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的江面有狂风(纯百短篇合集)》 我姐该不会也喜欢我吧01 01 乱伦这种事放在小说里看着还行,但要是放在现实生活中那可就太恐怖了。 更恐怖的事情在于,这件事竟然就发生在她的身边。 “等等,你说你跟谁在一起了?” 青梅害羞地低下头,“就是……我姐姐啊……” “我……姐姐?喂喂,这也太肉麻了吧,你之前明明就是直接管你姐叫姐的啊。” “现在不一样了嘛~”青梅的身体扭成蛆。 “苍天,这是什么该死的恋爱的酸臭味,你之前明明不是这么做作的人。” 女孩并不反驳,就低着头傻笑。过了一会反应过来,忙说:“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哦。” 她大脑受到了一百点重击,嗡嗡的,好半天才瞪大眼睛反问:“喂喂,你别告诉我你是认真的,你知不知道你这叫什么?” “我也不想的啊,但我就是……” “哎哟,感情的事,我也没办法嘛……” 两人在岔路口分别,青梅走向42号楼,她走向小区的37号楼。进入楼道,她的脑子里依然反复回荡着这句话。 她刚上高一,虽然身边早恋的同学不在少数,不过什么感不感情的,对她而言仍然是天方夜谭,属于完全没开窍的状态。 然而同岁的青梅不光恋爱了,对方竟然还是一个妈一个爸的亲姐,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的是很恐怖啊…… 不对,现在是佩服的时候么?那可是乱仑啊!乱仑!要是被抓起来怎么办! 等等,乱仑犯法么? 搜一下—— 呼,还好不犯法,不然就要去牢里看青梅了。 她正悄悄吁着气,忽然头顶传来一个声音: “喂,做白日梦么你?发什么呆?” 她抬头望去,她姐正倚着上一层的楼梯栏杆向下看她。 “……姐?” “愣着干嘛,回家吃饭了,我可不等你。” 说着,她姐顾自向楼上走去。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跑上去,“喂,姐,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还不是为了你的生日,不然我才懒得赶高铁。”她姐的语气且无所谓且嫌弃。 她一听,登时被吓停了脚步。 青梅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哎哟,感情的事,我也没办法的嘛……” 她跟青梅不光年纪一样,身高也一样,成绩也一样,擅长的科目也一样,除了长得不一样,她们在同一个小区长大,甚至都有一个正在读大学的亲姐。 并且这两个亲姐还是同校。 简直糟糕透了。 她如丧考妣。 她姐见状,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脸颊,又拍了拍她的脸颊,“傻了?” 没傻,她只是感觉遭到了某种诅咒而已。 她想往后退,但是她姐一把接过她背后沉重的书包,帮她提着,然后冲她示意,“走吧,去吃饭。” “哦、哦……” “明明后天才是你的生日,妈今天就烧了一桌子你喜欢吃的菜,偷着乐吧你就。” “哦……” “对了,有什么想要的礼物么?” “哦……” “哦屁啊,我问你礼物!” “礼物?不用不用!我不需要礼物!” 她姐简直见鬼了,“真是稀了奇了,你竟然不想占你姐的便宜?你可想好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她脸上大变,“我什么时候占你便宜了!你别乱说!” 然后抢过书包,一溜烟跑回房里。 房门嘭得关上,并且落锁。 厨房的妈妈不明所以,看向后面进来的大女儿,“你们吵架了?” 姐:“哪有啊,是她自己发神经。” 妈:“不可以这么说你妹妹。估计是学业压力太大,情绪不稳定。” 姐:“我的天,她才高一,能有什么学业压力。” 妈:“你别说她,你高中的时候不就因为考试考砸了,偷偷躲在被子里哭么。” 姐:“我那是高二好不好,而且是很重要的期末考试!” 妈:“行行,随你怎么说。” 她将自己的脑袋闷在被子里,心跳咚咚直跳。 不一会儿,她听见厨房的油烟机停下了,她妈拍门喊道:“赶紧出来洗手吃饭!” “好……” 我姐该不会也喜欢我吧02 “你们……是怎么在一起的?” “这个说来话长。” “我换个问题,你是怎么确定你真的喜欢你姐,你姐也真的喜欢你的。” “嗯……第一点,我会时时刻刻想着我姐,她每次回学校的当天晚上我都会哭。” 想姐姐想到掉眼泪…… 她回忆着。 糟糕,这个我也有! 她记得那是她姐去上大学的时候。 高铁的前一天晚上,她姐就开始收拾东西,表情看上去很是兴奋。 而她站在边上,眼看着原本拥挤的房间逐渐变得空旷,不受控制地鼻头发酸。 “从今天开始,这个房间就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了,不用跟我挤一张床,衣服也不回没地方放,这个衣柜都是你的,书桌你的。”她姐一面美滋滋地念叨着,一面站起身。 她想去拿放在床上、傍晚刚收进来的床单和被套,却看见门口的妹妹眼眶发红。 “喂喂,干嘛呢你这是,哭了?” “我才没有!”她跺脚转过身去,手指扒拉着门框,眼泪往袖子上抹,“没有!” “明明住在一起的时候天天嚷着让我赶紧走,现在竟然还会哭,”她姐笑着来到她的面前,双手想要将她的脸抬起来,“妈,你赶紧过来看,这个笨蛋竟然哭了诶!” 妈:“你还不知道你妹妹嘛,就是嘴硬。” “我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她气得撒泼。 “行行行,没有就没有吧,”她姐笑着松了手,继续收拾行李去,“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搞得跟永别一样。” 她懒得再说,跑去客厅躲着不看她姐。 她们家是三室一厅,本来她们姐妹一人一间房,但是那阵子外婆腿脚不好,被妈妈接到这里跟她们一起住,而她就只能跟她姐挤一间。 侧卧的房间不大,两个人住实在勉强,因此那阵子是她长这么大最憋屈的一段时光,谁让她打不过她姐呢。 不过住在一起讨厌并不代表她已经准备好分离。 长这么大,那是第一次,她竟然要和她姐分开那么那么久。 所以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又哭了。 她姐应该听到了,但是没有安慰,只是用手掌轻拍着她的肩臂,说着:“睡吧,明天我还要早起赶高铁……” 她吸了吸鼻子,这才睡过去。 值得欣慰的是,第二天在高铁站她并没有哭。 而悲催的是,回到家的晚上,她又哭了,并且连哭了一个星期。 一周后她没忍住给她姐打电话,被骂了一顿才消停。 她姐也是一个嘴硬心软的人,虽然电话里骂她,不第二天还是买了票回家看她。 这么说的话…… 被子里太闷了,她将脑袋伸出来,看着黑暗,忐忑不安地嘀咕:“这么说的话……” 这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她姐说:“我可以进来么?” “不可以!” 她姐没事人似的拧开门锁进来,然后一面拖鞋一面挤她,“进去点,给我让点地方。” 我姐该不会也喜欢我吧03 “干、干嘛啊你……” “睡觉!” “你又不是没有自己的房间!” “我特地为了你的生日赶回来,睡一下你的床能少你快肉?” 她又把脑袋缩进去,不吭声了。 窗帘没拉,小区的灯光透进来,能看见女孩满脸的不自在。 她姐叹了口气,“时间过得真快,笨蛋也有长大的一天……” “你才是笨蛋……” “你不懂,你老姐我从小看着你长大,如今看你终于像个大人,就像看着家养的宠物离我而去一样,唉,你是不会懂的。” “你才是宠物……再说了,我一点也不觉得我自己像个大人了……” “你确实长大了,因为你已经好久没有打电话哭着说想我了,惆怅。” “你又不是不回来了,我干嘛要哭。” “所以说啊,这就是长大。” “……” “算了不说了,矫情死了。” 她姐翻了个身,被子里的脚碰到了她的脚,透心凉。 她立马将腿缩起来,“你干嘛不穿袜子!” “谁穿袜子进被窝啊,那么臭。” “只有你的袜子才臭,我的袜子一点也不臭。” “啊,笨蛋的脚好暖和~” “喂喂,冰死了!” 四周在吵闹中安静下来,渐渐,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又想起她和青梅的对话: “那第二条呢?” “感觉到对方的身体,并且为之害羞。” “对方的身体?什么意思?” “就是……衣服下面的身体嘛……” 衣服下面的身体。 衣服下面的……身体? 她不由自主看向旁边的亲姐。 记忆里,她姐似乎发育得还不错。 以前她们经常一起洗澡,大概她姐高二还是高三的时候,她们才分开。只有一次例外。 那是她姐上大学后的第二个月,腿脚不方便的外婆突然去世,她姐被叫回家,然后她们一家人连夜赶往老家办丧。 外婆生了五个孩子,葬礼办得很热闹,唯独一点不好,就是人多,连洗澡都要赶时间,不然别人就没办法洗,为了节省时间,她和她姐只能一起洗。 老家的房子有点旧了,那时又是盛夏,衣服刚脱,她就看见墙上一只豁大的虫子,她啊的尖叫起来,往后猛得一退,撞在她姐软乎乎的身体上。 她姐从后面抓着她的手臂,“又发癫了?” 她颤抖着回头,“姐,有、有好大的虫子……” “一只虫子而已,又不会吃了你。” 她姐很英勇的一拖鞋拍过去,虫子跑了,并且动作飞快。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外面有人问怎么了,可她什么也听不进去,感觉虫子已经爬到自己身上,魂不附体。 “闭嘴!就是你大惊小怪才影响我发挥!滚开,看我的!” “又又又逃了——!” 折腾了大概十五分钟,那只虫子才终于成为她姐拖鞋下的一滩白酱和黑壳。 “呜呜呜……姐,你是我的英雄……” 她姐一面冲洗鞋底,一面白她,“真是没用,那么大人了,竟然怕虫子。” “很恶心啊因为……” “就是恶心才要拍死的,你躲什么!” 她姐直起腰,打开淋浴,看她愣在原地,一把给她抓过去,“赶紧洗赶紧出去,说不定这里还有第二只。” 因为这句话,洗完的全过程,她贴得她姐极近。 她们被沐浴露包裹的肌肤相互摩擦着,滑溜溜的像抓不住的泥鳅。偶尔她的手肘会碰到她姐的胸部,很软,她姐的手肘也会碰到她的胸,很疼。 除了这两点,以及难以平复的心跳,她已经不记得其他特别的感受。 哦对了,还有她让她姐给她搓背,她姐背过身去没答应,说让她自己想办法。 当天晚上,她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凌晨的时候,她推她姐,“姐、姐、” “干嘛……” “我感觉被子里有虫子。” “……” “真的,你赶紧起来帮我看看。” “……” “姐、你醒醒,别睡了。” 她姐终于受不了,起身开灯,“最好真的有,不然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当然,结果并没有,是她的错觉。 “关于那个学习啊……”她姐梦呓一般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 “啊?”她看向她姐,她姐正好也睁开眼睛跟她对视,“你不要太有压力。” “我还好吧……” “以你的成绩高上大学一定没问题,不过就是个学校好坏的差别而已。” “这能叫‘而已’?” “我是说真的,大学并不是人生的全部,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大不了以后你老姐我养着你。” “行行,我知道了……”她小声咕哝着背过身去。 不知不觉她就睡着了,半夜起来尿尿的时候才发现房里早就没了姐姐的身影。 什么时候回去的呢? 我姐该不会也喜欢我吧04 不自在,看着阳台晒太阳的亲姐,她浑身不自在。 她拿出手机打电话给青梅,想着出去躲一躲,结果青梅说她们全家都回老家祭祖去了。 “你姐也在?” “废话,都说是全家了。” “哦……” “怎么了?” “没有,没事……呵呵,你好好祭祖……” “诶,你、” 没等那边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 转头回房,身后立马传来她妈严厉的声音: “不准躲回房间玩手机,出来,去阳台晒太阳!” 她不情愿地撇着步子走过去,“会被晒黑的嘛……” 她姐将挡在额前的扇子往她这边分了分,“脸不黑就行。” “脖子也不能黑。” “你过来点,脖子就能遮住了。” 她语无伦次,“我、我干嘛要过去!” “随便,黑死你算了。” 然后她姐自己晒着太阳扇着扇子,不理她了。 这把扇子是去年年底,她去她姐读书的城市玩的时候,在景区买的。 旅游嘛,她们自然而然逛便了当地所有的知名景点。 她姐对此十分嫌弃,说她是土老帽,说快累死了,什么时候完事。 “马上就好,喏,前面就是卖船票的地方,咱们坐完游船就回去。” “我的天,那么多人,这个船今天非坐不可么?” 她想说当然,但看她姐满脸疲惫地捶着腿,只好说:“那就明天好了……” 她明天下午1点的高铁票,如果早上来景区,不见得赶得上高铁。 嘴硬心软的她姐也明白这个道理,便卯起干劲往前走,“算了算了,看你好不容易来一趟,想坐船就坐吧。” 她跟在后面恻恻道:“姐,你的体力差了好多。” “废话,大学又不需要晨跑,我都快成废人了。” “好菜。” “你别担心,你迟早也会变成废人一个的。” 人看上去很多,排队却没花多长时间。花了半个小时拍腿,又花了半个小时游船,结束下了船,岸边就是一家卖扇子的店,她这个土老帽毫不犹豫、首当其冲就进去了。 “姐,这两把扇子哪个好看?” “哪把都不好看!你看看这个价格,88,都可以直接去抢了好不好!” 在她看来,扇子不是重点,价格也不是重点,重点这是当地的特产,不买就好像白来了一样。 她姐说就是有她这种人,景区才明目张胆宰游客。 她不在乎,因为她姐最后还是给她买了。 并且两把都买了,两个人一人一把。 现在她手里这把是她姐姐的。 她看着伞上面的鸳鸯图案,嘀咕着:“我还以为这把扇早就被你扔了……” “你以为我是你么?这可是88啊,我可不舍得!” 她无语凝噎。 她的伞在回酒店的路上落在公交上了。 记性差这件事真的很没办法。 那时她姐就笑她脑子是竹篓,一点水也装不住。 然后…… 对了,走到酒店楼下的时候,她姐悄悄地问她:“听说你……早恋了?” “你听谁说的?” 那时她在玩手机,没注意到她姐一路上的纠结和沉默。 “就……听说的啊……” “妈怎么跟你说的?” 她颓然叹了口气,坦白道:“妈说你最近成绩退步了,还整天捧着手机,一定是在和男孩子聊天。” 她笑了,“我跟女孩子不行么?” “什么?!” “是**!**!”她大声地说出青梅的名字,“她爸妈终于肯给她买手机了,太兴奋,所以经常给我发消息聊天!而且我的成绩也没有退步,是那张卷子太难了!” 她姐乐了,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我就你还没开窍,妈非不信,要好好学习哦,小屁孩。” 她气呼呼地瞪着她,“你才是,妈让你不要找外地男朋友!听见没有!老巫婆!” “小屁孩。” “老巫婆!” “小屁孩。” “老巫婆!” …… 想到这里,青梅的声音再次不合时宜地在她耳边响起: “第三,如果得知对方恋爱,会很在意,会吃醋。” 等等,那算是吃醋么? “喂喂,干嘛突然站起来,吓我一跳。” 她惊慌地看向她姐。 完蛋…… 她一步一步往后退。 完蛋了…… “你这是什么眼神,我脸上有东西么?” 她跑回房间。 “诶!” 妈:“都让你别欺负你妹妹了!” 姐:“我都说了是她发神经!” 姐:“真是气死人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什么态度这是。” 听着外面的声音,她闷在被子里无声尖叫。 完蛋了——! 我姐该不会也喜欢我吧05 又过去一天,距离她的生日只剩几个小时,然而此时她还躲在房间里不敢出门。 在得知自己有可能喜欢亲姐,并且亲姐也有可能喜欢她后,她就躲着不敢见对方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她想不通。怎么就发生了这种事。 不对,她应该仔细想想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难道是因为她和她姐从小不是一起长大的缘故么? 十五年前,也就是她出生的那年,她爸因病去世了。 她妈成了寡妇,一个人撑起这个三口之家,但是听说她小时候格外不安分,一到夜里就哇哇直哭,没办法,只能把还在襁褓里的她带去乡下让外婆帮忙带着。 乡下的时光并没有多么悲苦,相反,现在想来其实还挺快乐的,只是她对妈妈姐姐一直以来都不是很熟,就算过年过节会见面,但就像面对其他的亲戚一样,没什么特别的感觉,也并不觉得身边少了妈妈这个角色多么可怜,反而对姐姐保持着特别的期待。这可能是因为她一直听说隔壁小孩说她姐姐总是给她买吃的买用的、还会给她买手链买耳环造成的刻板印象,觉得姐姐等于免费的钱袋子。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她上小学三年级。 九岁已经开始记事了,她记得她搬进家里的第一天,就是姐姐帮她收拾的行李。 那年姐姐十三岁,上初一,帮她收拾行李的时候,笑得格外温柔。 而她不知所措地坐在床上,左看看,右看看,看看墙,又看看姐姐,然后害羞地说:“谢谢姐姐……” “以后咱们就一起睡了,你想睡外面还是里面?” “里面……” “行,姐姐睡外面。” 实时上她并不是一个内向的人,只是有些认生,不到半个月,她们就从生涩的状态,成为了正常的亲姐妹。 她会大大咧咧叫着:“姐,我想吃冰棒!”然后伸出手。 “没有。” “可是我想吃嘛~” “没有就是没有。” 她一变脸,跑到妈妈跟前告状,“妈妈,可以给我一块钱么?姐姐不给我。” 然后妈妈就会给她姐一顿臭骂。 小孩子的感觉是很灵敏的,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妈妈对她讨好似的小心翼翼,知道妈妈因为愧疚总会偏向她,而她也拿捏住了这点,让她姐吃了不少苦口。 那时她还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不对,觉得顶多算是一种……生存的本能? 但是矛盾就像滚雪球,在半年后到达了顶峰。 那年4月3号,她的生日。她记得很清楚,从早上开始,她因为不想去上学就和她姐产生了争执。 她觉得生日也是节日,理所当然可以请假留在家里,而妈妈也答应了,但是她姐觉得妈妈过于溺爱,无论如何非要拉着她出门上学,说什么:“你要不要看看自从转学你的成绩掉了多少!还请假,今天这个学你非上不可。” “你放开!妈妈都答应了!你就是嫉妒!” “我嫉妒?”她姐反问,眼睛盯着她,像楔子一样,“我嫉妒?” 她心虚地避开视线,嘀嘀咕咕些什么也忘了,总之姐姐撂下一下“随便你”就摔门出去了。 嘭地一声,她看向她妈,她妈也尴尬,愣了一会儿才牵她的手说先吃饭,一会儿咱们出门买生日礼物。 “好……”可是她没兴致了。 事实上,后面一整天她都打不起精神,分明逛遍了大小商场,试遍了以前想要的渴望的一切,心里依旧蔫蔫的,觉得没趣。 “乖女儿,这件裙子呢,喜不喜欢?” “嗯……” “是挺好看的,就是短了点,先去试试。” “算了吧,试衣服好麻烦,就这件好了。” “那怎么可以,要是不合身怎么办!” 她低着头、捏着衣角不说话。 她妈没办法,只好拉了一个体型差不多的女孩大概看了看大小,最后还是买了下来。 晚上的蛋糕吃得也很沉闷,她不说话,她姐也不说话,她妈卡在中间,只能尴尬地笑。 凑凑合合吃完,她姐立马回房写作业,她妈去洗碗,而她呢,坐在客厅,不知所措。 动画片毫无灵魂地在电视上播放着,连什么时候结束也不知道,等反应过来已经开始播放新闻。 她下了沙发,走向姐姐紧闭的房门,犹豫着,又走开。 最后她去了阳台,关上阳台门,搬个小凳子坐在那里看月亮。 她有点想回乡下了。 想念乡下的月亮,想念外婆,还有邻居家的姐姐。 不知不觉,她跑着膝盖哭了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她的旁边传来一个很轻的声音,“别哭了,礼物要不要。” 她惊了,连忙抬头看去。 她姐姐看着月亮,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她。 “这是什么?” “是耳环。” 打开一看,盒子里是一对被塑料宝石点缀得亮晶晶的耳坠,恰到好处的精致,是之前她在店里看中的那对。 那么多她想要的东西里,唯独这一件妈妈不知道,因为她没有耳洞,并且怕疼。这件事她只悄悄跟姐姐说过。 “虽然你现在还没耳洞,不过我可以陪你去打。”她姐说,依旧只看月亮不看她,不过表情有些不自然了,应该是害羞了。 “姐……” “喂喂,不准哭啊,不然妈妈又说我欺负你了。” 她哪里憋得住,抱住她姐就嚎啕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别哭了。妈妈赚钱很辛苦的,以后你想要什么跟姐姐说,姐姐给你买。”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愧疚了,觉得这么躲着她姐太没良心。 “出来吃饭了!”这时外面传来妈妈欢快的声音。 她磨磨蹭蹭走出房间,看过去,她姐已经坐在位置上了。 她过去坐在她姐旁边。 两个人都没有看对方,气氛诡异。 我姐该不会也喜欢我吧06 生日晚饭还是老一套,吹蜡烛,许愿,送礼物,分蛋糕,然后慢慢吃一桌子的好菜。 妈妈今年的礼物是两百块钱,说搞不懂年轻小孩的心思,让她自己去买。 “该你了。”她妈看向她姐。 “我回来不就是最大的礼物么?”她姐没事人似的吃蛋糕。 她妈噎得无法反驳。 她却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幸好没礼物,不然真要尴尬死的。 她低头默默吃饭。 而当她以为今晚就这么过去了的时候,她姐趁着妈妈洗澡把她叫到了阳台。 今晚的月亮和那时一样,也很明亮。 “干、干嘛……?”她蹭着步子靠近,感觉脚在哆嗦。 “还能干嘛,礼物啊。”她姐的语气开朗而雀跃,“你过来,你老姐我给你准备了好东西。” “礼物?”她这才发现她姐身后藏了好几个大袋子。 “来,这个你之前想要的电脑,这个是你去年想要的化妆品套装,还有这个,不知道是哪年的事了,你说你想去迪士尼,姐姐买了两张票,有时间你可以跟你的朋友一起去。” 她接过一个又一个的袋子,呆住了,“姐……” “抱歉,前几年一直没有给你送你真正想要的东西,因为我自己也没钱,又不想用妈妈的钱给你买这些,所以就……”她姐嘿嘿笑着,“为了这些东西,我可是打了小半年的工呢,可把我给累惨了。” “姐姐……” “哎呀,也不用那么感动啦,我是你姐嘛,这些都是我、” 话没说话,她就抱住了她姐。 很紧很紧地抱住。 她姐一惊,遂即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你喜欢就好。” 她又哭起来。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想,她一定要跟她姐把事情说清楚。 