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沸》 第1章 《鼎沸》作者:二十四始【cp完结+番外】 文案: 每个人都在被命运推着走,谁能否认,这不是最好的选择? 他造就我,又指引我,有幸得遇,即不可分割。 疯了吧唧哨兵和丧了吧唧向导被迫搭档后鸡飞狗跳的流水账。 末世前夕,打赢灾后重建,打输废土流亡。 哨兵别扭且厌人,情绪反复,在好好说话和阴阳怪气间反复切换,是个护短的神经病。 向导社恐又厌世,表里不一,在好好活着和找机会噶间反复横跳,是个较难杀的脆皮。 写作双向救赎,读作病友交流。 他们自少年时代便踏进一潭永远无法淌过的沼泽,重逢之后,轨迹线交汇。 于是失落的残骸堆积成梯,刚好够两个人抵足相拥而立。 喻沛x阮筝汀 雪豹和辉蓝细尾鹩莺跨频恋爱,猫科x鸟纲,高攻低防x无章法乱杀。 文案废,无逻辑,没文笔。 通篇瞎扯,私设如山,视角不明。 感情线稀碎,剧情线垃圾。 以下是剧透版文案—— * * * 就是一个《我怎么不知道我白月光的白月光是我》的无聊故事。 非典型时空差,认知不同步,各自最无望时被未来而至的爱人拉过一把。 双双一见钟情很容易,当然,后来双双有点幻灭也很容易。 想打双向暗恋tag,但小喻以为自己是丧偶(bushi 第1章 迁徙出错 卡偌历2636年6月17日,科洛时间上午十点整,约塔星系最高星防网发布了一则针对向导群体的强制征兵令。 距离各星系成功接收洛希亚星系“遭受不明星系种族入侵”的求救信号,并着手筹备军队援助沦陷区伊始,已过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间,异种潮自洛希亚苦尔挞星区开始,缓慢渗透至周边星系。 驰援战兜兜转转,讽刺又荒唐地变成了各自星系的防御战。 就约塔而言,自2614年起,派出的驰援队伍指不胜屈,折损的人员物资难以计数。 2631年3月底,联邦不堪舆论压力,意图撕毁星系联盟责权条约之际,被喀颂星区突发的重大异种入侵事件打得措手不及。 在各地出现零星伤人案和目击事件后,约塔彻底自顾不暇。 研发进度迟缓,疫苗和血清改进艰难,情况在2633年恶化。 大面积感染现象凭空而生,民众异化度出现各式孤例,症状不可测性加深,加之星系整体防线呈后缩态势,社会不安化情绪扩大,各种言论甚嚣尘上。 防御战期间,特殊人类因身体机能优势,逐渐成为战场主力,连年伤亡数居高不下。 军内哨向比持续失调,在役向导数量难以为继,哨兵精神领域定期疗愈进度滞后。 军部不得不郑重宣布,自2636年7月起,全星域进入1b级战时状态,并对所有适龄向导采取强制征纳。 * 阮筝汀知晓征兵令时,其所在星区已经闹过好几轮游行了。 规模不大,镇压迅速,风声没传多远就散了。 主流媒体忙着引导视听,特殊人类学院忙着疏导安抚,相关部门机构忙着拟订文件和填补福利政策的空白,企业忙着辞退补偿再招聘。 星网上,一概禁止讨论负面话题,相关词条出一个炸一个,过激言论一律被打成反动处理。 一时之间,线上岁月静好,线下摩擦不断,以至于阮筝汀——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学术型人才、每天按部就班无法容忍任何计划外事情发生的生活九级残废、过着公寓食堂教室图书馆四点一线的社交废物——被官方群发的强制招募令和确认书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知今夕何夕。 他在自动弹出的短讯界面怔愣许久,僵着手指切回星网私聊后,看着昨晚自己因某个即将到来的公开演讲而焦躁烦闷、向树洞轰炸的各种发癫表情包,都不足以表达现下复杂心情的万分之一。 事实证明,在事态远远超出能力范围时,你甚至会在得知的那一瞬间,彻底无所谓下来。 ——当然不是,只是懵掉了而已。 由于消息知晓得太晚,等阮筝汀安排好自家猫狗,带着为数不多的行李,拿着主治医师和导师的联名信,磕磕绊绊赶到最近的招募点时,系统群发的催促信息已过三轮。 时值盛夏,这人却裹得只露出双眼睛。 他在工作人员戒备的眼神中过完安检,迅速办好手续,而后被送至临时宿舍区。 “星舰一周后出发。”哨兵语气严肃,眼神透过护目镜半垂下来,半轻不重地睨了他一眼,“不要乱跑。” 阮筝汀下意识错开目光,讷讷点头。 门板吱吱嘎嘎,在他面前合上了。 次日他才得知,接下来的一周是强制执行周。 第一天还只是零星几个人,灰头土脸磨磨蹭蹭地往里走,士兵们维持着几分客气,不过催促的语气些许不耐而已。 后面几天便是陆续抓回来的企图逃避兵役的向导们。 一车一车的,塞得满满当当,有的甚至穿上了束缚带,或者注射过镇定剂。 同他一样踩着死线报道的向导们时常会站在远处看热闹,起冲突时,甚至会窃语着涌向隔离栏附近。 第2章 巡逻士兵通常不会驱赶他们——哭闹和咒骂时有时无,要是不幸见了点血,那便是一场成本极低的威慑。 在这里,不,应该是从征兵令下达的那一刻起,军令就高于一切了。 阮筝汀连续几天都没有睡好。 总有向导在悲戚哭喊,在嘶声颂读人权条例,在诅咒联邦政府和军部高层,在谩骂招募点的军士们。 逃跑也时有发生,震慑的枪口冲着天空和残月遥相呼应,有时枪声断续,一夜都不会停。 搞得他恍惚间以为自己不是去参军,而是深陷某个可怕窝点,麻木地等待着被生割器官。 登舰那天万里无云,所有新募向导都被注射过特制药剂,以防跃迁途中产生严重不良反应。 这一舰少有心甘情愿者,舰内气氛沉闷又压抑。 阮筝汀被分到舷窗边的位置,他本来打算好好见识一番宇宙浩瀚,结果在跃迁途中疼晕了过去。 加上连日思虑,睡眠不足,被随行军医安抚疗愈后,这人索性一路昏睡到了目的地。 * 2636年7月26日,修黎星区2区,地方时下午六点整,黄昏,空中飘着细碎的灰。 “311……战时医院?” 阮筝汀下舰后,转过几班悬浮公车,起起落落颠得头昏脑涨之余,又被联络员引着,徒步在空气质量堪忧的地界走了两个多小时,现下仰首盯着面前的高大建筑,眼前止不住发黑。 艰难辨认过字牌后,他惊疑不定道:“联名信,我交过信的,为什么会被分到这里?” 负责对接的士兵以为他找了些关系,想进个安全又清闲的岗位,眼里嫌恶藏不住,嘴上倒是客客气气的。 “这是组织分配的。你有什么想法或是生活上的困难,可以在三个月之后申请调岗。” 阮筝汀一阵胸闷气短,忍不住半拉下口罩,不抱希望地问:“我能见见院方或者驻军负责人吗?” 联络员觉得这人逾矩又不逊,耷拉着眼皮,语焉不详:“暂时不行,前线告急,得等一段时间。” 一队巡逻兵停在不远处,视线隐约扫过来。 阮筝汀不再多说,从联络员手中接过自己的行李,顶着满头细灰,有气无力地颔首,道了声谢。 自动门开阖发出轻微的声响,脚步声四下散去,巡逻兵重新开始移动,晚霞向极目处缓慢褪去,天色终是暗下来。 行人廖廖,街道寂静,雪粉似的灰簌簌落着。 * 阮筝汀并非最后一位到岗的新人。 每年的六七八月,是军校毕业生和新募兵士报道的日子。 他被安排进某间生活用品相对齐全的单人宿舍里,并获得了短暂的两日修整期。 两天内,他摸清了宿舍到各个生活必需区域,包括但不限于食堂、公共盥洗室、物资所等地点的最优路线,以及人员最为冷清的时间段。 中途,还因为行踪过于鬼祟,眼神过于飘忽,被某位正值休假的哨兵客气请到了调度室细细盘问一番。 并以此为契机,被迫提早走完了一系列入职流程。 大抵是照顾哨兵五感敏锐的缘故,基地宿舍区的隔音极好。 从巴掌大的窗户望出去,向下是灰暗空旷的街道,路灯摆设似的,只有在灰蒙蒙的清晨会稀稀拉拉地亮上半小时。向上是深远苍穹,除巡逻无人机或偶尔的飞行哨之外,见不着半颗星子。 阮筝汀自首都星而来,那里晚间繁华不减,灯火惶惶,远眺成片。 喧沸声攘攘,甚至能顺着夜风,模糊传进位于近郊的校职工公寓来扰他清梦,现下着实不太习惯。 他半靠在狭小的单人床上,研究了一会新领回来的职用终端——简约手环样式,里面预支了一个月的信用点,与他以往的月薪相比少得可怜——而后百无聊赖,打开了功能阉割的个人终端。 到达招募点伊始,向导的对外通讯权限就被禁止了,单向接收的外界信息也会被剔除各种不良消息。 阮筝汀虽是个好奇心匮乏,且对外倾诉欲望极低的人,但对这种半封闭式管理表示理解的同时,依然会生出几分隐晦的不满,和难以抵制的不安来。 全息屏加载良久才弹出来,画质下降得厉害,还因区域限电的缘故时不时闪断一下。 他上星网翻了翻近期的新闻,发现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思绪一转,又不可控地想起招募点歇斯底里的哭喊和偶尔迸溅的血花,手一抖,退了出去。 他缩进被窝里,打算睡个早觉。 常言道,人若是惊逢突变,情绪和思维,总有一样东西的反应时间会相对滞后。 阮筝汀睡得极不安稳,梦里纷杂无序,梦外翻身频繁。 络丝自他双腕经脉处浮现,抽长,往下绕住他的手掌和指节,又在数分钟后骤然碎去。 以此往复,直至他被刺耳的起床铃惊醒。 这里的每间宿舍都配有可移动虚拟时钟,这玩意儿同内网相连,除却计时和警报功能之外,还能根据居住者的工作排班,灵活触发各种铃声以兹提醒。 包括但不限于工作日起床铃,节假日用餐铃以及每日洗漱铃。 智能化有余,人性化不足,还不支持自主关闭,甚至无法更换铃声。 阮筝汀刚来那天,由于没有细读星区生活手册,被突如其来的“温馨提示”吓得够呛。 第3章 他磨磨蹭蹭从被褥里探出上身,一脸委顿地按停大号闹钟,脑袋昏沉地想:脱轨的生活,正式开始了。 第2章 眷巢现象 311战事医院的后勤保障部位于3号楼,科室人员众多,是个万金油部门,空闲时,常被借调到各处干些杂事。 借调时有发生,流程极不规范。 往往还没有补办完上一个部门的相关手续,人已经被抓去下一个部门干活了。 比如现在。 阮筝汀正按照电子地图闷头找自己的工位,浑然不觉进错了楼栋。 有护士瞥见他工牌的状态——橘黄底色,隶属后勤保障部;右上角的事务灯灭着,没有待处理工作——欣然以为这是个自发过来帮忙的同事,如见救兵般,把一摞箱子怼进了他怀里。 “麻烦了!”那人说着将他往楼梯方向一推,边火急火燎往反方向跑,嘴上应着通讯那头,“来了来了……” 他前面,抱着同样规格纸箱的人冲他招呼着:“1708,快!” 医院里分秒必争,他不敢耽搁,只好硬着头皮赶忙跟上去。 特殊人类在清醒且安全的状态下,能自主选择是否释放精神体。 精神体出于护主、求救或是单纯失控时,无法回到精神领域,除非哨向濒死。 阮筝汀不清楚,是不是特殊人类或多或少都会对医院有所抵触。 对于哨兵而言,这里吵闹喧哗,随时能撞见应激状态下无差别攻击,或者蓄意挑衅的精神体。 对于向导而言,这里情绪纷杂,能够轻易接收到伤患和医护无意识溢散的各种负面情感。 他小心护着怀里的东西,在人群中如鱼般寻着空隙艰难穿行。 周遭嘈杂,各类精神体避无可避,附着其上的络丝亮着莹白的微光,逮着个活人就疯狂往上凑。 肩头、双臂、腰腹、腿脚……每碰一下,被迫吸收的精神力便会如同连绵浊浪般,裹挟着万顷情绪垃圾撞上他的领域屏障。 阮筝汀已经许久没有感知过这样庞杂又无序的气息了,他在逐渐拉长的体感时间里,听见自己的呼吸声愈加粗重,直至失频。 …… “谢谢谢谢,累坏了吧?” 阮筝汀交接完物资,肩臂骤然泄劲的瞬间,感觉整个人虚得能飘起来。 有人在分水,临到他时,那人仔细盯过他几秒,不确定道:“你是新来的吗?” 等恍惚劲一过,强烈的不适感引得人直往地上坠,他靠着墙,四肢乏力,胸腔灼疼,呼吸之间,满嘴的血腥味致使他干呕感强烈,只好含着水潦草点头。 于是过道里的话题,从吐槽电梯三天两头故障转到了八卦新进同事上。 “听说这次的新进人员里有特级向导诶。” 人群一静,求证的目光自四面八方投过来,夹杂其中的原本隐晦又探究的打量变得赤裸且光明正大。 阮筝汀心下一悸,捏着水瓶不自在地垂下眼,哑声回道:“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清楚。” 众人视线又稀稀拉拉地转回去。 阮筝汀喝着水,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 “特级向导能来这破地方?你情报有误吧。” “那不是屈才嘛。” “主防星、卫星、次防星……特级能轮到我们?” “我知道我知道,说是不久后会接收一批哨兵补充星防。” “越说越离谱了,前线离我们这儿多远啊,隔了好几个星区呢,无缘无故的,加防做什么?” “那就说明之前那件事……是真的。” “都辟谣了……” 心照不宣地,话题被转去了别处。 阮筝汀低眉顺眼,没去深究话里含糊带过的词句,和转瞬即逝的不详。 他点开终端,恹恹想着:好慢,怎么还不到午休时间。 对于阮筝汀这种,专业医理知识一窍不通,只能在流动岗位做些打杂事宜的职工来说,医院的事情繁琐且枯燥。 但大抵是刚出舒适圈,无法迅速适应新环境的缘故,半月下来,这人日渐消沉。 本岗工作之余,他辗转于各大部门帮忙,每天都能接触到各色新同事和繁杂的精神力,不同的工作让他应接不暇。 节奏混乱,安全感匮乏,无法知悉当下,难以规划明天。 阮筝汀对这种近乎失序的生活十分抵触,又在日益烦闷中愈加惶然。 而每天晚上,他在混乱梦海里沉浮的同时,这些情绪会外化成更为直观的东西—— 越来越多的莹白络丝自他身体各处浮现,随着呼吸的频率,将人裹缠成一个茧,又在他意识挣脱梦境的瞬间,轰然碎开,散进粘稠夜色里。 * 修黎星区位于次防线的大后方,分有中央指挥、军需筹备、医疗、水电、通讯、交通、休假军士临时安置、生活物资供给等八大区域,军方全权负责,算是个相对安全的基建星。 而311战时医院一般不会直接对接前线战区,只在偶尔遣队防星进行支援,但也多是做些医疗辅助工作。 该院后勤保障部月前来了位新人,由于入职检测时未触发末级向导资质标准,被人工智障归结为普通人类,未分发高纯度精神力阻隔介质。 这人在精神力混杂的2区待了一月有余,不出意外地出现了精神场紊乱。 第4章 “人现在怎么样?稳定下来了吗?” “还好发现得及时,神经系统尚未损伤,领域屏障正在重建,还有些躯体化反应,正吐着呢。” 阮筝汀来来回回吐了五次,差不多每半小时一次,十分规律,到最后胃里没东西了,只剩干呕。 这人本就清瘦,加上医院作息没个规律,经此一遭,眼眶浮肿,脸色青白,扶着墙被同事搀出盥洗室时,活像个青面獠牙的水鬼,直瞅得匆忙赶来体恤下属的领导险些挂不住笑容,心里直犯嘀咕:我这部门工作量有这么大? 阮筝汀不太认得人,分不清谁是谁。 他现下头重脚轻,五感罢工了一半,索性低着头,半死不活地客套了一句:“给大家添麻烦了,对不住。” 一时间,各路轻声安慰此起彼伏,听得他心下疲燥,只想回宿舍藏着。 所幸领导的关怀流程走得十分迅捷,他被妥帖送回宿舍的时候,刚过宵禁。 天色蒙亮,远空泛着青,阮筝汀拥被蜷在床角,在霞光中一点一点沉进了梦里。 * 5号楼1207,后勤保障部部长办公室。 科室主任冯莱是个一百来岁的c级向导,按照星际平均寿命来看正值壮年。 但近些年前线形势严峻,特别是2633年之后,星域内紧跟着爆发过几场大规模异种灾,哨兵向导一波一波往战场上填。 自从四年前因伤退居二线,这人就像棵山火肆虐后幸存的残柏,周身散着股暮气。 311医疗大队远赴主防星之一的塞肯星区执行支援任务,已经三月有余。 冯莱作为队伍成员之一,只比部长曹靳早回来半天。 舟车劳顿,刚躺下不久又被警报吓醒,陪着阮筝汀熬了半宿,现下在泛着灰调的朝辉里,憔悴得没个人样,咕咕囔囔地,同后脚进门的曹靳抱怨着:“他连这点常识都没有……” 律法规定,特殊人类在公共场合,非职业需求、未受到威胁或无伤病状态下,禁止释放精神体和主动驱使精神力。 由于哨兵向导和普通人类对外展示的身份证明规制相同,又无法从外表进行区分,大多数检测仪器均以末级的精神力下限为阀值。 偏偏次级哨向对精神力的感知度呈两极分化态势。 一部分极其敏感,精神领域易受污染。 一部分格外迟钝,甚至与普通人无异。 因此,为求稳妥,哨向在进入医院、警署、交通港等,精神力构成相对混杂的环境当职时,需要主动告知身份和精神力等级,以配合做好个人防护。 冯莱刚开始以为,阮筝汀是个活了小三十年都不清楚自己是个次级向导的倒霉蛋,还为这小年轻平白遭受无妄之灾而倍感心焦。 后来从当事人口中得知,这厮是被强制征兵令唤来的向导,顿觉一片拳拳爱护之心喂了异种,气得差点当场撅过去。 “等好了就送回去!遣返,现在就申请遣返!” 常识匮乏的某人正沉溺在久违的安稳梦境里,冯莱无人可骂,余怒之下又想起那人堪比普通人类的精神力资质,语气古怪地接道:“连次级向导都不放过,军部要干什么?真打算鱼死网破了,担个特殊人类的名头就往——” 曹靳知他说的是气话,见他越发口不择言,这才出声打断:“好了好了,你多担待,说到底是我的疏忽。” 冯莱阖眼捏着鼻根,没有搭腔。 曹靳给他添了水,斟酌着说:“一个月前我收到了他的调令,怪我忙疯了忘记告诉你一声。这人只是暂时在你科室待着,等他随支援队去了塞肯——” 冯莱怀疑自己听岔了,骤然抬眼,不解地望向曹靳,眸子一时亮得摄人:“支援队?做什么?” “去见个人。”曹靳见他脸色变幻,赶忙按上他肩头,温声重复道,“很安全,只是见个人。” 冯莱闻言又委顿下去。 曹靳本想把事情挑挑拣拣告诉他,现下见他状态实在恍惚,话音一转:“你还是先去睡会儿吧。” “困过劲儿了,睡不着,就是头疼。”冯莱叹了口气,他双手捧着杯子,心有余悸,“你是没看见,当时那个情形……” * 冯莱掐着自己的指节,在陌生又不详的警报声中,疾步穿过红光摇曳的楼道。 时隔多年,他透过变形的门扉,又一次目睹了那个堪比异世界的、光怪陆离的病发现场—— 楼道灯光被无形的介质阻隔着,只有小部分透进去,在门口折散成小小的一片。 往里,满室昏昧中,絮状的精神力自向导躯壳中不断溢出,厚薄不一地浮散在那人身边。 远看上去,苔藓似的,重重叠叠爬满了整张床榻。 它们沿着床脚向下蔓延,大团大团地堆簇在地。一部分向四周散去,吸附上墙面和天花板,又因为“安全物”不足的缘故,正顺着窗门逐渐外扩。 每一秒,都有数不清的络丝自精神力中析出。 络茎状态不均,或莹白或剔透,首端浑圆似水珠,淌着微弱的低饱和色调的流光 。 它们旋转着顶部生长,细茎异化出稀疏的短绒,渗出透明微小的黏液,又在向导日渐缓慢的心跳中不断枯萎。 如同某片生生不息的菌物。 ------ 注: 1精神场紊乱: 第5章 类似普通感冒,病情可大可小,症状因人而异。 眷巢现象是并发症之一。 2络丝: 也叫精神丝或精神触手,管线状,毫米大小。 正常状态下通透柔韧,病化或者领域污染时会显色变黏。 3眷巢现象: 特殊人类长期处于负面情绪,或领域破损及坍塌后,病态络丝将无意识攀缠其潜意识中觉得安全的东西。 轻度可自愈。 中度需要向导定期精神梳理和疗愈。 重度需要配合药物治疗。 极个别会诱发巢化症,临床不常见。 4巢化症: 收集的安全物足够多时,络丝会以患者为中心,回缩裹缠成茧。 (类似于一枚卧置的鸟类暗巢,不过口子只能从内部打开。) 期间,患者感知封闭,神经元活度降低,身体保护机制失效。 精神体在领域酣睡,而现实世界中,患者会安详地步入永眠。 第3章 当如经纬 阮筝汀被批了个长假,期间除却日常起居和接受治疗,就是被直属领导冯莱逮着恶补哨向常识,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后勤保障部男性居多,表面性情都算得上友善。 至于私下性格如何,他也不甚清楚,毕竟他在非工作期间总是躲着人走,处于一种查无此人的状态。 领域治疗可以作为综合医院科室存在,也能自成诊所或专院,但普遍只对哨兵开放。 同类互斥,加之向导往往深谙各种疗愈手段,他们极难进入同属领域进行工作。 为保证治疗效果的同时,确保双方领域稳定,法律规定,医方向导需比患方向导高出两个等级及以上,且需两名观测员在场。 当然,前线一切都可以特事特办。 阮筝汀的领域治疗一天一次,疗愈师是位名叫嵇瑾禾的女性向导。 亚a级,精神体是只白孔雀,同它的主人一样,气质很是温婉静美。 初次见面时,嵇瑾禾曾赞美过他的名字,并隐晦地询问是否有什么特殊含义。 阮筝汀当时没接茬,他戴着口罩,礼节性地弯了弯眼睛。 巢化症早期患者的领域治疗十分棘手,嵇瑾禾和冯莱两人最开始几天如临大敌,但大抵是身为次级的缘故,阮筝汀的治疗过程格外顺利。 其领域屏障薄弱,环境构成简单,并没有多少可以藏污纳垢或者以供伪装的地方。 半月以来,嵇瑾禾对他进行着常规的精神安抚、情绪疏导和屏障加固工作,而冯莱会踩着疗愈结束的时间点来逮人,考校他对哨向常识的掌握程度。 说来好玩,这两人明明差不多年岁,但站在一处时总感觉差着辈份。 情况向好,病假提前结束,但只有阮筝汀自己知道,这种程度的疗愈治标不治本,而辅助药物对他的作用,大概只是利于睡眠质量提升。 对外通讯被斩断,联名信不知所踪,曹靳神龙见首不见尾,报告交上去就没了下文。 阮筝汀就着衣柜门内侧的镜子,将重新分配的精神力阻隔介质戴在工牌上。 职用终端亮起,他点开一看——请收到短讯的人员,于今天上午十点到1号楼202会议室集合。 他扣好工作服扣子,面无表情地想着:我讨厌群发消息。 * 从2635年开始,各个基建星每季度都会派遣医疗队支援结对防星。 这其中有句知之甚广的玩笑话:医疗支援只是个幌子,主要目的是补充战时向导力量,队里的向导若是不想被留在前线,可以犯些无伤大雅的小错。 可战场瞬息万变,谁也不敢保证,这些小错埋下去,会不会在后来酿成致死大祸。 于是向导们心照不宣,默认医疗队成员是前线军队预备役,有事没事就给自己做思想工作。 阮筝汀还没熟悉这套自己开解自己的流程,就被冯莱领着登舰起航,稀里糊涂到了次防星之一的塞肯星区。 舱门打开,医疗队鱼贯而出,他站在铺面而来的炽热气浪中,艰难把自己贫瘠的急救知识以及没捂热的哨向常识扒拉过一遍,没想明白,一个次级能堪何用。 ——答案是观测员,嵇谨禾的观测员。 * 疗愈中心是防星基地核心场所之一,位于基地中核区外围,专供领域治疗,支援队的向导大多会被安排进这里。 改地处在宿舍区与医疗部之间,顺着山势而建,背靠崖壁,地下两层,地上四层。露出部分呈扇形,远看好似粼粼静泊。 嵇瑾禾负责的休聆室位于第五层,这层有廊道与医疗部直接相连,常常会接到外勤途中因伤返回的哨向们。 正统休聆室一般分两个区域,中间由单向玻璃隔断,一侧供诊疗使用,一侧供观测员监测记录。 但防星向导数量不足,大部分休聆室都被砍去了后者。 嵇瑾禾的5017号休聆室是个例外。 阮筝汀白日里监测数据,交班后陪嵇瑾禾复盘病情。 他从未接触过病案和诊疗日志的录入工作,所幸嵇瑾禾的叙述格外详实,有时出于照顾新人,甚至会停下来细致地同他解释专业术语,或耐心举出相关案例。 这令阮筝汀时常会产生一种错觉——嵇瑾禾在悉心教导他。 倘若该假设成立,那么无论对方是出于某种私心还是因为某些不可抗力,这都是一个不妙的征兆。 第6章 他惶惶不安了两周有余,终于在10月12日这天晌午,窥见了一鳞半爪。 * 阮筝汀扫了一眼面前人的铭牌——埃文,男性哨兵——语气迟疑:“嵇疗今早接到紧急任务外出了,我只是个观测员,你们可以找找其他疗愈师。” 他边说边迈步绕过哨兵,与之擦肩的瞬间,四周精神力浓度骤然攀高,走廊扭曲的光线中,有兽类自空间波动处一跃而下,悍然落至他面前。 阮筝汀心下一骇,下意识屏息后撤,猝不及防撞上了哨兵的胸膛,作战服触感冰凉,浸着股血味。 埃文扶着他手肘,在向导惊颤的呼吸声中,如无其事,推过去一份电子病历。 患者姓名那栏上写着“喻沛”两个字。 阮筝汀眼皮一跳,反应颇大地甩开了那人的手。 一人一精神体封死了前后路,他只能侧身后退,直至紧绷的肩背撞上廊墙。 “这是我们副队,”埃文一板一眼说着,“患有精神接驳功能障碍……” 阮筝汀竭力平复着呼吸,莫名之余,不得不出言打断哨兵的病史概述,再次强调自己根本无法担任这项工作。 “我只是个观测员,虽然一般情况下,观测员是疗愈师的必经之路,但是——”他抬头,看见有血珠从哨兵鬓角淌下来,一时哑然。 “但是什么?”埃文抬手,顺着眼眉往外抹了一把。 阮筝汀深吸过一口气,语气缓下来,企图同关心则乱的年轻哨兵讲道理:“但我是次级。您知道什么是次级吗?就是那种……可以在不进修任何专业课的情况下,从特殊人类学院顺利毕业的精神力残废。” 埃文侧耳耐心听着。 他的精神体自顾自踱步,不知道被什么吸引,眨眼功夫,微翘着尾巴跑没了影。 阮筝汀见状拂开病历,疾步往大门方向走去。 走廊光线柔和,温度适中,他后背淌着冷汗,同紧随其后的哨兵继续解释着:“不论是专业能力还是精神力等级,我都是最劣选项。您明白了吗?” 埃文点点头。 不待阮筝汀松口气,对方旋即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逻辑说:“可是,现在基地里只剩您一位外来向导了,不用做里层干预,简单的表层疏导就可以。” 阮筝汀刚压下去的火又窜上来,深觉此人油盐不进。 他们沉默着并排经过一大段走廊,感应灯亮起又熄灭。 拐过转角的当口,阮筝汀叹着气问:“为什么非得要外来向导?” 埃文正欲开口,有声音迎面而来,温和回答道:“因为精神接驳功能障碍患者,对相同精神力会产生疗愈惰性。” 前方走廊有不少人,或坐或站,望向阮筝汀的眼神里带着令他头皮发麻的期盼。 他不得不停下步子,看向出声者。 云豹挨着那人小腿,正伏在地上假寐,尾巴在吸音毯上来回扫着。 “回来。”埃文冲精神体轻呵。 云豹不理,他心念一动,附近空间泛起水纹,无视云豹不满地低吼,把它收回了领域。 那人噙着笑对上阮筝汀的视线,眸光疲惫却温柔,年岁看上去比埃文小许多:“您好,我是随队疗辅,时绥。抱歉,我们队长可能不太了解情况,让您为难了。” 阮筝汀以为这是个讲道理的,长出一口气,面上总算扬起几分真切的笑来:“没关系,能理解,你们别着急,我马上就去找别的疗愈师。” 时绥不为所动,只看着他温声道:“疗愈惰性的意思是,患者对为他疏导的精神力产生抵抗性。俗称,神经性耐药。” 阮筝汀的笑容僵住了,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 “换句话来说,现在基地驻军里,已经没有向导可以安抚他了。”时绥大抵是肺部受过伤,说话气音很重,断句费力,间或一声咳。 阮筝汀心里烦躁,又不好对着一群伤患甩脸色,言语苍白地挣扎道:“我只是个次级……” “哨兵向导的能力都是天生的,学院所教,不过是锦上添花,”时绥敛了笑容,郑重地向他鞠躬,态度恳切,“我们副队,真的只能拜托您了。” 阮筝汀赶忙伸手去拦:“你别……” 埃文站过去,有样学样,跟着一鞠躬:“拜托您了。” 他俩身后,那些队员纷纷效仿,声音此起彼伏,幻化成某种山谷回音,带着蛊惑人心的特质。 等阮筝汀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身处某间疗愈室内。 他深呼吸一口气,不免觉得这一队队风不正。 从队长到兵士,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蛮不讲理,又爱自说自话,还喜欢赶鸭子上架。 他用尽平生涵养,好悬才没有骂出声来。 第4章 遇水见蓝 阮筝汀身前两米的位置有一面液态墙,速度适中地泛着水纹。 颜色十分漂亮,让人联想到澄净碧浪下的白沙滩,就是看久了容易头晕。 所幸向导无暇欣赏,他神色犹豫,带着点忧怯。 * 一旁观测室内。 埃文透过单向玻璃看着向导久立未动的背影,神情费解,丝毫没有注意到,有血顺着他破损的靴帮洇出来,在地面聚成了小小的一汪。 * “次级向导阮筝汀,编号l36307022827,申请领域调试。” 液态墙正中央,粼粼水波里支出棵水荷,透明花瓣次第绽开,露出蕊心一块巴掌大的全息屏。 第7章 机械音柔和:“收到请求,正在进行身份验证,请稍等。” * 一角墙面凹进去,一群指甲盖大小的保洁机器人从中滚落,闪着彩灯直奔“案发现场”,乍看上去,如同一袋撒落的糖豆。 埃文听见机械脚倒腾的细微响动,寻着声音低头一看,糖豆子正排着队,绕着他左脚疯狂打转。 哨兵抬脚轻轻拨开它们,连成圈的糖豆子散开又聚合,时不时跳起来,撞一下他的裤腿。 他不解道:“嗯……你们故障了吗?” * “身份验证通过。”水荷缓慢收拢,融回墙面,“休聆室3023,下午1点46分,亚特级哨兵喻沛,次级向导阮筝汀,第一次领域调试,祝一切顺利。” 阮筝汀听见响动抬起头来。 天花板上垂下来一双小巧的机械臂,冲他做了个不伦不类的无实物脱帽礼,而后探指在墙面敲了串音节密码。 涟漪自金属指节最后落下的一点迅速扩大,所过之处,墙面渐渐转至透明,其后的景象显现出来。 ——几米见方的小空间,两把背对着门口的、一左一右分放的单人沙发椅,还有各式各样的灯。 视角受限,阮筝汀只能看见左边椅子扶手上搭着的外套,没有血腥气,反倒是很清冽的味道。 他走进去。 液态墙开始变暗,外围光线被阻隔,整个小空间逐渐恢复成它原本的亮度。 * 电子音正好说:“滴——识别通过,亚a级向导,时绥。” “他进——”自动检测门打开,埃文应声转头,见自家疗辅气势汹汹,拖着个造型别致的医疗椅进来,愣了一下,“哪里弄来的?” 时绥把哨兵从监测位上薅下来,按进椅子里,连人带椅往角落一推。 糖豆子顿时炸了锅,骂骂咧咧跟在后边处理血迹。 向导面色不虞,埃文不知哪里又惹到他了,张口欲言。 时绥撕了根营养条,趁机塞进他嘴巴里,没好气道:“队长的情况又不着急,你们能不能把伤处理好了再过来?带着一队人瞎闹,居然连堵截这种流氓方法都用上了,真出息啊,我的大队长。” 吐字清晰,中气十足,半点不见方才同阮筝汀讲话时,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医疗椅战战兢兢地开始工作,形态各异的机械臂举着各式仪器,从椅背探过来。 埃文出于某种兽类的直觉,嚼着营养条没吭声,他仰头安静地看着时绥,任凭摆弄。 * 顶灯关着,只左边靠近沙发椅的墙面亮着盏壁灯,暖莹莹地散成一团,照亮这小小一角。 阮筝汀停在明暗交接处,微微俯身,迟疑地轻声道:“喻副队?” 喻沛陷坐在质地柔软的沙发椅里,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溶溶光晕之中。 他闭着眼睛,头微微侧向一旁,头发有些长了,其中几缕凌乱地勾着下巴,呼吸均长,似是熟睡。 整个人温柔沉静得不可思议。 阮筝汀抿了抿唇,不敢再唤。 他小心迈过垂委在地的薄毯,摸索着在另一侧坐下了。 沙发椅扶手下方有一团阴影,轻轻地动了一下。 数十缕精神丝自向导身上腾起,带着莹白的光点,摇摇晃晃,寻着哨兵而去。 * 出于隐私保护,透过单向玻璃,观测室内的人并不能看见液态墙之后是何情形。 那里面私密性和安全性都极好,没有任何监视或者监听设备,只有两把椅子实时监测着两人生理情况和精神力状况,并会将数据同步传输到观测室。 埃文的伤势有些严重,医疗椅的预计治疗时间几经跳动,最终定格成六小时三十二分钟。 时绥伸手往单向玻璃上一按,那东西闪了几分钟,而后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显示屏,各类窗口抽风似地往外弹。 “亚特级和次级,精神力接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虚拟操作台升起,时绥坐到监测位上,把那两人与精神力有关的数据窗口调出来,放到近前,深觉再过不久,自己就得把正副队长拎回医疗部,“这还只是第一步。” “那为什么上面指名道姓让他过来?”埃文被打了针舒缓剂,困意渐浓。 时绥听见他懒洋洋的声音,下意识伸手揉揉耳朵,没忍住打了个哈欠:“谁知道呢,大概死马当活马医吧。” * 精神世界里,阮筝汀弯腰穿过窄长的甬道,掌下石壁潮润阴冷,藓类植物团簇生光。 他走了不知多久,浑身酸麻,衣裤和鞋周蹭上不少碎藓,整个人脏兮兮的,终于见着扇“门”。 木质,受潮严重,苔藓密密匝匝的。 双方精神力等级悬殊时,哪怕对方接受疗愈,主动开放屏障,向导也无法直接落入对方表层领域,而是会被挡在类似的“门”外。 “门”的形态和位置不固定,变动没有规律,可以开在领域内任何一处地方,甚至有几率推“门”而入时,发现其后是高空、树顶、悬崖,于是《领域调试——疗愈项》里,专门有条警告,反复提醒,加粗加红。 【请注意!请注意!确认安全状态下方可碰“门”!确认安全状态下方可开“门”!再次确认安全状态下方可进“门”!】 阮筝汀伸指,试探性地碰了碰门把,藓类植物的荧光瞬间暗下去。 第8章 他在漆黑一片的甬道内僵立片刻,脑海里闪过无数反面案例,声音细弱,企图同哨兵打商量:“喻副队,虽然我们不在一个学院,但母校之间常有往来,也算得上是有遥远的同窗之谊吧……” 阮筝汀说着,握住门把往外一拉——门把粉朽,被他拧掉了,但“门”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碎藓慢慢泛起绿光,整个人看上去像某种新型荧光生物。 “……” 他觉得自己可以直接撂挑子。 * “接驳,好像成功了……”时绥看着屏幕,有些不敢置信。 “……嗯,”困意黏重,埃文调整了一下坐姿,挣出几分清明,他揉捏着鼻根,不确定地问,“什么?” * 阮筝汀卷好衣袖,极力无视苔藓粘腻冰凉的触感,把“门”和石壁之间厚实的植物扒拉下来,而后抠着细缝和门把损烂的地方,用力往外拽。 黑黢黢的藓类又纷纷亮起来,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一点一点被他弄开了。 他喘着气,未及站稳,便被浓重的水腥气迎头扑了一脸。 * 时绥盯着不断刷新的数据流,眼里刚蕴出的微末欣喜转瞬即逝,喃喃道:“不对……” 埃文彻底醒了,他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下来的,针头在动作间断在皮肤层里,他恍若未觉,三两步跑到操作台前。 所有的面板数据开始狂跳。 “不对劲,”时绥面色难看,打开房间通讯频道冲机械管家吼道,“快!分开他们!” 几乎是在向导指令下达的瞬间,室内警报声如惊雷乍起。 房间大亮,系统自动触发应急措施,强制切断了两人的精神链接。 阮筝汀从巨大的濒死感中挣脱出来,双耳轰鸣,冷汗直流。 他不受控地大口呼吸着,胸腔灼热得发疼。 睁眼间,视野里全是跳动的斑驳色块,像一大群被敲碎外壳仍在纠缠蠕动的腹足纲生物。 他在强烈的眩晕感中阖眼,生理性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 有精神体一窜而过,毛发蹭过他尚且痉挛的指节。 喻沛还没有醒,刚注射的向导素不管用,他的精神力不断外溢,速度极快地在房间内扫了数个来回,反复荡过每一寸空间,像是在找东西。 探寻未果,暴涨的精神力直接掀飞了试图给他注射第三针向导素的机械臂,而后夺门而出,转瞬席卷了整层走廊。 气浪翻涌,所经之处,灯具炸了七成。 警报直升两级,整个疗愈中心都被惊动了。 时绥不顾警告声冲进来,被喻沛混乱的精神力抽了个趔趄。 他撑开屏障,咬牙吼道:“给向导打镇定剂!你在磨蹭什么!?” 机械臂正贴着墙根艰难爬过去,机械音一板一眼,“症状复杂,无法确定适用哪种型号。” “混着打!!”时绥分析着庞杂精神流中的有效信息,闻言快被这人工智能气笑了,他闭眼定了下神,“精神体不在!埃文!” 哨兵应声而入,直奔阮筝汀而去,身姿矫健,几乎快出了残影。 时绥甩出的屏障环绕在他周围,不断碎裂又不断修复。 疾风从后逼近,卷走机械臂护着的针管,眨眼停在了阮筝汀身边。 机械音在后面四平八稳地提醒着:“摇匀,请先摇匀。” 大量镇定剂注入,阮筝汀闷哼着,一头栽进埃文臂弯里。 时绥见状面色古怪了一瞬。 有细小精神丝,颤颤巍巍,自阮筝汀指尖冒出了头。 与此同时,喻沛所有在外宣沸的精神力骤然安静下来。 它们沉寂了一分钟左右,而后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如落潮一般,寻着来时路,数息之间,退得干干净净。 时绥疾步上前,揪着自家队长的领子,趁机给人补了两针向导素。 * 满室狼藉,喻沛在红灯闪烁中勉力睁了下眼睛,恍惚看见一只羽翼炫蓝的鸟类。 第5章 塞路昂纳 塞路昂纳星区,与军方深度合作的科研星之一,承担特殊人类相关研究工作。 包括但不限于精神领域及其衍生、特殊疾病与治疗、精神力契合及信息素研发等领域,并为约塔特殊人类相关法律及决策提供咨询建议和科学依据。 以及,话语权极高的,哨向在军部的全部事宜。 星区f08基地,某房间。 “阮筝汀,休曼研究所非法基因药物实验试药体之一。 自2621年3月25日起,被定期注射α型强化药剂。期间,领域频繁遭受攻击,屏障数百次崩溃,精神体濒临涣散。 2622年8月21日,铭石救援行动间,侥幸逃至平崎港。 恰逢一批隶属星际救援队的伤残军士在此修整,等候转舰。 队伍中有位特级哨兵受不明因素影响,领域突发陷落,七秒之内淹及整座港口,在场数万名哨向皆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阮筝汀受精神海冲击,表层领域坍塌近半,当场昏厥。 因治疗不及,加上长期药物影响与领域摧残,最终形成精神力逆反,于同年9月3日确诊为慢性精神力衰竭。 次年5月,经精神力检测中心测定,判为次级向导,原评级不详。预测到37岁时,他会变成名义上的特殊人类。 第9章 综上——” 瑞切尔手指一划,全息屏上有关阮筝汀的个人信息几秒到了底。 她看着末尾那排【当前正服役于修黎311战时医院后勤保障科】的灰色小字,蹙眉压着火气,泠声质问道:“这样一个,完全可以以伤病状况自动退籍的向导,你们为什么要强制收进来?” 她对面端坐的男人气质淡雅,笑意温浅,令人见之可亲:“他是西约亚学院23级的学生。” 但瑞切尔是个例外,她厌烦“精神力契合度”课题研究组的所有人。 “我知道!当年救出来的试药体全是西约亚学院23级的学生!”她把全息屏甩到那人面前,怫然作色,“那又怎样?在你们眼里,这届学生个个都是怪物吗?精神力衰竭在医学上是不可逆的。你们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这相当于是把一个基础全无的普通人往异种战场上送。” 男人目光似水,可透过镜片和屏幕字符平和望过来时,像某种类人机械在安静注视或者观察,瑞切尔的精神体不适地抖了抖耳朵。 机器人助理头顶茶盘,踩着滚轮过来:“杰瑞德女士,检测到您情绪波动超过正常阀值,您需要一针五号镇定剂吗?” “……”瑞切尔把奉茶的人工智能推开,嗤笑道:“你应该评估一下某位研究员的心理状态,漠视生命,罔顾人权,毫无底线。” 机器人助理的眼睛变成了旋转的星星状。 助手忍不住辩白道:“那位向导去的明明是后方——” 瑞切尔横眉嗔呵:“这是前线和后方的问题吗?” 助手涨红了脸:“这是每一名特殊人类的责任——” 男人抬手及时制止了话题:“我们发现他和喻沛的精神力波幅在某些地方是同频的,初步怀疑,他俩的契合度在70%以上。” 他看着瑞切尔,像看着自家无理取闹的幼妹,宽和而有耐心地解释着:“如果首期数据样本符合预期,他俩都会被安排去后方,后续的整个实验过程也都很安全。” “多少年了,你们这才发现这俩人的精神力有渊源?”瑞切尔夸张啧声,漂亮的绿瞳紧锁着他,那眼里蕴着怒,一时锐气逼人。 “你知道的,次级哨向的精神力信息并不在资料库里。”男人细呷了一口茶,“况且,我们之前从未考虑过次级。” 瑞切尔觉得十分荒谬。 机器人助理在全息屏上调出内容,送到她面前。 “这是首次调试的部分资料,”男人示意她先看看,一副意料之中又愉悦至极的样子,“阮筝汀的诊疗日志里,提到了之前从未出现过的元素。” * 【……我打开“门”,瞬息之间被水流裹挟而入,那里冰冷混浊,不见天光,似是深湖……】 * 塞肯星区,线上会议室。 “湖泽?”星区行政官皱着眉,电子纸张被他翻得哗哗作响,“我记得喻沛的领域信息里,没有出现过有关水元素的记录。” “是的,我们之后也确认过,喻沛的表层领域里一滴水都没有。”首席向导向他欠身微笑,“所以我们怀疑,他去的是里层领域。” 某位副指挥官闻言有些迟疑:“不排除精神力排异或者攻击?我刚从院区回来,那孩子精神状况看着不是很好。” 另一位副指挥官深表怀疑:“次级和亚特级这个搭配,能直接进入里层领域吗?这太荒唐了。” “我也觉得不靠谱,你们看这次,好吓人。” “危险系数过高,万一疗愈过程出了差错,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 “是啊,不能凭一次结果就草率决定,况且这次的测试并不理想。” “这次……” 一时间,附和声不绝。支持者廖廖,且没一会儿就在围攻下噤了声。 后勤部部长左看右看,夹缝中求生存:“领导啊,报修费用该哪个部门承担啊?” “可是诸位,所有的所谓正统方法,我们都用完了。”首席向导等他们吵过一轮,手指翻点,电子纸张噗噗噗地往外冒。 转瞬间,内行看着都头疼的各类分析报告铺了满满当当一桌子。 那上面的波段色彩鲜亮,把参会人员的半身全息影像也照得花花绿绿的。 众人木着脸:“……” 首席向导粲然一笑:“我为大家解释一下,请先看这个——” 众人听了二十多分钟的学术报告,被各种参数和专业用词搞得头昏脑胀,纷纷隐晦地向行政官求救。 趁着首席向导喝水的间隙,行政官清了清嗓子,侧头看向列席区,问:“瑾禾啊,那位向导的领域里是什么?” 冯莱昏昏欲睡之际,被身旁突然出现的恭敬应答声短暂吓醒了。 “与之前的病案记录吻合,是一个很普通的城市,因为精神力衰竭的缘故,现下破败荒凉。” 冯莱小幅度点着头,假装自己对上述情况表示赞同。 嵇瑾禾踩了他一脚,边谨慎地补充:“不过,看建筑特点,大概率是水乡遗迹。” * “就单凭一个似是而非的异常元素,和疑似结合热前兆反应?你们就要——” “我有一点好奇,你所担心的、所质疑的,我都给出了万全的保障,和充分的解释,”男人轻声打断她,而后放下茶杯,起身绕过长桌,缓步靠近她,边慢条斯理道,“所以,阮筝汀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值得他的主治医师、我们的杰瑞德向导,这么关注?或者说是……紧张?” 第10章 瑞切尔神色微动,起身与他对视,她拉开椅子,慢慢后退,精神体从桌下阴影处跑出来,竖着两只大耳朵跳挂上她的小腿:“那我最后给你一个来自他的主治医师的忠告。” 男人笑着阖眼轻点了下头,示意她继续。 “阮筝汀内敛,敏感,排斥新鲜事物和陌生环境,你们最好祈祷他能安稳活到研究取得阶段性进展的那天。”瑞切尔在他的目光中退至门口,不欲多谈。 “瑞秋。”她转身拧开门把时,那人温声唤道。 “我说了别这么叫我!”瑞切尔愤然转头,精神体冲他呲牙哈气。 “你如果想去防星的话,是需要申请通行证的,否则就是擅闯军事重地。”那人笑意融融,“或者——” 回应他的是道砰咚摔门声,机器人助理闪着红灯开门追出去:“损坏度67%,申请赔偿;损坏度67%,申请赔偿……” 助手哭丧着脸:“老师,您再和她多吵几次,我们真的要换门了。” * 政务会议开得有些长,毕竟这群人的最高纪录是一个议题吵了小半个月,时绥从午后蹲到夕阳西斜,才等到嵇瑾禾从侧门出来透气。 他做贼似的,把人领到僻静的廊道拐角,插科打诨了一阵,才在嵇瑾禾玩味的目光中别扭进入正题:“瑾禾姑姑,有结果了吗?” 嵇瑾禾轻摇头:“还在吵。” 时绥凑近她,音量低下来:“那我作为队辅,能提一点点不成熟的小建议吗?” 嵇瑾禾靠在栏杆上,阖眼疲惫地揉着太阳穴,闻言笑着逗他:“小时绥,连我都不能提一点点不成熟的小建议呢。” 时绥撇嘴。 “到底怎么了?”嵇瑾禾忍不住揉揉他的头。 时绥没躲开,他的精神体,一只巴掌大的锈斑豹猫趴在他肩头,一大一小表情都异常严肃,让嵇瑾禾忍俊不禁:“一个发现,队长的精神力对阮筝汀无效。当时座位上的防护罩都碎了,但向导未受丝毫影响。” “报告上提过。”嵇瑾禾挠着锈斑豹猫的下巴,“首席怀疑,是他俩契合度过高的缘故,哨兵潜意识里保护着向导。” “另一个发现,”时绥抿了下嘴唇,“我的精神力也对他无效。” 嵇瑾禾的动作凝滞了一瞬,锈斑豹猫嗲着腔调喵了一声。 “他能无视我的屏障,直接触碰到埃文。”时绥一瞬不瞬地看着嵇瑾禾,“瑾禾姑姑,阮筝汀的病案……真的没有异常吗?” 嵇瑾禾收手正色道:“是的,至少我拿到的病案没有任何异常。” 黄沙和狂风被阻隔在基地之外,溶金般的霞光透过屏障和落地窗洒进来,会议中心的这条廊道安静而美好,常青树在过滤后的微风中枝叶轻摆,相对而立的两人神色凝重,谁都没有注意到,匍匐在脚边的树影凭空消失了一角。 锈斑豹猫似有所觉,歪着脑袋又轻轻叫了一声。 第6章 久别重逢 修黎星区2区,雪雉大厦3号楼1008办公室。 大厦内部的环境调控器运转良好,室内空气清新,温度和暖,模拟的自然光线控制在令人舒适的亮度范围内。 宽大的办公桌面上,赫然铺着几张维修费报销单和笔迹各异的投诉信。 葛圻负着手来回踱步,时不时睨一眼沙发那头的年轻人,平日里舒缓消躁的环境音听得他莫名心烦。 他忍无可忍,伸手粗暴地按上开关,清越鸟鸣与潺潺泉颂戛然而止,徒留个滑稽的尾音。 年轻人似有所感,后脑勺那截一指长的发揪尾梢一动——他隐晦地往门口挪了半个身位。 “你站住!”葛圻横眉竖眼,一嗓子吼亮了整层楼的声控灯。 “我只是给您添杯茶。”年轻人笑着说,冲他颇委屈地眨了下眼,“骂得嗓子疼吧?” “……你闭嘴!”葛圻对于这种嬉皮笑脸、毫无悔过之意、甚至企图拿他自己的茶水“贿赂”他本人的做法出离愤怒了。 “几次了?你自己说说,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你再这样下去,信不信我把你调去机械维护部?” “好好好,调调调,您老别生气,我知错了,我保证——” “你保证个屁!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基建星很安全,没有异种,你就不能放松点吗?你多久没去愈疗所了?” “前天刚去过,还是去的最新那所呢,装修真不错诶。” “你哄鬼呢!” “诶诶!说归说,您怎么还动手呢。” “最新的那所还没对外开放呢!” “那就是我记错了,但我真去了……” 喻沛被葛圻的精神体撵着,在门口撞着个人。 对方抱着的一沓模拟纸撒了个干净,他连声道歉,躲开侧后方扑来的灰狼,蹲身去捡。 那人应该是被吓到了,重心不稳,往后退过小半步,开口首音有些虚:“没关系。” “您有客人,那我先走啦。”喻沛把整理好的模拟纸递给那人,又侧身对葛圻乖巧地说。 葛圻的灰狼神出鬼没的,在墙角化成一缕细烟,又眨眼显现在他身后,顶着他腰腹把人往里推。 喻沛大逆不道地拍着狼头:“狼叔乖,我过几天再来陪你玩。” “你别急,正好带个人回去。”葛圻无视他的没大没小,敛眉叫住他,转眼对上那人又笑容和蔼,“小阮是吧?来,你俩认识一下。” 第11章 喻沛眉头一跳。 葛圻自顾自指着他同那人介绍:“喻沛,哨兵,修黎星防军c303中队队长。” “喻队您好。”那人颔首欠身。 “诶诶,不用这么客气,”葛圻在军队待了大半辈子,早些年杀伐决断,退居二线多年,才掩下几分棱角和血气,最是不擅长同这种性子软和温糯的小辈向导打交道,仿佛声音稍微大点就会吓到对方,“说起来,这小子跟你差不多年岁呢。喻沛——” 葛圻沉声唤他,他不得不转过身去,见那人拘谨地冲他扬起个笑,眼尾微弯,藏着点怯。 “这位小向导,是组织新给你配的——” 喻沛对那人礼貌点过头,笑着打断葛圻,半真半假地贫:“葛老,您怕是近来健忘,我已经有队辅了。” 向导笑容有些僵,眼眸一垂,不自在地抬手碰了下鼻尖。 葛圻不生气也没接话茬儿,只乜了哨兵一眼,他略带安抚意味地拍拍向导肩膀,而后把人往前轻轻一推:“你的专属搭档,阮筝汀。” 喻沛皮笑肉不笑:“巡逻哨配固定搭档,规格挺高啊。” “交接完毕,”葛圻警告性地指指他,“不服从安排你就准备退籍吧。” “好的。”喻沛瞬间笑容明媚,他微弯下腰,对着向导伸出手,“你好啊。” “……”阮筝汀抬眼,迟疑地同他握了一下,一触即分,“你好。” * 修黎的季节没有平缓过渡期,仿佛晨起还是仲夏,黄昏一过就能转进深秋。 哨兵的体质和五感与精神力等级成正比,这就造成了他们明明不畏寒暑,却对温度感知异常敏感的矛盾现象。 喻沛放下原本卷着的衣袖,望着渐暗的天色,有些不耐烦地皱了下眉。 阮筝汀打量过他的神色,不确定地出声道:“我带了伞。” 喻沛瞥他一眼,向导双颊泛着浅淡的红,不知是冻的还是过敏,他淡声拒绝:“不用,谢谢。” 他戴好手套,扣上衣帽,双手抱臂,低头走进了细雨般的落灰里。 阮筝汀不知想到什么,等思绪回笼时,喻沛已经快到路口转角了。 他撑开伞,匆忙追上去。 “换季”这天总是暗得很快,晚六点不到,稀薄的霞云褪尽,天色擦黑,路灯未亮,却因为落灰的缘故,能见度偏低。 向导不及哨兵的视力和体能水平,两人的距离越落越远,阮筝汀的喘息愈渐失频,倒是一直没出声让喻沛慢一点。 冷风断续,温度急转而下,喻沛裹紧外套,浅叹了口气,深感自己同一不清楚情况的弱质向导撒气,实在是有些愧对哨向契约精神。 他驻足等了一会儿。 路灯从主街那头,应和着身后向导渐近的脚步声,一盏一盏,渐次亮起。 他头顶的灯盏大抵是电路接触不良,闪了数下,哨兵在细微电流声中抬头。 灯线昏昧,灰烬打着旋儿,长风呼号而过,而后万籁俱寂。 喻沛面色一凛,肃然转身。 寂沉天幕下,脏雪似的落灰洋洋洒洒,他的精神体自暗处昂首而出——唯独不见向导身影。 张嘴欲喊的当口,喻沛才发现自己压根没记住人家名字。 “……”他无声地骂了一句脏话,顺着来路往回找,同时给葛圻打了通电话。 那边不知在忙什么,过了一阵才接通。 喻沛不等他开口,劈头盖脸就是一句:“向导不见了,我怀疑——” 精神体拖着长尾在前带路,路灯次啦一亮,它原地蹦哒了下,叼过尾巴追了两盏后,察觉到身后人莫名停下步子。 它慢吞转身,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数十秒后,这人语气古怪地说:“好,我知道了,麻烦您。” * 葛圻挂断电话,哭笑不得:“喻沛这小子,也不知走到哪儿了,总算发现丢了个人。” 阮筝汀跟在他身侧,闻言轻轻笑了笑。 照顾着向导体弱,两人走得很慢。 葛圻同喻沛一样,高他大半个头,阮筝汀索性收了伞,学着哨兵的样子,戴上衣帽。 葛圻侧目端详他片刻,斟酌着说:“小阮啊,你别误会,喻沛不是对你有意见。” 阮筝汀没吭声,只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细灰从帽顶滑下来一团,碎在他肩头,又被他随手拂去。 葛圻一边腹诽自己一个哨兵为什么要干知心向导缓和内部矛盾的细致活,一边挤出不算擅长的慈爱表情说:“你应该知道一点儿。喻沛因为自身的原因,无法长久地接受同一名向导的领域调试。对他而言,队辅的作用其实不大,但是塞肯疗愈中心的向导有限,没有办法总跟着他的节奏出外勤。” 阮筝汀手指一蜷,轻轻看了葛圻一眼。 “这样的哨兵其实不在少数。为了确保领域安稳,保证个体康健,他们在各自基建星的修整时日往往会比其他哨兵多出一倍。”葛圻叹了口气,“但是受天性影响,哨兵总是排斥频繁更换向导踏足自己的领域。喻沛品性纯良,偶尔犯轴,你多担待。” 阮筝汀笑得温恬无害:“我明白的,葛科。” 葛圻天天被军中那帮不服管教的兔崽子们气,终于遇上个愿意好好听他讲话的后辈,很是欣慰。 他抬手握了握阮筝汀的肩头,在岔路口与人告别:“那我先走了。喻沛让你等他一下,他过来接你。” 第12章 “葛科再见。”阮筝汀欠身。 等葛圻的身影消失在视野后,阮筝汀眉目间的笑意眨眼散了,温顺和恬静一扫而空,整个人蓦然显得死气沉沉的。 他身心俱疲,寻了处路牙岔着腿坐下,揉了揉笑僵的脸,抱膝望着极目处的昏暗光线一寸一寸地漫过来。 * 塞肯的那次调试后,阮筝汀以病患身份在住院部待了大半个月,接到调令那天,正好是他出院的日子。 他本以为组织终于认清他不堪大用、只能浪费医疗资源的废物本质,亦或是交给曹部长的自述报告总算有了回音,结果职用通讯器一打开,里头躺着的是一则冰冷的调配通知。 那些蝇头黑字脱离屏幕,在他视野里冲撞、虚化又重组,他在突然而至的眩晕感中仓促阖眼。 身后,百忙之中抽空来接人的冯莱仍在絮絮叮嘱着什么,嵇瑾禾刚办完手续正推门进来,嘈嚷人声顺着门缝模糊涌进来。 身前,窗外有巡逻翼飒沓掠过天际,成群的机械鸟雀扑扇着翅膀,唰然飞离树冠。 灿阳明媚,他在满堂生气中荒唐又无助地想:连他这种资质的向导都能匹配给哨兵当固定搭档,看来军方真如屡禁不止的小道消息所言,在籍向导已然所剩无几了。 * 阮筝汀是被身后细微的精神力波动吓回思绪的。 他心下悚然,一把抄过搁在身侧的长柄伞,猛地拧身,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泛着绿光的兽瞳。 向导呼吸停滞了一瞬,一手横伞,一手撑地,拖着半麻的腿脚奋力往后挪。 路灯在这时成片亮起。 没什么用的破烂屏障浮散在四周,阮筝汀像只断了簧片的人形八音盒,尚未出口的惊叫卡在喉咙里,僵着个狼狈别扭的姿势,与那只眼珠透亮的大猫面面相觑。 ——是只雪豹,威严漂亮的雪山之王。 阮筝汀咽了口唾沫,见它并无恶意,微微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问它:“你是……喻沛的精神体吗?” 雪豹喵嗷一声。 “是——” 有人在他身后极近的位置拖着嗓音回道,清清冷冷的,让他无端打了个哆嗦。 向导蓦然回头,哨兵神色冷峻,正以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眼神打量着他。 * 阮筝汀的衣帽在动作间落回肩颈处,堆成皱巴巴的一团。 细灰沾上他面颊,又被抬袖随意抹开。整个人看上去脏兮兮的,眼神里还透着股恍惚劲。 雪豹从旁擦着向导紧绷的身体缓步踱过去,尾巴尖有意无意,在他握着伞柄的腕间一钩。 喻沛躬下身去,对他伸出手:“葛老说,他在离大厦第三个路口碰见的你。” “啊……谢谢。”阮筝汀勉力按下仿佛被兽群围捕的惊惧感,借力站起,拄伞活动着腿脚,迟疑地说出个路口的名字,“我从那儿跟丢的,本来打算照着地图走,但是迷路了,一直在打转。” 也不知喻沛听没听进去,良久才“唔”一声全当回应。 阮筝汀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敏锐地问:“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走了。”喻沛避而不谈。 两人的影子原本在脚下簇成模糊的一团,而后应声分开、拉远…… 阮筝汀盯着那团不断远去的阴影有些出神,直到雪豹用脑袋碰碰他的腿。 喻沛在前方高声唤他,语气有些无奈:“你还想再丢一次吗?” 阮筝汀应着,拉好帽子,小跑着跟上去。 一路无话,雪豹安静缀在两人身后,向导每每回头,那只大猫都会小幅度地扫一下尾巴。 哨兵和向导的宿舍同片不同栋,喻沛把人送到门口,礼貌道别后,几步之内又想起什么,遂一脸郁郁地倒回来,屈指敲敲门框。 阮筝汀扶着门转过身来,见哨兵眼神飘忽,握拳掩唇清了声嗓子,而后别扭地说:“抱歉,名字。” 向导没有半分被冒犯的模样,反倒一下子笑开了。 “阮筝汀,”他眼尾弯起来,笑意盎然,“双耳阮,风筝和长汀。” 第7章 表里不一 三周后,修黎星区九号港。 这天是各主次防星和各自基建星每年第三批在籍哨向集中轮换的日子。 港口静默看着一艘艘军用星舰载满严整肃穆的队伍去往前线,又看着一架架形态各异的队属机甲风风火火地落在停机坪上。 里头的士兵们大多无视正自动下放的舷梯,背着包潇洒帅气地跳下来,疾迎几步,同久违之人没规没矩地闹做一团,再被举着信号棒的秩序兵骂骂咧咧地赶去外围。 他们扯着嗓子,在星舰离港的巨大轰鸣声里漫无边际地互开玩笑。 长风掀起他们敞开的外套下摆,再高吟着将群舰推向苍穹,拂过舷窗盘旋而回,像是在隐晦地祝颂平安归来。 * c303中队来接人的哨兵是个杏眼娃娃脸的男性,顶着一头落满细灰的栗子色小卷毛,远远看去,活像被火燎糊了似的。 他在隔壁大队的肆意嘲笑中歪头扒拉碎灰,气鼓鼓的一张脸,在寻见时绥后,蓦地变成个委屈巴巴的模样。 “副队——”哨兵穿过闹哄哄的人群,乳燕投林般奔将过去,蹲身将来人一抱,欣喜非常,“你终于来了!” “时贇!”时绥双脚离地,扑腾了一下,揪着他头发冲人耳朵吼,“放我下来!!” 第13章 大厅温暖如春。 埃文拖着两人份的行李箱去自助窗口登记,时绥与时贇落后几步,嘀嘀咕咕地咬耳朵。 “你是不知道,自从新搭档来了之后,喻哥这几天动不动就低气压。”时贇不死心地继续理着头发,来往人员都远远躲着他走。 “哪次不是这样啊?过几天就好了,你看去年,队长还没自我调节好呢,”时绥不以为然,将外套脱下搭在臂弯,“上面派下来的所谓搭档就走了。” 埃文侧身伸手,向他讨要工牌。 “不是在你那里吗?”时绥摸遍衣裤口袋,“忘带了?不应该呀。” 时贇低着头,声音闷闷的:“不一样,这次特别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时绥忍无可忍,一把打掉他的手,“别弄了!都飘到我这边来了!” “你明天见着他俩就知道了,氛围特别奇怪。说不对付吧,喻哥也没跟他冷过脸;说相处融洽吧,喻哥又不是很乐意同他搭话。” 时绥随口问道:“那向导叫什么?” “姓阮,”时贇挠头,鼻子一皱,打了个喷嚏,“嘶,那个字怎么念来着。” 时绥同埃文对视一眼,而后轻声说:“阮筝汀?”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时贇神色微动,孤疑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啊?” 时绥未及接话,有声音遥遥递来,清冽冽的,含着点笑:“说什么呢?跟一路了,硬是没一个人发现我。” 时贇一脸夸张的苦瓜相,朝他做口型:完蛋。 “队长。”埃文偏头,冲来人招呼道。 时绥边拉开时贇边冲他使眼色,两人打打闹闹,两秒之内达成不太稳定的共识,傻兮兮地冲喻沛扬起个笑脸。 喻沛扬手,有什么东西越过两人,被抛进埃文怀里。 时贇见状脸一垮,假模假样地控诉道:“你给他带什么了?我俩怎么没有?” 喻沛抬手想揉他的头,一见那乱糟糟的卷毛,只好退而次之搭上他肩膀,拖着声音故意逗人:“糖啊——反正你又不喜欢吃。” 埃文正拿着失而复得的工牌走流程。 时绥一听,转头扒着他手臂佯装惊叹:“这个牌子!队长你哪里弄到的!” 路上捡的,喻沛腹诽。 “不是,”时贇有些炸毛,踮脚探头去看,“你真给他带了糖啊?” 喻沛箍着人脖子将他往怀里一带,话题一转:“说我小话呢?” “怎么会呢,”时贇讨饶,挣扎着从他臂间钻出来,转头就把时绥卖了,“阿绥说他认识你新搭档。” 其实众人心知吐明,以喻沛的耳力,多半是听见了最后那几句话的。 手续刚好办完,时绥眼疾手快,扯过机器慢吞吞吐出的通行证,边骂边追着时贇往大厅3f口跑。 徒留埃文守着烂摊子,哭笑不得。 喻沛看着那两人摇摇头,以德报怨,帮胳膊肘往外拐的副队们分担了部分行李,敛笑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于是埃文把在塞肯疗愈中心的事挑着重点说了一遍。 讲完时两人刚好走到出口处,捡着只蹲在路牙装蘑菇的时绥。 “不是故意瞒着你。”时绥蹭过来,出了大门没几步,他就屈服在修黎离谱的户外气温之下,哆哆嗦嗦捂得只露出半张脸,“后来我们出任务的时候,你还在医院晕着呢。至于给你做领域调试的阮筝汀,当时上面迟迟没有敲定他就是你的搭档人选,嵇禾姑姑也没给个准话。” 埃文把外套脱给他,后者欣然把自己裹成了个球。 喻沛不置可否,他环顾四周,没见着另一棵学名时贇的蘑菇。 “找车去了,”时绥一脸世道竟如此凉薄的表情,“队长,你总不会打算让我们徒步走回去吧?” 喻沛一哂:“我只是顺路,时贇才是专程过来接人的。后勤没跟上,不关我的事哦。” “……”时绥躲在埃文身后挡风,仗着喻沛看不见,翻了个惊天白眼。 时贇大抵是得罪了后勤部,搞来的车车载空调没法制热。 时绥缩在后座,挨着埃文的云豹取暖,期间瞟了喻沛无数次。 后者终于烦不胜烦,转头盯着他:“说。” 时绥眨着眼睛冲人假笑。 喻沛敲了敲时贇椅背,后者会意,透明的隔音板徐徐升起。 “我接到小报告,说你在有固定搭档的情况下还去疗愈中心申请浅层疏导。组织说你这是公然浪费向导资源,”时绥观察着喻沛的表情变化,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云豹顺着毛,“让我来问问你,是不是对新搭档有什么意见。” 喻沛斜睨过来,语气玩味,“葛圻让你问的吧?他就没说过我的新搭档叫什么名字?你真的是今天才知道——” “打住打住!”时绥一脸猝郁,“队长,我求求你,能不能给我这个副队长一点最基本的信任。” 喻沛敷衍地唔了一声:“没意见。” “那我能问问原因吗?”时绥凑过去同人打商量,“不用太具体,老规矩,是你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 喻沛转开目光,看着车窗外极速后退的街景,神色在某一瞬间变得极为古怪。 “明白了。”时绥靠回椅背,对此类情况见怪不怪,“你的问题。” 隔音板缓缓降下,他点开个人终端,找到葛圻的通讯号,十分熟练地码了串字符过去。 第14章 态度良好,言辞恳切,理由充分,惹人共情。 相对遗憾的是,这套说辞用过太多次,葛圻都会背了。 车开进巡防基地时,时绥才想起来问:“你那位新搭档今天在基地吗?” 喻沛敲着手腕的指节一顿。 * 按理来说,搭档之间的排班表是一致的,但两人还没熟络到会互相报备私人行程以防紧急情况的地步,所以喻沛也不清楚阮筝汀的具体动向,只是偶尔会在执勤时间外碰见他。 一次是在疗愈中心。 他在三楼挂晚诊,百无聊赖,顺着垂吊绿植的茎叶走向,往斜下方一望。 那人应该是刚刚结束每周的义务观测工作,打着哈欠,无精打采地晃过楼梯口,一双眼睛没什么落点的,疲意浓重。 一次是在基地后山。 那里有片不知名的矮生山野草,时值花期,开得正热闹。 他夜跑时撞见那人偷摸蹲在路边,举灯小心翼翼地采挖植株,被他当成可疑人员冷声一喝,手一抖掐断了数根花枝。 至于最近一次是在四天前,深夜。 他结束晚诊,抄近路回宿舍时,在岔口碰见那人刚从物资所采买回来。 两人礼节性地结伴而回,没什么交流,末了他还被塞了一包压缩饼干。 …… 向导话很少,是不同于埃文的另一种寡言,但与人说话时总是浅笑着的。 说得委婉点,性格安静且温吞,实则寡淡又沉闷,像是某种叶片毫无特点的匍匐地被植物,存在感极低。 * “你想见啊?”时贇跃跃欲试。 “暂时不想。”时绥恹恹地说。 他想起之前和埃文一起,去塞肯住院部看望阮筝汀的场景。 两人第一次干赔礼道歉的活,在门口做了半天心里建设——主要是时绥——笑容诚挚地礼貌进门,而后被向导的精神体劈头盖脸啄了个七荤八素。 防星难得一见的时令水果摔落在地,连埃文都心疼得微微皱了下眉。 时绥捂着脑袋张嘴欲骂,抬眼正好看见向导拥被艰难撑坐起。 那人面色苍白,形容萎靡,勉力召回精神体后朝他们虚弱笑道:“抱歉,我现在有点管不住它。” 病号服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像是厚雪覆着棵暮松。 那一刻,时绥被啄得破破烂烂的歉疚之心瞬间恢复并膨胀数百倍。 “没有没有,”他连忙摆手,破天荒闹了个大红脸,深感羞惭,“该是我们道歉的,实在是对不起,害你变成这样。你好点了吗……” 回应他的是一通虚弱的咳嗽。 第8章 所谓端倪 时绥长叹着,把头埋进云豹颈部的毛里拱了拱,想不通自己当时怎么就自然而然信了阮筝汀的鬼话。 这人在意欲进行小报复时似乎狡黠过头,太会装可怜骗人了。 他郁闷地想,简直和训练营时期,自己遇见的某位教官如出一辙。 “这是怎么了?”喻沛看着时绥的模样,有些好笑地问埃文,“老规矩,是他们有过节,还是时绥单方面得罪过那位?” 埃文笑了一下,探手召回精神体。 正巧系统判定目的地到达,车辆急停,时绥被消失前的云豹拦了一下,怪叫着一头撞在了厚实的座椅上。 “明白了,”喻沛推开门,钻出车厢,言简意赅地下结论,“他的问题。” 时绥被时贇拖下车,一脸苦相,嘴里小声咕哝着:“我只是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然后他就在时贇热情洋溢的问好声里尴尬抬头,视线越过车顶,同刚过拐角的阮筝汀遥遥打了个照面。 “……” 今日晴转多云,诸事不宜。 * “阮向!” 时贇由于精神力缺陷明显,一直驻守修黎,c303队里的新成员基本都是他带着熟悉环境和工作流程。 这人本身是个话唠,又因为家中亲属多为向导,所以对待向导更友好热切些。 外人看来,相比喻沛这个固定搭档,阮筝汀倒是和时贇更为熟稔。 喻沛侧头看过去。 阮筝汀独自一人时,总是撑着那把藏青色的长柄伞。 伞面宽大,打得又低,伞骨将将压着他发顶,整个人被严严实实地一罩,显得异常单薄。 那人裸露在外的指节紧绷着,听见问候抬高伞沿,露出张精神萎靡的脸,愣了一瞬后,笑着冲众人点头。 时贇已经跑过去寒暄了。 时绥探指碰碰喻沛手臂,一脸牙疼地问:“你们磨合这么差吗?他这脸色……啧,比病时好不到哪儿去。” 喻沛皱眉不语。 * 阮筝汀本来打算去物资所。 自从喻沛前往疗愈中心的频率增加后,两人的执勤时间便从下午改到了凌晨。 他不习惯昼夜颠倒的作息,早先在院区养回来的气色败得七七八八不说,还总因为白日里醒得太晚而抢不到物资所心心念念的东西。 物资所今日下午五点上新,他定了闹钟,头昏脑胀地爬起来,胸口闷疼,眼眶干涩,心情阴郁得想冲进雪雉大厦,把退役申请书直接扔到领导脸上。 他颠三倒四地想:自己当年怎么就没辅修机甲驾驶相关科目呢,不就是逃兵役吗,大不了被遣送回祖籍星,盘间花店混吃等死。 第15章 他坐在床上恹恹打了个哈欠,精神体在他头发里打滚。 “不要在我头顶做窝。” 他揉着眼睛下床,趿拉着拖鞋往洗漱间走,边把精神体薅下来,扬手往窗台方向轻轻一抛,无意间瞟见窗架上那棵无名山野草。 小小的一株,挖的时候伤到了根系,缓苗几天后,居然颤颤巍巍开出朵伶仃白花来。 算了,他慢吞吞地换衣服,开始困顿地哄自己:“都会好起来的。” 哨兵向导的轮岗时间各有不同,少则月余,多则半年。 但基建星的防护任务普遍轻松,多是依靠各类安保设施运转。 休整时间过多的哨向会额外接一些短期外勤——当然,不包括喻沛这类重点关注对象,以及阮筝汀这样的废柴次级——基地里除却每日轮值人员,白天几乎看不见什么人。 阮筝汀观察过,以往这个点人少灰大气温低,一来一回碰不见几个人,十分舒适。 但他不知道今天是集中轮换日。 最离谱的是,由于在籍向导数量远低于哨兵数量,且常有疗愈中心工作时长要求,导致在任何一个星区里,每位向导总是被绝大多数哨兵单方面认识。 以至于阮筝汀从宿舍到基地大门这一路,已经被迫同无数人打过招呼。 他垂头撑着伞,木然在基地门口站了一会儿,而后在站岗士兵疑惑不解的眼神中,扭头往回走。 “阮向不出去吗?”有人扬声问他。 “东西忘带了。”他闷闷地说,盘算着改天再去。 他活像被精神体撵着一般,快步而回,临到宿舍楼下时,一脸猝郁地与喻沛一行人撞上了。 睡眠不足的向导反应迟钝,在时贇的东拉西扯中渐渐丧失话语权,不出意外地被拐往食堂共进晚餐,美其名曰队内友好交流。 阮筝汀这才真正注意到喻沛旁边的两人,见过两次,光记仇没记下名字。 哨兵,眉眼凌厉,左眉峰到颧骨处有一道极细的浅淡伤痕,横贯左眼,应该是异种伤的,气质内敛忧郁,接触下来又木又能打。 向导,一副乖巧听话的显幼面相,外表俊秀,但眼中藏着点锋锐,像把鞘套精致、看似只供品赏的单刃利匕,还淬着点无伤大雅的毒。 “阮向。”他们纷纷招呼道。 阮筝汀嘴角轻微一提,笑容有些淡。 * 食堂人满为患,阮筝汀十分不自在,精神体在他领域里长鸣抗议,间或啄啄墙皮。 他内外不得清净,太阳穴隐隐作痛,回应愈发简短。 倒是没人心生不满。 时贇自诩摸清了阮筝汀的性子:原生表情疏冷,从不主动搭话,但性情平和,不知怎么接话时就笑,耳根子软,很少拒绝。 时绥一见阮筝汀暮气沉沉的样子,就有股挥之不去的理亏感。 本着同队一场,关系不宜闹太僵的理念,他和时贇一唱一和,同那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至于埃文,这人在人情世故方面就是个缺心眼的棒槌,除了时绥的脸色谁都看不懂。 喻沛支着额,目光转了一圈,下意识停在阮筝汀身上,并隐约察觉出对方浅淡笑容下的些许不耐和微末抵触来。 后者似有所觉,与时贇回话的间隙,稍一抬眼。 视线撞在一处,周遭熙攘,下一秒,两人同时转开目光。 时绥咬着筷子,见状若有所思。 一顿饭吃得不尴不尬,只有时贇一人觉得“宾主尽欢”。 * 时绥拦住正要进门的时贇,在后者惊疑不定的眼神中关上门,转身抱臂,对着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的喻沛道:“您说吧,我给您参谋参谋。” 喻沛移开架在额头上的手臂,半觑着眼,有些莫名:“你又要瞎参谋什么?” “阮向啊,”时绥搬过矮凳,在床脚旁施施然坐下,摆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架势,“你不是看上他了吗?” 喻沛盯着他无言片刻,道:“……你脑子冻傻了?” “你没有发现吗?你俩氛围很——奇怪,”时绥终端响了几声,他边点开通讯边打趣道,“尴尬中隐隐约约含着点粘糊,别扭中多多少少藏着点合拍。” 喻沛撑身坐起,抬脚踢了踢他的板凳,下巴往门口方向一抬,语气冷淡:“滚。” “你这是被我点破之后,恼羞成怒。”时绥趁喻沛采取强制措施前,把聊天界面怼到他面前,“完蛋,葛老生气了。” 喻沛看见报销单据的图片,几秒之内刷了一溜,最后是截语音条,终端自动播放。 葛圻在那头咆哮道:“你告诉那兔崽子,再增加一张单子,你们全队有一个算一个,全给我滚去矿星打白工!!” “你发什么刺激他了?”喻沛抬手,打算翻翻历史消息。 时绥眼疾手快,把全息投影一收,开始胡扯:“你是不是对阮向有意思,怕给他留下负面印象,所以隔三差五往疗愈中心跑,结果疏导效果不佳。恶性循环之下,心情愈发烦躁,外化成暴力倾向,动不动就拿公共设施撒气。” “……你退役后一定是个蹩脚作家。”喻沛对此人的瞎编能力叹为观止,拎着他后领子把人往门口拽,“跨行如跨山,听我的,你还是安心画画吧,别琢磨其他的。” 时绥指节箍着前领,踮起脚费力问他:“那你为什么不找他疏导?” 第16章 喻沛丢开他衣领,不堪其烦:“因为他的精神力等级。” * 喻沛是把人接回队里的第三天知道的。 那是他们首次执勤,换岗前,两人一同去后勤处领外骨骼——一枚嵌进战术靴靴帮的块状物。 阮筝汀拿到的规格很轻,外观花纹异于往常。 喻沛扫了一眼,随意问道:“向导的换代了?” 负责人把外骨骼递给他,笑道:“没有,等级不同而已,那种比较少见。” 他心下一动。 两人并排坐在长凳上装外骨骼,阮筝汀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动作很是笨拙。 喻沛冷眼观摩了一阵子,向导不得要领,指套都磨毛了,东西怎么也推不进去。 “里面有暗置卡扣,”喻沛探过身去,拨开阮筝汀的手指,食指伸进去摸索,凹槽深处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响,他示意那人放东西,“好了。” “谢谢。”阮筝汀磕磕绊绊把外骨骼安装好。 “会用吗?”喻沛摘下指套,边随口问他。 那人垂眸想过一会,犹疑点头。 喻沛索性把使用方法细细讲过一遍。 阮筝汀依言启动它。 透明状的细小晶体从靴帮析出,一簇一簇往上游走,转瞬攀爬至颈部。 阮筝汀不敢妄动,整个人僵在原地。 喻沛从未见过这种外骨骼。 那些晶体只在使用者的重要部位和关节处延展开,将之包裹或半包裹,等所有成形的地方显化出枪色后,剩下的细晶体会齐齐碎成齑粉,眨眼吸缩回靴底。 喻沛用指背碰了碰阮筝汀的肘关节,很薄,触手生温。 他手往下落,指节滑至小臂外侧,往里一抵——不是透明的,是真的没有任何东西——他略感奇异,思索着问:“重吗?” 阮筝汀被他碰得后背寒毛直竖。 领域里原本憨憩的精神体炸毛惊醒,正扑腾着翅膀骂街。 第9章 灰色眼睛 阮筝汀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试着动动身体:“不重,但是不习惯。” 喻沛围着人绕过一圈,目光逡巡一番后回到他脸上,起了点浅薄的兴致:“功能呢?” 阮筝汀按照他教的步骤,把操作面板的相关说明同步过去。 功能比向导普遍使用的轻量化外骨骼更加简单,甚至阉割过头。 喻沛微蹙着眉,把功能介绍来来回回看过两次,终于略显失望地发现,这副外骨骼就是个花架子。 说得好听点是侧重防御,唯一拿得出手的优点大约是便于逃跑。 喻沛:“……啧。” 真正让喻沛感到不对劲是那天执勤时,向导落后自己半个身位,亦步亦趋,稍显局促,对很多东西格外茫然。 喻沛刚开始还耐着性子教他,后来发现这人理论方面一知半解,实操方面完全是白纸一张,什么都不懂。 他耐心所剩无几,而那人还在举着对讲机温声问他,操作步骤是否正确得当云云。 每每做一步,都会迟疑不定地看他一眼。 那人有双瞳色极浅的灰眼睛,甚至在某些光线角度下泛出点银调,宁和悠远,干干净净,与漫天细灰格格不入。 于是他那点隐隐冒头的火气,莫名其妙消失殆尽。 “……嗯,”喻沛舌尖抵了抵后齿列,强硬性地把嘴里的话头咽下去,然后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你是从哪个星区调过来的?” 阮筝汀手上动作一顿,小幅度地摇头:“我一直在这里,311医院,后勤。” 喻沛眉梢微挑,并不认为这种程度的常识和素养是从医院后勤浸淫出来的结果。 他联想到几个月前的事,嘴角那点似有若无的笑意彻底散了:“强制征兵令?” 阮筝汀点头。 哨向之间有个奇奇怪怪的社交礼仪:非战时或非领域调试时,不得询问对方精神力等级,否则等同性骚扰。 但喻沛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他隐约感到不安,像是忘记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抓住点似是而非的影子,整个人突然焦躁起来。 他一把握着向导小臂,强迫那人把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沉声问道:“等级?” 阮筝汀吃痛,抬眼看向他。 眼神复杂,说不清是惊诧多些还是愠怒多些。 他皱着眉,往后退了一步,态度骤然冷下来,淡声道:“次级。” * 两人交班后,喻沛一刻不停地赶往雪雉大厦。 阮筝汀不明所以,但是哨兵无意间溢出的精神力浮散在他周围,像临近沸点的水。 他原地踯躅片刻,怕人出事,最终跟着雪豹的轨迹残影追过去。 喻沛半途启动了外骨骼,一路风驰电掣,在大厦外围差点被当作异端分子射成筛。 他冲过大门,系统评估下被强制静默了外骨骼和精神体,然后在成串的警告声里闯进葛圻办公室,精神力波动异常,直接触发了房间二级警戒。 多个热武器从天花板翻垂而下,枪口对准他的眉心和心脏,开始蓄能。 葛圻退至窗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高声喝道:“喻沛!你先冷静一下!” 灰狼挡在葛圻面前,隐隐摆出攻击状态。 内部通讯响起,卫队队长问询是否需要支援。 第17章 “不用,”葛圻垂眼在屏幕上扫了一眼——喻沛体内的芯片运转正常——他探手往窗帘后一按,把热武器换成麻醉弹,以防万一,“别刺激他,我能搞定。” 喻沛知道自己的状态很奇怪,像是被切割成了两半。 一半冷静自持,漠然困在身体里,看着自己积压许久的暗火猛然烧起,一发不可收拾,逐渐有自焚倾向。 另一半怒不可遏,面色不善,缓步逼近葛圻,在灰狼的弓背低吼中,一字一顿,慢声质问:“为什么次级向导也会送过来?” 葛圻脸色一变。 其实喻沛明白为什么。 生命等量,但它并不是被公认最重要的东西。 这几年间,为最大限度在确保哨兵领域稳定的情况下巩固和提高精神力等级,军方以塞路昂纳出具的契合度评测为基础,在哨向之间采取了半强制性的结对措施,即固定搭档。 可契合度是一个很玄妙的东西,塞路昂纳至今没有找到关于它的确切影响因素,这玩意儿似乎与精神力等级无关。 但相对严峻的问题是,等级相差过大的哨向之间,难以进行领域调试、浅域结合等一系列行为,稍有不慎,甚至会危及低等级方的精神状态及生命。 这项研究原本是可以徐徐图之的,可如今前线战力吃紧,异种越发猖獗,联邦高层大抵是有些坐不住了。 对组织来说,一名次级向导的价值远远低于一名亚特级哨兵的价值。 而他和阮筝汀,或许只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实验。 成功自然皆大欢喜,失败也无所谓。 最坏的情况无非是折损一名微不足道的向导,和他这个已经爆发过三次精神潮、领域濒临陷落的拟退役哨兵。 要做到滴水不漏也很简单,随便找件由头给他俩追加个小功勋就行,毕竟现在局势紧张,没人会注意这些。 沉没成本忽略不计,但一旦成功——不考虑阮筝汀结果如何——组织或将找到一种新的方式,有效且安全地延长高等级哨兵的服役时间。 这将对战役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 喻沛说不清他到底在愤恨什么,或许是心寒,或许是牵连上无辜。 那个向导明明毫不知情,却被擅自拽离命运轨迹,单方面与他共沉沦。 他又想起阮筝汀的眼睛,仿佛能从中探得一片雪霁后的松林。 * 喻沛表情晦暗不明,葛圻尝试顺着他的思维点捋过一遍,心里一悸,冷汗唰地湿了半边衣,急忙颤声道:“不是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 他试图同一个快发疯的哨兵讲道理:“阮筝汀虽然是次级,但是你俩的状况是交给塞路昂纳再三评估过的,很安全,不会危及生命。” 喻沛闻言讥笑,他性子里的桀骜在这瞬间展露无余,甚至带上了几分不堪控的匪气:“我不想听概率和数据,葛叔,我们各退一步好不好?” 葛圻叹了口气,神色紧绷:“你想怎么样?” * 阮筝汀没习惯外骨骼的操作,半路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没有晶体包裹的地方擦出点血,他疼得抽气,生理性眼泪转瞬就下来了。 阮筝汀:“……” 等他忍疼赶到雪雉大厦时,喻沛刚从里面出来。 明哨们不错眼地盯着那人,神色警惕。 与此同时,巡逻哨队长遥遥看见他,友好地打了声招呼。 于是他看见那人抬眼寻过来,端端正正的,连衣领都没有歪斜半分。 门内检测白光正扫过哨兵眉峰。 喻沛像是没料到他会跟来,或是联想到别的东西,怔忪了一瞬。 白光擦着眼睫向下走,那人就这么看着他,极轻地眨了下眼,而后面无波澜。 连带着眉目间的阴郁也倏忽不见,快得仿佛只是飘灰在他视网膜上留下的视觉残幻。 检测完毕,无感情的机械女声在说:“情绪正常,三级静默解除。” 阮筝汀看着那人大步走近,在离自己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语气里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郑重和愧疚:“抱歉。” “……”向导以为哨兵在为精神力等级的事情道歉,愣然片刻,抿了一下嘴唇,而后轻声说,“没关系。” * “就是这样,饭后谈心结束。”喻沛如是说。 时绥听了个虎头蛇尾的故事,在最重要的地方戛然而止,抓耳挠腮:“那你和葛老到底谈了什么?” “内部机密。”喻沛恢复了惫懒的样子,手放在门把上,笑容疏淡,“兼职教导员可以走了?” “……”时绥止又欲言,“队长,你以前见过阮筝汀吗?” “没有。” “你回答得太快了。” “这种事情还需要深思熟虑吗?” “你不觉得这件事你有些反应过度吗?当然,不排除疏导不到位而冲动易怒的缘故。可是没有阮筝汀也会有其他向导——” 喻沛眯了一下眼睛,表情渐渐危险。 “不是,冷静冷静,我理智上对这项实验持保留意见。我的意思是,”时绥按着他的手臂,循循善诱,“换成其他人,你的处理方式会更圆滑些。” 喻沛讪诮:“你拐着方儿骂我冷血又狡诈呢?” 时绥忍无可忍:“你最近怎么阴阳怪气的!” 喻沛耸耸肩:“你与其在这里八卦我,不如操心一下你的家庭问题。” 第18章 “我家?”时绥一头雾水,“多谢关心,十分和睦。” “比如你哥和你未来伴侣的相处模式。从港口到宿舍这一路,他俩之间半句交谈没有,甚至连眼神都不曾碰上。”喻沛戏谑。 时绥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异常精彩,他啧声嫌弃道:“时贇比我小,我才是哥。” 喻沛按下门把手,语气微诧:“……你要反驳的只是这个?” 时绥抵着门暗中角力,转移话题:“那那些单据和投诉信呢?” “幻觉,和以前一样,只是最近严重了而已。”喻沛拉开一条缝,用脚卡住,搡着时绥肩膀把人从门缝往外推。 “最后一个问题!”时绥扒拉着门框,“从到这里开始?” “不,”喻沛目光越过时绥,落在他身后,笑容玩味,“从在塞肯最后一次领域调试后,转醒开始。” 门砰的一声被摔上,差点撞着时绥鼻尖。 “嘁!”他嘟嘟囔囔转身,被时贇门神似的站姿吓了一跳,“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也住这间!”时贇咬牙切齿,向他逼近一步,摆出副秋后算账的架势,“我们谈谈。” 时绥还想着喻沛和阮筝汀的事,没有反应过来:“好,谈。” 时贇张张嘴,时绥旋即排开他往楼梯间跑,朗声回道:“我先去趟瑾禾姑姑那儿——” 然后这人就又放了时贇鸽子。 第10章 被迫干架 回到宿舍后,阮筝汀充电似的,扑去床上补了个不太安稳的眠。 自塞肯回来后,他的精神领域疗愈进度出现停滞,原先的辅助药物治疗效果明显下降,嵇瑾禾打了报告申请其他药品,程序还没有走完。 他的络丝又有些不受控制了,特别是在他睡着之后。 虽说不至于裹缠成巢,但总会顺着窗隙蔓延出去几缕,也不知道会寻去哪里找安全物。 精神体郁郁地窝在窗台上,守着那盆山野草,间或扭着脑袋,细致地梳理过羽毛。 夕阳西下,落灰渐起,它看见什么,扑棱了一下翅膀,昂首间细喙轻张,自半空截下来一段络丝。 * 是夜,零点过五分。 阮筝汀收拾齐整从宿舍楼出发,前往巡防地块——417疗养院。 早先用以安置伤残哨兵向导的地方,如今已荒废四年,据说明年年初会推掉重建。 五分钟后,他在车站没有等来喻沛同行,独自坐上了s5巡逻车。 巡逻车慢慢悠悠,按照既定路线把人送至各执勤岗位。 他戴着帽子,在四面漏风又进灰的车厢里给喻沛发消息。 与此同时,疗愈中心,住院部十七楼。 嵇瑾禾被时绥缠得不胜其烦,蹙眉微恼道:“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这个点还不走,是打算陪我值班吗?” “陪!”时绥作热情高涨状,“瑾禾姑姑干什么我都陪!” “毛病。”嵇瑾禾笑骂一声,旋即揉过一把他的头发,“好了好了,快回去吧,倒一倒时差。你和埃文多久开始执勤来着?” “三天后,在等排班呢。”时绥给她捏着肩膀,软声撒娇,“那人美心善的嵇瑾禾女士,我走之前,能不能把队长的诊案给我看一眼,就一眼。” “……”嵇瑾禾抬手敲敲他脑袋,面上盈盈笑着,嘴里干脆拒绝,“不行,你没有权限。” “我是疗辅,我居然没有权限?”时绥震惊又委屈,“以前都能看的!” 嵇瑾禾正色道:“这次不一样,喻沛和阮筝汀的固搭关系被录进了资库系统,军方和塞路昂纳前后敲过印,上了锁。如今除了小阮,谁都没有直接权限查阅。” “为什么?”时绥越发感到奇怪,“以前队长的固搭关系,都是在口头上说一下而已,做不得数的。” “可能那边评估过,他们的精神力格外契合,”嵇瑾禾偏过头,以一种长辈式的善意打趣,冲他揶揄地眨眨眼睛,“就像当年你和埃文一样。” * 零点二十五分,车内只剩下阮筝汀一人。 417疗养院是s5巡逻车的终点站,位于山顶。 这附近白日里鲜有人来,遑论晚上。 沿路路灯年久失修,闪得像凶案现场,环境静得人发慌。 阮筝汀拿出终端看了一眼,喻沛没有回复,连个句号都没有,他不由抿了抿唇,心里有点不爽快。 