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同人] 借命而生》 第1章 [bl同人] 《(龙族同人)[龙族/恺楚]借命而生》作者:有人说【完结】 文案: 2023年秋,北京。潜意识调查局王牌专员楚子航无端陷入昏迷,恺撒携路明非入其梦中,查出零八旧案,惊天秘辛。 “假情人真仇人,你走之后,世界只留我一个人。”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茫茫黑夜。” 七分埋汰二分科幻一分谈恋爱。可以看作《盗梦空间》au。 内容标签: 强强 相爱相杀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恺撒,楚子航,路明非 ┃ 配角:芬格尔,诺诺,楚天骄,庞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借梦而生 第1章 第一章 boss直聘 周一清晨,路明非顶着早高峰上班,在单位门口一个急刹,差点撅进人堆里。他拨开闹哄哄的游客,扛着自行车就往门里窜,三步并两步,着急慌忙地,终于赶上了今早的打卡。 松下来,舒口气,慢悠悠从左边口袋摸出牛奶盒,瘪了,但不碍事儿,配着右边口袋的芹菜猪肉夹馍,啃一口,瞅瞅头顶白底黑字大红印章的社区文件——关于供暖上水的通知,在清晨北三环灌下去的冷风,于是缓缓翻腾起来,暖气片里热水汩汩淌过,涨上了胸口。路明非打了个嗝儿,正要和服务台前修指甲的诺诺唠几句,却被二楼探出头来的恺撒叫住:“开会开会,就等你呢!” 他腮帮发力,把牛奶盒吸成小小一团,对准垃圾桶投了个三分:“大清早的开什么会?” “谁知道,”诺诺收了指甲刀,“这不是楚子航没来上班,他小鬼当家吗?学啥不好,净学形式主义了,还全员到齐。搞得我也得去旁听。” 路明非一听来了劲儿,乐颠颠跟在她旁边,三步一蹦跶,脚踏七彩祥云,飘也似的上了楼梯。本想找个角落窝着,和诺诺说说小话套套近乎,争取降低存在感,莫要领导夹菜我转桌,不料领导就在门口等他。“路明非坐这儿,”恺撒把椅子拍得啪啪响,敲鼓似的,“等你好久了!” 他头皮发麻,坐下就给芬格尔发短微信:“这唱的哪一出?” 芬格尔说唱的《升官记》。他一口热茶含在嘴里,火辣辣燎出了水泡,忙回说我问正经的,那边,新消息便和恺撒的口谕一道,猝不及防地弹开了: “楚子航出了点事。” *** 两年前,city walk还叫没事儿瞎溜达,北京胡同尚未领受游客打卡,肉夹馍也没因材料费上调涨到七块一个,路明非大学毕业,除了工作难找,一切都挺美好。 跟在室友后头有样学样,该做的准备一样不落:考研本系,没进复试;四省选调,都在候补;留学太贵,婶婶压根没想,大年初七刚过,就撵着他回京找工作。把简历投遍,下至清洁工上至男秘书,可谓能屈能伸、没脸没皮,然而无一录用。婶婶听罢,夹着电话长吁短叹:你看看你几个同学,陈雯雯,中学班主任,赵孟华,法院书记员,再看看你,堂堂北清大学毕业生,连个对眼的活儿都没有,还不如当初听同事建议,高中不念,走铁道工程专科计划,毕业了就开地铁,做二休二,二十天年假…… 路明非辩无可辩,只能硬着头皮挨训。手机揣进兜里,人到阳台散心,听见楼下有哥们儿吊嗓,咿咿呀呀之中,婶婶又把路鸣泽叫来念叨:不着急啊我们毕业了就去电网…… 烟草电网国地税,他开了手机电筒,幽幽地往楼底依依惜别半小时不止的情侣脸上乱晃,我就是想进,也得叔叔给我开这个后门啊。 “人家经管学院的也难找工作,疫情嘛,企业收缩,应届生进去也给优化了,不能全赖我。”轻轻续上婶婶的话,嘴上仍是不急不缓的,“陈雯雯那是签了师范生合同的,从乡下干起,六年后回不回得了市区还难说,赵孟华没编,肯定入不了您法眼,还是电网稳定,叔叔英明。” 婶婶噎了一下,怒里带笑,表面“要你多说!”,译过来却是“多说两句!”,路明非奉承几句,挂断电话,算是糊弄完毕。低头往底下望,停车棚旁的小情侣,早就换过一对了。 他高考那年,北清大学在s省的招生滑档,阴差阳错,将他录了上去。路明非的成绩刚上一本线,几个志愿从高到低往下排,北清大学,京华大学,高老庄铁道工程学院,双鸭山大学,家门口一本,家门口二本,过把top2的瘾,若干年后也好吹嘘。于是乎,收到录取结果时,胃袋像被打了一拳,整个人都是懵的。记者将叔叔家小小的职工单元楼围得水泄不通,长枪短炮小视频,喧哗到了扰民的程度,问他,什么感想? 他想都不敢想。北清大学原先准备退档,然而网络舆论如风搅雪,硬生生将他卷进了人文学院。开学第一天,室友三个,一是河北省文科状元,二是全国诗词大会冠军,三是新概念作文大赛特等奖,把他吓得瑟瑟发抖,赶忙到楼下买了杯绿豆冰沙压惊。结账时,想了想,又给室友带了一份。 诗词大会冠军忙着发朋友圈,新概念作文大赛特等奖正在泡妞,唯独状元室友很有礼貌:你家长不送你上学吗? 他心想您还不如不问呢:我弟弟高中开家长会,非常时期,俩人走不开。这不是培养我独立性嘛。 对于他来京上学一事,婶婶颇有微词。虽然都是捡便宜就占的主,但路明非这便宜捡得委实太大,生生压倒路鸣泽的威风,要负刑事责任。本来嘛,他刚过一本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爹妈问起也好交代。然而这回可不一样,北清大学,仕兰中学实验班一年才五个,连拼带凑,加上一个体育生,两个医学部,四舍五入,才算十个。就算滑档,就算旁人端着碗看热闹,那录取通知书也是白纸黑字一句不少。叔叔拍着他的肩:去呗!有什么不敢的?同学问起你就说自己高考降分,竞赛上来的! 第2章 什么竞赛,星际争霸全球联赛吗?路明非知道他是喝高了。暗里偷窥婶婶表情,不出所料,半边笑,半边不笑。笑,那是老路家祖坟冒青烟。不笑,那是青烟不长眼,偏偏冒错了地方。您老可真错怪我了,后来期末写论文,头发一掉一大把,他就琢磨,这好运气怎么不给路鸣泽呢? 所以找不到工作,在婶婶那儿,除了真心为他着急,恐怕也出了好一口恶气。路明非打开系里的就业群,从头往下看,瞅瞅这招聘要求,就知道自己四年过得多失败。听说路鸣泽连女朋友都有了,也不知是不是网上下载的。这小子饱暖思□□,身高一米七,体重一百七,肚子上二两肉直逼局级干部,足以证明我国人民的物质生活丰富到了何种程度。正这样恶毒地揣测着,手机响了,是boss直聘。 晚十点还上班呢?什么血汗工厂?他估摸着八成是拒信,磨磨蹭蹭点开,吓得差点把手机从三楼阳台摔下去。高空抛物,太不文明了。嘴里念叨着罪过,哆嗦着摁亮屏幕,只见一个顶着葛城美里头像、名叫“陈墨瞳”的hr发来信息:《人间指南》编辑部招新,五险一金,带薪年假,提供编制。看您履历匹配,请问有兴趣吗? 第二天在编辑部会客厅,他穿着拼多多一百块钱买的西装三件套,端起陈墨瞳泡的茉莉香片,烫破了舌头,却强做镇定:“贵刊是不是招错人了?” 陈墨瞳微微一笑,转身接了一杯凉水:“我算过,错不了。你不是参加过文学社吗?我们就要这种才兼文史的菁英。” 路明非傻眼,稀里糊涂签了合同,回去和婶婶一说,可把人急坏了: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化作龙啊!看来这小孩催不得,一催,连编制都有了?“什么单位啊?有资格证吗?别回头把你骗到缅北卖了……” “那不至于,”路鸣泽在一旁嘴贱,“他心软,干不了电诈,人家不要。” “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门道?你给问问,那单位还招实习生吗?鸣泽文章也不错,小学拿过市征文大赛二等奖呢!电网好是好,北京也不错,天子脚下,谁不想去啊!” 路明非嘴上说着一定一定,手中打字如飞,给辅导员报毕业去向,把人唬得一愣一愣,戏说不是胡说,招聘不是诈骗,路同学你可得三思。半月后去单位报道,见陈墨瞳翘着二郎腿坐在咨询台,说手伸出来。什么?他面色转白,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难道这儿是香□□帮,入行先得剁手不成? “让你伸你就伸,哪儿那么多废话,我指甲油都干了。”陈墨瞳叹口气,小刷子重蘸涂料,往他指甲盖儿上画了只小恐龙,“上班愉快,这你工牌,茶水间有咖啡,记得别和泻药弄混了。” 路明非很想问谁家咖啡和泻药放一块儿,然而初来乍到,不敢。跟着陈墨瞳穿越走廊,此起彼伏的招呼声里,才知道大家叫她诺诺。诺诺说,这新人,采编部的,大家多照顾,大名路明非,洋名李嘉图,怎么,不好听?不好听也是我取的!忍着! 路明非看她指点江山,一个人事部部长忙出了领导气派,颇有穆桂英挂帅之姿,忙问采编部部长姓甚名谁,经历嗜好,有何忌口。诺诺连声说不急,关子卖上三楼,走廊陡然安静,只见得灰尘在空气中浮动。她的脸庞好像镀着一层金灰。路明非在学校里连女孩的话茬都不敢接,那一刻看得傻了,办公室门开了都没注意。然而门已经开了,诺诺一闪身,让出靠墙的办公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这你工位。” 接着让出靠窗的办公桌:“这你领导。老熟人了,是吧?” “好久不见……”路明非倒抽的那口冷气,在肠胃里过了一圈,终于缓缓吐了出来,“师兄。” 桌后的老熟人点点头,惜字如金:“坐。” 第2章 第二章人间指南 这一声师兄,叫的便是楚子航,仕兰中学传说,高考全省探花,路鸣泽唯一偶像,以及北清大学的地区招生组负责人。那年京华大学将自动化吹得天花乱坠,忽悠一个签定北清计算机的学生临时变卦,报考名单空出一人,系统按第一志愿顺位录取,好处这才空降到路明非头上。 天降的馅饼快把他砸死了。新闻一出,外界只道北清大学言而无信,为分数线好看不顾学生死活,路明非若被退档只能去读专科,全不顾事乃京华招办全盘操纵,幸运儿自己也宁愿开地铁做二休二。最后只好由招生组亡羊补牢,将路明非录到人文学院。这是楚子航招生经历中最大的败笔,完全抹煞了他连续三年抢走状元的功绩。 路明非挺荣幸的,读书时他连话都不敢和楚子航讲,对方却一见面就将他和名字对上了号。当然,这也是应该的,他捅的篓子之大,换别人早背地里把小人扎遍,也就楚子航好涵养,还能静着一张脸,和校长礼貌寒暄。路明非高中三年没进过这间办公室,垂头丧气好像作弊被抓,偷摸望着楚子航,脑子里野马跑出了二里地:这人哪要花言巧语,往那儿一站,靠脸招生完全可以! 楚子航问:现在只有人文学院有多余名额,大一通识,大二分流,考去经管或信管都有可能,你接受吗? 不接受也得接受。路明非双膝并拢只差扑通跪下,迷迷糊糊只听班主任催促,快谢谢子航。谢谢师兄,他张口就来,没个正经,谢谢师兄,我以后……跟着您混。 第3章 此后路明非好友申请暴增,多半是问他楚子航微信。师兄朋友圈一览无余,从头翻到尾,全是系所推送和学术咨询。他跟路明非不一样,少有才名,学富五车,进的是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修的是大名鼎鼎的脑与认知神经科学,本博连读。路明非在大学英语分级考试面前节节败退,又被北京大风卷跑了自行车时,正赶上楚子航在朋友圈发被试邀请。一次一百二,检测睡眠状态下大脑皮层活跃度,他想着不赚白不赚,当即报了名。穿白大褂的师兄刘海长过眼睛,叫同门呼来喝去,多少有点憔悴。路明非看着于心不忍,又觉得自己的共情实在滑稽,有点杨白劳担忧黄世仁收不上租的味道,从检测仪器前下来,趁着处理数据的功夫,想和师兄寒暄几句。还没开口,师兄便问:国庆回家吗? 他摇头,问师兄:您回吗? 师兄也摇头:实验室有事,走不开。想了想,从办公桌底下摸出一盒敲着北清大学logo的月饼,说师门发的,拿去和室友分吧。你睡眠质量不错,有时间的话,欢迎再来做被试。 楚子航这人挺神秘。路明非闲着没事,爱给人做角色图鉴。这神秘,不为泡妞,不为政隐。仿佛没想法,没情绪,没爱好。他跟在楚子航后面“混”了四年,逢年过节少不了走动,期末考前更是频频打扰,却仍不知他每天都忙些什么。也许是我才疏学浅看不懂,有时路明非也自我安慰,啥叫脑与认知神经科学?我只知道猪脑花好吃。看见猪脑花就两眼放光,也算一种赶时髦的智性恋。 让所有人不懂的是楚子航的选择。2020届毕业生,赶上第一波疫情,兵荒马乱,工作难找。楚子航手握4篇c刊,在用人单位面前却毫无议价能力:要么非升即走,合同三年一续,要么只给师资博后和助理研究员岗位,不想来可以,后面还有大堆博士排队等待,拿着爱的号码牌。史上最难就业季,一年更比一年难嘛!大家纷纷感慨,也有几分看戏之心,正猜测这不世出的天才要去哪里,天才却独辟蹊径,经人介绍,去了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杂志社。 介绍人是师姐苏恩曦,硕士毕业后出来创业,什么流行做什么。卖过灵芝孢子粉,卖过安神补脑液。基因检测火爆,就做dna试剂盒,测测你祖上是成吉思汗还是爱新觉罗皇太极。疫情一来,摇身一变,生产核酸试纸,赚得盆满钵满,荣登当地春季纳税排行榜首,被心院请回来参加就业指导,感叹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游,可惜!就业指导会闹哄哄的,师姐一身小香风配名牌包,和朝五晚九泡实验室的倒霉孩子判然有别,应付完了领导,捧脸寻觅帅哥,眼睛一眨,就抓住了被三方协议折腾得印堂发黑的楚子航。 据说那杂志社便是其广告合作方,常登心灵鸡汤,爱做mbti测试,勉强也算专业对口。校内bbs纷纷猜测天才是否被女魔头包养,中有一大哥义愤填膺:国家辛辛苦苦培养人才,毕了业就去这种地方?啥北清大学啊,小白脸预备学校? 底下有人更贴:楼主可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五险一金,带薪年假,提供编制,换了你你去不去?科研理想换个北京户口,不香? 都说二十一世纪是脑科学的世纪,白花花的脑浆,就是飞涨的原始股,碧盈盈的蓝海。可惜二十一世纪才过去五分之一。楚子航几个同门均在春招折戟沉沙,一个去了制药企业,一个走了人才引进,一个委身无名编辑部,心院学生做打油诗一首,贴在bbs,说是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读脑科学的不如读历史学的。路明非等无辜躺枪,遂披挂上阵,勇敢回击:读历史怎么了?脑科学读不出来,那是消耗纳税人的财富。历史读不出来,充其量只是消耗自己的生命!咱这学科已在谷底了,日后的毕业生收入,只会随着社会平均工资的上升而上升,怎么看都是搭着时代的顺风车,走共同富裕的快速路啊! 此刻面对楚子航,他倒有点后悔了。听说师兄爱看bbs,也不知有没有那一番臭不要脸的埋汰,可曾入得师兄法眼。敢情五险一金,带薪年假,提供编制……就是这儿啊。 “有两个稿子,一会儿我发你,你校对一下。我们和《新生活周刊》合作的知识付费课程录完了,我记得你大学时在学生会宣传部干过活,下午剪个粗样给那边听听。海报得催美编快点完成,负责人是雷娜塔,你加她联系方式,日后好联系。” “……咱没有新人培训吗?” “这不算新人培训吗?”楚子航沉思,“你的意思是这些任务不够多?还想要更加体系化的?” 这阅读理解,不知怎么考上北清的。路明非正想问事情都我做了那您干啥,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起来。叮铃铃,楚子航动作比谁都快,啪一声接起:“您好,《人间指南》编辑部,我是知心大哥,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对面梨花带雨,声泪俱下。楚子航一边留神,一边用眼神示意路明非把沙发上的杂志拿来——一册厚厚的《知音漫客》,合订本,摸着像盗版书店五块钱一斤批发的。熟门熟路翻到成长烦恼栏目,对着第三段往下念:青春期有这种烦恼是正常的,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一样,爱上自己的老师…… 路明非多嘴:“我记得您高中时候特别不擅长写记叙文。” 楚子航好奇:“你读过?” 第4章 “班里女同学爱读,说是能通过淡漠的文字触摸到伤痛的灵魂。我只觉得柴,像食堂的红烧肉。说出来还会被骂。”路明非凑过去,只见合订本侧边拿标签贴着,感情问题,学业问题,原生家庭,电诈受骗,堕入魔窟,爱上网友,“现在您都成心理咨询行家了,看来社会真是锻炼人哪!” 楚子航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领导都这样,难以捉摸,刚被社会锻炼完,电话一搁又来锻炼他了。整个上午,路明非奔波于各部门之间,大体弄清了编辑部的架构,去茶水间泡咖啡时,神游外太空,差点拿开水冲泻药给领导灌下去。他在寝室里窝久了,除手指外,全身肌肉皆不发达,而手指又发达得几乎罹患腱鞘炎,此番真有伤筋动骨之感。末了回办公室,领导说,辛苦了。他说不辛苦。领导说,那些杂事你要是不想干,我可以拿接电话和你换。 “不了不了不了不了,”他想起那深情款款、几乎令人汗毛倒竖的语气,和实际上毫无感情的一张脸,“您来您来,能者多劳。” 楚子航好像笑了又好像没有,这回路明非不敢琢磨了,趁着午休时间,把外套卷成枕头,铺在办公桌上倒头就睡。眼睛一睁一闭,竟回到高中时代的校长办公室。楚子航从外面进来,披着一身午后热风,轻轻带上了门。他心下了然,以为又是“不好意思你志愿填错高考落榜只能复读”的噩梦重演,却听楚子航说,现在才是新人培训环节。 “什么培训?”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到之处,校长室的细节逐渐清晰,架子一格格填满书籍,锦旗一行行显出字迹,四壁在头顶愈合,窗外树影婆娑,摇落满地碎光。 仿佛有坚实的内核凝聚,梦中的自我,不再是分散在不同时间地点的散片。胳膊和腿都能动,脑子还能做数学。楚子航说,试试换个地方,他稍一动念,就见蛛网般的纹路从窗户中心扩散,瞬间爬满整个房间,世界像是万花筒那样被狠狠晃动了一下,停下来时,周围已是《人间指南》编辑部办公室了。只不过原本摆放固定电话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亮着微弱红光的报警器,而靠墙那面落了灰的书架,变成了一幅巨大的标满数字的世界地图。那数字还在片刻不停地更新,乍看仿佛实时同步的核酸检测点指南。 我靠,路明非呆呆地注视着这位仿佛从未认识过的师兄,这是噩梦新编啊! 第3章 第三章巴别塔 《人间指南》编辑部,一家在出版总署挂了号的正经单位,又名潜意识调查局北京分局,大陆仅此一家,受易经协会和秘党管辖,业务包括但不限于追踪疑犯、辅助公安、拿人钱财、□□,下可解决青少年心理问题,上可处理集体性创伤记忆。任谁听到都觉得异想天开,然而句子从楚子航嘴里蹦出来,可就不一样了,落地都带着声响。他是把你卖了你还想反过来替他数钱的主儿,静着脸往那儿一站,跟大学生下乡支教似的,老实,温和,高学历,还倒贴:“世界上有两种人。” “一种是您这样的,一种是我这样的。不过有人说您是人工智能。”路明非讲烂话不磕巴,“我是能工智人。” “你是学历史的,”楚子航懒得理他,“在你我熟悉的历史叙事之外,还有一种叙事,具体文字记录现已失传,或被刻意抹去,仅能在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中寻找蛛丝马迹。” “上古时代,人类依靠脑电波交流,潜意识彼此相通,无需对话就知道想法,这节省了沟通成本,使之得以创造辉煌灿烂的、从今天看几乎难以想象的文明。” 路明非半张着嘴,形如宜家鲨鱼,傻乎乎看着楚子航,仿佛师兄一梦转行,改作抖音营销号。然而楚子航却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圣经》记载,人们在幼发拉底河畔修建直通天际的巴别塔,以传扬其名。上帝震怒,派出天使,变乱语言,使他们无法沟通,世代分散在不同的土地,成为不同的民族。《尚书》有一段,说是颛顼在位时,命重、黎分管两界,制定刑罚,使得百姓与神仙互不干扰,谓之‘绝地天通’。印第安传说中有一棵直达天界的巨树,由于人们亵渎神灵,巨树从中间斩断,树墩部分化作石头,也就是如今北美大陆的‘魔鬼塔’。世界各地都有类似传说,看似荒诞不经,其实是对黄金年代的隐喻。” 路明非努力跟上他的节奏:“为什么要用隐喻?” “潜意识先于语言而存在,因此无法言说。我们不可以拔着头发让自己离开地面。”楚子航顿了顿,好像在照顾他的智商,“作为潜意识的投射,梦境也无法被整合到现实逻辑之中。你醒来以后还记得梦里做了什么吗?” 那本科生必修课助教般的目光让路明非高度紧张。他一紧张就开始乱摸,一摸,就从打印机边摸出一块比利时焦糖小饼干:“可我们现在不就在梦中吗?” 楚子航注视着他的动作,一点兴味隐藏在长长的刘海后,仿佛实验室里观察小白鼠:“经过训练的人可以在梦里保持清醒、自由行动,但在‘绝地天通之后,这种自由已经受到限制。比如,我可以进入你的梦,但我的梦和你的梦并不相通,就算进入你的梦,也未必能够推理出你的想法——虽然这块饼干明显是诺诺的,更不用说回到现实,在你醒着的时候,接入你的脑电波,捕捉你的潜意识活动。” 没想到师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头一天上班就把他那点小心思摸了个透彻。路明非喃喃说还是绝地天通吧,您若知道我每时每刻在想什么那岂不是很恐怖。楚子航说有什么恐怖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对他的表情视若无睹,淡淡说起上古几场战争,皆因潜意识互通而起。饮食男女,都是私心,不想被旁人发现,故主动停止交流;然而又无法摆脱窥私之欲,所以常常强行扩展自己的潜意识范围。二者必然冲突。