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纨绔前夫贵极人臣》 第1章 [穿越重生] 《纨绔前夫贵极人臣》作者:香筠扇【完结】 本书简介:梅泠香温柔端庄、知书达理,为救病重的父亲,嫁给城中有名的纨绔章鸣珂。 成亲一年里,泠香多得章家太太照拂,与时常不着家的章鸣珂却是同床异梦,形同陌路。 直到一日,章鸣珂怒冲冲提剑出去,与人逞凶斗狠,自己反折了一条腿,从此没个人形儿,平静的生活就此打破。 朝廷腐朽,异兵涌起,梅泠香死在逃亡路上。 仿佛大梦一场,再睁眼,竟回到成婚第二日清晨。 敬茶前,想到前世章家太太的恩惠,梅泠香决定伸手拉章鸣珂一把,至少别叫他再折了腿,乱世中能护一护家眷。 好在这一世,他渐渐学好了些,虽则私底下时常叫人着恼,倒不再与外头的狐朋狗友来往。 泠香以为他能立起来,谁知,出门送一趟货,饶是泠香千叮咛万嘱咐,他还是把货弄丢了,货款分文未收。 这对章家损失不算太大,可对泠香打击很大。 再加上父亲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传来,泠香心灰意冷,不再期待能改变章鸣珂的命数,她写下和离书递给他:“郎君,往后我再不会管束你。” 章鸣珂正要出去找人算账,手中长剑铮铮落地:“你要与我和离?我不和离!昨夜是谁在我怀里……” 听他要说诨话,梅泠香羞极也气结,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住口!这一巴掌,是我替母亲打的,她身子不好,郎君该长大支撑门庭了。” 世道突变,闻音县被乱贼闯入,泠香带着爹爹灵位和阿娘避居他乡,记挂章家太太安危,却始终打听不到其消息。 三年后,新君上位,江山初定。 未经战火的云州,泠香收起脂粉摊子,准备回家给女儿做好吃的,一抬头,装脂粉的箱笼咚地一声落地。 “梅娘子,这小娃娃管本王叫爹,你说我该不该答应?”章鸣珂拉着在他颈上骑高马的女娃娃的手,望着妆容妍丽的梅泠香。 男子气度轩朗桀骜,眼神锐利,除了一张脸,余者皆与从前判若两人。 梅泠香沉住气,将小女娃抱在怀中,温柔教她:“玉儿,叫叔叔。” 纯架空,1v1,sc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重生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梅泠香互动章鸣珂 其它:预收《美人择枝》《表小姐一心高嫁》 一句话简介:破镜重圆,和离后念念不忘 立意:学会表达爱 第1章 醒来(1更) “嗯啊。”软帐里传来低而痛的呼声。 床里的人儿,似正经历什么难以承受的痛楚。 丫鬟松云身姿倏而离开锦凳,疑惑而关切地唤:“小姐?!” 话音未落,她已探手撩起大红喜帐,也是此刻才又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家小姐已然出阁。 望着锦衾里身形蜷缩,面色发白,双眼闭着眼睫却不安颤动的佳人,她眼中流露些许心疼,又轻唤:“少奶奶,醒醒。” 梅泠香做了个梦,梦里每一日都像亲身经历过一般。 梦中,她为给病重的父亲筹措药钱,亲口应承章家请的说亲媒婆,嫁给了她们闻音县有名的纨绔章鸣珂。 她一心牵挂父亲的病,章鸣珂又时常在外游逛不归家,成亲一载,她与他过着同床异梦,勉强相安无事的日子。 幸而章家太太为人厚道,信守承诺,为救治她父亲遍寻名医,不吝钱帛。 只可惜,父亲的命终究还是没保住。 而章鸣珂呢?怒冲冲提剑出去,与人逞凶斗狠,自己反折了一条腿,从此越发没个人形儿,甚至在一个夜里不知所踪。 她尚算平静的就此打破。 朝廷腐朽,异兵涌起,家国皆破败,她几乎撑不住。 可面对一夜白头的章家太太,她不得不勉力支撑。 泠香暂且把章家家业交给她阿娘和丫鬟松云打理,她则陪着章家太太在战乱中寻找章鸣珂的下落。后来,为了保命,她们跟着流民一起向战火未波及到的云州方向逃亡。 没能找到章鸣珂,她们自己也在乱中丢了性命。 章家太太比她先走一步,是为了护住她,而被汹涌惊惶的流民生生踩踏而死的。 她自己,则在回头为章家太太敛骨时,被乱兵刺死。 隐隐听到熟悉的嗓音,像是松云在唤她。 梅泠香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帘里映出松云的那一瞬间,她小腹被冰冷利器贯穿的刺痛仍清晰。 痛意那般剧烈、真实,眼前眉眼舒和的松云,倒更像是幻觉。 见她额角沁出细密冷汗,眼神发怔,松云捏起枕边一方干净丝帕,放轻动作替她擦拭:“少奶奶做噩梦了?别怕,都好着呢。” 不知自家小姐做的什么噩梦,她也不愿小姐去回想,或是陷在那不好的情绪里头,便没追问,只语气越发温和地安抚。 “少奶奶可要起身梳洗?该去给太太敬茶了。”松云提点,将她神思拉到眼下的正事上。 梅泠香神思正从噩梦里一点一点抽离,尚未缓过来,愣愣颔首,嗓音带着一丝惺忪的哑:“好。” “奴婢先去叫金钿备水,再来服侍少奶奶起身。”松云温声说着,收起丝帕,转身往屏风外走去。 第2章 松云的背影,屏风上竹梅双喜的吉庆图样,映在梅泠香闪动的眼波中,越来越清晰。 挽起的绸帐是红色,床头高几上的鎏金烛台,竖起儿臂粗的龙凤花烛。 梅泠香支起身形,捂着仍隐隐作痛的腹部,打量着喜房中熟悉又陌生的陈设,心神俱颤。 松云无父无母,自幼陪她一起长大,而金钿却是泠香嫁给章鸣珂后,章家太太袁氏送她的。 所以,那些都不是梦?! 她已嫁给章鸣珂,成了纨绔子章鸣珂的发妻。 梦里种种,是前世,还是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梅泠香从未经历过这般玄怪之事,她无从梳理。 可有件能确定的事,在她心中陡然萌生。 若她今时今日便与章鸣珂和离,梦中一切便不会再发生。 若梦里的事都是真的,那昨夜章鸣珂无缘无故弃她而去,且一宿未归,她亦有理由同章家太太谈和离之事。 可父亲的病怎么办?买不起药,父亲只怕连这个月都撑不过去。 和离的念头刚刚萌生,她脑中便一遍遍浮现出袁氏为了保护她,被流民踩死的画面。 袁氏对她有恩,教她背弃圣贤书里的仁义礼信,做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她实在做不到。 沐洗过后,松云替她挑选簪钗,金钿则一面替她擦拭头发,一面说些有趣的吉祥话。 什么早上院里树梢立着两只喜鹊,专程来贺少奶奶新喜啦;什么园子里的春花提前半个月开,都是沾了少奶奶的喜气啦;什么丫鬟婆子们得了少奶奶的红封,都翘首等着来谢恩,仰拜少奶奶的风姿啦,诸如此类。 金钿嗓音清脆,妙语连珠,逗得人忍俊不禁。 悄然朝镜中瞥一眼,捕捉到少奶奶眉眼间染上的笑意,金钿心内松了口气,只要少奶奶别为着少爷生气就好。 太太早叮嘱过她们,若想让少爷学好,章家不倒,她们一直能拿到比别家丰厚的月银,就得把少奶奶好好供着。 金钿是家生子,可稀罕这份钱多活儿轻的差事,自然得哄得少奶奶开开心心,长命百岁。 府中只袁氏一位长辈,待会儿要去敬茶,梅泠香含笑吩咐金钿去隔间瞧瞧她备的礼物,可有疏漏。 笑过之后,泠香心神松快许多。 坐在妆台前,透过妆镜,望着站在她身侧替她梳发的松云,梅泠香轻问:“少爷昨夜出府去了?现下在何处?可回来了?” 松云捏着梳篦正往下梳,闻言动作兀然顿住。 为了宽慰自家小姐,她斟酌了片刻措辞,方才开口:“虽暂且未见回来,可听闻太太那边天不亮便派人出去找了,想必很快就能找回来。” 听她说的时候,梅泠香已在脑中细细筛寻关于婚事的记忆。 似乎隔着些岁月,许多细节与记不真切。 可章鸣珂新婚之夜离府,第二日她一个人去给袁氏敬的茶,袁氏满怀歉意地递给她一个厚重的红封,这些事她记得。 果然,与她记忆中一样,章鸣珂昨夜离府,至今未归。 该不会她以为的梦,实则是前世真真切切发生过的? 此刻,她心绪已然恢复平和,倒没被自己的判断吓着。 既回来,则安之,前世种种苦痛尚未发生,救至亲、报恩情,许多她想做的事都来得及。 只是,她不会因着松云的话,便坐等着那大少爷回来。 若真如松云安慰她的那般,很快就能把人找回来,也不至于从天不亮找到这个时辰了。 梅泠香蓦然抬眸,隔着半敞的窗扇,望见庭院中一抹嫩绿春色。 她记得,章鸣珂今日直到深夜才回来,沐洗过后都散不去满身浓重的酒气,熏得她半宿没入眠。 因着章员外是喝醉酒死的,是以袁太太抹着泪拜托她夜里看顾着些章鸣珂,有需要就赶紧叫人。 当初她以为章鸣珂是被迫成亲,才一日一夜不回府,给她个下马威,好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直到章鸣珂被人打断一条腿,成了残废,离家出走之前同她说的那番话里,她才明白不是。 那时,她让章鸣珂振作起来,章鸣珂失魂落魄坐在轮椅上,拍打着自己残废的腿,暗淡的眼神里涌着让人心惊的颓丧、不甘,他声声泣血:“振作?你看看我这条腿?你让我如何振作?无所谓了,哈哈哈,在你眼里,我从来就是个没用的废人,泠香,你看不起我,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你和书院里那些清高的才子们一样,视我为地上的污泥!没错,是我耽误你了,但没关系,你们是天上高洁无瑕的云,只我是一无是处的烂泥,这世上自有能与你相匹的玉质郎君,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好不好?休来管我!” 很奇怪,她记不太清章鸣珂平日里玩世不恭的模样,独对那一日的他印象深刻,以至于记得他困兽一般低吼的每一句话。 或许是因为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章鸣珂,亦或许,是因为章鸣珂说的话? 他说,她看不起他,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泠香记得清楚,成亲前,他们从未见过,新婚之夜在喜房里才见得第一面。 她明明什么也没做,甚至没说一句拒绝的话,他便自己走了,怎会这般误解她? 成亲前,她虽未见过章鸣珂,却听过他一些事,毕竟他在闻音县算是个“名人”。 第3章 听说他学问一窍不通,骂夫子言辞不重样,也曾在酒肆里豪掷千金,是个颇负盛名的纨绔。 别的事她不清楚,骂夫子这事儿,她听爹爹说过,爹爹与那被骂的秦夫子,同在闻音书院教书。 秦夫子气得不轻,抖动胡须,当着全院师生的面,指着章鸣珂鼻子骂:“竖子无教!欺师灭祖!以后这书院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章鸣珂被闻音书院开除,那是说亲前便发生的事。 梅泠香抬手,虚扶额角,她确实曾看不起这位写诗赋折辱夫子的大少爷,可她并未当面批评他,他是如何知晓的? 该不会,从她自揭开的喜帕下抬眸的一瞥里?那他倒是一位心思敏感且自尊心极强的少爷,还有救。 “金钿。”梅泠香声调略抬,侧身吩咐,语气温柔而有力:“你出去找到少爷,告诉他,若他半个时辰内不回来,我就让人把他写过最差的文章抄五百遍,贴满闻音县的大街小巷。” 第2章 回府(2更) 金钿得令,快步出去。 直到迈出积玉轩的院门,才从惊愕中回神,迟钝地生出怀疑。 她们家大少爷学问不开窍,文章狗屁不通,那可是在县城内早就出了名的。被闻音书院开除,这么丢脸的事,都没能拦住他出府游玩的脚步,少奶奶说的这威胁的话,能管用吗? 金钿将信将疑,可这是少奶奶吩咐她的头一件要紧事,她必须得办好。 于是,她手里攥着帕子,心里打着鼓,暗暗咬咬牙,加快了出府找人的脚步。 人不难找,不外乎茶楼、酒肆、戏园子,总归他不敢去花楼,也不爱去赌坊。 果然,金钿在县城最大的酒楼雅间找到了人,乃是少爷常年包下的地方。 雅间外的栏杆处,候着两个人,她认得,应是太太派来的。 她到的时候,两人正跟少爷身边的小厮多福磨嘴皮子,显然已是耐心告罄,其中一人急得不由自主扬声道:“不能再等下去,太太说了,今儿就是扛,也得把少爷扛回府去。” 说话间,便要撸袖子往里进,自是被多福展臂左拦右挡。 “多福!” 随着这声呼唤,敞开的半扇雕花门里探出一张俊脸。 少爷神情微醺,略带嫌弃,吊儿郎当叱骂:“怎么给小爷当差的,吵到小爷听曲了你知不知道?你带他们上别处争执去!” 金钿暗暗咋舌。 门外争执声戛然而止,楼下大堂中央唱曲的伶人细腻绵软的曲调藕断丝连,格外清晰。 章鸣珂注意到金钿,顿了顿。 随即收回视线,没事儿人似的抓起酒杯,冲雅间里的狐朋狗友笑:“来,接着喝!” “鸣珂兄果然豪爽,来,不缺兄,鸣珂兄新婚大喜,咱们陪他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里头推杯换盏的声音传来,没看见人,金钿便已识出里面的人,不是跟少爷走得最近的缺德二子还能有谁。 