于此同时,死缠烂打的时绥终于被嵇瑾禾撵出医院大门。 * 零点二十八分,时绥坐上空无一人的区间巴士,靠在后座临窗的位置,揉过太阳穴,闭上了眼睛。 * 零点三十分,巴士摇摇晃晃转过路口。 时绥昏昏欲睡,直往椅子下面滑,而后猝不及防,被一声近在咫尺的重物坠地声吓清醒了。 他扭头一看。 这一带是医院宿舍区,这栋楼里住的多是向导和普通人类。 这会儿有窗户纷纷亮起来,有人披衣下床拉开窗往下张望,有人睡眼惺忪不满地高声抱怨。 “谁的什么东西掉下去啦?” “吓死了,什么动静。” “谁啊!大晚上不睡觉干什么!” 时绥盯着街边灯光死角处的那团阴影,巴士还在慢慢往前走,他鬼使神差伸手按下了下车铃。 有声音在说:“对不住对不住,是花盆,花盆掉下去了,有风。” 第19章 与此同时,嵇瑾禾回到值班室。 她背对着虚掩的房门,正在桌上找记录表,打算叫上隔壁小护士去巡房。 有人推门而进,她以为是时绥去而复返,回头无奈道:“你怎么又回——” 却是个穿着病号服的哨兵,垂头站着,看不清脸。 她扫了一眼对方的胸牌——今天刚从防星转接过来的伤患——压下心里隐约的怪异感,按响内部联络铃,边柔声问道:“先生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吗?” 哨兵缓缓抬头,面无表情,过长的额发后,藏着一只完好的眼睛。 “……先生?”嵇瑾禾在身后悄悄展开屏障。 哨兵定定看着她,缓慢地露出个僵硬的笑来。 * 零点三十二分,巡逻车发出“故障故障”的机械警告音,并缓缓在山道上停了下来。 阮筝汀叹过气,打算进系统上报损毁,相关页面却始终加载不出来。 与此同时,时绥疑惑腹诽:声音不像花盆啊,有点闷,我听错了? 就在他打算收回目光的当口,那团阴影边缘突然动了一下。 太过轻微,更像是向导盯得过久出现的眼花。 他的手从下车铃上放下来,眉心渐渐蹙起。 紧接着,那阴影又动了一下,再一下,像是什么东西在抽动。 时绥目光骤变,他一把拉开车窗,探出上半身朝那边的人嘶声吼道:“屏障!开屏障!” “啊——”有人散漫应他,“你说什么——” 阴影疾速膨胀,边缘部分终于暴露在亮光之下——异化后遍生细绒的皮肤,瞬间被撑得极薄,其下有东西正在疯狂蠕动。 时绥翻窗跳下巴士,打开精神海勉力往前铺陈开去——太远了,以他的等级根本来不及——他边跑边吼:“向导开屏障!拉应急铃!” 下一秒,有条状物自皮下生出,伴粘着人体组织拉长数十米,尖端异化成镰刀似的锋利螯足,利落地削掉了二楼某个人的脑袋。 速度极快,不过眨眼,众人在腥重味中呆立。 未及反应,数十根相同的异状螯足齐齐破体而出,以迅雷之势钉透墙面、窗户以及零星人体。 尖叫声四起,应和着不远处疗愈中心乍起的爆炸音,惊然划破长夜,成群的机械鸟雀在冲天火光中惶惶四散。 灰烬迷眼,有螯足直朝时绥面门,破风而来。 向导瞳孔轻轻一缩。 与此同时,埃文取下阅读镜,关灯躺好,准备入睡。 就在他闭眼的刹那,感到心口处遽然一窒。 * 零点三十四分,报修无果,阮筝汀拧亮手电,弃车撑伞沿着山道往上走。 与此同时,喻沛从怪诞的梦魇中挣脱出来,满身冷汗,胸腔灼疼。 有人正在敲门,砰砰砰砰。 “扰人清梦。”时贇嘟囔着,在床上裹着被子翻了个身。 喻沛撑身坐起,把汗湿的头发向后耙梳,阖目在黑暗中平缓过于急促的呼吸。 门外人愈发不耐烦,动静渐大,隐隐有直接破门而入的意思。 喻沛抄过枕头砸向时贇,哑声不耐烦道:“去开门。” “啊……”时贇翻坐起来,揉着一头鸡窝似的卷毛,暴躁得想揍人。 他赤脚过去开门,虚着眼看向来人,在认清面前是埃文时,脸色彻底冷下来。 “时绥呢?他没在宿舍,电话也没人接。”埃文往里张望过一眼,语速很快,眉目间罕有隐忧。 喻沛解开手腕上缠绕的络丝,拿过床头的终端,点开未读消息时瞥见电子时钟显示的时间,眼神微诧。 ——阮筝汀:我先走了。 他回了个“嗯”过去。 那厢,时贇正在给时绥打电话,边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啧声道:“你们不是有浅域结合吗?” 埃文有些焦躁道:“今早就过有效期了,他说基建星用不着这个。” 也不知是骤醒还是别的缘故,时贇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他在忙音里艰难回忆道:“他说他要去找瑾禾姑姑……” 埃文转头往楼下跑,精神体直接自围栏跃了下去。 “……搞什么,按他那性子,找不到他人不是很正常吗?”时贇朝埃文喊,一方面觉得这人小题大做,一方面又被弄得神经紧张。 他叹气回身,胡乱往身上套衣服。 那头,一人一精神体已然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喻哥,我过去看看。”时贇边说边抬头,见喻沛望着通讯界面,表情渐渐冷凝,“……怎么了?” 喻沛用力掐捏着鼻根,说:“消息发不出去。” “什么?”时贇一愣,旋即给埃文打了通电话。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喻沛拨着阮筝汀的号码,同时掀被下床,几步跨至窗边。 他靠墙侧身,抬指轻拨开百叶窗,顺着些微缝隙往外望去。 ——并无异常,这是一个没有虫鸣的、安静且普通的基建星夜晚。 时贇闭目侧耳,细细辨别过周遭动静——有声响顺着夜风自远方遥遥传来,沉闷,却又绵延如丝。 阮筝汀那头无人接听,响过一分钟后自动挂断,喻沛垂眸又拨了一遍。 “像是——”时贇拧眉迟疑道。 喻沛果断按响应急铃,他在刺耳警报中肃声接道:“爆炸声。” 第20章 第11章 继续干架 零点三十五分,螯足切进精神海时,势头一凝。 那玩意儿想往回缩,海面分出无数细小的络丝,绕过胫节,避开利刺和刚毛迅速攀缠上去。 时绥当即痛得单膝一跪,额间青筋细跳,闷声哼道。 医院那边的卫队自顾不暇,附近的巡逻翼和岗哨估计听见动静正往这边赶,如果情况不算太遭,现下部队那边应该已经收到消息并展开紧急部署了。 宿舍楼里能翻出来的防身武器大多没什么用,时绥尚未被分配武器和外骨骼,他没有能力正面作战,只好能拖一点是一点。 所幸这头异种还没有完全成熟,主体不具有移动和主动攻击能力。 按目前观察来看,无显性毒素,智力水平近乎于无,只是不知道传染度如何。 时绥粗略扫过一眼,在他能看见的位置,短短几分钟内,至少已经有4人死亡,15人有不同程度的负伤。 大多数人反应过来,应急铃接连响起。 向导们找着掩体,纷纷铺开精神海,水流汇合、连接、搭建出临时交流区和保护屏障。 普通人或逃或躲,也有胆子大的,在屏障掩护下,哆哆嗦嗦去把受伤或吓晕的同伴架到安全地方。 八根螯足,两根呈退化状态,一根被时绥吃力牵制住,其余向导有样学样合力控住两根,就是有点不稳。 说来神奇,目前的唯一战力,是名偷偷摸到向导宿舍楼里,打算同人一度良宵的违纪哨兵。 他在众多向导的辅助下,居然和他的精神体一起,神勇无比地同剩下的螯足周旋起来,还隐隐不落下风。 就是没有趁手武器,砍不伤也杀不死,哨兵特别暴躁,一直边打边骂。 时绥忍着巨大的绞痛感,按交流区所述大致方位,找到了最近的麋桩。 这东西作为基础设施之一,配套在城市各处,能够自动判断、识别、锁定和击杀异种,平时隐藏在地面之下。 如今也不知怎么回事,迟迟没有动静。 他只好手动启动它,打开手操面板。 * 人们普遍对麋桩的手操很是陌生。 对于普通人而言,他们对此类设施有着盲目的信任感和安全感,通常不会设想“自动化失效”的可能性。 而且,出于治安管理条例和民众人身安全起见,官方不会提供正规渠道供他们参考学习。 而对哨兵向导而言,防星基地具有高度可移动性和变形性,一般不会使用这种造价高昂、维护麻烦、效能单一的低性价比设备,只有基建星会当成固定星防设备使用。 但是基建星的标签是“安全”,说得直白点,基建星防人的东西比防异种的东西多了去了。 而且说来奇怪,至今为止,未向群众公开的军方记录里,在约塔全星系各类星区当中,每年基建星的平均异种事件始终排在后20%以内。 麋桩手操是特殊人类学院通识课程中占比很小的分支知识之一,只作为拓展内容存在,不在必要考核内。 时绥也是以前感兴趣——他总会在某个时间对一些奇奇怪怪的方面感兴趣——细细学过一阵子,还曾经因为实践精神旺盛,半夜偷摸去校园里拆桩,有幸被巡逻警当成可疑分子,二话不说卸了一双胳膊。 * 零点三十九分,喻沛和时贇下楼时,已经有其他哨兵感知到声响了。 内外通讯完全失效,但全基地警报没有丝毫动静,无任务无指令。 他们吃不准什么情况,有人猜测这是否为一场心血来潮的突发演习。 或者纯属意外,爆炸或是别的原因暂时影响了通讯。 有人开玩笑这是星际海盗想不开摸进来了。 其他人怼道:“那还没有哗变的概率大呢!” 无一例外,他们自然而然避开了有异种的可能性。 打趣归打趣,哨兵向导们在楼底操场汇合,有条不紊,自发以小队为单位,一部分留守原地,一部分前往爆炸区域,一部分去周边探查情况。 通讯失效,随队向导们用精神力织成简易信息交流网,负责向导之间的群体精神交流,和各自队伍的传话工作。 时绥和阮筝汀都不在,c303的在场哨兵索性分散融进其他队伍,临时展开行动。 喻沛启动外骨骼,与大部队背道而驰,同时对时贇淡声道:“你待在这里,我去找阮筝汀。” 也不等对方回答,尾音未落,人就没影了。 时贇虽然是个哨兵,但其实属于能吃不能打的后方技术人员,准确来算,没有上过前线。 他想去311医院,但又怕万一有点什么事,配合不好给别的队伍添麻烦。 可是以他的性子,让他待在这里干等还不如一掌打晕他来得实在——他必须找些东西转移注意力,否则脑子里全是当年时绥伤重时奄奄一息的样子。 “队长!”他启动外骨骼,有些慌地追上去,“喻哥!我陪你!” 喻沛放慢速度,等着时贇跟上来与之并肩。 两人速度再次加快,道路两侧的街景向后退成残影。 时贇不安的时候更加止不住话,一直絮絮念着什么。 喻沛不断播着阮筝汀的号码,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应他一声。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他们绕过一片防风林,刚过转弯处,便与两名巡逻兵迎面相遇。 第21章 双方同时停下。 喻沛认得其中一人,齐耳短发的女性哨兵,是距离417疗养院最近的岗哨士兵之一。 他在巡逻车上遇见过数次,两人甚至打过招呼。 但现在,那名女性哨兵将自己掩在同伴身后,与他偶然交汇的目光里,形容惶恐,似乎并没有认出他来。 “飞行哨,”喻沛侧身挡在时贇前面,报出两串伪造编号,姿态惫懒,“听见不明动静,上来看一眼。” 时贇闻言,隐晦地瞟了一眼喻沛。 那女人开口,声音细呐:“我们是——” 她同伴插话道:“我们是417疗养院的岗哨,那里不对劲,通讯失效,我们下来求支援。” 他们在撒谎。 空气中浮散着淡淡血腥味,时贇的盘尾蜂鸟悄声抄尾后,悬停在半空警戒。 喻沛扫过两人相交的手臂,看向那名男性哨兵的眼睛——左眼完好无损,右眼的瞳孔大小在轻微变化,疑似精神力失控前兆反应——他问:“那你们沿路见过一名落单向导吗?” 男人骤然惊色,颤声否认:“没……没见过……” 喻沛右手在背后向时贇比出后退的手势,他随意上前一步,说:“可是他的同伴说——” 男人不知怎么回事,焦躁道:“没有!我们没有碰见任何人!” “那报一下编号吧。”喻沛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雪豹在那两人侧后方的山壁阴影处显现出来,伏低身体。 时贇正把随身携带的向导素加到麻醉弹里。 男人支吾半晌,突然噤声,继而表情扭曲起来。 盘尾蜂鸟发出长鸣音,时贇见状朝那人打了一枪含有镇定成分的麻醉——可惜没有用。 男人抖如糠筛,喉咙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倒气音,噎声道:“救……救……跑……” 时贇下意识要上前,被喻沛伸手一拦。 盘尾蜂鸟瑟缩了一下,化作青烟消失不见——这是精神体极度受惊状态下的自我保护机制——时贇捂着发堵的心口,眼皮越跳越快。 夜色里响起巨大而清晰的吮吸声,男人裸露在外的身体各处肉眼可见地空瘪下去。 喻沛目光复杂,精神海以他为中心向四周悍然铺开,转瞬将时贇推远数十米。 下一秒,有东西寻着尸体外骨骼的空隙,自干瘪的人体组织中抽生而出,轰然插进山壁和精神海里。 雪豹敏捷躲开,喻沛用络丝架住显形的步足,攻击却微妙一滞。 他听见女性的声音从那具身体腹腔处传来,音调古怪,晦涩不堪,却夹杂着零星人言。 那对眼睛居然还在转,右眼难掩痛苦,左眼在竖瞳和圆瞳之间来回切换着。 ——s30307022828 是编号,那声音竟然在报编号。 “不是幻觉!”时贇没有听见那串数字,他的激光束打偏了,没有拦住从女性哨兵背脊处伸出的丑陋口器。 那东西疼得喙管翕张,嘶声冲向喻沛。 时贇目眦欲裂,可后者迟迟没有攻击,他被络丝挡住无法上前,只能破声吼道:“动手啊!喻哥!” * 零点四十七分,时绥在交流网里厉声倒数。 【准备!】 哨兵猝不及防,被络丝七手八脚地卷开。 【三!】 浩瀚的精神海轰然散成各异络丝,再拧成股状顷刻间缠缚而上。 【二!】 异种剧烈挣扎,人们搀扶着彼此,尽可能远离。 【一!】 时绥按下麋桩发射器。 那东西在一团白光中被唰然搅碎、收合、净化,眨眼间彻底消弭。 交流网内外顿时一片欢呼,时绥瘫坐在地,以防万一,在网里说道。 【我是亚a级向导时绥,编号b30154032268,以下请转述给哨兵及普通人。】 交流网里瞬间安静下来。 【首先,请按一名向导一名其他人类的顺序安排房间并开启风窗待命,擅自出污染区者以军法论处。】 现实里渐渐安静下来。 【其次,请伤患自行处理伤口,并打开房间三级警示。】 【身体出现异常情况者,请打开房间二级警示。】 【不管受伤与否,请给自己打一针急用防护剂。所有房间都有,放在……】 时绥胸口猝疼,信息突兀一断。 有向导以为他刚从防星过来,不清楚宿舍布局,善意地补充道。 【在进门右手边的挂箱里。】 【谢谢。】 时绥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平稳些。 【最后,请在人类意识消失前打开房间一级警示,并按响应急铃。】 【向导请时刻保持警戒,祝我们好运。】 第12章 他的名字 零点五十五分,阮筝汀气喘吁吁到达岗亭时,早已超过换防时间五分钟。 他在周边转了一圈,没有看见交班人员和随岗机械。 岗亭的小门被锁住了,他从窗口往里望过一眼—— 对讲机不在桌面上,有几块监测小屏闪着雪花纹,不时发出刺啦电流声。 爬坡造成的急促心跳渐渐稳定,大脑皮层的亢奋感隐没下去,他背对窗口,站在窄窄的窗檐下,后知后觉心里发憷。 阮筝汀打开终端,在同喻沛的消息界面上进进退退数次,终于打下一句话,点击发送。 第22章 信号圈转过几遭,变成个鲜红的感叹号。 正在这时,身后岗亭内传来啪嗒一声轻响。 他握着伞柄回头,那里面的顶灯因长时间检测不到生物活动迹象而自动熄灭,如今房间内只余小屏的惨白亮光。 画面斑驳,有异物一闪而过,像是某种节肢动物的步足。 与此同时,喻沛快速解决完那只异种——准确地说是两只,不过异变时其中一只把另一只吸收了大半——他脸颊擦了道口子,所幸没有见血。 哨兵给自己打了一针防护剂,望着黑黢黢的山道,心里渐沉,命令道:“你回——” “好!”时贇明白喻沛的意思,他得回去报信,让向导通过交流网把消息传出去。 如果来得及的话。 目前最好的情况是,现下只有两处传染源——山上和爆炸的地方。 他跑了几步,听见喻沛在后面扬声补充道:“s37307022828,注意一下这名向导。” * 凌晨一点整,通讯器内外双频均无信号。 阮筝汀心下不安,微抬右脚前掌,在地面疾点过两下。 外骨骼向上延展的同时,向导拧眉退离岗亭,毅然转身往山下走。 战术目镜受精神力催使,全息屏遽即展开,各类功能陈列其上。 山风里隐隐裹挟着某种音调。 向导抬眼远眺,山脚自地平线一带,所有或明或暗的路灯齐然熄灭,311医院的方向隐有火光跳动。 他把战术手电别在胸前,往山下最近的岗哨跑去。 极速移动间,扑进耳中的声音渐渐清晰。 是失频的警报声,应该是某区域应急铃,不是全基地警报。 紧急联络系统反馈“信号出错”并自动重播,阮筝汀左眼视野里有感叹号不断刷新,同时夹杂着几则信息残缺的警示弹窗—— 【请注意,出现不明精神力波动,方位xx,距离xxxx米。】 乍看上去,满屏字符鲜红,格外触目惊心。 向导在愈发惶恐中崩溃腹诽:救命!基建星用的装备都是防星淘汰下来的旧货吗?! * 凌晨一点过六分,阮筝汀刚到山腰主路。 不远处,两点钟方向,有巡逻翼自高空陡然坠落,姿势怪异地砸进绿化带里。 那人痛苦地哀嚎了一声。 阮筝汀踯躅数秒,咬牙转过鞋尖,侧身缓慢靠近的同时,用不大的声音道:“喂!编号。” 那人嘘着声报过姓名和数字。 镜面屏应声刷新——【身份核实通过,巡逻路径无异常。】 阮筝汀随即快步往那边赶,可当他走近时,却发现草丛里空无一人。 路面与草植干干净净的,连血迹都没有,但周遭血腥气浓重,熏得他几欲作呕。 向导头皮发麻,极力放轻呼吸,原路回返。 “咔——” 像是树枝被折断的声音,阮筝汀没管,他额角神经突突地跳,只顾闷头往前跑。 落灰已经停了,夜色粘稠,如有实质。 战术手电的光变得微弱又昏沌,只照得清他身前不足两米的位置。 空气中传来轻微的精神力波动,有个怪异又熟悉的声音模糊道:“……编号。” “……”阮筝汀脚下未停,只回头望了一眼,拧眉涩声唤道,“喻沛?” 没有回音。 但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细密的振翅声,亦或是昆虫足节疾速爬过的动静。 消停许久的镜面屏又开始刷新——【请注意,出现不明精神力波动,方位xx,距离xxx米。】 * 近段时间,喻沛时常因为幻视幻听异种相关的缘故,损坏了不少基建设施,还打伤过几位哨向。 雪花似的投诉信天天往葛圻事务台上飞,对方找他谈过几次,语气无奈,捏着成沓的报销单据愁得想哭。 阮筝汀现下也挺想哭的,联想到某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向导恨不能直接晕死过去。 ——但官方披露的所有关于异种的信息里,没有提到过它们具有精神力。 他不住掐着自己的指节,尽力调整着呼吸。 ——不在系统中的精神力,不明反动势力、境外组织、还是星盗? 他绕进废弃小花园。 这里面有一个麋桩,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 * 一点十一分,阮筝汀附着在麋桩上的伶仃络丝传回消息——有不明节肢动物通过。 但麋桩没有攻击。 ——不是异种,精神体吗? 沿路岗亭空置,随行机械和岗哨不见踪影,甚至连巡逻翼都没有遇见。 哪怕有外骨骼加持,阮筝汀也开始体力不支了。 向导有些绝望,下意识呢喃了某个名字。 * 阮筝汀因着少时试药的缘故,伤及根本,常年气血两虚。 他的体能巅峰要追溯到五年前,也就是从首都星西约亚学院毕业那年。 2631年3月底,喀颂灾变沦为死星后,特殊人类教育总局综合全星系异种形势,提出了新的毕业考核标准。 不出半月,议案通过。 各大特殊人类学院的原考核指标线全面升高,除此之外,还增设了部分必修科目。 好巧不巧,他所在的23级是政策改革后的首届。 大八生当场就愁疯了三分之一,露天体育场和各类训练基地终日人满为患。教官们心疼又好笑,纷纷戏言此处每秒可观“人生百态”,引得隔壁学院表演系冒着挨打的风险过来采风。 第23章 另三分之一相当头铁,顶着学院后缀跑到官网发表质疑言论,公开嘲讽“与会人员是宿醉后拿脚投的票”。被政策支持者扣上“不知疾苦、不明形势、不懂分寸”的教育败类的帽子,双方骂得有来有往。加上多股不明势力浑水摸鱼,线上一时之间乌烟瘴气。 剩下三分之一心如死灰,浑浑噩噩一周后,纷纷拖着精神体向校方施压,叫嚣着要集体延毕,而后在教官们的铁血手腕下作鸟兽散。 大七生拿着体量突增的课表呜呼哀哉,大五大六怀着兔死狐悲的揣揣心态贷款焦虑。 只有还没开始针对性修习特殊人类专业课的低年级学生每天乐颠颠地冲浪,致力于线上线下到处吃瓜。 阮筝汀拿着主治医师的病情陈述书去找辅导员,堵了一周才见着人。 教职工宿舍里是一片不同于学生宿舍的愁云惨淡。 辅导员年纪轻轻,近来每日掉发量再创新高,抱着已经宕机的宿管机器人假作撸毛,浑身上下散发着“我要撂挑子”的丧气。 “小阮啊,你们这一届的确是有点特殊,但是校领导其实找总局汇报过了,咱们学校今年的各项指标已经是调整后的特别标准了。上面说了,毕业率可以再降,标准不行。” 阮筝汀在宿舍生无可恋地委顿了两天,而后为顺利毕业,只好每天苦兮兮地跟着舍友训练。 可他毕竟底子摆在那儿,着实雕不出花来。 殚心竭虑到毕考,体能相关项能及格,全靠随机buff显灵——教官放水、舍友干扰、或者机器失效。 而非体能项,类似单人格斗技,其成绩倒是称得上漂亮,但都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下意识反应或者肌肉记忆?不存在的。 何况向导当年并不存在有朝一日会被不明生物撵着逃命的觉悟。 * 阮筝汀的速度在不可抑地下降。 他的身体开始抗议,喉间漫生铁锈味,精神高度紧张下甚至出现了幻听—— 前方隐约传来高亢断续的鸣音,裹在似有若无的风声里,不甚真切。 不对! 向导脚步急停,躬身撑膝,强压下急促的喘息,勉力凝神去听。 而后他惊骇地发现并非幻觉,前后都有类似的声响,轮替出现,一唱一和,如同交流。 ——他被围捕了。 猎物仓皇又疲累,而猎手在兴奋靠近。 * 阮筝汀拐进林子里。 身后声音愈来愈近,他又闻到了那股腐朽的腥气,衰败苍凉,令人神魂颤栗,又莫名生出股悲怆感。 心率过快,镜面屏弹出体征警告,向导在愈发闹耳的脉搏声里,逐渐慌不择路。 云层散开,月辉倾泻而下,这个荒诞的夜晚居然是修黎几个月来罕有的清朗模样。 败叶枯藤,残木乱石。 阮筝汀偏头避开横斜的枝桠,再次脱口而出:“喻沛——” 无人应答,只有异种泣声遥遥相和,犹如鸮啼。 下一秒,腥风突如而至,直直破开这道苍白无助的呼唤。 阮筝汀仓促间落下的精神海不堪一击,蝉翼般碎散进风里。 他太阳穴随之剧疼,如同受钢针捣搅似的。 眩晕感乍起,向导脚下发软,闷哼着向前扑跪时,受本能驱使,堪堪往右前方一滚。 那东西来势未减,擦着他左肩头——那处骨骼甲瞬间裂开又自行修复——狠狠切进侧方树干里。 合抱粗的树木脆声而折,断裂音令人胆颤,森然回荡在林间。 阮筝汀咬牙咽下痛喘与血气,撑地旋身的同时,再次催动精神力。 络丝在周身严密落下,数秒间将他的气息完全封锁。 那头异种像是无法确定目标般,行进的动作生生顿住了。 那根巨大的螯足正缓缓收回去,胫节生有利刃,首端犹在细细震颤,刃体冰冷雪亮,甚至能照出向导那双强自镇定的眼睛,以及额间滑落的密汗。 阮筝汀不敢妄动。 他的内衫湿透了,右脚隐隐作痛,残损的精神力无法维持外骨骼的完整形态,已然自动卸去了大半。 可惜异种没有遂他的愿,就此离开。 这东西兀自急躁过一阵,而后开始吟啸,声音尖锐刺耳,让人头皮发麻。 阮筝汀的藏匿巢太薄了,他的耳鸣在加重,数秒后,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耳道流出来。 他心头狠狠一跳,暗道糟糕。 果不其然,那头异种捕捉到空气中新鲜的血味,嘴里调子蓦地转快。 当中潜藏着兴奋与愉悦感,令向导寒毛直竖,脊骨生冷。 下一秒,四根螯足方向性极强地朝他依次袭来。 第一根,刃尖直取左眼。 络丝被切断的刹那,阮筝汀心脏猛然一缩。 他矮身偏头狼狈躲开,强忍剧痛,扒着树墩爬起来,踉跄着往后方跑。 掌心被断面处划伤了,血液跟着足迹淌落在地,转瞬洇进土壤。 第二根紧追后心而来,向导挥臂旋身,五指间残存的外骨骼晶体洒于半空中,眨眼凝成破烂不堪的盾状物。 勉强一挡,又骤然散去。 “喻沛!”他拔足狂奔,不抱希望地颤声唤道,寒风夹着碎叶从后方吹来,刀似的,刮得他侧脸生疼。 向导心下悚然,余光中有寒芒一闪——第三根螯足自他侧后方掀土而出,斜斜刺向前路。 第24章 他不得不偏转方向避开,岂料最后一根已悍然逼至近前。 没有片刻喘息余地,根本不及再躲,他只能转身叠架双臂硬生生接下,骨骼甲登时一裂。 巨力冲击下,向导不受控地向后滑退。 下一秒,有络丝铺天盖地显化而出,状如蛛网般,将那根螯足粗暴一缚。 异种不悦嘶鸣,挥舞着余下三根愤然袭来,却一一被络丝轻巧挡下。 有人自阮筝汀身后欺近,展臂相拦,继而抓住他侧腰将人往后方一带。 向导顺势拧身后退,与哨兵擦肩而过。 那人眉眼冷峻,语气却是温和的。 “站远点。”?他说。 第13章 阿诺加尔 一点二十四分,喻沛轻松斩杀了那只异种,用时不到一分钟。 结束得太快,快到阮筝汀还没有从巨大的不真实感中解离出来。 他甚至前一秒还在用手比划着,低头问身边的雪豹:“你不去帮忙吗?” 而后哨兵走过来,捂住他左耳,俯身在右耳旁轻声问:“能听见我说话吗?” 阮筝汀顿过片刻,才小幅度地点头。 喻沛看着对方耳道里流出来的血,有些不放心地追问道:“那我说什么了?” 阮筝汀眼神空茫过一瞬,哑声回道:“在叫我的名字。” 喻沛皱眉:“……什么?” 阮筝汀茫然看向他,神色中有种令人费解的失落,他顿了几秒,迟疑道:“没有吗?” “算了。”喻沛浅叹过一口气,随执起对方手掌查看伤口。 向导应该吓坏了,现下看上去木愣愣的,反应异常迟钝。 喻沛捏着他后颈打防护剂,剂量都推进去三分之二了,这人才慢吞吞地问:“……这是什么呀?” “a型防护剂。” 向导睁大眼睛:“我要变异了吗?” “……”喻沛又想叹气了,“这只是一种被动免疫剂,类似破伤风,时效一周。军方出于谨慎,规定人员不管受伤与否,战斗结束后都必须打一针。” 向导应着,目光慢慢聚焦到哨兵左颊,盯着那道细小的伤口,嘴唇轻轻一动。 喻沛见状开口:“没见血的伤口感染概率极低,不要担心。” 那人片刻后又“哦”了一声,缓缓转开视线,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放空。 喻沛一哂。 ——阿诺加尔症,十分常见的应激反应之一,多发生在首次近距离迎战异种的人身上。 其持续时间因人心理素质而异,与精神力等级无关。 时贇当年“傻”了整整一个月,差点被遣返。 喻沛盯着向导的瞳孔,确认道:“能走吗?” 对方慢吞吞地点头。 两人绕过异种的尸块和体液,往林子外走过一阵。 阮筝汀突然抓住喻沛手臂,神情惊惶,语无伦次:“还有一只!还有一只在后——不,在前面!” 身边没有镇定剂,喻沛肩颈处的外骨骼“化”开了,露出其下温暖的皮肤层。 他微微倾身,让对方半靠着自己,同时抚上那人仍在细微颤抖的脊背,尽可能语气温柔地说:“已经死了,我来的路上顺手杀掉了。现在很安全,你面前是人类,阮筝汀。” 向导的右耳稍稍挨着哨兵温热的颈动脉。 一下,两下…… 他听着耳边沉稳规律的搏动声,渐渐安静下来。 * 一点二十九分,311医院的火势得到控制。 交流网里每五分钟汇总一次情况,目前没有任何异常。 时绥精神力耗费过度,现下有些发烧。 之前有人扔下来一针防护剂,他打完之后开始犯困,头脑发昏,眨眼的频率越发慢下来。 就在向导眼皮黏重得几欲撑不开时,不远处的麋桩突然响了几声,自行启动了。 时绥目光一凛,瞌睡眨眼间散去了八分。 【有情况,警戒!】 那东西活像故障一般,叫着转过几圈,而后缓缓对准他停下来,激光发射口开始蓄能。 时绥紧绷的脊背一僵:“什……” 战术靴沾地的声响轻而快——有人自他身后侧方飞扑而来,将他按倒在地的同时,将人严实地罩在身下。 接着白光盛放,粲然照亮夜空。 时绥没有力气掀开那人,只能探手去检查对方后背,摸过一阵,才想起来明明有浅域结合这回事。 “……起开。”向导没好气道。 两股不同个体的络丝碰在一起,首端缠绕编织,缔成指甲壳大小的麦穗状,而后细弱一亮,散进风里。 两人以精神力粗略互检过身体状况,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时绥瘫在地上,放空了一会儿,猛然起身看向来人,破口大骂:“埃文!你是没有常识的新兵吗?不知道交锋时不要背对异种吗?还敢只身遛感染源,看把我大队长能的。我真的日了狗了,你特么的是不是活腻了!” 埃文给他顺气,云豹贴在一旁,去蹭向导的腰:“不要骂脏话。” 时绥越说越后怕,越后怕声音越高,引得楼上众人纷纷开窗,探出个脑袋看热闹。 “还看还看!”向导气得情绪扫射,“刚刚看热闹的教训还没吃够吗!?” 于是那些人又悻悻地把头缩回去。 第25章 * 一点三十二分,喻沛和阮筝汀下山。 向导拒绝搀抱,两人走得不快。 阿诺加尔症的列举病状十分宽泛,其中一条是“患者性情会出现短暂性变动”。 哨兵深以为然,正目光奇异地观察向导。 自从他放开阮筝汀后,这人就变得有些不对劲了。 还是呆呆的,但呆之外,却对人有些黏,话变多了,甚至开始理直气壮,具体表现为—— “喻沛,我们不上山吗?疗养院那边……” “先和山下的队伍汇合。” “喻沛,我身上好疼。” “你今天外骨骼使用过度,休息几天就好。” “喻沛,我们速度好慢。” “……你还能提速?” “喻沛,我们是不是不能出污染区?” “没事,现在估计整个基地都被污染了。” “喻沛,你怎么现在才来,还不回消息。” “……抱歉。” “喻沛,我今天又没买到n17。” 喻沛着实没想起那玩意儿是啥:“……” “喻沛,我的花还没有浇水。” “……” 哨兵怀疑,这人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 向导还在继续:“喻沛,你不是说异种杀完了吗?” 阮筝汀遥遥往前指,喻沛转头看去。 战术手电的射程恢复正常,三百米开外,路中央有个负手前进的半人状物。 未穿外骨骼,双腿奇怪地并黏在一处,显得异常肿胀。 它正缓慢地往前挪动,脖颈已然被切开大半,但头颅斜斜支挺着。 那处断口截面十分干净,一丝血和经脉残留都没有,其中有东西笋似的,正钻出个顶。 雪豹横挡在阮筝汀腿前,他停步时拉住喻沛,细声说:“我要做什么吗?” 以向导这个状态,喻沛也不敢让人打辅助。 况且单杀这种蒙昧期的异种最为简单,于是他轻声回道:“你等着我就好。” 一小片精神海应声落下,将向导围绕其中,大部分跟随哨兵而动。 乍看上去,如同离弦的群矢。 阮筝汀捕捉到空气中残余的精神力波动,模糊想到:好像……是个向导。 * 喻沛看着它身上的衣服,被血染过又干透了,间隙里透出的纹样莫名眼熟,像是病号服制式。 它受到惊动,腰如同橡胶一般,异常柔韧地向后拧过半圈,下半身仍在向前蠕动,行进方式酷似蜗牛。 喻沛扫了扫它被磨花的胸牌,依稀辨认出个名字——米饶。 它似乎没有攻击意图,甚至都不会防御。 精神海中凝脱而出的箭矢轻松击穿了它的左胸和头骨,轻易到喻沛都讶异地挑了下眉。 心脏和脑核同时爆出一团光。 那只怪物瘫软下来,断口处的“笋芽”萎缩,脖颈粘连的微薄皮肉摔开了,头颅往外滚过几遭,侧对着十几步之外的哨兵。 喻沛又补了几枪,侧身冲向导招手道:“安全,过来。” 那人犹疑片刻,而后注视着他依言走过来。 走得很慢,表情疑惑。 “怎么了?”他扬声问道。 “你有没有觉——”阮筝汀话音突兀一断。 那人眸子骤然睁大,表情惊恐地朝这边奔来,外骨骼强制启动的警告声与他变调的凄厉呼喊混在一处:“七点钟方向!喻沛!” 第14章 知觉障碍 喻沛没有听见那句警告,他周遭所有声音都在自己出声问话的刹那隐没下去。 他看见阮筝汀无声开合的嘴,以及陡然惊颤的瞳孔。 战术目镜屏弹出鲜红的倒三角警示,紧接着咔哒一暗。 精神海毫无征兆地陨散开去,草木轻微倒伏,外骨骼自动重启,雪豹消失在腾跃间。 耳中静悄,默剧般滑稽又诡异的世界里,遂然有年长女性的声音在身后清晰唤他。 语气亲昵温柔,带着点哭腔,同时伴随着深重的眷恋与不舍。 叫的是“阿翡”。 喻沛血都冷了,整个人僵在原地。 那一瞬息的体感时间被无限拉长——巨大怔忪下,视野轰然调转成一片死寂的灰白,两声鼓点似的心跳后,再被一双浮肿溃烂的断手骤然撕开。 变形扭曲的空间内,泛着浓重灰调的色彩蓦地灌进来。 视觉画面急剧变化,好比粗制滥造的蒙太奇转场。 混乱斑驳、带着不断翻滚的血与黑、令人难以理解、渐至无法呼吸…… 直至喻沛被外力猛地往前一拽! 纷杂幻象如同水镜一般倏尔荡开。 眩晕感突如其来,哨兵喘着炙烫的粗气,从潮湿阴冷的幻象中一脚跨回现实。 而后猝不及防,被腰上的络丝牵引着,向前撞进狂奔而来的向导怀间。 那人借着冲势半旋过身,两人位置猛然一换。 视线调转,喻沛在剧烈无序的心跳声中,终于看清了身后悄声逼近的东西—— 一副直径十公分左右的圆状丑陋口器,从头颅断面处生出,现在距离阮筝汀后脑不过半寸。 哨兵心脏狠狠一跳,抬手揽紧向导顺势后仰,仓促间举枪点射。 于此同时,向导绵稠的精神力总算凝聚成形。 第26章 屏障落成,形如一双巨大却单薄的羽翅,蓦地展开,飞快将两人一拢。 他们相拥着摔倒在地,听得腥臭液体在屏障上炸开。 那玩意凄声频叫,其间夹杂着一声鸟类的清啼,数秒后彻底没了生息。 “死了吗?”阮筝汀不住喘息,外骨骼彻底失效,几乎是瘫软在喻沛身上。 “死了。”后者虚揽着他,下意识接了一句,半秒之后,突然抓紧了他的胳膊。 阮筝汀吃痛睁眼,见对方一脸空白地看着他,眼底慢慢翻卷出惊人又蓬勃的异样情绪。 他连忙勉强支起上身,略显无措地问:“你受伤了?” 向导的屏障正在溃散,那泼体液落下来,又被哨兵重现的精神海震扫开去。 “没。”喻沛直勾勾盯过阮筝汀片刻,复垂下眼睫,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阮筝汀不明就里,被这笑声惹得心里发毛。 两人相携着站起。 阮筝汀的反射弧走过一遭,终于觉出点头疼,细细密密的,像是针扎一般。 喻沛抓着他小臂,绕过异种的尸体继续往山下走,一脸玩味地道:“就是没想到,我搭档挺厉害的。” 阮筝汀闻言惊讶地望了他一眼,而后垂首笑得腼腆又尴尬:“没——” 喻沛表情一冷,再度开口时语气凌厉而嘲讽:“我真的很好奇,你学院教官没反复强调过,这种自杀式辅助不可取吗?” 阮筝汀笑容一僵:“……” 喻沛上下打量过他,呵声嗤道:“阮筝汀,你真的是快三十岁的人吗?这点常识都没有?” 阮筝汀笑容彻底消失:“……” 话闭,哨兵大抵是嫌现在速度太慢了,弯腰一把将向导扛到了肩上。 “喻沛!你才没有常识!这样我会脑充血的!” 阮筝汀大惊失色,下意识挣扎时,手肘不重不轻地杵了对方一下。 角度很寸,正好卡在后心的位置。 喻沛手臂肌肉绷过一瞬:“……” 好险,他才没条件反射地把这人掼出去。 哨兵觉得这人在无理取闹:“你不会自己调整一下姿势,上半身趴在我肩上吗?” 而后不顾向导颤声尖叫,骤然提速,直奔宿舍楼。 * 一点四十五分,全基地拉响一级警报。 * 这场荒唐又离奇的异种入侵事件,在凌晨三点彻底结束。 期间,全基地监控与通讯失效,共计死亡51人,失踪3人,重伤148人。 311医院首当其冲,以嵇瑾禾在内的74名医护皆有不同程度的领域损伤。 有人怀疑这批感染源出自近期人员轮换的次防星,塞肯。 为此,相关人员正焦头烂额,盘算该如何自证以示清白。 当天上午十一点整。 军方紧急成立的专项调查组抵达港口,宣布对修黎七号基地展开为期两周的清洗和筛查工作。 特殊人类在常规调查流程之外,还要接受调查组质询队的领域巡检,以进行精神海健康评估。 除此之外,针对向导群体,还有一项特殊的环节——精神诘问。 他们会被特级向导强制提取并共感那段时间的记忆画面,以作证供。 * 阮筝汀觉得自己可能遇到了麻烦,而麻烦的根源是他的固定搭档——喻沛。 两人磨合不及一月,彼此算不上熟悉,除却执勤,私下交谈寥寥,一次额外领域调试也无,表面上勉强算是相敬如宾。 在此之前,他甚至觉得哨兵对待自己怀着若有似无的敌意。 不过这份敌意不是基于向导本身,而是对军方上层延展出来的疏远和戒备。 这一点相当值得玩味,但阮筝汀没有兴趣窥探。 向导正在努力适应当下的生活环境和工作节奏,虽然收效甚微,还因为阿诺加尔症出现了病情反弹。 其实收到调配通知后,阮筝汀大致调看过喻沛的诊疗记录。 那是从塞肯返回修黎的星舰夜晚,或许算不得夜晚。 以供休息的胶囊房内没有挂钟,他刚用完药,恹恹蜷缩在床尾,额头侧抵着舷窗,玻璃外漆黑一片。 药效刚起,他困顿不堪,但心下焦虑,始终入不得眠。 络丝在狭窄空间内显形、横结……萤虫般间或一亮,又碎成无数粉末,细细散在空气里。 他抱着自己不成形貌的精神体,些许抗拒地点进了搭档详情页。 对特殊人类而言,领域情况多会影响一个人的心境、认知、性格、思想……有时甚至会外显到改变面相。 而这些变化在哨兵们身上更为明显。 喻沛的入籍照大抵是沿用的入学照。 白底蓝衬衫,整个人稚气未脱,恣意灿烂,眉眼间是低段画质和纷然岁月都压不住的飞扬神采。 与如今判若两人。 阮筝汀盯着那张旧照看过数秒,才神色微妙地滑动了页面—— 2622年8月21日,喻沛于海沽星区平崎港提前觉醒。 由于领域不稳,蒙昧期持续15个月,次年11月底才分化为a级哨兵。 高阶级伴随着相应的高缺陷。 自那之后,哨兵对向导的疏导斥性日渐严重,自2631年6月初银漠军事学院毕业以来,一直没有匹配过真正的固搭。 第二年8月底,23岁的喻沛在某次任务中伤重濒死,昏迷两月之久,醒来后精神力不减反增,升为亚特级。 第27章 于此同时,哨兵确诊精神接驳功能障碍,并伴随一定知觉障碍。 …… 又一年5月,治疗无果,哨兵躯体化症状加重,出现首次精神潮。 …… 去年,这人一月之内连续爆发两次精神潮,被组织列进重点关注对象,并从主防星调往次防星。 …… 按理来讲,这种程度的精神损伤是可以申请退籍转业的。 但不知道究竟是组织高层不舍得放弃这样一个离特级仅有一线之隔的高阶哨兵,还是出于个人意愿,喻沛始终活跃在防星前线。 阮筝汀更倾向于后者,毕竟那人对待战场有种近乎疯执的韧劲。 而对方在修黎发生的幻觉事件中,他有幸赶上过两次。 一次是在417疗养院的晚间执勤。 说来奇怪,细想之下,当时的情况竟是与这次逃跑时的所见所闻有些相似。 他们先是在巡逻途中与一名机械翅故障的飞行哨偶然相遇,喻沛确认完对方编号及巡逻路径无误后,着手将人送往最近的医疗点安顿。 途中哨兵就不对劲了,似乎是受斑驳树影或者血液味道影响,这人总觉得那名巡逻翼是已感染人员。 阮筝汀被他支去废弃小花园启动麋桩,左右等不来人,再谨慎摸回去时,那两人已然打过两轮了,还弄塌了一段路。 至于另一次,是两人被忍无可忍的葛圻约谈后,从雪雉大厦返回宿舍楼期间。阮筝汀在第三个路口再次迷路。 这回倒不是与喻沛离得太远,而是哨兵追着可疑人员先跑了——纵然阮筝汀半个人影都没见着。 据喻沛所述,对方戴着兜帽,跟随在侧的精神体扭曲残缺,行踪鬼祟,偶然与之对上的目光异常飘忽。 不过那个地方,倒是与时绥遭遇异变体的区域十分接近。 “阮向,”有人在唤,“可以进去了。” 阮筝汀思绪一收,低眉垂目,慢半拍地应道:“好的,谢谢。” 这是阮筝汀第五次来到这间由疗愈室临时改成的小型调查室外,短短两天,他见过了这支调查队里所有的特级向导。 鹤佳渐,男性,温文尔雅,精神体是只蓑羽鹤。 艾茨,女性,齐耳短发,干练冷艳,精神体是只维多利亚加冕鸽。 朵尔仑,女性,娇俏可爱,精神体是只海东青。 大抵是念及向导阿诺加尔症未愈,诘问全程倒是不严肃,这三人偶尔还会因为问题无法统一而吵起来。 可阮筝汀异常排斥这种近乎被生生剖开的感觉,浸入诘问状态的时间比旁人多上一倍不止。 第一次还因为过于紧张和抵触,触发了精神阀警报,吓得朵尔仑事后抱着他哭诉,报告要多写一打云云。 阮筝汀深吸一口气,拧动了门把。 第15章 精神诘问 “下午好啊,小筝汀!”朵尔仑见人进门,登时挥着手从高脚凳上跳下来,心情雀跃得同外面愁云密布的高层们格格不入,“小感冒好了吗?” 阮筝汀见怪不怪,再一次拿掉飘到头顶的海东青落羽,些许无礼地想:你少同我说几句话,兴许我会好得快一点。 面上却是慢腾腾地扬起个微笑,活像是脑子终于迟钝地解析完那句问候。 他小幅度地俯身致礼:“已经好多了,多谢朵向挂心。” “嗳,”朵尔仑踮脚想揽阮筝汀的肩膀,却因身高所限,被迫脚跟一转,十分自然地抱住了艾茨的腰,“你怎么和鹤向一般,在学院浸淫得客套又迂腐。” 鹤佳渐在一旁笑得无奈。 艾茨把人艰难地扒拉下来,绷着脸道:“监控开着呢,下班再唠。” 灯光暗下,室内被送入舒缓安神的气体,当中夹杂着轻量的自白剂成分。 阮筝汀躺上卧椅,半梦半醒间,听得对面的鹤佳渐道:“请再详细叙述一遍当晚经过。” 那道声音像是某种引子。 那些颠倒怪诞的画面,再一次在记忆中清晰地显现。 四面墙壁齐整地往外倒去,天花板上升、延展……顶灯落成高远苍穹下的弯月。 寒夜寂寂,长风一荡。 他扫落肩头碎灰,弯腰钻进车厢,伞柄在座椅间磕出声响。 某位同路的女性哨兵撩过耳发,注意到他,主动寒暄道:“阮向,晚上好呀。” 她旁边的男人闻声睁眼,冲他点了下头,全当招呼。 他简短回应后视线一垂,模糊瞥见背椅下支愣出的一小撮刚毛,心下暗忖:这精神体长得真磕碜。 …… 与此同时,在阮筝汀的表层领域里,朵尔仑负手站在最高处,俯瞰并记录着向导的情绪波动,而艾茨正在与之共感。 这段记忆被翻来覆去调看过很多次。 阮筝汀从最初的抗拒难挨,渐至从容平和,到现在甚至有点麻木。 这三人的问话偶有反复,但事故成因不在质询组的调查范围内,是以问题大多集中在喻沛出现前后的那段时间里。 …… 虚拟屏横展,鹤佳渐删删改改,边做记录边道:“一二问。在遭遇袭击后,你为什么选择停在原地?因为腿伤?” 阮筝汀无法开口。 他的络丝与分述仪相连,传送的意识波由机器同步解析成文字,逐个横列在屏幕上。 第28章 ——异种总是五感不全。我当时体力不支,没有办法,只能赌那只异种没有视觉。 艾茨道:“一三问。在学院时,次级向导不会修习异种相关的作战知识,利用络丝搭建临时藏匿巢这个方法,你是怎么知道的?” ——四年前,我作为西约亚学院辅助向导之一参与年度联合演练。当时突发意外,我所在的小队被路过的某支军队所救,番号不详,这是其中一名哨兵教与我的。 朵尔仑莫名兴奋:“一四问。那名哨兵叫什么?” 鹤佳渐皱眉:“别问不相关的,作废。” 两人开始拌嘴。 艾茨适时接道:“一四问。你呼救时总喊‘喻沛’这个名字,可见你潜意识里比明面上更加信任他,你俩以前有过渊源吗?” 拌嘴的两人诡异一静。 鹤佳渐又来打圆场:“契合度会影响彼此观感,人之常情嘛。此问涉及个人隐私,作废作废。” 艾茨从善如流,换了个问题:“一四问。山道上,喻沛伤过那只异种后,你原本打算说什么?” ——我只是感受到轻微的精神力波动残留,想与人证实。 艾茨犹带追问,阮筝汀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当时精神状态有异,感觉或许会不实。 三人沉默片刻,鹤佳渐顺而问道:“一五问。你觉得,喻沛当时为什么没能及时做出反应?” 阮筝汀缄默过几秒,才在意识里回答。 ——按照你们的猜测,他可能出现了幻听。 朵尔仑挑眉:“一六问。你有听见其他人声吗?” 阮筝汀与艾茨同时摇头。 鹤佳渐道:“一七问。你对‘s30307022828’这个编号或者‘米饶’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阮筝汀想过一阵,再次摇头。 …… * 这次诘问结束得挺快,全程不到半小时。 阮筝汀委婉拒绝了朵尔仑再唠十分钟的闲聊信号,微微笑着倒退出门,而后抄过门边的长柄伞,低头走得飞快。 向导离开后,室内净化器开始工作,残留的络丝和精神力被一点一点清理掉。 三人相围而坐,正中央全息屏上挂着喻沛的评估报告,拟认定意见栏只开了个头,还是模板。 朵尔仑左看右看,抱着海东青率先开口:“从领域反应来看,这几次阮筝汀都没有说谎。但是次级向导领域荒废度过高,传达的情感波动参考性有所降低。因此,我持保留意见。” 艾茨沉吟:“记忆也没有隐瞒或者伪造的地方,但是共感无法同步知悉当事人的全部思想和情绪,我也持保留意见。” 鹤佳渐发愁道:“你俩都持保留意见,报告要怎么办?” “反正只有两种情况。幻觉,抑或没有。”朵尔仑不以为然,有一搭没一搭地撸着精神体的头毛,“前种情况有多年病历为证,作不得伪。况且从阮筝汀的视角来看,喻沛当时的反应的确像是骤然陷入幻觉,同时伴生一定的躯体症状。” 艾茨点头:“至于后种情况,时贇和阮筝汀都没有听见过这串编号。现场调查传回来的资料显示,那只异种身上别说胸牌,连‘身着病号服’这项叙述都对不上。” “勒令喻沛暂时休籍好了,把他弄到物产星区种种土豆什么的。哦,葛圻之前说挖矿也行,只要能填补财政空缺。”朵尔仑打了个哈欠,“不然再这样下去,一旦诱发领域陷落,失控的精神海怕是会累及基地内八成以上的特殊人类。上头说了,平崎事件再在修黎重演的话,咱三都得去前线喂异种。” 鹤佳渐依旧有些在意:“那要怎么解释编号和名字是能对得上的?” 艾茨搜索过喻沛的过往诊案,圈出一处扔给他,道:“喻沛接受过米饶的精神疏导,他大概忘了。四年前的一场军事行动里,对方意外抑制了他的首次精神潮,并将之成功延缓一年。就因为这点,两人随后当过半年的固搭。” 朵尔伦不由笑道:“念念不忘,日有所幻。可惜出了这档子事,小米饶来修黎的报道日得延后了。” 鹤佳渐瞥她一眼,不赞同道:“收收你的八卦魂吧,朵尔伦向导。他俩交情算不上深厚,米饶在队期间,甚至与时绥有过龃龉。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这么多任搭档,为什么偏偏是米饶?” “鹤向,喻沛的精神状况危及自身及队友安全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了。你极力反对他离开前线,到底是因为遵从老友意愿?”艾茨盯着他,眼神锋利,笑容冷淡,“还是因为课题研究?” 鹤佳渐面色不虞,犹带应话。 朵尔仑抛飞海东青,在乱飘的羽毛里敷衍充当和事佬:“既然如此,按照原定程序走好了。” 她按住艾茨手臂,同时轻飘飘地乜了鹤佳渐一眼:“塞路昂纳不是信誓旦旦地说阮筝汀不一样吗?” 泠泠嗓音在剑拔弩张里敲定:“接下来的月测,如果他俩所有固搭项目都合格的话,喻沛就留下。” * 与此同时,物资所内。 “阮向?阮向?” “啊……”阮筝汀回过神来,讪然一笑,“抱歉,您刚才说多少钱?” 物资所的工作人员也没在意,以为他这是阿诺加尔症余韵,十分耐心地又报过一遍价格,末了关心道:“您的小感冒还没好呀?这都快一周了。” 第29章 阮筝汀嗯声,接过对方装好的东西,道了声谢,临出门时又被高声叫住了。 “诶!阮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烦请稍等,我差点忘了,”工作人员说着,矮身从柜面下钻出来,“c303的喻队长给您留了些东西。” 阮筝汀抱着纸袋,一脸问号地回头。 对方绕进货架深处,鼓捣过一阵,而后拉着个小型推车出来,上面摞满了整三层的纸箱,外包装莫名眼熟。 货号n17,价高量少卖得俏,一款在修黎堪称硬通货的气泡水。 阮筝汀心心念念许久都没抢到,今天好不容易撞大运碰见,结果将一伸手,就被细电流打了个晕头转向。 他木着脸仰头,见顶上飘着块硕大的温馨提示牌:请注意,该商品已被预订,切勿拿取。 牌子破破烂烂,还缺了两个角,连带着上面的字都一闪一闪的。 充分展现出众气泡水爱好者,对此人包圆且炫耀行为的深重不满和强烈谴责。 工作人员大抵是受够了,现下叉着腰,满面春风道:“喻队说了,这几箱都是您的,他已经结完账了。” 阮筝汀站在原地,在“可喜可贺,搭档关系终于取得阶段性进展”和“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间反复横跳,半晌心情复杂地说:“请问能送货上门吗?我搬不动。” 他顿了顿,加上一句:“劳驾,把外包装糊一下。” 第16章 月测重启 311医院,精神辅科住院部,9号楼15层。 廊道安静明亮,喻沛拐出候梯厅就瞧见病房外有个人,蹑手蹑脚徘徊许久,右手抬抬放放,往复数次。 不知道的,还以为阿诺加尔症新添了某项体征——能令人变成关节滞涩的八音盒人偶。 他悄声走近,看向导犹豫再三后终是将纸袋子挂上门把,遂挑眉低声问道:“你在干什么呢?” 阮筝汀惊诧转身。 哨兵靠得太近,他下意识往后面退,腰在门把上重重一抵,压得纸袋子发出窸窣一串响。 向导疼得蹙眉抽气,眼一眨,泪珠子不要钱似地往下滚。 喻沛被这落泪的架势吓到了,略显无措地抬了抬手指:“你——” 门恰好被人向里拉开。 时绥盘腿坐在病床上,打着点滴也不忘支着个脑袋看热闹。 埃文看看纸袋又看看两人,面无表情,语气里却带着点似有若无的不情愿:“你俩在门口磨蹭半天了,要不要先进来?” 于是被探望的、不愿有人来探望的、顺路来探望的、没想进门探望的,得以“欢聚一堂”。 阮筝汀匆忙拭过眼泪,硬着头皮转身,挤出个标准的微笑,小声道:“打扰了。” 埃文冲人点过头,扶着门,侧身让路。 时绥也不知在高兴个什么劲儿,拉长声音道:“不——打——扰——” 喻沛进门时顺手提走了纸袋,低头一瞧,里面是几颗圆滚滚的红苹果。 他把袋子搁上床头柜,就着旁边的陪伴床坐下,随意问道:“还有几天?” 时绥眼睛不离纸袋,随口回:“快了快了。” “还有一周。”埃文关好门,又替阮筝汀拉过凳子,“阮向,坐。” 后者拘谨道过谢,喻沛有意无意睇去一眼,嘴上回着时绥:“这么久?” “压着我住院呢。”时绥一脸郁闷地朝埃文的方向努努嘴,而后扒拉过纸袋,语气调侃,“你带什么了?稀奇,喻大队长居然会带着东西来看望人。” 喻沛并着指节敲敲柜面,啧声道:“怎么说话呢,我以前也带过好吧。” 时绥嫌弃地瘪嘴:“那是不熟的时候好吧。那会儿多人模狗样啊,斯文礼貌又有风度。” 他说着又冲阮筝汀寻求认同:“现在不好相处吧阮向,傲慢无礼还神经质。” 向导不好介入熟人间的玩笑,只能梗着脖子干笑。 喻沛挑出个苹果,塞进时绥怀里,意图堵嘴。 后者举着果子大叫:“好啊!这是坏的!” “……不是的。”阮筝汀在一旁尴尬回道,声音太轻,没能引起注意。 埃文适时递来一杯水,这人又道过谢。 “刚才不小心被我磕坏了。”喻沛把时绥的手推回去,余光瞥见某人摩挲纸杯的手指,含笑道,“而且这是阮向买的。” “哦——我就知道,”时绥不知两人是在门外碰上的,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复又转向阮筝汀,笑得很甜,“谢谢阮向!” 阮筝汀本来极不自在地坐在一旁,僵笑着看他俩熟稔吵闹,猝不及防被喻沛一提,又被时绥道谢,登时半截耳廓红透了,心虚摆手。 所幸时绥没有心血来潮再拉着他说话,他暗自松了口气。 其实他从物资所出来后,是绕路过来看嵇瑾禾的。 爆炸发生时,她就在自爆源附近。 虽然跳窗及时且有屏障保护,但伤及内脏,至今未醒。 阮筝汀在监护室外站过一刻钟,提着慰问品进电梯,纠结半晌,才按下了时绥所在的楼层。 时贇不在,全程基本都是喻沛和时绥在聊,埃文时不时会接上几句,阮筝汀时不时会笑一笑,倒是咕噜噜喝完了八杯水。 日头西斜,临近饭点,时绥提议两人干脆吃过晚饭再回去。 他点开通讯给时贇发消息,边说:“我让他多带两份上来。” 第30章 阮筝汀正想着蹩脚理由,企图推了这场无妄之饭。 终端在这时突兀响起,还是前后脚两声。 他瞥了喻沛一眼,而后垂首点进界面——是葛圻的消息,内容十分简洁,只一个“来”字。 “吃不了,”喻沛语气淡下来,“葛老让我马上过去一趟。” “我也是。”阮筝汀连忙接话。 时绥目送他们出门,在埃文关门时,有些不确定道:“你注意到队长左裤脚了吗?好像是有什么东西。” 埃文嗯过一声,没有在意:“络丝,应该是来的路上不小心挂上的。” 时绥调整过流速器,征询道:“等会儿去看看瑾禾姑姑吧。” 埃文应好。 * 门外,走廊尽头,左右等不到电梯、转而并肩下楼的两人各怀心思,气氛有些凝滞。 喻沛对葛圻所谈之事隐有预感—— 禁令解除后,他同时贇确认过,目前基地内并不存在编号为“s30307022828”的向导。 这个错误消息的源头是他,而在阮筝汀的视角里,他又犯了致命疏漏。 综合之前种种,他的精神海评估大抵是不达标的。 喻沛已经不奢望能以军方渠道留在前线了——虽然并不排除塞路昂纳会有人为了课题研究而极力规避这个结果。 可一旦离开前线,联邦高层为维稳守序、尽可能减少高阶哨兵对社会的潜在负面影响,通常会启用封境措施—— 将其精神力等级强制退锁至c级及以下。 这个当口,固搭间关系对最终决策影响颇大。 于是喻沛垂死挣扎,企图弥补这稀薄得根本不存在的搭档情谊—— 哨兵挑挑拣拣,找了个向导不怎么排斥的切入点,主动寒暄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可惜阮筝汀表面上极好相与,实际上是个闭口蚌壳成的精。 能点头绝不多话,能逐流绝不逆行。 两人冷着场子,又下过两段楼梯,喻沛颇为烦闷地睇去一眼。 向导面相很是文秀,线条流畅柔和,缺乏攻击性,原本是个让人乐意主动亲近的模样。 但架不住阖身书卷气被终年不化的病气一压,再配上那双情绪波动极小的灰眼睛,整个人显得木讷呆板又难以相处。 喻沛无声地叹过口气,心里妥协般地想:算了,封境也是能解的,不过棘手些而已。 却听阮筝汀突然没头没脑地小声道:“喻沛,我希望你能信任我。” 这话太像领域调试前的推心话术了,喻沛瞬间皱了眉头:“什么?” 恰巧有护士抱着医械匆匆上楼。 阮筝汀贴墙避让的同时,喻沛伸手护过他一下,垂眸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 阮筝汀模棱两可道:“我不想再去湖里走一遭了。” 喻沛心下莫名,临到葛圻办公室才咂摸出点所以然来。 * “月测,那不是防星才会走的程序吗?” 雪雉大厦3号楼1008号房间,舒适温暖的模拟环境都抚慰不了葛圻倍受摧残的身心。 他日前为救人右臂骨折,现下吊着条胳膊,另只手不住地掐揉着眉心,哑声道:“上头说基建星太过懈怠,这次死伤比才会这么重。” 说是月测,其实算是季度小测,检验各项战斗素养,以个人为主,固搭为辅。 “全面重启?”喻沛目光在身旁向导不安的肢体动作上一触即走,转眼半笑不笑,“怎么,基建星也不安全了?” “修黎试点。”葛圻正为1209异种入侵事件焦头烂额,没功夫管月前自己亲手放的回旋镖,摆手道,“你俩先准备准备吧,别到时候丢脸又丢职。” “行。”喻沛倒是接受良好,同一旁魂不守舍应话的某人形成鲜明对比,“您老还有其他事儿吗?” “没了,”葛圻挥手赶人,“跪安吧,小崽子们。” “就这点事居然劳您当面说。”喻沛状似关切,就这内容哪儿哪儿不像人话,“您打字困难,下次让狼叔发声狼嚎也行啊。” 葛圻铛铛拍桌子,恨不得把石膏呼他脸上:“你小子,愈发没规没矩了,是不是欠揍!” “这不是体恤您分身乏术嘛,”喻沛笑得人牙痒痒,“话说那档子事儿有结果了吗?” “等上头通报,少打听些有的没的。”葛圻一指门外,异常冷酷,“现在,滚。” 喻沛带着自家搭档,从善如流地滚了。 * 事实证明,准备这种事,是极难准备的。 七日后重启,缓冲期过短。 哨兵排斥领域调试,向导排斥专项训练,两人五毒俱全地凑合过了三天,终于发展成暂时性相顾生厌。 19日一大早,时贇兴冲冲跑到训练馆七层,挥手喊道:“喻哥!” 喻沛掀起眼皮撩去一眼:“你拿着空间胶囊做什么?临近小测,意图跑路?” “我给阮向准备的!”说罢,时贇在众人或惊愕或诡异的目光中,从胶囊内掏出了一整套潜水装备。 喻沛默过一瞬,被这显眼包气笑了:“你觉得他总被湖水拍出来,是因为不知道这玩意儿原理所以变不出吗?” 时贇那一头小卷毛耷拉下去:“权当参考嘛。” 精神领域是虚假与真实的集合体,不遵循自然规律,以哨兵向导的心理状况为底色,自成一套逻辑和法则,诸般皆可生灭。 第31章 高阶哨向能在现实中把领域里的东西短暂具现化,但低阶向导在他人领域里或许凝不出一根茅草,遑论保护自己。 “等级差过大,他没法在我的领域里造物。你与其给他看设备,不如压着他重学向导心象课。” 心象总论首则:调试时,在不过多干涉对方领域的前提下,可适当遵照唯心原则,以减少向导本人所接收的负面信息,从而减轻或消除现实中的躯体症状。 譬如阮筝汀,他要是坚信自己天赋异禀,能在水里呼吸的话,也不至于短短三天被拍出来五次。 时贇神色诚恳,那是作为多位向导家属对单身哨兵的忠告:“做个人吧喻哥,不论在哪所学校,这门课的重修率都是断崖般的存在。” 他一边往回塞装备,一边探头寻过一圈,纳闷道,“阮向呢,怎么没看见他?” 喻沛表情微妙:“他去图书馆了。” * 基地内没有专设的图书馆,只在311医院食堂顶楼有个吊顶挑高的休憩层,窗明几净,划出三分之一的面积放了些医学相关的书。 阮筝汀正仰首找文献,忽然听得有人轻声唤他:“阮向。” 他寻声低头,探指把抽到半截的书推了回去:“鹤向。” 鹤佳渐替他扶着书梯,脸上带着温谦的笑容:“正巧有事找你,没想到能在这里碰见。” 阮筝汀客气笑笑,怀里抱着几本,三步并做两步,从梯上跳下来:“诘问?” 鹤佳渐失笑:“月测,未登记向导今天要去g9楼录信息,阮向不知道吗?” 第17章 信息登记 g9楼说新不新,但也称不上旧。 这地方建于四年前,位置较偏,落于417疗养院后方,还匀了点疗养院的旧胚。 喀颂灾变后,联盟作了最坏的预案,将修黎定为防星红线,此楼原本是用作战时模拟演练的。 结果头年战况向好,修黎转成基建星,g9的工事便自然而然停滞下来。 现下重启,只开放了不到一半,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 阮筝汀对417这一带有些阴影,连同着这会儿看着这栋灰扑扑的大楼,都有点呼吸变快。 鹤佳渐注意到他扣着伞柄的指节,以及用力到微微发白的指甲,笑得很温和:“别紧张,阮向。” 他以虹膜刷开大门,很绅士地做了个“请进”的手势:“信息录取过程很安全,请相信我们。” 这楼修建时大抵是用了点空间放缩技术,内部看上去比在外面大上三倍不止。 楼内没有装配环境调控器,或许是没开,显得较为闷冷。 阮筝汀甫一进来,后背就出了层细汗。 “这边,我们得去六楼。”鹤佳渐在前引着他,穿过大厅,折进候梯间。 一路上往来人多却不乱,想来是为筹备多日后的月测,彼此之间的点头致意快而轻微,有一种井然有序的紧迫感。 轿门闭合,阮筝汀注意到对方按的是b6。 “是在地下吗?”他不由问。 鹤佳渐微笑颔首:“嗯,全息模拟技术在地下更稳妥些,不易受到外界干扰。” 轿厢下降得很慢,或许是心理作用,阮筝汀的手指开始发麻,胸口起了阵难以言喻的恶心感。 植物神经功能出现紊乱,漫长的失重感后,轿门与层门砰然一开,如同鲨类捕猎间形变大张的口腔。 廊道白惨惨的灯光水体似的卷涌而来,裹挟着他往里走,漫过利齿与腮腔,血水自鳃裂滤出,躯壳被吞进鱼腹,坠向胃部深处—— “阮向?阮向?” 呼唤带着奇异的混响,充满金属质与颗粒感,而后像是面颌顶出水面,耳道阻塞的水膜倏而破开,所有声音顿时清晰。 阮筝汀僵木着的手指抽动,长柄伞滑落,伞帽触地发出“咚”的一声响。 “啊……”他艰难吞咽过一下,视野骤然清明,听得自我呼吸轻而急促,在狭小空间里轻微放大,“不好意思,我可能昨晚没睡好,您说什么?” 他们已经身处某间房了,不足十五平。 两面墙连带着天花板全是各种监视屏和检控器,墙角静置着一台卧式模拟舱。 鹤佳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是小感冒还没好吗?” 但阮筝汀十分敏感地发现了对方眸中隐晦的打量,他借着观察舱体的间隙,不自在地错开一步:“只是有些闷。” “抱歉,环控器在维修。”鹤佳渐打开舱门,设置过参数,示意他摘下电子设备,“不出意外的话,只需要四个小时。” 阮筝汀做过一番心里建设才躺进去。 舱门掩合,探针入体,双脚踩上实地,短暂的视觉失效后,世界如同摞垒的像素块,分秒之内搭建完毕。 铅云滚沸,长街死寂,报废车辆随处可见,腥风杂着灰烬一卷,残破衣料与画报纠缠着扬上天际。 “喀——” 阮筝汀眉头紧蹙,迅速矮身躲进了一旁的景观电话亭。 少顷,划痕满布的红格亭壁外,有镰状步足依次踩过马路。 步伐缓而沉,收放间,胫节上勾挂的人体组织滴落下来,体液顺着破损壁顶往下淌,粘腻又冰冷地坠进向导的后领。 ——是成熟期的异种。 腿节粗长,身躯掩于浓霭中,行走间看不真切,像是古老神话里不可名状的邪神。 第32章 阮筝汀缩在亭角,待那东西走远,半晌才吐出一口浊气:“月测登记都是这样的吗?” 鹤佳渐的声音自天穹而下,宛若神启:“是的,只有全面收集测试者各项指标,才能生成最合适的演练本。” “可是……” “嘘——它们会听见的。” 拐角处,最后那对步足停住了。 城市上方,外墙破裂的大厦之间,爆炸与浓烟堆聚不化的灰霭里,蓦地探下来一只浑浊的巨大复眼。 那是被吸收后挤作一团的人眼群,密密麻麻,瞳色各异。 现下无一例外,隔着五百来米的距离,悉数对准了阮筝汀。 初始模组012号,异种潮肆虐后荒芜近半的都市,取自联邦军校联合演练灰色年—— 2632年8月27日,湖鸥星区挪亚,灾变日。 * 这日下午五点多,被迫提前出院的时绥正一脸郁闷地走进训练馆大门,嘴里嘟囔着:“该死的月测,还不如让我住院呢。” 有道人影风似的从他身侧刮过,后者反应过来,回头莫名喊道:“队长!你去哪儿啊?出什么事了?” 紧随而出的时贇一手搭上他肩膀,皱眉道:“阮向失联了。” 倒也没有“失联”这么严重,只是饭点找不着人。 为培养起固搭之间那点微末的默契,喻沛和阮筝汀从巡逻搭子发展成了饭搭子。 ——虽然是时贇好说歹说,向导才勉强同意月测前后一同用晚饭的。 在训练馆泡了一天的哨兵,掐着点给在图书馆泡了一天的向导打电话,打了五遍都无人接听,遂进入满基地找人模式。 期间,几公里之外的葛圻无辜被扣锅。 “葛老,您把阮筝汀弄去特训了?”名为喻沛的风正刮到311医院食堂顶楼,“打他电话也不接。” “什么乱七八糟的,”那边响起了座机按键的动静,“你怎么总跟我要人……” 扶梯一侧,半开放式咖啡厅内,喻沛捂着收音,并指敲了敲吧台:“你好,请问有注意到阮筝汀阮向是几点离开的吗?” 店员想过片刻:“很早了,大概一点左右吧,他和鹤向用过午饭一起离开的。” “鹤佳渐?”喻沛眼睛一眯。 电话那头,听筒被重重放下,狼嚎声里,葛圻又开始拍桌子:“g9楼,被拉去登记了。这不胡闹嘛,次级的个人环节略过就好了嘛,难不成真让他上前线啊……” “葛老,他们居然绕过您直接提人,”喻沛谢过店员,转身跳下扶梯时笑容没进眼底,“您这话事人怕是要被摘帽子了吧?” 葛圻:“……” * “学长,检测结果出来了。”有助手推开门,交给鹤佳渐一张折叠屏,“可无对象体外接驳,确系是类同频型高敏体质,只是不清楚是否为特定例。” 在阮筝汀来之前,b6廊道里已经被投放了半个单位的高纯精神力,那是领域巡检时,从喻沛的近里层领域抽存下来的。 “他状态不太好,下次再找机会测吧。”鹤佳渐快速过完报告,重新看向监视屏,“再准备一支营养剂。” 助手颔首:“好的。” * 屏内模拟场中,阮筝汀刚经受过第12次死亡,精神元还没消化完雪崩般绵延不绝的惊惧和痛楚,身体已然从随机坐标点刷新—— 他就着一身最寻常不过的黑t黑裤,狼狈砸进商贸大厦中庭,把周围店中躲避的人们吓得够呛。 瑟缩人群中,有男人挥舞着刀冲过来,歇斯底里道:“滚啊!都是你们,是特殊人类把这些怪物带回来的!滚出去啊!” 阮筝汀躲得慢,手臂被划了道口子:“……” 模拟场内所遇事件十有七真,此地种种,皆是取自各沦陷地幸存者所述和向导精神诘问内容,再由模拟舱计算编写而成。 测评维度十分全面,但对于低次哨向而言,012的难度系数极大。 当年挪亚还没普及麋桩,唯一的战力是参与联合演练的师生,和当地未入籍向导。 可民间渠道滞涩,野生向导和新生大多没系统地进修过专业知识,演练装备又大多不适用于异种战场。 一言蔽之,全靠精神力纯拼。 那一战尤为惨烈,比之喀颂有过之而无不及,甚至被有心政客夸大成单方面屠杀。 阮筝汀捂着绞疼不堪的腰腹,勉力爬起来,在周遭民众或轻或重地呵斥声里,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他分不清那位置到底是受了伤,还是滞后的痛觉在作祟。 短时间内反复死亡对精神损耗极大,他的眼睛有些看不清了,走出商贸大厦时被变形的门扇绊倒在地,膝盖和手臂在碎玻璃间划出细碎的伤口。 阮筝汀晃晃脑袋,左手胡乱往上抻,攀住旋转门轴心凸起,正想站起来。 “喀——” 地面灰尘小幅度地不断蓬落,在些微扭曲的视野里,如同岸边沉浮的发光藻。 向导像是被魇住一般顿在原地,少顷抬眸望向虚空。 茫茫霭气那头,变调的船笛声里,有可怖轮廓逐渐显现。 他目光空惘,呢喃了某个名字—— * “嗯?”监视屏外,鹤佳渐反复拉取过这截画面,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大为不解,“他怎么又在叫喻沛?” 第33章 助手正想说话,g9楼突然起了阵不小的震感,警报抽风似的响起来。 “什么情况,”鹤佳渐只抬头看过一眼,没有在意,“防护系统验收吗?” 六层之上,刚装好不久的防爆门被雪豹强力破开。 滚滚烟尘里,跨出个高挑挺拔的年轻人,眉目森冷锋利,精神海汤汤而出,瞬间掀飞了十数名阻拦的哨兵。 他喝道:“让开!阮筝汀呢?” 大厅警报灯闪成一片,电路噼啪作响,映亮了警卫队队长发绿的脸。 他被精神力压着难以动弹,歪在工作台下,咳声道:“喻队,这里尚未正式开放,没有外人在。” 葛圻在电话那头无能狂怒:“你又把什么拆了?!混球!你先等——” 喻沛挂掉电话,抬步往候梯厅走,嗤笑道:“是吗?可是我听见他叫我了。” 轿门咔擦一合,轿厢极速下降。 那道深灰的门缝线在下行间虚化拉长,仿佛化成异种步足上锃亮的刀锋,森寒无匹,映在阮筝汀没有落点的灰瞳里。 向导正在垂死挣扎——数以万计的络丝凝化而出,妄图牵制住那只斩向眉心的步足。 鹤佳渐凑近屏幕,眯起眼睛:“奇怪。” 助手似是有话要说,但前者心思完全放在监视屏上,丝毫没注意到他十分精彩的脸色。 “他领域里为什么会有喻沛的精神力?他俩——” 话还没落,有人自内捣碎了商贸大厦玻璃幕墙,飒然跳下来。 “次啦——” 房间内,监视屏和检控器相继暗下数块,鹤佳渐在助手的惊呼声里猝然转头。 有精神海顺着墙角门缝淌进来,气息嚣张,直奔模拟舱。 受到外界干扰不得已强制瓦解的模拟场内,灰霭尽散,数不清的玻璃碎片滞于半空。 光波折射间,虹彩一般的落霞里,两股不同个体的络丝缠绕编缔,麦穗结盈然一亮。 精神力所化虚影落于阮筝汀身后,半跪俯身,伸手盖住对方耳朵。 浅域结合下,哨兵声音直接在向导颅腔共鸣,堪比混沌日神祇降下的箴言,轻易盖过了异种濒死时仍在蛊惑人心的鸣唱—— “战地守则第一条,凡此所闻皆为虚妄。” 第18章 浅域结合 全息模拟中断,屏幕尽数暗下。 灯光忽闪间,喻沛没看任何人,径自大步进去,掀开舱门,把阮筝汀从里面捞出来:“你们课题研究组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吧。” 助手觑着鹤佳渐的脸色,边抹着汗小声道:“学长,警卫科那边说,拦不住。” 后者脸上的复杂表情在半秒钟内整理完毕,又恢复了一贯温雅恭谦的笑模样,没事人似地道:“阿翡,晚上好啊。” 喻沛没功夫理他。 阮筝汀整个人像是被雪水泡过一般,体温偏低,手指冰颤,额发湿透了,脸颊完全没有血色。 甫一出舱,他勾在喻沛肩颈上借力的手臂便垂下来,转而去推对方胸膛,沙哑道:“我可以走,放我下来吧,谢谢。” 鹤佳渐近前几步,在旁分外贴心道:“抱歉阮向,是我错估了登记强度,这边准备了——” 喻沛冷声打断道:“不用了。” 向导有些站不稳,哨兵半搀半抱着他。 后者眉峰压得极低,抬眼间戾气横生:“鹤佳渐,你清楚次级的战术素养吧,乱七八糟的注意事项和各种脱离方法教完了吗,就敢私自把人往模拟场扔?” 鹤佳渐笑意盈盈,刚想说话,身残志坚的某葛姓话事人紧赶慢赶,总算到了事发现场。 “臭小子说起别人来一套一套的,轮到自己的时候,守则条例什么的,全被雪豹吃了是吧。”葛圻一路看下来,心都在滴血,面上还得端出副十分得体的笑容,“鹤研究员,误会,都是误会。这几天系统bug多,我们这边的消息可能被吞掉了,确实没有收到阮筝汀的月测信息登记指令,可能还得麻烦你那边……” 鹤佳渐笑意半僵不僵,硬着头皮迎上去。 两人握手的间隙,葛圻冲喻沛使了个眼刀——还不快滚,烂摊子你收我收? 时隔多日,哨兵又带着自家搭档,从善如流地滚了。 电梯全数故障,喻沛在警卫员们警惕且谴责的眼神中,若无其事,扶着人转去楼梯间。 他抬眸看了眼陡长逼仄的楼道,在向导面前半蹲下来:“我背你上去。” 阮筝汀定定看过他背影片刻,轻声拒绝道:“不用了。” 可是楼道太窄了,对方不让开,阮筝汀没法越过人上去。 双方僵持过几秒,他在某位警卫员好奇的探头打望里无奈唤道:“喻队长。” 对方嗯声,拍拍自己的肩膀。 阮筝汀拗不过他,叹了口气,慢腾腾挪过去:“谢谢。” 走动间,衣料摩擦声得以放大,如同虫蚁的伶仃细脚,窸窸窣窣,直往阮筝汀耳道里扑。 他有些别扭地调整过上身姿势,又因手部力量难以支撑,不得不伏回对方肩背,偏头喊道:“喻——” “嘘,”对方走得很稳又很慢,怕颠着他似的,“这栋楼里怕是崎角旮瘩都有监听,我们出去再说。” 阮筝汀沉默片刻,罕见情绪外露地“啧”了一声。 外面天色已然黑透,飘着细灰。 第34章 喻沛正打算叫人帮忙戴一下外套帽子,便听“嘭哒”一声,头顶有藏青伞面唰然展开。 阮筝汀被哨兵的温度暖着,体温已经回至正常,但脸色依旧是素白的,话音很虚:“有些事,我想和你谈谈。” “好,谈。”喻沛可有可无一点头,脚步未停,“先去觅个食,总不能饿着肚子谈吧。” 恰逢将将转过疗养院的时家兄弟冲他俩挥手跑来:“队长!阮向!” 向导那句“我不想去食堂。”又咽回了肚子。 幸好体贴又专业的后勤骨干——时贇是带着打包盒过来的。 虽然那玩意儿被塞进了空间胶囊,现下由盘尾蜂鸟衔着。 “真追不上喻哥你,我俩干脆在311食堂炫了顿饭,今晚有醋溜茄子诶哥……”被时绥捣过一肘子后,他总算想起正事,“所以阮向还好吗?” 时绥大致查探过阮筝汀的状态:“没什么大碍,实在不放心可以去疗愈中心检查一下,或者回宿舍,我进你领域修修屏障也行。” 当事人终于找着机会从喻沛背上下来,嘴上连忙应着:“那回宿舍吧。” 喻沛的头发被伞骨碰乱了,他压着发顶戴帽子的间隙,不经意道:“你怎么别人随口一叫就走啊。” 阮筝汀和时绥同时停下,怔然看向对方。 五秒后,后者举起双手,一脚跨出伞面范围,恳切道:“我,行善积德二十五余年,俗世意义上的好人,没有惨无人道的科研目标,以及罔顾人性的毕生追求。” 而后他在时贇的低头憋笑里转向喻沛,不赞同道:“队长,举例这种事不能瞎逮人的,你这样容易影响我在阮向心目中的形象,好歹我们以后还要共事很长一段时间呢。” 喻沛一哂,自向导掌心抽过长柄伞,轻推着人往前走:“别担心,你在他心里早就是灰名单了。” 阮筝汀闻言一愣。 时绥原地消化过三秒,拔腿跟上去,纳闷不已:“我什么时候灰掉的?” 喻沛气定神闲地补充道:“别难过,你还黑过呢,这几天刚放出来。” 时贇大笑。 盘尾蜂鸟受到感染,跟着他鸣叫,喙间衔着的胶囊掉下去,骨碌碌往山下滚。 喻沛见状煞有介事道:“我的晚饭脏了。” 时贇又鹅叫着去追胶囊。 阮筝汀些许尴尬地冲时绥笑笑,而后瞟向喻沛,心下困惑:“你……” 时绥忽然想到什么,抢过伞把将哨兵往外推,拉着向导嘀咕:“阮向,浅域结合默认听取对方浅层想法,也叫小读心术,便于战时沟通,日常你得屏蔽他啊知不知道!” “啊?啊……”阮筝汀一时拿不准该给时绥礼节性道歉,还是该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眼神躲闪,脖颈连带着耳廓瞬间红透了,“怎么屏呀?” 喻沛听着乱作一团的心音,瞧着向导费力理解时绥所述方法时宕机似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听的,这东西是单向的,我无权——” 阮筝汀心里顺而想到:【你闭嘴。】 喻沛意外地扬了扬眉。 阮筝汀反应过来,回头望向他,心里解释到:【抱歉,我的意思是——】 下一秒屏蔽生效,心音骤然一断,喻沛只能听见灰烬簌簌落于伞面的轻微动静,以及时贇的吱哇乱叫:“阿绥阿绥!胶囊滚不见了,快让你的猫找找!里面可是我的全部家当!” “你真的很烦。”时绥骂骂咧咧,又把长柄伞塞回喻沛手里。 锈斑豹猫自树梢跳下,踩着时贇的脑袋当踏板,轻悄落于地面。 最后胶囊是被猫从枯叶堆里刨出来的,喻队长那点薛定谔的洁癖发作,拒绝食用。 宿舍楼群底,哨兵与向导分开前,这人对阮筝汀道:“下次见职用通讯行事,不要别人说什么便信什么。尤其是特级向导,惯会骗人,嘴里没几句实话。别一叫就闷头跟着走,哪怕情况再紧急,也要向队长或队辅报备一声,以防万一。” 阮筝汀活像个已然对人心丧失信任的蔫巴白菜,闻言垂着脑袋闷声道:“抱歉,我以为军中不用考虑这些的。” 哨兵表情嘲弄,嗤道:“这里不比学院,没你想象中那么磊落坦荡。” 向导眉头微蹙,反驳:“那是学院脏的地方你没瞧见。” 两人对视一眼,齐声轻哂:“这世道真是烂透了。” 旋即被时家兄弟一人一个领回宿舍,时绥顿感压力倍增:“你俩激素水平真的没问题吗,怎么突然这么丧!” 当事双方直至洗漱完毕躺上床时,都没想明白,究竟是谁影响的谁。 床头灯柔和澄静,阮筝汀早前所借专业书七零八落摆了一床。 专项知识晦涩抽象,他撑不住打过几个哈欠,眼皮一黏。 手里那本书掉下去,落在地毯间,正向摊开的书页首句赫然写着—— 浅域结合第四征:或可梦境相通,极个别者会误入对方领域,请慎重。 第19章 8-27 喻沛在这栋奇怪大楼里打转超过半小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梦境。 * 他睁眼时在8楼。 廊道安静垢白,窗帘无风自动。 封死的窗户外开满了爬藤月季,不知品名,红惨惨的,重瓣,鲜妍得令人眼疼。 第35章 空气里浮动着清新剂的味道,甜得发腻,像是柏油路上一大袋被晒化的糖果。 可惜很遗憾,仍旧盖不住那股腌入墙的消毒水味。 喻沛兀自站过一会,在多番唤醒精神体无果后,这人只好跟着顶面导视往前走,没过几步,便听见了滚轮碾过地面的动静。 视线下移,走廊尽头凭空出现了一辆推车,很常规的医用类多功能小车,堆满了各种小型医械,外面裹着糖纸。 掉san的是,车体两侧自上而下支着八条机械手臂,长短不一,半覆仿生肌。 偶一看上去,像只可半直立爬行的类蛛生物体。 它在找东西,或者说找人。 虽然那玩意儿没有眼睛,但被“注视”的刹那,喻沛清晰地感知到脊背间的毛孔都收缩过一遍。 恶寒如有实质,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如果他的精神体可以凝化,现下肯定咬着尾巴,炸成了一大团蒲公英。 变调喑哑的呼叫铃中,推车挥舞着触手状的机械臂,笔直地朝他冲来。 后者厌恶性地深深皱了下眉,折身便走。 这是个回形走廊。 单纯的走廊,两侧甚至没有房间和楼道,窗外阳光正好,但移动间光线没有丝毫变化。 喻沛速度极快,遛到第四圈时,穷追不舍的推车反应不及,“砰铛”一声卡进转角,医械翻了一地。 墙体被撞出个大洞,他走回去,踢开还在抽搐的机械手,扶着墙面探身看去。 是一个废弃电梯井。 往下大概五层楼的位置停着轿厢,顶板不翼而飞,门扉大开,从里透出昏昧的光来。 廊道照明渐次关闭,警报声陡然加进来。 爬藤月季疯长,相继扎透安全玻璃,形如长鞭,争先恐后地朝他劈来。 后者挑过绷带飞快缠好手掌,拉过钢索跳了下去。 “吱——” 轿厢在落势下发出阵令人牙酸的喟叹声。 灰尘飞舞间,最近的疏散标志牌被震下来,绿光一角用白字写着——8。 头顶,爬藤正顺着井道飞速蔓延,喻沛虚掩口鼻,深蹙着眉心,抬脚迈进去。 藤梢紧追而至,层门猝然收合。 四周墙面往里覆盖,当中显出一扇木制门扉,梢头那朵半枯萎的月季,正好缀在门把的位置。 门扇那头,轿厢正咚咚当当往下掉,良久才传回一声闷响。 喻沛些许不耐烦地“啧”过一声,顺着廊道往里走。 依旧是回字形走廊,幽深无窗,一侧挂壁画,一侧开木门,但都被锁住了。 他转过两圈,突然觉得脚感不对劲—— 地面如同无数泡过水的指肚,开始鼓胀发皱,噗呲破开,涌出一大团流质物,像是虾类死亡后泥泞变质的器官。 “鹤佳渐,”喻沛盯着地板,细细咀嚼过这个名字,忽而摇头讥笑,“你们特级,有时候真的无聊又恶心。” 他本以为这是某个无伤大雅的梦境攻击—— 特级向导总有些法子让哨兵吃点苦头,这些从领域拷问延伸而来的调教手段防不胜防,区别在于合规与否。 塞路昂纳前任首席向导最大的癖好便是让拥有豹属精神体的哨兵对他俯首称臣,在成功玩废第五名高阶后,联邦不得不敕令四位特向联手,将之关进意识笼。 直到喻沛边走边毁,在一处通风口发现了一枚尾羽。 那是全然迥异于衰羽鹤的表皮衍生物,色泽异常华丽,泛着丝绢般的光泽。 喻沛愣过一瞬,蓦然反应过来,这或许是阮筝汀的梦境。 他回头看了一眼面目全非的半条廊道,心情复杂地伸手去捻羽根。 下一秒,上下脐抽出几根细长的红线,将他手腕一缠。 纤羽光华流转,廊道阴森晦暗的表层眨眼褪下,尽头处的墙面悄然变化,不过半秒,瞬移至他面前。 病房门制式,有点旧了,灰底标牌上刻着“8-27床”。 玻璃视窗往里,整间独立病房透出股蜡笔质感,恰如定格动画—— 窗户大开,橙红的夕阳灌进来,把满室杏黄涂层泡成一盒霉变的奶酪。 其间被蛀空了,锈床朽柜,砍刀似的窄长窗台上,侧坐着个人。 身量纤瘦,病号服下摆在风中不断掀卷,像只振翅欲飞的灵鸟。 他也的确飞下去了,在喻沛拧动门把的那一刻。 后者脸色一变:“诶!” 下一秒,十数缕红线自窗框下方猛地旋飞而来,与喻沛腕间发烫的线脉倏而相接。 门扉消失,房间收缩成一扇窗,巨大的牵引力下,他直接扑出了窗外。 “飒——” 长风贯耳,纷乱线场在半空缠绕收紧…… 急剧下坠间,余晖没于地平线,天地阒暗前,他终于把那人捞进了怀里。 风声猎猎,对方仰起头来。 那是外表年龄不足15岁的阮筝汀,双颊没挂多少肉,衬得眼睛大而阴翳。 喻沛哑然片刻,唤道:“阮向?” 那人目光很钝,凝在他脸上认了许久,灰瞳里总算蕴出点光,当中有诧异一闪即逝。 对方显出点生气儿,一句话似嗔似叹:“你怎么今天也来了呀。” 喻沛微妙一顿,嗓子眼被棉团堵住一般,良久才道:“什么?” 第36章 他们还在下坠。 天穹广袤,星星像是被揉散的水银,一粒一粒的,忽大忽小,忽亮忽暗。 “你知道我是谁吗?”喻沛问。 那人没有回答,他睁着眼睛,却好似睡着了。 或许是一小时,或许是十分钟,喻沛护着对方,又砸进了走廊。 廊道笔直明亮,两侧开着病房,尽头散落着推车部件,天花板支下来的电子屏左下角写着——8。 “浅域结合每晚只入首场梦境。”喻沛正把两人间纠缠的红线解开,边轻声叹道,“你什么时候醒啊,或者换个梦,这里太——” 红线质地柔韧,他说着捻了一下,看着指腹的印渍,话音一断。 这是络丝,被血染透的络丝。 灯光开始闪烁,半分钟后,灯管自远处开始,噼里啪啦炸了一路。 呼叫铃又响了,阮筝汀眼中的木愣被惊慌取代。 他一头扎进喻沛怀里,死死抱住后者腰身,整个人都在哆嗦,声音怯怯的:“不能被发现,不能被发现……” 喻沛被扑得后仰,双手在发软的地面撑过一下,好不容易找到的线头又没了。 哨兵僵过片刻,抬起丝线垂委的手指,小心翼翼搭上向导肩头:“阮筝汀?” 感温探测器在狂叫,数个喷淋头支下,洒出的却是一大团个体相异的络丝。 那几条机械臂又动起来,关节吱嘎吱嘎的,姿势扭曲地攀回了推车。 自行重组后,这玩意儿活像个脓疱簇集的变异八爪鱼,拖着一车鸡零狗碎叮哩咣啷地冲过来,注射器踩着拍子“嗖嗖嗖嗖”射了一路。 墙面渗出药剂混合的胶状物,喻沛抱起轻飘飘的小向导,闪身躲进了最近的病房。 推车砰然撞上门扉,机械手在外疯狂拍打。 喻沛抵着门,红线绞缠间,埋首于他颈窝的人极轻微地抽动了一下手指。 ——做梦的人要醒了。 气温攀升,器具无风倒置,崭新墙面蜷曲,露出焦黑碳化的底色,天花板在无形火舌中塌垮,豁口间垂下挂着露水的蛛网,以及娇艳非常的爬藤月季。 鲛纱一般的灰青月色里,阮筝汀死死攥着哨兵双肩的衣料,一点一点、慎之又慎地抬起了头。 轻颤呼吸好似绒羽,扫在了对方喉结上。 后者盯着爬藤的审慎目光不由一动,复垂下眼。 吞噬一切的无形火场间,隔着麋乱红线,隔着不堪言的时序与空间,喻沛几乎与做梦者本人对视。 几乎。 毕竟29岁的阮筝汀绝不会在清醒状态下近乎使性似地问:“你今天怎么没对我笑啊?” 盘错龙骨间,猛然爆出一大团花苞,连带着把喻沛的理智爆掉了大半。 石膏板夹杂着花叶扑簌簌往下落,他偏头躲避的间隙,对那人扬起个笑。 散漫,从容,但眼角眉梢带着点拒人千里的矜傲,同平常相差无几。 “不是这种笑容。”阮筝汀不满意,说罢又垂头埋怨般地嘟哝道,“真是和某人待得久了,笑容都变得招人厌……” “嗯……介于梦外常不记梦里事,我权当没听见某人说我坏话。”喻沛试图同尚未认出自己的向导转移话题,以单方面维系这岌岌可危的固搭情谊,“这里为什么不能使用精神力?” “精神力?”阮筝汀静静盯着他,少顷,抓过他手掌放于自己胸口。 宽大袖口垂下,露出腕间自血肉中挣扎长出的尾羽。 向导声音平静:“你想离开的话,和之前一样,杀掉我就好了。” “什……”喻沛没来得及说完。 下一刻,眼前光华大盛,阮筝汀周身红线悉数木质化,遍生倒刺,碗大的月季群自心口怒放。 世界分崩离析,急风呼啸,每一块碎片都是一面旋转的镜子,照出千万张错愕非常的脸,那是—— * “砰砰砰——” 阮筝汀惊喘着醒来,窗外暴雨如注,敲门声还在继续。 他喉咙干涩,撑着额头,嘶哑问道:“谁?” 对方莫名其妙:“成蕤啊。” 不认识,他揉着太阳穴,怀疑对方敲错门了,耐着性子追问道:“什么事?” 对方沉默片刻,怒道:“你睡懵啦,还回不回喀颂了!?” 阮筝汀尚未清醒的大脑像被钎子凿开,搅成团的脑花在空气里晾过几秒,神经元堪堪一炸,这人才捞起终端—— 2631年3月20日,凌晨2:05。 第20章 喀颂 “还好还好,总算赶上了,差点就困在星港了。”成蕤系安全带的间隙,瞟过阮筝汀一眼,“你小子今天怎么回事啊,呆不拉几的,向导素打了吗?” 阮筝汀虽然偶尔也会看点闲书打发时间,但对于目前的状况依旧无法理解。 一觉醒来处于五年多以前——消化太久没应声导致陌生哨兵破门而入——稀里糊涂以“喻沛”的身份在暴雨里赶赴星港——过检对答时由于太过磕巴差点被请到警务室喝茶——一番折腾后终于坐上了前往喀颂星区的飞船。 他举着安全带,没在状态地回看过去:“什么素?” 成蕤那头姜黄色的乱毛很形象地又炸了,双颊的雀斑开始蹦哒:“你没打吗!?要命了要命了,这一路可是有八个跃迁点。前庭紊乱、感官过载、情绪反复、狂躁发作、诱发性精神潮……” 第37章 某位训练有素的乘务员状若平常地晃过来,眼疾手快,给某潜在问题哨兵扎了两针向导素,在成蕤骤然歇火的“报菜名”里稍一致礼,功成身退。 阮筝汀捂着脖颈,又开始犯困了,他万分惋惜地想到:全星系因异种潮失落的11颗星球里,喀颂被赞誉为最奇瑰神圣的星区,他还不曾见过。 它靠近约塔边缘,是一颗吊鹤星。 常住人口不足1亿,环境开发度极低,全星区137座城镇186座雪山1179位守碑人。 这里矗立着联邦各个时期的军人纪念碑,包括自2614年开始驰援洛希亚星系的各军衣冠冢。 雪山巍峨肃穆,石碑以各种姿态融于冰川草甸间,迥异文字刻着所有轻盈自由的灵魂。 在这个神明与英雄死去的时代,这是离信仰最近的地方。 阮筝汀从未见过如此圣景,明山秀水间,不似在尘寰。 这般放逐自我、洗濯灵魂之地,刚结束62个宇宙时航行的向导在真情实意地高反。 成蕤有点怀疑人生:“救命啊,哪个正经人回自己家反应这么大的,这年头水土不服还发生在出生地哦!” 正经人阮某吸氧的间隙瞅他一眼,拿开氧气罐刚想说话,一张嘴就是:“呕——” 成蕤忙不迭塞了两粒含片过去:“放舌下,别说话。” 天空莹蓝广袤,触手可及,有飞行翼的动静由远及近,来人遥声喊着:“葳葳!阿翡!” “诶,姑妈!”成蕤冲她招过手,旋即小声咕囔了一句,“这乳名听上去真的太像小姑娘了,一点都不符合我威猛霸气的形象,难怪告白总是失败……” 风物壮美,半人高的草植在机械羽翅掀起的劲风里齐声颂祷。 阮筝汀站在不断翻浪的花海间,在极致纯净的色彩包围下,终于真切地认识到,这不是卫星画面里寥寂冰冷的巨大坟场,亦不是存于全息博物馆的数字画面。 它圣洁神秘,不足以用世间任何一种语言恰如其分地形容,却能平和诸般如蚕作茧似的谵妄。 这种真实在他拒绝穿戴飞行翼、由星港徒步四小时抵达目的地后达到顶峰。 ——虽然很大一部分是累出来的。 这座城镇很小,经反重力系统建于高空,各类环控设施已然迭代至最优。 