对面的小丫鬟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丫鬟擦了把汗,连忙解释道:“这位公子突然从后门来,说是要找什么‘苗乌’,说完便这样了,我不知‘苗乌’是哪位姐姐,就只能带来这里,看看能不能找见。” 廖小小自然是知道自家幕后老板真正的名字的,听到这里,心中更加疑惑,想了想说道:“人留在我房里,你去后院西边最里面那个屋子去找苗乌……就说小公子有些问题,让他过来看看。” 说罢,看着对面那张表情懵懂的脸,又忍不住觉得好笑补充了句:“那是咱们楼里的老板,是个看起来模样俊秀的男人,可别再说什么姐姐了。” 小丫鬟懵懂地点点头,赶忙又转身去了。 廖小小转身将谢怀宁扶到了床上。 手下的身体烫的像是个小火炉,廖小小就着灯光,见他白皙的脸上此刻布满了不正常的红晕,鼻息也不若寻常平缓,心中猛地一跳。 她早已经不是不晓事的小女孩了,看他这种情态,分明是中了什么烈性情药的样子。 可这到底是老板的人,这似云来里哪个胆大包天的竟然对他敢出手? 想了一圈,没能找到什么可疑人选,正思索着,在外面侍候的姑娘敲门来催:“小小姐,您准备好了吗?相爷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廖小小眉头微微皱了皱。 她本来是想等苗乌过来再离开,但是梁相她毕竟开罪不起,犹豫地又看着床上的谢怀宁一眼,暗忖:这院子也就这点大地方,人至多盏茶工夫也就到了。何况他一个男人,就算中了药,也不至于吃别人的亏。 想罢,对外应了一声“来了”,匆匆开门走了出去。 谢怀宁感觉自己仿佛是一条缺水的鱼,正在被放在火上反复炙烤。 灼心的渴意和某种叫人难以忍受的痒相互纠缠,折磨得人欲生不得,欲死不能。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突然感觉有人忽然推门走了进来。 应该是个男人,却不像是苗乌那样,懒洋洋的连脚步声都习惯性地带着些拖沓的尾音。 他的步子缓而稳,似乎是因为不熟悉房间布局微微停顿了片刻,随即朝着他躺着的床榻走了过来。 晏凤珣冷着脸打量着这件充满了脂粉香气的屋子。 无论是从屋子里那张格外显眼放满了瓶瓶罐罐的梳妆台,还是随处可见的颜色艳丽风俗的纱裙,无处不在透露着他所闯入的,是一个女子的闺房。 要来这里的真的是谢怀宁…… 是他又能怎么样? 晏凤珣突然找回了一丝理智。就像当初他所说的,大夏并没有禁止官员去妓院的禁令,他已及冠又未娶亲,便是去了又能如何?值当叫他追来这一趟。 若是被其他人知道他以太子之身来青楼,后果可要比谢怀宁来要严重的多。 晏凤珣感觉自己似乎是晕了头,或者是被什么附了体,竟然一时冲动做出了这样的事。 而且苗乌又是谁? 他想着刚刚从后院进来,正待回过神要走,却撞上的小姑娘。那姑娘应是把他错认成了谁,埋着头结结巴巴说小公子出了问题,要他过来看一看。 他问了一句是不是带着个鬼面具的公子,见对方连连点头,不知怎么,本来欲走的脚步怎么也挪不动了,竟跟着她的指引就走了过来。 好在虽然是个女子房间,但是屋子里除了他们之外并没有多余的第三人。 晏凤珣缓缓走到床前,低头看着床上那人,见他红扑扑的一张脸,身上却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呼吸的热度高的简直有些惊人了。 晏凤珣自然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俯身凑近看些,伸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只是手还未接触到谢怀宁的皮肤,电光火石之间,却见原本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的青年陡然睁眼暴起,单手锁住他的咽喉,身子疾如闪电,以不可思议的爆发力将他死死地定在了床榻上。 第66章 晏凤珣本就未防备,他身子重重地砸在床上,喉咙因为对方的力度而产生了呼吸困难的痛感。 他毫不怀疑,明明看上去只是一双纤弱得只能拿得动笔的手,这一刻的力量却能轻易拧断他的喉咙。 他微微抬眼,月色与灯火交织投映在谢怀宁的眼里,他甚至能看清他眼尾因为热度而洇出的一抹妖艳的绯色。 谢怀宁头上欲坠不坠的狰狞鬼面向下睥睨着他,与他那一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深灰色眼瞳产生了交织,晏凤珣有那么一瞬间,恍然回到了四年前,在前江那个充满了血腥与硝烟的夜晚,他似乎也是这样,被一个带着青铜鬼面的少年袭击。 无法挣脱。 “太……子?” 谢怀宁眯了眯眼,努力从混沌的视线中分辨来人。 “是。”晏凤珣躺着仰望着他,目光却晦涩,他低声道,“你没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解释?解释什么? 他为什么要解释? 谢怀宁感觉自己的脑子仿佛被浆糊粘住了,他能听见对方的声音,却无法运用已经停摆的思维做出任何回应。 来自对方身上的淡淡的冷梅香气冲淡了屋子里甜腻的脂粉味,令他晕眩沉重的身体获得了片刻轻盈的自如感。 谢怀宁凑近了些,眼瞳像是覆了一层薄薄的水色,不够清醒,却足够蛊惑人心。 他嗅了一口这冷梅,跟随着本能看了晏凤珣一会儿,突然说道:“你身上好香。” 他问:“我可以亲你吗?” 晏凤珣瞳孔猛地一颤。 他下意识地觉得谢怀宁可能疯了。 但虽然是这么想,在那唇落下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明明有余地挣脱,却竟依旧没有拒绝。 谢怀宁说的亲,就真的只是孩童一般亲昵的贴近。 柔软的唇瓣轻轻贴在他的唇角上,似有若无的甚至严格说来都算不上一个吻。 只短暂的两秒,像是渴望被满足了,谢怀宁身子微微动了动,又退了回去。 但晏凤珣自始至终没有闭眼,拧紧了眉头与他对视。 晦涩难明的视线纠缠着他的,谢怀宁渐渐清醒。 他看着晏凤珣,自己刚刚如同登徒子一般孟浪的行为慢慢在脑海中闪回,他略有些懊悔地说了声“抱歉”,正准备退开,可人还未动,却见晏凤珣突然伸手拽住了身上的人,仰面将自己送上去,给了他一个真正的深吻。 不,不是谢怀宁。 晏凤珣想:是他疯了。 第三十三章 合意楼, 晏行舟和十二皇子已经等候多时,但等了半天,没等来晏凤珣, 却等到了他的侍卫。 那侍卫对着晏行舟拱了拱手道:“太子殿下和二位殿下走散后,又临时遇到了些事情, 已经先行一步回了东宫, 特派我来此处禀告二位。” 十二皇子今日玩的尽兴, 倒也不觉得有什么, 点了点头看着晏行舟说道:“太子哥哥真是辛苦, 连续忙了这么些日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却也不得安宁。” 晏行舟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既然晏凤珣会同意出来一同赏花, 那便必然没有什么不得不爽约的理由。 何况若真是提前回宫, 何必叫他和小十二在这里多等这么长时间才叫人过来通报? 但这些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便叫他按捺了下来。 即便作为兄弟, 平白无故地猜忌君主也是大忌。 他笑了笑对十二皇子道:“所以说, 还是做个闲人最得趣味。这人间百态、花会盛事难道不好看?整天困在宫里有什么意思。” 十二皇子点点头,颇为赞同地笑道:“再过几个月,我及冠便要离开初阳宫,九哥作伴的人便又少了一位,到时候可别觉得寂寞。” 晏行舟恍惚了一时,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扇子笑道:“以前从觉得初阳宫人多, 太过吵闹, 现在竟然也这么清冷了。” 十二皇子起身:“若要觉得清冷, 九哥便给我找个嫂嫂, 再生几个侄儿, 到时候保管热热闹闹, 想都想不起我们这些弟弟了。” 晏行舟用扇子敲了下他的头:“你有这个心,还是催催你太子哥哥吧,太傅折子都递了多少本了?他的子嗣才是全朝上下所关心着的。” “我可不敢!”小十二咋舌道,“太子哥哥那样的人,比父皇都更叫人害怕些。除了朝堂政务,从不见他对别的什么有过兴趣。当初别人往东宫塞的那些美人,你看他对那个假以辞色过?” 他推了门往外走,随口笑道:“真不知道,他那样冰块捏就的人,会对哪个神仙仙子动心!” 晏行舟步子微微顿了顿,脑海中不知怎么,竟突然想起了今日在河边遇见的那个酷似谢怀宁的鬼面人。 他闭了闭眼,将他转身离去的那个画面从脑海中挥去,敷衍地笑了笑说道:“是啊,也不知道三哥那样的人,也会对一个人动心吗?” 而与此同时,似云来的一间卧房中,随着一声闷哼,春色渐歇。 失控的理智渐渐回笼,晏凤珣看着身下已经失去意识那人,眼神明明灭灭,许久,终于还是遵循内心,低着头,在他的额心落下了一个几近于虔诚的亲吻。 “你或许是中了药,但是我没有。”晏凤珣将一枚血玉放进谢怀宁的手中,沙哑地道,“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听着关门声响起,脚步声远去,谢怀宁闭着的眼睛倏然睁了开来。他披衣起身,看着一片狼藉的床榻和手中的血玉,许久叹了口气:忍来忍去,竟然找了个最不能找的人度过情期,早知如此,还不如锁在谢府,至少不会遇见这样的荒唐事。 第67章 交代?什么交代?难不成晏凤珣还想把他收入宫中不成? 等廖小小送走梁相,再回到自己的房间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她以为既然叫了苗乌来了,谢怀宁人也应该离开,没想到进去的时候他却还在,只是满身的衣服皱得不成样子,隐约似乎还有些破损。 廖小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而且他的嘴唇平时有这么红肿的么?还是说这也是那□□的后遗症? 不过好在,这会儿的谢怀宁虽然神色恹恹,但是总算看起来恢复了正常,她倒了杯茶进去递了过去,问道:“小公子之前怎么会中□□?是在楼里误食了什么?” 谢怀宁虽然不再有样灼热和麻痒交织痛苦,但此刻头和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却难受得厉害,接了她的茶,只能敷衍道:“可能是不小心吧。” 廖小小:“不管怎么样,至少这次有苗老板在,若不然小公子可就惨了。” 谢怀宁闻言一怔,疑惑道:“苗老板?小舅舅吗?他来过?” 廖小小道:“小公子来我这里不多久,我就让丫鬟去请老板了,怎么,他没来?” 谢怀宁和廖小小一对视,心中立刻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不知是究竟发生了什么,本来该喊来的苗乌没能赶到,反而是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晏凤珣李代桃僵。 因为过深的亲吻,他的嘴唇到现在还有些隐约的刺痛。 他真没想到,晏凤珣明明看起来那么冷静自持的性子,动起情来居然会是这样激烈得甚至有些戾气的模样。 一时之间他倒有些分不清,被活死人蛊的情期所影响的人到底是自己还是他了。 谢怀宁过于奇怪的沉默让廖小小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不动声色地往四周看了圈,见屋子里所有的窗户都被打开了,但是即便如此,她离得近了,还是能嗅到一点淡淡的近乎于石楠花一样的气味。 若是别人可能不清楚这是什么,但是她心里自然明白。 苗乌是天生不近男色的懒散性子,又是谢怀宁的亲舅舅,所以她先入为主,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 可如果来的不是苗乌呢? 廖小小暗自道声不妙,能进这似云来后院的外面男人,肯定都是些惹不起的天潢贵胄,若是让自家老板知道由于自己的疏忽,叫他这亲侄儿吃了亏,她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小公子是受了歹人轻薄?!”她略略压低了声音焦急道。 谢怀宁回过神,看着她面色难看,站起身将茶杯放到一旁,沉思了会儿道:“若真说来,倒是我主动。” 廖小小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审视的视线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圈,眨了眨眼,面色古怪起来:“这……” 谢怀宁感觉到手心中藏着的那枚血玉咯得人有些不适,他移开视线道:“屋子给你弄脏了,今日就麻烦小小你再寻个房间住,明日我再叫人给你将床铺全数扔了,换一套新的。” 廖小小在声色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也混成了个人精,见他不欲多说,便也就不再提,笑着道:“那正巧了,我昨日才嫌这床单颜色旧了,今日正好趁了小公子的方便。” 谢怀宁点点头,将衣服稍稍整了整,回想着晏凤珣临走时的那些话,推门走了出去。 ——看样子这大夏也是不能久留了。 【作者有话说】 谢怀宁:做错事了(沉思)跑路吧ヽ(ー`)┌ 第三十四章 情期已过, 谢怀宁也不愿再在似云来多呆,勉强休息了一夜,大清早便收拾了东西, 静悄悄地离开了。 苗乌第二日起床后来找他,见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 人却不知所踪, 正纳闷着他去了哪里, 没走两步倒是碰见了正欲出门的廖小小。 廖小小看他一副惫懒的样子, 忍了忍, 却还是没忍住出声问道:“老板看样子昨夜睡的很好?” 苗乌不明所以,点点头:“还不错。” 廖小小意味深长地道:“心大的自然睡的香甜,只不过怕是有些人是彻夜难眠。” 虽然苗乌知道自家这个当家花魁是个泼辣口快的性子,但是这样在他面前指桑骂槐的还是少见, 不由得稀罕道:“这是昨天夜里哪位客人给你气受了?” “倒不是我。”廖小小说着, 眼珠子一转, 看着他欲言又止。 苗乌更是不明所以:“有话要说便说!” “……是小公子。”廖小小说着, 看着对面还在思索她所谓的“小公子”究竟指的是哪一位,无奈地措了会辞,将昨天夜里的所见所闻全盘与他说了出来。 苗乌听到一半,原本因为才睡醒不久还显得混沌的精神猛地一怔,稍稍瞪大了眼望着她,好半晌才道:“你说什么?阿宁昨天留了个男人在房里过夜?” 他一掌拍到手边的墙上, 震得那新刷的墙面登时凹下去了一大块。他怒不可遏:“哪来的登徒子敢闯这里的后院, 好大的胆子!” 廖小小没见过自家老板发过这么大火, 忙解释道:“这我倒没看见。只是后来我问了新来的那小丫鬟, 她说人是在你房间前面找见的。可能也只是从外面误入, 约莫二十多岁, 穿着件深色绣金长衫,长了张顶英俊的脸,看着不像是寻常人家……她以为是你就将人带来了。” 说着,又颇为懊悔地摇头道:“哎,怪我,多嘴说一句苗老板是个男人又生的俊秀,若是实事求是,说了真话,应该就生不出这样的误会了。” 第68章 苗乌皮笑肉不笑地看她:“说什么真话?怎么就真话了。” 廖小小清了清嗓子正色道:“这些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小公子现在哪儿去了。” 苗乌想了想谢怀宁怎么也不同意找人来陪自己度情期的倔劲儿,突然生起了几分担心。 虽然他觉得怀宁身上归根结底留的是苗家的血,这点无伤大雅的□□实在是不值一提……但是万一呢? 他之前在寨子里,一时大意弄丢了苗灵留下的唯一可能能够找见她的线索,就已经足够叫苗岚气的七窍生烟,要是被她知道现下在他这里又叫谢怀宁吃了这么大一个亏,那恐怕苗岚真的是要冲过来将他剥皮拆骨、挫骨扬灰了。 苗乌忧心忡忡:“阿宁不会是过了一夜想起此事仍旧觉得郁结在胸,所以不辞而别,去做什么傻事吧?” 廖小小想了想,冷静地道:“应当不会。” 苗乌抬头看她,只听她分析:“毕竟小公子昨夜说了,此事是他主动。听着意思,来人大概率也是他所熟识的。” 苗乌无语地看了她几瞬,咬牙切齿道:“以后这种重要的事要提前说。” 又皱眉道,“行了,我再去他家中看看,你去做你的事吧。” 廖小小见他眼光似能吃人,福了福身,赶紧转身溜了。 * 谢怀宁趁着熹微的晨光回到府上,刚一推门见到青竹,立刻受到了无比隆重的欢迎。 青竹先是殷情备至地替他拿了行李,随即又忙不迭地给他端茶倒水。 就在他见谢怀宁神色略有疲惫,自告奋勇地想要过来给他捏脚捶腿时,谢怀宁强行将人制止住了,看着他缓声道:“说吧,这些日子我不在,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青竹笑意憨厚而真诚:“哪能呐!我待主子的心比真金还真,能做什么亏心事?” 谢怀宁与他对视,目光仿佛带上了一些压迫性的重量。 “……除了为了保住性命,稍微说了些大话。”青竹被那眼神看的承受不住,比了个手势,“就一点点。” 谢怀宁:“比如说?” 青竹视线心虚地朝旁边飘了飘:“比如说,告诉叶小少爷,您回来后会亲自登门拜访。” 谢怀宁凝望着青竹的表情,直觉他还有事瞒着他:“没了?” 青竹咳了声,再开口,声音细如蚊呐:“还说,如果他能不犯病,放过我们,主子就答应他一个要求——当然,得不违反原则,还要您自己同意的那种。” 谢怀宁淡淡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你为了活命倒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这话语气并不重,但是青竹心中却是一突,看着谢怀宁面无表情的样子,他突然意识到对方对他不是寻常的玩笑,膝盖一软,赶紧跪了下来:“主子,主子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当时只是一时情急昏了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好好的跪什么。”谢怀宁止了他的话,轻声道,“我没有责怪你。” “我……” 谢怀宁定定地看着他,安慰他道:“你本来逃难至此,一路见证了太多的生死离别,知道生命可贵属实正常。你之所以到我这里,也不过是时势艰难,为了找个能混口饭来活命的差事。” 他话锋一转道,“况且你与我并未签什么卖身契,到了谢府是来我身边干活,也不是就真的卖给我了,现下时局变了,好聚好散也不是什么坏事。” 青竹听着他轻声细语,心底害怕了,仰面无措地看着谢怀宁:“主子、主子,不是,我只是……” “你自己去府里的帐上支五十两银子。” 谢怀宁却没有让他继续说话,打断他认真道,“这些年你一直勤恳本分,我自问不曾亏待你。你手中攒的工钱再加上这五十两,足够你去别的地方做点小买卖,我们主仆情分到此为止,今日你便就离开吧。” 青竹不可置信地看着谢怀宁,知道他是真的想要赶他走,但心里却实在不能接受他所说的话。 他跪膝行到他面前,哭着道:“主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是有意要说出叫你为难的话,我现在就去到叶府向叶公子说明情况行吗,您别赶我走!” 谢怀宁却不为所动。 他微微弯腰对他道:“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不是什么事都会有悔改的机会。青竹,万事万物缘聚缘散,今日是我们的缘分尽了。” 他看着那双哭的渐渐绝望的眼睛,笑了笑道:“况且哪有人天生是给人当仆役的?这么多年,你就不想再回自己家乡看看?” 青竹哭的凄惨,只是不住地摇头道歉,但是谢怀宁却不再听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进了屋子。 昨天夜里他睡的不好,这会儿大约是累极了,在熟悉的环境里,他原本只是想闭着眼休息片刻,不知不觉竟就这么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外屋那头坐了个人,正没骨头似的靠在椅背上把玩着他桌上的古董摆件。见他醒了,抬眼看过来道:“你外面的下人哭的快将房顶掀了,你这没心肝的到睡得着!呵,我一进门看到这架势,吓得我还以为你因为个男人——” 谢怀宁冷冷扫他一眼:“小舅舅,这都是谁的错?” 苗乌轻咳了声,将手上的东西放回去:“就算是我的错,但是总也不能全赖我吧?或者,若是你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告诉我他是谁,我去把他做成傀儡给你助助兴?” 第69章 谢怀宁看着他道:“你若杀了他,恐怕不是我,而是姬钺要高兴坏了。” “这和姬钺有什么关系?”苗乌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昨天晚上是皇室的人?”又仔细琢磨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迟疑道,“总不能是——” 未尽的话却被谢怀宁的眼神打断了,他心中暗惊:“怎么会这么巧!” 谢怀宁:“我也奇怪,怎么就这么巧。平日里锁在宫中,连宫门都难出的人,怎么昨天竟能到似云来的后院里去?” 苗乌没好说那是自家新来的小丫鬟认错了人之后强行给人带去的,摸了摸鼻子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谢怀宁看着他道:“我来大夏宫中做医官,本来就是为了压制活死人蛊,现在既然蛊虫无法彻底抑制,宫中的药材我也都用过一遍,再留下去也没有多大意义。” 苗乌惊讶道:“你想离开大夏?” 谢怀宁:“若是一切正常,自然不想走。” 苗乌原地踱了两步,若有所思:“所以你把你的小仆从赶走,也是为了叫他跟你撇清关系?” 谢怀宁无奈道:“他跟我几年,虽然有不靠谱的时候,但平素也是尽心尽力,总不好叫他因为我,无辜害了性命吧?” 苗乌怔怔看他,叹了口气:“你啊,这么多年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以前一个桑然,如今一个青竹,大难临头还想着这些……无用的仁慈!” 谢怀宁没作声,只是眯着眼看着外面枝繁叶茂的梨树。 许久,笑了:“所以若真的万不得已,还是像之前一样,要麻烦小舅舅你了。” 第三十五章 青竹在外面跪了一天, 最后还是苗乌出面,连吓带骗将人赶走了。 人走的时候哭的眼睛都睁不开,塞来的银子也没肯要, 只回屋将自己的东西和积蓄收拾了,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谢府。 苗乌好人做到底, 偷偷将银票藏在了他的贴身衣物里, 又暗中找了人盯着, 直到将人送出城看着他安顿下来, 这才算是功成身退。 谢怀宁找了时间去了一趟叶府, 叶府的仆从已经对这个小少爷喜欢得如珠似宝的谢大夫铭记于心,见人来了,忙不迭地去后院通告。 谢怀宁也早对叶府布局烂熟于心,问过叶鸣铮的所在之处, 甚至不用小厮带路, 抬步便朝院子走了过去。 盛夏时节, 知了在树上叫的厉害, 没有遮蔽处的地方被阳光灼烧着,热的叫人头晕。 树荫下,有一人一虎正靠着树干小憩,在他们身旁,几只木桶依次排列摆放在周围,里面满满当当装的都是碎冰。大约时间过的久了, 那些冰小半已经化成了水, 但被风吹过, 依旧向四周辐射开丝丝凉意。 谢怀宁还未走到树荫下, 刚刚靠近, 便被潮湿的水汽扑了满面, 他垂眸朝着叶鸣铮看了眼,感慨道:“小公子倒是会享受。” 虽然说,贵族家中都有冰窖,现如今夏日用冰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能这样奢侈的倒地少见。 叶鸣铮听到他说话,睁开眼仰面看他,看着他白皙的脸上被晒出的薄晕和额头细密的汗珠,眯着眼笑起来:“阿宁要是愿意住进叶府,我保证,就算将你整个冰窖搬空,府上也没人会去阻拦。” 谢怀宁听着似乎有些心动,思索了会儿才惋惜地拒绝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还是不必了。” 他走过去,摸了摸大黄的背脊,大约是摸得舒服了,它整个身子都懒洋洋的紧贴在地面上,粗壮的尾巴随着他的动作轻轻在地面上摇摆拍击。 谢怀宁看着那独眼虎困倦懒散的样子,开口道:“听说你之前曾叫人来我府上,将我的下人绑来府上问过话?” 叶鸣铮凑到他的身边,像大黄一样在他的袖口蹭了蹭:“是。” 谢怀宁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叶鸣铮想了会儿,倒真给出了个理由:“可是你看起来随时都像是不会回来的样子。毕竟你走的时候,谁都没法知道你得去向。” 这一点谢怀宁倒是无法辩驳,毕竟之前怎样不好说,但是眼下他倒是真打算着离开的事情。 叶鸣铮挑眉笑了起来:“而且如果我不把你的下人绑回来,我又怎么能等到你今天亲自上门?阿宁,我可还没想好你到底要让你答应我什么。” 谢怀宁没想到他竟敢有脸说起这茬,无语地看着他道:“叶少爷不会指望我真的会兑现这越俎代庖的许诺吧?” “那是当然。”叶鸣铮理所当然,一双棕黄色的眼装着认真的森森冷意,“你的亲信言之凿凿,我是看在阿宁的面子上才放了他。阿宁要是不认,那就是你的那个小仆役说谎,好端端地颠倒主人是非。这样的恶仆,改明儿我就去叫人抓回来,拔了舌头给你出气。” 虽说谢怀宁已经叫青竹离开了,但是眼前这位到底有些疯病在身,他也不好说对方若是存心找茬,青竹到底逃不逃的过。 叹了口气道:“行了,我答应你就是。只不过只限定五日。五日之后,若是你想不出什么合理的要求,这许诺便就作废。” 叶鸣铮皱了皱眉头,似乎是有些不满:“阿宁只是答应我一件事,却又设定那么多限制条件。又要合心意,又要不违规,还要五日内,好没道理。” 谢怀宁瞥他一眼:“你若不要便就算了。” 第70章 叶鸣铮好不容易得来的便宜自然不允,挑了下眉弯起眼睛粲然一笑:“不,既然答应了又怎么能反悔?我要好好想想让你答应我些什么。” 他起身用脚踢了踢大黄,大黄用自己的独眼懒洋洋地看了看他,然后讨好地在谢怀宁手下蹭了蹭,这才转身跃进了灌丛之中。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屋里看诊。 谢怀宁之前就怀疑叶鸣铮的疯病不单单只是受了惊吓,还与曾中过某种蛊毒并伴着长期服用幻草有关,这几天他在似云来,情期未发作的时候也抽空重新翻看了古籍,直到看到见到里面关于“噬心蛊”这一段时,心中本是模糊的想法倒是越发明晰起来。 谢怀宁看着叶鸣铮眼尾的一抹艳色:中了噬心蛊的人,通常会在面部显眼处形成一个如血般的红点,会随着蛊虫的行动而微微有所移动。只是或许那移动太过于细微,常常叫人无法察觉。 原本他初见时只以为这只是一粒泪痣,但现在看来,应该就是蛊虫存在的证明。 噬心蛊在所有的蛊里计较起来并不算厉害,它并不害人性命,充其量也就是惑人心智罢了,可比起功效又远不及情蛊,也就只有初学的苗女愿意用它来作试手。 但略有些麻烦的是,虽然危害并不很强,但用以解蛊的它的天敌培育起来却费劲,养蛊人里少有专门养它的,想要找到合适的虫苗可能还得去一趟寨子。 但不管怎么说,心里有了底,谢怀宁也就轻松了许多。他陪着叶鸣铮又呆了片刻,一直到日头偏西,正准备告辞,却见叶鸣铮侧头定定地他看了会儿,突然若有所思道:“阿宁,你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谢怀宁微微一怔,下意识道:“什么?” 他似乎想伸手摸摸谢怀宁的眼睛,但是又因为没有得到允许而努力克制,整个人明明静静站着,却显得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攻击性。 叶鸣铮:“眼神,不一样了。” “是吗?”谢怀宁却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疑惑地皱了皱眉:“是你看错了吧。” 叶鸣铮不置可否,只是眼神直勾勾的望着他。他说不好这样的变化究竟是什么,只是眼前这个人好像那种冷漠的气质突然被微微打破了,明明眉眼依旧,却显出了一点几近于诱人的柔软。 这种柔软像是甜蜜的诱饵,引人亲近,却又带着飞蛾扑火的危险。 而这一点微不可查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的变化,就发生在他消失的几天之中。 这实在是不得不叫人在意。 叶鸣铮沉默地观察他良久,问道:“之前你告假的那段时间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第三十六章 谢怀宁从一开始见到叶鸣铮的时候, 就已经隐隐察觉,虽然他或许有些疯,但某些方面的直觉却如同野兽一样, 直白而又敏锐的惊人。 从叶府脱身,谢怀宁回到家, 进了屋子下意识想要叫青竹替他打水洗手, 只是话刚喊到一半, 想起人已经被他撵走了, 垂眸笑了下, 自己拿了盆,去后院井口接了些水来。 时间已经不早,太阳最烈的时刻已经过去,但地面被晒了一整日, 留存的热气持续地升腾, 气温却依旧居高不下。谢怀宁换了身轻便的外衫, 抬眼看着镜子中瞥了眼镜中人带着探究之色的眉眼。 眼神变了么? 谢怀宁仔细看了会儿, 没能看出什么门道,失笑着摇了下头,将铜镜扣下,转身走出了门。 告假的期限已经到了,纵然谢怀宁并不怎么想回太医院,但为了不显露异常, 挨到最后时刻还是按时回去销了假。 从太医令那处出来, 已经是黄昏时分。 橘色的霞光印满了半边天, 有一种鲜艳热烈而又妖异的美。谢怀宁仰头看了会儿, 可惜那自然馈赠的美太过于短暂, 不过片刻功夫, 霞光淡去,天色便就渐渐变得黑沉起来。 