“共工与颛顼争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既可以拿来解释日月星辰的移动和西高东低的地势,也可以看作混沌初定,重建战后秩序。 第5章 “所谓的‘不周山’,或‘巴别塔’,或通天树,指的是潜意识活动的支撑。由于无法表述,便被具象为某种通天贯地的柱状物体,我们现在称之为‘识核’。史前战争的核心,在于夺取‘识核’的控制权,进而全面支配对方的潜意识世界。” 路明非在这方面素来一点就通:“冲塔游戏?植物大战僵尸,吃掉你的脑子?” “可以这么理解。总之,多数人的‘识核’在战争中销毁殆尽,剩余的也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磨损。这种磨损是不可逆的,并且会由精神延展到身体,很长一段时间内,人类死亡率提高,出生率下降,脑容量萎缩,精神疾病蔓延,社群处在消亡边缘。最后,能力尚存的七个首领,出于延续种群的目的,这才签订和约,永久封存潜意识交流,生生世世互不侵扰。由于先前那种互通的默契已不可得,这份和约是刻在石头上的。用来记载和约的符号,成为了最早的文字。和约讲述的故事,成为了历史的原型。有关潜意识的知识不能被表述,也禁止被表述,只能以隐喻的形态反映在故事之中。但是掌握着那种能力的人没有消失,他们隐姓埋名,暂且蛰伏,此后,对潜意识的直接介入,变成了对梦境的间接影响。” 仿佛是察觉到路明非再度变得混乱的目光,他补充道:“潜意识和意识的关系,打个比方,就像冰山海平面以下的部分和海平面以上的三角。那是一片极为庞大的黑暗大陆,无边无际,无人生还,其中涌动着正常情况下根本不能变为意识,却会在关键时刻影响你的行为选择的东西,比如内心深处被压抑的欲望、创伤和情结。上古时代,黑暗大陆在某种程度上对外开放。而现在,我们只能通过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探测你的潜意识,口误、笔误,不该出现的每个词句都是你心中所想,其中最重要的,是做梦。” “梦是潜意识的投射”,这话就印在杂志扉页,和“星座运势”“黄道吉日”等模块挨得很紧,瞅着就是封建迷信。上回面试时,诺诺送了一沓,说可以回家垫外卖,路明非完全没往心里去,听楚子航一介绍,才知道《人间指南》编辑部的主要工作,不是给失足少女叛逆少年排忧解难,也不是写稿校对趟知识付费的浑水,而是组织潜能者进入梦中,执行委托人安排的任务。 路明非骇然:“招聘时可没人告诉我那是阴阳合同!” “首先,想要骗你的人不会告诉你我要骗人,其次,合同第五页第七十二款写得很清楚,是你没有看。” 他气势瞬间矮了一截:“那师兄你看了吗?” 楚子航点点头:“我能力觉醒得早,知道这里的情况,才会过来应聘。不过招你也不是意外,我们看过你的资质,你是ss级,天赋很高。” “ss级?什么意思?” “super sleep,睡眠质量评级,指的是不需要催眠剂辅助直接进入梦境的能力。你本科的记录是连睡48小时对吧?怎么也叫不醒,室友以为你出事了。” 是啊,路明非心想,我出事了,他们好直接保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楚子航说,世界上有两种人,保留了潜意识能力,能在梦中行动的,被称为“潜能者”。剩下的普通人只拥有碎片化的对梦的记忆。潜能者又分成不同种类,有些擅长构筑梦境,有些强于填充细节,有些惯于伪装埋伏,更有甚者,可以同时进入多人梦境,对群体潜意识施加影响,甚至改变历史进程。 “周公制礼作乐,敬鬼神而远之。《论语》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其实是以‘人-鬼-神’的伦理秩序,指涉普通人和潜能者之间井水不犯河水的关系。两位都是信守和约的潜能者,旨在维护社会的正常运行。然而这样的人并不多。几乎所有改朝换代的风云背后都有潜能者的痕迹。刘邦梦中斩白蛇,暗示着他和嬴政的角力。宗教裁判所猎巫,其实是要清缴与自身对抗的女性潜能者势力。希特勒之所以有如此强大的煽动性,不仅是因为金融危机和德国社会的崩溃,还因为能力突然觉醒,从而得以同时操控一大群人的潜意识活动。所谓《意志的胜利》,这个题目,确实没有说错。” “明白了,”路明非打岔,“就是守序善良和混乱邪恶的区别。” 楚子航说看你挺懂的,要不你讲讲。他大惊,想起师兄读博时常给导师代课,每次进教室都迷倒大片女孩,谁知三尺讲台两袖清风,一肚子坏水全在这儿候着。今日阳光灿烂,楚子航站在满室飘扬的金灰里,看他出了一会儿糗,就差举手投降师兄您别消遣我了,才淡淡续上,说少数几人也不算什么,英雄个人是历史意志的体现,历史意志又是集体潜意识的汇流,只不过决定风云走向的“情势”,恰好选择了潜能者作代言。真正需要警惕的,是潜能者的联合。 这回路明非不敢多嘴了。他沉默一会儿,见楚子航还在斟酌词句,方才小心翼翼道:“就是您刚才说的……秘党?” “不,”楚子航摇摇头,“秘党是潜能者的聚集地,类似校友会,或者联合国,结构松散,山头林立,相互掣肘。严格来说,不算现代政党,只是行业协会,代代相续,由历史悠久的家族族长和杰出的潜能者集体领导,遵照和约划定的界限,规制潜能者的活动,充当谈判交易的平台。偶尔也和其他政治力量合作,参与世界局势的洗牌或赌博。而炼灵会想做的,可是复兴巴别塔之前的世界。” 第6章 “炼灵会?”路明非捧哏,“名儿听着就不同凡响。” “字面意思,炼化灵魂之所。”楚子航并不笑,“根据这些年的研究,潜意识之所以能够互通,是靠自然界的中介作用。古希腊把世界分成四种元素,中国道教里有金木水火土,本质相近,反应了不同元素在传导意识时发挥的功效。所谓‘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人与天地之间的‘气’,指的就是你我的‘心’,是那涌动不息的意识海洋。而关闭潜意识的办法,就是钉住天地的‘七窍’……” “师兄您不是学的脑科学吗?”路明非到底没忍住,“怎么带头搞起封建迷信来了?” 楚子航不理会,知道他脊背发凉双腿打颤呢:“‘七窍’的位置众说纷纭,我知道的版本,是希腊克里特岛,埃及开罗,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伊拉克巴比伦,墨西哥尤卡坦半岛,以及中国北京。” “听起来像我叔叔爱看的微信文章,世界龙脉,风水宝地。” “风水学也是对意识流动的捕捉,‘以形势为身体,以泉水为血脉,以土地为皮肤’,所谓天人合一,因地制宜,究其本质,和结构功能主义的思考方法并没有太多不同。这不重要,”楚子航说着足以颠覆九年制义务教育的话,却神色如常,“刚才提到的几座城市,或是文明遗址,或是历代王都,或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不仅是特定经济地理格局的产物,还是因为和约订立之初,七个首领以身为祭,将自己的识核融铸在领地之中,随着大陆板块的运作和山川地貌的变迁,这些领地,变成了前面说过的城市。” “关于人牲的记载,历史中并不罕见。比如殷商一代,为祭祀祖先、神灵或自然万物,统治者常常杀戮活人以为祭品,被杀的未必是奴隶,也可能是贵族,血统越纯正,祭品越贵重,效果也就越显著。要封印潜意识活动,那七个完整的识核是最好的祭品。毕竟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这样浴血而生的力量,以后也不会有。只不过,多年过去,再坚固的封印也难免松动。由于历史记载的缺失,我们无法确定七座城市到底在哪,但是相关勘察,无论非法或合法,始终没有停止。一旦找到具体位置,就能唤醒沉睡的力量。” “操作方法很简单,”他注视着路明非因预感到危险临近而突然端正的面色,“按照古籍记载,‘无影之地,心陨形灭’。在午夜,没有影子的地方,找一个潜能者,融毁他的识核。之前我们以为必须杀死他,其实不对,把他困在潜意识的黑暗大陆,比物理消灭来得有效。炼灵会做完这些,还会给他们树碑立传,觉得他们为潜能者的复兴赴汤蹈火,浮生取义,是真正的牺牲。” “这些人,自愿的?” “主动或被动不重要,前提是够格。为了解开封印,潜能者的能力评级越强越好,在这个序列上,你我都是绝佳的祭品。你得小心,别被骗了。” 楚子航的手在空中一挥,分明是个装逼的动作,他做起来却很自如,好像只是写论文时敲下回车键,或者校了好久稿子,起身去接半杯热水。眼前地图的比例尺顷刻间放大,路明非只觉得眼熟,定睛一看,竟认出北京十六区的轮廓。 “最近几十年,炼灵会愈发活跃,为抑制这股势力,秘党联合各地本土的潜能者组织,成立了数个潜意识调查局,我们所在的《人间指南》,就是北京分部。除了破坏炼灵会行动之外,常规业务有几块,监测潜意识波动,寻找觉醒的潜能者,制止潜意识犯罪,修复潜意识黑洞。这是我们自主研发的系统,能够辅助我们开展工作,最重要的是,她可以打破意识屏障,实现梦境和现实的同步交流。如果你有什么信息要往外界传递,可以请她帮忙。”楚子航清了清嗓子,“介绍一下,eva,他就是路明非。” 路明非定定地注视着屏幕上少女的巨幅头像,那绝非cg制作的虚拟偶像,而是无数张缩微照片组成的脸庞,然而在微缩照片之中,又壅塞着更小的图像,仿佛夹在两面镜子之间,无限嵌套,没有尽头。他磕磕巴巴地问:“什么是潜意识黑洞?” 少女的声音取代了楚子航的讲述,大量案例涌入屏幕,一一划过眼前:“屠杀、战争、瘟疫过后,大规模的集体性潜意识创伤,会让族群泥足深陷、止步不前,并且极易遭到控制。我们取天文学术语,称之为‘潜意识黑洞’。这种黑洞通常出现在创伤经验最具代表性的那些人的潜意识里,不能言说,便以迷宫、谜语或其他谜题的形式表现出来。行动专员的任务,就是通过解谜,找到‘黑洞’,寻觅失去之物,实现未了之愿,必要的时候,还可以在梦境之中创造梦境,以达成想象性的圆满。” “梦境的核心就是解谜。但是梦境险象环生,专员一旦暴露外来者的身份,不仅会遭到攻击,还会被弹出去,意外掉线对大脑的损伤很大。为了确保任务成功,通常需要团队协作。每个专员的能力不同,你擅长睡眠和伪装,适合潜伏在梦境之中,取得梦主的信任,保持梦境的稳定;楚子航擅长搜集资料,构筑梦境,填补细节,单兵作战能力也很出色;北京分局的另外几位成员,芬格尔擅长情报工作,雷娜塔擅长实战和欺骗。还有一位在编不在岗的成员,恺撒·加图索,他擅长解谜。” “合着只有我是因为能睡被招进来的?贵单位缺一位试睡师傅?”路明非愤愤,“什么叫擅长解谜?《人类:一败涂地》我可是买来第一天就通关了!” 第7章 “别以为解谜很简单,梦境中的谜题和现实中不同,没有谜面,也没有谜底。有时是一个迷宫式的建筑,有时是一张看不清的脸庞,有时是一个反复出现的物件,有时是一股强烈的气息,有时只是一首歌。恺撒听力绝佳,能听见旁人听不见的东西。” eva又说,我们进入梦境,其实是踏足流沙。由于潜意识无法言说,眼前所见的种种,皆可做出不同方向的解读。其他感官可以帮助我们发现谜题,但也可能引诱我们陷入深渊。因此,新人培训最重要的,不是科普潜能者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历史,而是强调梦境的危险性本身。 “进入梦境的第一件事,就是设置‘书签’。这种物体在现实中的形态和梦中的形态必须有微妙差别,你可以通过它确认自己到底身在何处。随便什么都行。可以是一只表,现实中正着走,梦里倒着走。也可以是一台游戏机,现实中没有外挂,梦里永远不死。”楚子航制止了他提问的冲动,“但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它具体是什么。” “巴别塔之后,意识的直接通道已经关闭,梦境是我们窥探潜意识的唯一途径。然而梦是谎言。”满室愈发眩目的金灰有如梦的残简,师兄看着他,重复道,“一定要记住,梦是谎言。” 第4章 第四章搁浅 “意识搁浅。”恺撒指指大屏幕,那里显示着楚子航的脑电波,“说的是潜能者陷入潜意识中无法苏醒的情况。” “我知道,”路明非举手,“这个名词解释我上周刚背过。我们进入潜意识,多半要靠助眠剂。药效过去,人还在梦中,就像潮水退去,鱼还在沙滩,如果不能重返现实,事情就会变得非常糟糕。” 清早九点,《人间指南》编辑部洋溢着回笼觉的气息,间杂豆浆油条,甜咸两掺豆腐脑。除了楚子航不在,一切都很正常。其实这也没什么,楚子航上周五就没来,打卡记录一朝中断,最开心的自然是恺撒。路明非问,老大你开心什么?恺撒说你没瞧见吗,楚子航全勤奖没了!全勤奖没了关你什么事,路明非纳闷,财务又不会把钱打给你,再说了,你俩双双富二代,看得上这点钱吗? 恺撒早和楚子航不对付了。或者说两人压根儿没对付过。那时eva给路明非做介绍,说恺撒在编不在岗,他还当是有事外派,跟诺诺混久了才知道,公子哥论文没写完,延毕了。一问哪个大学,说是芝加哥卡塞尔学院,上网搜搜没结果,心已凉了半截,再一翻档案,93年的,比楚子航都大一岁,27岁的本科生!诺诺瞥他一眼,没所谓道:加图索家有势力,欧洲北美的分部随他挑,那小子不服,要来东方开疆拓土,才选中咱这儿,说他天赋异禀,谁知道是不是吹的,干不了活儿也没啥,《人间指南》缺模特呢,金发碧眼多好看,转全职编辑就是了。 路明非看热闹不嫌事大,转头抓着楚子航嚷嚷开了:师兄,这你能忍?师兄把样刊往他桌角一放,示意他稍安勿躁,先干活,再挑事。路明非仰天长叹,对这充满特权阶级的社会短暂失望,却没想一周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加图索少爷突然空降编辑部——还是被楚子航带进来的。 编辑部老楼位于西城某著名网红胡同内,满墙爬山虎煞是好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游客在底下溜达。此番突然窜出一金发碧眼的洋人,自然引得镜头无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嘛,路明非想起师兄金句,再看看这洋人墨镜也歪了扇子也折了的狼狈相,心中顿生理解与同情。 等等,他一皱眉,不对啊!这洋人上身青色中式大衫挽一寸白袖,下身休闲裤配京式“条便”,不是新人报道嘛,怎么看着像跑出来挨宰的外国傻老冒呢?此后多方打探,才弄清恺撒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本有一腔投身共产主义的热血,却在天桥底下被人拿冷水泼了个透心凉:转个身的功夫,连钱包带护照一块儿叫人摸了,操着一口河南风味普通话四处问路,遇上外出办手续的楚子航,一看这不我们单位新人吗,捎上捎上,这才平安抵达,没有闹出事故。 他问芬格尔:你打哪知道的,师兄嘴严实,谁都没告诉啊。芬格尔悠然一笑:你以为我干什么的,天桥底下给人算命白算的?怎么不问问是谁家小弟摸了恺撒钱包呢! 楚子航行得正坐得端,将人捡回单位,不过举手之劳,绝无立威之意。然而恺撒心里总过不去这坎儿,贵公子的自尊心岂容挫伤,从此明里暗里,总将楚子航当成竞争对手。本尊对此并无意见,倒是编辑部一干闲杂人等嗑着瓜子嗑得直乐。周五楚子航没来,恺撒大有“二百五十胜二百五十败,第五百回合我赢了”之意,正得瑟呢,却听诺诺哎哟一声,大惊小怪道:别我看走眼了啊,这是楚子航吗? 什么楚子航?他秉持着贵公子的风度,不过问手下败将的窘状,败给恺撒·加图索,那是虽败犹荣嘛。余光里,又见众同事挨个儿乐了,路明非甚至没拿稳手机:真的假的,师兄闷声不响,整了个深水鱼雷啊! 这深水鱼雷到底将恺撒炸了出来。拿小号点开消息,进度缓缓加载,布满粉色泡泡的网页中央,是楚子航本科时代的照片,头顶一个logo:陌上花开,底下一行大字:诚觅良缘。他没好意思问,打开搜索引擎主动学习,才知道这是一个中国特色的高端相亲网站,瞄准名校毕业生,主打一对一服务,连红娘都有学历要求。看起来是庞贝会喜欢的东西,心里这样想着,却也没急着退出网页,无他,如此青涩的楚子航,办公室没人见过,任是恺撒也被迷了眼,颇有些不知木兰是女郎的味道。 第8章 楚子航看着像那样的人吗?诺诺喃喃自语,别是芬格尔给挂的。 芬格尔摆手:我哪儿有!这网站好贵呢,一千六一个位子,天坛公园还成,这我挂不起。 我听高中同学说本地有个老板想把自家千金说给师兄,要求也不高,就是让他别在北京漂着了,回去人才引进当个干部。博士学历,下乡挂职两年,上来直接拿副局待遇。组织部,肥缺呢!路明非一掐指,连住房补贴都算好了,转头一想人家也不要,家底儿厚实着呢。那大过年时候,除夕加个班,调休调完了上老丈人家,后备箱一开,米面粮油,样样不缺,老婆孩子热炕头,要多幸福有多幸福啊! 确实,芬格尔摸着下巴,辞职算什么,有这口软饭吃,给人家当上门女婿我也愿意啊。 恺撒坐不住了。固然他心高气傲低不下这头,纯爱战士相不了这亲,主要是想到楚子航就此挂印而去,自己无端没了宿敌,心里空落落的,闹呢。当即给楚子航发消息,叫他按时上班,以身作则,给下面的人一个良好的示范作用。然而楚子航不回。 楚子航老不回他,正常,上班呢,没那么多功夫玩手机。当然有时候也故意,喜欢已读不回,看恺撒抓心挠肝生闷气的样子,开心。这家伙坏得很,恺撒早发现了,比路明非发现得还早,同样,楚子航的失联,也是他首先发现的——发消息不回,打电话不接,宿舍敲门不应,调出eva系统一看,脑电波异常,从72小时前,就一直处在潜意识世界。 “梦境和现实的时间差是十倍。这么算他已经在梦里待了一个月了。干什么呢这是?”芬格尔劈里啪啦敲键盘,“我下回该给eva装个防沉迷系统。” “用不着,”路明非哀嚎,“打游戏才会沉迷呢,谁上班还沉迷啊?你清早九点开会你沉迷吗?” “搁浅的结果,无非是变成鱼干。意识搁浅也一样。潜意识世界就像缓慢塌缩的恒星,总有一天会变成黑洞,把人困在其中,滞留越久,危险性越大。”恺撒装外宾,仿佛没听懂两人的牢骚,“导致这种情况的原因有二,精神状态不稳定,无法承受潜意识世界的冲击,或者迷失在多层梦境之中,忘记了该怎样回到现实。无论哪种都挺丢脸的,楚子航不像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样子。” “老大您也不像会为师兄辩护的样子。” “因为他是我认可的对手。”恺撒声线华丽,语调却转低,“而且很遗憾,我们这儿只有他考出了行动专员资格证,没有他,开展不了业务,《人间指南》下周就得喝西北风。” 纵然加图索家的贵公子也不得不对现实低头:在北京分局的几位专员中,只有楚子航具备独立行动的资格,其他人,要么是领退休金的返聘老同志,四体不勤,要么如芬格尔因伤病退,专注情报和维护工作,要么还在专员资格考试中挣扎,路明非就是其中典型:本以为终于上岸,才发现苦海无边,此行虽非电信诈骗,却有生命危险,资格考不过,正式编没有,只能给正式专员打辅助,任务一样不说,薪水还得对半,同工不同酬。 然而资格考试岂是随便放人的。上至《周易》《论梦》《梦之书》,下至弗洛伊德、荣格、拉康,为这一半的工资,路明非拿出了高考未有的劲头,勤学苦练精神分析,周公解梦本当上手。听说楚子航入职仨月便赶上统考,主客观加一块儿只扣了十分,赶忙求教时间管理术,却听师兄慢悠悠道:你可以在梦里自习。 啊?他嘴里能塞俩鸡蛋,敢情您那c刊都是这么发的?吾好梦中写论文? 路明非一合计,住员工宿舍不花钱,吃员工食堂不花钱,国有单位就这点好,生活成本接近于零,瞬间明白了老领导昂热宁可顶着《人间指南》的土气名儿也不愿转企改制的良苦用心,原来不是跟不上时代大潮,而是担心没人给交社保。于是回过味儿来,干脆这年就不考了。一拖,拖来了终于递交毕业论文拿到学位证书的恺撒·加图索,国际友人本有援共之心,却在中国特色的考试制度上碰了个头破血流——这回和学术能力没关系,是他在美国考的证,这儿不认!一来,教育部官网查不到卡塞尔学院的信息,这好理解,学院嘛,放国内也就二本,和高老庄铁道工程学院平起平坐;二来,就算认了,他也得补考一门科目三,《中国解梦文化》,这更好理解,洋专家也要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都新世纪了,坚定文化自信,没有为了金发碧眼破戒的道理。 两人的革命友谊在对资格考的抵触中日渐加深,恺撒能花,路明非能省,双双看破红尘,对工资水平不甚在意。至于雷娜塔,她武艺高强,人又能卷,可惜没满十八岁,是个九年制义务教育的逃兵,在吹灭生日蜡烛之前,暂时没有参加考试的资格。此事就这么慢悠悠地拖下去,终于在今天,得了报应。 “要说其他原因,也是有的,”经验丰富的老油条芬格尔发话了,“炼灵会的手段嘛,利用黑洞制造美好幻境,把我们的专员困在潜意识世界,进而融毁识核。看着像迷失梦中,其实根本醒不过来。” “利用黑洞,那得找到心理创伤咯?可师兄像有心理创伤的样子吗?” “难说,仗义每多屠狗辈,变态多是好学生。”芬格尔弹弹烟灰,“我看这儿也就恺撒心理状态最健康,无他,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尔。” 第9章 雷娜塔面无表情起身开窗,示意芬格尔把烟掐了,熏人。被点名的恺撒也顾不上楚子航是不是变态了,他在编辑部是当模特的,心理咨询不归他管,更何况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天下共主要有容人之量,不管是不是变态,他都得组织救援。“这件事情我暂时没有报告给秘党,私用助眠剂违反规定,追究下来,大家都不好过。更何况欧洲总部一直看楚子航不爽,这小子又太有主张,到时候哪个不长眼的参他一本,两相冲突,总归麻烦。还是先看老头们的态度。老同志要是不动,再请日本分部的同事过来。他们的组织比较独立,领导和我有交情,通常来说,给钱就行。” 众人纷纷为恺撒鼓掌,一个洋人,学得如此中庸之道,河南腔用得出神入化,怎么夸奖都不为过。更何况,恺撒是爱听好话的,一腔古道热肠,也只是想换几句真心,在这点上他比大部分领导都好糊弄,借用楚子航一针见血的观察:他对玩弄人心没什么兴趣,他只是戏足。 