向上是皑皑雪峰,向下是萋萋草甸,坐在任一屋顶都能鸟瞰整片表面荒凉、内里绚烂的流石滩。 阮筝汀觉得等一切尘埃落定后,自己可以新开一个选题,研究方向就是《论灵魂与各器官系统功能绑定的可证实报告》。 这玩意儿大概率无法发表,甚至不能在网站上实名公开,否则会受到正统宗教和科学界的联合嘲讽。 不过以哨向为切入点,说不定会被某个标榜混乱中立的组织奉为圭臬。 阮筝汀身体差不多快累到停摆了,思维却天马行空地活泛着—— 已经发展到该组织被联邦打为异端、带队清剿负责人是退籍转业后的喻沛、且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唤出雪豹把他扑进学院池塘的地步…… 有人在无拘无束的风里跑过来,裹着云蕊与雪花的清冽气息,笑着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阿翡!欢迎回家!” 他短促地应了一声,难掩惊讶,却因为套着旁人的壳子,内里升起一点顺理成章的幽微喜悦。 而后是第二位,第三位…… 喻沛的家人多且热情,或者说,城镇的17户人家互为家人。 喀颂的居民大多是前线退下来的将领,以及各英烈亲眷。 他们骨子里就是盛阳与皎月的集合体,热烈纯粹,令人心向往之。 阮筝汀罕见地在话家常环节放松下来,没有感到厌烦或者喘不过气。 他甚至有些久违的艳羡,当然,只有一点。 小二十分钟后,向导恢复本性,借口躲去别处。 这人枕臂躺在草地上,盯着天空发呆,少顷在心里问:那是什么? 四下无人,却有声音淡淡接道:“地脉倒影,一种蜃景,在喀颂很平常。大概神性充沛的地方,总归有些无法解释的东西。” 阮筝汀点头点到一半,后知后觉被吓得一蹦三尺高。 不是夸大形容—— 草地变得富有弹性,他在形如蘑菇的建筑间姿势滑稽地被迫弹跳,甚至能碰到流云。 人们热火朝天地干着手头的事,看样子在操备一场盛大晚宴,总之没谁注意到这边。 “这也是平常吗?”向导大喊,旋即以一种颇有解脱意味的口吻喃喃,“我终于出现脑部病变了……” “不是,”那声音叹气,“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话落,松软云层里扑出只格外神气的雪豹,一爪子把人按停在屋顶上:“阮筝汀,凝神,你开始影响我的梦了。” 檐边的雪盖掉下去,被砸个正着的成蕤在跳脚:“喻沛,管管你的精神体,是不是想明天打架!” 兽瞳注视下,阮筝汀不由绷起肩背:“喻沛?” 雪豹懒洋洋应过成蕤——虽然听上去根本就是在挑衅——而后居高临下睨他一眼,抬起右前爪,迤迤然走开:“这位先生,你有时过于迟钝了。” “……”阮筝汀心下百转,“这是你的梦?” “嗯哼。”雪豹打过哈欠。 阮筝汀眨眨眼:“要怎么出去?” 第38章 雪豹不知想到什么,尾巴僵了僵,不自在道:“……等梦醒。” 天色渐晚,红日下坠间被嶙峋的山脊破开,内里燃烧着的赤霞汁水似的淌下来,恢弘绚灿,瞬间浇透了半方天地。 那像是某种信号,激昂鼓声在空地上迸溅,席间乐音跟进,调子轻快悦穆。 阮筝汀一件乐器也不认识,载欢载笑间,他有些局促:“这是家宴吗?你一般要做些什么?” “庆生。”雪豹寻好地方趴下,“寿星不用干活,你待着等梦醒就好。” 阮筝汀沉默——下飞船时他看过日历,今天是3月25号,喀颂灾变。 “阿翡!” 是那位来接他们的中年女性,温柔与豪爽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她身上奇异地平衡在一处,像是粗粝沙石间坚韧艳丽的花蕾。 喻沛很耐心地和她一问一答,在敲定宴会最终的香料单。 霞光开始褪色,有人架起了篝火,舞步攒动间,细碎火星应和着调子喷薄而出。 阮筝汀感到一阵难以言状的温馨和幸福感,可惜浮于云霞,转瞬即逝。 他记得那些报道,铺天盖地,何其凄冷,何其惨痛,何其摧心剖肝。 这些人,这些还不是死亡数字所代表的人,正朝着身为喻沛的自己大笑,遥声贺着最平常不过的祝愿。 暮色四合,世界在盛大落幕下沉入酣睡,而他站在这里,站在圆满与孑然的分界点。 身前人间壮阔,身后炼狱狰狞,时间奔袭而至,血口大张,迫不及待将人拆吞入腹。 阮筝汀盘腿坐下,直白地问:“你是想给他们一个交待,才一直留在前线的吗?” 喻沛罕见地沉默了很久,生硬道:“这和你没关系。” 雪豹抖抖脑袋,想从屋顶跳下去,被向导一把拽住尾巴。 “阮筝汀!”他扭身亮出獠牙,厚爪子搭在对方手腕上。 “抱歉,我只是想说,月测我会尽力的。” 喻沛不以为意,向导醒来之后大概率什么都不会记得。 “虽然有些冒昧,”阮筝汀松开尾巴,没忍住又捋了下毛,“但是当年喀颂是没有幸存者的,你……” 雪豹冲他哈完气,翘着尾巴跳到另一处屋顶:“因为我不在这里。航班延误,我困在中转站接了最后一通电话。” 阮筝汀说不出话,只能听着,喻沛语气里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和淡然。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借由以往经历编造而来,会在晚霞消失的那一刻陡转直下。” 成蕤抱着水果晃过来,仰着头问:“饭后甜点你要西瓜还是葡萄?算了,两样都吃。” “还有二十秒。” 小孩子和精神体闹作一团,幼崽的精神体也是幼崽,玩着玩着会一起炸毛,各自找人告状。 “还有十秒。” 雪豹跳回阮筝汀身边,大尾巴挨着向导膝弯。 后者摇摇头,说了句什么,掩在起床铃里,听不真切。 下一秒,梦境土崩瓦解,万千碎片雪粉一般轰然散开。 喻沛猛地睁开眼睛,撑身坐起。 “喻哥,”时贇抱着通讯器歪在床上,脸皱成一团,“新通知,月测提前了。” 喻沛罕见地没有起床气,只垂首解着手腕的络丝,淡声道:“嗯。” 第21章 合作考场 20号这日一早,天还没亮透。 417疗养院至g9楼这一带,所有能站人的荒坝上,全是第一批候考哨兵与向导。 一个个为遮落灰戴着帽子,跟群沙丁鱼似的,正以一种塞路昂纳资深研究员都无法理解的规律自发往楼里进人,有序中显露出一丝呆滞。 那个破门还没换,或者说,根本没有修缮迹象,连散落在地的金属碎块都保持着原样,意图控诉肇事者的无法无天。 旁边立了块显示屏,四分之三的位置放着喻沛的大头照,底下滚动播放着通报批评。 五步之外,孤零零架着扇特制安检门,能够根据出入者情绪状态判定静默等级。 与雪稚大厦同规格,但型号落后两代,机械女音偶有卡壳,时灵时不灵的。 估计是葛圻为摆平烂摊子,连夜派人扒了仓库,送装备以示友好。又因着派系敌对,特地挑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存货。 可见假意逢迎这种事,属实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但介于相应配套设施暂未跟上,不排除会出现有人不走正门的情况。 譬如身穿制式军服,却攀着海东青跗跖,没规没矩,直接从三楼落地窗莽进去的朵尔仑向导。 虽然这人刚一落地,转身与楼下众人抛飞吻抛到一半,就被嫌丢脸的艾茨强行拖走了。 人群爆发出一阵善意哄笑,倒是把1209以来的连日阴郁冲散不少。 “这一天天的,过得比在防星还魔幻。阵仗挺大,我第一次见三名特级向导坐镇月测现场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高级军官晋升考核呢。” 时绥打着哈欠,刚同埃文吐槽完,转头就看见喻沛一手环胸一手扶额地站着,比饱经风霜的园林雕塑精神不到哪儿去。 他默了默,忍不住问:“队长,你昨晚没睡好啊?” 后者闷闷“嗯”过一声。 “浅域结合的秩序期一般是2到4天,期间双方潜意识、感官、情绪甚至性格都有可能互相影响,等级差越大反应越大。”时绥说着向喻沛身后探去一眼,声音温柔下来,“话说回来,阮向,你是第一次同人浅链吗?” 第39章 阮筝汀也闷闷“嗯”过一声。 “完了,”时绥回身一脚踏进安检门,煞有其事,啧声摇头,“成俩闭口蚌精了。” 俩闭口蚌精被迫“交浅言深”一整晚——关键彼此也不知道对方醒来后记不记得,又记得多少,还不能挑明了问——现下出于鸵鸟心态,以及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幽微心境,混在人群里抵达b8层准备室。 广播里正在轮放考核须知,虽然没几个人认真听。 喻沛同阮筝汀刷过编号,领过模拟舱号码,顶着相同数字,找的座位却相隔天堑,不管不顾地释放出彼此不熟的信号,搞得周围搭档纷纷士气大涨。 居然还有人指着他俩作反面教材,小声同焉耷耷的固搭打气:“你看,那俩连战前交流都没有,我们绝对不会是垫底!” 隔壁没经历过月测的时贇正趴在调光玻璃上,一边忐忑不安地抖腿,一边不忘后勤老妈子本性,以口型叮嘱道:你们四个要注意安全啊! 面对此情此景,身为队辅的时绥很是头疼:“c303的评分没救了,今年也升不了星级,招人还是得看时贇耍杂技。埃文,我们干脆摆烂吧。” 后者正抱着锈斑豹猫挠下巴,闻言盲目应好。 事实证明,摆烂是没机会摆烂的。 第一轮合作考场。 联合模组u05号,以009平吉塔和012挪亚为蓝本复合编写,城市。 参考人员分红蓝两方,死亡指标7:100,无复活名额。 红方为外星区救援军,蓝方为本城区守备军,主线任务均是协助城区内未感染平民完成流亡。 至于各组支线及隐藏任务,将会在进程中随机分派,彼此不作强制共享。 很遗憾,c303队的两组搭档全抽到了红方,别说摆烂,连“苟存活”此类的划水方案都够呛。 模拟场中,红方正式投放前,战略准备环节,星舰内。 哨兵们在推总副指挥及作战计划。 向导们正以精神力编织交流网,以防军用通信全数失效。 编着编着,网里突然炸了锅。 【嘶!谁的精神力在抽我?】 【怎么回事,我们这儿有攻击型向导吗?!】 【你俩是不是神经衰弱啊,那种大佬怎么可能来——艹,谁的精神力在乱窜!】 【月测都来了,其他的还会远吗?】 【那我们这儿岂不是要升级成次防星?】 【塞肯隔壁星区好像沦陷了,它要是升成主防,修黎得变成卫星吧。】 【我不想打仗,我只是个混吃等死毫无追求的后勤,最大的爱好是看哨兵们光膀子训练……】 【朋友们,别仗着诘问曝不了聊天记录就瞎侃,万一这儿有记录员混进来……】 【现在这形式,还不如下放去矿星挖石头呢。】 【所以是哪位大佬在抽人啊,我真的不是陀螺。】 【呸!什么攻击型向导,有人把哨兵拉进来了!】 【什么玩意儿?】 【谁家的哨兵,快拉出去,我要被抽吐了!】 【……】 “阮筝汀,”时绥急得连敬称都没了,一把抓住对方手臂,“你怎么把队长拉进群聊了!?哨兵精神力兼容性和稳定性都极差,禁止进入交流网。快快快,先退出来,全部退出来。” 阮筝汀点点头,听话但笨拙地、一点一点把精神力撤回来。 “你看啊,”时绥凝出一根络丝,开始现场教学,“浅域结合下,自身精神海里会混合对方的少量精神力,你得——把它们剥离完毕后,再进群聊。” 阮筝汀继续点头,听话但笨拙地、一点一点剥下某人的精神力。 两分钟后,某喻姓哨兵忍无可忍,从隔壁舱室大步过来,抬手用力按住向导椅背,俯身在其耳边,沉声道:“阮筝汀,是剥,不是让你盘我。” 紧随而至的雪豹在他脚边急躁打转,间或喵嗷一声。 向导万分窘迫,垂头小声回道:“抱歉,我会注意手法的。” 哨兵闷哼一声,额角有青筋在跳。 又两分钟后,锅直接翻了,星舰内所有舱室的向导一改春风拂面的表象。 “谁!哪个憨批把群聊搞瘫痪了?!” “本来月测就烦……” “我的屏障有缺口了,这是谁想出来的缺德战术,真脏啊。” “脏啊,但是第一轮不是各自为战啊!” “你懂什么,写作红蓝合作,读作竞相争逐。来,我给你说道说道这个中玄机……” “不至于哈,情谊第一,考核第二,这么自损八百的法子……我怎么没想到!” “我求求你们,别搞了,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在哪里,能不能等第二轮再掏心眼子!” “……” 喻沛没有挪步,时绥不敢出声。 始作俑者阮某,企图缩在椅子里当异形抱枕。 “对不起……”抱枕伸出面条似的一双手,虚弱抱住头,很是焦灼地长叹了口气,喃喃自语,“还是应该自学机甲驾驶的。” 学得好违反兵役法规,学得差上演机毁人亡,总比在这里扮鸭子表演上架强。 模拟场外,总观察室内。 朵尔仑抓着身边人的胳膊,已经笑趴在桌子上了。 艾茨无言片刻,冷声笑道:“塞路昂纳挑个次级过来,是为手动增加难度系数的吗?” 第40章 军区话事人葛圻挪开眼,低头掐揉着鼻根没吭声。 311医院所派医疗组负责人冯莱抱着保温桶——给嵇谨禾准备的午饭,向导刚醒两天,只能吃些流食,大半时间睡着,没什么力气说话——一脸“还是让我回塞肯长住吧”的麻木表情。 只有鹤佳渐面色如常,温声回道:“试验总是要允许错误出现的。” 接着这人手腕一动,把那两人打包扔去了蓝方。 阮筝汀上一秒还在小心翼翼重新剥离精神力,下一秒就被绑着手脚丢进了废弃仓库。 他转头想喊人,一张嘴吃了满口浮灰,咳了半晌才缓过劲来。 挑顶极高,接近十米。 室内照明关着,四周稀稀拉拉堆着些板材,看不出具体材质,散着霉味。 左手边那面墙不远处,靠近天花板的位置装了个排气扇,十来寸大,色泽发黄。 旧风叶呼哧呼哧地转着,被切割后的阳光打进来,和细小灰尘纠缠着,在阮筝汀逐渐清晰的视野里一亮一亮的。 他顺着不断闪动的光柱往右看去,水渍似的光痕没进两列货架间,照出来的东西软泥一样瘫在那里。 ——地面叉放着一双腿,以他的角度也只能看见这双腿。 有些肿胀,裤管间像是塞满了棉絮,连关节处的布褶都被撑平了。 两只鞋头破开,穿着棉袜的脚趾顶出来,上面爬着菌落般的绒状物质,颜色姜黄,淌着脓水。 “嗒——” 有液体滴进后领,阮筝汀瑟缩了一下,偏过脑袋略一抬头。 顶板上按着几只血手印,碎肉,以及抛甩状的血迹。 显而易见,这里发生过一场厮斗。 第22章 领域虹吸 仓库里没有其他活人,阮筝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腿,试着动了动手腕—— 和身后货架绑在一处,用的金属链,稍微一挣便会牵扯到什么东西,发出的声响尤为刺耳。 大抵是光线原因,他总觉得方才有只脚趾动了一下,十分轻微,好比某种末梢神经反应。 向导无端打了个冷颤,而后关闭屏蔽,在心里清晰唤道:【喻沛。】 不知是电路正常还是仓库外有风,排气扇一直在转,速度没有变动,发出的动静听久了,特别像垂暮之人在嗬嗬重喘。 阮筝汀缩了缩脚,尝试触发外骨骼。 他又在心里唤过一声喻沛,同时召出精神体飞去异常处探查,并将右眼视野短暂与其同步。 少顷,难耐的晕胀感里,他“看见”了那副光景—— 阳光满溢的货架间绑着个人。 勉强能认出是个男人,死透了,身体呈现出轻微的巨人观状态。 眼球发浑生絮,嘴巴大咧着,露出的口腔阴翳里有东西在动,或许是光斑。 对于人类而言,鸟类视角所见画面色彩实在过于丰富,阮筝汀有些想吐,未及细看,低头用力闭了下眼睛。 同视断开,冷汗顺过眼睑反浸进去,右眼刺痛之际,他听见有声音在回唤自己的名字。 精神体发出一声短促的鸣音。 喻沛的心音默了一瞬,古怪道:【你又被吓到了?】 阮筝汀复盯着那双脚,右眼不受控地淌出眼泪,回应道:【如果我死亡的话,对你的考核结果有多大影响?】 【综合评定,尚未可知。】喻沛失笑,【哪有开场不到5分钟就死的,找地方躲着,我正往你那边赶。】 【现在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 【一起说。】 外骨骼用的旧制式,阮筝汀认不出这是哪一代的,很重,全身穿戴会令他直接丧失行动力。 精神体正衔着寻来的尼龙绳缠尸体,虽然大概率没什么用。 他借助晶体凝成刀片,费劲把手脚间缠结的链条割断了。 那上面挂着血,嵌进皮肉里,但大抵是肾上腺素作祟,他居然感觉不到疼。 【我和异变体待在一起,】外骨骼所携武器是把长刀,阮筝汀试了试手感,一时不知道该腹诽自己运气太差,还是这个模拟场物资过于贫乏,【我受伤了,它还没醒。】 【蓝方原始状态差一点很正常,看来你的隐藏任务是要给自己找点防护剂。】喻沛心绪没什么波动,很常规地交待着,【心脏和脑核的损毁时间不能超过三秒,最好同时。】 阮筝汀在高感染尸体前比划,依旧有些抗拒:【实战和理论是两码事。】 哨兵听懂了,装模作样,稍作沉吟:【是啊,蒙昧期威胁性极低,但是介于你……】 顺杆爬的向导很是“听劝”,折身便走:【你说得对。】 喻沛没忍住笑出了声。 又怂又菜的向导意图跳过打斗环节,直接找个洞逃跑。 他逆着细小气流的来向,轻手轻脚穿过层叠板材,走了百来米,终于寻着扇钢门,数控滑轨,凭自身暴力无法拆解。 他叹口气,正找着备用密码锁,蓦然感觉到脑后有风。 那一刻的体感反应格外奇异,四肢百骸轻盈无比,行动间却充溢着蓬勃的力量感。 万事万物慢下来,哪怕是尘埃,在视野里都有着明晰的轨迹。 向导偏头挥刀—— 冷兵器轻而利,刀刃唰然斩断空气,细微嗡鸣声里,尖端划过一道弧光,利落削开了那颗偷袭异变体的脑袋,连带着脑核一起。 第41章 他的身体比脑子更迅捷地动起来。 闪躲、欺身……在剩下大半截尸体弹动于地面的瞬间,立刀刺穿了它的心脏。 皮肉停止膨胀,腥臭体液洇出,菌落顺之吸收蔓延,又化为透明。 阮筝汀退开几步,难以置信:【这是什么?】 喻沛不明所以:【嗯?】 【我的意识落在别人壳子里了吗?】阮筝汀垂首抓握了一下掌心,考虑着模拟舱出问题的可能性,【这不是我应有的战斗素养。】 喻沛缄默过十来秒之久,才解释道:【因为浅链,这种现象学名叫什么我忘了……大概就是,你的领域里存有我的精神力,可以理解为某种加持或者牵引,不过现在只是计算下的理想战斗状态。】 【你的意思是,实战并不会——】 阮筝汀的心音在密密麻麻的窸窣动静里戛然而止。 他总算反应过来,为何自己的精神体没有发出预警——这不是最开始自己看见的那具尸体。 货架间攀出十数只异变体,保持着泰半人类形态,展示军火一般,冲他张缩着尚未成熟、形态不一的口器。 喻沛还在科普达成理想状态所需最低训练强度云云。 阮筝汀已然在大大小小、黄黄白白破烂瞳孔的注视下,生着冷汗退贴上仓库门,刹时感到周遭空气稀薄殆尽:【坏透了,这里有一打异变体。】 问:如何让情绪稳定的向导变得暴躁易怒? 答:在没有热武器的情况下,把他只身扔进异种堆里。 注:如果有一位态度稍屑的哨兵作远程指导的话,效果会翻倍。 例:具体如下—— 混乱,极致的混乱,堪比弦乐团同摇滚队在此起彼伏的颠倒喝彩里于养猪场内疯狂battle。 不成调,作战靴踢踏旋转,光晕里团状灰尘咧嘴怪笑,异变四肢裹满发灰晶钻,蓬飞乱羽捻作引线,体液喷溅,形如火星“刺啦——”,刀光在灼热空气下变形发亮,脑浆与心脏齐声喷开,像桶糖粒没化干净的糟烂果酱,砰然泼在了隔断墙上。 阮筝汀郁闷道:【同时!可是没死!】 喻沛打过哈欠:【战地守则第一条,脑核是会跑的。】 阮筝汀气结:【总在不同的位置!】 喻沛又打了个哈欠:【战地守则第一条,它们会思考,有语言,死亡时有半秒到一分半的精神互通期,短时间死于同种……格斗方式的概率极低。】 断肢齐飞间,阮筝汀气愤:【怎么总是第一条!】 【因为这些东西很重要,但我懒得记数。】喻沛似是困极,连心音都越发懒洋洋的,【能撑过20分钟吗?撑不过我就不过来了。】 【你这个人真的是……】外骨骼晶体在鞭腿的刹那弹出靴底钢刀,阮筝汀一脚踢爆了某只异化体的脑壳,汁水四溅,这人甩着刀啧声,【好恶心……】 【你最好是在说异变体。】 【当然,你再不来的话——】 “砰——” 仓库门被人从外踹出个大洞,特制子弹混合着精神力凝化的箭矢飒沓射进来,分秒之内,解决了阮筝汀周身两米内所有的威胁。 “喻沛!”向导下意识喊出声的瞬息就知道不是。 哨兵正在心里回他:【不好意思,我还有四个街区才到。】 “很遗憾,”犹在发烫的金属被徒手撕出更大的豁口,来人在火药余韵里矮身钻进来,姿容张狂,笑出一颗虎牙,“不是哦。” 他甚至没有扫视动作,精神海嚣张铺陈,随意斩杀,行走间裤脚未沾分毫体液。 “你好,”这人踢开仍在抽搐的残肢,在阮筝汀身前一米的位置站定,伸出手来,指节修长干净,“彦歌,哨兵,五日前是一名潜水教练。” “五日前”,模拟场资料里设定的该城区灾变日。 阮筝汀随意擦过手上污血,与之一握,面上笑容温善:“阮筝汀,向导,开花店的。” 这人大概率是个高质量npc,刷出来不是派任务的,就是当绊脚石的。 喻沛适时拉回向导跑偏的思绪:【在没有确切依据前,npc一律当拟营救对象对待,不能提前抹杀。】 【我知道。】阮筝汀略显遗憾,偷偷收回了指缝间的外骨骼晶体。 对方交握的手却是猛然使力,将他拉过去半步,稍一倾身,大咧咧抱住了他:“很高兴认识你,我还没有搭档哦。” 喻沛&阮筝汀:【啧。】 第23章 何为彦歌 “所以,我们要等着你朋友过来吗?”彦歌叼着草茎问。 他们已经从腐味漫生的仓库里挪出来了,现下盘腿坐在草坪上。 时近日落,如果忽略纷然飘灰的话,周围景致还算不错,开阔安静,可惜人不和。 阮筝汀离之五米远,态度相当冷淡,语气分外冷漠:“嗯,刚才谢谢你,有事的话,你可以先走。” “怎么能在战场上对一位落单向导弃之不顾呢,这不符合哨向契约精神。”彦歌撑睑冲他笑,棕红发尾间光斑跳动,跟那处单边酒窝一样,盛满了蜜。 可惜阮筝汀眼疼,又没读完什么狗屁契约精神。 这人不喜生人——何况是一上来就忽视文化差异、企图同他行贴面礼的npc型生人——如今仗着在模拟场内,连装都不愿多装,脸色十分冻人:“彦先生,我想我们应该不同路。” 第42章 人工智障大抵无法正确解析人类的弦外之音——彦歌笑得异常灿烂:“没关系,能护送向导是我的荣幸。” 阮筝汀用力擦着刀,心道好烦。 许久没动静的喻沛突然出声:【你先去最近的防空塔待着,我这边情况有变,附近有红方人员求救。】 【已经投放了?】阮筝汀拄刀站起来,粗略算过时间,有些疑惑,【比计划早了半个多小时。】 那边的彦歌看过日头,笑眯眯道:“可是天快黑了,你那位朋友……或许我们应该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他目光逡巡过一圈,冲某处方位抬抬下巴:“那座防空塔怎么样?” 愈发像个催进度的剧情npc了,还能推测人物动向那种。阮筝汀稍一点头,盘算着路上甩掉对方的可能性。 喻沛似乎处于战斗状态,心音总是断断续续的:【异变体邀请你跳贴面舞的时候,星舰坠毁了。】 阮筝汀脚步一顿:【你怎么知道?】 喻沛哂然:【因为有块机体残骸从我发顶旋过去,差点削掉我的顶骨。】 喻沛的初始点离仓库的直线距离接近11公里,相隔二十多个街区,地点状态极差—— 系某医学院某教学楼,整栋楼里没一个活人,受本能驱使的异变体们正在互相吞噬。 干瘪皮囊画报似的撒落一地,还是碎趴趴的,红黄绿蓝,四原色凑了个全。 然后哨兵被绑着手脚刷新进解剖室——也不知道这地方哪儿来的手脚铐——“哐嚓”砸翻了样本架。 他像份刚出炉的淋面甜点,肉质喷香鲜嫩,顷刻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异变体。 那些玩意儿丢开口感发柴的彼此,寻着人味全来了,桀声嘶叫着从任何有口子的地方挤进来,争先恐后,急不可耐,以至于在甚为狭窄处,自行掰断了螯足。 场面看上去有种莫名滑稽的喜感,前提是当事人并非自己。 天崩开局,百次难遇。 所幸喻队长多年前线没白混,相当出色地完成了从自救到反杀再到整层清零的高难度系列操作,干脆利落,赏心悦目,足以入选近五年大小考核集锦。 接着不待这人松口气,机体残骸从天而降,伴随着尖锐炙热的呼啸声,迎头飞来。 就在阮筝汀如有神助的那个瞬间,喻队长潇洒帅气的落幕动作惨遭滑铁卢—— 他单手撑跨过窗时,精神力连带着肢体力量,像是被看不见的漩涡狠力一抽,整个人骤然失去平衡,被铝框所绊,擦着热流毫无形象地栽了出去。 残骸轰然切进楼体,裂纹迅速延展崩塌。 他在巨大的爆裂声浪里被狠狠掀远,伴风疾坠,落地前又被蓦然展翅的屏障妥帖护住了。 喻沛在操场草坪上滚过几遭,仰面躺着,足足愣了五六秒,才想起来有人在等他回话。 综合型领域虹吸。 很奇怪,这是以往浅链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这种时有时无的抽吸感在他穿越城区,逐渐靠近阮筝汀时,自行达到了一个诡异的平衡——足够让向导自保,又不会影响哨兵本身。 于是在第三次看到求救信号时,这人决定摸过去看看情况。 是所医院,外科大楼顶层天台困着一对女性哨向,星舰坠毁时跳舰下来的,好巧不巧落在这儿,其中的向导伤了腿。 喻沛以络丝打完回应,攀外墙攀到一半,才想起来道:【战地守则第一条——】 阮筝汀怼他:【能不能直接说,每次来个前摇烦不烦,你是法师吗,出招必须先吟唱?】 喻沛很是新奇,顿过半秒,不由戏谑:【我发现你有点表里不一啊阮筝汀。】 表里不一的某人想把模拟场夷为平地。 介于城区地面情况最为复杂危险,哨向在钢铁森林行进时,一般会选择高空路线,装备欠佳下会类似跑酷。 虽然动作没那么花里胡哨,但架不住有人无意识炫技,譬如彦歌。 阮筝汀此前没有接触过这项运动,现下跟得格外吃力,还得近距离感受旁人演绎战地版位移的艺术,以及散发出来的不要钱的魅力,冷脸之下深藏着一颗炸模拟场的心:【说正事。】 事实证明,喻队长纵然时常讨嫌,但始终没被人套过麻袋,除却战力外,大抵得益于惯会卖些分寸恰好的乖。 【麻烦阮向调整我的情感阀值,系数0.85,谢谢。】 系数0.6及以上属于高阀值范畴,能够降低情绪感知、肃清思维杂质、剔除负面情感影响、保持长效冷静。 这种高封闭状态可以让哨兵在任何情况下最大程度保持领域稳定,包括但不限战友及亲眷死亡,甚至他们感染异变后被自己亲手斩杀。 该状态维持时间虽然存在个体差异,但按1/24的时间频次为最佳,否则易诱发多种心理及精神疾病。 因此,联邦律法规定,高阀值只允许战时使用。 阮筝汀没学没听没见过这东西,闻言只觉得当空又砸下来一个高架子:【什么?】 喻沛耐着性子给他解释了一路,直到与红方两人汇合、搜刮完防护剂、转移至安全区域,都没达到理想效果,还发展出了颇为戏剧性的一幕—— “他,他哭了……”那位红方向导小幅度拉了拉自家搭档的袖子,语气难掩震惊。 其搭档瞟去一眼,义正言辞:“大惊小怪,这年头男性哨兵哭一哭怎么了,收起你的刻板印象!” 第43章 “关键他是昨天那位……”向导慌中带急,尾音发抖,“那位单枪匹马会鹤向的喻队啊!” 哨兵顿时跟着她抖。 向导单脚蹦远一步:“情绪紊乱似乎是精神潮前兆反应之一诶。” “你觉得我打得过他吗?”哨兵挠头,有些跃跃欲试,“他一没带向导,二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你清醒一点,他可是亚特级!” “两位。”喻沛冷不丁开口,把凑在一起咬耳朵的两人吓得够呛。 “诶!”她们像被教官考校功课的学生一般,瞬间站直,语气恭敬,态度端正,就差敬礼了,“喻队您说!” 喻沛问:“星舰为什么坠毁了?” 哨兵摇头。 向导思索片刻,回道:“说是突发情况模拟,随机负面buff吧。” “这样啊。”喻沛转眼笑得相当友好,极尽温和,“那能分给我一把枪吗?我得去接我的向导。” 哨兵被其等级所慑,诚惶诚恐,双手捧递过去一把微冲,并拉着向导,哆哆嗦嗦表达了整五分钟的感谢。 少顷,喻沛同那两人分开后,些许无奈地问:【你怎么了?】 阮筝汀以一个高难度姿势挂在阳台护栏上,脑子发懵:【没事,就摔了一跤。】 喻沛索性在房檐坐下,捂着右眼叹气:【调高情感阀值,不是让你把感官上的生理反应共享给我。】 对于向导而言,浅域结合下,两人的情绪、感官、生理反应等等原先抽象的一切,如今就像调音台一般分门别类,清晰明了。 调整系数、控制类别什么的,更是信手拈来。 对于阮筝汀而言,别说拈,他现在连台子都没找到。 【算了,先这样也行。】喻沛深觉哨向有壁,这玩意儿或许得等时绥来才能教明白,【你还没到防空塔吗?】 【情况有些复杂。】阮筝汀翻进阳台,瘫在地砖上,盯着吸顶灯缓神,【简单来说,就是……防空塔沦陷了。】 【靠近了才发现的?】喻沛直觉哪里不对劲,但他在高度噪杂的医院环境下走过一遭,现在脑子格外发沉,【那个谁谁呢?】 【里面有只成熟期异种,他自言断后。】阮筝汀以精神力唤醒耳信——一枚贴于左耳耳屏处的微型通信设备——虚拟屏在眼前展开,电子地图弹出来,【我在去图书馆的路上,这段时间闭馆,那里应该是安全的。】 【你在哪儿?】 阮筝汀报了个坐标。 【这种情况一般会哭多久?】喻沛也不指望能听到回答,他抹了把脸,站起身来,活动过手脚关节,【我感受到埃文的精神力了,就在你附近。你修整一下,原地待着别动。】 阮筝汀抬手捂住右眼,轻轻点头。 八分钟后,喻沛找到埃文时,对方正在揍人,或者说,揍挑事npc。 埃文在审讯部待过一年,对于这种不伤骨头内脏的揍人方式以及力道可谓轻车熟路。 “你们运气真好,”喻沛一个纵跃,落在时绥身边,“一来就遇见这么多不听安排的拟救援对象,到时候死一个扣一分。” “队长,你能不能盼点好的。”时绥很郁闷,“不知道感没感染呢,闹着不让检查。所以我真的好讨厌做筛查工作,不管扮不扮红白脸,到最后都里外不是人……” 喻沛安抚性地揉揉他的头毛,问:“星舰怎么没的?” “不知道,你俩消失没多久,驾驶室就出问题了。还好是撑到安全高度才解体的,否则红方直接玩完。有几组打算摸去港口弄飞船,希望这座城区有合适的承载量级。” 喻沛不以为意:“没事,大不了到时候多开几艘跑。我记得参考人员里面,会驾驶飞船的还挺多。” “可是,要是港口被……”时绥说着随意看他一眼,几秒钟后复侧过身来,仔细打量一番,目光停在其右眼处,迟疑不定,“队长,你今天看上去格外……奇怪。” “没见过是吧,阮向调的高阀值。”阮筝汀不知怎么炸毛了,其心音又开始念烦,喻沛看一眼地图,抬手拍拍时绥肩膀,示意他跟上,“等会见着他,你们可以交流一下。” “高阀值不该是这个状态啊,你现在怎么,呃……怎么气场怪温柔的。”时绥摸着下巴想过一番,骤然惊色,“阮向不会调成拟通感模式了吧!?” “拟通感模式?”喻沛轻笑,“你的意思是,这是阮筝汀平时给人的感觉?” 时绥点头:“时贇声称,阮向大部分时间都是温和可欺的。” 两点钟方向,150米处,某高档居民楼,有人自二十多楼被人一脚踹飞。 “受害者”转头发现他们,在抛物线运动期间,高举双手以示清白,并高呼:“我没有动手!没有违反哨兵准则第九大项第87条!!!” “施暴者”于阳台愤然大喊:“闭嘴!!!” 喻沛看向时绥,后者平静强调:“大部分。” 阮筝汀撑着护栏,余怒未消,眉目间居然烧出了一种不堪言的艳。 他转眼扫到正攀墙上来的某人,神色未变,语气却是平和的:“喻沛,我跳不下去。” 尾音发黏,听得哨兵的精神体卷了卷尾巴,落在空调外机上时差点爪子打滑。 彦歌栽在灌木丛里,闻言有些委屈:“所以说我抱着你跳下来嘛,你怎么这样啊,你的精神体是变色龙吗?” 第44章 时绥往那边走了两步,皱眉道:“你是?” 彦歌辨别过他周身浮散的轻微精神力,冲他眨眨眼:“诶,你也是向导吗?这只精神体是你的?” 云豹绕着时绥转过个圈,喉间闷闷吼了两声。 彤云密布,喻沛略去寒暄,一把抱住阮筝汀,再次从高楼一跃而下。 这里没有星星没有月光,没有死气沉沉的爬藤月季,以及诡异循环的走廊。 虚假又真实里,风声厉厉,他们跳下去。 与梦境中的体感反应迥乎不同,强烈失重感下,阮筝汀本能想叫,但是风从口鼻间倒灌进去,像一记重捶,不由分说地将那些叫喊压回去,堵得他胸口郁胀不堪。 外骨骼护持下,两人平稳落地。 喻沛探手碰了碰羽翅般的屏障,瞥去一眼:“想吐?” 阮筝汀蹙眉嘴硬道:“没。” 那头,彦歌捂着胸口从灌木丛间爬起来,嘴里哎呦哎呦,十足夸张地喊了几声。 时绥下意识想去扶人,被疾步而来的埃文一把拽住,往回走:“别过去。” 喻沛看也没看那边,转而拉住阮筝汀折身离开:“离那个哨兵远点。” 阮筝汀略为诧异地投去一眼:“因为他是花孔雀吗?” 彦歌在他们身后喊,语气带着点笑:“哎呀,都不管我啦?” 时绥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惊疑道:“我为什么想靠近他,这人难道是——” 埃文唇角压成一线。 “不,”喻沛声音里有种坚冰的质感,“因为他是特级。” 阮筝汀揉按着胸口,思绪没转过弯来:“那他的向导……” “特级一般不会配属固定搭档。” 阮筝汀看过去,喻沛第一次表现出如此明显的敌意和戒备。 “他们不管外表看上去多么正常,内里都是疯子。其精神力对异属而言,如同诱食剂,效果因人而异。” “特级向导能够自控,特级哨兵不行。研究称为假性契合,系被动攻击手段之一,带有捕食意味。引诱异属假意发生精神结合,索取,进而令其领域自溶。” 阮筝汀想起来了,他在学院时听过,起因是他一位室友要结婚。 那人是罕见的攻击型向导,与一名特级哨兵极不对付。两人对着干了八年,临毕业时递交了全域结合申请。 这事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阮筝汀作为当事向导的社会关系之一,还被校方以“了解情况”为由请去喝过茶。 “等等,”他总算回过味来,“他也是参考人员?这里不是双人考核场吗?” “模拟场有问题,我之前所救搭档身边有时贇的精神力。” 第24章 安抚物 是夜,一行人还是去了防空塔。 毕竟据彦歌所述,这地方纵然聚集过灾变后附近三个街区的平民,却因没有筛查感染者而全数异变,所融合的那只成熟期已经被他干掉了。 三层以下坍塌近半,全是体液黏膜和肢体碎片,他们在相对干净的五层落脚,两位向导正以络丝布防。 阮筝汀同喻沛之间乱七八糟的模式已然解除,现在看上去总算正常些,他问:“一个人?” “特级哨兵可以单杀成熟期的异种,所以高层才致力于研究如何提升哨兵等级。”时绥瞟到某个遛到侧门的身影,当即拔枪呵止,“嘿!干什么呢!” 小姑娘被他吓了一跳,捂着嘴巴含糊道:“我……我想吐……” “咽下去,或者——”时绥面容冷峻,稍抬枪管,“我帮你咽下去。” 那人抽抽鼻涕,又蹑手蹑脚地回去。 “最好不要让救援对象离开安全区域,”时绥注意到阮筝汀的视线,边收枪边解释,“感染很麻烦,军队携带血清数有限,而且毒素总在变异。” “铁血手腕虽不讨喜,但伤亡能被压缩到最小。”他回忆起什么,叹口气,“前线真的不能心软。” 阮筝汀点点头表示明白,过了一会,冷不防问:“救援对象潜在威胁过大,高层没有人提出过全面清剿吗?” 时绥动作僵过片刻,声音低下来:“提过。其实最开始沦陷星区幸存者过少,就是有这方面的原因,直到某次高阀值态解除后,有基地……集体自裁。” “……抱歉。”阮筝汀看向门口,生硬转移话题,“他俩是不是打不过特级?” “不,阮向,”时绥管也没管对峙的哨兵们,“杀异种和杀人是两码事。” 喻沛和埃文一左一右挨着门框,枪口对着五步之外的彦歌,后者举着双手以表无害:“两位,我真的是来投奔的,这么排外会影响评分的。” 脱离状态调控的喻沛恢复本性,闻言冷嗤:“阁下在这儿足以横着走,何必找个破壳拘着。” “个人任务嘛,”彦歌笑,“理解一下。” 埃文面无表情:“混合场,你找个纯哨兵队更好。” “讲道理,现在已经不是‘哨向蛮荒期’了,时代在进步,”彦歌偏过头,亮出脖子上的印记,“我们有定期注射药剂的。” 喻沛讥讽:“真可惜,时代兀自进步,你们既没有演化出自控力,又没有挣脱锁套。” “彼此彼此。”彦歌皮笑肉不笑,“毕竟贵方依旧需要精神疏导呢。” “特级不需要精神疏导吗?”阮筝汀一副“新知识不入脑”的懵圈表情。 第45章 “你听他扯,都是定时炸弹有什么好比的。”时绥把他领到避风处,从野战包里掏出食水塞过去,又冲那边喊,“弄好了先生们,烦请歇息吧。” 喻沛不满:“歇什么歇,饭都没吃呢,你看不起压缩饼干吗?” 时绥大怒:“所以你们在那边掰扯半个多小时了,到底砍不砍!” npc们缩在墙边瑟瑟发抖。 “你们队的向导都好暴躁……”彦歌从衣服内袋掏出块玉髓牌子,“这个当入伙费行了吧。” 三人目光同时一变——那是时贇的无事牌。 照明昏暗,时绥以精神屏障作阻音幕隔出来一块地方,几人分散坐着。 “怎么来的?”喻沛摩挲着牌子问。 “我想想从哪里讲啊,”彦歌靠着墙,又从内袋掏出个牛肉罐头,匕首一划,浓香四溢,“我是灾变次日才想起来,我是参考者的。” 除却阮筝汀在小口咽唾沫,每个人神色都变了。 “沉浸型模拟?”时绥眉头紧锁,“这次模式好奇怪。” “至于灾变开端呢,”彦歌以匕尖撬了块肉,往阮筝汀的方向送了送,“和喀颂有些像……” 喻沛瞬间冷脸,周身气压一低。 时绥队辅多年,条件反射地伸出络丝从旁安抚,被阮筝汀的屏障挡回来后,才反应过来小声提醒道:“阮向,要时刻注意搭档情绪,及时抚慰,避免暴走。” 后者目光艰难移开,轻声嗯道。 彦歌笑笑,把肉块挑抛进嘴里:“好吧,换个例子,和平吉塔……” 埃文放下压缩饼干,阖身气息一凝。 时绥的络丝绕过半圈,贴上其太阳穴,按摩似地揉了揉。 “okok,绪乡总行了吧!” 络丝首端打结,埃文探手向后,覆住了时绥的手背。 “诸君,你们的敏感词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彦歌些许麻木地看向阮筝汀,“你们队是地雷区吗,哪块儿可以下脚啊?” 后者标准假笑:“很遗憾,我也是刚加入这个家的。” 彦歌:“……” 喻沛挪过身位,切断两人视线:“大面积平民异化?” 这三颗星球的灾变共通点之一:没有上过前线且没有接触过异种体液的普通民众凭空感染,活体异变,跳过蒙昧期疾速拟态成熟…… “我还在教人潜水呢,街上就闹腾起来了。”彦歌匕尖一指牌子,“这是我邻居兼学员混乱时落下的,他应该没有想起来自己在小测。”接着又看向时绥,“你俩长得有点像。” 这种灾变的处理方式有违人权,因为没有感染源,或者说,每个人都是潜在感染源。 时绥拿过无事牌:“全面清剿……这与主线任务不符……” 阮筝汀听不懂,费力嚼着能量条,视线在其余四人间转来转去。 “我没在基地见过你,”喻沛盯着彦歌,睑裂微合,“你是哪里来的特级?” “啊……我在各防星找我的伴侣。”彦歌耸耸肩,“找到塞肯时被曹靳发现,顺道把我扔过来了。就在几天前。” 喻沛一脸怜悯:“阁下是因为临时记忆覆写导致思维错乱了吗?2620年新规,特级退役前无婚配权。” 开玩笑,如若伴侣死亡,特级精神暴走可不单殉情这么简单,一旦领域陷落,那是会拉着整支编制军一起陪葬的程度。 彦歌垂眼间笑出几分赧然:“私定终身那种。” 时绥手指向上:“听见了。” 彦歌打了个响指,透明屏障泛起浅淡光纹,跟个壳似的,正笼罩着这里。 喻沛冷笑:“时代在进步,你猜那帮研究员有没有弄出破解手段。” “天呐,你真的好招人烦。”彦歌以外文骂了句脏话。 弹舌尾音跟着顶灯呲呲的电流声一炸,听得时绥脊背莫名窜起阵惧意,下意识要去摸枪,被埃文伸手按住。 彦歌却是指指点点,侧身去寻阮筝汀:“你搭档怎么受得了哦……” 他搭档正犯食困,加上白日体力心神相继损耗过度,又注射过一针防护剂,现下抱臂缩在墙角,歪着脑袋昏昏欲睡。 意识沉沌间,这人指尖有莹白络丝漫出来,穿过冰凉空气,颤巍勾住了喻沛的手腕。 彦歌愣了愣,吹了声口哨:“眷巢现象,你俩到底什么关系?” 喻沛垂首盯着缓慢探进袖口的精神丝,面上没什么表情:“明天一早你带路,先去住过的地方看看。” “ok。”彦歌识趣起身,收好屏障去寻另一处角落。 城区昼夜温差大,蓝方没有可自动调温的野战服,埃文外套拉链拉到一半,被时绥一把握住手,“唰”一声复拉至下颌处。 “你是不是缺心眼啊……”后者嘟囔着,把不明就里、一心只想照顾弱质战友的棒槌领走了。 照明关闭,这一隅静悄悄的,除却两人呼吸声,只听得络丝在细细地绕。 动静比月色重不了多少。 喻沛退靠上墙,侧头打量阮筝汀——向导梦中难挨,眉头隐约蹙着——片刻后,闭眼放出了雪豹。 精神体落地无声,转过一圈,叼着尾巴卧去那人身侧,少顷被络丝缠住,嗷呜嗷呜地小声叫。 “闭嘴,”喻沛警告,“把人吵醒,你就死定了。” 雪豹拿尾巴抽他。 第46章 阮筝汀是被枕着的东西热醒的。 他半撑起身,思绪还是乱的,掀眼就见某只大猫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大尾巴在地面间或拍打,甚至会扫到他的腰。 天还没亮,有人自后伸手过来,掌心温暖干燥,捂住他口鼻,将他压进怀里,以气声道:“嘘。” 雪豹起身抖抖毛,从窗口跳了出去。 耳信里,埃文在报情况,时绥与彦歌在吵架。 埃文:“还有三百米。” 时绥:“你不是说打死了吗?” 彦歌:“是啊,但我没有亓弹作净化啊。我现在可是平民身份诶,大向导。” 埃文:“成熟期,两头。” 时绥:“怎么会有两头!?” 彦歌:“我都知道找队伍,你还不让人家找帮手啊。先说好,我只管一头啊,我被你们家向导踹出内伤了。” 喻沛正同其他人确定战术,余光瞥见阮筝汀,话音微妙一停—— 空间流淌的月色里,那人侧脸素白秀气,长睫映于下眼睑的阴影,如同冷月投于水面的弧光。 整个人似缎似刃,堪比料峭春寒。 喻沛突然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络丝纠缠委地,对方抬指搭于他腕间,轻轻拉开他被吐息氲潮的手掌。 那人偏过头,灰眼睛空洞阴冷,仿佛藏着雨云深处涡旋的雏形。 他轻声问:“怎么杀?” 第25章 所谓考核 凌晨四点多,喻沛和阮筝汀在吵架。 用心音吵,旁人连劝都无从下手,但起因明显,无非是几分钟前刚结束的战斗。 原本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埃文和时绥负责搅毁脑核,喻沛负责捣碎心脏,阮筝汀负责收尾净化。 结果那玩意儿濒死倒地时,蜷张口器脱落,炮弹般哮叫着冲向阮筝汀。 向导朝侧后方纵步跳开的同时,抬枪射击——意料之中的偏了。 口器被喻沛紧追而至的精神海暴力搅碎,残部迸裂,其中一块如同弹片,朝着向导脖颈斜射而来,后者拧腰后仰,堪堪躲过。 早已结束战斗的彦歌蹲在一旁看戏,摇头失笑道:“你怎么不开屏障……” 话还没落,一根螯足唰然斩断月辉,当头闸下。 阮筝汀不知在想什么,原地停了半秒,近乎致命的半秒。 两只大猫同时消失,意图闪现近前将人扑开,但都没有喻沛快,这人外骨骼全开,飓风一般刮过来把人裹远。 下一秒,时绥投下亓弹,净化气浪轰隆一声,将几人粗暴掀远。 余韵渐止,喻沛撑起上半身,掐过阮筝汀下颌仔细检查完脖颈,松手盛怒道:“你在干什么!?” 后者盯着他背后逐渐消失的羽翼屏障,没做声。 防空塔塌了一半,时绥从废墟间爬起来,边咳边劝:“队长,阮向第一次杀,这种程度已经很不错了。” “第一次?”彦歌护着鹌鹑似的npc们,闻言大为惊奇,“他是中阶吗?怎么一直没见着他的精神体……” 喻沛冷冰冰横他一眼,把向导拉到肩上,锢着腰扛走了。 彦歌控诉:“你们队长对我敌意好大——” 时绥在检查埃文的伤势,总之没人搭理他,这人瘪嘴转头,打算找精神状况堪忧的npc们聊天。 僻静处,残垣下,喻沛把人放下地,淡声道:“你对他的关注度有些高。” 阮筝汀有点打晃,被他搀过一把,站稳后,表情困惑地瞄来一眼。 喻沛换成了心音:【你虽然之前表现出很厌烦他,但那是在受到我情绪的影响下。其实你有点高兴不是吗?特别是仓库初见。】 阮筝汀皱眉:【我以为那是你来了。】 【阮筝汀,浅链会不自知地暴露很多东西。】喻沛盯着他,似笑非笑,【比如彦歌笑时,你的心绪总有波动,思维会恍惚几秒。】 阮筝汀一脸“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 【再比如,】喻沛眼里的笑意消失,【你根本不惧怕异种,或者说,不怕死。】 阮筝汀表情未动。 【你刚才甚至有短暂的动摇期,】喻沛尖锐道,【你在向往死亡。】 阮筝汀抬手推他,侧身想要离开:【我没有。】 喻沛双手撑壁困住人:【我不想窥探别人的情感问题,也对旁人的心理状况没兴趣。】 阮筝汀抿唇不快:【那喻队现在在做什么呢?】 喻沛掐着人下颌,迫使其抬起头来。 哨兵眼里有某种东西,那是死寂森林下无声翻腾的地火:【但在我的队伍里,任何人都不能死掉。】 他似是警告,又像在为自己浇筑枷锁,一字一顿:【所有人,都不可以死在队友面前,听明白了吗?】 阮筝汀闻言表情松动过一秒,却逢彦歌不知怎么晃到这边来了,冲他俩高声道:“诶!吵架会影响评分哦!” 喻沛松开人,退开两步,哼笑道:【就是这样,他每次对你笑的时候,你心情确实蛮不错的。现在离他远点,出去后随便你——】 这句话不知哪里戳到了阮筝汀的雷点,向导整个人蓦地冷下来,关闭心音,漠然开口:“stiffe。” 喻沛没有第一时间回驳指令,愣然间,被不由分说踹飞数米,轰地砸进废墟里。 烟尘滚滚,彦歌叹为观止,抬手抚上自己胸口:“我平衡了。” 第47章 时绥头也没回:“阮向,这里不可以家暴,会影响评分的。” 埃文看他一眼,npc们满脸惊恐。 光有动静,根本没造成任何伤害,毕竟羽翅屏障把人护得极好,连头发丝都没伤着。 阮筝汀折身就走。 翅膀提前打开,扇动过两下,飞扬尘土糊了喻沛一头一脸。 时绥无奈道:“队长,你们在搞什么战地情趣吗?僵直这种口令不要乱教啊。” “我没教!”喻沛从钢筋砼间爬起来,拍着身上的灰,“阮筝汀就是个疯子。” “哈!?”时绥不可置信,要不是在模拟场里,他估计能把病案记录翻出来甩到队长脸上,“你个狂躁症潜在患者,精神病后备役,怎么敢说别人是疯子的啊!!” 总之,那两人闹别扭了。 时绥捡起了队辅的旧活,试图从中调解。 阮筝汀找了个角落坐着生闷气,没有睡,雪豹在附近徘徊,稍一靠近,就被扔石子恐吓。 “阮向?”时绥把一件外套递过去,后者干脆拒绝。 “那你抱着猫吧,暖和一些。”锈斑豹猫跳下来,盘在向导怀里。 阮筝汀直白道:“不用跟我做思想工作。” 时绥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我睡不着,你陪我聊聊嘛。” 阮筝汀撸着猫,张了张嘴。 “哨兵都是傻的,我总不能跟精神体聊吧,”时绥夸张道,“那太可怜了。” 阮筝汀闭嘴扮演树洞。 “我是30年入的籍。你应该知道,那个时候向导只要签署《关于自愿放弃向导权益申请书》,就能按普通人的轨迹生活。” “和哨兵不同,没有强制兵役,没有战场、异种、搭档、战友……只有一日三餐,静好四季。” “家里人总以为,我是因为埃文才被迫放弃美术,转而入籍的,但其实那是个巧合。” 锈斑豹猫叫了一声。 “我只是在交入籍书的路上撞见有哨兵精神潮,又顺手给他做了个疏导,没想到就被绑成固搭了。” “天晓得,我原本打算申请和时贇搭档的,他等级太低,我怕他死在驰援军里。” “埃文因伤修养过大半年,痊愈后又在审讯部待了大半年,我俩出的首次任务特别拉胯,军校联合演练安保,就是——” 树洞总算开口:“灰色年,湖鸥星,我勉强算半个幸存者。” “真有缘,”时绥眼睛一亮,“虽然在灾难地说有缘不太好。但是阮向你知道吗,当年队长是救援军之一诶。” 阮筝汀兴致缺缺:“是嘛。” “嗯,我和埃文就是在那时认识他的,他与一位野生向导来救人。他俩配合超有默契,堪比神兵天降,特别帅气。” “野生向导?“阮筝汀想起病案资料,“米饶?” “怎么会是他!”时绥皱皱鼻子,“可惜那位向导牺牲了,死前给队长下过暗示,阻止了一次精神潮。” 阮筝汀看向天空。 “没事,我借了彦歌的屏障。”时绥抱着外套,声音渐渐低下去,“阮向别生气,战场上哨兵都是易燃易爆品,我记得有一次……” 事实证明,时队辅甚少干此类谈心工作,切入点生硬不说,聊着聊着还能把自己聊困,一脑袋歪在阮筝汀肩上。 “……” 天色大亮后,几人安顿过npc,摸去彦歌住所。 大楼很安静,目之可见,连游荡的异变体都没几只。 哨兵们正在确认房间位置,时绥举枪随意一扫,瞄准镜里框进来大半张脸。 鬈发打结,面颊高度腐烂,勉强可辨的杏眼里,正钻出蠕虫状的菌群。 他耳中嗡然一声,屏息去调焦距,手指却使不上劲,稍一恍神,对方又从视野里莫名消失。 离他最近的阮筝汀在问:“你怎么了?” 时绥放下枪,未及开口。 十步之外,埃文突然毫无征兆地瘫软下去,被喻沛一把接住。 后者不知看见什么,匆忙把人交到大步跑来的时绥怀里,状若疯狂地冲进了大楼。 阮筝汀想也没想,胡乱提过枪就跟了上去。 “等——” “拦不住的,”彦歌垂眸看着颇有点手足无措的时绥,“没有高阀值态的已浅链哨向,在遭遇突发情况时,总会下意识以对方为最高优先级。” 时绥抱着埃文,狠力闭了下眼睛,他用力攥着无事牌,声音在不受控地发抖:“这场月测……到底在考核什么?” * 阮筝汀追着人绕进楼道。 全封闭式,上下不可窥,踏步陡而窄,只转角挂着盏灯,陈旧不堪。 【喻沛?】他在心里唤道。 “咚咚咚——”,他跟着愈来愈远的脚步声往上跑,空气间蓬起细小灰尘,墙粉落于掌心,在光线下显出黄渍,作战靴落地的动静无限放大、交叠、重合,钻进他耳朵里,保持的呼吸频率临近失控…… “咚咚咚——”,有什么东西跟在后面爬上来,或者只是步伐回音,他抓着枪托,被自己的脚步声所追赶、所吞吃。 再一个转角后,瓷砖消失,水泥路延伸,电路不稳间灯光闪烁,消防门赫然现于眼前。 阮筝汀勉力加快脚步,伸手一推。 阳光洒落的同时,向导身体被突然出现的巨力抛飞,发丝和衣摆却失重般地向上飘—— 第48章 一定高度后,世界刹那静止颠倒,模拟场影像闪烁,建筑渐次崩碎,彩色沙砾般往下掉着。 “什……?”阮筝汀抱着枪支艰难扭头,丝云之下,是咆哮着的广阔水域。 那扇门…… 模拟场依托意识打造,梦境、领域、场地的敏感度和分界线远远低于现实。 那扇门……根本就是精神接驳时的门扉! 这里是喻沛的精神领域,或者是—— 短暂的滞空期后,阮筝汀迅速下坠,像一粒陨星,裹挟着五彩斑斓的星体尘埃,轰然落进了翻腾的水域里。 水体浑浊生绿,他入水的那一线轨迹像是凝胶里没排干净的空气柱,在视野里挤压、扩散、放大、再覆于眼前…… 细小鱼类群游而过,大量气泡轰腾上升,帷幕似的—— 阮筝汀甫一眨眼。 护目镜光洁清晰,冰冷镜片后,遥远地面间,是簇簇盛放的烟花。 “你怎么回事?又没打向导素?”成蕤全副武装,反手把装备包拍进他怀里,口吻凝重,“拿好,我们到了。” 高空之上,战机舱门噌锵打开,气流吞卷间,阮筝汀被模糊广播声钉在原地。 “……喀颂二级清剿,击杀所有已感染人员。重复,喀颂二级清剿,击杀所有已感染人员……” 第26章 神弃之地 战术目镜弹出虚拟屏,左下角清晰显示着——2631年3月27日,04:36pm。 阮筝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重新踏上这片土地的。 追溯五年,于暮春黄昏见证一场星区陨落。 何等宏大,何等应景,何等讽刺。 他应该立刻停止无望消耗,找方法醒过来,尽快寻到喻沛,疏导一番再将其劈头盖脸骂上一顿,然后—— 然后有人一根一根掰开他紧紧扣着舱门的手指,用力将他搡了下去。 流石滩落霞,赤色千里,就这样磅礴又蛮横地冲进他的视网膜中。 喀颂被誉为神的自留地,文坛对此的任一落笔都饱含虔敬。 “……日月相望时,古老山脉的每寸脊骨都在与风共鸣,讴吟回荡于绵亘冰塔林上空,那些早已湮佚的语言形若一只手,轻柔整理过地面堆簇的神明裙摆,摇曳生姿……” 如今裙摆糟乱斑驳,错落烟花像是斗钵里成团的烟丝,地脉吸食间,钵体底端偶尔亮起光,便会烫出一个又一个灰黑丑陋的洞来。 离得近了,阮筝汀才发现那些是爆炸。 这个时候的联邦还没研制出亓弹,手雷只带毁灭属性,可又毁不干净,残肢断足炸得到处都是。 焰火会散五光十色的星点,而异种会散毒素,绿色血液喷溅之地,菌群疯狂滋生,稍一触碰,便遭缠裹吸食。 耳信里有指挥官在狂吼:“成熟期略过!都略过!避免正面战斗!幸存者!先找幸存者!!不要硬上!!” 与上次的入梦反应迥乎不同,如今阮筝汀对这具身体完全没有掌控权。 他像被塞了张最佳vr观影券,强制以第一视角细细体味。 所幸结局早已被成为过去的未来惨烈剧透——还剩不到一个小时,喀颂就会变成一颗死星,永远出现在人们口口相传的叹惋中,亦或沉睡于博物馆全息陈列室里。 阮筝汀现下很平静,或者说,喻沛被成蕤按着打过几针向导素后,现下很平静。 这种平静比之死水一汪更为恰当些。 他明明在下坠,意识却是脱离身体般浮于半空,视线正对着橘红暗沉的天空。 火药肆虐后的大地仍有余温,混合着浓烈腥臭的体液气息,像一只巨大的蒸锅,严丝合缝地把他罩住了。 草植碳化、拔高……如同风干的人体组织,以某种诡邪的角度,尽数指向那轮逐渐升起的月亮。 骨头雕出来的盈凸月。 …… “喻沛!”成蕤在风里喊着,“你负责e3区域!记住了吗!?” 他听见自己应了声好,而后机械性地开伞、落地、安全脱离、落地击杀…… “砰——” 后坐力震得人肩窝发麻,有种绵密又细碎的东西,顺着骨骼悄然蔓延到心脏的位置,呼吸间,一大群蛰伏的虫蚁挣扎着要爬出来,紧接着后脖颈一疼—— 成蕤扔掉空针剂,语气冷硬:“向导素带得不多,你控制下情绪。” 喻沛抬手想按按太阳穴,被战术目镜挡回去,他原地怔过好一会,才哑声回道:“嗯。” 阮筝汀无法出声,他困于这具躯壳里,犹如喻沛困于过去,如此麻木,又如此清醒。 精神体被口器咬碎,又在脚边重新凝化,再不知疲倦地扑上去。 喻沛的精神力损耗严重,雪豹难以长时间具现化,它的尾巴缺失,平衡力大幅下降,死亡愈发频繁。 夕阳崩落,尸血凝聚的岩浆之上,梦境和视线开始无序。 枪声不绝于耳,阮筝汀逐渐分不清身边飞溅的到底是谁的血。 警报声漫长而冰冷,反重力系统损毁,黑烟冲天,蘑菇般的房子挨个垮塌,脏湿雪盖掉落于草甸上,丰碑在螯足下碎成齑粉,哭泣天使翅膀折断,缠着花枝的洁白身躯伏于地面,一捧体液唰地泼上去,植被打湿,军靴匆忙踩过,碾碎了那朵花。 “砰——砰——” “哒哒哒哒——” 第49章 没有幸存者。 救援军一茬一茬搭进去,踏着同胞的尸首,找到的全是已感染人员。 耳信里,结束搜救任务的士兵在报情况。 “f9清查完毕,幸存人数0。” “g1清查完毕,幸存人数0。” “清查完毕……幸存人数……” “幸存人数……” “……0。” 有人掩面崩溃大哭:“轻度感染带回去吧,我们不是有血清吗?!” 有人哽声回道:“试过了,没有用,毒素变异了。” 那头环境音里,有古怪人声在嘶叫:“给我一枪!快啊!!!” “砰——” 群鸟齐哀。 耳信里整整沉默过两分钟,才有声音续上。 喻沛就这样,忍受着一句又一句凌迟,击杀完一个又一个熟悉之人,打空了随身向导素,于绝望边缘,找到了那个女人。 “母亲?”他愣怔过一瞬,抱着枪踉跄扑过去。 霞光正向地平线收束,琴房流淌着灵动美妙的钢琴曲,那名女性哨兵背对着他坐在琴凳上,十指跹飞,嘴里跟着调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哼歌。 她扎了个利落的马尾,赤脚踩着地毯,身上的居家服仍是柔软干净的。 喻沛跪在那里,探手按上落地窗,在失序的心跳声中,近乎小心翼翼地唤道:“母亲……” 曲音中断,女人怀里的小雪豹拱出个脑袋,眼瞳钴蓝,盯着他喵嗷叫唤。 她扶着琴架侧过身来,半张脸沐于霞光中,温婉圣洁,恰如霞光本身。 女人认真注视过喻沛片刻,倏而展颜笑道:“阿翡。” 喻沛心劲几乎松弛,整个人卸力般去开窗栓,没有注意到雪豹咬住他衣角,前肢趴地,企图将人往后拖。 就在锁扣咔哒开启的瞬间,有子弹破开双层玻璃,相继击中了女人的心脏和脑核。 雷鸣般的两声枪响,或许更多。 战术目镜框出的狭窄视野里,碎玻璃折射的光芒像是彩虹,支离破碎的彩虹。 喻沛死死盯着那束扭曲虹桥后喷溅的血线,及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女人摔下琴凳,断裂的头颅骨碌碌滚过来,撞停在落地窗前。 “你看清楚!”成蕤给他扎针的手都在抖,声音哑得不行,“它到底是什么!” 阮筝汀不想看,但喻沛没有偏过头。 霞光在此地画出道清晰深刻的阴阳线,而地狱立于光明里,纤毫毕现—— 钢琴翻倒,地毯吸满血液,天花板残留着菌群疯狂生长的痕迹。 开裂的玻璃窗那头,是异变体倒置的头颅。 左脸藏于阴影里,姣好生娇,唇角含笑。 剩下半张脸明晃晃地漾在晚霞中,恶劣地盯着他,腐烂眼裂间伸出的口器已然干枯,从玻璃上方探垂出来,现下挨着他颅顶。 喻沛看了许久,霞光一点一点从他身上褪下,像是生生剥去了一层皮。 向导素在拉扯他的情绪,但阮筝汀知道,这人胸口闷着炉半燃的火。 火舌猩红,明明灭灭,不顾他哑声嘶吼,轻而易举烧尽满腔理智,贪婪又麻木地蚕食上心弦。 恐怕再过一会,就要断了。 而裹着细灰的白烟东突西蹿,悉数涌进好不容易才寻着的出路,悍然从食管冲上来又被他抵舌死死压住,酸涩翻卷出辛辣,呛得他喉头生疼。 这人弯腰捂住脸,面无表情,喉咙里却呕出一声濒死似的哭来。 “行动有变。”成蕤按住耳信回了声什么,旋即把喻沛扯起来,推着背往外走,“b计划。” “什么b计划?”喻沛由向导素强撑着,如同行尸走肉,思维偶尔会诈下尸,油泼似的滋跳一声,“我不想走了,葳葳。” 后者对着他后脑勺扇过一巴掌,就像小时候那样,也没真生气:“没大没小,叫哥!” 喻沛尝试性地咧咧嘴,只舔到了嘴唇开裂间溢出的咸甜味。 两人走到一处较为开阔的地方,战机螺旋桨的动静由远及近,有向导探出络丝粗略检查过喻沛的精神海,而后舱门打开,丢下来一道软梯。 成蕤把他往前推,轻声说:“先上去。” 喻沛依言向前,跳步攀住梯子。 05:14pm,阮筝汀瞥过时间,心里突然涌出些没来由的恐慌,下一秒,络丝将人缠在软梯间,战机陡然拔高。 喻沛反应过来什么,挣扎着拧过身去:“不……” 成蕤左颊多了两道口子,形如鱼类鳃裂般翕张着,从中探出一截幼嫩口器,被他熟练斩断,再插进匕首,用力搅碎。 “阿翡。”红绿相杂的血液流下来,他在黯淡余霞里仰起头,冲喻沛笑,“再见。” 音带朽坏,他身后,是攀爬而至的异变体们,漫山遍野。 “不——”喻沛毫无章法地往下挣。 雪豹咬断梯绳,他身形下坠些许,又似乎因翅膀扇动滞于半空数秒,被向导追加的络丝网住了。 “哥——” 枪声响彻此间,战机带着人轰隆拉远,气流搅碎了这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第27章 记忆反刍 “精神潮被压住了。”有人捻开喻沛眼皮,仔细观察过瞳孔状态,“要打向导素吗?” “不能再打了,”另一人哀声回道,“会反噬崩溃的。” 第50章 …… 装备被悉数收走,精神体无法凝化,喻沛窝在机舱角落,手里捏着个人终端,扭头往窗外看。 陆地在变小,他见海见云,独不见亲眷挚友。 “b计划是什么……b计划……”他喃喃着这句话,攒了点力气伸出手,抓住某个往来向导的裤腿,问着,“b计划到底是什么?” 对方犹豫片刻,面露不忍,最终蹲身下来,把布料从他手里慢慢抽回来:“上面说……说要放弃喀颂。” 阮筝汀心里渐沉,又有种“果然如此”的释然感。 喻沛想了许久才想明白“放弃”是什么意思—— 一级清剿,带同整个星球。 他突然站起来,口中念念有词,举着终端朝中控室奔去,被反应过来的警卫们反拧胳膊,暴力抵在地上。 指挥官听见动静打开门,瞟过一眼情况后,抬抬手示意他们把人放开。 阮筝汀认出来,这是尚未退居二线的葛圻。 “……不能放弃,”喻沛有些站不起来,像是某种突发性躯体障碍,手指在内袋摸索,十分艰难地拿出了终端,“我接到我母亲的电话了,他们还活着,还等着我们去救……” 屏幕上显示着一串空号,音量被调大,转成免提,传出的却是异种古怪的嘶吼声。 机舱里顿时一片死寂,几乎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你状态不好。”指挥官敛着双通红湿亮的眼睛看着他,片刻沉沉叹过口气,稳住尾音,随意指了个向导,交待着,“试试看,能不能安抚。” 无法安抚。 喻沛被穿上了束缚带,向导怕刺激他,没有挂断那通所谓电话,只把声音调到最小,放进他胸前口袋里,又把人带去白噪音室关着。 向导素的作用消失殆尽,这人有些神志不清,小声对电话那头的东西交流着什么。 战机接入星舰,驶离大气层,飞往宇宙,空间渐渐暗下来。 他对着小窗撞过去,捆引绳绷直,只会让人稍稍贴上玻璃。 哨兵大睁着眼睛,泪水怔然流出来,又会在挣扎间胡乱蹭上头发。 阮筝汀对此束手无策,心口揪成一团,只能干等着这段梦结束。 05:25pm,是公开报道的星球死亡时刻,还剩半分钟,时间却不再以线性方式呈现于他眼前。 忽长忽短,忽明忽暗。 他恍惚以电影拉片的模式,粗略窥探到那人珍珠似的过往年岁。 28秒—— 卧房温暖明亮,窗台花箱里开着一大片可爱雏菊,微风轻抚间花颜明媚。 男人有些无措,发辫被婴儿抓着,连头都不敢转:“我……他,他怎么……” 女人笑嗔:“不是抱枪的姿势!” 27秒—— 瓦蓝天空低垂,碧绿草甸无垠。 油画一般的世界里,悠闲卧睡的小马驹旁,女人把两只幼崽拢在一堆,笑盈盈道:“来,叫蕤哥哥。” 小喻沛眨巴眨巴眼睛,忽地呲出一口糯米牙:“葳葳!” 小成蕤气鼓鼓,话都说不清:“摸大摸小!” 25秒—— 午后,琴房,阳光肆意铺泻。 “这曲子好难,”女人赤脚点着踏板,马尾一甩,“让阿翡学。” 男人倚在钢琴旁,专注地看着妻子,闻言笑得高深莫测:“你以为他没有任务吗?” 女人不由笑他:“哪有人结婚纪念日真让幼崽干活的。” 男人撇撇嘴,作势假哭:“你们不爱我了。” “多大的人了,别撒娇!阿翡就是跟你学的!” 隔壁单人沙发椅里,小少年捧着比脸大的琴谱,苦哈哈地仰起头来,同蹭到身边的三只精神体诉苦。 22秒—— 灿阳正好,羊羔云团似的缀在草原上。 一群半大少年骑着骏马,自远处奔将而至,声音恰如此地长风,自由而远阔。 “阿翡!葳葳!你俩总算回来了!” 18秒—— 清晨,墓园,金灿花枝含露,哭泣天使慈眉低目,扣指祈告,翅膀上停着只蓝背知更鸟。 一大一小立于石碑前,雾气在丧服上洇出深渍,犹雨滴,也如泪珠。 “别害怕阿翡,”女人探指揩过眼角,边摸摸少年的头,笑容清绝,眉目生哀,“你父亲一直在呢,我也会一直在的。” 13秒—— 又一年庆生宴,香料馥郁,乐声滚烫,篝火粲然映亮夜空,蜂蜜淌于舞步间,像蘸着火星的诗歌。 成蕤同人斗舞斗累了,举着酒杯挤过来:“今年的愿望是什么?” 喻沛眄他一眼,扬手间金黄酒液泼于大地:“说出来就不灵了,你傻不傻。” 7秒—— 雪祈日,喀颂一年内最盛大的节日。 城镇晚间明灯如昼,果脯累筐,人们把细小明珠和彩线编进发辫里,广场彩旌飘扬,笑语蜩沸,绽放着真正的焰火。 “嘭——哗啦——” 炸开的星点如纷然萤火坠地,鲜花满巷,庆典中人群挽手歌唱。 阮筝汀听不懂这些歌谣,醇厚雄厉,明快生辉,却几乎令人落下泪来。 他眼底猩红,左耳听见终端内异种们呕哑的嘶吼,右耳却幻化成最亲昵不过的呼唤。 两方时空不断交叠,这种荒诞几乎把他的意识整个撕裂。 第51章 他们在叫喻沛的名字,在祝福,在唱贺,在祷念,最终悉数远去,定格成一男一女的清晰告别。 他们跨越遥远岁月,温柔道:“再见啦,小雪豹。” 分钟数变化,倒计时归零。 舷窗外,那颗美丽的星球正无声灰化陨落。 星舰受气浪影响,被爆炸波猛地推远,舱室震颤,喻沛撞上舱壁的同时眼瞳淌血,顺着脸颊滴进插袋。 终端刺啦一响,视野巨变—— 阮筝汀向后跌在地上,手肘磕出一片血痕。 耳鸣,剧烈的耳鸣,耳信里呲呲作响,隐约有两道声音在交谈。 ——“能杀吗?” ——“能,但是费命。” ——“无所谓,反正我们……” 他一把摘掉耳信,顾不上神经锐疼,撑身望去。 是模拟场,看样子刚结束一场鏖战,满目狼藉。 天地如同炭笔铅画,暗云压顶,街道萧索破败,空气里腥味浓重,甚至要凝出水来。 阮筝汀忍痛爬起来,抬手胡乱抹过眼泪,呼吸都泛着颤。 八米开外,赫然横陈着成熟期异种的尸体,没有亓弹净化,现下正在溶化重组。 像是一大片粘腻沸腾的沼泽。 气泡接连冒上来,噗呲破裂后滚出眼珠,以及没有消化完的人体脏腑。 它们在喊,在哭,“阿翡、喻哥、队长……”高高低低,浅唱婉吟,令人恶寒。 有身影孤绝地站在那里,伤痕累累,离泥泞只差一步。 “喻沛?”阮筝汀哑声喊道。 云层蹿过一道闪电,那人拿着枪,迟缓地转过身来。 向导心脏一突。 哨兵垂头立着,皮筋断开,额发遮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单眼眼底刻着干涸的红。 那是血。 阮筝汀放出络丝,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你……” 那人眸光冷漠地盯着他,少顷,直挺挺往前扑。 “喻沛!”阮筝汀箭步过去,想要撑住对方,却因力气不足,两人相对着跪倒在地。 那些东西还在叫,咿咿呀呀,呜呜咽咽。 阮筝汀扶着哨兵肩膀,另一只手去抬他脸颊,凑首靠过额头,轻声哄道:“喻沛,关闭视觉和听觉,听话。” 那人手指一动,枪支啪嗒掉在地上,头颈垂下来,抵进了他的肩窝里。 阮筝汀费劲撑抱着他,边空出一只手去枪械带摸亓弹。 沼泽深处发出了时贇的声音,片刻又转成时绥的呼唤。 雪豹在领域里哀叫着,顺着浅链细细传过来,听得人心口发疼。 “都给我……”向导有些生气,用牙齿咬开拉坏,扬臂投掷,“闭嘴!” 与此同时,屏障彻底展开,巨型羽翅光华流转,蓦地将两人笼罩。 亓弹在触地的瞬间打开净化域,异种尸体裹入其中,空间刹那扭曲,罡风四起间白光大盛,所有污浊在惨叫里尽数消散。 “呼——” 轻风长吟,灰烬盘旋向上,羽翅和视听调试同时消失,络丝正拼命修复着哨兵的精神屏障。 “都是假的,每个人都活得好好的,出模拟场就能见到了,已经结束了,喻沛。”阮筝汀拥紧那人,把对方按进自己并不宽阔的怀抱里,声音很轻,“你面前是人类。” 数秒后,喻沛抬起右手,回应般,分外僵硬地扣住了他的侧腰。 向导精神一松,抱着人彻底跪坐下去。 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哨兵瞳孔外圈正一点一点亮起金色,并向外跳跃扩散着。 他们头顶,不断聚集的云层里酝酿着风暴,城市灰败模糊,像是覆上了一层水膜,空气渐次浑浊,有鱼群在逃窜。 “阮筝汀!!”时绥在远处吼,劈掉的尾音与闷雷混在一处,好似寂静坟谷间惊然炸响的铜镲声,“离开他!是精神潮!!” 第28章 海沽平崎 当晚十点多,模拟场全域崩溃,月测首批首轮考核被迫宣告中止。 现场工作人员脸上倒没多少意外神色,他们似乎做过相关预案,哪怕出现了数十起因为触发精神潮前兆反应、而强制断开模拟舱链接的情况都能面不改色,堪称游刃有余,除却—— 时贇上半身刚探出舱体就开始吐,吐过几口又攥着无事牌哭,来来去去,反反复复,那架势说是肝肠寸断也不为过。 医疗组横竖拉不开他抓着舱门的手指,最后还是从隔壁埃文怀里,好说歹说,借来了头昏脑胀的时绥,连哄带骂把人弄进救护车,“咕哩——咕哩——”地拉回了311医院。 此刻,疗愈中心灯火通明,人满为患。 冯莱边脱白大褂边叹气:“我年纪大了,真经不住这么熬……” 房门被呼啦闯开,小护士哭丧着脸:“冯主任,又来两车!” 冯主任闭着眼,在磕保健药。 次日,军方报道称,这是场联合塞路昂纳编织的特殊测试,分哨兵和向导两轮。 三名特级向导坐镇,针对性播种梦魇,目的是为了具现化每位参考人员内心最深处的恐惧,直面崩溃源,以综合评估其领域状况是否适合继续驻留前线。 消息一出,病房里骂声不断,连飞过的机械鸟都能被乱七八糟的络丝薅进窗来,咔咔咔叨秃。 奇怪的是,模拟场最后近半小时的数据尽数丢失,连同实时监控画面,而所观测到的异常点,离喻沛一行人十分接近。 第52章 “根据相关规定,该情况下特级无权启用诘问。况且,”猜到点原因的时绥扬扬手里的保温桶,“我得去给我家哨兵们送饭。” 不顾来人一脸菜色,这人拉过阮筝汀就走,离得远了,他突然没什么情绪地道:“我看见了,阮向。” 阮筝汀却是无甚反应,揉眼打过哈欠,恹恹地回:“什么?” 抛却僵直指令和五感屏蔽,光是那道华丽非常的显色屏障,都足以令人肯定,这不该是次级向导所具备的水准。 纵然存在时间过短。 时绥笑笑:“你的精神体,很漂亮的鸟类。” 平白无故得句赞美,阮筝汀不明所以。 恰逢时贇的通讯接进来,哭嚎声把行道树都吓得一哆嗦,哗啦啦往下掉鸟果子:“我要饿死了,阿绥——” 阿绥把砸到头顶的机械鸟用力抡远:“住口!他俩需要静养!” 喻沛还没有醒,相比之下,埃文的情况正常得多,虽然只认时绥不认旁人,近身两米可获云豹绕脖成就。 而后第四天,基地为1209事件亡故人员举行了集体葬礼,可是调查结果至今仍未公布。 来吊唁的人有些少,毕竟这天赶上月测次批首轮考核。 至于首批哨兵们,近半还在311疗愈中心当病友,唯一的消遣娱乐方式大抵是半夜激情辱骂管理层,再被查房的小护士强制闭麦。 修黎要搞大动作,或者说,前线因不明原因要大换血,估计同最近越传越盛的某防星沦陷有关系。 但这跟阮筝汀没关系了。 喻沛的考核彻底不合格,加上他俩搭档关系没有解除,这意味着两人将打包滚蛋。 葛圻本着人道主义原则,让醒着的向导选星区打白工,后者点开屏幕,一眼相中了迦洱弥纳星。 手续走得很快,喻沛转醒次日,封境后便从311医院特殊通道直接去了星港。 这批转业人员还挺多,港口闹哄哄的。 埃文还在医院蹲着,时家兄弟亦步亦趋,跟来告别。 时贇这几天跟到了汛期似的,动不动就哭,院方诊断说是阿诺加尔症引发的短暂性泪失禁。 最恐怖的一次,当属抱着埃文的精神体嚎得死去活来,当事人午夜梦回,恶心得不行。 喻沛噙着点笑,依次拍过两人脑袋,在时贇抽抽搭搭的“喻哥再见”里,率先挥手登上星舰。 时绥被吵得头疼,勉强扒拉出几分耐心,问道:“你又怎么了?又不是见不到了,快闭嘴。” “真好,喻哥终于远离前线了。”时贇大抵经历过感染变异的梦魇,如今心有余悸,“战场太恐怖了,我特么死了却像活着,还要吸食自己人……” 时绥当他胡言乱语,摸着那头卷毛安慰:“乖啊,有我在,你不会上战场的。” 时贇就着他的衣袖擤鼻涕。 声音响亮,几乎盖过了一旁朵尔仑对阮筝汀的轻声叮嘱,后者恍惚以为自己听岔了。 “路途平安,小筝汀,”向导推着他肩膀,轻轻往前一送,“代我向瑞秋问好。” 舱门闭合之际,他总算知道迦洱弥纳为何会出现在备选名单里了。 修黎没有直接去往生活星区的航线,他们要到海沽星平崎港转舰,飞行时间27个宇宙时。 上头很贴心地给几十组搭档安排了双人胶囊房,虽然有人显然不是很领情。 阮筝汀找到位置时,喻沛早已安置好随身行李,正半靠着床头闭眼假寐。 哨兵偶尔会泄出点精神力,在向导身边转个来回,再被头顶净化器吸收。 虽然两人浅链已断,但大抵是契合度过高的缘故,阮筝汀依旧能根据络丝模糊感知到对方的心情,跟修黎今日的天气一般,沉郁又阴晦。 胶囊房里安静少顷,哨兵阖着眼,忽然淡声道:“我没事,收起你那副表情,不然显得我很可怜。” 向导背靠舱壁,盘腿坐着,闻言视线倏而一垂,埋进跃迁须知手册里,闷声说:“我只是在看星星。” 前线星区早前开辟的观赏航线已然全部关闭,现下舷窗外黑黢黢一片,有个鬼的星星。 喻沛眼皮一抬,从那头直接翻过身来,在阮筝汀的惊呼声里,掐着他的腰同人调了个位置:“好,你慢慢看,看个够。” “……”阮筝汀忍住想拿手册糊他一脸的冲动,犹豫半晌才问,“你知道要去哪里吧?” “嗯,葛老同我说了。”喻沛声音懒洋洋的,也不知道是在逗人,还是真的不满,“去迦洱弥纳给农场主打白工,不包吃不包住,还得寄人篱下,借住在某位阮姓向导家里。” 某位阮姓向导拧着眉小声辩白:“那你想去挖矿还是种土豆?去迦洱弥纳起码还不用租房呢。” 喻沛撩他一眼,忽而笑了:“是的,得多谢阮向。” 这人在前线待得久了,肤色接近小麦色,面颊靠近下眼睑的那线位置有些偏深,落着长期佩戴战术目镜留下的浅淡痕迹。 抬眼看人时,竟然也显出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笑容总是带着点挑衅。 野、傲慢、爱嘲讽、时常又很漠然。 阮筝汀突然就有点牙痒,索性转过身不再理他。 第一次跃迁脱离修黎引力范围后,向导开始频繁地看个人终端。 全息屏被唤醒,无操作一分钟后自动缩回尾戒,再被唤醒,再次消失…… 第53章 喻沛戴上睡眠眼罩前提醒道:“等进了平崎,对外通讯和网络才会恢复。” 阮筝汀五指一拢,头歪向舷窗,闭着眼道:“我知道。” 结果这人就这样睡了一路,差点落枕。 落地时是当地时间晚十点多。 阮筝汀还没醒透,是被喻沛领着下星舰的,出闸口前才想起来拉住人问:“要浅链调整五感吗?” “不用。”喻沛边说边从随身背包里翻出管向导素,十分熟练地给自己补过一针,“我习惯了。” 通道内外完全是两个世界,没有了隔音材料,各类声浪如有实质,几乎是迎面扑到两人身前的。 哨兵和向导的出站口在不同的位置,暂时分别前喻沛拉上兜帽,确认道:“6号门?” 阮筝汀眼睛不离终端屏,手指敲得飞快:“嗯。” 二十分钟后,阮筝汀扫过身份id卡出站,寻了个人少的地方贴墙站着。 未几,见有只耳廓狐自扶梯口探出头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他稍一伸手,那精神体就撒丫子跑过来,眯着眼,大耳朵微微往后撇着。 “瑞秋。”阮筝汀弯腰,探指点了点它的脑袋。 “没大没小,”那位转过扶梯口的女性向导鬈发浓黑及臀,额间缀着剔透玉饰,气质妩媚,瞳色苍翠,姿若海妖,“叫妈咪。” “杰瑞德女士,”阮筝汀弯弯眼睛,俯身同她行过贴面礼,轻声说,“你与我的临时收养关系,在我成年时就自动取消了。” 瑞切尔翻白眼,塞过去一瓶药,没好气道:“行了快走吧,和你家哨兵去迦洱弥纳养老。” 阮筝汀闻言动作一僵,表情复杂,一时不知道先反驳哪个说辞。 “我说错了吗?”瑞切尔把耳廓狐从他裤腿间扒拉下来,抱进怀里,揉着耳朵,“朵朵短讯里说,你都快把人家裹成毛线球啦。” “……”阮筝汀干笑一声,硬着头皮转移话题,“您同朵向是忘年交啊?” “她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瑞切尔促狭地乜他一眼,“正儿八经算起来,你要叫她姨。” 阮筝汀讶异。 “她喜欢和小年轻待在一起。”瑞切尔看过时间,又拍拍他肩膀,“行了,我真要登舰了。” “原来您不是专程来接我的啊。”阮筝汀半垂着眼睫说。 “阮先生,主治医师并不负责为患者接机。”瑞切尔不吃他这套,拿话涮完人,抚过耳发,施施然走了,“我得去塞肯,没事别给我发消息,收不到。” 阮筝汀视线跟着她,敏感地问:“前线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照顾好自己,”瑞切尔回眸盈盈而笑,一副“大人的事小孩子别问”的表情,举着耳廓狐爪子冲他挥了挥,“再见啦,小筝汀。” 实话实说,自打月测过后,阮筝汀对告别语有点阴影。 “再见。”他轻轻回道,“一路平安,瑞秋。” 第29章 意外插曲 阮筝汀询问过喻沛所在位置,干脆顺着地面导视走到了相应的出站口。 他在附近找了个人少的位置坐下,打着哈欠登录购票平台,沉痛地发现,最近一班去往迦洱弥纳的飞船居然要后天一早,只好退出来找住的地方。 平崎的住宿很是紧俏,他翻过好几页,发现有空房的寥寥无几。 不是那种位置偏远设施奇差的,就是装修风俗极其古怪,活像某种教派祭坛的。 有人走到椅背侧后方的位置站定,行李箱滑轮的声音同时停下。 阮筝汀以为是喻沛过来了,些许郁闷地汇报道:“我们要在这里逗留两——” 他边说边侧过身仰头看去,目光在看清身后人模样时,齿间的话音莫名断掉了。 是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与喻沛身高相近,偏瘦,戴着副细框的金丝眼镜,双梁白片,通身气度斯文温润。 他低头翻看终端,察觉到他人长持的视线后微微抬眼。 两人目光交在一处。 那是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极浅,隐隐透着股无机质的冰冷来。 阮筝汀觉得此人甚为面善,一时盯得近乎有些无礼。 男人眼中流露出轻微的不解,但依旧友好地朝他点头微笑。 两边眼尾弯起来,眼角延出细小的、弧度柔和的皱纹,于是眼瞳里的冷凝和漠然被中和成一种恰到好处的温度,令人心生亲近。 “抱歉,”阮筝汀垂眸,假作郝然一笑,“认错人了。” 男人没说什么,浅笑过后便背对着他坐下了。 阮筝汀被这笑容惹得有些不舒服,他起身往回走,打算去出站口外等人。 平崎作为星区间商贸的重要交通枢纽之一,进出港口时都会进行一次身份核检。 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2622年某位特级哨兵精神海突发陷落,造成过重大社会影响。 阮筝汀找过去时,安检队伍刚好排到喻沛。 大抵是港口人员过多情绪过杂的缘故,向导素难以完全过滤所接收的无效信息,哨兵眼里藏着些不耐烦。 他将行李依次放上传送带,而后调出id卡,站到了检测门内。 阮筝汀瞧着传送履带,等着在这头接行李箱,余光却捕捉到检测门内光线一闪,指示灯转变为红色,有机械女声肃然响起—— “警告,查询不到数据库相关信息。警告,查询不到数据库相关信息。” 第54章 他眉梢一跳,骤然抬头。 喻沛眉眼生得冷峻,棱角锋锐,面无表情时甚至带着点阴郁。 他抬手想从内袋取东西,周遭警卫凛然举起枪,纷纷严声呵道:“不许动!” 一时间,上膛声连成一片,针对异种的各式武器从各个角度对准了喻沛。 “等等,他不是!”阮筝汀被吵嚷奔走的人群挤远,匆忙间调出军防证,在忽地落成的警戒圈外踮起脚,奋力举展开,大喊道,“我们是从修黎回来的士兵!” 喻沛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但没有动。 阮筝汀周围诡异一静,他不明所以,继续快声道:“他的id卡信息可能过期……” 人群哗然散开,向导余音断在哨兵闷哼跪地的动作里。 “喻沛——”阮筝汀冲过去,被两名警卫按倒在地,挣扎间感到有针剂刺进了脖颈。 一息后,视野彻底暗下。 * 等喻沛处理完乌龙事件,返回医务室时,阮筝汀依旧没醒。 向导病恹恹地陷在床铺里,脸色瓷白,跟霜打过似的。 喻沛算过时间,不由皱了皱眉——这人对麻醉成分过于敏感了。 还有痛觉,稍微碰上一碰就能红眼睛,专项训练那三天,搞得馆内所有人看他俩的目光没一个正常的。 其实出模拟舱前后的事他十分清楚,醒来后,为求证某些猜测,他还私下问过时绥:“同阮筝汀相处,有没有什么……需要格外注意的地方?” 基地里监听监控太多,两人又没法浅链,时绥开始背次级特征:“精神力时有时无,精神体从未见过,领域荒废,浅链状态下也难以进入表层领域,络丝形色长期异常……” 而后锈斑豹猫扒拉过喻沛袖口,用爪子隐约挠出个数字来——23。 这信息能对上很多东西,但是……他乍然联想到那个梦,答案鲜血淋漓,昭然若揭。 认真算起来,特殊人类觉醒不到三代人,有相当一部分保守落后的星区,至今仍视哨兵向导为异端。 社会矛盾始终无解,越演越烈,2620年前后,是反特殊人类组织运动发展的高峰期。 那几年,整个约塔星系广受关注的政治论题还没有异种什么事,全是“哨兵向导究竟是基因福报还是人类灾难?”“觉醒者的基因片段到底从何而来?”“如何平衡普通人类与特殊人类之间的关系?”“血统固定阶级的时代正式开启!”云云。 线上吵,线下吵,联邦高层焦头烂额,暗杀频繁,换届频繁,基本每一天每星区都在上演有关特殊人类的各种麻烦事。 恐怖袭击、游街示威、抵制、新式种族敌对、黑市贩卖、器官置换、以及基因改造。 最为耸人听闻的,当属2622年年底破获的特大违禁药剂实验案件——休曼研究所非法基因药物试验。 其辐射范围涵盖全星系七成以上星区,主要涉案人员涉及商军政三界,成功营救受害者千余人,死亡人数多达116万,余毒至今未清。 2623年,首都星西约亚学院启动特殊招生,所有试药体强制入学,被称为23级学生。 因受长期监禁、虐待和药物改造影响,这一届里没几个正常人。 热衷自杀、反社会、神经质的比比皆是,三大归宿是监狱、精神病院和太平间,部分因能力出众被军部或塞路昂纳看上,只有极少数人能回归普通生活。 非要对号入座的话,阮筝汀应该算那极少数,结果多年后又赶上强制征兵令,来了修黎。 喻沛仰头调整过流速器,边想:算了,找机会离开前就不欺负这人了,有什么账…… 阮筝汀就在这时猝然惊醒,动作幅度过大,一把拉倒了输液杆。 喻沛手疾眼快,扶稳杆架的同时,轻按住他手指:“是我,没事了。” 阮筝汀反应过一阵,喘息着靠回床头,在眩晕感里问:“我们在哪儿?” “警卫科医务室。”喻沛将他的小臂重新放平,待输液管里回流的血液慢慢消失,又拧开水,握着瓶颈放进他空闲的手里,“信息过期,已经更新了。” 麻醉剂成分太浓,阮筝汀头疼得厉害,他抿过些水,问:“几点了?” “一点零七。”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我讨厌消毒水的味道。”阮筝汀脸色很差,眉心始终皱着。 “稍等,我叫医生。”喻沛起身去门口唤人,等回过头时,发现向导已经直接把针头拔出来了,处理得相当干净利落。 他摸索着下床,起身时腿一软,扑进阔步赶回的喻沛怀里。 阮筝汀手指使不上力气,将将攀着他臂弯,喃喃着:“应激……先出去……” 喻沛迅速将人背起,快步出了这间屋子,刚好与赶来的医生迎面撞上。 对方问:“诶,输完了?” 喻沛脚步未停,与之擦肩时,对人冷淡点过头:“不用了,多谢。” 走廊很安静,只能听见哨兵一个人的脚步声。 很稳,宛如节拍器。 阮筝汀的心率和呼吸渐渐平复,他动了动发麻的手指,支起脑袋,由着不清醒的脑子问出个蠢问题:“我们的行李呢,被扣了?” “……在外面。”喻沛把人往上托,“你抱好。” 阮筝汀顺势右臂一环——在彼此都没有察觉出的自然行为下——圈住了喻沛的脖颈。 第55章 他慢吞吞地哦过一声,颇有点耿耿于怀地问:“为什么要弄晕我们?” “控制场面。”喻沛语气平和,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下次不要说是从前线回来的,平民会恐慌。” 阮筝汀学着他的口吻:“喻队也要记住,id卡信息一年一检,是从五年前开始推行的。” 喻沛:“……” 等能听到其他人声时,阮筝汀拍过喻沛肩膀,示意对方将他放下来:“谢谢。” 凌晨航班数量相对较少,但人依旧很多,他排斥人流密集的地方,不自觉地渐渐贴着喻沛在走,同时络丝下意识显现,缓慢绕上了对方的裤脚和衣摆。 喻沛似有所觉,瞟过一眼,没有出声提醒。 他们并肩穿过吵嚷的大厅,走出大门后一时不知道该去哪里。 两人都对平崎港不甚熟悉。 喻沛已经很多年没有从这里辗转前往任何一个生活星区了,而阮筝汀,除却小时候,这是他第一次在意识清醒时来到此地。 平崎繁华近奢,往来星舰日吞吐量居全星系前列。 周边地下赌场、夜店、民宿、酒庄、各类贸易中心一应俱全,有门路的还能找到黑市。 但治安中规中矩。 此地警署权当吉祥物,暗地里各星区势力盘踞,往来客商身份殊异,有时候甚至能见着神秘的外星系种族。 这里昼夜靡靡,人潮如织,是座精巧的机械不夜城。 第30章 所谓闹狐 阮筝汀唤醒终端,刚准备再搜一搜住宿,就听喻沛在旁道:“这边。” 哨兵开着地图导航,领着焉耷耷的向导,穿过五光十色的街区,路过千奇百怪的观赏飞艇,遇见形形色色的商旅,以及憨态可掬的机械宠,一路走走停停,周遭渐渐冷清,最后在某个偏僻巷尾找到间旅舍。 外观古朴典雅,与四周格格不入。 一扇对开木门,门脸高高窄窄的。 巴掌大的鸟头铺首,喙衔门环,其上浮雕着一只狐狸,头尾盘绕状,精巧灵动。 阮筝汀抬头一看,单只灯笼旁,映衬着一块很是古拙的牌匾,纹理秀致,俊逸小楷写着“祈安”。 喻沛伸手按上门环,铺首上的鸟瞳乍然一亮,传出锁舌弹开的动静。 推门而入,里头是条窄廊,两侧壁灯在人身前半米处萤萤亮起,又在走过后悄然熄灭。 他们穿过走廊,挑过竹帘,拐进古色古香的前厅。 三面书墙,入眼是四扇小轩窗与三米宽的及顶屏风,其后摆着套竹制靠椅,当中有个人侧对门口翘腿而坐,姿态慵懒闲适。 他顶着一头稍显疏狂的狼尾发型,听见响动头也没抬,抬臂曲指,随意往屏风上一敲。 其上山水画倏忽消退,各类型房间余量、价格及入住须知逐字陈列。 阮筝汀的目光被他身后靠墙处的猫爬架所吸引,那玩意儿最上面被改成了鸟巢,不伦不类的。 巢里窝着只灰蓝背羽的游隼,睡得昏天黑地,右翅展开搭在巢沿,羽毛乱糟糟的,却有茶色的毛发从翅膀和巢沿间的缝隙间支出来。 阮筝汀不由停下了步子。 那簇发毛突然动了动,滑下来一截蓬松的大尾巴,而后翅膀被微微顶开,探出个毛绒绒的狐狸脑袋。 小家伙睡得糊糊迷迷的,盯着阮筝汀打了个哈欠。 旋即游隼撑开眼缝,眸光幽深,自上而下锁住了这位陌生的向导。 ——是两只精神体。 屏风转为透明,男人似有所觉,手指从书页上移开,抬头望来。 恰好喻沛展臂揽过不知何故呆愣着的阮筝汀,侧身切断了游隼视线,开口唤道:“安叔。” 是名看不出具体年岁的中年男人,浓眉深目,双鬓却已泛白。 精神体见状又把自己窝回去,翅膀调整位置,重新一搭,盖住了狐狸的脑袋。 