她擦了擦眼泪,抽噎着道:“姐,我话要跟你说。” 她的表情极其认真,她姐也不由怔住了,“……什么事?” 于是她把这几天的纠结和心理路程全部和盘托出。 说完后,她深深吁了口气,受刑一样闭上眼,“好了,我说完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 “什么我的意思,姐,我们这样是不对的!” …… …… 几秒的寂静后。 她姐:“噗哈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傻话啊!你喜欢我?你没疯吧!” “你不准笑!我都说我是认真的了!” “好好,对不起,是我笑得太大声了。”她姐努力控制表情,郑重其事地看着她,“首先,**的理论完全都是错的,什么想念啊,吃醋的,普通女性朋友之间也可能会有,更别说是我们这种亲姐妹了。这种事情,鉴定的方法只有一个。”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什么?” 然而下一刻,她姐突然毫无征兆地靠近,捧着她的脸颊,像电视剧里男主强吻女主的动作一下。 她瞪大眼睛,心脏瞬间被吓得骤停。 片刻,她姐轻轻笑了一声,“——得看你是不是想吻我。” “啊啊啊啊——!”反应过来,她整个人大叫着弹开。 不一会儿浴室里又传来她妈的声音。 可她压根没听清说的是什么。 她惊恐地看着她姐,气喘如牛。 “所以……所以你的意思是……?” “看你的反应不就知道了,你不可能喜欢我。” “可是、可是**说……” “笨蛋,你的生日是4月3号,所以前天几号?你自己算算看。” 又是几秒的寂静。 “啊!前天是!” 没错,愚人节。 前天是愚人节。 她怎么会忘记这么这个呢? 等等,她记得……对了,因为当天早上妈妈告诉她,说姐姐可能没办法在她生日的时候赶回来,她就一整天都魂不守着,没精打采的。 所以,青梅这么捉弄她难道是为了逗她开心,只是不知道她竟然当真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她再次看向她姐,她姐的身后就是月光。 她扯着嘴角笑笑,“那就好,哈哈,那就好,吓死我了。” “嗯,那就好。”她姐也笑着,表情格外温柔,像那天一样。 她应该很开心,所以她一溜烟就跑走了。 她不知道她姐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被藏起来的贺卡,看着,喃喃着: “幸好没送出去,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 月光打在贺卡上,上面写着: 希望宝贝妹妹只需要永远开开心心的就可以了,姐姐会努力满足你所有的愿望,然后努力工作养你(大笑表情) 她将贺卡放回口袋,走回客厅,她妈正好洗完澡从厕所出来。 “刚才什么动静?你是不是又欺负你妹妹了?” “妈,日月可鉴,世界上绝对不会有人比我对你女儿更好的了。” “她是你妹妹,你当然应该对她好!” 【END】 自白01 【想了很久从何落笔,思索再三,决定还是从噩梦的开始写起。 那必然是一个噩梦,于你于姐姐都是,即便它是那么绮丽。 该怎么说好呢,虽说你和姐姐已经相依为命了许多年,但真正开始是在第四年的一个雨夜。 姐姐的房子位于城中村,回家要途经一条偏僻的巷子。那天雨很大,借住在姐姐家的你拿着雨伞去路口接下班回家的姐姐,正好看见姐姐被下三滥的亲生父亲纠缠。 你知道那个男人是个抽烟喝酒打老婆的人渣,三年前上你们家店里要钱,把你那个可怜的后妈生生给打死了,你爸一个瘸子抄起刀子捅过去,谁想人贱命硬,人没死成,你爸还跟那男的一起进了局子。本就摇摇欲坠的家一下就垮了。好在那时姐姐已在大城市找到工作,渐渐也算有了起色。你一心以为生活慢慢就能好起来,如今那男人竟然又追到这里。 你想,你和姐姐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他打死。 一想到来之不易的安稳生活将会再次被摧毁,一股不可名状的冲动就难以抑制地涌上了你的心脏。你跑上前道:“住手!我已经报警了!你住手!” 男人全然不听你的,骂了一句“别他妈多管闲事”,便扯过姐姐的白色挎包,在里面胡乱翻找手机。 口红充电器掉了一地,可骨子里对这个男人的恐惧让姐姐只是不知所措地愣在了原地。姐姐不想被你看见狼狈的一面,见你来后,便几近哀求地让你赶紧走,“我没事,真的……” 你必然不会相信,因为那时姐姐的脸简直比哭还难看。 如今姐姐就是你的全部,如何能放任不管。可是你却又不得不走,因为在你眼里一向成熟可靠的姐姐竟然哭了,“求你了芮芮,走吧……别管我了……” 姐姐年长你七岁,自从高一第一次见面,姐姐就已经是个厉害的大人,至少看上去是这样的。后来你爸进去了,家里的店也关了。没了经济来源,你的学费生活费都成了问题,是姐姐承担了所有。 那年姐姐也不过大学刚毕业,为了赚钱甚至差点把自己累倒。在你全部的记忆里,姐姐从始至终都是那个毫无怨言地照顾你、包容你的角色。而你,即便已经成年已经大二,依旧什么都不懂。你被姐姐保护得太好,依赖姐姐甚至成了一种深入骨髓的习惯,即便你与姐姐压根没有血缘关系,你却早已经离不开姐姐。 所以,那时你想必是吓坏了,毕竟你总说什么都好的姐姐是你的向往,是你的神。只是没想到神也会因为害怕而流泪。 你怔住了,看着姐姐,颤颤巍巍地收回手。片刻,你向后退了两步,转身,你踩着飞溅的泥水奔跑起来。 然而还没跑远,忽然“啪”的一声透过雨声传入你的耳朵里。 “他妈的,还说没带手机,这是什么!”那个男的愤怒大叫,“快,赶紧给我转钱!再拉黑看我不打死你!” 这附近一片要拆迁,已经没什么人居住了,路灯明明灭灭,雨点轰隆隆地敲击着头顶蓝红白的塑料棚布。终于蓄满了,棚布坍塌了一个角,雨水哗地浇下来,他拖着姐姐往里走了两步,站定,一面掸了掸身上的水渍,一面不停催促着快点,好像赶着要投胎。 手机淋湿了,不好解锁,姐姐用濡湿的衣角揩了揩屏幕上的雨水,缩着肩膀,终于划起密码界面,却因为手指颤抖,连着输错了好几次密码。男人看着手机灯光下那张惨白的死人脸,要死不活的,像极了那个女人,他顿时怒从心中起,又是挥下几个下死手的耳刮子,“操你妈的死婊子!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抢过手机兀自操作。姐姐的头发披散下来,靠着墙,木讷地回答对方手机密码。 男人意外于女儿的温顺,但等他点开软件就明白了,原来你的姐姐只给自己留了三千,其余要么存了定期,要么都存进了你的卡里,好像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 连翻了几个软件,无果,男人心火浇烧,抬脚将姐姐狠狠踢了好几下,嘴里骂着一句比一句难听的脏话。 姐姐缩在黑暗的墙角一动不动,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男人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芮芮两个字。 正要挂了,一块大石头冲着棚布下方手机灯光的方向砸了下来。 “砰”的一声闷响,男人应声倒地,一大块阴影覆盖住了他的身体。 你匆匆从楼上跑下来,看了眼棚布下的隆起。黑暗中,渗入雨水的血液如同黑色的蟑螂群。你浑身发麻,上前拉起角落里的姐姐,全然不知项链在这时掉落在了雨水里,“走!快走!” 姐姐站在原地,反将你的手抓住,惊恐地看着你。 那一刻,你才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自己杀了人。 你的脑海中浮现了监狱里的父亲,想起你去探监时,玻璃那头你爸永远含着眼泪的沧桑的脸。 你想,终有一天你也会坐在玻璃的那一头,你穿着囚服,在监狱里暗无天日地度过余生的每一天,最终你会因为绝望而自杀。而姐姐…… 坐在玻璃外面的姐姐会拥有光明的人生。 你浑身发抖。 你与姐姐相互对望。你不知道,那一刻,姐姐几乎是用灼热的目光认定了你才是姐姐的神。 雨越下越大,神使鬼差的,你们抱住对方。 回到出租屋后,你不断洗手,你开始流泪,你胡言乱语地诉说着你的恐惧与后悔,进而你再次感到痛恨,对象是你姐姐。 你辱骂姐姐是个灾星,辱骂为什么被关进监狱的人是你爸而不是姐姐,辱骂姐姐一家人毁了你的一切,如今你还要用自己的人生来成就她光明的未来。你掐着姐姐的脖子说着去死,可你根本下不了手。 姐姐没有丝毫反抗,而是静静地听你说完后,紧紧握住那双将她拉出泥沼的神圣的双手。 “人是我杀的。”姐姐抱住你,逐字逐句地说,“人是姐姐杀的,芮芮,别害怕,别害怕……” 你们亲吻着对方,喧嚣的雨声中,你们充满恐惧与罪恶地进入对方。 你们做爱了。 一个可怕的秘密连接着本就相依为命的你们,让你们相互依存,就像抓着汹涌洪流中最后的救命稻草一般抓着对方,进而在恐惧中、无依无靠中相爱。 整个暑假,你白天在外打工,晚上便回到狭小的出租屋与姐姐温存。 逼仄的空间就像一口棺材,给了你无限的安全感,而高潮就如同圣经,与姐姐做爱便使你好像得到了救赎。 你亲吻着姐姐,抚摸着姐姐,你在南方没完没了的雨声中大汗淋漓。 你彻底迷失在了爱欲的洪流中,渐渐,你变得无法离开姐姐,就算只是上班时间的分离,都让你感到害怕,害怕姐姐是不是背叛了你,是不是已经上警察局告发了身为凶手的你。 所以你时常在做爱的时候哭着哀求姐姐继续操你,哀求姐姐永远都不要离开你,好像潮湿的高潮也是承诺的一种。 但你与姐姐之间毕竟存在着无法追赶的七年。那时你也许没有发现,不过后面回想起来的话,应该能够发现一些端倪。比如姐姐在事后表现出来的异常的沉默,比如姐姐高潮时的忍耐与克制。 无论如何,第二年的春天,姐姐向你提了分手。 你尖叫着:“不可以!我不同意分手!” “我不要!不要!姐姐,你不能不要我!不能……”你从歇斯底里转为悲戚,进而你伤心欲绝地打她、骂她,甚至是哀求,“姐姐,没有你我会死的……” 你跪在地上,抓着姐姐的裤腿哭着哀求不要离开你,“只要不分手让我干嘛都行……姐姐,你看看我……求你了,看看我啊……” 但是无论你表现得多么低贱都于事无补,姐姐的脸望向黑暗,眉毛痛苦地拧着,却没有丝毫动摇。 你绝望地问姐姐为什么这么狠心,姐姐却说她只是不想糟蹋你,说在她眼里没有未来的你们,多在一起一天都是罪过。 “其实自从你的爸爸因为那个男人进监狱起,姐姐就已经下定决心要照顾你一辈子,但不是这种照顾,因为我们不光是女人,我们还是法律上的姐妹。” “这段时间我很快乐,但是就连快乐于我而言也是一种折磨,一种凌迟。芮芮,你能明白姐姐的痛苦么?” 说这段话时,姐姐满目哀戚地看着你,你应该是明白的,可话说出口又成了眼泪,你抓住姐姐的领子声如裂帛地大喊:“不明白!我不明白!谁要明白那种东西!谁要明白……” 你应该怎么说?你说其实你早就知道姐姐为了她,正在跟目击证人交往?】 自白02 【那件事你是通过聊天记录得知的。 大约半年前,姐姐就时常不回家了,你本就没有安全感,所以某天半夜偷偷翻了姐姐的手机。 起源是对方突然发来的一句:老同学,要不要聊聊(挑眉表情)?姐姐没回,对方又发:那天晚上的事情我可是看到了哦(咧嘴笑表情)。 姐姐:你什么意思? 对方:老同学,你这么聪明,难道还要我明说(惊讶表情)? 对方:因为工作调动,目前我也在S城,刚来嘛,自然而然就住在了房租便宜的城中村。看来你完全没有关注我啊(委屈表情)。 对方:我也是那天才知道原来我们住得那么近,我们还真是有缘分(咧嘴笑表情)。 过了半个小时,姐姐:为什么那时你不联系我? 对方:女朋友不允许啊,你又这么漂亮,她知道肯定要跟我发脾气了(叹气表情)。 对方:不过现在没事了,哈哈,我刚分手。 姐姐:所以? 对方:所以,做我女朋友吧。 对方:拿下你这朵高岭之花,可是大学我们班男生的共同梦想(咧嘴笑表情)。 姐姐:只是这样? 对方:哈哈,暂时只是这样,其他的再说。 半个小时后,姐姐:好,把你家地址发给我。 后面的聊天记录大概就是对方今天想吃这家店,明天想买那双鞋,陪他出席各种聚会,在他兄弟朋友面前露脸,各种各样的情况,无论姐姐是正在睡觉,正在工作,正在谈项目,就连半夜也必须像个奴隶一般随叫随到。你想起无数张姐姐回家时疲惫的倦容,继续看,其余就是大小金额不等的各种转账记录。 最后,对方还发来一张照片,黑夜,雨水,昏暗的路灯,男人趴在地上,旁边还站着个模糊的人影。虽然看不清,不过你一眼就认出那是你的姐姐。照片里并没有你。 对方:得听话才行啊宝贝。 看到这里,你已经恨不得要杀了那个男的,直到你被姐姐分手的那天晚上,你发现了姐姐的日记本,里面密密麻麻都写着“杀了他”。 你当即明白这是姐姐写下的。 姐姐好像快要被逼疯了。你看着站在窗口望天的姐姐的背影,听见她魂不守舍地呢喃:“怎么还不下雨?天气预报明明说今天会下雨的……” 你想姐姐可能打算在一个雨天动手,就像上次一样。 为了夺回姐姐,跟姐姐永远在一起,你决定代替姐姐杀了那个男的。 第二天,你就开始着手准备这件事,被姐姐分手无疑加深了你动手的决心。 你通过聊天记录知道了对方下班的时间,你会在一个雨夜把刀捅进对方的肚子里——这是姐姐写在日记里的杀人计划。刀当然是姐姐买的。无论那时姐姐神志是否清醒,你都决定用姐姐想要的方式杀了对方。 你差一点就要成功了,因为这个杀人计划简直就像是为冲动的你量身定做的一样,只是当下头脑发热的你全然没有察觉这些。事实上,被爱情冲昏头脑的你连照片上那个男人为什么没有被棚布覆盖都毫无察觉。 可惜那天出了一点小差错。 你没打伞,而是穿着一件深帽兜的雨衣。你推着电瓶车往外走,电瓶车在他路过的时候侧翻了。你扶不起来,叫他来帮忙。你担忧地看着她,并在旁边暗暗握住袖子里的刀柄。你会在说谢谢的时候一刀捅过去,然后当即骑着小电驴回家。 但就在这时,姐姐送给你的项链断了。 你的心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断了。 你蹲在地上不知所措地想要将它们重新连接在一起,全然不知对方正在旁边看着你。 “这条项链……” 那是一条细而精致的玫瑰金项链,中间串着一粒血一般鲜艳的红玉髓珠子,玉上碎了一个不小的口子,即便如此,依旧难掩其光华。 你不知道吧,其实那块石头砸下来的时候,男人并没有死。他趴在地上,见姐姐回来便不要命地伸手求救:“女儿……快、快过来救救爸爸……快啊……你、”见姐姐无动于衷,男人奄奄一息地骂着,“你他妈的死婊子……你信不信我就算死也不会放过你……” 可笑那个蠢男人连谁砸破他的脑袋都不知道。姐姐上前搬起石头,假装查看的样子,实则又将石头狠狠砸了回去,一下,一下,又一下,姐姐在漆黑的雨夜、在惨白的路灯下,砸到他彻底咽气为止。 没错,那个男人其实是姐姐杀的。 姐姐胡乱地喘着气,他就是这时出现的。 因为不愿提及那个人的名字,这里就先称呼他为赵某。至于赵某为什么会出现,后来你也知道了吧。 你会意外也是正常的,毕竟谁能想到那个一口一个死婊子的蠢男人竟然还真跟婊子有个儿子。 出狱后,他去找了旧情人,对方说儿子在上大学,所以没钱给他。 你能想象么?就这么一个垃圾,一个人渣,在听说自己有个儿子,儿子还出息地上了大学后,竟然瞬间就开化了,觉得他老赵家宝贵的香火终于得以延续。 所以那天,他来这里其实是向姐姐讨要他儿子的学费。事情就是这样。 以上就是你的姐姐不想让你知道的全部。】 自白03 【后来你搬回学校,就再没主动联系过姐姐。 姐姐并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你明明出门了,事后赵某却没死。但经过两方试探,面对你们二人都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姐姐只能一心以为你的爱意不过如此,以为这么久以来你所谓的喜欢、所谓的爱只是少年人的一时兴起。 或者说,你只是担心在没有血缘的姐姐面前杀了人,不讨好她、爱她,就没办法踏实安心。简而言之,你只是为了把姐姐拉到自己的阵营,只有这样才能不用担心被背叛。说到头,表面看来是姐姐玩弄了你,可能你也用你的天真玩弄了姐姐。 毕竟你与姐姐说到底压根不是亲人,又能有多少真心的爱意。 ——那阵子,姐姐总是如此胡思乱想。每当回到家,看着眼前这方狭小却到处都是你的身影的出租屋,过去的回忆就不断涌现在脑海里。 比如你和姐姐一起吃一块20元的小蛋糕,你幼稚地把奶油抹在姐姐的脸上,姐姐让你别闹,你便笑着将其舔掉的画面。 比如你因为噩梦无法入眠,半夜拉着姐姐看恐怖片,你说这是以毒攻毒,结果半个小时没到,你便靠着姐姐的肩膀睡到打呼的画面。 潮湿的南方除了人,其他什么生物都大,你最害怕的就是时不时出现在房间角落的蟑螂。在看见的一瞬间,你就会发出杀猪一般的尖叫,然后飞快地跳到姐姐的身上死死抱住。因此你常说拍蟑螂时的姐姐最帅。 你时常会在上班时间给姐姐发信息诉说工作的不顺,吐槽对上司的不满,然而十条信息里有一半都在辱骂上司以及装哭撒娇:傻逼!都是傻逼!加他姥姥的班!呜呜呜,怎么办姐姐,今天不能一起吃晚饭了。 如果是姐姐不能及时回家,你就会一面自慰一面给姐姐打去电话,你激烈地刺激着自己,说着想姐姐,想要姐姐,你把手机靠近腿心给姐姐听下面的水声,“姐姐,听见了么?我好湿……姐姐,快点回来好不好……好想姐姐的手指插进来……”你呻吟着,在高潮的时候忍不住哭泣,全然不顾电话那头的姐姐可能正面对着上司开会。 以前不知道,如今反应过来才明白你是那么讨人喜欢,甚至是做爱时故意说出的一些不堪入耳的词汇都让姐姐觉得可爱。你看着姐姐窘迫地让你轻点声的笑脸也很可爱。情到浓时,你抓着姐姐的手腕让姐姐深一点,你揪着枕头摇晃着脑袋,高潮后眼底含着泪水说想再来一次,但如果姐姐以不愿你纵欲为由拒绝,你便反将姐姐压住时的顽劣也很可爱。 虽说姐姐自认并不爱你,这段时间竟然不知不觉给了你这么多次。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事后想来都变味了。 姐姐开始阴暗地揣测你所表现的可爱的意图。 从始自终,你是不是都在故意勾引姐姐。你将奶油从姐姐脸上舔掉的时候,看着姐姐脸红的样子,心里是不是暗暗嘲笑姐姐的愚蠢与纯情?面对姐姐的包容与宠爱,你一定觉得姐姐真是一个很好用的奴隶吧。 还有做爱,这是姐姐最不愿回想的事。 如果你真的从未爱过姐姐,那你究竟是以什么心态向姐姐求欢的?又是以什么心态来触碰姐姐的身体、进入姐姐的?难道只是发泄欲望而已么? 一想到这里,姐姐就感觉心如刀绞,恨不得马上杀了你。 是啊,这样也很合理,不然你为什么好像那么快就走出来了,也不在乎姐姐是不是真的被人如何糟蹋就这么离开了。 如果你是真心的,应该愿意为了姐姐杀掉他才对吧。 算了,没有关系,姐姐已经决定自己动手了。】 自白04 【在杀了那个男人后,姐姐便向赵某提出“只要隐瞒这个秘密,就供他上完大学”的交易,赵某很爽快地答应了。 事后得知,他是被人骂着“父不详”、“婊子娘”长大的,可想而知,他对那个男人的死亡其实是乐见其成的。也是因此,此前姐姐与他接触,他并不抵触。然而自此以后完全一样了—— 接下来的两个月,姐姐依旧以同父异母的亲人的身份与赵某接触,姐姐为他付出了关心,也付出了金钱,姐姐等待在他彻底卸下心防的那天,送他去见他该死的父亲。 姐姐想,等解决了他之后,下一个就轮到了你。可是赵某不光无动于衷,甚至学会用虚伪的和善的面孔跟姐姐说着场面话——这是戒备的信号,姐姐知道这件事不对劲,却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你父亲出狱的这天,姐姐看见你带赵某回家吃饭。 那一刻,姐姐明白了一切。 原来你不是不爱姐姐,你只是发现了真相,发现姐姐不爱你,甚至厌恶到不惜将你送进监狱,所以才会选择背弃。 说实话,那时姐姐本应该担心你是否已经把姐姐的杀意告诉他,抑或担心发现了姐姐的真面目后,被玩弄的你会不会揭发姐姐的杀人罪行,从而达到报复的目的。 但是都没有,在得知真相后,姐姐首先是感到一阵龌蹉的狂喜,狂喜于你对姐姐曾经的爱是真的,而在看见你们站在一起的那一刻,姐姐便满脑子都是嫉妒了。 在看见赵某的第一眼,姐姐就知道他的母亲一定有几分姿色。 你与那样一个端端正正的少年人站在一起,俨然一派校园情侣的模样,别提有多般配。 你们一起跟父亲问好,你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向父亲介绍他,你念着他的名字。而当三个字符从你的舌尖轻盈地滑落,姐姐便不由自主在心中暗暗比较上一次你叫姐姐的时候是否比这亲昵。姐姐甚至想要就此割掉你的舌头,这样你就不会再像如此一般唤其他任何人。 即便姐姐知道一切都是假的,你只是在演戏。你们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姐姐的面前,只是耀武扬威而已,为了向可恶的姐姐表明你的立场,为了报复姐姐。 可你靠着他,你给他夹菜,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夸耀他对你的好,你一点也不害臊,好像要告诉全世界你正在热恋中——这些以往都是属于姐姐的,你轻而易举地就能当着姐姐的面,与其他人重新演绎一遍。 你的演技真就这么好?姐姐是怀着这种心思将你拉进房间的。 但你要说:“姐姐吃醋了?因为……我跟姐姐的前男友在一起,所以不高兴?” 姐姐才后知后觉发现,原来已经做出一切的自己是不想被你知道真相的。 仅仅只是一年虚假的恋爱而已,姐姐竟然就痛恨起曾经想要将你的双手也沾染鲜血的自己。 而你呢?你看着愣在原地的姐姐,竟然不由自主扬起笑来,“真是差点就被姐姐的聊天记录给骗了,”你一面说一面取下项链,“多亏了姐姐的礼物。” 姐姐没接住,项链掉在了地板上。 一声脆响,鲜红的玉石就像飞溅的血液一般碎裂。 自白05 【记忆中,钥匙串掉在地上也是这样的一声脆响。 铮一声,姐姐怔忡地听着母亲告知改嫁的消息。 “你放心,对方没有儿子,”母亲捡起钥匙串,将其握在手里反复摩挲,“只有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女儿,比你小七岁,妈妈见过,讨人喜欢极了,一定不会让你讨厌的。” “妈妈知道你因为你爸所以对男人有点……可是你叔叔不一样,真的,你叔叔憨厚老实,绝对不会打你的,妈妈跟你发誓,好不好?” “是妈妈对不起你,但你也要为妈妈考虑啊,妈妈不年轻了,再不抓紧找个男人,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如今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合适的,你这个态度,你是不是要我被你爸打死才甘心?” 那些年的家暴让姐姐变得恨极了男人,可母亲正好相反。姐姐冷眼看着母亲,知道母亲已经被驯化得如同一条离不开男人的狗。 说什么都没用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转过天,姐姐就收拾东西搬到你的家里。你常年住校,只有周末和寒暑假才回家,不过你的瘸子爸应该告诉过你了。周五,母亲做了一桌子好菜,只差你了,母亲迫不及待地让姐姐去学校接你回家。 