气氛正其乐融融着,老同志的语音电话到了。主编昂热,刚参加完北京市老年人运动会,现正随太极团队全国巡回比武。副主编弗拉梅尔,才从酒梦里醒来,忙着和“美篇”平台认识的老太太谈恋爱。他俩是指望不上了,然而日本分部的同事,也因为疫情防控进不来。“就算过了海关也进不了京,进京难,难于上青天啊老大!”路明非打开健康宝,差点被弹窗震掉了手机,“啊?我哪儿也没去啊,怎么还弹我呢?” “你今天没做核酸吧,”芬格尔咬着烟嘴解馋,“楚子航也三天没做了,估计咱们单位在统计列表里又要垫底咯。” 恺撒当然不在乎核酸排名,琐事都是楚子航操心,他通常是被催的那个,抓思想和抓业务,这就是真假领导的差别。眼下他走出办公室,和昂热打了个五分钟电话,然后点起一支雪茄,抬手敲了敲门板:“就算日本的同事能进来,我们也等不起,要进入楚子航的潜意识,越快越好,多拖一小时,情况就多危险一些。” “那怎么办?” “老头批准了。”考虑到雷娜塔在场,他还是把那根看着很有男人味的雪茄掐了,“没有资格证也可以,我们自己去。” 第5章 第五章如履薄冰 “原来梦里的编辑部如此风波险恶!” “这可是上班啊老大!上班能不险恶吗?” 恺撒将路明非拽倒在地,堪堪避过前方飞来的暗器。几十枚淬了毒的图钉,远看是花花绿绿的办公用品,细看却带着弯钩状的倒刺。翻滚起身,正欲借着盆栽的掩护观察动静,不料躲开了地上那排钉耙似的美工刀陷阱,头发又被发财树啃了一口去。 “养你是为了发财不是为了死人啊!”路明非揪下作乱的叶子,指尖跟过电似的,烫出一串水泡,他倒吸凉气,瞬间扔开,只听“啪”的一声,叶子变作飞镖,凌空扎向办公室方向,把玻璃窗劈成了蜘蛛网。 恺撒说:“肯定是你平常给它浇茶叶沫子浇多了。” “这不该啊,喝茶不是修身养性陶冶情操的吗?” “话虽如此,可你浇的是奶茶啊!” 此时此刻,他俩正在楚子航的梦中。恺撒原本不想来,做领导的,就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而且楚子航的潜意识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贸然闯入,反而显得他心胸狭窄,好窥手下败将隐私。奈何这地方比2022年的北京还难进,某人的警惕心比健康宝的弹窗还难消,几个专员轮番公关,有的压根儿没找到入口,有的惨遭办公室追杀,险些损兵折将,于是他只好披甲上马,挂帅亲征——因为没拿到资格证,又勉为其难,捎上了路明非。 路明非说老大,你不觉得这地方很奇怪吗?恺撒说确实,出了那么多外勤,没见过谁家梦境自带防御机制还五分钟换一轮建筑格局的,我们已经在这儿路过三次了吧?楚子航不会真的心理变态吧? 路明非说师兄变不变态不重要,关键是第三次经过我才发现,这墙上挂的,是不是您照片? 哎哟还真是,恺撒一抬头,乐了,这他去年万圣节的扮相。那会儿人人喜气洋洋,唯楚子航抱着电脑来办公室加班,打字如飞,凝然不动。路明非和芬格尔勾肩搭背,说我是穷鬼他是饿鬼,师兄你是什么?值此佳节仍在加班,是否意图不轨?恺撒从旁路过,胸口插刀,一副自尽的罗密欧扮相,嘴里哼着lonely halloween,说你俩不用扮,他更不用扮。 楚子航把目光从屏幕前移开:为什么? 还用说吗?照照镜子,恺撒接着哼歌,你是讨厌鬼啊! 照片不止一张,满墙都是,连厕所间的重金求子小广告留的都是恺撒电话。路明非说难道咱走错门了?这进的谁的梦啊?恺撒说想不到我在楚子航心中地位如此重要! 这惊人的发现麻痹了路明非和恺撒的神经:前者想起芬格尔那句“我看恺撒是死鬼”,雷得外焦里嫩:后者暗叹楚子航品味高雅,乐得不可开交。于是双双忽略了正在靠近的危险,直至酸风过耳,空气先被轻轻划开,然后猛得震荡,与此同时,镜面倒影中寒光闪过,刀尖直指恺撒后心。 有人来了!恺撒顺着风势略一躬身,依靠惯性使出一计后踢。“咚”!正中腕骨,可那人连半口凉气都不出,换了左手就要来抓他的腿。哪有这么打架的,简直流氓战术!恺撒心底暗骂,支着胳膊在地上轻轻一撑,旋身使力,右腿横扫来人下盘。“好身手!”路明非危急之中仍不忘捧场喝彩,“如此熟练,老大您小时候一定挨过不少打吧!” 第10章 “少废话!”趁着那人调整姿势,恺撒连退两步,以发财树为屏障,低声问路明非,“你的特长不是潜伏伪装,取得梦主信任吗?你倒是取得一下楚子航的信任啊!” “我这不有劲儿没处使吗!”路明非叫屈,“我连师兄在哪儿都不知道呢!” 冷兵器对阵血肉之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降维打击,可幸这是梦境。恺撒咬着牙,青筋沿颈部爬至下颌,在发财树张牙舞爪的掩护中默想片刻,一柄半米长的军用猎刀悄无声息地推出,劈向对方防守的虚空—— 如同精钢淬火时腾起的蒸汽,一瞬间,杀意海潮般荡开,轻柔迫近,尔后遽然涌起。恺撒不仅是解谜的好手,还是补梦的专家,就算是从未见过的东西,也能凭想象化出实体,何况只是一柄刀,他猛地发力,具象出一个楚子航,也并无多少难度! 然而对方仿佛早已料定,手中长刀一闪,以极微妙的角度,轻轻击中恺撒的刀尖。金属铿然如碎玉。那正是恺撒发力前最空虚的一瞬,两个波峰之间的波谷。路明非不明所以,只看到两人被震得各退一步,还以为他终于打退了进攻:“老大,好剑!”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骂的什么,看清楚了,这是刀!” “我骂什么了?”路明非借余光端详镜面倒影,“我夸你来着!” 来人打扮好似普通上班族,唯独一张脸笼罩在云雾之中。这是梦境的障眼法,唯有玻璃反光会泄露个中秘密。数十秒里恺撒与对手进退闪转,纵跳翻腾,任何闪失都足以致命,二人却毫发无损,刀随身换。路明非看得呆了:如果把他放进去,他恐怕早成了砧板上的片皮鸭,且是流水线预制的那种。 他其实没说错,恺撒早年确实练过剑术。意大利体系阴柔,贵公子瞧不起,转师德式梅耶体系,讲求行云流水的连贯打法,攻防一体的流畅转变。后来为了作战方便,又精习波兰刀法,遂有手上这柄狄克推多。剑长于穿刺,刀胜在劈砍,仅看恺撒大开大合的强硬风格,很少有人知道他曾转益多师。 对手显然也不了解。日本刀极熟练地避开所有攻击,毒蛇吐信,水珠如鳞,几乎贴着他游去。每个节拍交换的都是性命。恺撒轻轻吐出一口气,交刃迎上,然后以刀为剑,刺向对手! 他要的就是这个瞬间,因攻击险些得逞而放松警惕的瞬间。对手的思路极缜密,普通的劈砍几乎无效,可他用的是日本刀法,攻防不可兼得,攻击的时刻,必然露出破绽。 绞、缠、锁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狄克推多的刀刃旋风般绕中线不断变换角度,缠绕砍刺,形成令人防不胜防的高速压制。对手匆忙格挡,却再度迈入陷阱,因为恺撒有百种越过防御的方法——作出势大力沉的上劈态势,诱使对手进一步防御,与此同时手腕上抬转为穿刺。这才是恺撒的主场。他从来不是一个被动的人。 然而对手竟硬生生接下,长刀斜切,就力卸力,将他反震出半米。虎口发麻,才认出咏春形意。咏春讲的是“寸劲”,攻守兼备,守攻同期,刚柔并济,对上恺撒的以刀为剑,攻防一体,可谓恰如其分,连为我所用的气魄都类似,任凭哪个正统剑术师傅看见都得气死。 流氓战术啊,恺撒终于展颜,这招“如履薄冰”,他只在一人那里见过,名字也是他给取的。其刃也脆,其锋也险,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的中文老师若听见,大概做梦也要笑醒,能取出这样的名字,足以说明一年的编辑生涯没有白费。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这整的是哪一出?” 路明非从玻璃反光中回过神来,酝酿已久的猜测总算坐实,心说当然是意在您了!还用问吗!你俩见招拆招跟跳探戈似的! “过奖了,”楚子航把村雨收回刀鞘,并不同恺撒握手,“战术而已。” 路明非问:“知道我们是谁还打?不怕闹出人命?” “在梦境里别人可能扮成你们,所以我必须确认身份。”楚子航无视恺撒的脸色,“至于第二点,如果和我交手的真是恺撒,那你大可不必担心。” 他们跟在楚子航身后穿越危机四伏的走廊,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楚子航一言不发,恺撒也难得沉默。一来,相亲网站那照片,压下去,浮上来,过目难忘,我见犹怜的一张脸,和身边这饱受996摧残的死板面孔大不一样。二来,他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确定楚子航的精神状态和行动方针。身为调查局的杰出专员(略逊恺撒一筹),楚子航显然对自己身处梦境有着高度自觉,却又不明白自己正被某种外力困在其中,于是他的行为模式,必然介于清醒与混沌之间,认识到梦境的虚构性,同时维持现实生活的节律,专业上管这叫“自我催眠”或“潜意识自觉”。也好解释,医者不自医,有关意识和潜意识的一切都无法言说,只能作为“谜题”存在。这次行动的目标,按照恺撒与昂热商定的,就是解开梦境之谜,找到使楚子航意识搁浅的真凶,然后把他毫发无伤地带出去。 走廊起伏如山路,推开一扇门,还有一扇门。兴许是因为梦主带路,暗器不再频发,连发财树都任由路明非揪了几把。但恺撒依然有意让楚子航走前面。在刚才那你来我往的穿刺劈砍中,曾有一瞬间,他清楚捕捉到了杀意。楚子航对他有杀意不稀奇,可楚子航有怎么会对他有杀意?恺撒想不明白。难道是因为他借机夺走了小组领导的位置?可这位置本来就是他的,毕业晚了,证没到手,暂且托楚子航代行职责而已,借而不还,说得过去吗? 第11章 路明非对这单向涌动的暗流一无所知,只是觉得气氛奇怪。他一紧张就想说烂话,一开口就是狗腿:“之前没听说老大您还留着这一手啊!那猎刀,呼呼的,风刮过来我都害怕,看操作,得是科班出身吧?” 恺撒心想,原来你就靠这招获取梦主信任。不过他也和所有领导一样,对狗腿颇为受用:“家里有约希姆·梅耶的手稿,小时候翻到过,家里的客人看我有兴趣,带着我比划了几下而已。” “能做加图索的客人,想必不一般吧!” “the association for renaissance martial arts的会长,用中国话说,文艺复兴武术协会,大概相当于什么太极文化团体吧?他们研究的都是赛场上的那套,花拳绣腿,不便实战,没什么稀奇的,跟咱们单位门口练五禽戏的老大爷差不多。” 路明非心说您倒是很能装,转念一想恺撒或许没装,他是真心觉得这学院派武技不值一提,还没楚子航生擒左腿的流氓战术管用。于是转向楚子航,说师兄你刚才那招咏春八斩刀也是神了,自己琢磨的?话到半途,便被恺撒截住:“你怎么知道他的传承?” “我看《叶问》啊!中国人都知道!师兄你呢?” “我跟少年宫剑道班的老师学的,学费三千六,一共36个课时,那位老师也爱看香港功夫电影。” “……少年宫挺好!”路明非暗觑恺撒面色,“专科也是科!自古英雄出少年嘛!” 楚子航大概是笑了一下,然而那笑容太过短暂,未等恺撒移过目光,便已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之中。含羞草,恺撒心里冒出一个词儿,转念又觉得不像,以他砍人时那股杀气,怎么着都得热带雨林户口,霸王花,猪笼草吧? 他当然不会生气,马屁拍到马腿上,这也是常有的,再说了,如果真和楚子航生气,那恺撒·加图索恐怕得英年早逝,郁结而终。当领导的要有礼贤下士之胸怀,恺撒的大胸可以卧推300磅的杠铃,更何况楚子航那点儿坏心。不和他握手算什么?疫情期间,确实应该减少肢体接触,万一这绵里藏针的不良习惯就此传染,岂不坏了恺撒光明磊落行事大方的美誉? 然而思来想去,到底有点不忿:我同路明非(顺带的)只身潜入,来此绝境,不过本着朴素崇高的革命友情,想救你于水火之中。你却如此招待,有失远迎。且不管我恺撒心中如何,你那师弟愿意吗? 他中文水平一般,自然不知道有失远迎是谦词,楚子航用用还行,他用就有问题了。就像师弟愿不愿意,是师弟自己的事儿,可恺撒还是一手包办,替他说了。当然,这刻薄话,也是本着朴素崇高的革命友情,公允客观,理性中立,与恺撒本人的立场无涉,更与楚子航收回的手没有半点关系:硬邦邦、冷冰冰,谁爱握谁握去。 “平时一抬脚就到的地方,今天走了得有三小时。”他站在办公室门口长叹一声,“楚专员的心门可真是难开啊。” “不请自来,谓之不速之客,”楚子航掏出钥匙,“两位还没告诉我,这次来,是要干什么?” 第6章 第六章罗密欧 “他问我干什么?我还想问他呢!这都多久了,合着他成天昏迷不醒,就是在梦里加班?” “老大您先别生气……”路明非心说我看见他写的那稿了,《关于恺撒过量使用助眠剂的检讨》,组长责任制,还不是您捅的篓子吗? 他把这事儿尽可能委婉地和恺撒一说,不料老大压根不认:“首先,我从来没有过量使用助眠剂的前科,其次,那是他现实行为在梦中的投射,我没告他栽赃嫁祸就不错了!最后,他成天伏案不语,就是在干这个?” “那……也没有……”路明非顾左右而言他,暗道您也告不了啊,这儿就我一个大活人,我当不了法官,充其量当个证婚人,“他也写论文来着……” “楚子航还在梦里写论文?” “您不知道吗?他高中就在梦里偷偷用功了,我们还以为他是天赋异禀,没想到你睡觉的时候,学霸真的在努力啊!” “没人和我说过这事儿啊!”追求work-life balance的意大利佬终于震怒,“他那职称就是这么评上的?” 整整两天,楚子航的梦境波澜不惊,他每天准点上班,准点下班,过得比机器人规律,全然忘记最初的不快,见到恺撒知道招呼,见到路明非知道派活,而且行事远比平日严谨,改稿时连一个标点也不放过,一段视频,剪完不行,打回重来,修改意见啪啪列了十条,把路明非看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叫苦不迭。 恺撒说:“梦境中人的个性会被扭曲,偶尔暴露最真实的一面。也许他本来就是这样,只是在现实中藏得比较好。” 路明非大呼冤枉:“您天天在办公室里摸鱼,他也没吭声啊!光包容您了,怎么不来包容包容我呢?” 此时他们正坐在现实中的《人间指南》办公室,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颇为狼狈。芬格尔推门进来,以为撞见不该看的,眼睛一捂正欲道歉,讨了路明非一顿好骂。进入潜意识极耗心力,更何况楚专员心门难开,只在上班出现,下班就闪,顺带把他俩关进走廊迷宫。两人当了一天家养猫咪,觉得坐以待毙不是办法,讨论半天如何脱身,最终还是路明非提供了答案:抄起凳子砸碎了窗玻璃,然后从三层楼高的地方一跃而下! 第12章 恺撒评价:不愧是楚子航的师弟,青出于蓝胜于蓝啊! 以路明非的能力,虽不能具象化出猎刀一柄,往单位楼底铺个救生垫总没问题。两人摔得筋骨俱散,咬牙爬起来,匆匆跟上楚子航。他在梦里也坐公交,将低碳生活贯彻到底,加图索家的贵公子哪里受过晚高峰的气,在北京特色乘务员大爷的催促下挤到车厢中段,正想说话,只听路明非惨叫一声:啊! 恺撒立刻十二分警惕:怎么了? 路明非咬着牙:有人摸我屁股! 接下来一路他们都分外倒霉,过马路被车撞,遇到狗被狗追,好端端走着,头顶绿荫如盖,从天而降一只大柿子,正砸在路明非脑门上。都说梦境是现实的投射,恺撒几乎要怀疑楚子航有被害妄想了:他看北京天挺蓝,老少爷们儿也热情,怎么到楚子航梦里头,就变成这副风波险恶治安堪忧的模样了? 路明非说您看北京,那是《航拍中国》视角,师兄看北京,是奋斗十年买不起一个卫生间。散了散了,你俩没得聊。 恺撒说我不信。你们那广告词不也说吗?人生就像一场旅行,不必在乎目的地,在乎的是沿途的风景。我看楚子航就是没有看风景的心情…… 路明非说您不是抽雪茄吗,怎么利群的广告都背熟了,别主动消费降级啊!再说那心情也不是想有就有的,要不您当个旅伴,启发启发他? 恺撒沉默片刻,决定还是让楚子航独自上路。两人公交换地铁,地铁改单车,东躲西藏,终于尾随楚子航到达目的地。他平时住单位宿舍,通勤只要五分钟,这次却换了个谁也没去过的老小区。主干道旁立着两排银杏,正是仲秋,叶子才黄一半,满枝的果也未落。推婴儿车的老太太聚在一处聊天,小广场角落又围着下棋的大爷,楚子航背着黑色双肩包,从健身器材边走过,清峻的背影,好像烙着时间的叠印,无端给人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恺撒觉得奇怪,然而他一做外宾的,看大爷遛鸟都稀奇,不好太依赖直觉,只能记下小区地址和门口的“西城印象”四个大字,让路明非发给eva。消息转了几个圈,还没发出去,不远处的楚子航突然回头,恺撒暗道不好,忙把路明非拉到角落,然而百密一疏,忘了身后还有一面道路转弯凸面镜。反应过来已经迟了,好不容易进入的梦境迅速闭合,楚子航快刀斩乱麻,直接启动排斥机制,把他俩弹了出来。 “梦里干活怎么了?”芬格尔听完,语重心长道,“这说明组织有心栽培你啊!” 他提着麦当劳进来,热气腾腾摆了一桌,恺撒原本看不上这些,然而饥肠辘辘,也只能将就两口。三人聊起西城印象,芬格尔一拍脑袋,说我记得啊,这不是奥运那会儿建的小区吗!富人区,可贵了,好多明星买,还上了报纸呢! “奥运那会儿你就在啊?”路明非掰着手指,算来自己当时小学还没毕业,学校组织他们写奥运作文,他从作文书里抄了一篇,被路明泽举报到办公室,挨了好大一顿训。 “老前辈岂是说说而已!我可是咱们单位的百科全书,正副主编的每一任夕阳红女友我心里都有谱,”芬格尔拿走最后一块麦乐鸡,“可楚子航不是住宿舍吗?难道他在北京还有房?” “没听他说起过,不过他爸开公司的,不是不可能。但也没必要避着人啊!老大不愁吃穿,我吃穿不愁,我俩都没购房需求,见着也不眼红,除非……”路明非吃得满嘴流油,烂话乱跑,“除非师兄金屋藏娇!” 是个新词儿。恺撒学习汉语的兴致一下被点燃了:“什么意思?” “就是家里藏了个美女。” “我看不会,”恺撒沉思,“楚子航这人像是能谈恋爱的样子?” “凡事总有例外,”路明非拿薯条蘸冰淇淋吃,“他对您不是挺热情的?你俩见面那一架,打得缠缠绵绵的,那叫一个情人相见分外眼红啊!” 这种程度的中文对恺撒来说毕竟太难,耳朵里过一遍,脑袋里过一遍,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个所以然。金屋藏娇也好,分外眼红也罢,四字词语博大精深,眼下还是救人要紧。按照经验,被暴力弹出后,入梦的难度会呈指数级增加。恺撒与路明非拟定好作战思路,交待完注意事项,服用助眠剂时,又听路明非感慨:“师兄这回该不会也要搞偷袭吧?” 恺撒乐了:“这可说不准,楚子航为人端方,打架流氓,难道你不知道?” 路明非喃喃:“你俩梦里约架频繁得好似约会,当然能做对方肚子里的蛔虫……” 恺撒说你嘀咕什么呢?路明非唯恐心声泄露,惹来杀生之祸,赶忙说那您此行可是凶多吉少,得保重玉体别被师兄骗了。恺撒说这哪儿跟哪儿啊,楚子航是打架流氓,他又不冲我耍流氓……三两野马一跑,助眠剂起效,两人双双坠入梦中,然而这一次,未等恺撒打起精神,办公室的门便自己打开了。楚子航站在门后,冲他们点了点头。这一次他亮出的不是刀,而是两张电影票:“《罗密欧与朱丽叶》,nt live舞台剧版本,电影资料馆放映,单位发的票,一起去看吗?” *** 傍晚六点,电影资料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出租车缓慢挪动,即停即走。恺撒和楚子航随人流走进放映厅,坐在满室甜蜜依偎的情侣中间,并不显得突兀。因为就在三小时之前,恺撒被单方面告知,他们已经成为了情侣。 第13章 整整一天,楚子航对他颇为友善。早上给他送票,顺手帮他改稿,提醒他记得报名参加专员资格考初试,中午在单位食堂,还主动帮他拿了筷子。大度如恺撒,当然不介意和自己唯一的对手同桌吃饭,即使这对手心门难开,待客不周,甚至前不久才把他弹出去过。 楚子航的食谱很简单,青菜,小炒肉,配一碟桂花糖莲藕。他这人有点死心眼,同样的菜能吃三天。恺撒好奇,水生植物繁殖器官真的好吃吗?楚子航答,严格来说面粉和水果都是繁殖器官。他噎了一下,不依不饶:真的好吃吗? 楚子航点点头,不多话,直接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单位食堂里热热闹闹,头顶新闻联播字正腔圆地念稿,按照上一轮入梦的经验,菜里没准有毒——然而这是楚子航自己盘子里夹出来的,恺撒犹豫片刻,到底一口咬了下去。 楚子航问如何,他说挺新鲜。楚子航笑了一下,说北方的莲藕和南方有点区别,用的糯米也不一样,有机会的话,下次回家,可以尝尝。恺撒早想过一把乾隆下江南的瘾头,吃过了北京沙尘暴的土,也要去水乡体验一把温柔,当即点头答应。中国文化不都这样吗?他闲来无事,跟着路明非听了不少评书,曹操爱陈宫,诸葛亮哭周瑜,两军交战主将还能谈笑风生,那才是对手的最高境界。再者,梦境偶尔能暴露人的真实想法,也许楚子航早想朝他递出橄榄枝了,只是性格内敛,不善表达?毕竟墙上挂的,小广告里写的,无一例外,不都是恺撒嘛! 他这会儿倒忘了是谁成天跟楚子航不对付,只觉得一切本该如此,于是午休结束,去茶水间倒水,碰到楚子航时,也就冲他点了点下巴。 喝咖啡吗?楚子航问。怎么了,你要帮我泡吗?恺撒逗他。 也不是不可以,楚子航淡淡道,付个服务费吧。 恺撒感叹,好冰冷的市场交易。是吗,楚子航的声音毫无起伏,也有不冰冷的。 冲好的咖啡轻轻搁在茶几,小勺敲着杯壁,叮叮地,像风铃。楚子航转过来,在他脸颊落下一吻。天干物燥,皮肤的触感好像含羞草的绒毛。恺撒目瞪口呆,心里冒出如此比喻,顿觉泡的不是咖啡,而是自己。 楚子航看着他,若有所思:你今天话很少。 即使天生热情的意大利人也以为他靠得太近了,近到这个吻根本没法用贴面礼解释。楚子航的梦境自有规则,然而跟上这套逻辑又谈何容易。