那男人合上书册放至一旁,边调整着眼镜度数站起身来,认出喻沛后展颜大步走来,左颊浮起个深深的酒窝,“阿翡,可真是好久不见!” 喻沛迎上几步,与之拥抱过后乖巧笑道:“要打扰安叔两天了。” “求之不得。”男人神色惊喜,半握着喻沛肩膀看向他身后,“这位是——” “搭档,阮筝汀。”喻沛把向导拉上前,同两人简单介绍过,“旅店老板,以安。” “安叔。”阮筝汀笑,下意识跟着喻沛唤道。 接下来便是他最不自在的熟人话家常环节,他困顿又疑惑地想,喻沛这么一个平日里能静则静的人,为什么总能和人相谈甚欢。 或者,只是同自己待在一处时不爱说话。 他垂头捧着水杯,没忍住打第三个哈欠时,以安终于把两人催去睡了。 阮筝汀如蒙大赦,随便找了个门口没亮灯的房间,刚想刷id卡。 喻沛脚步未停,错身的间隙,探指轻敲过他手臂,淡声道:“二楼。” 阮筝汀不知所以,垂手慢吞吞跟上去。 木质楼梯,带着树皮,个别踩上去甚至会吱呀作响。 充满野趣,不过在凌晨有点别样的风味,简称慎得慌,阮筝汀搓了搓胳膊。 喻沛挑好间房,刷卡推开门,就着单臂挡门的姿势侧过身,对阮筝汀往里歪了歪头。 后者向他睇来不解的眼神。 第56章 喻沛也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看着。 阮筝汀犹豫片刻,推着行李箱进去了。 单室复式,装修中规中矩,只在细节处融入些别样设计,令人怡然心静。 喻沛正习惯性地把精神力延展至房间各处探查环境,冷不丁被人一把拉住手臂。 阮筝汀仰着头,用气音道:“能正常说话?” 喻沛被呼吸扑红了耳朵,微微偏头一躲,有些好笑:“不然呢?” 那你怎么搞得像危地潜行似的,战场后遗症真可怕。阮筝汀腹诽,边松开手去整理行李。 “环境陌生,住一起有个照应。”喻沛瞥一眼被他抓过的手臂,“我从刚才就想问了,你的体温似乎在升高。” “我的体温很正常。再说,”阮筝汀简直莫名其妙,觉得这人多疑又反复,“你不是和老板认识吗?” “这两者又不矛盾。”喻沛指了指两张床,“你想睡哪里?” 向导看上去更想睡单间,纠结一番后勉强道:“上面,谢谢队长。” 喻沛一哂。 两人一前一后洗漱完,阮筝汀盘腿坐在榻榻米上,抱着个玻璃碗例行吃荟桔。 这是冯莱给他开的每日食补,金柑大小,味道天差地别,透着股草药味。 向导生无可恋地干嚼着,随口问道:“这间旅馆看上去干净雅致,为什么入住率这么低?因为位置太偏了吗?” “不是,因为有个传言,这里闹——” 喻沛擦着头发,本是随意地抬了下眼,却见那人神色稍显紧张,咀嚼的动作越发缓慢。 像只抱着吃食,时不时竖耳警惕的松鼠。 他又想使坏了,刻意拖长尾音,拖得对方失手打翻了玻璃碗,几颗荟桔顺着楼梯骨碌碌滚下来。 阮筝汀手忙脚乱,嘴里还塞着一个,鼓着腮帮子干笑道:“闹,闹什么?” 喻沛忍笑:“……闹狐狸。” 阮筝汀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近乎小心翼翼地确认道:“闹狐狸,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说是这里有一只疑似精神体的狐狸,”喻沛打开静音吹风机,漫不经心道,“同一时间,有的人能看见,有的人不能看见。最奇特的是,能看见的人也不是每分每秒都能看见。” 阮筝汀快速眨眼,小声道:“我只在鸟巢里看见了游隼。” 他看不清喻沛的表情,只听得那人无奈调侃着:“你还挺想见着狐狸啊?” “我先睡了,”阮筝汀放下玻璃碗,默默缩进被子里,瓮声瓮气,“晚安。” 喻沛只问:“我能把雪豹放出来吗?” 阮筝汀戴上眼罩和耳塞:“你随意。” * 或许是重回平崎,又被扎过针麻醉剂,再加上听了起神神叨叨的传闻,阮筝汀久违地做了个少时才会出现的梦。 梦里画面斑驳,像是劣质油彩胡乱涂上去的色块组合,笔触粗糙,线条凌乱。 一间六平米见方的病房,一侧封网落地窗,两侧单向玻璃墙。 他穿着干净的棉质衣裤,半卧在床,床品黄白条纹交错,床头柜上摆着半枯的杏色永生菊。 日照线斜移,有医生打扮的人推门进来,面容模糊,姿势僵硬。 他们放下瓶瓶罐罐,倾身过来抚了抚他的发顶,手滑下来停在耳侧,故作亲昵地捏捏他的脸颊。 那些人脸像揉皱又展开的泛黄纸张,在嘴巴的位置撕了个洞,正在无声开合。 他乖顺地伸出左手,袖口被卷上去,露出伶仃小臂,零星落着青色的针眼。 透明药物被推进体内,那些细小的液体流好似线虫群,顺着静脉游走至身体各处。 反应是渐起的,起初是眩晕,而后是恶心感…… 视野扭曲,他开始感受到疼,细细密密的疼,说不清具体部位,好似有什么看不见的细小东西正从内部仔细啃食。 视角脱离躯体逐渐飘高,他游荡的意识冷漠看见“自己”濒死,听见“自己”哭嚎,却依旧能够清晰地感知到那种蚀骨的痛感。 那些安抚他的人类手臂变成冰冷的机械,遍生倒刺,粗暴地将他的躯干与床榻钉在一处,被单晕染成令人作呕的颜色。 他如同一只被铁丝细细缠缚的雏鸟,挣扎渐止间,喉咙里滚出不堪听的破碎嘶鸣。 精神力正不受控地外溢,以躯壳为中心凝出无数细短的络丝,高低不一,每一根都会析出细白冠毛,类似蒲公英花种上生出的绒状物。 乍看上去,宛如一具被霉枝菌侵染的尸体。 * 阮筝汀惊喘着醒来,感觉有毛发正扫过他的脚踝。 他猛地缩脚,扯下眼罩撑身坐起,与一双熟悉的兽瞳怔然相对。 屏障四散,他捂着犹在发颤的心口,艰难缓过几口气,哑着嗓子有些埋怨地道:“你怎么在这里啊?” 雪豹盯着他,骄矜地一摆尾。 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搭上被子,有络丝附着其上,一截莹白一截透明地交错着,缠绕成环。 “……”阮筝汀尴尬得无以复加,探手去解,“抱歉抱歉,我给你取下来。” 尾巴尖抖了一下,他滑稽地停下动作:“弄疼了?抱歉,那我再轻一点点。” 雪豹动动耳朵,脑袋转开几秒又转回来。 向导忍不住把它的头往旁边推,嘟囔着:“别看我,你的眼睛在发光。” 第57章 等把络丝弄干净后,这人指指楼下单床,企图打商量:“能不能不告诉他?” 雪豹歪头。 “我就当你答应了,”他又给尾巴顺过毛,“晚安,大猫猫。” 大猫猫在榻榻米旁边趴下来。 阮筝汀重新躺下,复盖好被子,窸窸窣窣间,没有听见喻沛正翻身的动静。 第31章 比翼鸟症 阮筝汀大醒时,喻沛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雪豹百无聊赖,正在底下玩尾巴,听见动静昂起脑袋瞅他一眼,扭身爬起来,咬着遮光窗帘拉开条窄缝,而后从半开的窗口跃了出去。 阮筝汀睡得不知今夕何夕,觑眼摸过终端想看看时间,喻沛的消息正好进来:睡醒下来吃饭。 他回过句号,摸索着吞下瑞切尔给的药,搞完洗漱,换好衣服,状若梦游,直至下楼时撞见传言中的精神体—— 那只茶色白金狐安静蜷在楼梯扶手上,皮毛光泽漂亮,右耳廓有个小缺口,正枕着自己的尾巴憨憩。 “……” 瞌睡突然就没了。 “阮筝汀。”下方有人在唤,他应过一声,贴着墙轻手轻脚地下楼。 喻沛站在廊道间等着,阳光穿过窗格打进来,一地碎金。 阮筝汀走过几步,鬼使神差又回头望了一眼。 扶手上空无一物,斑驳光影里只飞舞着细小尘埃。 “阮筝汀,”喻沛似乎折身走了,脚步声在他身后拉远,“再不快点,就蹭不上安叔的摇摇车了。” “……就来就来。” 迦洱弥纳星物价偏高,集市一周两开,在某种程度上不是很方便。 昨晚以安听说两人要去那地方值守,建议他们先在平崎采买些东西。 大抵是这俩晚辈看上去一个赛一个不靠谱,以安还有点担心地确认道:“你们已经定好房子了?房东有发虚拟全景过来吗?” 喻沛笑盈盈地看向房东。 “是住在我家,”阮筝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生活用品什么的,基本上都是一人份……” 于是以安指过几处地方,末了拍板道:“明天我去谈生意,正好顺路带你们过去。” 以安的悬浮车很旧了,补丁糊得比喻沛的反骨还多,动不动就撂挑子,被民宿旅客戏称为摇摇车。 结果两人没坐成。 这间旅店虽然奇奇怪怪的,但饭食意外得好吃,跟在修黎一比,完全是珍馐级别。 阮筝汀吃得很慢,直到这时,他才恍觉,前线兵荒马乱的那几个月状似真正地结束了。 浓汤温实又熨帖地滑下食道,他落筷时,以安早就掐着点走了。 向导低眉顺眼地坐着,呆过片刻,在餍足后的轻微食困里小声道:“抱歉。” 喻沛一愣,继而觉得这人真的很神奇,时常跟个已觉醒的机器人似的,明明意识深处想把自己裹起来,但偶尔不得不顺从既定程序,蹦出几句礼节性的话,很别扭,又很刻意。 他不置可否,起身时把电子地图推过去:“那就麻烦阮向做一下另外的向导工作吧。” 阮筝汀仰头看他:“?” 事实证明,这活对次级向导而言也是够为难的。 继此人两次带错路后,哨兵浅叹过气,接过了导航的活。 喻沛鼓捣着地图,顺手把人往路边带,隔开纷攘人群后,随口道:“你以前也是这样的吗?” 阮筝汀不知道这个以前要追溯到多远以前,他抬眼见喻沛神色如常,沉默片刻才问:“向导很少有路痴吗?” “按理来说是的。你们的方向感是天生的,普遍优于哨兵。”喻沛顿了顿,“而且,觉醒鸟类精神体的向导就跟视野里自带六分仪似的,这是一种后发天赋。” 阮筝汀眼皮打架,胡乱回他:“大概我的精神体本质上就是只走地鸡。” 走地鸡在睡梦里咕咕过两声,全当抗议。 “……”喻沛抬手,指背虚虚碰过他额头,“你为什么这么困?” 阮筝汀摇摇头,络丝又冒出来了,勾在喻沛手腕上。 他偏头想了想,问:“阿诺加尔症会反复出现吗?” “会,”喻沛顿了顿,“但是间隔时间最短也是一个月。” “唔……” 喻沛垂眼瞧他,说不好这是滞后的精神力过度反应,还是单纯的水土不服症状,或者只是……长期绷紧的精神骤然放松。 两人慢腾腾挪到中央商贸大厦。 阮筝汀貌似困过劲儿了,随手拉过购物车,直奔家纺那一层。 几缕络丝碎进空气里,喻沛跟在他身后,见状有些受宠若惊:“没必要买新的。” “其实家里……”阮筝汀回头瞄他一眼,嘴角浮起浅淡的、难为情的笑容,“只有两床被子用作替换。” 喻沛挑眉。 “我只在长假时才回去住,平时都在首都星。”阮筝汀越说越小声,“别说被子了,连多余的枕头都没有。” 喻沛无言片刻,而后道:“冒昧问一下我未来的房东先生,有客房和床吗?我不会要睡沙发吧?” 阮筝汀诡异地沉默下来。 喻沛注视他少顷,继而眼睛越睁越大,气笑了:“阮筝汀,哪有你这样拐人的?” 黑心的房东先生终于咂摸出点心虚来:“我只是才想起来,次卧的床被我拆掉了。当时想着,估计以后也没什么用……” 第58章 喻沛无奈叹气:“我只带了两枚空间胶囊。” “够了够了。”阮筝汀小声道。 他们索性把每层都逛过一遍,其主要原因是……喻沛逛着逛着蓦然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趣来。 阮筝汀怀疑这人在前线拘久了,现在开始报复性扫货。 可是该死的,哨兵根本对如今的物价和他马上要抵达的蜗居毫无概念,除却家具器皿,这些乱七八糟的琐碎小物件都快堆满第四架购物车了! 阮筝汀把用不着的东西偷偷放回货架,边想着该找个什么由头把正挑厨具的某人拉走。 后者突然散漫道:“下次别一直盯着狐狸看。” 他微微愣了一下,而后肉眼可见地放松少许:“原来你能看见啊。” 喻沛嘴角一提:“你真的很容易被套话。” 阮筝汀抿唇。 “我看不见。”喻沛拿起把菜刀比划,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玩意儿耍出花样来的,“不是幽灵,安叔是h.g患者,那只狐狸是失落体,别惊扰它就行。” 阮筝汀一怔。 h.g全称海濒拉综合症,隶属精神疾病知觉障碍,多并发意识障碍、记忆障碍、情感障碍等,系丧偶哨向易罹患绝症之一。 患者最显著的症状即排斥其他精神力介入,并会频繁幻视幻听已故伴侣及其精神体,直至成为常态。 但矛盾的是,在不涉及伴侣相关时,他们往往是清醒且理智的。 与此同时,由于无法接受疏导和疗愈,其寿命会大幅削减。 有研究称,相比特殊人类平均年龄,h.g患者的平均年龄将缩减近半。 期间,患者会产生失落体,即具现化伴侣的精神体。 能见者随机,原因不明。 目前医学界对此现象有两种接受度较高的解释。 一是,失落体是患者领域中残存的伴侣精神力所化,维持时间多在分秒之内,类似记忆复刻或过往残像重现,目击者只是短暂共感。 二是,患者精神力病变后产生无差别致幻性,靠近方会因体质差异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类似集体催眠。 除此之外,民间还有一种说法。 全域结合会导致伴侣领域相连相融,相互影响,因此有人猜测,濒死时双方会本能启动末位保护机制—— 伤重方将意识附于络丝上,逃于另一方领域沉眠,其躯壳死亡后,该意识倘若苏醒,被栖息方的外在表现即h.g的病发症状。 由于院方在患者领域遍寻不到其已故伴侣任何踪迹,此类说法渐渐沦为轶闻。 介于此,该症在文坛有个诟病已久的名字——慢性殉情,也叫比翼鸟症。 有人狂热地将之赞颂为哨向时代的至高忠诚与无上浪漫,当然,也有不少人对这种消费病理、歌唱死亡的文学创作嗤之以鼻。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了几十年都没消停。 “你怎么……这么清楚?” “因为我母亲也是。” 阮筝汀瞬间警铃大作,领域里熟睡的精神体绒羽炸开,吧唧从枝头滚下来。 喻沛却像谈论今日天气般,继续道。 “晚期,她的精神体甚至有一部分和失落体融合了。” “我父亲走后第二个雪祈日,她孤身在墓地待了三天,说是听知更鸟唱歌。” “她以前爱写日记,自那回来后却是再没动过笔,日记末页被撕掉半截,裹着花种埋在墓穴附近。” “那上面写着——” 喻沛以喀颂当地语念过一句话。 阮筝汀听不懂,轻声问:“什么?” 喻沛垂下眼来,以通用语缓慢复述道:“如若死亡能将我们分开,那一定是因为,我不够爱你。” 那段褪色于年岁的字句早已挣扎着蕴出花枝,经年枯荣,寂于茫茫星海。 而今被人平静念出来,剖去丰满血肉,摒绝长短誓词,尾音轻低,落在阮筝汀耳朵里,平白无故,像是闷出了一场潮湿的雨季。 每一枚雨丝浸润脉搏的声音,都藏着院方客观敲下病程记录时的键盘音,那是借由旁人之手写予伴侣的遗书。 他心情复杂地皱皱眉,转身之际被人一把捉住手腕。 喻沛使过巧劲拿回菜刀,懒声道:“这个不准放回去。” 阮筝汀甩开他的手,忍无可忍:“你买这么多刀具干什么?” 喻沛笑容无辜:“我现在连配枪都没有,弱小又无害,还不准我备点防身的东西?” 然后他俩就因为这点防身的东西,大半夜进了警署谈心。 第32章 岁尾狂欢 当地时间21:24,平崎分警署。 “姓名?” 1014质询室内,审讯灯被警员哐嚓一掰,直直打在嫌犯脸上。 哨兵被白光晃花视野,眯眼不耐烦道:“喻沛。” 隔壁质询室内,向导正襟危坐,老实道:“阮筝汀。” 他身前,女警面无表情:“先生,别害怕,我星对非自愿犯罪者适用从轻发落。” 阮筝汀以及听力过好的喻沛:“……” 有截络丝攀上灯架,企图调整方向,警员见状敲敲桌子:“端正态度。年龄?” 喻沛啧声道:“27。” “29周岁。”阮筝汀抬手做了个下扣的姿势,“劳驾,有些晃眼,请问可以……” 女警调过灯光走势。 第59章 “谢谢。” 两边警员同时问道:“说说吧,怎么加入‘茧术’的?这次行动里有什么任务,炸楼还是拐人?” “只是路过。”两人异口同声。 警员把证物袋扔上桌,金属碰撞的声响格外刺耳:“哪个路过的身上带这么多刀具,逛着逛着,宰个人助兴是吧?” 喻沛靠回椅背,很认真地问:“临近岁末,诸位警官业绩未达标吗?” 阮筝汀看着鼓鼓囊囊的袋子,不解道:“贵方的信息库独立于总网之外吗?” 两人再次异口同声:“id卡资料不能用作自证吗?” 岂料两边警员比他们更加莫名其妙:“id卡上只显示有祖籍星,现居地、常住地及房产信息一片空白,还说不是星际流浪汉?” “外加隐瞒哨兵身份,”警员把id卡界面“是否为特殊人类-否”那项甩到喻沛面前,厉声道,“还有什么好狡辩的!” 后者掐着鼻根想过一阵,作恍然状:“现役人员有时会被封锁个人资料。” 的确是有这项规定,警员对此身份半信半疑:“如何证明?” 阮筝汀不确定道:“军防证可以吗?” 女警微笑:“军防证在非在籍人员眼里是空白的。” 喻沛半抬眼皮:“星港警卫科,昨天刚一起喝完茶。” 单面玻璃那头,同步监听的高层们集体陷入沉默。 时间倒回两小时前。 喻阮二人从商贸大厦逛到地下城,从杂货逛到花市,顺道解决完晚饭,拎着几只小手提袋回旅店。 夜幕低垂,街区升起各色霓虹灯牌,摩天大楼外墙翻折出巨大的投影屏,兔女郎倾倒酒杯,剔透钻石撒落,那是五光十色的射灯,光影暧昧了来往行人脸上的油彩,连地上堆积的酒液都是斑驳陆离的。 沿街鼓点劲爆,摩托车在空中飞驰,车手皮夹克外套挂着的金属叮铛作响,后座电子传单飘飞,在触地的瞬间炸成虚拟烟花。 空气里都是麦芽的香气,阮筝汀左一脚绕过头顶甜品的机械宠,右一脚避开拥吻的情侣,嘀咕道:“人怎么比白天还多……” 音乐喷泉旁,有女人画着夸张的眼影和唇彩,身段丰腴,音色粘腻,指甲丹红利长,直往他胸口戳:“这位小哥——” 喻沛伸手把人往身后排。 有男人笑嘻嘻凑上来,胸襟半敞,耳钉炫酷,反戴贝雷帽,咬着雪茄往阮筝汀怀里怼啤酒。 泡沫洒出来,后者按耐住踹去一脚的冲动,又躲去喻沛另一边,抓过他外套后摆咕囔:“你是不是带错路了?” “我明明走的原路。”喻沛伸手把人半护着,隔开不依不饶的递酒男人,眼睑半垂,警告性地睨去一眼。 女人噗嗤笑开,抬手托过垂卷的发鬓,眼波如丝,黏在喻沛英俊的侧脸上:“两位是外星区来的吧,平崎的路,白日黑夜是不同的呢。” 喷泉水束光影交错,喻沛调出电子地图,揽着阮筝汀,挤开狂欢的众人往前走。 空中轨道行驶过列车,汽笛口正喷出彩带和亮片,尾厢拖着长长的橘色横幅。 观赏飞艇里,有人在开香槟,口哨吹卷哔哔响。 列车车厢渐次翻转,成吨的糖果和着彩带慢悠悠往下落,每一颗都系着装饰降落伞或者气球。 地面传来轻微的震感,其下齿带嗑嗒嗑哒传送的声音掩在人群欢呼里。 “今天是海沽星的岁尾哦。”有人身着礼服,单脚勾着拱门顶倒吊下来,一手按着绅士帽,一手在阮筝汀胸前口袋里插进一枝电子花,“旅途愉快,远道而来的客人们。” 后者被人群吵得懵懵的,机械道着谢。 等他俩从愈来愈多的游行人群里艰难挪到偏街,阮筝汀觉得自己根本就是在浸满脂粉的酒桶里泡过一遭。 “袋子破了,”向导焉头耷脑,“有人顺东西。” 喻沛一路接了很多糖,把两人的兜帽都装得满满当当,现下折出一颗,顺手塞进他嘴里:“就当交换新年礼好了。” 阮筝汀却是后退一大步,同时抵舌把糖果吐出来,等那玩意落地滚灰后才反应过来,慢吞吞一眨眼:“……抱歉,我不爱吃这个。” “是有些腻。”喻沛笑笑,抬步略过人,“走吧,这条路有些绕,但是人少。” 然后他们就在路口撞上了……说不准是恐怖袭击还是势力火并。 阮筝汀当即丢下手提袋,转头就跑,跑过十几步,见没人跟上来,又极小心地掩在垃圾桶后探出个脑袋。 近前,雪豹端正坐着,歪着脑袋看他动作,大尾巴一晃一晃的。 更远处,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堆人,路灯杆断了,燃烧的游行花车旁,喻沛在漫不经心地擦手:“我是封境,不是废了。” 阮筝汀又一路撒着糖果跑回他身边,最后两步因踩着弹壳趔趄了下:“你不会都打死了吧?这要进警署录口供吗?” “没死。”喻沛抬手替他拉紧帽子拉绳,拽过他手腕往前跑,嘴上半真半假,“这里没监控,我们跑快点就不用进去了。” “……”阮筝汀反手摸了摸兜帽里仅剩的几颗糖,“你一个中级军官就这素质吗?” “录口供不一定有问题,但是鬼知道刚才揍的是哪条沟里的耗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他们跑过百米来,有脚步声跟上来,喻沛自后腰摸出个物什甩出去。 第60章 少顷,火光在两人身后爆开,蔓延过将近整条街道,沿路商铺玻璃齐碎,灯牌断折,热浪极速奔涌而来。 喻沛讶然:“我只是飞了一把刀。” 阮筝汀在巨大爆炸声里吼:“你飞到能源站了吗?!” 彩带变成艳生生的燃烧的灰烬,破碎橱窗里,有机械宠晕头转向,发出“故障故障”的报警音。 阮筝汀想开屏障,被喻沛拢住手指,护进怀里:“等等。” 两人被气浪掀出去,相拥摔在地上,又滚出几米才停下。 灰白烟尘里,无人机煞白明亮的探照灯自上而下笼罩过来,小型巡逻直升机轰鸣而至,荷枪实弹的警员们自软梯跳下,枪口齐刷刷瞄准他们,有几只精神体虎视眈眈盯着两人的脖颈。 领头那人按着对讲汇报:“两名男性,一中阶哨兵,一普通人……” “要浅链对口供吗?”阮筝汀没见过这种阵仗,小声问道。 “对什么口供,”喻沛还有心情整理他胸口的碎花瓣,“实话实说就行,最差的情况就是信息泄露后上势力黑名单,再被耗子啃上几口。不要担心,一般来说,还是能打的。” 阮筝汀刚想说什么,那边汇报进度正好说道:“……初步怀疑,是‘茧术’余孽……” 他手指抽动,瞬间抬起头来。 喻沛被他磕到下颌,吃痛嘶声道:“怎么?你伤到哪里了?” 没有回答,他眼眸失焦,四肢的温度在迅速流失。 喻沛神色一变:“阮筝汀!” 最后向导是被人道救治后送往质询室的,他俩在警署的定位,也从最初的“疑似怀有不正当关系的同党”,变成了“精神病哨兵以及被强迫的普通人”,搞得喻沛格外火大。 介于二人身份特殊,等警署与港口确认信息、打报告让高层交涉、反复核对……林林总总耗费过两个多小时才解决。 喻沛在质询室了解过一轮当地民俗,还旁敲侧击搞清楚了“茧术”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简单来说,就是当年休曼研究所余毒发展出的最大恐怖组织,十几年如一日地发扬糟粕。 据说他们手里还存有各式药剂,以当年残存剂方研制而来。 怪不得阮筝汀反应这般大,这跟听见烧成灰的仇人诈尸睁眼有什么区别。 待他们从警署签完字出来时,附近街区的岁尾日狂欢仍在继续。 几场见血的小暴乱消弭不了人群的热情,或者说,被酒精及药物过度刺激的大脑已经没有分区滋生和发酵恐惧。 阮筝汀被质询室的轻量自白剂惹得发困,或许只是逃避向人解释听见“茧术”时的莫名肢体反应。 总之他在喻沛侧身询问“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时,很钝地打了个哈欠,眼角润着泪花,恹恹站在台阶上,发出个无意义的单音:“唔?” 喻沛不作声地打量他片刻,背身在他身前半蹲下来:“上来。” 阮筝汀盯过几秒,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堪称温顺地趴上去。 月上中天,夜幕之下,霓虹光影曼妙。 喻沛背着人慢慢往旅店走,电子地图散出轻微亮光,打在阮筝汀渐阖的眼皮上。 这人睡意昏沉,呢喃过一句:“你从修黎离开后,有点不一样了。” “嗯?” “你以前……” 喇叭里在宣传红灯区的特殊促销活动,兔女郎抛撒钻石,朝来往男女送着飞吻,新来的列车又在倒糖果,飞艇之上,谁的香槟塔塌了,酒液滴滴答答浸下来,如同一场局部春雨。 在这乱哄哄的、麋艳的、却也冷清的热闹里,喻沛没等来下文,不由轻声问:“我以前什么?” 那人右手慢慢从左小臂间滑下来,虚虚勾过手指,络丝呈现,映着五彩缤纷的灯光,绕过哨兵外套拉链拉头及其肩颈。 向导睡着了。 第33章 迦洱弥纳 阮筝汀没再见到那只失落体。 以安被生意绊在外地,听闻两小辈平白遭受无妄之灾,遂发挥财大气粗的老板本性,给他俩各自发了个大红包压惊。 喻沛乖巧又嘴甜地收下,临走前全换成了酒水放回旅店。 包装花红柳绿,码得整整齐齐,就大咧咧摆在门厅的位置,和着原本的装潢一看,属实是有碍观瞻。 “还没付钱。”阮筝汀看着红包无所适从,这数额抵过房费都绰绰有余。 “不用付钱,”喻沛神色很淡,指指自己,“平崎港事件受害人在这里享有终身会员制,全额免费那种。” 阮筝汀有些惊异:“他是……当年那名哨兵?” 喻沛点头。 阮筝汀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近几天这人像是把他多年的茧房粗暴凿开了,哐哐往里丢东西。 两人离开平崎后,又在宇宙里流浪过47个标准时,于当晚六点整抵达迦洱弥纳星。 大抵是在飞船上睡够了,阮筝汀现下有些亢奋,一出星港就自发充当了导游的角色,连总是绕着喻沛的络丝都没了踪迹。 “迦洱弥纳”在当地语里的意思是“人鱼的鳞片”。 此地景致也确如这类美丽生物的尾鳞一般,流光溢彩,粼粼生辉,极富冲击力。 “整颗星球只有1%的地方可供居住,其他地方是海洋、雨林和终年不化的冰川。” 第61章 “全星区分为24州,其实是24座岛屿。其中主岛与星球同名,周围的海水是玫瑰色的,夜晚会发光。不过那里属于圣地,据说住着人鱼,非神职人员不得入内,真假不知。” “这里气候温暖湿润,夏秋不分明,故而当地人一年只分春冬两季。其中春季长达九个月,所以这儿还有个别名,叫玖春。” “这里运河交错,水质清澈……” “这里盛产花卉,品类多达……” “还有还有,这里所有的房子外墙都是彩色的。从高空俯瞰时,就像各种各样的糖果盒……” “你知道吗?有人戏言说,在迦洱弥纳碰见的每十个人里,有四位是农场主,四位是艺术家,剩下的不是诗人就是航海员……” “我们要住的地方在塔沃楹镇,那里……” 箱轮咯哒咯哒碾过行道,两侧都是开阔的原野,水草鲜美,远处牛羊成群,风车匀转,再远些是绵延山脉和堆聚的云朵,仔细听,还能隐约听见海浪拍打礁石的动静。 阮筝汀一路都在絮絮说着什么。 这里连风都是悠闲的,天很蓝,草很绿,向导鲜活如斯,每个字音都像是跳珠弹落于草毯,再嘀嘀哒哒,略显莽撞地撞停在哨兵脚边。 喻沛慢步缀着阮筝汀身后,心道对方真的很喜欢这里,但是—— 距两人出港已过半小时,极目处霞脚都开始晕色了,哨兵不得不伸手拉住滔滔不绝的向导,微笑提醒道:“这位房东先生,冒昧打扰一下,我们11路回家吗?” “不是,”房东先生脸颊红扑扑的,扬手一指前方驿站,声调都在上扬,像振飞的翅,“坐那个!” 说着他把行李箱往喻沛脚边一推,在后者尚显疑惑的嗯声里,哒哒哒哒跑过去,过了十几分钟,又哒哒哒哒返回来。 步伐频率和踏地力度都变了,喻沛坐在行李箱上,稍一抬头,眸光微微一动。 天广地阔,云霞生蕤,阮筝汀正骑着青马朝他走来。 马匹高大漂亮,鬃毛被打理成细辫,腹腔的位置有一小块地方被裁开,露出小截金属肋骨和齿轮群。 这是匹仿真机械马。 “迦洱弥纳的第一大交通工具。”阮筝汀收过缰绳,驭马在他面前停下,俯身拍拍它脖颈,“不知道你喜欢什么颜色,随便租了匹黑的。” 话落,有匹骏黑的机械马跟着停在他身边,皮毛发亮,头颅高傲扬起,特别神气地甩了下尾巴。 喻沛只是安静地盯着他,没有动。 如此僵持间,有货郎正打道回家,骑行路过两人时,友好热情地笑着打了声呼哨。 阮筝汀回过这声问候,待货郎溜溜哒哒走远后,转头略显诧异地问:“你难道……不会骑吗?” 喻沛还是没应,他站起身来,掸了掸外套。 “好吧,”阮筝汀权当他默认,撇开马蹬示意他踩着上来,“我带你,虽然我骑术不是很好。” 喻沛把着缰绳翻上马背,半环着人坐稳后,在他耳边懒散道:“行李呢,长脚自己走?” “你一天天的,不阴阳怪气过不去是不是?”阮筝汀嘟哝过,探身在那匹黑马肚带扣坏处按过几下。 机械马肉眼可见地卡顿数秒,而后腰部凹陷展开,当中伸出几根金属抓手,自发把地面行李绑上了马背。 “这玩意儿怎么做到又憨又智能的?”喻沛锐评。 阮筝汀一言不发,猛地夹过马肚,胯下骏马嘶鸣,撒丫子窜出去。 四蹄破开草浪,疾风迎面,喻沛差点被颠下去,不得不探手捞过身前人的腰稳住身形,木着脸道:“骑慢点,阮向。” 阮筝汀唤醒电子地图:“天快黑了。” 喻沛刚开始还不清楚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在霞光消失时习惯性地戴上了兜帽。 而后薄雾与黑夜同时降临,天地灰蒙蒙一片,除却荧荧发亮的房屋外壳,什么都看不见。 “我明白了,这里每栋房子都刷乱七八糟的漆,不是童话情节作祟,”喻沛的精神体自半空跃于地面,踏着草浪,与马匹齐头奔跑,“而是这该死的当地气象。” 阮筝汀转头眄他一眼。 “好吧好吧,”喻沛无奈,“那你的房子刷成了什么颜色?” 阮筝汀沉默。 喻沛一连猜过几个纯色,都没得到回应,他已经做好住在花里胡哨壳子里的心理准备了,就听对方底气不足地说:“它褪色了,不显眼,但是顶部有个大风车,扇叶是鷃蓝的。” “鷃蓝……蓝……”喻沛碎碎念着,左右寻找。 他们又走过一段路。 这里的房屋都是独栋制,带着大大小小的院子,彼此之间相隔较远,有的甚至建在浮空台上。 喻沛开始苦恼每天的通勤时长。 “这个东西没有安装自动导航系统吗?好歹是第一大交通工具,这么落后吗?”喻沛越过阮筝汀,探身去点电子地图,避无可避,会将怀里人稍稍压向马背,“不好意思,让我看一眼。” “……”阮筝汀索性把屏幕移到身侧,正对两人,小声辩驳,“我没有带错路。” 事实证明,向导的路痴还没严重到找不回自己家的程度。 雪豹加速在前引路,一刻钟后,青马停在一栋小房子前,前蹄踏地,昂首打了声响鼻。 欢迎牌泛旧,其上以花体字刻着贝桦街22号。 第62章 房屋外观简洁秀气,加上风车顶才两层半楼的高度,占地面积窄小,院子倒是挺大,里头草植疏于打理,长得比人还高。 扇叶颜色在雾里很不起眼,而外墙样式更像是—— “你这刷的是什么图案?”喻沛拨开杂草,稍稍凑近看过,“眼睛吗?没想到阮先生爱好克系。” 阮先生不理揶揄,径自打开能源箱,刷过id卡。 建筑内照明亮起,光线浸出,房屋轮廓像糊上了一层柔焦。 雪豹因不明原因有些兴奋,在蹭外墙。 喻沛嫌弃瞥过一眼,揪着它颈毛,将大猫拉远:“鸟类不是应该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吗?” “喻队长,”阮筝汀等机械马自动卸完货,将之锁在院子里,“次级已经不能用精神体生物属性来判定本人喜好了。” “我很抱歉。”而后喻沛一手带一只行李箱,一点也不抱歉地率先进门,被暖黄灯光兜头撒了满身。 入户走廊窄短,呈极缓的弧形。一侧是书墙,一侧摆满了大小不一的生态箱,当中养着各种各样的海蛞蝓。 喻沛的目光只在这些软趴趴的海兔上稍作停留,而后落于正对走廊口的沙发,脚步一顿,语气古怪地问:“你很喜欢雪豹吗?” 精神体从他脚边挤过去。 阮筝汀想起沙发上散落的抱枕和某只动物玩偶,心下懊恼,面不改色:“那些只是赠品。” “哦,”行李箱暂被搁下,脚步声延进去,慢慢把底层转了个遍,“盘碗、摆件、小家电、装饰画……全是赠品是吧?” 精神体跳上沙发,半卧下来,尾巴轻摆,用鼻尖碰了碰那只成色泛旧的公仔。 阮筝汀扶额:“迦洱弥纳好歹也有雪山,出点雪豹元素很正常……” 喻沛已经无心听他说话了。 这人停在投影幕布前,兴致勃勃研究片刻,伸手拉过手环。 白布回弹,显出那块等大的棕色毛毡板,工字钉钉帽作各异雪豹样,满板照片里还有一只出镜率颇高的孟加拉豹猫,白底云斑。 喻沛扬眉,愉悦敲定道:“你就是喜欢雪豹吧。” 精神体跟着喵嗷喵呜。 喻沛俨然是个雪豹教狂热教众,根本就没往别处想。 “不喜欢!”阮筝汀头疼地说。 第34章 瞎眼雪豹 非空置空间胶囊审核流程超级严格,不能随人跟上飞船,得走专门货运线。 新置床铺被褥什么的还在宇宙流浪,所幸喻沛单方面认证过阮筝汀的教众身份,欣然接受了睡沙发的临时安排。 翌日一早,阮筝汀是被爪子扒门声闹醒的。 天还没亮,他脑子泛懵,有几秒恍惚间,还以为是家里的猫主子吵着要上床。 “你在刨什么,没睡好吗?”阮筝汀打开门,半蹲下来,揉着大猫的脑袋,困倦道,“抱歉,床大概要明天才能到。” 廊间很暗,但雪豹瞳孔没有以前亮了,显得灰蒙蒙的。 他手上动作一顿,皱眉站起身来。 精神体很焦躁,围着他转过几圈,引着人往楼下走,最后几步是摔下去的,直接散碎在空气里。 他瞌睡彻底醒了,快步奔进客厅,被沉郁压抑的精神力扑了个踉跄。 窗帘豁开条缝,还没落下的月光细刃似的投进来,莹白透亮,冰冷地斩到喻沛脚下。 哨兵背靠沙发,躬身坐在地毯间,头发长散,垂首看不清表情。 “怎么了?”阮筝汀捡起抱枕放回原处,俯身凑近他,等过几秒,在哨兵的默认里小心撩开对方额发,在他眼前晃了晃手,低声道出猜测,“你的眼睛……看不见了吗? 喻沛腮骨动了动:“……” 阮筝汀在他身边坐下,指背轻轻敲过对方手肘,声音也轻轻的:“有些闷,喻沛。” 哨兵沉默少顷,闭眼收回了外溢的精神力。 他们身边那线月光正一点一点变青。 塔沃楹在醒来,不论噩梦美梦,新的一天开始了。 * “你给我塞了什么?”喻沛站在郁郁葱葱的院子外,把手上的东西摩挲过一番,“伞?” “嗯,”阮筝汀在鼓捣机械马,那动静和门口风铃一起,叮哩咣啷响个不停,“这个长度,暂时凑合着当个盲杖吧。” 正是那把向导在修黎时常不离身的长柄伞,藏青色,24根伞骨,有几处伞面落着修补的痕迹。 喻沛抬手颠过一下,发现这比同规格的伞具要重上许多,旋即打趣道:“这伞打人应该挺疼吧。” “差不多吧。”阮筝汀牵过他袖口,将人引着往前走过几步,转而握着肩膀按往地面,示意,“坐。” “这又是什么?”喻沛又在身下周围细细摸索过,神情越发诡异,“迦洱弥纳的第二大交通工具,飞毯?” 喻队长连消化自己眼瞎的时候都没有这般心情复杂过,这会儿面上强撑的从容终于裂开稍许,难以置信地确认道:“你让我坐这里?” 阮筝汀踩过脚蹬翻上马,握着缰绳点头点到一半,才想起来这人现在看不见:“嗯。” 浓雾刚过,微风里浮动着花果的清甜气,天空蓝得像块澄净的溶胶盖子,悬扣在茫茫草毯之上。 喻沛拖长声音抗议。 “抗议无效。”阮筝汀胡乱哄他,“这叫马拉雪橇。” 第63章 “你不要仗着我看不见就乱说,”喻沛横放伞具,卡在机械两头,磨磨蹭蹭坐好,“这明明是拖大型货物的悬浮板篮。” “驾!”阮筝汀不理他,又一夹马肚。 机械马打着嘶鸣蹿出去,喻沛迎着风,又气又无奈地笑了一下,稍稍提高声音喊道:“虽然它不会翻,但是阮先生,你能不能稍微进修一下骑术!” 阮先生仗着风大,充耳不闻。 自高空俯瞰,塔沃楹镇整体呈不规则的半椭型,周围缀着大大小小的浮空台。 此地晨昏少见云霞,于是多植着花叶色如云霞般的楹杉,这是该星最为高大美丽的乔木。 镇子最外围与草原接壤,除却庄园和驿站,就是阮筝汀这种稍显落魄的独栋小房子。 越往里,建筑排列越发密集,直至连成片,高高低低的砖墙上多是涂鸦与彩绘。 镇中心有个大花园,政务厅掩在花木深处,外墙花枝攀缘,建筑上空飘着星区与联盟旗帜,圆拱的塔尖上总会停着只灰鸽子,据说是镇长的精神体。 这里悠然安详,但似乎医疗条件不是很好——或者只是针对特殊人类而言。 当然,不排除阮筝汀没找全地方,毕竟有些小诊所在地图上不作显示。 “你的意思是,你虽然是个土著,但是连镇子都没逛完过?”喻沛已经习惯这副新座驾了,现在居然能坐出睥睨天下的气势,前提是脸上没顶着那副愚蠢的睡眠眼罩。 沿途花箱错落,各式风铃叮叮咚咚的,城镇深处连地砖和楼梯都刷成了彩色,机械马哒哒哒走着,阮筝汀开着电子地图左望右望,间或嗯声。 整个上午,他们跑遍了图上所示的全部诊所,没能找到可以医治哨兵的地方,兜兜转转,只好提前与当地警署对接人联系。 对方是位头发花白的男性向导,姓西蒙,精神烁矍,见着他俩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说过自己是特殊人类了吗?” 阮筝汀摇头。 “那就好,”西蒙老先生示意他把哨兵引到检测室内,“在警署之外,最好别暴露自己是特殊人类。” 喻沛进去的间隙,往阮筝汀的方向侧了下头,略感奇怪:“这里对哨兵向导不友好吗?” “那也没到这种程度,”老先生示意闲杂人等在最外面的走廊处等候,“只是当地人对特殊人类有些冷漠,极个别会有敌对心态。” 检查持续过两个小时,结束后,老先生轻轻拍醒在廊道长椅上打吨的阮筝汀:“你在倒时差吗孩子,稍微等一等,结果大概要半个小时。” 后者揉着眼睛嗯声道谢,推门进去时,喻沛刚从检测室出来,正坐在窗下床边套衬衣,介于眼瞎,扣子扣得一塌糊涂。 阮筝汀反手掩上门,靠墙看过一会儿,放重脚步声,近前俯身,拨开他的手指,问:“西蒙先生有说什么吗?” 屋内阳光泛滥,喻沛的眼罩已经取掉了,那双水绿色的眼睛闻声转向他,没有落点。 霾翳似的灰状物只爬到眼白,近距离下,虹膜显得沉静又空洞,像两汪清透的海,可惜一开口气质全无—— “很遗憾,哪怕治不了,医生也不会对患者讲实话的。” 两人一时无话。 窗户半开,房间外有个小型下沉喷泉,水流配着檐下长管风铃的动静,像是精灵敲出的音阶。 这是仿自然态的平心静气的白噪音。 阮筝汀替人一颗一颗扣好扣子,撤身时,对方突然问:“所以你每每将我留在外面,自己挨个去问,是因为知道当地人不喜特殊人类吗?” “不知道,”阮筝汀怕他误会,很认真地解释,“日常生活里,次级和普通人其实没多大区别,至少我在这里生活的这些年是这样的。” 喻沛一针见血:“这也是你喜欢这儿的原因之一?” “嗯。”床垫往下陷,阮筝汀坐在他身边,摩挲过手指,声音很低,近乎叹息,微风似的,略微一拂就过了,“我想当个普通人,喻沛。” “……” 这个话题太过敏感,喻沛联想到对方在休曼研究所的经历,一时有些哑然。 阮筝汀却是剥过东西,直接喂进他嘴里,很自然道:“你不饿吗?” “什唔——”喻沛嚼过两口,顺着他的话接下去,虽然略有垮脸,“压缩饼干?” “嗯。” “还有其他的吗?” “你不爱吃这种甜的?”阮筝汀在兜里翻了翻,“还有……” “不,”喻沛打断道,心里升起股不祥的预感,“我是说压缩饼干之外。” 阮筝汀把一铝壳袋子放进他手里:“还有行军餐。” “……这些都是哪里来的?”喻沛消化过几秒,略带艰涩地说,“你把修黎没吃完的全带来了?” “嗯。”阮筝汀啃过一口,嚼得咔嘣响,还不忘宽慰他,“家里口味还有很多,够我们吃一阵了。” 喻沛自我反思过数秒,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知道,在平崎那两天,我是有些过度购物,但不至于现在揭不开锅吧?” “你昨天光看见满屋子雪豹,没看其他地方是吧?”阮筝汀觉得这人在找茬吵架,“难道目光敏锐的喻队长,没发现厨房就是个摆设吗?” “你之前都靠方便食品和预制菜过活吗?”这人在修黎和平崎的胃口截然不同,喻沛不敢相信,嘴挑至此的人居然是个厨房白痴,“独居多年不开火不做饭,怪不得身体这么差。” 第64章 “首都星和迦洱弥纳的食品质检很严格的,你这分明是偏见。” 老先生去而复返,手上端着两份热腾腾的简餐,进门时咳嗽了一下,两人停止拌嘴。 “这位小喻先生,近期是不是有过精神潮前兆反应?” “谢谢您。”阮筝汀接过餐板,冲人笑笑,“没有爆发,被压制了。” 老先生若有所思:“你是他的向导?” 阮筝汀顺口道:“是的。” 老先生顿时一副“小年轻闹起矛盾来没轻没重”的表情:“伴侣之间再怎么吵架,也不能忽视领域情况呀!” 阮筝汀瞪圆眼睛,这才反应过来答话有歧义,连忙解释道:“不是……” 喻沛见人吃瘪,嚼着压缩饼干,无声笑开。 “是领域污染加重了,外显成躯体症状。往后调试三天一次,疗愈一天一次。”老先生不顾两人同时变化的表情,点开病诊,敲下医嘱,“你俩的入职报道日是一周后,到时候,记得到我这儿复查。” “可……”阮筝汀还想说什么。 老先生拍板道:“好了小伙子们,吃过饭就回去吧。新生活愉快,塔沃楹欢迎你们。” 塔沃楹或许欢迎阮筝汀,但喻沛的领域不见得。 当晚,烧得暖烘烘的壁炉旁,两人一左一右窝在沙发上,久违地开启领域调试。 “听着,我不想直接走进湖里,更不想从高空坠落,你知道上次浪花差点拍断我的腰吗?” 阮筝汀站在“门”外,一手搭上门把,迟迟没有拧动它。 “我的意思是,你的里层领域没有水域以外的地方吗?你明明精神体是只雪豹,为什么这里面全是——” 他舔了一下嘴唇,正在做心理建设,门却自行向内打开了。 他抬眼一看,顿过数秒,稍显震惊地接上话音:“水?” 眼前是深绿浑浊的水体,四周不见边限,如今却像果冻一般,凝在门框之内,没有丝毫波动。 “还有一个问题,”阮筝汀探手按上去,被果冻一口吸进,才惊觉这根本就是粘稠的胶体,像是一大团黏手的史莱姆,“为什么我在领域里从未见过你。” 没有应答。 他艰难地撕开水体,往前挺近,深感无力。 这根本没法净化,好比起泡胶被人恶意混进各种填充物,胶体里夹杂着水草、鱼虾死皮、蕨类、沙石、以及…… 他惊恐地瞪大双眼,昏厥之际,被一双手捂住嘴巴往后拖—— “那是什么!”阮筝汀几乎是尖叫着断开调试,向后跌进喻沛怀里的,“你的领域里为什么会有腐烂的死物!?” “什么,水草吗?”喻沛锢着怀里人的四肢,避免他情绪激动下伤到自己。 粗略来讲,领域里除却精神体和意识投影,是不会出现非植物外的大型生命体的,否则极易引起陷落。 “不是……”房间里很暖,阮筝汀却出了一身冷汗,在他怀里细细哆嗦着。 “冷静点,”喻沛把人转过来抱着,使了点力气,一节一节捋过他的脊骨,“里面有什么?” “这种程度的腐毁,你怎么……”阮筝汀盯着他的眼睛,想到什么,语气发颤,“那些幻觉,除了叫你的名字,还有什么?” 喻沛手上动作停下来,搂着人沉默少许,开了个玩笑:“我们的关系……还没亲密到我需要交代这个的地步吧?” 阮筝汀有些恼火,伸手揪上他领子:“是,你要是在我手上疯掉的话,下半辈子我就得去蹲监狱了!” “好好,别生气,”哨兵把瞎眼雪豹唤出来,拱在向导身边,大尾巴绕着他,“所以你看见什么了?” “尸体,”向导又开始抖,“好多尸体,在水底站着。” 第35章 细尾巴鱼 阮筝汀被吓得不轻,遂在客厅打了个地铺。 就在沙发和矮几之间的缝隙里,很窄,连翻身都成问题,但向导莫名觉得十分安全。 喻沛盘腿坐在沙发上,一手抱着雪豹顺毛,边听见他窸窸窣窣的动静,有些好笑道:“你宁愿睡在这里,也不愿意把床分给我一半?” “我们的关系……还没亲密到我需要分床的地步吧。”阮筝汀心平气和涮完人,扬手狠狠抖过被单,惹得一哨兵一大猫都偏头打了个喷嚏。 “你连异种和……都不怕,为什么会怕这种东西?”喻沛揉过鼻头,声音有些发瓮,“还有上次的失落体。” “这不一样,”阮筝汀在窄小的客厅间慢腾腾地转悠着,棉绒拖鞋啪嗒啪嗒的,像是弹跳的珠子,“我跟你说不明白。” “我想我可以理解,”喻沛耸耸肩,“毕竟时贇的精神体虽然属于鸟类,但是他恐高。” 虽说特殊人类的精神体动物种属分布并没有到泾渭分明的程度,但根据军中数据来看,以花蜜及野果为食的鸟类多为向导精神体,侧重防护,而肉食性的猫科动物多为哨兵精神体,侧重攻击。 当年,时贇和时绥同时觉醒,其属性及精神体却是完全反着来的。 哨兵配蜂鸟,向导配豹猫,在各自同属里都称得上一句例外。 医院一度怀疑是送检样本送错了,反复核对过四次,抽血都把时绥抽炸了毛,差点伙同时贇掀了病房,才出具特殊人类身份证明。 两人都有点奇奇怪怪的缺陷,譬如,时绥有些害怕红色,常年用药,其战术目镜都是特制的。 第65章 而时贇恐高。 据不全面观察,盘尾蜂鸟所飞最大高度是他本人的身高。 而他入籍以来最为光辉的事迹,当属攀登速降训练时,精神体当场昏厥,本人跪地呕吐。 时贇遂从侦查役调至后勤役,以哨兵属性担任队内辅助人员,被时绥嘲笑了整整一年。 后来c303每每进一位新成员,这件事都会被人拿出来说一遭,跟保留节目似的。 “当时教官们都被吓坏了,还以为是信息录入失误导致重大训练事件,把某位向导给弄废了。”喻沛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真的,他们连去哪里挖石头都想好了。” 窗帘被哗啦遮严实,电子壁炉调整过睡眠模式,模拟出柴火燃烧时轻微的毕剥声,照明关闭,脚步声回到地铺间,雪豹适时跳下去。 “……”阮筝汀被它扑了个满怀,嘴角笑意都僵了,手指暗自揉过腰腹,“说起来,他俩到底谁大谁小呀?” “双胞胎,”沙发长度有些局促,喻沛躺下来,单臂枕在脑后,一条腿稍显憋屈地半曲着,“前后脚,谁有事求对方,谁就是弟弟。” 阮筝汀有些诧异,感慨过一句:“居然是双胞胎。” 那两人眉眼有些像,他还以为是表兄弟之类的,结果血缘这么近。 但时绥的眼神更为锋利些,大抵是和埃文待久了,有时甚至是冷淡的。 相比之下,时贇稍显稚态,没什么心眼,喜恶都表现在脸上。 “性格其实差不多,特别是犟起来的时候,谁的话都不好使。”喻沛笑笑,“而且他俩属于那种……怎么说呢,没外敌的时候爱互坑,一致对外的时候又菜又倔,打不赢就回队里摇人。” 再加上时贇单方面和埃文不对付,他们为求稳妥,一般会摇了人,又把喻沛拉过去撑场子。 有一说一,军里说喻队长不好相与、盛气凌人的传言,与他俩多年努力脱不了干系。 雪豹挤在地铺和矮几间,趴了一会,脑袋凑过来,搁在了阮筝汀胸口上。 后者看不得那双发亮的圆眼睛,伸手把大猫猫推远些,又闲话道:“那你们都是在挪亚认识的吗?” “时家那两个家伙是。我救了他们,他们就赖上我了。”喻沛回忆片刻,话里的笑意不知为何淡了些,“埃文更早,他是末批救援军幸存者之一……” 哨兵说起当初受任务接人时,还和对方打过一架的事。 向导听着听着开始犯困,迷迷糊糊间,想起无聊时曾翻看过的任务记录册。 无论何时何地,喻沛所带队伍的伤亡总是最小的。这人作为队长,的确把队员们照看得很好。 虽然有时候神经兮兮的,比如—— 阮筝汀是被压醒的。 雪豹没睡,脑袋又搁回了他胸口,睁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愣愣看着他。 他骇得倒吸一口气,扯过歪掉的眼罩,戴在精神体脑袋上,又把它推远。 结果翻身时余光瞟到什么,呼吸都停了两拍—— 哨兵盘腿坐在沙发上,居高临下,弯着点腰,一侧额发半遮过眼,正歪头直勾勾地盯着他。 “喻沛!”阮筝汀一骨碌弹坐起来,抄过抱枕胡乱扣在对方头上,呼出的热气都打着颤,“你在干什么!你吓到我了!” “你真的好容易被吓。”喻沛拉下抱枕团在怀里,又随手向后抓了两把头发,声音异常嘶哑。 阮筝汀唤醒终端瞄了眼时间,平复着呼吸,叹气无奈道:“你怎么了?睡不着吗?” “你的络丝呢?”喻沛答非所问。 阮筝汀皱眉:“什么?” “络丝,”喻沛的声音很平,似乎只是在陈述某个令他不解的事实,“它们昨晚也没有出现。” 阮筝汀却陡然升起一股被刀俎剖开的难堪和怨怼来。 他的心跳彻底乱了,说不清是受惊过度还是别的什么。 心窍迸出的每滴血液都带着理智坍塌的动静,续续不断地撞上耳鼓膜,把半张脸都震红了。 他吞咽了一下,有些语无伦次道:“这是我家,你到底在想什么,我在自己家都能出现眷巢的话,那真的……那真是太可笑了,你不觉得很恐怖吗?” 喻沛没说话,只是维持原样地坐着。 状态很不对劲,家居服勾勒出他暗色的轮廓,在壁炉几近于无的虚拟光线下,居然显得异常枯槁。 阮筝汀梗着脖颈瞪着对方,胸口的起伏慢慢平缓,他闭眼用力掐了掐鼻根,长而慢地呼出一口气。 两人僵持过几秒,有几缕络丝从向导手腕间探出来,妥协似的,带着体温,缠住了哨兵的手指。 喻沛愣了一下,眉峰细微耸动,定格成个似气似厌的表情,最后只是又低声说出那句话:“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可怜。” “那就好起来。”阮筝汀伸手把他的脑袋压向自己,声音沉定而宽和,“再试一次,这回一起进去。” “可是我……” “我带着你,相信我,喻沛。” 喻沛重心不稳,左手抓过沙发扶手,右手扶住了他的肩。 阮筝汀直身长跪在被褥间,凑首过去,额头抵住对方的。 昏暗客厅里,瞬间浮现出数不清的莹白络丝,它们回绕旋转,流动着,把两人轻轻裹缠成一个茧。 房间内亮起微弱的萤光,雪豹趴在旁边,安静地晃着尾巴。 第66章 * 领域里依旧是胶状水体,发黏生混。 但这次有哨兵开路,倒是比之前好走许多。 阮筝汀随手揪过一块身边发黑的物质,捻了几下,摊开掌心,皱眉观察着:“一直都是水域吗?” 喻沛摇摇头:“不,上次我来的时候还有陆地。” 阮筝汀忙问:“什么时候?” “记不清了,”喻沛凝神想了一会,不确定道,“很多年前。” 阮筝汀想到哨兵首次精神潮被压制的时间,猜测道:“33年前后?” “应该。”喻沛停在原地,身形不兼容似地闪了闪,被身后人安抚性地牵住了手腕,“喀颂……一直到队伍固定,我都过得比较混乱。” 当年他自陌生医院醒来,孑然一身,连精神体都凝化不全。 那段日子漫长得像永夜,由任务、佣兵单、前线堆积而成,精神高悬于累摞尸体之上,摇摇欲坠,又不知疲倦。 搭档变动、队友变动、番号变动…… 唯一不变的,是频繁且过量的高阀值态,是混乱不堪的杀戮,是体液交织的作呕底色…… 阮筝汀明白这种滋味。 心病难医,他断续治了好多年,主动有,被动也有,但他无法完全信任瑞切尔,病情总是反复,没什么起色。 “我……”可他一不会安慰人,二不会调试,说的话连自己都觉得可笑,话音越来越低,“我去查些资料,你先不要害怕。” 喻沛没说话,那只被他牵住的手轻轻动了动。 阮筝汀最后是晕睡过去的。 哨兵跟这里有些排斥,身影总在闪,向导需要维持两人的意识投影。 他精力不济,勉强支撑过一段时间,连一具尸体都没见着,就惨烈歇菜。 喻沛回身接住向导,又抱着他就地坐下。 少顷,身边胶体咕噜一响,有条古怪的鱼钻了出来。 前胖后瘦,身后拖着条细长无鳞的尾巴,吧唧掉在了海床上。 喻沛盯着它弹动过几下,不知在想什么,下意识揽紧了怀里的人。 片刻他俯身把鱼捡起来,轻轻拨过胸鳍,又塞回了水体里。 第36章 收太阳哩 喻沛睡得不算沉,天没亮就醒了。 他轻轻摸了摸怀里人的额头和侧颈动脉,确定对方没事后,小心撕开茧巢,把人塞回被子里,而后搭过沙发起身,摸索着出了门。 阮筝汀是在雾散后醒的。 茧巢彻底散开,灰絮似的铺在床四周,像是一片死去多时的菌场。 他照常在床上放空过几分钟,挥手召回络丝后,左右见不着精神体,便哑着嗓子唤了声“喻沛。” 很轻,却是听得有人在外应他。 阮筝汀睡眼惺忪,换好衣服,跟着声音寻过去。 外面天光大亮,依旧是个湛蓝的晴天。 有些风,院门下风铃间或一响,两匹机械马在附近踱步,偶尔会模拟特定休闲动作,譬如这会正在吃草(空气)。 喻沛就在院门口坐着,侧靠栅栏,脚边搁着长柄伞,不知在想什么,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弄着草编。 大抵是眼盲,转指动作略显生涩。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阮筝汀扶着门框换好鞋,“这里的雾气吸多了对身体不好。” 那人没搭话,左手高举,随意招了招全当回应。 指间夹着一朵花,很小,淡紫色,花型却周正又漂亮,层层叠叠的,滚着繁复的浪边。 一言蔽之,看上去就很贵。 “雪豹叼回来的吗?”阮筝汀说着要拿来仔细看看,“别乱摘,小心花主告你。有的还在培育阶段,是准备递交新品种权申请的。这会儿要保密,保密知道吗?” “不是我摘的,”喻沛躲开他的手,把花放进胸前口袋里,笑容玩味,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它自己飞到我手里的。” “是,”阮筝汀被这人的不要脸所震,拿话小声涮他,“你长得可太好看了,花都喜欢你。” 他边说边帮人拢过头发扎起来,没注意到对方肩背僵过半秒,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只看见了发下颈间有一截黑色的编织挂绳,光线里隐约折出点蓝,大抵随身戴了很多年,现下有些褪色。 “今天怎么样啊?”阮筝汀没在意,替人扎好发揪,索性扶过他双肩,探身去看那双眼睛。 “比昨天好多了,能感受到光。”喻沛冲他侧了侧头,把编了一半的蜻蜓举到他面前,“诊金。说不定过几天就可以自愈了。” “你就是不想调试吧。”阮筝汀拿过草编直起身来,拆穿道。 喻沛略一撇嘴,改口道:“那我申请,午饭不要行军餐。” 哨兵五感敏锐,且口味迥异。 压缩饼干、行军餐、功能饮料之类的,为减少味觉对他们的影响,同时尽可能照顾到所有人的喜好,通常做得很是清淡。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近乎没什么味道,像在嚼白食。 按照时贇的人生准则,这些东西吃多了容易抑郁。 阮筝汀嗯声表示申请通过,转头中午就炸了厨房。 烟雾滚滚,顺着厨房任一缝隙漫出去,差点触发火灾报警器。 风车旁的“住户险情明示旗”升到一半,被阮筝汀的络丝强行拽回原位。 第67章 空间胶囊就是在那会儿到的。 塔沃楹的信差鸟估计没送过这玩意儿,照例当成信件杂志什么的,在半空回旋的时候随口一丢,兵荒马乱之际,差点砸中喻沛脑袋。 抽油烟机罢工,环控器第一次接这么重的活,还没反应过来。 “你在熬毒吗,”喻沛拿着空间胶囊转进厨房,捂着口鼻嘲笑道,“还是在造新型催泪弹?” “你先出去。”阮筝汀眼泪都熏出来了,视线糊成一片,接过胶囊,胡乱推他。 喻沛脚下未动,诚恳道:“我可以帮忙。” “你帮什么忙,人体净烟吗?”阮筝汀被呛得不行,随手从冰箱里掏出一份三明治塞过去,又把人推进院里,“你走远些,哨兵闻到浓烟不难受吗?” 喻沛以伞叩地,绕着院外转过一圈,等烟散得差不多了,又慢腾腾回到窗棂的位置,捏着手里的三明治,敲敲玻璃:“这个真的没有过期吗?” “那是我今年……”阮筝汀灰头土脸,正趴在窗台上啃面包,他算过日期,才发现日历已经翻年了,“是去年上半年,放长假的时候囤的,还有一两个月呢。” 喻沛被他的饮食习惯惊到了,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而后就着窗下台阶坐好,撕开包装咬过一口,眉心半皱起。 ——很遗憾,当今保质技术延长的代价,无一例外是口感的流失。 阮筝汀上半身探出些许,歪头打量过对方表情,没什么底气地说:“你知足吧,这个比行军餐好吃多了。” 喻沛鼻间滚出一声哼。 两人一前一后用完简得不能再简的简餐,阮筝汀把胶囊里的东西挑挑拣拣拿出来,倒腾过一会,道:“我直接安床了?” “你一个人能行吗?”喻沛说着拿过伞要站起来。 阮筝汀伸手,又直接把着他肩膀,将人按下去:“能行,你好好待着,别添乱。” 喻沛自懂事起,就再没人交待过他别添乱,一时不知作何表情。 但是拖鞋声依旧在底层晃悠,吧嗒吧嗒吧嗒…… 喻沛听了一阵,恍然大悟——虽然很难不说里面有点挖苦的意思:“原来在你们迦洱弥纳,把客厅叫做次卧哦。” 阮筝汀已经习惯了,现在还能心平气和顺着他话问:“你以为在哪儿?” 喻沛来那天观察过,这栋小房子的地基接近椭圆形。 一层被分割成入户走廊、客厅、厨房和盥洗室,壁炉建在中央靠后的位置,旁边有一截旋梯。 二层是卧室和书房,他晃了一眼,没进去。 而最顶上—— 喻沛撑身跳坐上窗台,长柄伞在手里抡过一圈,伞尖往上。 阮筝汀挪沙发的间隙抬头看过伞,想起那只收光能和风能的大风车:“阁楼?那是杂物间,都堆满了。而且挺小的,斜顶,天窗很久没擦了,估计很脏,层高也只有这儿一半多。你要是想住也行,等你眼睛好了自己收拾。” 喻沛懒洋洋应过一声好:“谢谢房东先生。” 过了会,稍远处的行道上,有位头发银白的老人家骑着匹机械马哒哒走过,毛色枣红,旁边跟着只金加白的边境牧羊犬。 马后悬浮板篮上放着几打一加仑绿皮花盆,种满了草植,枝叶跟着马匹步伐摇摇晃晃的。 “哦哟!”老人家转眼瞧见窗台上百无聊赖的喻沛,整理过滑落的披肩,又取下盆帽,稍一致礼,笑盈盈高声招呼道,“收太阳哩!” 狗狗跟着叫了几声,冲人摇尾巴。 对方说的虽然是通用语,但口音很重,喻沛没听懂,只凭声音方向笑着点过头。 待阮筝汀同人寒暄过一轮,他问道:“谁?在说什么?” “米莉奶奶,一位很可爱的小老太太,总是随身带着花果子,她自己做的,路上碰见喜欢的后辈就塞一块。”阮筝汀取下手套,抓过他胳膊高高举起,又冲那边摇了摇,“她问你,是不是在收太阳过冬。” “什么?”喻沛明显不懂这句问候。 这人表情断线的模样很少见,有点懵懵的。 那双灰蒙蒙的漂亮绿瞳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无辜,连带着整个人都温柔无害起来。 阮筝汀盯着盯着就有些入神,直到对方再次询问时才不自在地开口解释。 迦洱弥纳没有正式入冬期,甚至每座岛屿每个小镇的入冬期都不同。 通常按初雪计算,陆续始于一月中下旬,最长能持续到四月底。 这里的冬季不算冷,但少晴多阴,见不了几天太阳。 所以翻年前后,人们往往会多晒些阳光,俗称收太阳。 末了,阮筝汀把人摆正,又把沙发上的雪豹玩偶塞进他怀里:“你晒暖和些,这样晚上就不用开壁炉了,省钱。” 喻沛:“……” 然后他就被迫收了三天太阳,院子里草都没锄完呢,他俩就接到了警署提前报道的电话通知。 原因是气象局新发布的降雪日比预计时间提前了近一周,署里分去各个庄园帮忙的人手严重不足,只好把他俩召回去。 结果发现可用人员其实只有一位,而且出于人道主义,这一位的工作时间还必须相应缩短,以照顾视障搭档。 西蒙老先生检查过喻沛的眼睛情况,把他俩送出门时,再次对阮筝汀叮嘱道:“比上次好一点,要定期调试咧,不管闹没闹别扭。” 第68章 后者出于哨向搭档细则,又不能明确向旁人告知哨兵领域情况,他瞟过一眼喻沛,只好微笑称是。 他们从正大门出来这一路,遇见的警员大多都会主动跟阮筝汀打招呼,“小阮”“阿雀”“小筝汀”叫了个遍。 “你跟他们挺熟的。”喻沛一手搭着他肩膀走,没什么表情道。 阮筝汀有点不好意思:“我正式来这里的第一年,三天两头就会迷路,署里基本每个人都领过我回家。” 喻沛没忍住笑出了声。 两人帮忙的地方是米莉老奶奶的花卉农场,千里千色,美不胜收。 这里做工的人对待警员都很友善,相比之下,对他俩更为照顾一些。 喻沛每天都能收到很多投喂,外加米莉的一盒花果子。 当然,主要原因是—— “他们私底下说,这里新来了一对同性伴侣,年长的那位眼盲,年轻的那位口拙,真可怜哩。” “年长?”喻沛坐在悬浮板篮上,抚过自己眼睛,稍一思索,“我看起来居然比你大吗?” “这是重点吗?”阮筝汀很无奈,“你天天在旁边坐着收太阳,听见类似的就不能解释解释吗?那些叔叔阿姨大哥大姐不是很爱跟你聊天吗?我干个活,总能听见你的声音。” 喻沛从善如流:“好,那么请问,除却特殊人类的搭档关系,你要怎么解释长相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 阮筝汀沉默片刻,干巴巴道:“你就说是房东和租客。” “房东先生,”喻沛笑,“我提醒一下,按照目前迦洱弥纳的人均住房面积,我们那种寒酸的室内平方,通常叫做非法合租。” “那你睡院子吧,”阮筝汀好声好气地挤兑他,“反正你这几天总在收太阳,大抵是够的,不会冷。” 喻沛:“……” ------ 注: 1一个冷知识,在喀颂的文化里,头发只有亲眷挚友可以随意触碰,遑论扎发,未经允许弄对方头发是很不礼貌的,甚至会被揍。 编发是更亲密的行为。 当某人表现出此类意愿时,成年前代表我想和你做朋友,成年后代表示爱。 2阿雀(qiao),音同巧。 第37章 战后应激 塔沃楹政务大厅,地下图书馆。 这里比修黎放文献的休憩层大上十倍不止,书柜密密麻麻的,放了整整三层楼。 阮筝汀正按电子索引找书,听见有人乐呵呵地招呼道:“小阮,今天休假呢。” 他怀里还抱着一摞,闻言略显困难地转过身去,调整过姿势,歪头看清来人后笑弯了眼睛:“西蒙老先生,日安。” 同时左手总算摸到书籍的收缩按钮,把文献压成了数张薄薄的模拟纸。 西蒙注意到最上面的译名,有些意外:“你对特殊人类精神障碍感兴趣呀?” 阮筝汀摩挲过纸张边缘:“这个嘛——” 这得从三天前那场调试说起。 那天他以一顿能吃但难吃的烩菜,艰难说服了某位嘴毒但被黑暗料理毒傻的哨兵。 后者捧着水杯,拧着长眉,估计是怕拒绝后被心怀不满的向导直接毒死,皱着张俊脸,生无可恋地答应再次同他一起进去。 领域内,固态的胶状水体变稀了些,偶尔会游过几尾怪鱼,速度很慢,大小不一。 阮筝汀第一次看清它们的样子,尖利牙齿,灰蓝鳞片,偶鳍像是炸开的层叠花瓣,尾鳍却又细又长,整体看着很不协调。 他们依旧没见着尸体,向导后来走累了,哨兵便撕出一片空地来,与他背对背坐着。 阮筝汀木了一会儿,问:“你在领域里也看不见吗?” 其实能看见,但是断断续续的,跟电子设备闪雪花屏似的。 喻沛怕他更烦,便顺着道:“嗯。” “这是心盲,没救了,”阮筝汀犯困之际,开始胡说八道,“打明天起当个花埂诗人好了,正好米莉奶奶家缺个宣传。” 喻沛没应声。 阮筝汀打了个哈欠,揉过眼睛往后靠,猝不及防直接摔在了地上。 “喻沛?”他心跳空了半拍,单肘撑地,猛地折身向后看去。 身后空无一人,四周安静得像坟场,满目锈绿里,隐约响起粘腻的嘬食声。 阮筝汀后脑发凉地爬起来,如临大敌,死死盯着前方。 深处有东西在动,连带着那片水体都在轻微晃荡。 少顷,渐渐变大的嘬食声里,有具僵冷发胀的尸体被鱼群拱了过来。 阮筝汀拧眉认出什么,不由睁大眼睛—— 枯草黄的短发,脸上霉腐以雀斑为中心向外扩大,半边身体都被吃空了,破烂作战服间,露出嶙峋发灰的骨架,上面附着一簇簇的菌状络丝。 阮筝汀脸都白了,向后挪过半步,难以置信,以气音艰涩唤道:“成……成蕤?” 这片水体小范围一炸,鱼群呼啦惊散开去,搅混的浓绿里,那具尸体的眼珠突然动了动,迟缓地转过来盯住他,几秒后,向后掉出了眼眶。 眼珠滑进腹腔,形变的鱼嘴正往回缩,未几,烂掉的颅腔里钻出条鱼,摆尾窜远了。 阮筝汀手脚发僵,欲跑之际,直接被身侧同样慌不择路的鱼群撞出了领域。 他昏昏沉沉,自我消化过一整晚,第二天神思不宁,切菜伤到了手指。 第69章 沙发上闻见血味的喻沛眉头一拧,起身磕磕绊绊地找药箱,妥协似地嘲叹道:“随便吧,压缩饼干三明治快餐速食,你别进厨房了,你离它远点,过来。” 他讷讷应过,辗转反侧好几晚,总算挨到休假,跑来图书馆查资料。 这状况不能明说,阮筝汀舔了一下嘴唇,只道:“我有一位前辈是海濒拉,就想看一下相关书籍。” 可附近书架上放的,明明有关于布诺曼型战后应激障碍综合症。 西蒙猜到什么,和蔼笑着帮他圆话:“最开始的时候,h.g的确是布诺曼的一个亚型,不过后来研究发现,两者病征有着本质的不同。” 海濒拉的幻觉对象只有已故伴侣,入领域者不可见,患者寿命锐减,产生失落体的同时,原有精神体会受到影响。 而布诺曼的幻觉对象要广泛得多,简称“种魇”,入领域者可见,甚至可以简单交谈,患者精神体正常,但有自毁倾向。 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海濒拉的幻觉对象对患者的情绪影响和心理暗示大多是正向的。 布诺曼不然。 “您对这个好了解啊。”阮筝汀眸光轻轻一动。 西蒙摆手笑道:“我之前……不知道怎么就对它们感兴趣了,所以研究过一阵子。” 阮筝汀抿抿唇,犹豫过几秒,问:“能请教您几个问题吗?” 西蒙示意两人去阅读隔间谈。 “这个病的主因是频繁过量的高阀值态。”西蒙扶了扶眼镜,“你是从前线调过来的吧,那你知道前几年的军中集体自裁事件吗?” 阮筝汀点点头:“说是那所基地只救回来几个人,还都疯掉了,又在疗养院异变。” 西蒙沉甸甸地叹过口气:“高阀值态……最开始的确效果显著,如果没有它,驰援军大概会全部填在远星系。” “但后续没有足够有效的调试方式加以跟进,毕竟它的本质是压制相关记忆和延缓情绪。” “可是一个人不可能真的对亲朋爱人的死亡无动于衷,解除后往往会出现记忆反刍,甚至心理崩溃。” “最近几年,因为异种潮,塞路昂纳的研究重心不断偏移,很少有研究员还在坚持填补“精神领域调试”的空缺。” “而且,这种状态具有依赖性和成瘾性,等级越高,反应越明显,也越难戒断。所以退籍军人会不可控地向往战场……” “成瘾……”阮筝汀思索着喃喃过,追问道,“种魇不能被自主清除吗?” “一两只可以,过多的话,那就离疯不远了。”西蒙想了一阵子,不确定道,“之前有个学术假设,说是特级向导或者高契合度伴侣能够缓解或清除,其实就是植入新的精神寄托。” “有具体的调试方法吗?” “我得回去找找。不过这个假设没有得到证实,它太危险了,明面上没有人敢实验。” “没关系,谢谢您。” “对了,之前小喻在场,我没细问,他是不是有点幻听的毛病?我看他偶尔会侧着脑袋,凝神分辨什么……” 阮筝汀想着西蒙的话,没注意看路,从政务厅大门出来时撞着个女人,又被人从后面扶了一把,才堪堪站稳。 对方行色匆匆,没理会他的道歉,径自转进候梯间。 他收回目光,转头见到来人,眼睛微亮:“你怎么在这儿?” “来找我的口粮。”喻沛收手插兜,淡淡道。 向导这几天神情不属的,一大早就来图书馆待着,他不放心,便想过来看看。 “你想什么呢?”喻沛用伞尖敲过地板,“我在你身后跟个打字机似的,哒哒哒哒一路了,你都没发现。” “你怎么知道哪个是我啊?”阮筝汀笑笑,踮脚凑近他,“你能看见了?” 喻沛退开一步,偏头道:“脚步声和气味。” 阮筝汀抬肘嗅自己的外套:“气味?” “药味,那个荟桔的味道。”喻沛率先抬步,“走了,太阳要落山了。” “我怎么闻不到。”阮筝汀又闻过自己的前领,小跑着跟上去,“你最近头发怎么总是这么乱。” “你指望一个瞎子打理形象吗?”喻沛没好气道。 阮筝汀抬手给他整理,片刻咦了一声。 “怎么?” “有花瓣,可能是来的路上被风挂上的。”阮筝汀把取下的花瓣随手放进花坛里,又想起来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米莉奶奶带我过来的。”喻沛回想着老人家的话,“她让我们去她家吃晚饭,说什么——” “啊,”阮筝汀反应过来天气预报,声音不由软了几分,“今日是初雪。” 迦洱弥纳把初雪日算作入冬和岁尾。 这里的年没有海沽那般激情热闹,相熟的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再放场烟花就算完。 喻沛不知道这个规矩,当时他听着地图语音正找路时,便被挨家挨户邀人的米莉叫住了。 老人家塞给他一盒花果子,又笑意盈盈说了一通。 喻沛以为这只是场邻里之间的餐饭相邀,可他眼睛没好,以阮筝汀的厨艺又没法请回去,便想礼貌推掉。 旋即被马背上的米莉敲了脑袋:“哦哟,你这个小伙子不乖的哩!” 遂被拉来找乖巧的向导。 饭毕,雾气散后,两人撇开众人,坐在稍远些的草地上。 第70章 “你看我做什么?”喻沛手里没停,在编蟋蟀。 阮筝汀仗着他看不见,裹紧外套,笑出一串白气:“我在看焰火。” 喻沛一哂:“我是瞎了不是聋了,还是说,这里的烟花都是静音的?” 雪开始落了,一粒一粒的,又碎又轻,绒花一般。 远处有人在分烟花,以及焰火的燃放顺序。 阮筝汀给两人戴好帽子,抱膝偏头,盯着那人侧脸轻声道:“新年快乐,喻沛。” 喻沛手上停了几秒,旋即若无其事哼笑道:“什么啊,年不是已经过了吗?” “这是按照此地来算的,你得入乡随俗,”阮筝汀不待他反驳,伸手端正过对方下颌,“听,两点钟方向,十秒之后。” 喻沛被他的体温冰得嘶声,却是没有躲开。 细雪纷扬,首支焰火映亮草原的那一刻,哨兵无声地笑了笑。 “好吧,”他侧身展臂,按着向导后脑将人揽近,以半拥抱的姿势虚虚贴了一下对方的额角,笑意里藏着几分郑重,“新岁常安,阮筝汀。” 第38章 偶遇婚礼 阮筝汀睡不着。 他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就是喻沛的贺词和笑容,轮播加慢放,一帧一帧的,还自带柔光。 远处焰火瀑布流光璀璨,如梦似幻,哨兵叫他名字时,那三个字轻而低地滚落于唇齿,带着呼吸与温度,经由额角挨着的小块皮肤浸入血管,流至心脏,再春涓似的,潺潺漫向四肢百骸。 他分不清后面那几声怦然到底是烟花炸开的声音,还是自己心肌收缩泵血的动静。 就像分不清耳廓面颊攀升的温度,到底是对方手掌的体温传导,还是附近邻里间的笑语感染。 那人甚至在撤身时随口咕哝过一句:“你的体温现在才开始升高,这外套质量不太好……” 哨兵绿瞳澄亮,映着天幕下飞溅火星的倒影,如同某种森林的脉络,而笑容剔除了所有负面情绪因素,纯粹明亮,一如—— “你在烙饼吗?”喻沛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雪豹趴在沙发靠顶上,睁着双瞎眼睛凑过来,企图观察阮筝汀,“吃撑了?” 米莉家的团圆宴大抵是把整条街的邻居都叫来了,其中不乏热情健谈的,所幸都比两人岁数大,又知道阮筝汀的性格,大多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喻沛聊着,前者乐得自在,只顾闷头吃。 这人在修黎的胃口比猫大不了多少,结果喻沛后来发现,向导对合乎口味的饭菜有些不知饥饱,在平崎还因为吃得过撑半夜爬起来嗑消食片—— 为了不吵醒他,体贴得连灯都没开,不出意外地踩到了雪豹的尾巴,一人一精神体差点从二楼摔下去。 阮筝汀直挺挺地坐起来,抬手啪地打开壁灯,木着脸道:“你笑一下。” 喻沛眉毛稍稍拧了拧,眯眼确认道:“你说什么?” “年夜,互道晚安时需要微笑,”阮筝汀胡乱编出个借口,“不然会做噩梦的。” “我之前没笑吗?”喻沛搞不清楚状况,嗤道,“况且你做噩梦不是因为非要睡沙发么?” “我说过了,这样可以少开一层楼的壁炉,省钱。”阮筝汀捏住雪豹的右前爪,假作威胁,“你笑不笑?” 喻沛心理斗争过数秒,耐着性子对他扬起个笑。 和往常一样,愈发衬得焰火下的笑容就是个错觉。 “没事了,”阮筝汀眉峰极轻微地一抽,他长出一口气,按灭灯光,又直挺挺地躺回去,拉高被子盖过头,“睡觉,晚安。” 喻沛被这人搞得莫名其妙,整个晚上都没睡好,在梦里和异种敲来敲去,第二天起床气有些重,连雪豹都不愿意在他脚边绕。 “你需不需要打一针向导素?”阮筝汀洗漱的间隙瞥过镜子,对方头发乱糟糟的,眼下还浮着浅淡的青黑。 “不用。”喻沛含着牙刷没好气道。 “那你今天有其他事吗?”阮筝汀盯着他,又问。 “嗯,”喻沛煞有介事一点头,淡声回他,“我约了按摩。” 阮筝汀呛了一口漱口水,咳声道:“约了什,什么?” 喻沛吐净嘴里的牙膏沫,又掬水洗过脸,甩着手腕转出卫生间:“这几天发展出的新业务,盲人按摩。狗子全款,猫猫半价,喜欢雪豹的免费。” “……” 阮筝汀沉默片刻,捂着额头小声道:“新年第一天,按照习俗也可以不开张。” 他半天没听到回应,自门边探出头,见对方就靠墙倚在三步之外的地方,似笑非笑地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需要点种子和苗布置……”阮筝汀指过院子的方向,又想起来这人看不见,言简意赅,“买花。” “买?”喻沛的表情看上去一言难尽,他可能觉得迦洱弥纳的每位住民都是园林大亨,院子里可以凭空产生花卉那种。 “冬季囤囤草花和种球,开春才有花看。”阮筝汀又缩回去洗脸,声音在水滤下有些发闷,“而且雪期会降价,这几天是最便宜的。” “为什么不直接买冬花?” “非行道花草品类很贵的!养护也麻烦,动不动就死一片。” 喻沛若有所思,随手抓过头发,自发间捻下几片花瓣,不动声色地放进了口袋里。 这日雪还没有停,但下得小,又没什么风。 第71章 主路上偶尔会开过一辆清雪车,慢吞吞的,放着音乐。 街边时常会见着只铲雪的小机器人,矮墩矮墩的,跟人膝盖差不多高,走着走着还会摔一跤。 塔沃楹的花卉市场跟普通杂货铺似的,遍地都是,随便一个都能逛上好久。 喻沛不知道阮筝汀都挑了些什么,别说名字,他有时候连对方和老板在聊什么都听不明白,语速太快,完全超出他目前对方言的掌握程度。 悬浮板篮上摞着几个大小不一的保温箱,机械马开着自动跟随模式。 喻沛左手牵着缰绳,右手腕被阮筝汀绑了几缕络丝,走走停停,偶尔发表几句意见,类似于要买哪种颜色之类的。 向导时不时会同他形容花型花色花径植高……用词形象易懂,又不失专业,还被哨兵调侃了一句:“你在学院是教这个的吗?” “不是,”那人把新选的小苗小心放进保温箱里固定,又留下收介质肥料的地址给老板,抓过另一侧缰绳,连马带人引去主街,“教小语种的。” 空气里散着十分清冽的草木气息,雪小得快要停了,云层散去,天空正在重新蓝起来,沿路风铃断断续续响着。 偶有偷懒的小机器人检测到有行人走过,哼哧哼哧爬起来,开始战战兢兢地清理积雪。 青马慢悠悠地跟在两人中间,像是一道屏障,隔断了本就不会相交的视线,阮筝汀信口说了句外文,喻沛意料之中没听明白:“嗯……什么?” “意思是——”阮筝汀顿了顿,淡声解释,“好久不见,这位先生。” 某只小机器人的手锄一偏,迸出的小块雪砾正好砸到两人脚边,被马蹄踩碎。 它呜呜道着歉跑向喻沛,被两步跨过来的阮筝汀伸手抱开。 喻沛心头一动,刚想说话,便被主街上的乐声打断了。 那像是风笛和竖琴的声音,当中夹杂着某种摇铃,以及他分辨不出的乐器音色,但都十分轻盈欢悦。 莺啭、溪诵、日出湖涛、雪山下澄蓝清脆的冰推、灿黄郁金香盛放、篝火前人群载歌载舞…… 曲子里足以令人窥见任何明媚无匹的事物,而后吟唱加进来,空灵自由,明亮而通透。 “是萨姆尔语。”阮筝汀把小机器人转了个方向,放回地面,又拍拍它的脑袋,示意它跑远点。 他快走几步,挑开贝壳和纱幔编垂的帘子,被眼前景震惊失语过好一阵,才笑着道:“有人在办婚礼。” 主街快被花瓣铺满了,十几只信差鸟正兼职报喜鸟在空中撒花。 婚礼游行的长队正缓慢从这里经过,新人和宾客跟着旋律起舞,气氛热烈,拿着手鼓的乐手旋身路过阮筝汀时,向他抛出一个飞吻。 “这也是当地语吗?”喻沛牵马走近,站定于他身后,侧耳听过一阵,“很好听。” “嗯,算是迦洱弥纳的古语,也有人说,这是人鱼的语言。它没有完整的语言体系,不能用作日常交流,仅存于歌曲当中。”阮筝汀说着,应某个洋娃娃似的小花童半蹲下来。 旋即被塞了一束奶黄色的干花,并一袋伴手礼,又被幼崽轻轻啄过面颊。 “谢谢。”他在对方胸前口袋里放进些新买的花种和两枚硬币,温柔笑道,“祝他们新婚快乐。” 小花童微微张大嘴巴,惊讶过后,捂着口袋冲他笑得格外灿烂,而后大眼睛转向喻沛,又踮脚招了招手。 喻沛看不见,不知道小花童在干什么,只侧向阮筝汀的方向,跟着笑道:“祝他们新婚快乐。” “这位哥哥和我一起的。”阮筝汀轻轻推幼崽的肩膀,“发一份就好啦。” 小花童点点头,看着喻沛走了两步,又扭身在阮筝汀另一边面颊上亲了一口,挎着布包奔去另外的路人身边。 “什么发一份?”喻沛不解。 阮筝汀站起身来,把伴手礼放他手里,待人打开后彻底笑弯了眼睛:“喜糖香薰和花果子。” 喻沛轻笑。 信差鸟换了种花色在撒,阮筝汀看着那对渐远的新人,续上之前的话题:“萨姆尔语是一种专门用于庆典和挽歌的语言,发音很美,有段历史里也用于祭祀。” 喻沛盖好盒子,侧向他,示意自己在听。 “近些年才发展到婚礼,但很少有人使用,”阮筝汀凑首闻过干花,很淡雅的香味,“因为——” “砰——” 风铃摇起来,信差鸟们的队形乱了,有一只甚至在惊吓之中撞到了房顶,没撒完的花瓣炸成了一堆烟团。 “礼炮声?”阮筝汀拿着花束,微微转过身,想去看队伍末尾的位置,有些疑惑,“怎么是现在……” “不,“喻沛伸手把他拉到身后,往墙角靠,声音冷肃,“枪声,开屏障,报警。” 他说完身形一动,阮筝汀反手间只抓到一阵风:“喻沛!” 帘子垂落,贝壳撞出清脆的声响,婚曲未散的余音里,人群后知后觉爆发出尖叫。 第39章 浮光掠影 风雪复起,游行队伍完全乱了,乐器相继摔在地上,伴手礼撒落,香薰和花果子被抱头奔逃的人群踏烂。 信差鸟嘎嘎叫着,逃窜时被崩飞的子弹射中,钢羽自炸开的花瓣烟雾里旋出来,斜斜掠过某个倒霉鬼的侧颈,带着串热烫的鲜红钉上墙跺,羽根仍细细颤着。 第72章 街帘眨眼被泼了捧血,阮筝汀缩回沾脏的裤脚,一手按着耳朵,偏着头,飞快向电话那边的人交待情况。 附近花箱翻倒,贝壳碎裂——有几人慌不择路,连滚带爬地扑进侧巷,撞到了已然休眠的青马,保温箱嘭嘭倒了两个,花苗摔出来,又被踩得稀烂。 阮筝汀啧声扯过机械马,却在纷繁环境音里隐约捕捉到子弹上膛的动静。 他心口一紧,寻声抬眼时,蓦地对上某只小机器人发红的眼睛。 “清理对象已锁定。”它攀着墙,露出半边身体,冲这边缓慢抬起手锄,绽开个程序设定的微笑,“工作开始。” “机器人有枪!”阮筝汀飞快拉过最近的小花童,矮身躲在机械马后,“别往那边跑!” 四周乱哄哄的,没多少人听,警告与枪声前后脚响起,腿部中弹的男人哀声念叨着“救我”,咬牙爬过来时,被一枪补中脑袋。 阮筝汀拧眉别开眼,一手捂住孩子眼睛,一手摸索着设置过机械马的追踪模式,甩手往屁股上一拍。 在青马拖着一车鸡零狗碎扬蹄冲向小机器人时,他抱起小花童,拔足喊道:“跑!” 反应过来的几人慌慌张张跟上他。 阮筝汀的外显屏障挂在喻沛身上,他俩等级差依旧很大,他不能跑太远,拐过五百来米,领着人躲进附近门店后就把小孩放下了。 “哥哥,你是特殊人类吗?”小花童糯糯地问,大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 “不是哦,”阮筝汀半蹲着,给她正了正发间漂亮的蝴蝶结,又把发丝理好挂去耳后,温声回道,“别害怕,你有哪里伤到吗?” 小花童摇摇头,冲他笑得很甜。 “乖。”阮筝汀撑膝站起,转身对余下的人报过警号,安抚道,“警署的人等会就到,你们——” 门口的风铃响了一声,他似有所觉,折身一把握住了捅向腹部的匕首,愕然道:“你?” 小花童依旧笑容烂漫,仰着头甜丝丝地说:“哥哥说谎了哦,我给你的礼盒明明变色了。” 她左眼眼尾延出来一朵月季,红色,颜色很浅——那是旧时休曼研究所人员的纹身,也是如今茧术成员的标志。 枪声逼近,那几人尖叫着,又争先恐后要从门口挤出去。 针剂推入血管,阮筝汀向后跌坐在地,这才感受到手腕处正泛起细密的痛感,像被毒蛛咬过一口似的。 与此同时,成串的子弹卡进青马腹腔齿轮,直接引发了一场小型爆炸。 土石乱飞,发焦的花泥间,砸下来一颗半毁的机械脑袋,红眼睛吱嘎转向主街,卡壳道:“清理对象已已已……” 街巷那头,喻沛掐着两个暴徒的后颈往中间猛撞,又卸过身侧人的匕首,直接喂去对方嘴里。 羽翅屏障却在这时散去,腕间缠着的络丝同时断开,他惊疑不定,回头朝向塌掉一角的墙垛厉声喊道:“阮筝汀!?” 雪豹蹿过去。 风雪长啸,呼唤与铃音化作针砭,生生锲进阮筝汀耳朵里。 药物起效,他抓扯着胸口的肉半蜷着,在剧烈的耳鸣中,恍惚想起刚定居塔沃楹时问过的那句话—— “萨姆尔语,为什么少用于婚礼?” 那是他刚入西约亚不久后的某个假期,正赶上春日里的婚嫁游行。 那会儿他十六七岁,脸颊却没挂多少肉,整个人细伶伶的,裹在肥大的连帽外套里,下摆及踝,远看像个阴郁古怪的小巫师。 “词量有限,从祭词里引申显然不合适,从颂词里选择又怕压不住。”瑞切尔神色很淡,“况且,庆典这种东西难以界定。酒酿和做爱是狂欢,血液和支离破碎的肢体也是狂欢,人类总是缺乏共生意识。” “蕃昌滋生动乱,美满孕育苦厄。”她率先转身离去,“对了,你交上去的居住星申请只有迦洱弥纳通过了,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他垂着眼睛静静站了好一阵子,如同一粒灰扑扑的石子。 婚礼游行队伍像条彩色的河,从他身边活泼生动地流过去,彩带和花瓣都是迸溅的水珠,偶尔会落在他身上。 待他转身时,瑞切尔已经走得很远了。 他想跟上去,刚一迈步就踩到了黏着的菌地,或者说是沼泽的边缘。 他的身量缩小,沼气升起来,视野里充斥着迷离的彩光,烟团似的包围住他,再稍一旋转。 “阮筝汀!”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用他十分熟悉的声音,光斧一般劈开了层叠的雾霭。 长持的哨声消失,耳中重新被噪杂灌满。 那道呼唤却像条不起眼的细尾鱼,滑进杂沓环境里,遍寻不再。 枪声、惊惧叫喊、歇斯底里的咒骂、以及绝望非常的捯气音,他被逃跑的人群踢过几脚,勉力睁开眼睛。 烈日当空,光明神像雕塑上伏挂着一具无头尸,左腿皮被剥下一半,血流蜿蜒而下,汇进中心广场的圆形浮台上。 城庆日的横幅和立板已经毁坏,现下堆着几具年龄各异的尸体,男女老少皆有,混合后的体液正顺着石阶淌下来。 黑亮皮靴在血泊里碾了一下,暴徒冲天开过一枪,恶声恶气道:“还有没有特殊人类!?” “这里,”有人把身边毫无防备的女孩猛地推出去,又在对方被爪刀勾穿肩膀暴力拖走的凄惨叫声中,重新缩回鹌鹑似的人群里,“她是,放过我们吧,求求你们了。” 第73章 “暴行,这是不可宽恕的暴行。”有人向着太阳的方向跪拜,口中念念有词。 被身边人一脚踹翻:“他们是怪物,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彩带沾染着鲜血和火药的味道,庆典彻底被激进分子搞成了反特殊人类暴恐运动。 有人举着新修订法案,站于高处振臂嘶喊:“凭什么他们拥有特权?!凭什么量刑不一?!基因突变形成的缺陷何以成为犯罪的遮羞布?!” “哨兵仗着自身能力无恶不作!而向导在教唆!在蛊惑!他们吞吃灵魂,捏造事实,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魔!” “他们明明是异端!是灾厄!” “这是人类灾难的起点!归还我们安定的生活!” “杀死他们!烧光尸体!” “还有谁是特殊人类!?” 有小孩子哭得打摆,噎声指过来:“阮……阮……” “跑,”有人攒足力气狠狠推了他一把,稚嫩颤抖的声音穿过癫狂人群,像是暴雨夜轰然落下的惊雷,“跑啊!汀汀!” 他借着力劲提气奔出去,又惊又怕,吞咽间嗓子里俱是咸腥气。 “抓住他!”有人在身后暴喝,“抓住那个小崽子!他是向导!” 十一二岁的幼崽,视线是那么低,任何高楼都是森寒冷酷的钢铁巨兽,任何生人都是青面獠牙的伥鬼。 他拼命地跑,带着哥哥的叮嘱跑。 眼泪不断蓄起又被匆忙抹掉,额头的伤口裂开,血液滑进喉咙里,甜腥一片,胸肋灼疼,失频的呼吸节奏刮得每段神经都在无声尖叫。 子弹和刀刃擦过身体,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头晕眼花之际,有头雪豹自转角撒足奔来,威风凛凛,悍然从他头顶跃过去,一口咬住了追杀者的脖颈。 他下意识回头去看那只精神体,猝不及防撞上某人的腿,对方面色不虞,摸他头发的动作却很轻柔。 “亲爱的,”男人把他推去身后,又给他挂好屏障,笑着说,“我们在休假。” 女人二话没说,揪着一个暴徒的领子丢撞上墙,顺手扯过对方项链当成发绳束起马尾。 “好吧,长官。”有暴徒凶狠地扑上来,男人踢飞刀具,一拳揍上对方面门,“你还凶,你搅黄了我的约会!垃圾!” 打斗结束得很快,等男人把他从屏障里抱出来时,血液和泪水已经糊满了整张脸。 “雪豹?”男人侧耳听清他嘟囔,问身边的伴侣,“你把精神体放出来了?” “就这几个杂碎值得我放精神体?怎么,他喜欢雪豹吗?”女人把包上的毛绒挂件取下来,放进他手里,声音轻下来,哄着,“喏,别哭了,崽崽。” “宝贝,”男人牵着袖口给他擦脸,“你是特殊人类吗?叫什么名字呀?家人呢?” “我不是!”他打了个惊嗝,挣扎着要下地,“不要抓我,放过我……” 下一秒,那两人却像流沙一样散掉了,抱着他的手臂一松,他跳下去,落地时双腿发软直接扑在了地上,挂件摔出去老远。 灰尘蓬起,周遭所有事物都在飞速消失,恍惚间有只手穿透迷雾伸过来,虎口落着旧伤,掐住他下颌用力往上抬。 “看着我!”枪茧磨得他唇腮发疼,对方另一只手捧过他侧颈,焦躁喝道,“阮筝汀!你看清楚我是谁!” 叮咚。 那像是风铃被撞出的动静。 他像是这一刻才真正开始呼吸,胸腔闷堵倏然一散,鼻间尽是风雪轻甜的味道。 阮筝汀瞳孔僵缓一动,又在逐渐清晰的视野里捕捉到某个熟悉的面孔,撇着眉毛,小声确认道:“喻沛?” “嗯。”旋即被对方握着后颈按进怀里,一点一点捋过脊背,“你在搞什么,一个小孩子都打不过。” 阮筝汀只是呢喃着这个名字,数十秒后才反应过来:“她是……” “我知道,她是茧术的人,已经敲晕押回警署了。”喻沛听他呼吸趋于平缓,说着便要松手离开。 “他还好吗?”有警员取完证,上车时友善问道,“需要去医院吗?” 阮筝汀没说话,只是突然发起抖来,更深地躲进他怀里。 喻沛有些不知所措,悬于他背上的手僵过几秒,又落回去:“不用了,我等会带他回署里,你们先走吧。” 警用悬浮车拉着警笛飞远了。 “阮筝汀?阮向?房东先生?”喻沛腿都快被他压麻了,不得不拍拍对方后背,出声提醒,“都走了。” “喻沛,”阮筝汀肩背仍是紧绷的,手指有些痉挛,堪堪抓过他外套背部的防风片,略显无助地嗫喏着,“雪豹呢,你把雪豹放出来好不好?” 片刻后,有尾巴盘上了他的腰。 第40章 种魇与鱼 青马炸得只剩下一条腿,留在雪地里噗噗冒着烟,阮筝汀不仅要折进去花钱,还得赔马钱。 驿站前台做完登记,领着两人去挑马时提醒道:“阮先生,这匹要是再损毁的话,我们可就不租了。” “不租了?”喻沛今天没有伞具装打字机,只好单手搭在向导肩膀上,跟在对方身后侧走,“驿站每人限额多少匹?要不今天一起租完当备用吧。” 