一个叫赵不缺,一个叫孙有德,少爷就是被这俩人带坏的。 金钿犯了难,少爷已看到她,她若假装没来,那是对少爷不敬,也是对少奶奶不忠。 她缓步往里迈,心里胜算又低两成。 当着缺德二子的面传话,少爷若是还不肯回去,往后少奶奶会失了颜面吧? 罢了,少奶奶是读过书的,比她想得周全,她只管奉命行事。 心里也只记着一条,少奶奶的颜面比少爷的金贵得多。 金钿进门站定,施礼,没废话,开门见山道:“少奶奶让奴婢过来,请少爷回府。” “说了不回。”章鸣珂不在意地摆摆手。 忽而,他尚未收回的手悬空僵住,声调略扬,被雷劈着似的倾身惊问:“你说谁叫你来的?” “奴婢被拨到少奶奶手下做事,自然是少奶奶吩咐奴婢来的。”金钿放缓语速,强调两遍少奶奶。 到底是自家少爷、少奶奶,金钿的话还是先收着些说,不叫两人对起来。 赵不缺、孙有德两个,对视一眼,手持酒杯低头掩饰眼中看好戏的笑意,默不作声。 刚在兄弟们面前吹嘘新妇昨夜如何做小伏低,他却不为所动,打算晾她两日,搓搓她才女的锐气再说。这会子,章鸣珂断不肯让人小瞧了去。 同时,他心里又有股微妙的矜傲往外冒。 哼,昨夜梅泠香的眼神多清高疏冷,独守空房一宿,还不是派丫鬟来低声下气求他回去? 饱读诗书又如何,轻易便折腰,还不及他有骨气。 外头的曲调他根本听不进,不知怎的,今日就想跟梅泠香较劲。 章鸣珂脸一撇,挺直腰板回应:“我不回去!少奶奶吩咐又如何,你的月银还不是章家发的?搞清楚谁是你主子。” 话音刚落,章鸣珂握着酒杯的手指略收紧,薄唇紧抿。 他懊恼,不该一时冲动说出这等话,仿佛梅泠香嫁给他,他却没把她当做章家的人。 梅泠香再看不起他,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他不该当着外人落她的颜面。 金钿听着,几乎要翻白眼。 老天爷给她们家少爷捏出这副俊美面孔的时候,忘记给他装个相匹配的脑子了么? 少奶奶那般温柔知礼的人物,少爷还瞧不上,不懂珍惜,也不想想,要不是太太赚下这份家业,凭他自己能娶到少奶奶? 第4章 金钿放弃粉饰,铁面无情撂下话:“少奶奶说了,若少爷半个时辰内没回府,她便让人把少爷写过最差的文章抄五百遍,贴满闻音县的大街小巷。当然,少爷铜筋铁骨,自然是不怕的,奴婢便先回去服侍少奶奶了。” 说罢,转身便要走。 章鸣珂惊得酒杯都没握住,洒落漆亮的桌面。 酒液如镜,倒映着他仓惶站起的身影:“你给我站住!” 他听出来了,丫鬟在骂他脸皮厚,不知羞耻呢。 怎么有梅泠香撑腰,府里丫鬟的翅膀都硬起来了? 最不可思议的是梅泠香。初见时,她泫然欲泣的模样,多秀婉可怜啊,昨夜那眼神也不过是看不起他,没想到一夜不见,如隔三世,一个为筹借药费四处碰壁的文弱女子,竟翅膀硬到敢威胁他了! 金钿站定,背影僵滞,她以为少爷会说出什么让少奶奶下不来台的话。 她脑子已快速转动,想着应对的话,却听背后的少爷咬牙切齿道:“既然她求我回去,那本少爷勉为其难给她这个面子。” 金钿大喜,暂且忽略少爷自找台阶的歪曲之词。 在旁看了半天戏的赵不缺和孙有德则傻了眼:“鸣珂兄,你该不会是怕了梅娘子吧?” 章鸣珂脊背绷紧,状似豪气,语气却透着外强中干:“小爷会怕她?嗬,我这是好男不跟女斗。” 言毕,他啪地拍下一块银子,大步迈出门槛,朗声唤:“多福,滚出去给小爷备马,赶紧的!” 章府,大少爷数月未曾光顾的书房里,梅泠香已停留小半个时辰。 章家有钱,袁氏也有心让儿子好好上进,书房里藏书颇丰,只是好些书都不见翻动过的痕迹。 有一些则磨损较重,似乎很得主人亲眼,多是些闲书,侠义传奇、兵器谱之类。 上一世她与章鸣珂素日相处壁垒分明,她并未踏足此处,倒不知他也有喜欢看的书。 书房虽不常有人来,打扫得却很干净,书案、书架整整齐齐,不染纤尘。 书案摆在窗内,案上摆着簇新的文房四宝,徽墨、端砚、玉麒麟镇纸、澄心堂纸,样样价值不菲,是她爹爹也用不起的。 今日天气好,春风拂面不寒,光线也好。 窗扇敞开,梅泠香坐在书案后,默默整理从书房各处犄角旮旯翻找出的,章鸣珂被开除前的文稿。 秀眉时而颦蹙,时而染上笑意。 秦夫子骂他文章做得狗屁不通,还真是没骂错。 平心而论,他字写得不算差,潇洒自在又自成风骨,若说字如其人,那他不该是个很烂的人。 可他文章实在不通,引经据典时常弄错出处,或是南辕北辙,或是风马牛不相及,令人啼笑皆非,倒是让梅泠香读出些在圣贤书里没体会到的乐趣。 章鸣珂揣着愠怒走进积玉轩,抬眼便见佳人临窗而坐,螓首微垂,眉眼浅含笑意翻看纸笺的画面。 廊外海棠未开,交错舒展的枝条上泛着翠嫩绿意。 温煦的阳光洒下,将树影投映粉墙和敞开的半扇绮窗,少许树影随风摇曳在她靠窗一侧的肩袖。 她墨发绾起,露出一小抹雪白的颈,与初见时的柔弱可怜不同,与昨夜凤冠霞帔的耀目亦不同。 佳人秀雅娴静,一颦一笑俱透着诗书浸润出的书卷气,整个人似一副散着墨香的仕女图,玉颜莹润似她耳畔皎洁的南珠。 这般美好的女子,是他的妻?章鸣珂只觉误入黄粱梦,很不真实。 他停住脚步,掐了一下自己手背,舍得用力,把自己掐得俊颜扭曲。 这一瞬,梅泠香恰巧察觉到有人来,侧眸朝外望。 少爷扭曲的表情让她一愣,泠香实在不懂,少爷不进来冲她发脾气,站那儿龇牙咧嘴地做什么? 好在少爷很快管理好面部神色,没继续糟蹋那张过分俊美的脸。 一身青莲紫的锦衣,穿在他身上,竟未显俗气油滑,反衬得少年唇红齿白。 两世为人,第一次认真打量他的梅泠香,唏嘘不已。 眼前风度翩翩,皎如玉树的轩朗少年,与前世坐在轮椅上失魂落魄自轻自贱的模样,委实判若两人。 少爷没说话时也算翩翩佳公子,可他一开口,草包气质登时暴露无遗。 “梅泠香,你竟敢威胁小爷!”章鸣珂按捺着心口陌生的波动,大步流星朝书房里走。 他身量高,腿修长,三步并作两步,转眼站到梅泠香对首,双手撑在书案边缘,稍稍压低身形,逼视梅泠香,状似恶狠狠道:“小爷倒是要瞧瞧,你要把小爷那篇文章张贴出去!你敢抄一张,小爷便撕一张!” 梅泠香似被他唬到,单薄身形后移,虚虚贴上圈椅靠背,瞠目结舌望着他。 见状,章鸣珂三分懊悔七分得意,挑挑眉:“被小爷吓着了吧?啧,就你这芝麻大的胆量还敢威胁小爷!” 说完,收起张牙舞爪的气场,足尖点地侧身,利落地侧坐到案头,骄傲睥着梅泠香。 一副等着她开口认错,他再考虑要不要原谅她的架势。 “我只是没想到,那病急乱投医的法子能管用,少爷竟然真的肯回来。”梅泠香说完,毫不掩饰地轻舒一口气,展颜道,“多谢少爷肯回来。” 她左一声少爷,又一声少爷,叫得多恭敬,可章鸣珂听在耳中,只觉心肺都要气炸了。 第5章 “谢?你难道不该向小爷我道歉吗?”章鸣珂一想到自己中了她的计,还被兄弟们耻笑,丢尽脸面,就气得恨不能狠狠咬她一口。 梅泠香眼也不眨,眼神澄澈无辜:“可我并没有把少爷最差的文章抄写下来,张贴出去,为何要道歉?” 第3章 敬茶(3更) 还没来得及张贴,所以不必道歉? 说得似乎有道理。 章鸣珂被说得愣住,没反应过来,转瞬意识到对方在狡辩,他登时噎得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 读书人果然狡猾,惯会强词夺理! 余光瞥见他的神情变幻,梅泠香只当未曾察觉,她坐直身形,眼睫轻敛,目光移至书案,素手翻动看了大半的纸笺。 时辰不早,她准备稍作整理,便和章鸣珂一道去给袁氏敬茶,袁氏定然会欢喜。 章鸣珂许久没吃这样的亏,自不肯善罢甘休。 纸笺刚整理好,堆叠成整齐的一摞,梅泠香未及抬眸,便觉一片阴影自她眼前掠过,霎时压在整整齐齐的纸笺上方。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指骨修长的大掌,轻易遮挡住纸笺上大半字迹,只从皙白如玉的指缝间露出零星几个墨色字迹。 泠香捏在纸笺边缘的指尖纤巧莹润,强弱对比甚为鲜明。章鸣珂质问她的强势语气,便愈显得咄咄逼人。 “若小爷今日没回来呢?”章鸣珂曲起指骨,食指指尖不轻不重地敲敲掌下纸笺,“你想把这里头哪篇文章挑出来让人抄传?” 仿佛只要梅泠香敢说,他就跟她没完。 梅泠香能听出他语气里蕴藏的火气,又是虎视眈眈睥着她,可泠香并不怕他。 毕竟,这大少爷上一世再如何不服袁氏管教,也从未欺负过她。 “我还没想好。”梅泠香抬眸望他,眼中是坦荡柔和的浅笑。 她这笑大抵是出自礼貌,徒有其表而少了些神韵,终不及章鸣珂刚进院时,不经意间的惊鸿一瞥。 那会子她眉眼间笑意发自肺腑,煞是好看。 匆匆回味间,章鸣珂忽而品出不一样的滋味。 方才,她坐在绮窗内,认真看着的,便是这些出自他笔下的文章。 她是对着他的文章发笑的。 所以,在她眼里,他文章写得并不差,甚至颇有可取之处是不是? 这点新发现,令章鸣珂心底生出丝丝喜悦,先前的愠怒倏而消散无踪。 他就说嘛,这些文章里不乏他认真构思的,哪会篇篇如秦夫子那老顽固说的那般狗屁不通?秦夫子被骂,那是罪有应得。 那梅泠香呢,现下是如何想他的? 他可没忘记,昨夜揭开喜帕时,这文弱小娘子望向他的那一眼,如何清高疏冷,跟书院里那些自视甚高的才子们一样,不见半分对自己夫君的倾慕敬重。 他写的这些文章,想必足以令她对他刮目相看了吧?她当知道自己夫君并非外头传言那般一无是处了吧? 章鸣珂兀自想着,欢欣雀跃得飘飘然,根本坐不住,索性吊儿郎当斜倚书案,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语气却不无骄傲道:“怎样,小爷的文章做得也不差吧?我看你不是没想好,是根本挑不出一篇写得差的。” 随即,极大度地挥挥手:“罢了,挑不出来也不是你的错,小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你了。” 他站直身形,腰板挺得直直,刚走一步,又后知后觉扭头问:“诶,你叫我回来干什么来着?” 没想到他会这般误解她的话,梅泠香眼中错愕一闪而逝,并没让少爷发现。 敢情儿大少爷不仅学问不好,还没有自知之明,他写那篇洋洋洒洒的诗赋骂秦夫子,该不会是真觉得秦夫子不能慧眼识珠,不配做他老师吧? 梅泠香凝着他,对眼前的大少爷又有了新的认识。 已然想好,要替袁氏拉章鸣珂一把,让他慢慢学好,不至于再走前世的老路,论理她该借此机会给他上一课,有理有据一一指出他文章里的错处,可泠香迟疑了。 若此刻戳破章鸣珂自鸣得意的美梦,恐怕又得为劝他去敬茶伤脑筋。且不说他会不会老老实实站着听,即便他肯听,讲完也得到后晌,恐误了敬茶的时辰。 不如先顺毛捋,让他高兴一阵。 趁他正在兴头上,好说话,梅泠香站起身来,越过书案,纤白的的指轻轻抓住他衣袖,仰面望他:“时辰不早,已让母亲久等,少爷陪泠香去给母亲敬茶赔礼好不好?” “你怕母亲骂你啊?不会,母亲就只有骂我的时候最凶,可不会舍得骂你。”章鸣珂瞥一眼搭在他青莲色衣袖上的雪白柔荑,莫名生出一股担当来,“走,小爷陪你去!小爷皮糙肉厚,扛得住骂。” 去给袁氏敬茶,本也是他分内之事,倒被他说出几分英雄救美的意味来。 见他骄傲又积极,梅泠香没同他计较,松开他衣袖,跟在他身后迈出门槛时,瞥一眼前头肩宽腰窄的傻大个儿,忍不住抿唇浅笑。 他肚子里虽没太多墨水,却也不算顶讨厌的人,只要摸清他性子,并不难相处。 暖阳洒在身上,闻到空气中浮动的草木春花香气,梅泠香对未来的日子多了几分踏踏实实的期待。 若他能学好,她也会好好学着做这个少奶奶,除了爹爹,她还要顾着阿娘和袁氏,今生不叫他折了腿,不久之后的乱世中也能护一护家眷。 第6章 积金堂正屋,梅泠香取过丫鬟准备好的茶盏,双手捧起,躬身递给袁氏:“母亲,请用茶。” 今日,袁氏原本没指望儿子会来,可泠香不仅把人弄回来了,还能说服儿子陪着一道来敬茶。 且不知怎的,一向倔强的儿子,此时竟是面带笑意,尤其在目光不经意落在泠香身上时,那股子骄傲得意劲儿,简直让人没眼看。 泠香如何把儿子威胁回来的,下人已说给她听,且她知道儿子回来时是快马加鞭怒气冲冲的,她怕儿子不知轻重,伤着泠香,险些要去积玉轩看看,幸而被身边的嬷嬷拦住。 袁氏欣喜又动容,接过茶盏,笑应:“诶!” 浅饮一口香茶,袁氏将茶盏搁到桌上,接过嬷嬷手里的红封,笑意慈蔼递给泠香:“这是母亲的一点心意,好孩子,别嫌弃。” 红封比前一世更厚重,梅泠香暗自讶然,又觉情理之中。 应当是看到章鸣珂乖乖跟着来,袁氏高兴,就往里又添了些。 “多谢母亲。”梅泠香柔声致歉,“今日泠香来晚了,让母亲久等,泠香向母亲赔礼。” 说着,便福身赔礼。 章鸣珂见状,赶忙伸手去扶她,只是泠香离袁氏更近,先被袁氏拉住了。 “傻孩子,要赔礼也该是鸣珂赔礼。”袁氏拉着泠香的手,横一眼章鸣珂,到底忍着怒气没算儿子昨夜离府的账,而是转而对泠香笑着温言细语,“六哥儿愚笨,本性却不坏,往后你替母亲多管着他,母亲也不求他有多大能耐,等把家业交给你们,他能给你搭把手,你也不至于太劳累。” 