正踌躇着,门突然打开,路明非从外面探进脑袋,见他俩面对面脸贴脸,直接把嘴张成圆形,接触到楚子航的目光,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轻轻打了个哈欠:师兄……能给我泡一杯咖啡吗? 楚子航说让恺撒给你泡吧,他义务劳动不收费。然后端起那杯原本泡给恺撒的咖啡,在恺撒震惊的目光中抿了一口,穿门出去了。 路明非望望楚子航的背影,又望望显然发生过什么的茶水间,轻手轻脚带上门,讪笑道:老大,您俩关系……挺好啊?我说那票怎么就两张,看来是师兄自掏腰包啊! 恺撒撕开挂耳咖啡包装袋,他眼下魂不守舍,得给自己找点事做。那张电影票就在口袋里,静悄悄躺着,早上楚子航给他的时候,路明非还在旁边多嘴,说怎么没我的份呢,都是合同工,不该差别待遇啊。楚子航看他一眼:那要不你跟恺撒去看? 路明非说不敢不敢,眼神却在两人之间打转。现下,喝着这欧洲金牌咖啡师亲手冲泡的挂耳,他的疑虑终于坐实:我还说呢,为什么一定是老大您去看呢?为什么您的票一定要师兄来发呢?工会福利那块不是芬格尔管吗? 恺撒喃喃:我以为他是用两大家族的不合暗示我们之间的关系。 路明非哈了一声:什么关系,情侣关系?我早就觉得不对,原来金屋藏娇,别有此意! 这小子一语成谶,得意得好似买到原始股。恺撒摇摇头:难道楚子航在试我?上回他直接识破了我俩的外来身份,并启动了排斥机制。这次办公室环境倒正常了,他也没问我俩是来干嘛的,不过,他有没有可能假作亲昵,实则诱敌,我一旦配合,进入恋人角色,反而会暴露不纯的动机? 什么不纯动机?谈恋爱有纯洁的动机吗?路明非明知故问,按照经验,被暴力弹出之后,入梦的难度会指数级增加,但那也只是经验嘛!我们跟师兄什么关系,一回生二回熟,不敲门直接进,有什么大不了的?而且我看你俩平时的相处和情侣也差不多,梦境是现实的投射,换汤不换药嘛! 恺撒懵了。他虽“万花丛中过”,但毕竟“片叶不沾身”,其实是个恋爱经验为零的处男:什么意思? 路明非露出歹毒的表情:天桥初见,师兄带您回来,这是一见如故。领导有话,让师兄带带外宾,这是日久深情。二百五十胜二百五十负,相持不下,这是棋逢对手。偌大一个编辑部,您就和他不对付,然而您真是和他不对付吗?现在就把他抓回老家当上门女婿,您能同意?不得追到婚礼现场,打爆婚车车轴?英雄爱英雄,好汉爱好汉,惺惺相惜,顶上对决,这是现在最火的搭配,前些天诺诺还看呢! 恺撒说你小子成天对着电脑屏幕傻乐,敢情就是琢磨这个? 路明非把手一摊:这么说就低俗了,我那是关注大众文化,深度解析中国人的情感结构和心理状态! 第14章 他文科出身,别的不行,车轱辘话倒是一箩筐,真该去写《人间指南》公众号。恺撒正琢磨下一步该如何应对,便听路明非循循善诱:将计就计,假戏真做。你们的关系,应该比同志更进一步! 恺撒皱眉:也就是和他建立更友善的双边关系? 路明非大惊:这话术可以啊!哪儿学的? 恺撒说上回抄楚子航报告看到的,中文博大精深,那时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路明非沉默了,就我所知只有高中暗恋楚子航的女同学会熟记他的每篇作文……抬头却见恺撒一脸理所应当:是啊,挺难看的,如果不是喜欢,还真的看不下去。 路明非:你俩发展到今天这步,到底应该怪谁啊! 两人就着咖啡拟定计划,恺撒稳住楚子航,路明非探测梦境情况。这小子的恋爱经验与恺撒相当,但是胜在开窍早,入戏快,通篇规划下来,还不忘交代,此去凶多吉少,而且师兄是真要对您耍流氓。老大您可得保重,别陷在温柔乡里不能自拔啊! “nt live是英国国家话剧院的影像录制,效果不比现场,仅作普及之用。因此在剧场礼仪上不需要那么正式,当成普通电影对待就好,带爆米花进来,或者在放映前交头接耳,都很正常,不要见怪。” 观众渐次入座,多是年轻面孔。开场前十五分钟,放映厅里一片温热的低语。楚子航回复微信消息,又查完手机静音,余光瞥见恺撒因想到路明非不怀好意的表情而皱起的眉,轻轻开了口。语调平平,好似棒读导游词,全无温柔之意。 他大概把恺撒当成了吹毛求疵的上等人,以为他纡尊降贵体验生活,必有许多牢骚要发。恺撒刚想说你也把我想得太无知了,考虑到两人目前的关系,只能改口解释:“我明白。读书的时候,学院礼堂常放当季新片,我有时也过去看。” “我以为传统贵族家庭出身的孩子不喜欢这种大众流行。” “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会特地买罗朱电影票的人。”恺撒调侃他,“也不是喜欢,就是得看。那时学院开一门必修课,讲修复潜意识创伤的,我构筑的梦中梦怎么也过不了关,老师说裂隙太多,不够圆满。我不服气,在礼堂里一坐就是一天,就想看看那些拿着摄影机的人,到底怎么造梦的。” 话还没说完,头顶的灯便熄了。幽蓝的光束分开尘埃,银幕亮起。这版《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剧情设置上忠实原著,舞美和服化道则是极简主义,中世纪背景和家族世仇在三言两语中带过,男女主角的心理戏成了表演重心,加之镜头调度颇具电影感,简直完全过滤了原作的宗教政治隐喻,将其改写为关于永恒错过的当代寓言。尽管看过起码十个版本的现场演出,也跟主创有着或公或私的来往,眼前的“庶民文艺”,仍然赢得了恺撒的目光。大概是因为,只有把注意力放在屏幕上,他才能忽略身边的楚子航。 他在紧张。前排男孩靠在了女孩的肩膀上,脑袋毛茸茸的好像栗子,后排情侣用气声说话,抬起的鞋尖踹到了他的椅子。简直荒唐,恺撒·加图索风度翩翩,满腹讨人喜欢的经验,然而面对楚子航,他却在紧张。 敌进我退,敌疲我扰,敌不动我不动,路明非口授的十四字诀犹在耳畔,据说改编自中国游击战争的经验,此刻敌人正经危坐,他只能按兵不发,老老实实去看电影。这种完成作业的感觉,倒真像读书时坐在礼堂观影。隔壁系搞梦境分析的老师给他们打比方,摄影棚是梦工厂,电影是白日梦,观影过程中,观众困坐在椅上,只有眼睛能随摄影机移动。在这里,摄影机发挥的作用,相当于行动专员发挥的作用,让别人看见你想他看见的东西,认同你想他认同的对象,接受你想他接受的故事。所有的欲望都以一种错认的方式唤起,所有的矛盾都被避重就轻地置换,观众却可以得到想象性的圆满。 那时恺撒年轻气盛,加上身为业内人士,总觉得沉湎其中太没出息。认真钻研一周,终于拆解原理,造出相似的梦境,拿到了a+的评分。然而今天他却看进去了。凯普莱特和蒙太古两大家族是维罗纳城的世仇,蒙太古家的罗密欧混入凯普莱特家的假面舞会,却被盛装出席的朱丽叶捕获了全部目光。他暗叹自己从前的恋爱是假非真,穿越舞池中眩目的彩灯,来到朱丽叶面前,两人一见钟情。一个唱:“要是我这俗手上的尘污,亵渎了你神圣的庙宇,这两片嘴唇,含羞的信徒,愿意用一吻乞求你宥恕。”另一个答:“信徒,莫把你的手来侮辱,这样才是最虔敬的礼数;神明的手本许信徒接触,掌心的密合远胜亲吻。” 此处的台词未经改动,用的就是莎剧原文。恺撒对后面的剧情一清二楚,两人摘下面具就是仇人,而这明媚的起调将伴随整串悲剧:在他们舍弃姓氏、秘密结婚的当晚,罗密欧为替好友复仇,杀死朱丽叶的族兄,被迫流亡他乡。朱丽叶被父母另配旁人,只好用假死之计,藏进棺材脱身。罗密欧错以为真,自尽墓前,朱丽叶一觉醒来,发现爱人死在怀中,于是决然自刎。 而此时的罗密欧对命运一无所知,他只是轻声道:“我要祷求你的允许,让手的工作交给嘴唇。”朱丽叶的表情在假面背后,唯独一双眼睛幽幽闪烁:“你的祷告已蒙神明允准。” 罗密欧于是贴近她的脸:“神明,请容我把殊恩首领,这一吻涤情了我的罪孽。”留下朱丽叶低低地叹息:“可你的罪却沾上我的唇间。” 第15章 “请原谅我无心的过失,”镜头打向他长长的睫毛,“这一次我要把罪恶收还。” 恺撒笑了,这小子还挺坏的,很会占便宜。念头刚起,他搁在两个座位间的手,突然被另一只手覆住。纵横交错的掌纹,如同冰面的裂痕。他有段时间热衷中华文化,沉迷看相,曾经偷偷给此人算过,若没记错,右手的生命线很短,在三分之一处突然消失,左手的很长,却是在三分之一处起头,双手合十,才成一条完整的掌纹,印章般盖下,预示平平安安,长长久久。 恺撒几乎愣住,好半天,才记得回握。凉意渗过来,碰着他温热的手心,匀一匀,像是雪细细地下着,覆盖了算过的命数。银幕上的朱丽叶注视着罗密欧,仿佛隔着摄影机,直直看进他的心。掌心的密合远胜如亲吻。可你的罪却沾上我的唇间。突然想起老师说,在面对银幕的某些时刻,我们难免混淆真实与幻想、自我与他人的区别。谁都会沉湎于这样的瞬间,犹如坠入美妙的白日之梦。 “刚才可能话说得重了,我并没有批评你的意思,只是好奇。”楚子航握着他的手,力道很紧,声音却很轻,“其实不怎么看电影的人是我。” “为什么么?” “因为我不喜欢白日梦。” 第7章 第七章金色河流 距离上班还有五分钟,《人间指南》编辑部暗流涌动。路明非戴着手套,将楚子航办公桌边码放整齐的书本一一抽出,草草翻阅,记下重点,尔后原封不动,全部归位。恺撒靠在门边替他把风:“挺熟练啊。” “初中看《龙族》,老被教导主任没收。”他头也不抬,“二十多块钱一本呢,我偷也得偷回来。” “那岂不是很容易被发现?” “我把书皮拆了,包到《荆棘王座》上,他不就发现不了了吗?反正外面看起来都一个样。”路明非扫完桌面文件,又拿保卫部摸来的备用钥匙,去捅楚子航的抽屉,“我昨天去了一趟那个小区,怪事儿,分明是一条路,愣没找到地方,上网查,查不到,问路人,没一个能说出西城印象在哪,跟凭空消失了似的。你那边呢?昨天你俩出外勤,是有什么事吗?” “能有什么事儿,”恺撒慢悠悠,“去约会了。” “啊?”路明非猛抬头,“前天也是约会?” “楚子航提的。” “去、去的哪儿?” “颐和园、地坛公园、西什库教堂,”恺撒神色如常,“晚上还爬了香山,景色不错,就是路有点黑。” 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迅速交换眼神,路明非藏起满脸震惊,把抽屉往里一推,假装只是开窗通风:“所以《罗密欧与朱丽叶》好看吗?” 恺撒点点头,直起身给楚子航让道,嘴上也不闲着:“换我演估计效果更好,我高中时可是班级新年汇演的男一号。”路明非甩甩被夹到的手指,顾不上喊疼,抓起样稿就看:“难怪呢,师兄高中也给《罗密欧与朱丽叶》配过音,听说还拿了奖,你俩适合演双簧。” “反了。”楚子航把豆浆油条放在他和恺撒面前。 “什么?” “我说你稿子拿反了。”楚子航拉开椅子坐下,“而且大赛要求反串,我配的是朱丽叶。” “……”路明非差点被噎住,“姻缘天注定,半点不由人啊!” 吃过早饭,两人照例要出外勤,这一回,路明非说什么也要跟着去了。前两天他看师兄神出鬼没,老大也找不着影儿,还暗自欣喜编辑部空虚,能多做些幕后调查。不料他在这里吭哧吭哧加班,那里两人几乎把北京城逛了个遍,恺撒更是迅速适应角色,乐不思蜀,直把杭州作汴州。这怎么能行?路明非的专业精神难得燃烧起来,然而两人却不太乐意。楚子航说,得有人值班。恺撒说,你去干什么? 我去干什么?他差点在楼梯上一脚踏空:“我也去求个姻缘,不行吗?” 雍和宫外游人如织,窄窄的水泥砖道,低低的树,蓝蓝的天。早晨的阳光晃眼。恺撒和楚子航在吴裕泰茶庄买了冰淇淋,一个抹茶,一个山茶花,混进烧香拜佛的游客里。路明非跟在他俩后头,免费续杯的冷泡茶加了两回水,想起去年单位团建,芬格尔拿着一张表,问他们选哪儿更好。恺撒说雍和宫吧我没去过,路明非说这可使不得,恺撒问为什么,楚子航在边上冷不丁来了一句,因为情侣去雍和宫容易分手。 你怎么这么清楚?难道你查过?还有,谁是情侣?办公室静悄悄的,只听得胡同里的喧嚷,磨剪子来镪菜刀,路明非咽了咽口水,愣是没敢把话问出口。 入园扫码,别踩门框,自助取香,一次三柱。楚子航的温馨提示,在他眼中皆是早有预谋。品学兼优如师兄,大概做了不少功课吧。然而恺撒在封建迷信方面也旗鼓相当,站在大雄宝殿前排队进香,他一面左顾右盼,一面偷偷指点楚子航:“你一会儿要报身份证。不然佛祖认不出这是谁的愿望。” 楚子航点点头:“可是你没有身份证。” 恺撒说找个中国人结婚就有了,说着就去掏楚子航的兜儿,大概是想摸他身份证,摸了一半摸到楚子航的手,两人你抓我我拍你隔空过了几招,也不知谁占据上风,终于消停。楚子航说,别乱动。恺撒说,谁乱动了,摸摸你手热不热。楚子航说,一会儿到我们了。恺撒说,唉比我凉,没事儿我给你暖暖。看得路明非目瞪口呆,心想这里是中国!俩男的是不能结婚的! 第16章 俩男的手牵手逛雍和宫,无论如何都有伤风化,然而一个不在乎,一个没意识,只把路明非臊得恨不能离开十步远。他头磕在软垫上,报出家庭住址、姓名工作、身份证号,佛祖保佑我们此行平安归来,师兄和老大……您别见怪,他俩挺不容易的。 确实不容易。这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差点在殿里打起来。一个说上周那嫌疑人就是你放跑的,另一个说要不是你碍手碍脚说流程不合规我早把人给逮了!盯梢,有必要吗?你盯他不如盯我呢? “你干嘛?”恺撒语气颇凶狠。 “盯你。”楚子航眨眨眼睛。 恺撒像挨了针扎的气球,一秒钟蔫巴了。回头看看路明非,问你呢,你干嘛,路明非说我盯你俩。恺撒两头碰壁,于是长叹,这地方果然不适合情侣。楚子航笑了笑,我以为你不会相信这些。恺撒摇头,这话可是你说的,四舍五入咱俩那会儿就已经谈上恋爱了。楚子航也不争,好像是默认,唯独路明非吐槽,要是加班费也能跟您这么算就好了。 雍和宫规矩多,按照网友说法,五进大殿需一一拜过,否则极易遭到愿望调剂。恺撒前面的队伍动得快,又没那一串身份证要报,于是早早递了香,混进人堆里乱晃。他来北京一年多,确实没见过这样旺盛的香火,加上这几天临近法考,念念叨叨的年轻面孔格外多,转眼就将意大利佬唬住了。把四壁的罗汉与唐卡看遍,回过头,楚子航正对着布垫一跪。他身后是摩肩接踵的人群,目光往上,黄琉璃筒被风雨磨得光亮,五脊六兽振翅欲飞,香灰旋转,升腾,好像一条金色的河流。楚子航在河中轻轻地叩首。 路明非说你俩前几天刚去了西什库教堂,不碍事吧?恺撒说这有什么,天主的归天主,佛祖的归佛祖。路明非点点头,也是,他俩不算一个系统的,业务不重叠,应该不介意。恺撒大笑,介意什么介意,你当神仙都和楚子航一样吗? “师兄和您计较?不能吧。” “你是没见过,楚子航翻起旧账来,跟税务局查账似的!” 加图索家底子厚实。往前追溯十几代,中古欧洲的潜能者,那些神乎其神的炼金术师,几乎都是座上宾客。文艺复兴时期,便以制作催眠剂闻名。19世纪末,与弗洛伊德学派来往甚密,较早介入精神分析思潮,也算得风气之先。近年来,美式心理咨询和精神类药物的全球流行,背后也有家族的一份薄利。恺撒虽成天嚷嚷要和家族断绝关系,明里暗里把那些见钱眼开的老头骂了个遍,但也深谙一码归一码,家里的黑卡没少刷,资源也没少拿,整体看来,还不如路明非独立——当然,这话是楚子航说的,说完俩人就干了一架。 他初来《人间指南》,多少有些自命不凡,同一间办公室的几个,路明非成天摸鱼,楚子航埋头写稿,看着都像文职。恺撒自认是外国专家,共产主义盟友,调查局顶梁柱,有着为同事排忧解难、指点迷津的光荣使命。见路明非备考时头发一把把地掉,总爱带他出去吃夜宵;单位缺人参加街道志愿活动,偶尔也披上小马甲下楼指挥交通;遇到楚子航手写检讨,还不忘安慰他:新人吧?正常。我刚出任务时也总犯错,用不了多久就好了。你们那句话怎么说的,人是在艰苦中成长的嘛。 他很快体会到了这句话的真正所指:通知下来,卡塞尔学院的专员资格证没用,得补考一门中国解梦文化;街道办的人瞧他相貌英俊豫腔纯正,抓他去拍反诈宣传,视频流到校友圈,一石激起千层浪;苦等半月终于能在任务中大显身手,却不料此前未曾谋面的搭档,竟是成天只知改稿接电话统计核酸的楚子航。 新人吧?正常,此人还在他出师不利、搞错嫌疑人时笑话他,我刚出任务时也总犯错,用不了多久就好了。 恺撒说我单干惯了,你杵这儿我施展不开! 楚子航神情无辜:组织规定,没拿到资格证的专员不能独立行动。 这话他一记好多年,前两天逛颐和园,还别扭着同他一前一后错开走,恺撒频频回头,心想,这什么毛病? 楚子航好像听见了一般,只是淡淡地说:并排走,怕你施展不开啊。 听路明非说师兄有个睡前回忆大事小事的习惯,归纳整理,好像强迫症清电脑磁盘。恺撒却怀疑整理是假,记仇是真,旧账一笔笔翻出,谁欠他两句话都一清二楚,丰裕得好像黄世仁。这可太讨厌了,恺撒愤愤,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楚子航一看就不是当领导的料!还说本科时当过学生会主席和招生组组长,骗鬼可以别把兄弟骗了,冲这德性也就坐在那儿用面孔忽悠忽悠人吧!肤浅! 然而他也未必见得深刻。那金色河流中的一张脸,沉静而肃穆,让他想起前两天在西什库教堂,正赶上一周一次的主日弥撒,他和楚子航轻手轻脚进去,贴墙站着,听唱诗班歌声。室内已点起了灯,辉映的火光中,墙柱间的彩绘玻璃显得暗淡,穹顶却辽阔而高远,仿佛真的通达无法触及的空间。当主祭念到“我们歌颂祢的复活”时,楚子航竟也低下头去,喃喃自语,神色中有极大的不忍,与克制的哀辛。 恺撒不解,小声问他,什么叫“永生,永亡”?波粒二象性吗? 楚子航说,是“永生,永王”,你该好好学习中文。 恺撒最讨厌他这副课代表嘴脸。出来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绕着外墙溜达,这才能够借着内部透出的光,看清彩绘玻璃上的图样。教堂通体纯白,沐着盈盈月光,好像一支蜡烛,静静地燃烧。恺撒逗他,你又不是信徒,刚才祷告什么?是不是觉得之前对我太坏,要祈求上帝原谅? 第17章 恺撒又说,上帝不会原谅你的,但是我会。 楚子航摇摇头,我们祈求原谅的,从来都是不可原谅之事。 路明非说我知道西什库,结婚的地方嘛!我本科的时候班里情侣总爱去。我毕业时候还想考他们的编,古建保护历史研究。从高空俯拍,十字花形状,确实挺好看的,跟圣母百花一个样,我爬过! 恺撒说你这读的不是历史,是攀岩? “在《刺客信条》爬过,不可以吗?”路明非嘿嘿一笑,“不过师兄也不信教啊,一会儿西什库,一会儿雍和宫,这也拜得忒认真了!是不是有论文要发,得求着神仙帮他过外审?可这业务也未必对口啊,难道位列仙班,还得看你发过几篇c刊?” “这儿是拜什么的?” “顺心如意,求平安的。”路明非一琢磨,“难道师兄知道自己现在是意识搁浅,所以自觉不自觉要过来拜拜?” 恺撒说谁知道,不懂他。也许是替我俩求呢,他这梦境危机四伏的,孤军深入,难保没个三长两短。路明非点点头,是啊,唐僧进了盘丝洞,老鼠掉进大米杠。恺撒皱眉,你别看我成天约会,我也…… “您也什么?” “我也打开了楚子航的心门啊!”恺撒理直气壮,“这不是为你进一步展开调查铺平道路吗?” 路明非说我可谢谢您,回头你俩睡觉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一声。他平时防得紧,梦中梦我根本进不去,也许春宵一刻,能露点破绽?再下一层潜意识,能发现问题?恺撒一皱眉,你把我当什么使了?这明摆着美人计啊!路明非说,您以为我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都是为了师兄吗! 恺撒毕竟是处男,一颗心水晶似的,纯净得很,无法接受这种下三滥的路数。路明非问,您啥时候过生日?恺撒说,快了,十一月底吧。路明非说坏了,三十岁还是处男,会变成魔法师的!恺撒说什么意思?路明非说就是您碰我一下,就知道我心里想的啥。恺撒说这不挺好吗?路明非摇摇头,人与人之间,要的就是朦胧美,都知道了,有什么意思?回头您和师兄拌着嘴,你一拍他肩膀,发现他想着评职称,连吵架都不认真,这多扫兴! 确实。恺撒一想,楚子航本来就无聊,纯靠装神秘骗人。就这么一个对手,玩坏了可不值当。更何况:“我记得楚子航也是半年后三十岁?” 路明非心说我哪记得师兄生日,也就您天天把这事儿搁心里,还成天撺掇大家给师兄一个惊喜,可惜在师兄看来多半是惊吓:“那更恐怖了!到时候你俩见面,话都不用说,一握手,对方心里那点事儿明明白白,这恋爱谈得也忒没劲了!” 恺撒一琢磨,高低算是舍身取义,有助于维持良好的双边关系,于是认了。他就没想过为何这恋爱非谈不可,也没想过所谓“比同志更进一步”的关系,到底有哪里不对。反正遇到楚子航前,他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遇到楚子航后,光顾着搞生产竞赛争流动红旗,从来没动过歪心思——兔子不吃窝边草,更何况他俩办公桌正对着。此刻在漫天旋转上升的香灰中遥望,才猛然意识到,那是这样一张好看的脸。 “以前怎么没觉得,”他感慨,“楚子航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长挺正啊!” “老大您的用词会让我怀疑卡塞尔学院的文科教育水平。” 恺撒说卡塞尔的文科教育本来就不行,我西方文学史的教授成天净知道念歪诗。水平和我前两天读的一首差不多,胡适写的,什么远看泰山黑乎乎,上头细来下头粗……路明非说那是张宗昌,不是胡适!人虽然写过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俗是俗了点儿,品味也不见得这么差吧! 搞文字工作的就是讲究。恺撒撇撇嘴,对此不置可否。他正在热恋期,春风得意马蹄疾,对着雍和宫的天价香灰手串都能傻笑出声,自己一串,楚子航一串,路明非见者有份,也来一串。阳光下的琉璃珠颗颗闪耀,细看有粒粒金粉,如同楚子航的目光。恺撒想起自己到底隐瞒了一件事,那是在颐和园,他试探楚子航,不是前几天还忙着加班吗,怎么突然有功夫出来乱晃?楚子航只说,北京的秋天很短,不抓紧的话,冬天马上就要来了。 什么意思?恺撒不好深究,万一只是感慨,他若多问,反而打草惊蛇。正想着这句话,一晃神的功夫,香炉对面,楚子航的身影消失,就像北京转瞬即逝的秋日。急忙抬头,才发现人已到了殿内,依然是那副表情,淡淡地说:“走吧。” 