谢怀宁感受到身后被放轻到几近于无的脚步声,他眼尾往下轻轻压了压,余光扫过,绕开人群,竟是径直转入了一条昏暗的长巷里。 身后跟着的人似乎奇怪于他突然改变的路线,微微停顿了下,随即却也是加快速度追了上去。 就在他的手从背后伸去,即将要碰到谢怀宁肩膀的时候,却见面前那人竟是突然伸手将他的手腕拧住反剪到身后,将他整个人连带着按在粗糙的墙面上,一柄通体乌黑的三.棱军刺破开空气,被握在手中直直地抵在了离他眼睛仅半个指节的地方。 “九殿下?”谢怀宁掀了眼皮,借着最后一丝黯淡的天光看清楚了身前人的长相,惊讶地低声喊了句,连忙将手里的力道歇了,将那军刺也放了下来,“你一路跟在我后面做什么?” 一切的变故发生的太快,晏行舟揉了揉自己快要脱臼的手腕,:“若不是偷偷跟着你,我怎么能看见怀宁这样特别的另一面?”他问道,“——你竟然会武?” 谢怀宁倒庆幸自己刚才未下狠手,无奈地道:“我也从未说过自己不会。” 他沉默了会儿,解释道:“幼年家中情况复杂,家里管教又严,便就什么都学了一点。” 晏行舟看着谢怀宁:“这可不是什么‘学了一点’的程度。虽说我武艺算不得顶尖,但能像刚刚那样毫无还手之力的,恐怕就是宫中教习武艺的先生也难做到。” 谢怀宁敷衍地道:“或许只是我的武学天分比常人更高一些吧。” 第71章 晏行舟看着谢怀宁,突然觉得自己可能一直没有真正了解过他。他对于自己来说,像是一个美好的梦,完美,旖旎,却又总是不可触及。 他的视线顺着他的右手臂向下滑落,略有些宽大的衣袖已经将那手里握着的军刺大半遮盖了起来,只留下一个尖锐的顶端,乌沉沉的,与他白皙的指尖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晏行舟眯了眯眼,几乎当即便明白了这块罕见的玄铁兵器究竟出自于哪里:“这是阿戎送与你的?” 谢怀宁没有把别人的心意摊开到别人眼下的心情,没回应,只是将军刺收了起来:“九殿下跟着我,不会只是为了问这些吧?” 晏行舟看着他的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心中既为谢怀妥帖地将沈戎送的礼物贴身收起的动作而感到不快,却又不得不为如此斤斤计较的自己感到悲哀。 他收敛了思绪,挑了下眉,笑道:“当然不是,只是怀宁离开的太久,我有些想你罢了。绕过前面那个路口就是谢府,都到此处了,你不请我进去坐坐?” 虽然是问话,但是既然都从太医院一路追到这里了,怎么也不像是随便就能打发走的样子。 心底叹了口气,道:“殿下不嫌弃的话,就来吧。” 晏行舟跟在谢怀宁身后走了片刻,天已完全黑了,但谢府门前却罕见地未见点灯,府内也黑黢黢的,安静的有些奇怪。 “怎么不见青竹来迎你?他也学你一般告假休息了?”晏行舟看着谢怀宁走进大堂,自己拿起火折子点了油灯,奇怪地问道。 谢怀宁将油灯放在桌上,又将角落的灯烛都点亮了,淡淡道:“做事不伶俐,前几天我已将人赶走了。” 晏行舟眼神动了下,讶异道:“赶走了?” 谢怀宁点头,将青竹答应叶鸣铮的事情简单与他说了一遍。 晏行舟出生皇家,身边用的太监宫女都是仔细被年长的宫人教习过的,自然养不出青竹那样半路出家做仆役的人那张口无遮拦的嘴。 但是算算日子,毕竟在叶鸣铮之前,他也是过来专门探过他口风的,这会儿落井下石的话也说不出口,只能转而道:“但你在京中,身边没有下人也不是办法。明日我去外面给你找找,再寻么个靠谱的孩子来谢府侍候?” 谢怀宁站在灯火旁垂着眼皮看着火光,笑了笑:“哪有那么金贵?当初留下青竹,也是看他逃荒到这,无处可去。现在人走了便也就走了,一个人无拘无束也自在。” 灯下看美人,原本冷漠的皮与骨都被柔和的火光所消融了,重新糅成了一笼江南水色凝结的柔软皮相。晏行舟看的入神,但心底深处却又不知怎么,总觉得因为忽略了什么而感到不安。 将那些复杂的情绪按捺下去,晏行舟道:“再过不久,就是父皇四十五岁的寿辰。听三哥说,梁相特意招募了一批道士,练了一炉子所谓的延年仙丹,父皇大喜,已经准备在大寿之前为他授爵了。” 谢怀宁早在相府的时候就听柳杏瑶提及过此事,这会儿再听倒也并不觉得惊讶,点点头道:“梁相一直记恨旁人私下议论他高攀荣国公府,这会儿授了爵,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不过也不知道这件事里皇后娘娘出了多少力。” “想来也是全力以赴。”晏行舟冷笑了声:“与豺豹为伍,也不怕被吃的连骨头也不剩下。” 谢怀宁:“不过以后怎么说不必提,但自己党羽强盛,近来十一殿下必然春风得意。” 晏行舟道:“原本十一他这个月就应该封王出宫,只是事情硬生生被按下等到了现在。明眼人看着,也知道他究竟在等什么。” 谢怀宁听着,原本想要问那晏凤珣想法如何,但是话都到了嘴边,滚了一圈又被咽了下去。 晏行舟自然是发现了他的欲言又止,替他说道:“三哥倒是一直淡定的很,想来应该早就有了应对的方法。他从小就比我有主意,我们也不用在意,只等着听他吩咐安排就是。” 他说着,给自己倒了杯茶。 青竹不在,没人更换茶水,那茶是白日里放的,这会儿颜色因为浸得久了都有些浑浊了。 晏行舟垂着眼看着杯子里的茶水,不知怎么的,突然起了一个件事,他随口问道:“话说回来,前日七夕,礼部办了一场赏花会,声势浩大前所未有。原本我是想与你同去,只是来的时候你已经告假离开,怎么也找不见你。可巧合的是,七夕乞巧当日,我却遇见了个鬼面少年,看着背影像极了你。 那天夜里,怀宁你是也去了护城河边放了花灯么?” 第三十七章 自从谢怀宁在叶鸣铮的提醒下察觉到晏行舟对他的心意后, 平日已经是尽可能地避开与他的交集。 何况他现在又不巧与他的亲哥哥扯上了一桩麻烦事,于情于理他都应该更加果决地快刀斩乱麻。 “未曾。” 谢怀宁从灯光下看过来:“说起此事,我倒有一喜事要与九殿下分享。” “喜事?” 谢怀宁点头道:“这次告假我回了一趟舅舅住处, 在那里邂逅了一人。” 晏行舟托着茶盏的手猛地一颤,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在他未落的话音地抬起了眼来。 谢怀宁与他对视着。 他能看见那双眼里的震惊与不解, 却没有退却, 依旧不疾不徐地说:“那人清风明月, 面如朗星, 叫我一见如故、再见倾心。七夕那夜我喝醉了,与他有了一夜之好。他是清白人家出来的,我自然也不能薄待他。 第72章 我已经决定,再过些时候便去登门求娶, 若九殿下倒是赏脸, 或许能过来喝一杯薄酒。” 晏行舟脸上彻底失去了笑意, 他紧紧地盯着谢怀宁, 似乎是想从他身上凿出一个洞来。 “你在骗我。” “我是不是骗殿下,殿下心中自然明白。”谢怀宁走过去,从他手中将那只几乎被捏碎的杯子拿了出来,“有些茶水既然冷了浊了,倒了便罢了。殿下这样金尊玉贵的人,强行迁就, 只怕坏了脾胃。” 晏行舟看着眼前这张从来都叫他琢磨不透的一张脸, 感觉气血在胸口翻涌, 眼底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伸手握住谢怀宁的手腕, 咬着牙, 连吐字都仿佛带着淡淡的血腥气:“若我偏要喝这茶呢?” 谢怀宁弯了弯唇, 笑意温和却残忍:“殿下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不应该做糊涂事。” 晏行舟深深看他,许久,从喉咙地溢出一声短促的笑:“你知道了?” 谢怀宁这次没有装傻问他知道什么,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深灰色的眼瞳与温暖的光线交融,反而形成了一种更加令人无望的暗色:“时候不早了,寒舍简陋,待客不便,九殿下在这里到底委屈,该回宫了。” “若我说不觉得委屈呢?”晏行舟不是不知变通的性子,但是这会儿却生出了股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劲,从来都是笑意风流的一张脸,此刻却苍白而执拗,像是期待着什么。 “便是殿下不觉得委屈,就怕殿下之上,有万万人替您委屈。”谢怀宁轻轻地掐住他的腕骨,一个巧劲,将自己的手腕从他的手里抽脱开来,“皇宫是最吃人的地方,我已经见惯了前朝与后宫的纷争,只想逍遥地过这一辈子,殿下的好意,恕怀宁无福消受。” “殿下请回吧。” 晏行舟知道,谢怀宁此人虽然看着无甚攻击性,但是却并不是什么好拿捏的性子。若是他不喜欢,便是你将心掏出来也没用。 沈戎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他想着先守在他身边,再徐徐图之。毕竟来日方长。 可是他以为,他已经足够克制,即便谢怀宁知道他的心意,至多不过如沈戎一般,被无视便罢了,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会让他这样主动撕开窗户纸? 难道在之前的几天里,他真的遇见了什么喜欢的人? 但这怎么可能?他可是谢怀宁啊。 晏行舟站起身,脚步有一瞬间的不稳,但他却很快按着桌子站直了,他勉强地笑了笑,尽量轻松地道:“所以那个人,是什么样的?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和他在一起就能叫你自由轻松吗?” 谢怀宁眼前闪过晏凤珣那张冷脸,心里暗暗摇头,这世上应该没有比跟大夏的太子殿下在一起更不自由的事了吧? 但嘴上却斩钉截铁地道:“我不知道,但是我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晏行舟怔怔地看着谢怀宁那张笃定的脸,一时间竟然真的分不清他到底是不是在说谎。 有一种奇怪的痛楚从心脏最深处蔓延上来,并不剧烈,却细细密密叫人挣脱不得。 “为什么你愿意给他一个机会,却不愿意给我?”晏行舟终于还是忍耐不住,哑声问道,“明明是我最先遇见你的不是么?” 谢怀宁顿了一下,疑惑地看着他:“若是喜欢这种事还能分先来后到的话,九殿下你为什么不娶那些自小就爱慕着你的京中贵女?” “那不一样!”晏行舟低声怒道。 “有什么不一样呢?”谢怀宁问。 什么都不一样。 他明明、明明…… 晏行舟张了张嘴,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自取其辱到这个份上,什么也都不必说了。 “谢怀宁,有时候我真的想要看看,你是真的没有心么?”晏行舟低低地笑了声,漂亮的狐狸眼洇染了一圈淡淡的红,“好,你去成亲吧,若你好事大成之日,我必亲自登门送你一份重礼恭贺新禧。” 说罢,不再看他,转身出了门去。 外面的蝉没有青竹去捉,这几日鸣叫的更厉害了。声声蝉鸣与灼热的温度交织在一起,莫名叫人心里烦躁。 谢怀宁看着晏行舟的背影彻底消失在眼前,忽而出口问道:“你觉得九皇子这算是放弃了吗?” “放弃?我怎么听着倒像是威胁。”不知什么时候藏到梁上去的苗乌幽幽地探出个脑袋,白色的长发从梁上悬下来,乍一看倒有几分诡异的瘆人。 他从梁上一跃而下,走到了桌边坐下,托着下巴看着谢怀宁,眼神里既有敬佩又带着些不可思议:“所以你什么时候竟又招惹了大夏的九皇子?之前那个就算了,这又来一个,还都是男人!” 谢怀宁:“大夏物质丰饶、民风开放,不是你当初告诉我的?” “但也没想到你对他们能有这样大的魔力!”苗乌啧啧称奇,“还是说,不愧是亲兄弟,竟连喜欢的人都出奇的一致。” 说着,又好奇道:“不过你骗他你有喜欢的人,不久后就要成亲……这下你可怎么收场?” 谢怀宁:“需要怎么收场?再过几日,我便会离开此处,对九皇子来说,我只是他漫长而又富贵的人生中一个不起眼的过客,最多再花上一些时间便能忘记,到时候他封王娶妃,自然与我再不相干。” 苗乌想着晏行舟最后那个眼神,觉得谢怀宁可真是太妄自菲薄了:“那晏凤珣呢?也是过客?” 第73章 “你一定要与我讨论这个吗?” 谢怀宁侧过头淡淡瞥他一眼:“他是大夏太子,日后便是大夏的天子,景仁帝作为天子,娶了多少后妃,孕育了多少子嗣,不用我数给你听吧?年轻时候的春风一度,比春.梦还不值钱,太阳升起,这些事情便就该了无痕迹了。” 苗乌在似云来什么没看过,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问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 谢怀宁垂眸思索了会,道:“就定在景仁帝大寿罢。到时候,还要小舅舅你帮我一个忙。” 第三十八章 晏行舟从谢怀宁那里出来, 却没有立即回宫。他在合意楼要了几坛子酒,将自己锁在房间里便是一夜,醉的几乎人事不省。 第二日晏凤珣在朝堂上并没有看见人。 虽说晏行舟一直无心政事, 但是这样不明不白地缺席早朝却也前所未有。 察觉到了些许异常,晏凤珣下了朝直接去了趟初阳宫。 抬手阻了门口粗使太监的通报, 走进大堂, 见惯在晏行舟身边伺候的大太监一脸焦急地在宫里来回不停转悠, 问道:“九殿下人在何处?” 大太监一抬头, 见是晏凤珣来了, 连忙跪地行了个礼。听着他问话,也不敢隐瞒,老老实实回答道:“主子昨天下午便出了门,一直未归, 奴才也不知道他现在人在何处。” 晏凤珣眸色渐沉, 这实在不像是晏行舟的行事作风:“他离开时未说什么?” 大太监回忆了片刻, 道:“倒也未说过什么特别的, 只是念叨了两句谢吏目该是到了销假的日子了。” 晏凤珣定定了看了会儿那太监,没作声,转身便走了。 换做别人,可能对晏凤珣的情绪变化并不敏感,但汪寅却是对自家主子这几天的反常了然于胸,他跟着他出了初阳宫, 小心问道:“这九殿下总不会留在谢吏目的府里——” 晏凤珣垂着眼皮扫了他一眼, 面色未变, 斩钉截铁:“不会。” 汪寅愣了愣, 见晏凤珣的确不像是顾虑这个, 迟疑道:“那九殿下这彻夜未归是……” 晏凤珣步子微顿, 随即吩咐道:“准备一辆马车,若一个时辰后他还未回宫,直接派人去一趟合意楼看看。” 汪寅点点头,说了声“是”。 回到东宫将手上紧要的奏折批完,日头已经高悬。晏凤珣摊开另一本太傅呈上的奏折,见里面老生常谈的恳请太子选妃一事,皱了皱眉头,将折子合起来扔到了一旁。 搁下笔,再看其他未处理完的政务也没了心思,起身道:“什么时辰了?” 汪寅递了杯茶过去道:“已快午时了,殿下可要传午膳?” 晏凤珣摆了摆手,问:“初阳宫有消息吗?” 汪寅摇头:“还未。” 话音未落,却听外面一阵小跑声,将茶杯放到桌上,过去和来报的小太监耳语两声,点点头,又转身同晏凤珣道:“太子,九殿下回来了!” 晏凤珣拿起茶杯坐了回去:“汪寅,你去一趟九殿下住处,就说我让他一同过来东宫用膳。” 汪寅为难道:“这恐怕……” 晏凤珣抬眼:“怎么?” 汪寅走过来解释道:“刚才在初阳宫守着的小太监过来说是九殿下似乎喝了一夜酒,现在情况不太好,正在休息呢。” * 晏行舟虽然酒量不算拔尖,但是他心思活络,酒局之中他从来都能全身而退,未曾有醉到这个份上的。 醉倒之后倒是短暂地忘了忧,但白日醒后却是头疼欲裂,身不如死。 他回到宫里又倒头睡了会儿,最终却被喉咙间的干灼之意渴醒,喊了两声太监名字唤他倒水,未多会儿,听得一阵沉缓的脚步声走进,水杯被一只裹了四爪金龙蟒袍袖子的手递了进来。 混沌的意识仿佛被一杯冰水临头浇下,晏行舟陡然坐了起身,将床幔撩了开来看着来人,哑声喊道:“三哥?” 晏凤珣眯着眼低头看他。 晏行舟贵为皇子,又是个潇洒不羁的性子,他想要的总能得到,便是得不到,也从不苛求纠结,他还未见过他如此的失意颓废的模样。 未能消散的浓郁的酒气从他的身上散发出来,将他的眼睛都染得微红,晏凤珣沉默了好半晌,才问道:“因为谢怀宁?” 晏行舟和晏凤珣对视,突然感到了一阵狼狈。他苦笑一声,从床上站了起来:“这么明显?” 晏凤珣道:“不然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值得你彻夜买醉,甚至缺了早朝。” 晏行舟沉默了片刻,走到了桌子旁,许久才道:“怀宁说他要成亲了。” 晏凤珣眼睫猛地一颤,原本微微垂下的眼皮抬起,素来冷静无波的眼瞳失去了该有的稳重,盯着晏行舟的背问道:“成亲?” 但晏行舟却因着自身的低落没发现他的异常,叹了口气道:“他说遇见了喜欢的人,不日便会去对方府上求娶。”他犹豫了下,所谓的春风一度毕竟是谢怀宁的阴私,无论是真是假他也决不能说与第二人听,只将情况简单说道,“我原以为他只是知晓了我的心意,随口说的糊弄我,但是瞧他模样却又不像。也许他是认真的。” “这不可能。”晏凤珣忍不住打断道。 “有什么不可能?”晏行舟问,“纵然他遇见心仪之人是假话,可是他也是有官阶的男人,想要娶妻我还能用皇子的身份硬拦着不成?” 第74章 晏凤珣对晏行舟对视了会儿:“你好好休息,今日早朝一事,父皇已对你有所微词,待酒醒后,去找理由给父皇陪个不是。再过几日便是父皇寿辰,不要在此时生事。” 晏行舟点点头:“我知道了。” 晏凤珣颔首,没再在此处多呆,抬步出了初阳宫。 汪寅在门口守着,原以为这回太子应要留的久些,但没想到也就小半柱香工夫不到便就出来了。 见他面色冷沉得滴水,疾步带风,心中隐隐感到不妙:“太子这是怎么了,九殿下说了什么惹您不快了?” 晏凤珣低垂着眼,看着地上的青石板,突然几不可闻地说了一句道:“为什么不能硬拦着?” 汪寅一路小跑在他身旁跟着,突然听见他说话,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问道:“殿下说什么,什么拦着?” 晏凤珣突然停下步子侧头看他:“‘强扭的瓜不甜’,汪公公觉得这句话何解?” 汪寅心下一突,知道这话应该与刚才在九皇子那里听见了什么有关,他揣摩着晏凤珣的心思,谨慎道:“奴才愚钝,殿下觉得呢?” 晏凤珣似乎是笑了下:“给我准备一套便衣,我要出一趟宫。先前的马车还备着在吗?” “在、在。”汪寅连声应着,又疑惑道:“太子殿下这是要去?” 晏凤珣走在前面,半晌才低声吐出三个字:“太医院。” * 太医院与皇宫离得并不算太远,晏凤珣到的时候,正赶上谢怀宁下值。 看着人从太医院出来,缓步经过马车,他撩开车帘从马车里看他:“谢怀宁。” 为了避免与晏凤珣想见,谢怀宁已经在早上推掉了所有去御药房当值的活。但是千躲万避,他却没料到能在这里看见他。 他心中轻轻一动,讶异道:“殿下?” 他的声音好像与从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虽有些疑惑,却仰面望他不卑不亢,仿佛前几日的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从容自然。 原本一直压抑着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被他过于冷漠的态度所点燃,晏凤珣咬着牙低声问道:“这才几日?这才几日!” “——你竟就要成亲了?” 【作者有话说】 上午考试的结果就是,我反思了三小时,为什么我要浪费钱来参加这个遴选t t 很好,走出考场我又是一条好汉,明年再来吧!ヾ(°°) 第三十九章 谢怀宁几乎瞬间明白过来应该是晏行舟对他说了些什么。 他原本敢与晏行舟说自己要与春风一度的心上人成亲, 就是算准了以他那样高傲而又温柔的性子,绝不会将最私隐的部分胡乱说与旁人。 晏凤珣找来虽然意外,但是想来他也并不清楚自己半真半假说的那人雏形其实就是他。 不过既然他来了, 将所有问题一同解决也未尝不可。 谢怀宁道:“太子是想在这大街上与我讨论此事么?” 晏凤珣觉得他这样风轻云淡的模样着实可恨,冷冷和他对视一眼, 终究退步, 伸手将他拉到了马车上。 谢怀宁坐在晏凤珣对面, 忽地想起当初去到平安郡路上, 两人同坐一辆马车的事, 微微扬了扬唇。 晏凤珣:“想到什么开心的事了?” 谢怀宁没有收敛表情,反而笑意盈盈抬眼看着晏凤珣道:“想到三个月前,太子明明还暗暗告诫臣离九殿下远些,不要肖想些不该想的, 如今还不过百日, 臣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要回家找个可心意的成亲了, 您却又来亲自逼问……臣前思后想,觉得这古话说君心难测果然是真的,才忍不住失仪。” 晏凤珣见他眉目舒展,似乎心中并无半点惶惑不安甚至还有心思来讽刺他,越发觉得自己无比可笑起来:“你在怪我曾经给你难堪?” 谢怀宁惊讶地看一眼晏凤珣,笑道:“在太子眼中, 臣居然是气量如此狭小的人吗?” “那你——” “只不过臣虽无心攀附天家, 却也觉得太子的话振聋发聩, 令人深思。毕竟九殿下是皇子, 也是未来大夏天子的至亲手足, 我若无意就该自觉离得远些, 免得瓜田李下,惹人非议。当然,对于太子您就更是如此。” 谢怀宁一字一句缓声道:“太子也该明白,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有的不过是一些由外因导致的小错误。 您此刻的恼怒不过是从未尝试过被拒绝,君权被挑衅所带来的不甘以及微不足道的对我的一点点亏欠与好奇,可这并不是什么爱慕之意。 何况九殿下与我有意,他是你同根同源的血亲兄弟,当下又是多事之秋,皇后与梁相在背后携着十一殿下虎视眈眈。你是大夏未来的皇帝,不应该为此事引得兄弟阋墙,损失民心。” 晏凤珣整个人怔住了,他看着谢怀宁,之前因为莫名的怒火而翻涌的思绪终于冷静了下来。 他不得不承认,谢怀宁所说的都是对的,都是与此同时,却又另一种复杂的情感从胸口升腾,叫他说不出话来。 七夕之夜后,他曾多次诘问自己,那一晚究竟怎么鬼迷了心窍。但是无论怎么思索,最终他都会回到最初也是唯一的那个结论上去——谢怀宁对他来说,早就不再是单纯的一个臣子了。 他从晏行舟此前日复一日的叙述中对谢怀宁产生好奇,继而在真正相识后,于后来的相处中渐生思慕。只不过对于弟弟的愧疚和自己潜意识的抵抗,叫他不肯细想也不肯承认这一丝别扭却又真切存在着的特别。 第75章 若不是有那一分真心,他怎么可能纵容那夜的事情发生?甚至临走前将母亲留给他的那枚血玉送给了谢怀宁? “所以你为了躲我,就要再另找一个人,与你成亲?”晏凤珣哑声问道。 谢怀宁没有移开半寸视线,直直地平视着他:“太子殿下可能误会了。今年年初我已及冠,婚约对象是家中一早便定下,只是近来才得有机会相见。我也同九殿下说过,这一见后我与他甚是投缘,这才决定择吉日求亲……我和他与太子并无关系。” “甚是投缘?” 晏凤珣将这四个字放在嘴里咬碎,冷笑了声问道:“那他知道七夕之夜,他的婚约者在似云来,同另一个男人——” “太子。”谢怀宁开口打断他的话,他的脸上还有笑意,只是一双深灰色的眼瞳却冷若深潭,“慎言。” 晏凤珣看着谢怀宁,有那么一瞬间,突然感觉心脏处一阵酸痛的悸动和无力,仿佛从他身上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经年过去,万事万物都变了,他却还是一如以往,带着睥睨世人的冷漠与目下无尘。 许久,直到马车已经停在了谢府门前,看着谢怀宁下车,他才问道:“如果我不允许呢?” 谢怀宁微微抬头看了一眼天,说道:“太子为一国储君,光阴宝贵,实在不该浪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了。” 行了个礼,轻轻笑道:“大夏会为未来有您这样的明君而感到自豪。” * 将晏凤珣送走,谢怀宁难得感觉到了些许疲惫。 回到屋子,走到床榻上休息了会儿,一晃神,却看见枕头边一抹鲜艳的血色,他怔了怔,将那东西拿起来:糟了,遇见晏凤珣实在是意料之外,倒是忘记将这东西还给他。 他就着光细细看了会儿血玉。 这样剔透柔腻的色泽,就算放在强光下,也看不出任何瑕疵。握在手中触之生温,便是不识货的人也该知道不是凡品。 但是也不过就是一块玉,再怎么价值连城,对于晏凤珣这个太子来说应该也算不得什么。总不至于叫他再托人送回去吧? 这样来回拉扯,反而倒显得矫情。 谢怀宁想着,见苗乌走了进来,随手将玉收了起来。 苗乌看见了他动作,好奇道:“藏什么宝贝呢?一见我就收起来,还怕我抢你的不成?” 谢怀宁没理他,反问道:“你白天去哪了?” 苗乌道:“还能去哪?自然是替你与联系寨子里的长老了。”他走过来坐了,“下午才收到的回信,的确还有人养了两只‘千足蛊’,若你想要,他们便给你留着。” 谢怀宁点头:“到时候我亲自回去取,但这之后的事,就得请你再去一趟。” 苗乌觉得麻烦:“到时候只怕那叶家觉得我是什么疯子神棍,硬生生给我撵出来。” 谢怀宁道:“你连阿岚的追踪都能避开,何况一个小小的叶府?小舅舅千万别妄自菲薄。” 苗乌并不觉得这是在夸自己,瞪了他一眼,随即又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放心吧,这次你交代的事,肯定给你办的漂漂亮亮。” 第四十章 因着南夷军队屡屡在两国边境处生事, 月初的时候,沈戎被派去边境戍边了一个月,直到八月, 才带着亲兵回了京。 回京的第二日便是他二十三岁的生辰,他早间下了朝, 先是回了趟沈府, 同爹娘吃了顿午饭, 随即拿了两壶酒, 兴冲冲地便往谢怀宁的住处赶。 沈大人看着他那副上赶着倒贴的样子, 只觉得头疼,冷哼了声道:“多大的小子了,没有半点出息。这么长时间,你天天在一个男人屁股后面追着, 可人家呢?领过一次情没有?” 沈戎这两年也被骂习惯了, 听着只当穿耳风, 也不生气, 笑嘻嘻地道:“可我就认定了他,就像爹你当年就喜欢娘亲一样,这也没有办法。” “你——!”沈大人被沈戎说的眼睛一瞪,就要拍案而起,却又被自家夫人拉住了。两人暗暗对视了好一会儿,他又坐了回去, 喝了口茶, 好半晌才别扭道, “你这漂亮话在我和你娘面前说有什么用?你对人家谢吏目说过吗?” 沈戎先是一怔, 随即眼睛亮了起来:“爹, 您同意了?” “同意什么!”沈大人不满道, “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也能轮得到我同不同意?” 赵夫人嗔怪地瞥一眼自家老爷,起身走到沈戎面前道:“我与你爹这些日子也想通了,你已经是个顶天立地的儿郎,做事自有自己的主张,我们若是贸然插手,倒叫你为难。 你若真心喜欢那个谢吏目,便好生说与他,若情投意合,我们便也不再多管闲事。可若只是你一人心热,对方并无此意,你也不要浪费时间,趁早回头,还来得及。” 沈戎点头,一张俊朗的脸上笑意灿烂如艳阳:“我知道,我这就去找他。” 到达谢怀宁府上的时候,对方大门却紧闭。沈戎倒也没在意,靠着府外的石狮,站着等了会儿。 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快两个时辰,一直到天色渐暗,背后的衣衫都被汗水浸湿又重新风干,他等的人才在路的尽头慢慢走了出来。 谢怀宁显然也是远远就看见了他,稍稍加快了点速度走到他面前:“沈将军?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戎见了他,所有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对着他笑着道:“昨天夜里便回了,只是太迟了便没有来找你。怎么,你这是从太医院刚下值?怎么这样迟。” 第76章 谢怀宁:“不,是出去处理了些事情。正好买了些熟食,将军要进来坐坐么?” 沈戎将地上放着的酒提起来,笑着道:“你以为我是为什么来的?之前不是说了,要再找个机会与你喝一场,这次不醉不归。” 谢怀宁笑了笑,将门推开:“明日我休沐,今日就乘兴,舍命陪将军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府,沈戎见一月前还井井有条的府邸这会儿不知怎么竟起了些落魄萧条之意,四处看了一圈,奇怪道:“你府里那些下人呢?” 谢怀宁轻描淡写道:“用的不如意,便辞退了。” “不如意?”沈戎更奇怪了,谢怀宁并不是什么挑剔的主家,平日里对待仆从更是宽和仁慈的有些过分了,他还能觉得有什么不如意? “若是其他的就算了,青竹都跟在你身边多少年了,连他你都不要了?” “不要了。”谢怀宁回头看他:“哪有人愿意一辈子给人当奴才的,他是年纪到了,我放他回家做些小生意,好去结婚生子了。” 沈戎的府上也有这样的情况,没签卖身契的仆人若是到了年纪,不愿意留下,主家给一笔遣散费便也就好聚好散了,这会听着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和谢怀宁一起走到凉亭,原本准备去拿酒杯,就见对方将熟食摆了盘,又不知从哪拿出两只碗来,放在了面前。 “这是……” 谢怀宁笑道:“今日是将军生辰,将军不是想要好好喝上一场?” 沈戎虽然是想借着生辰的由头来看谢怀宁,但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还记得这件事,一时脸上不由得因为高兴而微微发热。 他看了一眼那酒碗,估摸了一下量。 他是出了名的千杯不醉,上次若不是一时意气上头,加上晏行舟使了手段耍赖,他也不至于醉。可就算是这样,沈戎自觉自己看起来喝两个谢怀宁也是轻轻松松,倒没想到他敢这样与他拼酒。 “可这样干喝多没有意思,总得找些由头。”谢怀宁道,“就行酒令吧。” 沈戎想了想,自己诗词歌赋远不如谢怀宁,这样自己多喝几杯倒也能让让他,不至于叫他喝多,便也就欣然同意。 不过叫沈戎没有意料道的是,他虽然知道自己作为武将,文学修养应该不及谢怀宁,但是他却没想到,竟然两人能差的如此多。飞花令行了几轮,他便喝了几轮,对方倒是各种诗词信手拈来,小半个时辰过去,沈戎的酒已空了半坛,谢怀宁却神色从容滴酒未沾。 沈戎深感自己上了当,撑着额头道:“怀宁,我怎么从不知道你居然这么厉害?你这是师承哪位大家?我爹一直觉得我胸无点墨辱他门楣,要是叫他见了你,恐怕恨不得当即与你做个忘年交!” 谢怀宁拿起酒壶,准备替他将酒碗满上:“怎么,将军后悔了?” “等等!”沈戎见他还要给自己倒酒,赶紧起身去按他的手腕。