袁氏是过来人,知道没人帮衬,一个女人单打独斗,还要给男人收拾烂摊子的辛苦,是以说的是肺腑之言。 她的儿子没教好,她原本也没想让儿子去祸害人家书香门第的千金,可这是儿子第一次松口愿意成亲,愿意被一位知书达理的姑娘管着。 还说若娶到泠香,一定好好听话,好好待人家。 没想到,昨日刚成亲,他当夜就找人喝酒去了! 当初一心为儿子被开除,可能就此毁掉而忧心,她才会轻信儿子的话,把人家好姑娘娶进门。 现下可好,袁氏只觉在泠香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既欣慰,又愧疚。 泠香听得出,袁氏是真想把家业交给她,上一世袁氏后来确实是这样做的,只是并未在敬茶时说起这些。 也是因为章鸣珂吧。 泠香下意识侧眸,望向章鸣珂,不期然对上他的眼,余光也留意到他几乎要扶住她的怪异动作。 章鸣珂仓促收回手,移开视线,泠香的凝视却叫他耳尖无端发烫。 他抿抿唇,不服气反驳:“儿子哪里愚笨了?母亲竟当着泠香的面,这般埋汰儿子,儿子该不会是你从街上捡来的吧?!” “你这臭小子,一日不打就皮痒是吧?”新点的火苗燎原压抑许久的旧火,袁氏只觉心口怒火呼呼往上窜,顾不上被泠香笑话,她抄起不远处春瓶里的鸡毛掸子,径直往章鸣珂身上招呼。 章鸣珂一边躲,一边喊:“娘,儿子错了,别打了,儿子好歹也是成了亲的人,给儿子留点儿颜面成不成?” 泠香知道袁氏管教章鸣珂时,有时会动手,但亲眼看见,还是第一次。 “母亲,您慢慢教,别气坏身子。”泠香扶住袁氏手臂,边劝边扶她坐下。 袁氏仍气不过,喘着气,瞪向章鸣珂:“颜面?你还知道要颜面?就你从前那些坏名声,莫不是还心存侥幸,指望泠香没听说过呢?” 章鸣珂自然知道她听说过,至少闻音书院里的事她定然知晓,只是,他私心里希望泠香两耳不闻窗外事,知道的越少越好。 娶到这样文秀的女子为妻,在她面前,他本就自惭形秽,若她早已摸透了他,他这夫纲怕是这辈子都振不起来了。 “儿子知道你生什么气,昨夜离府,抛下泠香一个,是我不对,我认罚行不行?”章鸣珂飞快瞥一眼梅泠香,故意做出无所谓的模样,“说吧,母亲想怎么罚都行。”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男子汉大丈夫,别让泠香看笑话。”袁氏顿顿,郑重开口,“本该罚你到祠堂跪三日,念在明日你要随泠香回门,便跪到今夜子时好了,现下就去跪着!” 去祠堂的路,章鸣珂打小就熟,也不好意思看梅泠香脸色了,转身就往外走。 却听袁氏在身后吩咐:“你们听着,谁都不许给他送膳食,时辰跪够了才准吃。” 闻言,正下台阶的章鸣珂一个踉跄,委屈回首:“娘,我可是你亲儿子啊!” “是吗?你刚不自己说是街上捡来的?”袁氏冷脸说完这一句,便拉着泠香说话去了。 袁氏知道泠香书读得多,家里却没有什么产业,也不会做生意,有心教她,交待管事、掌柜们时,便带着她一道,先认认人。 章家午膳丰盛,鸡鸭鱼肉,点心时蔬,精致齐全,味道也好。 泠香陪着袁氏用罢午膳,知袁氏有午后小憩的习惯,便主动告退。 走出积金院一段距离,梅泠香似乎刚刚想起章鸣珂,欣赏着小径旁的假山花木,轻问:“少爷呢,当真老老实实在祠堂里跪着?” 松云知道她会问起,已提前确认过,当即颔首:“是呢,少爷跪得板正,午膳没吃,倒也没闹。” 第7章 他倒是说话算数,泠香暗自思忖。 “少奶奶要去看看少爷吗?”松云问。 去祠堂的路她问过,从此处折过去近些。 泠香脚步滞了滞,又恢复如常,她摇头,耳畔南珠轻晃:“这会子先不去,再等等吧,等传了晚膳,我提着食盒去。” 闻言,松云诧异不已,少奶奶素来聪慧,怎的嫁进来第二日便与婆母打擂台? 她忍不住提点:“少奶奶,太太说过,谁也不许给少爷送膳食。” 梅泠香含笑颔首,眼中藏着狡黠:“嗯,我知道。走吧,回屋看看明日回门要带的东西。” 第4章 口福 章家家财颇丰,是闻音县数一数二的大户,宅子占地不小。 章家祖上就没出过读书的料,章员外和袁太太也都不是能坐下来读书的性子,府中亭台楼阁、仆妇小厮起名多是福寿金玉之类,图个好意头。 名字虽不算文雅,可宅院修建,却是实打实找行家描绘建造的,处处雅致。随意往花窗、月门一望,般般入画。 回积玉轩的路上,梅泠香缓步走着,一面欣赏沿途不算陌生的景致,一面陷入回忆。 不知不觉,走到积玉轩外,隔着院墙,已能瞧见庭院里高出屋檐一大截的,吐着绿意的海棠花树。 嫁给章鸣珂,她本就没期待过能心意相通、琴瑟和谐,章家上下待她都是恭恭敬敬,细想想,她并未受过什么委屈。 梅泠香收回视线,神思也从回忆中抽离,神色平和迈入院门。 回到屋内,金钿麻利地端来清茶。 梅泠香接过来,润润口,示意松云去取赏银,又含笑夸赞金钿:“今日你做得很好。” “都是少奶奶教导得好!”金钿不敢妄自居功,眼里闪着璀璨光彩,笑盈盈接过装着碎银的荷包,欢欢喜喜福身行礼,“奴婢谢少奶奶赏。” 泠香知道,金钿性子虽不及松云沉稳,却也是真正得用之人。 于是,便留金钿在身侧多说了几句话。 问她今日在何处找着的少爷,当时少爷跟谁在一起,做什么。并非盘问的语气,而是温言细语,闲话家常。 感受到少奶奶的亲近与友善,金钿一颗心越发往梅泠香这边偏。 不仅把她问的都说了,还道:“少爷原本不愿回的,一听是少奶奶叫奴婢去请人,还限时半个时辰,少爷急得酒杯都打翻了也顾不上,张口就喊多福快些备马,马不停蹄往回赶,奴婢出来酒楼,少爷早跑没影儿了。” 说到此处,她笑道:“奴婢瞧着,少爷很是着紧少奶奶。” 章鸣珂在意她吗?应当是在意的,否则不会因她一个眼神,便气得离开喜房,彻夜不归。 可梅泠香又不是很理解他这样的在意,说是心悦她,恐怕谈不上,谁会喜欢一个第一眼就透出轻视的女子?虽然她记不起自己是什么眼神,也并非有意为之。 他的在意,恐怕还是因他那别扭的,时有时无的自尊心。 她让金钿去请他,章鸣珂着急的是哪篇文章会被贴出去吧? 泠香没再细想,思维又转回金钿先前说的话,疑惑问:“你方才说,陪少爷在酒楼里喝酒的人,是姓赵和姓孙的两位公子?” 提到这两人,金钿很瞧不上:“对,就是赵不缺和孙有德两个。” 金钿忍不住笑:“少奶奶有所不知,私底下好些人叫他们缺德二子呢!” 听到这两个名字,梅泠香心神一震。 从前,她不曾关心过章鸣珂那帮狐朋狗友里都有谁,可章鸣珂提剑出去找人,却被人打折了腿,那桩事的牵扯到的两个,她却记得清楚。 正是赵不缺和孙有德! 且他们打折了章鸣珂的腿后,连夜逃出闻音县,听说投奔一伙起义军去了,官府没抓着人。 后来世道一乱,更没处抓去。 县衙官差问话,章鸣珂默然不语,怎么也不肯交待他与赵孙二人反目的缘由。 就连袁太太问他,他也什么都不说。 时至今日,梅泠香也不解其中缘由,更无从查证。 好在,如今那祸事尚未发生,她只消想办法让章鸣珂与赵孙二人疏远,想必就能避开。 清点了一下明日回门礼,梅泠香闲下来,才想起袁氏给她的红封。 绕过屏风,坐到跋步床上,梅泠香打开外面包裹的洒金红纸,看到里面厚厚一沓银票,皆是一百两一张的面额。 她一张张数完,很是惊诧,交给松云又数一遍,终于敢确定,此番袁氏竟给了她一百一十张银票,足足一万一千两! 整个梅家的房契家当加起来,都不够这零头。 饶是松云再沉稳,话里也透出惊喜:“小姐,太太这是夸你万里挑一呢!” 帮着袁氏打理生意时,梅泠香也见过比这多的数,只是实打实拿到银票,还是第一次。 她记得,前世袁氏给的是五千两,很多,与此番相比却是不及。 梅泠香长舒一口气,吩咐松云收好。 袁氏看重她,真金白银的心意,她很难辜负。 有了这笔钱,不管是给爹爹治病,还是提前在战火不会波及的云州买房屋,还是之后的生计,都不是问题,她再没有后顾之忧。 只是,云州偏远,她现下没理由去云州。 没关系,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她可以慢慢想,一步一步去扭转。 第8章 “你忙你的,我自己转转。”梅泠香撇下松云,攥着杏色丝帕,往跨院那边的小园而去。 园中种着不少花木,这边几树玉兰,那边几丛牡丹。 玉兰花树光秃秃的枝干上,直直立着许多花苞,似许多雏鸟停栖,牡丹更是苞也无一个。 但看眼前,已能想象,再过不出十日,花木次第绽开的盛景。 积玉轩前前后后的景致映入眼帘,被她记在脑海,回到正院,梅泠香朝墙根下望了一眼。 墙根下摆上一口大纲,种上睡莲,再养两尾她喜欢的锦鲤,便更像一个家了。 她这样想过,便交待金钿去办。 金钿与府上负责采买花鸟鱼虫的婆子熟,办起来会更顺利。 傍晚传膳,天色正暗下来。 松云依照吩咐,挑选出两荤两素几样菜肴,并一碗白米饭。 其中一样笋煨火肉,乃是章鸣珂最爱吃的。 梅泠香亲手将饭菜一样一样放进食盒,提着往祠堂方向走。 天色没完全暗下来,府中已开始掌灯,泠香特意没让丫鬟跟着。 梅泠香到的时候,多福更搭着木梯,把点亮的纱灯往上挂。 祠堂门扇大敞着,梅泠香一眼便瞧见堂中跪地的章鸣珂。 他身上仍是敬茶前换的那身星蓝色锦袍,朝上首林立的祖宗牌位跪着,背影笔直。 倒是有模有样。 章鸣珂习过武,身手虽不算好,耳力却不差,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他蓦然回首。 廊庑下刚点的灯,正亮,亮光倾泻而下,洒在她堆叠的云鬟,穿透她衣袂外的装饰的薄纱,照得锦衣上的纹样熠熠生辉。 才是初九,天边月未圆,她忽然而至,却似拢着一重月华。 章鸣珂愣了愣,待看到她手中提着的食盒,更是眼睛都瞪圆了,惊喜动容之下,越发觉得他媳妇儿真是天底下最美最心善的好娘子! 天知道,他这会子有多饿。 回府前,吃吃喝喝,午膳时肚子还是饱的,不觉得什么。 可到后晌,阳光的温度淡下去,双腿已跪得麻木,感觉越来越冷,也越来越饿,他才开始觉得煎熬。 这会子,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能跪直,没晕倒,全凭一口心气儿吊着。 母亲命令不准给他送膳食,连多福都不肯冒险去厨房偷吃的,他正犹豫是硬撑到子时,还是食言一次,用一顿打换母亲消气呢。 没想到,这府里终究还有会管他死活的人。 果然,泠香是因那些文章,对他刮目相看,知道心疼夫君了吧? “泠香,你来了?”章鸣珂感动得,几乎想挤几滴眼泪渲染气氛,让梅泠香深切感受到他的感激之情。 梅泠香则淡然许多,她迈上台阶,微微颔首:“嗯,我来看看少爷。” 都说饱暖才会思□□,章鸣珂此刻才深有体会。 佳人沐光而来,姿仪袅袅,无疑是美的,可他这会子完全顾不上欣赏,全副心神和眼神都定在佳人手中食盒上。 “给我送什么好吃的来了?快打开看看,小爷好久没这么饿过了,你不知道多难受。”章鸣珂没起来,伸手去接食盒,“累着了吧,快给我。你放心,母亲追究起来,我一定都揽在身上,不让你受委屈!” 怎料,梅泠香经过他身侧时,腰肢轻转,避开他的手,调转足尖,径直朝几步远处的方桌走去。 许是他经常罚跪,那方桌是用来放茶水的。 这回袁氏也只说不给他吃的,却没说不给水喝。 梅泠香打量着他唇瓣还算润泽,便收回视线,将食盒放到桌上。 多福傻了眼,但也会来事儿,不知从哪儿找来把椅子,小跑着搬来,放到梅泠香身后,还匆匆拿衣袖擦了擦:“少奶奶坐,小的擦干净了。” 泠香颔首致意。 “少爷说笑了,母亲既已令下,泠香再是关心少爷,也不会忤逆母亲,否则,岂非不孝?”梅泠香款款落座,气定神闲打开盒盖,纤白柔荑探入嵌螺钿紫檀食盒,将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往小桌上摆放。 摆好了,她坐在冒着热气的饭菜边,方才侧过身,对着满脸疑惑的章鸣珂道:“只是,想到少爷在祠堂受苦,泠香坐立不安,实在吃不下,是以过来看看少爷。” 她嘴里说的好听,面上却看不出半点坐立不安的模样,她坐得可悠闲自如! 章鸣珂眼睛一点一点睁大,重又睁圆,震惊地望着桌边文文弱弱的女子,开口时,因着激动,嗓音甚至变了调:“所以这些东西不是给我吃的?!你过来看着我,就为了能吃得心安理得?!” “少爷说话切莫这般大声,越是用力,岂不是越饿么?不如保存体力,待泠香用罢膳食,再陪夫君说说话。”梅泠香嫣然含笑,“虽说少爷吃不到,可闻闻香气望梅止渴也是好的。” 说到此处,她坐正身形,拿银箸夹起一块鲜香冬笋,压在雪白饱满的米饭上,状似自言自语:“听说这道冬笋煨火腿是少爷平日最爱吃的,泠香今日有口福,也尝尝看。” 第5章 隐瞒 冬笋和火腿的香气,章鸣珂自然闻到了。 他眼睛一眨不眨,看着梅泠香夹起玉白冬笋放入红润檀口,连冬笋上沾着的几粒饱满熟米,看起来也极是诱人。 从她咀嚼、下咽的细节,他便能想象煨得有多软烂鲜美。 第9章 梅泠香修养很好,用膳时几乎听不见什么声音。 章鸣珂吞咽口水的声音,在空寂的祠堂内,便显得格外清晰。 