哨兵脸颊落着点擦伤,外套又被刀刃划破了,走动间,填充物正断断续续飞出来。 一言蔽之,看着不像好人。 第74章 话音刚落,不只前台,顿时连其他客人瞟过来的眼神都不对劲了。 “他瞎说的。我们自己去挑就好,谢谢。”阮筝汀红着耳朵,尴尬赔过笑,拿过前台手里的号码牌,忙不迭把人拖走。 “诶诶!”刚好下矮阶,喻沛脚底绊蒜,站稳后莫名其妙,“房东,我们是军籍,现在又挂在警署工作,不是非法组织成员。为什么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常常感觉……我们才是坏家伙。” “你再多说几句,我们能直接上黑名单,”阮筝汀绞着眉头,语速飞快,“到时候开价售卖,毕竟损毁所付赔偿比卖价低多了。” “好吧,”喻沛把胳膊抽出来,干脆揽过他肩膀,又并起两指,以指背贴过他的颈动脉,“可是你心跳好快。你在害怕什么?真的不会饿死的,我交给你的钱并不是我的全部积蓄,还有很——” 阮筝汀又恼了——虽然哨兵时常不知道他在恼些什么,跟捕猎失败的猫科幼崽哈气似的——“你还是闭嘴注意脚下吧,你一直在踩我!” 喻沛啧声:“对不起。” 等两人磨磨蹭蹭挨到警署,被抓的茧术余孽都被审过一轮了。 “你们刚从前线回来,可能对现在的情况不是很清楚。”西蒙替阮筝汀重新处理着额头和手掌的伤口,边道,“自从征兵令发布之后,各星区都有点不太平。民众本就不安,各组织又打着乱七八糟的旗号有所动作,其中茧术最为猖獗。” “我有一点没想明白,茧术到底在信奉什么东西?”喻沛状若随意地出声询问,生生克制住了把眼睛转向阮筝汀的冲动,纵使他看不见,“他们内部既有普通人,又有哨兵和向导,戕害的人员也很随机。” 西蒙沉吟了一会:“这个……得从休曼说起,当年研究所所制药物笼统可以区分为三类,逆转、强化和削弱。” 阮筝汀的眼睫跳了几跳。 休曼没被查出来之前,对外是风光霁月的医院体系,分院遍布大半个星系,其综合水平在医疗领域不说前三,前五肯定是有的。 研究所的试药体范围也很广泛。 从流浪汉到权贵,从黑市贩卖人口到自愿签署药物实验同意书的绝症病人,从孤儿院到出于各种原因被家人亲手送进来的孩子。 因为牵扯甚广,当年的铭石救援行动其实算不得圆满,牺牲了很多从前线退籍转业的特殊人类将领。 救援结束后,其不慎流出的药物研发资料养活了大大小小不下百个非法组织。 茧术手里最多,结果发展着发展着,它有些分裂。 一派声称,异种灾是当年驰援军幸存者所致,特殊人类即是潘多拉魔盒本身,约塔要玩完了,我们不如洗去罪孽,共同早登极乐云云。 另一派同样鼓吹星系在不久之后将会迎来全面沦陷,但他们认为只有特殊人类才有希望存活下来,于是企图将普通人变成哨兵或向导。 征兵令过后,这两类说法彻底自暗处发酵,且逐渐蔓延至阳光下。 如今不说平民,连警政内部都开始惶惶。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酿成如今这副不知谁是敌人谁是盟友的魔幻局面,令喻沛不禁感慨联邦礼乐要提前崩坏,星系混沌时代或可重临。 西蒙对这番言论没作驳斥,甚至还叹着气附和道:“有差异就会有分裂,毕竟人类总是缺乏共生意识。” 惹得阮筝汀不由瞟他一眼。 “对了。”西蒙想起什么,起身翻翻找找,数分钟后把一张模拟纸交到他手里,“上次你问我要的东西。” 阮筝汀受宠若惊:“啊,谢谢。” 是那个未被证实的、有关布诺曼的调试方法。 两人又待了一会,踩着日头别过西蒙。 医务室正对楼道,但采光不太好,阮筝汀出门时偶然抬了下眼,被某只乌漆麻黑的精神体吓得后退了小半步。 那东西半掩于阴影中,模样酷似某类蛇颈龟,但行动迅捷,一蹿便消失了。 跟在他身侧的喻沛脚步一顿,左手自他肩头斜滑而下,横腰拦了他一把,偏头问:“头晕?” 踩上楼道转角的女人听见动静,垂首扫过他们一眼,稍稍点头致意,又夹着文件匆忙走了。 “她是新调来的警长,姓陈,是位向导。”西蒙看着女人消失的方向,同两人简单介绍过,转头见阮筝汀脸色不太好,猜测着,“小阮啊,你是不是容易受失落体影响?她也是一位海濒拉。” “不是,”阮筝汀很虚弱地勉强笑了一下,“可能是之前……还没有缓过来。” 他做这些表情时总是很自然,丝毫看不出掩饰痕迹,西蒙没多想,催着他们赶快回去休息。 两人各自存着心事,一路无话,沉默着用完晚饭,搞完洗漱,直到阮筝汀坐在床边,摆出一副调试的架势。 “我有必要提醒你一下,”喻沛捏着雪豹的爪子,头发半遮着脸,看不清表情,“现在所有的向导都在塞路昂纳的管制范围内。” “我知道,”阮筝汀扬了扬手里的资料,“说不定这个东西,是鹤佳渐辗转交到我手里的。” 雪豹被捏痛了,喵嗷喵嗷地表达不满。 喻沛肃声叫他的名字,被干脆打断。 “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是西约亚23级生。”阮筝汀把雪豹的厚肉垫解救出来,没忍住揉了揉,“塞路昂纳对这一届的监管程度很高,哪怕是回归正常生活的。迦洱弥纳本就不是完全自由之地。” 第75章 喻沛没说话,也没动,估计是被他的直白打得措手不及。 阮筝汀歪头去寻他的眼睛,很新奇地笑了一下:“你是觉得亏欠吗?” 可惜瞎掉的绿瞳无法传递情绪,在壁炉暖澄澄的光线下,都透着股温和却疏离的晶体感。 喻沛嗤笑一声,靠回床头,冷恹恹地道:“我是觉得你蠢。” “你放心,有危险我会跑的,”阮筝汀放开爪子,把雪豹赶去床脚,络丝自他指间腾起,在对方生气前裹着话音扑缠过去,“我怎么可能把命搭给认识的人呢。” 阮筝汀单独落进黏胶般的水体后,先给自己掌心划了一刀。 领域里万物由精神力构成,不会流血,伤口只会生出络丝。 他举高手掌,带着几缕飘摇的白丝勉力游过一段距离,便碰到条落单的怪鱼。 鳞片掉了半边,显出深灰的底皮颜色。 那鱼没有攻击意图,反倒绕着他转了好几圈,而后兴冲冲地咬下一截络丝来。 它的牙齿是可伸缩的,嚼啮过精神丝时,会同步传来毒蚁叮咬般的细密痛感。 鱼嘴咂摸的同时,还能把胶状水体吞进去一些。 阮筝汀盯着那些自它腮盖滤出的、恢复液态的水,很轻微地挑了挑眉,索性把掌心喂到它嘴边。 那鱼又吃过几口,他感受到越来越大的水体波动,停在原地,没发现怪鱼身上的鳞片色泽都亮了不少。 这片水域广阔幽深,但下潜到一定深度时却能看见建筑群遗迹,还有各种各样的石碑。 阮筝汀分辨不出上面的字,但又觉得莫名眼熟,忍不住摸着字刻多看了两眼。 正在这时,身前那片冰冷的铜绿里终于显现出一具、十具……密密麻麻的尸体。 饶是有相当充足的心理准备,他仍是被吓得倒吸一口气,惊瞪着眼睛。 这也……太多了。 这些种魇基本遵循着真实世界里数年水底沉尸的样子,表壳已然结出完整的灰白尸腊,毛发飘散,内里腐败。 它们本应该随水沉浮,但如今水质发稠,看上去就像在僵硬扭曲地行走一样。 怪鱼吃撑了,从他袖口游进去,又从侧领钻出,去蹭他的脸。 它大概控制不住力道,胸鳍在阮筝汀脸颊上划拉出几道极深的口子。 大量络丝线团似的爆出来,又融进水里。 那群种魇动了动,数不清的细尾鱼像是蒸腾的气泡,争先恐后钻透表壳,分群绕去阮筝汀身后。 尸体失去支撑,从直立状态变得东倒西歪,少顷,当中有声音在说:“是你。” 阮筝汀忍住逃跑的冲动,但很慎重地没有回答。 患者的认知和记忆构成种魇的所谓认知和记忆,思维走向高度统一,患者极易深陷其中,相信它们就是死而复生的、真实存在的个体。 有时候,连前来调试的向导也会迷失。 最近那只种魇往前迈了一步,轻飘飘地叹过一口气——可它胸腔的位置连骨头都没有了,声音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带着很重的混响。 它问着:“你依然觉得我们是虚假的吗?” 阮筝汀不想被它牵着思维走,但很在意那句依然,皱着眉把问题抛回去:“我们见过吗?” “当然,”它笑起来,大概是笑着的,但它半张脸都爬着一层极薄的软珊瑚,像是虫巢不断耸动的横截面,“2619年5月18日,择尔希星区,黎城;2622年8月21日,海沽星区,平崎港。” “我见过你的,”它声音极力温柔下来,像是喟叹,又像在纵容不听话的幼童,“崽崽。” 它身后,那些七倒八歪的尸体重新动起来,嘴部张合,群语组成蛊惑而亲昵的语言,在这片半涌动的水域里重复响起—— 它们说:“我见过你的,崽崽。” 阮筝汀毛骨悚然,心口的位置骇得快要炸开。 他想要先远离这个地方,却在折身的瞬间猛地撞上逡游而至的鱼群。 那些小鱼从他身体里源源不断地穿过去,鳞片扯出莹白络丝,有的又在吸收中化作小型鲨类。 它们像支悍勇无畏的军队,支起尖刃状的偶鳍,摆尾重新冲向了密密匝匝的种魇。 第41章 蓝羽肥啾 喻沛醒后,熟练地撕开茧巢掀被下床,又回头替人掖好被子,走去洗手间鼓捣过一阵,含着牙刷时才反应过来—— 他能看见了。 镜子里映出自己稍显颓然的脸色,左侧下颌被阮筝汀按着刮胡子时不小心划拉出来的细小伤口,以及发顶翘着尾羽不知道在干什么的肥啾。 “原来就是你,”他把精神体小心地抓下来,放在洗手池边,探指戳过它头毛,半真不假地狠声道,“每天在我头顶做窝!” 肥啾蹦哒过几下,歪歪脑袋,扑腾着翅膀绕过他,啁啁叫着,从窗口飞了出去,明目张胆逃逸了。 精神体看上去十分精神,阮筝汀却没有醒。 喻沛感到有些奇怪,但回客厅再次粗略检查过对方状态后,发现那人的确没什么异常。 肥啾是在他抱肘弯腰研究外墙图案时飞回来的。 它落在窗台上,把颈部的毛竖起来,像是戴上条蓬松的围脖,两只小细脚跳来跳去,蹦哒着人类看不懂的舞步。 这是一只辉蓝细尾鹩莺。 第76章 实在是太鲜亮了,浑身油画质感,羽色光彩夺目,在稍显黯淡的雪景间动着时,落在视网膜里,甚至会神奇地觉得它有点掉帧。 “不要撒娇。”喻沛指过外墙,一副要笑不笑的表情,“解释一下,你们到底跟雪豹有什么渊源,连墙都要刷成这副样子。” 外墙底色灰白,间或漆着类似雪豹皮毛的黑环纹样。 如今些许褪色,远远看上去,像是块落着斑点的不规则大石头。 别说显眼,除却那只蓝叶大风车,这房子倒是极易和周围环境融为一体。 “你们在学院修的是陆上侦察系吗?”喻沛打趣过一句。 鹩莺听不懂,或者是听懂了没法回答,总之它扭着脑袋,从背部正羽下衔出来一枚花瓣来。 喻沛垂眼看过。 这次是鲑鱼橙,单瓣生褶,瓣尖颜色极深,像是染了团艳生生的胭脂,漂亮极了。 他想起阮筝汀谈及冬花时的肉疼语气,手指动了动,拒绝道:“也不要花瓣。” 鹩莺叫着蹦过几脚,花瓣落在地上,它也没管,又拿尖喙从身上梳下来一枚羽毛。 喻沛神色古怪地摊开掌心:“你每每见一个人就会送羽毛吗?” 鹩莺送出去一枚还嫌不够,犹待再拔时被他拿指头轻轻拨开。 “再薅就秃了。”他淡声道。 肥啾炸毛。 喻沛在院里坐过半小时,见阮筝汀没有要醒的意思,索性留过早饭和留言贴,驭马去了最近的花市。 他走过一阵,伸手把鸟团子从帽子里捉出来,端在掌心,失笑道:“你跟着我做什么?你又不是我的精神体,还能跟去花卉市场不成?” 事实证明,它的确可以。 在超过精神体最远距人范围时,它依旧存在着,没有丝毫被召回领域的迹象。 喻沛心里惊讶,面上笑了笑,跟它商量着:“好吧,你也认识花对吧,昨天买的那些,今天再陪我买一遍。” “品种正确的话就啄三下,不要乱飞。”他把鸟团子放回帽子里,轻轻拍了拍,“也不要打滚。” 鹩莺待不住,没一会儿就跳去他头上企图做巢,被轻斥后,又叫着跳到肩上立着。 总之不干事。 喻沛也不指望能靠一只肥啾,他按照昨天所记的品种名和味道大致选完准备回家时,碰到了执勤的巡逻警。 他下意识伸手去挡鹩莺,但对方显然对那只蓝得反光的鸟团子没什么反应,关切过他眼睛终于好后,倒是对他捂着肩颈的动作感到不解。 “你昨天抓人的时候扭到脖子了?” “……”鹩莺还在啄他的掌心,他盯着对方眼睛,手滑去后颈,作势仰了仰头,“落枕。” 对方哈哈大笑,拍拍他肩膀,叮嘱完“记得回署里销假。”便走了。 喻沛把花苗和种子拉回院子,一路上都在猜那位警员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这只肥啾,最后只能得出对方或许不是特殊人类这一个结论。 早饭都冷了,阮筝汀还没有醒。 他推着肩膀叫人起床,那人一副累得要命的样子,眼睛都睁不开。 被子里长出几根络丝企图把作乱的手弄走,向导不知把他当成什么,嘴里咕囔着:“别闹啊,等下给你开罐头,乖。” 鹩莺从他肩膀跳到枕头上,低头去啄向导面颊时,又被他抓走抛去刚落地的雪豹头上。 大猫猫吓了一跳,鸟团子被它吓了一跳,而后两方对视,双双定住了。 喻沛在两只精神体玩“木头人不许动”的当口绕回厨房,把冰箱里仅剩的食材拿出来。 阮筝汀口味偏咸鲜,喜炸物,爱吃河鲜和海产,糟蹋过几次食材后,认清了自己不受厨房待见的现实,遂果断放弃。 做饭期间,鹩莺又跟进来,在喻沛周围略显兴奋地绕着。 他伸手赶了几次,无果,便随它去了。 最后一道菜时,雪豹突然在客厅嗷过一嗓子。 “你要是再不醒的话,”他高声说着,“我就把你送去西蒙那里了。” 锅里滋滋煎着鱼片,也不知是那人声音太小,还是根本没有回答,鹩莺却毫无征兆地从半空栽下来,差点落进油锅里。 “阮筝汀?”喻沛把肥啾装进袖子,关掉灶具,解着围裙,阔步走回客厅时,见那人坐在床上,一手捂着单只眼睛,动作看上去像是在试视力。 “看不见?”他心口提起来,拧眉靠过去,抬起对方下巴去看灰瞳。 虹膜上覆着层霜花似的物质,很细碎。 “这种调试是一换一?”他声音发冷,火气蹭蹭往上冒,“你挺厉害啊阮向。” 阮筝汀被他捏痛了,反应迟钝地摇摇头,推开他的手臂:“不是,以身作净化器,精神力就是过滤段,瞎几天就恢复了。” “真的?” “真的,你的水域差不多已经恢复了。” 喻沛明显不关心水域的事,他眉头仍是压着的,思虑道:“吃过饭,先去西蒙那里。” 阮筝汀抿了抿唇:“不用。” “绕不开他,你总得回警署批假。”喻沛垂眼见他手腕的青点,压着火,“还有这个针眼……” “只是一种暂时压制向导能力的药剂,带致幻成分。”阮筝汀顿了顿,语气不自知地带上点安抚的意味,“你放心,这对我没什么用,以前用得太多了,耐药。” 第77章 喻沛不说话,心里思忖着还有哪些信得过的向导,被人出声打断。 对方嗅到饭菜的香味,纳罕道:“你点的?” “我做的。”喻沛没好气道。 阮筝汀轻轻笑起来,真情实意地夸奖道:“你好厉害啊喻队长。” 喻沛被他笑得没了脾气,叹着气看他穿好衣服,在人摸索着下地打算自己走去餐桌的当口,直接把人抱去椅子上坐着。 阮筝汀等他上菜时,身体仍是僵着的,搓了搓脸嘀咕道:“瞎了真的很不方便啊。” 下午两点多,两人被迦洱弥纳真正的第二大交通工具——装着翅膀的机械马,直接拉到了政务厅其中一栋大楼内,就落在那处小型下沉喷泉旁边。 起因是阮筝汀记着喻沛不会骑马,遂在出门时主动道:“我们打车去吧。” 喻沛想起这茬,面不改色,嗯声把缰绳又系了回去。 事实证明,飞马这种东西,放在奇幻世界之外有点不靠谱。 速度快也就罢了,出于美观不配备防风罩也行,但连个头盔都没有,一趟下来能去半条命。 “这地方为什么对马这么。”喻沛难以理解,脸都被风吹僵了,“这种飞行器的投诉率过半了吧!” 阮筝汀想笑,但面部肌肉被冻狠了,拉不开。 西蒙听见动静,推窗笑道:“这里有悬浮车的,但要备注。你们这种是默认款,需要自备头盔或者防风罩。” 他说着说着注意到喻沛的眼睛,有些欣喜道:“看来那个调试方法挺有效的。” “有效。”喻沛意味不明地低声笑了一下,把阮筝汀从侧门引进去,“麻烦您看看,他的眼睛看不见了。” 西蒙的笑意落下来。 检查时间比之前还要长些,喻沛坐在檐下石阶上等着,转醒的鹩莺从他袖口钻出来,扭头蹭了蹭他的手指。 它似乎没有受到影响,黑漆漆的豆子眼像两颗宝石,阳光底下亮亮的。 他在这里坐了将近两个小时,来往人员一波接着一波,间或对他打招呼时,眼神没有半分偏去肥啾身上。 喻沛心里那个荒唐的猜测渐渐坐实,声音轻不可察:“难道他们……看不见你么?” 鹩莺对他叫过几声,振翅扭身冲向天空,每个人都对这样一只绝不会出现在迦洱弥纳的飞禽报以无视。 它撞响风铃,穿过喷泉水柱,带着雪花掠过警员的衣角,衔起花瓣飞去高处再玩耍似地撒下来。 肆意、自由、随风而行、无拘无束…… 这太离谱了。 如若不是阮筝汀依旧真切地存在着,喻沛甚至会荒谬地觉得……这只鹩莺是自己的失落体。 第42章 两方相异 “你确定是这个配比吗?”喻沛再次确认道,“怎么和你上次念叨的不一样?” 阮筝汀嗯声:“因为东街的花卉根系弱些。” 那天下午,西蒙检查完阮筝汀的身体和领域状态,跟两人打过包票,按照哨兵的眼瞎时限和向导的自愈能力,这眼睛不出一周准能好。 结果五天过去了,还是那副蒙着霜翳的样子,相熟之人无不打趣道:“你俩到底干了什么坏事被制裁,只能共用一双眼睛是吧?” 阮筝汀日前订购的介质倒是送到了,借着半日假期,喻沛换了身利落的园艺工装,除完草,在拌土的间隙撑着锄把笑了笑,问他:“你怎么知道我是在东街买的?” “这里有关花草的消息传得最快,”阮筝汀把长柄伞横放在膝头,抓着伞身略显呆板地坐着,“上次的老板们还辗转来问我,他们家的花不好吗,为什么又跑别家买一遭。” 环形院子那头,雪豹前爪垫着脑袋趴在地上,大尾巴一晃一晃的。 鹩莺在它身上放花瓣,从尾巴根一路摆到头顶,也不知是从哪里摘回来的,五颜六色的。 大猫眼珠往上瞟,探爪想抓鸟团子,结果按飞了好几片花瓣,被气鼓鼓的肥啾拔胡子。 喻沛看了精神体们一阵,目光移回向导身上,腹诽这性格着实不怎么像。 阮筝汀自领域出来后就很不对劲,总是在长时间地出神,或者慢半拍地跟着他的方向转,一副心事重重却欲言又止的样子。 喻沛一见他这样心里就跟鸟爪子挠似的,索性就地坐下来,开门见山道:“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阮筝汀有些不解地偏偏头。 “关于领域,关于我,只要我知道的,只要我能告诉你的。”喻沛稍显正色地说。 阮筝汀不由想起那些种魇,那两个明确又奇怪的时间点,那片海底遗址,那方阴晴不定的水域以及那群怪鱼,有一种不知从何下手的混沌感。 他感觉自己深陷乱涡,哪个方向都是海中断崖,触手混沌一片,最后只是问:“还有哪些向导去过你的里层领域吗?” 喻沛很干脆道:“没有。” 阮筝汀的眉又拢起来:“你确定吗?那位米饶……” “你知道精神接驳功能障碍的最大成因是什么吗?”喻沛冷不丁问。 阮筝汀摇头。 精神力契合度的数值超过一定阀值时,在双方结合或重大调试后,哨兵会诱发一定躯体症状或领域反应。 极个别严重的,会演化成精神接驳功能障碍。 食髓知味,不外如是。 第78章 所以这病也叫假性丧偶,除非找到原向导,或者被更高契合度覆盖。 喻沛沉沉盯着他,意有所指:“明白了?” 阮筝汀不明白:“你的意思是,我和你的契合度,高于米饶和你的契合度?” 喻沛一顿,匪夷所思道:“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因为历届搭档里,只有米饶作为固搭有所记载,其配对时间又和喻沛领域变更的时间高度相符,令阮筝汀不由怀疑,那里面的种种怪相和这人脱不开关系——或许还有那位不知名的野生向导。 阮筝汀心里乱麻一片,抓着突然闪过的信息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会在修黎幻视他?” “我的幻觉对象里有已死之人,”喻沛站起身来,心情不好,连锄头都随手扔了,惊得雪豹驮着鹩莺就跑,“也有将死之人。” 阮筝汀惊愕抬头。 “当然,以上只是我胡说八道,”喻沛旋即改口,“没有任何权威机构以兹证明。” 阮筝汀被他搞得些许不愉,抿了抿唇:“你依旧不信任我,还搞什么谈心的架势。” “我想信任你,”喻沛垂眼瞧他,不知想到什么,磨了磨后槽牙,“但是很遗憾,阮向,你在我这里的信誉值接近于零。” “我哪里有骗你的前科?”阮筝汀不明就里。 喻沛嗤笑一声,不咸不淡道:“自己想。” “你刚才还说可以问的!” “好,那你告诉我,那几箱n17为什么全被带回来了?”喻沛抽空数过,居然一瓶都没有少。 阮筝汀莫名其妙:“我的东西,为什么不能带回来?” 也是,毕竟这人连压缩饼干都能带走,费劲搬几箱气泡水不是什么反常的事。 但显然喻沛不满意这个回答,脸色又撂了几分,气闷道:“就因为这个?” “那因为什么?”阮筝汀想了想他可能不爽的点,耐心解释着,“那段时间事情都赶到一起了,实在没有心情喝。对了,还忘记跟你说谢谢,喻队破费了。” 喻沛扯了扯嘴角:“你知道鹩莺在我头顶做窝的事吗?” 阮筝汀猝不及防被控诉自身精神体的斑斑劣迹,愣过一下,继而转开视线,窘迫得耳根有些泛红:“抱歉。” 喻沛闻言噎了一口气,恼怒道:“你知道每天早上,它去外面逛一圈后会带回来什么吗?” 阮筝汀神情空白过一瞬,懵然皱眉:“它也不是什么事情都告诉我的。” “什么都不知道。”喻沛越发心气不顺,咬牙切齿,扯下手套摔在地上,越过人跨上台阶,往屋里走,“那就自己想!” “你生气干什么,我都没生气呢。”阮筝汀完全被他弄懵了,跟着蕴出点火气,微恼道,“昨天就该压着你打一针向导素!” “你连自己药的位置都找不到,”喻沛遥声嘲道,“还想压着我打?” “……” 阮筝汀刚瞎那两天极不适应,难为他作为房东,却是对房间内里构造和家具位置全然不熟。 那会儿喻沛收拾完阁楼,再把床铺搬上去的功夫,他能把自己手脚磕青三回,末了还心累道:“明明你眼盲的时候,看上去很从容……” 喻沛给他冷敷,边道:“哨兵多五感调试,常有专项训练,会着重模拟听觉和视觉失灵的情况。” 两人莫名其妙开始冷战。 次日一早,向导拒绝去警署当吉祥物,犹在生不知名闷气的哨兵给他留了几盘口味偏甜的辣菜。 阮筝汀吃得涕泗横流,灌了一肚子水后想要补个觉,结果不出意外地又在噩梦里滚过一遭,被医疗机械冰冷的链臂折腾醒。 他带着一身粘腻冷汗蜷在沙发上,颇为神经质地磨咬起自己的手指—— 他出问题了,虽然他一直都有问题,但现在比较严重。 自从浅链断开后,他在梦里总是孤身一人,这是近些年从未有过的情况。 * 这几天警署因为婚礼游行那事忙得不可开交,每每下班时天都黑透了。 喻沛跳下悬浮车时还在回语音消息:“他的眼睛还没好,我要再耽搁几天。” 与此同时,沙发上枯坐着的阮筝汀听见什么,迟缓一动,心口沉甸甸地往下坠了坠,手指攥紧了抱枕的一角。 他朝向门口的方向抬起头,片刻后等来瞳锁开启时发出的滴声。 入户走廊自动亮起微弱的暖光,喻沛拂散终端屏,抬眼时瞥见沙发上的那团黑影,步子一顿,纳闷道:“你怎么还没睡?” “这就睡。”阮筝汀撇开抱枕,趿起拖鞋,摸索着返回二楼卧室,顺便给某人顺了下毛,“晚安。” 喻沛不自在地淡声应嗯,鹩莺从他帽子里飞出来,跟上楼去。 * 当晚,喻沛是被络丝盘醒的。 阁楼像是溶化在白蒙蒙的菌地里,三角屋顶络丝横结,连天窗都被封上了,无数透明粘液要坠不坠的,正跟着向导的脉搏频率缓慢起伏着,像是累卵之间,胚胎齐齐跳动的心音。 他拧眉挣开络丝,顺着间或一亮的菌路匆忙下到二楼,拐进卧室,自一片藻荇似的絮状精神力里,挖出了小腿犹在抽筋的向导。 ——对方巢化症复发了,这么说也不准确,毕竟始终没有治愈过。 阮筝汀撑开眼缝认出来人,勉强指向床头柜底格。 第79章 喻沛探身翻出个小圆瓶子,没有包装,没有说明:“吃多少?” 阮筝汀比出个数字,也没要水,就着他手心干咽下去,被苦得直发抖。 “要糖吗?”喻沛皱着眉给他捋背脊。 阮筝汀摇头,从他怀里慢慢挪去床头靠着。 络丝正在消散,周遭潮气氤氲,像是片正在飞速干涸的荧光海。 喻沛给他擦过额头,沉默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问道:“梦到什么了?出这么多冷汗。” 阮筝汀眼睫一垂,撒谎道:“泽尔希,黎城。” 他吐出一口颤抖的浊气,装作心有余悸:“你知道2619年5月,那场闹得很大的恐怖袭击吗?我梦见自己被追杀。” “最近相关卷宗听多了吧。”喻沛语气无异,摇了摇药瓶,“这药是什么,平时没见你吃过。” “特效药,每月最多两颗。”鸟类大多不具有夜视能力,否则阮筝汀真想把右眼视野与鹩莺同步,看看哨兵现在的反应,“你去过黎城吗?听说那是约塔最美的水上城市。” “没有。”喻沛把药瓶放回原处,轻轻笑了笑,语气温柔下来, “但我父母去过,攒的假期,我父亲筹划了很久的二人世界,结果正赶上518,给当地警署当了好几天的免费外援。” “他们身手很厉害吧,”阮筝汀语气有些古怪,尾音压着点情绪,“当时是不是救了很多很多人。” “他们也没和我细说。”喻沛转眼见他若有所思,“怎么?” “没什么。”信息有些对不上,药效渐起,阮筝汀想得脑仁疼,索性打过哈欠,缩回被子里,“困了。” “好,晚安。”喻沛没走,掀开被子一角,迅速钻进去。 阮筝汀被他带起的风惊得咳嗽,哑声叫他的名字。 “阁楼连壁炉都没装,”喻沛裹被背过身去,满足地喟叹过一声,“我这几天后半夜快要冻死了。” 阮筝汀推他:“那你搬回一楼。” 喻沛拒绝:“我喜欢睡在高处。” “好吧,是我的错,”阮筝汀眼皮打架,学着他背过身去,有气无力道,“以前没钱买带浮空台的房子,现在委屈喻大队长了。” “……”喻沛啧声,“你都是跟谁学的,越发阴阳怪气了。” 雪豹跳上床,跟条毛巾卷似的,拱进两人中间趴好,大尾巴横搭在向导身上。 鹩莺安静团在它颈毛间,正重新沉进梦里。 第43章 灰团子们 阮筝汀拄着长柄伞,站在昏暗的店面间,闷闷咳过两声,于鸟雀的唼食声里出了一会神,想着:事情是怎么脱轨到这个地步的呢? 汗液滑过眼角,混着新血反流进眼睛,他眼周辣涩不堪,抬手擦拭时才发现掌心也全是汗,袖口被血打湿了。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血液顺着收拢的伞面慢慢淌去地上,逐步扩大的血洼边缘停着一个人的脚,或者说,一具尸体。 明明今早——不,前天就开始异常了。 那是他们稀里糊涂同床共寝后的第四天,喻沛破天荒下了个早班,回来时就见阮筝汀在院子里支了个木凳坐着,姿势板正,面前是给花苗们搭的小型暖棚。 “我种得不对吗?”哨兵提着从警署食堂打包回来的饭菜,站在新嵌的步道石上,疑道,“你又看不见,在守什么呢?” 阮筝汀以一种颇为虚无缥缈的语气说:“思考,生命这种东西到底以什么样的存在被界定着。” “……”喻沛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阮筝汀缓了缓神,说:“那个特效药吃了就这样,前一周神神叨叨的,能直接入道飞升。” 喻沛不明觉厉,怀着一份陡然而起的敬畏之心,热好饭菜,轻手轻脚返回阁楼,抱了本近来感兴趣的《萨姆尔语编录》看——其实是因为家里的闲书所存不多,只有这本勉强称不上晦涩难懂。 阮筝汀就这么思考了二十来分钟,刚想回屋吃饭,起身时,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他手脚发僵,嘴巴生锈似地开合过,下意识呢喃出某个名字,气音,根本没有出声。 但远在阁楼的喻沛却是鬼使神差合上书,从绵软的摇椅里坐起来,侧头望向门外,犹疑着高声喊道:“阮筝汀?” 无人回应。 雪豹顶着鹩莺从天窗跳出去,他皱眉站起,将书搁回桌上,走过去拧开门把的同时继续确认道:“你在叫我吗?” 依旧无人回应。 他快步转进底楼,见那人从院内惊惶失措地跑进来,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他伸手接了对方一下,问:“怎么了?” 那人顺势抱住他的手臂,往他身后躲,伞具横在身侧,像在挡住什么:“有精神力,好奇怪的精神力。” “精神力?”雪豹在院子里转了个来回,喻沛凝神感受过数秒,却是什么都没有探测到,不由问,“哪种奇怪法?” “扭曲且时隐时现。”阮筝汀的屏障浮在周围,“修黎1209那晚,我遇见异种时也感受到了这种精神力。” “成熟期的异种是没有精神力的。”喻沛把精神海更广地铺将开去,同时安抚着,“你遇见的可能是异变期人员,或者是很早之前的残留络丝。” 可是这两类精神力都微乎其微,除非是类同频型高敏体质。 喻沛心里略微一动。 第80章 这种体质在向导里比较特殊,主要表现为对精神力的感知格外敏锐,可无对象体外接驳,分为泛例和特定例,其疗愈及调试影响远高于同级。 泛例与任何哨兵的契合度都能达到85以上,特定例只对一位异属有所反应。 阮筝汀眼皮鼓跳:“那晚战术目镜也有显示,而且糜桩失效了。” “它们自带的磁场很古怪,会影响人类神志和各种电子设备。”喻沛把他引到餐桌前,“至少现在什么都没有,吃饭吧,我在这里。” 第二天阮筝汀实在无聊,借着鹩莺的视野鼓捣投影幕布,想搜部纪录片打发时间,头昏脑胀之际,听得门锁嘀嗒一声。 “谁?”他倏而转头。 喻沛看着窗帘被屏障落下的疾风高高掀起,同时感受到一小股精神海擦着他的身侧奔过去,略微皱了皱眉:“我。” 阮筝汀把脑袋转回去,咕哝着:“你走路都没声啊。” “我发现,只要鹩莺不跟着我,你多半会被吓到。”喻沛放重脚步走过来,弯腰捡起掉落在地毯间的遥控器,在手指间转了一遭,“想看什么?” “你翘班了?”阮筝汀解开视觉共享,报出个系列片名。 “差不多吧。”喻沛随口道。 他们窝在沙发里听了一阵子鸟类纪录片,喻沛突然问:“是那群种魇跟你说了什么吗?” “不要听信它们的任何话,”他闭了下眼,“虽说种魇基于本人而生,但其实是会‘生长’的。” 以丰沃领域作养,凝出虚假但致命的血肉。 很奇怪,世人在劝解他人时总是理智的、透彻的、条理清晰的、不屑于沉溺的。 阮筝汀愣了一下,而后微微笑道:“我知道,我分得清。” “那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喻沛有些烦闷地眯了下眼睛,“因为看不见吗?” “不是,不知道,我好像怕的并不是某件具体的事。”阮筝汀按上胸口,眼皮不受控地抽动着。 迦洱弥纳不再宁和太平,茧术给他下了标记,多年梦魇卷土重来,而这位名义上的搭档……不日将会离开这里。 他坐在艰难经营出的烟火气里,却如堕冰窖。 安全感在流失,在耗尽…… 那些惶恐和不安自睁眼清晰,自梦境反噬,发酵成百般滋味,由血液和呼吸逆向渗透进肌体,把四肢百骸细细腌制,继而变成空洞而麻木的壳。 而他无能为力。 阮筝汀伸手拉拉身边人的衣袖,半仰起头,很浅地笑着:“我饿了。” 喻沛端量过他几秒,起身往厨房走。 晚上阮筝汀才知道,喻沛以陪伴安抚固搭为由,一连请了总计两天的事假。 他们今早本来打算去西蒙那里复检,结果对方被新晋警长揪去出了个外勤,扑空的两人临时起意,绕路想去逛逛难得一见的大集。 整条街都是彩色的,摊位错落支着。 小机器人们都被召回检修了,路上有人推着小车笃笃笃清雪。 “你想吃什么?”喻沛伸手把阮筝汀的领口拢紧,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今天改善伙食,什么都可以点。” 后者兴致缺缺:“按你的口味来吧,不要太辣。” 他们与“满载而归”大抵是有点深仇大恨的,回家路上被彻底冲散了。 这场暴乱跟婚礼游行相比更为混乱血腥,毕竟枪声、爆炸、哭喊和尖叫里,有暴徒濒死不忘散布“主次防星大面积沦陷,星际防御线正全面后撤”的重磅消息。 别说普通人,连喻沛都有一阵子心神不定,待他回神时向导已经不见了。 阮筝汀抵舌压过呕吐感,勉强借着鹩莺视野拐进还没完工的商业街,有意无意越跑越偏,最后对着死路缓下步子,转过身去,与紧追不舍的两名哨兵对峙着。 对方做出防备姿态,一左一右封去来路,小心翼翼靠近他,带着扭曲的笑意。 “我在休曼的残存资料里见过你,”其中一名脸上落着刀疤的哨兵开口,“实验体跟我们才是一路的。” 阮筝汀的神情彻底变了,有厌恶一闪而过,淡声道:“你们认错人了。” 不待对方再次应声,他突然发难,持伞欺近另外一人,同时朝刀疤抬起左手,五指张开,隔空向后一抓。 “呃——” 刀疤痛呼一声,转眼被大量莹白络丝粗暴缠缚,控制着拉至半空。 瘆人哀嚎声中,他的脊背被看不见的东西齐整划拉开,精神力裹挟着血液倾泻而出,却在触及外物的瞬间,飞溅化成乌压压的鸟类,转眼淹没了那两只被屏障狠狠弹开的精神体。 ——那是一大群通体灰褐色的辉蓝细尾鹩莺。 阮筝汀咬牙与剩下这人勉力对过几招,抓住对方见到此景错愕格挡的间隙,猛地一转伞柄。 伞骨间弹出的刀片淬亮生寒,顷刻破开了那人的颈动脉。 血液浇上面颊,他连眼睛都没有眨,抬肘搡开对方,在人抽搐坠地时,半蹲立伞,用力扎透了那颗心脏。 他心劲一松,摇摇晃晃站起来,偏头呕出一大口血。 “你是……药引……”晕过一遭的刀疤睁开眼,胸口热胀,激动得连疼都感受不到了,他眼里迸出狂热的光,噎声道,“组织在找你,你是当年……” 络丝悉数断开,他摔下来,磕出一声闷响。 第81章 阮筝汀垂眼瞧他,语调轻而阴冷,重复道:“你们认错人了。” 他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刀疤在痛苦中断气,依旧没想好该怎么收场,越想越烦,最后躬身剧烈地咳起来。 他耳中鸣音一阵一阵的,突然听得有人在急声唤他。 房顶掠过一串脚步声,有人单手勾着房檐,踹窗跳了进来。 阮筝汀眼皮重重一跳,整理过表情转过身去,扬起个笑:“我没事。” 是惯常那种无害又干净的笑容。 他脚边,群鸟把最后一点精神体残渣啄食干净,而后呼啦散进空气里。 飘摇的灰烟扭曲收缩,飞速聚成一只蓝羽鹩莺。 这只漂亮的鸟类扑扇着翅膀迎上刚转过货柜的喻沛,绕过一圈后飞停至对方左肩,高竖尾翼,亲昵地用喙碰了碰那人的侧脸。 第44章 二度浅链 “你看上去不像没事的样子。”喻沛只是惊讶过一瞬,旋即托着向导手臂,把人从血泊间小心地引出来,又探指揩过他唇角的血,“谁的?” 阮筝汀偏头躲了一下没躲掉,又被抵颌掰正仔细检查过,含糊道:“不是我的。” “特殊……普通人?”喻沛放开他,以靴尖把刀疤拨了个面,啧声点评,“这死法太血腥了,但他表情看上去居然挺……安详的,甚至带着微笑,真是见了鬼了。” 阮筝汀状态外地眨眨眼。 “你想要解释一下吗?先生。”喻沛看看尸体,又环视过周围。 刀疤颈夹肌到后腰都被顺着脊柱侧剖开了,摊出亮黄的脂肪组织及筋膜,泡着血。 肩胛骨的位置最为惨烈,留着什么东西钻出的痕迹。 而墙壁和地面残留的血迹星星点点,如同一双巨大但畸形的嶙峋骨翅,还是被折断那种。 那具被割喉的尸体就躺在“骨断”的位置,像是一把血涔涔的闸刀。 “这个现场看上去,跟杀人狂追崇的某种艺术感有得一拼。” 阮筝汀脑子跟锈掉似的,完全没想好怎么编。 雪豹开始涂改血迹,喻沛用两边袖口把他脸颊的血囫囵擦掉,又把人扛上肩,从窗口钻出去,一把攀上房顶,开始奔跑:“我知道,你被暴徒追着,慌不择路,躲进店面后意外发现了两具尸体。” “这理由太蹩脚了,我是瞎子,警署的人不是。”阮筝汀有些意外这人没有追问,他犹豫着抓过哨兵衣服后摆,勉强抬起头,想看看来路,鹩莺发出警告,他不得不立即中止视觉共享,“你能不能换个姿势,顶着胃真的不好受。” “这个姿势方便逃跑。”喻沛或跳或跑,速度极快。 “什么逃跑?”阮筝汀的声音被颠得断断续续的,又被风雪切碎。 “不好意思,我带了点尾巴。”喻沛后脚离开的地方瞬间落下一个弹坑,“你的屏障还能用吗?” 阮筝汀给人挂好,于子弹被挡开的笃笃闷响中道:“我记得某人说过,他是封境,不是废了。” “是,比不上我们阮向,”喻沛尖锐拆穿道,“能只身杀掉两名暴徒。” 阮筝汀只是有些难受地说:“我要是吐你一背的话,希望你不要揍我。” “好吧,我说错了,”喻沛笑笑,“那两个人是被我弄死的。” 阮筝汀没接话。 “口供等会儿再对,”喻沛张望过一圈,从房顶跳下去,“两条腿太慢,我们得征用点交通工具。” “这里悬浮车真的好少。”他嘟囔着,找到了一匹休眠中的机械马,不会飞那种。 他放下阮筝汀,二话不说,开始熟练地篡改临时租赁人信息。 阮筝汀晕晕乎乎的,根本没听清哨兵在嘀嘀咕咕些什么。 他在晕头转向中双脚再次离地,模糊间视线拔高,手里又被塞进一截缰绳。 “什么?”他思绪逐渐回笼,感受着这分外熟悉的属于机械马的仿制鬃毛,些许凌乱道,“你不是说自己不会骑马吗?!” “对啊,”喻沛扯过缰绳登上来,单臂环过他的腰坐好,一夹马肚,于机械马高亢的嘶鸣声里,玩笑道,“但是你会啊。” 这里街区曲折,又多楼梯巷道,马匹总被引着改变方向,又在哨兵粗糙的驭马术下惊恐嘶叫着。 阮筝汀像在数个蹦床间飞弹行进一样,高悬起一颗心听它胡乱叫的间隙,侧身凶巴巴道:“可是我看不见!混蛋!坠马易重伤!这种死又死不掉的伤最烦人了!” 他和精神体的视觉共享已经超量了,再用眼球会爆开的。 “别慌,抓好绳子,”喻沛伸手掐着他双腮把脸强行扶正,而后手掌上移,覆去他眼睫的同时,闭眼凑过首,以额头轻轻抵住他的耳廓,悄声安抚着,“等下就能看见了,最多十秒。” 阮筝汀被呼吸烫得瑟缩了一下,忘记挣开。 他们正驾马向城镇边缘飞逃,风雪都像是被遥遥甩在身后,呼呼过耳,形变间发出长沉的哨音。 就在机械马仿生前蹄踏上草垠的那一刻,四周空气同踏开的雪粒一般,细细颤动起来。 络丝从各自心脏的位置前后抽生而出,以多环状交错浮绕在两人周围,像是数圈发亮的椭圆星环。 “凝神。”喻沛余下那只手轻轻掐了掐阮筝汀的指腹。 精神丝首端相接萦缠,看不见的能量涟漪如同乍然绽放的繁花,层层叠叠朝外扩散,跟着马匹飒然开了一路。 第82章 喻沛松手撤身时眼眸半睁,无意瞄过对方发红的耳后。 那里正浮现起一枚麦穗结,半指甲壳大小,流转着浅淡的银光。 他顿了半秒,有些不自在地捻过指头,坐直身体平视前方,道:“调试,单向视觉共感,” 阮筝汀依令行事,眨眼间视野清明一片,就是角度很诡异,不由道:“你别乱瞟呀,看见自己的后脑勺真的很奇怪。” 喻沛古古怪怪啧过一声。 阮筝汀于颠簸马背朝后瞥去一眼,视线却是没变,郁闷道:“你能不能有点默契。” “他们有什么好看的。”喻沛跟着朝后望过一圈,便于向导了解情况,“要不是我身上的刀都飞完了……” “你到底干了什么,被这么追着不放?”阮筝汀粗略数过,不算普通人,连哨兵都有十来个。 雪豹奔蹿于追击的队伍间,身形恰如鬼魅,不过分钟,便咬断了好几只小型精神体的喉咙。 它们对应的哨兵哀哀叫着倒下马背,射偏的子弹从两人头顶呼啸着飞过去。 “只是口头挑衅过一下,他们情绪不稳定,我也没办法。”喻沛信手调整过马匹方向,又催过行速,“去和陈滢汇合,他们要活的。” 可是阮筝汀的屏障快撑不住了。 他先前体力有些透支,又被“药引”的事勾得方寸大乱,心绪起落间见过血,加上浅链中隐隐受到喻沛影响,现在整个人压抑着一股末路下回光返照似的亢奋。 他太阳穴一鼓一鼓的,恨不得立刻调转马头迎上去,把茧术的人全部绑起来,分片剖掉。 他把伞具卡在腰侧,转过伞柄,往下一按。 伞尖向后微摆,扫出一串激光弹,把几个瞄枪的人直接轰下了马背,甚至炸了辆摇摇晃晃的悬浮车。 喻沛瞥过长柄伞,挑眉庆幸道:“得亏当初我没有乱转。” “这个是有生物锁的。”阮筝汀没发觉身后人的骑术已然莫名变好,他靠在喻沛怀里,呼吸开始泛浊,“你想怎么转都行,它在你手里只是把伞。” “还有盲杖。”喻沛支撑着他,“算了你睡吧,快到了。” 机械马又带人遛过十来分钟。 阮筝汀没撑住晕了过去,再醒时正赶上警署在做收尾工作。 而他依旧窝在哨兵怀里,只不过从马上挪到了马下,在路边茶棚里坐着。 “你在发烫,”喻沛冷不防开口,“因为精神体是鸟类,所以体温会时不时升高吗?” 阮筝汀不得不停止鸵鸟行径,睁眼的同时挣扎了一下。 喻沛侧身更紧地抱着他,把头埋进他颈窝里,闷声道:“先别动,很抱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好晕。” 阮筝汀靠上身后的桌沿,生无可恋道:“那是因为……我在晕。” ——他想断开单向视觉共感,但是情急之下调错了。 “……我难受得快吐了,”喻沛咕哝着,“你这么能忍的吗?下次记得跟我说,我就把人全杀了,还抓什么抓。” 阮筝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只是因为哨兵的体质,反应会更大而已。” 对方还想说什么,阮筝汀抓着他的袖口,咬牙道:“闭嘴。” “你俩不常浅链吧,”有女人驭马靠近,理着寸头,带了一把烟嗓,“默契还得多练练。” 阮筝汀又瞎了,只能冲来人方向腼腆又尴尬地笑。 “陈滢姐,”喻沛半放开人,指过顶上那扇硕大又坚硬的龟壳屏障道谢,“您的鳄龟真霸气,否则我就要挂彩了。” 旋即察觉到身边人身体一僵,他不由低声问:“怎么,受伤了?” 陈滢随意扫过一眼阮筝汀和长柄伞:“肾上腺素回落,反应过来被吓到了吧。你家向导看着文文弱弱的,居然能跟上你的审美。那个活像异教徒献祭现场的,是你俩一起动的手?” “当然,”喻沛有一下没一下地给人顺背,嘴上不忘和警长贫,“我们阮向虽然看上去又脆又废,但浅链下还是很不好惹的。” “行了回去吧。”陈滢略一点头,收起屏障,引着警用机械马转过方向,“没你们什么事了。” “署里不管饭吗?”喻沛冲她的背影遥声问。 “厨子都出外勤了,”陈滢回头看他一眼,秀眉稍扬,“你做饭?” “好的长官,”喻沛起身,敷衍致过告别礼,“明天见。” “明天我要休假。”陈滢吁着马走远,又恨恨道,“说好这破地方治安良好适合养老呢,老娘调过来又撞见茧术,真是烦死了!” 警员们压着人跟她一起长嘘短叹。 待队伍走远,阮筝汀探指拉拉哨兵衣袖,问:“她的精神体是鳄龟?” “嗯。”喻沛干脆拉过他双臂,把人稳稳当当地背起来。 阮筝汀顺势环过他肩颈:“那你知道她已故伴侣的精神体是什么吗?” 喻沛不确定道:“好像是……眼镜蛇科?” “唔……” 他们走出好长一截,阮筝汀才反应过来问:“你非法征用的交通工具呢?” “咳,”喻沛神色变得不自然,略微笑了笑,“它需要改装一下。” “混蛋!又报废了是吧!” 第45章 限定版本 对于“弱质向导只身除掉两名持枪暴徒,且表面看上去丝毫未伤”这件事,喻沛表现得实在是接受程度过于良好,直至饭后都没有主动问过什么。 第83章 事实上,自从离开修黎过后,哨兵对待他的态度就多有软化,有时甚至称得上是纵容的。 阮筝汀深感古怪,但他饭后没多久就发起了高烧,蜷在沙发上烧得不知今夕何夕,闭着眼都能感到视网膜上全是跳动的光斑,某个瞬间甚至以为自己还被缚在休曼研究所的病床上。 迷迷糊糊间,有人在家里窸窸窣窣翻找过一通,少顷过来,俯身轻轻掐了一把他的左腮,又好气又好笑地低声咕哝着:“你可真行啊,药都是过期的。” 指侧有茧子,他被掐得有些疼,遂拧着眉头嘟囔过一声。 呼吸与温度远去,脚步声转开,他的手指抬了一下,想要抓住什么,只从对方衣摆滑过去。 门一开一合,他胡乱数着自己的心跳,数了不知道多少拍后才听得瞳锁弹开的动静。 那人撑着墙壁换鞋时大抵不小心按到了总开关,灯光熄灭,屋子里突然静得可怕,连生态箱里氧气泵的声响都没有了。 他心里没来由地发慌,想把自己撑起来,动作时臂肘把抱枕碰了下去。 脚步声延回身边,那人把他扶起来半抱着,喂过退烧药并一大杯热水,再倒腾来倒腾去。 他又被弄得有些烦躁,冒出一截络丝,攀上那人脖颈,同时色厉内荏地凶道:“滚开。” “好好好,生病的人最大,不跟你计较。”对方给他换了身干爽衣物,把他塞进暖烘烘的被褥里,严严实实团成团,又拍了拍,“睡吧。” 他一会儿念热,一会儿嚷冷,惹得雪豹就在边上守着,一会儿叼被子,一会儿盖毯子,忙得不亦乐乎。 * 喻沛以内部密讯违规联系过埃文和时贇,确认完前线和队伍情况,轻手轻脚返回卧室时,阮筝汀已经睡得很沉了。 窗帘并没有拉严,透出外面清辉辉的一截天,上面点着数不清的星子。 壁炉的光漫过家具,轻轻跃在他身边,暖莹温润,像是流淌的松脂。 喻沛扶着门把静静看了一阵,才脱掉拖鞋踩进去。 地毯是他新铺的,温厚松软。 阮筝汀不习惯分一半床给他,房间面积又不够再摆一张单床,哨兵就在这里打了个地铺。 结果向导睡着睡着,总是会被络丝带下来,迷迷糊糊滚进他怀里,醒时又咕囔着拱开雪豹,爬回床上去。 喻沛俯身探过对方体温,烧倒是退了,人却是陷在梦魇里,含糊呓语着:“……不是……” 他垂眼看过手指间勾缠的丝线,顺着那截话问:“不是什么?” 那人又不说话了,络丝更多地漫出来,断续攀上他的衣裤。 终端有新消息进来,在他眼前自动弹出内容—— “前线急变,各航路严查,不日会出现新一轮星区封锁,最迟后天必须走。” 他注视阮筝汀片刻,又用指背给刚凝出来的鹩莺顺过毛,终是回了个“嗯。” * 休曼研究所的分部有百八十个,阮筝汀待过俩,一个在黎城,一个在平崎。 黎城那个是被父母带去治疗,断断续续的,往往打过一针就走,他连护士的脸都记不住。 平崎这个是被软性监禁过一年半,他就像是一丛养在培养皿里的菌子,生长、培植、又被切开……这里太冷了,他四处寻找热源,到最后连床栏上的每道抓纹都忘不掉。 反正自2619年过后,每一天都是灰惨惨的,白晃晃的,又血淋淋的。 休曼到底在研究什么,民众不得而知。 当年传得最广的无非两条——让普通人变为特殊人类,或者让特殊人类变为普通人。 相当一部分实验体是以这样的噱头被诓骗进来的,比如他。 这里的研究组不胜枚举,各自绝密档案中的特殊实验体不下百个,但在约塔公开报道的新闻里却是没有丝毫提及。 刚从里面出来那几年,阮筝汀甚至恶意揣测过塞路昂纳与休曼的关系—— 他们这批所谓被救出来的实验体,只不过是以西约亚学院为渠道,由不合法转成了合法,由实验转成了治疗。 又是“治疗”。 异常需要治疗,特殊值得研究。 纵然一切都是猜测,但是异端应该被掩埋,无法治疗的东西应该被封存或是死去。 “死去……” 阮筝汀口中喃喃,双手一松,再次从窗口掉下去。 他掠过爬藤月季,掠过一扇扇钉死的窗户,以及玻璃里那些干枯苍白又支离破碎的尸体…… 塞路昂纳极力阻止着实验体的死亡,特别是自裁。 不管是出于人道主义,还是别的什么;不管是现实中的精神禁令,还是幻想里的向生暗示。 总之连梦境都带着最为古老愚钝的恐吓——自杀者封于死地,循环往复,不得解脱。 最为讽刺的是,“8”这个数字,无论竖放横放,在他这里,都代表永无止境。 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从这里跳下去,再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里,从最初的愤怨自弃,到如今的麻木不仁。 他的精神体明明是鸟类,却总在下坠。 视线猛地一花,再清明时,周围却并非病房。 阮筝汀印象里从未来过研究所大楼楼顶,实验体的放风时间有限,通常只在本楼层晃悠,且禁止单独活动。 毕竟他们总是在找机会逃跑、反抗亦或自残。 第84章 他呆了几分钟,慢吞吞爬上边缘反身坐着,双腿悬空,左右望过几圈才想起来,这里应该参考了修黎的宿舍顶楼。 那里的每个顶楼露台都被大家改成了小花园,为防止细灰侵蚀,每晚还有龟鳖目精神体的向导们交替落下屏障护着。 可修黎一年里总不见得晴几日,缺光下,花草都长得瘦瘦小小的。 他正出神,突然感觉腕间有什么东西动了动。 是一缕从血管里抽出来的络丝,带着晶莹鲜艳的梅子色,穿过病号服,穿过灰色的空气,正往前延伸—— “原来有天台啊,”有个分外熟悉的嗓音说,“我还以为只有八楼呢。” 阮筝汀惊愣抬眼,心脏跟被人攥过一把似的,乱七八糟的情绪瞬息上涌,堵住了他的喉舌。 楼顶边缘攀上来一只手,青筋与薄肌在用力间绷起,而后有身影利落地翻上来,后脑那截一指来长的发揪在半空微微一扬,挂下来一缕红线。 那人双脚踏于顶楼、站定后抬眼望来的那一瞬间,阮筝汀突兀又荒谬地觉得,整个梦境正以对方为中心,不由分说且轰轰烈烈地亮起来。 他嘴唇嚅动:“你……” “你要是再跳的话,”那人拍过手上和衣摆的灰,“我真的不管了哦。” 阮筝汀眨着眼瞥开视线,底气不足地说:“那只是消遣方式之一。” 那人愣了一下,半气不气地笑道:“行,我们阮向总是出奇的刺激。” 这说话方式不似平常,阮筝汀感到一阵轻飘飘的违和感,他平复着过乱的心跳,随手拍过身边的位置:“过来陪我坐坐嘛,你好久没出现了。” 那人脚步莫名一顿,脸色古怪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知道啊,你问过好多次了。”阮筝汀嫌他总在格式化,“梦境限定版,喻沛。” 那人:“……” 他们并排坐着,肩抵着肩,膝盖偶尔会碰到一起。 梦里正处日暮,夕阳橙红,边缘晕色,像块烧焦的巨大溶胶,天幕被衬出一种渐变且泛着灰调的紫。 极目处群鸟盘桓,逐云而过。 “那里不是有门吗?”那人偏头,对着楼下大门方向扬扬下巴,“你怎么总在这栋楼里打转,我带你逃出去。” 阮筝汀平静道:“逃不出去。有些地方,又不是靠一扇门被困着。” 那人浑不在意:“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试过……”阮筝汀摇摇头,“应该是你试过很多次。刚开始那几年,每次你都会带我逃出去,但之后总会回来。” 那人有些意外,稍加思索,说:“那就解除精神力限制,我把这里直接拆了。” 阮筝汀又摇头:“这与我的底层渴望相悖,我没有办法解除。” “底层渴望……当个普通人?可是有些事情只能靠向导身份解决。” “不,是因为向导身份才造成这些事情。” 那人转头盯着他,目光过于专注,细腻得如同工笔描画,令他忍不住手指战栗蜷缩,不得不微微高扬起声音作掩,颇有点色厉内荏的架势:“干什么?” 那人说:“那就这样拆。” “什——”阮筝汀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便被抱住向后一仰。 “我——说——”风声莅莅,那人在坠落间大喊,“就——这——样——拆——” 对方抬手间整条左臂拆卸重组,落成一把微冲,对着楼体直接射了一路。 整栋楼的爬藤月季活过来,像是冬眠间被迫唤醒的群蛇,吐着猩红丑陋的信子,游动着拧团冲向二人。 那人左臂解体,碎掉的机械组织在半空凝化成一支小型激光炮,冲着疯掉的月季群聚能——轰隆一声,烧出了一片绚丽的金红色。 阮筝汀被这疯兮兮的打法惊到了,舌头都捋不直:“你……你……” “我能在一定程度下影响你的梦,”那人挑过眉毛,跃跃欲试,“既然不要精神力,那就要热武器好了,反正又不是打异种。” 阮筝汀终于换过一口气,吐出后半句话:“你是真的喻沛!?” “差不多吧,”那人在爆炸火光中盈盈笑起来,望过来的眼瞳间含着点促狭,“我是浅链限定版。” 阮筝汀想找个花苞埋进去。 第46章 梦里话别 梦境里的时间定住了。 群鸟烙于天空,羽翅折出稠艳缤纷的光芒。 那团溶胶将落不落,被滚浪似的火舌撩开,险伶伶地淌下来,陡然把日暮逆转成一片辉煌瑰丽的朝晖。 骚动的爬藤月季在火焰中嘶叫,沸腾的空气里,楼体断裂,当中露出的既不是钢筋,也没有砖石,而是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的人骨,混着黏糊糊的液体。 漫天火海中,他们再次落于八楼,像是两粒融于烟霾的尘埃。 高温之下,任何事物都被灼烫空气蒸得扭曲变形,如同烟霭间飘摇的鬼影。 少年态的阮筝汀从哨兵怀里跳下来,踉跄着站定,掩过口唇,以玻璃观察着身边人的微表情,心情复杂地岔开话题:“醒之后要打一针向导素,”旋即反应过来两人处于浅链状态,干巴巴加上一句,“我给你疏导。” 喻沛扬手轰开挡路的类蛛小推车,瞥来一眼:“我看上去很不正常吗?” “兴奋过头,破坏欲超量。”阮筝汀面无表情地猜测着,“前线是不是……” 第85章 喻沛徒手捏爆了一颗头骨,拎着脊柱把余下的骨头架子远远丢开。 那玩意儿横向砸进火堆里,噼啪作响,蓬起一串火星,打断了向导的话。 他们在火海里沉默着。 月季花瓣变成蜿蜒倒置的红河,其间药片溶化,层叠波浪里,翻卷出已然焦化的骨骼和针筒;其上糖纸飞舞,裹挟着各色腕带及病历碎片,像极了鳞翅目燃烧纷飞的翅膀。 喻沛缓慢地笑起来,眼底映出跳跃的火光,又藏着点感同身受的厌恶:“我只是想帮你逃出去,你天天梦到这些,不烦吗?” 阮筝汀有些气恼,又像是被剖开伤口、戳中痛点的羞愤,他盈润着一双被烟熏红的灰眼睛,无力而难堪道:“我说过了,这里没有办法逃出去!” “我知道,”喻沛低头,对他眨眨眼,“可是今天不一样。” 这人尾音兴奋得发抖,做这副表情时却无辜得要命,甚至带着点稚成人式的热烈坦率。 阮筝汀被热气蒸得耳鸣,心跳急促得快把胸口撑破,他很想逃跑,却被哨兵封死了前后路,只能硬着头皮问:“哪里不一样?” “以前带你逃的都是……所以你潜意识里根本就不相信那个结果。”喻沛负手弯腰,笑着冲他摊开另一只手掌,“今天是我。” 阮筝汀不买账,甚至往后退了小半步,生硬拒绝道:“没有区别。” “区别大了去了。”喻沛索性强硬拉过对方藏在身后的手腕,紧紧握住,“你就当再试最后一次。” 说着,他的拇指下意识抹过了那点凸出的腕骨—— 很细瘦的一只病腕,长期药物注射导致皮肤水分流失,色素沉着,像截干瘪起屑的木头,掩在肥大袖管下,脉搏浅弱又混乱地跳着。 他们往前走,那些热武器喷溅的光芒如同创世的刀斧,破开混沌,悍然斩落一切魑魅魍魉。 靠近8-27病房时,阮筝汀没忍住挣扎了一下,近乎赌气地道:“你又不会一直拉着我。这和路过险地随手救人,却只拖出来一条腿又匆忙离去有什么区别?” 喻沛被他的比喻奇妙得停顿了一下,失笑道:“没有谁能一直拉着谁的。” “那从最开始就不要插手,”阮筝汀又挣过手腕,没甩开,在漫天流转的光霞里,愤愤然故作恶意道,“有些东西黏上就甩不掉了,反倒惹得一身腥臊。” 尾音有些不对劲。 喻沛停下来,松了手劲,半蹲着把向导拉到近前,默了半晌,仰着头道:“你先别哭。” “……我不想哭。”阮筝汀狠狠抹过眼睛,又耷眉撇开脸,破罐破摔式地说,“当年休曼怕我无声无息磨死自己,给我永久调整了痛觉控制。” 毕竟眼泪是能被观察到的,最直观的反应。 喻沛沉默着,把人半圈进怀里细细地抚背。 阮筝汀用力闭了闭眼,勉力压着情绪道:“你是不是要回前线了,什么时候走啊?” 喻沛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嗯……你醒来大概就见不着我了。”而后在向导意味不明又莫名哀沉地注视下解释过一句,“约塔要封锁后方所有跨星区航线,减少异种灾扩散。” 阮筝汀神情复杂地盯着他,胸口哽着一口气,又闷又胀,连呼吸都像是沤在血里。 他想讥讽地质问——你一个封过境的神经病哨兵去前线有什么用,对送死有执念吗? 又想指着蔓延火海里丛生的鬼影大肆嘲笑——你连喀颂都走不出来,连挚友亲眷沦为种魇都无力摆脱,凭什么觉得能带着我逃出去? 他神情几度变幻,最后只是睁着双结膜充血的灰眼睛,提过嘴角,惨淡笑道:“你不会打算不告而别吧?” 喻沛只是说:“这里话别不行吗?” 悬浮枪支在两人周围摆过一圈,哒哒哒自动射击着。 喻沛无视这重重幻象,收回手,就地坐下来,闲话般道:“我们也相处几个月了,要不趁现在谈谈心?” 阮筝汀见鬼似地瞪着他。 “你看,”喻沛缓声说着,“这里是梦。” 没有无处不在的摄像头,没有污七糟八的芯片,没有分不出是敌是友的人…… 不会被监视、被窥探、被评估、被诘问、被分析…… 这里是梦,连精神领域的边都摸不着,任何事物任何话语任何反应,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 孰真孰假?半真半假。 愿意相信便记着,不愿相信便推给大脑皮质兴奋作祟。 “你真的是……”阮筝汀被这番言论劈头盖脸一砸,讶然又短促地笑了一下,“那就一个问题。” “好,我先。”喻沛去寻他的灰眼睛,“为什么在你的梦里,本身存在着‘喻沛’?” 头顶有线路爆出火花,阮筝汀眼神闪躲,沉寂许久才状似轻松地开口。 “只是一种心理干预手段而已。主治医师在梦魇里放一个个体,充当守卫者的作用,避免患者精神彻底崩溃。”他心神不宁,往后躲了躲,抵上玻璃,“当年,因为你的精神体是雪豹,我在你的资料界面多停留了两秒。” “只是这样?”喻沛看向他身后那扇玻璃。 那是十七八岁的自己,身着最低规格的枪色学制军装,青涩挺拔,像是一竿雨后的新竹。 阮筝汀低垂着眉眼嗯声:“只是这样。” 第86章 喻沛不太习惯这副模样,太过陌生,一静一动都带着飞扬的少年气,仿佛整个世界缩聚于他眼里掌心,又匍匐在他脚下。 “我还以为,”他挪开眼,半是庆幸半是遗憾道,“我们少年时代见过。” “没有,”阮筝汀掐着手心,轻声否认,除却开头首音略有打颤之外,别无异常,“没有见过。” “算起来,”喻沛审视他片刻,冷不丁说,“我们第一次见面,该是我22岁那年。” 阮筝汀愣了一下,旋即心口像被人不轻不重捻过一把似的,有些不对味地反驳道:“你认错人了吧,我在哪里见过22岁的你?” 喻沛眼睛眯起,整个人数秒间像是经历过一场崩塌重组,自我更迭一轮,终是枯于隆冬,又在勉强维持下露出个稍许灰败的笑容。 “没见过……那就没见过吧,”他撑地站起来,再次拉过阮筝汀手腕,“反正后面大概率不会再见了。” 被他轻轻牵住的人眼皮一跳,嘴唇嚅动过两下,终是没说什么。 大抵是哨兵流露出的情绪让人感觉太过落寞,向导堪称温顺地被他牵着。 他们走过逐渐崩坏的楼道,走过人骨与机械碎片,走过破败娇烂的花梗,轻而易举,推开了那扇门。 房屋框架半毁,窗户洞开,燃烧大半的窗帘飞卷,热浪带倒了床头柜上的花瓶,永生菊落在床单与地板间,繁叠花瓣散落,滚出一颗闪着红光的监控摄像头,被踢碎电锁门槛的军靴一脚碾碎。 喻沛肩胛处的布料被机械撑破,当中有液态金属伸长变形,唰地落成一双黑金羽翅。 咯吱作响的地板之下,骨骼间挤压而出的注射液顺着缝隙汩汩洇上来。 阮筝汀皱眉躲避的间隙,被人拉着手带进怀里,箍着腰腹,从窗口飞了出去。 飞行翼扇动,带起的风把火焰更远地吹开,床尾悬挂的金属牌咔哒掉在地上,一点一点化成黏液。 阮筝汀死死盯着那组变形模糊的数字,直至吊顶不堪重负,轰拉一声砸扁病床,裹挟着火光涌进他的视网膜。 他长而慢地呼出一口气,被身后人带着迎上长风,远离楼体,高高掠过生锈的研究所铁门,直向燃烧着的天穹。 “阮筝汀,你的梦要醒了,不以他杀的方式。”喻沛示意他看看头顶蛋壳般逐渐开裂的天幕,叹息似地轻声说着,“再见。” 阮筝汀反手想去拉人。 白光似水漫入,碎片纷然而坠,点燃了他们的衣角。 萤亮双手扣在一起的瞬间,两具身体轰然碎成千万点星屑,纠缠往上,于长梦飞向现世。 第47章 光暗相逢 早五点整,一辆小型飞梭彻底脱离迦洱弥纳引力范围,汇入民用航线。 舱室之内,只开了一盏壁灯。 角落简易单床上,哨兵眉心耸动,睁开了眼睛。 “醒了?”以安塞过去一杯温热的葡萄糖水,“封境刚解了一半,你缓一缓,剩下的,等回平崎看看。” 喻沛应着,把自己半撑起来坐着,边探指去摸腕间的络丝,意料之中摸了个空——浅链不比全域结合,超过一定距离会自动断开。 以安瞥见他手上的动作,笑道:“也不用这么赶的,你是不是没跟人好好道别?” “好好道别做什么,又不是不会再见了。”喻沛没什么表情,捻着手指,不言不语良久,又略显茫然地开口,“安叔,他好像……不记得我了。” 以安知道一点当年的事,想说什么,但他自己都有病,遂顿了顿,只好静静听着。 喻沛转向舷窗,盯着空洞洞的宇宙,语气也是空洞洞的:“不对,或许那个人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就像你们说的那样,我怕是早就疯了。” * 与此同时,迦洱弥纳,塔沃楹镇,贝桦街22号。 阮筝汀睁眼后,躺在床上发了很久的呆。 没有雪豹跳上床闹他,浅链已经断开,环控器和壁炉开了一宿,房间里属于喻沛的精神力早已消失。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温宁安静,几乎与征兵令前的那些假期重合。 他可以在欢迎牌上挂好外出字样,独自在家,无所事事又放松惬意地窝上一整天。 没有人知道他是向导,来自泽尔希,逃自休曼,害过好多好多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他可以装作看不见那只闹腾的肥啾,看不见偶尔见着的、属于其他人的精神体,看不见塞路昂纳的窥探和暗示。 而现在…… 他揉过复明后略有发酸的眼睛,掀被起身,赤脚踩上地毯。 遮光窗帘拉得十分严实,鹩莺团在窗台上,守着那盆从修黎挖回来的山野草。 现在他要回警署解释——自己的固搭一夜之间消失这件事。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一边简单收拾着自己,直至终端提示有通讯请求。 他随手挂断,直到对方打第二遍时,才没在状态地接起来:“您好?” “你好,请问是阮筝汀阮先生对吗?我是喻队的朋友,姓骆。他在我这儿挂了个号,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来接你治眼睛……”对方友善又温和地讲过一通,见电话这头一直没反应,“嗯……阮先生……阮先生?你在听吗?” 阮筝汀草草披过外套,转进底楼:“……抱歉,已经不需要了,谢谢您。” 第87章 家里电器和家具上粘着许多贴纸,并伴有语音留言。 他粗略扫过,没什么心情点开听,径自打开门,缓步走进院子,领着两匹机械马,磨磨蹭蹭去警署收拾烂摊子。 结果临到地方才知道,那姓喻的混蛋根本就是早有预谋,连伪造调令这种东西都准备好了。 警长瞧他的样子莫名打蔫,还反过来笑着安慰他:“在籍人员就是这样,没什么定数,任务总是来得比计划快。” 向导无精打采地笑笑,又领着马慢吞吞地走了,雪花碎在他帽子上,又在行进间落下,扑进那串脚印里。 阮筝汀表面上没了搭档,脆皮向导,转成后勤差事,平日里跟着西蒙守守署内诊所。 八卦里没了伴侣,相思成疾,每天下班路上都会被花卉农庄的人轮番投喂。 一周下来,别说以前的干粮存货,连喻沛临走前专程给他做的饭菜都没动上几口。 陈滢依旧没休到假,天天带着融合了失落体的鳄龟跑来跑去。 阮筝汀有幸撞见过一次,被陈警长顺手拖去补充外勤力量,又因为进了驿站黑名单,只能缩在悬浮车后座补枪,被后坐力震得手酸肩疼。 前线形势直转急下,星网上多方势力开始唱衰人类未来,“娱乐至死”“跨星系移民”“流亡计划”“大清洗”……各路话题层出不穷。 而茧术依旧在各地活跃着,也不知从哪发展出这么多人。 这天休假,阮筝汀刚睡醒下楼,就被偷袭了。 打斗结束得很快,毕竟这些人既不想伤他性命,又恐惧药引身份,打得缩手缩脚的。 客厅内腥气一片,成群的灰羽鹩莺在分食精神体,啄食动作十分机械,好比卡壳的电子雀,还时不时闪一下。 他垂首在狼藉间站了一阵,猛地反应过来,踉跄奔进卫生间,扑跪于瓷砖地,抱着马桶撕心裂肺地呕,生理性泪水不停往下淌,双手手指痉挛,连马桶座边缘都攀不住。 待他情绪平复,把自己打理出个人样时,天都快亮了。 他把那瓶特效药的盖子剖开,从夹层里倒出一粒一次性单向通讯器,犹豫过几分钟,用力捏碎。 发出去的视频请求隔了一阵才通过,冷清客厅间显出一个女人的半身投影,憔悴得连鬈发都缺少光泽。 他哑声唤道:“妈咪。” 瑞切尔观察着他的精神状态,眼神疲惫,却藏着点嫌弃似的温柔:“你能这么叫,我很开心。但是按照以往推算,你每次主动叫我妈咪的时候,准没什么好事情。” 阮筝汀没有搭话。 瑞切尔往四周张望过,客厅暗沉沉的,一盏灯都没有开,络丝横结,偶尔窜过流光,映出一线阴湿的暗红色。 她心里略有不安,问:“那位哨兵呢?” “他回前线了。”阮筝汀闷声道。 瑞切尔扬眉开了个玩笑:“所以,你是破天荒来找我咨询感情问题的?” 阮筝汀不接这句调侃,开门见山道:“前线情况很糟糕吗?” 瑞切尔开始背诵保密条例。 阮筝汀退而其次,道:“我想去前线。”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小筝汀?”瑞切尔的眉毛吊了起来,她抄起双手,很是不高兴,“因为那个姓喻的小子是吧?” “不全是,茧术的人不知道想干什么,在大张旗鼓地找药引,”阮筝汀冲她展示过手腕依旧泛青的针孔,无辜撇嘴做了个稍纵即逝的哭丧脸,“标记药剂,我已经暴露了。您是想让我被茧术抓,还是被塞路昂纳抓呀?” 瑞切尔头疼地揉着眉心,沉默过将近五分钟,斟酌道:“那你以助理身份跟着我……” 阮筝汀拒绝:“我想直接去找他,以他的领域状态,很容易爆发精神潮。” “哪怕跟着送死?”瑞切尔眯起眼睛。 阮筝汀报过曾经背过的战前宣言,笑着说:“在籍人员不该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吗?”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非得是他。”耳廓狐跳上瑞切尔脑袋,一大一小都愁眉苦脸,她碎碎念着,“我以前以为,你是个怪异又别扭的雪豹控,后来发现并非如此。” “大概是因为那年的联合演练。”阮筝汀轻声说。 “不,在那之前,你的精神体一直在找他,你没有发现吗?” 阮筝汀表情空白了一瞬。 瑞切尔妥协似地叹过口气:“你要来前线也可以,地下室有一辆可自动驾驶的隐形飞梭,但你不能再抗拒自己的向导身份了。” 阮筝汀眼神控制不住地往周围飘,他依旧有些排斥地皱皱眉,肩背紧绷,语气生硬道:“我知道。” “你和鹩莺的联系一直在变淡,你要接纳它,也是接纳自己,你是一名向导,不是普通人类。”瑞切尔的表情郑重下来,“哪怕向导这个身份,在你的认知里是一切苦厄的根源。” “我知道。”阮筝汀低头看着自己双手,以及漫延到脚下的粘腻的血泊,有些空泛地重复道,“我一直都知道。” “你总怪自己从没有真正救下过什么人。”瑞切尔隔空碰碰他的头发,眉目温柔下来,“可你对自己都无法和解,怎么救别人呢。” 阮筝汀尤不接茬,抬头冲她笑:“那您现在可以说一说前线的事了?” 瑞切尔一脸“原来在这儿等着我”的郁闷表情。 第88章 “我在这里碰见一位晚期海濒拉,精神体是鳄龟,”阮筝汀定定地看着她,“但融合失落体后,在我眼里始终像蛇颈龟。” “你想说什么?” “h.g领域内,究竟是伴侣意识,还是病灶?” 瑞切尔面不改色:“这不在我的深耕范围内。” “假设真的是伴侣意识,那无伴侣或者双方已故之人的意识——” 瑞切尔打断道:“小筝汀,我好困。” 阮筝汀:“……” 杰瑞德女士留下一句“注意安全”,遂以觉遁掐断通讯。 半身投影消失,阮筝汀望着泼上血液的幕布坐了一阵,实在受不住这满室甜腥,跑去院子透气。 他身后,检测到“无人”的房子正自主关闭全控系统。 灯光熄灭,鞋柜上的琉璃草缓慢枯萎,入户走廊间生态缸里的投影全部消失,书籍自动回缩成模拟纸,壁炉和环控器停止工作,所有窗户及帘布合拢。 他身前,塔沃楹正迎来入冬以来的首个大晴天。 那些金色的光线擦过逐步上翻收集能量的风车扇叶,擦过贝壳风铃和栩栩如生的草编鹩莺,铺进暖棚间,那里面,喻沛埋的种球刚冒出一片嫩绿滚胖的芽苞。 而在踏跺下的阴影里,从客厅漫出的体液正代替水肥灌进院子,那些腻乎乎的脂肪粒跟着淌开,土壤鼓胀,发出细微的此起彼伏的吮水声。 第48章 平崎重遇 2637年2月9日,22:14,海沽星区,平崎,红灯区。 这座城市建于一只巨大的机械浮台上,台子形如游轮,上下共计三层,内里齿链横结,外面昼夜异路。 换句话说,入夜之后,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除却政府机构,基本都会变成红灯区。 空中轨道横亘着巨大的3d投影,观赏列车穿过拟态情人或紧实或丰腴的胸口,它们造型夸张的耳坠落为射灯,当中光线麋艳而暧昧,面脂似的,扫在来往行人脸上。 巷子里充斥着酒液和成瘾药品的混杂气息,霓虹灯牌艳丽错落,像是一层细密多情的雨雾,带着隐秘又狎昵的声音扑向地面,钻进耳朵,把来往过客的神志统统网进去。 黑靴迈过光影曳曳的酒渍,踩过滚动着赌场和会所信息的地砖,避开各式风俗店门口站着揽客的制服性偶,踏进某间酒馆。 门口的机械宠循环播放着“麦麦冬哨向俱乐部欢迎您”,他被扑面而来的热乱和嘈杂砸得晕眩,不自在地顿住了步子,又被身后寻欢的人不由分说地搡了进去。 舞池里晃动着布料状况堪忧的男男女女,他拉低帽檐,拒绝周围递来的酒杯,挤过醺醺然嗑药的人,艰难凑到吧台,并指敲敲台面,在劲爆鼓点里喊着:“你好!我想找个人!” “找人……”吧台后擦杯子的男性侍者吹了声口哨,抬头时却见来人装束规整,分外正经,又没感受到精神力波动,笑容僵了几分,改口道,“这位小……同学,我们这里不管情债的。” “你想找谁。”旁边调酒的女人挤过来,饶有兴致地问。 来人做思考状,说得有些模糊:“男性哨兵,比我高大半个头,常常扎着个小发揪,绿眼睛,精神体好像是猫科动物。” 侍者把杯子挂上吊架,上下打量对方——很遗憾,遮得太严实了,如若不是他主动脱下口罩的话,甚至连那双不怎么亮的灰眼睛都看不分明——“你是他什么人?” 来人抬手揩过额角浸出的冷汗,表情开始变得难为情。 他怯生生瞟过两人一眼,垂下眼睫嗫喏过什么,面颊飞上点红。 调酒师揶揄地大笑起来。 * 麦麦冬哨向俱乐部明面上是个纵情声色的酒馆,暗地里是个佣兵联络站。 该俱乐部的老板神秘过头,自称“年纪大了不能熬夜”,导致这地方成为了红灯区的怪相之一——日落开门迎客,零点准时歇业,期间非牌不得入内。 在调酒师多次把赖着不走的醉鬼扒光衣服扔进音乐喷泉后,这地方基本临近十一点半人就自觉走光了。 莱兹正把最新的任务和武器信息挂上屏幕,听得刚落锁的侧门嘀嗒一响。 他转过身,见有名高个男人正一手抵着门帘,矮身钻进来,其风衣下摆带进来几朵雪花,很快就在温暖的室内化开了。 遂打趣道:“唷,我们麦麦冬的门面回来了。” 对方不咸不淡撩他一眼。 “你小子又在外面招了什么烂桃花,”莱兹倚着吧台,似笑非笑地睨着他,“男的也就罢了,这次居然是个普通人类。” 喻沛脚步一顿,手抬着门帘没放,表情古怪道:“你确定是普通人类?” 莱兹被他问得一愣:“应该是啊,而且看着像是刚毕业,拘谨又青涩,居然能只身找到这里来,也不知道该说他胆大还是——” 喻沛越听越心惊,皱眉打断道:“他人呢?” “走了啊,”莱兹奇怪这人居然会再三追问,“放心,没告诉他你在——” “往哪个方向走的?”喻沛捏过眉心,不耐烦里又莫名透着点急乱。 莱兹伸手往左边指:“监控显示,他出门又转进了隔壁,估计是一家一家问过去的。” 喻沛反手掀开门帘,折身冲了出去。 “诶!什么情况!真是你情人啊!”莱兹三步并两步跨去门边,重新抬起门帘,冲那人消失的方向喊,“好家伙,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同性吗?!” 第89章 调酒师莘蓝看热闹不嫌事大,笑着在一旁闲闲接话:“当年在军中,他拒绝异性的时候,还说不喜欢异性呢。” “失策啊,”莱兹啧啧称奇,“应该把人按下来,再敲一笔大的。” * 平崎的治安比它动不动就移动变更的道路还令人抓麻,阮筝汀忙活一晚上,人没找到,身后缀了一串图谋不轨的尾巴。 等他冷眼解决完各路耗子,跛着脚转身时,被十米之外,路灯下无声无息出现的高阶哨兵唬得一骇。 雪豹自迷蒙夜色间踱步而出,那人取下兜帽,拉开围巾,长呼出一口白气,目光在他受伤的左小腿间留连过几秒,复盯着他眼睛,神色复杂地开口:“你……来这里做什么?” 阮筝汀有些意外地感受过对方的精神力——封境被强制冲开了,但是屏障有损坏:“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喻沛重复道:“回答我。” “……找你。”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圆滚滚的鹩莺从阮筝汀领口钻出来,极兴奋地往这边飞了飞。 “我倒是不知道,”喻沛看见那只精神体,表情松动过一瞬,复冷哼道,“它还能打小报告呢。” 阮筝汀探手把它抓回来,揣回兜里,脸色不太好看:“抱歉。” 城市上方正飘过泰坦似的观赏飞艇,小机器人伴着雪花围绕飞舞,那些五光十色的繁光偶尔滑过两人,像是一尾鳞片潋滟的巨蛇,隐约带着闷湿的动静。 “找到之后呢?”喻沛掐过鼻梁,看上去有点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塔沃楹出事了?” 阮筝汀摇头,缓步靠近:“我跟着你去前线,你的状态需要向导。” “我不需要。”喻沛眉毛拧起来,整个人戾气横生,喝止过迈爪迎上来的雪豹,“而且杀人和杀异种是两码事,我没有闲工夫照看你。” 阮筝汀转而道:“伪造调令,强破封境,私接佣兵单……我作为固搭会上军事法庭的。” “不会。”喻沛不欲多谈,折身就走,雪豹跟着他,频频回头,“你就当作什么都不知道,自己回去,把所有罪名推给我。他们不会太过为难向导的。” 阮筝汀摇过头,亦步亦趋跟上去。 “我只是个次级向导,没有伪造和删减记忆的能力。” 他们前后踩过锡纸和碎成渣的药瓶,窸窣动静滚进巷子深处,惊扰了一对野鸳。 阮筝汀以为是漏网的耗子,警觉地往那边瞥,被前方飞来的电子地图蓦地挡住视线。 他顿了顿,继续游说:“任何一位高阶向导都可以轻而易举入侵我的精神领域,开启诘问,原原本本看见这段时间,听见我们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喻沛挥手收回地图,加快脚步。 “就算我没有来这里找你,整件事里,我也是知情瞒报的共犯。” 阮筝汀没注意脚下,踢到了酒瓶。 那东西咚啷一声撞去垃圾桶,又惊扰了一只刨食的野猫。 猫咪炸着毛蹿过墙头,倒腾着小短腿飞快跑远了。 喻沛闻言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盯着阮筝汀。 哨兵数息之间释放的威压凶悍而磅礴,却在轰然而至时骤然分开。 叫嚣的精神海从瘸腿向导身边凛冽而过,半分没沾上他的衣角—— 契合度过高的哨向之间,对彼此携带杀意的精神力攻击无条件免疫。 阮筝汀在海浪奔流掀起的罡风中继续道:“包括刚才的威胁暗示。喻沛,我们只能是同党,还是那种没什么默契的同党。” 喻沛不听他扯,恐吓道:“你跟着我也会上军事法庭,大概率还会没命。” “我知道,”阮筝汀深叹过口气,“但是我讨厌等铡刀落下。” 他想起兄长去世后父母探望他的寥寥数面,想起休曼研究所8-27的每次门开门合,想起自己按既定路线游荡走廊的刻板行为,想起针剂扎进体内后等待起效的那段时间,想起那些在鹩莺喙下痛苦死去的实验体,想起惶惶不可终日的少年时代。 他面对茧术时的强自镇定终于悉数瓦解,连与瑞切尔交谈时,寻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都化为乌有。 他语无伦次,近乎无礼地哀求着:“你不能让我等待着独自前往军事法庭。” 雪花渐密,喻沛一言不发,阮筝汀受伤的腿开始泛疼,越走越慢。 他可能会在某次午后小憩时,某场深夜频梦时,某天朦胧的清晨,或者某个花芽开放的瞬间,等来门铃响起。 那声音刺耳又不详,却能贯穿起整个鲜血淋漓的过往。 门后接踵而至的是兄长的死讯,是父母的迁怒和质问,是研究所的定时注射与实验安排,是塞路昂纳的治疗和评估,是西约亚强制入学,是定期回访,是征兵令…… 接着可能是一纸通传、抓捕令或者……等来安全物的死亡。 他已经尽可能在迷航中寻找灯塔了,现在却告诉他,隐形的倒计时与刀戟捆扎着始终高悬于顶,而灯塔半灭不灭,在一艘将沉的船上。 何其无望,何其讽刺。 “我会害怕的,”阮筝汀走不动了,垂眸停在原地,把发麻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里,尾音很轻地小声唤那人的名字,“喻沛……” 对方已经走得很远了,像一抹抓不住的飘摇的影,稍不注意便会散在夜里。 第90章 阮筝汀垂头站了半晌,转身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今日暴风雪,他要在凌晨一点前返回旅馆,否则会冻死在平崎的街头。 之后不能直接去找瑞切尔,塔沃楹的家里已经伪造了自己被茧术抓走的假象,他得启动早年商定好的助理身份…… 可是这样一来也没有非要去前线的理由,不过是换个地方,在特效药吃完后,以巢化症死去…… 话说回来,按照当下谣传的前线态势,约塔估计会比他更早完蛋…… 忘记体内有标记药剂了,这段日子需要东躲西藏直到药效殆尽…… 苟延残喘,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他想得太过入神,没有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直到被去而复返的哨兵一把抗在了肩上。 “喻沛?”阮筝汀骤然颠倒,脑子发晕,他上下不得力,有些不安地轻声吼道,“放我下来,这样我会脑充血的!” 喻沛顺手朝他后臀甩过一巴掌,淡声道:“再喊打晕。” 阮筝汀愣了一下,转而气得想咬他。 第49章 所谓同党 两人踩着暴风雪的前奏回到俱乐部,喻沛心里窝着股邪火,掀门帘的动静有些大。 佣兵三三两两聚集着的大堂倏而一静,又在两人转进负一楼包厢后,短暂地炸过锅。 莘蓝以胳膊肘捅捅身边的人,难以置信道:“你有没有看见……那谁扛了个人回来!” 而且看身形,就是几个小时前找他们问话的男人。 “我不瞎!”莱兹的酒被她怼洒了,又心疼又好气,“谁跟你似的,半夜窝被子看小说,把眼睛都看坏了!” “……”莘蓝赔笑,“哎哟,我再给你调一杯好了,不要生气。” 莱兹哼过一声。 “诶,你觉不觉得,他最近的样子有点像易感期。”莘蓝啧啧称奇,颇有点眉飞色舞的架势,“今晚更像是被招惹狠的易感期。” 莱兹还没说话,便听得身后有声音凉飕飕问道:“什么期?” 两人对视一眼转过身去,见喻沛散着冲天寒气,蹲身在吧台暗柜里找东西,边随口问着:“特殊人类领域又发展出了什么乱七八糟的研究?” 莘蓝顿了几秒,挑了些能听的东西,给他一通解释。 后者心不在焉,半点没听懂,只敷衍夸赞道:“嗯……向导真不容易,要学的可真多……”旋即反应过来对方身份,“不是,向导关你什么事啊?你终于谈了个碳基生物?” “倒也不是。”莘蓝心虚地打着哈哈,眼神往旁边飘。 “你别理她,她最近在看外星系小说,什么三个字母文学。”莱兹抿过口酒,不由纳闷,“你找什么呢?” 喻沛的表情顿时有些不自然:“向导专用医药箱,带精神稳定剂那种。” 莱兹和莘蓝又对视一眼,纷纷大惊失色:“你又犯认知障碍了?我就说不能这么短时间冲破封境吧!副作用很大的!” 喻沛额角青筋突突地跳,他咬牙切齿,冷笑着问:“又想打架是不是?” “不了不了。”莱兹抱过酒瓶,莘蓝收回终端,同时跳下吧台,一左一右混进了支起耳朵听八卦的佣兵堆里。 * 喻沛找到医疗箱返回房间时,见深陷八卦漩涡的另一位当事人就老实贴着门边站着,手里长柄伞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地砖,神情在见着他时蓦然放松下来。 “我又不会跑,”他向单床的位置扬了扬下巴,“回去坐着,腿还要不要了。” 那人又拄着伞单脚蹦回去,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不好,你又不是没跑过。” “……”喻沛无言以对,他反手关好门,探指搔了搔肩头鹩莺的下巴,“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别人看不见它?” 阮筝汀端正坐好,冲他分外无辜地眨眼睛。 “你再以次级向导作借口,我就把你敲晕送回迦洱弥纳。”喻沛唬着脸,“我要听实话。” 阮筝汀遂捡着些东西半真不假地说了。 十五分钟后。 “药剂后遗症,”喻沛若有所思,“精神力有藏匿效果?” 阮筝汀垂目点头。 喻沛声音轻不可察:“塞路昂纳不知道这件事吗?” 阮筝汀继续点头。 “你来找我,”喻沛再次上下打量过他,目光不由在那柄伞上停了几秒,“不会是因为……你又杀了茧术的人,无法同警署交待吧?” 阮筝汀摩挲着手腕,沉默数秒,不得不再次点头。 喻沛话锋一转:“那你知道,高阶哨兵由于失控性较大,在入籍时会被植入芯片以供监视吗?” 他在阮筝汀霍然抬头的动作中俯下身去,目光玩味地锁着后者表情,轻飘飘道:“亲爱的同党,他们现在听见了呢。” 阮筝汀一张脸褪尽血色,又在剧烈的血液鼓噪声中镇定下来,他皱着眉,声线干涩发紧地说:“不可能,” 喻沛嗤笑着把医疗箱扔进他怀里:“你就这点心理素质,还想跟着我去前线。” 阮筝汀有些恼,不由抬高声音吼道:“你烦不烦,都把我扛回来了,能不能干脆一点!” 喻沛看着他动作利索地拆开简易医疗包,就着那股火气取出镊子,夹过棉球,避开碘酒吸饱酒精,再怼到伤口上:“等等——” “嘶——”阮筝汀脸上的愠恼骤然转成痛色,两相混合,把那双眼睛烧成了两汪半沸腾着的银海。 第91章 他疼得抽气垂泪,又忍不住继续道:“我既没有怪罪你,又没有叫你负责,你可不可以痛快些,直说,要我还是不要?” 正逢莘蓝笃笃敲完门,推开条缝,塞进个脑袋。 她看看阮筝汀,又看看喻沛,表情相当之精彩,嘴上勉强正经道:“我只是来问问这位……远道而来的向导朋友。你吃饭了吗?要不要来点宵夜?” 阮筝汀飞快眨掉眼泪,点着头略显局促道:“谢、谢谢。” 待莘蓝窃笑着掩好门,喻沛不由扶额:“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 阮筝汀被外人一岔,情绪彻底断了,他声音低下去,就着那点鼻音说:“我再同你确认最后一遍,你带我来这里,到底是准备以你的方式支走我,还是决定带我去前线?” 喻沛略显烦躁地掐过山根。 “我现在需要你,不管是因为尚未反应过来的茧术和塞路昂纳,还是我的巢化症。”阮筝汀抬起头,摆着咄咄逼人的架势,却是一副眉眼濡湿的委屈模样,半真不假地央求着,“喻沛,我已经无路可去了。” 可惜喻沛这段日子吃透了这人的性格——怀揣秘密伪装多年,避开茧术和塞路昂纳的双重窥视,不可能全无后手,把自己置于两重死地之下。 “你不觉得你很矛盾吗?”他把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大衣的鹩莺捉出来,摆在一旁,“骨子里这么喜欢安稳的一个人,现在却对佣兵寻求庇佑。” “你也很矛盾。”阮筝汀一计不成,只哼笑着,探手把被子里的精神体揪来身侧,“你的雪豹一直在拿尾巴盘我的腰,我都快被它勒吐了。”他怼道,“怎么,现在你的精神体也瞒着你本人干坏事了?” “……”喻沛对大猫怒目而视,后者装作看不见,正装模作样地洗爪子。 “带我去吧,”阮筝汀故意逆着毛发摸那条长尾巴,快到尾根的时候,雪豹终于受不住似地喵嗷跳起来,一口含过鹩莺,忙不迭跑了,“我保证,不会死在你前面的。” “你能不能保证点好的。”喻沛啧声半蹲下来,拿过他手里的镊子,没好气道,“裤脚再卷起来一点,如果你不想我直接撕了它的话。” “……”阮筝汀依言动作,但回想起刚才进俱乐部时晃眼扫过的光景,没忍住呛他,“你们佣兵站连条多余的裤子都没有吗?” “我们佣兵站很穷的,”喻沛仔细清洗着伤口,皮笑肉不笑,“连战机都没有。” 阮筝汀只当他开玩笑,从医疗箱里翻出一管稳定剂喝了。 “对了,”缠绷带时,喻沛又漫不经心地问,“这种离谱的找人方式,你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学院室友啊。他说装桃花是最为合适的,哪怕你所找之人用了化名也不会被动暴露。他的仇家不会因此盯上你,但熟人之间多半会有所调侃。”阮筝汀冲他邀功,双腿下意识晃了晃,又被人按住,“是不是很好的方法?” 喻沛一哂。 阮筝汀观察着他的表情,心里一动,慢悠悠地追问着:“难道不好吗?” “不好。”喻沛绷着脸给绷带打结。 阮筝汀苦恼道:“那我以后该怎么找呀?喻大队长。” “你以后?”喻沛抬起眼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你以后……打算再这么找谁?” 阮筝汀就冲他笑,灰眼睛略显狡黠地弯起来,煞有介事地说:“找某个不敢当面道别的、口是心非的大猫。” 某大猫闻言有些炸毛:“饿了就少说话,你现在真的是牙尖嘴利的。” 阮筝汀笑出了声。 * 第三日晚,麦麦冬俱乐部,房间内。 阮筝汀刚吃完饭,正犯食困。 他看看手里那份从天而降的所谓行动计划书——最多两页纸,像是在充数——又看看眼前全副武装,连瞳色都看不清的哨兵,些许凌乱道:“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对方的声音闷在面罩下,很是含糊:“陪我去搞一艘星舰。” 阮筝汀不由眼前一黑:“你们堂堂佣兵站——” “真的很穷,这年头钱可难赚了。”喻沛上手给他套装备,“而且军方武装总比野路子强。” “这抓到不止会被处分吧……” “显而易见,到时候你可以多杀几只异种,争取将功补过。” 穿着穿着,阮筝汀突然反应过来:“为什么要我陪你去?打架和撬锁我都不在行。” 喻沛比他还莫名其妙:“你不是说,你的精神力有藏匿效果吗?怎么,现在谎话编大了,圆不回来啦?” “我的能力顶破天只能让特殊人类暂时伪装成普通人,避开有的没的七七八八的检测仪器,”阮筝汀被他气笑了,“又不是隐身!” “这样啊,没关系,问题不是很大。”