一拉一扯,沈戎刚要稀奇他的手腕怎么这样细,一低头,却望进了一双带着浅淡笑意的眼。 他的心猛地乱了节拍,明明不够叫人醉的酒,这会儿却也像是被体温蒸腾,熏得人有些飘飘然,叫他在这样的场景下不自禁开始失去了理智。 谢怀宁轻轻挣了下,想要将手抽开,但对方的手却在松了片刻后又猛地攥紧了,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怀宁,我……” 谢怀宁眼睫微微一动,瞬间反映过来对方想要说什么。但是他想打断,却也来不及。 那双从来都是热烈赤忱的眼睛从来不会自欺欺人,他明明白白展示给他的都是自己最干净纯粹的心意。 即便沈戎不曾开口,可只消一看他一眼,所有人就能清清楚楚地知晓他的心绪。 少年将军望着他,情真意切,目光灼灼:“怀宁,我思慕你。” 第四十一章 谢怀宁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头疼。 对于晏行舟和晏凤珣, 他能狠下心,是因为他知道作为皇家子嗣,从来婚姻不由己。 便是当下执意想要与他在一起, 经过时间消磨,最初的十分真心, 最后落下也不过其中一二。这些所谓的真情即便没有成真, 也伤害不到根本, 至多只会成为记忆中的一缕白月光, 缅怀惦念罢了。 可沈戎明显不一样。 沈家不算是什么天潢贵胄, 几代为官至高不过正三品,但家风却是一等一,出过不少痴情种子。别说是纳妾,若妻子早逝, 连续弦都少见。 而出自这样的沈家, 沈戎身上同样烙印也明显。 明明在战场上也是能以一当十的悍将, 脱下甲胄, 却还是至真至纯的少年心性,恋慕着一个人的时候,笨拙而又热情,连眼神都不会掩饰。 没有人会讨厌这样的少年郎,就连冷漠如他,也不舍得轻易开口去伤这样一颗玲珑心。 但是终究应该到此为止了。 他怎么样也不可能是沈戎携手的另一半,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他凝望着沈戎, 直到将对面那一双含着忐忑和满满的爱慕几乎要溢出的眼瞳渐渐变得不安, 这才将他的手从自己的手腕上拿了开来。 “将军。”谢怀宁说, “今日将军生辰, 怀宁本想留些开心的回忆, 但是有些事情,如伤口上长了腐肉,若不忍得一时疼痛将腐肉挖去,这伤无论如何也是不会好的。” 第77章 沈戎意识到谢怀宁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他被拿开的手垂落下去,在袖中握成了拳,往后退了一步强笑道:“怎么这样严肃?我刚刚只是喝酒喝醉了,一时说了胡话,若你不喜欢,我给你赔不是好不好?不然我自罚三杯,你别生气了。” 说着,拿起酒壶将酒倒满了整碗,伸手就要去拿。 只是这回却是谢怀宁按住了他。 沈戎怔然对上谢怀宁的双眼,突然又想起晏行舟曾对他说过的,谢怀宁这个人,别瞧着长得一副天真多情容貌,不笑时却总带着丝寡恩的神性。 以前他总觉得这话说的太过于神神叨叨,叫他听不明白:长得好看就好看,不好看便不好看,哪还扯得上什么“神性”,可这一刻他却忽然懂了,继而不得不佩服晏行舟识人的厉害之处。 “承蒙将军错爱,只是怀宁无德无能,将军的心意实在叫我承受不起。”谢怀宁将他手中的酒碗拿了过来,仰头一饮而尽,“这酒,该是由我来罚给将军。” 寡恩的神性。 真的再没有比这个词更适合他的了。 沈戎看着谢怀宁,他听着他的话,却没有觉得愤怒或是悲伤,只是整个人呆在原地,觉得心口空落落的有些难受。 明明是正热的天,却感觉不到丁点儿热意,只有晚风从两人之间穿过,仿佛带走了所有的温度。 “是……我太唐突了……”沈戎问道,“让你没有准备好是吗?还是因为你不能接受男人?” 谢怀宁摇头:“与将军并无半分关系,是我的问题。我为人自私随性,不会是谁的良人,所以直觉也就不要再耽误别人。” 他直视着沈戎,犹豫片刻,还是没有再选择骗他,“况且您该明白,感情一事无法勉强。这些年,我对将军虽敬重亲近,但从未有过儿女私情。” 如果谢怀宁用其他理由来拒绝,沈戎都能再豁出脸皮再纠缠一会儿,但是对方这样明明白白的告诉他,他只是不喜欢他,那他还能怎么办呢? 沈戎的嘴唇微微颤抖了下,沉默许久,轻声问道:“就没有一丝可能吗?你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我可以试着去改,只要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真的一点都不可以吗?” 谢怀宁看着沈戎眼中的光一点点地在他无声的拒绝中而渐渐暗淡,心中也是百味杂陈,许久,他道:“将军就是将军,您什么都不用改变。您的未来是在万里沙场,是手下万千军士的信仰,不该为了情爱而囿于我这方寸之地。” 他从腰封处拿出了那柄乌黑的三.棱.军刺,双手递还给了沈戎:“将军心意怀宁受之有愧,如今也应当完璧归赵。” 沈戎看着他手里那不知废了他多少个日夜才打磨出来的兵器,自嘲地笑了声,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说着,却又不想听谢怀宁的回答。无论此刻他说什么,都不过是叫自己愈发难堪罢了。“既然是送人的礼物,哪有求爱不成就恼羞成怒要将东西要回来的道理?你就收着吧,不然我更无地自容了。” 他弯腰又开了一坛子酒,给两人的碗满上了,笑了笑道:“今日是我生辰,就当再给我这个寿星一个面子。之前不是说过要不醉不归?酒才喝了一半,不把这些全部解决了,怎么好提前离场?” 谢怀宁深深望他,知道他能忍着这样的委屈留下来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他抿了下唇,终于没说什么,伸手拿起自己的那只酒碗,陪沈戎喝起了酒来。 这次没有行酒令,也没有别的技巧耍赖,两人只是对月酌饮,来回几轮,很快谢怀宁便醉了。 谢怀宁醉后如同睡着了一般,脸色并不发红,连呼吸也平缓,除了那一身的酒气,谁也看不出来他喝了多少。 沈戎见他趴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渐渐也停下了喝酒的动作。借着皎洁的月色,他测过身子,微微垂下眼静静望着他。 月光将谢怀宁整个人变得清冷却柔和,他闭上眼,那种醒时的冷漠便去了许多,皮相所带来的美丽与柔软浮现,叫人目眩神迷。沈戎下意识地凑近他,想要在他的额上落下一个亲吻,可那动作只行到一半,却又停下了,他久久地凝视着他,所有未说出口的话在喉头滚了滚,化作一声苦笑。 一直等到月上中天,已经近子时,沈戎这才起身,将谢怀宁抱着回了卧室。 替他将薄毯掖上,沈戎坐在谢怀宁床前,挣扎片刻,终于在子时到来的最后一刻钟前,顺从着内心,弯下腰解开了谢怀宁发间那根纯白色的发带,紧紧握在了手中。 “对不起。”沈戎轻轻叹息了声:“就当是我最后的贪心。” 第四十二章 谢怀宁很久没有喝得这样醉过。 以前在南夷的时候, 他要防着来自各方势力的明枪暗箭,不敢有半点松懈,等来了大夏, 他处处低调,也没什么可以共饮的朋友, 就更不要提这样的大醉了。 第二日醒来, 已经日上三竿。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 谢怀宁掀了被子起身走出屋子, 外面炽热的阳光晃得他微微眯了下眼, 好片刻才适应过来。 凉亭里的酒壶和碗碟都已经被收拾了干净,除了他自己身上未散的酒气,昨夜发生的一切恍如幻梦。 但是谢怀宁知道,没有什么梦能那样真实, 甚至让他竟隐约产生了些负罪感。 第78章 一阵风吹过, 将他散落下来的长发吹得凌乱, 谢怀宁下意识地伸手往头上拂了下, 没找见自己的发带,想了想,大约是昨天醉后不知道遗失到何处了,也未在意,回到房间重新拿了根簪子将发束起,再到后院打水梳洗去了。 同晏家两兄弟和沈戎将话说开后, 谢怀宁的日子很是清净了几天, 一转眼, 景仁帝寿辰便近在眼前。 虽不是整十岁, 但毕竟这两年景仁帝身体欠安, 难得得了梁相献上的灵药, 精神大好,这次便也就将所有筹备事宜交由晏凤珣,按最高规格大办了一场。 乾阳宫外,流水宴席足可容纳数百人,宴席预计摆足三日,奢华气派程度不言而喻。 是夜,谢怀宁读完苗岚给从南夷传来的信,刚准备歇息,只是走进灯盏还未来得及熄灯,一丝几不可闻的轻微响动传来,叫他倏然抬了眼,冷声道:“谁?” 窗户被人从外面“吱呀”推开,那人支着下巴,探出一张笑意灿灿的脸:“阿宁好厉害的耳力。” 谢怀宁没预料到来的竟然是叶鸣铮,皱了皱眉道:“半夜三更的,你怎么过来了?” 叶鸣铮笑意加大,咧出一边的小虎牙:“想你,便来了。” 谢怀宁不被他少年气的模样迷惑,问道:“晏老夫人知道你半夜出府了?” “阿宁好没意思,”叶鸣铮单手撑着窗户跃进来,不满地控诉,“我来找你你老是问别的做什么?你就不能高兴些迎接我吗?” 谢怀宁瞥他一眼:“小少爷倒是天不怕地不怕,只是连累我到时候要被晏老夫人带去反复问话敲打。” “怎么会?”叶鸣铮坐到他身边,“奶奶喜欢你。” 喜欢他? 那可不是喜欢他。 谢怀宁想起晏老夫人,心底下摇了摇头,面上却就着此事没再继续讨论,转了个话题道:“你来找我是哪里又不舒服?” “心里不舒服。”叶鸣铮指指胸口,“我不主动找你,你便不来府上。我说想你,你又不信。” 说着,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又冷了下来,棕黄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他,低哑道:“而且,你不是应了我一个许诺?你总不来,难不成是想赖账?” 谢怀宁看着他的样子,就知道叶鸣铮恐怕又要犯病,倒了杯茶递到他手里,不卑不亢地道:“小少爷讲讲道理,当初这许诺你是怎么要来的我就不提了,难道还要被索取的人主动上门给人剥削?我只等着今日子时一到,五日期限过了,就所有事情一笔勾销。” 也不知是他的态度太过于坦荡从容还是什么,叶鸣铮听着他的话,森森看了他半晌,居然又笑了:“我就知道你想耍赖,所以才特意找你来了。” 他把玩着那茶盏,说道:“我已经想好要你做什么了。” 谢怀宁看着他一双兴致盎然的眼,心下泛起些不妙的预感,只是当初自己好歹也是亲自松的口,这会儿还是硬着头皮问道:“什么?” 叶鸣铮神色冷厉道:“人一旦老了,就开始优柔寡断,喜欢追忆往昔。许是叶家最近往宫里走得勤了些,老太妃思来想去,觉得对我不住,便起了心思要为我指婚。、 太妃老糊涂了便罢了,可今上也是吃仙丹吃的脑子不中用了,竟然觉得这提议甚好,听说着,他这是准备在自己的生辰上,将皇后母家的女儿许给我。” 谢怀宁一怔,有些惊讶地望着他。 既然连叶鸣铮都能知道这些消息,想必是晏老夫人说与他的,真实性不会存疑。 老夫人入夏的时候也生了一场病,虽说不是如何要命,但已这个年纪,毕竟损耗元气,近来看着气色已明显不如年初。 或许是恐自己气数将近,若是能在留住他的同时,再为叶鸣铮指一门合意的亲,那自然是上上之策。反正叶鸣铮喜欢谢怀宁已经拿捏在手中,成亲的女子无所谓喜不喜欢,只要能给叶家留个子嗣便就足够。 不过显然,晏老夫人没想到的是,素来对外界并不如何关心的叶鸣铮,这会儿竟莫名对自己的婚事起了抵抗之意。 谢怀宁问道:“所以你要我做的事情是……?” 叶鸣铮道:“明日陪我参加今上的生辰宴。” 谢怀宁:“就这样?” “就这样。”叶鸣铮道,“怎么,不违反公序良俗,也不违反道义,总不能阿宁你说自己不愿意吧?” 谢怀宁谨慎道:“我为男子,便是做小公子的挡箭牌也算不得名正言顺,只怕到时候并不能起到什么作用。” 叶鸣铮望着他道:“效果如何自有我自己担着,你答应与我同去就是。” 谢怀宁了解叶鸣铮的脾性,直觉事情不会如此简单。但毕竟许诺在前,他又离开在即,想了想,决定了却这一桩因果,还是同意了。 只是再开口时却还是着重强调:“只明天一日。” 叶鸣铮闻言便笑了起来,眼瞳被灯光印着,看着极灿烂明媚的一张脸:“你同意便好,剩下什么都不用做。礼服我已经叫府上的绣娘备好,明日一早我便驾车来接你。” 说着,将手中的茶盏放下,也不再给谢怀宁说话的机会,起身开了门,竟是一个眨眼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谢怀宁透过打开的房门看着叶鸣铮离去的方向,许久,叹口气摇摇头,将灯火熄灭了。 第79章 罢了,不过是一同去个宴会,能有什么事呢? 【作者有话说】 女装警告! 第四十三章 叶鸣铮说是一早, 还真就不等天亮便来了。 随行的除了叶勇,春柳也到了,见到叶鸣铮盈盈一拜, 喊了一声:“谢吏目。” 谢怀宁视线从他们面上掠过,再看叶勇手中用绸布盖着的托盘, 心中本就存在的疑虑进一步扩大, 看着老神在在坐在他身旁的叶鸣铮问道:“春柳姑娘不在老夫人身边伺候, 怎么叫你拉到我这里来了?” 叶鸣铮托着下巴笑道:“礼服繁琐, 我怕手脚粗笨侍候不好, 特意从奶奶那里将人借来的。” 说着,朝春柳使了个眼色。 春柳微微颔首,将叶勇手中托盘上盖着的绸布掀了,将上面叠放好的礼服抖落开来, 道:“吏目, 奴婢侍候您更衣。” 谢怀宁下意识地往她手中看去, 然后瞬间被那瑰丽华美的浓紫吸引了视线。 那一件轻薄的纱衣以紫色为基调, 胸前和腰上却以金色为点缀,细密地绣上了几束凤凰尾羽,昏黄的灯火照在那件礼服上,腰带正中那颗红宝石热烈如火,透出丝丝带着异域风情的诡艳。 “怎么,不好看吗?”叶鸣铮见他沉默不语, 眨了下眼问道。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就这样粗略一看, 也知这布料上成绣工非凡, 衣裙虽仿照了南夷时兴的款式却又改良融入了大夏的特色, 整体看上去别致又不出格, 算得上叫人眼前一亮。 ——如果它不是一件女人的罗裙的话。 谢怀宁的眉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小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叶鸣铮笑着道:“还能有什么意思?昨夜阿宁不是同我说好了, 今日陪我一起去宫中吃席?我说为你准备了衣服,若没记错,你也没有反对。” 谢怀宁沉默地看着他。 叶鸣铮与他对视,脸上的笑瞬间收敛起来,眼睛眯了眯,声音沉了几分:“你要反悔?” 谢怀宁并不怕他严词厉色,不卑不亢淡淡回道:“但是我从未答应过着女装出席。” “女装又怎么?阿宁这么漂亮,只有你才衬得起这件衣裙。”叶鸣铮皱起眉头,疑惑道,“难道你是觉得穿了一件裙装便辱没你了?” 他的疑惑纯粹而不带半点戏谑般的恶意,叫谢怀宁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话,只能回道:“小公子花容月貌,恐怕比我更合适。” 叶鸣铮侧头看了看裙子,问道:“阿宁是想让我穿了来陪你吗?”思索片刻,又喃喃自语,低声道,“倒也不是不行。” 说着,兴致勃勃便要起身脱衣。 谢怀宁被他疯癫的样子弄得哭笑不得,伸手拦了他:“你若穿了裙子入宫,景仁帝召见,就这样过去?” 叶鸣铮倒是觉得没什么关系:“大夏律令中又未曾说过不许男子着女装,有什么不可?况且幼时也不知穿过多少回了。” 大夏贵族中,若嫡子命格太贵、身子骨却又羸弱,府中多半会在少主子幼时将他做女儿打扮,以求避祸。但这一行为至多两三岁便也就止了,谁家见过贵族公子能在成年后公然着女装的? 春柳和叶勇两人在旁边看着,虽然明知自家小少爷是在强人所难,但是此刻却也不得不装聋作哑,甚至助纣为虐。 彼此对视互相用目光推搡催促一轮,到底是春柳败下阵,赔笑着道:“小少爷,您也别难为我了,这裙子是以谢大夫的身形所制,您与他体格差别这样大,只怕你穿了,连暗扣都系不上!” 话音未落,又将谢怀宁拉到一旁轻声道:“谢大人担待,我家少爷最近病情时常反复,也只有提到您时,才多了些活人气儿。 奴婢知道今日之事实在叫您委屈,可求您可怜可怜,仅此一回,老夫人这些时候身子一直不大好,要是小少爷这会儿犯了痴病,只怕老夫人急火攻心,日子便难熬了。” 谢怀宁倒不是真的觉得委屈。 毕竟他在万众瞩目下扮演了那么多年的神女,穿一次女装罢了,远上升不到什么被折辱的范畴上来。 只是这件裙装让他总是忍不住想起一点被遗忘的过往。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但却的的确确是早应该被尘封的过往。 谢怀宁叹了口气,说道:“只要穿上小公子便满意了?” 叶鸣铮侧过头,看了他会儿,笑意重新浮上眼角:“阿宁同意了?” 谢怀宁将那裙子拿在手里,稍稍掂量了番:“我不喜欢欠着别人,既然应了你,也不必反悔。”又看向春柳,“还要麻烦姑娘。” 春柳见他妥协,也终于松了口气,手上动作麻利地替他穿上那看着轻盈却实则层层叠叠的纱裙,嘴上安慰道:“吏目大人放心,今日之事除了我们,再不会有其他人知晓。况且奴婢略通些易容术法,绝不会叫大人叫旁人认出,惹出麻烦。” 谢怀宁本就快要离开了,倒无所谓此,笑了笑说了句“有劳”,便任其动作了。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外面晨光乍现,太阳也渐渐升起,在逐渐明媚灿烂的光线中,等得早已经有些不耐烦的叶鸣铮终于看见了装扮完毕的谢怀宁。 他的身形相较成年男子来说稍显单薄,被纱裙上繁复的荷叶滚边巧妙一遮,便只像是个高挑的姑娘。 第80章 加上他的肤色本就白皙,面上没有太多的粉黛痕迹,只是稍稍拉长了眉与眼尾,便显得那双深灰色的眼愈发潋滟多情却又寡恩薄幸。淡紫色的蝶形花钿在额心缀着,展翅欲飞的蝶翼像是在人心中扇动,留下久久难以平息的涟漪。 叶鸣铮呼吸微微窒了窒,随即却是笑了:“我就知道,这世上再无一人会比阿宁穿这样一身紫色更合适了。不过,现下看见了,我又好像有些后悔。” 他走过去,忽地从袖子里拿出一方同色的面纱。 欠身弯腰替他仔细地戴好,再退后,欣赏了下,拍着手道:“还是这样更好些。” 谢怀宁摸了摸脸上的面纱,无奈道:“你早就准备好了?” “自然。这么好的阿宁,本来就该是我一个人的。”叶鸣铮点点头,唇一勾,咧出虎牙森森,神情像是随口的玩笑眼神却又无比认真:“若是别人来抢,我就挖了他的眼睛,然后杀了他。” 第四十四章 景仁帝这场寿宴摆的规模颇大, 除了乾阳宫殿中设了席,宴请四品以上文武官,殿外的广场空地上, 更是大摆流水宴。不光品阶低的官员,连着满京都七十以上的老叟, 全部可来宫中吃席, 一时人潮如织, 好不热闹。 谢怀宁和叶鸣铮来的晚, 车马入宫时, 殿外的空地已被占了大半,殿中席位也快满了半数。 叶鸣铮并未有爵位,按照规矩是入不得大殿的,但此番他代替的是晏老夫人, 又有太妃在前传了口谕, 是以也无宫人阻拦, 顺顺利利地便带着谢怀宁入了坐。 虽然来参加宴席的众人都携了女伴, 但大多都是自己的正妻或嫡女,像叶鸣铮这样年轻未成家的世家公子,带着个身份不明却又明显不是侍女的美人来的却少见。 众人视线在那即便不露脸,仅从眉眼上看,就已足够摄人心魄的紫衣美人身上探究半天,终究碍于叶鸣铮疯得中所周知的名声不敢上前, 只在私下窃窃了许久。 谢怀宁也早预料到叶鸣铮身份特殊, 应该并不会有人上前攀谈, 是以虽然在场窥探的目光不少, 但他倒也觉得安之若素。 他安静地陪着叶鸣铮坐在殿内宴席位置的中后方, 抬起眼往四周扫了一圈。 晏行舟作为皇子, 自然是坐在最前的几排。他身边并没有带着伴,却依旧有一群官员围着,举着酒杯来来去去之间,几乎没有叫他能闲下来的工夫。 谢怀宁视线扫过官员身边携着的一群貌美如花的姑娘,心中立刻明悟。 整个皇宫,除了太子,成年皇子里便是九殿下还未娶妃。虽说传闻中九殿下是个万花丛中过的风流人物,但是他作为太子唯一同宗同源的亲弟弟,日后封王必然贵不可言。哪怕博不到正妃名头,侧妃也可,攀上他便可获得一族的荣耀,风不风流又有什么打紧。 叶鸣铮本来想同他说话,见他侧头朝着主位的视线往,便也偏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你在看什么?” “在看那些皇子殿下。”谢怀宁收回视线,笑着道:“看样子不单单是为你,恐怕今上对于自己这些儿子的婚事也是头疼许久,特意借自己的寿宴,好叫全京都算得上的簪缨世家家中的女儿出面,让皇子们相看。” 叶鸣铮让身后侍候的宫女给两人倒了茶,捧着茶盏抿了一口道:“只是可惜,这些心思恐怕没有几个愿意领情。”说着,朝谢怀宁看了眼,“你没看见九皇子已经不耐烦了吗?” 谢怀宁下意识又往那边看了一眼,看着晏行舟脸上虽然笑意如常,但的确身体的姿态却并不如平时惬意舒展,不由得道:“你观察的倒是仔细。” 叶鸣铮视线在谢怀宁的眉眼停留,笑意森森道:“对于阿宁在意的人,我自然是要多观察几眼,看看对方到底是哪里生得好,将我比了下去,让我明明就坐在身边,也分不到你几个眼神。” 谢怀宁瞥他一眼:“那你比出来了什么?他是哪一点比你好?” “没看出来。”叶鸣铮眼睛一眨不眨地道:“虚伪。逢场作戏。笑面虎。哪里都比不上我。” 谢怀宁拿了颗青提,用指腹压着整个塞进了叶鸣铮的嘴里,似笑非笑:“妄议皇嗣……小公子还是少说两句话罢。” * 晏行舟被一群人围了半天,吵得脑子嗡嗡作响。好不容易将面前带着女儿来与他攀谈的大臣打发走,他招来身后跟着的小太监,问道:“太子还没来?” 小太监摇头道:“太子说宴席由礼部盯着,出不得什么大错,他待今上动身之前,他再过来。” 晏行舟咬牙道:“他倒是知道这里不是什么久留的地方,自己在东宫躲清闲。” 眼见着其他人还想上前,终于忍受不住起了身,说道:“我去外面透透气。” 说着,便径直穿过大堂朝外走去。 ——也不知道谢怀宁会不会来。 他在心中想着,但这个念头一起,转而又散了。 谢怀宁当初同他说那些话,无论想要成亲是真是假,已是摆明了要与他划清界限,又怎么会过来? 他自嘲地垂眸笑了笑,一抬眼,却见余光忽地闯入了一抹绚烂的紫色。晏行舟下意识侧过头,却见那是个穿着紫色罗裙蒙了面的姑娘。 大夏民风开放,并没有闺阁女子不许抛头露面的说法,除了极偶尔面容有损的姑娘为了遮丑用一用面纱,从未在这样的正式的宴席上看见谁用过的。 第81章 更何况,有那样惑人的眉眼,便是面容有损,那也不过是美玉微瑕,哪用这面纱画蛇添足呢? 他奇怪地朝她身侧的男人看去,见那男人未着官服,只穿着一身与身旁人相呼应的浅紫锦衣,长相却是俊美出众。 男人明明身形高大,看着早已及冠,神情动作却看着有些违和。他此刻像是正在与身旁的那名蒙着面的姑娘撒娇,想要让她再做些什么。 姑娘微微摇了摇头,下一刻却像是感受到了来自这边的视线,略抬了头,朝晏行舟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俯身轻轻说了句什么。男人听见了,也止了撒娇的动作,倏然眯着眼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明明刚才还犹如孩童一般稚拙的气息这一刻全数收敛了,晏行舟被那双棕黄色的眼瞳盯着,仿佛像是与一头刚刚开智的野兽进行对视,那种带有森冷危险的敌意,叫他暗自皱了下眉。 是叶家的那个小疯子。 晏行舟终于想起他的身份。 若不是因为谢怀宁被晏老夫人选中,强行要去为叶鸣铮看病,他倒也不会刻意去调查他。但是虽然调查了许多,可真正见面的次数却少, 若不是这张与老夫人颇有几分相似的脸和这身异常的气质太过于鲜明,他倒还不能这么快认出他的身份。 可他带着的这人又是谁? 晏行舟心中纳闷,难道是这小少爷又新从哪里得来了个解闷的“玩具”? 他又瞥了那姑娘一眼。 不过也好,若是有了其他新鲜的人,想来晏老夫人也不至于再紧紧抓着谢怀宁不放了。 晏行舟想着,也不打算再生事,收回视线便离开了。 谢怀宁看着晏行舟离开大殿,略略提起的心才放了下来。 叶鸣铮笑嘻嘻看着他道:“我就说,春柳乔装的手法很好,况且你又遮着面,能有谁能看出来?” 谢怀宁见他难得高兴的如此纯粹的样子,觉得这样的小孩心性麻烦虽麻烦,倒也不真叫人讨厌,叹了口气道:“若真是被看出来,我倒无甚,就怕小公子就说不清了。” “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们两个成亲,这些就只是闺中情.趣。”叶鸣铮见谢怀宁不再愿意喂他,只能自己拿了颗青提在手中揉捻,说道,“你情我愿的事情,有什么说不清?” 谢怀宁看着他理直气壮的表情,无奈道:“这些话你还是留着同以后真心爱慕上的女子、男子说去吧。” 叶鸣铮见他哄小孩似的语气,不满道:“我就喜欢你,说与你听不行么?” 谢怀宁知道他现在被蛊虫控制,还不算是一个正常心智的成年人,也不与他争辩,只是笑:“小公子知道什么是喜欢?” “知道。”叶鸣铮直勾勾地看着他,不假思索地说,“喜欢就是想同一人在一起。即便是死了,也想要就这样一起埋在一个坟墓里,直到化成两具白骨,也生生世世彼此纠缠。不对吗?” “我想和阿宁在一起。” 谢怀宁:“不,喜欢是就算是自己死了,也希望对方活着。” “忘了自己也没关系,只要他能好好活着。” 叶鸣铮并不满意他说的话,皱着眉头问道:“我不明白。我都死了,对方怎么还能独活?” 谢怀宁也不指望他明白,他连自己都只是一知半解,又何谈为别人答疑解惑? 伸手弹了下他的额心,淡淡笑了:“所以,还是吃水果吧小公子。现在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对你来说实在是太早了。” 第四十五章 一直等到午时, 晏凤珣才和晏行舟一同再次出现。 晏凤珣也注意到了叶鸣铮身边那个紫衣姑娘,视线在经过他的时候定在他身上停留了良久,就在谢怀宁几乎觉得他要停在他面前说些什么时, 对方却又将视线收了回去,径直越过他朝前走了去。 景仁帝和皇后也紧随其后现身。 许是梁相的灵丹确有奇效, 皇帝容光焕发、面色红润, 看上去的确龙虎精神。他与皇后一同落了座, 也未多耽误, 只说了些与民同乐的场面话, 便吩咐底下开了席。 这宴席已由晏凤珣领着礼部筹备许久,自然好酒好菜叫人挑不出半点错。 酒过三巡,殿中气氛渐渐轻松,丝竹管弦的伴奏下, 几名带着银铃铛的舞姬翩然出场。 为首领舞的舞姬生得一副花容月貌, 一身绯色罗裙将他映衬得更是肤白如雪。她手中拿着一把软剑, 脚在在金莲形状上的小鼓上轻若飞燕步步生莲, 叫众人看的是目不转睛。 谢怀宁正看得认真,突然感觉叶鸣铮凑了过来,有些不满地小声道:“这有什么好看?胭脂俗粉动作软绵,还没有你十分一二的姿容。” 谢怀宁闻言,余光扫了眼他,继续重新将目光移去欣赏着舞姬轻灵的动作, 说道:“也比不上小公子, 若你上去拿了重剑与她共舞, 想必定能大放异彩, 也叫今上看得高兴。” “我要他高兴干什么?”叶鸣铮哼了声, 继续吃菜:“要是阿宁想看, 回去我单独舞给你看。” 谢怀宁笑了笑,视线在那舞姬手上那柄薄如蝉翼的软剑上略停了片刻,饮了一杯清酒,却未再回话。 一场宴席从白日持续到了傍晚。随着日头渐沉,景仁帝、皇后和众皇子先行离席,在场其余大臣之间松快许多,殿中气氛也愈发变得热闹起来。 第82章 叶鸣铮正同谢怀宁说着话,却见一名小太监突然朝他们走来,说是帝后二人请叶家小公子过去一叙。 该来的终究回来,他朝身旁谢怀宁看了眼,两人心中明白这恐怕就是皇帝要说的指婚了。叶鸣铮将手中的酒杯放到一旁,倒也没说什么,便起身去了。 谢怀宁带着面纱本就不便进食,又已经静静坐了大半日,这会儿只剩自己一人,又等了半柱香见人还未回,见天色已黑,心里估摸了会儿时辰,终于也等不住起身对着身后的侍候的宫女道:“这位姐姐,现下可能找见笔墨?” 宫女虽然奇怪于他的要求,但到底来的都是小贵人,思索了会儿还是点了点头:“殿中应该备着,姑娘稍候,我去找找。” 说着,赶紧下去到偏殿,不多时竟真为他寻了一套笔墨纸砚。 谢怀宁接过,道了句谢,伏在桌上用笔写了几个字,而后将纸上的墨痕晾干折了折,塞进个锦囊里递给了她道:“若我家公子待会儿回来,你就将此交于他。” 宫女应了声好,见对方像是要走,又连忙将自己手中的灯笼递了过去,谢怀宁一笑,拿了灯笼道声谢,起身便朝殿外走去。 比起殿中,殿外的流水宴更是热闹非凡,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起,形成了喧闹的人间。 谢怀宁也怕以现在着模样遇见太医院的那些同僚,迟疑了会儿,绕过这喧闹,按着记忆中的布局,另选了一条僻静些的小道走了过去。 今日宫里的宫人多半都拨去了乾阳宫,其他地方便比平日显得更静谧了许多。除了当值的侍卫,这条路走来竟也再少见其他人。 他独自一人走了约莫小半柱香工夫,眼看再拐个弯,再走一截就能出宫门,正思索着今夜回府之后该如何联系苗乌行动,想的出神之时,身后的阴影之处,却突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手臂攥住拉进了一条暗巷中。 谢怀宁下意识抬手欲挡,与此同时,来人却目的异常明确,一出手竟是将他覆盖在脸上的面纱也一并摘了下来。 变故来的太快,谢怀宁猝不及防。在淡淡的月光中,淡紫色的纱巾滑落,被风吹到一旁,他掀了眼皮朝对面那人望去,略施粉黛的脸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素净,多了丝丝难以言说的多情诡艳,合着那双微微拉长了眼尾的深灰色的眼瞳,竟是张一颦一笑皆能摄人心魄的脸。 谢怀宁能听见近在咫尺的那人呼吸微微停滞了会儿,紧接着,咬牙切齿的声音响起,因为过于复杂的情绪交杂,听起来竟是沙哑得可怕:“谢怀宁,这就是你说的要同别人求亲的手段?你不要告诉我,你之前所说的那个家中一早定下的婚约者——是叶鸣铮。” 谢怀宁看进对面那人的眼睛,那总是平静无波的黑色眼瞳此刻却像是经历了某种惊愕和恼怒而变得暗潮汹涌,他看着他的神色里明明灭灭几度变换,再没有了熟悉的冷静自持,反倒是不知怎么,夹杂上了一种罕见的凶狠,看上去像是要将他剥皮拆骨地吃下去似的。 