他身后立着三世佛像,照路明非从百度百科搬运的知识,中央的释迦牟尼代表现在,左侧的药师净琉璃光如来代表过去,右侧的阿弥陀佛,代表未来。这瓦蓝澄澈的晴空,仿佛内外明彻的净琉璃世界,又恍如无量光无量寿的极乐之所,不知此情此景,是过去,还是未来,又或者环环镶嵌的蜃境。也正是在颐和园的四大部洲,俯首红墙黄瓦,重重叠叠,恺撒琢磨,这建筑模式多适合做迷宫,楚子航却摇头:真正高明的迷宫,是谜面和谜底都在你面前,你却无法发现。 第8章 第八章楚子航 第二天他们照例出外勤。一回生二回熟,这次,见面地点直接约在了北海公园。路明非打着哈欠出地铁口,抬头就看到恺撒和楚子航等在那里,精神面貌好得像刚发工资。 第18章 他俩早晨就没来上班。九点钟,办公室里空荡荡的,路明非空着肚子,以为会有师兄的早餐果腹,却只吞了满口的西北风。打电话给恺撒,恺撒不接,发短信给楚子航,楚子航不回,路明非叹了口气,只好摸出零钱去楼下买煎饼,心里默念,但使龙城飞将在,从此君王不早朝。 楚子航问:“昨晚没睡好?” 虽说是关心听着又像炫耀。路明非当然不敢说是啊我对着您的脑子摸了半宿,好容易进去一回连个搭话的机会都没有,只能摇摇头:“午饭吃多了。” “我们没吃,”恺撒搭腔,“楚子航硬要炒蛋,结果把锅烧了。” 什么蛋这么牛逼?洲际导弹吗?路明非无语,看看楚子航,见他面无表情已然默认,只好建议他们先倒两站地铁去护国寺附近吃点东西。恺撒提议去格格云集的富华斋饽饽铺凑个热闹,路明非说满人大吃有啥新鲜您可别被小红书骗了,倒是楚子航一锤定音,看了眼对街的糖水铺就往里走,追都追不上。 三个大男人在小小的方桌边坐下,楚子航淡然自若,扫码点餐,过会儿餐品陆续做好,杨枝甘露,凤凰奶糊,巧克力小方,红豆双皮奶,桂花小圆子,好像昨晚他们去逛超市,路明非和恺撒在后面交头接耳说小话,楚子航在前面闷声不响,见菜就拿,半小时功夫,年糕青笋娃娃菜装了一箩筐,拨开牛肉卷,下面埋着三盒芝士流心丸。路明非说多拿了吧?楚子航摇摇头,我喜欢。 他煮火锅的时候倒是挺像样,也可能是个人煮火锅都像样。一眨眼下完了两包丸子,最后一颗在汤汁里扑腾,楚子航问:“谁要?”路明非摇摇头,恺撒点点头,楚子航不吭声,由着恺撒动筷,然而那丸子在空中兜了个圈,最终又回到他碗里。恺撒说:“知道你想要。” 楚子航说:“我问过你了。” 恺撒说:“你每次违纪之前也会象征性问一下。跟谁客气呢?” 这一招看得路明非目瞪口呆。原来不是唐僧进了盘丝洞,老鼠掉到大米缸,是一物降一物,一把钥匙开一把锁。恋爱才谈了没几天,却好像过了十几年。平日里他总觉得楚子航超然物外不似真人,他和芬格尔忙于通关《国王之泪》,师兄却在梦里写论文评职称,从出版社签合同回来,嘈杂喧嚷的地铁车厢,师兄说你把公邮来信清一下,他叫苦不迭,您不休息吗?师兄说,这不是碎片时间吗? 他傻眼了:原来高中教务老师没说谎,真有人在蹲坑时候背单词。后来mbti火遍全网,诺诺押着每个同事来了一套,路明非看着楚子航的结果,说这就是j人和p人的本质差别,被芬格尔抢白:咱这社会主义单位可不兴唯心主义啊!点儿背不能怪社会,我看你打游戏时也挺有规划的? 然而楚子航却在这间昏暗的糖水铺里发呆。帅哥连发呆也好看,塑料桌椅手抄菜单外加墙上风扇,背后绿漆斑驳的木头门框,好像香港电影剧照。邻座两个女中学生小声议论,偷摸拍照,唯恺撒不为所动,大摇大摆,从楚子航碗里夹走最后一颗咖喱鱼蛋。这回是明目张胆的打劫。 后来迎着北海公园的秋风,路明非把自己的新发现同恺撒分享,说感觉师兄终于舒展放松,不再捉摸不透,好像七仙女的衣服被董永偷走。话音刚落便遭外国友人抗议:你这是拿我当变态啊! “楚子航高深吗?不能吧,我俩出任务的时候他就爱偷懒,把嫌疑人梦境破坏得乱七八糟,也不善后,直接一把火烧光,我说梦里玩火容易尿床,你这破坏梦主社会形象啊!”恺撒自个儿琢磨,“而且这人还爱顺着杆子往上爬,你别看他成天端着一张脸,心里指不定怎么使坏呢。昨天你不是走得早吗?碗都是我洗的!” “我能不走吗?”路明非差点摔台阶上,“昨晚什么日子,我多呆一秒都怕坏了你俩的好事!” 昨晚他们逛完超市,破天荒去了楚子航家。曾经莫名消失的西城印象,终于再度敞开大门,热腾腾的火锅下肚,恺撒瞅着一桌狼藉,正犯难呢,只听门砰一关,路明非已跑没了影。嘿,这小子,他看楚子航又在发呆,于是系上不知哪摸出的奥运五环围裙,决定做一回家政志愿者。 他可是连说了三声我去洗碗,都震出回音效果了,然而无人理会。没精打采地过了一遍水,楚子航才从外头进了厨房,手中捧着一杯高乐高,左看右看,到处晃悠。香甜的气息若有似无,恺撒想尝一口,他却举到自己嘴边,巧克力的水雾温暖,将那一小片下巴尖熏得湿漉漉。 恺撒生气了:看什么看,没见过? 楚子航老实:确实没见过,之前办公室聚餐都是我洗碗的。 恺撒更正:你就洗过一次,后来咱就买一次性餐具了,而且我也自告奋勇用过微波炉。 楚子航眉毛都不挑一下:是啊,然后你就把微波炉炸了。 恺撒心道你怎么还记得这个,转念一想,要是不记得这个他就不叫楚子航了:谁知道微波炉不能热鸡蛋啊! 楚子航说:水分子在蛋壳构成的密闭环境中受热汽化,压力过大从而导致爆炸,学过高中物理的都知道,哦,对不起,忘了你接受的是贵族教育。 这又是一桩公案。那会儿上头通知下来,说恺撒的资格证补不了,得重考。恺撒热脸贴了冷屁股,“北京分局王牌专员计划”告吹,拿到厚厚一本复习资料时更是傻眼:全都要背? 第19章 背呗,哥们儿老实人,还能骗你不成,路明非说,你们中学时没读过文科吗,这都是猛药,灌下去就行。恺撒说,你读读这句子,老长一串定语,怎么背? 路明非难得见到学渣,顿时来劲,将大学政治课修炼出的临时抱佛脚之术倾囊相授,末了好奇,外国友人以前没考过试?恺撒说,不知道,我读的是贵族学校,十二年一贯制。 他其实不想炫耀,水土不服外加心烦意乱而已。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第一次出任务,他立功心切,结果身陷迷宫,差点被梦主用潜意识困住。得亏楚子航醒来后察觉不对,将他从昏迷中强行救出。恺撒为人磊落,教养好,懂礼貌,刚想道谢,却见某人倚着窗,淡淡地问,永远别去没有影子的地方,炼灵会喜欢在那里布置陷阱。贵族教育不教这个吗? 当然,这爱说风凉话的搭档,翌日中午亲自下厨,演示如何炒蛋,然后就因为锅热太久,忘记放油,把锅烧穿了。 “好端端做个菜能忘记放油?”路明非显然不相信他这段供词,“你俩别是在开小差吧!我记得师兄冰箱里有管炼乳,我今天得去检查检查东西还在不在。” “那怎么行,”恺撒正色,“我俩生活朴素,作风端正,没有糟蹋食物的道理啊。” “我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糟蹋了!”路明非笑得不怀好意,“就不能是炼乳过吐司,一人一口,分而食之?” 恺撒不吭声。昨晚,他到底在楚子航嘴里尝到了高乐高的味道,然而一尝到味道,也就忘记了高乐高。记得上回亲密接触,还是需要三人配合盯梢的大型任务,嫌疑人满脑黄色废料,造出来的梦也有伤风化,除了情侣酒店就是胶囊旅馆,长两米宽一米的小隔间里,楚子航左腿坐着他右腿坐着路明非,看这配置,仿佛要进行某项违反治安管理条例和本国刑法的多人运动。恺撒一张俊脸在窗玻璃挤成煎饼,隔着百米远用望远镜偷窥对面小楼,楚子航说你能从我腿上下来吗?恺撒说你以为我想吗?路明非一身骨头,你又硬得像钢板……说这话时他没敢回头,却能在反光中看见两张通红的脸,路明非问老大怎么了?他说没事儿,不过这旅馆暖气是不是打得太足了? 那会儿楚子航的嘴也离他很近,像枝头的苹果,踮脚就能摘到。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恺撒把苹果啃得满是牙印,然后默默修正了自己的结论:楚子航其实是砧板,温温的,润润的,平平的,摸起来有木头的味道。 “我昨晚拿eva看了下数据,你俩都睡得不错。天雷勾地火,宝塔镇河妖。”路明非试探,“师兄技术怎么样?” 恺撒迷糊了:“他躺着就行,要哪门子技术?” “一上来就骑乘?这么刺激?” “我说你是不是搞错了,”恺撒更正,“我一直都是上面那个!” 路明非“哦——”了一声,千回百转,似是不信。恺撒疑心自己社会形象受损:“就你师兄那德行,洗个碗都不愿意,更何况为人民服务?而且他要耐心没耐心,要技术没技术,写论文久坐腰还不行,哪点比得上我?” “也是,”路明非点点头,“冲他那大刀阔斧烧杀抢掠的作风,今天咱俩能不能见面都难说。人生就像银行卡,没有前面那个1,后面跟多少0都白搭,恭喜您在这点上把握主动,抢占先机。” 恺撒笑眯眯接受马屁。当然,他从不说假话,也不总说真话。其实楚子航也没和他争。战场从厨房转移到卧室,恺撒拉开抽屉,发现工具齐全,忙夸楚子航周全,楚子航说习惯了,大学时候老给导师准备实验用具。恺撒摸摸这个,摸摸那个,把润滑液挤在手心,涂开,楚子航说你省着点用那个不是护手霜,恺撒说你过来,然后就着润滑,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 勾出最后一笔,楚子航掌心一合,攥紧他的手指:写的什么? 你不是我的兼职中文老师吗?这都猜不出? 我可没揽这活,不过帮你改过几回检讨。猜不出,我认输,你告诉我吧。 楚子航。恺撒凑到他耳边,牙齿摩挲着他的耳廓,写的是你的名字。 你笔顺不对,得先写左边的木,再写右边的,你这两个对称着来,跟画图一样。 不觉得他们看起来很像小孩儿拉手吗?笔顺换一换怎么了,楚老师跟我处对象,不也是先上车后补票吗? 他俩在棉花絮里乱滚,把楚子航叠好的豆腐块踹成了软绵绵的云。楚子航说,你把盖子盖上,省得一会儿还得换床单。恺撒说,我就是不盖这盖子,结束后你也保不齐要换床单。 什么意思?你在上面? 不可以吗?刚刚可是你亲口认的输,现在咱俩的战局是251胜250负。 加图索先生乐意效劳,我当然没什么异议,需要实验指导吗? 恺撒摆摆手,其实他是没什么经验的,楚子航敏而好学,好歹在youtube上研习过相关知识,闭眼也能说出一二三四,他呢,除了满腔服务精神,半点理论储备都无。然而都什么时候了,卧室里只留床头灯,暖黄的灯光,好像蜜一样淌过楚子航的眼睛。恺撒低头吻他,打卷的金发,也像街头巷尾热气腾腾的麦芽糖。别卖弄你那实验手册了,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动手操作一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第9章 第九章游园惊梦 第20章 “说句不好听的,”路明非又有异议,“师兄可能只是让着您,觉得万一受点伤,麻烦,送医院吧,还得解释,单位问起,还要检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那会儿重要任务从不带我,当是保护新人,其实只是嫌我碍事。而且上班多累啊,享受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啊!” 恺撒心想,不好听你还说,没点眼力见啊,却也不和这小子计较,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呗:“ 说一千道一万,关键不就在享受到了吗?不信你问问楚子航,做个客户满意度调查?” 不怨路明非怀疑他。前些天三人议论《罗密欧与朱丽叶》,恺撒说这结局太巧合,全是误会,不好。如果我是罗密欧,根本没那么多事儿,抢个婚算什么,法场我都给他劫了,还不如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呢!路明非乐了,您这也读过?黄书啊,小姑娘不能读的! 楚子航淡淡地来了一句:我小学看《红楼》,翻到第六回,被我妈妈看见,她也这么说。 路明非说我知道,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嘛!高一期末考试,晚自修复习语文,我把那回看了好多遍。班主任问我看什么呢?我说巩固名著阅读啊。 楚子航点点头,我也是高一看完的。之前我妈妈觉得我年纪太小,容易学贾宝玉吃女生嘴上胭脂,把书没收了。她不知道她摆在沙发上的《知音》比《红楼》露骨多了。 路明非说你怎么会吃女生嘴上胭脂,楚子航说阿姨们倒是很爱把胭脂抹我脸上。路明非又说,《知音》你也看过?我以为好学生见了那标题都要绕道走。楚子航摇头,小时候,只要带字的,我都会看,说明书也看。他们又聊起《人之初》和《婚姻与家庭》,路明非说我叔叔期期都买,每回蹲坑超过二十分钟我就知道他又看进去了!楚子航说我爸也是——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眨眨眼睛,吞下话尾,仿佛什么也没发生。恺撒本能觉得不对,可到底吃了没文化的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寂然从眼前溜走,一闪而逝。昨天晚上,在满溢的蜜色里,他又看见了同样的寂然。只是这一次,他到底没有问,动作代替了言语,楚子航从头到脚都是汗,身体软得像水,好像把握不住的金色河流,汩汩流过,消散在手中。 他把自己藏进被褥,就这么睡着了。手伸过去,那汗珠起先热腾腾的,被恺撒毫无章法一通折腾,颗颗凝在紧绷的皮肤上,此时又被捂得热起来,像刚出笼的小笼包。把恺撒晾得心中没谱,七上八下:这是满意还是不满意? 楚子航,恺撒凑到旁边,小声叫他,却被他像拍蚊子那样拍了拍脸:别吵。 你不洗澡? 不想洗。 床单呢?不换? 不换……你让我睡会儿。 你一人霸了整张床,你斜着睡,我怎么办? 楚子航睫毛扑闪,好容易睁开眼睛,又被床头灯晃得眯起。想半天没想出答案,肚子倒是先叫了,咕噜咕噜的。恺撒没忍住,说你饿了? 你不饿吗? 有点儿。也可能是刚才打进去的气? 你要是愿意把自己当打气筒我也不介意,我饿了。楚子航把被子一裹,冰箱里有吃的,得化个冻。 恺撒张了张嘴,发号施令挺顺口,敢情这是一条龙服务,话还没说出口呢,自己的肚子也叫了。没办法,只好下床煮夜宵。大动干戈一场,他的衣服裤子惨遭误伤,这会儿啥也没穿,全靠一身正气才不至于像耍流氓。楚子航磨蹭到桌边,看见两条毛茸茸的腿,赶紧扔了条裤衩过来,说套上。 恺撒说什么态度啊,你该找张镜子照照,你刚才对我可不这样。楚子航皱了皱眉,指着他肩膀上的牙印说,你是想我再来一口?恺撒说我还纳闷呢,难怪,1994年,属狗的啊。楚子航笑了,你记得我生日?又说,我没打疫苗,你可得小心点。 他醒了之后话就有点多,迷迷糊糊的,缺乏逻辑。端起灶台边的高乐高就喝,恺撒说别喝了,冷冰冰的,一会儿吃饺子吧。楚子航说为什么是饺子?恺撒说你们中国人不都喜欢在重要时刻吃饺子吗?楚子航摇头,那是北方人。恺撒说别废话了你要几个?九个,楚子航想了想,改口道,十个。 冰箱里正好二十个,恺撒低头点了点数,明天再包点。楚子航不信,你还有这本事?恺撒说,不会可以学嘛!楚子航说,不见得那么简单吧。恺撒揉揉肩膀上的牙印,我这学习能力,可是经过楚专员盖章的。然后又被楚专员啃了一口:检疫合格,允许屠宰,明天拿你剁馅吧! “他这么喜欢我,”趁楚子航买票的功夫,恺撒接着琢磨,“以前怎么不说?” “有首老歌叫《爱你在心口难开》,”路明非给他哼了两句,“可能我爱你这仨字儿烫嘴,说多了容易溃疡。” “难怪楚子航爱喝菊花茶,原来是为的去火。”恺撒想起他不离手的保温杯,“他成天没有一句话,也是给溃疡痛的?” “难说,”路明非沉吟片刻,“可能是真看我俩不耐烦?” 从北海公园北门进去,迎面一段长长的柳荫路,倚傍着小山,山外便是海水。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吃吃喝喝,此时已近午后三点,正是秋天最好的时候。来来往往的各色船只,衬着水边的芦荻,岸上的回廊,枝叶之间,偶尔见到远处高耸的白塔。 第21章 “一小时两百船费,六百押金!”站在游船售票处,路明非下巴差点磕掉,“我还能顺着京密引水渠,把船划到通州去?” “北海公园、京密引水渠和通州完全不在一条线上,”楚子航把救生衣扔给他,“穿上这个,一会儿小心翻船。” “翻船?”恺撒一脚踩进船舱,“你对我的技术这么没信心?” 划船是他提的。路明非说您成天在波托菲诺开游艇,地中海也就一小澡盆,怎么突然想玩这个,小学生秋游似的。恺撒说你懂什么。路明非不吭声了,他确实不懂,于是转头望向楚子航,师兄这回没读懂他的眼神暗示,想了想,答应了。跑到码头看价位,又无端来了一句,三人坐船,不好平衡。路明非警惕,什么意思?赶我下去? “原来咱们单位旁边还有这么大一片水池子,”恺撒卷起袖子,“平时都没注意,你们总来这儿吗?” “咱们单位楼下那胡同还是网红打卡点呢,我成天路过也没觉得哪儿好看,”路明非拆了袋糖炒栗子,“芬格尔常来,天气好的时候,总有人在这儿画像,他就在边上支个摊,算命解梦看手相。” “他不是德国人吗?” “德国人看手相不是更能彰显文化自信吗!那摊位可火了,抖音一种风格,小红书一种风格,一个是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一个是外国帅哥盘靓条顺!要不下回我也给您开个号?” 恺撒找了半天没找到桨,才发现这船用的是电动马达。一身浪遏飞舟的本领无处施展,难免有些遗憾,抬头,就被楚子航塞了一颗栗子。一定是此人搞鬼,恺撒心下了然,沙哑的甜味却从舌尖蔓延,就这么见不得他耍帅吗? 别看楚子航淡定,其实呢,他才是最想来北海的那个。昨晚恺撒冷水下锅,煮糊了饺子,两人只好将就着吃了碗面汤,还是韭菜猪肉味的。冲完澡躺在床上,窗帘没拉,正好看见半扇月亮挂在树梢上。恺撒问,明天去哪里?楚子航说北海。 总听你们说北海,难道北京城里真的有海? 不光有北海,还有前海,后海,中海,南海,什刹海,积水潭。“海”是满族的叫法,意思是湖泊。金朝这么叫,元朝也这么叫,明朝改过名字,清朝又改回来了。 恺撒喜欢听楚子航说话,像人工智能,适合做文献综述。他说北海的岁数比北京城更大,北海的琼华岛,曾是金朝的离宫。忽必烈定都燕京,围绕琼华岛和周围水系,修建了一座方形的王都。明成祖迁都后,以北海为参照,把中轴线东移百米,由此重新规划的城市,就是后来我们所说的紫禁城。 那琼华岛现在哪呢?地图上没看见啊。 琼华岛就是北海公园的白塔山,白塔山上的白塔,是金朝的广寒殿被毁以后,清朝重修的建筑,比妙应白塔寺晚几百年。民国时期,北海从皇家禁苑,开放为市民公园。白塔的名气太大,反而盖过了人们记忆中的琼华岛。 恺撒其实并不能完全听懂。那些景点,他没有去过,北京历史,也没有概念。楚子航说紫禁城、中轴线,乃至北京城的定位,都是以北海为基准点的,落到他耳朵里,却变成一串音符。平上去入,中文可真难学,恺撒默默地想,也不知谁能把中文说得那么缓,那么好听。 他突然想逗逗楚子航:民国那些人在北海公园玩什么呢? 楚子航的声音依然平平的:意大利人在公园玩什么,他们就玩什么。 哦?他笑了,他们也在公园谈恋爱吗? 楚子航不答话,转头说起自己大学时,为了修满社会实践学分,专门去北海做过一段时间志愿者。恺撒笑得更开心了:给他们讲历史故事吗,像我们在颐和园看到的那样?举着小彩旗,挂着小喇叭,跟爷爷奶奶讲人生哲理,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你回回打架冲我下黑手的时候怎么没考虑过这问题,你舍得吗? 楚子航被他一通抢白,愣是没找到机会插话。末了只好叹口气,说我报的项目是捡垃圾,分配到少儿导览,工作人员说我太凶,又临时把我调去维护秩序,主要工作内容是告诉大家不要给鸭子喂食,它们吃得够多了。 这工作大概没什么效果。北海公园的鸭子圆得看不出形状,脚蹼奋力踩水,啪啪啪踏在金鱼脑门上。“这些鸳鸯冬天去哪儿呢?”路明非扒着船舷张望,“冬天这儿是冰场吧,都冻上了,不冷?” “彩色花纹是鸳鸯,绿色脑袋的是鸭子,仔细看,体型有一点差别,”楚子航好像自动识别的语音导览,“鸭子的脚掌本身就是冷的。双腿的动脉紧贴静脉,温暖的血液顺着动脉流到脚底,热量持续从动脉壁传到输送冰冷血液的静脉壁。等动脉血最终到达鸭脚的时候,温度已经和水温差不多了。而静脉血向上流回心脏的过程中,也不断吸收来自动脉的能量。这个过程实现了热量的交换和平衡,所以它们可以站在冰面上。” 他嘴上这样说着,手中动作也不停,指甲在板栗背面划出横线,双指侧面用力一挤,破开外壳,挑出果实,一枚给自己,一枚给恺撒,一枚掰碎了扔到湖里。鸭子纷纷围拢,你挤我我挤你,简直像路明非和芬格尔比赛谁先下班。恺撒看得目瞪口呆,敢情你不让别人喂食,自己却在假公济私? “喂多了不好,”楚子航接着剥栗子,“但是没人喂会饿。我在维护生态平衡。” 第22章 “师兄你要是真维护生态平衡的话就应该给我两颗。” “为什么?”楚子航幽幽道,“你也是鸭子吗?” 天色渐晚,岸旁的亭台都点上了灯,金海桥也亮起来了,远看如一条白练。早就超出了规定的一小时,然而不着急,反正是恺撒付钱。鸭子船分开残荷,电动马达突突转着,好像永远不会停歇。他不由想起自己见过的照片,学生时代的楚子航,沉默寡言中带着一点羞涩,很客气地把游客劝走,转身对着湖面,洒下一把面包屑。 粼粼的波光,托着霜雪般的碎屑,好像他的心,在胸膛里起伏。那是恺撒昨晚亲耳听见的心跳。心跳的主人,总是一本正经,做些不讲理的事情。一面念叨着北京城风土,一面抱着他不撒手,恺撒倒吸凉气,说你压到我头发了!他换个姿势,恺撒说还压着呢。他挪了挪脑袋,恺撒说你先把我手腾出来。他不耐烦了,跟八爪鱼似的抱两秒,抱够了,就转过身去,再不理人。恺撒说,哎,志愿者,你北海公园还没讲完呢!他说,您自个儿查资料吧,顺便练练中文,我睡觉了。 说到做到,三分钟入梦,恺撒傻了眼,这睡眠质量堪比路明非,看来跻身ss级指日可待。而等一觉睡醒,发现楚子航贯彻作风,卷走所有被子,只留他一条裤衩,又是后话了。 恺撒真想批评他两句,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所有的批评都像调情。