姐姐并不清楚你的态度,对你唯一的了解只有一张照片上的脸。怎么说呢?你无疑是好看的,就算素面朝天,就算穿着土得掉渣的校服,也给人一种被照顾得很好的错觉。不过姐姐那时对你并没有多少好感,这自然因为你是全新四人家庭中,父亲这个角色的附属品。 当然,姐姐知道那时你同样不喜欢这个闯入你的家庭的新成员,因为回家的一路你一句话也没说,到家后更是藏不住心事地对着两个外人甩脸色。 母亲害怕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才惹你不快,所以一面殷勤地给你夹菜,一面说:“做的都是你喜欢吃的,阿姨厨艺没有你妈好,来,芮芮尝尝看,阿姨也好改进。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不要跟阿姨客气。” 母亲越是讨好,就越是让你窝火,你想起扔下那个你离开这个家的妈,气得摔了筷子大喊:“别提我妈!也不看看你配不配!” 你的瘸子爸忍无可忍地狠狠扇了你一巴掌,让你再无理取闹就跟你妈一起滚。 你捂着脸逃回房间,姐姐被迫去安慰你。一开始你只是闷着被子并不理会,渐渐见姐姐不愿离去,你开始生气地辱骂姐姐的母亲,说她拆散了你的家庭,“你妈是小三,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姐姐笑了笑,“不对吧,我听说出轨的是你妈,因为男方不接受你这个拖油瓶,你妈才会把你抛下。”这么轻巧的一句话足够让你破防,你掀了被子坐起来,你恶狠狠地瞪着姐姐,眼眶却越来越红,“不是!不对!不是那样的!我妈才不会扔下我不管!我妈才不会!才不会……” 一大颗一大颗眼泪往下掉,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你嚎啕大哭。 姐姐静静地看着你,不知为何,姐姐竟然因此对你产生了些许好感。 自那晚之后,你躲在学校不肯回家,姐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时常给你钱,给你买各种吃的用的,而你到底没骨气,当面好像真的多么不屑一顾,转头便统统都接受了。 渐渐,对于姐姐去学校看你这件事,你也不再抗拒,你与姐姐会经常趁着放学在无人的校园里散步,一起看着晚霞爬上天际,天空一点一点变暗,聊一些有的没的。 时间一长,什么都能淡化,执拗如你也变得会经常给姐姐打电话,问姐姐今天回来么?什么时候去看你?问姐姐工作是不是很忙之类的。虽然你依旧不肯回家,不过姐姐知道你正在改变。 四个人的重组家庭有了一点和谐的苗头,姐姐开始接受新家庭的一切,也爱屋及乌觉得你爸兴许真的跟那个男人不一样。 不过就像每次愿望的落空一样,后来的某一天,姐姐去学校看你的时候,不巧撞见你跟一个男生手牵手走在绚烂的晚霞之下,影子拉得极长极长。 姐姐大脑一片空白,傻傻地质问你他是谁,你说:“那么认真干嘛?他跟我告白,而我接受了,只是这样而已。” “那个男的是个富二代,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不过又听话又有钱,既然喜欢我,那就陪他玩玩咯。” 你踢着塑胶跑道上的碎石子,无所谓的态度像在嘲笑姐姐的天真。好半晌没听见姐姐搭腔,你才笑着侧头看向姐姐,“我相信姐姐一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我爸的,对吧。” “姐姐放心,我怎么可能跟不喜欢的人发生关系的,你别生气,好不好?”你牵着姐姐的手撒娇,全然没有意识到愣在原地的姐姐正因为你的触碰而感到反胃。 姐姐想起以前偷偷喂养过的一只野猫。 那是一只纯白的田园猫,邻居一对情侣共同抚养的,后来因为男方被甩了,挟猫依旧无法挽留,一气之下就遗弃了这个所谓爱的象征。显然在此之前它被养得很好,所以连觅食都不会,被遗弃后先是新奇地在自由世界中晃悠了几天,等下雨才狼狈不堪地回家。它趴在不再对它开门的门口喵喵叫,从白天到晚上,没力气了,就那么睡了过去。 姐姐那时还小,所以特别心软,就用为数不多的生活费给它买了一袋猫粮。不过猫这种生物到底不亲人,连着喂了一个月,面对姐姐的抚摸才不再逃跑。家里不许养猫,姐姐就这么傻傻地喂了它小半年,高三要住校,首先也是担心以后它没人照顾怎么办。结果一直闲置的隔壁突然搬进来一户新邻居,等姐姐提着新买的猫粮回家,看见那猫正一面吃着男人好意的施舍,一面讨好地蹭着男人抚摸的手掌,愉悦地摇尾巴,简直像一条狗。 你说后来?后来当猫第二次被遗弃的时候,姐姐没再心软,而是任由它冻死在那年冬天。 姐姐不再去学校看望你,没有钱,也没有礼物。你知道姐姐的改变是因为什么,可那时你只觉得可笑,觉得这个大你七岁的女人简直就像一个笑柄。你是这么想的,在质问姐姐为什么突然疏离时,也就这么说了,可是谁料想后面会发生那种事。 是的,就是那件事—— 后妈去世,亲爸被抓,你从警察局回来,整个人还是懵的。 “别再联系我了,现在谁不知道你爸是杀人犯,你不要脸我还要脸。”你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听着电话那头富二代男友对你说分手,“或者……呵呵,你来陪我睡一觉,我给你钱。” “喂,说话啊,你聋了么?” “老子这半年狗一样伺候你,你他妈连碰都不给碰,装什么清高?” 你看着正在擦拭母亲遗照的姐姐的背影,耳边嗡嗡直响。 你意识到,从此之后你只能依靠这个曾经在你看来笑柄一般存在的姐姐了。 浑浑噩噩过了两天,第三天,你着魔一般抱住正要出门姐姐,“别走……姐姐,求你别走……不要离开我……” “我是不是没办法读书了……我不想……姐姐,你帮帮我,你不要离开我……只要你愿意留下,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太害怕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会弃你于不顾,你可怜兮兮地对着姐姐摇尾乞怜,甚至不惜脱去自己的衣服,以献祭自己的肉体。 姐姐制止了你的动作,并承诺不会离开。 当然,姐姐的留下不可能因为还喜欢着你,而单纯是出于感谢你愚蠢的父亲把那个该死的男人送进了监狱。 一夜之间你变得格外乖巧。而为了纪念你甘愿成为姐姐的狗,姐姐买了一条项链当作礼物。 那是一条细而精致的玫瑰金项链,中间串着一粒血一般鲜艳的红玉髓珠子,垂着,就像狗铃铛。 姐姐用那条项链在心里践踏着你的自尊,可是姐姐至今依旧对你收到礼物时惊喜的模样记忆犹新。 “虽然你们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该做的措施还是要做好,不然的话、”父亲对你们的嘱咐打断了姐姐的回忆。 “爸,你说什么呢!”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害羞。都说父亲看不惯所有接近自己女儿的男孩子,可你爸完全不是这样。 “放心吧叔叔,我们不会闯祸的。”赵某一口应下。 “喂!你再乱说小心我打你!” 父亲看着你们,欣慰地笑道:“好了,芮芮,你送小赵下去。” 透过厨房的窗户可以看见你们挥手告别的身影,姐姐一面盯着你们,一面擦去流理台上的水渍。 其实姐姐宁愿相信那时的惊喜也是演技,就像此时依旧兢兢业业地扮演着热恋中小女人的你。】 自白06 【当天晚上,姐姐给了你爸一些钱,让你爸去楼下的足浴城放松放松。 你当然知道姐姐是故意支开你爸的,太久没有和姐姐单独相处了,你不想被姐姐看出你的慌张,所以始终面对电视看着无聊至极的电影。 送走了你爸,姐姐径直上前关了电视面对你,“无论是真是假,芮芮,你不准再跟他联系了。” “姐姐是要我们分手?”你听笑了,软着骨头爬起来,“凭什么?” 你对上姐姐的视线,姐姐的目光异常认真,甚至是愤怒。你感到万分快意,不禁咯咯笑起来,乐得肩膀直抖,“姐姐,你好好笑,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要不你还是、嗯……回去睡一觉,清醒清醒脑子吧。” 说完,你重新倒回沙发,翻了个身玩手机。 姐姐看着你,胸脯缓慢而细微地起伏着,“芮芮,你不能乖一点么?” 你冷笑道:“恶不恶心啊,还叫我芮芮。” “姐姐是认真的。” “难道我就不是认真的么?”你撕破这些年伪装的皮囊,重新变回了一开始那只讨人厌的猫,“我还要问你呢,姐姐,你是认真的么?” “如今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就算不跟他联系又能怎么样?姐姐,你难道不应该担心我会去警察局揭发你么?你应该好好想想怎么讨好我才对啊,怎么还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呢?还是说……”你忍俊不禁地大笑,起身靠近姐姐,“不会吧姐姐,该不会你真的喜欢上我了吧?不行哦,已经太迟了,我现在啊,可是巴不得姐姐去死呢。” “啧,该怎么欺负姐姐才好呢?”你绕着姐姐轻盈地走着,就像以前每次周五放学,跟姐姐在无人的学校里散步那样愉悦而轻松,“对了,我记得姐姐最讨厌男人了,对吧,”你惊喜地停下脚步,仰面天真地望着姐姐,“这样,就罚姐姐跟男人、你!” 你没能继续说下去,因为姐姐抓住你的手往卧室走去了。 “你放开我!”你用力挣扎,可是挣脱不开,你几乎是被拖进房里去的,很快你就被扔到床上,你慌了,胡乱爬起来,又被按回去。混乱之中,你感觉到双手被什么东西绑在了一起,你大叫起来,“你放开我!你不准动我!你信不信!” 好奇让姐姐停下了动作,可你却以为姐姐被威吓住了,所以重新扬起可恶的笑容,“呵,姐姐,我劝你不要这么做,你怎么确定我没跟他发生关系呢?”你太了解姐姐了,你知道只要这么说,姐姐就绝对不会碰你。 姐姐闻言也笑了,“芮芮,姐姐这里也有一个小小的惩罚。” 说完,姐姐起身下床,慢条斯理地站在床边整理衣服,“就在这里待到听话为止吧,怎么样?” 你没反应过来,胡乱爬起来解着手腕的束缚,你来不及阻拦,姐姐已经转身离去。门关上,姐姐说:“柜子里有吃的。芮芮,好好反省。”说完这句话,寂静就在一瞬间填满了四周,除了从外面传来的细微的锁门声,其余什么也听不见。 这是客卧,先前交往的时候,曾因为叫床声被隔壁投诉,隔天姐姐就把这间房间贴满了隔音海绵,因此比其他房间安静得多。 你环顾四下,瞬间明白了姐姐的意思。不过你并不着急,一来你并没有幽闭恐惧症,二来,只要等到爸爸回来,这样就算爸爸再信任姐姐,也不得不站在你这边。 但是你所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你看着墙上的时钟,已经凌晨两点,外面依旧没有传来任何人声。你慌了,终于来到门前试图开门。 “开门!放我出去!”你一面拧着门把手,一面用力敲门,“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报警!开门!” 没人理会你。 姐姐当然不担心你会报警,因为你压根就没有把手机带进去。 你不敢相信这种事情竟然真的会发生在了你身上,你暴躁地敲门砸门尖叫辱骂,你甚至连着熬了好几个夜,不甘心地等着那个人把你放出去。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回应你的只有寂静,无边的寂静,好像全世界都死了,只剩下你自己。 第五天,你终于认命。你破罐破摔地疯狂睡觉,睡醒就疯狂地吃东西,一向不爱读书的你开始一本一本把屋子里的书看过去,太无聊了,有时你甚至能呆呆地看外面一下午。 第十天,柜子里的东西吃完了,姐姐开始挑你睡着的时候送吃的进来——两盒自热米饭,外加两个随机的水果,两片吐司,一瓶水,纸条上熟悉的字迹写着:这是一天的量——一起放在门口的地方,如同饲料。 一阵狂喜重新让你打起了精神,你盘算绝对要在下次姐姐送东西进来的时候,趁机逃出去! 你要报警!要让那个人被关死在监狱里! 你因此又是熬了许多天,然而直到差点饿晕过去,也没能等到门开。 你意识到房间里有监控。醒来后,你第一件事就是在房间里上下翻找,但是都失败了,精神的混乱让你无法冷静下来分辨哪个是镜头,哪个不是。 与世隔绝的孤寂就像温水煮青蛙,睁眼是一个人,闭眼还是一个人,没有电视,没有手机,只有时钟的滴答声始终陪伴着你。仅仅半个月就让你感觉已经过去了好几辈子。 在接近一个月的时候你终于受不了了,长时间地安静让你的耳边不断发出尖锐的耳鸣。 你看着墙上快速行走的秒针,滴答,滴答,滴答,就像沉重的脚步声,就像死亡的倒计时,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眼前的一切都跟着扭曲晃动。 你快要疯了,你要出去! 你把能看见的一切都当作监视你的监控。你歇斯底里地面对台灯说话,面对玩偶说话,有时甚至是面对空气,好像任何东西都成了姐姐的替代品,好像姐姐无处不在。 你必须出去!你要离开这里!你开始摔砸房间里的东西,你用凳子往阳台封窗上砸,你想砸碎玻璃,然后跳下去,可是都无济于事。 你终于绝望了,只能匍匐在地上虚弱地拍打着门,“放我出去……求你了,放我出去……姐姐,姐姐……你在不在……姐姐,来看看芮芮好不好……芮芮会听话的……来看看芮芮啊……芮芮会听话的……” 你一面哭一面哀求,睡醒后,你终于看到了这漫长的一个月后,第一张除自己之外的面孔。】 自白07 “乖,别动,”姐姐一面帮你上药,一面轻声说,“真是的,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你的表情僵住,失望浮现在你苍白的脸上。 依旧是姐姐,不是别人,依旧是姐姐。 你只是从那个地狱来到这个地狱。 一瞬间,你想尖叫,想发疯,你甚至想要挥刀杀了姐姐。你开始回想那把匕首被你放在了哪里,对了,在客厅茶几的抽屉里,可是你太累了,没有丝毫力气。 你只是呆呆地看着姐姐平静而温柔的脸,看着姐姐一点一点细心地处理你身上的伤口, 渐渐精神回笼,你才终于感觉到身上各处传来的刺痛的感觉。 疼痛加速了你的清醒,你想起一个月没有回家的你爸,你张口要问,但是一时间竟然没发出声音。 你的嗓子哑了。 姐姐说:“这里住三个人有点拥挤,所以我给咱爸在外面单独找了个房子,别担心,就在附近。工作也有了着落,是小区保安,不过不能让别人知道刚出狱的事,不然这份工作又要丢了。” 姐姐浅浅地微笑,“你不知道,这一个月可是发生了很多事呢,咱爸一个瘸子,又有案底,工作不好找,最后还是找人拖了点关系才办成的。” 你的表情放松下来,觉得这个疯子还算有点人性。 “芮芮,你在担心些什么,”姐姐抬睫抚摸着你的脸颊,“你爸就是我爸,我怎么会害他呢?” “只要他不阻止我们在一起,他就永远都是我爸。”姐姐向你靠近,柔软的嘴唇轻轻地吻了吻你。你想要挣扎,但是姐姐的手死死扣着你的肩膀,“芮芮,先前是姐姐做得不对,原谅姐姐好不好。” 你的嘴唇一张一阖,只发出几声难辨内容的咿哑。 姐姐抱住你,“我们重新在一起,就像以前一样。” 你恶心极了,用尽浑身力气推开她,“滚……” 姐姐笑着看你,“好过分,不是说好会听话的么?” 你踉踉跄跄地下床,姐姐没有阻止,你打开门,扶着墙四处寻找手机。片刻,身后传来姐姐的声音,“你是在找这个么?” 你回过头,手机正被姐姐拿在手里。你向姐姐跑来,“还给我!” 一把夺过,打开手机,你翻了翻,发现那张照片已经被删了,你痛恨地瞪了眼姐姐,不过没关系,底片在赵某那里,你随即打开赵某的聊天框。与赵某的聊天记录也被清空了。 你给赵某打去电话。 姐姐心寒地看着你的动作,什么也没说。 “你好,您所拨打的号码已关机……”你听着手机听筒传来的机械音,不认命地继续打。 一个,两个,三个,你的动作越来越急,心跳越来越快。 握着手机的双手不受控制地发抖,你看向姐姐,这才注意到姐姐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 一股庞大的恐惧吞没了你,你放不出一句狠话,一心只想逃离。 姐姐一把抓住你,“芮芮,你要去哪?” “放开我!” “想去找他?” “你放开我!” “芮芮,你食言了,你说过会听话的。” “你这个疯子,你不得好死!”你大叫着,破锣嗓子发出的声音很难听,“我要杀了你!” 你当然没能杀了姐姐,相反,虚弱的你轻而易举就被姐姐控制住了。 “那个男孩都告诉我了,你压根就没有把我想杀他的事情告诉他。”姐姐抱着你,亲吻你,爱抚你,然后在一声声爱我中进入你,“芮芮,你还爱我……” “你放屁!我不爱你!我恨你!”一次又一次快乐的高潮让你崩溃,就连一向倔强的你也因此流下了委屈的眼泪。你想起曾经你是那么爱姐姐,想起过往的种种,那时你甚至愿意为了姐姐死,只是没想到姐姐是真的想要你死。 你的真心被践踏,被踩碎。 你双眸涣散地看着天花板,流淌的潮湿的感觉让你仿佛回到了那个与姐姐做爱的雨夜。 “如果可以重来一次,那天就算你被打死,我也绝不会回头。”你呢喃着。 姐姐不在乎地穿衣服下床,“姐姐还有工作,得出门了,芮芮,你乖乖待在家里。” 一天的餐食依旧像过去一个月一样放在门口的地上。等姐姐下班回来,吃得整整齐齐放在那里,一点没动。 姐姐看向床上精神恍惚的你,没办法,只能亲自喂你。如果你不听话,就用灌的,塞的,想尽办法也要把东西塞进你的嘴里。 可那毕竟是一天的食物,一口气绝对是吃不下的,你抱着马桶,吃进去的原封不动全部吐了出来。 姐姐耐心地帮你清理,夜幕降临,姐姐与你依偎在一起,与你做爱,在你耳边缠绵地说着情话。 你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饲养的宠物。这种糜烂的生活蚕食着你的神志,让你感到无力,感到绝望。 不知几天过去了,某天半夜,你听见姐姐与电话那头说:“什么?爸你、——好,我马上过来。” 你爬起来,姐姐一面穿衣服,一面对你解释:“爸不小心对同事说了过去的事,结果同事揭发了他,他的工作丢了,现在正在外面喝酒,连付账的钱都没有,我得过去接他回来。” 回到家已经凌晨一点了,姐姐艰难地扶着你爸进来,“慢点,小心门槛,等等,脱鞋、”而你爸就像电视上所以喝醉的人一样,嚷嚷着我没醉,还要再喝,然后辱骂那个揭发他的人,说自己如何如何照顾他,如何如何真心待他,“我他妈口袋里只有一千块钱,他向我借五百,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结果他竟然这么害我!” 你站在卧室门口远远地看着。你爸以前并不是一个贪杯的人,因为每次一喝酒,那条瘸腿就疼得要命。所以那算是你第一次看见你爸醉成那副德行。 你有些不敢置信,感觉一切都变得有些面目全非。 但是转念一想,只要爸爸清醒你就能摆脱姐姐,你就又振作了起来。 连你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意志力,到底是恨比爱坚韧。 可惜你的演技不过关,当天晚上你所表现得异常的乖巧一下就让姐姐察觉了不对。 姐姐并没有揭穿,而是配合着与你彻夜缠绵。 你爸肾不好,半夜必定夜起。门虚虚掩着,你要你爸听见你们做爱的声音,然后拆散你们。 事实与你所料的不差分毫。 可以说太顺利了,直到你爸瞪着一双眼睛问你们在干嘛,你都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你不敢相信捉弄你的命运真的愿意眷顾你。 “爸,我们正在做爱。”姐姐冷静的回答打断了你狂热的臆想。 你看向姐姐,心里涌现一股强烈的不安。 片刻,你再次看向你爸那张红意未消的脸。 “爸,我和芮芮在一起了。” 自白08 【在动手砸死那个男人之前,姐姐曾在心里千百次将他杀死,千百次将刀捅进他的肚子里。不过终究只是臆想,姐姐从未实施,因为杀人不光是救赎,也是对自己的一场屠杀。 说到底还是姐姐太懦弱了,直到真正动手后,姐姐才清晰地感受到每次杀人之后,灵魂所经历的一次毁灭。感觉从肉身到灵魂、从皮毛到骨髓里的细胞都被一团无名火焚烧着,一切瞬间成为灰烬,很痛苦,很难熬,不过没有关系,在这之后就能获得一次重生。 客厅的沙发上,姐姐看着眼前的男人。你爸正满面愁容地思索着。时而用两手掩面,时而捂嘴,时而抓耳挠腮,看上去很是焦灼。 你知道的,姐姐所有的怨恨统统来自男人、来自父亲这个角色。然而讽刺的是,除你之外,至今最让姐姐印象深刻的还数你爸为了保护母亲,冲上去将刀捅进那个男人肚子里的画面。 你爸做到了那么多年姐姐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即便那一刀是那么笨拙,那么狼狈,可也是那一刀短暂地让姐姐的灵魂获得了解脱。 以至于姐姐明明那么厌恶男人,却在砸死那个男人的时候,心里还在惋惜自己竟然用石头就草草砸死了他。 你大概不能理解姐姐那种想要毁灭同时又心存侥幸的矛盾心理。 那时你依旧站在不远处的卧室门口,像观看表演一样看着客厅正在发生的一切。 你本来应该立马逃走,或者告诉你爸姐姐对你做的事,可你只是木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仿佛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钳制。 “小赵呢?”这是你爸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分手了。”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久很久。” “嗯……”你爸再次陷入沉默。 又是很长很长的寂静。 你不禁屏住呼吸,专注地盯着随时都有可能发出声音的你爸的嘴巴,等待着被拆散,被拯救。 滴答、滴答、滴答,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气变得凝滞、滚烫,好像即将沸腾。 “爸。”姐姐没忍住开口打断了他的沉默。 你爸一怔,不断拂面的黎黑的双手放下来撑膝盖上,直起背脊抬起头,看着姐姐的双眼带上了某种令人不快的东西。 空气越来越稀薄,姐姐也屏住了呼吸。 你爸张口道:“你们想要在一起也不是不行,不过有几个条件。” “爸……”你不可置信地叫了一声。 “第一,给我买套房子,或者现在这套的房产证上加上我的名字。” “爸!”你拔高了声音,两腿发抖地向客厅走去。 “第二,未来芮芮要是……” 如果重来一次,姐姐一定会选择用刀结束那个男人的生命。就像无数次想象的一样,尖锐的利器刺破他的皮肤、脂肪,进入他的内脏。鲜血汩汩地流出来,就在这时,姐姐会像拧动钥匙一样拧动刀柄,粘稠的脂肪仿佛猪肉一样发出滋滋的声音。他会发出痛苦的呻吟,然后不可置信地看着姐姐。他伸手想要阻止,然后姐姐快速将刀拔出,再次猛地刺入,拔出,刺入,拔出,刺入。肠子会从他的肚子里流出来,无所谓,姐姐会疯了一般继续捅他。 血液有的飞溅在姐姐的脸上、身上,有的淌下他肮脏的身体,在地板上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湖泊。 这些湖泊越来越大,灌进姐姐的嘴巴耳朵,直至彻底将姐姐吞没。 要窒息了,姐姐停下动作,像浮出水面一样剧烈地喘息着。 