谢怀宁感受到了他攥着自己手臂的力度,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来自某种百密一疏的头疼。 他知道挣扎无用,只能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顺水推舟道:“很奇怪吗?不然太子以为,为何晏老夫人明明眼高于顶,却偏偏对我宽容,要我进府为鸣铮医治? 还是您以为,连张太医都束手无策的病,凭我的医术,真的有什么更好的法子?” 晏凤珣看着对面那张鬼话连篇到甚至还颇为理直气壮的脸,只觉得从他嘴里说出的“鸣铮”二字简直刺耳到无法言喻。 无论他是故意这样说来刺激他还是别的什么,这样一个称呼都叫他难以忍受。 他咬着牙,许久之后才哑声说道:“告诉我,是不是我在你的眼中真的很愚蠢,所以才会这样一次一次地被你骗的团团转。” 晏凤珣沉沉地望着他,一字一顿:“谢怀宁……还是说,我应该叫你六皇子殿下?” 第四十六章 谢怀宁握着灯笼的手猛地一紧, 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皱着眉看着晏凤珣:“太子在说什么?什么六皇子?” 晏凤珣看着谢怀宁的眉眼,那从两人最开始见面起便隐约而来的熟悉终于有了来由, 他深深呼吸了片刻,才说道:“你是不是以为, 前江之战前, 我从未见过你?” 谢怀宁听他这样说, 知道自己或许的确有把柄陷于他手。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脑中立刻开始搜寻有关于对方的记忆。 但是无论怎么筛选, 他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竟与晏凤珣有过交集,谢怀宁一面思索着脱身之策,一面淡淡回道:“我不明白太子殿下在说些什么。” “不明白我说些什么?”晏凤珣笑了声,咄咄逼人道, “若是我没记错, 再过几日便又要到你们南夷神女游街祈福的日子里吧? 六年前, 殿下十四岁的年纪扮演神女, 经过闹市时,睥睨众生犹如真正的神灵降世,叫人见之难忘。不知如今的南夷皇室之中,究竟还有谁能再现皇子大宁年风采。” 晏凤珣这话一出,谢怀宁便彻底绝了对方只是出言诈他的想法。 他将手臂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站直了身子, 随手抚平衣袖上的皱痕, 微微垂着眸轻笑说道:“我原以为……七夕那夜的错误不过是气氛所致, 意乱情迷, 现在想起来恐怕竟是蓄谋已久。 第83章 ‘神女游街’?没想到那么多年前的一瞥, 居然能叫堂堂大夏太子惦记至今?” 太医院中的谢怀宁一直是不争不抢, 低调到近乎于冷漠的性子,但此刻的他却像是解脱了某种束缚一般,依旧是那个人,但仅仅是站在原地便如同一柄出鞘的长剑,寒光凌冽带着丝丝叫人不可逼视的锋芒。 属于皇室之中上位者的锋芒。 晏凤珣终于彻底将眼前这个人与记忆中的那个高高在上目下无尘却又耀眼如烈阳的少年神祗重合起来。 他的胸口心跳鼓动,眼睛盯着对方,问道:“所以六皇子是承认了?” “承认如何,不承认又如何?”谢怀宁抬眼望他,似笑非笑,“太子是想将我就地处决,还是抓起来交给南夷好再交换几座城池?若是后者恐怕太子要失望了。 姬爻早在四年前就已经死了,尸骨都已经埋入皇陵,想叫姬钺承认他的心腹大患还活着,恐怕比叫他放弃做太子还难。殿下如果信我,还是选前者,就在此地直接杀了我更加合适,毕竟——” “谢怀宁!” 晏凤珣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你难道就不能放下你的那些试探和偏见,同我好好说会话?从始至终,明明是你一直在骗我不是吗?” 谢怀宁怔了怔,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确有些应激,他定定看着对方那张糅杂了愤怒和另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的面容,神色稍微和缓了些:“殿下,你该明白,姬爻和晏凤珣是死敌,我和你是君臣,无论哪一种关系,我们之间都不应该有任何好好说话的机会。” “那除了这两种关系之外呢?”晏凤珣问道,“那一夜与你真的什么也不算?” 谢怀宁不答反问:“我以为我前几日已经对殿下说的够清楚了,还是说殿下需要我再说一遍?” 晏凤珣迫近一步:“现下我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你指望我还会相信你的鬼话。” 谢怀宁道:“殿下难道不明白,不管我说的是不是鬼话,可我既然说了要成亲,就是不想再与你有任何君臣之外的干系。何况婚约是假,恋慕是真。 当日我身中情药,只是不巧未能见到鸣铮才错与殿下有了一夜情缘。但那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错误,我已经忘了,殿下也不应该放在心上。今日景仁帝意图为鸣铮指婚,我愿着女装陪一同出席,这还不够说明我的决定?” 晏凤珣并不相信谢怀宁这样一个自负傲慢刻在骨血中的人能愿意为一个男人如此放低自己,可他眼前惑人心神的艳丽模样却又叫他无处辩驳。心中焦躁不安时,却有另一个细微的声音在说:你是不信他会为一个男人低头,还是嫉妒这样的人不是你自己? 他闭了闭眼,将那声低语从脑中驱赶开,沉声说道:“我不管你是姬爻还是谢怀宁,但是我绝不会同意你与别人成亲。” “我竟不知道,殿下这样矜贵的人物竟会自贬身份做这样坏人因缘的事。今日不许我成亲,那明日、后日呢?都不许?”谢怀宁反问:“难不成殿下还真想要娶我?” 晏凤珣沉默良久,看着他道:“如果我说是呢?” 谢怀宁面上闪过一丝诧异,见他神色认真竟像是经过了深思,随即呵出了声笑,眯着眼看他道:“当初在南夷时,太子的位置于我唾手可得,我尚且不屑于入主东宫……晏凤珣,现如今你又是拿什么样的身份来同我说,嫁入东宫与你做见不得人的男妃?” 晏凤珣心中一悸,竟是哑口无言。 若对于别人,他的身份地位自然决定了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下之主,但是对于曾经与他同为一国继位者的谢怀宁,这些便远远算不上什么了。 姬爻之死当初传出来的时候原因就蹊跷,眼下看来更是另有隐情,但从谢怀宁的态度揣测,多半这其中也有他自己的手笔,他既然连南夷皇子的身份都可以放弃,又怎么可能看得上其他? 但是,如果不以这些来压迫,他还有什么理由留住他呢? 晏凤珣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只是还未开口,却听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跑动声。 “何人在此?” 一群侍卫经过,看见此处有人影闪过,立刻将手按在了佩刀上厉声问道。 晏凤珣视线扫过那一抹紫色消失的方向,皱了皱眉头,终究还是没有追上去,缓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何事喧哗?” “太子殿下!”侍卫们一惊,赶紧跪地行了礼:“见过殿下。” 领头那一人行完礼,拱手急道:“属下受了皇令,正准备传令封锁宫门,殿下还是快去今上那处看看罢。就在盏茶工夫前,今上他在殿中遇刺了!” 第四十七章 晏凤珣赶到景仁帝的龙吟殿时, 里面已经密密麻麻跪满了一地的人。他上前垂首跪道:“儿臣疏忽,竟叫贼人混入宫中,请父皇责罚。” 景仁帝原先也只是看着领舞生的貌美, 想要召入宫中一亲芳泽,所以一时不查。 但是他自己年轻时也是征战沙场的悍将, 身手这些年虽有退步, 但自保却也绰绰有余, 除了第一剑未防备被割伤了手臂, 其余倒并未受什么伤, 看着晏凤珣皱了皱眉,缺也只是摆了摆手令他平身:“那名贱婢见未能一击而中,便吞毒自尽了,其余几名舞姬已被关入了天牢, 正叫近卫军严加看管。太子务必要彻查此事, 看看到底何方宵小指使, 竟能叫一名女子混入歌舞队中。” 第84章 虽然景仁帝语气并不显得过分严厉, 但晏凤珣却也明白自己的父皇这次是动了真怒,应了一声问道:“那剩下两日的宴席……” “继续办。”景仁帝冷笑道,“加强侍卫巡逻,其余照旧。若是此事当真如了他们愿,岂不是更是笑话?” 晏凤珣应道:“是。” 景仁帝在宫女的伺候下起了身,正要往卧室走, 经过晏凤珣却忽地问道:“先前我叫手下人去东宫请你, 却不见太子身影。太子明明与我同时离席, 却不知去了何处?” 晏凤珣垂眼道:“九弟近来书画精进, 新作了一副百鸟朝凤图邀我去初阳宫品鉴, 是以耽误了些许工夫。” 景仁帝平视着前方, 淡淡道:“书画之事,对于君主来说不过奇技淫巧,太子还是要多将心思用在正事上才是。最近你实在是有些懈怠,若是实在劳累,有些事务分给小十一,想必他也是乐于为太子分担的。” 说着抬步往里走远了。 晏凤珣抬起眼皮看着景仁帝的背影,许久,行礼说了声“儿臣告退”,转身出了龙吟殿。 刚走出殿门没几步,却见晏行舟匆匆赶来,对方见到他,上前几步道:“父皇情况如何?” 晏凤珣摇头道:“无碍,只是受了些惊吓,方才已经歇下了。” 晏行舟是何等玲珑心窍,迟疑片刻道:“父皇是怪罪于你了?” 晏凤珣瞥他一眼:“帝王言行,雷霆雨露均为君恩,如何算得上怪罪?” 抬步道:“走吧,回去。明日再来。” 晏行舟问道:“三哥是要去哪?” 晏凤珣道:“去天牢,瞧瞧那行刺人的同党。” 晏行舟跟上:“我同你一起去。” * 谢怀宁从皇宫匆匆回到谢府,推开自己的房门走进去的时候,苗乌正在他桌子前支着脑袋打盹,听见这动静,吓得头猛地往下一点,差点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睁开惺忪的双眼,朝来人的方向看去,视线瞥过他那一身紫色罗裙,瞳孔微微放大了一瞬,不可思议地喊道:“你这是——?” 谢怀宁也没空与他解释,将身上的衣裙系带扯开,对着苗乌道:“计划有变,等不到两日后景仁帝寿宴结束了,我今日便要离开此处。” 苗乌起身过去帮他脱外衣,问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今天在这里等了你半天……你是穿成这样去参加皇帝寿宴了?” 谢怀宁脱下裙装,翻出一件简单的竹青绿长衫:“说来话长,你只当是我了解了一桩因果就是了。” 苗乌替他打了水,递了帕子让他擦干净脸上的妆容:“那你在宫中又是遇见什么事了?火烧眉毛一样。” 谢怀宁道:“我在景仁帝的寿宴上看到了几名舞姬,为首那位,所用的软剑我曾在姬钺所豢养的女性死士身上见过一次。” 苗乌:“你是说,姬钺想要刺杀大夏皇帝?” “大夏宫内守卫森严,皇帝身边高手如云,哪里那么简单?只是一些挑衅示威罢了。”谢怀宁擦干了脸,“姬格此前在大夏受辱,南夷上下也早不满于国家归降,此次或许就是姬钺想要撕毁归降书,预备开战的讯号。” 苗乌若有所思:“你是担心一旦景仁帝今夜遇刺,无论是否成功,整个京中必然风声鹤唳,到时候出不得城?” 谢怀宁惊讶地看苗乌一眼道:“你怎么会这么想。只要我想走,区区京中的守卫,还能拦住我么?况且依照我的推断,只要不是万不得已,景仁帝绝不会大张旗鼓宣告自己遇袭。若今日传出去他是在太子为他筹备的寿宴上被一名舞姬近身以致于受伤——大夏的颜面何在?” 苗乌想了想觉得也是,更稀奇了:“那你这是干什么?” “是晏凤珣。”谢怀宁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他认出我的身份了。” “身份?你是说——姬爻?”苗乌眼睛瞪大了些,“他是怎么认出来的?” 谢怀宁叹沉默片刻:“六年前,神女祈福的游行仪式上,他曾经见过我一面。” “六年前见过一面就认出来了?”苗乌咂舌道,“怀宁啊怀宁,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这样的魔力,他该不会早就是对你一见钟情、情根深种了吧?那七夕节那晚,你还与他春风一度,这不是正中他下怀?这么说来,你说他当日到底认出了你不曾……” 谢怀宁淡淡扫了他一眼,见那边乖觉的噤了声,道:“所以我要先去寨子躲一躲。” 苗乌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开口道:“可既然晏凤珣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你这再按原计划想要金蝉脱壳,他又怎么会信?” “只要他是大夏太子,他就不得不信。”谢怀宁道,“难道他要告诉全天下,他喜欢上了一个南夷人?我现在离开,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其他人,都是最好的结局。” “你的马借我一用,京中扫尾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苗乌眼珠子转了圈,觉得事情可没有他说的这样轻巧,但现在却也只能先应着:“知道了,谁叫你是我的好侄儿。” 谢怀宁冲他颔首,笑着说了声“谢谢小舅舅”,拿起包袱便出了门。 苗乌看着他人走远,从袖中拿出只酒葫芦,往空着的茶盏里给自己倒了杯酒:苗家出去的人,一个比一个会害人相思。那他姐姐是如此,没想到姐姐的孩子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第85章 将酒浅抿了口,叹着气摇了摇头起身将杯子里剩下的液体全部泼洒出去。 在酒香弥漫的屋子里站了会儿,轻轻踱步到油灯旁伸手一推,只听一阵沉闷声响,火舌舔舐到酒液,整个屋子立刻便烧了起来。 苗乌在火光中走出门,看着堂中央那颗枝繁叶茂的梨树:这样一个院子当初打造想来也是费了不少心思,毁了倒是可惜。 他想着谢怀宁那一身紫罗裙:他的好侄儿说是要还别人因果,只是他欠了别人那么多,便是有心去还,又哪里能还的完呢。 第四十八章 晏凤珣和晏行舟亲自去了一趟天牢。 北镇抚司审讯逼问的手段向来残酷而高效, 只是其余的几名舞姬的确对领舞刺杀皇帝一事毫不知情,只能又另抓了这歌舞班子的班主进行审问。 两人进去的时候,天牢里关着的众人已经奄奄一息。 晏行舟看着眼前的血腥场面微微皱了下眉, 问道:“问出了什么?” 侍卫长道:“班主道,行刺的舞姬乃三年前他们从南边逃荒者里挑选来的孤女, 因为觉得她天资卓绝, 所以才收留下来, 不曾想过她怎么做出这样的事。其他几名舞姬口供也相同。” “三年。”晏凤珣眯了下眸子, “看样子这盘棋有人在背后已经密谋了许久, 竟连我大夏京中一个小小的舞团都能叫人渗透进来。” 他问道:“刺客行刺的凶器何在?” 底下的侍卫闻言,立刻小跑着将还沾着些许血迹的软剑呈上。晏凤珣视线扫过那剑身,整把剑薄如蝉翼,看起来并不具有丝毫攻击性, 若不是使用者本身内力驱使, 这看起来不过是一件观赏性的玩意儿罢了。 晏凤珣指尖抚过剑柄处一个几不可查的图案符号, 停顿了会儿, 将剑还给侍卫,又道:“带我去看看刺客的尸体。” 侍卫应了声“是”,领着两人去了另一个房间。 原本容颜出众的舞姬这会儿已经因为七窍流血而面部变得狰狞扭曲,仵作正在验尸,见到晏凤珣和晏行舟两人,赶紧起身行礼。 晏凤珣问道:“有什么发现?” 仵作道:“回太子话, 微臣经过检查, 在此女牙中发现了鹤丹的痕迹。‘鹤丹’为封喉剧毒, 从南方传来, 近些年才在大夏出现。此药多为贵族豢养的死士所用, 只需一点, 做成药丸含在口中,一旦服下即刻身亡,药石无灵。” 晏凤珣:“南方?南夷人?” 仵作抬头小心地看一眼晏凤珣,又低下头谨慎道:“微臣年轻时曾在南夷游历多年,起初此药的确为南夷上层贵族好用。” 晏行舟看着晏凤珣道:“看样子,姬钺在边境小打小闹不满意了,这次是想动真格的了。三哥,你准备怎么办?” 晏凤珣垂着眸看着那具尸体,良久,轻笑了一声,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瞳沉冷如冰:“既然姬钺想要找死,便成全他。” * 八月在大夏还是正热的时候,南苗寨里却出奇凉爽。 谢怀宁回到自己的屋子,花了一整天时间将房间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再一闭眼,就睡到了第二天中午。 外面族长家的小孙子已经巴巴在窗户外看了好几回,这下见人好不容易醒了,便雀跃地向小鸟儿一样扑腾着钻进他的怀里:“阿宁哥哥,阿宁哥哥,我好想你,有给我带礼物吗?” 谢怀宁伸手稳稳地接住面前地小炮弹,微微笑着看他:“这次回来的太匆忙,忘记将礼物带来,下次再给你好吗?” 苗奇有些失望,转而又问道:“那你这次回来要待几天?还是两天就要走吗?” 谢怀宁想了想,说道:“不,这次可以呆的久些。” 苗奇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好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哥哥是在外面闯祸了,对不对?” 谢怀宁看着他乌溜溜的一双圆眼睛,伸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别在这里贫嘴了,族长现在在寨子里吗?” 苗奇夸张地“哎呦”一声,双手捂着额头,无辜看他道:“闯祸就闯祸了,打我干什么呀。”他又凑过来,“爷爷昨天带着阿姐他们去集市卖草药去了,过几天才会回来,但是二爷爷倒是在。” 谢怀宁起了身揉了揉他的脑袋道:“那就先去看看长老。走吧,带路。” 苗奇“诶”了一声,一蹦一跳地走在了前头。 南苗寨并不太大,看出来如同普通的乡村,处在深山之中,总共也不过头十户人家。 苗奇带着谢怀宁一直走到最深处,看着茅草屋外正闭着眼抽着旱烟的小老头,喊了一声:“二爷爷!” 那老头掀了眼皮看了两人一眼,从怀里摸出个制作精巧木头弹弓扔了过去:“去玩吧。” 苗奇接过弹弓,笑得喜气洋洋地应了一声,转身吹了个口哨,集合了周围的几个孩子朝着丛林就跑了出去。 谢怀宁走到老人身边坐了,夸赞道:“长老这么多年了还是一如既往,精神矍铄。” 老头眯眼看他,哼笑一声:“宁娃子求人时说话就是嘴甜。”他道,“我已经听苗乌提过了,你是来要千足蛊的吧?” 谢怀宁笑着看他:“不知道长老愿不愿意割爱?” 老头把旱烟往地上磕了磕收起来,起身道:“跟我来。” 谢怀宁颔首,立刻跟了上去。 第86章 千足蛊虽然母虫不难养,但是繁殖却难,好不容易养出了虫苗,若不种在人身上,就需要立刻用冰封存。 老头将谢怀宁带入一处冰窖,从一只水晶匣子里取出了一只约莫小指指节大小的千足蛊虫苗。 “你体内的活死人蛊对它有催化作用。出去之后每日滴一滴血,养上三整日,再用这水晶匣封住,此蛊便可再活十日。 七日之内,叫苗乌将他种到中了噬心蛊的人身上,待它吞掉噬心蛊,第十日上,它便会自动被你血中残留的蛊毒消融,届时,其宿主好好修养些时日便无碍了。” 谢怀宁收了那匣子,点头:“多谢长老。” “你要谢我的事多了,也不差这一件。”他朝谢怀宁走过来,伸手捉着他的手腕,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片刻之后奇道:“你在大夏竟真找到奇药能叫活死人蛊沉睡了?” 谢怀宁眼神微微闪烁了下,面上却不动声色:“我也不知道小舅舅用了什么法子,只不过确实它是有一段时间没发作了,或许也就是多管齐下误打误撞。” 老头如鹰隼一般的视线在谢怀宁身上打了个转,却也没拆穿他,道:“那既然你的蛊虫安抚下来了,想必也没有理由再回大夏了。你以后是想去哪里?” 谢怀宁笑道:“这天地这般大,除了大夏和南夷还有那么多的逍遥处,既已恢复自由身,想去哪里不行?只不过那都是些后话了,现下我只想在寨子里躲躲清闲,长老总不会要赶我走吧?” “四年前我就对你说过,南苗寨永远都是留着苗家血液的孩子们灵魂的栖息地。”老头听到这,一直板着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一丝浅淡的笑意,他伸手在他的面颊上轻点,比划出了一个具有祝福意味的神秘手势:“宁娃子,欢迎回来。” 第四十九章 谢怀宁在南苗寨度过了年后以来最悠闲自在的两个月。夏季慢悠悠地过去, 天气渐冷,转眼便又入了秋。 苗岚和苗乌都不在寨子里,他就个苗奇那群小鬼头厮混在一起, 每天除了上山捉鸟就是下水摸鱼,偶尔帮族长他们看顾会儿傀儡, 顺便给养蛊的蛊笼再添点食物。 大夏那些叫人头疼的爱恨情仇从记忆中渐渐淡去, 日子变得纯粹简单了许多。 苗岚回到南苗寨时, 看见他穿着一件粗麻短打, 长发用一根黑色的发带束得高高的, 袖子微微卷起,靠在树干上仰头看着苗奇在另一棵树上掏鸟蛋。 少年的面容被从树叶中洒落的光线映照得斑驳,只能看见他舒展的姿态,带着一种懒散的惬意。 和在大夏呆着的那几年比起来, 大约是这一个月疯的狠了, 谢怀宁稍稍晒红了些, 但看起来并不显黑, 倒是另一种说不出的温润色调的,像是一尊羊脂玉雕,看着反而更有些烟火气。 她走过去看着他,有些不可思议:“大夏那群人,为了你都快要将江南掘地三尺了,苗乌置办在那的寨子和产业也都被翻查了几百次, 你居然就真的躲在寨子里, 过得还挺高兴。” 苗奇素来是个有眼力见的, 原本还想和谢怀宁分享一下自己的胜利果实, 但这会儿见苗岚气势汹汹, 也不敢缠着谢怀宁了, 冲着他吐了下舌头,比了个撤退的手势,赶紧顺着树干滑下来溜了。 谢怀宁站直了身子,将视线移到苗岚身上,笑着摊开手心递了枚红艳艳的果子过去:“消消气,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有什么话回去休息休息再说。” 苗岚瞪了他一眼,拿了果子用袖子擦了擦,一口咬上去解了渴:“跟我过来。” 两人回到草屋,苗岚的屋子也被谢怀宁收拾过了,这会儿窗子前面的空酒坛前面被插满了野花,风一吹,竟也有几分动人。 苗岚心情好了点,坐到桌子面前,佯怒道:“你倒会讨好人。” 谢怀宁笑道:“这几天在外面见花开的好,想着你屋里单调,便顺便放了些。”又问道,“你去过大夏?不是说你在南夷去处理情债了?” 苗岚一怔,随即想明白是谁说的谣言,声音瞬间高了一度道:“又是苗乌那个杀千刀的在碎嘴?” 谢怀宁轻咳了声:“小舅舅也是关心你。” “我用得着他来关心!”苗岚呸了一声,嫌弃道,“有这闲工夫不如想想自己,别连侄儿将来都抱孩子了,他还孤家寡人。”说着,又一顿,狐疑地看着谢怀宁道,“不过现在这个情况,你还能找女子成婚吗?” 谢怀宁给她倒了杯水,轻描淡写转移话题:“你先前说大夏怎么了?” 苗岚果然被他带偏,道:“还说怎么了,不应该是问你怎么了。我得到了你小舅舅的传讯,上个月便从南夷回了大夏。经过你的府邸时,本想顺道探望你,谁知道好好一个宅子竟在外面贴了封条。 我心中奇怪,便翻墙进去看了看,但刚走没两步,没找见别的却遇见了一个狐狸眼的漂亮男人在你房中。 他与我交手了几招,谁都没讨得好,我便使了点手段走了。等后来再去见过了苗乌,才知道你府里那人是大夏九皇子,你的又一个姘头!” 谢怀宁:“我与九皇子可是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苗岚喝了口水,戏谑道:“对,什么都没有。毕竟你都已经占了人家亲哥哥的身子,一家兄弟两个全要是不大妥当。” 谢怀宁无奈道:“胡说什么。” 第87章 “胡说?你是指自己和大夏太子没有私情,还是说没欠人家情债?”苗岚斜眼瞧他,“你都为了躲债装死,一路躲回了寨子里了,还在嘴硬。” 谢怀宁想了想,苗岚话糙理不糙,事实也的确是这样没什么可辩驳的:“无论如何,终归以后不会再与他们有什么交集了。” “小舅舅当初烧了谢府时,用年岁身形相仿的傀儡伪造了我的尸首。在大夏京中官员的认知里,太医院的谢吏目便已经因家中失火而亡故了,他们不信又有什么办法? 便是他们真将江南翻个底朝天又有什么用。”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苗岚却觉得事无绝对。 她看着面前谢怀宁冷漠寡情的双眼,不知怎么又想起之前在谢府里看到的那个神情悲切的漂亮男人。 心底摇了摇头,情之一字还是害人。 苗岚把这些事甩到脑后,又道:“不说这个,我这次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两个月前,大夏说南夷派人暗潜入宫,意图谋害皇嗣,姬钺又派了使者来进行谈判,半个月前,最后一次谈判崩盘,大夏和南夷彻底撕破脸皮,听说喜欢你的那个沈将军几日前已经领兵出了京,南下直往边境而去。或许很快就要打仗了。” 谢怀宁并不好战,但却也不为这样的战事所意外。 他叹了口气垂眸道:“南夷国力从来都与大夏相当,当初是国库耗尽,作为缓兵之计才只能暂且投降。可四年休养生息,兵马已足它怎么还肯屈居人下?况且姬钺想要登基,就更不可能允许他手中的南夷成为别人的附属。这一仗迟早会来。” 苗岚试探道:“那你还想回南夷吗?——我是说你毕竟从小生长在那儿,这也离开四五年了,就不想故地重游回去看看?” 谢怀宁惊讶地看她一眼:“你怎么会这么想?若我想留在那,‘姬爻’又怎么会死?我和南夷早就没有关系了。” 苗岚大约早就知道他的回答,皱着眉头,欲言又止。 她是个飒爽的性子,什么事情在她心中大多瞒不过半天,她这样扭捏的神态实属罕见。 谢怀宁等了片刻,见她还不愿意开口,看着她问道:“你是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苗岚犹豫了再犹豫,终于还是咬牙问出口道:“如果说,苗灵……我是说你娘亲她可能没有死,你想要去看她一眼吗?” 第五十章 谢怀宁不是没有想过, 苗灵那万分之一依旧在世的可能。 毕竟当时姬赫南告诉他的,是她被杀害后抛尸乱葬岗,尸骨无存。可既然没能见到尸骨, 又怎么能确定人真的死了呢? 只不过这个念头存了多年,却从未实现过, 这会儿真叫他听见了, 却又因为过于荒诞, 而叫人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谢怀宁看着苗岚, 猜到了她之前那些日子究竟是做什么去了:“她在南夷?” 苗岚点头, 她道:“当年在寨子的年轻一辈里,你娘亲是蛊术学的最好的,连苗乌也比不上她。为了研究蛊术,她曾以自己的身体为器皿, 养出了一对可解百毒的母子蛊……你身体里的活死人蛊算起来, 也是后来苗乌比照着阿姐的方法养出来的变种。” “阿姐养出的那对母子蛊据说是罕见的一体两命, 若子蛊死了, 母蛊将会陷入沉眠,母蛊死了,子蛊则活不过当天。 她在出事之前,曾将子蛊取出来,用容器封存在了寨子后山下的水潭中,准备待你再大些, 亲自为你种蛊。但是没成想, 意外来的这么快, 我们等回阿姐的死讯时, 你已经被姬赫南抢去了宫中。” 她起身走到了窗边, 从酒坛里抽了只花放在手下揉捻, 眼神却冷凝:“我们当时都还太小了些,只顾着伤心,未能立刻发现其中蹊跷。 一直等到多年后,苗乌炼蛊翻到阿姐曾经留下的手札小纪,想起母子蛊一事,又去水潭中找到了被封存起来的那只子蛊,才发现,那早就该死去的蛊虫竟还勉强活着,只是一动不动陷入了沉睡罢了。” 谢怀宁被袖子掩着的手微微攥紧了些,低声道:“你和小舅舅之前怎么从没告诉过我?” 苗岚叹了口气道:“因为我们没有一个人能保证,这母子蛊之间所谓的生死联系一定准确。我们自己无法确信的推断,又怎么能用它去给你增加不切实际的希望?” 谢怀宁停顿了一瞬,问道:“那现在……你们是找到了新的进展?” “记得我说的吗?那只子蛊一直都在沉睡。”苗岚侧身看向他:“你小舅舅这么多年一直都将它带在身边,可就在年前,他突然告诉我,子蛊丢了。” 谢怀宁忽地想起之前苗乌回答为什么惹怒了苗岚时,一脸闪闪躲躲的样子,终于将所有的事情前后串联了起来:“或许不是丢了。”他轻声低语道,“是子蛊苏醒了。” 苗岚赞许地看他一眼:“我一开始被怒气所蒙蔽,也是后来才想到这个可能。只是苗乌这没担当的东西闯了祸之后就跟脚底抹了油,跑的我找都找不见,一来二去反倒是耽误了事。” “四月我从你那回来后,转头便去了一趟南夷皇宫。当年阿姐的死讯是姬赫南叫人传出来的,想来想去还是得从他那里下手。 但是我在宫里守了半个月,却也没能找到什么机会,本来都想再从长计议了,最后一晚却见到皇后去找了姬赫南。” 第88章 “两人遣散了伺候的宫人谈了会话,只是没几句,便就吵了起来。他们说的不是通用语而是南夷话,我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只有一句倒是记得清楚。” 苗岚走到谢怀宁身边,回忆着皇后的语气说道:“那个女人本来就爱的不是你,你当初杀都杀了,最后关头却还心慈手软,如今人醒了跑了,你在这里后悔做戏给谁看呢?” * 已是深夜,东宫的议事厅里依旧灯火通明。 将手中关于极力劝阻开战的折子扔到一旁,晏凤珣捏了捏鼻梁骨,问道:“平阳侯今日又做了什么?” 梁相因献药有功,月余前已被景仁帝正式授了爵,如今在整个京中竟一时风头无两。 汪寅回道:“明面上倒是没做什么,下了朝便回了平阳侯府。只是听说夜里的时候,却有马车从后门进去了,看着像是高、赵二位将军。” 晏凤珣闻言眯了下眼,冷声道:“两位将军白日还抱恙在身,不能下地,晚上到了平阳侯府里竟就好了?看样子平阳侯手中的不是灵药,恐怕应该算是仙丹才对。” 汪寅给晏凤珣奉了茶道:“高将军从年前就与平阳侯府来往亲密,赵将军也是个墙头草似的人物,他们倒戈不算意外。” 晏凤珣抿了口茶,并未过多评价,又问道:“九殿下呢?” 汪寅这下迟疑了会:“九殿下他……” 晏凤珣听到这便明白了:“又去谢府了?” 汪寅点了点头:“用过晚膳便去了,应是还没回来。” 晏凤珣垂下眼皮沉默下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汪寅小心地看着晏凤珣,心中对他的态度也是拿捏不准。 若说太子殿下对谢怀宁并未有意,他是千千万万个不信。