仔细算算,他从来没和楚子航说过这么多话,而那些话,在某些早已找不到的时间,和所有的时间发生之前,好像已经说尽。晚霞漫卷,浅粉色的夕空渲染着橙红的火烧云,天上的火海与地上的北海辉映,时有玄脊白腹的水鸟在水畔苇丛中飞过。他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清楚这是梦,也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希望这只是梦:如果楚子航的梦境真的存在未解之谜,那么恺撒希望那谜底仅仅是他的心。 可惜他听见了。在平稳的心跳中,他到底听见了别样的歌声。混在岸边退休老年人的《樱桃树下》萨克斯独奏和京剧吊嗓中,柔柔的童声合唱,将这小舟轻轻托起,举过头顶,向着琼华岛上的白塔涉渡: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你听过这首歌吗?”恺撒碰碰路明非的胳膊,小声道,“调子是,612 3-5 312 6-- 123 5-5 6-2 3--……” “什么?”路明非一脸迷茫,他毕竟只会睡觉,没有听歌识曲的特长,“你问问师兄?” 楚子航的眼风扫来,恺撒暗道糟糕,可惜已为时已晚。正如第一次失败的跟踪,行动目标暴露的瞬间,梦境会启动排斥机制。他们分享同床共枕的温情,也分享着相似的谨慎。在巨浪扑下来之前,恺撒的目光匆匆掠过他的脸,即将闭合的天空,云烧得浓酽不化,唯独白塔静静矗立,黄金的塔尖高耸,从未接近,不曾远离。 他突然意识到一切早已摆在面前,就像自己和楚子航的关系。然而,这也是谜题真正高明之处:谜面和谜底都已摊开,解密的人却无法发现。 第10章 第十章棋子 天空终于合拢,海浪将他拍入水中。苦草疯长,攀住脚腕,捆紧身体,绕过眼睛。仿佛又回到童年,双眼蒙着布条,穿越加图索家的门廊。他的手紧紧抓在妈妈手中。妈妈说,今天天气很好。他说,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看不了。 暖洋洋的香味倾覆,妈妈蹲下身来。声音放低了一些,降落到和他一般高,音符似的,碰到他的鼻尖:别着急。被太阳晒过的空气有温度,有气味,我知道你能感受到。 他用力摇头,黑暗却像固体,凝然不动:我不知道什么是太阳。 太阳是圆的呀。 盘子不也是圆的吗? 太阳还会发光呢。 你告诉我什么是光? 上帝创造世界,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有光才能看见。可惜他看不见。他不能想象那一种东西:无色无味,没有重量,没有阻力。如果超越光速便可以穿越时间,那么小时候的恺撒无数次想要回到出生之前。弗罗斯特说这是家族的幸运,因为昔日名动天下的潜能者恺撒·博尔吉亚也曾幼年失明,后来他几乎统一了意大利。你放屁!他骂着厨房学来的脏话,然后被仆人匆匆拉出会议厅,我要是有他的本事,我第一个毒死你! 妈妈的手指冰凉,抚过头顶,掠过发际,最后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耳垂:你还可以听。下雪的声音是松软的,下雨的声音是绵延的,出太阳的声音像坏掉的频道,因为天气好的时候,外面比平时更加喧闹。 指尖的凉意像火一样沿着耳廓燃烧。顷刻间所有的声音都来了,门廊后一对女仆小声哈欠,办公室里家庭教师笔头沙沙,庭院中的花匠拿着园艺剪,咔擦咔擦,麻雀扑腾,忍冬招摇,鸽群扇动双翅,呼啦啦飞上了天空。整座庄园一览无余,罗马城的街巷也在鼓噪,斗兽场掀起游客惊呼,拍卖会敲响最后一槌,教堂齐奏管风琴乐章,纵酒,舞蹈,放歌,调笑。台伯河穿城而过,将所有声音编织起来。他听见光落在水上,一粒一粒,潋滟的,流动着,融化了。 “世界一刻不停地对我们说话,他们听不见,可是你能听见。那里有罗马城的所有秘密,”妈妈的声音像唱歌,使他的灵魂也轻飘飘的,在阳光中浮起来,“永恒,死亡,回归。来,试试看,你听见妈妈的心了吗?” 第23章 他紧紧抓着妈妈的手,紧紧地,仿佛要将自己的掌纹,嵌入妈妈的掌纹。然而掌心的温度却在迅速流逝,暗淡,蒸发,化为一片冰凉的含情脉脉。他用力踮起脚,把耳廓紧紧贴在妈妈的胸膛,最终,只听见了一句:“不要怕。” 那是妈妈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像《命运交响曲》开头的巨响,又像《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终章,他跪在白玫瑰的海洋中,听见花茎离开了土壤,花叶离开了水源,陌生的脚步来来去去,每片花瓣都在震颤。妈妈的棺椁合上了。金丝楠木,不腐不朽。 于是他醒醒睡睡,不知晨昏。混沌间灵魂飘荡,在加图索家的长廊中奔跑。推开一扇又一扇门,以为会在门中找到母亲,却只找到别人的生活,和生活的喧嚣:家长里短,鸡毛蒜皮,想入非非,没头没尾。弗罗斯特大喜,说这是梦啊!你的潜能觉醒,从此可以在不同的梦境穿梭了!甚至不需要和梦主共处一室,无论多远都可以连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恺撒说:意味着你做的每个春梦都会被我发现。以后记得小声点,蠢货。 先天性失明将他圈在家里,寸步难行,妈妈却把所有城市的秘密托付梦中。伦敦有雨,箱根有雾,冰岛的火山在脚底隆隆作响,美国东海岸的伊萨卡,风从湖面轻轻拂过。北京则是一首歌,陌生的语言,哼唱出陌生的旋律: 让我们荡起双桨 小船儿推开波浪 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 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 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 不知谁的眼泪落在眼睑,滴水坠入墨池,涤荡了所有的黑色。恺撒睁开眼睛,只见数以千计的光粒洒向水面,每一颗都在撞上水波时发出以卵击石的脆响。有人揽过他的肩,弯腰,替他擦去脸上的泪,说走吧。他抬头,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后来他们都管这张面孔叫父亲。 “老大!”然而这次替他擦泪的人却很粗鲁,纸巾乱糟糟一抹,恨不得把他的脸也搓下来,“老大你没事吧老大!” 员工宿舍亮堂堂的,墙上映着半扇暖融融的窗影,下午四点,太阳西斜。恺撒腾地坐起,头还一阵阵地晕。舌尖发麻,嘴里有苦味:“我睡了多久?” “三小时左右,换算一下你在梦里多待了一天。”芬格尔抱着电脑坐在床沿,噼里啪啦敲字,“小路说他给弹出来了,怎么你还能赖着不走?你是尊贵的百度网盘svip吗?” 路明非端来一杯水,滚烫。恺撒到底心神不宁,拿过就喝,差点吐出来。多待了一天,他心里盘算,不止,楚子航这人阴得很,说不定是梦中梦的多层嵌套,他几乎在昏睡中重历了整个童年时光。 他起身去卫生间给昂热打电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昂热第一句话就是听说你和楚子航谈了,第二句话是听说你俩昨晚睡了,第三句话是这会儿找我干嘛,向领导汇报睡后感想?恺撒说哪跟哪啊,这重要吗? “龙生龙凤生凤,”弗拉梅尔抢过话筒,“翻脸不认人,真是加图索家的优良传统!” 他懒得和这成天发美篇跳广场舞的老头说话。上回他被老太太堵在编辑部,还是恺撒解的围呢。“我就是想和您俩说这事儿,”恺撒注视着镜中的倒影,“家族知道楚子航的事吗?” 加图索家一直和楚子航不对付。去年他当选本部优秀专员,原计划去欧洲进修,方案送到意大利,被弗罗斯特一票回绝,借口还是防疫需要。需要什么了?当时可把昂热气得,也没见庞贝和他那比基尼女友到海滩拍照片时戴口罩啊! 确实。恺撒附和,我叔叔自己就是一大号病菌,他不传染人就不错了,谁愿意挨着他啊? 他们这行,进修基本等于欧洲七国游。楚子航不去,优秀专员的头衔就落到恺撒头上,然而恺撒铮铮铁骨,也给推了。他可看不上家族那点好处。当然,也没必要向楚子航卖这个好。此事经路明非添油加醋,辗转传入楚子航耳中,本以为能够促进双边关系,不想楚子航只有一句话:他们针对我,不是为了恺撒。 恺撒以前还想不明白:不是为我,还能为谁呢?弗罗斯特就爱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他连亲儿子都扔给寄宿学校,三年见不了一面,生死簿上专门勾了你的名字,不就是身为家主——代理的,要假惺惺为继承人扫清一切障碍吗? 然而也许是看多了《罗密欧与朱丽叶》,此时此刻,他竟也生出一丝戒备:“能不能先别上报总部?” 昂热沉默片刻:“之前不报,是因为他私用助眠剂,东西怎么流出去的,从谁手上流出去的,追查下来,够做几篇文章。至于现在,我可得提醒你,楚子航已经意识搁浅四天了。” “五天,”弗拉梅尔在背后打岔,“我这儿显示他五天没做核酸了。咱们单位都从检测率前三掉出去五天了!” “你能不能关心点要紧的?他天天躺床上他能传染谁啊?” “怎么不要紧了?男同性恋不也会传染吗?防疫无小事,这影响我和街道办小王的感情啊!” 恺撒一个头两个大,简直没法听。上回还小李呢,这回就小王了。昂热捂着话筒,和弗拉梅尔吵了几句,这才有功夫理会他:“四天半,四天半什么概念?根据现有的案例,昏迷四天,救回来也不过是植物人。就算楚子航天赋异禀,能撑几天?” 第24章 “我和路明非至今都没能完全找到楚子航所设的谜题,”恺撒正儿八经地撒谎,“总部的专员在解谜方面未必比我出色。一旦他们耽误时间,楚子航可能面临比植物人更糟糕的处境。” “能有多糟糕?”昂热听着轻描淡写,“入行时都是签了合同的,专员一旦出事,意识即刻封冻,留待技术攻关后恢复,医药费用由总部垫付,疗养医院里还有加图索家40%的占股吧?” “我也得提醒您加图索家历来有人体实验的光荣传统。对,总部下过禁令,私自开展意识活动的,吊销专员资格证,可是欧洲的签发机构都有弗罗斯特的朋友,而且我亲眼……亲耳听说,”恺撒顿了顿,“他们融过一个潜能者的意识残片。” “识核融毁可是禁术,”昂热的反问敲击着洗手间四壁,“你这是要把加图索家和炼灵会扯到一起?” 恺撒懒得和他打马虎眼:“就算我不说,您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多年来您一直追查炼灵会的活动,为此和家族频生矛盾,对我也不是完全没有防备。我来北京,对于家族来说,是扩张势力,对您来说,是多个人质。两边都不亏,离了那帮老东西,我自己也开心。” 刀刀致命,放起狠话来,倒真像楚子航上身。昂热乐了:“你跑人梦里净琢磨这个?怎么听着像骂我呢?” “您想看看总部会对楚子航做什么,”恺撒继续道,“如果有人因此露出把柄,那就是您向炼灵会发难的绝佳时机。赔上一个优秀专员,不亏,因势利导而已。” 希伯尔特·让·昂热,前任秘党领袖,十四年从卡塞尔学院校长的位置身退,到各地分局挂职。以体验生活的名义,进行一元化改革,追查炼灵会活动踪迹。杀伐决断,法不容情,必要的时候,亲学生也能做弃子。 洗手间几天没扫,窗框新结了蛛网。恺撒听着电话那段的沉默,想起那句被自己吞下去的话:他们融过一个潜能者的意识残片,是为了让我滞留梦中。 母亲死后,他一天能睡十六个小时。对他来说,梦境反而比现实有趣。家族表面担忧,实则暗喜。声音是为数不多能够沟通梦境与现实的介质,一个人在现实中听到的音乐,能将他从梦中唤醒。恺撒听力超常,梦境结构也和旁人有异,走道无限延展,意味着他无需任何准备,只要推门而入,就可以随意进出他人梦境。加上他没有眼睛,看不见别人,也就没有实体,不会被发现。用弗罗斯特的说法,他就像空气。 他始终没有找到家族和炼灵会来往的证据,至少在弗罗斯特那里没有。家族业务繁多,见光见不得光的都有,许多都踩在潜意识契约的灰色地带,恺撒天生失明,未必做得了继承者,往来无形,用着却很趁手。他们教他刺探情报,寻找谜题,也教他杀人,利用次声波震碎内脏,毁坏大脑。这还不够,家族的最终计划,将他封印在潜意识之中,成为所有梦境的基底。 我们以为梦境是卧室,但是每一堵卧室的墙里,都有一枚窃听器,一管炸药。弗罗斯特说,恺撒就是我们的耳朵,我们的武器。 这当然是夸奖。那意识残片不知道从何而来,人死而心不灭,潜能者总有执念存世,就像人人皆有遗言。总之他不会比恺撒更倒霉。家族融了这枚残片,试图创造微妙的磁场,将他永远留在梦中。然而炼金术士的偏方到底不可信,抑或那潜能者天生不驯,本以为万无一失的熔铸,竟点铁成金,使他复明。 除听力外,恺撒能力尽失,与普通潜能者无异,老家伙们功败垂成,只好宣称煞费苦心,医好了他的眼睛。据说庞贝闻讯匆匆赶到,将弗罗斯特大骂一顿,后又抽出半年,陪宝贝儿子治愈创伤。恺撒完全不感动。反正此人向来游手好闲。而且他从小没爹,根本提不起信任。 世事如棋局局新。他做过棋子,自然知道弈者心中所想,也对楚子航的命运心有戚戚。风从没关紧的窗外吹来,将灰白的蛛网吹出波纹,网心的黑色小虫与吊在网下的蜘蛛也跟着轻颤。恺撒想补充几句,却被昂热打断了: “你的分析很有道理,但这次你立场先行了。如果有条件我当然想救楚子航,问题是北京分部做不到,人手和医疗都不允许,向本部申请支援是最好的选择。他的治疗过程我会全程陪同,保证不出偏差。而且加图索家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知晓了这边的情况,距离庞贝赶到现场还有10小时。即使想救楚子航,你的时间也不多了。另外,你忽略了一件事。” 恺撒仿佛没听到最后一句:“你说庞贝要来?他来干什么?他不是在海滩度假吗?” “是啊,希望他这次记得戴口罩,”昂热说,“你把楚子航当自己人,可楚子航和你未必是一边的。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会过量使用催眠剂,以至于意识搁浅?他想在自己的梦里找到什么?他会不会设了一个局,目的只在引诱你过去?” “那就不用您担心了,”恺撒答得飞快,蛛网一挣即断,此时此刻,镜中的倒影也注视着他,“难道说我会怕他?” 第11章 第十一章父亲 恺撒走在街上,大步流星。也许又是秋天,满城叶子飘落,道路转角的街心公园立着一尊雕塑,吉祥物肚子上的红漆未掉,端正的小楷,写着:迎奥运、讲文明、树新风。 他拐到书报亭,迎着老大爷的白眼,挑挑拣拣一同乱翻:《知音》《人之初》《婚姻与家庭》。楚子航和路明非爱看。国庆黄金周各地游客量创新高,次贷危机影响加剧,a股市场仍未走出衰退,《画皮》上映6天冲破两亿大关……《北京日报》,2008年10月6日。 第25章 第三次入梦,就他一人,单枪匹马。倒不是恺撒想出风头,路明非弹出两次,直接拒签,其他专员自不必说,连eva都无法接入。大家商量一番,问他,去,还是不去?当然去,恺撒拍了板,助眠剂没了,谁匀我点? 他没把昂热的提醒往外透露,决定了的事儿,说也没用。楚子航不过早他一年入行,论岁数还得叫他一声哥,论能力也是平分秋色,没有怕的道理。更何况,谜面已经找到,他把曲子给路明非一哼,路明非说老大啊我又不是网易云,找到诺诺,诺诺听上两句就有了答案:《让我们荡起双桨》啊!《祖国的花朵》配乐,作者在北海公园写的! 恺撒闻言推门而出,扫了辆共享单车就往白塔骑,一路逆行,差点跟美团外卖员撞满怀,被交警批评说老外也得守规矩。他点点头,扔了车拔腿就跑,生生赛出了马拉松气势,把跟在后面的路明非追得吹了满肚子风,一路上直打嗝。扫码入园,红墙绿瓦映着白塔的金顶,北海如情人的眼波,盈而不泻。他兜了个大圈,上了琼华岛,只见门口清清楚楚立着一块牌子,开放时间:九点到十七点。 北海的历史比北京城更悠久,回了单位,他和路明非琢磨,如果北京是七窍之一,那么白塔会不会是识核的封印地? 路明非恍然大悟:原来师兄守着这秘密!我就说呢,还记得融毁识核的条件吗?午夜,没有影子的地方,白塔不就没有影子吗? 北京城有俩白塔,诺诺幽幽接了句,你说的是妙应白塔寺。圆锥形建筑,边上又是成片胡同,塔的影子和围墙的影子混在一块儿,无论哪个时间,哪个角度,看起来都像没有影子一样。 路明非嘿嘿一笑。在喜欢的女生面前装腔失败,照理说有点丢脸,不过他早习惯了。诺诺记性好,八卦掌故门儿清,每个同事的三围都报得上号。倒是芬格尔举着电脑,难得为他争了口气:这是北京近些年的地震记录,确实有震源在白塔附近的,所以也不能排除这个地方的特殊性。 人体会和自然界的元素相互感应,小规模的地壳变动,常常是潜意识震荡的结果。恺撒凑过去一看,eva给出的数据分析简洁明了,2008年11月1日,震源:北海公园,震级:2.5级,时间:凌晨零点。 可是2008年楚子航才14岁。刚过完懵懂的初一,还没有中考压力,校服外套底下配一条牛仔裤,课上到半途开始发呆,转头一根粉笔飞过来。恺撒说停停停,你这说的是楚子航吗?你说的是你自己吧!路明非说哪有!我都是好好穿校服的! 为尊者讳,为贤者隐,当着众人的面,路明非到底知道给他和楚子航留点脸面:咱们去北海公园前夜,我不是进了师兄的梦吗?就那一回,我见着他了! 芬格尔连啧两声:“前夜”?你小子挺文雅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这儿没有屏蔽词! 路明非说去去去,你猜我看到什么?恺撒问,什么?你跟他说话了?问出什么来没有? 我……临到这时,他却卡壳了,我什么也没和他说。 梦里他还在读初中,夏日睡意昏沉的午后,手里的课本拿倒了没改过来,却看见楚子航从窗外走过。师兄!他连忙起身,叫了两声,才想起这会儿招生事故还没出,只能叫学长。学长!楚子航步履不停,他却被老师逮个正着。干什么呢路明非?古诗背出来了吗? 下课后他去办公室罚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红叶空悠悠。写到一半,楚子航从外头进来,抱着刚收上来的课堂作业,要点今天的卷子。这回他学聪明了,不敢吱声,只朝人挤眉弄眼。然而表情太过丰富,又被数学老师看出端倪:你这眉毛,是照着三角函数画的?挺波澜起伏啊! 让一个新媒体小编抄抄古诗还行,再写三角函数,就有点强人所难了。从办公室脱身,路明非已是灵魂出窍,疑心楚子航诚心耍他,要报当年招生之仇。课外活动铃声刚响,走廊里热闹得像锅煮沸的粥,他一抬头,好像又望见了楚子航。听说那些暗恋他的女生,能在一百米之外、五层楼之高,从黑压压的放学大潮中,辨认出他独一无二的后脑勺。路明非自愧不如,然而隔着许多重阻碍,那身影只是轻轻一晃,没有回头。 他一路追到图书馆。为了评选省示范高中,去年刚刚翻修过,除了装深沉的和谈恋爱的,以及文学社那帮既装深沉又谈恋爱的,平日不会有人来。楚子航的脚步很快,仕兰中学的校服白鸽子一般,在曲折的回廊中翩然而去。路明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大叫,楚子航!这一次楚子航终于转身,目光却从他脸上轻轻掠过,不曾停留。路明非愣住,侧头去看玻璃门,才发现本该映着倒影的地方,居然空无一物。 怎么回事?他无暇去想,看不见的肉身沉重,死死咬着楚子航的脚步,一级又一级,旋转的台阶像琴键,图书馆的楼道像风箱,越来越急,越来越紧,楚子航闯进天台,砰的一声,大门回弹在他的脸上,他紧随其后,用力推开。越来越高的音阶,至此终于断裂。只见得满地埃尘,夕阳很大,很红,把半边天空都映透。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这诗不错,说给恺撒听,恺撒找错了重点,什么意思? 管那诗什么意思,路明非急了,您二位先给解解,师兄这梦中梦,啥意思啊? 第26章 能有什么意思,芬格尔往他脑门上一招呼,示意恺撒出来说话,叫你没事安分点,少开小号视奸人家呗! “哟,这不是子航吗?几年不见,你搬家啦?” 正津津有味读报呢,十来步远的电话亭旁,飘来一个颇耳熟的声音。路明非有事没事,总爱念叨两句,什么天空一声巨响老子闪亮登场,把恺撒也灌得满腹糟粕,张口闭口土味顺口溜。他探出脑袋,刚一打量,就抓起报纸挡住了脸:说曹操曹操到,这回来的,可真是老子。 “庞贝叔叔?您怎么在这儿?” 庞贝的出现已经使人震惊,楚子航叫他叔叔,则让这震惊加倍。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下一秒发生的事情:他的手指从那张报纸中间穿过去了。好像水消失在水里。贴着“冰棍烤肠”字样的、灰扑扑脏兮兮的方片玻璃,也完全照不出意大利小伙阳光灿烂的俊脸。难怪他在这儿站半天,大爷都不撵,恺撒回过味来了,敢情大爷根本没见着他这人!他还怪委屈:我可没视奸楚子航啊! 一夜回到解放前。不过这只给看不给摸的尴尬处境,到底给了他行动的便利。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恺撒大大方方,跟上了楚子航和庞贝的脚步。14岁的楚子航,也就一米六出头,个子小小,有种迷你感。恺撒走他边上,怪得瑟的,看他吃了俩庞贝友情赞助(检查了,没下毒)的包子,才听懂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前段时间,我爸最后一次接我放学,说他要来北京出差。我也奇怪,他那个工作,是跟着老板走的,老板还在接受本地电视台采访,他去北京干什么?正好学校组织我们到北京打竞赛,我就想顺便看看他。蹲了三天,他天天都在洗脚城,”楚子航大概是饿狠了,一口半个包子,腮帮子鼓鼓囊囊,也像小笼包,“今天不见了。我回来的路上,被人摸了钱包。要不是遇到您,今天估计得走回去。” 庞贝说别噎着了蒸笼里还有呢:“你怎么知道他在洗脚城?” “他把车也开来了。九百多万的迈巴赫,现眼。往本地论坛上一发,说是抓小三的,朝阳群众自然会提供线索。”