姐姐这才听见你的尖叫。 “啊——啊——啊——” 你发出可怕的叫声,仿佛正在被沸腾的空气蒸烤着,你快速地靠近,在看见父亲的死状后,看见血液像蟑螂群一般向你的脚边靠近,你抓着头发捂着脸,你进退维谷,像无头苍蝇找不到出路,仿佛蟑螂群已经爬到了你的身上。 终于,你看见窗外一大片一大片火红的晚霞,你想起高二那年无数个放学后的校园。 你疯了一般跑过去。 你跳了下去——】 写到这里,胸口的窒闷让我停下敲打键盘的动作。 心脏还在狂跳,连手指都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后怕地回头看向身后。少女的睡姿永远是那种孩子一般蜷缩的姿势,这是常年跟我一起睡的习惯,因为她这样就可以很舒服地抱着我。 我喝了口水,双手重新回到键盘上。 【不过没有关系,重新来过,一切可怕的事情都不会再发生,我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永不分离。】 【END】 隔窗01 算是运气好吧,就算是当个道士,鹤生通常也能享有一般人没有的特权。 以前是因为家世身份,她一个荣家不要的弃女,因此不必和大多数小道挤着狭小的袇房一块作息。现在是因为瘸了一条腿,处处都不方便,寮房又没她的名份,只能暂居客堂,跟着拜访的客人们一块出入。 客堂位于三官殿东侧,是处两进的堂院,极好的位置带来充足的日照,即便是刚下了一场大雪的隆冬,也依旧被阳光铺得金灿灿的。快入年了,观内客人不多,便由着她一个人独享这好大一个院子。 可鹤生偏生不爱晒太阳。残废都是如此的,站在青天白日底下总觉得万分可悲。大抵祖宗也不忍耽误这韶光,这不,冷冷清清的年关,她的隔壁竟来了一位新客人。 这位不长眼的客人好似生怕她走不了两步路,一大早就上斋堂给她端早膳去了。 时辰差不多了,鹤生将自己收拾了一番,便将门一闭,就要入静室做静修。 门未关全,远远听见一个少女呼唤,“小师姐小师姐!你先别关门,等等我!” 那是一小道,正提着一簸箕的黑碳跑来,“小师姐,听说你的碳快用完了,我来给你送一点。”说着,她自顾自地进了她的屋子。 这小道是如字辈里的小师妹,道号境如,她师姑的徒儿。也算是缘分,鹤生当年长在观里时,也是老幺,自从境如从她师姑那里听说了这一机缘,便对她格外照拂,三天两头地上门,生怕她这个残废死在这深山老林的道观里。 鹤生因此对她更为厌恶。 不,应该说每每瞧着一个念她是个瘸子就格外照顾的人,她都感到厌烦,那一双双的眼珠子里写的满满都是:“你一个瘸子住在道观一定很不方便吧,真可怜。”就显得她们自己有多清高多善良了,真是恶心人。 眼见着这位没眼色的小道忙里忙外地给她布置炭火,嘴里还念叨着:“这屋子多好的日照,怎生还是冷得跟个冰窟窿似的。”教人心下更是烦闷。 鹤生道:“我不是说了不用送么?” 境如道:“可不能不用!您是不知道这山里的冬天多狠毒!” “是啊,也就你们这些个正经的道士才住山里,我们这些没名没份的都住不得。”鹤生旋身落坐堂下的圈椅,将手杖往边上一搁,呷着一杯半温不热的茶,恻恻地乜着眼哂笑道,“真是得亏瘸了一条腿,不然也没法劳烦你天天给我这儿送碳送水的。” “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境如心中只觉这位阴晴不定的小师姐比往日更加刻薄了几分,可她心宽,只是浑不在意地笑,“您就是女冠那也比我们尊贵一些,如今身体又不好,哪天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境如在她的屋子里忙碌地来来去去,声音也跟着时远时近。 鹤生并不反驳,只是自嘲地呢喃:“尊贵?呵,尊贵。” “我们都是活不下去才出的家,您那可是笏满床的家世,难道还不算尊贵?” 一个碳盆放她的脚边,一个熏笼放她的卧房里,将厚实的氅衣卧在上面,境如说热上一热穿身上才暖和。 收拾齐全了,境如拍了拍两手,打开隔扇便要离去。 那位新客人正巧端着早膳从斋堂回来,见着这抹嫩生生的莲青,笑盈盈地道:“小师傅来得早,我端了些吃的,留下一起用点吧。” “不了宋姐姐,我一会儿练功该迟到了。” 来人含着一口柔软腔调,不言自明,正是江左的风情。鹤生循声而望,那白生生的一双手正端着黄梨木的托盘,粉色的指甲尖尖的,富贵人家出身不用干活,自然蓄得起这漂亮又干净的指甲。而那双矜贵的手此时却端着给她这个残废的早膳,大冬天的,手指被冻得通红不算,上面还有几道被冻裂的血口子。 鹤生注视着这双手,阳光底下,剔透得跟块玉似的。来到她的跟前了,托盘放在面前的案面上,小米粥与几个包子散发着醇香的热气。她抬目而望,那双眼睛正笑盈盈地看着小道,嘴上不住挽留着:“不会的,斋堂那儿人还多着呢,来,我正好多拿了一些,你小师姐决计吃不下那么多。” “这……” 鹤生笑道:“知道我吃不下那么多,还是往多了拿,不就是不想单独跟我用早膳么?境如,你就留下吧,不然你宋姐姐一会儿还要上外面拉别人去。” 宋文卿闻言一怔,微垂羽睫移目看她,那里头含着嗔,与她对上视线,又全化作了悲意。 那一头的境如也是一愣,片刻,不知是装傻还是真傻,眼珠子瞧了瞧宋文卿,果真欢欢快快地上前来,“行,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境如掇了条圆凳自她二人之间坐定,三人围几,互相看了看,一时间却都没有说话。 境如只好先行动筷,夹了一个大包子咬住,含糊不清地劝说二人快吃,说她小师姐太瘦,宋姐姐也太瘦。 文卿笑了笑当作是应了,小咬了一口包子,慢慢地嚼着。境如不自觉看向另一边,鹤生正低头用筷子捞着汤水里的米粒,闷声不作。 境如见她二人这般,便问:“你们当真是旧相识?我怎么看你们并不相熟?” 鹤生的动作一顿,哂笑道:“就是旧相识那才不熟,不然你以为旧是旧在了哪里?” 文卿站起身,往隔间走去。 “我们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正堂与隔间之间由一扇落地罩间隔,文卿在橱柜前微微踮起脚,从行装里翻翻找找取了一件物什,并将贴身的绣帕将其仔细擦了擦,走回来,与境如笑道:“不过我们曾经确实是亲密无间的。” 这个亲密无间用得真是极妙,有心之人听得其中意,境如这外人却是不懂,只歪着脑袋问:“是么?” 她点了点头,将物什递给鹤生,鹤生蹙眉低头一瞧,是一柄瓷匙。果真是闺秀小姐,出门在外竟还自备餐具。 境如看着文卿的动作,没心没肺地道:“我还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嫌隙呢。” “好了,我吃饱了,”境如站起身,“宋姐姐,得幸你来了,不然我这小师姐合该得孤单死。” 文卿仍不明不白地木着,鹤生冷冷睃了文卿一眼,撑着手杖一瘸一拐起身送境如,嘴边不阴不阳地取笑着:“只怕你宋姐姐陪了我这无趣的蹇人,她自己就该孤单死了,她喜欢你呢,有空多来同她解解闷。” 而这不分人情世故的少年人竟还真的答应了,整个人几乎跳起来,“真的么?宋姐姐!太好了!我正愁没地方偷懒呢!你们等着我,一会儿我练了功就来。” 隔窗02 人去了,文卿仍觉这口中苦涩不堪,她不情不愿地慢慢嚼着面食,咽不下去,便喝一口清粥送服。 鹤生一瘸一拐地回来,可每一步都像铁片蹭着地面一样教人难受,文卿忙去搀扶,又被挣开。 她偏要自行回到圈椅前,缓了口气方才坐下,文卿看着她,也跟着坐下。 鹤生喝了两口粥,将瓷匙往她面前一摔,“宋小姐的东西太贵重,贫道用不起。” 文卿也不在意,收下汤匙,依旧用绣帕擦了擦,收回橱柜里。 片刻无话,文卿道:“我何曾说过我喜欢她了?” “你难道不喜欢她?” 文卿急红了脸,“就算喜欢,那也不是那种喜欢。” “哪种。” 鹤生抬睫对上她的视线,目光定定的。 以前人人称道鹤生生了一副好容貌,可人人又都说一个道姑长得花容月貌又有何用。自从成了瘸子后,这番说辞就不同了,说她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就成了瘸子,多难看。 有一回鹤生因此生气,文卿劝她,她便说:“我真该毁了这幅容貌,这样再有人见了我,便会觉着我合该生了一条瘸腿,如此一来大家都痛快。” 那时她的言语是平静的,可是眼里全是怨毒,因此如今文卿每每对上她这双漂亮的眼睛,就觉着心里跟针扎了似的。 她收回目光,鹤生也收回目光,二人默默用着早膳,不再言语。 日头益发明亮了,然大雪消融,因此比平日更加冷上几分,寒气一阵一阵往里涌,教人周身打颤。文卿起身想去关门,又念及昨日鹤生说:“关上门将你我二人都毒死了才好。”便去里屋取来大氅。 未披上,忽闻外面传来悠远的钟声。 鹤生向声源望了望,起身道:“我去师姑那里问安。”便拄着手杖出去。 前往大殿的一路能看见一排排束发的少年人列站在丹墀前的空地上练功的身影,境如排在最后。 鹤生想起昨日也是这个钟声下,文卿和境如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上。 那时她正在殿内供香,隔着窗棂看去,两个人皆是亭亭玉立,傍晚的余晖下,笑颜对着笑颜,明媚对着明媚,教人看得心里都顺心。 当初鹤生和文卿的分别闹得不好看,如今过去两三年,重逢那么突然就来了,一时间竟并没有鹤生心里想的那般惊心动魄。 而夕阳下的那人也是,仅仅只在说话间侧首看见了她,愣了那么一愣,便笑向她走来。 将要用晚膳了,斋堂的屋脊升腾起袅袅青烟,人影陆陆续续从一扇扇殿门内出来,四下逐渐变得空旷,她和文卿走在三清殿的屋檐下,手杖一下一下轻叩着青石板的地面,沉重,但是努力佯装着轻巧。 她问:“何时来的?” “就在刚刚不久,还是你的那位小师妹迎我进来的。” “嗯……”她在心里编排了一番,小心翼翼地开头:“快年关了,怎么突然想起上山?” “也没什么,近来心里总不踏实,便想着来观里拜一拜兴许能好些。” “特地从江南跑来拜中原的道观?” 文卿想了想,恬静温和地低了头,蛾眉微展,“只是恰巧最近人在中原罢了。” 鹤生低应了一声,不再期待什么。 手杖叩击青石板的声音变重了许多,一声一声迭在心跳上,又闷又沉,懒得粉饰。 “你呢,这三年你一直住在这里?” “是。” 她的话音也冷了。可是文卿不介意,只望着她,“那你的腿……” 鹤生心里咯噔一下,然话未说完,文卿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她看向某处,渐渐地,眉目间染上了憧憬。 鹤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境如正沿着丹墀跑上来,那么生龙活虎。 定定瞧了一会儿,文卿说:“你的那位小师妹很是精神呢,真好。” 她想,如果鹤生不曾回到京城,也许就会像那位少年人一样,那么充满生命力。 可是鹤生并不搭话,只是盯着她的目光。 她感到三年来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内心,再次被吹拂,被朔风摇曳起风浪,连带着膝盖都隐隐作痛。 这厢境如来到她们的面前了,呼哧呼哧喘着气道:“赶紧的小师姐!迟了可就没东西吃了!” 境如的嘴巴一面说着话,一面冒着白烟,文卿忍俊不禁,境如便看她,“我师姐一向慢吞吞的,宋姐姐,你可不能跟着她,不然晚上要饿肚子的。瞧,斋堂就那儿,不远的,你跟我走。” “好。”文卿应了一声,便随她一道走。 两三步,她回头看,鹤生仍站在原地,文卿伸手想要牵住她,却被鹤生躲开。 她注意到这只手上冻疮的痕迹。 鹤生笑着说:“你跟她走吧,左右我这瘸子是走不快的,免得饿了你的肚子。” 说完,她便逃也似的转身离开。 心中的风浪给她带来了一些难以言明的恐慌。 三年来,境如这厮跟她开惯了玩笑,也不觉得哪里不对,拉着文卿不住劝说没事,一会儿上斋堂给她端些吃的就是了。 文卿倒也听劝,就那么随着她去了。鹤生在树后停下脚步,将她们望了一会儿…… 问安毕,鹤生匆匆走下台阶。 正是休息时间,一个个莲青的身影与鹤生擦肩而过,脚下轻快地生着风。鹤生不由得也加快了脚步。 手杖咚咚敲着地面,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一步一步急切地往前迈。 渐渐她感到心脏狂跳,膝盖发颤,可她就像同自己作对一般,咬紧了牙关将累赘的右腿往前甩、往前荡。 终于在来到铜鼎面前的时候,她被一块微微凸起的石板给绊了。 一位路过的小道扶住了她。 以前她是观内身手最好的徒弟,师傅师姑都夸她有天赋能吃苦,如今竟连走路都吃力。 她挣开对方的搀扶,向客堂走去。 穿过一个穿堂,微微平复呼吸,放轻脚步来到其后的内院。 文卿与境如两个人正坐在院子的石桌边上,她们的脑袋凑在一起,境如捧着文卿的手帮她上药。 隔窗03 冬天的夜晚来得早,昨日回到客堂没一会儿,外头的天就黑了。鹤生仅仅只点了一盏油灯,提着便入了静室。 她从柜子里翻出一瓶擦拭冻疮的膏药,打开一看,只剩底部的一些了,不过勉强还能用。 没一会儿,境如带着文卿来到这里,一贯先将屋子里的灯火相继点上,再扬声叫她:“小师姐,我们给你送饭来了!” 她将膏药藏入袖中,并未应声。境如知道她的脾性,并不擅自进入静室,只在门外一遍一遍催促,仍不见应,文卿欲将上前,境如忙拦住她,低声道:“师姐可讨厌别人进她的静室了,你现在进去定要被骂。” 文卿笑着说:“不会的。”说着便上前敲门。 也不等里面回应就打开了门。 鹤生不悦地盯着声源,顺势便对上文卿的视线。 一瞬间,她透过宋文卿的目光看见了自己毫无道理的怨恨。 她被烫得侧过头去,将自己藏入黑暗。 文卿向她靠近,坐在边缘,上身扭过来贴着她的后背,手臂揽着她的肩,呼吸轻轻打在上面。 “鹤生,我打算住在这里。”她说,“今年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 鹤生心中一动,缓缓垂目,看向揽着自己的手。 白生生的手指被冻得有些皲裂,但是上面已经涂了一层乳白的膏药,这个气味应该是师姑特质的膏药,境如为她讨来的。 她捏紧了袖中的瓷物,听见文卿说:“我已经跟境如说过了,今晚我睡你卧房里的套间。” “我们之间只隔一扇窗。” 油灯的光芒轻慢地摇着。 “疼么?”院子里,境如小声地问。 文卿蹙眉摇了摇头。 一看就是善意的谎言,境如努力放轻动作。 这时,鹤生将手杖在地面上敲了两声。 不轻不重,不急不缓,却吓得文卿浑身都抖了一下。 文卿笑脸相迎,“回来了,” 境如用力塞紧瓷罐的盖子,“小师姐,你这一趟去得好久。” 她不答,只道:“是不是打扰了?” “怎么会。”文卿起身来到她的身边,将要搀她,境如抢道:“我来我来,宋姐姐,你这一扶膏药可就算白擦了,先晾一会儿。” 文卿哂笑点头,将右手往袖子里藏。 鹤生察觉不对,问她:“你的手怎么了?” “没怎么……” “还说没怎么!师姐你是不知道,宋姐姐的指甲都被刮去一大片了,啧啧,可吓人了!” 鹤生脸色一变,定住脚步将她手腕一夺。 手腕食指的指甲缺了半截,露出一块血糊糊的肉,教人见之心惊。 “洗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弄的,”文卿嗫嚅着将手腕往回躲,“只是看着吓人,一会儿包扎上就好了……” 文卿见她默着,手指却未有宽意,便温言软语道:“鹤生,你帮我包扎好不好?” 鹤生看她一眼,受用了她这一片引人心。 她的眼眶略微红着,想来是哭过了。 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鹤生不由联想起文卿张着手指、流着泪向外跑的画面。她想找谁呢,应该是自己吧,可那时自己不在,而这时境如恰如其分地过来了,见了她的手,急急忙忙便给她取了药敷上。 她的脑海中浮现起一抹莲青奔跑的背影,呢喃道:“得亏是她来了。” “什么?” “若只有我在,大概并不能为你做什么,毕竟我不能跑不能跳,与其让我帮你取药,不如你自己去外面找人帮忙来得方便。”她将纱布一圈圈缠住伤口,话音益发沉没。 “可是你不正在帮我包扎么?”文卿浅笑道。 鹤生怔住。 “而且你还会配药,”她笑意更浓,“我看见被你扔在渣斗里的膏药了,境如说那是你自己配的冻疮膏。” 鹤生迎着她的目光,眸光轻微晃动。 文卿更加软下眉眼,受伤右手的拇指在她的手背上巧意摩挲,“这不过是指甲盖大小的伤口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瞧瞧,眼下我们现在一个右腿不便,一个右手不便,岂不相称?” 话音方落,鹤生的眼中便染上了厉色,“相称?”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说这伤口没你想的那么严重,你不必因此愧疚。” “……” 她活动着受伤的指头,一瞬不瞬瞧着她,“真的,我已经不疼了。” 四下凝滞了良久,鹤生问:“真的不疼么?” “真、唔……” 鹤生的手指按住了她的伤口。 文卿缓了两口气,倔强地摇头,“不疼……” “确定?” 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红色迅速在纱布上渗开,文卿咬唇低下头去,她原本蜷缩的手指战栗地张开了,指尖苍白地僵直着,如窒息一般轻微地颤动。 “不……不、呃唔……”她的额角已渗出细汗,脸色一阵又一阵发白,大抵是受不住了,她的口中灼热而含糊地呢喃着她的名字,“鹤生……” 鹤生将手松开,陡地笑了两声,“这指甲真是漂亮,宋姑娘是千金小姐呢,哪里受得了这份苦,趁着还没入年赶紧下山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说着便欲起身。 文卿左手抓住她的袖袍,低头一瞧,正仰面望着她。 她的眼中已是盈盈一片泪痕,抓着她袖袍的手指也是战栗的。 鹤生呼吸一窒,感到胸口涨疼。 文卿的嘴唇微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鹤生反握住她的手,轻柔地圈住,呼吸颤抖地埋下去。 她的嘴唇轻轻地贴在文卿的手指上,停留着,极轻极轻地呢喃:“对不起……” 冬日的寒冷让她的气息显得更为滚烫。 文卿抬起另一只手,靠近她的呼吸。 然而指尖相触的间隙,鹤生却倏然松手退开了。 她在惊慌些什么? 她说着:“我去重新拿些纱布。”就转身离开。 穿过隔扇,她看见墙边的条案上齐备地放了一些瓶瓶罐罐。 不用说一定是境如送来的,她都能想到那人的说辞:“小师姐真是让人操心,药用完了也不知道补。” 隔窗04 早些年父母为将鹤生安置在此,给道观捐了一笔香火钱,观内欢天喜地,便拿其中一部分修葺了这处客堂,甚至拿腔拿调在卧房内隔了一间套间暖阁出来,显得多讲究多宽待。可惜粉饰的面孔又能做全几日。这暖阁通风好,又处阴地,比外面明间还冷上几分。起初入山那几年,观内还舍得给她烧火供暖,后来时间一长,京城那边杳无音讯,一到冬天,就连炭火都要掐着指头用。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这套间便好似成了鹤生被抛弃的耻辱的一部分,便任由碧纱橱紧紧关着,隔扇窗雾蒙蒙地积上灰尘,她再没进过。 直到昨夜,宋文卿搬了进来。 当夜,文卿跟境如两个人在套间内打扫到半夜才算罢休。太冷了,那房里好似都渗了寒气。文卿是正经交了供养费的客人,炭火方面绝对亏待不了她,可就算如此,那屋里也久久不见暖和起来,境如说大抵是闲置太久的缘故,“若实在煎熬不住,宋姐姐,你们便凑活一晚,留这屋子将炭火烘一烘。” 文卿瞧着她,等着她的意思。鹤生并未多加推辞。也许单纯只是不想让自己显得太过小家子气,她道:“你们既然已经有了决计,何必问我。” 境如道:“宋姐姐,我师姐她刀子嘴豆腐心,你别介意。” 文卿笑着点头,可鹤生知道,自己嘴角的冷笑她是看进去了。她的神色带上了局促,好像突然意识到她们之间的陌生一样,但是她转眼就如若无事地笑着送别境如去了。 她比三年前更加善于伪装自己。 境如走后,文卿简单洗漱了一番,默默爬入床榻里侧——这是她们以前共眠的习惯,为的是鹤生起夜的时候方便下床,只是如今她们不再相拥而眠,不再狎昵温存,鹤生背对着她,眼前也不再是她的面容或者她的气息,而是面对着床榻对面那扇微微打开的碧纱橱。 鹤生并不是一个喜欢回忆过去的人,面对宋文卿,却总是忍不住想起以前。即便以前丝毫谈不上美好,其中的变故甚至可以说得上难堪,但在那段偷来的感情里,总归是有些美好的东西的,比如她们曾经的温存,比如无论多么面目可憎,那时的她们至少不曾分开。 如今一切都已经过去,三年的分离却彻底尘埃落定。 鹤生感到如梦似幻,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就要相信她此时正身处三年前的京城,她们情意正浓,后面的一切只是她在某个缠绵春夜做的一场梦。 多么不知廉耻,多么下贱。 “鹤生。”身后蓦地传来一道与记忆重合的呼唤。 文卿小心翼翼地问:“我有点冷,可以靠你近点么?” 鹤生不语,她便当作是应了,身体向她挪了挪,贴住了她的背,她的呼吸变得又长又柔,显得满足,而她的双手无所适从地蜷在身前,不敢碰她。 她果然变了很多,面对自己的冷待,以前的她决计不会主动示好。她有她身为大家闺秀的矜持与骄傲。 鹤生想,也许这也算是成熟的一种。 夜风挤入窗棂,隔扇窗前的纱幔轻慢地摇着。 那帘幔极为单薄,今夜的月光又是那么明亮,稍微透入一点,便影影绰绰两相可见。 套间极为狭小,没有床榻,仅以靠墙那张稍高的横炕睡眠,透过帘幔,鹤生隐约能看见如意棂花的格纹间,宋文卿的身影,厚实被褥被她的身体撑起一个包。她似乎也侧躺着。她在看着自己么? 鹤生翻过身去仰面躺着。 今夜睡觉前,宋文卿将她漂亮的指甲剪了。 鹤生知道是因为下午自己说的那句话。 她在证明自己并不娇气,可这并不让鹤生感到得意,相反,“和自己在一起,就连以往最为寻常的指甲也成了她需要舍弃的一部分。”这个念头让她更加感到烦闷。 她想要阻止,但是无从开口,文卿见她欲言又止,问她怎么了。鹤生默了默,只说无事。 文卿像看穿了她的心事,将一只手举在烛灯下,明眸善睐地瞧着,“头一回将指甲剪了确实不舒服,不过习惯就好了,鹤生,你不也没有指甲么?”说完,她嘴角噙着笑看向她。 鹤生讥笑道:“我一个清苦的道士如何能与宋小姐相比。” 跟娇生惯养的文卿不同,鹤生的手因为长年练功握剑,不光不能蓄甲,手上比寻常女子还多了一层茧。尽管她的手是那么漂亮,可那种让人心疼的粗粝,无数次与她十指交握的宋文卿心里最为清楚。 她善揭自己的伤疤。 说罢,手杖重重击了一下地面,鹤生转身要走。 文卿愣了一愣,将她叫住:“我的右手不方便,鹤生,你能帮我剪左手的指甲么?” 剪指甲的间隙,文卿瞧着她问:“睡前是不是需要换药?” “不用,一日一换即可。” “明天你会帮我换么?” “你大可以找别人帮你换。” “可是这里似乎只有你和我。” 近距离的气声言语带着暧昧。鹤生捏着她柔软而温暖的手指,动作微顿。 鹤生摸到她手指滑嫩的肌肤上有轻微的凸起。 那是冻疮的痕迹。 过去宋文卿的手同样从来不长冻疮。这点也跟她不一样。山里湿气重,她的手从小到大不知长过多少次冻疮,每到冬天就疼得受不了。 她抬睫看向文卿,后者的心情似乎不错,大概因为白天自己对她表现出来的担心。 睡前,文卿笑盈盈地问她:“明天几点换药?” “随便。” 