太子和九皇子是何等的兄弟情深,九皇子心悦谢怀宁在他们面前已不是秘密,若不是真心喜爱情难自禁,太子怎么可能会和谢怀宁有所牵扯? 可数月前一场大火,将整个谢府付之一炬,谢怀宁也在这场意外中亡故。面对心爱之人的死讯,就连九皇子都茶饭不思颓靡到今日,偏偏自家主子只在一开始略有些情绪起伏,甚至都没过两天,整个人便再无任何波澜,伤心悲痛更是无从谈起,就像是死了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这样的反差,让汪寅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在他面前提起那场意外。 “这谢吏目实在是走得太年轻、太突然了些,九殿下伤心也是难免。毕竟九殿下是第一次吃这情字的苦头,太子还是多给他些时日调整吧。” 晏凤珣抬了眼皮看他,淡声道:“汪公公是在暗喻我冷血寡情,不懂小九的苦?” 汪寅心中一惊,忙赔笑道:“太子这话说的,奴才哪敢啊。太子心怀天下,自然是仁厚博爱。世人皆是您的子民,您平等地眷顾着众人,将情放到一人身上才是奇怪。” 晏凤珣看着他脸上挤出来的笑,冷嗤了声,摆了摆手道:“下去吧,让我自己休息会。” 汪寅还是心惊肉跳,却也只能低声应了个“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窗户未合紧,夜风从缝隙中吹进来,将桌上的烛火吹得明明灭灭,晏凤珣在空旷的屋子里静坐着,良久,伸手将笔筒里那幅画抽了出来。 冷漠的神女在那摇曳的烛火下竟也显得悲悯而动人,恍惚像是印证了“神爱世人”这几个字一般,叫人心向神往。 晏凤珣的指尖拂过他的眉眼,几不可闻地说道,“冷血寡情?能想出这一招来回绝所有人的心意,谢怀宁,这天下可再没有谁能比你更能配的上这四个字了。” 第五十一章 谢怀宁从南夷离开的时候, 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还会再回来。 抵达南夷边境的时候已经快到十一月,即将立冬,天气竟也依旧暖和, 来来往往的行人穿着轻薄的纱衣,和北边这会早就已经下过初雪的大夏简直天差地别。 因着边境已经多次短兵相接, 南夷对外人入境审查得格外严格, 谢怀宁换了一身南夷的服装, 和苗岚两人辗转半月, 才抵达南夷的皇都。 谢怀宁在城里找了家酒楼落脚休整, 同行的苗岚却闲不住,刚刚用过午膳,转头便溜了出去,一直等到天色擦黑才回来。 她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古怪:“你猜我下午看见了谁?” 谢怀宁视线在她身上打了个转:“谁?” 苗岚走到桌边坐了, 倒了杯水喝了口:“桑然。你的那个小奴隶。” 自那天猎场一别, 谢怀宁已有半年多再未得到过桑然的消息, 这会儿听见, 也微微愣了一下:“他怎么了?” “怎么了?当然是好得很。”苗岚瞥了他一眼,道,“不但没缺胳膊少腿,听说还升了官,现在从姬格的亲兵营里出来了,转到宫中做了御前侍卫, 日子风光着呢。” 谢怀宁回忆起当初桑然重伤离开的身影, 觉得他此刻的所谓的风光不会像苗岚说的那样简单。 他思索了会儿忽而问道:“他的住处离这里远吗?” “应是不远, 我也只是远远见了面, 没去仔细打听。”苗岚道:“怎么, 你要去找他?” 谢怀宁看着苗岚警惕的神情, 无奈道:“只是想去了解些事情,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苗岚拧眉:“那种背主求荣的东西,我是不想叫你再被他蒙骗。” 第89章 “我从未受过他的蒙骗。” 谢怀宁道:“当年的事我未曾事前与他透露过风声,我亦有错。他是奴隶出生,与你我都不同,若他不拼命向上走,恐怕一辈子都不得翻身。 只是遗憾与他多年主仆情分惨淡收场,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觉得他做错了。实话说来若我换做他,当时情景,我也不敢说自己一定会比他做的更好。” 苗岚冷哼一声,并不认同他的话,但是却也没继续反驳。谢怀宁知道她的性子,能叫她讨厌的人,便是在她面前磕头认错也不会叫她改观半分。 笑着叹了口气,道:“你晚上就在这里休息,我去去便回。” 苗岚本来说自己也要去,但是见谢怀宁的神情,知道他说出这话是有自己的主意,索性也没再反对,点点头应了下来。 桑然的住处的确不难打听,毕竟是本朝罕见的奴隶出生的新贵族,只是随便朝小二问了两句,那边便兴致勃勃地将他的事迹倒豆子一般地与他说了起来。 按照小二的指点,谢怀宁行了约莫半柱香工夫,便隐约看见了一间独门独户的四合院。 作为正五品的御前侍卫,他的住处只能算的上中规中矩,屋子里的布局也单调,看起来方方正正,倒像是个牢笼。 桑然今夜不用当值,回了府,便将自己缩在院子里练起了刀。 他的刀法没有什么花哨的动作,却招招是从战场打磨出的锋锐狠厉,空气被刀刃破开的声音在耳旁呼啸,带出若有似无的血腥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围墙上突然传来一道声音,淡淡的,像是赞赏:“你的刀法比当年精进了许多。” 桑然瞳孔猛地一缩,收了刀,赶紧转身朝后望,逆着月色,墙上坐着的那人眉眼看不太清晰,只能模糊地看见一个挺拔的轮廓。他身上藏蓝色的衣衫随着风微微鼓动,竟然他瞬间就记起了从前。 他动作迟疑却又难掩激动地往前走了几步,直到能看清对方的面容,这才又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怯意,轻轻抬手做了几个手势:【都是主子教的好。】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没有谢怀宁为什么会出现在南夷的疑问,也不去思考他为什么会来找他。 他的本身于他而言就是神迹,他像是信徒陷入一种不真实的幻境中,只有心跳声在拼命鼓噪。 奴隶在宫中是没有资格习武的,他们只是最低等的人型物件,做的都是最低等的杂事。但是他实在不想在谢怀宁身边做一个随时都能被替代的废物,忍耐了许久之后,还是腆着脸去求了个恩典。 他知道自己身份卑贱,也不敢奢求太多,原本只是想要个能在旁观摩皇子们习武的机会,没想到他那心善的主子知道他的想法后,竟会直接选择亲自指点他。 和谢怀宁在一起,哪怕是作为做叫人看不上的奴隶身,却也是他烂泥一般的生命里最快乐的时光。 只是他没想到这样的时光会这么短,仿佛只是得了神的怜悯做了场美梦,梦醒了之后,所有的一切又化为了泡影。 谢怀宁从墙上一跃而下,随手捡了根枯枝,在手中掂了掂,看着他道:“要过几招吗?” 桑然看着他一如从前与他相处时的姿态神情,心口悸动。他张了张嘴,但还没发出声音,却见对面眼神陡然凌厉起来,那一节不过三尺长的枯枝在谢怀宁手中,仿佛变成了吹毛立断的凶器,以不可抵挡的气势朝着他的面中劈刺了过来。 桑然心中一惊,连忙抬手以刀背格挡,脚下后撤了半步,勉强化解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击。 “专心些,若我手上是一把真剑,你方才已经是具尸体了。”谢怀宁挽了个剑花,看着他提醒道。 桑然脸上闪过一丝羞愧,随即眼神却定了下来,单手比划了一句【得罪了】,手下不再留情面,握紧了手中的刀柄,以一种刁钻的角度朝着谢怀宁攻了过来。 两人来回对了约有几十招,桑然虽全力以赴,却已渐露颓势。 又勉强接了两招,最终还是以谢怀宁寻到了对方的破绽,倏然发力击中桑然手腕,将他的刀踢出彼此打斗范围,而后又以枯枝尖端抵住他的咽喉,自此,一场还未开始便就已经分出胜负的比试才终于落幕。 桑然静静地看着谢怀宁,神色眷恋而又释然,无声地做出口型【我输了】。 谢怀宁也看着他,许久,将手中的枯枝收起扔到一旁。 他凝视着他笑了一下道,声音淡然:“桑然,我还能再相信你一次吗?” * 谢怀宁回到酒楼的时候已近午夜,苗岚听见隔壁动静,敲了门探头去看:“怎么回来的这么晚,你去小奴隶那问到什么了?” 谢怀宁回过头看她:“你怎么还没睡?” 苗岚走进去,毫不客气地道:“你不回来,我怎么能安心睡?谁知道那个桑然现在是和谁一伙的?万一他去和姬钺告密,把你卖了怎么办?” 谢怀宁道:“那你可以安心,姬钺现在的全部精力恐怕都放在了皇帝身上,暂时管不得我了。” 苗岚好奇道:“怎么说?” “姬钺以为姬赫南真的已经被他拿捏,却不想千年的狐狸岂是那么容易被他掌控的?之前不过是陪着他玩玩,只是我那好大哥却看不清形势。” 谢怀宁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微微笑了笑:“这些日子他正在逼着姬赫南册立太子,行囊都已收拾好了,只等挑了吉日就携家带口入主东宫了。” 第90章 第五十二章 姬赫南感觉自己最近有些累。 或许的确是老了, 看着自己那个蠢儿子在面前如同一只猴子般上蹿下跳,他竟失去了磋磨、历练他的心思,只觉得一种厌恶的疲惫油然而生。 或许是他对姬钺太过于放纵了, 竟然叫他渐渐忘了自己的斤两。难道他真的以为,没了姬爻, 这太子之位就板上钉钉要给他了么? 姬爻。 姬赫南叹了口气。 同样是皇子, 姬爻就从来不会这样。 他永远是他所有的孩子里面最优秀, 最省心的那个。只是可惜…… 福公公被他派了出去此时还未回来, 手旁的茶盏里面茶水已经凉了, 浑浊的颜色叫人看着心中更是不虞。 他开口喊了一声,片刻,门外脚步声响起,一道沉默的身影走了进来。姬赫南没想到这会儿是桑然当值, 微微挑了下眉, 却也没多说什么, 只道:“替我换壶茶来。” 桑然点点头, 将冷茶拿了下去,不多时又拎了新的茶壶进来,倒了杯茶恭敬地给姬赫南递了过去。 姬赫南问道:“什么时辰了?” 桑然恭敬地行了个礼,手语比划道:【快到戌时了。】 姬赫南点点头,坐到了桌子旁。桑然煮的茶无论是温度口感自然不如福公公,姬赫南抿了一口, 不甚满意, 双手捧着杯子, 将视线落到了他身上。 不得不说, 虽然是奴隶出身, 但是到底是被姬爻教导出来的人, 整个人看上去并不自卑畏缩,看上去不卑不亢谨慎有度,比起有些官家子仪态还要更顺眼些。 他看着桑然,许久忽而问道:“你是服侍过爻儿的亲卫,又曾经是奴隶,本来应该叫你下去给爻儿殉葬的,你知道我为什么还是留下了你,甚至从姬格手中将你保下来了吗?” 桑然身子微微一颤,低着头:【皇上仁慈,是看在六皇子的面子上……】 “仁慈?”姬赫南玩味地笑了声,他明显想要说什么,却没继续说下去,转了话题道,“除了你,其他当值的侍卫呢?” 桑然自然也顺杆子下,说:【赵侍卫夜里腹泻不适,刚刚去耳房更衣休息了片刻。】 姬赫南皱了下眉,显然有些不满,但却也未多说什么,摆了下手道:“行了,下去吧,我要自己待会儿,无论是谁过来,统统拦住不许进来。” 桑然闻言,明白是白日里的皇后和姬钺叫他烦不胜烦,点点头便行礼告退。 他将门从外面轻轻合上,隔着门纸,看着透过烛火映照出来的那抹影子,低头瞥了眼手中一只空了的匣子,随即又将东西一转,放入怀中妥帖地收了起来。 姬赫南在桑然走后又看了会儿闲书,夜风习习,明明还未到他平时休息的点,但手中的字却开始飘忽,不多时,阵阵袭来的困意越发密集,他揉了揉额心,觉得实在熬不住,脱了外衫便也就上床歇息了。 摇曳的烛火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灭了,整个屋子忽而陷入了一片黑暗,姬赫南睡在这片暗色之中,竟然做了场梦。 梦里他骑着马,身上穿着还是皇子制式的骑马装,不知怎么被困在了一片山谷地。 他一路骑行了许久,从白天到傍晚,他穿过丛林又绕过一个水潭,忽而见到了一个穿着奇怪的异族姑娘。 姑娘似乎没想到会有人闯入,微微抬头看他,一双深灰色的眼眸清澈多情,装着盈盈的柔波,像是能勾人魂魄。 姬赫南被这样的容貌所震慑,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要呼唤对方,只是熟悉的名字到了嘴边却始终喊不出声,对面的姑娘似乎是发现了他的焦灼,莞尔一笑,主动走了过来。 她像是山野的精灵,与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笑起来清冽而又甜蜜:“公子从何处来,往何处去?行色匆匆为的什么事?” 姬赫南跟被魇住了,什么城府都忘了,只想将所有的优越之处如孔雀开屏一样摆在她的面前,他说:“我是南夷太子,此番是要回皇都继承皇位的。” 姑娘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伸手往某个方向一指:“去皇都的路在那边,你来这里做什么?” 先前叫他兜兜转转许久的路霎时便开阔了,一道宽阔的路被分开,笔直通向前方。 但姬赫南对着那条去路却犹豫了起来,他转头看着她的面孔,心中忽而生出一种冲动,伸手拉住她道:“我要带你回去。” “带我回去做什么?” “做我的妃子。” 姑娘闻言笑开了,她在原地转了个圈,裙角随风舞动,神色俏皮地从他手中挣开了:“可我不愿意做你的妃子,我还怀着别人的孩子呢,你一个皇帝,不怕被天下人耻笑?” 姬赫南一惊,下意识地朝她的腹部看去。 姑娘的腰肢纤细,小腹却略略有些突起,纱裙被风吹得贴在身上,能看见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那明显是已经怀了四个月的样子。 他的心中不可抑制地升腾起一种嫉妒与痛苦,天人交战片刻,再开口却道貌岸然地说道:“没关系,从今天起,他就是我的孩子,我为天子,谁敢耻笑我?” “是吗?”对面的姑娘静静地看着她,许久,娇媚灵动的神色全部退下去,眼神幽幽的,像是淬了毒:“那我的孩子呢?” 乌云蔽日,空气中渐渐充斥起浓厚的黑雾,她银蓝色的裙子也不知被什么液体染成了一种黑褐色,姑娘抬手撕开腹部的衣服,里面却是血糊糊的一个空洞,声音尖利:“姬赫南,你该死,你竟然敢骗我。我的孩子呢?!” 第91章 姬赫南被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惊醒时,整个屋子竟没有一丝光亮。他感觉胸口的位置似乎有一丝奇怪的痛感,米粒大小的突起在皮肉里面鼓动了下,但仅一瞬便又消失了。 他赤着脚下地,想要呼喊叫人进来点灯。但没走两步,黑暗中,他眯着眼却看见有个人影正背对着他坐在桌子前,听见他的动静,稍稍回过了头来。 透过些微的月色,姬赫南勉强分辨出了一双熟悉的灰色眼睛,那与梦中人足有七分相似的眼叫他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竟是屏着呼吸哑声喊了一句:“……灵儿?” “灵儿?今上是在叫我的娘亲?”谢怀宁伸手拿了个火折子将手中托着的那一盏小油灯点亮,昏黄的光线瞬间如水般流淌在了方寸大的空间里,并不如何明亮,却也足以只隔着几尺距离的两人看清彼此的脸。 “我原先总以为今上是个薄情人。我娘亲惨死,这么多年我在您身边,从来也未见您为她伤心过半分。 神女庙里,皇家供奉着的长明灯多如繁星,却不见您为她挂个牌子点上一盏。” “但现在看来,却恰恰相反,今上竟是痴情得有些叫人吃惊了。” 谢怀宁看着姬赫南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的瞳孔,轻轻笑了声:“刚刚您是梦见我娘了?” 第五十三章 姬赫南混沌的思绪随着亮起的烛火而渐渐恢复清明, 他看着面前的谢怀宁,低声说道:“爻儿?” 比起记忆中那个色若春晓、貌若好女的少年皇子,面前笑意清浅的青年明显长开了许多。原本因为年岁小而显得柔润的线条利落起来, 眉眼愈发清朗惊艳,却也疏离陌生了许多, 让他乍一看竟有些不敢相认。 而且褪去了稚气后, 除了那双眼, 他现在和苗灵的长相却有些不像了, 仔细瞧着, 反而在某些细节处浮现出了另一人的影子。 一个叫他怀念却又厌恶的故人。 他看着谢怀宁,心中五味陈杂,一时竟不知是先该震惊还是应该防备。 脸上的肌肉轻轻抽动,他也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许久之后, 才微微上前了半步, 抬着手似乎想要朝他伸去, 却最终又只是停在了半途:“你还活着?” 谢怀宁视线在他犹豫不决抬起的手上扫过,转身将烛台放下了,垂着眼轻松地笑了声:“原本是死了,只是我在皇陵躺着觉得太寂寞,便又从里面爬了出来。怎么,父皇见着我不高兴吗?” 姬赫南的心情有些复杂。 若说对于谢怀宁, 他不喜爱自然是不可能的。他毕竟是苗灵唯一的孩子, 又从幼时便被养在自己膝下, 叫了他十多年的父皇。 况且他是如此惊才绝艳, 无论琴棋书画还是武学造诣, 优秀得举世瞩目, 仿若神女头冠上最一颗耀眼的明珠,令他宽慰欢喜。 但正是如此,他偶尔一闪而过极似那个男人的神态,就更加叫他如鲠在喉。 姬赫南将谢怀宁带回宫里,给与他皇子的名号和最高的宠爱时,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忍耐。但是错就错在他误算了苗灵的这个儿子到底有多聪明,假意就算掺杂了真情,在日积月累的细微之处中也会叫人看出端倪。 幼年尚且没关系,但随着谢怀宁一天天成长,在南夷所有人心中的威望越来越高,他对于他的防备便也开始与日俱增。 当初他也不是不知道皇后和姬钺究竟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他虽没有料到他们竟真的敢动手杀人,但要不是他的放任,事情不会失控到无法挽回,姬爻也未必会死。 在他知道姬爻死讯的时候,第一时间涌上的作为一个父亲的心碎和悲痛都不是假的,可与此同时,心底深处更加隐秘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越发鲜明。 他选择适时隐退下去,将姬钺送出来暂时处理朝事,为的就是给自己一个梳理心情的时间。 很难说,他能从姬格手里将桑然保下来,是不是为了让自己找到一个可以排解这样阴暗不堪情绪的渠道——毕竟能够背主求荣,为了摆脱奴隶身份能够转投姬格麾下,他的好儿子亲自培养出来的亲信可比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样一个贱民都能如此自在地活下去,他又有什么不可以? 他是一国之主,他做什么自然都是被神允许的。 更何况,姬爻又不是被他亲手所杀,那一切只是个意外。 姬赫南日复一日地想着,几乎都要将自己说服,但是偏偏这会儿,他那个早就已经腐烂风化成白骨的儿子居然又活了过来。 他自问前半生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但这会儿面对谢怀宁,竟难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姬赫南面色古怪,像是想要靠近,却又像是恨不得离得远些。原地转圈踱了几步:“我……我自然高兴,可爻儿你若是没死,那当初的尸体……是假的?” 谢怀宁静静地直视着姬赫南,唇角略弯:“父皇明明知道,大哥厌恶我已经到了骨子里,若是假的尸体他又怎么会发现不了? 当日他是看着我咽了气,亲自在棺材上钉了钉,又派了亲信见着我的棺被送入了皇陵,这才安了心……这些事,我相信父皇您心里也如明镜一般,不是吗?” “父皇的‘爻儿’在五年前,是真的死了一回。” 谢怀宁的声音不高,语气平静也不像是控诉,反倒是只是闲聊,与他温声细语话着家常。 第92章 姬赫南却因为心虚而心跳稍稍加快。 他从来都读不懂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心里到底想着什么,如果当初他早就知道是姬钺在背后筹谋害的他,那为什么当初他还会顺着姬钺选择假死? 假死之后,这么多年他又去了哪? 姬赫南心中浮现过无数的念头,只是却又被自己强行按捺下去,竭力不让自己表现出异色。 皇宫中守备森严,若不是有内应,他绝不可能闯入的如此轻易。 姬赫南突然想起外面当值的那个哑巴奴隶,还有自己睡前喝得那杯茶,眸子里闪过一丝异色。 ——好一个桑然! 他闭了下眼快速整理好思绪,再看着谢怀宁,不相信有人竟然会放弃锦衣华服的贵族生活去当平头百姓,笑着试探道:“可你还活着! 爻儿,五年了,父皇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既然你回来了,明日我便将你的身份还给你,你还是南夷的六皇子。” 谢怀宁看着姬赫南的神情,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他这么想着,便真的笑出了声:“父皇,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怎么,大哥给你添的麻烦已经让你不想容忍,便又想找把趁手的刀,去好好修剪他越界的枝叶了吗?” 谢怀宁从前虽然玲珑心窍,知道表面上最受宠爱的自己不过是姬赫南立在人前的靶子,是用来打磨自己手下那些儿子的试刀石,但谢怀宁至少从未明面上公然与皇帝顶撞过。 姬赫南这是第一次见到谢怀宁这样锋芒毕露得毫无顾忌的模样,下意识地皱了下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怀宁反问道:“父皇何必生气,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姬赫南:“姬爻——” “现在我叫谢怀宁。”谢怀宁道,“娘亲从来都是叫我谢怀宁,我喜欢这个名字。” 姬赫南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你是我儿,若你娘亲活着,她自然也会喜欢我给你取的名字。” “是吗?不如让我们当面问问她。” 谢怀宁拨弄了一下油灯的灯芯,透过灯火看着他,“所以父皇,这么多年了,你还不打算告诉我真相么?” 他将一只被红线缠了约有指节长,明显有过修补痕迹的镯子从红色的绸布从袖中拿出来,握在手中看了眼。 并不是什么名贵的镯子,但可以感觉是常年被人细心呵护收纳着,所有的断裂处都被修补的很好,玉色在昏黄的光线下泛出柔润的光泽。 姬赫南看着那镯子,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腰侧。只是那本该藏了东西的地方果然空空如也,看样子东西是在自己刚刚沉睡的时候,被谢怀宁私自拿了去。 姬赫南有些恼羞成怒,呵斥道:“放肆!” 谢怀宁却并不惧怕他此刻的疾言厉色,他深深地凝视着他,眼神冷然如刀刃:“父皇,我对南夷的一切都没有兴趣,姬爻既然已经死了,就让他彻底长眠于皇陵。这次我会回来,只想问你一句……你将我娘到底藏到何处去了?” 第五十四章 已过子时, 夜色越发深沉,桑然听着屋内已经片刻未再有动静,轻轻推了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 姬赫南正一动不动地伏在桌上,露出的小半张侧脸在暖色调的灯光下依旧显得苍白。 桑然只是扫了对方一眼, 很快就将视线移到了谢怀宁身上, 提醒他道:【还有半盏茶时间换班的侍卫就要来了】。 谢怀宁没作声, 只是从怀中拿了一只白瓷瓶, 拔掉上面的软木塞, 一股奇怪的香气从瓶子里飘散出来。 他将瓶口放在姬赫南鼻子下方,不多会儿,竟有一只绿豆大小的灰虫子从他的鼻孔中爬出来,随即落进那瓶中, 被谢怀宁又收了起来。 “今日之事多谢你。”谢怀宁看着他, 宽慰道, “你也放心, 今夜种种就当大梦一场,明日皇帝醒来便就什么都忘了,不会拖累你。” 桑然眼神微动,抬起的手也细微地轻颤了下:【我并不在乎这个,主子,我只是……】 谢怀宁道:“你已经不是奴隶了, 桑然。我也不是什么六皇子, 我在大夏时就已经告诉过你, 你已经不用叫我主子了。” 桑然手僵在半空中, 又缓缓垂落。 当年他隐秘的心思里最期盼的, 就是有朝一日不用再叫谢怀宁“主子”, 而是能用“人”的身份平等地站在他的面前,与他说上几句话。 可没想到,经年之后,这个愿望真的被实现后,却是如此叫人绝望和痛苦。 谢怀宁不是没看见桑然眼中的黯然,他们两个曾经在这吃人的皇宫之中情如手足、无话不说,但是终究不是同路人,即便短暂同行交汇过,最后也还是渐行渐远了。 倒也不单单只是桑然,幼年他在不屈山上听国师讲经,课上罢了,国师曾为他算过一卦,说他是罕见的至尊至贵的命格,却偏偏父母子女亲友缘淡薄,一生恐怕难觅相伴之人。 谢怀宁起初听时因为年岁太小尚且懵懂,对于这些话还并不明白什么意思,但现在渐渐大了后,他倒觉得那卦象的确是有几分道理。 他好像天生与别人就结不出什么深厚的缘分,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对他来说都显得缥缈的不可捉摸。 不过谢怀宁对于此,心中虽然有些淡淡的感慨,好在他素来奉行顺其自然,倒也并不十分介意。 第93章 若说之前他对于桑然或多或少还有些深藏于胸的心结,经过这次也是彻底释怀了。 谢怀宁挥手与桑然作别:“伴君如伴虎,我知你素来机敏,但是终究心不够冷硬,只怕以后会吃苦头。我已经不再怪你,你也不需要再对我心怀歉意。我走了。” 桑然看着谢怀宁飘然如风的背影,惶然地上前追了两步,他发出一声极轻的类似于“啊”的声音,却又很快闭口不言。 他要说什么呢? 他只是个痴心妄想的哑巴罢了,从前的一丝妄念已经叫他受尽了教训,现在谢怀宁还能这样,心平气和地对他说一句“我不怪你”,已经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了,他还在奢求什么呢? 他垂着眼,看着脚下如墨一般暗沉扭曲的影子,自嘲地笑了声,终究只是折了回去,走到了自己本该守着的门外,静静地等待长夜过去。 * 谢怀宁刚一出宫,就见苗岚穿了一身夜行衣正在隐秘之处等着接应他,两人互换了个眼神,重新回到酒楼里,苗岚一把扯掉面上的黑纱问道:“情况怎么样,问出来了?” 谢怀宁点头道:“使了些手段,应该没错……姬赫南说他将我娘藏在了不屈山。” 苗岚眼神一动,觉得这个答案既荒谬却又意外的合理:“他真是个疯子,居然将阿姐放在那种地方!” 谢怀宁道:“就如你之前听到的那样,姬赫南年轻时治下手段残暴,他的仇人为了报复,找上了我娘。 只不过她虽受了重伤又中了毒,或许是因为她身体里那只母蛊护着心脉,竟叫她最后还留了一丝生气,没有立刻殒命。” 苗岚不得其解:“然后姬赫南就把我阿姐藏起来了?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阿姐是他孩子的娘亲,他连你都带回去了,直接将阿姐带入宫中救治便是。藏起来是干什么,还怕她跑了?” 谢怀宁说:“如果我不是他的孩子呢?” 苗岚一愣,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说你不是姬赫南的儿子?” 谢怀宁虽然刚刚问出来时,也觉得有些许惊讶,但是仔细一想,若他不是他的孩子,从小到大,所有一切他经历的反常,此时反而变得更容易叫人琢磨过来。 苗岚几步走来,伸手捧着谢怀宁的脸,左右查看,半晌点头道:“我说呢,这么标致的一张脸,也没看出哪里像那个狗皇帝,原来竟是这样?” 苗灵比她年长好几岁,她外出游历的时候她还不到苗灵腰高,对于阿姐过往的情史自然也不清楚,只知道她在游历的过程中,的确失联过好长一段时间,等再回来,怀里已经抱着个白白嫩嫩的胖小子,笑眯眯地对她说恭喜她升级做小姨了。 这么说来,虽然姬赫南当初是主动认领走了谢怀宁,但苗灵可从未亲口承认过姬赫南是谢怀宁的父亲。 苗岚若有所思道:“我原先问阿姐,你为什么姓‘谢’,阿姐说以为你是上天的恩赐,她想感谢神明,所以才自己决定了让你姓‘谢’……所以他其实是在骗我?” 谢怀宁停顿了下,他为自己娘亲的随性叹了口气,却又忍不住笑着包容:“不,这个或许是真的。”他道,“姬赫南说,三个月前娘亲突然清醒过一次,打伤了许多人偷偷跑了,他动用了暗卫找了半个月才重新找回来。 现在人就藏在不屈山神像下的密道里,今夜暂且休息,明天一早再启程去吧。” 苗岚也明白十几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点点头应了一声。起身正准备离开,突然想起什么,对着谢怀宁道:“对了,之前你不在,我在这里等的时候收到了你小舅舅传来的一封信。” 谢怀宁抬了眼看她:“什么信?” 苗岚说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你也知道他的风格,只是说了些大夏的事情,顺便提了句,九皇子派去江南的那些人前些日子已经撤离了,看样子他是已经接受你的死讯了。” 谢怀宁点头道:“这样就好。” 苗岚:“你倒是挺豁达。”说着,稍稍停顿了下,语气古怪地道,“不过这样也好,男子多是负心薄幸之人,执着反而每个好下场。” 谢怀宁无奈地道:“阿岚,我也是男子。” 苗岚瞥他一眼:“怎么,难道你以为你很好吗?看你从南夷到大夏,骗了多少芳心。更不要说你的小舅舅,为虎作伥竟然开青楼,个挨千刀的坏东西!” 谢怀宁知道这会儿不能反驳,只能乖乖低头挨骂,但是那边却只是说了一句便不说了,抬眼窥其神色,却见那张娇俏的脸上带着迟疑,又明显还有话未讲完。 这种场面不久前才刚刚经历过一遭,谢怀宁知道以苗岚的性格闷在心里肯定憋不住,也不催她,果然,他在原地只站了不多会儿,就听那边带着些试探地看着他开口道:“所以,你是真的不喜欢大夏的那些男人?一个都不喜欢?” 谢怀宁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若我与谁有意,那现在我就不会在这里了。” “也是。”苗岚见他神情坦荡,不像是在说谎,松了一口气,背过身踱步道,“那我就直说了,你小舅舅信里最后还写,景仁帝也不知道是被谁说动,似乎这次是铁了心要给几个未婚配的儿子选妃了,太子便是首当其冲。 