楚子航拧开矿泉水盖子灌了一口,“您这回来北京,是做什么?” 原来是《全职猎人》,找爸爸来的。这哥们儿恺撒见过,北海公园“前夜”,他把揉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扔进洗衣机,丁零当啷的,楚子航口袋里掉出一串钥匙。一寸见方的小挂件在浴霸底下幽幽发亮,男孩与老叔并排站着,大手揽过肩膀,背后流淌着一脉闪闪的水光。待要凝神细看,楚子航的手却伸过来,一把将东西拿走了:这个不用洗。 我知道。恺撒探头探脑,这是谁? 他难得沉默了一下,过会儿吐出两个薄薄的字来:我爸。 恺撒说,喜欢看《知音》那位? 他也不是总看《知音》,楚子航说,据说那时他追求我妈,拿手绝技,就是念诗。 恺撒开了花洒,想拉他一道洗澡:念的什么?我也想听。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楚子航扭不过他,嗓音也像淋了水,湿漉漉的。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这不是挺好的吗?恺撒凝视着那蘸了颜料般的睫毛,朗朗上口,比但丁好听多了。 是挺好的。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楚子航任由他的吻落下来,可是写完之后没多久,诗人就卧轨了。我们是小地方,能念两句就不错了,哪知道这些。 我爸年轻的时候在厂宣传科做文艺干事,吹拉弹唱,什么都会一点。我妈妈是市舞团的,喜欢文艺青年。那时候的人胆子大,瞒着家长,先把证扯了。酒是在厂里摆的,挑了个周末的晚上,借了礼堂的场地,和几个叔叔阿姨,一起攒了台节目。第二天,外公外婆刚听到风声,他俩就坐着绿皮车,去北京度蜜月了。我妈的小姐妹讲起来,至今还觉得很浪漫。 我说呢,恺撒意味深长,敢情你每天拉着我乱逛,是在重走长征路啊? 九三年厂子改制转企,第二年我出生。为了降本增效,一批人办了内退,我爸也签了协议,只拿一半工资,自己缴纳社保,另谋生路。他开过小店,做过倒爷,也赚过钱,拿着分红,开了本地第一家卡拉o锅,意思是卡拉ok加火锅,不知道什么脑回路才能想出这种东西。结果亏得底裤都没了。那会儿舞团效益好,和电视台有合作,我妈常出去演出,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大半个月里只有我爸带我,也难为我还活着。他做饭非常难吃,会糊锅,总忘记给我换尿布。哄小孩的招,全是花拳绣腿,什么吹口哨,手影,骑大马。又不会做家务,又要靠老婆养,楚子航总结道,挺没用的。 他难得说了这么多。甚至还挺有画面感,比干巴巴的检讨好太多。恺撒听着有点感动,暗暗一想,又怀疑自己也被骂了:然后怎么了? 还能怎么,楚子航叹口气,他俩离婚了。没有然后了。 浴室地漏周围的水波转呀转呀,楚子航眼里的水波也转呀转呀,雾气一点点爬上来,把他俩的身影吞没了。恺撒也就信了他的邪。原来那故事是有然后的:离了婚的楚天骄,跑去给当地集团的老总开车,在2008年的秋天神秘北上,背后还跟着个小尾巴。 第27章 庞贝也在这故事里插了一脚。中意友谊源远流长,披萨和烧饼本是一家:他和楚天骄早认识了。八十年代,厂子引进外资,庞贝是意大利方面代表,连签合同带调试设备,加上游山玩水,合计一年零九个月,就住在楚天骄宿舍,成日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恺撒心想,冲他那种马习性,把兄弟睡了都不奇怪。 也不知睡没睡,总之,按照庞贝的说法,北京度蜜月那几天,他鞍前马后,全都安排好了。两人赶时髦,在西什库教堂又办了一回婚礼,来的多是苏小妍全国巡演时认识的同行,比较高雅,以及楚天骄下海时认识的道上兄弟,比较低俗,唯独庞贝雅俗共赏,做了伴郎。之后楚天骄回丈母娘家领罚,他回意大利领赏,继承家业,奉命成婚。 这些事情,恺撒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从小失明,大房子空荡荡的,没听见过庞贝声音,只当没有这个人,没想到他两年跑三趟中国,上赶着给人家当爹呢。庞贝说,我给你换过尿布,你忘了吧?楚子航说我没忘,您手法比我爸好一点。庞贝说要不是有我看家,你掉进洗衣机那回,楚天骄都未必能把你捞出来。楚子航说习惯了,他们小时候总骗我,说我是公园里捡来的,捡到的时候很脏,放进洗衣机里转了300圈…… “你都得转300圈,”庞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我儿子得转500圈了!” 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儿子?恺撒直想往他脸上出拳。 “不过我四岁之后,就没怎么见您了,后来我爸妈也离婚了。”楚子航轻轻转了话题,“这回来北京,有生意?” “这不是家里也多了个小伙子吗!男人得负起家庭责任,他喜欢奥运周边,给他带点正版的回去,”庞贝扯谎不带脸红,小伙子就在他旁边站着呢,“顺便也来看看老楚。” “您怎么知道他在北京?” “咱俩一直有联系啊!”庞贝说,“不过这两天我也没见着他,感觉是有情况。” 楚子航皱眉。在他海量的《知音》阅读和阿姨茶话会经验中,“有情况”可不是什么好词儿。楚天骄到底来北京干什么的,成天出入洗脚城,不怕扫黄打非,一锅端了?正想问庞贝,然而中学生脸皮薄,来不及措辞,庞贝自己交底了: “知道你爸是干什么的吗?” “开、开车的?”楚子航懵了,还是那句话,中学生脸皮薄,爱装的中学生脸皮更薄,他第一回如此直白地道出生父职业,更何况生父常给人陪笑脸,没事爱去洗脚城,有伤风化,不好多提。 庞贝拿出一瓶助眠剂,拧开盖子,递给楚子航:“不止。他还有别的活儿,我猜和他的消失脱不了关系。至于要不要和我一起查,由你决定。” 恺撒静静地注视着楚子航,注视着他从半信半疑,到鼓起勇气一饮而尽。棕色的小瓶子,看着像诺诺双十一买的雅诗兰黛护肤品,其实是加图索家祖传的配方,可以强行开启潜意识,多用于培养人形兵器。 他一点儿也不惊讶。因为楚天骄这个名字,他早就听说过了。那是在员工宿舍的楼梯道,芬格尔把他叫出去,避开别人,抽了一支烟。火星燃尽,草草碾在窗台上,芬格尔问:你和主编说了多少? 恺撒耸耸肩:他觉得楚子航可能要诈我。让我长点心。你觉得呢? 不好说。芬格尔把烟扔到脚底,我查了绝密档案,你一定猜不到,昂热之前,谁是《人间指南》的主编。 恺撒眨眼:谁? 楚天骄,楚子航的父亲。芬格尔说,那天我值班,他亲自来编辑部交简历。我说你从哪儿了解我们的,他只说,久仰大名。咱们这行的风气,你也知道,但凡出身名门的,恨不得做个牌子挂在胸口。他爸都干到主编了,他却绝口不谈,这里头一定不简单。还有一点,楚天骄离职后,昂热才来,而时间,正好是白塔地震之后。 恺撒沉默半晌:你从哪里拿到的权限?不是只有eva能看吗? 世界上不止加图索家在做人体实验。芬格尔深呼吸,许久未动,终于吐出最后一口烟,你觉得eva为什么是eva? 第12章 第十二章坠落 “进来进来!不用脱鞋,周末有阿姨打扫呢,我专门请的保洁,北京地区头一家!” “这……是不是太麻烦您了?我自己接着住之前奥赛考场边上的宾馆也行,钱包是被摸了,可行李箱里还有一张卡,里面是我的零花钱,够用。” “有什么麻烦的?那会儿我来谈生意,不照样是老楚招待?我俩什么关系?他的儿子和我的儿子有区别吗!再说你才几个零花钱,住宾馆,住什么宾馆?咱爷俩好好唠几句!” 钥匙转两圈,公寓楼房门砰一开,庞贝接过楚子航的书包,先一步迈进去,到厨房冲饮料。他可真殷勤:高乐高、雀巢果珍、全脂奶粉,琳琅满目放了一桌,跟报菜名似的问子航你喝什么。不喝。不喝怎么行呢?试试这个,正宗意大利espresso,听说你英语挺好啊,这单词背过吗? 恺撒冷眼旁观,知道楚子航怕苦,一杯美式得加两包奶三包糖,迟早有天要得三高。然而面对亲爱的庞贝叔叔,这小朋友却很老实,一声没吭,接过就喝,被烫了舌头不说,整张脸想皱又不敢,下巴缩成一团,好像小核桃。叫庞贝看见,更是乐得不得了:“没喝过啊?没喝过你说啊!叔叔这次来,别的没有,私房钱管够,我带你北京城里逛几趟,吃喝玩乐,都给你补全咯!” 第28章 “那个不着急。”楚子航捧着咖啡杯,小口小口抿,“先干正事。” “啊对对对,先干正事,叔叔这是见着你太高兴了,你洗个澡,吃个晚饭,给妈妈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我带你进梦里,怎么样?” 恺撒从阳台往外望,黄昏时分,公寓楼纯白的外立面一片粲然。日语管晚霞叫“夕烧”,他起初听不懂,这会儿一想,才觉得恰如其分。半边天空燃起,烧得公寓楼几欲融化,那烟熏火燎的模样,渐与记忆中的影像重合,再一看,这庞贝口中“赶着奥运落成的富人区”,竟是楚子航梦中的西城印象。 只是楚子航梦里的楼旧一些,加之内外布局皆呈镜像,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他们还猜测公寓来历,说楚专员一副苦行僧面孔,难不成背地里偷偷违反八项规定,没想到房本上写着庞贝姓名,属于境外势力。然而,恺撒端详着这忙前忙后的便宜老爹,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按照庞贝的说法,楚天骄和他,那是革命战友,拜把子兄弟。老楚不是本地人,无父无母,光杆一条。看着是大学毕业后分到厂宣传科,成天给市舞团一枝花念念酸诗,其实呢,是精神现象所的华东地区负责人。这个并无代码可查的秘密机构,是潜意识调查局的前身。 把纸面翻过来,楚天骄的履历好看得不得了:十岁觉醒,十四岁考证,改革开放后赶上第一批联合培养,去卡塞尔学院进修两年,回来后当了所有人的大师兄。在精神现象学转为潜意识调查局的过程中,他几乎一手铺设架构,亲自挑选人才。之后,因社会经济发展过快过猛,长江以南出现大规模潜意识波动,他搁下担子奔赴华东,隐姓埋名,甘做平平无奇小科员。“别看你爸白天总瞌睡,”庞贝说,“人家夜里实打实上八小时班呢!” 楚子航嘀咕:“也没见他拿回家一分钱。” “谁说的?你妈妈吗?” “我外婆。”楚子航声音很轻,平平淡淡的,“他们离婚后,我妈妈把我放在外婆家,亲戚说闲话,骂他吃软饭,我听见的。他们还说我妈妈带着个拖油瓶,不好嫁。” 庞贝哑然:“吃软饭怎么了?软饭硬吃,也是本事!再说了,潜意识调查局没经费,很困难,老楚这叫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楚子航笑了:“意大利也讲三大作风八项纪律吗?” “怎么不讲,”庞贝把腿拍得啪啪响,“八廉八耻,五讲四美三热爱,老楚亲口教我的!” 恺撒真想找颗图钉放他腿上:人教的是八廉八耻,您学了个没羞没臊。可惜他作为空气,只能听着故事干着急。庞贝又同楚子航海侃,说楚天骄此番北上,是有要事在身。北京,六朝古都,七窍所在,时间一长,封印总会松动。然而这回盯着北京的,可不只潜意识调查局,炼灵会的势力亦在暗中活动。楚子航皱眉:炼灵会? “我们传报祢的圣死,我们歌颂祢的复活,我们期待祢光荣地来临。”庞贝的语气庄重起来,“听过吗?” “主日弥撒的祷告词,”楚子航点点头,“在书里看到过。” “炼灵会是一支企图复兴潜能者的势力。他们借用天主教的感恩经,表达对对巴别塔之前‘黄金时代’的呼唤。那些能够依靠脑电波自由交流的‘神’已经被钉在了十字架上,但他们的血脉留存。炼灵会采取种种手段,试图解开七窍封印,翘首盼望世界的重启。为什么不呢?人类的象棋水平已经敌不过计算机了,未来二十年,基于数据和算法的技术,一定会淘汰世界上绝大多数工种。我和谷歌高层聊过这个话题,他说新技术革命会取代98%的人,您是加图索家的家主,您已经在那2%里了。我说我是不用担心了,但别人怎么办?他说别人没有选择,可以争取的,只有成为那2%。在和人工智能的竞争中人类是会失败的啊。如果不把人脑开发到极致,我们要怎么在这个时代生存?” 到底是科班出生。恺撒暗吸一口冷气,他都忘了庞贝拿过苏黎世联邦大学的地球物理学位,还是那届的王牌学生。他还以为王牌二字当作头牌解,这家伙成天给独角兽企业做天使投资,是为了拾人牙慧,捡点新锐名词泡妞呢。 如果楚子航是妞那么这招已然奏效。他双手很规矩地放在膝盖上,眼睛一眨不眨,注视着庞贝。“听着很有煽动性,对吧?”庞贝低下头看他,分明是温柔的神情,却有赫赫威严,不容推拒,“你的父亲就是在和这样的人战斗。” “他不愿意接受炼灵会勾画的世界图景,他有他自己的道理。他说人工智能最多是《弗兰肯斯坦》里的无名怪物,人造的,能理解,也可以通过某些手段进行约束。又或者,它至少需要一些硬件设施,比如超级计算机,比如芯片,在技术突破之前,奇点不会来得太快。但潜意识世界,是打开了就无法关上的潘多拉魔盒。这个词的希腊文原意,是‘具有一切天赋’,实际上呢,从墨盒里飞出来的东西有很多,贪婪、虚伪、诽谤、嫉妒、痛苦,唯独希望被关在了盒底。放出来又怎么样?希腊文里的‘希望’,并不是英文里的hope,它的含义要大得多,包括‘不切实际的愿望’。后来的法语里有一段话——” “通往地狱的路,”楚子航与他异口同声,“通常是由善意铺成的。” “这就是神送给人类的礼物,”庞贝的笑容意味深长,“你说,神,到底是怎么样的家伙?” 第29章 楚天骄在卡塞尔学院念书时,恰逢炼灵会重新开始活动。此类组织曾在不同时期以不同面目出现,最近的记录,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德国。70年代末,炼灵会复兴,号召潜能者突破束缚,肆意发展,自由地决定自己的命运,政治家联合金融新贵,搭上了跨国公司的顺风车,扩张起来势如破竹。楚天骄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相信潜能者需扶危济困,常常与人当庭辩论。同时明察秋毫,联合校方,一举端掉校内炼灵会分支。“大义灭亲,”庞贝感叹,“里面有不少人是他朋友呢。” 北京分局人手不够,楚天骄又喜欢独行。出没足浴城,是为追查炼灵会下落,神秘失踪,则是被炼灵会反将一军。擒贼先擒王,解开封印的前提,是铲除守卫力量。庞贝猜测,他现在一定被炼灵会困在梦中。 “他们不知道封印的具体位置,只能借梦境套取信息。老楚藏得很好,一时半会儿不会露底,所以这梦得足够长。”庞贝晃了晃手中的试剂瓶,“我估计炼灵会给他下了猛药。是药三分毒,时间一长,就要意识搁浅,好则终身失去潜意识能力,坏则成为植物人,再也不会醒来。” “那我们怎么救他?” “在没有任何设备帮助的时候,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让梦主从梦境强行脱离,”庞贝说,“那就是坠落。” 楚子航琢磨着这个词:“字面意思吗?” “字面意思,朝后跌倒,一脚踩空,电梯失效,汽车突破山路围栏,冲下悬崖。总之,核心要素,是瞬间性的失重。这可以引发潜意识震荡,起到唤醒的作用。”庞贝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膀,动作柔和如羽毛,几乎没有用力,“老楚这样的王牌专员,防备心很强。我贸然上阵,不仅容易被他怀疑,还容易引起炼灵会的注意。你是孩子,是老楚最信任的人,也是梦里自然而然的存在。没有人会怀疑。” 屋顶反射着金色的阳光,一排排阳台中间的隔挡,像是掀开琴盖时看到的琴弦,金色的琴弦。屋顶以下的建筑则浸没在一片寒冷的灰色中。庞贝指尖的暖意,如同小小的火苗。楚子航在他的手指下一动不动。听见他说:“这是我们,也是老楚唯一的机会。” 第13章 第十三章犹在镜中 “看什么呢?心不在焉的。” “没看什么。” “不相信,我找找,”庞贝微微低了头,凑到楚子航耳边,“你想那个船,是不是?早说嘛,回头给你买一条!” “……不用破费,”楚子航往后缩了缩,不着痕迹,末了才犹豫道,“可以划一下吗?” 又是北海公园的秋天,前些日子降了温,风凉凉的,吹在身上,有一点冷。2008年,叶子黄得格外早,铺在地上如金色长河,沿着红色的宫墙与绿色的柳岸,一径流淌。游人也顺水而下。游船租赁处的队伍不长不短,十分钟就可见底,庞贝恍然大悟,连说没问题,便拉着楚子航,轻轻巧巧缀上去。 亮澄澄的鸭子船,年前才刷过漆,对于上班族来说刚刚好,对于14岁的男孩,却多少有些幼稚。难怪楚子航开不了口。倒是庞贝比他兴奋,一会儿说你知道吗老楚蜜月的时候也来过这儿,他硬说自己能划,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大海航行靠舵手,结果到水里,那船净打转!一会儿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那个电影,《祖国的花朵》,主题曲叫《让我们荡起双桨》,可好听了,坂本龙一,日本弹钢琴那个,有首《东风》,就是用的这首歌的旋律。 这一通念叨下来,楚子航的表情才松快了些。眉毛疙瘩解开,露出孩子的稚气。庞贝摸摸口袋,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随身听,插上耳机分给他,按下播放。以恺撒的听力,不必硬凑上去,都知道里头放的是《东风》。庞贝还得意呢,说你们中学生是不是特流行mp3?那个不行,音质都给压了,我这索尼md就特好用,什么叫无损,这就叫无损。你拿去试试? 印象里恺撒从未见过庞贝操心,家族大小事务,皆由弗罗斯特打理,此人做惯花瓶,不想干起活来,也像模像样。这些天他带楚子航出入梦中,每每变换场景,告诉他如何侦察与反侦察、楚天骄可能面临的状况、怎样寻找坠落时机、什么才叫千钧一发。地点从雍和宫到圆明园,从国贸到金融街,从鸟巢水立方到永定河畔,几乎把北京走了个遍。庞贝说,陌生环境能够最大程度激发一个人的潜能,训练他的适应力和反应力,要懂得因地制宜,利用每件趁手的道具,因为没有人知道救援楚天骄时究竟会发生什么。那梦境又如此逼真,每个细节都纤毫毕现,整体架构甚至有艺术品风格,大家手笔,一望即知。如果不是知道庞贝成天游手好闲四处留情,恺撒几乎要以为他是找了个考研自习室进修去了。 更令恺撒惊讶的是,如此频繁地在现实与梦境间切换,楚子航竟不露一点疲态。他服用的助眠剂,恺撒见过数次,多用于潜能开发,且是强行开发,可将弥合的潜意识领域撑到极致。随着卡塞尔学院的培养体制逐步确立,这种拔苗助长之道已被扫进故纸堆。只有炼灵会之类的组织,会借此培养死士,竭泽而渔,用过即弃。 在这方面,家族历来算不得干净。庞贝掏出助眠剂时,恺撒也曾暗自心惊。然而北海公园长风吹彻,明光朗照,潋滟着片片碎金,如将化而未化的蜂蜜。楚子航趴在船舷上喂鸭子,下垂的指尖微微勾起,触及水面,柳梢一般,摇晃出成串波纹,随着小船渐远,终于荡开,沉没不见。他实在想不出庞贝有什么理由对楚子航不利,他甚至比在家时更像一个合格的父亲。可见男人的鬼话永不可信,什么生性风流,什么至死少年,连庞贝都有当爹的潜力,只是没到他当爹的那天。 第30章 庞贝关了马达,让小船顺着水慢慢飘:“你今天好像特别开心。” “小时候妈妈去演出,我爸带我,我总哭,他没辙,只好抱出相册,一张一张地看。有几张是他俩结婚时拍的,在北海公园,我妈穿了条喇叭裤,戴了个□□镜,烫的是大波浪,我爸抱着个吉他。我问他唱的什么,他说忘了,还说他曲库丰富,我想听的他都有。可惜家里断粮,吉他卖了,只能清唱。” “听他瞎吹。这家伙只会两首,一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初中文艺汇演学的,一首《啊朋友再见》,意大利民歌,我教的。完了都是扫弦加哼哼,那吉他跟摆设似的。”庞贝拆完了台,一想,还是得给楚天骄留点面子,“不过那两首唱得确实不错。老楚的嗓子,卡塞尔学院公认,低音紧,中音准,高音稳,女生宿舍底下一亮嗓,整栋楼都要为他亮灯!” “他们都说我妈就是被他骗了,歌一唱,诗一念,什么都不看,就跟人跑了。整栋楼都为他亮灯有什么用,公布下岗名单的时候,也没见厂办给他开个后门。”楚子航轻声道,“可我甚至都没有听过他唱歌。那天说着说着,锅烧糊了,他忙着救火,我等啊等啊,总等不到他回房间,哭也哭不动,就睡着了。” 隔着一方窄窄的塑料小桌,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一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在满地鸡毛之中,连纸糊的架子都没见过,一片茫然,恨也无从恨起。庞贝说,老楚在你眼里怎么这么埋汰呢!我儿子可佩服我了! 恺撒心想就佩服你这扯大旗拉虎皮撒谎不脸红的劲儿。 “真的,不骗你。潜能者都有家世传承,少爷们架子大得很,外头都穿起t恤衫牛仔裤了,卡塞尔学院上课,还要求全套正装,见人先问血统出身。老楚来的那年,也是学院首次开放社会招生。像你这样的孩子,可以自己申请,投递简历。生源放开,风气大变,新面孔一多,整个学校都活了。而且他真是办事的人,第一年就跟着执行部出任务,上得刀山,下得火海,在梦里一挑五,醒过来的时候浑身是汗,发高烧四十度,跟水里捞出来一样。” “老楚的记录是连睡四天。这可不简单,一般人超过三天就醒不来了,他不但醒了,而且酒照喝,舞照跳。无论何时何地,调查局一个电话,保证两小时内到岗。你知道他最大的优势在哪吗?他没爹没娘,没家庭拖累,什么活儿都敢干,”庞贝说到这里,瞥见楚子航的表情,忽然缓和了语气,“那现在有了,也是好事,对不对?这不,他有危险,儿子还来救他了!” 楚子航一声不吭。孩子的眼神,澄澈得近乎透明,透明中又有使人悚然的空洞。也不知他在北海的万顷碧波中究竟望见了什么。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我之前从来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以为他就是嘴上没谱,答应我的事情,每次都要爽约。