喻沛揽过他肩膀,半真不假地逗他,“阮向,这是跟着佣兵的第一课:虽然行动大多不合法,但是我们需要充分发挥应变精神。” “我不想上任何法庭,人太多了,看一眼就喘不过气。”阮筝汀有些郁闷,垂着脑袋听他瞎扯,只觉前路一片黯淡,“也不想再次体验被追捕的感觉,人一多,杀起来总是血滋滋的,到处都是……” “少废话,”喻沛抬手点开面罩,扶过他侧颈,凑首以额头轻轻挨了挨他的脸颊,“先浅链。” 第92章 第50章 奔赴前线 事实证明,喻沛还没无法无天到公然劫舰的地步。 但也差不到哪儿去,他只是在潜入星港内部通道的前夕,体验了一把藏匿效果。 【怎么藏?你用精神力把它盘起来?】 【不是……可能会有点疼,你忍着点。】 然后雪豹驮着的鹩莺眨眼散去,羽毛落化成十数只灰羽肥啾,群舞似的,绕飞一圈后齐齐落回大猫脊背,埋头开始啃食。 雪豹撑过几秒,终于在后肢逐渐不成形态时哀哀趴地。 喻沛心音杂乱无章,本人居然打了下晃,被阮筝汀出手搀住后,闭眼缓过劲才问:【时限多少?】 阮筝汀观察着他的领域状态,心念叫停:【一分钟到十天不等,全看吃多少。】 灰肥啾们又呼啦散开,缩聚回那只蓝团子,飞停至哨兵右手手背,讨好地啄啄他手指。 【如果吃完会怎么样?】雪豹散成络丝缩回领域,喻沛睁眼时巩膜都有些充血,【不只是藏匿效果吧。】 阮筝汀默了默,把鹩莺召回去:【你不会想知道的。】 他们一路畅通无阻,没有触发任何警报,阮筝汀对喻沛手上伪造的高权限身份卡叹为观止:【你们佣兵站可真是人才济济。】 喻沛略有骄傲地笑:【这是时贇鼓捣的小玩意儿,技术人员可不是白叫的。】 最后到底没劫成星舰,喻沛用精神力开走了三架战机,去约定地点接过莱兹一行人,连同那位神秘的大老板。 “安叔?”阮筝汀看着肩头顶着只游隼跨进战机的男人,彻底回过味来,难怪上次要去祈安旅店走一遭,那人根本就是从离开修黎时就计划好了,如果不是两人眼睛轮番出问题,怕是早就离开迦洱弥纳了,“您就是俱乐部背后的大老板啊。” 以安笑笑:“我是这群兔崽子的临时监护人。” “您老歇着吧,”莱兹搬着装备箱笑着从他身边走过,半真不假地贫,“按年龄来算,现在我们该是您的监护人。” 以安踢他屁股:“你小子是不是搬的酒!” “不不不,”莱兹认真反驳,“是蓝蓝的文学作品。” 还在地面的莘蓝捋起袖子仰头喊着:“你小子是不是想打架!” “不要跟阿翡学,”莱兹摇头晃脑,“哨兵打打杀杀的不好,容易得神经病。” 遂被调完仪表盘转过来的喻沛锤头。 “来,别理他们。”以安招招手,把阮筝汀带去驾驶室坐着,“这三个活宝,凑一起容易降智。” “话说,麦麦冬是什么呀?”阮筝汀抚过胸章,有些好奇,“啤酒吗?” “是库兹卡列次星区一种随处可见的野花,我爱人很喜欢。”白金狐在以安肩头显现,大尾巴半盘着他的脖子,后者表情柔和下来,“阿翡说你爱种花,要拿点种子回去吗?麦麦冬白瓣黄蕊,花期在秋冬季,群开的时候特别清丽。” “好啊,谢谢叔。” 阮筝汀觉得这星球名字有些耳熟,就听那人感慨过一句:“他还是把你带上了。” 他忙道:“是我赖上他的,你们行动时不用在意我。” 他思忖着,喻沛或许打着把他留在基地的主意。 缓兵之计,先斩后奏,也不是第一次了。 以安摆手安抚道:“阿翡呢,其实是个很没有安全感的人。可能哨兵多多少少都会缺乏安全感,但他不一样,”他瞥过那边拌嘴打闹的几人,小声加上一句,“他更别扭一些。” 阮筝汀失笑。 “你别不信啊。他属于那种,你走几步,他能面上矜持地跟半步,其实心里高兴死了。”以安略有打趣地看看他,又朝喻沛的方向努努嘴,“但是你要是退半步的话,那不得了,这小子能直接给你退十步。” 阮筝汀不好回话,只好摆出侧耳倾听的姿势。 以安目光飘远,想起早前在军中的一些琐事来—— “这性子,有点随他父亲。” “当年诵春和见苒分属不同的指挥系,都是首席,又习惯了主导位,两个人骨子里其实都很傲。” “最开始搭档的时候,谁都不服谁,暗自较着劲,非要把对方给比下去,结果比着比着,双双把自己搭了进去。” “可是喻诵春那小子嘴硬,又惯爱口是心非,拖到后面反倒是见苒出的手。” “我记得……那次的任务难度系数挺高的,是几组搭档联合行动。” “结束后两个人伤都没裹完呢,见苒直接略过表白环节,上去就是强吻加求婚,把我们都给看愣了……” 以安说着,想去摸摸茶金狐的脑袋,转念又想起有旁人在,手指抬到一半,硬生生撤回来。 他眼底流转出复杂的怀念情绪,说着:“虽说不要以哀谈乐,但人,总归是见一面少一面的……” 阮筝汀想起那两个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心里被勾出些难过,更加说不出话,只能嗯声看向总舱室。 那厢,莱兹没腾出手捂头,只好跳着脚边躲边嚷:“我说错了吗?前几天你搭档没来,你活像有啥分离焦虑,天天拉着我和蓝蓝——” 喻沛啧声打断:“那叫对练,难不成留着你俩去前线当盘菜吗?” “我俩好歹也是从前线退下来的!”莘蓝总算加入混战,一本书砸过去,“看不起谁呢!” 第93章 散开的书页作掩,一左一右跳下两只精神体堵住喻沛。 后者没放雪豹,但身上挂着屏障,又太过游刃有余,遂被莱兹控诉:“不行,你有向导。安叔!” 喻沛嗤笑:“都是2打2,你告个鬼的状。” 舱门缓慢闭合,那头鸡飞狗跳,这头以安还能淡定唤醒仪表盘。 “喀颂这一代的小辈,就剩这几个了。”他在战机升空的轻微颠簸里加上一句,“哦,还有个姓鹤的小子。他本性不坏,但理念有些走偏,反正,你遇见了就离他远点。” 阮筝汀乖巧点头。 * 莘蓝大抵是有些旧伤,二次跃迁后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前庭紊乱。 难为这架战机里只有阮筝汀一名向导,只好硬着头皮干起随队疗辅的活。 “你的精神力好舒服啊阮向,”莘蓝闭着眼哼哼,“凉丝丝又软绒绒的,像是挂着雨丝的羽毛。” “首先,鸟类羽毛疏水。”喻沛把恢复正常的人拎起来,赶走,“其次,你的向导素呢?” 莘蓝扼腕:“既然有向导,哪个神经病还用劣质合成剂啊!” 喻沛假笑着,在抗议声里无情拉上门片。 他转身见阮筝汀就着疏导椅坐着,静静注视过他的一举一动,眼瞳映出舷窗外盈亮气体和尘埃的倒影。 他顿了顿,笑着问:“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安叔给你说什么了?” 阮筝汀眨眨眼,歪着头,把当初在梦里的话又抛回来:“要不要谈谈?” 窗外宇宙阒默无垠,舱内只留有环控器工作的轻微动静。 他们一高一低对视着,像是两颗距离恰好的星团,发出的引力波只有彼此能够接收解析。 喻沛随意点过头:“好,不问问题,随便说吧。” 阮筝汀目光微动,在满室流转的星光里轻轻笑了:“那这次我先。” 喻沛拉过简易睡袋,在椅子旁坐下,摆出副洗耳恭听的架势,结果听着听着,发现对方准备促膝长谈。 “上次骗了你,我其实出生在泽尔希星区,黎城,家里都是普通人。” “我一直不知道他们对特殊人类有着很深的成见,直到我觉醒那年——” 蒙昧期的幼崽总是分不清精神体和动物的区别,分不清整日跟着自己的、撵都撵不走的小东西,并不是灵性太过,也不是听得懂人话。 他表现得太过反常,终于有一天,他们忍不住紧张兮兮地问:“汀汀啊,你在和谁玩?” 他就像展示最为珍贵的宝物一样,捧着昂首挺胸神采奕奕的鹩莺,回身满怀期待地分享着:“一只小雀诶,一只很漂亮的小雀!” 阮筝汀摸摸蹭到身旁的雪豹,掩过眼底神色,继续平静道。 “他们大惊失色,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带我去医院检查脑子。结果精神科医生说我没问题,初步判断是特殊人类,建议我父母带我去正规的专项医院检查——” 2619年,黎城城庆当日,他的兄长死于一场闹得很大的反特殊人类组织策划的恐怖袭击。 他父母迁怒于小儿子的向导身份,又无法接受大儿子的死亡,寻了两年,才在某个偏远星区的福利院里找到一名同其七分像的小男孩。 他们很高兴,连带着那段时间阮筝汀的日子也好过不少。 可惜好景不长,就如同某种难以摆脱的诅咒,某种剜不尽的腐肉,这个孩子在被收养四个月后,觉醒成了一名向导。 阮筝汀的络丝又漫出来,水蛇似的,游过雪豹,牵住了喻沛的衣角。 “说来神奇,我和他是在研究所里认识的,他就在我隔壁。之前我父母觉得我不详,一直没有让我们接触过,他不知道家里还有一个人。” 喻沛勾过络丝,怕惊着他似的,隔了一会才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他在日复一日的所谓治疗里,开始不可抑制地抗拒黏湿阴冷的人造光,抗拒鼎沸人声,抗拒梦醒,抗拒听见自己的编号和名字…… 他无法剥去向导这个身份,只能奢求把自己藏起来,把自己从别人的轨迹和生活里尽可能抹去。 于是药物对精神力的强化方向愈发脱轨,逐渐无法控制,甚至开始反噬。 “后来啊,”阮筝汀眼睫频跳,手指细颤,最后他略去了那些过程和细节,只说,“后来不知道是医疗事故还是内讧,我们趁乱逃了出来,在港口撞上安叔精神海陷落,被送往医院。” 喻沛有些意外平崎港事件他也牵扯其中。 “院方后来发现不对劲,往上报情况,军方才知道他们准备营救的试药体自己跑出来了几个。” “喻沛,我总觉得自己在打乱别人的生活。我父母、我哥哥、那个孩子,还有营救行动……” 可能所谓原罪是真实存在的。 如果他没有觉醒,他父母不会带着他寻医,他不会转学,他兄长不会死亡,那个孩子不会被领养,更不会被送进研究所。 悲观一点,平崎港的陷落事件可能是因为他的精神力间接影响了以安…… 房间内络丝颤动,鹩莺在吃自己的羽毛。 喻沛在丝刃割进血肉间的痛楚里扬手握住那人手腕,温声唤道:“阮筝汀?” 雪豹把脑袋拱进向导怀里,后者打了个激灵,缓过一阵冷汗才继续轻声道:“抱歉,扯远了……伤好后,我入西约亚学院进修,在五年级联合演练时,遇见了一位哨兵。” 第94章 喻沛怔愣扬眉,下意识撤开了手,指腹从对方腕间滑过,落回身侧,攥握成拳又松开,感觉心里蓦地空下去一块。 阮筝汀没有发现,他抓着雪豹颈毛的手指捻了捻,有些出神似的,缓缓说着:“那是我第一次发现,一个人居然可以活得如此张扬恣意,浓墨重彩。” 房内郁结的精神力骤然消散,所有络丝随着话语回撤,聚成鹩莺飞回向导肩头,舷窗重新透进光来。 喻沛看见那人的灰瞳在星云下盈盈泛亮,蕴着他以往没有见过的神采,整个人变得异常鲜活。 他不自知地皱眉,语气里有种两人都没注意到的酸:“浓墨重彩不是这么用的。” “啊……”阮筝汀瞥他一眼,错眼时笑着抿过唇,连耳朵尖都聚了些红,“我文化课不是很好。” 喻沛不自在地追问着:“所以……” “是羡慕。”阮筝汀率先道。 向导回想起什么,无声地笑起来。 这人最近养回来一点肉,面颊细白,笑时轮廓软化了,像是一团发亮的雪,融化在柔软星光里。 哨兵听见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口吻,款声说着—— “我只是……不断反刍着那段时光,憧憬了他很多很多年。” 第51章 遭遇战斗 喻沛脸色阴晴不定,几秒后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环臂道:“阮向,暗恋史可以略过。” “不算……好吧,勉强也算变相的暗恋。”阮筝汀恢复一贯的神色,甚至有点无奈,“可是喻队长,你这个态度,对一个疑似单恋多年的人很不尊重。” “我道歉,你继续。”喻沛面无表情,把身下的睡袋抽出来,隔远些铺好,又钻进去,随口说着,“你后来没有找过他吗?” 阮筝汀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什么?” 以喻沛的性格,显然不谙暗恋成因及其精髓。 他耐着性子道:“军校联合演练虽然不允许互通姓名,但后续找个人还是蛮容易的。” “精神体、身高、瞳色、发色……”他悉数数过,扬眉有些尖锐地笑了笑,“况且记忆会无限美化一个人,暗恋这么多年干什么?” 阮筝汀只是平和地望着他,欲言又止地抿过唇,像被雨雾沾染的模样。 别人不清楚,这副表情的确容易令他心软。 “抱歉。”喻沛默了默,叹过口气,但莫名有点烦躁,“那你后面再见过他吗?” 阮筝汀轻轻点头。 喻沛觑见他稍显落寞的神情,心里愈发不爽,皱着眉有些别扭地安慰着:“幻灭很正常,没什么好难过的。” 阮筝汀不知在想什么,神游过好一会儿,才说:“不是幻灭,也没有因此难过,只是……” 只是引以为憾。 又希望他变回从前那副光芒万丈、拥有一切的样子,不要被世道所累。 喻沛却是意兴阑珊,不愿再听。 他猛然缩进被袋里,转身背对着人,闷声道:“困了,睡觉。” 阮筝汀愣了一下,盯着他背影看过几秒,眼神几度变化,最终磨着后槽牙小声道:“喻沛!你真的是,反反复复,喜怒无常!” * 军校联合演练是准大五的必经环节,难度和得分细则每年都在变。 其成绩按小了说,是哨兵向导后续四年的分班凭证之一;按大了说,是评定入籍职位和驻扎星区的参考之一。 是以,绝大部分学生都格外重视。 但也有不少人私下吐槽,该演练机制十分看脸,大抵是在筛选影响星运的人。 无他,初始队伍八人一组,只配一名向导,队友、装备及地点完全随机。 那时候的阮筝汀胆小怕生,还有些口吃,药物损伤了他的语言系统,与人讲话时慢半拍不说,还总是几个字几个字地往外蹦,动不动就会生理性脸红。 他不会正统的精神疏导和领域调试,作为研究所浸淫出来的药引,只会各种歪路子的领域攻击和精神吸食。 一言蔽之,全是杀招。 再加上瑞切尔叮嘱他低调行事,切勿在塞路昂纳和军方的眼皮子底下暴露。 “这些人没一个能杀的,也不能搞疯。”她指着约塔未来的花朵们,语重心长,恨不得上手替他考,“否则迦洱弥纳的房子就没啦。年供还没还完呢,你要一边赔钱,一边到塞路昂纳当合法实验体。” 阮筝汀:“……” 于是他的队友们在首次锁队结束后,沉痛又烦闷地发现,队伍里的这位向导既不中看也不中用,遂拿走所有物资默契放逐,任其自生自灭。 阮筝汀对这项成绩没有什么追求。 他早前签署了向导权益自愿放弃书,这场演练只是走个过场,为在塞路昂纳面前坐实次级向导的身份。 在消极参赛被再三警告后,他只好发会呆就换一个地方。 他是在某栋废弃大楼遇见那名哨兵的。 他蹑手蹑脚过甬道时,脚边突然被气泡弹打了一下。 弹坑离作战靴不足一厘米,蓬起的灰尘扬上了他的裤脚。 他受惊转头,见直线距离十五米外的上层横梁上,有人正持枪瞄准他,单边护目镜后的绿瞳冷峻而淡漠,问着:“普通人类?” 他不想再跟人组队,握拳将发抖的指尖掐进掌心,坦白道:“向导,次级。” 第95章 那人挑眉打量他片刻,枪口斜垂,准心移至他腿弯,在只有两道呼吸声中,微微偏头,明知故问:“你一个人?” 他迟疑点头。 那人收枪自横梁跃下,三步并两步跨至他面前,抬手点开面罩,露出一张神采飞扬的英俊脸庞。 他不由退靠上墙,与人拉开微末距离,嗫喏道:“得分点,我,没有。” 对方却扬手抛过来什么东西。 他慌乱接过,手掌摊开,是一枚小小的任务晶体。 “正好,我也一个人。”那人笑起来,眼睛弯起好看的弧度,格外愉悦,“我们组队吧。” 他诚惶诚恐,忙摇头道:“疏导,不会。” “没事,”那人笑容干净,像是溶溶朝阳里剔透的露珠,“不用给我做疏导。” 他还没来得及拒绝。 那人打过响指,其精神体从拐角迤迤然转出来,抬起前爪洗过头脸,盯着他矜持地歪了歪脑袋。 是只威严漂亮的雪豹,但估计刚成年,巩膜上的蓝色还没褪完,晃眼看上去,眼神竟然是透着哀意的。 他一时之间看得有些愣神。 “你好啊,”那人负手弯腰,笑着冲他伸出未戴战术手套的右手,声音很好听,“叫编号不习惯,叫我阿翡好了。” * 阮筝汀是被喻沛推着肩膀叫醒的。 睁眼时眼前人和梦里人半重叠半不重叠的,时隔多年,连肤色都对不上,遑论笑容和语气。 “生病了?”那人用络丝来试额头温度,“你怎么睡得脸颊红扑扑的,还半天叫不醒。” 这落差着实很大,阮筝汀撑身起来,蹙眉抵过他胸膛,把人推远些。 喻沛大为惊奇:“怎么,你还有起床气呢?” “怎么,”阮筝汀凶巴巴地反驳,“这是你专利呢?” 喻沛高举双手权当示弱,虽然表情看上去明显是懒得跟他一般见识。 全机广播里正好传出以安的声音:“我们到了。” 阮筝汀侧头从舷窗往外望,云层之下,是满目疮痍的塞肯基地专用星港。 他心里一突,转头确认道:“基地沦陷了?” “防星设有备用基地,地下系统也很完善,”喻沛把装备扔给他,“只要没有发布星区清缴令就不用太过担心。我们现在过去汇合。” 阮筝汀摸过贴身放着的最后一粒一次性单向通讯器,压下慌乱感,有些纳闷道:“我还以为,佣兵都是脱离军方单独行动。” “前线告急后,军方对各佣兵队都是睁一只闭一只眼。因伤退籍只是出于人道主义和舆论控制,”喻沛指过外衣胸袋处代表队伍标志的盘尾狐狸,“现在是死伤自负,且信息不计入官方伤亡。” 阮筝汀穿戴飞行翼的动作一顿。 正在这时,广播刺啦一声传出杂音。 舷窗侧前方,有艘战机突然被看不见的东西拦腰斩断,人体组织连着机体残骸自断口雪花似地簌簌往下落,又在半空接连炸成血雾。 下一秒,他们这辆战机舱内灯光闪烁,各式警报突突地响,所有电子设备受扰失灵,整个机体旋过两圈半,打着偏往下载。 喻沛一把带过阮筝汀,三两下用力踢碎舷窗,干脆跳了下去。 “妈耶!!”莱兹在附近吼着。 莘蓝随口应他便宜:“诶!!” 前者啐道:“是半成熟态!晦气!” 强烈失重感间,飞行翼与战术目镜同时被唤醒。 镜片框出的视野里,空气像是被切开的气墙,墙隙里先是突兀伸出一双偏光的半透明覆翅,再是一对狰狞丑陋的硬黑胸角…… 明明是类甲虫态的异种,胸腔以下却覆盖着羽毛,尾端更是长着寿带鸟独有的飘逸尾羽。 莱兹于半空拧身,险险躲过那副口器,左飞行翼却被不幸削掉一大片,剩余的液态金属无法延展补全翅膀。 “要摔成饼了!诸位!”他大喊着。 游隼挡住了紧追而至的胸角,以安正把激光炮抗在肩上,受低频波干扰,一直显示无法瞄准。 “关翼!”莘蓝加速俯冲而下,于电光火石间把莱兹接抱进怀里。 后者一句谢谢还没说出口,莘蓝背后的机械翼却是不堪重负似地,往下坠了坠,遂破口大骂之:“谁订的装备!这点载重都没有!啊——!!” 阮筝汀耳朵里都是风,被堵得嗡嗡的,只得大喊:“那艘有人死了吗?” 喻沛飞快扫过空中散开的人员:“少了四个!” 哨兵以为向导被吓到了,却见那人自他怀里撑过胸膛翻出去,下坠间黑发扑散,扬臂朝尸块落下的大致方位猛地握抓后扯。 风几乎停了一瞬,而后未及消散的数股精神力拧成乌压压的鸟群,飞过半圈大弧,凛然冲向阮筝汀。 下一秒,激光炮轰开的盛大血光里,蓦地展开一双绚丽非常的羽翅屏障,驱散异种体液后,转向一一兜住众人,遥遥避开残肢,直向大地。 “我天,你搭档到底什么来头?!” 莱兹看不见那些挤挤挨挨的鹩莺们,他探出左手,小心穿过身侧炫蓝的络丝,尾音震惊得打颤。 “这范围,这颜色,怎么可能是次级!?诈骗!!” 异种嘶叫着,被千万丝线缚制于高空。 羽翼扇开的长风扑散了流云,众人眯着眼仰头望去,天幕都在浩浩精神力的波漾下折出澄透而漂亮的瓦蓝。 第96章 喻沛一言不发,揽过力虚强撑的阮筝汀。 雪豹自他身体高跃而出,踏过群鸟搭成的云栈,矫健奔上天穹,又在接近异种时散化成两股巨型箭簇,轰然贯穿了它的脑核与心脏。 那副络丝网转眼炸开,星星点点,铁花似的,于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纷然坠于地面。 第52章 佣兵任务 早先还在平崎时,喻沛同以安商量过,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尽量避开战斗,从星港通道前往基地医疗部。 那里有空中走廊连接去往疗愈中心第五层,到达后再顺着滑道直接下至负二层,便可以通过地下轨车去往任意一所备用基地。 显然,当初联系军方时情况没有这么糟糕,哪怕全数撤离,这里也应该运转着最为基础的防护方案,以防养成太多成熟期异种。 可如今防御设施完全停摆,别说空中防护罩,连地面射线都没有,一眼望过去,全是游荡的各阶段异种。 这种惨状,除非是从内部开始出现差错的。 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在撑过数年后,于短短五十天间急转直下。 阮筝汀的屏障既要防体液,又要承受十几人的重量滑行,先前从那四名死亡哨兵身上抽取的精神力根本无法维系太长时间,又在接近地面百多米的当口,被两根合抱粗的蝎尾前后扎透。 喻沛和以安一左一右牵制着毒囊,打到一半,适逢阮筝汀吃痛力殆。 众人最终像是一团陨星,托着长长的燃烧尾矢,于近地面分崩析离,相继砸进废弃基地里,各自散得老远。 莱兹边咳嗽边从废墟里爬出来,刚一抬眼,就见正前方不足三百米的位置盘踞着一只异种。 类昆虫形态,八根螯足尾巴似地团在身边,有着一股诡异的乖巧,正随呼吸缓慢起伏着。 大抵是没有听觉,否则这么大动静,不可能还没醒。 “好家伙,怎么又是半成熟态,”他当即蹲身,呲牙咧嘴,粗略缠过手臂上的擦伤,“塞肯的驻军都是吃干饭的吗?” 莘蓝骂骂咧咧,站稳后回头搜索过一圈,又把碎石块底下的向导挖出来:“你你……阮向……你还……” 阮筝汀摇摇头:“除非有人死亡或者完全挪用喻沛的精神力,否则我真的只有次级的能力。” “你这辅助前提太可怕了,”莱兹卸下飞行翼,清点过能用的装备,矮身小心走过来,“跑吧,我们打不过。” 两位哨兵数秒之内达成共识,一左一右架起未及反应的阮筝汀,以最快的速度默契奔向最近的地下避难所。 后者自觉毫无异议,放出鹩莺警戒着后方情况。 直到三人顺利进入地底通道,他才开口问道:“这支队伍里,除了我没有其他向导,你们来前线到底是做什么的?” 纯哨兵队伍在异种战场上生还的可能性微乎极微,这种配置放在佣兵队身上太过违和,无异送死。 他略有尖刻地道:“为了追随喀颂亡亲和已故战友吗?” 他先前看过相关研究,说不好是战后应激障碍综合症还是什么,上过前线的哨兵大多坚定地选择和异种不死不休。 那两人居然没有生气,自动略过了第二句问话,边鼓捣地下轨车控制面板,边一唱一和。 莘蓝比较正经,公事公办:“具体任务要同基地高层汇合后才会下达,我们真的不清楚。” 莱兹比较混账,口无遮拦:“嗳,军方就是这么神神秘秘的,保密条款比我的命还长。” “你又在瞎说什么呢!”莘蓝的精神体跳起来扣他头,“阮向,你还是先试试和阿翡通通话吧,看走哪条道比较好,我的耳信里全是杂音。” “你们怎么都喜欢打我头,因为我矮吗?!”莱兹捂着脑袋远离她,凑到阮筝汀身边,“对啊,等下走错道就完犊子了,我刚才装干粮的背包都掉了。” 莘蓝:“……” 莱兹:“你瞪我干什么……” 阮筝汀心烦意乱,按所听心音报过备用基地编号,寻了个角落就地坐下来,给两人做普通疏导。 轨车牙酸似的拖着一串音启动,开始哐当哐当地往前走。 这里除却弧形甬壁间镶嵌的萤石和仪表盘的轻微亮光,没有其他照明,三道呼吸声此起彼伏,阮筝汀听久了有些难受,遂起了个话头转移注意力:“为什么地下没有异种?” “不清楚,它们生性似乎惧怕地底。”莘蓝说,“异变人员如果处于地底,也会挣扎着要爬上去。” 莱兹给两人分过防护剂,又给自己打了一针:“其实之前做过预案,部分星球地底建有大型避难所,连同医院学校之类的都算进去了。” “但是由于至今没有完备的筛选机制,”莘蓝把药剂推进静脉,边补充着,“这个预案的危险性很大,稍一出错,避难所会全军覆没。” “毕竟照以往情况来看,很多人是莫名其妙就异变了。”莱兹皱皱眉,声音不由自主降下来,怕被什么东西听见似的,“我们私底下都在说,这就像是……” 阮筝汀把打空的针剂抛出窗外,于针筒被轨车碾出的细小白光里接道:“就像是某种异常觉醒。” 这话题走向实在太过不详,三人齐齐噤声。 他们在几近黑暗的环境下待过六个多小时,终于在备用基地前的闸口处与其他人汇合。 第97章 “你看上去很困。”喻沛蹲身摸过阮筝汀的额头与颈侧,“又在发烧?你这技能cd真是又长又费命。” “早些年还是很厉害的,”后者迷迷瞪瞪的,把着他的小臂站起来,随口应着,“当初我能一个打二十个……” 喻沛索性把人背上背:“是是是,我们阮向最厉害。” 备用基地大半建筑都修于地底,照明不足,连空气含氧量都偏低。 阮筝汀按喻沛所教方式调整过呼吸,捱过观察期,头热症状才有所缓解。 他惊讶于这次的观察期居然远低于战地守则所示红线——每人缩减至十分钟——更惊讶于前来接应的人竟然是他养母,瑞切尔。 对方认出他时,脸上意外表情多于见人平安时的欣然。 这种意外在察觉到他的浅链挂在某喻姓麦麦冬佣兵身上时,甚至有一瞬间的慌乱。 以安上前同她确认过身份:“原计划十六人,路上折损四人,”他又指过阮筝汀,“这位向导不算。” 阮筝汀心道果然如此,垂着眼睛,没有回应喻沛延过来的视线。 瑞切尔稍一点头,转身在前引路。 她将佣兵队伍大半人员挨个送进休憩区宿舍后,才对剩下的人道出任务内容:“你们得去右那星区支援c303,具体情况要和他们队长联系。叫时贇,我把内部通讯号……” “时贇?”阮筝汀耳道里的脉搏声在听清这个名字时连成了一串急促的鼓音,他胸口沉甸甸的,甚至有几秒的头重脚轻——那是浅链下受对方影响的缘故——他迎着以安担忧的视线,替身边那人问道:“c303在前线的队长不是埃文吗?” 耳廓狐自半空跳进他帽子里,意图安抚,瑞切尔看他一眼,扬手给喻沛加过疏导,才沉声说:“原队长埃文失踪,副队长及疗辅时绥死亡,现任队长是时贇。” “且不说时贇那等级能当队长,”阮筝汀反手握住喻沛手腕,身上腾起的络丝怀抱似地把那人半裹住了,侧头小声问着,“那昨天和你通话的是什……是谁?” 瑞切尔目光一动。 “什么通话?”以安皱眉问。 “在离开海沽星引力范围后,”喻沛沉声开口,“我和他俩联系过——” 当时他们说完近况,互报过平安,他垂眼时,看见膝头摊开的书页,心思一动。 那上面罗列着萨姆尔语与通用语的意思对照,其中有例写着——彦歌,译为久别重逢。 对面关闭公放,声音听上去有些纳闷:“什么彦歌?” 喻沛没多想,只提醒过一句:“就月测时,我们遇见的那位特级哨兵。” “队长,你在迦洱弥纳香甜的空气里待傻了吧。”时绥蹭过来,听动静大抵是就着埃文的耳信在说话,“那种没上栓的人型兵器,怎么可能被放任单独行动!甚至搞进月测这种大场合里,稍微出点事就玩完了!” 喻沛眉头一跳:“那我们和阮筝汀碰头的时候,他和谁在一起?” “时贇啊,他还因为恐高不愿意速降下楼,被阮向踹下去了。”时绥记忆犹新,现下想起来仍觉好笑,“毕竟那会儿,阮向和你浅链着,整个人比较暴躁。” “那我们为什么要去时贇住所?”喻沛合上书,烦闷地掐过鼻梁,又按了按眼睛,追问着。 “因为感染源在那里。虽然情报有误,我们被围剿了。”时绥继续回忆着,“模拟结果是……时贇异变,埃文重伤昏迷,你和阮向失踪。” “……” 挂断通讯后,喻沛躬身扶额,在疏导椅里坐着,直到门片被拉开。 来人脚步一顿,如临大敌:“你怎么了?又眼睛疼?” 喻沛放下双臂,摇摇头,声音有些发哑:“阮筝汀,你知道‘彦歌’是什么意思吗?” “知道。”阮筝汀瞧见他膝头的东西,“我就说呢,家里怎么少了一本书。” “那你见过他吗?”喻沛抬头时见那人表情有一瞬间十分古怪,复垂下眼睛,深深吸过一口气,“算了,又不止这一次,我好像又犯病了。” 阮筝汀却是说:“见过。” 喻沛霍然抬眼。 “好端端的,提那只花孔雀干什么?”阮筝汀皱着眉,很慎重地盯着他,“你……周期到了,又想吵架?” 之后…… 好像是因为莱兹火急火燎,抱着晕厥的莘蓝寻过来,找人疏导而岔掉了。 “彦歌……”瑞切尔端臂曲肘,两指点着眉心,“这次的营救人员名单里就有这个名字,排在标星首位。” 即,不惜一切代价带回。 第53章 异种母体 拟订任务计划前,喻沛主动切断了浅链,凑首在阮筝汀耳边,轻声嘱咐过:“先去休息,我弄完这边就去找你,有什么话等会儿聊。” 后者点点头。 “无关人员不能听,”瑞切尔自半空抓下鹩莺,团吧团吧抛还给阮筝汀,一指廊栈外,公事公办,“它也不行。你的安排我们明天再说。” 阮筝汀所有的监听手段在她眼皮子底下都没法施展,只好回休憩室待着。 他味同嚼蜡地用过晚饭,半途吃掉耳廓狐偷偷叼来的新药,等到半夜哨兵才回来。 喻沛有些神思不属,进门时习惯性地去摸照明开关,咔哒咔哒两声空响后,才想起来备用基地为节约能源,晚间非核心人员房内会断电。 第98章 他在暗色里静着立了半晌,斟酌着开口:“其实我和葛老谈过的,就在我们搭档不久后。” 阮筝汀以为对方要同自己解释为何不在佣兵之列的事,没想到开口跳得太远,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说过你不会上军事法庭,也不会出事,并非安慰或者托词,”喻沛借着雪豹视线,在对方微微怔愣的表情里一点一点靠近,“因为那天……我签署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文件、搭档免责声明以及各种权益放弃书。” “阮筝汀,”他半蹲在简易床旁边,微微仰头,很浅又有点难过地笑了一下,“你本就不会被我的言行所累。” 阮筝汀消化许久,缓缓笑了:“可你现在才告诉我,是要我开着屏障或者飞行翼,直接飞回平崎吗?” 喻沛探出食指,勾了一下对方搭在床沿的小拇指,低声说:“因为我……有点私心。” “你不该来找我的,”哨兵的声音低下去,融进夜色里,把向导轻轻裹住了,“我发现,我没有办法趁你睡着后再走一次,我……我一直想把你安顿好……” “我也有点私心,我们扯平了。”太暗了,阮筝汀看不见人,只能朝着声音方向偏过头,“你一开始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这叫兵不厌诈。”喻沛又抬指碰碰他侧颊,“你看上去一点也不生气,还是已经……气过了?” “因为猜到了,毕竟你软硬不吃。”阮筝汀很温和地说,“而且我吃过药了,瑞秋新调的,现在领域和情绪都很稳定。” 喻沛又沉默了很久,久到阮筝汀甚至开始怀疑他的脚会不会已经蹲麻了,哨兵总算憋出一句:“这次任务……” “我不想听这个。”向导柔声打断道。 “……”喻沛有些踌躇,“那你听完了家里的语音条吗?” 阮筝汀意外道:“没有,那里面有什么超纲的东西吗?” “有我的私心。”喻沛想起对方在战机里的某段剖白,自嘲般笑了笑,就要撑膝站起来,“算了,既然你没有听——” 阮筝汀伸手按住他肩膀:“你可以现在说,我好好听着呢。” “……” 僵持太过,阮筝汀不由唤道:“喻——” 喻沛指节抵过他的下颚,稍一抬首,就把那副唇舌堵住了。 唐突却也心照不宣的一个吻。 那只抵颌的右手滑去向导后颈压向自己,左手溜上去,把过对方侧腰。 哨兵半箍着人,一下一下,重而缓地顶吻着。 两股络丝不受控制地浮现围绕在他们周围,又在触发房内精神力浓度警报的前一秒,被突然出现的羽翅屏障干脆拢在一处。 阮筝汀有些喘不过气,抬手抗议似地扯了扯哨兵的头发。 喻沛让开些许,重重抹过对方唇侧,在两重紊乱的心跳和呼吸声里说:“我查探过了,各星首席向导都在这里,基地很安全,你待过半个月,等我回来接你好不好?” 阮筝汀沉默过将近两分钟,才玩笑似地应:“食言的人要吞一千根针哦。” 喻沛嗯声。 羽翼包裹的狭窄空间里,约定如同翅脉,顺着横结络丝返回两人领域,那里面正上空,相继浮现出一只倒着的麦穗结。 阮筝汀把那枚一次性单向通讯器摸索着放进喻沛胸前口袋里,拍了拍,边很好说话地笑过一下:“到时候你不来也没关系,我会物色一个新的安全物。” 喻沛按他的唇瓣:“……哼。” * 麦麦冬一行人只修整过半日,次日中午便马不停蹄地走了。 阮筝汀作为瑞切尔的助手在基地晃过第七日,被某位风尘仆仆的高阶向导变相堵在了廊道里。 来人扶过眼镜,琥珀色的眼睛弯起,盈出的笑容温敛可亲:“正式见面,阮筝汀先生,我是曹靳。” 阮筝汀的眉头蹙了蹙,心脏示警似地跳起来,他手心发汗,突然觉得廊道灯光明亮得打眼,让他分不清这是在塞肯还是在休曼。 “您认错人了。”他点头淡淡笑过,无视对方伸出的右手,快步而过时,被拐角转出的鹤佳渐无声挡住了前路。 曹靳跟着转身,皮靴相继落在地面的声响像是两道锁扣关闭的动静,无形地把他扣在原地,而后对方不紧不慢道:“你是休曼养出来的药引吧。” 阮筝汀掩在研究服里的双手用力半绷起。 “放轻松先生,这里没有监控,况且我们也打不过你。”曹靳摊手笑笑,“只是有一项研究想要邀请你。关于异种,关于精神力契合度,也关于人类未来。” “您应该找我的老师,杰瑞德女士谈这项合作,”阮筝汀提过嘴角,“我一没能力,二没兴趣。” “那对拯救世界呢?”曹靳开了个玩笑。 “恕我直言,这世界要是只靠单人拯救的话,那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了。”阮筝汀冷笑。 “那救身边的人呢?比如瑞切尔,或者……喻沛。”曹靳笑意不减,提高声音,“阮先生想要等到右那星区沦为死地吗?据我所知,精神誓契对死人是没有用的。” 阮筝汀耳道里隆隆地响,身体血管像是失温般不断收缩,他厌烦地一拧眉,用力掐着指节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着急,”曹靳侧身,做出相请的姿势,“我们先去见一个……人。” 第99章 他们从核心通道去往地上建筑。 塞肯正处夜晚,玻璃廊墙外月明星稀,照着方苍凉的沙漠。 曹靳的声音像是漠风一样沉冷地铺开,灌进阮筝汀耳朵里,把他的理智拉回来一半。 “你想知道异种的感染方式及进程吗?”曹靳问。 阮筝汀耷眉耸肩:“我对学术研究也没什么兴趣。” “那我长话短说。”曹靳从善如流,“类似喀颂那种大面积平民异化的灾变,阮先生有猜想过原因吗?” 阮筝汀随口道:“某种二次觉醒。” 他身后,鹤佳渐的步子顿了半秒。 曹靳失笑:“很别致的研究方向,倒是没有人敢提。” “特殊人类领域在诸多地方都与异种有着近乎诡异的巧合。”阮筝汀瞥过对方在玻璃上模糊映出的表情,“而且,不单只我一人这样想。” 曹靳不置可否地笑笑:“你知道这种猜测会引起多大的恐慌吗?” 阮筝汀笑容寡淡:“我相信曹部长接下来的话会造成更大的恐慌。” 甬道安静曲折,鹤佳渐顺而接道:“当初官方出具的报道是——有几位无症状感染者躲过了筛查,回归正常社会。” 后来哪怕实施一级清缴,哪怕延长军部众人对正常社会的隔绝期以供再三观察甄别,但总有漏网之鱼,总难万无一失。 喀颂灾变次年,靠近外星系的几颗星球接连布过后尘,与此同时,防星线艰难落成。 此后,各地开始出现零星伤人案例和目击事件,不过都解决得很顺利,没有造成大面积恐慌。 “33年情况恶化。我们刚开始以为是毒素总在变异,且潜伏期越来越长,后来才知道,那是幼虫休眠后被集体唤醒。” “幼虫……唤醒?它们居然是高集群的社会性生物吗?”阮筝汀难以置信,“军方高层明明说过,异种崇尚独居,领地意识极强,热衷互相吞噬及厮杀。” “其种群习性很复杂,简单来说,它们其实存在着母体共治。”曹靳以指纹和面部信息刷开第一道闸门,“伤口并不是感染异化的必要条件,我们猜测,虫卵最初的渗透和潜行通道是遗物和……幸存者。” 曹靳换下外衣裤:“而当种群数量低于某个数值时,为补充维持群落总数,母体就会唤醒一批幼虫。” 阮筝汀跟着人趟过消毒池:“难怪34年下半年,整个约塔强制接种过好几轮新型疫苗。” 曹靳以虹膜和声纹扫开第二道闸门,并示意阮筝汀穿好防护服。 后者照做,边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33年9月,有一个外表正常的……普通人,”鹤佳渐回他,“跑到驻军地,说自己是母体。” 从未有过的说法,凌驾于成熟态之上,完成有别于当时的理论。 军方通过其相貌特征调查到那人的身份——路柯,普通人类,祖籍星迦洱弥纳,系311战时医院后勤人员,失踪于五个月前。 塞路昂纳对其做过全方位检查,没有发现任何感染迹象,但出于谨慎,依旧把他留在防星持续观察。 其精神状态很差,一天有二十多个小时里都在胡言乱语,是那种高频次的无意义喃语,不属于任何一种在册的语言。 但清醒时反而极度寡言,像是语言功能退化一般,一句话要说上很久。 “而且,他清醒时说的话连不上,”鹤佳渐在阮筝汀拧眉看向他时说,“不是语境和叙事连不上,是认知。” 有时说自己在某个商贸大厦被肢解,有时又说自己死在家里,有时甚至会推翻性别和年龄……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但无一例外,扮演的都是特殊人类。 有人怀疑他只是单纯的精神疾病,看过相关报道,在编故事。 后来某次清醒中,他说自己隶属第四批救援军,是一名叫“傅嘉意”的女性哨兵,死于某次围剿母体的战斗中。 她告知军方,异种入侵外族的方式除却毒素,还有寄生。 毒素产生的异化是外显症状,而寄生不是。 在没有得到确切召唤前,被寄生者是完全正常的。 “傅嘉意”出现的时间没有规律,期间,塞路昂纳再三抽取过路柯的血液,什么都查不出来。 “那段时间很无望,我从来没有觉得这般没有前路过,甚至会神经质地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自己……” 研究团队里,一派坚信路柯的话并在做相关研究,一派认定他就是幻想类的精神疾病。 塞路昂纳从他断断续续的清醒中了解到,母体之间存在着双向精神链接,与其他异种间存有单向精神链接。 它们有点像虫母和工兵的关系,后者死亡时,可以自主选择把一些消息和记忆传递回去。 军方查过傅嘉意这个名字,她其实是第二批驰援军的随队疗辅之一,死亡原因也并非围剿母体,而是死于感染。 那时还没有研究出血清,她为了不牵连队友,选择了自杀。 塞路昂纳以为,路柯或许是在频繁的记忆传递后出现了思维紊乱。 后来有人提出,既然传输的是记忆,那么不排除意志力和精神力强悍的人死亡时,在知晓信息洪流和前因后果的一瞬间,抓住个人意识占上风的契机,主动向母体传输了带有强烈主观记忆和情感认知的信息流。 第100章 “久而久之,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类思维和个人情感,在几十年里聚沙成塔,终于反向寄生和同化了一只母体。” 曹靳以精神力打开最后那扇合金大门,森冷白气同船笛般的呜鸣裹缠着,不由分说扑上三人面门。 “跋山涉水,来到同胞面前。” 第54章 重返喀颂 约塔能撑这么多年没有全面沦陷,和路柯有很大关系。 但他现在不过强弩之末,对其他母体的屏蔽正在不断削弱。 它们会断续读取到他的想法和记忆,进而窥探到人类动向和防御机制,所以近一年的反扑才会格外强烈。 鱼死网破,不过如此。 阮筝汀站在门边,却没有得知秘辛后的骇然与激动,只是问:“要我做什么?” 曹靳观察了他一会,没有直接说要求,反倒较为意外地笑了笑:“你现在的反应,还没有听见喻沛可能会死亡时的反应大。” “不可否认,这的确是人类的壮举……”阮筝汀不太相信这份言论,他总觉得对方略去了很多东西。 如果真的只是这样,约塔不会藏着掖着这么多年,这个秘密起码要让军部中级军官及以上知晓。 他们不惧生死,但求死得其所。 而不是在高阀值态下清剿故土,余生囿于怨悔与战前宣言浇筑出的棺木里,除却死亡,不得解脱。 阮筝汀不想跟他兜圈子:“我能做什么?” “同路柯精神链接,”曹靳诚挚而温和地望着他,说出的话却疯狂到令人齿寒,“辅助它体内所有能辅助的向导精神力,进而疏导所有能疏导的哨兵精神力。” “把所谓母体,一点一点缝回来。”他缓声说。 这不单是传输记忆后造成思维混乱这么简单。 这要求起码说明,异种体内不仅存在着精神力,或许还保有各自的人类意志。 它们既然是融合体,为何不能是灵魂的器皿,不能是意识集? 阮筝汀惊愣过两秒,又被这方法气笑了:“之前有向导试过吗?” 曹靳点头。 阮筝汀假笑:“他们没有疯掉吗?” “你不一样,泛例的类同频型高敏体质本身就是桥梁和增益。”曹靳递给他几只稳定剂,意有所指,“况且这里不是休曼,他们已经躯壳死亡很久了,再没有人会因为承受不住精神力的过渡、补充或抽取而死在你面前。” 阮筝汀死死盯着他,脸色肉眼可见地撂下来。 “里面有很多所附意识彻底消亡的精神力,你可以随便吃。”曹靳在这人脸色愈来愈沉,彻底掀摊子前加上几句,“另外,塞路昂纳有研究组在和外星系文明交流意识提取技术。等战争了结,我们会尝试把路柯体内每个仍存的正常意识分离出来。那些在战场上躯壳死亡的人,或许能依靠精神力间残存的思维触手继续活着……” “……”阮筝汀抬手制止其长篇大论,“好了我不想听,这研究要是传出去,星网上能就人道和伦理问题吵上几百年。” 他隔着手套和头盔,略显烦躁地敲敲眉心:“最后一个问题,彦歌和营救行动……和这件事有关系吗?” 鹤佳渐声如蚊呐:“2634年后,军方一直想要设法炮制出另一只被同化的母体。” 阮筝汀如堕冰窖:“你们怎么可以……” “阮向,约塔需要考虑的是种族存亡,并非个体。”曹靳笑着打断,镜片后的眼睛却无悲无喜,“而你需要考虑的,是要不要试着救救那些你在乎的人。” 阮筝汀不动。 “右那一旦沦陷,代表着立即清剿。失去了彦歌,为保全路柯,这里的所有向导都会以身殉之,以求那点微不足道的可能。” 阮筝汀咬牙,他没有退路,他被将死了。 c303疑点重重生死未卜,麦麦冬一行困在右那凶多吉少,还有瑞秋……瑞切尔…… “虽然我也很想借此机会挑拨一下你和瑞切尔的关系,”曹靳仿佛能洞悉他心中所想,“但是很遗憾,她的确不知道有关彦歌的所有计划。” 阮筝汀一针见血:“彦歌的立场要比路柯更加模糊吧。” 曹靳颔首叹气:“可能是高阶哨兵精神力不稳定的缘故,加上向导不足……总之,他确实有些亦正亦邪。” “所以这是第二点要求。”阮筝汀心念电转,“你们想让我稳定路柯,从而以双向链接稳定彦歌?” 曹靳阖眼点头。 * 这间房的挑顶足有十米高,内里三分之二的空间被特制玻璃整个围出来,像个异形观察箱。 玻璃共计三层,极厚,最外层下半部分黑漆漆的,上半部分倒是透明,不过里面爬满了东西,像是一整墙枯死的筐蛇尾。 阮筝汀靠近时,听得对方率先开口问好。 十分中性的嗓音,带着点变声期的沙哑,算不上难听,就是从设备隐隐透出来的时候显得有些奇怪,像是没调教好的电子合成音。 他伸手按过按钮,逐渐透明的玻璃上传来啪嗒一声闷响——那里贴上来一只鲜红的手蹼,指腹与掌心布满了微型吸嘴。 阮筝汀下意识退开小半步,心理斗争过几秒,抬起了眼睛。 路柯现下很难再伪装人形。 它的身体在膨胀数倍后对半摊开了,像是巨幅的立体书页,展示军火一般,袒露着自己乱七八糟且稀奇古怪的内腑。 第101章 它们跳跃着,蠕动着,像一汪扭曲又沸腾的泥沼。 阮筝汀极力控制着自己没有转过头,礼貌地去寻它的眼睛。 然后他看见对方脸颊像是鱼鳃一样裂开数条,呼吸时能窥见内里翕动着的条状红肉。 温床似的,里头嵌着几颗瞳色不一的眼珠,正跟随呼吸不停鼓缩着。 嘴巴和鼻子橡胶一样溶搭在一起,原本眼眶的位置生长出不知名动物的旋角,尖端淌着蠕虫似的物质。 而那一整墙筐蛇尾好像是它的头发,里面绞着极有韧性的触丝。 “你是我来这里后见过的第289个人。”路柯说,也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群居生物大抵厌恶和恐惧孤独,阮筝汀僵硬挤出一个微笑,敷衍猜测:“你喜欢热闹啊。” “不,我讨厌见人。”路柯撑过玻璃,章鱼似的,向后轻盈地滑开了。 虽然内脏跟不上速度,大半都悬拖在空气里,归位缓慢。 说着它又抬起生着鳞片的手蹼,万分苦恼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那东西竟然是脆的,轻而易举被敲破了,脑浆像是坏掉的蛋液,噗呲淌下来,滴滴答答淋了它满手。 它嗷过一嗓子,疯狂甩着异化后的手臂:“我要被吵死了。” 接着由于太过用力,它反倒把自己的头甩了下来,咚地一声撞到了玻璃。 那些脸裂里的红肉涌出来,像是蜗牛伸缩自如的肌肉,慢慢驮起整个脑袋,开始呈波浪状蠕动着往回爬。 阮筝汀在休曼杀了这么多实验体都没见过这种阵仗:“……” 他终于受不住似的,一把按黑玻璃,冲去外间,撞到了正做监测工作的鹤佳渐。 后者犹豫片刻,缀在他身后听过几秒呕吐,上前几步,企图给他抚背的手都透露出一丝尴尬:“阮向,你还好吧……” 阮筝汀漱完口,生无可恋道:“麻烦给我一副墨镜,生理反应真的很难克服。” 鹤佳渐:“……” 十五分钟后,再次准备好的阮筝汀戴着墨镜走进去,心力交瘁:“你不是路柯吧?” “我不记得了,反正我们现在都叫这个名字。”路柯活像一位神叨叨的传教士,神神秘秘地放低声音,诱惑道,“你想听故事吗?” “没兴趣。”阮筝汀恹恹的,伸出络丝,准备干活。 “你看到我,一点都……”路柯不满,“不兴奋、不狂热、不敬畏。” 阮筝汀充耳不闻,摇着络丝,像是一丛飘摇的海草。 “不过没关系,我觉得你很亲切,我们大概是见过的。”路柯终于装好了自己的脑袋,它的脸裂弯了弯,如同怪异的微笑,“所以我决定跟你讲一个秘密,我都没有给别人说过哦。” “你对每个人都是这么说的吧。”只不过他们疯掉或者死去了,没能把这个秘密公诸于世,阮筝汀很是无力,“况且我今天听的秘密够多了。” 再听下去,他怕自己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路柯分出一缕触丝和他连接,边在他脑内说着:【这要从海濒拉综合症讲起。哦,这病在我们那儿不叫这个名字……】 不知是乍然相接还是听见这句话的原因,阮筝汀头皮一炸,精神力波动有些异常。 耳信里,鹤佳渐提醒道:“阮向,冷静些,不要百分百相信它的话。” 阮筝汀缓过神,冲摄像头做过“没事”的手势,边心不在焉地应和着:【那您就按我们这儿的习惯说吧。】 路柯盯着他,情绪反复,眼珠突然吧嗒吧嗒往下掉,叮哩哐啷的:【没礼貌的家伙!】 【我明明用了敬词。】触丝接连不断地伸过来,阮筝汀感到浑身的血管都在剧烈抽动,脉搏声重而快,闹得他心慌眼花,他几乎是跌坐下来,勉强应付着,【请。】 路柯哼唧哼唧半晌,幽幽道:【你相信海濒拉不隶属任何疾病范畴吗?】 那一瞬间,所有声音变得分外遥远,阮筝汀眼神空茫过一瞬,才反应过来它在说什么。 【这是奇迹,是精神领域法则赠予哨向伴侣的天赋之一。】 【但总有人试图复刻,试图抛去弊端令其成为全体特殊人类的常态。】 【毕竟寿命总是经久不衰的话题,在泛星际时代也是如此。】 它尖锐地嗤笑了一声。 【而所谓我们,所谓灾变,不过是诞生于奇迹之下的、自种的瘤结。】 耳信里刺啦作响,鹤佳渐急切的确认声与警报器交杂着炸成一片。 光怪陆离的视野里,路柯似乎恢复了半个人类模样。 它靠过来,隔着玻璃,头发里的触丝海啸般袭来,悉数钻进阮筝汀的领域。 时间场停了两秒,开始飞速往前倒。 脚下、身侧、头顶…… 那些连成线群的画面色彩斑驳,像是一条具现化的时空隧道。 【你就是这样把人搞疯的吗?!】”阮筝汀像是陷进一桶永不交融的彩色颜料里,天旋地转。 路柯的声音有些委屈:【我无法控制。】 【诘问?】阮筝汀开始怀疑这是某种精神攻击,也有可能是听秘密故事听得有些麻木了,他甚至有心情开了个干巴巴的玩笑,【还是回到过去的火柴?】 【是海濒拉的实现法则。】路柯伸手推了他一把,【现在,也是与异种精神链接的代价。】 第102章 双脚终于踏上实地。 眼前是无垠草原,远处是静默雪峰,浮空台上长着蘑菇似的矮圆房子,一丛一丛的,远看憨态可掬。 【这是……】阮筝汀捂着抽疼的胸口转过身来,路柯早已经不在了。 周遭景色像是覆着一层极薄的水墨纱,随着他的视野转换,被看不见的外力向前剥去,于地平线正中央收缩成一个小黑点。 而后黑点跳跃着重新逼近,于天光下生出轮廓,愈发熟悉,愈发清晰—— 他怔忪于眼前高坐马背、笑意盈盈的哨兵,又在身后的欢声高喊里猛地被惊动,出了一身冷汗。 风依旧无知无觉地诵唱着,牧草与零星细花作舞,有人在高旷天空下朗声唤着:“阿翡!” 周围事物闪烁,时光兀自更迭,只有那人的衣着和身量在他眼里清晰地不断变化着。 阮筝汀在领域翻搅的剧烈痛楚里跪下去,听得路柯的声音忽远忽近:【海濒拉是双向选择的结果。】 如果它并不隶属任何疾病范畴,那么生命可以依附精神力在自身躯壳外暂时延续,那么异种是否能够当作灵魂的器皿,那么最初的最初,那个被窥探到并复刻失败的所谓奇迹,只是为了—— 在意识彻底消散前,于万千时空轨迹里,再次见到彼此而已。 第55章 此间遗事 2609年3月25日,久雨转晴,病房。 “早春开溪,鸟雀送羽。缘分诶,”喻诵春伸手点过鹩莺脑袋,看了看那枚似蓝似绿的飞羽,又把一颗青金色的穿孔细珠子合放进小袋子里,回头欣然道,“取水旁‘沛’吧,小名叫阿翡怎么样?” 雪豹前肢搭趴于床沿,知更鸟立在它头顶,一大一小齐齐歪过头,观察着眼睛都没睁开的小崽子。 尤见苒戳戳婴儿皱巴巴的面颊,拉长声音唤着:“阿——翡——” 房外溪水叮咚,新枝吐绿。 阮筝汀掩于错落树影下,被柔和的阳光细碎地撒了一头一肩。 他慢半拍地,抻臂把那只还想拔羽毛送人的精神体捞回来,按进怀里,垂眼对上那双豆豆眼,又抬头看看房内絮絮说着话的年轻夫妻,愣愣然,呓语似地道:“怎么可能……开什么玩笑……” 【我的故事还没讲完呢,你能不能先把注意力匀我一些。】路柯面容模糊,影似的,在他身边飘来飘去,【你俩这次又不算死别,不要作出这副表情嘛。】 【说不好。】阮筝汀挥不开它,只好咬着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半晌又忍不住问上一句,【这里……真的是过去?】 路柯就笑,烟团噗噗的,从它嘴巴的位置冒出来:【你猜海濒拉为什么又叫比翼鸟症,难不成只是因为共享寿命吗?】 阮筝汀立马追问:【那可不可以——】 直接改变2614年的驰援决定,或者2619年自己兄长的死亡,再或者,2631年的喀颂灾变。 【不可以,海濒拉只能小幅影响配偶的过去。】路柯的形散开又聚拢,【至少我变成这副样子时不可以,但是……】它倏而逼近,咧嘴而笑,【我真的觉得你很熟悉,所以我现在又不确定了。】 阮筝汀往后飘开一大段距离。 枝桠从他虚影般的身体间穿过去,快速抽芽生长,续花结果,再枯黄落去…… 他盯着那些发腐卷曲,又被厚雪覆盖的叶子,终于从接连不断的意外情况里反应过来,抱着啾啾叫的鹩莺继续往后飘:【等等,你不止有约塔人的意识……你是……】 【我忘记自己来自哪里了。】路柯对他现在才如临大敌的模样感到好笑,【只记得,当年我们就是因为有类似的想法和研究,才变成这副样子的。】 阮筝汀蹙眉盯着它,鸟团子炸成个球,飘摇的精神力变成棘刺高竖。 【别紧张亲爱的,人类缺乏共生意识,哪怕拘在同一个壳子里,也不过是看哪方思想占上风。】路柯咯咯地笑,【至少现在,我被你们的人策反了,勉强也能算作半个同胞。你再是这副表情的话,我会很伤心。】 阮筝汀:【……】 他不伤心,纯粹伤神又伤命。 住院部与成排树木在对峙中定格,又无声裂开。 那些发光的三角碎片像是打乱的拼图,再次铺平时,眼前已然换了副光景—— 喻诵春单手托着羽翅屏障,策马从他们之间跑过。 坐在屏障上的幼崽看不见知更鸟,只知道自己跟在父亲手边飞,被风糊了一脸,还兴奋得手舞足蹈。 尤见苒红裙黑马,在后面追着:“今天该我用雪豹带他去雪山上玩!你给我放下!” 没过多久,有小马驹从阮筝汀眼前撒蹄蹿过去,马背上的人被颠得东歪西倒,抓着缰绳吱哇乱叫:“你就——诓我吧——姑父——怎么可能是——这么教的——啊——救——命——” 半晌,跟他差不多年岁的幼崽稳稳当当驭马而过,扬着稚嫩的声音追上去:“你——先——坐——直——” 马蹄踏过的地方,明丽色彩像是涟漪一样次第漾开。 喀颂草长莺飞,人声鼎沸,浮空台之间拉着数百条彩蕃。 那马背上的孩子渐至半大少年态,身着利落神气的藏青骑装,发辫里掺着丝线,阳光下泛出点蓝。 “今年赛马会的魁首是——”有声音吊足了胃口,而后大喊着,“喻沛!” 第103章 周围爆发出善意的笑语和喝彩。 “他还没到年纪呢!”真正的选手在后面笑着挥手赶人,“喻诵春!快把你家崽子领走!” 马匹陆陆续续从阮筝汀身边经过,路柯又飘回来,不顾他兀自复杂的心绪,接上话头。 【在我存在的星系,哨兵和向导在全人类中的占比已高达90%。】 【海濒拉终于从精神疾病名录剥离后,有人开始研究其百分百触发条件。】 【以及非伴侣意识附于络丝后,在他人领域续生的可能性。】 【后来又有人兴奋地发现,它可以对伴侣过去的时空进行干预……】 阮筝汀没有什么心情听。 他现在思绪乱糟糟的,他已经在喻沛梦里见过一次喀颂覆灭了,不想再看一次。 凌迟这种东西,一遍就够了。 他无视喋喋不休的路柯,也没管凑去人堆里撒花的鹩莺,转身就走,没过几步,被突如其来的力量扯住腰往后一拽。 视线花乱几秒复清晰,他摔在钢琴键间,砸出来一堆杂音。 “是你吗?”有人在问。 圆鼓鼓的鹩莺摔在那人脚边,正摇摇晃晃重新站起来。 阮筝汀避开琴键胡乱站稳,往旁边一瞥。 小喻沛穿着礼服,望向虚空,很认真地说:“父亲说你送了我一根羽毛,我编发的绳子里也掺着羽毛捻作的丝,但我现在还没有觉醒,看不见羽毛,也看不你,抱歉呀。” 阮筝汀心神俱震,忙不迭把鹩莺捞回来,恨不得离他八米远。 结果退开时被礼物丝带所绊,踩到了气球,嘭的一声,里面的亮片飞出来,腾上半空,局部雨似地往下落。 琴房内余晖正好,亮着壁灯,窗框和墙壁间挂着各种毛球拉旗与贴纸,花篮插牌上是漂亮苍劲的手写体,连起来是——“恭喜喻诵春先生和尤见苒女士又一起老了一岁。” 亮片纷纷扬扬,飘过彩色气球扎起来的装饰树,其中几只上面拿荧光笔写着——“谢谢喻沛小先生的倾情出演,可凭演奏曲目兑换糖果一盒。” 小喻沛自顾自说着:“我新学了一首曲子,弹给你听听。” 阮筝汀有些走神地听过一会,不知在想什么,慢吞吞低头,抖了抖发间的亮片。 【放眼全星系法律,他现在都没成年。】路柯冷不防在他脑子里说。 阮筝汀被它吓得顿步耸肩,反应过来什么,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我知道!我是什么很变态的人吗!】 路柯大笑。 至此,阮筝汀像个缚身灵似的,只能跟在喻沛附近晃。 没人看得见他,只偶尔有向导的精神体会冲他的方向疑惑出神。 时间依旧跳着往前走,期间,喻诵春因旧伤退居二线,调往平崎警署。 又一年雪祈,大雪纷飞,房子外的空地上,人造灯笼花满树,外面又顶了层挂着冰棱的雪盖子。 暖莹莹的路灯光下,纷扬雪花似飞舞的萤虫,尤见苒做了个右手抚按心口的俯身骑士礼。 喻诵春扬眉而笑,依着她的动作,作势提过看不见的裙裾,微微屈膝:“所以我应该这样是吧。” 室内暖意融融,雪豹和知更鸟团在沙发上小憩。 而喻沛和成蕤暂时忘记了家规里兄友弟恭这一条,正在抢最后一只甜饺。 路柯学着阮筝汀在檐下侧坐着,肘撑膝,手托腮,看一会屋内,又看一会雪坝上跳舞的两人,百无聊赖,清清嗓子。 【他们以海濒拉作为各项实验对象,过度开发精神领域,更改法律且公然精神解剖融合失落体后的精神体及人类,又在实验体数量不济时开启意识操控并强行融合……】 【第一例异种是在实验室诞生的,嵌合了十二种精神体,领域外扩畸变,构成了一只思想不停打架的怪物……】 【第一起失控发生在四个月后,研究员全部死亡,污染源扩散,络丝疫情爆发……】 【再两个月,首座城市沦陷……又五个月,首颗星球由于时空无法自洽而坍缩……三年后,全星系崩溃,幸存者流亡……】 【喂!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阮筝汀昏昏欲睡,连鹩莺跑去沙发前踢鸟版正步都不知道:【讲故事分个场合行不行,你觉得现在合适吗?】 路柯气结。 次日一早,成蕤心血来潮,拉着喻沛要试试野路子的高山滑雪。 两人技术太疯,引发了一场小型雪崩。 山峰间弥漫着金色的晨雾,钻石般的雪粉里,忽地振翅飞出一只蓝背红胸的知更鸟,载着满头是雪的两人兜过一大圈,落回自家屋顶。 “你俩能不能等觉醒了再疯个大的。”尤见苒笑嗔。 这一年8月底,喻沛回家途中,于平崎港意外觉醒。 以安作为特级哨兵的威压不容小觑,领域陷落造成的精神波,哪怕是阮筝汀这副形态都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他直接被震晕过去,再清醒时已是次年夏。 喻诵春已于铭石救援行动中牺牲;尤见苒因伴侣死亡领域损毁,精神力等级下降,自请退守喀颂;喻沛承父遗志,入银漠军事学院综合指挥系。 之后近两年,尤见苒巡山途中,时不时会去墓前晃一圈,这次带一支成蕤做的竹哨,下次带一件喻沛刻的冰雕…… 第104章 碑前被各种小玩意堆满了,碑后哭泣天使花枝缠缀,年年荣枯,但臂间始终放着一对活灵活现的草编小物——那是喻诵春早年亲手编的知更鸟和雪豹。 而家里的琴房有意无意被闲置下来。 再一年结婚纪念日,房内阳光冷清,细尘旋飞,突兀响起阵走调的琴音。 坐在窗台闷头编东西的喻沛听见动静,回过身来,看着打开的琴盖和琴键上若隐若现的鹩莺,出过会神,笑道:“谢谢,但是你弹得好难听。” 意图哄人的阮筝汀闻言气闷,见证全程的路柯不由放声嘲笑。 -------------------- 预祝大家元旦快乐,新的一年诸事顺遂~ 第56章 湖鸥挪亚 喻沛多在假期返回喀颂,这人的性子因着喻诵春的骤然离世,被磨得稳重了一些,但大部分时间仍是张扬恣意的。 届届赛马会魁首,年年雪祈能够收到大半筐的糖果和明珠,在英杰辈出的银漠军事学院内也算得上风云人物。 高阶哨兵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领地意识,他不然,其雪豹虽傲,却不独,跟什么精神体都能打成一片。 至于他本人,虽然偶尔对朋友有些毒舌,但外界评价都以正向为主,没有交恶。 其综测年年都居系里前列,以单兵作战成绩最秀,但搭档配合却常在下游,极偶尔超常发挥能勉强得个中评。 所以造成了一个很好笑的现象。 这人平时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走哪儿都有新搭讪,请教约会定切磋皆有,可一旦涉及搭档考核,近身四米内比成蕤月底的衣兜还干净。 “喻哥,你是我亲哥,”有向导如是说,“但为了我等身心健康,双人考核期间我们暂且陌路吧!” 隔壁学院的鹤佳渐被成蕤诓着,帮忙考过两次后,温和而不失礼貌地笑着,发出威胁:“你俩晚上最好别做梦。” 除却滑雪,每每都是翻车后被雪豹刨出来的。 “不应该啊,”成蕤百思不得其解,“你的平衡力不该很好吗?” 遂被拉去滑野冰。 冰层下是蓝透漂亮的气泡冰,冰层上是走两步就摔的两兄弟,惹得周围人都离他两远远的,生怕被冰刀波及。 喻沛摔得烦了,最后只好坐在一旁看日暮,粉蓝色的天空、远雪与山峰,他眯了一下眼睛,轻声说:“肥啾?” 成蕤还在和冰刀单方面培养感情,随口应道:“哪儿呢,?” 喻沛往阮筝汀坐着的那棵大树扬了扬下巴:“纯蓝色的鸟团子,你眼睛坏了?” “你脑子坏了吧,”成蕤就看见光秃秃的树,“大雪天哪来蓝色的鸟啊!” 喻沛想要过去,还没站稳就又摔了,再抬头时,对方已经揣着鹩莺跑没了影。 【他现在怎么看得越来越清楚了……】阮筝汀飘去稍远些的树上躬身坐着,有些焦虑地抠着手指。 冬暮夏过,漫山林木转眼杏黄一片。 路柯嗤笑:【这都过蒙昧期多少年了,等级早稳定了。高阶诶,当然对未来配偶的精神力敏感了。】 【可是……】阮筝汀阖眼,有些疲惫的揉着眉心,【要是不小心改变了会怎么样?时空如何自洽?】 路柯笑得高深莫测:【说不定现在就在自洽呢。】 阮筝汀表情空白:【什么?】 “找到了。”有声音突然说。 阮筝汀心里一惊,蓦然抬眼。 喻沛就站在他面前,微仰着头,那双澄透漂亮的绿瞳定定锁着他,稍一抬手——手指从他耳骨斜斜擦过去,探去他身后的枝桠上。 “蓝色的。”对方大拇指摸过鹩莺温热轻跳的胸肋,轻轻笑着,“肥啾。” 阮筝汀很没出息地,直接从树杈上摔了下去。 鹩莺受向导情绪牵引,略显惊慌地从哨兵虚拢着的手掌间挣飞而出。 飘散的精神力冲撞了这棵树,数不清的翅果打着旋飘下来,金灿灿的,像是当年气球喷撒的亮片。 天边云朵成盖,彩幡猎猎作响,阮筝汀觉得,那或许是他心跳的具现化。 “姑妈!”不远处的草地上,成蕤朝这边瞪过几秒,爬起来往家里奔,“你家小雪豹脑子出大问题!” “躲什么……”喻沛捻着手指,有些好笑,“你之前天天送我花,宿管机器人还颠颠地跑去跟导员告状呢,说我破坏花木。” “我怎么不知道……”阮筝汀爬了一阵爬不起来,索性捂着脸喃喃。 【因为你和精神体的联系不强吧。】路柯在他脑子里插嘴。 阮筝汀埋脸低吼:【这种时候,你能不能当自己不存在!】 【他又看不见你,】路柯围着两个人打转,混乱的意识集无法解析当下状况,【你到底在慌什么……】 总之,向导自认单方面陪着哨兵,看过无数场日出和落霞,度过好几次节庆和赛事,从雪场到考核场,从松林到训练营,从草原到模拟室,最后回于喀颂雪祈。 火树银花,伴侣间抵着侧额絮絮私语,互道贺词。 载歌载舞,鲜花巷里缤纷糖果成河,连空气都浮散着轻甜的果香气。 鹩莺跟着鸟类精神体们,站在无动力风帽上,正摇头晃脑地唱歌。 而后中心广场处,有朵金红的硕大焰火粲然升空,猝不及防炸成漫天浓血,把阮筝汀浇了个透。 第105章 这和当初月测浅链时的梦里所见没有多少出入。 喻沛因航班延误困于中转站,当晚没能等来亲眷友人给他准备的22岁生日并毕业礼,次日又作为最近一批援兵集结前往沦陷地,以清剿喀颂作为最终毕考任务。 灰惨天幕之下,那些接连冒出来的血泡在数秒之内结出冰花,重重叠叠复扰扰,奇瑰得像是那场未及看完的烟花表演。 自那之后,喻沛把头发剪短了些,以那根发绳编带起四个人的发珠,挂在脖子上。 可鹩莺赠羽上的精神力慢慢消散,那绳子总在断。 至此往后数年,故乡魂牵梦萦,只做魇症存在。 这把丢不下的钝刀驱使着他,疯狂地接任务出任务,性情大变,九死一生。 直到次年九月初,作为救援军之一前往湖鸥星区,挪亚。 这时候的喻沛没有固定搭档,难以被随队疗辅完全疏导,每每都是领过高阀值态便单独行动,其架势不死不休,看得阮筝汀心惊胆战。 “我居然还能在去年见到活着的你,”他说不上是后怕,还是愣然地喃喃着,“真的是……” 那头,喻沛刚滚地躲开,后肩却直直撞上另一根绕至身侧的螯足。 “小心!” 阮筝汀还是不记得自己目前是个只能干着急的幽灵身份,再次自半空扑去哨兵身边,想要展开屏障挡下这一击。 以往螯足穿透身体的场面却是没再发生,这次屏障和外骨骼前后启动,羽翅将两人严丝合缝拢住的同时,数百支箭簇混合着激光束射爆了那只异种的躯干。 顿时体液纷如雨下,噼里啪啦的,不停腐蚀着光芒一闪而过的屏障。 喻沛单手勾过他腰腹,踏地向后急退,与尸体拉开距离的间隙,扬手丢去一颗亓弹。 刹那间白光大盛,阮筝汀不得不仓促闭眼,等着周遭慢慢恢复原有亮度。 屏障碎掉了,他的心率还没有降下来,刚一睁眼就被身前人抬臂用力推开。 精神力凝化的箭簇浮在他周围,像是一片冰棱结成的笼。 喻沛面颊处的外骨骼化开一小片,露出小半张脸。 他抬头扫过半空悬破的建筑层,复垂下眼睛,谨慎打量过阮筝汀的装束,片刻拧着眉,不确定道:“野生向导?” 后者有些懵怔地看着他,缓缓眨过眼,又低头攥了攥自己的双手,不在状态道:“你能……看见我吗?” 喻沛表情相当复杂,估计觉得这向导脑子有问题。 总之哨兵皱眉抛来一份补给并战术匕首,关上外骨骼,折身就走:“正北有临时驻军。你随便找个人再把刚才那话问一遍,他们会安排你的。” 阮筝汀手忙脚乱接过,动作间,碎瓦砾在他靴底碾出咯吱咯吱的动静。 火药味源源不断地冲进鼻腔,又像是什么东西烧糊了,透着腥。 他皱眉把东西揣好,又拢过灌风的领口,匆忙跟上去:“诶,你等等。” 湖鸥星区是颗商贸星,人口稠密,经济发达,军方明面上没有下达清剿指令。 距灾变日已过两周,援军想以减少扩散为由,把挪亚连同周围城市封锁并整体净化,目前正在做最后的搜救工作。 这里几乎成了废墟,又刚经历过一轮轰炸,满目疮痍,任一砖瓦下都夹着断肢残躯。 阮筝汀踩过冒着余烟的残垣,亦步亦趋:“这边危险系数很高的,不宜单独行动。” 哨兵没理他。 阮筝汀开始叨叨当年喻沛教给他的战地守则。 他体能差,连带着现在语速慢而粘,时不时因为脚下难走而顿上一会,反倒喘得像快撅过去似的。 喻沛忍无可忍,停步回头剜了他一眼,神情森寒凌人,语气又凶又恶:“再跟一步试试?” 阮筝汀盯着靴前犹在细颤的箭簇默了默。 领域里,鹩莺扭过脑袋,开始啃食自己的尾羽。 等人走出十多米后,他开启屏障掩住自己气息,游魂似的,又悄悄缀上去。 同之前许多次任务一样,喻沛没管避战准则,好像只是为了杀异种而已,甚至打算同归于尽。 他的高阀值态渐渐松动,整个人有种平静的疯癫感,手指都在高强度的厮杀中时不时痉挛一下。 十五分钟后,哨兵再次于战斗结束后,把挡在身前的向导撕下来,一把推远。 “你到底……”喻沛火冒三丈,又在对方莫名乖训的目光里顿了顿,啧声,“谢谢,但我不需要向导。” 阮筝汀眼睫一垂,诓道:“我脚崴了。” 喻沛索性把空间胶囊扔给他,不耐烦道:“里面有信号器,附近的人要是看见了会过来的。” 结果还是没走成。 又五分钟,哨兵被一只半成熟期异种逼回来,打着打着脚底建筑发生二次坍塌,把两人都吞了进去。 阮筝汀的屏障开到一半卡住了。 喻沛避开螯足,用络丝捞过人,拧身垫在他下方,又借着大面积肢体接触,把外骨骼匀去一半裹在他身上。 落地时,向导只听得底下哨兵一声闷哼,就被脱手扔了出去。 没什么光亮的空间内,有个虚弱的声音在这时响起:“你们是援军吗?” “你……”外骨骼被收回,阮筝汀晕过几秒,勉强半撑起上身,仔细辨认过对方脏兮兮的脸,不确定道,“时绥?” 第106章 对方眼瞳蓦地亮起来,包着点泪,重重点头:“对!” 这是刚过20岁的时绥,刚上大六,首次外勤任务就赶上地狱级别的灾变日。 闷葫芦搭档不幸受伤,所携物资耗尽,又被情绪激动的民众不分敌我地打过几闷棍,被困十多天,看见新掉下来的两人,堪比看见再生父母。 他一把撇开怀里的哨兵,踉跄着上前几步,扑跪进阮筝汀怀里,跟着锈斑豹猫哭嚎:“终于有人来救我们了!” 阮筝汀感慨万千但僵硬非常地替人抚背,片刻又有些凌乱地回头看了喻沛一眼。 后者躺在地上,不知道有没有受伤,总之还没有起来的意思,只抬手揉过额头,压着火气说:“吵,烦请闭嘴。” 阮筝汀不死心地又用精神力在周围寻过几圈,沉痛地发现这里的确只有四个人。 老弱病残里占了“弱病残”三项,唯一一个算得上正常的时姓向导由于被吓而噤声噤得太快,现下捂着嘴,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闷嗝。 讲个笑话—— 配合超有默契,堪比神兵天降,特别帅气。 第57章 命途信标 自喀颂覆灭的时间节点过后,路柯就很少有动静。 阮筝汀叫了几声,没得到回应,一筹莫展之际,想起当初时绥所言——有名野生向导会死在这里。 可是……不排除这一切都是演绎,是幻觉,是母体编织的假象。 同类都不一定同心,何况异类,它和曹靳的说辞出入太多了。 更何况,他现在到底是以2637年的状态存在着,还是以2632年的状态存在着? 如果是前者,那代表不相遇即不产生个体存在悖论吗? 如果是后者,那他的记忆真的是连贯且完好的吗? 他心烦意乱,潜去自己领域查看状态,没注意到怀里时绥的眼神已经变了。 逐渐适应当下光线的视野里,有东西托着尾翼飞快闪过,角落里躺着的哨兵接着弹身而起,迅捷欺向喻沛。 后者滚身格挡,扫腿后轻易一脚就把人踹开,伴随着数声鸟类的惊啼。 与此同时,阮筝汀下意识的后仰反应比喻沛凝化的箭簇还快,堪堪躲过了时绥袖口弹出来的战术匕首。 那几只箭笃笃锲断匕身,又在冲向墙壁的中途化作数缕络丝回环而来,绕过阮筝汀腰腹,眨眼把人扯到喻沛身前。 后者瞟了眼这人的脚,抬手把他拨开些,上前一步,率先开口:“编号a27167021347,他,野生向导。” “编号b30154032268。”时绥往后退,扶过捂着肚子的哨兵站起身,目露警惕,“他,编号d30723061235。” 阮筝汀看清两人身边瑟缩悬停着的盘尾蜂鸟,有些奇怪地嘀咕过一句:“埃文不和你们待在一起吗?” 顿时三道目光如有实质,直直烙在他身上。 锈斑豹猫有些嗲毛,脊背高高拱起,冲他呲牙哈气。 时绥眯起眼睛,尾音细听之下有一点不稳,发着颤:“这位先生……作为一名野生向导,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两个名字的?” “我告诉他的,你总不能让野生向导记编号吧。”喻沛轻轻笑了一声,撒起谎来眼都不眨,“你们定位器最后传回的位置就在附近。” 时绥半信半疑:“救人连补给都不带?”说着又打量过阮筝汀,“高阶哨兵配野生向导,这跟火源旁边堆可燃物有什么区别。你们……很熟?” 喻沛又丢过去一枚空间胶囊,耐心告罄:“19号零点以清剿强度轰炸,爱信不信。” “抱歉抱歉,”时贇又捂着胸口咳嗽,适时打圆场,“前几天有向导带着平民抢物资,我们被黑怕了。” 喻沛一哂,抬眼看过掉下来的地方——已经被堵严实了——“这里什么情况,有没有其他出路?” “有,”时贇面色难看,“但出口在异种的巢里。” “我们的装备只剩冷兵器,我的精神状态无法浅链。”时绥从胶囊里各翻出一针向导素和防护剂,怼进时贇手里,“而且这里有十多位平民。” 喻沛直接说:“能杀,带路。” 时绥扶着时贇在前领路,往里走过一截才想起来问:“对了,那位向导怎么称呼?” 阮筝汀现下没有编号能报,他试了试,甚至连名字都说不出口,像是某种法则限制。 他顶着喻沛隐晦而探究的视线,硬着头皮说:“阿雀,我叫阿雀。” * “我们之前突围过两次,”时绥打过冷颤,依旧压低声音,“它没有听觉,但是再生能力很强……” 巢里是一只半成熟态,主体有些像枪形目。 口器在胴部顶端,呼吸间伸展外露,像个肉锥,外圈形如卵状三角形,里圈密密匝匝排列着锯齿般的钟乳状组织,最中心生着长毛,无风也在飘。 胴部下面盘着蠕动的腕足,粗略估计二十来根,每一根上头都卷着僵白的人类肢体,正发出黏糊糊的咂嘴声。 “眼睛呢?”胴部眼睛的位置是空瘪的,阮筝汀轻声问。 时贇用指背点点他的肩侧,示意他看看腕足—— 那底部是密集的吸盘,和七星腮口状的拟态嘴,侧面各有两对碗口大小的孔,里面一闪一闪的,仔细看全是眼睛。 阮筝汀咋舌:“这么多……” “这玩意儿24小时分批值班,昼夜都看得见。它不仅会吐网,”时贇说到激动的地方,又开始咳,“还能喷墨,臭得要死。” 第107章 “你能不能少说一点话,嗓子都快废了还止不住嘴巴。”时绥抬手把时贇按下去,转向喻沛,请示,“怎么杀?” 后者淡声道:“强杀。” “不行不行,它的叫声能致幻,还很抓麻。”时贇又叨叨,“那谁就是被声音搞虚的。” 阮筝汀不由疑惑:“哪谁?” “他搭档,”时贇瘪嘴,“就你之前问的埃文。” 阮筝汀:“……” 很好,原来家庭问题现在就有雏形了。 喻沛嫌他们烦,又不好直接勒令闭嘴,压着眉梢缠紧护腕,粗略检查过装备,扛着单筒炮就跳了下去。 爆炸与指甲刮黑板似的叫声前后响起,外骨骼撑开一人型的防护罩,哨兵单枪匹马,连精神体都没有放出来。 时绥叹为观止:“他一直这么疯的吗?老兵的底气?” 无人回答,阮筝汀后脚就冲了进去,屏障还没开呢,险伶伶躲过一波体液。 “不是,”时贇咳得撕心裂肺,不忘冲两人吼,“战术呢?配合呢?真强杀啊,你们救援军玩这——么大啊!” “我真的要气死了!”时绥尝试给两人套屏障,可是喻沛速度太快他实在跟不上,阮筝汀走位太离谱他总是预判错,手忙脚乱,只能抽空给了时贇一肘子,“你能不能先闭嘴!” 后者脚底打滑,嗷嗷叫着滑下去,和一只腕足亲切“贴脸”,直接把盘尾蜂鸟吓没了影。 时绥紧随而至的匕首削断了那根腕足,但那玩意儿居然还能动,张合着拟态嘴,咔咔咔地追着刚爬起来的时贇跑,卷着的断手好几次差点挥上他后脑勺。 后者快哭了:“我只是个技术员!你找主要战力行不行!” 至于主要战力,磨合很有问题—— “不要自杀式辅助……”喻沛对这个莫名出现的向导耐心无几,“也不要背对它们。” “你的雪……”阮筝汀费力牵制着两只腕足,被眄过一眼后,改口,“我是说你受伤了。” 喻沛淡声道:“死不了。” “看看我!嘿!救援对象要死了!”时贇好不容易干趴了那截腕足,又被几只眼睛盯上了。 时绥快疯了:“阿雀!你一个向导下去干什么?!怎么都不召精神体!你们倒是浅链啊!!” 很遗憾,次级向导没有那种觉悟。 更遗憾,高阶哨兵不会同意和来路不明的奇怪向导浅链。 阴沉沉的天幕下,倏而跃过一只身形流畅的云豹,一口咬在了胴部底端。 异种吃痛扭身,腕足乱打,把时绥被动送了下来,全员团聚。 “你搭档醒了!”时贇对着眼孔的子弹又偏了,哼过一声,“醒得还挺是时候呢!” 时绥忍无可忍,以络丝抽过他后背一巴掌。 箭簇把十数只腕足牢牢钉在地上,喻沛躲开墨汁,一炮轰在翕张着的口器深处:“体心脏归我。” “不对,”埃文踢开削成断的腕足,有几秒的眩晕,“脑核不在这里。” 环形脑的位置生着团轫度极高的膜状物,趁他愣神的功夫,大大张开把人网了进去,云豹瞬间抽搐倒地。 “埃文!”时绥心急之下把屏障全砸了上去。 羽翅展开,喻沛拉着阮筝汀向后退,驱使箭簇把网撕开个口子。 与此同时,那只异种自断过那十多只腕足,又伸下余下的触腕随意卷过一人,扭着破破烂烂的躯干,飞快逃走了。 体管喷出气体,惹得众人纷纷屏息。 时绥勉强跟了几步,被埃文的伤情反噬,只能哑声喊道:“时贇!” “相信我,他会好好活着的。”阮筝汀用力按过他肩膀,匆忙留下一句话,率先追了上去。 他其实没想太多,只是在赌时绥所说和时空自洽——他和时贇起码不会死在现在。 大抵是如今形态不明的缘故,他在废城里全力穿梭的速度居然比过了喻沛,只能捕捉到后者气急败坏的呼喊。 那只异种顺着废弃楼体攀爬前行,身后留下黏湿的行动痕迹,身体颜色间或隐于城区背景间,而胴部内的体心脏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阮筝汀追着它,跟去摩天大楼顶层。 按照路柯所说,异种的产生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哨兵向导和精神体的具现法则发生逆转。 那么,他们对抗的其实一直是舍弃躯壳、私自篡改生命规则的特殊人类。 那么…… 【每一只异种,都是庞杂精神力本身。】 路柯突然出现,自后带起他的右手,朝那头怪物奔逃的方向抓握。 它絮絮低语,分不清是教诲还是在引诱。 【就是你想的那样,它们是可以被吞掉并转换的,就像你在休曼时做的那样,只看你能不能承受……】 可以蚍蜉撼树吗? 可以以一人意志对抗所谓的、人造且虚假的种群意识吗? 可以在巨大的信息洪流中保全自我吗? 吞噬与反吞噬,污染与被污染,时间锚点和定位信标在哪里? 不能被裹挟,被引诱…… 时空轨迹浩瀚,个体沧海一粟,不可迷失、妄图篡改、深陷虚无…… 阮筝汀又感受到了那种扭曲且奇怪的精神力。 这根本就是一片狼藉的意识坟场。 它们叫嚣着,冲进他的领域里,冲进他的脑子里,像是席卷而来的蝗虫与羯蚁,快速啃食着微渺又游移的个人思维。 第108章 噪点铺陈的视野里,霎时充斥着大量的鹩莺,遮天蔽日,似乎能组成世界本身。 这一瞬间,他几乎洞悉了数千人的喜怒哀乐,泪流满面,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上扬。 “阿雀!嘿!”恍惚间,时绥在喊,“你怎么样?” “我还活着!他好厉害,居然牵制住了!”时贇回喊着,“就是太高了!” “我知道!没问你!”时绥没好气,“双胞胎有该死的远距感应!” “而且这个腕足好黏!”时贇终于撑不住了,“呕——” 时绥骂骂咧咧,没忍住跟着他干呕。 阮筝汀彻底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而视野里的所有东西都在疾速上升,极快又极慢,一帧一帧的。 他恍惚了一下,近乎自厌地想着——要是当年成功从休曼研究所跳下来,那么现在来到这里的人是谁呢? 这是改变后的生命轨迹吗,那么何以为我呢?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直接阻止这场灾变,当年不该出兵驰援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让我兄长活着,当年不该承认自己的向导身份的…… 为什么要这样选择,另一个选择明明更好的…… 不对,何必要做选择,这个世界明明坏透了,根本没有人是无辜的…… 他顷刻被无数迷惘和怨怼裹挟着,往深不见底的黑渊坠去。 那一刹那,他迫切想要改变很多时间节点,属于他的,不属于他的,但转念又觉得改变与否其实没什么意义,个体生命不过是一粒尘,死亡与否不会对他人造成长足影响,何况是历史进程。 成片的鹩莺在死去,世界在他眼里分崩离析。 那些情绪像是砖墙,一块又一块,不断砌进他的精神领域里,直到—— 窗户哗啦破开,有人接住了他,飞行翼与羽翅屏障同时在对方背后展开。 唰地一声,像是破开虚妄与混沌的戟。 那不知从何地远涉至此的人紧紧抱着他,短暂滞空过数秒,落于奔跑着的雪豹脊背上。 “你在想什么,喊了好多遍都没应。”喻沛环着他的腰,力度很大,语气却不咸不淡,“对化名的敏感度太低可不好。” 阮筝汀极其僵硬地眨了下眼,心脏咚的一声砸回胸腔,而后他像是久于憋气般,终于大口大口地张嘴呼吸。 “还有,”喻沛垂眸看他一眼,牵袖替他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痕,提过嘴角全当安抚,“下次可以早点叫我的名字。” 第58章 完好水乡 他们回去时,正赶上埃文在和营救对象们对峙。 其中一人歇斯底里:“我没有感染!你们军人就是这样对待普通人的吗!?” 埃文性格里潜藏的优点在这时体现得淋漓尽致——任尔恶搅蛮缠,他自雷打不动:“你感染了,要么打完血清观察,要么立即自裁。” 时绥明显被这一点都不婉转的沟通方式打得脑壳痛,架着时贇几步上前,把人掩在了自己身后。 “理解一下吧,我们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着想。”向导如是说。 天快黑了,喻沛捏了捏鼻梁,掏枪指着那人:“这种血清,就算没有感染也不会产生副作用,你在闹什么?” 阮筝汀吞吃旁人精神力的副作用又出现了,现下头很晕,勉强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气得发抖,梗着脖子红着脸道:“你们凭什么——” 下一秒,阮筝汀的手覆上去,二话没说,直接给了对方一枪,正中眉心。 埃文当即起身。 时绥放下闹反胃的时贇,又跨步半挡在阮筝汀面前。 余下的幸存者诡异静过几秒,炸开了锅。 阮筝汀轻轻拨开时绥,带着喻沛的手,又朝他们脚下开过几枪。 消音枪,但威慑足够。 “我不是军方的,还坐过牢呢。”他在众人骤然转绿的脸色里笑了一下,哑着嗓子说,“而且很遗憾,他的确感染了。” 那人的胸口逐渐平缓死寂,伤口里冒出来的血液慢慢从鲜红转成湖绿,里头爬出藻荇似的絮状物,在暖橙橙的夕阳光中,渐凝成一群蠕动的软体爬虫,数秒之后又腻黄枯死。 众人哑然半晌,齐刷刷往后退开一大步。 * 一行人准备天亮再出发,毕竟时间充裕,五个人里有四个都需要修整。 阮筝汀嚼着久违的压缩饼干,瞟过几眼喻沛,没忍住问道:“你刚才居然没卸我胳膊,就这么信任我?” 喻沛神色有些奇怪,不敢同他对视,半晌哼声道:“从天而降的,除却灾祸,就是宝物。你打个架还会哭,就勉强算到后者吧。” “……”阮筝汀无言以对,只好小声呛他,“我可真要谢谢你呀。” 饭后,几个哨兵正决定值夜顺序,时绥围着阮筝汀绕过几圈,摸着下巴道:“你的精神力……有些奇怪。” 阮筝汀心里一突,以为他察觉到了路柯或者异种,嘴上打着哈哈:“能有什么奇怪的……” 时绥突然靠近,踮脚嗅了嗅他。 阮筝汀顿时后仰:“你是属狗的吗!?” 时绥还没说话,又被迈步过来的喻沛提着后领拉开。 哨兵语气不明,莫名有点躁:“你干什么呢?” 时绥皱皱眉,顺势又在他身前嗅嗅。 第109章 喻沛看上去很想把他和锈斑豹猫打包扔出去,语气不善道:“精神失常了吧时向,幻想自己是犬科呢?你的猫不会抗议吗?” “你的精神力……你们有精神誓契?”时绥看看两人,了然而笑,“怪不得野生向导跟着高阶哨兵呢。你们放心,我不会说——” 喻沛皱眉打断他:“什么誓契,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定的契,”时绥指指已然愣住的阮筝汀,又指指喻沛,不怎么肯定,“你签的诺,但是……为什么若隐若现的。” 因为对双方而言,当下的彼此并非同一时间点的彼此,精神誓契也拿不准到底要不要自己发亮。 阮筝汀在喻沛忽而看向他时慌忙后退,显而易见没躲过,又在对方伸手拦住自己,企图强行进入领域时,口不择言道:“你这是性骚扰!” 喻沛气笑了:“要说性骚扰的是你吧,从一见面就用络丝偷偷盘我。” 阮筝汀干笑一声:“现在也在盘吗?” 喻沛笑容核善:“在啊。” 而后哨兵趁对方错神检查的当口,稍一凑首——被反应过来的向导抬手挡住并推远。 后者炸毛喝道:“喻沛!” 喻沛往旁边瞟,时绥已经很有眼力见地,一手拉一个,带着时贇和埃文躲远了。 他复盯着阮筝汀眼睛,压低声音,听不出情绪地问:“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们名字的?你好奇怪啊,”他拖长声音,唤,“阿——雀——” 阮筝汀一愣,被抓住机会的哨兵箍住手腕,彻底侵进了领域。 * “水乡?” 喻沛原地转看过一圈。 这里有姜饼屋似的可爱且绵延成片的木制建筑,夹岸栽着馥郁鲜花与青翠榕柳,水道清澈曲折,河间落着小型拱桥,半空修着曲折云栈,不远处还立着水塔…… 很典型的水城构造,宁和优雅,宛如油画大师笔下的画中世界。 喻沛看着垂头站在岸边、不知正想什么的人,笑道:“怎么你看上去比我还惊讶?” 阮筝汀消化过好一阵,才慢慢转向他,轻声道:“还有更惊讶的呢。” 喻沛顺着他的视线往后上方看去。 远城上空,漂浮着一枚倒着的麦穗结,正跟两人的精神力应和着,有节奏地微微发亮——那是精神誓契的标志。 但这不是最离谱的。 那一小片区域,一滴一滴,透明且椭圆形的水珠,正自河道往天空倒飞。 “那是什么?”喻沛顺着雨滴,望向天穹。 那里有团簇柔软的、像是层叠山脊似的云,还有—— 下一秒,领域景色闪烁,他的意识投影被干脆踢了出来,眩晕之际摸到了软在怀里的人。 周身滚烫,似在发烧。 * 与此同时,2637年的时空,塞肯备用基地内,距离阮筝汀进入实验室并意外晕厥,才过去七个小时。 廊栈电压在暴怒的精神力下有些不稳,照明动摇不定。 曹靳似有所觉,从成山的资料报告里抬起头,扶了扶眼镜。 下一秒,成股的络丝凝成沙棘,自身后袭来,狠卷过他的脖子,往旁边重重一挥。 “哗啦——” 玻璃龟裂,模拟纸倾倒,电子设备屏碎在手边,他偏头咳出一点血。 “曹靳!”有些模糊的视野里,对方疾步而来,不顾警报与天花板悬垂的热武器,伸手来抓他领口,“你们把我支走,又鬣狗似地连夜赶过来,就是为了把阮筝汀拉去送死?!” 手指没有碰到布料,灯光暗了二十秒,热武器蓄能被迫中断,期间室内响起更激烈的打斗声与精神体凄叫的动静。 空间再亮时,满地都是正在消散的精神体毛发和自动备份成电子档的资料。 秃了半茬的雕鸮叼着耳廓狐脖颈,搭爪按在它剧烈跳动的胸腔处。 沙棘穿透了曹靳的左肩胛与腹部,他的左手以诡异的角度向后弯曲着,额头血色蜿蜒,温热血液淌过眉峰与鼻梁,滴在瑞切尔眼睫间。 而后者被掐着脖子抵在地上,右手被卸,染血的眼瞳亮得骇人,海藻般的鬈发铺散,自下而上,正寸寸沙化碎裂。 “如果不是你藏了他这么多年,”曹靳手指隔着皮肉,擦刮过对方剧跳的颈动脉,上身压低,“有没有一种可能,约塔根本不会填进去这么多人。” 沙棘回环收紧,在他的伤口里迅速生长,带着噗呲噗呲的细碎声音。 “他的能力是要用人命去填的。而你,一定会像休曼一样,”瑞切尔在对方忍不住吃痛喘息时,哑声嗤笑,“把他当作药引不断提高哨兵等级,然后在他烂掉之前,喂给路柯。” 曹靳尖锐又短促地哈了一声:“瑞切尔·杰瑞德,不要说得你有多么高尚似的。当年的驰援决定,你投的是赞成票。现在的局面,你也是缔造者之一。” 沙棘停止攒动,瑞切尔脸上有痛苦神色一闪而过。 “还有,高阀值态也是你研究投用的,”曹靳居高临下,吊着眉梢,笑容很残忍,“我们瑞秋总是想尽可能护住所有人。结果呢?基地集体自裁你忘了吗?!” 瑞切尔瞪着他发抖,耳廓狐木了一会,开始尖叫。 下一秒,曹靳后颈一凉,丢开人想往旁边躲,但钢刃似的羽毛密不透风,从后往前削过他周身,带着血迹斜斜钉在地上。 第110章 海东青啼叫。 雕鸮颈毛炸开,转身防守。 耳廓狐从它爪下挣出来,撇着耳朵一骨碌蹿回瑞切尔身边。 脚步声自远而近,朵尔仑高声道:“趁我不在,欺负我们家瑞秋啊。” 瑞切尔提气踹开曹靳,捂着脖颈,伏在地面咳起来。 “朵向,”曹靳的镜片碎了半枚,反扎进侧颊,“你看清楚些,到底是谁伤得重。” 