听说阵仗弄得颇大,现在整个大夏,只要是有官职在身的臣子家的姑娘,都能参加选秀,京中好多贵女闻讯而动,看样子都在虎视眈眈要做太子妃呢。” 第94章 苗岚说到这儿,又看看谢怀宁,像是为自家的孩子鸣不平:“我家怀宁这样出色,便是钟情男子,也没有说要与别人分享的。还好你走的早,免得看了生气。” 谢怀宁听着她的话,微微失神了一瞬,随即却失笑道:“我有什么可生气的,我与几位皇子早就没有关系了,与其想这个,还是赶紧回去好好歇息会儿吧,天一亮我们便要出发了。” 苗岚被岔开了话题,想想也觉得如此,伸了个懒腰,一面往外走一面道:“也是,不提那些晦气事,那我便睡了,其他事明日早上再说。” 谢怀宁“嗯”了声,目送着她出屋,待得关门声响起,脚步声远去,他才走到了桌子旁。 垂眸看着桌前油灯上跳动着的一豆火苗,正伸手准备熄灯,脑子里却不知怎么又快速闪回了一遍苗岚的话。 太子妃么。 他摇头笑了下,将灯光碾灭,转身合衣躺上了床。 第五十五章 不屈山离南夷皇都约有一日的脚程, 谢怀宁和苗岚动作快,傍晚便到了山下。 山路崎岖,又多瘴气, 好在两人内力深厚,谢怀宁又曾经在这呆过许多日子, 地形熟悉, 终于还是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登到了山顶。 山顶除了座恢弘的神女庙外, 就没什么其他的建筑了, 谢怀宁带着苗岚熟门熟路地潜入庙里, 找到了那座被皇族供奉几百年的神女像。 纵然经历了这么久的岁月,那神像依旧光洁如新宝相庄严,低垂的眉眼淡淡地看着来人,带着神佑世人的悲悯与淡然。 谢怀宁和苗岚在神女像周围搜寻了一圈, 却并没有找到什么机关暗道, 正想着要不要再扩大范围找一找, 却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两人对视一眼藏到梁上, 只见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小童子提着个餐盒推门走了进来,从里面将门锁上,把餐盒放到供奉台,手脚利落地爬上那神像,伸手摸了摸她的左眼。 只听细微“咔哒”一声,原本严丝合缝的神女微微向右挪动了些许, 露出个可供一人通行的洞口来。 小童子又利落地从神女像上跳下来, 领着食盒走了进去, 过了大约半盏茶工夫才重新走出来, 摸了摸神像右眼, 将她复原后, 开门走了出去。 谢怀宁来过这里这么久,可从来也不知道着神女像下竟还藏着这样一条密道。 他用同样的方法移开神像,看着不知往何处延伸的密道,对苗岚说道:“你在这里等我。” 苗岚自然也想跟进去,但是也知道这会儿不是冲动的时候,从怀里拿出个海棠花的银簪子道:“这是阿母留给阿姐的东西,若是她不信你,就将此物拿给她看。” 谢怀宁点头,将簪子收起来,又就手拿了盏油灯,抬步走了进去。 那暗道虽然不算深,距离却不断,走了好一会,却见前面突然宽阔了起来,有一扇门掩着,隐隐的亮光从空隙处透出来,竟是犹如白昼。 谢怀宁伸手在门上敲了两下。 衣服摩挲的声音和平缓的脚步声响了起来,那声音隔着门,轻的几近于无,但在这样极致的静谧空间里,响在谢怀宁耳旁,与他的心跳声相合,便如同擂鼓,吵得有些叫人不安了。 他罕见地感觉到了紧张。 须臾,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张娇艳的脸探出来,上面一双深灰色的眼瞳带着丝好奇和探究地盯着他,随即笑了:“怎么,来给我送东西的又换人了?这次换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小公子,姬赫南知道了不会生气么?” 谢怀宁没有说话,他的眼神投在对面穿着浅蓝色裙装的女人身上。或许是多年的沉睡冻结了她的时间,岁月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多少痕迹,满屋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产生的光亮照在她的脸上,虽然脸色看起来过于苍白了些,但看起来至多也就二十出头。 与他极为相似的灰色眼睛在她的身上化成了更加妖媚的顾盼神飞,带着一种苗女特有的嚣张灵动,将谢怀宁多年关于母亲的幻想终于凝结成了一个具象,野蛮却又生机勃勃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苗灵知道自己生的貌美,但是却也不至于叫人这样直勾勾地盯着,眼神移动移不开。 若是别的男人这样放肆地看她,她就算现在身陷囫囵,高低也得给对方一点教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对面这个陌生男人看着,她却丁点都不觉得冒犯。 难道是因为对方也生得好看? 苗灵视线在谢怀宁的眉眼上寻索,只是越看,就越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浮现出来,她迟疑了下,正要开口,但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对面那个男人望着她道:“阿娘,我是怀宁。谢怀宁。” 苗灵:“什么?” 谢怀宁从怀里将银簪拿给她,看着她又惊又疑地接过簪子反复确认后又看向自己,与她对视良久,轻声叹道:“当年你让我躲在山洞不要出来,你说会回来接我……我等了你很久。” 苗灵像是被一只手扼住了咽喉,她凝望着谢怀宁,因为屏息缺氧,胸口泛起细密煎熬酸楚,但与此同时却又有另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从四肢漫了上来,叫她感觉百味陈杂。 她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摸他的头,但手伸到一半却又犹豫瑟缩:“……阿宁?” 谢怀宁却将她的手握住,微微屈膝后,低头乖顺在她的手心里蹭了蹭,笑着喊她:“阿娘,我很想你。” 第95章 那一瞬间,时间的阻隔被打破,苗灵像是终于从面前这个已经远远比她还高出许多的年轻男人身上找到了自己那糯米糕似的、稚嫩得甚至还不明白什么叫做死亡,便已经要被迫与母亲进行死别的孩子影子,她抱住他,嘴唇微颤,眼泪夺眶而出:“对不起……对不起……阿娘对不起你……” 谢怀宁轻轻地拍着苗灵的背,他能感到肩头的温热潮湿,和与那颤抖的声音同步的悔恨情绪,穿过十几年的时光,传递给了他。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谢怀宁道,“我比谁都更感激,你还能活着。” 他拍了拍她的背道:“阿岚还在上面等我,叙旧的话等之后再说吧,娘,我们该走了。” 苗灵点点头,从他怀中退出来,刚走一步,听到脚上“哗啦”一声,皱了皱眉头提起了裙角道:“姬赫南用特殊的锁链将我锁在了这里,若是没有钥匙,恐怕只有玄铁锻造的兵器才能切断它。” 谢怀宁闻言一怔,倒觉得这真是上天冥冥之中似乎都在帮他。笑着摇头说了声“无碍”,言罢,俯下身攥住那节链条,右手从靴子旁抽出一把通体漆黑的三.棱.军刺,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那节将苗灵困了月余的锁链终于应声而断。 他横过手,又将军刺穿过她脚腕上锁着的铁环,往上挑开,将最后一点束缚也全数破坏,起身扶了她一把:“我们走吧。” 苗灵倒没想到竟会如此顺利,她抬头,最后冷冷看了一眼这个专门为她用数不尽的珠宝打造出的金牢笼,再无半丝犹豫,跟着谢怀宁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神女庙外,却并不见苗岚的身影。 谢怀宁嗅出些不寻常的气息,神色微沉,他将苗灵护在身后,推开门,却见先前送饭的小童子正在在门前,神色好奇地仰头看他。 “阿宁?” 苗灵朝谢怀宁看了一眼,却见谢怀宁朝她微微摇了下头,紧接着那边开口问道:“与我同行的人现在何处?” “你是说那个女施主?她在师祖那里。”小童子收了脸上的好奇,一本正经道:“师祖好几日前就算出六皇子不日将要登门拜访,他今日早就派人准备好了皇子最爱的香茶,只等着让我请您过去一叙。” 谢怀宁:“师祖?” 小童子挠了挠头,反应过来:“啊,说起来或许皇子更熟悉他另一个名号——他曾任过南夷的国师。” “师祖说殿下幼时常来不屈山,他还曾在神女娘娘座下,与殿下讲过经呢!” 第五十六章 谢怀宁被小童子带进神女庙后院的一处厢房, 他走上前敲了敲门,听到里面一声“进”,才推门走了进去。 他抬头看着里面正坐在矮榻上笑着望他的老人, 谢怀宁道:“这么多年不见,无涯国师还是这样, 一点都没变。” 无涯虽然已年逾七十, 双眼却依旧不见丝毫老态浑浊, 他细细打量一遍谢怀宁, 温声道:“六皇子却像是变了许多。” 谢怀宁摇头道:“六皇子五年前便已经死了, 我现在是一介草民,怎么能与皇子一样呢?” 无涯听他这么说,却也并不反驳,只是笑着伸手指了指身旁矮几道:“今日相遇便是有缘, 小友可有兴趣与我手谈一局?” 谢怀宁视线在那矮几上的棋盘上划过, 也没有拒绝, 只是道:“上次与国师对弈还是六年前, 只怕棋艺退步,叫国师扫兴。” 无涯笑道:“小友既然说自己不是皇子了,又何必叫贫道什么国师?何况这下棋又不是什么比试,不过是我们相聚有缘,遇上便切磋切磋罢了。” 谢怀宁听对面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不再推辞, 撩起衣摆坐到了无涯对面。 两人以现下时辰为点数决定由无涯执黑先行。 无涯在围棋上本就造诣颇高, 两人当年对局胜率不过三七, 如今几年过去, 对方棋术越发登峰造极, 几十手走下来, 白子已开始渐显颓势。 两人已对局了足足一炷香工夫,谢怀宁握着一枚棋子思索许久,最终还是笑着放弃道:“道长棋艺比当年又精进许多,怀宁认输。” 无涯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道:“不是我棋艺棋艺静进,是小友你的心杂了,不在此处了。” “或许吧。”谢怀宁并不反驳,帮着他将棋盘上的棋子收拾起来,淡声问道:“所以道长早知道我今日会来?” 无涯看着谢怀宁。 比起他记忆中那个纤细的少年皇子,面前的青年外貌无疑变化了许多,可是同时,却也有许多东西,是经历了岁月也磨灭不去的。 他起身道:“小友不用对我有什么敌意。皇帝将你娘亲藏在神女庙一事,并非是我进言主张。你今日要将她带走,我亦不会阻拦,我邀小友过来,不过是许久未见,邀你来下一局棋罢了。如今棋下罢了,你便可以和你的同伴下山了。” 谢怀宁微微一怔,抬起眼皮看他。 对方被他探究的眼神看得失笑,道:“怎么,小友难道以为我一个土都埋了半截身子的老头还会对你们做些什么?” 谢怀宁先前的确是这么认为的,见他这样坦然地否认了,反问道:“但若我今日带我娘亲走了,道长就不怕皇上怪罪?” 无涯神色淡然,对他的问题不以为意:“南夷开国三百年来,还不曾有君王敢对不屈山的神女庙做些什么。”他顿了下,看着谢怀宁开玩笑道,“小友问这个话,总不会是想将她再送回去吧?” 第96章 谢怀宁见他神色,终于确定对方的确不是想为难自己,虽然心中有疑虑未解,却也起了身拱手行礼道:“多谢道长成全。” 无涯见状,上前半步虚扶起他,笑着说:“小友曾是神女娘娘钦点在人间的化身,我可受不起你的礼。你的亲人都在外面,快回去吧。” 谢怀宁点头看他,继而收回视线转身欲走。 无涯看着谢怀宁的背影,就在他要出门时,突然说道:“小友可还记得我十多年前曾在此处与你算过一卦?” 谢怀宁自然记得。“至尊至贵命,至疏至离缘”区区十个字,现在想想,倒是将他的前二十年概括的无比透彻。 他侧头看他:“道长?” 无涯道:“神女娘娘数日前曾与我托梦,要我过来见一见你。起初我并不明白这预言梦的含义,但今日仔细一看,我竟觉小友命格似有些许偏移。” 谢怀宁心中一动:“偏移?” 无涯一双眼审视着他,像是在疑惑他身上发生的改变:“只是可惜我道行不够,尚且不知这偏移是好是坏。” 谢怀宁虽然长在南夷国,又被选中扮演了多年神女,可他对于神女本身并没有南夷皇族那样刻入骨髓的信仰。 他认可无涯是个德高望重的道长,但听见无涯此刻的神神叨叨,却还是感到无奈,随口敷衍着:“那就当它是好的吧。” 无涯自然察觉到了谢怀宁随意的态度,但他-也没有强迫着他相信什么,只道:“我知道小友是个有大智慧的人,行事也果决,只是人生与棋局到底不同。落子悔了,还有下一局,人生便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此去之后,希望小友平安顺遂,以后的路上能寻到能够与你相伴观赏风景的知己。” 谢怀宁看了他片刻,不明白他的用意,却还是点头:“道长叮嘱怀宁铭记于心,还望道长保重身体,就此别过。” 推门而去,外面的菩提树下苗岚和苗灵正结伴等着他,见人出来了,明显两人都松了口气,相互交换了个眼神,也没再耽搁,趁着夜色赶紧离开了不屈山。 小童子见三人已经走远,伸手将神女庙的大门关了起来,又走到无涯的屋子门前,敲了敲门走了进去。 “师祖,人都已经走远了。” 无涯“嗯”了一声,走到了供奉着神女像的龛笼旁,皱着眉头若有所思。 小童子好奇问道:“那就是以前被娘娘选中的神子吗?我怎么好像看见了他额头上有两道不同的龙气缠绕着。” 无涯惊讶地看他一眼:“你也看见了?” 小童子懵懂地点了点头。 无涯叹着气笑道:“那看样子就是了。也不知道这小皇子这假死后又得了什么机遇……不过也好。” 小童子:“‘也好’什么?” 无涯却不说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行了,去休息吧,你明日的早课任务也还重着。” 小童子的好奇心未被满足,但是也知道不该再问,“哦”了一声,乖乖行了礼退了出去。 * 苗灵虽然未死,但是她的身子骨却已经在这十多年的时间被破坏了大半,身体的虚弱已经不足以让她长途奔波,三个人走走停停,一直等到冬天降临,边境上大夏和南夷的战争正式打响,他们才终于绕过战地重新回到了南苗寨。 无论外面过得如何水深火热,这藏在大山深处的寨子依旧宁静安稳的如同一处桃花源。 苗乌接到了谢怀宁的传信,早在一个月前便已经回来守着,这会儿见到人,一路飞奔到几人面前,竟还不小心差点摔了一跤。 苗岚伸手将人扶住了,看着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你能不能稳重一点,三十好几的人了,要是不小心撞到阿姐,你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苗乌难得没回嘴,视线落在苗灵脸上,许久,才颤着声音喊了一声:“阿姐?” 苗灵最后一次见苗乌的时候,对方还是个比谢怀宁还要小上两岁的少年,如今竟也到了中年的岁数了。 她伸手握住他的一缕发:“你的头发……” “我……”苗乌有些不自在地想要将头发抽回来藏住,低声辩解道,“试蛊的时候出了点意外,但是不打紧。” “行了,有什么话还是进屋慢慢说吧,阿姐身子还虚着。” 苗岚却知道事情的真相不是如此,知道苗乌并不想让苗灵多提此事,赶紧岔开话题,把众人都拉进了屋子。 屋外静静地飘起了小雪,屋内却因为生了炭火而温暖如春。姐弟聚在一起说了好久的话,谢怀宁见着,默默出了门,将所有的空间让给了三人。 回到了隔壁的屋子里,推了窗看了会儿雪。 南边的雪与北边不同,都是细细的如同盐粒,落下来覆在枝叶树梢,还不等凝结,便化成水了无影踪。 若是大夏京中,这会儿下了雪,只怕几日都不会停,雪在地面上只消一夜,第二日积雪恐怕都能没到脚踝。 “在想什么?” 苗灵精力不济,苗乌和苗岚察觉到后也不再打扰,将房间让给她睡了后便各自出去了。 苗乌本来准备回自己的屋子,经过谢怀宁的窗边,见他正赏雪赏得出神,忍不住凑过去搭话。 谢怀宁瞥他一眼,也没隐瞒:“想大夏的雪景。” 苗乌咋舌道:“那哪叫景,那应该叫灾。你是不知道,今年大夏的天气古怪的厉害,自入秋后不久,气候就冷的出奇。上个月我回来前,又下了场暴雪,雪将京中的许多瓦房都压塌了,冻死了不少人呢。” 第97章 说着,又像是想到什么,说道:“也是因为这场雪,搞得现在是民怨沸腾。听说还有人在雪崩处发现了块碑,上面写着‘世无明主,灾厄必现’,气的景仁帝是直接在早朝上发了病,情况凶险的很,也不知道后来结果如何。若是真的挺不过去,那恐怕太子就要提前登基了。” 谢怀宁是经历过这皇宫的尔虞我诈的,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他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看着雪在手中融化成了水珠,低声道:“这碑文能叫人发现,自然不会是个巧合。只怕若景仁帝真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登基的是谁,还未可知。” 第五十七章 冬日的时候, 南夷和大夏分别发生了一件大事。 南夷的大皇子姬钺发动政变逼迫皇帝姬赫南立储并禅位,只是却不想计划提前走漏风声,被早就有所防备的姬赫南在宫中抓个正着。 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大皇子及皇后母族在这一场不见血的争权之战中落败, 大皇子被贬为庶人,同时皇后也被打入冷宫, 皇后母族上下参与此事者全部处死。至此, 蛰伏数年的南夷国君强势回归众人视野, 重新将皇权全数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而与此同时, 大夏景仁帝身体却每况愈下, 因太子晏凤珣侍疾时言语之间有所忤逆,景仁帝大怒,剥夺了他代替天子批阅奏折的权利,将他禁足在东宫, 转而重用起了九皇子晏行舟和继后所出的十一皇子。 即便今上没有废除太子之位, 但明眼人却都明白圣心有变, 一时朝堂各方势力重新站队洗牌, 朝中竟也隐约有了三足鼎立之势。 但这一切都与远在南苗寨的谢怀宁没有了干系。 谢怀宁离开大夏的时候,原本想的是在寨子里暂且避一避风头,待休息够了,便随着苗乌留在江南的商队,出海到其他地方再去看看。 只不过还没来得及出行,苗岚将苗灵的讯息带来, 打断了他的计划, 一来二去, 所有的行程便也就被搁浅了下来。 一直等到次年开春, 苗灵的身体也被养的好了许多, 随着风暖花开, 那被按捺下的心思又开始复苏。 苗灵知道他想出门,也不拘着他,笑眯眯地道:“若不是我选择不方便,倒想随着你一起去海国看看。听说那边四面环海,国内到处都是我们这次看不到的新鲜物件,若是你真去了,见了什么好的,记得给我捎带一件回来。” 谢怀宁自然应允,收拾了行囊,同几人道别后便要往江南去。 苗乌作为江南产业实际上的东家,自然是亲自送他去了码头,分别的时候,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说了句道:“听说,晏凤珣与景仁帝彻底闹僵了,皇帝将他禁足在宫里,似乎是正计划着废太子呢。” 谢怀宁侧头看了他一眼,他的面上表情很淡,仿佛只是听见他在说早上要吃些什么一眼稀松平常:“怎么,晏凤珣若是被废,你京中的似云来便开不下去了?” 苗乌下意识道:“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谢怀宁将视线回正:“那与我就更没有关系了。” 苗乌:“诶,可是……” “船来了。”谢怀宁打断他的话,笑着说道,“照顾好我阿娘,我会记得给小舅舅你带礼物的。” 苗乌摆手:“这商船都是我的,我还稀罕你带什么礼物?阿姐你就不用担心了,你只要照顾好自己便罢了。” 谢怀宁笑着应了声,挥手作别,便随着其他人一起登了船。苗乌站在原地等着那船开远了,这才收回视线,摇摇头转身走了。 回到寨子里,苗奇正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苗灵身边听她讲故事,苗乌走过去在他头上一按:“族长不是要你跟他去学蛊术?你不去那边,尽会躲在这里偷懒。” 苗奇不高兴地抱着头道:“你们都不让我和怀宁哥哥出去玩了,在这里歇一歇还不行吗?” “你这蛊不成,武不就的,带你出去不是带个小累赘?”苗乌笑眯眯地逗他,“而且你怀宁哥哥不是答应给你带礼物了?” 苗奇听到这,更不高兴了,说道:“上次怀宁哥哥去大夏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什么也没带给我。”他愤愤不平道,“好不容易我见他手边有一块红色的玉挺好看的,结果还没开口呢,他就收回去了,说什么也不肯再给我看一眼!” 苗乌一怔,不动声色追问:“什么样的红玉?” 苗奇比划了下:“这么大,上面雕了些花纹,看着……好像是只凤凰。” 苗乌想起七夕的次日,他去找谢怀宁,对方匆忙藏起来的那一闪而过的绯红物件,心里有了点数。 “啧,还说一点都不在意呢……” 苗灵看着他在一旁嘀嘀咕咕,有些好奇地问:“你在说什么?” 苗乌看着自家阿姐那张过分年轻的脸,笑嘻嘻地坐过去,插科打诨道:“在想,怀宁也二十多岁了,该是要娶妻的年纪了,说不定他这次出去,再回来就能给你领个媳妇回来呢?” 虽然苗灵知道实际上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但是她对于自己马上要晋升成婆婆一事还是觉得有些惊奇:“阿宁那样的一个人,也不知道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苗乌心里想,可不一定会是女孩。 只是眼珠子转了转,也没敢将话说满,笑着同她说起了别的事来。 * 大夏,东宫。 晏行舟皱着眉头看着守着宫门的汪寅,神色不虞:“不见?三哥说的,连我都不见?” 第98章 汪寅脸上堆着笑,轻声细语哄着道:“不是太子殿下不愿意见九殿下,实在是圣上有令在前,除东宫的宫人之外,不许其他任何人踏进东宫一步,太子也是为了您好,怕到时候圣上知道怪罪啊。” 晏行舟素来不喜欢参与政事,但这重担猝不及防地压下来,叫他想躲也躲不开。 但他自然也知道,当下是多事之秋,如果连他也失去了帝心,恐怕就真的叫十一皇子笑到最后了。 叹了口气:“还请公公多开导三哥,不用争一时之气,来日方长。” 汪寅点头道:“太子是什么人,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呢,殿下放心就是。 太子也让奴才和九殿下说,让您在政事上多上些心。往日您总不愿意沾染这些,如今也正是与您历练的机会……太子说,您总不能叫十一皇子殿下比下去吧?” 晏行舟无奈道:“我知道了。” 汪寅见他离开,回屋向晏凤珣复命。书房里,晏凤珣正站在书桌前,摊了一幅宣纸作画,几尺长的纸上寥寥勾勒了几笔线条,看起来像是个男人。 汪寅只看了一眼,就赶紧收回了视线,低头说道:“奴才已将太子的话带到,九殿下已经回去了。” 晏凤珣没有抬头,低声应了一声,手中继续勾画着。 自从当上太子以来,这么长时间,他已经许久没享受这么闲散的时光了。 汪寅过去替他研墨,许久,忍不住道:“奴才有一事不明,虽然奴才明白太子不想娶妃,但是何以用那样过激的言辞,平白惹得圣上大怒呢?” 晏凤珣呵笑了声道:“你以为父皇是因为我的话,才将我禁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只是病痛缠身,日夜忧思,加之谣言四起,所以愈发害怕我作为储君夺了他的权柄,找个借口让我下来罢了。” 他说着,又微微一顿:“当然,国有天灾,还这样大肆举办选秀本就是劳民伤财之举,若有心人在煽风点火,只怕碑文上有心人的提字只会成为预言,这本是实话,又有什么过激?” 这话说的虽是有理有据,但是汪寅却觉得这并不是晏凤珣的作风。他想着,视线不小心瞥过晏凤珣手中逐渐成型的熟悉人影,心中一骇,手上研墨的动作却是微不可查地顿了顿。 这是……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晏凤珣的侧脸,又赶紧将自己的神情收拾起来,尽量不露出端倪。 这是谢吏目? 可他不是去岁的时候便已经逝世于那场大火了么?汪寅心中暗自震惊:原来自己主子从前的那些不在意竟都是强撑出来的,太子是真的心悦于他! 他咽了咽,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终究没敢作声,只能继续研起墨来。 第五十八章 谢怀宁这一趟出行原本只打算去三个月, 谁知回程的时候遇到了风浪,等随着商队再回江南已经入了秋。 江南的秋季正是丰收的时候,气候宜人, 湖蟹肥美,谢怀宁向商队询问了当地最好的卖蟹的店家, 亲自定了一筐蟹, 准备第二日带着回去给苗灵尝尝。 只是回到暂住的客房, 推了门还没来得及进屋, 空气中一丝若有似无的冷梅香气却叫他原本放松舒缓的神经瞬间紧绷了起来。 他掩上门走到中心的桌子旁, 没有点灯,视线就着淡淡的月色在屋子里扫过,冷声道:“出来。” 晏凤珣也似乎并不惊讶自己会被发现,他拿出火折子将床榻旁立着的灯台点燃, 从阴影处缓步走了出来。 谢怀宁有一瞬间的怔愣, 他皱了皱眉, 低声道:“太子?你怎么会在这?” 数月的海上航行让谢怀宁的肤色微微深了些, 但这无损于他叫人过目难忘的容貌,反而更添了些许疏懒的洒脱肆意。 晏凤珣深深地看着他,像是要将他的每一处轮廓、每一丝神情印刻在脑海中,良久,他才哑声开口:“谢怀宁……还是应该唤你姬爻殿下?有时候我真的想挖开你的心看看,它究竟是不是石头做的。” 自从一年多以前谢怀宁纵火假死, 晏凤珣也一直秘密派人盯着江南的动静。 只是时间久了, 他却一直没能得到消息, 原本他都想要再派上死士去往南夷皇都找一找消息了, 几个月前, 他却突然得到情报, 说是苗家商船上来了个极漂亮的年轻人,与他所寻的人有几分相似。 尽管知道那很大可能并不是谢怀宁,可是在他打听出那商船的返航时间后,他却还是想尽办法从京都找了个借口追了过来。 像个失去理智的傻子。 谢怀宁移开视线:“我不明白太子的意思。” “你就那么不想与我扯上关系?不想到甚至忍不了再去找别的借口,宁愿就这么直接将‘谢怀宁’这个人完全抹杀去?”晏凤珣道步步紧逼,咄咄逼人道,“就如同你抹去‘姬爻’一样?” 谢怀宁并不喜欢晏凤珣的这份咄咄逼人,他手指按在桌面上,缓声开口:“既然太子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就该明白,当初我会选择留在大夏也不过是一时兴起——既然是一时兴起,便有兴致散去之时。” 谢怀宁声音冷静而淡然,“我是南夷人,离开是早就注定的事情。只是何时离开、又用何种方式,这都不过是随我心意选个最恰当的罢了。和你没有关系,太子殿下不必多心。” “没有关系?”晏凤珣咬着牙将这四个字重逢了一遍,看着对面那人冷漠到没有心肝的样子,几步走到他面前,微微欠下身盯着他的眼神,“谢怀宁,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吗?” 第99章 谢怀宁下意识地与他对视,却在对上晏凤珣那双在昏黄的烛火下越发显得深邃眼瞳时又不动声色地选择了逃避。 “晏凤珣,我以为之前几次我已与你说的很清楚。且先不说你我之间是否有所情谊,单说我们之间的身份地位,就是不可逾越的鸿沟。 无论是谢怀宁还是姬爻,他们都非能与‘大夏太子’匹配的良人,你在这里与我纠缠又有什么意义?” “那如果我想知道的,就是你我之间是否能够产生情谊呢?”晏凤珣并不在乎他的再一次拒绝,反而愈加执拗道,“那一夜对你来说或许是意识不清所犯下的错误,但是对我不是。 我自始至终都是清醒。我心悦你,无论你是‘姬爻’还是‘谢怀宁’——这就是我纠缠你所有的意义。” 晏凤珣感觉到过去的一年多以来,被自己压抑在心底的情绪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地爆发,强烈的像是要将他整个吞噬。 他低垂着眼皮,明明格外高大的身影,竟显得有一丝卑微:“你并非不能接受男子,也不要再拿之前要与心仪之人成亲的鬼话糊弄我。我只想知道,如果你此刻心中并无他人,是不是可以给我一个机会?” 谢怀宁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思索,片刻后又忽而说道:“太子或许应该知道,你一母同胞的弟弟也心悦与我。太子来此处同我表白心意,不知道九皇子殿下若是知道,心里又该作何感想。” 晏凤珣听到他提起晏行舟眼睫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下,他抬起眼皮看他,沙哑地放低了声音:“这些你不必在意,之后我会亲自去求小九的原谅。” 谢怀宁心头悸动,他看着晏凤珣,从那双漆黑的眼眸深处看到了里面认真却挣扎的痛苦,他为这种痛苦感到不解。 他所认识的晏凤珣明明应该是个再标准不过、熟悉所有帝王心计的年轻储君,他应该冷静自持,聪敏狡诈,他应该城府深沉……总之不应该这样,像每一个陷入情网的普通人,丢掉了周身所有的盔甲,赤.裸坦白地将自己的软肋放在他的面前,祈求着他手起刀落时生出仁慈。 谢怀宁看过痴男怨女,也受到过许多人的爱慕。他明白“情蛊”的效用,可他始终弄不明白离开情蛊而自然萌发的“爱情”究竟是怎么控制着一个人,让他们变得不再像他自己。 他叹了口气:“太子,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此处,又是怎么找到我的,但是我相信,能让你费这么多的心思,你此刻恋慕我的心意定然不是假的。 