偏偏泠香仿若未闻,用膳的动作甚至没停顿一下。 她带来的四样菜肴,份量本就不多,眼见着已被她吃掉一半,还在继续,丝毫没有要给章鸣珂留的意思。 章鸣珂急了,不再盯着她自找折磨。 什么望梅止渴?他根本就是越看越饿! 他扭过头,冲门槛处候着的多福挤眼,又匆匆望一眼小桌上的菜肴。 平日里章鸣珂嘴多挑啊,别说是吃旁人吃剩下的了,就是新鲜的再精致的佳肴,但凡不合胃口,他是多一口也不肯吃的。 这会子,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饿昏了头,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 多福跟在少爷身边已有些年头,对少爷的指示自是心领神会,可懂是懂,不代表他敢动啊。 从少奶奶嘴里抢食这事儿,少爷敢吩咐,他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自家少爷竟然这般没心没肺,多福窘迫得直闭眼。 索性,他头一垂,躲出去了。 看着自己小厮的怂样,章鸣珂只觉恨铁不成钢。 罢了,他不看总行了吧? 章鸣珂别开脸,可饥饿中的人,对食物的香气尤为敏感。 他只觉空气里弥散的香气,勾得他百爪挠心。 咕噜噜,无脏腑搅动的动静不小。 到底还是少年郎,章鸣珂红了耳尖,偏骄傲地微扬下颚,朝着上方祖宗牌位左看看、右看看,掩饰窘迫。 梅泠香实在吃不下,索性将碗盘收回食盒,掩上盒盖,不再折磨他。 “说说话吧,想想旁的事,少爷便不会觉得饿了。”梅泠香搬过椅子,坐在离他一步之遥。 她居然真吃得心安理得,这样心狠的女子,章鸣珂自认与她没什么可说的。 可她说的对,有人陪着说说话,转移注意,或许不会饿得这般难熬。她若一走,他就朕只剩下饿了。 章鸣珂跪得已不那么笔直,窄窄劲瘦的腰有些卸力,看着比先时懒散些。 他侧首,语气怨念颇深:“梅泠香,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你才特意来折磨小爷?”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梅泠香心神微晃。 半晌,她得出结论,若说他对她有亏欠,确实也能说得通。 毕竟,他是她的夫君,却并未撑起这偌大的家。 当然,她也没有尽到妻子的一些本分,对他并不上心。 回望眼前依然意气风发,还有心思耍嘴皮子的少年郎君,她觉得可以多用点心思。 “少爷怎会对泠香有此误解?”梅泠香身形微晃,发间珠钗与她一双灵秀翦瞳相映生辉,她故作讶然。 随即,嗓音略低下去,颇为委屈似的攥紧丝帕:“若泠香有意折磨少爷,白日里便不会为着让少爷开心,而有所隐瞒了。” 章鸣珂听得费解,在她面前,他脑子似乎总有些不够用。 他疑惑:“你隐瞒什么了?” 问出口的同时,他也不禁快速回想,她梅泠香今日有做什么哄他开心的事吗? 没等他想明白,便听泠香柔声应:“少爷不记得了?那会子在书房,我同少爷说,我还没想好少爷哪篇文章写得最差。” 章鸣珂凝望她,眼神清澈,似懂非懂。 “其实泠香那时是在左右为难,非因少爷每篇都写得好,挑不出差的。恰恰相反,是因为少爷的文章多数都一窍不通,差得不分伯仲,泠香实难抉择。”泠香的嗓音依然温柔绵软,并没有攻击性,或是嘲讽意味。 可单那“恰恰相反”四字,便听得章鸣珂心惊肉跳。 待听她说完,他更是眼冒金星,只恨不得立时变成一具没有心跳的雕像。 读过书的文弱小娘子,骂起人来,比府里的粗实婆子骂人可难听多了。 梅泠香小心翼翼打量着他,瞧出他俊颜神情变幻,胸襟鼓胀,怯怯问:“少爷该不会因为此等小事,生泠香的气吧?泠香原本不打算说的,泠香也想看到少爷高兴。” 笑话,他堂堂八尺男儿,难道会为此等小事,生一个弱女子的气吗? 章鸣珂心口狠狠起伏了两下,肩膀几乎都在颤抖,春夜凉气被他深深纳入胸腔,那郁在心口不知该如何宣泄的羞愤才得以消减。 情绪稍稍平复,他似笑非笑:“所以都怪小爷多嘴,偏要问。” “少爷倒也不必反躬自责。”梅泠香一面宽慰,一面赞许,“少爷不许泠香计较,实乃心胸宽广的好郎君。” 章鸣珂似乎甚少被人夸赞,尤其是被刚还惹他生气的人夸赞,他别开视线,随意落到林立的牌位上,不甚自在。 “小爷本来就是好郎君,放心,我会努力做个好夫君的,你就等着看吧。”章鸣珂一激动,主动夸下海口。 说完又暗自懊恼,也不知道梅泠香对“好夫君”的要求是怎么样的,只要标准别高得太离谱,比如要他去考进士之类的,旁的他都努力做到便是。 “好,我等着少爷。”梅泠香也别开脸,顺着章鸣珂的视线朝供桌望去,状似赧然。 章鸣珂却因她这话,心尖颤了一颤。 她应承的是今日等着他,还是等着看他做个好夫君? 供桌两侧,灯烛明亮。 第10章 跳跃的烛光映照在一个个乌木牌位上,将牌位上的名讳照得清楚。 梅泠香一眼掠过,皆是章氏一族的先人,其中也包括章鸣珂的父亲章员外。 嗯?梅泠香目光忽而又移回去,落在供桌上本应摆放着章员外牌位的位置,那里竟然空空如也。 章员外的牌位丢了,这可是大事。 “少爷,员外的牌位不见了,我去禀告母亲。”梅泠香说着,便着急起身要出去。 却被章鸣珂伸手,隔着衣袖,拉住她小臂。 她人生得清瘦,手臂也比章鸣珂想象中更纤细。 章鸣珂从未碰过任何旁的女子,不知寻常女子的手臂是不是也这样,还是她格外文弱些,被他大掌轻易圈住。 失神一瞬,他才开口:“啊,你是说我爹?他老人家在这里。” 话音刚落,他松开梅泠香小臂,一手揭开衣摆,一手往膝下一探,变戏法儿似的抽出一块刻着名字的乌木。 梅泠香一看,上面刻着的,正是章员外的名讳。 她自己对爹爹极是敬重,前世爹爹病逝后,她对爹爹的牌位何其珍视,想方设法妥善保管。 是以,章鸣珂这般不孝的做派,她实在难以接受。 这一刻,梅泠香总算明白,袁氏为何总忍不住揍这个儿子了。 梅泠香尽量语气平和问:“少爷竟拿它来垫膝,会不会大不敬?” “这有什么?又不是第一次了。”章鸣珂不以为意。 他把章员外牌位又塞到膝下,又抻抻衣摆藏好,继续道:“地砖太硬,跪久了腿疼,垫着多少能好受些。我爹生前还是很疼我的,不会这般小气。” “……”梅泠香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他什么。 罢了,她又不是他的长辈,甚至还比他小一岁,管不到这上头。 他爹都没掀棺材板,她也睁只眼闭只眼,当做没看见,这次就不去袁氏那里告状了。 “别跟我娘告状啊。”章鸣珂想起来,叮嘱一句。 梅泠香没理他这幼稚的叮嘱,随口问:“母亲一直忙于家业,少爷小时候,多是员外教养的吧?” “是啊。”章鸣珂颔首。 有人陪着,好是好,可又像多了个监工,叫人想偷懒也不成。 章鸣珂咬咬牙,将发酸的腰跪直了些,才玩世不恭解释:“我爹自己也爱玩,所以乐意陪我玩,骑马、蹴鞠都是爹教我的,他哪儿都带我去,被我娘狠狠骂了一次就不敢了。后来,我就跟府里的下人玩,我那时候调皮,爱跟人对打玩,爹就请了个师父来教我武艺。” 说到此处,他摸摸胳膊、摸摸腰,龇牙咧嘴说得绘声绘色:“习武太辛苦了,一天练下来,这儿也疼,那儿也疼,我就哭着闹着不练了,正好也到了进学的年纪,我娘怕耽误我读书,才没硬逼着我学,可算逃过一劫。” 章员外的名声可不好,跟章鸣珂的不好还不一样,泠香静静听他说起幼时的事,忽而觉得,章鸣珂拿章员外牌位当地垫,这报应还算是轻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章员外呢,只会带孩子吃喝玩乐,还哪儿都敢带去,哪个盼着儿子成材的亲爹能干出这事? 泠香心里清楚,章鸣珂长成纨绔子弟,不肯吃苦用功,只图一时享乐轻松,章员外功不可没。 如今章员外已逝,章鸣珂也已过了十八生辰,到了该自己独当一面的年纪,是以,她说出口的话,并非哄孩童的委婉语气,而是透着些灼人锋芒。 “哦,原来少爷习过武,只是习武不成,读书也不就。”梅泠香小嘴一张一合,轻易便给了他这样的判词。 章鸣珂一听,不知哪根神经被触动,脑中嗡嗡作响。 她的话虽无情,却也没说错,他可不就是文不成武不就么? 怔愣片刻,章鸣珂蹙眉,他不太服气,也不喜欢自己的妻子这般说他。 没等他来得及开口,梅泠香语气又和软如常,温文有礼:“我知道这并非少爷本意,少爷有心做个顶天立地,有担当的好夫君的,不是么?” 一时间,章鸣珂竟分辨不出,眼前佳人究竟是在恭维他,还是在嘲笑他不自量力。 不知不觉,已是子时。 章鸣珂起身时,腿脚早已僵麻,找不到知觉。 多福扶着章鸣珂往积玉轩走,梅泠香扶不动,便拎着食盒跟在章鸣珂身侧。 昨夜没睡,今日又到现在没进食,章鸣珂深一脚浅一脚迈进积玉轩,脚像踩在棉花上,额角还沁出冷汗来。 刚进院门,身侧一缕香风,梅泠香已越过他,冲丫鬟们吩咐:“松云、金钿,快去把留给少爷的膳食端到屋里来。” 梅泠香给他留了饭菜,且有他垂涎多时的笋煨火肉。 章鸣珂饿得很,持箸的手不自觉发颤,他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 身侧佳人并未嫌弃他吃相不雅,温言软语劝他慢些莫要着急。 章鸣珂只觉这女子实在温柔知礼,不由自主听从她。 待肚子吃饱,理智不再被一时的感动支配,章鸣珂终于回过味儿来,越想越不对劲。 梅泠香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耍着他玩儿呢是吧?! 他满腔愤慨,回到屋内,绕进内室,想跟梅泠香好好掰扯掰扯。 哪知,刚到屏风后,便见梅泠香正朝跋步床里躬身,整理着床帐内的锦衾。 第11章 听到脚步声,她回眸,卸去珠翠的青丝如缎,柔柔垂散于佳人折低的纤腰侧。 烛光莹莹,佳人朱唇轻启:“少爷洗好了么?洗好了便上床歇息吧。” 第6章 同房 子时过半,夜凉风清。 不止小夫妻尚未成眠,积金堂的寝屋也亮着灯。 “奴婢悄悄去瞧过,少爷、少奶奶已回房,没起争执,好着呢。”范嬷嬷坐在床边,替袁太太掖被子,忍不住感慨,“少奶奶晚膳时分便去陪少爷说话,两人直说到子时,就咱们家少爷那性子,饿着肚子,眼睁睁看着少奶奶用膳,竟也没闹。太太您说,稀奇不稀奇?” “怕不是他没闹,是被泠香安抚住了吧。”袁太太知道自己的儿子,本性不坏,大少爷脾气却也不小。 袁太太眼角眉梢笑意更深,眼尾岁月磋磨的纹路也透出欣慰知足:“六哥儿也算傻人有傻福,娶到泠香,是他的福气。” 言毕,她眼睛一亮,吩咐范嬷嬷:“再过两个月便是浴佛节,到时你记得,比往年多添一倍香油钱。” 保佑六哥儿与泠香和和美美,日子平平顺顺。 “好,奴婢记下了。”范嬷嬷笑应。 见袁太太脸上倦色愈浓,范嬷嬷帮她放低锦枕,顺手解下枕头那一侧的锦帐:“太太放心安歇,菩萨会保佑太太早日抱上大胖孙子的。” 袁太太面上含笑,合上眼皮。 她倒不着急抱孙子,只盼有泠香管着,儿子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撑起门楣。 否则,以他现在的德性,恐怕很难指望他做个好父亲,别跟他那死鬼爹一样,便谢天谢地了。 这厢,积玉轩寝屋里,软帐也已垂拢。 垂拢的软帐外,整整齐齐摆着两双寝鞋。一双宽大,一双小巧,皆是新婚新制的大红缎面。 寝鞋成双成对,软帐里头的人,亦是成双成对,只气氛有些凝滞。 没人说话,也没有旁的小夫妻新婚燕尔的动静。 时值初春,天气乍暖还寒,白日里日光温煦,夜里却仍寒意沉沉。 可章鸣珂躺在狭窄昏暗的帐间,莫名觉得热。 闻着软帐间似有似无的,属于女子的馨香,想到床里侧躺着的,与他相隔咫尺的女子,章鸣珂眼皮便动个不停,呼吸也不畅。 锦衾薄薄,却热得人身上发燥。 他扯开薄衾,双臂从被窝里抽出来,压在衾被表面绣着的鸳鸯戏水纹样上。 肩臂都露出来,热意总算消减了些。 不知是因为吃多了,还是不甘心,他仍睡不着。 饿久了,吃多了,想活动筋骨消消食,乃是情理之中的事,因而他脑子里那些蓬勃生长的念头,也不能说不正经吧? 况且,是她亲口招呼他上床来的,不正是摆明了愿意与他亲近?总不能让她一个弱女子,做出什么更主动大胆的举动。 章鸣珂动动指骨,指尖摩擦过锦衾上的绣纹,发出细微的声响。 须臾,又停住。 若是他会错意了呢? 毕竟,自放下软帐后,她便一动不动朝里躺着,瞧着不像是有那意思。 头一回成亲,又是第一回 与女子躺在一张床上,她与赵不缺他们挂在嘴上调笑的女子更是不同,他实在摸不准她的心思。 她是他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妻,他心里想的事,本是名正言顺。 哎,谁叫他昨夜临阵脱逃呢? 今夜又被她亲口说他文不成武不就,连他引以为傲的文章也被她说成一窍不通。 在她面前,章鸣珂实在无法理直气壮。 至少这会子,他没办法厚着脸皮要她顺从。 若她没那意思,他却会错意,把手搭到她身上去,叫她知道他现下在动什么歪念头,恐怕她更看不起他。 