现在知道了,也就想通了。对他来说,我们没那么大分量。您也不用为他找补,没这必要。” 庞贝慌了神:“这哪能叫找补,这是事实……” “对,事实,”楚子航点点头,“就像他俩离婚的时候,他摸摸我的头,塞给我一本新华字典,让我好好读书,又跟我说,记得每天晚上,给妈妈泡一杯牛奶。她睡眠浅,要喝过牛奶,才睡得踏实。听起来真让人感动,可婚都离了,会泡牛奶有什么用?像中学生追女孩。我们班上那些自以为深情款款的男生都爱这招,早安晚安,多喝热水,光动嘴皮子不动腿。” “还有新华字典。我已经有一本了,翻得破破烂烂,有那一本就够了。他多送一本,除了面上好看,也就是给人添堵。你说他不认真吧,他也挺认真的,可仔细想想,这也算认真吗?” 可容五十人的大船悠然驶过,轻轻地,向着琼华岛去了。船头有个哇哇乱叫的孩子坐在父亲肩上,那父亲短短的寸头,青青的胡茬,冲相机镜头竖起拇指,笑得又土又稚气。庞贝没话说。他连洋家长都做不像,哪里能替楚天骄声张正义。更何况,楚子航也不想听。 “刚上初一,我过生日,妈妈张罗,请大家来家里开party,说反正不需要我操心,我看她订摆台订蛋糕热热闹闹,也就答应了。同学们嘴上不说,心里羡慕,觉得我妈妈人好,长得漂亮,我继父身为大公司董事长,每周却还能划出一个家庭日,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其实他们只是需要这些。他们比我更需要这些。” “他们离婚之后,我爸在江对面找了份工,给人开车。我长到十岁,不想上补习班的周末,会从教室后排溜出来,坐着渡轮,去他们公司楼下坐着。我不找他,只是这么坐着。”楚子航双手搭着膝盖,背靠塑料椅子,像一根绷了很久的弦,慢慢松弛下来,“到点了我就回去,家里的司机会来补课班门口接我。” 在那漫长的等待中他不知道楚天骄是否会出现。一个司机怎么会成天蹲在公司呢?但也正因如此,等待才有了意义。“人很奇怪的。如果我爸妈没有离婚,可能他对我来说,就没那么重要了。我们只是挂念自己得不到的东西。” 庞贝端详着他的脸:“老楚听见,不知是开心,还是伤心。” “不管,”楚子航抬起头,又仿佛穿透庞贝,直视着恺撒的眼睛,“但我还是会去救他的,您不是说今天真要进他的梦吗?我准备好了,他在哪儿?” 第31章 *** 秋天太阳落山早。入夜以后,北海公园只听见水声。哗哗的,不知哪里开了闸,将他们的脚步也压得很低。楚子航放轻呼吸,跟在庞贝身后,沿着陡峭的台阶一步步往上走。 他们走过了蔼蔼的树色,走过了曲折的山墙,走过了半掩的侧门和窄窄的回廊,走进白塔内部。开放时间已过,除了个别滞留不去、被保安客气请出的游客,善因殿内没有别人。保安也像是没有看到他们,手电筒的光束从三世佛的指尖掠过,将两壁大大小小的金身观音照得透亮。法相庄严,满室生辉,像点着一墙成百上千的蜡烛。庞贝说,梦里嘛,总能用点儿障眼法。 恺撒跟在两人身后,这些天,他和楚子航一起见识了这便宜老爹的神通。庞贝利用家族的情报网络,拿到了炼灵会的活动踪迹和大致计划:北海的历史比北京城更久远,白塔香火旺盛、汇聚信仰,符合意识封印地的所有条件。楚天骄的活动范围,及其梦境焦点,大体不出北海公园。 “老楚聪明得很。我醒不来,你们也别想捞着好。为了自保,他一定会给白塔铺设结界,炼灵会进不去,可我俩能进去。我呢,是他的好兄弟,你呢更不用说,他所有东西都是留给你的,给你留道门,又有什么难的?” “到时候我俩就去白塔顶上找他。午夜,潜意识活动的顶峰,梦境深沉、圆融、饱满。月满则亏,最易醒来。我会假装倒戈,转向炼灵会。你别急——别忘了这梦境是他们造的,他们进不了白塔,可是他们盯着呢,人家手眼通天,感觉不对,没准强行关闭梦境,把我们留在那儿,再给现实中的楚天骄,”他比了个手势,“来个三长两短,对吧?但是加图索家一向黑白通吃,我出现,很合适。炼灵会那边,我打过招呼,人家会给我们方便。趁我当和事佬,游说老楚的功夫,你就走过去,把他这么一推,然后我俩趁势一跳,脱离!” 这酒囊饭袋倒也有两下子。恺撒一面感叹,一面暗暗觉得不对。太全乎了,全乎得不似庞贝所为,处处符合逻辑,反而使人生疑。倘若此举真的成功,楚天骄为何悄然离职,楚子航又为何一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的样子? 白塔顶上风大。吹得楚子航晕晕乎乎,单薄的小身板,好像一只风筝。恺撒俯身看他,黑漆漆的眼眸里,有一双圆圆的月亮。然后年久失修的大门吱呀推开,门缝里黑洞洞的枪管先一步靠近,庞贝说:“怎么了老楚?好久不见,都不和我打声招呼?” 清水月光落到了底。楚天骄的勃朗宁收入袖中:“找我什么事?” 庞贝笑他:“你那枪,娘儿们用的。” “看来意大利的平权运动搞得不行啊!你这大男子主义怎么还没被清算?我在公司讲个黄段子都要被女同事批/斗——”楚天骄的火车跑到半道,熄火了,他瞪大眼睛,打量着庞贝身侧,“子航?你怎么在这里?” “知道你孤身在外,留守老人,生活艰辛,筚路蓝缕,这不,我把你儿子给送来了!” 庞贝一兴奋就开始报四字词语,可惜中文水平摆在那儿,没一个用对的。他这厢念念叨叨,半天拐不到正题,那厢的楚天骄回过味来,勃然变色:“我说你怎么还有脸见我,还午夜,白塔,重要情报,敢情藏了一招啊!” “怎么,忽悠我一个,你还不死心,连我儿子也要骗?当年学院怎么教的,不对老弱妇孺下手,你没跟着宣誓过?” “那课我翘了,”庞贝悠悠然,轻轻笼着楚子航的肩膀,不动,“妇孺怎么了?你瞧不上妇孺,你也大男子主义。” 楚天骄气得差点崴脚。他说不过庞贝,只好半蹲下来,隔空朝楚子航招手:“儿子,你怎么上北京了?不是给你发过短信,说我出差一段日子吗?家里出什么事了?” “你这人就是没有享福的命,子航担心你一下,看把你给急的,都冒汗了,来我给擦擦。”庞贝光练嘴皮子不抬腿,只是远远站着,“而且子航也不是为你来的,儿子出息了,来首都参加奥林匹克竞赛呢!那歌怎么唱的,我家大门常打开,开怀拥抱天地!” 两人都把楚子航挂在嘴边,却没有人注意到,似风筝单薄的外套下,楚子航的手正轻微地颤抖。恺撒看到了,然而他什么也不能做,他的手从楚子航的五指间穿过,抓住了虚空。 楚天骄还把他当小孩呢,以为半蹲下来恰好能够与他对视,忘记了十来岁的孩子抽条像竹笋,一天一个样。当爹的总是迟钝,意识搁浅在梦中,记忆也留滞在离婚的当口,拎着两蛇皮袋行李,临出门又折返,留下一册新华字典,和一句,记得每晚上给妈妈泡牛奶。好像有了这些,就能当民政局盖章,证明他也曾是爱情的结晶。 “所以今晚到底什么事?我以为你早没脸见我了。” “别说的我像负心汉一样,我家庭关系和睦着呢,不像某些人,婚也离了老婆也丢了,见到儿子连腿都迈不开,”庞贝轻轻拍了拍楚子航,示意他走过去,“你当年梦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时候,可没想过有这一天吧?” “我签的是死契,”楚天骄顿了顿,迎着楚子航的目光,他竟紧张起来,“没有组织,我可能活不到今天。还站在这里和你废话?想都别想。” “所以你感谢昂热,1972年,他作为首批来华的科技代表团成员,从儿童福利院里挑出了你。我也感谢你,2000年,昂热把你编进特殊任务小组,要求你剿灭炼灵会势力,我也在重点怀疑对象之列,由于证据不足,你放了我。” 第32章 “仅仅是一些经济上的往来而已。调查局的章程无法给你定罪,而且加图索家树大根深,和欧洲分部牵扯太多,如果没有充足准备,仅凭校长一意孤行,到时候也无法收场。”楚天骄张开双臂,等待着楚子航越走越快,最终奔跑起来,扑入他的怀中,“但在我心里,还有一个真相。” “你有你的判断又如何?”庞贝几乎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出父子团圆,“还不是手软了。” 楚天骄抓着楚子航的肩膀,左看右看,细细端详,确认他的儿子还是那副不爱说话的模样,没有多什么,也没有少什么:“那是念在同窗的份上。后来我听昂热说,你收敛不少,投资并购也不干了,秘密联络也不搞了,游山玩水,逍遥自在去了?” “可不是嘛,家族内外多少双眼睛盯着,秘党开会,我这头发个言,那头小道消息能传到东京。老楚,你说,活着有什么意思?” 楚天骄懒得搭理他:“你那套养精蓄锐的障眼法,骗骗别人可以,骗不了我。这些年你到处乱跑,手伸挺长,都到北京来了?” “你还没回答我呢,活着有什么意思?”庞贝叹口气,“像你这样,一头是组织,是大义,是恩情,一头是家庭,是朋友,是自己。想着两手抓,两手都要硬,结果是两头不讨好,什么都没捞到。华容道上的关羽,捉放曹时的陈宫,是不是就这样?要不,我给你机会,你选一个?” 庞贝这普通话说得不赖,洋洋洒洒,跟背台词似的。楚子航愣在那儿,脸色由白而红,由红转白。他一初二学生,自认为老大不小,和父亲执手相看泪眼,这不对劲,庞贝那一番话,落在耳朵里,仔细琢磨,更不对劲。连恺撒也回过味儿来了:敢情庞贝不是假意为炼灵会说情,他就是炼灵会高层,是昂热一直在找的漏网之鱼! “我哪个都不选。我就在这儿蹲着,你还能让我挪窝不成?”楚天骄耍起无赖,谁都拿他没辙,“拿三国打比方,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那戏票还是我单位发的呢!” 难怪他没在弗罗斯特那儿找到证据,原来这代理家主只是个上班族,又或者说,他处理的是加图索家的亮面。真正的权柄始终握在庞贝手中。恺撒站在两拨人中间,猛然回头打量自己陌生的父亲,打量他在朗月中舒展的笑脸:怪不得他对炼灵会如此了解,他想干什么,复兴巴别塔之前的世界吗?难道楚天骄在这世界里也有份,洋人也讲究苟富贵勿相忘?如果只是想进入楚天骄铺设的结界,大可以直接绑架楚子航,当成房卡一刷就罢,何必大费周章,成天与他耗在一起,模拟种种情景,教他如何从梦境脱离? 恺撒突然意识到不对:庞贝教了楚子航所有,唯独没有教他如何设置书签。他只知道两人一次次出入梦中,却不知道,这是现实与梦境的往复,还是从一个梦,进入下一个梦。巴别塔之后,梦是潜意识世界的唯一入口。然而梦是谎言。 庞贝之所以能做家主,当然不只是因为投胎。若以血统论英雄,加图索家的历史上,也就没有那笔笔血债了。他是欧洲分部唯一可以构建二十层嵌套式梦境的人。此时此刻,连恺撒都不能确定,他们是否仍在梦中。 “不要紧,你不选我替你选,你那执行专员资格证还是我替你考的,三十道选择题全对,这事儿没人知道吧?”庞贝的手骤然伸到背后,从口袋里摸出枪来,未经瞄准,举过腰际,扣下扳机。 楚子航是全场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这些天他无时无刻不在观察庞贝,留意他的小动作,解读他的潜台词,以至于看见他手臂线条变化,就知道他要拔枪。梦里中弹是致命的,很可能造成意识搁浅,轻则能力尽散,重则永不苏醒。庞贝的射击速度比想象中更快,要躲已来不及,他只能用尽全身力气,向前一扑,将楚天骄推下白塔,坠落,脱离! “等等!”恺撒猛然回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手,再度从楚子航的指尖穿过,“这不是梦!” 第14章 第十四章借梦而生 楚子航把咖啡端出茶水间,迎面瞧见路明非玩着手机走过来,眼里只有屏幕,狭路相逢,差点洒了一身。从旁避过,本想伸腿绊他一跤,这小子却突然回神,抬头叫了句师兄。于是只好悄无声息将脚尖收回,喝了口咖啡掩饰尴尬,问,看什么呢? “微信公号爆款文章,《21世纪是潜意识的世纪》,”路明非举起手机晃了晃,差点把淘宝双十一界面晃出来,“21世纪都过去23年了,咱潜意识的春天怎么还不到?” “你那是指望潜意识的春天吗?你那是指望自己在相亲市场上的春天吧?”芬格尔从后面走上来,对着路明非的头发就是一通狠薅,把手心也擦得泛油光,“恭喜啊路专员,资格证书发下来了,上我那儿拿吧!” “真的假的?那我下个月就领正式员工工资了吧?今年能拿年终奖吗?” “这我哪知道?你问诺诺去,”芬格尔勾过他的脑袋,“给你创造套磁机会,不感谢我?” “谢谢您谢谢您——好了好了别揉了!”路明非剧烈挣扎起来,“总共这么点头发,掉一根少一根,别年纪轻轻就秃了!到时候梦里反光,不好隐藏!”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麻花似的拧一块儿,打闹着走远了。楚子航叹口气,本想问路明非喝不喝咖啡,想来这小子对两包奶三包糖的急支糖浆并无兴趣,到嘴的话,便在热闹的喧腾中蒸发。独自在走廊里站着,自三楼窗户下望,只见游客聚散,公交铛铛,路明非跨上三八大杠,骗腿上车,一溜烟骑到了路口。等红灯时抬头乱看,撞见楚子航的目光,还遥遥地,冲他吹了声口哨。 第33章 单位囤的口罩还没有用完,2023年的秋天便来了。诺诺捧着三盒n95,一张桌子发五个,说是可防雾霾,可防流感,每周例会,还能顶着口罩做鬼脸。强买强卖推销了100个,剩下的全堆到楚子航办公桌后,你们不是资料室吗?又抱来一箱手部消毒液,物资也算资料吧! 这一年,他调入资料室,与芬格尔同桌办公。管档案,管电子设备,也管eva系统维护。执行部里,路明非和雷娜塔都考出了资格证,前者的欧洲分部进修名额也已到手,春风得意。诺诺忙前忙后,招来三张新面孔,部门大换血,芬格尔感叹,你我都被扫入故纸堆。去年秋天的档案尽数封存,设置最高机密,知情者绝口不提。一切都上了正轨。 那时他从漫长的意识搁浅中醒来,眼眶干涩,看见许多张脸,忧心忡忡,满面愁容。路明非头一个开口,就差扑通跪下,说师兄你总算醒了!老大呢? 恺撒?楚子航迷迷糊糊,挣扎着起身,只见恺撒躺在那儿,睡得十分安静。潜意识监测器勾勒出他的意识活动痕迹,熟悉的曲线告诉众人:尘埃落定,可恺撒仍在梦中。 开门,员工宿舍灰扑扑的走廊里,立着昂热和庞贝,银发如针。都是老熟人了,楚子航点点头,让开一条道。庞贝没往里走,光看监测器,便知道发生了什么:意识搁浅的是你,恺撒怎么会卷进去? 当着昂热的面,他言简意赅:我想再看看楚天骄死前发生的事情。可我的整个潜意识,大概都以他的死为谜底,身在其中,说不出,看不到。但是恺撒可以。您觉得这是为什么? 庞贝大言不惭:当然是因为恺撒天赋异禀。楚子航点点头,似已认可,接下来的那句,又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是因为他的潜意识里融合了楚天骄的意识残片。 他淡然提起楚天骄,就像提起一个毫无关系的人。迎着昂热五味杂陈的目光,庞贝强作镇定,面色却已青灰如铁。然而楚子航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一如梦中,随着楚天骄跌出白塔,零八年的世界迅速凹陷、塌缩,在那重筑而起的、曾共枕一夜的房间,他静静地注视着恺撒:“你不应该来重新回到这儿。” “要不是我回了这儿我都不知道庞贝那老东西做了这种事!” “一点障眼法,不稀奇。”楚子航说,“我以为自己在现实和梦境中往复,其实只是在他构建的套层中越陷越深。他使我无意中混淆了二者的差别,搞不清自己身处何地。最后一次入梦前,他给我喝的助眠剂,其实是某种新型唤醒药物,让我从梦中脱离,却又无知无觉。为什么要这样大费周章?因为楚天骄不会对我生疑。他要借我的手,杀死我的父亲。” 一个微笑在楚子航的脸上浮现,薄薄的,像北海的波纹:“庞贝以为这样可以松动封印,但是他错了。文献中的记载有两点,所谓‘心陨形灭’,并不是物理死亡,而是融毁识核,所谓‘无影之地’,确实是白塔,可惜北京不止一个白塔。楚天骄的死,回答了研究界针对文献提出的问题,这些问题,他生前也苦苦探寻过。也算是一种回响吧。” “昂热赶到现场的时候,庞贝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你。一个孩子,和他坠塔身亡的父亲。”恺撒脱口而出,“他给你做了检查,发现你潜能觉醒的方式与众不同,血液中又有服用药物的痕迹。尽管无法确认,但他一直怀疑你是炼灵会培养的人形兵器。” “庞贝把一切处理得天衣无缝,用的假名字,账目走的皮包公司。炼灵会几乎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唯一的目击者是我,但我年纪太小,自己的嫌疑都洗不脱,哪里能指控别人。” “楚天骄的档案至今仍然是最高机密,说明秘党高层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恺撒气不过,“不知道庞贝在里面做了多少手脚……”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隐入黑暗之中,带着一丝难得的慌乱,和空荡荡的怅然。恺撒不信任家族,也从未和庞贝亲近过,然而父辈的恩怨就这样摊开,到底需要时间消化。更何况楚子航还在对面问:“你知道你为什么能听见那首歌吗?” “哪首?《让我们荡起双桨》?” “因为你曾经听见过。”他说出自己的推测,“我高中起就开始实验,想要重启被压抑的记忆,睡眠时间越来越长,却只是加剧了风险等级,从没能真的在梦中回到过去。是你帮我破解了我找不到的谜题。听说你一度双目失明,后来被家族用某种方法治愈。昂热耿耿于怀的一点,是我的身份,另一点,是楚天骄死后潜意识的缺损。我猜测,那神秘失踪的意识残片,被庞贝带走,用到了你的身上。起初可能只想尝试一种禁术,却不料他的死,成了你复明的原因。” 恺撒怔怔地,样子好像犯傻。原来他之所以能够辨识那首旋律,是因为楚子航梦境的谜题,和他梦境的基底同频,共振会将声音放大,大到能够被他捕捉。原来北海的风,曾经拂过他的发际,楚子航的泪水,曾经落在他的眼睑。窗外那轮的月亮正急速朝着他们逼近,愈大,愈圆,澄澄的明黄底下,透出了斑驳的灰。这段话里本该饱含怨怼,然而所有情绪已在无数反刍中消化,尘埃落定,楚子航被他的表情逗乐了:“怎么说都是过去的事了。人死不能复生,我从没想把你卷进来。” 恺撒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后只是说:“难怪第一次入梦的时候,我从你的刀锋里,感觉到了杀意。” 第34章 楚子航叹了口气:“同极相斥。” “要是你真的想杀我,我也没法求证。” “要是我真的想杀你,为什么不挑现在呢?” “所以陪你去白塔的人是庞贝,”他想起钥匙链上一寸见方的小挂件,“那张照片是书签,梦里有楚天骄,现实中只有你自己?” “都被你猜出来了还怎么做书签,”楚子航顿了顿,“下次该换了,换成我们的合影怎么样?” 他难得开玩笑缓和气氛,看得出很不熟练,仿佛有刀架在脖子上。隔着大半房间满溢的月光,恺撒到底没忍住,笑了。他好像想起什么,紧绷的表情骤然放松,大踏步走上来,轻声说,楚子航,回头。 “然后呢?”庞贝的语气里终于带了点急,“我这大老远跑过来,是为了听你和我儿子调情吗?” “我背对着窗户,没有发现月亮的逼近,这意味着世界尚未稳定,仍在塌缩。也正常,一旦谜底揭开,梦境就会裂解,将残余意识吞噬殆尽。我们没有这样的行动经验,事出突然,也来不及商量对策。”淡淡的语气,仿佛只是请示上级,“所以恺撒拿手刀劈晕了我,进而打碎玻璃窗,把我推了出去。一切发生在我恢复意识之前。” 一墙之隔的房间静得发颤。蛛网在风中悠然摆荡,不知听见了多少。蛛丝勾勒的形状,如同破窗而出时,漫天飞溅的玻璃碎片。精子与镜子相互映照,梦境与梦境彼此嵌套,每一道反光,都折射出他们相处的细节。恺撒大约使出了浑身的劲,劈得楚子航后脑勺嗡嗡作响,抬头都费力,竟然忘记了与他告别。 “坠落是脱离的最好办法,这也是您教的。” 北京一夜入冬,剩下的秋天像日历本,哗哗翻过。加图索家铩羽而归。庞贝没有动他,因为那段足以指控他联络炼灵会、谋杀楚天骄的记忆,总能通过种种手段加以恢复,想要保住他在秘党中的位置,就必须对楚子航做出让步。 另外,所有人都知道,留着楚子航,也是为了他的宝贝儿子,加图索家的继承人。恺撒一日不醒,楚子航就一日不可出事。他的一部分意识永远保存在楚子航的脑海中了。就像那白塔上空飘荡的歌声,曾经轻轻托起他的潜意识,仿佛托举一只注定沉没的小舟,朝着海市蜃楼涉渡。如今楚子航闭上眼,将一日里的大事小事清点一遍,新晒的枕头包裹着他,那歌声仍在耳边荡漾,他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了,再不做梦了。 搬到资料室后的某天,芬格尔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你知道eva为什么是eva吗?” “为什么?”楚子航想起那个能评优秀员工、偶尔也发脾气的少女,“因为开发系统的人喜欢看《新世纪福音战士》吗?” 芬格尔看他一眼,抖开报纸:“恺撒也可以是eva。” 那一眼轻飘飘的,这话却重重砸下去,到底。楚子航突然明白了什么:“就算有这个机会,恐怕他也不会愿意吧。” 芬格尔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也对。不过在这件事情上,不是每个人都有选择权的。” 楚子航猛然抬头,却只看见一张密密麻麻的报纸,和豆腐块般整整齐齐的小字。《人间指南》编辑部今天也没有新鲜事。 晚些时候,他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顺路拐到员工宿舍,到恺撒床边坐了坐。寒潮席卷北中国,全城的叶子一夜间掉落。隔着干干净净的窗户,透过霜色斑驳的树枝,可以望见北海公园。白塔的塔尖在夕阳里闪烁,散在枕间的金发似乎又长了寸许。老年大学合唱团的歌声,与他的心一同浮起,飘飘荡荡。 凛冬将至,水面就要上冻,三九腊月的冰场开阔,而那约好一道滑冰的人,也许明天醒来,也许,永远也不会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