可是你毕竟是大夏的储君,待今上走后,你就是天子,你也该明白,一个合格的天子,心中有的是江山是社稷,是黎民是百姓,唯独不该有的是与一个男的儿女情长。” “正是因为我做不到这样,所以我才宁愿放弃皇子的身份也要离开南夷,过我自由自在的日子……”谢怀宁顿了顿,目光对着他,“还是说就算这样,你也想将我绑回去,做你万千后妃中的那个男妃?” 晏凤珣被谢怀宁不留情面的问话问的心中一紧,他想要否认,但在对面洞若观火的视线中沉默了下来。 他从未刻意思考过登基之后的后宫之事,他只是想要谢怀宁做他的太子妃。只要谢怀宁肯答应,甚至他都已经想好了怎么应付晏行舟和朝中众臣的反对。 可是他千算万算,却的确还是下意识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谢怀宁凭什么会答应呢? ——他连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都不屑于去争,又怎么会愿意去做另一个人的附庸? 谢怀宁看见他似乎是彻底冷静了下来,也稍稍松了口气,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说道:“来者便是客。这会儿正是江南吃蟹的时候,我正巧在集市买了几只,待会儿去叫楼里处理干净,太子若是赏脸,就留下吃个饭再离开罢。” 晏凤珣依旧没有作声,谢怀宁也不等他回答,转身便出了房门。 已经快要中秋,天上的月亮已圆了大半。谢怀宁仰头看了看月色,好半晌,摇摇头,朝酒楼的厨房寻了过去。 等他将蒸好的大闸蟹和其他熟食端着进屋,已是半柱香后。屋子里晏凤珣并没有离开,他坐在桌子旁,低着头就着昏黄的灯火正在看着什么。 谢怀宁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去看,但却在看清他手中的东西时,脸色微微变了一变。 晏凤珣也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朝他看了过来,平静的黑色眼眸下像是有湍急的暗流涌动。 “阿宁,你若真的对我全然无意,这么久了,你还留着这块玉做什么?” 第五十九章 谢怀宁觉得自己一时鬼迷心窍将这东西留在身边的确是后患无穷, 早知道还不如将它留在大夏的府里。 他收敛了脸上多余的表情,反问道:“所以太子殿下想听什么呢?” 晏凤珣低头看着手中的血玉道:“我母后殁于一场急病,离开的时候小九五岁, 我也不过刚刚过完十岁生辰。 她虽为中宫之主,但自小九出生之后便一心礼佛, 日子过得如苦行僧般简朴, 身边从不刻意去囤积什么金银珠宝。这块玉佩是她病逝前, 唯一从父皇手里求来, 亲自雕琢打磨送与我的宝物。” 谢怀宁眼神微动。 虽然这血玉的确是极上成的品相, 但是毕竟出自于晏凤珣之手,他以为这不过是这天潢贵胄与他一夜风流后用来对他进行打点封口的贵重些的礼物罢了,却不成想还有这样的缘由。 第100章 他心中暗生了些悔意:要是当初他知道这块玉对晏凤珣的意义,他便是亲自送, 也得把东西给晏凤珣送回去。 不, 干脆说, 若是他有当初, 他就是将自己捆在似云来睡上一天,也绝不会在七夕那一夜出去看什么花会。 只不过事已至此,悔之晚矣。 谢怀宁道:“殿下不要误会,我将这块玉带在身边,只是见它实在珍奇,想着若是游历途中出个意外, 还能将这块玉典当应一时之急。 原先我只当它是块普通玉石, 现在知道它对殿下意义非凡, 反倒是叫我庆幸, 幸好未出行海外时一路顺遂曾有什么难以应对的意外, 不然我倒真成了罪人。” 他看着晏凤珣, 从容坦然:“正好,我已经不需要这块玉了,现在自然是应该物归原主、完璧归赵。” 晏凤珣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的眉依旧锁着,只是神色中晦涩的阴翳散去了大半,变得笃定而明朗了起来:“谢怀宁,你真的当我是个傻子糊弄么?” 谢怀宁自然知道晏凤珣不是傻子,甚至比起普通人,面前这个年轻的储君要更加敏锐刁钻,他对他沉默对视了须臾,终于妥协。 “好吧,果然瞒不过天子殿下。” 他绕着桌子坐到了对面,拿起酒壶为两人各自斟了杯酒,近乎叹息地轻轻笑了声道:“殿下应该知道,皇宫里从来都是没有硝烟的战场,在姬爻死于十六岁前,我宫中除了自己的亲手培养出的宫人外,从未留用过任何一名大臣献上的婢女舞姬…… 当然,来到大夏后,我只是一名九品吏目,须得处处低调,自然也不曾接受过女子或男子的示好。去岁的和殿下的那次七夕之夜,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鱼水之欢。” 他将另一杯酒顺着桌子推到晏凤珣面前,仰面望他:“我不明白所谓的‘情’,但是平心而论,那夜的感觉有些奇妙,殿下想必感觉也不坏…… 那殿下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或许你对我的恋慕只是基于欲.望之上的错觉,只是我的拒绝加深了这种错觉,以致让你心有不甘,念念不忘?” 晏凤珣:“欲.望的错觉?谢怀宁,你是到底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你自己?” 谢怀宁捏着手中青白色的酒杯,眉眼的冷漠被醇香的酒给软化了,在浮动的灯火中,显出原本潋滟多情的情态。 他饮了酒,唇瓣濡湿,透着□□人的红:“天家最忌讳的,就是情种。帝王更是如此,年轻时候对一晌贪欢认真,在往后这份认真便会随着岁月变迁,显得愈发滑稽可笑,景仁帝与先皇后曾经也是青梅竹马的一对佳话,结果又是如何? 不过若是殿下只是想念当日滋味,那正巧,我也不是无意。今夜还长,我们或许还能来得及重温一场旧梦。” 晏凤珣被这样的谢怀宁气的发笑,他逼近,咬牙一字一句道:“重温旧梦?” 谢怀宁并不惧怕他带着戾气冷意的眼睛,他毫不在意地弯唇笑了笑道:“殿下不愿意,那便算——” 话未完,却见晏凤珣突然将自己面前的那杯酒仰头送进了口中,紧接着,一只手捏住谢怀宁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低头凶狠地咬上了他的唇。 辛辣的酒随着这个带着较量意味的唇被彼此交缠吞噬,有未来得及吞咽的酒液从谢怀宁的唇角滴落,但紧接着却又被另一张唇舌霸道的吸吮了去。 七夕那一夜虽然两人有了肌肤之亲,但是亲吻却不多。便是偶尔有过,也绝不会像今日这样激烈到几乎称得上蛮横,你争我夺,互不相让却又不亲密无间。 谢怀宁从不知道亲吻也能叫人产生这样近乎晕眩的快.感。 两人都在这样的亲吻里有了反应,就在谢怀宁以为对方要按捺不住时,晏凤珣却突然停止了。 手臂收紧,将谢怀宁牢牢的禁锢在自己的怀里,急促的呼吸在耳边响着,因为贴的太近,似乎连他失控的心跳也听得鲜明。 谢怀宁平复了下呼吸睁开眼,正奇怪着对方想要做什么,忽而听见耳边响起一道掺杂了些挣扎与妥协的喑哑声音:“谢怀宁,我是真的心悦你……你也并不讨厌我,对吗?” 讨厌应该是不讨厌的。 毕竟他能允许晏凤珣一次又一次的突破他的安全防线,就说明虽然自己未曾明确定义,但对方定然是叫他看得顺眼的喜好范围。 只不过就像他一直所说的,晏凤珣的身份太过于尊贵,实在是做不好一个合格的情人,更别提这种见不得人的只有身体牵绊的姘头。若是他日后登基为帝,便是谢怀宁同意两人可以偶尔出游排遣寂寞,对于晏凤珣来说,这要花费的时间都显得奢侈。 既然如此,他们之间有什么必要开始? 他们本就是不该相交的两条平行线。 “不要说扫兴的话,”谢怀宁从他怀里挣开,他的呼吸已经恢复如常,只有微微红肿的唇证明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并不是可以相拥在一起说甜蜜情话的关系,殿下如果不想做,那就应当离开了。” 那双含情的眼睛去除灯火的干扰,凑近了看,依旧还是一如记忆中的那般覆了冰雪似的淡漠,晏凤珣心中恨得牙痒,他觉得谢怀宁简直是个喜怒无常的暴君、玩弄人心的高手。 只要他愿意,谢怀宁可以让任何人变成他的奴隶,为他的一句话生,一句话死。 第101章 而他同样,是他脚下最虔诚的信徒。 晏凤珣不想再听他张嘴说出什么叫他觉得痛苦的话,他倾下身,重新覆住了他的唇。 红被翻浪,一晌贪欢。 第六十章 第二日晏凤珣睁开眼的时候, 身旁的位置已经早就空了。 屋子里的行李被偷偷离开的谢怀宁收拾的利落干净,除了桌上两只冷了的蟹,便只有床头的那枚血玉被留了下来, 在秋日的晨光中透着秾艳的光。 纵然已经猜到依着谢怀宁的性子,昨夜之事不过是敷衍他, 心底早就打算着脱身, 但等真的见到了这个结果, 却还是忍不住感到低落。 他将那玉握在手中, 许久, 起身穿戴好衣服,洗漱罢了出了门。 谢怀宁离开的时候天都还未亮,两人酣战了一夜,本该正是好眠的时候, 他忍着倦意起身, 看着还睡着的晏凤珣又不放心地补吹了一只迷烟, 随后这才迅速地撤离了现场。 这次没有七夕时的情潮干扰, 谢怀宁却能更清醒地感受到两人的沉迷,因为太过于合拍,导致最后都有些失控,醒来的时候身体仿佛像是被马车碾过,不可明说处存留着的异物感鲜明无比,让他只是坐着都显得难捱。 谢怀宁在马车上频频更换姿势, 最后无奈, 只能找了块皮草垫在身下 , 侧躺着小憩:原先他只觉得他人生得过于高大, 没想到那里也是天赋异禀。 不过男子和男子之间到底不是正常结合, 强行在一起还是有些勉强, 如果能让他切掉一截,那就更好不过了。 谢怀宁想:或者应该换他在上面一次,他的尺寸虽然可观却也没晏凤珣那样离谱,小心一点不至于叫他吃太多辛苦。 他想着,又哂然一笑:不过他们之间应该没什么下一次了吧?在腰后又塞了个小靠枕,他合着眼,带着一马车的礼物悠闲地往南苗寨赶去。 只是寨子里苗灵他们却不在。 屋子里空荡荡的,他伸手在桌上摸了下,浮着的一层薄灰也能说明这里的确许久未有人居住了。 谢怀宁微微皱了下眉,又四处找了找,终于是在书桌上的砚台下发现了一封信。 信上的字迹娟秀,应该是出自苗灵之手,上面留言也简单,寥寥几笔归成一句话,就是寨子里生活沉闷,她呆着觉得难受,便和苗乌一同出门玩去了,等中秋时再回寨子团聚。 数了数离信中定下的日子还剩两日,谢怀宁将带回来的东西分别放好,闲着也是闲着,便拿了抹布将屋子又打扫了一遍。 南苗寨的春秋两季格外长,早晚还有些凉意,但到了白日,阳光一照,天气便又热了起来。 晏凤珣勒住马停下,看着寨子前那块已经被藤蔓缠得看不清字迹的石碑,微微眯了下眼。 追踪谢怀宁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但是好在这次是谢怀宁自己给的他可乘之机。 他没让随行的暗卫跟进来,看着那已经指引着他飞了一路的追踪蝶,翻身下马,缓步朝着里面走去。 南苗寨是个小的半盏茶就能走完的小寨子,晏凤珣没走几步,就看见了正坐在贵妃榻上晒太阳的谢怀宁。 他穿着一身简单的粗麻短打,袖子挽起来,露出一截线条纤细流畅的手臂,被强烈的光线笼罩着,隐约能看见下面青色的血管。 谢怀宁像是累极了正在补眠,但下一刻,却在晏凤珣靠近他五尺以内时突然睁开了眼。 他眯着眼从刺眼的阳光中认出来人的身份,脸上的神情从戒备变成了一种微妙的情绪:“晏凤珣?” 如果说,在江南苗乌的地盘上被晏凤珣的手下蹲守到,只是他心存侥幸一时大意,那能不被他察觉一路追到南苗寨,恐怕就不得不承认晏凤珣有些手段了。 他本应该警惕,但是不知怎么,看着对面那个从几千里外的大夏一路来到此处的人,却又实在生不起什么怀疑警惕的心思,只剩下了淡淡的无奈。 “你跟踪我”谢怀宁坐起了身,看着对方毫无波动的一张冷脸:“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把你的东西还给你。”晏凤珣走到谢怀宁面前,将手上那绯红色的物件递过去,阳光下,那玉上的凤凰光彩夺目,巧夺天工,“你把它落下了。” 谢怀宁被那血玉的光彩晃了眼:“这东西太贵重,我实在是受不起。” 晏凤珣道:“我的心意你不愿受,我的礼物你受不起。谢怀宁,你什么时候竟变得如此胆小了?” 谢怀宁笑了笑道:“情债难还,我一直如此胆小。”他从榻上站起来,“寒舍简陋,实在无法待客,我这次就不留太子了,太子还是回去吧。” 晏凤珣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被人拒绝过这么多次,吃过这么多回闭门羹?他忍了又忍,将握着玉的手垂下去,哑声道:“你是要赶我?” 谢怀宁觉得他这话问的奇怪,明明是他自己使了手段偷偷跟来,这会儿撞了南墙,反而又是他自己先委屈了起来。 他思索了会儿措辞,正准备说话,远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嬉笑喧闹声。谢怀宁心中暗道一声不好,伸手拉过晏凤珣的手腕道:“快走。” 晏凤珣没有谢怀宁那样好的耳力,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了点动静,皱眉道:“怎么?你有仇家?” 谢怀宁:“不,事情有些复杂。你先离开,之后我们再说。” 第102章 晏凤珣本来就不打算这么离开,听见谢怀宁的话,眼皮微微一抬,更是站得如同木桩:“为什么我要走?我见不得人?” 谢怀宁心不在焉地敷衍:“不是你,是我,我见不得人。” 晏凤珣皱了皱眉头,随着谢怀宁往回走了几步,却见寨子深处突然冲出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怀宁哥哥,回来也不来找我!这次我的礼物呢?这次的礼物总记得带了吧?——咦?这个哥哥是谁?” 苗奇一直飞奔到人前了,才发现谢怀宁身边还站着一人。 那男人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他生得格外高大,比谢怀宁还要高上小半头。一张过分英俊的脸上因为缺少表情而显得冷硬,明明只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色长衫,但看上去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贵气,叫人不敢直视。 苗奇有些怕生地躲到谢怀宁身后,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探出了个脑袋。 视线探究一般地在对方身上巡视,但又不敢与晏凤珣对视,只能在他身上来回打量,正看着,对方握在手中若隐若现地藏匿在袖口的血玉忽地映入眼帘,他皱了皱鼻子,不满地嘀咕道:“怀宁哥哥好偏的心,这玉我之前见着的时候,你不是说是重要的东西不能与人吗,怎么就出去一趟,这会就能给别人了?” 谢怀宁心下暗道一声不妙,但是想要阻止却也来不及,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一抬眼就对上了晏凤珣的视线。 晏凤珣看着他:“是吗?” 谢怀宁只能勉强道:“我只是觉得这玉太珍贵,平白给人太糟蹋了。” 苗奇闻言,气鼓鼓地仰头瞪谢怀宁,正想为自己辩解两句,却听外面一道清脆的女声带着惊喜的语气传了过来。 “阿宁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告诉我?” 晏凤珣下意识地回过头,只见从马车上走出来一个穿了一袭粉色裙装的年轻姑娘。 一张娇俏的芙蓉面上唇红齿白,娇媚可人,尤其是一双灵动的眼生得格外出众,顾盼生辉,看着谢怀宁的时候笑意几乎满的快要溢出来。 她像是林中雀一样从马车上跳下来跃到谢怀宁面前,伸手捧着他的脸,左右看看,心疼道:“瘦了,黑了。”又亲昵笑道,“不过阿宁怎样都好看。” 晏凤珣石化在原地,看着面前的年轻女人视若无睹地公然与谢怀宁亲密,握着的手指尖掐入掌心,几乎印出血来。 他把目光移到谢怀宁脸上,期望他说些什么,但偏偏平日总是高高在上睥睨众人,平等地将所有爱慕者拒于千里之外的人这会儿倒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了。 对于女人的上下其手,谢怀宁面上却有些无奈,却还是温和包容着的,那双总是冷漠的深灰色眼里甚至隐约地还闪烁着些他不曾见过的纵容笑意。 刚刚因为谢怀宁不愿意将他的玉转送给别人就不知天高地厚地欢喜起来的心,像是瞬间被摔回了地狱,晏凤珣感觉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的心脏攥起来,刹那间迸发的酸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再也维持不了自己的教养,伸手将谢怀宁从那个女人手中扯过来,声音因为咬牙过度的克制反而带上了些沙哑的血腥气:“谢怀宁,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有个所谓与你定下婚约的女人。” 谢怀宁看着感情经验丰富、眼珠子一转便瞬间明白了眼前状况的苗灵脸上浮起惊异之色,只感觉头疼欲裂。 虽然按道理来说,他既然想要与晏凤珣断开,就这样顺水推舟地应下他的误会当然是最好的,可当他一抬眼皮,看见对方那双冷静不再,微微泛红的眼中碎裂的冰层和底下涌动着的真切的难过与伤心,他自己胸口竟莫名抽动了一下。 他沉默了片刻,感叹自己实在是良心未泯,从晏凤珣手中将自己手挣脱开来,轻叱了声说道:“胡说什么呢?” 将苗灵拉到身边,替她理了理被风吹的有些乱的头发,将她与自己足有六分相似的眼睛露了出来。 谢怀宁扫了眼听着动静从马车上先后赶过来,脸上写满“等着看戏”四个大字的苗乌和苗岚,叹了口气,出声介绍:“这是我阿娘。” 第六十一章 晏凤珣难以置信地看着谢怀宁身边的女人。 京中的贵女和夫人们都是极度爱惜自己的样貌的, 他也见过不少驻颜有术的朝廷命妇,但是无论她们用的什么法子,终于还是能从眼角眉梢看出些岁月痕迹。 能像面前这人一样, 犹如真正二十岁女子的,堪称平生仅见。 但谢怀宁总不至于拿这件事来骗他。 他喉咙动了动, 喊道:“……伯母?” 苗灵观察着面前这个一看就知不是善茬的年轻人, 视线在对方英挺的眉眼上打了个转, 瞧着他眼底那一抹没有收拾好的迟疑之色, 似笑非笑地侧头朝谢怀宁挑了下眉道:“怀宁, 这是你的朋友?” 谢怀宁看着苗灵带着些许戏谑味道的眼神,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朋友,什么朋友? 能够解衣在一张床上躺着厮混的朋友? 他含混地“嗯”了一声,说道:“是从大夏认识的, 他正巧出外办事, 过来见我一面, 这会儿便走了。” 苗灵笑了声, 拉过谢怀宁的手轻轻在他手背上拍了下道:“既然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哪有这么快就赶人走的道理?我们这寨子多偏远你又不是不清楚,这会儿走,半路上天就黑了。” 第103章 她抬眼看着晏凤珣道:“若是不嫌弃我们这地方简陋,就留下来吃个便饭吧。这还是我这做娘的第一次见怀宁带朋友回来。” 这正是瞌睡送来了枕头,晏凤珣本就在想找借口留下, 现下听见苗灵的挽留, 自然不会解释自己才不是被谢怀宁邀请来做客的, 余光扫过谢怀宁微微皱着眉头正欲解释的表情, 开口道:“怎么会嫌弃, 求之不得。” 谢怀宁忍着头疼道:“阿娘……” 苗灵不容他说话, 直接吩咐道:“行了,别在门前傻站着了,我们走了这么久,厨房里可什么都没了。你还是快随我去族长那边看看,能不能讨只鹅过来吧。” 说着,就撇下几人,拉着谢怀宁走远了。 苗奇对这一切发生的事情觉得摸不着头脑,但是听着谢怀宁要去爷爷那儿,喊了一声“我也要去”,蹦蹦跳跳就跟了上去。 于是原地便就剩下了晏凤珣和一直站在不远处看戏的苗岚、苗乌。 别人不知道晏凤珣的身份,但早在当年就暗自做过调查的苗乌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见其他人都走了,这才上前道:“不知什么风,竟把大夏太子吹到了我们这座小庙?” 苗岚也模模糊糊地知道一些谢怀宁和大夏两位皇子的感情纠葛,但是到底没亲眼见到过。这会儿听见苗乌开口,略有些惊讶地朝晏凤珣看过去,好奇的视线上下在他身上寻索,几乎要将人看出个洞来。 晏凤珣看着对面那两张与先前被谢怀宁喊作“阿娘”的女人略有几分相似的脸,心底隐隐猜出对方的身份。 他沉默了片刻:“我来见他。” “见他?”苗乌踱步走过来道:“离开大夏的法子那么多,但偏偏怀宁选了最极端的一种。能让他宁愿抹杀‘谢怀宁’的身份都要与大夏划分清楚界限,太子是聪明人,应该不会不明白怀宁的心思吧?” 他打量着对方的表情,补充着道:“他是不想见你。” 这是显而易见的现实,别人的复述已经不会再激起晏凤珣的怒气。 实际上,除了面对谢怀宁本身,再没有其他人能这样轻易地牵动他的情绪波动。 他坦然应道:“我知道。” 大约是他的反应出乎了苗乌的意料,他明显顿了下,才皱眉道:“那太子此行——” “只是我的身体不被意志所掌控,他想要见谢怀宁。一年了,我尝试过放弃,但是终究失败了。”晏凤珣看着他,甚至笑了下,“我没有办法。” 苗乌被他那样复杂的笑意弄得有些接不上话,倒是苗岚看不过去,伸手在他背上推了一把道:“行了,天都要黑了,还都在门口杵着干什么?有什么话也吃了饭再说,进去吧!” 苗乌回过头,看见苗岚对他使了个眼色,想了想,觉得的确这也不是自己的能插手的事情,摇了摇头,径直往谢怀宁的屋子走了去。 而另一头,苗灵将苗奇打发族长家给他们要鹅,两人停在族长家院子门口,看着那小少年的离开,苗灵才道:“说说吧,从哪里惹来的情债?” 谢怀宁知道自己躲是躲不过去了,揉了揉眉心,只能简单地将两人之间的孽缘避重就轻地说了一遍。 但是尽管只是寥寥数语,早就在情感牵扯方面修炼成精的苗灵一听,却就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 “他堂堂一国太子,先是推了选妃至今未娶,而后又用了万般心思千里迢迢来寨子里寻你,现在你对我说,他是一时兴起?”苗灵失笑地看着他道,“你还不如说,你是当初在皇宫中偷偷给他下了情蛊,以致于迷惑了他的神志。” 谢怀宁:“若真是中了情蛊倒好了,叫苗乌解了蛊便罢,哪有这么多麻烦。” “可不见得是麻烦。”苗灵伸手,在他脖颈后方一处不起眼的地方点了点,“你可别告诉我,寨子里的蚊虫那样毒,能给你咬出一片这样的印子。” 谢怀宁身上一僵,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脖子。 “你娘亲不是迂腐性子,也不会干涉你们年轻人的纠葛,只要你不吃亏,这情债想要怎么了结还是你自己说了算。只有一点,”苗灵瞥他一眼,提着裙摆走进了院子,“骗人可以,千万别将自己骗了。” 谢怀宁看着苗灵动作轻灵的背影,停顿了须臾,还是抬步跟了上去。 * 几日前晏凤珣没吃着的湖蟹终于还是在今天吃上了。 江南那地本就以产蟹出名,这会儿又正是蟹肥的季节,就着寨子里埋了多年的陈酿,就连不爱吃蟹的苗岚也破例多吃了一只。 饭桌上几人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分别分享了些自己出门时见到的趣闻,谢怀宁将从海国带来的礼物分别送了出去,苗灵拿着那条色彩艳丽的真丝面巾,简直爱不释手。 陆续都分完了,晏凤珣看着他道:“没有我的吗?” 谢怀宁用余光看他:“你要什么宫中没有?稀罕这些?” 晏凤珣道:“你送的,自然与别人不一样。” 他的声音不高,但是在座几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天赋异禀,这话听得是清清楚楚,一字不落。 私下暗暗交换了个眼神,却是将情绪按捺下来,权当什么都没听见,快快活活地用完了饭,四处散去了。 谢怀宁心底叹着气,只觉得一顿饭吃的实在煎熬,好不容易散场,想着要怎么才能把晏凤珣送走,谁知还没等他开口,那边死缠烂打好半天的晏凤珣却是主动提出了离开。 第104章 夜已经深了,月色被薄薄的云层遮着,也变得不甚明亮,谢怀宁犹豫了会儿,拿了个做工一场精致的约莫巴掌大小的绣球状骨雕出来。 晏凤珣:“这是?” 谢怀宁把骨雕递给他,解释道:“林中多毒虫,这骨雕中的香料可作驱虫之用。” 晏凤珣将骨雕接过,指腹在上面的花纹上摩挲:“这算是你送我的礼物吗?” 谢怀宁愣了下,觉得一年不见,晏凤珣这顺杆子上的本领真是进步不小,无奈喊了一声:“太子……” 晏凤珣淡淡地笑了下,没再说什么,将骨雕塞进袖中,随即翻身上马,从谢怀宁手里接过照明的灯笼,另一只手握着缰绳,脚下一夹马腹,驭马消失在了丛林中。 谢怀宁靠在篱笆上听着马蹄声渐远,转身踱步也回了屋。 躺在床上,将关于晏凤珣的事情从头到尾又回顾一遍,思来想去没明白,事情是怎么阴差阳错走到今天。 闭上眼,索性也不想了,合着习习夜风,沉入了梦乡。 但就在谢怀宁以为,至少这次自己是暂时将晏凤珣打发走了时,第二天一睁眼,却忽听外面有人低声交谈。 他起身推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只见苗奇带着一群小鬼头围着中间坐着的一人,正兴致勃勃叽叽喳喳。 那人听到这边传来动静,手上动作一顿,随即抬了头朝他这里看了过来。 谢怀宁对上那双熟悉的深邃黑色眼睛,原本因为刚刚睡醒还有些混沌的思绪瞬间彻底恢复了十分清明。 他对去而复返出现在这里的人分明该觉得惊讶,但心底又隐隐觉得这才是意料之中。 他倚着窗,用手挡了下刺眼的阳光:“晏凤珣,你这才走了多久,怎么就又回来了?” 第六十二章 晏凤珣直起身子, 淡淡道:“我什么时候说要走了?只是你昨夜分明不想我留宿,所以我才暂且离开,不想惹你厌烦罢了。” 这话说的倒显得他委曲求全了。 谢怀宁眯着眼看他片刻, 没作声,退后半步“砰”地一声将窗户关了起来。 苗奇看看站在自己身边面无表情的晏凤珣, 又看看几尺外紧闭着的木质窗户, 好奇地开口道:“你真的是怀宁哥哥的朋友?他怎么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喜欢你。” 晏凤珣下压眼睫, 用余光扫他一眼。 苗奇被他的眼神看的心中发毛, 那点张扬劲儿赶紧收了起来。带着几个小伙伴撒欢地往外跑了去。 刚才还热闹的院子顿时又安静了下来, 晏凤珣站了会儿,见谢怀宁不出来,也不准备打扰,就坐在他院子里的榕树下, 继续做着手上的活计。 谢怀宁关上窗户, 躺在床上又闭上了眼, 准备睡一个回笼觉。 外面的喧闹很快停了,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自己绵长的呼吸声变得鲜明。 须臾,谢怀宁睁开眼,又朝窗户的方向看了过去,难得生了丝烦躁之意。 晏凤珣到底想要干什么? 能在江南耽搁这么些日子,他是嫌自己太子的位置做的太安稳了? 谢怀宁睡不安稳, 索性起来洗漱。 苗灵进来的时候, 正看见谢怀宁正坐在榻上看书, 眼波一转:“这样好的阳光, 你读书怎么不开窗户?小心坏了眼睛。” 谢怀宁抬头看着苗灵的狭促的表情, 就知道她这是存心看自己笑话来了, 他把书扣下,问道:“怎么就你一人?” 苗灵随口道:“你小舅舅他们都被族长叫去了,似乎是要讨论下一任族长的人选,我听着觉得无趣,不如出来找点有趣的事情看看。” 若是苗灵没有遭遇十几年前的那场横祸,以她的资质应是下任族长的不二人选。 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虽然苗乌用尽办法替她温养了大半年,但是到底是几乎等于死了十多年的身体,像这样维持现状已是勉强,想要再去养蛊就是天方夜谭了。 不过好在苗灵自己心里也清楚,死而复生已是逆天而行,与其纠结那些失去的,还不如高高兴兴活在当下。 苗灵将手中的果盘端到他面前,眼神往窗外的方向示意了下:“你就真的叫人家一国储君在外面那么站着?” 谢怀宁:“不然难道要请进来站着?” 苗灵坐在他面前,支着下巴看他:“你若真想摆脱他,也好办,叫苗乌给他种一只忘情蛊,保管他把你忘得干干净净。” 谢怀宁道:“然后等着忘情蛊慢慢将他的脑子蛀空,不出二十年暴毙而亡?” 苗灵俏生生地一张笑脸,眼波流转间,说出的话却是冷酷无情:“你既然不喜欢他,还管他的死活?” 谢怀宁无奈喊了一声:“阿娘,你不必如此激我。” 苗灵道:“怀宁,你虽然看着没甚脾气,但绝不是个温柔多情的懦弱性子。能容忍他活着走进寨子,我不信你对他没有丁点不同。” 谢怀宁能在南夷皇宫的争斗下独占鳌头,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和善之辈,同样在感情上,他自问也从来是快刀斩乱麻,绝不拖泥带水。 可以说细数这么些年,在与他示好的男男女女里,他唯一给过一点特许的,真的只有晏凤珣。 谢怀宁也不清楚到底是因为晏凤珣是自己第一次肌肤之亲的对象,所以让他在相处之中对他多了些包容,还是因为从最开始晏凤珣于他来说就有那么一丁点未能察觉的特殊,所以才让他允许了七夕之夜对方的靠近…… 第105章 但谢怀宁知道,这一点其实并不该存在特殊,的的确确无法否认。 他手指按在书案上,缓声道:“但你也知道他是大夏储君。无论是从前的‘姬爻’还是现在的‘谢怀宁’,我们都不该有任何交集。” 苗灵白他一眼道:“哪有这样的说法,若我当初像你这样,今日便没有你了!” 谢怀宁下意识地看向苗灵。 从前他太小,苗乌和苗岚也不知内幕,大家都以为姬赫南是他的生父,一错便是近二十年。 后来好不容易等苗灵回来了,因着种种插曲打断,他也的确没找到合适的时机问,一直便就这么耽搁了下来。只是这会儿突然听她提起,揣摩着意思,恐怕这应该也不是个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简单故事。 谢怀宁道:“我的阿父他……” 苗灵打断他说道:“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年啦。” 