不能想,越想越憋闷难受。 章鸣珂沉沉叹了口气。 床里侧,另一条衾被里,梅泠香已有倦意,却被他时不时发出的小动静困扰,没能入眠。 梅泠香面朝里侧躺着,眼皮微动,秀眉轻颦,不太懂他。 前世里,许多个夜晚,他们便如今夜这般,铺两条衾被,她睡里侧,他睡外侧。 记得那些日子里,他并没有这么多小动作,若非听见他的呼吸,梅泠香甚至感觉不到身边还躺着一个人。 今夜他是怎么了? 梅泠香暗自思量。 直到听见他这声怨念浓浓,让人无法忽视的叹息,泠香终于忍不住,轻轻转过身,低问:“少爷睡不着?” 许是久未开口,女子惯常温柔的嗓音,带一丝白日里没有的轻哑,鸿毛似的忽而挠在耳畔,痒痒的,扰得章鸣珂心口一跳。 “一不留神吃多了。”章鸣珂扯谎,脑中那些不敢宣之于口的绮念,倏而退缩到理智后头,他也侧过身,“我吵到你了?” 也不完全是被他打扰,才睡不着的,梅泠香也在为明日回门犯愁。 为了筹措药费,嫁给章鸣珂,这事儿是她自作主张。 直到交换庚帖,定下婚期,不能再逃避的时候,才告诉爹爹。 这门亲事,爹爹不同意。 是以,前世回门,章鸣珂没说要一起去,她便没开口叫他一起。 甚至为了不让爹爹看着生气,她只回去待了半日,用罢午膳便回到章家,一面担心爹爹病情,一面怀疑自己究竟做的是对是错。 第12章 而今生,既然要好好过日子,让章鸣珂学好,自然要从现下就让章鸣珂明白,只要他肯改,她便不会因着从前那些名声看不起他。 所以明日回门,她定会带着章鸣珂一道回去,不知爹爹会不会发脾气? “没有。”泠香摇摇头,轻声道,“既然都未睡着,那我们说说明日回门之事?” 闻言,章鸣珂脊背一僵,方才只顾着胡思乱想,倒把正事给忘了。 不过,他本没想过自己能跟着回梅家。 章鸣珂以为,她看不起他,便不会带他这么个样样拿不出手的夫君回门。 原来她是想让他陪着一起回门的么? 既然她先开口,章鸣珂憋在心里许久的话,终于不吐不快:“泠香,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饱读诗书,我却一无是处,你爹娘怎会愿意把你许配给我?” 后边这一句,是他一时兴起问的。 话刚出口,便发觉自己是明知故问。 姻缘讲究门当户对,明眼人谁看不出他们不般配?全闻音县看热闹的人都知道,她嫁给他,为的是章家有钱,能替她爹治病。 而他,一开始注意到她,不正是她去书院找院长支银子,没借到,一脸神伤无助离开书院的时候么? 那也是他的书院开除,收拾东西离开书院的一日。 当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为朋友两肋插刀,却未世俗所不容。 可看到她的时候,章鸣珂才发现,还是这求助无门的弱女子更可怜些。 他有吃有穿,即便母亲对他一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往后这花不完的家业照样是他的。 而她呢,满腹才情,却沦落到低声下气四处求人的地步。 梅泠香没想到他会直白地问起这些,一时愣住,沉吟片刻,没有立时回应他。 帐中昏暗,章鸣珂只能辨出佳人迤逦美好的侧影,却看不清她神情。 她这般沉默着,章鸣珂更后悔不该口无遮拦。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章鸣珂语气略显慌乱,不知该如何解释,语无伦次道,“我知道你嫁我是为什么,我不是想笑话你,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既已嫁我为妻,你爹便是我爹,为他买药求医也是我分内之事,我不是舍不得钱财的人。” 嗤,泠香被他逗到,忍不住轻笑出声。 她当然知道他并非舍不得钱财,但他应当也会在意,她是为了什么而嫁他吧? 不管他如何解释,泠香也猜得到他的介意。 否则,他又为何有此一问? 他在意她嫁他的目的,所以便格外在意她是不是看不起他? “嫁给你之前,我并不认得你,不知你是怎样的人,为何会看不起你?”梅泠香含笑,给他一句准话,“我并未看不起少爷。” 她的笑,让他莫名有几分窘迫。 “是吗?那我昨夜掀起喜帕时,你为何拿那样冷淡的眼神看着我?”章鸣珂忍着窘迫,问出令他耿耿于怀一日的事。 梅泠香不知他为何与前世不同,愿意明明白白来问她。 或许经过这一日的相处,在他眼里,她是个他愿意对话的人? 他坦诚相问,梅泠香也不瞒他,语气诚恳:“昨夜我眼神很冷淡吗?我不记得了。不止这一件,昨日好些事我都记不大清,倒不是我记性不好,而是,我实在紧张。” 说到此处,梅泠香略收下颌,情态赧然贞静,身上终于显出一丝新嫁娘的娇羞。 虽仍看不清她神情,可从她的语气,从她细微的动作里,章鸣珂也领会到她想表达的意思。 原来,她也不是永远从容淡然,她也会紧张得脑子一片空白。 昨夜她坐在这张床上,那样紧张,今日在人前却能镇定如常,比他这个在章家长大的大少爷,更像这里的主子。 她是如何做到的?该不会她的那份镇定,都是装出来的? 章鸣珂越想,越觉眼前姿态赧然的小娘子温柔可爱。 帐间传出阵阵闷笑,男子似乎连胸腔也在震颤。 泠香不懂,她只是想解开他心结,实话实说罢了,有什么可笑的。 刚一抬眸,身上衾被忽而被人掀开,又放下。 衾被落下的一瞬间,一个高大的热烘烘的身躯挤过来,霸占去她一半衾被,与她挤在一处。 “你做什么?”两世为人,他们还是第一次这般亲近,泠香很不习惯,男子硬邦邦的胸膛让她陌生,她脸颊发烫,嗓音微微发颤,“太挤了,你,你睡你的被窝去。” “不要,一个人睡太冷,挤着暖和!”章鸣珂没脸没皮亲一下她眉心,笑得唇角恨不得咧到耳朵根。 泠香没有看不起他,她是世间最好的娘子! 第7章 亲近 一个人睡太冷,挤着睡暖和?! 梅泠香被他圈在臂弯,感受到男子胸膛、长腿散发的灼灼热度,不禁红了脸,轻咬朱唇。 他身上明明热得很,哪里冷了? 这么大的人,竟好意思睁着眼说瞎话。 “你身上可不冷。”梅泠香忍羞挤出几个字,挣扎着,想要逃离他的怀抱。 少年郎君虽只习过微末功夫,肩背也略显单薄,却是精瘦有力,泠香挣扎的力气,仿若蚍蜉撼大树。 章鸣珂止住笑,眼睛璀亮,压低声音,颇有些不正经地歪缠:“可我怕你冷,替你暖暖,你若不自在,便当我是个大暖炉好了。” 第13章 言毕,他捉住泠香的手,按在胸膛暖着,长腿一捞,轻易将泠香微凉的一双玉足夹在小腿间,仿佛认真在给她取暖。 可他薄薄唇瓣,轻抵泠香眉心,缓缓沿着泠香挺秀的鼻骨下移时,鼻息明显变得粗而乱。 待移至她鼻尖,泠香稍稍往后挪动寸许,隔着短短的,并不能让人心安的距离,泠香语气轻而急:“少爷别闹。” 她想试着好好与他过日子,引他变好,与他做一双寻常夫妻。 可她竟忘了,夫妻之间,除了一道经营家业,互相扶持、爱重,还有琴瑟和谐,敦伦之礼。 她花了许多心思去想前者,后者她却是措手不及,一点准备也无。 梅泠香紧张得呼吸也发紧,又不想让章鸣珂误以为她看不上他,才不愿亲近,于是匆匆找了个她当下首先能想到的借口:“明日还得早起回门,没几个时辰了。” 她嗓音低低,温柔的语气里并无嫌恶之意。 见她露出小女儿情态,章鸣珂只觉新奇,越发不舍得放手。 她不嫌弃的态度,更是让他颇有些得意忘形,章鸣珂忍不住轻蹭她小巧鼻尖,鼻息纠缠间,他低声逗她:“香香是怕起不来床,还是怕我不能尽兴?” 他虽没吃过肉,却也不是没见识的人,赵不缺和孙有德时常炫耀他们的能耐,章鸣珂也看过些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话本子,知道那事儿一时半刻不能尽兴。 且他昨夜未眠,今日又熬到这个时辰,若是表现得不好,让她失望,恐怕在她心里,他便真的是一无是处了。 “你别胡说。”梅泠香又羞又怕。 她没看过乱七八糟的东西,只能凭成亲前阿娘教导她的三言两语里推断,夫妻敦伦大致是怎样一件事。 越是不确定,便越是怕。 好在章鸣珂嘴上虽没个把门儿,什么都好意思说,却还算通情达理,并未莽撞行事。 “别紧张,我只是想亲你一下罢了。”似乎为了安抚她的情绪,章鸣珂的语气透着商量,“我保证。” 闻言,梅泠香紧绷的身子略略放松下来,撑在他胸膛的粉拳依然略使力抵着,她语气不安,却柔顺:“那你说话算数。” 言毕,她轻轻合上双目。 陷入黑暗,其他感官无形中被放大,泠香更为清晰地感受到男子指间的温度。 他修长的指骨贴上她下颌,薄唇落下来,生涩笨拙,不得章法。 梅泠香睫羽轻颤。 答应嫁他时,她便听说过他一些事,鲜衣怒马、千金买酒,各种不靠谱的事都有。 有一样,她是听媒婆说的,也是她答应嫁他的考量之一。 媒婆说,他再不务正业,也不会去花街柳巷厮混。两年前有一回,他骑马经过花楼下,引得满楼红袖招,他驻马朝楼上望一眼,便被袁太太捉回去,拿家法打了好一顿,一个多月才能勉强下地走动,往后不管谁劝,再没往那块地界踏足。 在那些缥缈的记忆里,泠香也已知晓,他身边没有通房丫鬟,也不喜欢丫鬟近身。 金钿被送来给她使唤之前,积玉轩里只有小厮和粗使婆子。 这会子,感受到他青涩的举动,泠香真正意识到,不管媒婆说了多少漂亮话,这一点上确实没骗她,他确实是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 不管在外头,还是府中,他都不曾同旁的女子亲近过。 这份认知,倒让泠香对他的抗拒少了几分,绷紧的心弦也不知不觉放松些许。 可很快,她对他又有了新的认识。 这个做学问一窍不通的少年郎,在某些事上,却很能无师自通。 泠香被他扰得头晕目眩。 他不仅无师自通,还会得寸进尺。 泠香寝衣衣襟皱起,她深吸一口气,稍稍使力咬了一下那薄唇。 男子吃痛,也知惹恼了她,这才松开手,环住她,连声哄着。 泠香不肯再信男子的保证,背过身去,不理他。 心口胡乱跳了好一阵子,才经不住困意睡熟。 清早醒来,她自然没睡够。 幸而年纪轻,略施脂粉,便看不大出来倦色。 章鸣珂今日穿的锦袍,与平日里斗鸡走马花里胡哨的样子不同,乃是与梅泠香相近的颜色,绣着与泠香领口、袖口襕边相同的吉纹。 衬得他气质干净清爽,春风拂动他衣袂时,倒也有几分轩然霞举的风仪。 袁太太也准备了好些厚礼,让他们一道带回梅家,足足装满两辆马车。 目送两人的马车离开时,袁太太一脸欣慰冲范嬷嬷道:“六哥儿正经打扮起来,总算也是人模人样,与泠香站在一处,倒也般配。” 范嬷嬷笑着应和:“谁说不是?少爷生得俊俏,少奶奶秀美,奴婢瞧着,当真是郎才女貌,一双璧人,亲家看到,一定满意。” 梅夫子夫妇满不满意,袁太太还真不敢妄下定论。 可从前儿子自己不学好,不爱惜名声,妻子也是他自己相中要娶的,即便今日亲家对他不客气,也都是他该受的。 人不可能只任性纵意,而不承担后果。 且袁太太相信,从泠香身上,也能看出她爹娘的为人,梅夫子夫妇必都是讲道理的人,不会难相处。 想通这些,袁太太并不太担心儿子的处境,甚至有心思同范嬷嬷说起玩笑话:“你说错了,泠香与六哥儿,该是女才郎貌的一对儿。” 第14章 上马车时,章鸣珂意气风发,很是得意。 在他昨夜忍不住有些孟浪之后,泠香还是愿意带他回门,这说明什么?说明不管泠香为何嫁给他,眼下她都是踏踏实实想做他娘子的。 扶泠香坐进马车后,马车缓缓驶动。 章鸣珂想找话说,可坐在对侧的泠香却别开脸,透过纱帘往外看,一副不愿理他的模样。 这情形,令章鸣珂莫名想起昨夜,她恼他时,也是这般不理人。 至于恼他的原因…… 章鸣珂长指微蜷,指节莫名泛起一阵酥麻,他目光不由自主往泠香襟前瞥去。 正巧,泠香侧眸想对他说什么,将他那意味不明的视线捕捉个正着。 泠香眼神先是疑惑,顺着他视线往襟前一瞥,目光落在那隆起的弧度,雪颊顷刻泛起薄薄绯色,似桃花悄然绽开,朝耳尖蔓延而去。 待她抬眸瞪他,却见对方已移开视线,正襟危坐。 少年郎君侧脸明净,骨相精雕细琢,眼睛随意望向车帘,口哨声吹得自在欢快,仿佛方才什么也没发生。 梅泠香睫羽轻颤,竭力控制心神,不去想关于昨夜的记忆,可唇瓣仍微微发麻。 “少爷稳重些,切莫让爹爹看到你这般模样。”梅泠香抿抿唇,望着他那因心虚而越发吊儿郎当的模样,实在看不下去,提醒道。 那样俊俏的少年郎,偏偏做出一副市井流气嘴脸,实在暴殄天物。 她语气如常,掩饰得极好,听不出一丝羞赧。 章鸣珂听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还是觉着昨夜被他搂在怀里的泠香更可爱些。 回想一遍梅泠香叮嘱的话,他心里更是不舒坦,忍不住回嘴:“小爷这模样怎么了?小爷生得多俊,有什么拿不出手的。” 嘴上不服气,到底还肯听泠香的话,收敛些。 嘀咕完,他不再吹口哨,而是抽出一柄拓着名家墨宝的折扇,潇洒轻摇。 如此,勉强为他那俊美侧颜增添三分书卷气,倒也风度翩翩。 泠香摇摇头,也暗自告诉自己不必过于紧张,也不必对他太过苛刻。 