鹤生当然知道她在期待些什么,因此第二天在看到她手指上化脓的伤口时,当即质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也许是端早餐的时候压到伤口了,也许只是冻着了。”她依旧笑着看她。 鹤生闻言,当即不悦地低眉压眼,“你是故意的?” “这次不是,不过看你这样为我紧张,我心里就挺开心的。” 隔窗05 文卿并非不清楚手指的伤口是何时绽裂的,相反,那一刻锥心的疼痛教她事后仍旧记忆犹新。 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盛粥的时候,桶盖忽然落下来夹到了她的手。那时境如也在场,见她眉心紧蹙,上前仔细关心了一番,并说:“不然我跟小师姐说说,让她自行上斋堂用膳,她也该出来走走了。” “你不能跟她说。”文卿仍低头看着包扎的手指,一点红色晕在了白色的纱布上。 “可是你的手……” “境如,你不要跟她说,我没事的。”她抬首望着她。 虽然她们之间距离如此之近,可境如分明感觉那种眼神就是“望着”。 她心中一恸,“为什么?” 文卿不知如何回答。 其实她自己也不明白。 在看见血痕的一瞬间,比起惊慌,她首先想起了鹤生紧张的目光。 她隔着纱布轻轻地摩挲着伤口的位置,眉目充满着温暾的柔情,以及贪恋。 她想,如果鹤生真要亲力亲为,也许自己很难再有为了照顾她而受伤的机会了。 “我没事的……”文卿无端重复着。 境如虽然不懂,但是心里有个声音让她不要继续追问。 文卿走后,境如也吃得差不多了,她收拾碗筷准备起身,忽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还真是命好,总有人上赶着伺候她一个瘸子。”萍生师姐恻恻地道。 一个命好的人总是招人怨恨的。在其他坤道的眼里,鹤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看看她,就算从小被父母扔在道观,也有婆子丫鬟伺候。后来婆子丫鬟弃她而去,师傅便对她格外照顾。师傅死了罢,人又回京城当她的高门贵人去了。好不容易见她本家大厦倾覆,原想这回总该落魄了,可回到道观,住得仍旧是体面的客堂,还有一个没皮没脸的小师妹照顾伺候。 好似生来就是大小姐的命,教她们这些泥地里的人显得像个笑话。 萍生因此时常对境如冷嘲热讽,给她使绊子,就像当初对待鹤生那样,孤立她,冷待她。可境如与鹤生到底不是一个性子,面对这些仍旧没心没肺,寻常嬉笑怒骂而已。萍生心中不平,便向温敏师姑递话,依言说的是: “师姑,您劝劝我师傅,当初是她自己还的俗,如今回来了,霸占着客堂也就算了,还教咱们观内的小道跟奴才似的伺候她,这岂非是太不像话了。师姑,这些话我只同你说,我师傅她不知怎么的,偏生就是照顾那人。境如那丫头也是,耽误了自己的工夫不算,还因此与我们这些同门的师姐生出嫌隙。” 温敏与敬秋说了此事。其中的缘故她是知道的,因此只劝:“我知道你念及她死去的师傅,因此对她照顾有加,可你替她招来他人的记恨,他日鹤生未必不会因此受苦。” 敬秋思忖了一番,心觉有理,翌日便唤来境如浅谈。 当日饭时,萍生见境如并未给客堂那人送饭,便知得偿所愿,心中更是得意万分。 境如见她小人得志,不忿地瞪道:“师姐难道不觉得如此行径过于低级了么?” 萍生笑盈盈地讥诮道:“看来境如师妹是当人奴才当上瘾了,师姐为的你好,如今竟反过来怨恨起师姐我来。” 萍生身旁的小道附和道:“境如师妹,你我才是同门的师姐妹,她只是借住在观内的客人,勿要不分轩轾。” “她既是客人,我难道不应该厚待她,难道师姐的待客之道便是刻薄客人?” 萍生冷哼一声,“若只是借住几日的客人我自然不会刻薄。” 这话虽未说尽,可境如却听得分明。 这三年间,鹤生这个瘸子的身份让她享受了观内所有的特殊待遇,额外的炭火,额外的草药,额外的住宿,额外的日常用度,三餐需送,烧水煮茶有境如操持,就连换洗的衣物也不必自己辛苦。 众小道的衣物大都自行负责,师傅师姑的衣服则分担给当月值日的小道,鹤生的腿脚不方便,便也一并分担了。境如想了一想,这才想起这个月是萍生师姐值日。难怪如此怨恨。 境如笑道:“师姐若嫉妒,大可以也捐一笔香火钱,倒时境如如何不能伺候你了。” “你、”萍生狠狠咬着牙。萍生当初出家是因为家里难以为继,卖了她还有富余能留给她弟弟娶媳妇儿,辗转了一番才入了道门,因此对钱这东西,得不到反而更加厌恶起来。她起身道:“就凭那笔臭钱就想我们供养她一辈子?” “哪来的我们?”境如也不甘示弱地逼上前一步。 一触即发之际,这时一声呼唤传来:“境如。” 是文卿的声音。回头看去,她正娉娉婷婷地走来。 境如瞪了眼萍生,“宋姑娘认识吧,师姐觉得她算不算是客人呢?”便屁颠屁颠地跑上前去。 是啊,有些人的命就是那么好,就算没有境如,也有一个俗世女子冒着大雪上山找她。 来到文卿的面前,境如笑问:“姐姐的伤可好些了?” “虽还有些疼,不过已经没有大碍了。” 将食盒装了两份饭菜,二人一并出去。 这食盒是文卿从道观的一位师傅那里讨来的,眼下又下雪了,这食盒真是换得恰如其分。 文卿与境如慢慢地走着,方才走远一些,她低声问境如:“方才那人是谁?” “你都听到了?” 文卿点头。 境如不知如何说起,只是落落拓拓地耸肩,“不过一个嫉妒小师姐的跳梁小丑罢了,加上这个月她值日,因此才会如此面目可憎。” “值日?” 境如与她解释了一番,文卿闻言默了良久,方才问道:“她可曾欺负过你?” “欺负!怎么可能没有欺负!” “都是如何欺负的?” “拉帮结派孤立我啊,奚落我啊,练功的时候为难我啊,污蔑我让我被师姑骂啊,还有还有,最过分的是在前些日子她们弄湿了我的被子,给我冻的,不过我可不是好欺负的,当夜我就跑去她那里跟她一块睡了,下一回她就不敢再弄湿我的被子了。”说到这里,她发现文卿眸色微异,心以为她是心疼自己了,便笑道:“嗐,这种事情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见我全不在乎,也就没意思了。” 文卿回过神来,笑了笑,“是这样啊。” “宋姐姐,你听听就罢,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们这里虽然是道观,人际琐事可一点不比俗世少,你慢慢就知道了。” “嗯……” 文卿口中虽应了,心中却不能忘怀。 她以前便知鹤生在道观的日子过得不顺心,可真要面对,却是另外一回事。 她不由自主地臆想,年幼的鹤生是如何被欺凌、被孤立,又是如何怀着恨意度过那漫长的岁月。 晚膳用得沉闷,文卿没什么胃口,瞧了瞧她,欲言又止。 鹤生注意到她的视线,眉不抬眼不动地轻启朱唇,“你若挂念,大可以去找她,不必勉强自己跟我用餐。” 平平淡淡一句话,从她口中吐出便自带一种刻薄。 文卿一贯了解她的脾性,此时却因思绪烦乱,起身便说:“不好意思,我出去一趟。”便离席了。 鹤生这才抬眼看向她,文卿的背影不一会儿就在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她将筷子一摔,艰难起身向静室走去。 隔窗06 每每下雨下雪,鹤生这膝盖的关节里便好似藏了针一般,格外疼痛,可她偏生不愿将这些说出口,因此便比往日更加显得执拗。往日她一旦打坐,半个时辰都不带歇息,可一旦疼痛起来,却总想下地走动走动,好似挑衅一般,看看这腿究竟能疼到如斯地步。 因此这厢等文卿回到客堂,便见鹤生正在院子里扫雪。 房屋黑漆漆的,但庭院盛满了月光,鹤生跛着脚,扫雪的动作专注而缓慢。 文卿上前拿起靠着石桌的手杖,递与她同时接过她手里的扫帚,“怎么大晚上的扫雪?境如说今晚估计还会继续下的。” 鹤生道:“这话说得,宋姑娘何必还要用晚膳,等第二天直接用早膳就可以了。” 二人相继来到屋檐下,文卿将扫帚靠在门边,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也不恼,而是莫名一笑,“说得有道理。” 为方便点灯,境如将火折子塞在了柱子的缝隙间。文卿上回见她点过,她来到柱子摸索了一番,取出火折子,打开,朝里吹了一口气。 火星点点亮起,文卿看她,笑着说:“一会儿我们一起扫。” 她的笑容映着微弱的光。 说着,她的另一只手拿起一边的木杆子,学着记忆中境如的动作向上顶。 一来她没有境如熟练,抹黑找不到灯笼的钩子,二来这杆子虽然不重,举久了手臂还是酸疼。 不一会儿杆子便摇晃起来,文卿心中窘迫,懊恼怎么偏偏在鹤生的面前出丑。 下一刻,她感到她的手腕被温热的掌心抓住了。 那是鹤生的手。 她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串珠串,随着动作垂下来。 她的体温以及降真香的气味同样自身后包裹而来。 还有她的呼吸。 文卿呼吸一窒,那月白的珠子在她眼前轻轻摇晃。 鹤生的手顺着她的手腕裹住她抓着杆子的手,稍微用力,向上提,文卿半边的身子连带着被提起,她微微踮起脚尖,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感觉杆子顶端一沉。 钩着灯笼了。 放下来,鹤生打开灯笼的罩子,看向她,“不点么?” “啊?哦,点,点的。” 点毕,文卿盖上折子的盖儿,望着鹤生。 灯笼在她们二人之间,她们的面庞被映照得亮堂堂的,笼着一层柔和的光晕,极为梦幻。 她们太久没有亲密接触了,文卿的心乱了。 鹤生却不看她,挂回灯笼后就往屋里走。 当夜,她们第二次同榻而卧。 文卿说炭火不够两人份了,得省着点用——这自然是借口。 鹤生回:“你用就是了,左右也冷不死我。” 文卿便道:“我知道你这么说是讽刺我,觉得我才是那个应该受冻的人。” 鹤生看向她,眼珠子里又是那种恼羞成怒的怨毒。 “我开玩笑的,你别生气,”文卿莞尔,“我只是突然想和你一块儿睡,只这一次,好不好?” 剔了灯,安身躺下,文卿这才仔细回忆与境如之间的对话。 傍晚出去那会儿,她找境如问了一些关于鹤生的事情。 境如到底年纪小,当年又只是外门小道,鹤生的事情知道得不多,只潦潦草草说了一些,不过鹤生她师傅的死倒是说得明明白白。 她说鹤生与其师傅感情甚笃,师傅死后,鹤生日日守灵,然而葬礼一结束她便离开了这里,“我当初真以为她一辈子再也不回来了,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重逢。”以及,“下午斋堂那位刻薄的师姐还记得吧,她原先与小师姐是同门,后来她们师傅死了,才改拜我师傅的门下。当年那么多小道里,唯独小师姐不肯转拜她门。” 文卿默默听着。 “对了,过几日就是那位师姑的忌日了,宋姐姐,到时你想同我们一起祭拜么?” 忌日啊…… 神思回笼,她的视线聚焦在鹤生的后脑勺。 她的手悄悄地爬上鹤生的腰,轻轻搭在上面。 鹤生的身体因此震了一下,却并未说什么。 文卿见状,便得寸进尺地将身体往上凑,贴着她,手掌往下爬,企图将她抱住。 鹤生的呼吸不期然变得绵长了。 文卿手下的小腹因此产生了一阵极为微弱也极为微妙的起伏。 文卿便也将呼吸慢下来,吐息柔软地拉长,像以前欢爱时的喘息一样。 正当她想要彻底搂住她,鹤生沉声道:“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冷……” “鹤生,你也冷的,对吧……” 文卿在她耳边柔声柔气地嗫嚅。 她的柔荑攀上来,绵软的指尖陷入中衣的褶皱里。 鹤生没说话。 她感觉她的腿疼极了。 她想要挣开她,想要她滚。 她应该赶走她,让她离开这里,离开自己。 她们不应该重逢,更不应该睡在一起,不应该拥抱,或者触碰。 她的手指一粒一粒捻着枕边的流珠串子。 静谧中,她听见文卿半梦半醒地呢喃:“怎么以前我从未见你佩戴珠串……” 在回到京城那一年多的日子,鹤生不曾佩戴流珠是因为,那是她心里舍弃一部分自我的标志。后来回到山里,她再次拿起珠串,却不是当初习惯使然地佩戴了,而是为了找回原来的自己,忘记京城的一切。 辗转年余,渐渐她感觉心中的风雨终于过去,珠串便又被她闲置,好像它已经完成了属于它的使命。 可在这日,鹤生再次将珠串握在手里,随身携带。 第二天问安时,她的师姑敬秋注意到这一细节,她默了默,接过鹤生新沏的热茶,因问:“昨日下雪,腿伤可有复发?” 鹤生垂首行礼道:“回师姑,不曾。” 敬秋看了她一会儿,只回一字:“好。”片刻又说:“境如的事,希望你不要介意。” “不会,师侄早就厌烦她了。” “那位姑娘呢?”敬秋微抬下巴。 鹤生看去,窗外正是文卿与境如。她与文卿对上视线,文卿冲她笑了笑,并对敬秋颔首浅拜以示敬意。 敬秋点头算是应了,移目与鹤生道:“听境如说那位是你的故人,这几日皆与你同屋吃住,鹤生,你可会厌烦?” “回师傅,我……” 她压根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二人。 小孩心性的境如碰见长辈的第一反应就是溜之大吉,这厢在对上她师傅视线的顷刻,便拉着文卿跑了。 隔窗07 鹤生的师傅道号敬英,与敬秋师出同门。也许是命运弄人,当年的敬英同样是个蹇人,敬秋因此机缘才习得一手精巧的针灸技艺,也是为了治疗她的腿伤。往事思悠悠,又将一年忌日了,敬英去得太早,死的时候,在观内的辈分还没排上,因此忌日并不隆重,简单操持而已。敬秋按例在这天早课结束的时候唤来萍生,吩咐她组织几个小道上山扫墓,以便明日祭拜。 又下雪了。近年关,观内的香客络绎渐繁,今日轮到境如值殿,少女断断续续敲了半时的罄,近晌午,灰蒙蒙的天明亮起来,与敬秋问安毕的鹤生照常来到此处供香。境如打着哈欠,片刻,忽又见萍生并着一位小道径直走来。 她们手里一则拿着扫帚抹布,二则持着柴刀火折,来到鹤生面前,萍生道:“明日就是师傅的忌日了,你没忘吧。” 鹤生缓缓落了香,如若未闻。她便啧啧摇着头继续说:“想想当年师傅多么疼爱你,可这些年你却不曾为师傅扫过墓,师傅在天之灵估计真要心寒死了。” 境如明白了萍生的来意,上前道:“师姑疼爱小师姐,自然体谅小师姐旧疾难愈的苦处,哪里轮得到你来指摘了。” 萍生却不理她,只顾冲着鹤生不阴不阳地笑,“我们这会儿正打算上山扫墓,但其他人都有事务在身,缺个人手,鹤生,你意下如何?” “喂,你听不懂人话么?” 萍生笑颜斜她,“你若说得是人话,师姐我自然能听懂。” 境如闻言大怒,正要与她算账,鹤生一臂将她拦住。 “我去。”她说。 “可是小师姐、” 鹤生侧首看向她,“无妨,我并非是泥塑的偶人。” 今日一大早,文卿便下山买供物去了。 浮玉县虽不如江南繁华,但到底是中原的地界,也算是应有尽有,文卿仔细买了一些供物,眼看天色尚早,便在县里各处逛了逛,随处又买了一些过冬所需的物什,或吃的或穿的,以及春节张贴的桃符楹联,想着既然是过年,少了这几件可是不成。 闲处光阴易过,眼见这都晌午,文卿这才坐上马车摇摇晃晃回山里去。 客堂是有厨房的,只是从未用过,因此没有烟火气,这趟回去,文卿便想自己虽然厨艺平平,但若能下碗面条,二人就着冬雪与火炉同桌同食,也是极惬意的。 然而这厢文卿回到道观,却见客堂空空如也,一问境如方知原来鹤生被抓去山上扫墓了,“今日我值殿,脱不开身,宋姐姐,你且回去等着,想来应该是不会有问题的。” “可你不是说那人极厌恶鹤生么?” “话是这么说,可是……”境如不是没想过找个小徒上山看看情况,可是这大冬天的,又有谁愿意受那个累。此计不成,她又问了几个熟识的师姐帮她顶上半天,想来是她先前太过偷懒,关键时刻竟无一人相助,如此这般,眼看着日头一点点溜走,便想应是快要回来了才是,因此也就罢了。 文卿心思玲珑,一听便知境如应是有其难言之隐,也不好再说,毕竟她与鹤生非亲非故,愿意照拂已是不易,又如何能因此责怪。 当下文卿应了境如的话,却转头便找了一位小道,以银钱买通使其带路,却没想到方才上山,就碰见萍生与一位小道迎面而来,不见鹤生的踪影。 萍生看了眼文卿,只一笑便与她们擦肩而过。 观内师傅小道凡辞世者,皆葬于后山。听闻那是一块风水宝地,走过去大约一刻钟,算不上太远,但是地势嶙峋,往年来时,因有境如在旁帮衬,鹤生尚且还能应付,可今日不同了。 光是上山就已教鹤生咬碎了牙根,下山时,膝盖更是不住打颤起来,疼痛非常。而脚下的怪石又生得如此刁钻,雪一下,表面异常光滑,手杖抵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打滑。 不时,雪仍旧下个不住,鹤生的脸色却比这雪还白上几分,呼吸间,浓稠的白雾从她口中一股一股喷出,随着喘息,频率却还在加快。 一声声喘息从咽喉里发出来,益发沉重,无论鹤生多么执拗的一个人,也是不得不停下缓一口气了。 远远走在前面的萍生向后看她,停住脚步道:“时候不早了,师妹下午没事可以慢慢来,可师姐我下午还有其他事务,这厢先行离去,师妹不会怪罪师姐吧。” 鹤生睇了她一眼,见她正等着自己的回答,方道:“你走吧。” 正值青年的小道闻言与同伴对视了一眼,三两步便下了这个险坡,负刀回首,“好,师妹,我们道观见。” 鹤生并未听清她们说的什么,片刻回过神来,眼前早已了无人迹。 密密麻麻的树叶与灌木在她的眼前延展开去,白色压在枝头,泛着森森寒气。 鹤生一重坡又一重坡艰难地往下走,却渐渐感到右小腿在极致的疼痛中失去了知觉。 她的视线也摇晃了起来,白色刺眼的重影让她眼球胀疼起来。 终于在行至半途的时候,她的脚下一个打滑,身体向前栽去。 鹤生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如此摔下山坡。 滚下去时,她右腿的膝盖正好磕在一块石头上。 疼极了。 她想,这次摔下去,也许她的右腿就彻底废了。 废了好,那样的话,就不必再留念想。 念想真的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她的心里反复回荡着这句话。她闭上眼,迎接着什么。 然而下一刻,她感到她的身体陡地摔进一个怀抱。 “你还好么?” “鹤生?鹤生!你能听得见我说话么?” 宋文卿不断呼唤着她。 隔窗08 鹤生已经很久没有梦到师傅,因此此时梦里师傅的音容笑貌都是朦胧的。 不,比起梦境,这更像是回忆的一种。梦里的她是当年那个孩童,而师傅也是当年的模样。一切都是熟悉的,熟悉到这几乎就是她记忆的一部分。 可是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此时的美好: “你是不是很享受被同情的滋味?” 是师姐萍生的声音。 她笑着,语气满是讥讽。 “我看你一定很享受被同情的滋味,看着师傅、师姑,那么多人因为你的钱你的身世心疼你,照顾你,你一定很得意吧。” “怎么?该不会你觉得她们是真心为了你好吧?我告诉你吧,都是因为钱!如果不是你家里有钱,你觉得当年师傅会破例收你为徒么?如果不是你家里有钱,你觉得那些人还会同情你?如果你像我一样,那些人只会觉得你落得如此已经算是万幸!” 那人的身影绕着师傅的墓冢走了一圈,停下脚步,她将镰刀插进土里,看着她,“荣颦,你知道以前我为什么欺凌你么?” “因为我看不惯你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想你不是觉得自己可怜么?那我成全你。”她走近她,压低声音,“不过看着如今的你,我却没有当初那么愤懑了,呵呵,真是奇怪。” 鹤生陡然转醒。 思绪回笼,膝盖处传来的阵痛也益发清晰,鹤生茫然地望着床liang架子喘气。 萍生的笑声还在她的耳边回荡,以及末尾的那句:“同情,呵,你难道不觉得恶心?” 言犹在耳。 入夜了,雪越下越大,屋里点着烛灯,昏黄的空气中揉杂着浓郁的草药的气味,极为苦涩。 鹤生缓了口气,咬紧牙关想要起身,忽然这时外面传来文卿模糊的声音。 “你还好么?”文卿看着境如手腕上包扎的伤口,担忧地问。 境如从厨房出来,走过来坐在她的身旁,“小伤,没事儿。” 境如手腕的伤是下午背鹤生下山的时候,被枝条的倒刺划伤的。那时她人都冻僵了,因此一时并未察觉疼痛,等回到这里,才感觉血在往下流。 文卿也是的。中午上山那会儿,与她随行的小师傅太年轻,比自己还矮上半个头,更别提鹤生。文卿没办法指望她背鹤生,只好自己上手,一并吩咐小道赶紧回道观找人。可她到底也瘦弱,能背得住鹤生已是不易,要想在这种情况下走山路,更是难上加难。也是运气好,小道下山没一会儿就碰到了因担心上山寻人的境如。终于顺顺利利回到道观,文卿这才感觉尚未痊愈的指尖疼痛非常。 后来由境如将鹤生扶进屋里,她与小道火急火燎跑去找来了敬秋师姑。 近傍晚的时候,境如说萍生师姐已被处罚了,但念在敬英师姑忌日在即,便命她隔日起,手抄一百份道德经上去。 忙碌了一番,文卿胸口中那颗突突直跳的心脏方才平复。 她引颈望着黑漆漆的天空。密密麻麻的大雪几乎填满了整个苍穹,打旋儿飘落,如鹅毛一般。 “好大的雪……”她不由得呢喃,“就是京城那会儿,我也不曾见过如此大的雪。” “山里是这样的,你习惯就好。可惜你来得不是时候,山里的冬天虽煎熬,可夏天却凉爽非常呢。” “这个鹤生与我说过。”文卿笑回。忽然她想起了一件事,她侧首看向境如道:“境如,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不知方不方便问。” “什么事?” “照你之前所说,你与鹤生先前并无交情。既然如此,为何如今你又如此关照鹤生?” “嗐,还不是因为师傅让我关照她,”她顽笑般撅起了嘴,满是不情愿,“所以我就只好看在她是个瘸子,又家道中落无依无靠的份上勉强照顾照顾她咯。” 文卿听出她是说笑的,便笑她:“你这话若被鹤生听去,定教你好看。” “哼,我难道还怕她不成。”她鬼灵精怪地滴溜着眼珠子看向文卿,“宋姐姐又是为何?这几日我可是与你全盘托出了,姐姐却不曾与我说些有趣的,实在过分。” “哪来的什么有趣,”文卿敛容浅笑,“无非是因为那时她的父母亲人时常谈起她,却又处处厌弃她、诋毁她,我便心疼了。”她的声音渐次柔和,“但是后来我们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渐渐也就有了情谊。” 情谊? 呵,算什么情谊! 她屡屡抛下我!算什么情谊! 算什么情谊! 鹤生耳边嗡嗡直响,当下便胡乱爬起来,掀被下床。 然脚方才落下,膝盖便传来一阵剧痛。 她闷哼一声,狼狈地跌坐在地上,手撑着冰凉的地面死命挣扎,却如何也爬不起来。 废人一个。她的胸腔剧烈地起伏,气息却都是破碎的。 不时,一阵寒气灌入屋内—— 文卿应声闯入内室,见她如此,不住地惊呼,“鹤生!你怎么、敬秋师傅说你需得休养几日,怎么这就急着下床了。” 境如忙也上前搭手,口中一面没心没肺地说着:“小师姐,师傅可说了,再不紧着些你这腿就真的废了。” 鹤生骇然一怔,却不言语,只蓦然便挣开二人的搀扶。 她好似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因此将二人向后踉跄了一步,她却还在喘气。她的咽喉与胸腔几乎断气一般起伏着,片刻,方从贝齿间挤出一个字,“滚。” “什、”文卿撼然愣住了,上前一步,却见鹤生抬眸瞪来, 这一眼却不仅仅只是怨毒了,而是带着恨意与疯狂,那么目眦尽裂,披散的墨黑长发便将她显得更为阴鸷可怖。 “滚!”她胡乱抓起手边的什么东西便朝她们扔来,咽喉发出声如裂帛地嘶吼,“——滚!” 直直地抛来了。 转瞬之间,文卿条件反射地挡在境如面前。 霎时额角一痛,瓷碗狠狠砸在她的额前,然后落在地上,碎了。 文卿捂着痛处抽息,她发现鹤生已然红了眼眶,看着她,打颤的身体受惊一般不断后缩。 