朵尔仑挡在他俩中间,眉目很冷:“翻旧账谁不会,你当年设计用喀颂整颗星球的人‘献祭’,也没能把异种堵在星系之外。” “别这样两位,”曹靳摇摇晃晃站起来,“我们现在不算殊途同归吗?” 瑞切尔啐出一口血沫,抹过嘴角恶狠狠道:“是,我现在变得跟你一样恶心。” 曹靳笑起来:“你放心,我没有告诉他,你算计以安身殉彦歌,结果把喻沛搭进去这件事。” “你不过是想稳住他,让他接替路柯,自愿成为母体。”瑞切尔哂笑,“可你知道休曼控制着他杀了多少实验体吗?你知道他偷偷自裁过多少次吗?他有多恨杀死自己的特殊人类,又有多恨杀死他哥哥的普通人。你真的觉得,到时候他会站在人类这边吗?!” 门外走廊,艾茨姗姗来迟,路过僵立着的鹤佳渐,奇怪道:“你怎么不去帮你老师?” 她顿了顿,瞟到他攥紧的双手,淡淡笑了:“抱歉,我忘了,你也是喀颂的。” “……”鹤佳渐充血的眼瞳动了动。 艾茨撂下一句话:“刀扎在自己身上,才知道滋味吧?” 二十分钟后,治疗室内。 朵尔仑看着昏迷不醒,络丝四漫的阮筝汀,问:“他先前的等级测评是多少?” 耳廓狐哀哀叫着,在蹭向导的手指,瑞切尔沉默过一阵子,才坦白说:“休曼没有明确记录,但我估计最低是a级,平崎之后他的领域毁后自愈,勉强回到亚b级。” “那他的领域,是真的这么荒芜破败,还是你帮他伪装的?”朵尔仑收回络丝。 “最开始是他自己伪装的。他的精神体只要定期在清醒状态下把自己啃掉大半,就能变成无限接近于普通人的次级。” “后来,他作为辅助向导在挪亚的联合演练期间出了点事,昏迷很久,再醒时领域就真的这么破败了。” “他带着誓契。”艾茨的络丝接着探进去,“好奇怪,忽明忽暗的。” 朵尔仑叹口气,低声道:“说明……要么他快死了,要么喻沛快死了。” 瑞切尔蹲下去,把乱七八糟的剩余鬈发胡乱扎起,痛苦不堪地捂住了脸。 第59章 c303 阮筝汀眼睛都烧得睁不开,意识迷糊间,听见时绥在问—— “既然有誓契,那我问你,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查不清楚他的领域状态,忽好忽坏的,太奇怪了。” “还有刚才,他完全牵制住了那只异种,只有a级及以上才有那样的能力……” 喻沛或许没回话,总之他没有听见。 凌晨,他的络丝终于漫出来,像是水潮,细细密密,攀缠住了旁边闭目养神的人。 哨兵掬水似地捧起几缕,定定看过一阵子,眉心渐渐拧起又松开,心里轻轻一动。 向导正在困顿又难受地哼哼,双臂环在胸前,间或摸索,像是想要抱着什么。 退烧药作用甚低,时绥的疗愈又不起作用,时贇把空间胶囊里的药剂全都掏出来,开始鼓捣。 “真的吃不死人吗?”时绥瞟了一眼喻沛,更加小声地说,“你确定不是在恩将仇报吗?” 时贇嘴唇还是白的,心却是大的:“你放心,杀异种我不擅长,治人我还是有点家学渊源在身上的。” 时绥觉得他在点自己,木着脸不说话了。 结果兑的药剂过苦,喝得阮筝汀直打干呕。 “我有糖。”喻沛叹口气,翻了翻衣服内兜,变戏法似的,“还有罐气泡水,要哪个?” 时绥的表情一言难尽,小声吐槽:“谁上前线带这些东西啊……是有多嗜甜……而且那玩意儿居然没炸……” 埃文在旁搭话:“一直用络丝裹着就行,你喜——” “啊,”时贇捂着心口,形容夸张地往时绥肩膀上靠,“我头好晕。” 时绥捏眉心:“……” 阮筝汀伸出络丝碰了碰易拉罐。 喻沛把他半揽进怀里靠着,一点一点喂进去。 很熟悉的怀抱角度和口感,阮筝汀恍惚以为仍是在迦洱弥纳的家里,喃喃着还要。 “没了,最后一听。”喻沛意外他过于熟稔的作态和语气,顿了顿,些许别扭地哄过病号,“以后给你买。” 阮筝汀迷糊下把实话都吐出来了:“你又不知道我是谁。” 喻沛啧声:“那我以后只要碰见疑似向导就送几件总行了吧。” 阮筝汀昏睡过去,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次日早7点,一行人出发去驻军地。 向导本来还在苦恼怎么拐带某喻姓孤狼,结果哨兵有意无意瞄他一眼后,直言自己会把他们护送到地方。 他们带着平民,一路走得很是谨慎,临到下午五点多钟才到地方。 结果临时驻军地空空荡荡的,别说人,连只精神体都没有,只剩食腐鸟类在阴沉天幕下盘桓啼叫着。 第111章 时贇再三确认过牌子,挠头道:“我们是不是走错路了?” 时绥又在起疑,上下打量过喻沛和阮筝汀:“你们真的是救援军吗?” 埃文平静道:“提前清剿。” 平民们开始慌,七嘴八舌问个不停,有的甚至抢过物资往主干道路跑:“去邻城!别信他们!军方要舍弃我们了!” 喻沛的内部通讯始终拨不出去,他压着眉峰,沉声呵斥:“闭嘴,小心把那些东西吵来。” “回来!”时贇招手追上去,盘尾蜂鸟率先叼住了对方的后领,又突兀消失。 那人指着道路上停着的悬浮车,回头张了张嘴,欣慰表情却是猛地凝作一副骇相—— 其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胸腔顶出来几截断掉的肋骨和肉沫,心脏被看不见的东西嚼巴过两口。 锈斑豹猫与云豹同时拦住时贇,时绥扔过去的屏障咚咚咚撞到什么东西,登时开裂。 自时贇身前五步的位置开始,空气扭曲闪烁,几只腕足自新鲜的血液里凸显出来,像是吸饱水份的毛笔,颜色逐步稀释往上,慢慢于半空完整地呈现。 ——是那只酷似枪形目的异种,体型却是比之前小了两圈。 埃文与喻沛一左一右迎上去,箭簇笃笃笃,相继钉在腕足上。 平民顿时惊叫四散,时绥焦头烂额,喊都喊不住。 阮筝汀往前迎了几步,仰头骇然道:“你们昨天没有杀死它吗!?” “被骗了……”喻沛提过时贇的领子,把愣住的哨兵往后面扔,神色凝重,“脑核藏在早前断掉的腕足里,这是新长出来的一只。” “报仇吗?”时贇难以置信,“跟了这么久!” “牵住它,雀哥!”时绥正逮平民,嘴上不忘喊着,“像昨天一样,再杀一次!” 喜提新称谓的阮筝汀想骂人,边学着昨天路柯带着他的样子,凝神出手—— 喻沛于打斗间隙看他一眼,皱眉喊着:“受不了就退远!” 这次没有那么严重的体感反应——才怪。 数不清的意识在他脑子里窃窃私语,疯掉的,没疯掉的,是人的,非人的。 似哭似笑,似嗔似怨,真的好吵,像数百台咿咿呀呀的戏,没有终场。 它们癫痴,它们嬉笑,它们争论不休。 它们似乎在说—— “你害死了你哥哥,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为何还要存在于世?” “父母抛弃你,休曼磋磨你,塞路昂纳算计你,特殊人类欺骗你,普通人又厌恶你,为何还要站在那边?” “你可以更改的,可以保住所有想保住的人和东西,过来吧,走近我,接受我。” “你还可以毁掉所憎恶的一切,以自我重建秩序。” “……” 阮筝汀手指不住抽动着,心脏被锐器一点一点碾磨,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蹲在床脚偷偷看过的一本民俗志怪小说。 群鬼桀语,大抵如此。 天幕滚动着鱼鳞一般的阴云,他的络丝缠住了濒死的异种,又在它血肉里生长收紧,蔓出更细小的丝。 但他本人的思维被拉扯成絮,飘摇无着,连带着溢散的精神力开始有胡乱攻击的势头。 亓弹造成的白光过后,时绥的屏障自埃文身上撤下来,转而挂到抱头尖叫的平民面前。 阮筝汀骤然岑寂一片的世界里,只有作战靴匆忙靠近的动静。 而后带着枪茧的手指捏抬起他的下颚,同时有枪口抵上他的太阳穴。 对方外骨骼完备,正俯身观察他的瞳孔状态。 “你好奇怪,”喻沛又说了这句话,声音闷闷的,“你最好没有感染。” “我知道,”阮筝汀的巩膜充血,瞳孔外圈像是音盘上的细沙,很微弱地跳动着,他声音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我要是感染了,你会崩掉我的。” 时绥收回探查的络丝,冲喻沛摇摇头,示意并无异常。 后者放开他,错身之际却被情绪糟糕的向导一把抱住了。 “喂……”喻沛身体一僵,抬手想去揪人后领。 “抱一会儿嘛,”阮筝汀看东西很模糊,飞蚊症似的,他收紧手臂,企图汲取对方的体温,但外骨骼坚硬而冰冷,“我刚才都快要吓死了。” 这里的一切如此真实,但又如此虚假。 他的安全物似乎就在眼前,但实际生死不知。 不……或许无论是2632年的喻沛,还是2637年的喻沛,其性命都在他手上攥着。 哨兵沉默了一阵子,操控精神力化开了外骨骼。 他搭在向导后领上的手指下压,扶着人后脑轻轻按进自己肩窝里,问:“你是不是阿诺加尔症犯了?” 阮筝汀微微一愣。 * 当晚,废弃营地内,几人安置好平民,围坐着。 “邻城也在净化范围内,我们去港口翘艘飞梭走吧。”时贇提议道。 时绥觉得太过冒险:“星港是重灾区,说不定有成熟期,就凭我们几个……” 阮筝汀眼皮半抬,道:“可以。” 四人看向他。 “相信我,”他声音很轻,态度却很郑重,“我们会活着出去的。” 时贇情绪不高,捡着断掉的钢筋戳了戳地面:“要不我们组个队名吧,不然到时候死了,连番号都没有。” 第112章 时绥拍他脑袋:“快呸掉!呸掉!” 埃文闷头擦枪。 喻沛戳其心窝子:“不好意思,我有番号了。” 阮筝汀心里一动,试探性地说:“番号叫……c303?” “c303?”时贇瞄他,“这名字有什么说法吗?” 喻沛改口:“可以。” 时绥无所谓地应了声好。 埃文嗯声,边给几人分行军餐。 “不是,我就随口一说,你们真要叫这个名字?”阮筝汀又觉得这个世界太魔幻了,小声嘀咕,“这么草率……” “哪里草率了,”时绥当即掰着指头给他数步骤,“写申请、交材料、申报审批、考核组员……流程超多超麻烦的!比干审讯还麻烦!” 阮筝汀扶额:“我不是这个意思……” 思维跳脱的时贇开始担心:“这番号要是被占了怎么办?” 喻沛冷淡笑笑:“那就打一架。” 埃文点头附和:“抢过来。” 两位哨兵对视一眼,瞬间达成了某种向导们无法理解的共识,较为愉悦地击了下掌。 阮筝汀时绥:“……” 时贇挖了一勺米饭,畅享未来:“那我们队开队就有两名向导诶,排面真足。” “谁要进你们队了……”阮筝汀一脸麻木。 “野生向导当吉祥物吧,”经过两次堪称鸡飞狗跳式的战斗,时绥现在对他很是纵容,有时甚至分不清到底是谁年岁大,“心情好就给我们送顿饭,食堂吃多了容易腻。” 时贇立马举手:“我想吃——” 时绥打掉他的手:“他爱送什么送什么,不准得寸进尺报菜名!” 双胞胎又开始拌嘴,埃文见状,摇头无声地笑了笑。 满堂都是飘摇的、没有前路似的生气。 喻沛侧头盯着向导,目光很是奇异,片刻低声问道:“你怎么这么肯定我们能逃出去?” 阮筝汀搓了搓脸,放弃挣扎:“因为我是吉祥物啊。” 第60章 不可言说 之后,他们在挪亚待了四天,边往星港赶路,边沿途救些能救的人。 阮筝汀的精神力忽高忽低,战力忽强忽弱,几人也没问。 * 第一天,全员平安,同时救援对象增员3人。 阮筝汀时刻提防着喻沛的精神潮,并有些后悔,早前同时绥聊天时不该扮演树洞的,搞得现在既不知道准确节点,又不知道具体诱因。 向导…… 他第一次动用向导身份,全力以赴且心无旁骛地去引导一位哨兵,实在是特别……不知所措。 他想得太过入神,目光不由自主地,从旁的地方晃过来,定在喻沛身上良久。 后者作战服下的后颈被他盯得泛红,精神体像是自颅顶至尾巴尖被轻飘飘的络丝捋过一遭。 雪豹趴在地上,大尾巴拍过地面,以厚爪子掩住脸,甚至盖折到了耳朵,低声嗷呜着。 喻沛冻着张脸,伸手把他双眼一捂,低声无奈道:“你为什么总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很缱绻,但又很难过。 那对睫毛在他掌间扇动着,像是一笼刚化茧的蝶,又或是换完羽的幼鸟。 不论触角亦或翅膀,都是稚嫩的,而喙圆钝柔软,轻轻戳弄着手心。 如此细微但如此丰沛,藏着无与伦比的生命力。 与这里格格不入。 那人却是笑着打趣:“因为你好看啊。” 喻沛撤手,一言不发,直接把他的脑袋强制转过去。 “原来你现在不经逗啊。”对方咕哝过一句。 * 第二天,时贇开始断续出现阿诺加尔症症状,同时救援对象增员5人。 路柯神出鬼没的,在时绥对其疏导时,杵在阮筝汀旁边,突然说:【其实小感冒可以看作某个畸变意识的精神入侵。小概率是亲眷友人打招呼话别,大概率是借着读取到的记忆恶意攻击。】 【那布诺曼呢?】阮筝汀连忙追问。 它又不说话了。 时贇发病期间很黏时绥,总是絮絮说着:“你这次不能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时绥莫名其妙,又有些委屈:“我没有丢下过你。” 两人掰扯过近两个小时,把小时候捉迷藏藏一个坑结果被对方暴露的事都拿出来吵过一轮,某绥开始妥协,“好,我保证不丢下你,别哭了……” 阮筝汀觉得这话带着某种难言的预知性,心口怦怦跳着。 异种集群的意识于时间而言或许是无序的,但时间本身有迹可循,所以它们反映的,或者说,制造的某些幻觉,其实是—— 【是某个被窥见到的未来。】路柯笑,【也不一定,或许你们直接是我们的过去呢。】 阮筝汀心里一片惊涛骇浪,表面捂着额头喃喃:【我就说学术研究费神吧……再这样下去,我脑子要炸了。】 喻沛在这时碰了碰他的胳膊,说:“你的精神体在求偶。” 鹩莺把脸颊那两片浅蓝色的羽毛鼓立起来,舞步越发娴熟。 阮筝汀腹诽你都亲过我了,现在又回档到半搭不理的状态,真是岂有此理。 他半真不假地哼哼:“有今天没明天的,你还不准它死前浪荡一下吗?” 喻沛被他的理直气壮震惊得失语。 鹩莺仗着有人撑腰,开始变本加厉,直接拔羽毛送人。 第113章 它的状态还没恢复,羽毛没之前有光泽,甚至无法维持颜色,显得有些灰扑扑的。 喻沛垂眼看着掌心里的飞羽,好一会儿没有动。 * 第三天,他们遭遇了一波蒙昧期异种,埃文为救平民,左眉峰到颧骨被划了一道口子,同时减员4人。 修整时,阮筝汀犹豫片刻,走近焉嗒嗒的时绥,俯身拍过他肩膀,又坐下来:“怎么了?被吓到啦?” 后者摇摇头,以一种很难捉摸的口气问:“哥,你觉得契合度会影响择偶观吗?” 阮筝汀瞟一眼打过血清正发烧的埃文,和如临大敌始终举枪蹲守在旁的时贇,笑了笑:“会啊,但不是决定因素。” 时绥皱眉:“可是……” “那你觉得,”阮筝汀打断他,“血缘会影响亲眷观吗?” 时绥一脸你在说什么疯话的表情。 “我以前觉得,亲眷的相处方式只有一种——你要迎合他们的期待,靠近他们的设想,才能有被注视、被爱的可能。”阮筝汀目光飘远,回想起什么,“导致后面很长一段时间,我对养母也不甚亲近。” 时绥小心确认着:“养母?” “嗯,她是一位骄傲、闪光、又很理想主义的向导。” 在塞路昂纳一众研究员里显得格格不入。 “但她不擅长与幼崽相处,她接手……”阮筝汀顿了顿,改口,“她救治的几名孩子里,只有我活下来了。” 塞路昂纳有个闲置很久的小型游乐园,后来又加了些健身器材,改得不伦不类的。 最开始,被救下来的未成年实验体会在那里放风。 阮筝汀那时候看上去营养不良,年岁十分显小,又常在一旁呆坐着。 瑞切尔以为他抢不赢一众有病的青少年,又被人欺负,有天居然休了年假,一大早带着他去抢跷跷板。 “你能想象吗?”阮筝汀现在回忆起都很好笑,很无奈又很温柔地说,“一个平时成熟靠谱的高阶向导,居然带一个快16岁的孩子去抢跷跷板使用权,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我后来才明白,父母和父母是不一样的,”他目光轻轻一转,落在喻沛身上,片刻又悄悄滑开了,“幼崽和幼崽,自然也会长成截然相反的结果。” “它只是一个渠道,带着某种与生俱来的增益,至于结果如何,是看双方的选择。” “契合度也是如此,你总不能因为哨兵和向导的相遇方式不符合预期,就直接否定他们之间的感情吧。” 时绥一方面觉得他就是在诡辩,一方面又觉得还真挺有道理,遂举着枪蹲在时贇身边,齐齐盯着埃文。 第一次成功做完思想辅导工作的阮筝汀见状,不由长出一口气,结果转头就见喻沛撑着下巴盯着自己,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怎么啦?”他以口型问。 那人没回话,只转开了视线,不知在想些什么,连鹩莺玩他头发都没理。 * 第四天,他们总算抵达星港。 这里不仅是重灾区,核心通道内还留有各式基因锁与相应武器阀,一行人推进得十分吃力。 时贇一边哆嗦,一边恨恨道:“我以后一定要弄个万能信息卡,以备不时之需。” 阮筝汀闻言看向他,目光稍显震惊。 时贇挠头,嘘声道:“哥,我们好歹在一条船上,你可不能回去就举报我啊。” 被迫上贼船的阮某扯过嘴角,点头:“……” 最后连同平民一共17人,唯一持有外骨骼的喻沛自觉断后,为阻拦一只成熟期异种,没有成功上到飞梭。 “先走啊!”他厉声喊着。 埃文带着眼伤勉强驾驶,时绥通红着眼睛,拼命拉住企图够下去抓人的时贇。 飞梭颤抖升空,彻底钻入云层的那一刻,检查并安抚完所有平民的阮筝汀毅然跳了下去。 “你疯了吗!?”距离疾速拉远,时绥捞了个空,其屏障挂到一半就自动消散了,“喂!!” “待会儿见!”阮筝汀大喊着,声音穿过云层,掩在风声与发动机噪音里,也不知被没被听见。 “喻沛!” 无人应答。 自天空往下看,星港内所有异种都在朝一个地方聚集,如同寻食的蚁群,那里有新鲜的血肉、箭簇以及热武器断续爆开的微弱光亮。 【它们在喊同类!那些是交流网吗?】阮筝汀偶尔会触碰到一些混乱的精神力,像是失去方向感的禽鸟,在他周围横冲直撞。 路柯嗯哼:【这就是向导们残存的交流网,又因为存在着哨兵的精神力,所以有着诸多缺点。譬如,有的只能单向通讯。】 【我要怎么回去?】阮筝汀打开屏障滑翔,风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侧脸,他迅速搜索着哨兵的身影,肃声问着,【我要死在这里才能回去吗?】 路柯不置可否:【你可以试试。】 向导目光决然,片刻抬起了右手。 * 高阶哨兵单对成熟期根本杀不死,喻沛边打边退,打算先行脱身,再找个机会潜进来搞飞梭。 可异种源源不断,来得太多了。 他觉得自己大概率会死在这里。 一个来自喀颂的亡魂,腐烂于永远亮不起来的天色里,终于要埋葬在讨伐仇恨的路上。 可下一秒,世界就像是被谁突兀暂停了一样,所有异种都僵立在缠缚的网中。 第114章 烟尘滚滚,不知哪里的旧式钟表发出咔哒咔哒的走表声。 “喻——沛——” 在周遭穿透性极强的甜腥气里,有人在喊着他的名字。 声音穿过云层与疾风,灌进他的耳朵里,模糊得像是一句呓语,转瞬即逝。 却足以涤荡整个灵魂。 他愣了半秒,霍然仰头。 * 领域之外,星港里的一切都像被冻住了似的。 领域之内,鹩莺凄切尖啸着,尾翎正寸寸崩断。 异种数量太多,阮筝汀其实已经听不见了。 他耳中鸣音长持,精神体在领域里哀唱着,间或凄啼,几度濒死。 他缓慢又难耐地眨了下眼,浓血洇湿的上下长睫粘黏又分开,血珠溅落,世间所有浓重的色彩在他视野里迅速灰败下去。 有精神体从他身侧一蹿而过,皮毛蹭过他尚在痉挛的手指—— 雪豹低吼着悍然跃起,与那只刚挣脱络丝的异种迎头撞在一处,而后在屏障碎开的刹那,甩尾卷过向导,奋力把他向侧后方一抛。 阮筝汀被人拦腰稳当又妥帖地接住,继而被捂着耳朵反扣进怀里,在铮锵厮斗声中疾退数十米。 鼻尖腥气作呕,他却奇异地安下心来。 络丝的牵制开始松动,喻沛在异种们完全挣脱桎梏前,抗着人全力逃出了星港。 他找到一处安全的地方,把人囫囵检查过一遭,抓着对方双肩问:“你回来做什么?” 细听之下,尾音居然在发抖。 向导反应有些慢,仔细看过他一阵,像在迟钝地辨认解析唇语,半晌展颜说:“找你啊。” 喻沛手指一蜷,脱口而出:“我想……” 阮筝汀现在却仿佛能明白他的未竟之言,弯着眼睛,扬手抱住了他。 向导矮大半个头,需要踮着脚,才能双臂交叠着环住哨兵的脖颈。 后者按着他的腰腹与后心,稍一弯腰。 他们脚尖错着,面颊与耳廓却抵在一起,连同皮肉下的心跳也抵在一起。 脉搏狂跳不止,扑通扑通扑通……又在盛大而清晰的血液循环声里奇异地趋于同频。 很难不说这是数场吊桥反应叠加的情感状态,但是—— 这个奇奇怪怪的向导,再一次于无从知晓的轨迹中,来到他身边。 降神一般。 第61章 鼎鱼幕燕 “……我们要潜进去,这次不护送平民,情况会容易许多……”喻沛絮絮说了一堆,见向导没给回应,只好抬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温和而无奈道,“你又在想什么呢?” “想那只守着飞梭场地的成熟期。”阮筝汀对他笑了一下,“加上我的话,能杀吗?” 也不知道是安慰还是逞强,喻沛很干脆地点头道:“能杀,但是费命。” 阮筝汀的心落下去大半:“无所谓,反正我们都能活着走出挪亚的。” 喻沛端详过他一阵子,有些意味不明地说:“你又这么肯定啊。” “吉祥物呀,”阮筝汀回笑着,那双灰眼睛弯起来,清凌凌的,“相信我嘛。” 喻沛依着他,牵了牵嘴角,很轻地嗯过一声。 两人都伤得有些重,各自草草裹过伤后便休息了,彼此之间坐得不近也不远,手掌搭于身侧,挨着地面,双方的小拇指刚好会碰到一起。 这里是个废弃旅馆,窗户裂了一半,能看见月亮。 一轮很大很亮的圆月,像块挂上去的电子屏,显得冷凄凄的。 雪豹自窗口跳进来,来回走了几圈,试探性地,趴在了阮筝汀的脚边。 后者其实很想抱着这只大猫猫,鹩莺显然比他直率些,不知道从哪里衔了枚花瓣回来,放在了雪豹的鼻子上。 精神体不出意外地打了个喷嚏,那朵花又飘进阮筝汀怀里。 他伸手捻过,发现那是被烧掉大半的糖衣。 哪怕现在独处,向导也没有对那枚过于古怪的精神誓契做过解释。 就像哨兵也没过问,为什么对方偶尔溢出的络丝以及鹩莺赠羽,都与那枚自小带在身边的羽毛上的精神力波动一模一样。 这里安安静静的,他们各自闭着眼睛假寐时,都不知道对方曾经侧过头,长久而认真地注视过自己。 这里安安静静的,比以往所有的梦都平和,直至曙色泛起。 那是不曾被任何电子设备与文字记录下的惨烈一战。 两人没有浅链,但配合相当默契。 箭簇与羽翼互为利矛与坚盾,哨兵第一次在战场上体会到酣畅淋漓的感觉——虽然不排除他依旧打得很疯。 疯到直接把高阀值态冲破了,的确费命。 他们撕了七十多分钟才抵达飞梭场,说好偷偷潜进去,结果军方提前清剿,他们不得不被迫清空了大半个星港。 阮筝汀忍着晕眩感,架着人冲进驾驶室,一把拍亮操作台:“这个型号的怎么开?” 路柯在旁瞎指挥:【应该和悬浮车半差不差吧。】 没关系,阮筝汀咬过舌尖逼自己冷静下来,无论我怎样选择,都是正确的选择,按照时空线,这一年的喻沛都能活下来…… 路柯冷淡表示:【你在这卡bug呢。】 【你好烦啊!】阮筝汀吼道。 喻沛靠着仅剩的那点清明勉强站稳,带过他的手指飞快设定完航线与目的地,在飞梭气浪撕开云层之际,顺着操作台滑跪下去。 第115章 “喻沛!” 那只成熟期死亡时,向导被魇住了半分钟,数半精神力横冲直撞,入侵了离之最近的哨兵领域内。 后者的高阀值态彻底松动,像是高悬已久的堤坝骤然坍塌,积攒多年的负面情绪洪水似地冲下来,带着成吨泥沙,把人死死埋住了。 向导素不管用,这里又没有任何医疗设备。 阮筝汀费力把人拖到软椅上,又捻开对方眼皮——虹膜微微扩散,外圈正跳着极度明亮的金色。 路柯飘过来看了一眼,断言:【精神潮既发,不可逆。】 阮筝汀没有心情理会它,抖着手给人止完血,又推过药剂,开始调试。 路柯飘去舷窗瘫着,沉默了一会,实话道:【我不确定你死在这里能不能回去哦,毕竟你俩根本没有全域结合。其实之前……没有向导在我这里成功过……】 阮筝汀没说话,但搭在哨兵手上的络丝没有收回来。 * 特殊人类的里层领域多为觉醒地或出生地,喻沛也不例外。 阮筝汀第一次看清这里的全貌,尚未被水体淹没,完全是喀颂的翻版,可惜是沦陷过后。 圣景不再,天地猩红一片,草原苍凉腐朽,到处都是蜿蜒血迹,以及七零八落的古怪尸体。 向导开着羽翅,于疾雨里寻过湖泊与山峦,唤着哨兵的名字。 远处山巅上,有东西听见他的声音,略显僵硬地回过身,仰头看来。 很熟悉的脸,他曾经在喻沛的过往年岁里见过。 【是种魇。】路柯说。 【这也是人类的残存意识?】阮筝汀扇动羽翼,避开风里吹来的源源不断的花瓣。 【不,是已然畸变的心理干预手段,就像你放在梦里的守卫者。】路柯捧着一朵被雨打偏的花,声音有些落寞,【患者精神沉溺或者崩溃后,那些完全异化的意识就能顺着裂隙进入领域,取而代之。】 【生命很奇怪,人类一旦抛弃躯壳后,或许并不能称之为人,它们会以新的方式存在并繁衍着。】它顿了许久,【这也就是你们研究员所认为的——‘虫卵寄生’以及‘被唤醒’。】 阮筝汀心下惴惴,拧眉翻过了那座雪峰,顿时有些骇然地停在了半空—— 极目处悬着轮硕大的落日,沉甸甸的,像一只被挖掉虹膜的目。 靠近地平线的部分化开,血红如有实质,铺满了整片草原,腥气四溢,而在那之上,遍布着疽肿似的种魇。 那些在喻沛面前死掉的人,或者被他亲手所杀之人,大抵全在这里。 音容未改,笑貌犹存,断断续续重复着——“阿翡,小喻,喻哥……你怎么了,不认识我们了吗,怎么不过来呢……” 阮筝汀口齿生冷,扑翅往种魇越发密集的地方飞,低头一一扫过那些面孔:【这种程度……他居然独自撑了一年多……】 雨开始变大,它们的面皮正一点一点被雨水剥落,露出丑陋狰狞的内里。 【因为有净化,】路柯纳罕,片刻示意他看看天空。 【那是地脉倒影。】阮筝汀心不在焉。 【喀颂或许有着真正的地脉倒影,但他的领域内不是。】路柯笑了笑,【原来是这样,这是你下的雨哦。】 【什么?】阮筝汀只匆忙往天空看过一眼,怔愣稍许,复皱眉喊着,“喻沛!” 依旧无人应答,这声音混在漫山遍野的异语里,简直比针落大不了多少。 精神潮下,哨兵领域开始颤动自毁,远方冰川锵然断裂,雪顶崩落,湖泊怒啸,地面上所有的生灵都在呜咽。 阮筝汀越找越心焦,又飞过十多分钟,才在令人头皮发麻的诡语里捕捉到熟悉的声音。 ——五百米开外,喻沛全副武装,与四面八方的种魇对峙着。 但阮筝汀莫名觉得,那人其实未着一甲。 有种魇往前跨了一步,伸手企图去探哨兵的袖口。 “滚开……”后者痛苦地重复着,举枪打完一个还有另一个,“闭嘴……” 阮筝汀心里略微一松,喊着那人名字俯冲过去。 羽翼像两把展开的钢扇,冰冷切断雨幕,顺着冲势悍然切开一路草浪与数十只种魇的肢体。 包围圈唰得往后退了两米,片刻又潮水似地涌上来。 向导一把抱住哨兵腰腹,重新扇动翅膀想要往上飞离这里,将将离地十来公分,双翼就被种魇们伸长异变的手臂扯住了。 “闭嘴!”络丝化成棘刺往四周铺开,阮筝汀在它们的咋呼里高声嗤道,“吵死了!” 这些挤挤挨挨的种魇终于发现了多余的精神投影,纷纷大惊失色。 它们焦躁过一阵,此起彼伏,拧动着脑袋互相问道:“这是谁?又是谁?他是谁?” 崩塌着的群山似乎都回响着这句问话,冰塔林发出呼号,遍地尸体抽动,古怪地重新爬站起。 翅膀不停挣动,羽毛断落一地,又在雨水里散化成鹩莺,胡乱啄瞎了前排种魇们的眼睛。 阮筝汀冷笑着:“怎么不记得见过我呢,不是说自己是真实的吗?” 他心念电转,报出那两个时间点:“2619年5月18日,择尔希星区,黎城;2622年8月21日,海沽星区,平崎港。” 这与喻沛的记忆和认知不符。 那些种魇齐刷刷愣过五秒钟,开始卡顿,进而七嘴八舌地自述“自己”与喻沛的时间线…… 第116章 与此同时,阮筝汀终于挣脱了桎梏,带着人冲向天空。 雨越下越大,这片领域开始不可抑地出现秩序紊乱。 牧草枯萎,繁花凋谢,地面骤然龟裂,深长豁口四下蔓延,像是把自下而上的巨斧,绵亘山脉在哀鸣下四分五裂。 【没用的,你哪怕把自己领域的水道都抽干了,都无法修复。】路柯摇头道。 【还有……】阮筝汀视线一片斑驳,【西蒙教的调试方法。】 【西蒙?】路柯想了想,恍然,【我好像认识他。】 阮筝汀没好气道:【你谁都认识。】 【他失败了,他的哨兵死亡,而他遗忘了对方……】 【这种时候就不用告知负面案例了!】 喻沛的面罩在这时碎掉。 他双眼无法聚焦,空洞地悬在阮筝汀脸上,喃喃着:“我见过你吗?我……杀了你吗?” “怎么会呢,你救过我好多次呢。”阮筝汀心疼不已,把人脑袋强制性按向自己肩颈,声音发苦,小声说着,“喻沛,喻沛……你面前是人类,你醒过来好不好,跟着我出去吧,你忘记你母亲说过的那句话了吗?” 喻沛的装备不断脱落,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 少顷,他迟缓地动了动手臂,寻热源似的,小心翼翼地回抱住向导。 喻诵春和尤见苒都是极富仪式感且热烈浪漫的性子,阮筝汀作为一个旁观者,都时常觉得:他们之间是不同光粒子的碰撞,是能在任何境况下造就彩虹的人。 何况是耳濡目染的喻沛。 阮筝汀清楚地记得,喻诵春殉职后,尤见苒消沉过一个月,于某个破晓时分,在墓碑前对喻沛说:“你得一直往前走,才能在太阳落下之后迎来另一场的日出。” 而后她束起了标志性的马尾,撑身站起来,英气十足,对喻沛伸出手:“练练?” 后者被尤见苒虐了一个假期,格斗技突飞猛进,开学后又在训练场把别人虐了一个学期。 大雨滂沱,雪峰崩塌,冰川融化,漫涨的湖泊淹没了陆地,草原与流石滩正变为海床。 种魇们躁动不安,争先恐后爬上高处,歪歪扭扭摞在一起,像是堆叠的蠕虫,企图去抓两人的脚。 阮筝汀的羽翅像被腐蚀一般,总在水汽里散去。 他尝试催动喻沛的飞行翼,液态金属吱吱嘎嘎,好一会才勉强落成一双翅膀,滞涩地动起来。 哨兵湿漉漉的,嗓音也湿漉漉的,让人心口发软:“原来你真的都知道啊……” 可他接下来的语气,平静得能令向导窥到其间深埋的绝望,“但我一直觉得,她是在诓我。” 毕竟他走了这么久,只走来尤见苒确诊海濒拉,走来喀颂覆灭,走来熟悉之人接连故去。 再一个一个,诡异又木讷地出现在他的领域里。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出任务吗?“喻沛喃喃。 阮筝汀哽声嗯道。 不单是因为成瘾性,对于高阶哨兵而言,高情感阀值是任务必备。 只有在战场上,这种程度的屏蔽才是合法的。 也只有在战场上,他们的世界可以是安静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杀人还是在杀异种。” 喻沛的目光越过他,再次投向那些种魇。 它们接连不断的呼喊在海浪里变得遥远而绵长,像一丛捻进心口的网,顺着血液迸进四肢百骸,自内生发,把人一点一点蚕食干净。 “它们在看着我,等着我变成同类。你看它们的眼睛,异种也会有那样的眼神吗?” 难道军方对外宣称的战事信息,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吗? 可他的父母兄长,他的挚友同袍,怎么会变成这种致力于教唆着他走向毁灭与死亡的恶心东西? 到底什么是真实的,什么又是虚假的…… 这样看来,他的父亲或许更有先见之明。 哨兵自带的基因缺陷注定他们越强大就越脆弱,那根来历不明的飞羽,或许是他们留于他的、最后一针强心剂与稳定剂—— 有素未蒙面的伴侣在前路等着他,他得往前走,才能在喀颂覆灭之后迎来另一场重逢。 可是…… 如何证明眼前人的真实性呢? 这是被自己幻想出来的向导吗? 否则为何知晓喀颂的一切呢? 阮筝汀低头在对方领口胡乱蹭过眼睫上的雨泪,声音哽咽,絮絮说着:“……没有诓你,我不是来了吗,我不是幻觉,你看着我,你看看我呀……” “我看不清你……”喻沛的声音低下去,连环抱着他的手臂都开始失力,手指不断打滑,勾不住衣料,“我始终记不住你的样子,我的眼睛和脑子总有一个是坏掉的……” “放开我吧。”哨兵叹息似地说,机械翅膀发出牙酸的锈折声,打着旋呼呼坠向不断升高的海平面,咚的一声,溅起十数米高的浪花,“我出不去了……” “能出去的,你看天空。”向导更紧地抱住他,勉力笑了一下,“你还记得我领域里倒飞的水滴吗?” 在他们头顶极远的地方,有着鱼鳞状的云层。 那里乌团鳞次栉比,累摞云块间的缝隙里,是暗红的天空底色。 细看之下居然波光粼粼,像是一大片错落的、泛着橙红余晖的河道。 第117章 “我们的领域是连着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连着了。” 互为天空。 喻沛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勉力抬过眼皮,双手却垂下去。 阮筝汀带着人奋力往上飞,顶着吞卷的急风与白浪、顶着愈演愈烈的暴雨往上飞。 天崩地陷,他们不过是一只企图挣脱丝网的合翼鸟。 那些飞羽渐次折断,于半空落为一笼一笼的鹩莺群,又混着雨水掉进沸腾一片的海洋里。 它们的每根羽毛,都在接触水面的瞬间化为大大小小的怪鱼。 鳞片亮蓝,偶鳍透明,游弋间折出偏冷的镭射光芒,成群结队,忽暗忽明,在浑黑的海水里,像是成千上万盏正在下沉的船灯。 阮筝汀碎碎念着—— “喻沛?“ “喻沛……” “你不是说要来接我的吗?” “我也算暗恋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人拐到手,结果连亲吻都只有一次,亏死了。” “你听见没有啊,你这个混蛋。” “食言的人要吞针哦……” “……” 天穹之上,来自向导领域的河水正悉数倒灌。 天穹之下,是强制封印所有混乱的咆哮水体。 在受精神潮干扰的波浪终于彻底追上并卷断翅膀的那一刻,阮筝汀偏首吻过喻沛,继而用力推开了他。 后者空茫失焦的眼神清明过一瞬,后知后觉,惊恐地反手来抓人,手指却只从轰然散开的络丝间穿过—— 向导的精神投影在一寸寸地瓦解,鹩莺如同群花,自他身体各处温暖而明亮地开出来。 而后羽毛在水中散作鱼群,拧身源源不断地挡向群游而至的种魇们。 雪山与冰川融化殆尽,气泡升腾,松林转化成高耸巨藻,那些发光的鱼群穿梭其间,恍惚像是当年两人并肩躺于草原上看过的星星。 “喻沛……”阮筝汀发不出声音,只是温柔笑着,但那句话通过水流,裹挟着精神波,撞进了喻沛的怀抱。 后者靠那点微弱的冲击力,终于渡过了高空之中、两方领域间微妙的临界线。 引力法则颠倒起效,哨兵正于向导不断远去的上升视线中,顺着誓契的牵引,迅速下落至对方领域。 与此同时,那句精神暗示跟随鱼群牢牢锲进每寸水体里,暂时平复了暴走的领域—— 请于猩红幻境里深记我的眼睛,我在过去与未来等你。 我的搭档,我的……伴侣。 第62章 山高路远 2632年9月17日,03:47 am,湖鸥星区,洛伊星港,军方临时驻地。 一艘破破烂烂的飞梭刚穿过轰炸区,申请港口降落。 “是断后的自己人!没有异变!”蹲守在此的时绥眼睛一亮,指着那个型号相同的飞梭大喊。 其神情太过激动,被几名哨兵按在原地。 申请过了二十多分钟才允通过,操控者精神不殆,最终飞梭偏离跑道,滚着黑烟迎头栽进了航站楼。 “喻哥!”时绥急切吼着。 有向导伸出络丝遥遥探查过情况,稍一点头。 热武器与各类精神攻击蓄力同时被撤下,救护与消防前后开过去,意图援救时,有人却率先自内踢碎舷窗,自己矮身吃力钻了出来。 “喻哥!”时绥认清人后大喜过望,挣开几双手跑过去,扶住了摇摇欲坠的哨兵。 他下意识往变型的舱室里头望了一圈,什么也没找到,心里蓦地有些空落落的。 “还有……”他追问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卡住了,脑子里的记忆像被橡皮准确擦除过,转眼自洽。 其他向导有些奇怪地看过时绥一眼,同喻沛确认情况,问:“只有你一个人?” 喻沛费力喘着气,躬身勉力道:“不,还有一位向导。” 时绥先是飞快点了两下头,又顿了几秒。 有个名字就在嘴边,但像是被按灭的火星,一纵即逝。 他最终皱眉疑惑道:“还有……谁?” 喻沛转头死死地盯住他,哑声道:“野生向导,叫……”他眉头一皱,凝神想了好久,支在时绥臂间的手都抖起来,“叫……” 那向导转而露出了然的表情,按着耳信交待着:“注意,这边有位小感冒,编号a27167021347。” 喻沛想反驳什么,情绪激动下视线急剧转黑,彻底力竭晕了过去。 他在洛伊疗愈中心昏昏沉沉待了近两个月。 期间,埃文在治眼睛,时贇在治比较严重的阿诺加尔症。 时绥一天到晚两个病区轮番跑,这天下午却只在精神辅科病房里见着一个人。 “队长呢?”他问。 时贇吃着橘子,慢半拍地说:“找那谁去了呀,念叨过好久了,叫……嘶,叫什么来着……我又忘了……完蛋了阿绥,我的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阿绥自己也没想起来,遂提着保温桶,和他大眼瞪小眼。 与此同时,洛伊救援临时安置区内,白色医疗帐篷遍地,充斥着浓郁的消毒水味。 喻沛吊着只胳膊,边掩着口鼻,有些疲惫地等在一旁。 十多米远的主路上,有车“哔哔”按过两声喇叭,权当出区登记。 他寻着声音往那边看了两眼。 后车厢的挡布正好被拉下来,阳光投进去,只笼着某个人苍白消瘦的下半张脸。 第118章 负责人去而复返,在他身边说:“喻队,野生向导在这边。” 喻沛跟着对方走了几步,莫名有些在意地问道:“那边是什么人?” 负责人向后扫过一眼车标:“哦,是这次联合演练的学生和老师们。这个标志……应该是西约亚学院的。” 那边登记完成,车体启动,晃荡的光线里,喻沛瞥见对方放在膝上的双手,轻轻扣着一把伞。 藏青色的长柄伞。 一个小时后,寻找无果的喻沛掐着眉心确认道:“都在这里?” 负责人点头,加过重音:“幸存的野生向导,都在这里了。” 喻沛整个人像被时间忘记似的,在冰冷的阳光里木愣愣地滞了半晌,而后他展开掌心狠狠抹过脸,哑声无力道:“那我……我能看看向导登记总册和死亡名单吗?” 负责人猜到什么,同情地看了他一会,点头说好。 之后三天,依旧一无所获。 负责人忍不住问:“方便问一下……那位向导叫什么名字吗?” 喻沛空茫而哀伤地望着她,片刻分外惨淡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但是照片信息都对不上……虽然我只记得他的眼睛,灰色的眼睛。” 阮筝汀的精神力有藏匿效果,导致喻沛领域内检测不到任何有关他的信息残留。 加上次级向导信息不在联邦向导信息总库内,他们一直没有交集。 后来,某位主治医师委婉打趣道:“你们队长是不是都精神压力蛮大的,所以爱幻想自己有个向导。” 喻沛之后也总在怀疑,他大抵是被喀颂灾变和领域里的东西搞疯了,才会在逻辑自洽下,幻想出有这么一位向导。 对方会在某个未来等着他,他们或许一起看过喀颂的一切,也能证明他所怀念之人真切而热枕地存在过,而不是那群冰冷又恶心的种魇。 他每每想放弃时,每每走不动时,故去的亲眷挚友会在后面推他,而素未谋面的爱人会在远处微微笑着招手,阳光温暖,那人也是温暖的,在叫自己的名字。 那是他死水一潭的生活里,偶有的涟漪与崭新的执念。 ——他起码要见一见那个人,活着见到那个人。 后来呢? 后来那个信誓旦旦说着要他相信自己的向导不见了,死在了他看不见的地方,死在了不曾记载的战事里。 连名字都不曾留下。 这支强心剂开始耐药,甚至诱发了过敏症状。 “大概吧。”喻沛摩挲过发珠,那里的绳结被人加固了,用的却完全不是自己习惯的编法,“所以组织要强制匹配固搭吗?” 一语成谶。 半个月后,葛圻把各项资料及队章放在他面前:“你们c303的申请通过了。塞路昂纳还顺手给你配了个搭档,契合度挺高的,叫米饶,符合你的审美,是灰眼睛。” 喻沛心里烦躁,面上无奈,按着指节道:“葛老,我说过了,我不需要向导。” 葛圻眄他一眼:“那你之前要死要活的,各个基地找疯了。” “……”喻沛不好解释,反正所有人都默认他有幻想症。 “你没有权利拒绝。你的等级升高了,离特级十分接近。这情况很特殊,”葛圻正色,“也很棘手,会被纳入更加严苛的监管。” 喻沛一哂。 米饶是个能力极高的向导,但他太过自傲,与c303的磨合并不好。 在某次任务中,还因过于自负与独断专行,差点害死埃文和时绥。 时贇为此同人打过一架,虽然被虐得很惨,还因挑衅向导被罚了一月禁闭。 “c303供不起这位特级向导。”喻沛把遣送书拍在葛圻桌子上。 后者无奈:“他延缓了你的精神潮。” “我说了,不是他!” “那是谁?你幻想中的那位向导吗?”葛圻叹气,“喻沛,你的精神状态很差了,你知不知道?” 他知道。 他的心脏连同表层领域,快被水里爬上来的东西啃食干净了,白骨嶙峋,寸晖不生。 白日幻听,夜里梦魇,名字是最短的咒,而唯一能打破的向导停在了2632年的挪亚。 他失航了,油尽灯枯,只看哪日作沉。 结果在2636年底,垂亡前夕,他骤然遇见了阮筝汀。 这个怀揣秘密的次级向导,熟悉,又不那么熟悉。 对方看上去更像是一块自身都难保的浮木,但也是他梦里梦外的精神靶向药,是飘摇浪头间时灵时不灵的六分仪。 纵使没有回应过他给出的任何相认暗示,也不曾戳穿时绥话语间的试探,但的的确确,就是当年那位向导。 那个模糊的影子,于他数年治疗下变得千疮百孔的记忆里苏醒,冒失跑来,终于清晰化为宿舍门前盈盈笑着,温声告知他姓名的人。 是真实的吗? 是的。他有意无意确定过很多次,真实而鲜活。 会学着时绥的样子偷偷翻白眼,会和埃文一左一右比“在外人面前谁更像木头人”,会凑首和时贇嘀咕这顿饭要吃什么,还违纪给他悄悄调整味觉——虽然有时候会调反,时贇还棒槌似地问:“这汤超鲜超好喝啊,喻哥你为什么抵着嘴巴咳?” 会哭会笑会骂人,逗急了会暗戳戳地使坏。 抱着的时候是暖的,吻着的时候暖到发烫——虽然不排除鸟类体温过高的原因。 第119章 他时常分不清到底是谁更依赖谁一点。 那些受眷巢影响下昼夜寻找他的络丝,何尝不带有他的默许与纵容,何尝不是另一种畸形而病态的共生。 那人需要他。 他何其迷恋这种需要,又何其畏惧这种需要,他开始变得顾忌死亡,开始刮肠搜肚,企图找到能让对方好好活着的蹩脚理由。 大海一望无际,他破破烂烂的船体不期望能用一块木头做填补,但他可以载着对方,在彻底散架前,将之送往离日出最近的地方。 可那些梦依旧纠缠着他,变本加厉,像是骨缝间刮不干净的恶瘤。 异种、战友、亲人…… 他握着枪,挨个杀死那些嘶声的怪物,从一开始的麻木不仁,到最后双手越来越颤。 背后传来清晰的脚步声,拖沓,迟缓,听着该是二十米开外。 他蹲身给枪装弹,肩胛紧绷着,思绪亢奋急转——太近了,这个距离太近了,应该…… “喻沛。” 那东西软声唤他,声线带着刚睡醒时的黏哑和懵然。 喻沛呼吸都停了三秒,在手里子弹断续落地的尖锐声响里悚然转身。 阮筝汀站在雾里,重重叠叠的雾里,他的灰眼睛也像雾,将散未散,衬得整个人异常灰败。 他面颊微腐,却如当年那样温暖地笑着,轻声说道:“你记得来接我呀。” 喻沛冲过去,只抱住一团灰沉沉的影子,烟霭似的,片刻就从他怀里流尽了。 第63章 后来的一些小事情 *关于结合热* 喻沛沉默地站在那里,半晌以贫瘠的知识储备认真请教道:“是不是会很疼?” “我怎么知道!”阮筝汀有些恼。 “那这样,”喻沛把生气的向导拉回来,揉进怀里,“你把痛觉分给我?” 否则能把人哭皱。 后者更恼了: “……不行!” 这天下午,疗愈中心某房间。 “调整痛觉阀值?”时绥孤疑而慎重地盯着阮筝汀,“你要干什么?” 后者只问:“可以调吗?” “理论上是可以的,”时绥沉吟,“但是我没试过调向导的。而且你的情况很特殊,你在休曼是永久……” 阮筝汀打断其长篇学术大论,闭上眼睛仰头道:“那你试吧。” 时绥和锈斑豹猫一起蹦起来:“我不!出了事队长会削我的!时贇和埃文加起来都打不过他!” 然后他第一次发现,阮筝汀烦起人来,居然连他都想绕道走。 结果自然是……没有效果。 喻沛心疼又无奈:“这么疼?” 他停下来,将人揽在怀里顺背,手臂上青筋绷起,动作却是温柔的。 后来疼倒是不疼了,但阮筝汀受不住,随着浪起浪伏间或哼上一两句。 喻沛恶劣地学他,懒洋洋的,跟着他的音调走。 向导抓着哨兵的胳膊,但根本使不上力气,只能毫无威慑力地抽空呵道:“闭嘴……” “你好霸道啊——”喻沛拖长声音,有意逗他。 于是对方的声音变得格外绵而颤。 喻沛笑。 阮筝汀绷着脚背,恼羞成怒,低头去捂他的嘴。 被后者抓住拢在掌间,亲昵地吻了吻手背。 *关于结合热,续* 这日早间,阮筝汀转身挡住刚洗完澡的某人,木着脸道:“你知道向导有调整那什么的能力吧?” 喻沛挑眉:“所以?” 阮筝汀继续木着脸威胁:“我警告你,你再这样不知节制地折腾我,我就——” 喻沛突然探身啄吻过他的嘴角,成功令人闭了嘴。 “不许撒娇!”反应过来的阮筝汀恨不得离他八丈远,“你这样是耍赖!混蛋!” 喻沛沉沉笑起来:“亲一下就是撒娇啊,那你岂不是天天早上都……” 阮筝汀木着脸报出僵直口令,把人从窗口踹了下去。 楼下操场,时贇看着再次安稳滑翔而下的哨兵,乐呵呵打招呼:“喻哥!你去校场吗?捎我一程啊!我给你说啊,最近我的恐高症治疗效果显著诶。” 时绥扶额,螃蟹似的,平移躲在了埃文身后:“……” *关于撒娇* 新晋记者244:请问如何安抚有起床气的哨兵? 某阮姓向导(耳廓有些发红):在他睁眼的那一刻,适当调高情绪阀值,再亲他一口。 244(不明觉厉)(跑去隔壁房间):请问如何获得一个早安吻? 某喻姓哨兵(云淡风轻):假装要对伴侣发脾气。 244:…… 244:那晚安吻呢? 还是某喻姓哨兵(傲娇又不屑):我想亲多久亲多久。 244(又带着鹩莺跑回去):听见了吧!他诓你诶! 某阮姓向导(奇怪地瞥来一眼)(抿了抿嘴):我们都全域结合了,我当然知道他在诓我啊。 244:…… 244(怒摔手卡):好好好,我要写玻璃渣! 后续:该记者因情绪激动,已被精神体们拖去禁闭室。 *关于雪豹形态* 这一年,迦洱弥纳初雪,傍晚。 放烟花间隙,阮筝汀扒拉了一下身边人的衣袖。 喻沛侧头:“怎么?” 阮筝汀指着雪地里的大猫猫虫,眼睛亮亮的:“你能不能让它变小?” 第120章 喻沛有些意外:“嗯?” “雪豹幼年体好可爱!”蓬松软乎,打哈欠的时候,毛茸茸的前爪会微微撑开。 有一说一,他馋时绥精神体很久了,锈斑豹猫这么小一只,还可以蹲在肩膀上。 “你的意思是,现在不可爱了是吧?”喻沛眯眼。 阮筝汀一把捧住他的脸,往中间挤,夸张哄道:“可爱可爱!现在是不一样的可爱!” “哼。”喻沛偏头挣开他的手,转身气咻咻地走了,还不忘控诉着,“口是心非!” 凌晨,玩累了的阮筝汀揉着眼睛进卧室时,被脚下圆滚滚的热源绊了一下。 他低下头,与那双圆溜溜的蓝眼睛对视几秒,困意全消,惊喜地嗷过一声,蹲身把伪装成幼年态的精神体rua进怀里:“现在这样更可爱了!” 雪豹突然变大,在他抱不动时扭身将人扑倒,压在身下。 “诶?诶!不要舔我!你舌头上有倒刺!喻沛!” *关于鹩莺送花* “听着,你不能再摘鲜花送人了,”阮筝汀点点鹩莺脑袋,把鸟团子点得仰身滚进了抱枕里,“这是违纪的!违纪!” 鹩莺扑腾起身,啾啾叫着。 次日一早,书房。 “我罐子呢,”喻沛边找东西,边嘀咕着,“我放花瓣的罐子呢……” 转眼看见鬼混回来的雪豹,毛发上沾着各色花瓣。 喻沛:“……” “你怎么能被那只鸟团子蛊惑呢!”他恨铁不成钢,去揪精神体的后颈,“你个憨货!” 与此同时,卧房。 阮筝汀看着窗台上原本晒干的花瓣——摆得十分整齐,都被水泡开了——遂陷入漫长沉思。 鹩莺挺着胸脯,在他面前跳着,那骄傲模样活像在说——看!不是鲜花!能继续送了! *关于塞肯基地的新加考核* 某训练场内。 莘蓝在电子屏上勾勾画画,随口道:“你能在他手下撑过半分钟,就算及格。” 新兵如临大敌:“纯格斗吗?他什么等级啊?” 莘蓝啧声:“不确定,特级了诶。” 17秒后,哀哀叫着爬不起来,莱兹同精神体一齐把人抬下去,边碎碎念着:“揍吧,谁能揍得过你啊。安叔!我好累啊,今晚能不能加顿酒啊!” 旋即被莘蓝遥遥喊话:“教官需要以身作则,小心我告发你。” “告吧,”莱兹气,“谁能告得过你啊。” 与此同时,隔壁训练场内。 时贇拍拍身边人的后背,语重心长:“你能在他手下撑过8秒,就算及格。” 新兵表示孤疑,没怎么放在心上:“精神影响吗?他多少级啊?” 时贇望天:“不确定,次级了诶。” 3秒后,口吐白沫外加翻白眼,被打扫场地的埃文拖走。 时绥立在旁边,啧啧摇头,劝道:“太狠了雀哥,收着点!” 阮筝汀回头瞪他:“说过不要这么叫我!” -------------------- 写emo了,容我先搞个甜番续命orz 第64章 右那现况 喻沛从黏重的噩梦中挣扎着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被莘蓝和莱兹挟制着双臂,反身按在地上,粗鲁地打向导素。 待最后那点药剂推进静脉,他躁虐的心情才抽丝般平和下来。 针管扎得有些深,拔出来时带出条血线。 他吃痛嘶声,按着针眼爬坐起,后知后觉全身都在隐隐作痛。 他抬头看见莘蓝带着擦伤的右脸,而莱兹正在缠手臂崩开的绷带。 对方乜了他一眼,满脸不爽,没好气道:“越来越能打了啊,有向导就是不一样哦。” “抱歉。”喻沛掐着鼻梁叹气。 所幸莱兹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闻言摆手道:“算了,我回头找那谁要医药费。再睡会儿吧,换岗叫你。” 抛却在宇宙里赶路的时间,这是麦麦冬一行人来到右那的第五天,已与c303汇合。 全员平安,还遇见了另外几支队伍。 汇合当天,灰头土脸的时贇一改硬凹出来的、靠谱稳重的队长模样,飞身给了喻沛一个熊抱,又挂在他身上嘚啵嘚。 盘尾蜂鸟正绕着两人飞。 “瑾禾姑姑怀疑军方在拿向导作饵——虽然自从她可以说话之后,就有点……奇奇怪怪的预知能力?” “总之,这次的首要营救对象很古怪。除了个不算名字的名字,他既没有编号,也没有番队,还查询不到任何过往资料,就像个黑户。” “这情况太诡异,所以我们按照冯叔教的方法,集体谎报了向导们的阵亡信息,是不是很机智!” “机智机智,除却能把人吓个半死外,也没什么优点。”喻沛日常怼完他,把人从身上撕下来,又呼噜了一把那头栗子色卷毛,“你先交代一下,你为什么会出现在防星?” “这才是真的……连送菜都不够的吧。”莱兹在旁啧声插嘴,被假笑着的莘蓝一把揪住后领,于一众虎视眈眈的c303队员里艰难拖走。 “喻哥,我们好想你啊,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时贇吸吸鼻子,同手下人一起七嘴八舌地交代着。 “你和阮向走后半个多月,修黎又出过一次乱子。“ “规模更大些,首发地是311医院,污染源之一是刚调过来的米饶。” 第121章 “就是那串编号,还有病号服,全都对上了。喻哥你还有印象吗?不得不说,有时候你的幻视幻听真的很诡异,你没有看见过我吧……” 被他喻哥敲头。 “米饶那小子比前几年还讨人厌,神神叨叨的,说要创建什么新秩序……” “他好歹是个特级,虽说原精神体比较温和,但当时医院里的哨兵都被月测搞得半废,实在没几个能打的,害得葛老的胳膊刚长好又断了。” “所幸几位特级向导都在基地,没有造成太大伤亡。” “那之后,基地重建,部分军队迁驻塞肯。结果屋漏偏逢连夜雨,没多久前线告急,主基地内部出了异种。” “……” 时绥虽然活着,但伤得有些重,领域状态不稳,连带着埃文都情况欠佳。 锈斑豹猫和云豹只在汇合那天被具现化出来,虚弱地蹭了蹭喻沛的裤腿,又同雪豹行过碰头礼,便又回领域窝着了。 汇合后第三日,以安与冯莱老战友相聚,相携前往标注地搜寻彦歌踪迹,未果,且双双失联。 随后,喻沛拒绝了嵇瑾禾的随队申请,带着莘蓝和莱兹前往信号消失地。 他们根据以安留下的标记走,沿途没遇见异种,但喻沛的梦境一次比一次冗长。 他醒后睡不着,来来去去都是梦里那双眼睛。 灰扑扑的,黯淡无光,像是白桦林间忽现的坟茔,透露着深重的不详。 他胡乱抹过脸,同莱兹两人知会过一声,转去外间寻了处角落,犹豫片刻后,捏碎了那枚一次性单向通讯器。 等待对方接起的时间漫长得令人心悸,但领域里的誓契明明还—— “嘀——嘀嘀——” “阮……”喻沛抬眼见到对面显现的半身投影,脸色微变,嘴角的笑意彻底僵住了,“杰瑞德女士?您……” 瑞切尔面容憔悴,脖颈缠着一圈厚纱巾,鬈发被剪短了,将将齐肩。 她旁边露出一截淡蓝色的墙体,看着像是在某间病房内。 她错开了眼神,问:“你们见到彦歌了吗?” 喻沛的军人身份驱使着他迅速报过一遍情况,而后声音发紧地问:“阮筝汀呢?” “出了点意外,”瑞切尔的目光又往右手边飘了一下,触及到什么,哀戚下来,“他还没有醒……” “这样都能单独出意外?”喻沛半点不客气道,“我以为右那是死地,而在基地,起码您会护好他。” 瑞切尔看着他,双眼血丝遍布,嘴唇过两下嚅动,没说话。 “您再一次放弃了您的孩子,”喻沛死死攥着拳头,深吸一口气,略显刻薄地扯过嘴角,冷冰冰切齿吐出一个称呼,“舅母。” 半身投影闪了五秒,瑞切尔瞪大眼睛,上身猛地凑进他,声音干涩而发抖,首字吞吐过几次才勉强发出声:“你……你叫我什么?” “我的表兄,原姓尤,唤成蕤。”喻沛定定盯着她,“他的父亲尤见森,也就是我舅舅,作为驰援军之一阵亡远星系后,他的母亲……似乎因为理想放弃了抚养权。” 当时瑞切尔作为塞路昂纳核心研究员之一,其家属信息双方不互通,她甚至连只言片语都没给成蕤留下。 “不,不是的……他不能跟着我待在这里,”瑞切尔顿了十数秒,掩面有些语无伦次,指缝间溢出点深藏的哭腔,“塞路昂纳不适合这么小的孩子,我只是……只是想让他平安长大,远离这里……” 可惜天不遂人愿,兜兜转转,成蕤终究没能活过2631年的毕考任务。 那边隐约响着维生仪器运行时的轻微滴滴声,这边食腐鸟类盘桓于顶,几度啼叫。 两人相对沉默许久,齐声说了句喑哑非常的“对不起。” 瑞切尔竭力平复过情绪,抬起脸,抬手别开散垂的额发,哑声道:“小筝汀的意识,被困在路柯的意识集里了。” 喻沛完全听不懂。 他心口攒着团火,现在快要疯魔了,只能神经质地摩挲着兜里的花瓣,维持着仅存的一点清明。 那是临走时鹩莺偷偷埋在他头发里的,这几天下来,都快被他揉烂了。 领域里的誓契仍然微弱地亮着,来自向导的精神力正聊胜于无地散开,试图缝补他摇摇欲坠的精神防线。 瑞切尔默了默,不得不肃声告知他,目前塞路昂纳核心层所知晓的一切—— 和曹靳的说辞差不多,区别在于,路柯出现于驻军地的时间早在2629年年底,即末批救援军幸存者回归当日。 它是挂在战舰外回来的,现形时引发了极大的骚乱。 那之后,塞路昂纳尝试过很多办法,要想稳住路柯濒临崩溃的意识集,包括让特级向导进行疏导及全权接手。 其前任首席即殒命于此项秘密行动中,约塔高层为封锁消息减少恐慌,编造了一份无伤大雅的桃色谈资,谎称其被关进了意识笼深处。 可历时一年,无一例成功。 没有向导能够平安自原有身体苏醒,要么被路柯完全污染沦为异种,要么领域溃散惨死于精神衰竭。 除此之外,其残余精神波所发出的简短词汇共同指向一个信息——海濒拉。 不知所谓,但催命符般的高频信息。 时值路柯发出异种全面入侵警告,为不惜一切代价保全约塔,将之堵在星系之外,联邦高层紧急商议过一份战略预案。 第122章 他们选取了几颗处于星系边缘、远离经济与政治中心、当地居民大多具有超群的战斗素养、且海濒拉人群高占比的星区,当作“顶门石”。 喀颂当之无愧为首要选择。 命令下达得匆忙而残忍,星球港口与对外通讯被悉数斩断,全星区被迫自愿以身为屏,以尤见苒为首的军官们死在了迎击异种的第一线…… “海濒拉……”喻沛重复过这个名称,忽而嗤笑道,“原来你们设计的是安叔。” 瑞切尔猛地闭上眼,颤声承认道:“是。” “可我与阮筝汀并没有全域结合。”喻沛控制不住讥讽道,“你们走到死路了。” 瑞切尔身躯打颤,抬眼望着他,语气异常艰涩:“你……”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喻沛巩膜恸得通红,像是蘸着血,他咬咬牙,最终只是说,“麻烦您照顾好他。” 瑞切尔点点头:“你要看看他吗?就在我旁边……” “不了,”视角打晃,喻沛当即别过头,涩声打断,“我怕我撑不下去,您总得让我有点念想吧。” 而在两人没有注意到的地方,那个无知无觉躺在病床上的向导,右手小指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第65章 重重轨迹 “你要单独去找彦歌?”莘蓝再三确认道。 “你是不是又发病了?”莱兹不住怪叫道。 两人对视一眼,后者努努嘴,压低声音:“我就说没带向导要出大问题吧。” 喻沛不理会两人,简单整理过装备,勾过背包就走。 他在外面寻了一天,才在日暮时分,于某个废弃疗愈中心找着疑似任务地点。 这里挑顶被拆,三层楼之间被暴力打通了。 灯管报废,天花板摇摇欲坠,其间垂落着无数缠结络丝,状态粘糊泛稠,颜色或黄或红。 四周墙壁留有不少打斗的痕迹,而地面自外向内,呈圆环状,密密麻麻,摆满了完整的人类肢体—— 所有失踪、失联、未告阵亡信息的士兵,以哨兵为主,大部分都在这里。 喻沛扫了一眼,在最外围看见了不知死活的以安和冯莱。 他蹲身探人鼻息时听见身后有点动静,箭簇随着侧头动作,瞬间拢住了门口的位置:“谁?” “还说没有发病?我们都跟了一路了,你现在才发——”莱兹大咧咧从门外转进来,话音跟着视线惊然一变,下意识拔高半秒又硬生生压成气音,“靠!这是什么?乱葬岗吗?!” 被紧随而至的莘蓝抬手搡开:“这明明是巢。” “你见过这么诡异的巢吗?”莱兹咋舌。 莘蓝近前检查过临近几人的状态——呼吸平稳,外表体征正常,但没有苏醒迹象。 莱兹在旁搓着胳膊,牙花子直打架,眼神警惕地扫来扫去:“虽然当年我宣过誓也立了约,但我慎得慌,要不我们先退出去叫……” “沙沙——” 三人不由屏息噤声,一齐看向声响处。 这里像是一架古怪的混音器,任何轻微的动静都能混出毛骨悚然的音效。 譬如现下,像有无数张嘴在嚼骨头。 “完了,”莱兹看着人堆最中心,正流体似的,慢慢拔高的不明物体,干笑一声,“来不及找大部队了。” 雪豹瞬间跃挂于墙壁间,俯低身体。 喻沛起身挡在两人面前,拧眉唤道:“彦歌?” “怎么可能,”莱兹正明目张胆抗炮瞄准,嘀嘀咕咕,“算了,先轰再说。” 莘蓝气结,把人推去旁边:“轰个鬼,这里连醒着的向导都没有,打起来你让这些人怎么办!” 话间,那团东西抽出四肢,身体舒展,脖颈至额头的位置,蓦地睁开了十数双眼睛。 “我见过你。”对方蹲踞在不断流动的柱状物质上,居高临下,盯着喻沛缓声说,“你是那个对我敌意好大的雪豹崽子。” 后者腮骨动了动。 “彦歌?”莱兹艰难辨认过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难以置信,“这没救了吧,真的不轰吗?” “别紧张,小猩猩,说起来我是你……”它伸手指向莱兹,停顿了几秒,在后者撑不住开始发抖时,又缓缓指过莘蓝,“也是你,”最后停于喻沛身上,“还是你。” “是没救了,精神错乱。等会我俩把它给引出去,”莘蓝小声说,“你再轰……” 彦歌撑脸冲她笑,所有的眼睛都弯起来,正滴溜溜地转,那处单边酒窝里长出两节笋芽似的东西,又被它随意抠掉,再扔回嘴里嚼巴几口,边道:“我听见了哦,小狞猫。” 莘蓝心下恶寒,精神体的尾巴彻底炸毛。 彦歌看了他们一阵,稍显遗憾地摇头:“我不杀有伴侣的人,” “完了,”莱兹蹭到莘蓝身边,把她挡在身后,“我俩要被噶了。” 后者又把人排开,没好气道:“你盼点好的吧,前队长诶!” “我们来做笔交易吧。”彦歌看向喻沛,自顾自说着,“你有一位向导是吧,只要你能找到他,我就乖乖跟你们回去。” “这么简单?”莘蓝孤疑。 彦歌浅笑点头:“我说过了,我在找我的伴侣,所以我对待有爱人的人总是格外宽容。” 喻沛冷笑一声,随手挑起脚边那团死珊瑚状的东西:“那是因为它现在不能动。” 第123章 凑过来的莱兹惊叫跳开,被莘蓝抬手斩断的一截珊瑚吧嗒落地,张牙舞爪地动起来,像团盘结的黄鳝。 彦歌假笑:“年轻人,不要拆穿我嘛。” 喻沛一针见血:“你要崩散了。” 彦歌点点脑袋:“那又怎样,路柯的精神链接显示,你家向导快死了呢。” 喻沛:“……” 彦歌体内并没有多少向导的精神力,与它精神链接异常痛苦。 无异于被软性凌迟,被片下摆盘,再被一口一口细细咀嚼掉。 甚至能听见无数牙齿争相碾磨的动静。 哨兵被削落的精神力不断碎在脚边,如同热铁呲进凉水时腾起的雾。 源源不断的雾气打乱了这处时空,莘蓝与莱兹担心非常的脸渐渐消失,演化成繁杂的液态色彩。 【这叫什么?走马灯?】喻沛勉强站稳,咬牙嗤道,【还是回到过去的火柴?】 【你俩真的是……】彦歌笑叹了一句,【哨兵的回溯轨迹是乱的,我不确定你会先遇见什么时候的他。】 喻沛闷哼。 【但我建议你最好只作旁观。】彦歌笑着眨眨眼,【否则容易被时空法则抹杀。】 这是哪一年? 喻沛抹开被汗浸透的视线,刺痛的双眼勉强聚焦。 他先是看见一扇窗,窗台边摆着一盆青嫩的山野草,当中缀着些零星小花。 窗下有人伏案写字,黑发柔软,露出一截苍白的耳廓。 那人写得专注而缓慢,墨水在纸间流畅地延展、定格——不是接触笔与模拟纸,是被时代所抛弃的钢笔与纸张。 喻沛拧眉,不确定地眨了眨眼,唤道:“阮筝汀?” 而后视线焦距似地被拉远,那扇窗户转成泛灰的毛玻璃,那人似乎是抬头看了外面一眼,念叨着“怎么又下雨了”,遂探身拉上了窗帘。 那块窗户彻底暗下,持续拉远的视野里,开始跳进一块又一块同规格的窗口,像是一个又一个灰扑扑的像素格子。 直至它们齐整地码成一栋柱形楼体,形态庞大,上下望不见尽头。 每一层,都按照不同的速度或顺或逆地旋转着,而每间毛玻璃后,都有一个阮筝汀。 不同年岁,不同造型,做着不一样的事情,像是一柜子会动的等比手办。 【找到他。】彦歌冷不防说。 喻沛哑声道:【什么?】 【在无数或真或假的轨迹里,无数过去与未来里,找到唯一的那个人。】彦歌的声音轻飘飘的,【或者说,找到与‘你’完全处于同一时间线的那个‘他’。】 有扇窗户啪嗒亮起,像是被双无形的手突兀按亮的,窗帘自动往两边打开些许,翻卷的料子间泻出点谈话声—— “你喜欢雪豹吗?”有男人自空间胶囊里找出一个崭新的手作玩偶,俯身递给病床上的少年,“我这里刚好有一个哦,送给你。” “第一次见自己成功跑出来的实验体……”另一个身着警署制服的人在旁边记录边说,“塞路昂纳那边说,会有人来接收他。” “宝贝,你想去喀颂吗?那里很漂亮哦。” 对方回了句什么,男人帮他掖好被角,直身压低声音,说:“我会提交报告,塞路昂纳根本不适合未成年生活。” 两人说着话出去时,正赶上某个及臀鬈发的女人携包进来。 后者对他们客气地点了点头,但男人对她敌意有些大,并没有回礼。 喻沛愣然认出,那是瑞切尔和喻诵春。 他又往房间里看了两眼,年幼的阮筝汀正抱着雪豹公仔熟睡。 这是2622年平崎港事件后不久,阮筝汀刚从休曼活着出来,而喻诵春还没有死在里面。 “父亲?”喻沛惊疑不定,忍不住跟着那道模糊的身影飘,从一扇窗户追到另一扇窗户,“父亲!” 可这栋楼里的路似乎没有规律,对方明明上一秒还在眼前,走个拐角就能跳到天边。 【切记,海濒拉只能小幅影响伴侣的过去。】彦歌怜悯地看着他,【可人类妄图窃取并类推它的实现机制,导致时空难以完全自洽,记忆干扰和抹除并不能完全消除这些影响。】 喻诵春越走越远,喻沛心急之下击碎了走廊窗户翻进去,瞬间被四面八方早已混乱的时空法则压跪在地上。 他耳中杂音忽长忽短,勉力抬头后,瞥见左手边的门框底写着,2607年3月25日,阮筝汀出生;右手边的门框底写着,2622年3月25日,8-27死亡。 彦歌还在他脑子里说。 【所以,自2631年开始,每场星区的覆灭其实都是偶然与必然相互作用的结果。】 【一部分是顶门石计划,一部分是所谓虫卵寄生与被唤醒,还有一部分是……时空难以自洽,个体状态出现强制覆写。】 它带着哨兵站起来,又往前用力一推:【找回他,稳定我们,不能再失败了。】 来来往往,无数个阮筝汀从喻沛身侧走过。 有的正值壮年,身着灰白的研究院最高规格制服,神态冰冷。 有的垂垂老矣,垂首坐在轮椅上,手里盘着一颗青色的发珠。 …… 无法使用络丝,无法引用誓契。 精神力波动下,这里全是共鸣,像是超级鲸群赴死前的悲吟,此起彼伏。 喻沛抵拳穿过廊道,上下楼梯,顺着喻诵春走过的路,少顷,重新推开了那扇门。 第124章 “咔哒——” 不再是病房。 浓郁的绿色从门隙漫出来,洇上他的靴帮。 门后知了合奏,夏风滚烫,电子屏上滚动着鲜亮醒目的考场信息——23级军校联合演练,综合场77。 第66章 军校联演 23级军校联合演练,该是2627年的孟夏。 这一场比较特殊,因为西约亚同届的关系,这年的演练地点直接定在了首都星辅星。 其派设的监控安保等级最高,当然,出的幺蛾子也最多。 喻沛隐约记得,当年林林总总的突发事件里,他顺手解决了六起,评分与自身危险等级一齐蹭蹭涨。 【原来是我吗?】他在门口停了十数秒,才抬步踏进去。 深绿草毯瞬间在脚下纵横铺开,这隅时空重新动起来,备考场间人声嘈杂,混着浓厚暑气,把他裹住了。 哨兵联想到向导梦魇里的守卫者和对方在飞梭上的某段剖白,心情略显复杂地笑笑,再次半是惊喜半是难过地喃喃着:【居然是我……】 他低头攥了攥双手,又看过脚上的作战靴。 所幸这的确是他十八岁时的样子和装束,谢天谢地,不用伪装学生。 【这样不会出乱子吗?】他检查着作战服,不由问,【这个时空会有两个‘喻沛’?】 彦歌摇头:【就像当初我出现在月测场一样,你,是不会留下痕迹的。】 它好脾气地解释着实现机制和注意事项,叽里咕噜唠过一大通,转头却发现对方根本就没有认真听。 那厮正在练习笑容。 没有镜子,他只好举着战术匕首笑,行为活像下一秒要犯某种精神病似的,惹得身边一众学生自觉越站越远。 多次不满后,遂揉着脸咕囔:【该死,我以前到底是怎么笑的。】 彦歌:【……】 彦歌嗤道:【来,你跟我学,其实你以前笑得就像我现在这么欠。】 喻沛冷呵:【……我们现在勉强算合作关系,但是我真的很想揍你。】 彦歌开始掏自己的眼睛,一双两双三双:【谁能想到我等到的会是你呢,明明……】 后面的话被迫中断,为期十四天的演练在长铃声中拉开序幕。 喻沛没资格抽初始状态,他跟自带定位器的bug似的,下一秒直接刷新在了阮筝汀附近。 演练场分批次进入,他出现时正赶上对方首轮锁队结束,孤身一人试图换地方摆烂。 介于实在是足够了解,哨兵很容易就取得了向导的信任。 当然,不排除是表面信任。 总之,两人不清不楚地组了个队,喻沛心疼阮筝汀现在的身心状态,又分外想念他,导致态度过于紧张和迁就,常常搞得后者不知所措。 关键向导还是个结巴,语言系统实在跟不上哨兵时不时的出其不意。 具体表现为: 第一天,系统物资投放点,两人抢回三份包裹,找地方分赃时—— 工地一角,东西全摊在地上,阮筝汀磨磨蹭蹭,把有用的挑进自己的随身背包里。 虽然摆烂选手其实什么武器都不想要,光在挑食物。 这个扒拉两下,那个扒拉两下。 很好,都很难吃,遂小声叹气。 “不爱吃的就给我。”喻沛跟后脑勺长眼睛似的,随口说着,又顺手从自己这边挑了一个口味,向后放在他手边。 阮筝汀盯着外包装,没说话。 “怎么?你现在……”喻沛听人迟迟没有动静,转头略显苦恼地猜测着,“不喜欢这个吗?” 阮筝汀有些古怪地看他一眼,像是在试探什么,慢吞吞稍一点头。 喻沛也没多想,干脆按照当初在迦洱弥纳观察到的口味和偏好,把他爱吃的都摆在面前,温声问着:“那这里面有你喜欢的吗?” 阮筝汀看着那些行军餐、压缩饼干……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气泡水,心下惊疑,面上绷着:“嗯。” 喻沛松下一口气,绿眼睛漾开层层笑意:“那真是太好了。” 很难说清到底是被笑容晃了眼,还是其语气太过关切与包容,阮筝汀捡东西的手指一顿,顿觉心口像是被一汪温水撞了一下。 第三天,遇上测试区一溜怪物时—— “不喜欢杀吗?”喻沛踹开一只,高声提议,“那就飞过去。” 本来就在观战的阮筝汀:“什……” “冒犯了。”话落,喻沛在他两端肩胛骨中间的位置轻轻按了一下,缓步倒退。 液态金属自作战服析出,跟着哨兵指尖缓慢向后延展过一米来长,落成一双并起的机械翅膀,又在其打过响指撤手时,唰地展开。 向导被突如其来的重量一带,重心转移之下,不由仰身,又被抬爪直立起来的雪豹从后顶稳了。 喻沛信步转回阮筝汀身前,笑着问他:“会用吗?” 后者抬手碰碰那些蹿着光亮的翅脉,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我教你。”喻沛把人拉进怀里,漫不经心,“不好意思,要再冒犯一下。” 阮筝汀:“等……” 喻沛的飞行翼已然随话音启动,突如其来的长风掀飞了一众嗷嗷叫着迎上来的怪物,带着两人自楼顶飞往城市上空。 诡异的平衡感下,阮筝汀不得不出手抓紧了身前人的作战服两侧。 第125章 其动作太过慌乱,差点扯掉对方卡在腰带上的微型手雷。 喻沛一手稳稳扣着他的腰,一手放在他胸椎上,弹琴似地,又随意按了按,迎风喊着:“调精神力,操控端在这里。” 阮筝汀被他弄得心口发麻,两人相贴的地方跟过电似的,勾得脉搏随着四面八方的风胡乱跳着。 向导压着异样情绪,试着动了一下飞行翼。 力度太过,两对翅膀猝然绞在一起,他们瞬间失衡着往下坠。 “幅度先小一点,”喻沛稳住两人,后仰上身,企图给对方腾出些空间,却被害怕的向导一把揪住前襟,只得失笑安抚着,“不然会打架的,你轻轻动,这样……对,再轻些,我在呢,没事的……” 时值日暮,城市内街区宁静,天色瑰然。 两人迎着地平线那轮巨大又漂亮的圆日,安稳飞一截,又骨碌碌打几个转,再安稳飞一截,再骨碌碌打几个转…… 然后不出意外地,又被巡查系统检测到违规避战。 出离愤怒的监管老师不按套路出牌,在天空刷出了一群巨大化的无柄海百合。 那堆玩意儿色彩各异,各自扑腾着腕,张牙舞爪,纠结着“游”过来时,喻沛还以为是什么新型异种临世,应激状态下打得有点疯。 期间阮筝汀收垂双翼,缩在他怀里,秉持着不添乱原则,一动都不敢动,刚落地却是慌慌张张往后跳出一大段距离。 “你……”喻沛想去扶人,被后者不动声色地躲开了,他愣了一下,有些落寞道,“你在怕我吗?” 只是想缓解心跳加速的阮筝汀:“没……” “对不起,刚才吓着你了。”喻沛不知在想什么,垂着眼睫,声音也低下去,莫名显得有些委屈,“别害怕,只是演习,而且干扰因素的危险系数都很低,分班演练是没有死亡名额的……” 阮筝汀不确定是不是瑞切尔药物的关系,他对这个哨兵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 加之现下被一长串解释迎头一砸,本就晕乎的脑袋更加晕乎。 他抿了抿唇,上前握住那只被躲开后就滞在半空的手,用自己都没发觉的语气,软声说着:“没有怕呀。” 第五天,赶上新加任务不得不短暂分开时—— “你在这里等一会,三个小时后我来接你。”喻沛抵着杂货店卷连门门帘说。 阮筝汀可有可无一点头:“嗯。” 可他想摆烂,不想管任务,这里好热,这个天就应该找个…… 脚步声远去,隔了一阵,又快步转回来。 去而复返的哨兵呲啦啦挑起帘子,再次叮嘱道:“我真的会回来接你的,不要跟别人乱走哦。” 阮筝汀盯着他背光的面容愣了愣,有些心虚地揣手应好。 结果两个多小时后,先等来的是某几位前队友。 冤家路窄,其冷嘲热讽一通,动手抢包之际,被从天而降的雪豹拱远了。 喻沛压根没管这些人,转身把阮筝汀仔细检查过一遭,很是无奈道:“你怎么不叫我?” 后者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还没从这人突然出现的状态里回过神来:“嗯?” “哨兵听力很厉害的,以后记得叫我的名字。”喻沛回身挡在他面前,侧头勾唇,混不吝地笑了一下,“至于这些人,下次再遇到企图强制浅链的垃圾,让他连,连完直接报僵直,再狠踹——” 阮筝汀隐晦地瞟了一眼监控,拉拉他的胳膊,说:“会出事。” 喻沛被他拽得顿了一下,身子半歪,凑首小声道:“哦,也可以加上屏障,完全护着的话,连皮都不会破。” 阮筝汀懵懵懂懂,抬手跃跃欲试。 喻沛想到什么,反手拦住他,磨牙:“但是这样显得像在调情,这边不是很建议呢。” 阮筝汀:“……” 向导不是很懂哨兵的脑回路,又默默放下手。 阮筝汀静静看着喻沛用牛刀杀鸡——那人狞笑一声,控着铺天盖地的箭簇追上去,把物资抢过来,再一脚一个,把那群人直接弄出了演练场。 第七天,两人逃过一波加强版怪物围堵后,窝在废弃店铺修整时—— 喻沛对阮筝汀现在的自保能力叹为观止:“你的长柄伞不是有激光弹吗?” 后者疑惑:“嗯?” “没有吗?”喻沛比划着,“就那把伞,这么长,藏青色的。” “普通的呀,”阮筝汀在空间胶囊里翻了好久,才把那东西找出来,“你怎么……” 喻沛沉默片刻,挑眉笑道:“我知道了。” 随后这人把伞拿过去,开始闷头鼓捣。 时间渐晚,夜风自窗口灌进来,冰冰凉凉,吹得头顶吊灯吱嘎吱嘎地打晃,暖黄光圈把两人罩着,也跟着晃荡。 昼夜温差大,阮筝汀披着喻沛的外套,在旁抱膝安静看着,不由眼睛越瞪越圆,那表情活像在说——你们哨兵都在学些什么?武器改造吗?不用报备吗? “好了。”那人把伞轻轻放进他怀里,声音好听又温柔,“你最好回去之后加个生物锁,免得误伤。” 阮筝汀看着他的笑容眨过眼睛,又垂头看看伞,依旧懵懵的,温吞而乖顺地应:“嗯?嗯……” 第九天,他们拿够了得分点,任务提前结束,两人聊了会闲天—— 第126章 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喻沛在说,阮筝汀啃着吃食,间或嗯上一句。 哨兵愈发觉得,向导现下半伪装出来的性子好软。 太软了,跟2636年这么一比,简直让人想把他揣进兜里,团吧团吧直接拐走。 喻沛想捏捏他的脸——他也的确这么做了,在他看着对方侧脸,话音不由自主断掉的时候。 阮筝汀的络丝集体炸了一下,腕刃下意识弹出来,又被他不动声色地掩回去。 “你现在好瘦啊,要多吃一点。”喻沛没注意到身后那截一闪即过的刀锋,指节轻轻蹭了蹭那处腮颊,才收手兀自叮嘱着,旋即又想起这人炸厨房的光辉事迹,加了一句,“厨房……进不了就别进了,怪危险的,其实预制菜也不是不可以……” 阮筝汀不明所以,但他记住了,后来事实证明,他执行得相当彻底。 第十一天,雪豹克制不住思念,在蹭向导的裤腿—— 被黑着脸的喻沛揪过颈毛拉开后,精神体嗷呜叫着,献宝似的,从身上扒拉出来一堆任务晶体。 阮筝汀没明白它的意思。 “抱歉,这里热,加上氧气浓度太高了,它变得有点蠢……”喻沛扶额,索性把雪豹关回了领域,“这几天都在找这玩意儿,它可能以为……你喜欢这个。” 阮筝汀垂头看着那些把小腿都埋住的细小晶体,面无表情。 “我知道,”喻沛扶着人艰难转出来,咬过舌尖,干笑,“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讨厌亮晶晶的东西?” 阮筝汀抬眼盯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半晌很浅地笑了一下,居然承认道:“喜欢啊。” 正如多年以后,迦洱弥纳的小房子前,惯常口是心非的向导在否认哨兵问话时,以心里回道—— 怎么会有鸟类不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呢,喻沛。 大抵是想尽可能说清楚,那三个字缓慢而轻软。 可字音控制不住地有些粘黏,顺着喻沛耳道囫囵掉进去,像是一口弹牙的糯饼,砸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 况且这回答显然意有所指,当事人完全被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打得措手不及。 喻沛破天荒地愣了足足十秒,撤手的同时,飞快转开视线,宕机似地眨了几眨眼睛,边莫名紧张地吞咽过一下,彻底词穷。 第十三天,分别前夕—— 喻沛坐在墙边,思绪万千,舍不得闭眼睛。 阮筝汀靠在他肩头,半蜷起身体熟睡着,呼吸平稳而清浅。 喻沛替他牵了牵身上盖着的外套,又偷偷在地面写下自己的名字——虽然那两个字瞬间就消失了——边问彦歌:【如果他2627年就来找我了,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不会。】彦歌高深莫测地笑,【按照前例,任何你能在当下改变的东西,都代表早已注定。】 第67章 月盈月亏 喻沛后来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尽管这个“后来”对他而言,在体感时间上,或许只是十分钟。 阮筝汀的演练成绩中规中矩,但西约亚23级里,本就没有多少可在俗世意义上被称为“正常”的人。 他平时情绪表现太过稳定,再加上瑞切尔从中斡旋,其综合评分最终偏于上游,分到的三位舍友虽说脾性古怪,但也算得上是友好。 其中,不乏某位爱凑热闹的攻击型向导,覃砚。 “哨兵,绿瞳,半长发揪,精神体是雪豹,精神力外显攻击形态为箭簇……”覃砚一转电子屏,捻着猞猁耳尖的毛簇笑,“找到了,银漠军事学院23级,综合指挥系。” 他们趁着校联日寻到地方时,正赶上成蕤勾着喻沛的肩膀在感慨:“……联合演练那阵多亏了你,不然我就被提前踢出去了……” 花木掩映的小径那头,阮筝汀隐约听得这句话,迟疑着顿住了步子。 “人呢人呢,”凑完其他热闹的覃砚小跑着自后追上来,一拍他的肩膀,“找到了没?” 阮筝汀又侧耳听过一阵,蹙着眉说:“错了。” “错了?怎么可能。”覃砚撇开花枝,垂眼往地面小操场望了几眼,眼睛一亮,“诶,他可是首席,我刚在学院大厅看见了。” 阮筝汀不知道哪里出错了,但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遂兴致缺缺地随口道:“系?” “不不不,是整个23级哨兵的首席,看上去很厉害。”覃砚摩拳擦掌,“好想跟他打一架。” “……”阮筝汀眄去一眼,“向导,好战。” “你怕是忘了,”覃砚微笑,“我以前是哨兵来着。” “……”阮筝汀抿唇,“对不起。” 覃砚无所谓地摆摆手:“嗳,这有什么好道歉的。” 阮筝汀最后看过那人一眼,折身往回走,心情有些低落:“回去吧。” “不找了?诶诶……”覃砚莫名其妙跟上他,但思维跳脱,注意力很容易就被转移了,“我还是想打一架,你说我以那谁的身份约切磋怎么样?” 阮筝汀不知道这合不合规范,只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点头。 两人是偷偷摸摸溜出来的,短暂避开了塞路昂纳所有监管,来得匆忙,走得更匆忙。 待其身影彻底转出花径时,那头的成蕤余光瞥见什么,拨了拨喻沛的发绳,纳闷道:“等会?你的发绳怎么在……哦看错了,是反光。” 第127章 不,是真的在亮。 喻沛心口酸软——向导的确来找过自己,在2627年深秋的某一天。 他懊恼着皱眉近前,却是被突然出现的窗户挡在原地。 巨型玻璃重新隔开了过去与现在,它像是一扇通天彻地的电子屏,冷冰冰的,里头只有关于阮筝汀这一个频道,而外面独剩喻沛这一位观众。 时间跳跃着往前走,不管是错过的,亦或没错过的。 虽然对喻沛而言,这都是他必曾错过的年岁。 而阮筝汀梦魇里的守卫者形象,其实是在同年隆冬定下的。 他的眷巢现象一直得不到改善,巢化症时好时坏的,但总体呈恶化态势。 这次病发后,瑞切尔不得不婉言道:“‘他’不能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越为具体才能越为真实,只有这样,你才能越为信任他。” 阮筝汀抱着那只成色泛旧的雪豹公仔,安静坐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捋着尾巴,垂头不语。 “你不是一直很喜欢雪豹吗?”瑞切尔把一沓资料摆在他面前,尽可能温声细语地商量着,“干脆从这些雪豹系哨兵里面选一个,好不好?” 阮筝汀沉默片刻,有些排斥地接过来,慢慢腾腾往后翻过,半晌,在某张页面前顿住了手指。 “你认识他吗?”瑞切尔观察着他的表情,有些意外。 鎏金似的阳光打进来,镀在那份资料上。 阮筝汀探指摩挲过那人眉眼,唇角紧绷的弧度终于柔软下来,轻声说道:“不认识,但他长得挺好看的。” 瑞切尔:“……” 明白,鸟类嘛,多多少少都会有点颜控属性。 治疗仍在继续,各项评估持续向好,塞路昂纳对其的关注度逐渐降低,次级身份完全坐实。 次年5月,阮筝汀终于能够独自居于迦洱弥纳,塔沃楹镇,贝桦街22号。 鹩莺完全恢复具现化后,同他一起断断续续刷完了所有外墙图案并风车扇叶——虽然精神体大多数时间都在添乱,致力于把各处摘来的花瓣填进墙漆里。 介于外墙成品在早晚雾中太过隐蔽,引得时不时送他回来的警署众人纷纷调侃这古怪审美:“这的确不显眼呀,怪不得找不到呢。” 阮筝汀开始在学业间隙四处搜罗自己喜欢的安全物,再趁假期带回迦洱弥纳,一点一点,把这栋小房子填满。 虽然在瑞切尔眼里,向导不过是在收集各式各样的雪豹周边。 其数量过多,种类过全,惹得她某天终于忍不住玩笑道:“你真的不是……什么雪豹教狂热教众吗?” 阮筝汀不知作何解释。 塔沃楹镇虽然景色奔放靓丽,但人口稀少,尤其是在外围居民区,总是相对寂静的。 最开始一两年,阮筝汀足不出户,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生气。 瑞切尔始终担心他的共情能力,但各项心理干预效果欠佳,只能从旁辅导。 她先是给他买了些海蛞蝓。 漂亮鲜艳,色彩丰富,有的甚至自带珍珠光泽,总是亮晶晶的,十分符合鸟类审美。 结果阮筝汀总是养死。 他怕养母难过,后续干脆偷偷换成了电子投影,还能根据生物状态定期更换,搞得跟真的似的。 喻沛不由想起来,有一次他进门换鞋时,不小心按错了开关。 房间内所有生态箱都在这一刻暗下去,他扫视过那些空荡荡的水箱子,总算知道一直以来萦绕于此的隐约违和感究竟源自什么—— 这里显得死气沉沉的,这么满,又这么空,宛如一副被吃得七七八八的怪异骨架。 而暂时眼盲又发烧的向导不安地蜷在沙发上,远远看上去,像是一颗正在萎缩的心脏。 再后来,瑞切尔柔声提议:“你想不想养些植物?花花草草修身养性,鹩莺也会喜欢的,这样它就不会总去农场里摘花了。” 彼时阮筝汀正在考虑要不要端掉厨房这个摆设,闻言随意望了眼被野草占据的院子,稍加思索,略一点头。 于是家里多出来一堆园艺类书籍,分门别类,从播种到培花,应有尽有。 待他终于成功把各类花草养活那年,瑞切尔又在他生日这天送了一只猫。 挑了很久,白底云纹的孟加拉豹猫,看上去酷似雪豹幼崽的翻版,性格很乖。 阮筝汀推门时,猫咪正昂着圆脑袋,在阳光底下晒胡须。 那对耳朵也晒得红红的,隐约可见其间交错的血管,有朵新开的橘黄郁金香就缀在它头顶。 他扶门看了一阵,不知想到什么,眼神伤感而怀念,近前把猫咪抱回了家。 次年,持宠而娇的猫主子又在外边捡了只傻乎乎的狗子。 至此,这人空瘪又破烂不堪的内里,似乎正因为这些事物一点点充盈,再一点点饱满。 喻沛一方面不愿意挪开眼睛,一方面又怀疑彦歌在骗他。 他并指敲敲玻璃,略显烦躁道:【找到了,然后呢,我要怎么把人领回去?总不可能就这样干看着,直到2637年吧?】 彦歌沉吟:【你知道海濒拉的实现机制吗?】 喻沛眉毛一压,极度不耐烦地威胁道:【你知道我杀过多少成熟期异种吗?】 身为母体的彦歌:【……】 因为意识集总在打架,彦歌的脑子其实不太好,它飘去半空,自顾自捋着—— 第128章 【哨向一旦全域结合,代表荣损一体,生死不离。任何一方陨落,都会对另一方造成极大伤害,甚至死亡。】 【而海濒拉是领域法则演变出的最后一道防护,本质是互救与共存。】 【其中,寿命同享的前提是,栖息于a方领域的b方意识被成功唤醒。】 【而成功栖息的前提是,b方愿意在躯壳意外死亡后,于伴侣过去的时空里,以精神消散为代价,救下曾经的a方。】 【这是一个圆,无头无尾,但也各处都能断作头尾。】 【期间,只要有任何一方稍稍出现一丁点的迟疑与反悔,都不可能圆满。】 以上,多语言混杂,叽里咕噜的,喻沛完全被它绕晕了:【你面前毕竟还是个人类,能不能麻烦调到相应语言库再说话。】 【看来不是这个时间节点,】彦歌换回通用语,若有所思,支出一截触手去推他的肩膀,【你再开一次门。】 【什么?】喻沛不解,但那扇门已经被雪豹重新刨开了。 这次不是病房,也并非演练场。 后面是一间琴房,装潢简约精美,但一眼望去,颜色有些发沉,待久了比较压抑。 时值傍晚,顶灯闷倦地开着,黄澄澄的光线里淌着点琴音,可总是在错调子。 少顷,连这点错掉的琴音也没有了。 房间里安静过好几秒,接着响起的人声有些糯,听起去年岁不大,正痛苦而委屈地低声诉求着:“我不喜欢,我不想练,这是我的生日,为什么不能弹我喜欢的曲子呢?” 喻沛蹙眉转进去。 那顶黑蓝色的琴盖正高高支起,像是一头受困之下、试图跃跳的鲸鱼。 “汀汀,你记住,”有少年在说,语气没什么起伏,稍显冷漠,“‘你喜欢’这种东西,在这个家里是不重要的。” 第68章 日升日落 阮筝汀的父母都是专注于音乐领域的艺术家,对待孩子总带着一种优雅又精致的疏离和冷漠。 他们与幼崽不甚亲密,但在外人面前却是温柔而称职的,而于任何相关报道里,这个家庭也当得上其乐融融一词。 