改变并非一朝一夕的事,她再希望爹爹接纳他,莫要影响病情,也不可能要求章鸣珂此刻便变成能文能武的翩翩佳公子。 “没说你不好,你别生气。”泠香略倾身,拈起他一角袖口,轻轻扯了扯,语气软和下来,哄他,“少爷是我见过最俊俏的郎君,怎会拿不出手?只会给泠香长脸面呢。” 闻言,章鸣珂脸色好看了些,扇子也不摇了,乜她,语气狐疑:“俊俏算是好词?” 但他没太揪着这个不放,而是继续问:“你真觉着嫁给小爷,是件很有面子的事?” 这话倒把泠香问得愣住,一时没反应过来。 她何时说过嫁给他很有面子了? 直到纤手被他大掌攥住,握得有些疼,泠香才意识到,自己迟疑的回应,让大少爷又不高兴了。 没等她回应,章鸣珂高大的身形已逼近,鼻尖与她仅隔寸许。 他逼视着她,唰地一声合起折扇,拿象牙扇骨在自己侧脸轻敲两记,近乎咬牙切齿道:“速速亲我一下,小爷便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这心口不一的小女子计较。” 啊,他好像真的在生气。 待会儿便回梅家了,他若负着气,在爹娘面前耍起大少爷脾气,恐怕会让爹娘更担心她。 是以,他话音刚落,梅泠香几乎是不假思索,便双手撑在他膝头,稍稍立起腰肢,迅速在他微微偏向一旁的侧脸落下一吻。 她也有被他威胁到的时候,章鸣珂得意之余,气性来得快去的也快,笑着戏谑:“香香承认自己心口不一了?” 自以为揪住她的小辫子,很是帅气潇洒。 不料,章鸣珂没在泠香脸上看到心虚,却看到她愣然一瞬后,冁然含笑,美目流盼。 随即,她捏起丝帕,抬手轻蹭他侧脸:“别恼,我替少爷擦干净。” 说这话时,少女眉眼仍隐含笑意。 而此刻,章鸣珂终于意识到,她在笑话他什么。 笑话他脸上印着她唇脂的模样有多滑稽! 章鸣珂目光不由自主下移,落在她今日精心描饰过的艳丽唇瓣。 日光透过纱帘照进来,映得少女唇瓣光泽似蜜。 “好了,保证不会被旁人看到。”梅泠香收回丝帕。 忽而被大掌扣住雪腕,腕间玉镯滑坠小臂,唇上口脂被人霸道抿食,渐渐斑驳,露出天然的红润。 第8章 回门(1更) 梅家住在一处窄巷,马车驶不进去,便停在巷口。 丫鬟小厮们跟在两位主子后头,双臂打得笔直,把东西往里搬,个个面带喜气。 时辰尚早,梅泠香轻叩门环,唤道:“爹爹,阿娘,女儿回来了。” “馥馥!”许氏的声音隔着小院传来,伴随着急切的脚步声。 许氏开门时,手里还攥着刚解下的粗布襜衣。 望见泠香的一瞬,她眼圈泛起微红。 洞房花烛夜,章鸣珂离家,彻夜未归,与人在酒楼喝酒的事,闻音县里已传得沸沸扬扬。 许氏日日出门,又是刻意想打听女儿过得好不好,昨日便听说了。 只是,她再心疼女儿,也不能直接上酒楼骂女婿,只能自己生闷气,后悔。 第15章 梅夫子这边,许氏原本有意瞒着,可她出去抓药时功夫,梅夫子出门遛弯,听到旁人议论,便也知道了此事。 女儿受苦了,他们夫妻二人都愧对女儿。 梅夫子想让女儿同章鸣珂和离,然后他们一家三口搬离闻音县,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让女儿重新开始,至于他自己的病,梅夫子只觉生死有命。 可许氏不想眼睁睁看着梅夫子去死,况且愿不愿意和离,也得问问女儿的意思。 昨日后来,章鸣珂不是也回府去了?今日又带上厚礼,一道来回门,明面上暂且没看出两人之间有不快。 倒是女儿,妆容精致,眉眼间比往常添了几许羞色,更像个女儿家的样子。 兴许,事情并无他们想得那般糟糕? “阿娘。”章鸣珂收起折扇,恭敬施礼,礼仪倒是有模有样。 许氏目光掠过他,本想多说一句,告诉他们,梅夫子现下心气不顺,他们须得多担待。 唇瓣翕动几下,许氏终是将嘴边的话忍下去,看着泠香道:“先进来吧。” 让她爹发发脾气也好,憋在心里对身子不好,也叫人不踏实。 梅家的院子不大,庭院古朴,打扫得很干净。 高大的皂角树下,摆着一张矮桌,桌上放着未摘完的菜,桌子掉漆,隐隐能辨别出原本刷的是墨色漆,桌腿有修补过的痕迹。 章鸣珂看在眼中,跟在泠香身后,欲言又止。 他娘不是在聘礼之外,另给了梅家一笔银子做药费么?梅夫子再是清贫,难道就不知把屋里屋外换换新? 在他看来,这是梅夫子作为读书人,故作清高的一面。 可梅夫子与秦夫子不同,这是他老丈人,他不敢出言不逊。 现世虽只两日未见爹爹,可算上前世记忆,她与爹爹已是天人永隔过,能再相见,泠香怎能不急切? 她迫切地想要见到爹爹,亲眼看看他病情如何。 “爹爹。”泠香进屋,一眼看到坐在上首的梅夫子。 爹爹板着一张脸,气色不好,比去世前却好上许多,泠香瞧着,不自主地松一口气,安心下来。 后脚,章鸣珂跟进来,丫鬟小厮们也抱着大大小小的锦盒进院。 “爹。”章鸣珂随着梅泠香,厚着脸皮亲昵地喊。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章鸣珂以为自己给足了梅家颜面,梅夫子便会睁只眼闭只眼,不为从前的事向他发难。 哪知,他后一只脚还没来得及埋进门槛,便见梅夫子抓起茶杯砸到他脚边。 杯中热茶四溅,章鸣珂下意识往后躲,只听梅夫子劈头盖脸骂道:“带着你的东西滚出去,也别叫我爹,老夫可没你这样的好儿子!” 章鸣珂退到门槛外,面色涨红,长这么大,他还没被人这般羞辱过,心中气急。 哼,不通情达理的老顽固,若非娶了他女儿,谁愿意叫他这声爹? 章鸣珂很想骂回去,给梅夫子点儿颜色瞧瞧,可看到屋里被吓着的小妻子,他又生生忍住。 罢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他今日不跟梅夫子计较。 “爹爹,他有什么不对的,您说他几句便是,何必动怒?”梅泠香立在父亲身侧劝。 门外,许氏端着刚沏好的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只得冲梅夫子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你这样把人赶走,馥馥便能幸福?你好歹先问过馥馥自己的意思。” 梅夫子自知冲动,别过脸,望一眼自己付出诸多心血教养出的女儿。 心里软下来,语气仍生硬:“我问她?你养的好女儿,长大了,翅膀硬了,主意大得很。她都敢自己答应亲事,还有什么不敢的?!” 梅夫子既悔且恨,后悔没在女儿出嫁前豁出脸面,拦着她,又恨自己不争气,身子不好,手里也没什么积蓄,连给自己治病也不能够,成了女儿的拖累。 望着女儿熟悉的面庞,想想女儿这两日受的委屈,以及接下来还可能吃得苦,梅夫子心如刀绞,浑浊的眼泛起泪光。 梅泠香也红了眼眶,几欲落泪。 本来不委屈的,可不知为何,回到爹娘身边,她忽而变得格外脆弱,脆弱得不像自己。 章鸣珂看到梅家人泪眼相望,视他如无物的情景,只觉自己最委屈。 他今日表现多好啊,怎么梅夫子连个改过自新的机会都不给他,就要把人往外撵。 哦,他听出来了,这门亲事,梅夫子从头到尾就不同意,是他的小妻子自作主张。 难怪呢,先前他还想不通,像梅夫子那样清高的人,也会为了活命卖女儿。 原来是他误会了。 且古板如梅夫子这样的,竟也会为女儿不听话生气。 章鸣珂觉着自己多少长了几根贱骨头,此刻他看梅夫子,竟比从前顺眼了些。 幸而泠香不听话,否则他哪能娶到这么好的娘子?论起来,确实是他占便宜。 抢了人家如花似玉的女儿,被人骂几句,算什么事?当即,章鸣珂俊脸恢复了神采。 “娘,别累着,我来端。”章鸣珂顺手接过许氏手中承盘,长腿一迈,稳稳朝屋里走去。 许氏一时没反应过来,梅夫子和泠香则为之侧目。 梅泠香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走近的少年郎,她以为他会一走了之,或是发脾气。 第16章 感受到数道视线盯着他,章鸣珂身姿越发挺拔。 不就是被人指着鼻子骂么,骂他的人多了去,梅夫子都排不上号。 “爹,喝口茶润润喉咙,您若不尽兴,待会儿再接着骂。”章鸣珂双手递上茶杯,面上甚至挂着笑意,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不管您承不承认,女婿就是半个儿,爹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鸣珂保证今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这孩子是不是缺心眼?许氏听着他不着调的话,眼见着梅夫子脸色越来越沉郁,山雨欲来,赶忙上前岔开话头:“馥馥,你给评评理,每回生气,就说是我养的好女儿,你写了锦绣文章,让他赞不绝口的时候,就自夸,说他教女有方。哦,合着好的都是他教的,坏的都是跟我学的?” 许氏状似板着脸,眼中却含着笑意。 一席话,把泠香逗笑了,章鸣珂直接爽朗笑出声来,被梅夫子狠狠瞪一眼。 梅夫子不接他手里的茶,他便一直端着,在梅夫子面前杵着。 还是许氏过来,接下章鸣珂手中茶杯:“你爹就是这样的脾气,你们别往心里去。” 她再把茶杯递给梅夫子时,梅夫子接了,许氏便知,梅夫子的态度已经软下来,至少不会急着赶人家孩子走了。 “泠香,你先陪你爹下几盘棋,娘去烧几道菜。”许氏说着,又招呼章鸣珂,“柴不够了,鸣珂出来帮忙劈些柴火。” 泠香明白,爹爹是有话问她,正好她也有话想跟爹爹说,好让爹爹宽心,便冲章鸣珂使眼色,示意他先出去。 章鸣珂哪里干过劈柴这样的粗活?可泠香让他去干,他便去。 少年背影略显单薄,却是高大修长。 梅夫子望着他背影,待他乖乖走出去,方小声冲女儿道:“还肯听你的话,也不算一无是处。” 闻言,梅泠香眸光一亮,双手搭在梅夫子衣袖上:“爹爹肯接受他了?” 梅夫子状似嫌弃拂开她:“早着呢,爹有话问你,你实话实说,别跟我打马虎眼。” 泠香无奈颔首,姿态恭顺。 “他先是被书院开除,又在大婚之夜弃你而去,可见他不管读书还是做人,都不是个好的,这样的男子,你还愿意跟着他过?”梅夫子咳嗽了几声。 待他顺过气来,梅泠香坐在他身侧,轻声应:“爹爹,这世上读书不成的也不止他一人,书读得好的也不是都过得好,不管他曾经什么样,他已答应女儿愿意学好,女儿便信他会变好。做生意也罢,习武也罢,总有他能吃的那碗饭,女儿愿意跟着他。” “至于成婚那晚,女儿也有错处,不能全怪他。”梅泠香没有细说,只央求道,“女儿已原谅他了,爹爹也原谅他这一次好不好?” 这番话,她倒不只是为了宽慰父亲,也有几分真心在,婚约成契,她不会轻易撕毁。 梅夫子不信自己的女儿能有什么错处,能让章鸣珂抛下新婚妻子出去喝酒,彻夜不归。 可他是父亲,有些私房话,女儿同她娘说方便,他这个做爹的却不好过问。 “到现在,你还想着骗爹!你愿意嫁给他,纯粹是为了给爹筹钱治病,短短两日,他能有什么魅力,能让你愿意跟他?”梅夫子还是心疼女儿,越说越急,不想让女儿芳华耽误在章鸣珂这样的纨绔子身上。 在他看来,男人的承诺用来哄女子的时候,须得大打折扣。 第9章 装醉(2更) “馥馥,你听爹的,早些与他和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爹断然不会为了苟全性命,眼睁睁看着你身陷火坑。”梅夫子话说得很重,“你若不听,爹从明日起便不再服药。” “爹爹!”泠香听着,甚是心焦。 前世里,爹爹病得越来越重,直到去世,难道是因为爹爹中途停了药? 此刻她已无从探求,却很心慌。 “女儿承认,我答应嫁进章家的时候,确实是为了爹爹说的原因。新婚之夜,他离我而去,女儿也生过他的气。可经过昨日的相处,女儿觉得章家上下都很好。婆母待我极好,郎君也愿意听我的,这一点爹爹方才也是亲眼所见,是不是?他模样生得好,又事事肯依着我,女儿为何不能是心甘情愿呢?” “昨日他被我派人叫回去,又被婆母罚跪祠堂到子时,已经知道错了,也向女儿保证他会做个好夫君。”泠香嗓音发着颤,担心又动容,“爹爹且安心吃药,给他一些时间,也给女儿一些时间好不好?” 女儿担心得泪盈于睫,梅夫子心一软,终于松了口。 听到院子里传来的咔嚓声,他叹道:“罢了,爹不逼你就是。你须记着,爹娘只你这么一个女儿,日子再清贫,也没叫你受委屈,你嫁到别人家,也切莫委屈自己。” 悉心教养的女儿,为了他,在别人家委曲求全讨生活,那是梅夫子宁死也不愿见到的。 泠香搬出棋盘,要陪梅夫子对弈。 可梅夫子心里有牵挂,静不下来。 外头劈柴声停歇,倒有脚步声往外走。 梅夫子只当章鸣珂吃不得苦,不愿继续干苦差事,想跟着他带来的丫鬟小厮们开溜。 像他那样的纨绔子弟,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蓦地,梅夫子将迟迟未落的棋子丢回棋碗,撑着桌沿起身,咳嗽着朝外走去。 第17章 好端端下着棋,爹爹怎的忽而怒气冲冲往外走? 泠香见势不妙,赶紧捉裙追上去。 院门外,章鸣珂刚把银子塞给多福,吩咐他们拿去分了,便听身后传来一声中气不足的呵斥:“臭小子,你竟还敢偷懒?