她像吓着了, 她的身子是那么单薄,宽松的中衣几乎是挂在她的肩上,里面空荡荡的。 “鹤生……”文卿不由自主靠近她、呼唤她,声音却不住颤抖。 鹤生突然发狂了一般尖叫起来,“你滚!出去!出去听到没!出去!” 她的双臂捶打着地面。 她的声音像是哭了。 文卿看着她,心如刀绞地怔着,任由境如将她带出屋内。 隔窗09 “哪来的什么有趣,无非是因为那时她的父母亲人时常谈起她,却又处处厌弃她、诋毁她,我便心疼了。”文卿的声音渐次柔和,“但是后来我与她之间发生了许多事,渐渐也就有了情谊。” 境如看着她,默然无语。 片刻,文卿又道:“其实我打算这两天就跟她说明白了。” 她的眼中闪烁着光彩。 “说明白什么?” “秘密。” “嘁,小气鬼。” “如果顺利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她想,如果顺利的话,她会告诉鹤生她的心意,她的爱意。如果可以的话,她还会带她一起回金陵。她们住在一起,一年两年三年,一直一直。 这些昭然若揭的事在此之前她心中一直害怕着,不敢触碰,可是人就是如此,不被命运推一把就不知道着急。下午,在见着鹤生那副样子的时候,文卿便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她都要说出口。 然而此时呆坐在正堂,文卿却感到心中翻涌着一阵难以逾越的无望。 烛光在她眼中投下一片灰暗的光,境如沏了盏热茶走来,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顿了片刻,方才将盏递到她的手边。 文卿接过道了声谢,捧着温暖的瓷杯小口呷着。 境如在她旁边的圈椅坐定,也呷了一口清苦的茶水,不知怎的,忽然没头没尾地说:“小时候,我得了一场大病,父母不忍心看着我死,又没钱继续给我医治,便将我扔在了道观门口。” “你也知道山里的冬天有多冷了,虽吃了一些观内自备的草药,却一直不见好。我看得出师傅还是师姑都已经放弃我了。我就这样一天一天熬着,忽然有一天病莫名其妙就好了。” “我那时还以为是我自己命大,直到前两年小师姐回到道观,师傅让我关照她,我一开始并不情愿,师傅这才告诉我,其实我当年治病的钱是小师姐出的。” “尽管我知道小师姐那时帮我并不见得是因为同情我或者因为悲悯之心,她甚至可能都不记得我就是当年的小孩,可我却铭记这个救命之恩。” 说完,境如默了默,方才看向文卿,笑道:“这就是我为什么照顾她的原因,所以宋姐姐,你不必有顾虑,我已经跟师傅说过了,她答应我今晚留下,你呢?你意下如何?” 文卿也是一愣,这厢闻言,回以微笑,“不必。真的,我想自己照顾她。” “确定?” “确定。”文卿落杯起身,“时候不早了,你赶紧回去吧。” 境如颓然叹道:“哎,小师姐的情况很让人担心啊。” “她会没事的。” 二人一并往外走。在门口送别境如,文卿踅身折入厨房,提起炉子,将苦药注入碗中。 来到门前,文卿敲了两声,推开门。屋内,鹤生已经回到床上了,但是从背影可以看出她仍是蜷缩着的。 文卿上前坐在床边,将她轻拍了拍,“鹤生,该喝药了。” 良久,鹤生适才转过身来,文卿忙将碗放在一边,要扶她起身,一壁回眸,方见她红的两眼正透过阴翳直勾勾地瞧着自己。月白的珠串正圈在她的手上。 鹤生虽什么都没说,可文卿从她眼中的脆弱看出她是不知所措的。文卿不由宽下心来,好言道:“你不必担心,境如给我看过了,说只是瘀青,擦了药改日就能好了。” 鹤生闻言却变了脸色,匆匆忙忙爬起来将她手臂紧紧抓住。 她的嘴唇张开来,想要说什么,却翕合了一番,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她的眼中满是无端的紧迫,并且那种紧迫随着沉默的拉长益发喧嚣。她的目光因此显得伤心,显得悲苦,恍若心碎。 文卿的心也碎了,情难自禁地回应着她的目光,靠近她。 她想要吻她,却在即将触碰到顷刻,鹤生两手再次将她抓住,手掌的珠子硌在她们之间。 这是拒绝的意思。 文卿怔在原地。 她感到抓着她的手臂正颤抖着。 “鹤生……”她无助地唤着她。 鹤生颤颤巍巍地抬眼瞧来。 极近的距离,这一双杏眸子直望到她的心坎儿里去了。 鹤生心中一恸,一些刺痛的情愫如荆棘一般混乱地生长。 下一刻,文卿便感到嘴唇被柔软地堵住。 而这个吻也是混乱的。 柔软捻揉着柔软,湿润舔舐着湿润,气息不顾一切地交错着,如同窗外的乱雪。 文卿的身体被拉到床上,她们拥着对方,抚摸着对方,舌尖与指尖潮涩地探索着对方。冰凉的玉珠便随着欢爱在她的身上滑动。 好陌生的欢爱,就算是三年前,文卿也不曾如此主动,而鹤生也不曾如此无措,或者是生涩,或者是犹豫。 一切都不一样了。文卿在努力回应的间隙中,如此想着。 她仰起脖子,她感到颈间的吻带着疼痛的啃噬,手掌收紧,石子一样紧紧往她的肉里嵌。她的手伸进鹤生的衣服里,抚摸着她光滑的肩膀。 情到浓时,她听见鹤生咝地抽息了一声。应当是膝盖磕碰着了。 一切动作都停住了,鹤生战栗地想要从她身上离开。 这时,文卿不知为何发起一股气性,抓住了她的衣襟,吻着她的下巴她的脖子,不住哀声哭求:“你别走,鹤生,让我来好不好,我会的,你别走……” 鹤生微微喘着湿润的气,却不避开她的吻。 她看着文卿额角的瘀青,因为抹了药膏的缘故,上面有一层晶莹剔透的反光。 她想这也许也是境如帮她抹的。 境如是个很会照顾人的女孩,鹤生猜测,她大概会一面埋怨文卿的挺身而出,一面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若是文卿吃痛地吸气,她便会好言好语给她吹着气,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讽刺的是,这伤却是她砸的。 “你走吧,行么……” 话音落下,鹤生便感到颈间的吻停住了。 凝滞的一瞬,颈间的鼻息却异常滚烫。 文卿自她怀中抬起头,瞪着她,眼中渐渐染上悲愤,“我不走!你凭什么让我走!” 她呵道:“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凭什么赶我走!” 她继续吻她,不顾一切的,无序的,一并将苦药通通自唇与口渡给了她。 然后她抱着她,默默流下泪来。 隔窗10 翌日敬英师傅的忌日鹤生并未参加。卯时,天还黑着,敬秋免了众人的早课,领着一伙人上山祭拜。 临走前,敬秋并着境如与萍生来到鹤生这里看望。 鹤生自从回到道观,作息便随着众道人一处了,今日同样早早地起了。可文卿只是普通人,平日并不是这个时辰醒的,只因鹤生腿伤需人照拂,这才随她起身。 点了油灯。碧纱橱开着,文卿正穿戴衣物,便将身子隐到隔扇窗后面。隔着窗,她坐在窄小的炕上,支着袅袅婷婷的身子,慢条斯理扣上襻扣、披上外衣,自外房端了热水进来,遂又前来扶她,说着慢点,毕又取来搁在薰笼旁的衣物,一件一件为她穿上。 二人皆是默然无语,甚至眼神不曾对视一眼,但动作间的熟悉不会骗人。最后阖上披风,文卿的手指轻轻拢着她的衣襟,低声说:“昨日睡前我熬了些芋香银耳羹,正温在锅里,你先洗漱,我去给你盛一些尝尝。” 三人来时,文卿与鹤生正对坐堂下默默用着羹汤。 此处廊下的两盏灯笼没点,仅燃了堂内几盏亭亭玉立的灯架。走过黑漆漆的庭院,境如方注意到门内那二人之间异于寻常的缄默,一个脸上是浓浓的冷漠,另一个脸上是浅浅的悲意,汤匙在碗里慢慢舀着,空气都是凝滞的。 境如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一旁的师傅。 这时,她听见门内传来小师姐的一声低呼,“师姑?” 文卿也应声看来。 鹤生抓着手杖站起身,文卿忙与她搀扶。 境如看见鹤生暗自但是用力地挣开了文卿的搀扶。 “您怎么来了?”鹤生笑着上前,但是她右腿的拖拽比以往更加分明,这让她的动作显得格外狼狈。 文卿怔了半刻,许是不忍再看,转身立在案前收起碗匙——她的背影看上去也比平日显得更为瘦削。 “来看看你的腿伤如何。”敬秋将她两臂轻轻扶住。 师侄二人一齐自案边坐定,境如与萍生则立其身后。鹤生一面沏茶,一面说:“师侄无碍,劳烦师姑挂齿。” 境如的视线追寻着文卿的背影,文卿正将碗匙端去厨房,走神了一会儿,只听小师姐说:“看来小师妹挂念的另有其人。” 尽管境如未经人事,却分明听出这话中的尖酸。她回头触上鹤生的目光,那饱含笑意的眸子也是凉的。 这厢文卿从厨房回来,点着袅袅的云步,在她的对面、鹤生的身侧站定。 她低着头,齐整的发髻两鬓多留了两绺头发,细细地垂下来,遮住了额角的瘀青,也教文卿身上多了些许的风流。 可她面上却是与风流相悖的缄默。 师傅作一副惊喜模样,问道:“这位便是宋姑娘了吧?” “小女正是宋文卿,敬秋师父有礼了。”说着,文卿便要行万福,师傅忙道:“不必拘礼,姑娘是客,你我行主客之谊便好。” 鹤生道:“坐罢,教别人看见,以为我多么亏待了你。” 她的声音低而生硬,像是与文卿之间的私语,却又教旁人能清晰听见。 文卿的脸上浮现隐忍的难堪。境如再次看向师傅。师傅却只是垂眸默默地呷着茶水,不发一言。 后来,师傅便与她们有来有往地聊着,像个寻常探究后辈细里的长辈,说你二人同居同住,想来感情应该很好,还说我这位师侄性情阴晴不定,宋姑娘怎会与她成了挚友,云云。 一开始鹤生还只是淡然地回:“师姑有所不知,我与宋姑娘最为亲密无间了。”说完,她看一眼身旁不知如何是好的文卿,继续道:“至少曾经是亲密无间的,不过到底是过去三年了,也许宋姑娘已经不这么觉得了。”她温良地笑着,话里甚至带着委屈,可她弯着嘴角,连那弧度都无情。 显然这话游刃有余,却并未入心。但是渐渐她的脸色却益发地难看了起来。因为随着话题的深入,文卿的脸上有了神采。 她说鹤生只是看上去阴晴不定,可她心不坏,“至少她对我的心绝对是极好的。”说鹤生如何安排她回家探望父母,又说鹤生如何担忧她的安危,替她谋划将来,还说她们心意相通,“我是明白她的,所以无、” 说到这里,鹤生终于忍无可忍地呵了一声,“够了!” 椅子吱地乍响,她陡地站起身。过于用力了,她的身体有些发抖。 座下就连无言不甘的萍生也看向了她。 “鹤生。”师傅温柔地吐出两字,看着她。境如知道这是警示。 鹤生也看向长者,眼里竟然满是仓皇。 片刻,她低下头,“对不起,是我失言了。”她颓然坐回椅子。 四下静了良久,师傅转了话锋,柔声道:“鹤生,今日是你师傅的忌日,但因你这腿伤,决计是无法与我们同去了,我此次前来,除了关心你的伤势,也是希望今日你能安心养伤,不要过于记挂。” “是,师侄明白。” 师傅点了点头,又唤:“萍生。” 萍生脸色一沉,低头上前鞠躬抱拳道:“鹤生师妹,昨日师姐未尽同门之谊,贸然将你留在山中便自行离去,害得你旧疾复发,事后思量,心中不禁愧疚难当,师姐定当努力弥补,还望师妹海涵。” 如此这般,师傅适才起身拜别。 站在檐下,境如回头看了眼搀扶鹤生一同目送的文卿,然心有意而口难言,只好一步一拖地随着师父离去。 可境如这心中却是如何也不能踏实,一路惴惴的,感觉胸口压了块石头,已走至山门下了,她才忽然发作起来,这厢匆匆与师傅告了一声罪,便倏地急奔起来往回跑。 客堂的门已紧闭了,境如方要敲门,忽闻门内传来一道细弱呻吟,“鹤生……” 是文卿的声音。 鹤生紧接着说:“你便同她去又能如何,也好过教我委屈了你。” 鹤生的声音虽依旧生冷,却也是带着喘息的。 而且还是那种意味不明的喘息。 境如瞪大了眼睛。 隔窗11 三人方一离去,文卿便想起来昨日买的供物还搁在屋里。她忙回屋拿来匆匆提上,想着赶紧给人送去。可刚一踅身,便听见身后传来叩叩两声。 那是手杖叩击青石地板的声音,沉闷而短促。文卿回头瞧,见鹤生正曳着步子走近内室。 她的脚步留在门边,半个身子微微倚着格扇,似笑非笑地看她,“抓紧些,想必人并未走远。” 文卿提着布袋走过去,在她的身前停住脚步,屈膝放下,垂首近前,亲昵地为她将垂落鬓边细发绾至耳后,手指自然而然划过脸颊,又将她袍襟拢了拢,低声道:“我将供物送去,一会儿就回来。” 十分柔软的腔调,带着低眉顺眼的委屈。她的眉眼也是低垂的,却并不显得温婉,而是一种近似受难般的迁就,或者顺从。 她的眼底揉进了一片沉默的潭水。说完,她重新提起供物就要离去。 鹤生将她的手抓住。 四目相接,柔软的冰凉的手指微微蜷缩。 潭水这才起了风波。 布袋落了地,其中的果子四处滚开。 文卿与鹤生之间总有没完没了的拉锯战。一开始纠结爱,后来纠结恨,再后来她们分开了,而这一别就是三年。 如今,她们之间仍旧不清不楚。 不清不楚地吻,不清不楚地拥在一起,然后不清不楚地狎昵。 鹤生手中依旧攥着那串流珠,珠子便随着动作勾勒着她的身体,这也像是抚摸的一种。 罪恶的抚摸让文卿浑身战栗。 她背靠着格扇窗,方从深吻中挣扎出来,琼钩浅曲的脖子长长地仰起,湿热的口吐出一缕缠绵的白气。 雾气朦胧了眼前的一切,鹤生的唇贴着她的脸颊来到了耳边,又酥又痒,勾引着紧紧揪着道袍的文卿的手指往上爬。 她的手指也伸进珠串里面缠弄玩耍。 “鹤生……”她轻唤了一声,头颅不自觉蹭着颈间轻微耸动的脑袋,两手像被情丝抽干了力气,软绵绵地滑落在她的腰上,轻轻地揽住了她,在上面不安分地摩挲。 鹤生的吐纳也是一颤,贝齿在她颈间的跳动上轻咬,珠串跟着往下探,待听见一声教人骨酥的嘤咛,这才抬起头,“你便同她去又能如何,也好过教我委屈了你。” “鹤生……”衣物被圆物与她的手指揉出了褶皱,冬日的衣服厚,仅仅也只是隔靴搔痒,柔软的胸脯因此起伏了一番,文卿按捺不住,颤颤巍巍地将身子依上前去,抱着她,让她或者让珠子嵌入自己,脸庞埋在她的肩头将她的脖颈细细地吻着,“鹤生,你不曾委屈过我……” 那两绺风流的垂发贴着她潮红的脸颊,撩拨着潭水漾开层层涟漪。 鹤生笑了笑,压低声音道:“看,我那位小师妹来看你了。” 文卿一惊,回头看去,窗扇上确实有一道人影,僵立在那里,不知听见了什么。 文卿心下慌张,须臾,只听耳边传来鹤生尖酸的温言软语,“你是觉得不曾,可在她眼里,想必我是亏待了你的,瞧瞧方才她一双眼珠子黏在你身上的呆样,真是担心极了你。” 文卿回头看她,她又道:“宋姑娘,你说她此番回来,该不会是想要将你从我身边救走吧。” 说着,她手中力道又重了几分,文卿浑身一软,便溢出一声如泣如诉的春吟来。因极力含在口中,连身子也微微发颤。 可她不罢休,非要主动将身子往鹤生的手上靠去,颤抖着迎接她的亵玩,“鹤生,你难道不知我是心甘情愿的么?” 境如已经不知何时跑走了。 天色渐渐地明了,即将燃尽的油灯晦暗地摇了摇。 祭拜毕,敬秋径直来到这里为鹤生施针。 境如并未跟随,文卿心中了然了几分,却并不过问,只将敬秋领入屋内。 鹤生正坐在内室的玫瑰交椅上,右腿半架在凳上,形容寻常地问了一声师姑。 敬秋回应一声,在鹤生腿侧的矮凳坐下,捏了捏她的膝盖,又问了鹤生几个问题。 文卿并不清楚这位师傅的年纪,但粗略算来,大抵半百有余了,却跟文卿以往见过的这个年纪的大娘全然不可同日而语,她看上去比鹤生、甚至是比自己都要精神得多。 这厢茶水已用尽了,文卿提壶前去厨房。 方出了门,迎面正好碰上穿过庭院匆匆赶来的境如。 文卿对上她的视线,指尖绾过鬓角的细发,浅笑道:“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她举起握在手里的布裹,“给我师傅拿银针去了。” 说完她就避开了视线,表情有些不自然。 文卿道:“敬秋师傅正在内室,你去罢。” “嗯……” 即便境如与鹤生同为女子,这三年间,境如也并未进过这处内室几次。她素来知道她的这位小师姐最为在意这些。如今她站在施针的师傅身旁,眼眸便不由自主环顾起四周来。 这只是一间普通的房间,没什么特别的,但那套间是微微打开的,从这个方向能看见里面立着一个小木椸,上面挂着一件女子的衣服。 不同于整个道观那种沉闷的青色,那是一件布料细致、色彩明净的禙子,上面还有一层雅致的缠枝纹。 俗世女子所穿之物,是文卿的衣服。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境如便感觉心下涌现一阵异样。 她又想起她们之间那暧昧的言语与喘息。 “境如。” 她忙回神应道:“是,师傅!” “去拿火引子将艾香点上。” “是。” 她风风火火往外跑,却又碰上文卿。 文卿手上正端着几杯茶水,见她匆忙,忙让开身体。 她微微低了粉颈,领缘拢着肌肤,粉色的痕迹若隐若现。 境如一个踉跄,差点给门槛绊倒。 境如一向麻利,可这次点个香却花了大半的时间在发呆。 她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乱七八糟想些什么,直听屋内师傅催促,这才忙忙回来。 师傅还有其他事务,不便在此久留,嘱咐她将艾香在鹤生膝盖处一圈一圈熏绕祛湿一炷香,让她一炷香后就自行前去练功便走了,说迟些时候再来。 “是……” 境如忐忑不安地低下头。师傅走后,更是不敢言语一分了。 鹤生见她如此,便讽刺道:“我大抵是要吃了你了,才值得你如此害怕。” “没有没有,小师姐这是哪的话。”她忙解释。 事后,文卿将一小碗银耳羹放在一旁的小案几上,说是最后一些了,“这两日麻烦你了,这银耳羹你师傅也用了一碗,境如,你也喝一些暖暖身子吧。” 境如瞧了眼她,忙不迭一口气喝下就匆匆离开。 境如并不知道她走后,鹤生是如何咀嚼着“麻烦”二字。 当夜,鹤生简单布置祭拜了师傅,期间文卿几欲上前搀扶鹤生,却被鹤生一一拒绝。后来也不知说了什么,境如来时,只听见鹤生说的最后一句,“我何曾想要麻烦你,宋姑娘大可以回金陵去,又与我受这哪门子的累。” 屋内缄默片刻,只见文卿垂首默默揩泪从门内出来。 这厢见门外是她,文卿却并未留她,而是脸色一变便径直送客道:“天色迟了,境如,你回去吧。” “可是、” “我们要休息了,请你回去。” 此后一连几天,境如与师傅皆按时上门给鹤生针灸,而鹤生与文卿则依旧是那副讳莫如深的模样。 境如几次想要与文卿说些什么,却都被文卿三两句话婉拒了。 她似乎有意疏离自己。 这日,浮玉山终于落了晴,境如照例点了艾香回内室。 一回门,忽听珑璁一声,带着热茶水的瓷碗摔在了地上。 室内三人皆是一惊。鹤生抿唇避着视线,敬秋不悦地盯着鹤生,文卿也是一愣,片刻,与敬秋道了一声无妨,便蹲身将碎片依次收拾起来。 境如担忧地看向文卿,又闻师傅催促,“愣着干嘛,赶紧过来!” 境如走过去,一面留意文卿的动向,一面心不在焉地绕着艾香。 她不敢作声,但奇怪的是,这回鹤生却并未刻薄她。 境如觉得奇怪,抬眸悄悄看了她一眼,见她正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唇紧紧抿着,眼中又是悔恨又是不甘。 原本境如是暗自埋怨着她的,如此一见,只觉五味杂陈,口中苦涩。 熏香毕,境如起身告辞,只一心寻着文卿去了。 出门来到檐下,文卿正将手指泡在水中。 境如上前询问,文卿说是手背有些火辣辣的,故而如此。 “想是烫着了,我去给你拿药。” “你、”文卿忙拉住她,压低声音说:“你不准去。”说着,她看了眼身后的窗,“我没事,你回去吧。” 窗内就是内室。境如明白她正透过窗棂看向屋内的鹤生。 境如盯着她,心中满是不解。 文卿被看得一时心急,将她衣袖紧紧一拉,低声乞求道:“我会让鹤生帮我擦药,你回吧,好么?” 分明日光大亮,可境如却感觉周身一片寒意。 隔窗12 文卿是明白鹤生对境如的嫉妒的。先前不说是因为她到底阴暗地享受着她的在意。 如今不一样了。 她知道鹤生放弃了她,同时也放弃了自己,就像三年前一样,什么都不要了。 文卿不愿罢休。她花了三年时间才走到这里,遗憾便塑就成了她心中的执拗。难以撼动。 她对她的讨好也因此到了昭然若揭的地步,盲目地顺从着她,像个没有自我的奴婢,或是伺候她的起居,或是沏一盏她喜欢的茶,或是给她捏腿,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可这样一来又显得过于可悲,因为她知道这样的顺从对鹤生来说是毫无价值的。 她感到鹤生就连冷漠也变得烦躁,她因此时常蹙眉看她,像是厌烦极了她,可她却又在这个时候吻她。 昏暗灯光下,她自上而下地亲吻着一个奴婢,而不是一个爱人,因此并不需要温柔,好像仅仅只是因为太过厌烦,才会用唇齿代替手掌惩罚她一样。 文卿并不介意这些,她仰起脖子迎合她的吻,张开嘴唇,伸出舌头,与以前一般无二。 而她的迎合又间接成了她厌烦的一部分。 文卿感到这个吻忽然加重,她呼吸一滞,肩膀蜷缩起来,还没反应过来,又忽然结束。 她被推开来,跌坐在地上,湿润的嘴唇上一片腥甜,红艳艳地渗出了血。 鹤生抿着嘴唇不再看她。 她的右手混乱地摸索着手边的手杖,抓着了,匆匆站起来,不知急些什么。 文卿想要扶她,她恼羞成怒地低斥:“我自己会走!” 冬天的伤口不太容易痊愈,翌日,文卿的嘴唇虽然结了痂,却还是生疼,加之冷风一吹,更是不得了。 可文卿并未奢求它能痊愈,反而喜爱起被朔风割刺的疼痛。 有时她兀自垂泪,便喜欢将那里咬着。将它咬得疼了,破了,再流出血来,才明晃晃地出现在鹤生的面前,让她看着自己的时候就能看见那红色。 鹤生一定是知道她的心思的,却仅仅只是淡淡看了她一眼,不再像上次一样有那么深刻的动摇。 原本对文卿来说,只看见她眼眸中哪怕一点点动摇的光就心满意足,可这次却没有了,一点也没有了。 今天中午鹤生难得小憩了一番,文卿将她受伤的腿捏着,见她不知不觉闭上了眼,这才停下动作,小心翼翼地起身离开。 她来到客堂外面的铜鼎前,望着袅袅青烟发了良久的呆。 境如见她,忙上前来。 自从上回,她们已有几日不曾好好说过话了。境如是担心她的,但又怕自己这个外人问多了失礼,加之女子之间的那些事,她如何能说得出口,而她的小师姐又是那么个别扭性子的人。 境如其实不大懂。她只知道她们并不清白,而自家小师姐还苛待了人家。在她看来文卿是客,自己就算再怎么心疼小师姐,苛待客人那也是不对的。 她因是问她:“宋姐姐近日如何?” 文卿十分牵强地扯了扯嘴角,“没大碍,我们很好。” 嘴唇一展,伤口又疼了。她收住笑,将唇轻抿。 境如至跟前方才瞧见她唇上一片嫣红,一时间并未想到那处去,只寻常问她:“可是擦了药了?” “无妨,不必擦药。” “怎么能不擦呢,这寒风吹的,想来是疼极了。”她一面说一面在身上摸索出一个小瓷罐子,打开来就要上手,但转念一想,又将罐子递于她,“你自己来吧。” “谢谢。”文卿笑着接过。她一手拿着罐子,一手将指头伸进去,捻了一些膏药在指腹,遂往嘴唇的伤口上搽。 可渐渐,她却又想起鹤生那种漠然的眼神,淡淡地在她的身上停留,然后移开,就像一点擦肩而过的风。 她没来由地感到鼻头发酸。 鼻子里面已经有水汽了,吸气时,明显感觉艰涩。 听着鼻腔里的声音,她又莫名其妙感到眼眶也益发酸涩。 明明想要忍住,可是眼泪总有办法从里面挣脱出来。 她低着头,指腹反复地揉搓着嘴唇,哽咽着,肩膀抖动着,不住流下泪来。 膏药混合着血液糊在嘴唇上,片刻,又杂糅了泪水。 境如见状,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便将她轻轻抱住,将她孩子似的拍哄着:“别哭,别哭了好不好……” “境如,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鹤生早先其实并未小憩。 她只是觉着两个人时时待在一处也只是煎熬,便佯装睡了,好让文卿能有一个脱身的机会。 