其家庭氛围人前人后太过反差,彦歌还打趣过一句:【看来,你家阮向表里不一的性格,是有点遗传基因在里面呢。】 被喻沛狠狠剜了一眼。 阮筝汀的哥哥名唤闻磬,比他大六岁。 兄弟两其实没有太多共同语言,大的过冷,小的过甜,还有些娇气。 但小孩子总是心思敏感,只会下意识亲近真心待他的人。 小筝汀隐约觉得父母不喜欢他,至少没有外在表现出的那样喜欢。 他们每每看向他的眼神,总是透着隐晦的打量,无可避免的挑剔,又蓄着点失望。 也的确如此。 在他出生前的一场暴乱里,这个艺术世家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小天才阮闻磬左耳永久性失聪,阮父右腿截肢,而阮母失去了三根手指。 两人艺术生涯被迫停滞,断崖似地向下落,跌往永无尽头的谷底。 小筝汀和他哥哥不同,他没有音乐天赋,又不热衷此道,当不上父母加诸于身的所有期望,自然讨不了他们的丝毫喜欢。 而这场暴乱的始作俑者,是特殊人类。 几年后,他的父母暗地里加入了反特殊人类组织,机缘巧合下,又前后染上了异食癖。 喻沛刚开始以为那是某种新型毒品,直到这年生日,他看着那两人把幼崽们带往黑市参观。 富丽堂皇的地下宫廷设计,但处处莫名显得阴森诡谲。 走动间,小筝汀被楼上某位尽兴的客人溅了点血。 他尖叫着退到哥哥身后,抓着对方衣服,颤巍指向墙边笼子里的东西,细声细气地问:“这些……是什么呀?” “它们是异端,是灾厄。”妇人蹲身给他擦脸,动作轻柔,帕子软和,她的声音也带着水乡独有的温软,甜丝丝的,“记住了吗?杀不了就需要远离。” 小筝汀没听明白,却被周遭氛围搞得惴惴不安,没多久又被腥甜的吃食熏吐了。 他不知道那是低阶特殊人类的血肉和骨头,但当晚未动一筷,始终在反胃。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小筝汀患上了厌食症。 加上他对精神力异常敏感,自那种变相的屠宰场走过一遭后,身上攀缠了不少带有极端情绪的络丝。 总在担惊受怕,总在疑神疑鬼。 “谁……”又一晚,他蹲缩在床脚,抱着被子裹住自己,只露出双眼,哭腔明显,无助地战栗着,“谁在那里……” 除却月光下摇曳的重重树影,那里根本什么都没有。 喻沛心如刀绞,徒劳去擦他脸上的眼泪,却是什么都碰不到。 小筝汀需要心理医生,但显而易见,这个家里并没有谁在关心这件事。 或许是当下时间里的“喻沛”尚未觉醒的缘故,哨兵如今的精神力受时空所限,总是忽高忽低的,不足巅峰状态的十分之一。 连精神体都是在这天才勉强凝出来的,还因为爪子打滑摔下树,给碎掉了。 小筝汀猛然回头,盯着一闪而过的大尾巴,皱了皱鼻子。 “怎么了?”走远的阮闻磬在问。 小筝汀摇摇头,匆忙跟上去,晚间,又偷偷跑回后院,傻兮兮地站在树下喊:“猫咪?” 第129章 喻沛一愣。 小筝汀在花圃周围找了很久,被冷风吹得打喷嚏,失落转身之余,见到了某只总算成功具现化,正探头探脑的精神体。 “猫咪!”他欣喜非常,又小心翼翼地靠过去。 “不是猫咪,是雪豹。”喻沛纠正道,可惜一人一精神体都不听他的。 小筝汀蹲下来,冲精神体露出柔软的掌心:“大猫猫?咪呜?” 伪装成幼年体的雪豹居然在翻肚皮,学着家猫用尾巴去勾对方手腕:“嗷呜。” 【……】喻沛在旁五味杂陈,【他能看见。】 【部分向导哪怕在未觉醒之前,也能对精神体有所察觉。】彦歌有些唏嘘,【这种敏感度……看样子,他原本该是一位非凡的向导。】 非凡的向导还没有觉醒,更没有心理医生。 只有一头神出鬼没的雪豹,安抚物一般的大猫猫,无人知晓的哨兵精神体,陪他度过这漫长的溺水期。 期间,其父母控制欲愈发强烈,而年长又偶尔心软的阮闻磬,依旧勉强能算作是他短暂的避风港。 2618年年初,小筝汀因身边过于繁杂的极端精神力侵蚀,而提前觉醒。 没有相关常识的新晋向导连鹩莺掉了都不知道,最后还是被雪豹叼起来,塞进被窝里的。 6月里某一天,他的向导身份意外暴露,开始在休曼黎城分所接受药物治疗。 但针剂始终没有效果,而他不知道的是,他父母从后看他的眼神愈发厌恶,渐至放弃。 2619年5月18日,黎城城庆,提前知晓反特殊人类组织行动的阮家父母一反常态,温声叮嘱道:“去看吧,今天可以晚些回家。” 小筝汀无知无觉,喝完牛奶,率先听话地坐上家用悬浮车等着。 阮闻磬察觉到什么,落后一段距离,轻声问:“为什么?” 妇人摸着他的发,同样轻轻地说:“因为我们家不需要一个异端,闻磬,这是耻辱,是罪孽。你不恨吗?” 喻沛联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某件事,攥拳间指节作响,气得牙齿都在抖。 当年,各个反特殊人类组织里不乏各种自创的针对性武器。 好比这次,城中心提前藏下了设施,可以大范围压制哨兵和向导的能力, 而牛奶里加了药物,在第一波无差别伤害后,小筝汀昏昏欲睡。 喻沛自被迫进入这里开始,就像被意识笼整个网住一般,周身锐痛不堪。 雪豹四肢不住抽动着,几乎快要惊厥消散。 哨兵顶着刀剐般的痛楚往前走,冲混乱人群里的小向导,声嘶力竭地吼道:“阮筝汀!醒过来啊!阮筝汀!!” 耳畔充斥着枪声,叫嚷和咒骂,眼前尽是破碎横流的人类内脏与肢体。 头颅为樽,残躯效鼎,惶惶盛阳下,各路魍魉正掏着热烫鲜血,欢声作饮。 “跑……”无人知晓的虚空里,喻沛勉力前伸的右手,几乎与阮闻磬反悔下的推搡重合,逆着时间与空间,劈出条窄小的前路来,“跑啊!阮筝汀!” 雪豹咬住追击者的双腿,哨兵残破的箭簇群自远空呼啸而至,替向导挡开了身侧身后、接连不断的子弹与刀刃。 就在哨兵的神经几乎被扯碎之际,距离过远下,经那点微妙的牵引力,他直接砸到了向导奔逃的前路上。 雪豹将一落地,便扭身又迎了上去。 而喻沛猝不及防,在撑地抬眼的一瞬间,隔着混乱的时间线,与尚在人世的父母,单方面骤然得逢。 “……”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年岁的确是一把无影无踪的刀,他甚至快忘了那两人言笑晏晏,一齐蹲身同他温柔说话的样子。 而现在他们不过是站在那里,不过是看待幼崽时相似的眼神,就能让他丢盔弃甲,变回无缘无故满腔委屈的稚童。 喻沛沉默地跟在三人身边,近乎贪婪又难过地看着。 看喻尤二人利落默契地解决异端,熟练温和地哄幼崽开心,再兜兜转转,给人处理完伤口后,把情绪稳定下来的小向导安稳送到家,交给惊慌失措前来应门的保姆。 方才如梦初醒。 “再见啦。”尤见苒扶着膝盖弯下腰,同小筝汀招手告别,“崽崽。” 她起身时看见喻诵春正冲着某个方向出神,遂抬手把对方微微皱着的眉心揉开,问:“怎么了?” 后者不知道自己恍惚感应到精神力波动属于谁,只是有些奇怪地按了按胸口。 他敛下异样情绪,揽着伴侣肩膀转了个身,稍稍低头,对她轻声道:“没有,就是突然……很想我们家小雪豹了,我们提前回去吧。” 尤见苒不由笑他:“你怎么这么肯定是雪豹系哨兵啊,精神体又不会百分百遗传。” “直觉。”喻诵春煞有介事地贫,“再说,他可是一出生就被向导精神体送羽毛的,这叫传说中的娃娃亲。” 尤见苒笑嗔,边忍不住去掐他一本正经的脸:“哪来的娃娃亲!你说另一个在哪儿呢!” 两人说说笑笑走远了。 喻沛下意识跟了几步,被挡在时间线外,无法再前进半分。 他望着渐行渐远的父母,哑声喃喃着:“不,你们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别走……回来……” 无人听见这句话。 第130章 他怔怔站了好一会,自身状态明明无法流泪,但又的确感受到了水珠—— 长街都被突如其来的雨雾笼罩了。 黎城似乎总在下雨,与名字迥然相反,这里的每条街道常年都是湿漉漉的,砖缝间生着除不尽的青苔。 水塔耀眼,河道清亮,方砖留着蜿蜒的水痕,雨霁后经日光一照,到处都在熠熠生辉。 那对出游至此的年轻夫妻显然没有随身备伞的习惯,为避免麻烦,男人也没有启用屏障,只是脱下外套罩在头顶,与伴侣小跑着远去。 孤零零的喻沛身后,帘子似的积雨檐下,小筝汀挣开保姆的手,也孤零零地站着。 他后知后觉,不安地往旁边扫了几圈,低头捏过那只毛绒挂件,很小声地呢喃了一句:“咪呜?” 喻沛应声转身,而雪豹蜷缩于领域里,伤得太重,没有力气回应。 第69章 年末岁首 阮闻磬的死讯,比小筝汀归家的时间晚了整整两天。 毕竟皮肉剐缺,警署那边需要花些时间确认其真实身份,再通知家属领人。 实际上,他的父母在看见他独身一人返家时便惊然变了脸色。 阮母拢着披肩的手指痉挛失力,惊颓着落于身侧。 阮父情绪过激,按着扶手企图站立时,直接从轮椅上滚了下来。 天地都是雾气森森的一团胶,屋檐化作尖利獠齿,鹩莺困于其间,难以振翅。 而小筝汀被保姆牵进巨口深处时频频回头,除却硌着他掌心的挂件金属环正逐渐转暖,周遭寒得彻骨。 没有人关心他的伤情,遑论换药。 最后还是夜半发烧时,雪豹碰落了好几个花瓶,才引来查看情况的家佣。 他甚至没有资格出席他哥哥的葬礼。 家里任何对外通道与窗口都被锁住了,他独自待在冷冰空旷的大房子里,从一个房间奔向另一个房间,从一扇窗户跑去另一扇窗户,只为追寻载着家人和丧葬物不断远去的悬浮车车队。 就在队伍快要消失在他视野里的那一刻,鹩莺自他脊骨飞处,高鸣着追了上去。 那一天,他无师自通了与精神体的短暂视觉共享。 也是在那一天,这只鹩莺超过了精神体最远距人范围,一路藏藏躲躲,小心翼翼,跟到了远郊墓园。 其身上各种蓝色太过锃明瓦亮,怕被有心人发现,始终离得很远。 最终,他连碑上的照片都没看清,就捂着剧痛不已的眼睛跪趴在地,淌着冷汗陷入昏迷。 那之后,小筝汀的日子并不算好过。 虽然阮家父母并没有过分苛待或者凌虐他,对外也只是宣称小儿子惊吓过度,需要静养,不宜见人。 但他从父母的眼神里读到了明晃晃的憎恶和怨恨,粘稠的,浓郁的,如有实质,完全迥异于早前感知到隐约冷漠,正慢慢自他皮肤渗进去,顺着骨缝把人囫囵浇筑起。 他忽然无比清晰又无比痛苦地意识到,以往那些吝啬的柔情都是镜花水月,屈指可数的温声细语不过惺惺作态。 它们已随着阮闻磬的死亡褪下糖纸,内里藏锋,正一片一片绞割着他的心脏。 那些过往如同数把锋利的锯齿刀,随着漫长年岁略有痛楚地锲入他身体各处,如今才完全显露出来,可不管或进或退,都鲜血淋漓。 阮闻磬的房间被封掉了,而小筝汀的房门甚少被人拧开。 这里挑顶至多不过三米,却既是樊笼,又是高塔,他拘于此间,像是无声无息被活葬在时光里。 与此同时,定期推进他身体的药物剂量正不断加大,鹩莺飞羽焦化剥落,已经失去了飞行的能力。 雪豹为逗它开心,时常会驮着它从窗口跳下去,或者装作受到惊吓高高跃起。 人为形成的风力里,鹩莺偶尔会装装样子,扑腾两下翅膀。 但一人一精神体平常都情绪低落,有时对着雪豹的耍宝逗趣,连一点笑都扯不出来。 喻沛日日看着他,像在看一尊灵气渐失的人偶,无绪又焦躁不已。 2621年生日这天,小筝汀被送至海沽星平崎,休曼研究所。 明面上是治疗,向导转于普通人;实际上是赠与实验,死伤不论。 那天日头晴好,研究所外月季娇媚,绿树成荫。 阮母像小时候一样,弯腰亲昵地抚了抚他的发顶,柔声道:“汀汀,你在这里待一阵子,爸爸妈妈有些事,五天后我们会来接你的。” 他之后怀揣最后那点期待,乖乖等了好多个五天。 一直到罹患时间知觉综合障碍,都没有等来接他的人。 研究所的大门那么高,配着森寒冰冷的通电封锁带,像是一道永远都翻不过去的天堑。 同时又那么低,毕竟鸟类是拥有翅膀的,换羽之后翱翔天际,自由无拘。 可小筝汀不会凝化外显屏障,研究所也无人教授他正确的向导课程。 他的络丝无法修复飞羽,反倒在日复一日的尝试中,变成了异化的棘刺,在清醒时、在睡梦里、在惊厥下……无一例外,悉数反向扎进了自己的身体。 为什么不能剥下来?他无望又痛苦地想着,为什么不能把这层向导身份剥下来?! 不知是受前期针剂影响,还是在家里十数年的耳濡目染,他终于迫切地想要成为一名普通人类。 第131章 大抵基因遗传总遵循着劣质优势,他有时候会厌恶又痛恨地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鹩莺的存在。 黎城暴乱期的所有话音,时不时在他脑子里重复回荡着:它们是灾厄,是异端,是一切罪恶的根源…… 他开始排斥精神体,对鹩莺的共鸣越来越浅,一度连幼年体的雪豹也无法近身。 “你们滚开……”小筝汀啃着手指,不顾深可见骨的伤口,对着鹩莺和雪豹吼着,“离我远一点,走开!走开啊……不要跟着我……哥哥对不起……” 喻沛对此焦头烂额,但束手无策,只能听见他的心声混在不断溢散的络丝里,海潮般灌满了整间屋子,悲戚呜咽着—— “……来接我吧,来个人接我走吧,我会很乖的,不给你添麻烦,我已经知道要装作普通人了……” 小筝汀的等级测评终于稳定那天,被转进了特质实验区,住于八楼,尾部编号27。 “辉蓝细尾鹩莺?”来接手的研究员打量过他几眼,又低头翻看报告单,蹙眉摇头,啧声不满,“亚特级的向导,精神体怎么能是一只鹩莺?这个物种也太弱了……” 他们遂对小筝汀采取了精神体重塑实验—— 打碎鹩莺,再从身体里抽出十数股络丝纠结往上,于高高低低的末端,分别缠住从他人领域里强制剖取出的猛禽类精神体。 其技术很不成熟,之前勉强算有一例成功,但阴差阳错,那名实验体从哨兵转为了向导。 而阮筝汀是另一个例外。 泛例的类同频型高敏体质,还可以把对方精神力吸收转换为己所用。 虽然持续时间极不稳定,但爆发力巨大,伤害量可观。 那场事故造成了四十余人的死亡,包括五名研究员。 廊道都被数不尽的鹩莺塞满了,短暂的潮灾之后,整楼层除却匍匐在地、背部裸露遍布伤痕的阮筝汀,只剩下残肢与骨架。 休曼核心层紧急商议,在药物处死与继续实验间选择了后者。 他在严格管制下被做成了药引——以自身为桥梁,吸收实验体精神力,再转移到另一名实验体领域里,以提高后者能力等级。 但奇怪的是,没有实验体能够在他手里活下来,要么被失控的向导直接抽干致死,要么领域过载而自爆。 休曼舍不得弄死这例能力属性都十分特殊的亚特级向导,只能不断寻找方法,调试改进。 又一次失控后,研究员隔着观察箱问他,神色探究:“你喜欢什么?想要什么?” “太疼了,”小筝汀只是蜷在地上,喃喃着,“我好疼啊,哥哥……” 介于他年岁不大,休曼后来又采用了颇为温情的怀柔政策。 虽然在喻沛眼里,这和宠物培训师鼓吹的奖励机制没什么两样。 他冷恹至极地想着:怪不得那人这么讨厌糖果。 可惜鸟类无论外表看上去多么柔顺温驯,骨子里大多是倔强又矜傲的,关久了极易抑郁,继而走向自我毁灭。 不知从何时起,鹩莺开始拔自己的羽毛。 而向导本人食欲减退,频繁自残,又因为神经麻木,反应降低,伤情迟迟不被监控所捕捉,有几次差点死掉。 他那段时间热衷于听骨头的脆响,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其他实验体的。 休曼为了确保其存活,不得不永久下调了他的痛觉阀值。 在眼泪成为变相的警报器后,阮筝汀减少了自残行为。 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对着窗外发呆,眼神很静,安谧到空洞,看得喻沛很是害怕,近乎恐惧。 小部分时间会出现刻板反应,例如顺着走廊转几个来回,每到一个窗口都会停上几秒,再往外瞄几眼。 但窗外除却爬藤月季,就是万年不变的金属栅栏,连鸟雀都见不到一只。 他后来也不往外看了,虽然经过窗口时还是会忍不住顿一下步子,像个关节滞涩的半报废人偶。 再后来的某一天,喻沛的这份害怕突然得到了证实—— 阮筝汀借着实验期失控、无人敢近身的空档,从鹩莺群呼啦冲破的窗户间,决然跳了下去。 但他只在半空坠了不足半秒,就被看不见的双手紧紧抓住了。 楼里有研究员按着对讲惊慌大叫,脚步来来回回的,声色杂乱。 而在晨光里,在破碎纷飞的细小玻璃里,他状态乱糟糟的,思绪也乱糟糟的,愣了好久,才略显惊愕地仰头看去—— 喻沛掌心打滑,上下不得力,在向导断断续续,又带着他一齐坠下半米多时咬牙道:【我居然……拉不住他……】 【你居然能碰到他。】彦歌啧啧称奇,围着处在半空的两人打转,【这种状态是怎么能触碰到的,你俩的契合度到底是有多高……】 喻沛从牙缝里蹦出一个词:【时间……】 【什么?】彦歌不解。 【日期!】 【哦哦,今天是……2622年3月25日。】 喻沛脑子里轰轰的,他恍然想起,当初在那栋奇怪大楼里看到的某句判词似的话——2622年3月25日,8-27死亡。 冰冰冷冷,仿若箴言,又像是遗失在档案深处无人查阅的记录。 8-27死亡?他明明在2636年见到了活着的阮筝汀,开什么玩笑,他的向导怎么能死在这里,死在他无从知晓的过去里。 第132章 “阮筝汀,”喻沛艰难唤着他的名字,手臂和肩颈都因为吃力而抻出了细碎的金痕,像快被整个扯碎了,“阮筝汀……” 鹩莺们期期艾艾一阵,接连飞过来,叼起了他的衣角。 阮筝汀没看见休曼的抓捕器械,他甚至连鹩莺在干什么都不知道。 他对现状不知所措,稍微挣了一下,陡然被突如其来的丝线缠住了。 那是一匝一匝的络丝,自喻沛不断皲裂的身体里抽出,穿过时间与空间,缓慢而坚定地,牢牢绕在了阮筝汀的手臂上。 又因为太过用力,嵌进了皮肉,血液稀释向上,转眼漫延出剔透扎眼的梅子色。 哨兵领域内,沉寂许久的精神誓契遽然嗡鸣发亮。 向导的羽翅屏障首次自肩胛处伸展而出,带着些许水汽,滞涩又笨拙地扇动过几下。 而后喻沛借着那点轻微的腾空力,终于把人拽了上来,相携着摔在地板间。 “阮筝汀,”他惊惶无着,爬起来后却又碰不到人了,只能半跪在地,虚虚揽住对方,试图用下颌去抵那处发顶,不断汲取微末体温以求确认什么,边后怕又无助地反复嗫喏道,“求求你,活下去……” 他的手臂抱不住人,但红线千丝万缕,回缩缠绕,慢腾腾地把两人都圈住了,像是一个温暖的巢。 阮筝汀跪坐在狼藉一片的房间里,正对着大大豁开的窗口,以及不断灌进来的、透着腥气的风,后于花叶摇曳的月季群里,恍惚听见了两重心跳声。 他眼瞳僵缓转动,大梦初醒般,怔怔流下泪来:“大猫猫?” 雪豹矮身靠过去,安抚性地舔舐着他的手指。 “对不起……之前打了你对不起……”鹩莺落回他肩头,他抱住雪豹,语无伦次,总算像个活人般真切而委屈地哭起来,脸颊皱成一团,眼睑红透了,“对不起……” 由此,安全物板上钉钉,至死不休。 第70章 忽明忽暗 那之后,依旧是日复一日的抽血、药物试用与检验、各种领域极限测试、精神力测试,以及药引容量转换。 转换对象甚至加入了普通人——休曼开始利用其能力批量生产低阶,再用于活体实验,或卖与黑市米肉肆。 而在精神稳定或思维清醒时,阮筝汀开始计划着逃跑。 他精神力异化下的种种能力终于派上用场——鹩莺能够脱离向导远距行动,避开所有监测设施与特殊人类,飞去研究所各处探查情况,再把信息断断续续带回来。 虽然他精力极差,视觉共享的可持续期锐减,连带着那段时间记东西也很费劲,一条通道要摸上许久才能完全探清。 也是在那段日子里,阮筝汀意外遇见了那位跟他抱有相同想法的少年,那个被阮家父母照着阮闻磬的壳子收养又遗弃的孩子,年龄甚至比他还小上半岁。 他们是在廊道碰见的,他精疲力竭,被人从房间粗鲁架出来时,正赶上那人带着镣锁从转角过来。 腿似乎受伤了,走得很慢,擦肩而过时冷淡地扫了他一眼,但随手给他挂了个修复——虽然对他来说,这种疗愈效果不大。 这人面貌和他哥哥有七八分像,特别是鼻梁上的小痣,简直如出一辙。 但眉眼轮廓温柔许多,原生表情是副笑相,打眼一看很是讨喜——尽管在觉醒之后,那双眼睛莫名转成了竖瞳。看久了会令人感到不适,甚至不寒而栗。 相比之下,对方明显更符合向导身份,五感操纵、领域控制、精神层面掌控、小范围治疗……堪称佼佼。 那少年是高阶,精神体是一只灰腹绿锦蛇,尚在幼年期,可以盘手的体型和长度,尾巴因为受伤些许雾化,看上去就和常规爬宠一样乖巧温顺。 但它鳞片背部蓝化了,属于罕见变异个体,自带领域毒素,可致幻与催眠,擅潜行。 两人一来二去达成了合作,又尝试过很多次灰腹绿锦蛇毒素剂量和鹩莺啃食程度,才找出一个在当下而言相对完美的方案—— 能够在确保不过多影响自身行动力的前提下,让任何活物死物都无法探知他们及精神体的存在。 但这层“隐身衣”的存在时间过短,且副作用极强,不足以完全支撑他们从各自病房逃到安全之地。 而磨合阶段也很难挨,所幸两人平时状态就不怎么好。 呕吐、自残、领域毁坏、精神力爆鸣、针刺与麻醉应激……这些反应稀松平常,倒也没有引起研究员的过多注意和怀疑。 喻沛在银漠军事学院所学和多年前线经验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房间内,旁人看不见的络丝盘横搭建,逐渐组成一副丰满精巧、涵盖细致的研究所内部立体地图。 雪豹以厚爪子艰难标记出各注意点,用滑稽的肢体语言嗷呜嗷呜教授阮筝汀如何避开监控与巡逻人员。 明暗摄像头分布、巡逻换班时间及路线、研究人员日常安排、武器配比、自动追踪器械的损坏方法…… 向导这个时候的语言能力已经退化了,又为了不引起监控岗人员的怀疑,他通常连嗯声和表情都很少,最多会在一天课程结束时,凑首碰碰雪豹的脑袋。 虽然在监视屏里,他周围始终空无一物。 其已然损毁的记录手札里这样写到—— 8-27号实验体与精神体的牵引度持续降低,鹩莺不可控性剧增,不排除是受“精神体重塑实验”影响,建议轻度干预。 第133章 同时,8-27号实验体存在明显幻想症状。 突然发怔、自言自语、索抱、侧耳认真倾听、眼神有明显落点的微笑、莫名其妙的满足感…… 初步怀疑,是重塑期造成的其他精神体残像与认知紊乱。 陷入幻想状态时,8-27号实验体领域稳定,间或情绪高涨,不建议采取强制干涉。 …… 阮筝汀的放风时间缩短了,连区域也相应缩小。 而走廊与房间窗户都换成了特制玻璃,暴走的鹩莺群哪怕再次冲破也没事,外围爬藤月季浇满了麻痹性毒素,无孔不入,一沾即倒。 所幸阮筝汀现在对跳楼这件事兴趣不大,只是每晚喜欢趴在窗户上看星星。 这里星星很多,但不怎么亮,边缘不甚清晰,泛着一圈又一圈银色的晕。 看着有些奇怪,但不妨碍它们很漂亮。 他常见毛月亮,第一次见毛星星,久违地涌上些新奇感来。 也有可能没有星星,那原本就是月亮,他天马行空地想着,被切碎的月亮,好比被切碎的晶体,被巨人抓来,撒了一地。 雪豹学着他的样子慢慢靠过来,把毛绒绒的脸盘子侧着贴上去,不出意外地压出了半张饼,白灰色的胡须一颤一颤的。 阮筝汀余光瞥见它,咯咯地笑起来,呼吸腾上玻璃,呵出团白花花的雾气,又被他随手捞过大尾巴擦掉了。 他们从不大的窗口望出去,星星错落嵌在爬藤月季纠缠枝条的缝隙里,像是被截断搅碎的星河带,朦胧而遥不可及。 阮筝汀不喜欢睡床,那上面落着药物和器械的味道,还有除不净的血气,让他脊骨都是冷的。 他通常会在看星星的间隙犯困,而后直接眠在窗下地板间,有时会枕着雪豹背脊,有时会侧着窝在它怀里。 成年体的雪豹,体长加上尾长足有两米多,完全能把他囫囵裹住。 它的心跳微弱却沉静,而每一缕毛发都是温暖的,像是阳光织就的厚毯子,呼吸间又有着雪山清冽干净的味道。 虽然后来,他无意间在那位向导处得知:精神体原本是没有心跳和温度的,它们所传达的一切生命特征,只源于它们应属的向导或哨兵。 阮筝汀以为所有精神体都和鹩莺似的,能离开人飞上很远很远,这晚他盯着那对褪尽蓝色的漂亮眼珠,忍不住在心里呢喃道:“你是走丢的吗?你长得好快呀,一下子就有这么大了。” 雪豹没听见,用脑袋蹭了蹭他的前额和鼻梁,喉咙里滚出几声呼噜似的短音。 阮筝汀被它蹭得有些痒,抬手把精神体压去地面,找好位置整个埋进它毛发里,安稳地闭上眼睛。 这里这么窄又危机四伏,吹过电网和栅栏的风都带着削骨的腥气。 他们像是破旧婴儿床里的幼崽和猫咪,被眷顾遗弃,相依为命,手脚与四肢互相搭在对方身上,冲彼此袒露着咽喉与肚皮。 这变相的怀抱十分熟悉,透露出一种隐晦的保护来,最早能追溯到黎城的家里。 阮筝汀意识混沌之际,恍惚感知到什么,领域上空正发出轻微而绵长的共鸣。 他惊恐不安的心绪渐渐安定,一般能好好睡上一整晚——当然,是在那群愚蠢的研究员没有因为什么新发现,而心血来潮闯进房间把人强制揪醒的时候。 哨兵能反向疏导向导吗? 喻沛坐在垒高的窗台上,躬身垂首,搭指抵着下颌,静静看着底下的一人两精神体—— 满地都是星光铺出的霜,鹩莺正趁着向导熟睡,偷偷把自己挤进去。 鸟团子拱啊拱,叼着雪豹的毛,团在阮筝汀胸口处,半边翅膀一抬,把脑袋埋进去。 这是个伪命题,但不可否认,阮筝汀每天最盼望的时刻就是于此。 “暖的……”他满足地轻轻梦呓着,“大猫猫……” 而白日反倒有着憧憧鬼影。 介于两位向导都有点语言障碍,再加上基本碰不着面,只好找机会用络丝织出个微型交流网出来,以供定期情报互换与逃亡计划改进。 后来,双方熟稔一点后,交流网里除却这些,也会聊些闲天—— 阮筝汀舔舔唇,率先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继而有些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结果对方情绪极度稳定,不管是对这个姓还是对这个名,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原来他们不曾提及我吗? 他蓦地说不上是难过还是别的,心里泛出些怅然若失来,转念又觉得,本该如此。 【我叫麦……】那少年心音顿了片刻,改口,【你就叫我麦麦好了。】 阮筝汀重复着这个称呼,这个字音韵柔软而温情,念出来总是自带亲昵感:【麦麦?】 【嗯,】对方声音不由温柔下来,似是想到什么温馨的旧事,【我父母都姓麦,所以给我取了这么个小名。】 阮筝汀又沉默了很久,摸着雪豹脊背的手都停下来,他坐在内窗台间,小心翼翼地问:【那等出去过后,你要回哪里吗?】 麦麦果然很干脆地说:【库兹卡列次。】他情绪明显雀跃起来,心音不再干巴巴的,【那里有人在等我回家。】话落,又礼貌性地把问题抛回来,【你呢?】 阮筝汀突然觉得有些难堪,他垂首抠着指节,目光放空,心声十分飘渺,带着一股子茫然的味道,困惑而神伤:【不知道……没有人在等我回家……】 第134章 雪豹把脑袋拱到他怀里。 他身后,那层厚厚的特制玻璃外,喻沛隔空抵着他的脊背,悬腿坐在外窗台上,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沉进地平线,仰头轻叹着回道:“瞎说,我在啊。” 锈橙色的阳光掠过熙攘人群与城市建筑间的罅隙,掠过港口间一艘艘飞梭的机翼,掠过寂寂轨道与百里树影,穿透哨兵的身体,打在向导瘦弱不堪的肩背上,铺进窄小房间里,又一点一点,缓慢褪掉了。 第71章 人去人回 阮筝汀的领域状态每况愈下。 表层已经看不出原貌了,有的地方甚至变成了永远无法恢复的沼地。 上方雾气久聚不散,下方边缘呈闪烁的锯齿状,里头液态物质焦黑粘稠,正向外缓慢地扩散着。 而里层根本没有秩序。 长时多次的吸收转换让这里不断毁坏又不断修复,如今既霉烂又混乱,连枯木都倒栽在深褐色的云团里。 鹩莺横竖找不到可供栖息的地方,干脆开始在雪豹毛发间做窝。 其业务不甚熟练,通常会弄废一堆毛,有段时间里,后者快被它薅秃了。 【你也不用这么惯着它的。】阮筝汀局促而无奈,边去捉鸟团子,被雪豹抬爪按住。 麦麦有些奇怪地插嘴:【我很早就想问了,你到底在和谁说话?重塑实验失败后,难道……你有两只精神体吗?虽然我只看见过鹩莺……】 阮筝汀不置可否,只弯起眼睛回答:【还有只大猫猫。】 【猫科和鸟纲不会打架吗?】麦麦稍显震惊,【它们可是天敌诶。】 阮筝汀看着两只玩叠叠乐的精神体,茫然了一会,想不通,遂温柔地笑笑:【大猫猫的心思谁猜得透呀。】 一旁的喻沛:“……” 麦麦常会隔墙对阮筝汀展开疗愈,但效果甚微,有时候弄巧成拙,反倒会把人疗晕过去。 【抱歉,】他自责又苦恼,【我络丝里的毒素好像在增加……】 阮筝汀昏昏沉沉爬起来,无所谓地宽慰过几句,又挪去窗边倚坐着。 他们虽然处在八楼,但距地能有60来米,这里像是一座高耸的塔,塔身缠满了月季。 阮筝汀多数时间都在望天,极少俯瞰大地,毕竟他不再期待,合金门外会有熟悉的人来接他。 平崎罕有蓝天,这里以机械为主,钢筋铁骨,高空横亘的轨道线总在改变。 阮筝汀盯着那些空轨道有些走神,少顷低头碰了碰鹩莺稚嫩的飞羽,在交流网里问着:【飞行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啊……】 精神体正把脑袋埋在翅膀下睡觉,冷不丁被手指一戳,咕噜咕噜滚下窗台,砸进了雪豹背部毛发里。 锦蛇属的麦麦沉默片刻,凉飕飕地说:【等我什么时候异化出翼膜或者附肢再告诉你,保守估计,还要百多年。】 阮筝汀很轻地笑了一下,半晌些许向往地说着:【等出去了,我就试一下,一小下。】 不以下坠的方式。 向导目前的屏障无法飞行,太薄太嫩,还落着伤。 雪豹闻声昂起脑袋,突然像是脚底弹簧坏了似的,不断跳起来,又在半空张开四肢,试图扮演一张摊开的大猫饼。 鹩莺被它颠得半醒不醒,依着惯性直接飞了出去,弹到天花板又掉下来,骨碌碌滚进床底,撞着墙再骨碌碌滚出来,晕头转向之际,跳脚骂骂咧咧。 【你在干什么呀。】阮筝汀愣了一下,失笑道。 “它在模拟飞行翼。”喻沛阻止无果,离那头显眼包远远的,正在狠掐鼻梁。 日子慢慢往前走,哨兵算着时间,在等那场他完全不知道的契机。 究竟是医疗事故还是内讧…… 到底什么程度的混乱,才能让他们顺利逃出去…… 阮筝汀和麦麦原本的方案是潜出,毕竟两人都算不上攻击型向导,在各种削弱设施下,一旦发生正面冲突十分不利。 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2622年8月21日,警方派出的两支先遣小队相继接头失败,塞路昂纳安插在休曼的卧底研究员意外暴露,又赶上那位转换成向导的实验体领域暴走…… 总之那天很乱,全研究所六成以上的实验体都在趁机逃窜。 麦麦的催眠调试最大范围地铺开,各类精神体横冲直撞,敌我不分。 到处都是爆裂声,损坏电路不断弹炸,噼里啪啦掀飞了一路天花板与墙面。 惊慌过度的异常实验体接连冲出,逮住惊奔的研究员就开始上嘴分食。 歇斯底里的尖叫声里,楼体倾斜开裂,勃然呲出数条长龙似的火光。 血腥气如有实质,于天穹下汁水淋漓地爆开,急风却催生出浩瀚又炽盛的火海,粲然吞卷过一切罪恶。 整墙爬藤月季迅速焦化蜷缩,热浪奔流开去,火舌舔舐上附近的林木与建筑。 烧成烬的花朵洋洋洒洒,随风沾上已然半熔化的监控摄像头,又被爬行而至的灰腹锦蛇碾掉了。 下一秒,所有窗户都被箭簇锲裂,成千上万的鹩莺自内钻出来,尾羽拖着明灭的火星,像是带着一面巨大的金红绫纱,轰然冲上了天际。 “待会儿见。”有声音在说。 阮筝汀后脚跨出研究所大门的时候,感觉有力道自后推了他一把。 轻飘飘的,对方却像是已经用尽全力,透着股孤注一掷的眷恋和不舍来。 第135章 就像当初在黎城暴乱时所感知到的那样,绵密的情绪满溢传递开来,烫得他后心都在隐隐作痛。 心脏擂鼓般地重重跳起来,他猝然回头。 【怎么了?】麦麦牢牢拉着他的手,拼命往前跑,问话在喘息间颠得支离破碎。 箭簇群与鹩莺群共同封住了追捕者的前路,冲天火光里,阮筝汀恍惚看见一头威风凛凛,披坚执锐的雪豹。 他嘴唇嚅动想要唤些什么,脑子里却有画面正在疾速流失。 摇晃远去的视野里,他的心脏像是平白无故瘪下去一块,死肉一般,转眼就被时空法则掐掉了。 【没事……】他怅然道。 半小时后,如同个体时间线错位导致的延迟,远在警署的喻诵春和身在星港的尤见苒,这时才因为不可言说的血缘关系及精神牵引,心脏同时剧烈抽动过两下,不由抬手撑住了身边的东西。 “母亲,你……”这个时间点的喻沛瞥见尤见苒煞白的脸色,伸手想去扶人,动作之际,反倒自己先跪了下去。 “阿翡?”尤见苒一把搀住他,“哪里不舒服?” “那里有……”他冷汗直冒,心脏狂跳不止,勉力抬手指向东南方的位置,“有……” 直线距离24.7公里外,是乱成一锅粥的分所指挥部,和熊熊燃烧的研究所主楼,有精神体正无声泯灭于火场中。 直线距离247米内,是被呼啦推开的8号门,和刚逃过身份检测跟着旁人进来的麦麦与阮筝汀。 人来人往,悉数模糊成彩色的流沙,全港广播里正在催促—— “……乘坐es246207次航班前往库兹卡列次还没有登机的旅客,请您听到广播后,由23号登机口迅速登机,感谢您的配合……” 【你自己小心点,一路平安,有缘再见!】 两人匆忙话别,麦麦直奔23号登机口,而阮筝汀无处可去。 但他必须先逃离这里。 随便吧,去没有天花板的地方,去没有药物和器械的地方,敞亮开阔,远离人群,远离一切控制。 那里一定要有完整的天空,不被任何事物所切割的天空,白日澄澈明净,晚间星斗如棋。 还要有无垠草原,有壮阔海洋,有大幅大幅干净的色彩,生动,绚烂,鹩莺可以完全融于自然,不受任何异样目光困缚,自由自在…… 他们擦肩而过时,喻沛发绳里的羽毛捻丝突然亮了一下。 伤痕累累的鹩莺难以维持具现化,被发辫里的青色发珠撞回领域。 空间内响起并不存在的一声响,如同两团意识轻轻撞出的精神波。 阮筝汀似有所觉,于逃亡间隙匆忙往回一瞥。 往来人群之后,喻沛撑着尤见苒的手臂,吃力转头,望过来的绿瞳里正泛起浅淡的金边——那是觉醒的前兆。 只一眼。 陌生又熟悉的一眼。 周遭纷攘陡寂,众景定格淡去,穿梭的时光不论黯淡明艳,都在此刻轰然炸成了满堂春晖。 ——这是2622年内真正的初见,也是2637年外遥远的重逢。 那一刹那。 向导冲突不休的领域内,水乡于绵润水汽中飞速更生。 雨雾如膏如脂,紊乱秩序渐次重建,沿岸花枝吐芽,枯树发荣,干涸已久的河道蓦地涌出缎子似的澄透水脉。 海水般的蓝天下,云朵浮游而过,洁白水塔间,成群的灰羽鹩莺高啼飞舞,少顷收翅于枝,落成只漂亮扎眼的蓝团子,轻盈地抖了抖羽毛。 哨兵乍然新生的领域内,湖泊于涟起的层叠水纹中诞生。 色彩明快而清透,往外漫延出熟悉的草原、流石滩、冰塔林与冰川,巍峨雪山群高耸入云,湛蓝天幕间,忽现出蜃影似的地脉倒影。 彩旌猎猎,错落浮空台上,雪豹自蘑菇房顶飒然跳下,几步纵跃停至雪地,无意间被自己的尾巴吓到,扭身打了个滚。 天空交融成镜,领域吸引耦合,无数时间兜转而至,终于自成一个圆。 与此同时,23号登机口前。 麦麦的隐身态过时消失,负面影响下,他闷哼踉跄之际,被一旁等待转舰的以安顺手扶了一把。 络丝相触,哨兵领域深处,某个沉睡多日的向导意识模糊感受到血亲衰弱的精神力,提前睁开了眼睛。 其躯壳死亡前给爱人调定的高阀值态意外破除,以安被伴侣死讯与各极端情绪兜头盖脸一砸,认知崩溃,领域突发陷落。 其精神海暴走腾跃,波涛浩然,瞬息吞没了港口内外所有的特殊人类。 【第三卷 完】 第72章 与尔岁岁·新春番外 2637年12月底,修黎,雪雉大厦。 喻沛抽空在葛圻那儿软磨硬泡小一周,总算给自己并伴侣讨了为期四十五天的年假。 “我不能把之前攒的假都休掉吗?”哨兵如是说,“勤勤恳恳小十年,如今折算平摊到两人头上都不行?军部怎么比塞路昂纳还不近人情,那边都给他批假啦……” 如今阮筝汀主管路柯,次管彦歌,塞路昂纳恨不得把他给供起来。 葛圻着实怕了这对哨向,偶尔噩梦都是两人哪天想不开要撂挑子,遂扣扣搜搜咬牙拨了假:“都忙着灾后重建呢,你就不能可怜可怜你叔我。” 喻沛不愧深得喻诵春真传,插科打诨方面已臻化境:“我俩也需要重建呢,合法伴侣度个蜜月怎么了。” 第136章 葛圻对这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痞相出离愤怒了,扬手轰他,“滚!别在我跟前碍眼!” 喻沛听话地滚到楼下时,见处理完工作的某人刚过安检门,收伞迎上来:“怎么样,批了吗?” 喻沛替他拂了拂肩上的丁点落灰,边垂着眼漫不经心地逗人:“不批也不怕,我带你偷偷跑……” 阮筝汀忙不迭捂他嘴,眼神往周围轻轻瞟过一圈,小声无奈道:“你一天天的,不违纪心里不痛快是吧。” 喻沛抬手覆过他手背,微微下压,顺势在他掌心亲了一下。 对比起海沽星,迦洱弥纳的新年氛围确实十分寡淡,但喻沛依旧拒绝了以安留两人在平崎过年的招待,和阮筝汀回了塔沃楹。 他们花了五天时间给房子内外来了个大扫除,甚至趁难得的晴天把外墙补了漆。 “要加点荧光物质进去吗?”喻沛站在阁楼顶,身上工装已然看不出原色,纸帽子都被扇叶压瘪了一角,“这样早晚也能看见。” 院子里,蹲身埋种球的阮筝汀头也不回,断然拒绝道:“那样才是真的克系。” 镇长换届后,镇里的新年庆典新增了一项舞蹈环节——据说是从外星区学来的,原名已不可考。 百多名舞者身背特制装备,一米来长的金属管上顶着个特大号的酷似手摇花球的东西,随乐起舞间,会从中蓬飞出不计其数的花瓣。 源源不断,恍若万顷花海。 鹩莺兴奋极了,叼着个草编小篮子在舞阵里穿梭着,接满花瓣后,再飞回来全倒在雪豹身上。 来来回回,乐此不疲。 星光与焰火交相辉映,阮筝汀没管玩疯了的精神体,突然探手碰过喻沛的头发,说:“蓄长一点吧,我给你编辫子。” 喻沛很谨慎地问:“你除了会扎个揪还会什么样式?” “我向莘蓝请教了的。”阮筝汀小声辩驳,余光瞥见花堆里某只叼着尾巴正襟危坐的大猫,默了默,稍稍挑眉,“你在紧张什么?我又不会给你薅秃。” 喻沛说不好,探身去拿烟火棒,猝不及防被阮筝汀捧过脸重重亲了一口。 哨兵口齿不清,哼哼道:“你这是耍赖。” 向导尤不接茬,笑眯眯凑近他,不远处烟花呲啦啦绽放的光纹跳跃在那双瞳孔间,迷蒙而蛊人心智。 尽管后来,鹩莺致力于把各种奇奇怪怪又亮晶晶的小东西编进去。 譬如,被打磨过的罐头拉坏、镜片、做饭时弄碎的碗碟…… 回塞肯后莱兹有幸撞见过一回,遂被夸张大肆嘲笑之:“天呐喻教官,你这一头发鸡零狗碎真是格外别致!” 还在舷梯上的喻沛睨他一眼,冷笑一声打过响指,后者遂被愤怒的雪豹撵出二里地。 庆典结束时,雪势渐至鹅毛,把满地厚花瓣都埋了半茬。 众人就顺着这点若隐若现的花路,遥声道完贺,再作别回家。 阮筝汀先前在米莉家喝了点酒,现下后劲才显出来,微醺之下慢吞吞的,又很乖,让做什么便做什么,令喻沛忍不住欺负他。 “声音呢?”他说着,抬手去寻那双唇,擦刮,按压,最后以枪茧磨进了唇缝。 哨兵在这件事上总有些无师自通的恶劣,他伏在向导颈侧,低低地笑了一声,拖着长音,略懒地沉声调侃着:“难不成,我们阮向把声音封掉了?” 卧室里壁炉烧得很暖,光线暧然,阮筝汀被半压进床褥间,浑身发烫,怎么都躲不开他——那人左手自侧腰斜横向上,握着他右肩,把他整个人都锁在这里,密不透风。 领域里水体沸腾高热,成片的灰团子于半空列队起舞,迎着浪花间或拍出的白沫,像是一串起伏不歇的音浪。 喻沛好整以暇,探指抵开了那副门齿,如愿以偿,听得对方声音顺着舌尖溢出稍许。 轻软而沙哑,尾音带着点久违的糯,像是窗台上被雪欺惹的枝叶,霜雾缠结。 喻沛偏头亲他的耳后,顺着那点不断漫延的红潮,沿颈肩一路往下,停在肩胛骨的位置,略显郑重地印上一吻。 阮筝汀的尾音倏而发抖,羽翅屏障不可控地显现展开,弧状光线柔和微亮,浅淡的蓝色晕染开来,缓慢流淌在天花板与墙壁间。 …… 阮筝汀酒醒了些,在哨兵怀里转了个身,探指去摸对方的眉骨与鼻梁,借着细微光线对上那双清澈的绿眼睛,轻声呢喃了一句:“好漂亮。” 喻沛扬眉,诧异过后,失笑道:“谢谢。” “我们阮向也非常非常非常漂亮,”他把对方微微濡湿的额发向后梳开,手指滑下来,碰了碰仍旧潮润泛红的眼睑,“特别是……不因为疼而这样哭的时候。” 阮筝汀作势踹他。 被喻沛一把按住,半真不假地控诉:“哪有新年第一天就打人的?” “不要了,我要洗澡。”阮筝汀说着,抬臂想撑开对方。 哨兵却是轻而易举挡开那双手,笑着欺近,又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他抿过唇,有些凌乱道:“你不要耍赖……” “我知道,你就是喜欢我这样笑。”喻沛用鼻梁轻轻蹭他的脖颈,停在颈动脉的位置,商量着,“今晚我可以保持这个状态。” “也不要胡搅蛮缠……” “你的心跳频率不一样,阮向,”喻沛的手指一路交替着敲上来,按住那汪心口,“不要抵赖。” 第137章 阮筝汀沉默少顷,突然使了点巧劲,一拧身直接坐在了他身上。 两人位置骤然颠倒,喻沛虚扶着他的腰:“小心一点,你……” “你的心跳频率也不一样,喻队长。”络丝缠住了喻沛的四肢与脖颈,阮筝汀伏低上身,与他鼻翼相抵,唇下若即若离,“你想让我乖顺听话些,还是恣睢跋扈一点?” 喻沛短促地笑了一下,状似认真地想了想,提议:“可以一晚一换吗?” 阮筝汀哼声咬他。 …… “喻沛……” “嗯?累了还是口渴?”喻沛冲掉对方身上的泡沫,边温声哄着,“马上就好了,这就带你去睡觉。” 阮筝汀没什么力气地去抓他的头发和耳朵,软声咕哝着:“你好讨厌啊。” 向导水涔涔的,那副微阖的眼睛也水涔涔的,整个人像是水汽塑成的一团。 喻沛忍不住去亲他的眼睑,不带情欲地摸摸他的手臂与肩背,学着他的口吻说:“你也好讨厌啊,怎么都养不胖的。” 阮筝汀随口回答:“鸟类太胖就飞不起来了。” 两人顿时笑作一团。 阁楼早前被喻沛改成了次卧,但不知是不是壁炉功率的原因,这里总会冷一些,但两人喜欢挤在一起,一直没换。 阮筝汀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窝着:“其实当年我去找过你。” 喻沛嗯声:“我知道。” 阮筝汀茫然了一会,笑道:“你想听吗?” “想听又不是很想听,”喻沛沉吟,“我有点酸,但是转念一想,我有什么毛病要酸自己。” 阮筝汀被他鲜有的坦率逗笑了,但精力跟不上,他打过哈欠,眼皮快要黏上,声音含混不清:“那等你特别想听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向导浸着水雾的眉眼有一种安恬而沉静的味道。 喻沛其实很迷恋他现在这副状态,温柔,带着浓郁且依赖的倦怠,又暖洋洋的。 拥着他的时候,能清晰地感知到领域里的每寸地方都正安定下来。 天地敞亮温煦,草原生浪,雪山轻吟,呼吸间都是丰沛阳光,带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气,与鹩莺羽毛间携带的气息一模一样。 喻沛吻他的眼睫:“晚安。” 向导被蝉鸣声吵醒的时候,反应了好一阵,才想起今天该是联合演练最后一天。 他脖颈靠得泛酸,按着斜方肌小幅动转拉伸时,无意瞥见身边的人。 对方抱着枪,姿态闲适地睡着,晨晖破开云层打在那张脸上,连睫毛都染了层橙亮的金边。 他看得入神,情不自禁靠拢过去—— 偷袭失败,反倒被哨兵捏着后颈抵去墙上,他横竖换不过气,直接被闹醒了。 外面雪仍在落,簌簌的,像是助眠的白噪音,屋内自动窗帘检测到自然光线,正在缓慢合拢。 阮筝汀有些迷瞪地眨眨眼,身边人适时揽紧他,困倦道:“做梦了?” “唔……” 喻沛随手拨了拨他的头发:“梦见什么了?” 阮筝汀有些微妙地顿住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喻沛哼笑一声,语气不咸不淡,“梦见27年演练,你找着机会想偷亲我。” “你怎么……”阮筝汀一下有些慌,撑身转头时不小心磕到了他的下颌,连忙又窝住不动了,小声确认着,“你不会又在吃自己的醋吧,这么小气呀喻队长。” 喻队长不置可否,嘶声埋去他颈窝,少顷居然颇为愉悦地笑起来:“看来我们阮向没有补完常识,罚你有空的时候,再把全域结合章看一遍。” 阮筝汀电光火石间想通了什么:“……” “阮筝汀,”哨兵自始至终都闭着眼睛,轻缓地揉着他后心,声音沉懒,亲昵地滑进他耳朵里,“往后不管噩梦或美梦,虚假或真实,都有我陪着你的,睡吧。” 向导蹭了蹭他的鬓角,意识再次被睡意彻底侵袭前咕囔过一句:“我也是……” 天边正泛起鱼肚白,边缘略微发青,浅淡晨光里,漫天雪花斑驳地飞舞着,如同夜色退场时倾倒而下的星屑。 雾气紧随而至,轻柔地笼住了这幢小房子,但其中有片扇叶十分明显,尾部不知被谁画了只较为抽象的猫猫头并一只简笔肥啾,正在发亮。 气象台报道今年是个暖冬,翻年后要不了多久,便是雪化,便是湖海冰推,便是马不停蹄的春和景明。 第73章 全域结合 领域内水天一色,静谧无声,浮着层极薄的雾气。 中心处,半大少年态的喻沛睫毛颤动,片刻睁开了眼睛。 他分不清天与地,似是倒立于水下,又像站在水面之上,脚底与头顶如同一整块澄透无垢的晶体。 精神誓契悬于远空,又倒映于深海,正微弱地翕张盈亮着。 少顷,有鱼群招摇着发光的偶鳍,自海平线游弋而至。 它们挤挤挨挨,又慢悠悠的,堪比一条璀璨的星河,鱼吻接替合力,顶出了一个篮球大小的气泡。 气泡褪水开裂,啪嗒一声,从中掉出只圆滚滚的雪豹幼崽,蓝眼睛,奶呼呼,叫声尖细短促,像是啾啾鸟鸣。 原本散开的鱼群又聚拢过来,簇拥在它脚边,带着四只爪子缓慢往前。 那里有一枚羽翼包裹的椭球体,灰扑扑的。 第138章 雪豹歪歪脑袋,伸出黑色的厚爪垫,往双翼交叠处轻轻一按。 天边响起数声鸟类的鸣啼,悠长而空灵。 波纹一般的光弧自那点晕染开来,所过之处流光溢彩。 那对翅膀动了动,如同开春着色的繁复花朵,颤颤巍巍向外打开了。 里面抱膝蜷坐着位小向导,衣裤宽大,手脚瘦弱,他听见动静,懵懂又茫然地仰起头。 小喻沛见状笑着问:“你是我的精神体吗?” 小筝汀眼睛一亮,木愣愣地看了他一阵,细声细气反驳道:“哪有人形精神体的。” “这到底是谁的领域……”小喻沛张望过一圈,“你是怎么过来的?” “我……”一条小鱼从小筝汀头顶飞跃而过,他面颊被水滴打湿,低头搓了搓脸,有些失神道,“我忘了,我好像在这里待了好久好久……” 小喻沛涉水走过去。 他脚下,那些渐次盛开的涟漪里,有鱼类断续跃出水面,绕过他的脚踝与腿肚,摆尾往上,穿游过他的身体。 它们的身躯在顶出胸口的刹那变回鹩莺形态,翅膀狭长,尾翼直竖,周身围绕着红线般的络丝,呼啦啦拍翅冲上了天空。 群鸟过后,身量年龄已然恢复的喻沛俯身对小筝汀伸出手:“原来我们曾在同一片住院部待过,我父亲还把给我准备的节庆公仔送给了你。” 小筝汀依旧有些迷糊,看见他的动作不知想到什么,先是瑟缩了一下,片刻,又遵循着心脏叫嚣鼓噪的本能探出手去,迟疑地把手放进他粗糙带茧的掌心。 天光倏而大亮,太阳蹦出海平面,千万光线喷薄开来,将领域染成了极赋层次的橘紫色。 天地瞬间稠艳一片,热烈明亮,如火似幻。 天边有海水翻卷出白浪,又像是柔软的云团,庞大蓬松,横向堆叠绵延出数百公里。 万千晨光下,喻沛轻轻握住了那只手,把人拉站起:“你说,当年你要是跟我父亲回喀颂了会怎么样?” 这句话像是某个引子,小筝汀突然想起来那位警长送给他的雪豹玩偶。 一人来长,没有真正的雪豹毛发那样粗硬扎手,而是柔软的,抱久了会蕴出温度,鹩莺很喜欢,总在里面打滚。 就像是—— 就像是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只觉得满屋子的安全物似乎都差了点东西。 阮筝汀时常奇异地感知到,他应该是有过这样一只大猫猫的,否则如何熬过那些年岁呢? 那段时间,他从休曼骤然跳进塞路昂纳,再次困于层层监管与控制下,对接近自己的所有人都保有戒备,都心生厌恶。 瑞切尔提出以精神暗示的方式治疗他的巢化症,可他拒绝了常规方案,没有采纳主治医师的守卫者形象,而是执意要放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人进去。 该是这样的,他想,明明该是这样的,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直至27年演练,他遇见了那位来路不明却张扬明艳的哨兵。 对方接近他,没有带着任何出于自身利益的目的,似乎只是纯粹想靠近而已。 一如他下意识的接纳和默认,就像早已习惯这个人的存在一般。 阮筝汀早前幻想过诸多死亡的形式,那时他竟然迷恋至深地发现,大抵溺毙于阳光,是最为美妙的时机。 演练结束后,他曾掩藏过一切痕迹与精神力,偷偷去找过那位哨兵。 对方在训练间隙靠着栏杆休息,阳光毫不吝啬地笼在身上,一静一动都带着难以忽视的锋芒。 和演练时很像,但又有些不一样,太过意气风发,像把无鞘的野战刀。 出错了,似乎又出错了…… 阮筝汀顺着力道站起来,身量迅速拔高,面容褪去青涩与稚气,只是体格依旧削瘦。 那对漂亮的翅膀向后收拢垂放,飞羽折铺在水面上,溢散着淡蓝色的光芒,簌簌沉进水下。 他难以自持地近前两步,红着眼睛撞进喻沛怀里,反手抱住对方,有些哽咽道:“怪不得……怪不得我总是觉得你很熟悉。不管是当年演练,还是后来在修黎遇见,原来……” 原来远在相识之前,你我早已重逢,千万次。 “怎么又哭了呀,”喻沛抱着人坐下来,轻轻顺着他后背,“我手劲太大,攥疼你了?” 阮筝汀被他逗笑,有些不好意思地楷过眼角,转移话题道:“之前在挪亚,有些事情没来得及告诉你。” 喻沛心下一动,轻声问:“什么?” 越来越多的灰羽鹩莺盘旋在海面上,霞色被接连衔走,天地一派爽霁。 待最后一条鱼离开雪豹爪边时,精神体发亮膨胀,再次显形时,粗长尾巴上立着只神气的蓝羽肥啾。 “种魇是假的,布诺曼与海濒拉的机制完全不同。”阮筝汀替人理过胸口的衣褶,隔着布料,拍了拍那几颗发珠,“他们哪怕在意识最为混沌的时候,都没有伤害过你。” 他这次跟在喻沛身边,看得很清楚—— 当初扒拉哨兵裤腿的雪豹,其实是尤见苒的精神体。 而一路断续护着哨兵的破烂屏障,是喻诵春不成型的知更鸟羽翅。 还有那些多余的枪声,是成蕤的精神力攻击,是雪羊的角,是未及彻底感染的战友们的掩护…… 第139章 喀颂的每位前辈都是军政退下来的,见过最为黑暗也最为光明的东西,怎么可能不懂人心最为幽微之处,怎么可能毫无防备和预料。 纵使被联邦高层所弃,亦是怀着自愿牺牲的决绝死志。 这里是最先接纳特殊人类的地方,也是离各个兵种战前宣言最近的地方,是世代英雄及各界佼佼埋骨之地,每块石碑上都流淌着自由、爱与希望。 他们的信仰宁折不屈,闪闪发光,自始至终都不曾腐朽溃烂过。 喻沛愣了下神,撇开脸,掩饰性地短促笑过一下,尾音有些飘渺:“我……我一直都相信着,只是希望有人能陪我证明……” 证明山海与过去的存在,证明故土与自我的存在。 信仰崩塌能够轻易毁掉任何一位哨兵,他们需要支撑着自己不断往前的向导。 何况当时鹤佳渐背叛性地投于塞路昂纳,他不曾遇见莘蓝与莱兹,踽踽独行数年,想守的能守的,什么都不曾剩下。 连照片都没有。 他们脚下,海平面疾速降低,缩变回清澈湖泊,雪山与冰川重现,云朵落下去,弹停在草原上。 而那些多余的水体正一滴一滴往上飞,慢放雨帘似的,清晰地路过两人。 阮筝汀分不清划过眼睫的是水滴还是眼泪,略显无措道:“喻沛……” “知道你不会安慰人,”喻沛忽然侧身抱住他,“这样就很好。” 阮筝汀温声道:“嗯。” “你不能再莫名其妙出现又消失了。” “嗯。” “你只会说嗯吗?”喻沛得寸进尺,“又成锯嘴葫芦了?” 他们旁边,鹩莺试图给雪豹梳理毛发,从尾巴尖开始,一点一点往上。 雪豹被它啄得不自在,扭身给生气跳脚的肥啾舔毛,一舌头下去,把鸟团子舔出去老远。 阮筝汀不说话,抓着哨兵头发把人拉开一点,又冲他的方向仰了仰脸。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喻沛揽过他,凑首碰他额头,“嗯……体温正常,心率有点快。” 阮筝汀把脸埋进他颈窝里,几秒后闷闷笑起来:“我在索吻啊,笨死了。” 喻沛面无表情,抬手把着他后颈摩挲:“不好意思,业务不熟练,或者你再来一次?” 阮筝汀轻声嗔怪:“你走开。” 他们头顶,地脉倒影倏而远去,群山的影子演化成秀美水城,水塔拔地而起,云栈与木房交替铺就。 蛛网似的水道渐渐被蓄满,清风拂过,垂柳之下,正荡出细细的波纹。 这一隅震颤不停,两边的引力法则总算起效,各自领域对两人发出牵引。 喻沛突然抬过阮筝汀脸颊,稍一垂首。 这个吻蛮横不已,充斥着难言的思念与热忱,烫得阮筝汀指节发颤,猛地揪紧了对方的衣服下摆。 “再等我十天,”喻沛放开他,揉着他的脸颊和耳廓,笑着说,“我保证。” 意识投影本没有呼吸,但阮筝汀就是感觉喘不过气,只能点头。 喻沛盯着他泛红的眼睑,再次凑过去…… 与此同时,日出前,塞肯备用基地,最高指挥中心。 “好消息,”副官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脸色涨得通红,难掩激动,“芯片显示,喻沛没死,他找到了彦歌,还突破了特级。” 葛圻自乱七八糟的电子邸报中掀了掀眼,他深谙自家下属的说话之道,边找速效救心丸边淡声道:“坏消息呢?暴走?精神潮?领域陷落?” “不……”副官表情微妙,尴尬而不失礼貌道,“是全域结合。” 葛圻倒药的手都抖了一下,他下意识回头,透过窗户遥遥望了一眼某阮姓向导待着的特护病房,招招手把副官叫来跟前,牙疼似地压低声音道:“不是,右那有哪些向导啊,他那接驳障碍能和谁全域结合?” 副官深深看他一眼,清过嗓子:“阮筝汀。” 葛圻怀疑自己没睡醒,嚼吧嚼吧药片,苦得直倒眉:“你再说一遍,谁?” 副官站直后退开两步,字正腔圆重复着:“阮筝汀。” “我终于要疯了是吧!”灰狼从窗台跳下去,边下落边嚎叫,葛圻忽地站起身来,围着椅子团团转,“谁家哨兵向导远距离全域结合啊?!不是,他俩都隔上好几十光年了!!” 不仅如此,全域结合后的领域状态还外显了—— 窗外,千顷云海惊然浮现上升,沸腾而壮观的灿金之下,透白丝雾飘渺,浮空台间蘑菇房矮矮墩墩,间或矗立着水城特有的白塔。 雪峰峥嵘入云,雪豹行踪若隐若现,冰舌绵延生辉,草原尽头,垫高的地基上,建着一片双坡式屋顶的防水木屋。 港口船舶停泊,往外漾着玻璃一般的蓝海。 成千上万的怪鱼自海浪中跃出水面,胸鳍又在滑行中伸展变形,落为翅膀。 它们展翅高飞,羽毛捕获光线,又折出彩色的光芒,似乎连空气都为之一涤。 此起彼伏的鸣叫随波浪铺平开去,以基地为中心,平息了塞肯所有异种的躁乱。 瑞切尔在古庙撞钟似的精神共鸣里醒来,扶窗看了一阵,面色一凛,拨通内部通讯问:“路柯呢?” 艾茨正望着窗外失语。 朵尔仑在对方再次询问时,抽空看了一眼监控:“哦哦……在原房间,没什么……不对!” 第140章 瑞切尔关心则乱,听到半截就跑,奔过朝霞漫进来的廊道,刷开重重大门,搡开呆立着的鹤佳渐闯了进去。 路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恢复了完整的人类形态。 天窗外的附膜被掀开了,它坐在头发编成的悬椅里,晃脚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旋律类似迦洱弥纳的小调,听见动静回过了头。 瑞切尔气喘吁吁,连防护服都没穿,扶着门框略显惊愕地望着它。 它愣了一下,指指脑袋,在缓慢亮起来的曙色里轻笑着:“他不在我这里,他被人接回去了。” 第74章 诸星璀璨 2637年2月24日,塞肯备用基地,疗愈中心,精神辅科二院区。 附近几栋住院楼内,所有患者已被紧急转移完毕。 楼外半空与地坝上,全是各路武装人员与各式大型装备,精神体种属各异,海陆空都有。 红蓝激光瞄准束纵横交错,以各个角度封锁了这片区域。 葛圻全副武装,仰头盯着阮筝汀所在房间的窗户,状态紧绷,按着耳信,同各方副指挥通气道:“……狙击手就位,特级向导就位,武装就位……” 特级向导朵某不干事,优哉游哉,跟着海东青满场子撵小型精神体玩:“太夸张了,小筝汀的等级都没升呢。高层和塞方与其提防他,还不如立马开会吵一吵,怎么安置新晋特级哨兵。” “还不知道醒过来的,是什么人的意识呢。”远在其他病区的曹靳切进行动通讯里,边咳嗽边搭话,“万一……不是阮筝汀呢?” 朵尔仑嘁他,最后的称呼有点磨牙:“养伤都堵不住你的闲心呢,曹向!” “艾茨?”葛圻把闲杂人等踢出通讯,问着,“你那边怎么样?” 前日,鹤佳渐和几名他星区首席连夜奔赴右那,接洽幸存军队——主要是为了第一时间控制彦歌和喻沛。 如今母体监测室内,只剩艾茨一人。 她眼睛不离监视屏,手心有些出汗,肩背僵得跟钢板似的,边冲耳信里涩声交待着:“路柯情绪良好,依旧保持着类人形态,不过它……” 正巧她的精神体——那只维罗利亚加冕鸽优雅地踱步过来,优雅地抖了抖扇形头冠,而后一撅尾羽,优雅地坐在了她脑袋上。 艾茨深吸一口气,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终于以另一种方式断掉了:“……” “喂?它什么?”朵尔仑以为信号不好,遂敲敲耳信,“你不要吓我啊,现在断话真的蛮恐怖的哦。这边脑波显示,小筝汀要醒了。喂喂?小艾茨?” 被吓到的海东青没轻没重,灰狼从它爪子底下扒拉出来一只兔子。 白毛团子瑟瑟发抖,蹦哒着跑回自己向导身边,闭着眼偎进了对方怀里。 “上面把意识笼都给调过来了,”葛圻一边以眼神谴责朵尔仑,一边同通讯那头的人再三确认着,“你真的……不先下来吗?” 住院楼15层,特护病房内。 瑞切尔碧眸温柔,唇角含笑,意图让醒来的小辈第一时间看见她春风拂面的脸,嘴里咬牙切齿小声道:“你们真是够了!小题大做,疑神疑鬼,要是出了什么差错,你就等着被算账吧!” 耳信里,葛圻正牙疼似地笑:“都是任务,战友之间理解一下嘛。” 阮筝汀就是在这个时候睁眼的。 实时监控分析精神力等级的仪器闪着红灯遽然狂叫,其间数值飙升至特级水平,又在下一秒回落到末级以下。 他的络丝正不可控地漾开,领域内的千顷碧海再次完整具现化。 海墙广阔浩大,瞬息推至地平线,蓝羽鹩莺振翅于白浪间,间或啼唱。 那几秒间,抑制精神力的武器全数被反向静默,所有哨兵出现心悸症状,所有非特级向导呈现催眠态。 基地之外,异种们向着这个方向侧身,朝圣般垂下头颅,盘缩螯足与翅膀,集体发出悠长又雄浑的船笛音。 有哨兵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冲撞了,本就高度紧张的精神雪上加霜,手指一抖,一梭子激光弹直接喂到了瑞切尔瞬间展开的屏障上。 明明是很小的动静,此时却如球状闪电,又像带火的滚油,在这片区域内跳跃着炸开。 耳廓狐跳上窗台,冲那串子弹射来的方向凶恶呲牙。 通讯里顿时一片叽里咕噜的问好声。 葛圻缓过那阵异样感,正在下头发疯,声音大到没有耳信都听得清楚:“谁!哪个棒槌的枪走火了!?不要乱搞啊!!我真的有心脏病的!!!” “小筝汀?还记得我吗,小筝汀!”朵尔仑抓着海东青跗跖,正从底下飞上来,声音由远及近,“虽然在你小时候,我没有机会抱你,但是现在,我可以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哦!” 葛圻扶额:“朵尔仑!你先给我回来!” 朵尔仑撅嘴:“什么衔级哦,你敢命令我?” 艾茨终于扒掉了自己头上的鸽子:“哈喽?路柯要求见一见阮筝汀。喂?有人听见吗?” …… 天幕云层悉数散开,塞肯首次风和日丽。 等这般鸡飞狗跳的备战准备终于被下令撤除后,阮筝汀才从癔症般的状态内回过神来。 他盯着瑞切尔辨认许久,几不可察地唤了声:“瑞秋?” 后者心劲乍然一松,眉头耸动,眼眶瞬间就润了。 第141章 “嗯……”她尾音不稳,热切应着,倾身想给阮筝汀一个拥抱,抬手之际又想起什么,僵硬地止住动作,温声笑着问,“你感觉怎么样?” 阮筝汀摇摇头,想把自己撑坐起来。 第一次手滑后,瑞切尔才伸手扶了他一把。 他靠回床头,待视野彻底清晰后,不由皱了皱眉,有些生气地问:“你的脸怎么了……还有头发,谁干的?” “哦,和曹靳约架,大人的事你别管。”瑞切尔没忍住,还是轻轻给他捋了捋额发,又顺手抚过他的头,“领域呢?我现在进不去,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阮筝汀观察着她的表情,再次摇头。 他沉默片刻,冷不防问:“他会上军事法庭吗?” 向导不清楚自己和喻沛目前骤升的能力和地位,以及联邦高层对两人的忌惮,还在担心地假设着:“伪造调令、破除封境、转接佣兵单、以及私自全域结合……” “不会的,他带回了彦歌。”瑞切尔连忙安抚道,“况且,如果按照原有法律来看,目前基地里八成以上的人,都会上军事法庭。” “这样啊……” 阮筝汀垂着眼睫,又沉默过好一会儿,终于问出了那根在心里横亘多年的刺:“当年休曼……” 瑞切尔好歹也算带了他十多年,知悉他想问什么,简略说过曾经的保密内容—— “塞路昂纳的确在休曼安插过好几枚钉子,初衷只是维稳。” “事实上,在所有医疗领域内,都有类似的角色,毕竟那几年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的矛盾渐深,冲突渐大。” “其中一位你应该已经见过了,他叫曹靳。” “可惜这颗钉子当年视研究高于一切,有过动摇期,所以铭石救援行动比原计划迟了半年。” 阮筝汀张了张嘴,攥紧了被单:“……” 两人一时无话,只有仪器嘀嘀嘀的声音,听久了有些刺耳。 瑞切尔提起情绪,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起身作别道:“那你好好休息,我就先走了,那边还有些事。” 她拢过纱巾,几乎逃也似地背过身去,匆忙走向门口,边絮絮道:“我晚上把新调的药带过来,还有晚饭,你有什么想吃的,记得给我发消息……” 阮筝汀的目光在病房里转过一圈,突然开口打断她的喋喋不休:“我给您添麻烦了吗?” 瑞切尔蓦地一愣,肩背可疑地颤了几下。 她站在原地,却没有回头,只是抬指抵住下唇,有些哽声道:“没有……你又在瞎想什么呢……” “那您怎么不叫我呢?”阮筝汀望着她莫名委顿下去的背影,轻轻地说,“瑞秋妈咪。” 瑞切尔足足顿了十来秒,受不住一般缓缓转过身来,耷着眉,眼眶红透了:“对不起,小筝汀,我还是没有照顾好你……” 阮筝汀摇摇头,依旧温柔地冲她笑着:“您想听听有关成蕤的事吗?” “你知道了啊……” “我看见了的,他曾经来偷偷看过您。因为潜行能力太差,前几次没有成功,直到带上了喻沛。” 瑞切尔和尤见森的精神体,一个是耳廓狐,一个是白唇鹿;而里层领域,一个是半沙漠地带,一个是高山草原地区。 两人的契合度一度跌破红线,再加上各自衔级与身份,当年的全域结合申请并没有通过。 是以,哨向伴侣间的诸多幸运和不幸,在他俩身上都不适用。 成蕤偷偷找了瑞切尔很多年,最开心的时候,当属以学生身份请教过她几个问题。 “他说过,想要成为他父亲那样的人。勇敢,坚毅,宣誓于先辈碑下,立身以喀颂作守。正如《特殊人类战前宣言》那般,他将忠于信仰和搭档,直至人类意识消亡的最后一刻。” “他也说过,他并不认为他的母亲冷血,恶心。塞路昂纳身居喀颂背面,当是身居光明背面,是秩序里的另一张盾,不可或缺。” “这世上有诸多执炬之人,只不过有的投身照路,有的以骨作薪。虽不分轩轾,但被皮肉封着的,在尚未烧尽之前,自然不足为世人知。” “他同样也为您骄傲着,瑞秋妈咪。” 瑞切尔嘴唇嚅动,敛眉忍过数秒,终是俯过身去,埋住脸泣不成声。 第75章 见之欣喜 阮筝汀醒后第五日下午去见了路柯。 他的四肢还不算协调,坐的瑞切尔搞来的智能轮椅,慢悠悠摇过去这一路,被各处人员及精神体或明或暗地打量着。 也不知道是谁给母体带了份藤椅编造图,他进去时,路柯正在用那一头筐蛇尾编第21把的悬椅。 对方触丝伸过来,头也不回,第一句话就是:【不要告诉他们完整的真相,更不能再研究海濒拉,请止步于此。】 阮筝汀被不由分说的精神连接弄得打了下晃。 日前,朵尔仑代表军方,曹靳代表塞路昂纳——瑞切尔被强制回避——同阮筝汀交流过他本人及他家属的后续安排问题,虽然哨兵部分只是略微带过。 介于曹靳还住着院,三人开着半身投影聊了很久,核心话题在于路柯和彦歌的新负责人事宜。 阮筝汀一没资质,二立场飘摇,三具有人格障碍,高层不敢把主负责人的位置移交给他,只说让他先任次要职。 再次被赶鸭子上架的向导点头应下,只好在结束后,来见一见未来的工作对象。 第142章 【醒来后,我的感知力在变高,有时甚至能清晰捕捉到那些未及消散的人类意识。】阮筝汀揉着额角,定了定神,忍不住问,【母体的成因到底是什么?】 路柯就笑,藤椅在它手下吱吱嘎嘎的:【你在害怕什么,你不会突然变异的。成为我们必须具有三个条件——类同频型高敏体质,特级,且为海濒拉。】 【那契合度呢?】 路柯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海濒拉的出现契机,它是……誓愿的力量。】 当初它所在的星系,学术界研究了几百年,都没把表里领域和精神体研究透彻。 最开始,哨兵和向导被视作异端化身不无道理,毕竟他们跟古地球时代里各种神话体系间,忽然现世的反面角色如此相似。 众生视特殊人类为魔鬼,无人可做他们的神明。 第一例哨向自然结合已不可考,但自从海濒拉正式出现并被医学界定名后,研究员为寻找更好的精神治疗方法,往前追溯,发现了多起与巢化症有关的相似案例。 他们被当作病因前身、领域病变之源、以及幻想苗头。 那对哨向是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遇见的,于数次抵背相交间相知相爱。 可惜战争结束前夕,哨兵因故去世。 向导领域受损,精神重创,终日郁郁寡欢,为了支撑自己在没有对方的未来活下去,遂开始往前追寻其踪迹。 对方来自哪里,又曾去往哪里,行过的山山水水是否留有旧时痕迹,遇见的那些人对此还剩多少印象? 向导花费数十年时间,于工作间隙断续收集对方存于此间的拼图,总算于巢化症晚期得偿所愿,凑出了完整的轨迹线。 在最后一篇日记里,向导这样写到—— …… 第三代外骨骼成功做出来了,可以精神力操纵(就是当年我给你提过的那份设想,没想到我真能把它们做出来)。 偷偷告诉你,你家向导现在很厉害,当之无愧的军工首席。 可我还是没有学完编织花色,好难,明明那些东西在你手里很听话。 但我会做栗子糕了,有机会给你尝尝,轻甜弹牙,该是你喜欢的口味,这里的小孩子都很喜欢吃(没有说你幼稚的意思)。 …… 不过……我现在的一些习惯,时常会恍惚觉得你还在身边,可能是因为……我终于找齐了想找的。 看来哨向结合誓词不算诓人——你造就我,又指引我,有幸得遇,即不可分割。 原谅我未经允许,窥探你来不及告知我的一切,我已无机会参与你的未来,只能自欺欺人,单方面陪你走一遍过去。 我多希望能够更早地遇见你,这样往后梦回,咀嚼的日子不会只有短短五年。 但我又有些庆幸我们遇见的时机,毕竟我很害怕,同样年少的自己无法保护你。 亲爱的,谢谢你带上过往欢愉予我短暂年岁,亦或是战过种种苦难愿意见我一面。 我的爱人或坚韧或脆弱,或勇敢或怯懦,都是我热爱且怜惜的样子。 …… 你小时候说过,想去***看一看,我也没有去过那里,本来打算开春找时间走一遭,可惜我的身体……虽然今年是个难得的暖冬。 亲爱的,今夜我也在思念着你,希望这次能够真的再见。 晚安,好梦。 …… 【暖冬,就和今年一般的暖冬。】路柯抬头看看天窗外,【对了,我听说,塞肯以前的大漠风光很漂亮,冬季还会下雪。】 阮筝汀一瞬不瞬地盯着它,神色有些动容。 【至于契合度,】它极其缓慢地笑了笑,【那或许是所有轨迹里,彼此相遇的可能性吧。】 它垂眼看向阮筝汀,眼神里有种悲悯又恳切的味道:【可是这些东西,容易因觊觎变质。】 【我明白,但是以我目前的能力和职位……】阮筝汀郑重而保守地说,【我现在只能答应你,在我死亡之前,这些秘密会封存于此。】 【那就拜托你啦,】它断开连接,检索分析一遭,根据双方情绪状态,最终选取了瑞切尔惯用的称呼,“小筝汀。” 阮筝汀端详着它的眉眼,少顷笑了笑:“你这个样子……看上去的确很面善。” 路柯没接茬,只冲他俏皮地眨眨眼,片刻抬手碰过心脏的位置,有些欣慰而莫名期待地呢喃着:“他们回来了。” “他们?”阮筝汀一愣,旋即分外欣然地叠声问着,“你感受到彦歌了是不是?那就说明去右那的部队也回来了?” 路柯点头。 阮筝汀顿时整个人都生动起来,兴冲冲地与它道别,兴冲冲地转头就跑,生生把智能轮椅开出了风驰电掣的效果,而后不出意外地,被蹲守在正大门的葛圻给拦住了。 “葛老,”他乖巧地笑,“下午好啊。” 葛圻知他心思,假笑着:“别学喻沛那一套,暂时不可以见面,流程还没有走完。” 阮筝汀笑脸一垮,探身去抓激动过头的鹩莺,重心转移,不小心把左脚脚踏给踩断了。 “……”葛圻仰身盯着距鼻尖不到两厘米的黑亮鸟喙,抬手打开一块廊墙玻璃,“冷静冷静,这边也是能看见的,喏,特别清楚,你家那位就在那儿呢。” 第143章 那头停机坪内,成片的战机下,他家那位正双手环胸,冻着张脸走流程,左手食指略显焦躁地点着胳膊。 他身后不远的某架舷梯上,时绥正被埃文小心搀下来,而时贇在后拿着三人份的行李,正颇为委屈地抱怨着什么。 好几个向导拿仪器遥遥围着他们,左比划一下,右比划一下,时不时交流一番,再点个头。 喻沛的佣兵装已经换下,如今穿着野战服,经一波一波的检查人员轮番折腾,脸色越来越臭。 阮筝汀看着看着,蓦地笑出了声。 喻沛察觉到什么,抬眼寻过半圈,和他的视线对上了,表情倏而软化,说了句什么。 阮筝汀没听见,又没读明白唇语,略微歪头以表不解。 喻沛遥遥冲他笑,犹待再说时,被匆忙而至的鹤佳渐客气请走了。 这天晚上,凌晨两点多,特护病房内,鹩莺一反常态,在窗台上蹦哒。 正在床上烙饼的阮筝汀似有所感,下床趿过鞋,蹬蹬蹬跑去窗边,猛地拉开窗帘。 窗外月朗星稀,有人站在环控器外机上,表情严肃,借着树冠掩映,正准备撬窗栓,抬眼看见他愣了一下。 “我吵醒你了?”喻沛以气音嘀咕,“我动作明明很轻的。” 窗户自内被拉开条缝,阮筝汀学着他,鬼鬼祟祟,以气声问道:“你来干什么呀?” “夜半造访,当然是干些偷鸡摸狗的事了。”喻沛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向他伸出手,“这位先生,要体验一把夜奔的感觉吗?” 阮先生眼睛亮亮的,被月下美色所蛊惑,当即扒拉开窗户,笑着扑进他怀里。 而后在被人接住的刹那,反客为主,勾紧对方的腰,同时肩胛骨撑开羽翅屏障,呼啦拍过翅膀,把送上门来的宝物掳走了。 警报声紧随而至,红光闪成一片,都被两人遥遥甩在身后。 第76章 遇之长幸 阮筝汀的心口如同揣着一笼鸟雀,呼吸间全是脉搏拟作的振翅声,扑楞楞的,连带着整个人都亢奋起来。 今晚月色亮极了,配上警报灯光,像是一地摇曳潋滟的霓虹。 可惜向导臂力不够,抱不稳哨兵,还总是往下打滑,跟只快飞不起的胖啾似的,少顷只好有些羞赧地说:“不要抗我。” 喻沛笑得有些坏,边把那双翅膀接到自己背上,揽臂抄膝将人抱稳,又往身后红光招摇的住院楼看了一眼,问:“你身上有追踪器?” “没有,只是我一旦无令私离病房,所有高级将领都会收到消息。”阮筝汀说着,边用络丝偷偷检查哨兵身上的伤,“不过没什么关系,本来再过几个小时,就会撤掉观察期了。” “我没想搞这么大阵仗。我身上装备都被没收了,是偷溜出来的。”喻沛向人展示自己的撬栓工具——俨然是不知从哪里随手掰下来的一小截合金。 阮筝汀笑得停不下来。 “安静地撬锁,安静地进屋,再安静地把你盗走。”喻沛向着基地边缘飞,“附近有个看日出的好地方,是早前的城镇遗址。” “现在才三点不到,”阮筝汀唤醒终端给瑞切尔报了声平安,“既看星星又看太阳,你这么贪心呀。” “我只是想抱着你。”喻沛垂眼看他,坏心眼地把人颠了一下,“现实里的手感和领域里不一样,你没发现吗?” 阮筝汀上手捂他嘴。 喻沛笑着偏头躲开,非要分享原本的“窃宝计划”。 塞肯少云,日出日暮鲜少有火烧云可看,但天地都流淌着粗犷又野性的琥珀色,苍凉大气,很沉,却能令人奇异地感知到宛若新生的感觉。 哨兵以前常常一个人看。 天广地阔,他坐在这里,像是裹在金珀里的昆虫,每每却能在天色大亮之际挣脱出去。 他希望今天,不,是此后的每一天,向导都能在他怀里醒过来,睁眼时正好看见太阳冒出地平线。 对方或许会感慨日出真美,或许会躲着光嘟囔再睡一会…… 阮筝汀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不由莞尔:“那现在怎么办呀,要被抓去禁闭室了。” “干脆明目张胆一点好了。” 而后喻沛不怎么安静地顺走了一辆备用战机,分外张狂地闯出了基地大门。 巡逻队队长焦头烂额,举着喇叭在后面骂:“姓喻的!等你回来看我揍不死你!” 阮筝汀有些担心:“他……” 喻沛对向导的注意力居然还在别人身上表示不满,上手捏了捏他的双颊,哼声道:“他打不过我。” 阮筝汀:“……” 喻沛说的那地方在基地外近四十公里处,居然没被异种霍霍完,留了个瞭望塔并一小片地基。 他们找了个背风的位置坐着,屏障立在周围。 阮筝汀窝在喻沛怀里,听人絮絮说着在右那的事。 熟悉的精神力包围着他,兴奋过后,安心得直犯困,遂打了个盹,醒时天刚显色。 一旁,鹩莺正在学习猫猫教的最高礼仪——碰头礼。 但它不会悬停,还不会撅着尾羽飞,总是直眉楞眼地撞过去,又控制不好力度,鸟喙把雪豹脑袋顶的毛发戳出来几个小坑。 “……”雪豹咬着自己的尾巴端正坐着,一动也不敢动,灰亮的大眼睛睁得溜圆,清澈到憨态,又藏着点慌张,企图向哨兵传递“求救”信息。 第144章 哨兵无暇他顾,正凑去向导近前讨要亲吻。 阮筝汀本来就不大清醒,又被亲得迷迷糊糊的,边摸摸他的脸,刚反应过来似地咕哝着:“没有胡茬……” 喻沛在吻他的间隙沉声笑着,断续说:“我也没那么糙吧,除却瞎了的时候。” 阮筝汀笑弯了眼睛。 塞肯的日出十分壮丽,这里一片荒芜,沙丘下却奔腾着汹涌蓬勃的生命感,一如约塔提上日程的星区重建计划,以及葛圻的催命语音—— “你小子,一落地就给我搞事是不是!快把你家向导还回来!!” 当事双方只是按着彼此,又接了个黏糊糊的吻。 那枚精神誓契散作流光,同晨晖一齐,经长风推向千万里,薄纱一般,拂过了正亮堂起来的基地。 * 后续一切都在步入正轨。 两只母体状态稳定,前线情况向好。 约塔高层连着吃了几颗定心丸,终于开始分出精力,着手肃清民间反动力量和恐怖组织。 各地警署加班加点,连轴转过一星期后纷纷表示人手不足,软磨硬泡向联邦政府讨要人才。 军中遂开始新一轮考核筛选,退籍转业,以及调动升迁工作。 阮筝汀搞不明白那些弯弯绕绕,又嫌麻烦,只明确表示过“挂靠喻沛所在中队”这一个诉求。 各星区首席们和塞方研究员忙得脚不沾地,阮筝汀身上没有科研项目,瑞切尔又念及他身体刚好,不让他打下手。 他乐得清闲,随后半个月,便去各个住院部晃了一圈。 时贇正在郑重思考“未来家庭关系”这项重大议题,一见他提着保温桶,仿佛看见神明降世:“阮哥!食堂真的太难吃了!” 他阮哥伸出络丝,把兴奋过头忘记晕高的盘尾蜂鸟从顶灯间抓下来,放回病床上:“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时贇吃得热泪盈眶,含糊道:“哥,这饭菜从哪里来的,好好吃啊,你做的吗?” 阮筝汀最近跟喻沛学坏了,喜欢逗人,遂眨眨眼诓道:“猫猫神的馈赠,入教吗?” 时贇捧着饭盆,可能是想到了埃文的精神体,迟疑之下有些牙疼:“怎么就都是猫科呢……” 埃文天天跟着喻沛跑军务,也不知道一闷葫芦一爆炸桶能搞出什么正经军务,葛圻私下对c303的评级和新兵素质愈发头痛。 而随队疗辅时绥—— “你在写什么呀?”阮筝汀把水果并保温桶放上床头柜,“你的伤还没好呢,要注意休息。” 时绥随口应过:“改材料。” 而后这人大抵是觉得声音有些耳熟,愣了一下,骤然抬头。 他见是阮筝汀,表情变得有些哀怨,甩着模拟纸控诉道:“雀哥,写报告的人用词太猖狂了,交上去可能会被集体讨伐。” “不要这么叫我……”阮筝汀揉了一把他和锈斑豹猫的头毛,随口问着,“什么材料啊?” 时绥没躲,但把所有屏幕倒扣下来,一脸正经:“你暂时不能看。” 阮筝汀歪头:“?” 相比之下,那几位长辈的恢复期要更长一些。 冯莱醒后第一件事就是打报告退休:“我要去迦洱弥纳,陈滢说那边很适合养老。” 陈滢估计忙疯了,想把老战友们挨个诓过去干活。 嵇瑾禾气色还行,就是操心的命,在病床上坐着也有小向导们来请教问题。 至于以安,他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似乎是陷在什么往事里,看着比平时颓然许多,白发又长了些。 阮筝汀不擅安慰,临走前犹豫片刻,扶着门侧身轻轻说了句:“安叔,待我向您爱人问好。” 后者茫然过一会,大抵听懂了暗示,周身气息慢慢生动起来。 而莘蓝和莱兹,这俩前军中人员都是不遵医嘱的货,前者不顾眼伤看小说,后者不顾贯穿伤偷酒喝,终于被忍无可忍的科室主任打包扔了出去。 两人都是哨兵,底子好,帮着喻沛练新兵,没几天就跟c303所有人混熟了,愈发像是编外人员。 就是有时候鬼鬼祟祟的,很有佣兵的流痞气质,比如—— 这天上午,阮筝汀看看对面廊道打着石膏匆匆走过的曹靳,又看看近前凑首嘀咕的几人,问:“你们在干什么?跟好几天了。” “他俩正在商量,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曹靳,再把鹤佳渐套麻袋揍一顿。” “……”阮筝汀无言片刻,看向出声者,“只是他俩?” 喻沛摊手,笑得很无辜:“我怎么可能干违法犯纪的事呢。” 阮筝汀学着他的语气:“是,我们喻队只会正当防卫,偶尔失手,才会干票大的。” 莱兹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俩,啧声摇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无耻了。” “没想到,”莘蓝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截甘蔗,啃得咔嘣脆,“还有人比你更胜一筹。” “阮向,”正巧有小向导小跑过来,撑着膝盖,边匀气儿边说,“彦歌想见您。” 阮筝汀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听喻沛不怎么高兴地接道:“见他干什么?” “上面要送彦歌去和路柯做邻居,它指定要阮向来送。”虽说已经全域结合过的特级哨兵不会出现假性契合现象,但小向导明显很怕他,边说边往阮筝汀身后躲,尾音都有些虚,飘着的,“至于其他的……喻队,我也不知道……” 第145章 阮筝汀向喻沛睇去安抚性地一眼,而后转身拍拍小向导的肩膀,温声道:“没事,走吧。” * 不单只是移送彦歌这么简单,阮筝汀还被迫和几方高层开了个视频短会。 塞路昂纳表示,两只母体对他都有着超乎寻常的信任感,遂提议双监管制度。 朵尔仑趁机帮他敲了笔大的,各种权益连带着c303人员都照顾到了。 会议结束时,日头偏斜,彦歌就站在特殊通道外等着。 阮筝汀目光微动——相比起路柯,它看上去的确更符合一名人类,从头到脚都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难怪月测时能轻易骗过所有人。 一路无话,直到踏上监测室外那条百多米的直廊时,阮筝汀终于低声问了一句:“这是第几次?” 彦歌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哦?” 阮筝汀重复道:“这是第几次?” 彦歌沉默过几秒,说:“为什么要这么问?” “因为我……在路柯的意识集里面,”阮筝汀眼神里浮现出渐浓的恐惧,“不,应该是我于挪亚‘死亡’后,思维沉浮间看见了很多……不属于这条时间线的事情。” 彦歌安抚道:“那只是因为你短暂掉进了它的意识集,思维受交融影响出现滞乱,别想太多,容易疯掉。” “不,”阮筝汀的神色变得极差,他甚至后怕地打过几下颤,畏寒一般,忍不住环臂抱紧了自己,“我看见好多好多……喻沛,形形色色的,死在我面前的喻沛。” 彦歌不由停住了步子,侧头定定看过他一阵。 它的目光突然变得十分奇异,仿佛能从中窥见如有实质的、缓慢流动着的时光长河。 最后它只是重新抬步向前,不怎么在意地说:“特级就是不一样,哪怕已经陨落,也要敏锐许多。” 阮筝汀心神俱震,连忙跟上它:“你什……” 彦歌竖指于唇,冲他笑:“嘘,有些事不能说,说不清楚,说了会乱。” “就像高层不能透露我们的存在一样,我也不能透露这次第几次。但我直觉,这会是最后一次。” 它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字音间流露出真切的愉悦。 “毕竟这次,所有首席没有以身殉之,约塔没有开启流亡计划,喻沛和你都还活着,我和路柯没有失控溃散,还马上要遇见了。” 他们在最后那扇门前停下来,煌煌余晖里,阮筝汀满背冷汗,缓过好几秒才抬手抚上那些冰冷的纹路:“彦歌。” “嗯哼。” “你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阮筝汀催动精神力刷开了那扇门,“你也来自迦洱弥纳吗?” “唔……人鱼的鳞片?”彦歌在门扉稍显沉重滞涩的开启音里缓声说着,“我不记得了,似乎是因为我的爱人喜欢萨姆尔语,我们还在那里办过婚礼。” 阮筝汀张了张嘴。 房内白雾都没有散尽,巨型玻璃墙那头,有声音在这时说:“很抱歉,我有些记不清。” 彦歌的注意力被牵走,它略显紧张地攥过拳,独自走进去,雾气随着脚下落点断续散开。 路柯的头发似乎没有尽头,编过几十把椅子都能剩这么长,现下正充当尾巴行走。 它像条美人蛇似的,从天窗附近顺着那些悬椅慢慢游下来。 阮筝汀第一次看见它稍显局促的样子。 它没有彦歌形态那么稳定,激动的时候脸颊,脖颈,甚至裸露在外的手臂皮肤都会裂开长缝,生出瞳色各异的眼睛来。 “我该说——‘好久不见,我是路柯。’”那些眼睛都在不安地转着,藏着点怯,“还是说——‘初次见面,我叫路柯。’” 下方玻璃墙化开一小块,彦歌报过名字,又冲它笑,真心实意地夸赞道:“你看上去好酷。” 路柯不好意思地游远了。 “我在找我的伴侣,是位向导,”彦歌并指敲了敲玻璃断面,歪头想过,“或许是哨兵。” 路柯盘在高处,垂眼看它,霞光自天窗漏下,挂在它身上,那些眼瞳熠熠生辉,居然很温柔:“你还记得名字吗?或许在我的意识集内。” 彦歌依旧想不起来,不确定道:“好像叫……” 寒气重新漫过来,隔开了向导往里窥探的视线,合金闸门锵的一声,在他面前又沉重地关上了。 这里陡然如此安静,又如此冷清,他心里巨大又莫名的空落情绪翻折出来,不由分说,仿佛能反向吞掉整个躯壳。 在这突如其来的、泥沼般的虚无感里,忽然有人高声唤道—— “阮筝汀!” 向导垂着的脑袋抬起些许,瞳孔蘸光似地亮起来。 他眨了眨眼睛,霍然转身。 笔直的廊道那头,一片夕阳溶成的金红里,来人面颊被光模糊,但声音如此清晰。 他边走边道:“我看你一直没有回来,就跟杰瑞德女士讨了份临时通道密钥。我们快走,我是违规过来的,被人看到了葛圻又要念叨,他最近念得我头都大了……” 阮筝汀心口热涨,无数情绪充盈又漫溢,无处安放,平白惹得他喉间微哽,眼睫生润。 他提步迎上去,越走越快,越走越急,最后跑起来。 这条廊道那么短又那么长,一路都是碎金,明晃晃的,那人始终像定位信标般明晰。 第146章 他奔向对方。 在所有记得的遗忘的、真实的虚假的、当下的从前的、亦或是未来的时光里……不知第几次,义无反顾地奔向对方。 “你……”喻沛接住撞进怀里的人,茫然无措之际,本能把人抱紧了,声音不自知地轻下来,“怎么了?” “喻沛。”阮筝汀把头埋进他肩颈处,蹭了一下,“我好想你啊。” “……”喻沛被这句话砸得宕机,少顷嘟嘟囔囔,开口时甚至有些磕巴,“以后不要搞突然袭击,你不知道吗,久居前线的哨兵大多心脏不好……” 阮筝汀笑他:“好啊。” “今天食堂做了你爱吃的鱼,”喻沛替他理过跑乱的头发,“时贇占了位置,催我们快点过去。” 阮筝汀声音有些闷:“好啊。” “25号那天,记得把时间腾出来。”喻沛语焉不详,“有事。” 阮筝汀猜到什么,继续笑着应:“好啊。” “我提交了全域结合申请。”这一句含糊又语速飞快。 阮筝汀愣了一下,小声道:“都结合过了,还要补申请呀……” 喻沛绷着脸,手滑下来捏了捏他后颈:“快说‘好啊’。” 阮筝汀失笑,由着他牵过手腕往回走,特意加重每个字,还拖着点尾音:“好啊。” “我还提交了……结婚申请,”喻沛在阮筝汀望过来时错开了眼神,“乱七八糟的申请,今天下午我都去交了。”他说着说着有些不自然,耳廓在阳光下透着红,“你要是不想住在迦洱弥纳的话,我们还可以去一个新的地方……” 阮筝汀莫名联想到家里的猫,遂伸手捧过他的脸,踮脚与他轻轻碰了碰额头,笑着说:“你说什么都是——好啊。” 喻沛跟着他笑起来。 太阳正在落下,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十小时之后,将会迎来又一轮晴暾。 如此辉煌,如此崭新。 前仆后继,生生不息。 【fin.】 -------------------- 汤圆节快乐~ 完结撒花ww 有缘再见啦ww 24.02.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