咳咳咳,年纪轻轻,这么点儿活都干不了,你想往哪儿跑!” 章鸣珂不怕被骂,可当着下人的面,屡番被老丈人骂,他也很没面子的。 老丈人看女婿,是不是都这样越看越不顺眼?他劈了一堆柴火,水都没喝上一口,就换来这劈头盖脸的骂? 章鸣珂僵立着,深深吸气,平复心绪。 说好的今日任打任骂,他忍! “少爷,老爷子叫您呢。”多福揣着装碎银的钱袋,朝里往一眼,提醒道。 “要你多嘴!”章鸣珂气笑了,朝他小腿踹一脚,“拿着银子赶紧走,记住小爷说的话,回去都给小爷闭上嘴巴。” “是。”多福和其他几位连连应声,赶紧走人。 直到下人们走远,章鸣珂才回身,厚着脸皮笑应:“爹您误会了,鸣珂没想偷懒。” 说着,章鸣珂迈开长腿,走回院中。 抄起丢在一旁的斧头,坐回小杌子上:“我就是交待他们到别处吃饭去,否则还得管他们饭。” 言毕,他竖起一根已锯断的圆木,将斧头凿在断面上,顺势往下劈去。 岂料这块木头偏跟他作对似的,给劈歪了,从侧边中间削下一块。 “真没用。”梅夫子不客气叹,“我来。” 后边这话可把梅泠香惊着了,赶紧护着他下台阶:“爹您身子骨不好,可别逞能。” 章鸣珂这会子倒是机灵,顺势道:“哪敢劳您动手?爹就动动嘴,指点小婿几句。” “哼。”小婿二字惹得梅夫子发出个不屑的鼻音。 但他到底有自知之明,没逞能,而是站到章鸣珂身侧,指点他从哪里劈,怎么调整斧头角度。 翁婿二人,你呛我一句,我回你一句,虽不算多融洽,但小院难得有股热闹劲儿。 梅泠香掩唇偷笑,不再管她们,而是进厨房,给阿娘打下手。 “不用你,这么鲜亮的衣裳,别染上油污。”许氏拿胳膊肘挡开她。 探头朝外望望,眼尾含笑,压低声音道:“放心,你爹肯教他,便是不会为难他了,你陪阿娘说说话。”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泠香本来也没心疼章鸣珂,被阿娘这么一说,仍闹了个红脸,“爹爹身体不好,我就是怕他把爹爹气着。” 其实她也怕爹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打击到章鸣珂,那大少爷想要学好的上进心若就此夭折,未免可惜。 许氏没再打趣她,可也听出她话里对章鸣珂的维护。 女儿素来是个有主意的,她不愿和离,便说明章鸣珂没有外界传扬的那般差。 “这两日,他待你好不好?”许氏停下切菜的动作,将菜刀放到砧板上,凝着女儿秀美的小脸轻问,“娘听说新婚夜他弃你而去,上酒楼跟人喝酒去了,究竟怎么回事?” 女婿有没有才华,能不能当官光耀门楣,许氏并不看重。 梅夫子自诩满腹经纶,还不是落第一次后,便没再继续考进士科了?倒不是觉得一辈子也考不上,只是去京城参加一次春闱,他便歇了为官做宰的心思。 是以,许氏对女婿读书成才并没有太大期待,活了半辈子,她更看重摸得着的实惠。 章家米堆成仓,家财万贯,只要他们小夫妻不坐吃山空,挥霍无度,便能过得很好。 女儿不必如她一般操心吃穿用度,寒冬腊月里不必亲手浆洗缝补,能穿金戴银,住在有地暖的屋子里,许氏觉着,章家是个不差的去处。 可她觉得再好也不算,许氏仍想知道女儿自己的心意。 泠香明白,今日她若不解释清楚,爹娘心里便会一直耿耿于怀,为她担心。 “阿娘,他虽头脑简单了些,却是性情爽直,很好相处,至于那晚……”泠香咬咬唇,语气有些不自然,“其实是我太过紧张,他以为我是看不起他,心里不愿意,才丢下我跑出去喝闷酒的。” 她说的不愿意,其实是不愿意嫁给章鸣珂。 许氏理解成另一层意思,惊问:“你推他了?” 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个缘故,许氏只觉无奈又好笑:“你呀,真是被爹娘宠坏了。” 泠香听着话音不太对,没等她解释,便见阿娘重新拿起菜刀忙碌,脸上挂着安心的笑:“他没强逼着你,可见是个好的,不会欺负人,如此,你便同他好好过日子,你爹那边,我会去劝。” 至于袁太太的为人,她也打听过,对下人都不会轻易责骂,自然也不会磋磨儿媳。 单看今日丰厚的回门礼,许氏也看得出,袁太太对女儿的看重和喜欢。 听到这一句,梅泠香算是明白阿娘误会了什么。 她微微咬唇,并未解释,只要阿娘安心,怎么理解都成。 “他书读得不好,在你面前本就有些抬不起头,平日里你切莫太要强,言语上软和些。”阿娘一面忙膳食,一面絮絮叨叨同她话家常。 泠香默默听着,时而附和一句,很是乖巧。 可她脑中,不由想起儿时。 阿娘没有读过多少书,与爹爹是远房表亲,乃是奉父母之命在一起的。 第18章 记得阿娘说过,起初爹爹并不同意这门亲事,只是父母之命难违,才娶的阿娘。 虽然后来日子还算平顺,可泠香知道,阿娘心里不踏实,他们便总起争执。 等她到了读书习字的年纪,才好些。 儿时,泠香不懂。这会子,听到阿娘教她如何与章鸣珂相处,泠香心里忽而豁然开朗。 那时候,阿娘其实很怕爹爹看不上她吧?所以,爹爹不经意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她都会在意。 就像,章鸣珂面对她的时候一样。 思量间,泠香探身朝院中望一眼。 不知何时,柴火已劈完,整整齐齐码在墙根下。 而章鸣珂呢,正和爹爹坐在皂角树下的旧木桌旁,喝茶说着话。 刚干完活,许是渴得很,他一手握着提梁壶,一手持杯,喝完一杯又倒一杯。 日光晴好,从尚且稀疏的枝叶间漏下,照在他挽起的衣袖外露出的半截小臂上,随着他倒茶的动作,小臂肌肉牵动,结实遒劲。 谈笑间,潇洒快意的少年气,灼灼耀目,叫人移不开眼。 “看什么呢?”许氏探身过来,顺着她视线望出去,语气疑惑,随即道,“快好了,叫你爹收拾桌椅。” “哦!”梅泠香愣愣应。 虽知阿娘没看出什么,她脸颊仍莫名发烫。 出门时,她下意识隔着衣袖捏捏自己的小臂,纤细绵软。 难怪昨夜他那双手臂能轻易搂住她,叫她挣不脱。 那新婚夜呢?若他不理会她的态度,执意成事,她必然不是他的对手。 可他没有,而是选择自己出去找人喝酒发泄。 她走到日光下,树下的少年郎正好侧眸望过来,这一刻,梅泠香真心实意认同袁氏的话,他本性不坏。她也是第一次感受到,多了一个家人。 往日用膳时,他们三人谨遵食不言的良训,素来安安静静。 可今日多了章鸣珂,便像多了百十张嘴巴,喝着自带的好酒,天南海北的事儿都能说上几句。 梅夫子虽不总接话,但也没拘着他。 酒至半酣,梅夫子借着醉意,乍然来了一句:“别以为老夫这么容易接受你了,老夫教了半辈子书,没有不尊师重道的女婿,想让老夫认你,你得先去向秦夫子登门道歉去,他原谅你了,老夫再考虑考虑。” 章鸣珂喝得俊脸泛红,眼神迷离,似已醉得不太能看清人。 闻言,将酒杯往桌上一拍,霍然站起身:“你说什么?不认我这个女婿?!我不管,泠香是我娘子,你就是我爹!爹,爹,爹!” 梅夫子越说不认他,他越是叫得欢,席面渐渐失控。 梅泠香傻了眼,扶住章鸣珂,想捂住他的嘴,让他少喊两声,莫再惹爹爹生气。 可他身量高出不少,又左躲右躲,泠香根本够不着。 许氏看两人都喝多了,便扶住梅夫子,趁他发难前把他往里屋扯:“都醉得不轻,馥馥先扶他去你房里歇会儿,娘去煮些醒酒汤。” 梅夫子被扶进房里,还嚷嚷着:“孺子不可教也!” 而章鸣珂呢,泠香好不容易把人扶进房,刚把房门合上,男子带着酒气的高大身形便压下来,将她抵在硌人的门板上。 他下巴抵在她肩窝,嘿嘿直笑。 “郎君在装醉?”梅泠香惊诧抬眸,脸颊与他侧脸相贴。 这样的亲昵,让她有些心慌。 “谁让他那么小气,还揪着秦夫子的事不放?”章鸣珂嗓音清明,没有半丝醉意,倒有几分得意,“小爷可是千杯不醉的,怎样?小爷装得像吧?” 自夸完,不等泠香反应,便稍稍侧首,在她柔嫩的脸颊啄了一下:“小爷装得这般辛苦,还不扶我去你床上歇歇?” 第10章 恭喜 他装得辛苦?她扶他更辛苦才对。 这间屋子虽简陋,却是一直以来独属于泠香的闺房,一应陈设皆是她一样一样收拾过的,承载着她年少时的回忆。 而他,在这间屋子的门后头,做出这般亲昵的举动,泠香很不自在。 “一身酒气,别离这么近。”泠香螓首微垂,避开他的碰触。 抬手推他时,已是不由自主羞红面颊。 章鸣珂顺势捉住她手腕,下颌从她肩窝抬起,睥着她,清湛的眼眸里盛满笑意:“喝酒的人明明是我,香香怎的脸颊比我还红?” 被他取笑,听到他唤出床笫间的爱称,泠香面颊越发热腾腾的。 不到未时,屋子里光线极好,泠香再是想掩藏,也没处躲去。 “被你熏的!”梅泠香索性不躲不避,抬起秀莹莹的一双眼,目含薄怒。 捕捉到她怒意,章鸣珂知道自己过火了,不敢再逗她。 可怀里的小妻子香香软软,章鸣珂又实在不舍得放开。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他侧过身,做出被扶进屋时的姿态,装出八成醉意,压低声音哄:“虽是装醉,戏却要演全乎,否则被岳父、岳母大人发现,我岂不是前罪未消,又罪加一等?” 既知他是装醉,泠香自然不肯再扶他,刚要出言拒绝,却被他及时堵住。 他低声下气,语气无辜得,令人蓦地想起巷中无端被踹一脚的小狗:“小爷今日被你爹当着下人的面,骂得狗血淋头,丢尽脸面。看在我骂不还口,还很吃苦耐劳的份儿上,你就扶我走几步,喂我喝完醒酒汤再出去,成不成?” 第19章 此话一出,泠香哪里还好再拒绝? “所以,你那会子劈柴劈到一半,把多福他们支走,不是不想管饭,是怕我爹再骂你的时候,被他们看到?”梅泠香想起当时情形,也觉章鸣珂那会儿挨的骂有些冤枉。 问话时,她唇角已不自觉弯起。 没人看着,章鸣珂倒没把身体的重量压到她身上,梅泠香扶得比进门前轻松许多。 她腾出一只手,拂开布帘,走到床边:“好了,你自己去躺着,我去看看阿娘醒酒汤做好没有。” 说着,调转足尖便想避出去。 可刚一侧身,腰肢便被一条遒劲结实的手臂扣住。 绣床上整齐铺放着泠香从前盖过的衾被,不是很好的面料,却是绵软。 男子高大的身躯斜斜朝绵软的衾被上倒去,泠香被他揽住,猝不及防落入他怀抱。 鼻尖轻轻撞见他衣襟,他身上醇浓的酒气,混着衾被上暴晒过的阳光气息,萦绕鼻端。 就在他脊背压上衾被的一瞬,绣床发出吱呀一声脆响,像是不堪重负,随时会断折。 梅泠香呼吸一窒,原本只是想逗逗她的章鸣珂也被吓着:“我,我要起来吗?会不会塌?” 正好许氏端着醒酒汤走到门外,抬手正要叩门,听到这一声异响。 她以为家具年久失修,要摔着人。 “怎么了?”许氏一手端着醒酒汤,一手推开门扇。 隔着一重纹样清雅的布帘子,许氏只看到女儿裙裾翩动一下,语气微喘应她:“没事,他太重了,女儿没扶稳。” 闻言,许氏松一口气。 女婿在里面躺着,许氏不好再往里进,便把醒酒汤放在桌上:“醒酒汤煮好了,娘放在桌上,你记得喂他喝下,娘去看看你爹。” 待许氏出去,梅泠香悬起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 看着她长长舒一口气的模样,章鸣珂将手臂折至脑后枕着,好整以暇道:“你们家这床不硬实,今夜可不能留宿。” 梅泠香又羞又气,一甩帘子出去,又端着醒酒汤进来,动作粗鲁地把白瓷碗往床头小几上一搁:“晚膳不许再饮酒,用罢晚膳我们就回去。” 多一日她也没法儿待下去,否则,怕不是爹爹会骂他,连她也要忍不住打他了。 他似乎总有嬉皮笑脸把人惹恼的本事。 “岳母大人让你喂我喝。”章鸣珂还想耍赖,要她伺候。 被她美目一横,当即动如脱兔,腾地一下从衾被间弹起来,端身坐好,笑嘻嘻哄人:“怎敢劳烦娘子?我说笑的,别当真!” 言毕,自个儿端起瓷碗,将大半碗醒酒汤一气儿灌下去。 许是滋味不大好,他碗还没来得及放下,便龇牙咧嘴直吸气。 梅泠香接过空碗,看着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到底没忍住,捏起帕子替他拭了拭唇角沾着的少许几滴汤汁。 随即,便自顾自走到帘子外,随他躺着。 临窗的书案上,摆放着一卷未看完的书,泠香拿起来,翻开夹着干花书签的那一页,接着看。 章鸣珂躺在绣床上,隔着布帘,看不清她身形、神态,只能听见纸页翻动的轻响,以及春风拂在窗扇的沙沙声。 绣床窄而精致,仅够泠香一个人睡,现下章鸣珂躺在里头,便有些束手束脚,显得过于逼仄。 并未喝醉,可窄窄绣床里,有阳光的温暖气息,还有与她身上相似的淡淡馨香。 躺在香云似的衾被间,听着书页翻动的轻响,章鸣珂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看了多久的书,直到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泠香才从回神,透过窗扇罅隙朝外望。 “师娘。”一位身着菘蓝布衣,气质清雅斯文的年轻男子,手中提一条鱼,一篮子碧生生的菜蔬进门来。 是高师兄! 梅泠香面上一喜,书也顾不上看,匆匆拿花签夹上,便起身推门出去。 