她觉得,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子是不应该整日暗无天日地伺候自己一个残废的。 可人一走她心里又空落落的,辗转往来无处可去,到底还是起来走动走动。 她拖着那条瘸了的腿,从院子这头到院子那头,最大的限度了,不能再出去。 站在方寸之间,足以透过穿堂之间的光景看见远处宋文卿小小的身影。 她定住脚步,长久地望着。 立在院子里的她,头顶的天空都是四四方方的,但是宋文卿并非如此。她站在天地之间,四周是广阔无垠,蓝天是她的披帛,微风是她的步摇,一切都妆点着她。 她是那么美丽,理应站在那里。 想到这里,她挪了挪步子想要回屋。 方要收回视线,却看见境如走向文卿。 将要除夕了。今天一早,文卿将桃符楹联都张贴了出来,遥遥一望便是满院子的红色,然而这喜庆此时却显得讽刺人了,这不,也就一个早上的工夫,那些红色都差不多松动了,在风里凄凄惨惨地摇来晃去。 鹤生一早便知会是如此。因是文卿贴的时候浆糊涂太少,但那时她并没有明说,她想,贴不住便贴不住罢,何必勉强它们陪自己冷清。 然而此时一见,却又难免想起早上宋文卿笑盈盈的那张脸。 她已经许久没有笑得那样发自肺腑了。 鹤生怔了良久,当迎面打来一阵穿堂风,这才木讷地将视线从那两人身上收回,挪动着僵硬的右腿往檐下走。 这时,一张红纸迎风飘到了她的脚边,文卿说上面的字是县里一个秀才题的。原本文卿是想让她给题个横批,可惜她没理会。 她捡起红纸,将其并门上其他几张红色全部重新张贴了一遍方才回屋。 隔窗13 这天晚上,文卿正在厨房给鹤生熬汤药,境如悄悄来叫她,说要给她看好玩的东西。 “什么东西?” “你来就知道了。” 文卿看了眼鹤生的方向。她应该在静修。 境如注意到她的视线,一把拉过她,“咱们别管她了,你跟我来。” 文卿一个踉跄,被带得也跑了起来,“你等等,炉子上火还烧着呢。” 境如回头冲她笑道:“就算烧糊了,苦的也不是咱们。” 二人来到庭院。境如这才从袖兜里掏出一件东西,“道观的炮仗都是自制的,过两天除夕观内要放烟火,今儿个一整天我和其他人都在做这玩意儿,嘿嘿,我还顺了一个出来。”她得意地举起,“我亲手做的,宋姐姐,我放给你看。” 点燃了。 金黄的火花像水一样飞溅出来,然后星星一样坠落。 烟火的光照亮了文卿脸上淡淡的浅笑。 这些天,境如为了体贴她,几乎想尽了办法哄她开心,尽管她说不必如此,可境如说这是她的待客之道。 “我才不跟小师姐似的。”她咕哝。 文卿不忍她失落,便也学会假装着轻松,只是回到鹤生面前,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鹤生肯定是知道这些的,如今却也不再讽刺她了,而是假装没听到没看到。 她益发地不出门了,整日闷在房间里,像是准备就这样枯败在黑暗里。文卿起初还劝她,可渐渐也就随她去了,想着大不了跟她一块儿闷在屋子里,陪她一起枯败了自己。 因此如今面对着美丽的烟火,她心里首先想的便是,要是鹤生能看见该有多好。 境如看破了她的心思,对她道:“等除夕晚上将小师姐叫到院子里就是了,她定能看到的。” “嗯。”文卿心满意足地点头。 今夜明月皎洁,她给境如看了一盏茶,二人对坐院中聊起闲天儿。 境如自也说了一些自己的缘故,文卿便将自个儿的缘故也一一道来,从家中身世到后来远嫁京城,与鹤生的原委更是没有隐瞒了。 境如闻言,反而惊道:“我当以为是你猪油蒙了心才看上我小师姐,你要这么说我便明白了。” 文卿笑道:“什么猪油蒙了心,你小师姐哪里不好么?” 境如道:“她什么都好,就是惯会欺负人,性子还别扭,宋姐姐,你跟她可是苦了。” 文卿道:“你这话说的,就不能是她跟我?” 境如笑道:“哦,我倒忘了宋姐姐还是金陵一大财主了。” “谬赞谬赞。” 境如大笑了一会儿,便说要给她算姻缘。 文卿自是没有当真,却也给她报了生辰八字。境如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又想了想如今年月日,还像模像样地掐了一会儿指,沉吟片刻道:“宋姐姐,你未来会过得很幸福。” “真的么?” “真的。” “太好了,我就知道我的辛苦不会白费的。”文卿当以为又是境如哄自己的说辞,却还是免不了惊喜。 “不过呢,”境如又说,“宋姐姐,你得放下过去才行,挂相显示你身边已有一位有心人了。” 文卿的笑容凝固了住。 “宋姐姐,无论如何你都会幸福的,还是不要执迷不悟比较好。” 屋内静室,鹤生茫然怔忡地听着。 仿佛一粒石子坠入湖水,这番话让原本波澜不惊的死湖生出层层涟漪。 良久,涟漪经久不散,她的耳边也嗡嗡作响起来。 汤药果然焦了,苦涩的气味在整个客堂弥漫开来。 这番话就好像将她们本就脆弱的关系撕开了一个口子。此后几天,文卿变得异常沉默。 她的沉默让鹤生感到莫名恐慌。 她在想些什么呢?在想是不是真的应该放弃? 除夕前夜那天,鹤生明白了。 那晚,文卿给她煮了一碗热腾腾的面。鹤生并没有用。对她这种逃避或者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行为,鹤生感到既愤懑又愤怒。 她在这种愤怒的煎熬下,一日比一日焦虑起来。这对她来说就好像凌迟一样,所以在那碗面端上来的那一刻,她心中的愤懑到达了顶点。 她挥洒了它,像之前那样没来由地发脾气。 文卿一定感到万分受伤,所以蹲在地上收拾的时候,她红着眼眶呢喃:“原来我这叫执迷不悟……” 那时鹤生正在屋里,但是她都听见了。 她流着泪亲吻文卿的衣服,同样呢喃着“执迷不悟”四个字。 在文卿看不见的角落,她将爱意全部倾注在了她的衣服上,可当天晚上她们照旧分开睡。 她们一个在窗里,一个在窗外,各自眼睁睁地瞧着,都不说话。 翌日,鹤生上她师姑那里问安,一并问了这件事,“师姑,什么叫执迷不悟?为什么是执迷不悟,而不仅仅只是执着而已?” “师姑,怎么才算执迷不悟?” 师姑没说话,只是顾自品茗。 鹤生没来由地发了气性,愠怒道:“我知道我也不应该执迷不悟,早在四年前我就不应该回京城,我早该放下,不然也不会……” 她的眼眶红了,不再说下去。 她看向师姑。 “可是,这不正是另一种执念么?”师姑说,“鹤生,下山吧,如何?就算只是为了了却尘缘。” “所以当初您不愿意收我为徒就是因为这个?师姑,您也不想要我了么?为什么连您也要赶我走?” “鹤生,你这样是没办法清心修行的。” “可是我已经努力了!我那么努力,您难道不知道么!” “我知道,但是……” 老者微微一笑,“真正的清心是不需要努力的。” 除夕夜,烟火在道观热热闹闹地放了起来。 可是鹤生这条瘸腿又疼起来了,只能躺在床上休息。 原本文卿是打算到院子里赏烟花的,如此一来也不看了,而是收拾了炭火陪她留在屋子里。 “最后一些炭火了,也不知道够不够今晚的。”她自言自语地咕哝,又与鹤生解释,“这回我绝不是故意的,真的是忘了,不过你放心,这回我绝不麻烦你了。” 说完,便要回套间里躺着去。 炭火只有一盆,文卿将其放在鹤生的床边,套间里头自然要冷一些。 鹤生将上身支起看向套间。烟火砰砰地响着,每一声轰然,便从外面泻进来一道绚烂的光,而那些光尽数裹在了文卿的身上。 后来烟火放完了,但外面的大红灯笼仍随风轻轻地晃着。 可这些光一点没碍着文卿,她的身子一动不动,看样子是真的睡着了。 鹤生放轻步子下了床。 她两手捏着火盆四周的木缘提起来,蹭着步子向套间走去。 她在套间的炕前放下了火盆。 腿又要命地疼起来,她缓了口气方才站直身子。 定了定神,她看向文卿。 她其实是不甘心的。 明明自己已经那么努力,为什么只要她一出现,好不容易得来的内心的平静便通通付之一炬。 既然如此,那这三年的努力又算什么? 她难道应该妥协么?然后再次被抛弃? 她不断地想,就让她下山去吧,赶走她,让她去过她自己的幸福生活。 然而当下看着她的背影,她却又不由自主地走上了前去。 她俯下了身,抱着她,浑身不住颤抖。 “文卿……” 漫长的假期第一章 01 前女友曾控诉我从来不对她坦白家里的事。她说我戒心重,说我虚伪,说恋爱一年还是没能走进我的内心,然后用这个理由把我给甩了。我一向倒霉,所以很容易就接受了突如其来的分手,但同时我又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不是我不想对她讲,而是我觉得实在没什么可说,因为我早已经跟家里断绝关系了。 算一算,我已经十年没回家。我来自北方一个普通的农村,特别的是,我的家人并不是普通的夫妻。我妈是站街女上岸,我爸是村里出了名的二流子,两个同样找不到归宿的人只能被迫结合,然后在婚后第三年生下我。很显然我的霉运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后来一天,我妈穿着结婚照里的红裙子离开了村子,身为知名二流子的我爸就把我送给了他生不出孩子的亲姐,也就是我大姨妈。到底不是亲生的,就养着而已,也不必太用心,我的童年没人管,大部分时间都在喂隔壁家一个同样没人管的小孩吃饭,因为只要喂一顿饭,小孩她奶奶就会给我一角钱。那些一角钱全都被我仔细装在存钱罐里。 分手一个星期后,我才后知后觉感到悲伤。我打算把前女友的东西整理出来寄掉,却发现对方遗落的一条红裙子。那天刚入伏,天很热,出租屋跟蒸笼似的,我一边流汗一边流泪地打开存钱罐,从数不清的一百元里拿出几张。在即将递给房东的时候,我的脑子不知道抽的什么风,突然决定用这笔钱离开这里,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02 那些数不清的一角钱后来被我兑成了一张前往远方的车票,我已经忘记从谁那里听说的消息了,说我妈去xxx重操旧业。那时我还不知道站街女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我妈因此挨了不少骂,是非常不好的词。可我不介意,因为我实在太想她了。 我独自坐上绿皮火车,三天三夜后来到xxx。xxx是南方一座边境小城,因为地处国境线的缘故,治安不太好,年幼的七岁的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差点被拐。不过经过这些年的发展,xxx竟然上岸成了一座明晃晃的旅游城市,火车上碰见一些游客说这里的风土人情和其她地方都不太一样,一旁的我只是冷笑,就像面对一个装13的老朋友,觉得滑稽非常。 知了叫得人发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这里的蝉鸣格外可怕,像是人的尖叫。走出车站后,我匆匆躲进附近一家简陋的小旅馆。我问前台开了一间房,聊天的间隙跟她们打听起当地的风俗业。同样因为地处国境线的缘故,这里的风俗业似乎也受到邻国的影响,变得格外兴旺。我这么觉得,我想总不能是天气热得人性欲高涨吧。 “对了,请问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张…张玉红的风俗女郎。” “张玉红?我记得好像……”那个人呢喃着,然后用一口南方特有的外星语言似的方言跟同伴说起话来,片刻才回答我。 03 风俗街是一条隐蔽而幽暗的街道,房屋很高,可道路却很窄。与其说是街,不如说是巷子,我将门牌号一个一个数过来,最终站在想要的数字前,又仔细跟记录在手机上的地址对了对,小心翼翼敲响大门。 “老赵说上次见她是在59号,你去找找看,她好像说要辞职,也不知道离开了没有。”我的脑海中响起酒店前台对我说的话。 59号店内倒是没有外面那么寒酸,环视一圈,看上去还算体面干净,只是本就采光不足的房间,因笼罩的玫红灯光而显得更加昏暗。加上没开空调,空气中的霉菌与灰尘交杂着汗液体液发酵成一股令人反胃的新气味。 我局促地坐在一间卧室装修的包厢内,眼珠子像安定不下来的苍蝇一样四处乱看。不久,房门被重新打开,进来的人却不是让我稍等的老鸨,而是一个身穿红裙子的浓妆艳抹的年轻女性。 “等等,你是谁?你们老板呢?”我问那个女的,那个女的看了我一眼,满脸堆笑地说:“姐姐看上去年纪轻轻,没想到口味那么重,我难道不比那个老太婆好看?放心,我保准让姐姐满意,来坐下。”说着,把我往床上一按,就开始围绕那根贯穿房间上下的钢管扭腰跳舞。肯定不是正经学过的,她看上去真的就只是在扭动身体而已。 “你干嘛?好端端的扭什么扭?”我上去拉她,那女的大概以为我在假正经,挑了下眉,直接扑进我怀里。她一面说我是她第一个客人,说第一天上班竟然能碰到女客人简直运气爆棚,然后骑上我的腰,红色裙摆撩到大腿根部,“姐姐,我会好好服务你的,不要客气,我玩很大的,你喜欢我怎么做?” “你!你给我松手!不准脱我衣服!我只是来找人的!你再乱来我就报警了!” “对不起姐姐,是不是吓到你了?其实我很清纯的。”她凑过来对我眨巴着眼睛,“而且我这么可爱,你找的人不可以是我嘛。” 我这才看清对方的长相,到嘴边的脏话咽了下去。我发现对方并不是年轻女性,而是年轻女孩,二十岁出头,还是一脸孩样,最重要的是,对方怎么看都让我感觉眼熟。 我细眯着眸子盯着她,忽然,一个画面在我脑海里灵光闪过。 04 七岁那年,我在警察局待了一个星期才被我大姨妈领回家,回村子的一路上,她一直骂骂咧咧地戳着我的脑袋,说我这个赔钱货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算了。我快步跟着她的步伐不吭声,那时我就想干脆死了算了。我看向贯穿村子的小河,打算随时扑进去。可是一个小小的身影不期然出现在那里,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我。那是丁香,被年幼的我照顾着的更为年幼的孩子。我离开村子那阵子没办法喂她吃饭,她奶奶又是个暴脾气的人,才几天,她整个人已经变得脏兮兮的。 也不知道她吃过饭没。我突然忘记要跳进河里的事情,而是兀自这么疑惑着。 离开59号后,我因为光天化日强抢民女被带到公安局。 “警官,你们真的弄错了,我不是人贩子,我是她姐,我妹妹她离家出走,我来带她回家。”我说。 “屁,警官姐姐,我不认识这个人……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呜呜呜,我可不想被抓去嘎腰子……”她说。 警察看看我又看看她,然后抬了抬下巴,让我们报出身份证号码。我支支吾吾不知道怎么回答,丁香同样推辞说自己忘记了。我看了她一眼,忙对警官道:“但我知道她叫什么!她叫丁香!黄丁香!警官!你可以跟她确认!” 警官看向丁香,丁香则看向我,眼中带着惊异。 几分钟后,我像当初我大姨妈拽着我的手臂那样拽着丁香的手臂从警察局出来,丁香却不像我那样安分,她像脱水的黄鳝那样死命挣扎:“你放开我!我不要跟你走!来人啊!救命啊!这里有人拐卖妇女儿童啦!”我咬着牙说:“我懒得管你去哪,但你要是再去做鸡,我就打断你的腿。”丁香说:“你!你凭什么管我!你算哪根葱!让我别做就不做!你给我钱啊!” “需要多少钱你才能不做这行。” “不知道!”她没好气地抽回自己的手,双臂环胸,“大姐,我劝你别多管闲事,谁还不是为了活着,别以为就你高尚。” 我盯着她那张被劣质化妆品糟蹋的年轻的脸,良久,我深吸一口气,心如死灰地把自己的银行卡掏出来,“卡里有十万,密码六个零,我只有一个要求,你不准再干这行,不然我就告你抢我钱。” 丁香愣住了,先是皱眉问:“真的?”须臾才亮起眼珠子,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变地夺过银行卡,同时星星眼望我:“好姐姐,你是认真的么?” 我没回答,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因为多犹豫一秒,我都怕自己会忍不住把卡抢回来。 ———————————— 先放一章,等后面全部写完会一起放出来 漫长的假期第二章 07 小车站没有空调,满是体味的空气中交杂着各种人声以及播报音。我拉着行李箱穿过检票口一路狂奔,可那个声音依旧催命一样催促着我。“快点!火车马上就要开了!”丁香这么喊着。但实际上还有三分钟才发车。赶上火车后,我气喘如牛地用眼神质问丁香,丁香却一点不心虚,说:“那也总比赶不上强吧。” 这趟旅程前后跨时二十几个小时,我和丁香今晚得在火车上度过。临时决定的行程,我只买到一张硬座和一张站票,不用说硬座归丁香。她脸皮太厚了,明明说要报答,结果听说我要买站票,一通撒泼打滚非说自己腿受伤了,不能久站,而我只能答应她。 旅途初始,乘客还不算多。我坐在丁香旁边的空位上问她关于张玉红的事。丁香又那样支支吾吾说不上来话,八成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我再三确认,她才勉为其难实话实说:“哎呀,我都说我今天才上班了,跟那位大姐连话都没说话,我也是刚才才知道她姓张啊,不过你放心,我好歹见过她几面,帮你认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等等,你说大姐?”我忽然觉得不对,我不知道张玉红几岁生的我,可从我自己的年纪来看,对方今年怎么着也应该五十来岁了,这个年纪能算是大姐么?紧接着我又想起,我在打听人的时候似乎就没说过张玉红的年纪。 “干这行的不叫大姐难道叫大妈么?”丁香说风俗店之所以专用玫红色的昏暗灯光就是为了让客人看不清模样,“朦胧美懂不懂。” 我觉得有道理,点点头,暂时安下心来。 08 丁香的名字源自于同名歌谣。听说她出生那阵子,《丁香花》这首歌特别火,她爸妈都没文化,就随便取了这个名字,也没什么特别美好的寓意,单纯觉得歌好听罢了。丁香说她讨厌这个名字,但是这个名字特别适合当别名,反正别人也不会当真,所以决定下海的时候沿用了这个名字。然后她轻声地哼唱起来: 你说你最爱丁香花 因为你的名字就是她 多么忧郁的花 多愁善感的人呐 …… 我叫她别唱了,我觉得这首歌自带一种忧伤的氛围,不适合丁香,也听得我自己难受。可丁香非要唱,唱到后面歌词都不记得了,就光在那里哼哼,同时看着火车窗外的风景,一副伤春悲秋的样子。 我不理她,歪着脖子打盹儿。多日奔波将我累得眼一闭就睡了过去。还没等睡熟,丁香忽然凑到我耳边说:“我饿了。”我说:“饿了就去吃饭。”我翻了个身不想理她。她便来到我的另一侧继续纠缠:“可我没钱嘛,车上又不能刷卡。”然后她的脑袋便在我的身上滚来滚去。我无计可施,只好掏出一张二十元的纸币递给她,她得寸进尺了,又说:“火车上的东西很贵的,二十块钱哪够啊。” “真是够够的了。”我胡乱从背包的内衬口袋里掏出所有钱,当着丁香闪闪发光的眼珠子把乱七八糟的零钱往她手里塞,这才迷迷瞪瞪地睡过去。 09 我七岁的时候,丁香刚三岁。那年我已经上小学了,就读于村里一所自建学校。学校很小,全校学生坐在一个教室里上课,老师也只有一个,大伙儿都是熟人,每天上课也跟玩似的,四点一到就背上书包风一般跑回家。丁香就住在我家隔壁,某天路过丁香家门口的时候,我看见那孩子躲在门后往外偷偷看我。 我已经好些天没见着丁香了。不是因为大姑妈的那番话,而是因为心里愧疚,所以不知道怎么面对她,就躲着,怕自己再离开一次,丁香又要哭。丁香却也不知道来找我。小时候的丁香是一个很安静的孩子,我想这大概由于凶悍奶奶的打骂,所以每次都只远远地看我,眼巴巴地,可怜兮兮地瞅着,像小乞丐看着别人手里的食物。一旦有了这个联想我就受不了,我总会想到丁香被饿得直哭的画面。 那次我没有走开,而是对她说:“你等我一下。”我回家放下书包再次来到她家门前。丁香拉着我的衣服小声叫我姐姐,像还不确定我确实又来找她了。我弯腰摸着她的脑袋问她:“小丁香,吃过饭了没有啊。”丁香本来还好,听我这么问,突然眼泪汪汪起来,然后抽抽噎噎地摇头。 “中午的面都给狗吃了。”屋檐下剥豆子的她奶奶骂道。我已经习惯了,我想丁香应该是吃了一些的,只是因为她奶奶对待这个孙女没什么耐心,稍微吃得慢了就提声要骂,一骂丁香就哭,一哭就更加吃不进去。 我轻车熟路进屋盛了一碗早就坨得不像样的剩面,用勺子捣碎了一勺一勺哄着丁香吃下去。她坐在矮凳上,双脚摇晃着,眼泪还没干,可笑容已经爬上她黑瘦的脸颊。 “姐姐。”她笑着叫我。 “干嘛?” “醒醒,姐姐,醒醒。”丁香再次把我推醒,“我吃完了。”睡眼惺忪间又是丁香那张笑嘻嘻的脸。才过几站,车上的人就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我旁边的空座早就被占了,我明白丁香的意思是让我给她挪位置。还是小时候的丁香可爱,我又啧一声,对她摊手。 “干嘛?” “剩下的钱呢?” “花掉了啊。” “七八十都被你吃光了?” “昂。” “一口汤都没给我剩?” “昂。” “你去过道里站着,一个小时后再回来。” “哦……” 10 轰隆声逐渐淹没了周围嘈杂的说话声。火车仍在行驶,夜深了,我和丁香决定两个人轮流在座位上睡觉。头两个小时由我霸占座位,我却怎么也睡不熟,不知道过去多久,我迷迷糊糊醒来,看见丁香在翻我的包。我心想这孩子怎么这么能吃,径直抽出一张红票子丢给她并提醒说:“这是你未来两天的伙食费,你要再敢乱花钱就饿肚子去!”丁香哦嗯了两声,都没看我就急忙跑开,而我那时丝毫没有注意到她的仓皇。 后来一个多小时,我睡了醒醒了睡,翻来覆去烙大饼。不知路过哪一站,外面乌泱涌入一群农民工。车厢里又吵闹起来,我有些不放心丁香,她那身红裙子太单薄了,便去过道叫她进来。这回丁香却不肯了,说反正也睡不着,然后脑袋靠着玻璃又哼起那首歌。我说夜还长,去闭会儿眼睛也好,便去拉她起来。丁香益发不情愿,整个人又似黄鳝一般乱扭,叫嚷着:“都说不去不去!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 发的哪门子脾气我也不懂,只管松了手。不料丁香一个脱力向后摔去,次啦一声,裙子被一粒凸出来的钉子勾着扯去了半边。她忙捂住裙子的缺口,狠狠地瞪我。我能怎么办,只好不住道歉,小姑娘却把嘴巴往天上撅,挂着眼泪豆子看窗外。 为了道歉,我狠狠心补了一张贵死人的硬卧车票,还承诺明天会带她买裙子。丁香的床铺位于中层,上铺空着,下铺是一位中年大妈,我将她送到包厢,用一包泡面拜托那位大妈照顾照顾我这妹子,大妈爽快地答应了。 简单交待一番我就得回位置,我站在门口用眼神跟她告别,可是丁香的情绪依旧低落,同时又用那种熟悉的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她。 丁香一怔,避开视线说没什么,就钻回了包厢。 我依旧不懂,穿过过道各种各样的乘客往回走。过了大概三节车厢,我注意到后面有人拉我。我回头看,是丁香捏着我的一点点衣角。她低着头支支吾吾地说:“要不……你跟我凑活一下算了……” “可硬座的车票不就浪费了。” 丁香忽然间恼羞成怒,撂下一句“随便你!”就转头离开。 11 床铺太狭窄,两个人挤在一起几乎全身都得贴住,我有些不自在,艰难地翻身背对丁香。 已经是后半夜了,也许是躺着的缘故,车厢的摇晃格外明显,我看着窗外洒进来的一点点月光,感觉整个人像躺在湖中央的船里。“你坐过船么?”我没来由地这么问丁香。“坐过。”丁香回答,“离开家乡来到滨株市的时候。”丁香的声音给我的后脖颈带来一股灼热的温度。我扭了扭脖子,又问她:“为什么来滨株市?”