谢怀宁对这个结果心中早有猜测,但亲耳听见对方承认,却还是有些微妙的失落情绪浮现。 苗灵看起来倒是并不介意此事,她整理了下自己的裙摆,轻松地笑着提议:“若是你有兴趣,以后我再带你去见见他。” 说着,站起来往外走:“昨夜未休息好,身子乏得很,你继续看书吧,我回去再躺一会儿。” 谢怀宁目送着她离开,看了一眼日晷,许久,还是也起身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外面高大的青年正坐在树荫下,微垂着眼帘低头摆弄着一块什么,锐利的刻刀在他手中翻飞,偶尔能看见折射出的道道寒光。 晏凤珣听见传来的脚步声,将手上的东西收起来,仰头望向来人,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就出来:“怎么了?” 谢怀宁离他六尺开外的地方,垂眼看着他。 晏凤珣肤色冷白,因此他此时眼底浮现出的一点因为没休息好所带来的青色就显得尤为显眼。 南苗寨距离最近的村落白日里骑马都要一炷香以上的时间,夜间耗费的时间变更长。 昨天夜里晏凤珣走得那么迟,今日来的又早,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哪里休息的。 谢怀宁想着,开口道:“我和阿娘他们出行了许久,家中剩的口粮昨夜也吃的差不多。我要去趟集市采买食物,你要还想呆在这里,我也不拦你。” 晏凤珣看着谢怀宁,几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起身,看着他的眼睛里微微漾开一层笑意。 他走到谢怀宁面前,低声说道:“我同你一起去。” 第六十三章 两人出门算不得早, 等到了最近的集市买完食物,都已经快过了饭点。 小镇子没什么正经的酒楼,两人只能随便找了家小馆子对付了顿午饭。 南边的饭食于晏凤珣来说过于甜了, 他只吃了几口就停下了筷子,谢怀宁注意到他的动作, 想了想, 去隔壁给他买了几个包子。 “包子店的老板是从北方过来的, 做的面食虽然也不正宗, 但或许和京中口味更像些。”他将包子递过去, “先将就着垫垫吧,等下午你去大点儿的城里,你再好好休整。” 晏凤珣将包子接过来,隔着油纸摸着里面透出来的热度, 看他道:“你就这么想叫我走?” 谢怀宁失笑:“就算不是今天, 也会是明天、后天, 难道你还想在这里呆一辈子?” 晏凤珣反问道:“你想让我留下来吗?” 谢怀宁本想随口糊弄, 但是看着晏凤珣认真的神情,最终还是认真说道:“晏凤珣,我们不是一路人,你是大夏的太子,有自己的责任于抱负,不应该再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晏凤珣沉默了会儿, 说道:“那如果我不是呢?” 谢怀宁拿着筷子的动作顿了下:“什么?” 晏凤珣看着他的眼睛:“你拒绝我的时候, 一直说的都是我的身份。但如果抛去这个, 单纯只是把我当做‘晏凤珣’来看呢?” 谢怀宁倒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怔了怔, 明白过来他的言外之意, 失笑道:“可这怎么分隔的开?太子与‘姬爻’不同,你是先皇后的嫡长子,是根正苗红的大夏储君,你是注定要走到最高的那个位置上受万人朝拜的。” 晏凤珣却不愿听他这些敷衍的虚词,追问道:“所以呢,如果我只是‘晏凤珣’,你会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吗?” 谢怀宁被他的坚持所打败,只能模棱两可道:“或许吧。” 晏凤珣深深地凝视着他,没再做声,将手中的包子默默吃了下去。 将采买的食物绑在马上运回寨子,路上谢怀宁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从寨子到最近的村落,夜间来回怎么也要一个时辰有余,昨天夜里你在哪里休息的?” 晏凤珣:“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怀宁疑惑道:“不能问?” “不,我只是想知道你问这个,是不是在关心我。”晏凤珣瞥他一眼,淡淡道,“若你只是随口一问,我答与不答都没什么要紧,说多了反而显得矫情。但若你是关心我,哪怕只有分豪,我总该抓住机会,说个能博得更多同情的答案,好叫你心怀愧疚。” 谢怀宁被他这严密的逻辑说的哑口无言,叹了口气道:“殿下这些心眼不用在正事上真是浪费了。” 晏凤珣收回视线,低声笑了下:“你怎么知道这对我来说不是正事?” 谢怀宁觉得这话不好接,索性闭口不言,一夹马腹,加快了赶路的速度。 第106章 两人回到寨子时苗乌、苗岚和苗灵三人正在屋子里说着什么,见他们大包小件地往下拿东西,忙起身过去接。 “我说你是去哪了,原来是去外面进货了。”苗岚视线滴溜溜地在晏凤珣身上转一圈,笑道,“能叫太子搬东西,恐怕全天下也就阿宁你有这个福气。” 谢怀宁知道自家三个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只能云淡风轻道:“现在你能吃到太子搬来的东西,你的福气也不浅。”说着,又岔开话题道:“下任族长的事情定下了?” 苗乌点头,笑眯眯道:“定下了,是阿岚。” 谢怀宁有些意外,寨子里的族长素来都是最擅长蛊术的,按照道理,怎么也不该是她:“是吗?” 苗岚翻了个白眼道:“原本族长是想让你小舅舅来,可是他撒泼发疯,族长没有办法,才临时改了主意。” 苗乌得意道:“我在京中还有生意要看顾呢,忙着赚钱养活一家老小,哪有时间留在寨子里做族长。” 视线扫过晏凤珣闻言略带探究的神情,惊觉自己刚刚仿佛说错了话,咳了一声道:“上午正好劈了柴,我去给你们做晚饭。” 晏凤珣看着苗乌的背影,突然脑子里想起自己究竟是从哪里听过“苗乌”这个名字。 他看着谢怀宁问道:“七夕那夜在似云来,那个小丫头原来要找的人似乎就是‘苗乌’……似云来是你舅舅的产业?” 既然晏凤珣都追到这里来了,这件事迟早也瞒不过,只能应道:“是。” 晏凤珣听到他承认,当初一直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这才终于被挪开。毕竟他当时为了这一个名字还暗自生过好一阵的闷气,现在想来都已经不足为外人道了。 他笑了笑道:“那我的确应该是谢谢你小舅舅。” 若不是当初他导致的一系列阴差阳错,他和谢怀宁还真不一定会有什么开始。 谢怀宁无言,觉得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步的确是应该怪苗乌,没有理睬晏凤珣,自己抱着食材径自去厨房找苗乌算账去了。 苗乌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不敢吭声,只能越发卖力地做菜,等晚上吃饭,明明只有五个人,桌子上却愣是摆出了满汉全席气势来。 这一次用过饭,晏凤珣依旧如昨夜那般进行告别,但谢怀宁这次倒没有直接送行,他好片刻才开口:“寨子里空屋子不少,你若不嫌弃,留下来宿一夜也无妨。” 晏凤珣侧过头看他,似乎是笑了下:“不了,我会误会这是对我的邀请。” 谢怀宁没想到对方会拒绝,刚准备说什么,却听对方又道:“而且我不想住在别的地方,我只想与你共眠。怀宁,你若不愿接受我,就不应该给我可乘之机。” 说着,留下一句“明早我再来找你”后,到底还是走了。 谢怀宁看着晏凤珣的背影:说要机会的是他,不要他给可乘之机的也是他。好赖话都让晏凤珣一人说尽了,倒成了他的不是。 他想着,却又忍不住摇头笑了下,熄了灯,合衣躺上了床。 一夜无梦。 第六十四章 晏凤珣连续来了整整五日, 不说与谢怀宁如何,倒是先和整个寨子里的人混了个脸熟。 苗岚和苗乌背后暗骂此人城府颇深,心机极重, 但是苗灵倒是意外的喜欢他,早上给他留的早饭都特意多加了一个煎蛋。 谢怀宁出于好奇, 问过一回原因, 苗灵笑眯眯地回:“我就看着他合眼缘, 应该是个好孩子。” 谢怀宁不信原因这么单纯, 何况晏凤珣离“好孩子”三个字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但是苗灵闭口不言,他最后也没在追问,日子转眼就到了九月末。 这一日是个艳阳日,谢怀宁难得睡到了日上三竿, 推门去院子里的时候, 却没见到那个最近日日都来报到的人影。 看着正拿了根树枝做教鞭, 盯着苗奇扎马步的苗岚, 问道:“其他人呢?” 苗岚分了心神瞥他一眼:“你问谁?你娘应该在她自己房里,你小舅舅去了族长那——哦,你问的该不会是晏凤珣吧?” 谢怀宁看见了她调侃的眼神,又见苗奇也抬着头朝他乐,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抬得不够高,动作太软, 加练半个时辰吧。” 苗奇闻言哀嚎了声, 求助地朝着苗岚看, 苗岚忍不住笑道:“你睡到这个点, 好意思拿苗奇撒气。行了, 人一个时辰前就到了, 被我使出去打水去了。” 谢怀宁一愣,实在没办法想象晏凤珣提着个扁担挑水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道:“你用着倒不手软。” 苗岚毫无愧疚,冲他眨了眨眼道:“不用白不用,他也可以转身就走,我又没拦着他。怎么,你心疼了?” 谢怀宁叹了口气:“阿岚,你现在好像刁难新媳妇的恶毒婆婆。” 苗岚被这比喻弄乐了,意有所指地道:“‘新媳妇’?阿宁,若他晏凤珣真是‘媳妇’,那这门亲事我可就不反对了。” 谢怀宁见她越说越没谱,转身便想走,但一抬头却正对上正从不远处往回走的晏凤珣的脸。 明明不是什么热天,却因为来回取水的路程叫他额头上微微起了一层薄汗,素来整洁的衣服多了好几处皱褶和水痕,让他冷硬尊贵的外壳看起来竟多了丝狼狈粗糙的地气。 晏凤珣只是和谢怀宁对视了眼,就将目光又移到了苗岚身上:“几个水缸都灌满了。” 第107章 苗岚笑眯眯地道:“那真是麻烦你了,果然还是年轻人干事麻利,我这半只脚埋进土里的人是不中用啦。” 谢怀宁见苗岚顶着一张不过三十的年恬不知耻地说出这些话,终于也是觉得听不下去,警告地扫了她眼,对着晏凤珣道:“进来换身衣服吧。” 晏凤珣没觉得自己现在的形象有多狼狈,本来想说不必,但看着谢怀宁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喉咙里的话滚了滚,却还是咽了下去,微微颔首,跟着他进了屋。 谢怀宁背对着他去翻了翻柜子:“我的衣服你多半穿不上,只有一件当初阿岚买给小舅舅的尺寸大了些,随手放在了我这里,或许勉强还能合适……” 晏凤珣看着谢怀宁翻找的背影,突然开口道:“我听到了。” “什么?” “若是你娶我嫁,我们的亲事你家人就不反对了。”晏凤珣缓声重复道。 谢怀宁下意识回过头看他,见他眼皮微垂凝望着他,神色却不像是说笑,心中一悸,移开视线将衣服递了过去,淡淡开口道:“是,我家人是不反对了,只怕我聘礼都还未送进宫,景仁帝的禁卫军的弩箭就要将我射成筛子。” 晏凤珣似乎是笑了下,看了他会儿,没再说话,将他递来的衣服接了过来。 谢怀宁见他接了,转身准备出去让他换衣服,只是还没等他走上两步,就听身后人说道:“今日我便要回京了。” 谢怀宁脚步一顿,身后人继续道:“边境的仗已经打了一年,但大夏内部关于议和声音一直未断。刚刚我收到小九传信,南夷那边已传来了议和的意向,说是使者不日便达,需要我立刻回去一趟。” 谢怀宁对这件事并不意外。毕竟晏凤珣的身份摆在那儿,他像这样天天在他面前打转也是不正常。 他转过身,笑了笑:“你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本就该走了。你是大夏太子,身后是万千大夏子民,别忘了自己的责任。” “我知道。” 晏凤珣低声道:“我知道。” “但是……你可以再等等我吗?” 谢怀宁:“什么?” 晏凤珣望着他:“三年……不,两年,怀宁,不要喜欢别人,可以吗?” 谢怀宁觉得这个祈求真实幼稚得有点可爱了,人心难测,便是一对爱的至深的情人给出的保证都不一定有什么实际效益,何况是他们这种什么都不算的关系? 他不想给晏凤珣不切实际的幻想:“这种事又有谁能保证的了?” 晏凤珣深深望他,许久,微微欠身凑过来,捏着他的下巴抬高,低头噬咬一般吻在了他的唇上。 厮磨许久,在彼此交缠的带着热意的呼吸里哑声道:“你就不肯骗骗我?” 谢怀宁感觉嘴唇上热辣辣的,他心底暗骂晏凤珣是不是属狗的,两人寥寥几次的亲密都和打仗一样,但眼里却忍不住带着点笑:“我有些累,待会儿就不送你了,祝你一路顺风。” 晏凤珣简直要被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的潇洒劲逼疯,没忍住,又低头吻了上去。 只是这一次的吻却很温柔,无关乎情.欲,只有缱绻和不舍。一吻结束,谢怀宁感觉自己的手中被塞了个什么,低头一看,竟是个无比精致的小木偶。 谢怀宁看着木雕上那惟妙惟肖的眉眼,失笑道:“这几日你在院子外面忙活的就是这个?” 他说怎么每次苗奇领着一群小鬼头在看,结果他一来晏凤珣就收了起来,不肯透露半分,原来这木偶雕得竟然是他。 谢怀宁细细地看着手里的东西,惊叹于晏凤珣雕工的成熟细致,同时也为其中包含着的情谊而感觉到些微动容。 “母后在未嫁人时,曾师从当时的雕刻大家,在雕刻上颇有建树。后来嫁到宫中,这些技艺被打为奇技淫巧,彻底没了用处。只是母后后来觉得可惜,便在闲暇时教了我些许,几次下来也就记住了。”晏凤珣道,“那血玉是我母后亲手所刻,你不愿收,那我只能另找一件礼物送你。” 谢怀宁感觉手中的木偶竟然生出了莫名的热度,他轻轻地握了握,最后也没说出要还给他的话。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生了默契,都没再说什么,晏凤珣握着他的手,看着谢怀宁,在那个木偶上落下一记亲吻,片刻后,抬步离开了。 第六十五章 晏凤珣走后, 谢怀宁又回归了平静的生活。 他自己是一切照旧,就像那人从不曾出现,倒是苗乌和苗岚不习惯, 侧面刺探了好几番,但是谢怀宁表现得滴水不漏, 终究叫他们无功而返。 在南苗寨众人度过一个温暖的冬天, 第二年刚开春, 谢怀宁便又随着商队出了海。苗灵身子骨已经好了大半, 除了不能再养蛊外, 其他已与常人无异。 她年轻时也是在外面游历惯了的,这会儿自然也闲不住,在谢怀宁走后,便跟着苗乌去了江南。 苗家的人大多都是血里有风注定漂泊, 除了一年里那些重要的日子会提前商量好回寨子, 其他时候都是聚少离多, 只凭着书信和蛊虫彼此联络。 苗灵身体大好后, 谢怀宁心里也少了些牵挂,他独自随着商船一路走过许多地方,等到再回到寨子,已经是第三年的除夕。 他是几个人里最后一个回来的,进屋的时候苗岚正在苦大仇深地对着在厨房的锅灶发愁,见他来了, 松了口气, 连忙起身道:“快过来帮帮忙!” 第108章 苗岚这一年里已经正式继任了族长之位。为了做一个合格的族长, 她被迫留在寨子里恶补她其实并不是很擅长的蛊术, 短短半年时间的折磨, 眼看着就憔悴了许多。 这会儿她望了一眼从外面逍遥回来的谢怀宁, 心中又嫉又妒:“我在这里吃苦受累,你们倒是一个个活得滋润,眼看着人都更水灵了。” 谢怀宁轻咳了声,知道这会儿拱火与他自己无益,赶紧笑着过来帮忙。 “阿娘和小舅舅呢?” 苗岚脱了围裙道:“一个在后面包饺子,一个去集市上买鞭炮去了,都走了好半天了。” 谢怀宁点头道:“那你也去包饺子吧,厨房有我就行。” 虽然他的厨艺比不上苗乌,但是到底自己在外生活了这么久,简单做些能入口的菜还是没什么问题的,不像苗岚,实打实的厨房黑洞。 明明从小到大也实操了这么久,但厨艺依旧差的人神共愤。当年他从南夷刚到寨子里吃的那些全虫宴,因为实在太叫人印象深刻,以致于多年之后想起来还是心理阴影。 苗岚自然也对自己厨艺有着自知之明,并不拒绝,笑嘻嘻地将菜刀塞给他,说了一句“辛苦你了”,哼着小曲便离开了。 谢怀宁看着她背影,笑了下,挽了挽袖口开始备菜,刚弄到一半,外面便传来了苗乌的声音。 “你这时间掐得正准,”苗乌拎着炮仗走进厨房看他道,“早上的时候我们还以为你赶不及了呢!” 谢怀宁侧过头看他道:“小舅舅怨我可没道理,要不是为了给你等那株冰雪莲,我也不至于延误了归期。” 苗乌闻言眼睛一亮,凑过来道:“雪莲拿到了?” 谢怀宁:“放在冰窖里了,你若要用就去拿。” 苗乌等这株传说三年才结十株的奇花已等了许久,这下见到了手终于满意了,将鞭炮放到一旁,也洗了手过来帮忙。 两个人一同忙活了一个时辰,做了一桌子的饭菜,陆续端到桌子上去,苗灵和苗岚的饺子也正好包完,几个人聚在一起,终于吃了顿久违的团圆饭。 鞭炮在做饭的时候就已经被苗奇他们几个孩子分发着拿了出去,这会儿外面张灯结彩、响声阵阵,嗅着带有硫磺味道的空气,竟也觉得说不出的喜庆热闹。 谢怀宁这一年随着商队出去,四处游历的同时也赚了不少银钱,酒足饭饱,给每个人封了个大大的红包。苗灵收了红包,笑的异常明媚,将东西收到一旁冲着他眨了眨眼,说道:“正好,阿娘也有东西要给你。” 谢怀宁有些好奇地看着她话罢起身,从屋子里拿出来个小匣子朝他递了过来:“喏,昨天才到的,看看喜不喜欢。” 谢怀宁没防备,只以为是苗灵在外面收集的什么玩意儿,径自将那木匣打开。只见璀璨灯火下,深红色的木匣子里竟躺着一尊靠着梨树闭目好眠的小玉雕。 那玉雕玉色上层,手艺也极细致,雕琢之处无一处不用心,明明只有两只粗细的小物件,却连发丝也纤毫毕现。那玉人儿看上去明明是在睡着,却又像是做了什么好梦一般唇角微扬,清艳娇憨,像是随时都会睁开眼睛,望向来人的眼睛。 苗岚瞥了一眼,明白了这是什么,笑着打趣:“算上这个,这可是今年第五件从大夏寄来的东西来,其他的我都好好给你收在了你的书柜里,回头记着去看,别说我昧了你的东西。” 苗乌也探过头,看着谢怀宁手里那只玉雕,观察了会儿惊叹道:“这晏凤珣是从哪里找来的工匠,对你的模样竟能做的如此传神。”说着,又似乎有些不解道,“但他好好找人雕这个,也不怕人多口杂漏了风声。” 他们不清楚,但谢怀宁却明白这玉雕究竟出自谁手。他看着手里与自己十分神似的小玉人,眼神微微动了动,没有接话,只是将匣子重新盖上,收到了袖子里。 几人用过饭放过烟花,又喝了好一会儿酒才各自散了。 谢怀宁已经半醉,脚步略显虚浮,但是神志却异常清明。 他回到屋中坐了片刻,终于还是走到书桌旁,打开书柜,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多是些关于他的玉雕,或坐或站,或笑或怒,眉目神情栩栩如生。只是所有的礼物中却没有半封书信痕迹——像是远在千里之外的某人心中自觉仅仅用这些玉雕便就足以述说心中所有的未尽之言。 谢怀宁指间在那些玉雕上缓缓划过,神色怔怔。 这一年晏凤珣的日子并不好过。 去年南夷与大夏的议和最终未成,边疆输了几场仗,人心浮动,为堵悠悠之口,他便亲自领兵出塞。 边境艰苦,朝中议和派以十一殿下为首又竭力阻挠,军饷吃紧,战事一度陷入僵持,晏凤珣作为主帅定然也艰难,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心思做这些无用之事。 他这么想着,却又忍不住叹出声笑,将东西仔细看过,又全部一一收了起来,于最初的那个小木雕放到了一处。 第六十六章 转眼又过了三年。 谢怀宁周游列国, 近来爱上了东南边四季如春的气候,年初的时候在那大手一挥买了座小岛,带着数十个岛民, 亲手打造出了一处桃花源。 岛上的住处收拾出来后,苗灵过来小住了半个月, 她生性浪漫, 对这花团锦簇的地方自然赞不绝口。 第109章 当然期间自然也顺带着关注了一下谢怀宁的感情问题, 却被那边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我生性自由, 暂时还未想过那些事情。”谢怀宁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 却不正面回答,反倒祸水东引,问起她来,“倒是阿娘, 小舅舅那个不着调的去岁都奉子成婚, 带了姑娘回来, 阿娘一个人没想过再寻个人度过余生?” 苗灵的容貌被凝固了十多年, 这会儿看起来依旧如二十多岁的姑娘一般明媚娇妍,她笑了笑,并不忌讳地说道:“想过。我又不是信仰忠贞的南夷女人,还要为你早死的爹守一辈子寡不成?” 她起身,往谢怀宁怀中扔了只笛子,说道“替我吹一曲”, 随即飞过水榭, 在怒放的桃林里自己哼着小曲跳起了舞。 有风吹过桃林, 吹落一树飞花, 谢怀宁吹着笛子, 看着苗灵轻灵的身姿越舞越快, 越舞越快,最后定格,伏在旁边的石凳上不动了。 谢怀宁走过去,只听到她在笑,像是清醒又像是醉了:“想过。只是谁都不是他……谁都比不上他罢了。” 苗灵当天便走了,谢怀宁独自又在自己的桃花源住了几日。 这三年他去过许多地方,甚至又到了一回不屈山,却始终再没有回过大夏。 晏凤珣的玉雕倒是未曾断过,也不拘泥什么节日,只随着心意,有时一个月都能送来一两件,倒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多闲工夫。 但是礼物送的勤,可这么久以来,书信倒是只有过一封,薄薄的一张纸,上面加在一起还不知有没有百余字,却依旧字字克制,只有末尾一句“辗转反侧,唯愿宁安”八个字,能够读出来一丝难以抑制的思念出来。 他在那封隔着千万里送来的信上停了片刻,在一个明媚的日子,突然做了个决定。 他想要回大夏看看。 这个念头起的突然,但谢怀宁从来都随心,想了便也就做了。 准备好车马一路北上,行了约莫一个月,在灼热的夏日到来之前,踩着春日的尾巴悠悠哉哉地回到了大夏京中。 他从当初纵火脱身离开这里已经五年,许多曾经熟悉的店铺都已更迭,但似云来倒是依旧红火,甚至又扩大了些,成了京中实打实的第一温柔乡。 他经过沈将军府,经过这几年的征战,沈戎凭借着卓越的军事才能,已经官拜正三品,品阶与沈大人齐平。况且沈小将军年少有为,又性格正直,京中媒婆几乎要将将军府的门槛都踏破。 只是可惜,小将军却一心只晓得争功绩,对成婚没有半丝兴趣,被逼的狠了,索性守在边疆不回来了,偌大个将军府这会倒显得寂寥。 谢怀宁就近去客栈开了间房,拿了钥匙正要上楼的时候,上面却匆匆走下来一个人。 那是个容貌极为俊美耀眼的年轻男人,他像是融入了一丝异族人的血脉,五官立体深邃,一双棕黄色的眼睛叫人尤为印象深刻。 男人下来的急,差点与谢怀宁相撞,他低声道了一声“抱歉”,谢怀宁摆手示意无事,绕过他便准备继续上楼。 叶鸣铮却停下了脚步,他微微仰面,看着那个带着斗笠的男人的背影,突然问道:“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谢怀宁站在台阶上,侧过身低头看他。斗笠的面巾隐隐约约能印出一点他的面容,却犹如雾里看花,叫人看不真切。 “小公子应该认错人了,我是第一次来京中。” 那声音虽然悦耳,却明显带着乡音,的确不像是京中人士。 叶鸣铮心中涌动起一种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失望。 多年前他生过一场病,后来经个游医治好后,便忘了许多事。按照道理来说,他也的确不会认识什么外来人。 想着,他收回了放在面前这个男人身上的视线,转身离开了。 谢怀宁看着他匆匆的背影,心中想:这小公子疯病纵然好了,性子倒依旧能窥见一丝过去的影子。 想着,又往上走了几阶台阶,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整了会儿。 傍晚的时候谢怀宁才重新出了门,顺道又去了一趟谢府。 原本应该满目疮痍的地方却不知被谁修复了,里面似乎又住上了人家,只是“谢府”的匾额却没去掉,仿佛后一家主人也是这个姓氏一般。 他站的久了些,里面有个小厮出来,好奇看他道:“公子是来拜访我家主人?” 谢怀宁回过神,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小厮觉得他这话问得奇怪,但见他虽带着斗笠,却依旧看上去通身气度不凡,没敢造次,依旧老实回话道:“自然是南边布庄的谢青竹,谢老板。” 谢怀宁眼神一动:“谢青竹?” 小厮道:“这是他京中的别院,平时并不住这,只留几个仆役在这洒扫,您要是找他还是去他的店铺吧。” 谢怀宁没再作声,他仰头透过半开的门往里看了一眼,见那里面与记忆中几乎分毫不差的花草布局,许久,摇头笑道:“不,我只是看看罢了,你自去忙你的去吧。” 说着,转身便离开了。 五年的确很长,却又仿佛只是白驹过隙。变了的事情很多,但总有那么几件未变的,叫人忍不住生出今夕何夕的感叹。 夜色逐渐降临,宫中龙吟殿内却灯火通明。 两年前景仁帝因大量服用“仙丹”,在宠幸新入宫的秀女时意外暴毙。 第110章 当时晏凤珣人还在边境,闻讯立刻回宫,只是终究事出突然,等回宫中,整个皇宫都快被皇后与十一殿下把持。 好在晏行舟一直带人从中翰旋,争取了一些时间,等晏凤珣带着军队,以绝对的武力压制了意图谋逆叛党后,便在众臣的呼应下登了位。 对于此次的所有叛党,晏凤珣手段格外铁血残酷。除了参与的大臣一律抄家诛三族外,连皇后和十一皇子,他也未念在皇室亲情有所赦免,无视了所有言官谏言,直接将这对母子剥夺了身份赐了鸩毒。 至此,大夏皇室一直斗了二十年的嫡子之争终于落下了帷幕。 只不过,随着晏凤珣登基,另一件事一直被搁置的事却是怎么也压不住了。 虽然说大夏风气开放,并不太拘泥于礼节,但自开朝以来,皇帝登基时都是需要册封皇后的,唯独一个晏凤珣,在太子时便百般推脱不愿立妃,如今登基已快两年,依旧油泼不进,不近女色。 眼看今上已快而立,后宫如同废置,装的还是先皇的后妃,满朝文武终于是彻底坐不住了,死谏立即招选秀女以添龙嗣的折子如雪花般飞来,且每日俱增。 晏凤珣不堪其扰,只能让汪寅每日先将此类相关的折子剔除后,再去批阅剩下的奏折。 这一日晏行舟来宫中见他,说完正事,看着他书案前堆得如山的奏折,忍不住道:“听汪公公说,你近来处理正事越发勤勉,一日都睡不到两个时辰。” “无碍,左右睡不着。”晏凤珣和他一同出去走了走,说道:“况且与南夷的仗已经打了四年,也快要有个结果了。” 两人走到花园,看着面前的花团锦簇,晏行舟叹了口气道:“可你未免也太拼命了些。登基以来,我就未见你有半日休息的时候,比作太子的时候还要忙得多。你这个劲头叫人看着都害怕,就像是被谁追赶着,要赶紧将所有烂账在你手里整理结束似的。” 晏凤珣似乎是笑了下,他倚着栏杆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忽地说道:“小九,你还在想他吗?” 晏行舟心中刺痛,唇边却泛出一个洒脱不羁的笑:“都多少年了,早忘了。” 骗人。 若真是忘了,又怎么会只字未提姓名,就能立刻开口对答如流? 晏凤珣深深看着晏行舟脸上完美的笑意,忽而说道:“对不起。” 晏行舟不知道晏凤珣是因为什么道歉,他愣了下又笑着打趣道:“三哥,你现在是天子,天子可不能随便道歉,要叫别人听去了,又要说我的不是。” 晏凤珣却没有再说什么,与晏行舟又走了一会儿,准他离宫回府,自己又重新回了御书房。 只是一推门,却有一种微妙的感觉让他觉得似乎是刚刚有谁来过。 他走到书案前,却见被弃在一旁的那一堆谏言纳妃的折子似乎被人漫不经心地翻动过,那人也不怕被发觉似的,翻动的折子都未完全复位,大喇喇地留下到此一游的痕迹。 晏凤珣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刚准备叫人,余光却被一抹淡粉色吸引住了。 他侧过头,只见自己放着画卷的瓷瓶里不止什么时候被插了一支粉月季,花瓣舒展着开的生机勃勃。 汪寅跟在他身后,看着那月季也觉得纳闷:“这哪来的花?” 晏凤珣没说话,他只是伸手将花拿出来,见根茎上缠着指节长的一节纸条,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了十个字。 “天涯无所有,赠君一枝春。” * 谢怀宁离开大夏,又一路北上去了北域。 北域是游牧民族的根据地,满眼都是茂密的草场,带着一股粗糙而又野蛮的蓬勃之气。 谢怀宁在这里骑马、放牧,竟感觉到一种自由纯粹的快乐。 他又在北边呆了许久,直到冬日的雪将草场覆盖,谢怀宁接到苗岚勒令他回家过生辰的来信,他这才收拾了行囊,选了匹磨合已久的草原悍马往南边回。 因为路途太远,除夕是赶不上了,好在生辰倒是勉强赶上了。 寨子里还是老样子,只是屋子前面的空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开辟了一块花圃,这会儿已经有些花开始羞答答地吐出来个花苞,看起来倒是也赏心悦目。 谢怀宁突然想到十年前,自己仿佛也是这个时候从南夷以假死脱身回到的寨子,一晃也这么多年了。 他正出神,面前的屋子的门却从里面拉开了,一双深邃的黑色眼睛隔着门框,微微垂着看向了他。 “回来了?” 一个月前,南夷和大夏长达五年的战争终于以南夷割让十座城池落下帷幕。与此同时,景武帝晏凤珣以身体有恙,精力不济,难有子嗣未由,将帝位禅让于贤王晏行舟,此后行踪不明。 谢怀宁抬眼看着面前这张过分英俊的脸,那刀劈斧凿的冷硬的轮廓被屋内透出的光笼罩着,乍一望过去,竟也变得温和。 谢怀宁看着他,不知怎么,轻轻笑了。 他点点头,应了声道:“嗯,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突然觉得,到这里已经呼应上了文名,好像、似乎、maybe就可以算作正文完结了? 哈哈,修罗场部分已经结束啦,明天开始更番外,具体开始写我们凤凰怎么追妻(摸下巴,不出意外的画后面应该还会有每个攻视角的个人番外)么么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