她说:“不知道,只是想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 丁香说有一年她奶奶死了,她没家了,也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就稀里糊涂来到了这里。 “你奶奶……对你好么?” “挺好的,”她顿了顿,“毕竟除了她也没人愿意养我。” 我的心情很复杂,因为在听丁香这么说之前,我对那位老人的印象一直不太好。我深刻记得有一次丁香在外面走丢,而那位老人一直没去寻找,那时我放学刚回家,照旧撂下书包去找丁香。“丁香出去玩了还没回来。”丁香她奶奶这么回答我。后来我才从我大姑妈那里听说丁香是在集市上走丢了,恰好被一个同村碰见,这才一并带回来。 “她奶奶真是狠心,”我姑妈这么说着,“那好歹也是她儿子的亲骨肉,说丢就丢了。” “丢”这个字眼我一般只会跟垃圾一起搭配,因此这么形容丁香的时候,让我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恐惧。“姑妈,我能不能把丁香带到我们家来?”年幼的我在恐惧的驱使下这么说着。我自然被我大姑妈骂了,她说我神经病,说带回来谁养之类的。 “我养啊!”我喊着。 “养个屁!再说了,这是我家不是你家,你爸妈都不要你了,你还想着养别人!” 12 就算是一件新裙子也没能让丁香恢复活力。我也是脑子进水了,买完裙子后又带她去当地的商场逛了一圈。意外的是,所有一切漂亮的东西都没能吸引她的目光,除了麦当劳。丁香说她还没吃过麦当劳,说滨株市今年终于开了一家麦当劳,可是东西实在太贵了,她吃不起。她还说她本来下海第一天要去吃顿麦当劳的。 小姑娘既然这么说了,我自然二话没说就带她进去点了一堆,渐渐吃的东西堆成小山,丁香终于开心了,不住狼吞虎咽起来,看得我又满足又心慌。我劝她:“吃慢点,没人跟你抢。”丁香说:“我一饿就控制不住自己,我奶奶以前就说我是饿死鬼投胎,我觉得也是。” 我笑了笑,可我明白她这时小时候被饿出来的坏习惯。我说这样八成要消化不良,结果好的不灵坏的灵,才离开麦当劳不过半小时,丁香就捂着肚子直嚷疼。她胡乱从她的小皮包里摸出一板药片,扣了一粒塞进嘴巴里。我背着她,我说你的吃饭习惯得改,她说改不了,说哪天自己要是死了,那一定是噎死的。 “别死死死的,你才几岁!”我训斥她。 “开玩笑的嘛……”她嗫嚅着圈紧了抱住我脖子的手臂,脑袋轻轻蹭着我的背,又轻声唱起那首歌。 我静静地听着,想起伫立在记忆中的那座北方农村以及母亲离开的红色背影。 漫长的假期第三章 13 在我打算开间房让胃绞痛的丁香休息休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包被偷了。 一切都不顺利,我抓狂,我跳脚,我深刻地认识到带现金出来就是个错误。我以为这里交通落后,信息闭塞,用现金可能更方便,但现实教我做人。 没了身份证,我们只能找间监管宽松的小旅馆应付一宿。也不知道前台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就擅自给我们开了一间大床房。房间很小,丁香那侧正对着空调,她受不住冷,半夜偷偷往我这边靠。那时我正在看前任给我发的信息,她问我她的那些东西哪去了,说去出租屋找我但是房间已经空了。我说都扔掉了,我以为你不要了。我毫不意外被骂了一顿。一条又一条的语音弹进聊天界面,丁香还在身后,我本来只打算点击转化文字,结果手一滑,一连串女性骂街的声音就从手机听筒中冒了出来。 “是女的啊。”我听见身后的丁香这么呢喃。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同性恋的,也可能天生就是这样。我其实有些慌张,不知道丁香会怎么看待我。但接连的挫折已经让我有些烦躁,因此跳起来就钻进了厕所,躲避突如其来的出柜。 关上门,我逐条点开前任发来的语音。前任是个暴脾气,也许是我的无情触碰到了她的逆鳞,她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都说越是亲近的人,就越是知道如何伤害对方。她忽然提到那条红裙子,她说我真觉得你喜欢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红裙子,说你初恋是不是就爱穿红裙子,最后让我去死的同时,让我全家顺便一起下地狱。我被气得两手发抖,可我不爱发语音,执着地一个字一个字输入回复,尽可能平静地解释没有那么一回事,说好歹交往过一场,话别说得太难听,我也没做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我确实这么认为,那边听了反而更加生气,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下午给你打电话是一个女生接的,你可真行,竟然带一个刚认识的女生买裙子,你说怎么这么巧,那个女生穿的也是红裙子,“现在一想你当初说什么我穿红裙子真好看,我就觉得恶心!死渣女!” “你误会了,我真没有,她是、”我竭尽全力想要解释,可那边却一把挂了我的电话,我气得大喊了一声喂,回答我的只有机械的嘟嘟声。 我的呐喊还在回荡,周围忽然出奇地寂静。 “姐姐……”厕所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丁香怯生生站在门口,像害怕着什么。 我努力平复心绪,“不好意思,是不是吵到你了,我,我跟……算了,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早起。” 我虽这么说,可我压根睡不着,反而闷闷地哭了许久。我开始意识到也许我根本就不应该来找张玉红,根本不应该惦记一个早就不要我的人。 或许我现在就应该离开这里,回到我应该回到的地方。 在我几乎就要爬起来收拾行李的时候,身后一只手抱住了我。 “没事的。”丁香一面这么说着,一面拍着我的手臂。 14 正如我大姑妈所说,丁香一天一天地长大了。我第一次认识到原来那个年纪的小孩子竟然长得那么快,快要用不了半年,丁香就已经不需要我的喂饭。她上了我们村里的幼儿园,每天出门都很开心,说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就跟姐姐一样。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她渐渐拥有了自己的朋友,而我不可能主动去找一个小我那么多岁的孩子玩耍,不然会被朋友笑话。孩子有孩子自己的脸面,我们见面的次数自然变得越来越少,有时我甚至会无意识在朋友面前假装不认识她。 有一天,丁香忽然吵着闹着说要上小学,动静闹得很大,她奶奶大概觉得丢人,就随便把她塞给我,让我带丁香去小学玩一圈。我稀里糊涂地答应了,但实际上我一整天都很不自在,我怕又被笑是管饭婆,即便当下我牵着丁香的手,并且有一堆话想问她。 无论是多么漫长的一天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刻,在丁香家门口即将分别的时候,丁香偷偷问我是不是因为自己太小,所以姐姐才不喜欢她。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我当然喜欢丁香,可我同样知道丁香可能转眼就会忘记我。孩子的世界变得太快了,我只能用我的拥抱予以回答,并且尽可能在口头上答应她姐姐不会不理她。 第二天,我和丁香再次坐上火车。我们的位置并排着,一路上,丁香问了我许多关于我前任的事以及同性恋的事情。我回答得很是敷衍。而丁香也不知道怎么总结的,最后说:“难怪那天你会来59号点我。” “我没有点你!我说了几次了!是你们老板弄错了!”我大喊。 “好好知道了,不过姐姐,你不厚道哦,怎么可以刚失恋就去那种地方呢?” “我最后再说一遍!我是去找人的!” 15 我是个困于沟通的人,对于被误会这件事,我习惯性的处理方式是用时间将其消化。可是丁香不同。在简单听了我和前任的事情后,她便鼓励我就算不能继续走下去,也要跟对方说清楚。此后一整天我都在思考这件事。沟通这件事对我来说太困难了,架不住丁香一直怂恿,让我被逼无奈只好答应。 傍晚,我们下了火车进入路边一家饭馆,我没有去留意丁香糟糕的吃相,或者是她对我行李箱有意无意地注意。我一心只看着手机,不断编辑文字,不断删除文字,最后甚至央求丁香帮我解释算了。丁香看不下去了,开始一句一句教我应该怎么说,具体到什么时候应该用什么语气,我则跟在她的话锋后面木头似的鹦鹉学舌。教完一遍后,丁香让我按她说的演示一遍,当面对我磕磕巴巴的说辞,丁香不得不惊叹于我的笨拙,扶额大叹道:“简直朽木不可雕也,您另请高明吧。” 这反而激起了我的胜负欲,回到旅馆,我开始面对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渐渐,我似乎真的抓到了一点关于沟通的机窍,甚至感觉自己的嘴皮子都变利索了。我心满意足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信心十足。门口的丁香似乎也被我感染,不再冷嘲热讽,而是给我比了一个那种热血漫里才有的夸张的加油的姿势。 我郑重其事地轻咳了两声,拿出手机拨打电话,可等待我的却是“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音。 接连打了几通之后,我感到整个人似乎都在往下沉。厕所里的空气越来越沉闷,我清晰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脸色变得极难看。 “怎么了?”丁香小心翼翼地问我。 “被拉黑了。”我回答。 “没事,只是被拉黑了而已嘛。”丁香慌张地安慰着我,“你认不认识她的朋友,连联系上朋友也一样的。” 我感觉自己不断坠落的心脏被丁香勉强承托了住。我看了她一眼,犹豫着,最终还是打算最后再试一次。 16 “你还不知道么?她已经有新女朋友了哦。” 电话接通后,我只能听见这句话。 知了叫得越来越响,听说蝉鸣也有口音之别,我发现这里的蝉鸣跟我老家省城,甚至跟隔壁省的滨株市都有些不同。 那是一种类似一群人一齐发出撕心裂肺呐喊的声音。平时不去留意还好,可一旦仔细聆听,就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吵杂感,让我感觉整个脑袋似乎都因为共鸣而嗡嗡作响。 我的双手又发抖起来。一切都不顺利,收拾行李也磕磕绊绊,似乎就连手都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 我只想离开这里。我不想去找张玉红了,随便她死哪里算了。这句话不断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我胡乱将衣服塞进行李箱里,结果最后却阖不上。我气得一口气掀翻了行李箱,一声巨响让我稍稍冷静了一些。我深吸一口气,将头发向脑后拂去,蹲下身耐着性子重头开始收拾。 明明一切都不顺利,我却意外在一堆衣服里发现了一张本该遗失的银行卡。 我常用的储蓄卡有三张,除了给丁香的那张,其余两张卡里的钱加起来只有五万不到。虽然不多,但供短期生活肯定是足够的。出门前我将它们放在我那个已经遗失的包里,行李箱则是它绝对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一瞬间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两个不该想起的画面不期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一个是前晚火车上、丁香趁我睡着翻找我的包,以及那之后丁香莫名其妙失态的画面。另一个就是今天,丁香留意着我的行李箱的眼神。我猜想卡大概就是那时被丁香偷偷放进我行李箱里的。 因为我一直霸占着厕所,丁香去了一楼大厅的公共厕所。在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丁香正好从外面进来。她顺便给我带了一份小吃,说是旅馆后门的小吃摊买的,让我打起精神。 我觉得她真好笑,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我想看她还能演到什么时候,可丁香不理解,一直问我究竟怎么了。我受不了了,一切都烦透了,我同时认识到也许丁香早就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丁香。 我对她摊开手,“把我的身份证还给我。” “什么身份证,你的身份证不是、”丁香不再说。她应该也意识到了什么,因此陡然变了脸色,不断道:“包不是我偷的!我只拿了一张卡而已!真的!我真的只是!” 丁香是个好老师,可这种事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时候,照样说得磕磕巴巴,不清不楚。而我同样连听都不情愿听下去。 我将卡扔换给她,提着行李箱离开了旅馆。 17 我这短暂的半辈子一直都在为钱所困,初中没钱吃饭,高中没钱交学费,后来明明考上了本科,却因为学费太贵,只能上一所学费和分数一样低的大专。如今当被逼到绝路,反而发了疯地试图抛弃这一切。 这个点已经没有火车了,我拉着行李箱决定蹲在火车站等天亮。丁香半个小时后才找过来。那红色的小小的身影透过夜色的包围,越来越近地靠近我,到跟前的时候,她将两张卡都还给了我,然后可怜兮兮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那样离去。 她一直走,一直走,我不知道她准备去哪,看着她再次逐渐被夜色包围,就莫名其妙觉得心慌,紧接着不知所为地跑过去抓住了她。 我拽着她的手,几乎是用拖的将她带回旅馆。我们躺在一起,我知道她大概也没睡。我不说话,她便也缄口不言,直到脑子进水的我把那张十万的银行卡塞到她的枕头下面—— 说实在的,我并不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事后想来,我想我一定是因为害怕她离开以后又会找另一个地方做风俗女郎,才会那样着急。不过这可能也只是托辞的一种。 这天晚上哭泣的人变成了丁香。窗外霓虹的灯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挤进屋子里。丁香一面哭一面过来抱住我,然后她的拥抱变成了亲吻,混乱地掺杂着许多灼热的眼泪。我打了她一巴掌,就像长辈教训孩子那样。 丁香的哭泣瞬间就止住了,她哽咽着,浑身发着抖。我不知怎么又觉得难受,只好再次抱住她。 空调开得低低的,我们依偎在一起像依偎在寒冷的冬日里。 漫长的假期第四章 18 无论是多么漫长的夜晚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刻。天亮后,我们坐上第三班火车。这次我决定不再在半路休息,免得夜长梦多,发生更多的变故。 车身的震动与摇晃一直伴随着我们。12个小时后,我下车去透了口气,发现整个人似乎还跟着火车的节奏摇晃。受到周遭氛围的感染,我也像那些大叔一样,在这短暂的片刻里抽半支烟。丁香正看着窗外,我想她也许依旧在嘴边哼唱着那首歌。我们对上视线的时候,我似乎听见音乐在耳边戛然而止。丁香匆忙避开了视线。她开始不同我说话,我也一样,尽可能避免与她需要的交流。 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名叫甘宜的偏僻小镇。下了火车之后还需要转乘大巴,而最后一班已经在我们到达之前开走了。晚上,我们第三次踏进同一间旅馆。我们两个人呆立在门口,像被抽干了全部的力气。 也许是预料到我们即将的分别,当天晚上睡觉前,丁香生涩地,像做的万全的准备那样开口向我索要联系方式。 “不需要,等明天找到人之后,我们就不会再有其她瓜葛了。”我说。 丁香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我,片刻,点了点头。 这次我开的是一间普通双人标间,可丁香非要跟我一起睡。我不说话,只是推她,她用着力气不肯下床。我们之间这场默剧因为我突然的下床而结束。 我说我去外面抽根烟,丁香拉住我。她又用那种哀求的眼神看着我,而我最受不了她的那种眼神。 19 八岁那年,我大姑妈要跟着一个男的搬去县里,她准备把我一起带上,她说她不是隔壁那个黑心的老太婆,说要养我就会一直养着我,“我还等着你给我养老呢,听见了没,死丫头。” 我胡乱答应,可我脑子里想到的第一个人却是住在隔壁的丁香。尽管我并没有给予她多少照顾,可当时的我却实打实地害怕。害怕要是我走了,丁香又被丢了怎么办,又吃不饱饭了怎么办。 我一直在犹豫需不需要跟丁香告别。我从那时开始就不善于沟通,我怕她伤心,又怕她不伤心。乱七八糟磨蹭了几日,结果猝不及防等来我大姑妈说要提前出发的消息。 我已经不记得那天是个什么日子了,印象最深的只有我即将坐上我大姑父开过来的车的时候,远远看见丁香躲在河边一棵树后面偷偷瞧着我的画面。 那时丁香已经上幼儿园中班了,个子也长了不少。果然,小孩的世界变得就是快啊,我默默地想。等对上她的目光了,我才终于慢吞吞地开口:“再见!”我冲着她挥手,“姐姐要搬去县里了!” 丁香的表情瞬间就变了。她露出那种要哭不哭的哀求的表情,叫着我姐姐,冲我跑过来。 汽车发动了,越来越小的丁香瞬间落下了眼泪。她追着汽车后面很可怜地哭着奔跑,直到摔倒为止。 后面的事是我大姑妈告诉我的,她说我冷不防就开始大哭,叫着嚷着要下车。那时她跟那个男的刚在一起,她觉得没面子,就一直捂我嘴,说小孩子爱闹脾气。最后,她还颇有感慨地说:“也不知道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20 从等候到上车用了大约一个多小时,大巴里弥漫着一股极其难闻的混杂着灰尘、皮革以及汗臭的气味。周遭又开始了熟悉的晃动,我看手机,丁香看窗外,我们的身体在颠簸中,不约而同地回想着昨晚那个奇怪的吻。 过不了多久我就晕车了,我扶着休息站的垃圾桶呕吐,丁香给我递了一瓶水,同时拍着我的背。天逐渐阴下来,但是依旧热得人喘不上气,到达甘宜后,天空下起了专属于夏天的瓢泼大雨。我和丁香则像是对倒霉意料之中一样立在车站门口等雨停,脸上挂着相同的漠然。 我对见到张玉红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只是按照既定程序走完这趟漫长的旅程而已,而现实也丝毫没有辜负我的期待。是的,我们找错人了,当见到那个张玉红的第一面我就看出来了,对方过于年轻,绝对生不出我这么大的女儿。 我和丁香匆匆说了句不好意思认错人了,就逃也似的离开。事后,我们双双站在那家理发店门口的路边上。我发了很久的呆,丁香不知为何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问我接下去应该怎么办。 “散了吧。”我说。 丁香像没反应过来,看着我,又开始磕磕巴巴地鼓励我说再找找,先回滨株再说。我没有理会,我太累了,我说:“先回宾馆。”就顾自走开。我觉得无论如何我必须得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没走出去多远,我的手被另一只滚烫的手抓住。我回过头,看见丁香正慌张无助地望着我,叫我姐姐的时候,声音还发着颤。 我愣了一下,片刻,疲惫地释然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说:“这一趟辛苦你了,想吃什么?姐姐请客。” 在漫长的一秒里,丁香整个人像是火焰熄灭了似的暗淡下去。她松开了抓着我的手。 21 晚上,我们去吃了甘宜当地最豪华的酒楼。我几乎把能点的都点上了,一向狼吞虎咽的丁香这次却不肯动筷子,她说她没胃口,哪知道她的胃竟然那么脆弱,临到半夜又被饿得胃绞痛。 这次的阵痛持续了很久,我没办法,只好背上她去附近的诊所挂点滴。 “都让你多少吃点了,又胃痛了吧,要不是我因为吃太多撑得睡不着,看你今晚怎么办!” “谁知道会这样……对不起嘛……” “算了,你还是别说话了,下一次一定要按时吃饭,听见了没……” “嗯……”脖子后面的脑袋艰难地点了点头。她的脸色很是苍白,挂上点滴后身体一直蜷着,我揉着她的肚子,在诊所守了她一夜,一直到临近天亮,才见她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些。 这一觉丁香一直睡到早上10点都还没醒,起初我以为她也许是真的累了,到了后面才明白她只是不想看着我离开。 她的睫毛湿润着,大概快要哭了。我强迫自己不准再想下去,可临走前,还是不放心地买了一份皮蛋瘦肉粥托诊所的护士帮我送给她。 前往车站的一路上,我始终感到如梦似幻。我不相信这趟旅程竟然就这样结束了,更不相信丁香竟然真的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 也许一切都是假的。我不由自主地这么想着,当我发现口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张不该出现的银行卡时,乱七八糟的大脑瞬间空白了数秒。 丁香究竟是什么时候把卡放进我的口袋里的?火车没有尽头似的行驶着,我看向窗外,兀自这么疑惑着。 22 大学第一年,我被家里发现是同性恋。大姑妈很生气,让我改。我说我改不了,大姑妈就让我滚,有多远滚多远。那时我最庆幸的就是幸好选了一所学费便宜的大专,半工半读勉强还能坚持下来。后来我就不曾回过家了,觉得大姑妈反正也不是我真正的家人。 从滨株回来的第二个夏天,我彻底断了去寻找张玉红的心思,反而心血来潮打算回去看看我大姑妈。结果一敲镇上那户熟悉的防盗门,才知道原来她早就离婚搬回老家了。 人一老,性格也和善了,这次回家大姑妈没有骂我,而是变得小心翼翼。我说以后我会一个月回去一次,她才勉强露出一个稍显寒碜的笑容。当天晚上我和大姑妈聊了很多,我太久没回去,说的基本都是同乡的八卦,说这家人后来怎么了,那家人后来又怎么了。 我不期然想起丁香,便顺口问她怎么样了。我大姑妈一开口就大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孩子真是命苦,养她长大的老人才走没几年,自己也生了病,“听说好像是胃癌,去年年底她回来过一趟,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隔壁那栋老房子已经很久没人住了,我望向那个方向,脑子里嗡的一声就响起了去年夏天没完没了的知了的叫声。 我连滚带爬地奔向隔壁,将要推门进入的时候,似乎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一个人哼唱着《丁香》那首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