正好听见阿娘语气欢喜道:“阿泩,你何时回来的?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东西,快进来坐!” 泠香走出门槛,抬眸便对上高泩的目光。 “高师兄。”梅泠香含笑见礼,“恭喜高中榜眼!” 她是真心为高师兄欢喜,也很惊喜今日会遇到他。 前世里,回门这日,她早早便回了章家,并未与高师兄碰到。 等她知道高师兄回过闻音县时,他人已离开好几日了。 泠香惊喜不为旁的,只因她记得清楚,高师兄此番回京城、入翰林院后,会替她爹寻医问药,且设法替他们请来了擅长此病的张神医。 只可惜,前世找来张神医时,为时已晚,爹爹药石无医,撒手人寰。 可因着那些记忆,她知道去哪里请张神医,今生便很可能治好爹爹,她怎能不感激高师兄? 高泩一路风尘仆仆赶路,就为着早些见到一个人,现下见到了,他自是激动万分。 只他熟读圣贤书,自幼家贫,比旁人早慧,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看到梅泠香的一瞬,他只眼神流露出恰如其分的淡淡喜悦。 冲梅泠香颔首示意后,他便冲许氏回话:“路途遥远,学生也是今日刚到,听说师妹今日回门,娘让我带来这些,将就添两个菜,还请师娘莫要嫌弃。” “你这孩子,说话总是这般客气周全。”许氏要接东西,高泩没给,而是自己拿进厨房。 第20章 他如今已是官身,许氏哪好意思让他干活,寻了个由头把他支出去:“你们夫子中午喝多了酒,这会子正躺着歇觉,估摸着也快醒了,你替师娘看看去。他天天念叨你,若是一醒来看到你回来,不知该多高兴。” 高泩只好退出来。 行至院中,见梅泠香正坐在皂角树下沏茶,他略顿了顿,便径直朝大树底下走去。 “高师兄荣归故里,不日便要回京赴任了吧?往后再想请高师兄饮茶,恐怕不易。”梅泠香浅浅含笑,将茶杯递至他面前。 高泩目光掠过女子纤纤素手,接过茶杯,嗓音温润:“师妹言重,他日师妹有机会去到京城,做师兄的必当拥彗迎门。” 说话间,他小臂微抬,将茶杯端至身前:“以茶代酒,恭贺师妹新婚之喜。” 他语气稀松平常,确实用尽平生修炼的克制自持,才能这般平淡地说出恭喜的话。 “多谢高师兄。”泠香细密的睫羽微微敛起,遮住眼中的几分躲闪。 男婚女嫁,是光明正大的事,可是面对着闻音县里唯一考中头甲进士的才子师兄,她仍会心虚。 怕他问她嫁的是怎样的夫君,怕他问她为何眼光那样不好,怕在他眼里看到失望。 倒也不是觉得章鸣珂见不得人,而是她不知从何说起。 幸而,高师兄什么也没问,只像平常人家的兄长一样,问了一句:“今日他陪夫子饮的酒?他待你好不好?” 高师兄那样聪明,他越是不问,越代表他什么都知道。 况且,他们本就都是闻音书院的学生。 梅泠香坐直身形,像极了幼时面对爹爹考教学问,她答得不及师兄好的时候。 “他人很好。”梅泠香有意解释他为何不在,便道,“中午高兴,他也多喝了两杯,现下正歇着,等他起来,我再介绍他与师兄认识。” 说罢,她又觉这句解释多余,与她说他很好的话,简直前后矛盾。 高泩看出她的紧张,也知她为何紧张。 灵秀如师妹,终究也是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郎君。 可那郎君再不好,也拿得出银子给夫子治病,他能做什么呢? 高泩忍痛,轻笑着缓和气氛:“师妹莫不是忘了,我与他同窗数载,我认识他的时间,比师妹认识他要久得多,哪里需要师妹介绍?” 他话音刚落,梅泠香闺房的门扇忽而打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压低身形,大步从高泩从未踏足过的屋子里走出来,扬声道:“谁在说小爷坏话?” 第11章 眼红 他吊儿郎当,明显带有敌意的质问,对上高师兄,立时相形见绌。 梅泠香错愕不已,恨不得他今日当真没跟着回门。 知道他看不惯书院里书读得好的才子们,可没想到,他会这般水火不容。 泠香脸颊火辣辣的,没好意思看高泩的表情,而是站起身,忽略他那句不客气的问话,柔声问:“郎君醒了?还难不难受?” 问的是章鸣珂,话音却是说给高泩听的,她想告诉高师兄,这个大少爷喝醉了酒,脑子还不清醒,若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还请高师兄莫与他计较。 可章鸣珂并不领情。 高泩回眸间,章鸣珂已越过大半庭院。 走到离高泩两步远处,他站定,上下打量高泩:“我道是谁,这不是书院夫子们的心头肉,小爷的眼中钉,高大才子吗?听说高大才子已考中榜眼,不在京城等着参加琼林宴,怎么有空回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小县城来?” 说完,他挤到泠香身侧,扶住泠香窄窄削肩,两人一道挨着坐下,顺势握住她撑在桌面上的雪白柔荑。 眼见着高榜眼俊眉拧起,他心里才舒畅些,唇角高高扬起,冲身侧姿态略显僵硬的小妻子道:“别担心,我不难受。” 再说,他刚说的是醉话,还是清醒的话,泠香还能不知道吗?他从头到尾就没醉过。 从前在书院里,他虽看不惯高泩孤高自诩的模样,却也没上赶着挑衅过,谁让今日偏偏这般不凑巧,让他听见高大才子说他坏话呢! 他本就没喝醉,睡不多时便迷迷糊糊要醒。 听见泠香忽而起身开门,唤出那声“高师兄”,他残留的瞌睡虫登时跑得无影无踪。 能登梅夫子的门,还被泠香亲切唤作高师兄的,还能有谁?除了高泩,不做他想。 原本他还盼着泠香与高泩不熟,可他竖起耳朵在门后听着听着,越听越不对劲。 他与泠香成亲,高泩连琼林宴也不参加,就为着回来道一声恭喜,这能叫不熟? 这还不算,高泩这厮,竟趁着他不在,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损他。 想揭他老底,告诉泠香,他原来在书院里是怎样惹祸,不思进取的?门儿都没有! 他竟当着高师兄的面,动手动脚的,梅泠香很不自在。 她想象中的正人君子,绝不会如此孟浪。 梅泠香秀眉微颦,挣扎着,想要挣脱他的钳制:“高师兄来看爹爹,来者是客,你不该这般无理取闹。” 隐隐察觉到高泩对小妻子的觊觎,章鸣珂本就憋着一股劲,想让高泩难堪,知难而退。 听到梅泠香帮着高泩这个外人说他,章鸣珂更是执拗起来,她越是挣扎,他便握得更紧。 第21章 紧得泠香直吸气。 高泩眉峰动了又动,终于不能隐忍,嗓音沉郁开口:“章鸣珂,你弄疼她了,放手!” “她是我娘子,我为何要放手?”章鸣珂此刻最是听不得放手两个字。 毕竟,若非一纸婚约牵绊,任谁看来,院中相貌才情最为相配的,绝不是他和泠香,而是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的高泩与泠香。 都是喜欢读书的人,他们之间才更会惺惺相惜吧?在他不认得泠香的年月里,泠香是否曾对她的高师兄动过情呢? 章鸣珂自知不能去想,不该去想,可他实在控制不住心口疯长的嫉妒。 他直直盯着高泩,憋得眼中泛起血丝。 而高泩,在听说泠香今日回门之后,在亲眼看到章鸣珂从泠香闺房出来之后,便知木已成舟,一切已成定局。 可他还是想亲眼看到泠香过得好不好,即便知道章鸣珂冥顽不灵,他还是忍不住点章鸣珂一句:“你口口声声说她是你娘子,难道你这做人夫婿的,便是如此不懂得怜惜珍视她?我原以为你只是读书上差一些。” 他话没说完,却足以让章鸣珂有种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的错觉。 蓦地,章鸣珂神志回笼,松开泠香的手,泛红的眼,盛着歉意。 是啊,泠香是他的娘子,可若他不懂得怜香惜玉,自有旁人等着来怜惜她。 章家来提亲前,他对母亲说过的话,他还记得的。 他说过,若娶到泠香为妻,他一定好好待她。 泠香肤色白皙细腻,腕间被他握出的一圈红痕格外显眼,章鸣珂刚瞥见一眼,那红痕便被泠香扯下衣袖遮掩住。 “我,我不是有意的。”章鸣珂吞吞吐吐,手足无措。 梅泠香已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让高师兄觉得他嫁得很好,不会看轻她,也不会为她担心。 是以,她眼睫微垂,整理着袖口道:“没关系,我没事。” 她不看他,是嫌他今日给她丢脸了吗? 他最怕泠香嫌弃他,便侧过身,凝视着泠香贞静的侧颜,语无伦次解释:“我真的不是有意伤你,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是,你们都是知书达理、斯文娴雅之人,只有我书读得不好,粗鄙不堪,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就是怕有人想从我手里抢走你。” 都是男人,他哪会看不懂高泩那点小心思。 从前,高泩家贫,没能力给梅夫子治病。 可如今不同了,高泩已是官身,权势、钱财他都会有。 章鸣珂很后悔,早知今日高泩会来,他就把小妻子关在府里,不带出来了。 他那番话看似毫无章法,却打得高泩措手不及。 一时之间,高泩竟然看不出,眼前低声下气的章鸣珂,究竟是蠢得清新脱俗,还是精得返朴还淳。 他攥攥指骨,端起已放凉的茶,浅浅品尝,以消心火。 而梅泠香,被章鸣珂这番话说得窘迫又羞耻。 她猛然侧眸,不可思议地盯着章鸣珂。 若非有外人在,她真想不顾体统地捂住他的嘴。 她美目圆睁,怒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与高师兄自幼相识,只有兄妹之谊!” 听到这话,章鸣珂心里更酸涩。 于泠香而言是兄妹之谊,于虎视眈眈的高泩而言,只怕说成青梅竹马更恰当些。 第12章 脆弱 老天实在不公,给了高泩识文断字的才情,还让他比自己更早认识泠香。 哎,若他幼时便与泠香相识的人是他,他一定不贪玩胡闹,也好好读书去。 “对不起。”章鸣珂心里再不舒坦,面上也是一片诚恳,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向高泩施礼致歉,“方才是小弟鲁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请高师兄大人有大量,原谅一二,往后小弟必当如泠香一样,敬高师兄如亲兄长,绝不再出言不逊。” 梅夫子酒醒时,院中三人已是相谈甚欢,其乐融融之象。 金科榜眼,乃是梅夫子资助长大,也是亲手教出来的学生,见到高泩回来,对他尊敬一如往昔,梅夫子心中快慰,晚膳也想饮两杯。 可他身体本就不好,中午已然喝多了,自然是一屋子都拦着他。 晚膳没喝成酒,倒是喝了许多茶。 离府前,高泩同梅夫子话别,告诉他,此番回京后,会设法寻找名医为梅夫子治病。 而章鸣珂呢,虽没有什么底气,也顺着话头,放下几句豪言壮语表孝心:“爹您放心,您治病的事儿包在小婿身上,小婿必定请所有亲朋好友一起打听,一定能找到能医好爹的神医!等爹好了,咱们再一起痛饮三百杯!” 这厢,泠香还在屋子里与阿娘话别。 她拿出几张银票塞到许氏手中,许氏却不要:“娘不要,袁太太给你爹诊病的银子还有不少呢,等不够了,娘再找你要。” 方才,女儿已告诉她,昨日敬茶,袁太太给封了足足一万一千两银票。 袁太太看重女儿,许氏便再无一丝顾虑担忧,也不多留梅泠香了:“时候不早,你且快回去,婆母面前记得嘴巴甜一些,她教你什么你便用心学,你爹有阿娘照顾,你也不必时时担心。” 走到门槛处,想起一事,又忍不住拉住泠香的手絮叨:“婆母看重你,你不必靠生孩子站稳脚跟,平日里注意着些,等里里外外的事都学会了,再考虑不迟。” 第22章 原本梅泠香还舍不得走,想多留一会儿,陪阿娘说说私房话。听到阿娘说起这些,她脸皮薄,登时红若云霞:“阿娘,您别说了。” “阿娘面前还不好意思。”许氏含笑摇摇头。 等到把人送到巷口,目送他们的马车走远,许氏回到小院,抬眼看到女儿闺房漆黑一片,这才心疼不已,低低啜泣。 梅夫子听见低泣声,过来搂住她肩膀,似埋怨似感慨:“你呀,我说让她和离你不肯,馥馥跟人走了,你又舍不得。” 许氏捶了他一下,小院传来阵阵咳嗽,啜泣声渐渐听不到了。 马车里,梅泠香也不自觉地落泪。 章鸣珂本同她说着话,借着壁灯的光亮,看到她衣襟处洇湿的斑斑泪痕,慌张地捧起她小脸,才惊觉小妻子哭得梨花带雨。 “怎么了?若是舍不得,我明日再陪你回来看爹娘?”章鸣珂抽出她手中帕子,笨拙又怜惜地替她拭泪,可刚擦干,又有晶莹的泪滴坠落眼睫。 佳人湿漉漉的睫羽微微发颤,章鸣珂只觉自己的心也跟着发颤:“要不我现在就叫车夫掉头回去?” 说着便要侧身吩咐,却被梅泠香拉住。 这会子,她似乎格外脆弱,依在他襟前,轻轻摇头,闷声道:“不用,一会儿就好。” 在梅家与爹娘重聚有多欢喜,这会子离家就有多难受,夜色笼罩天地,泠香忽而生出一股惊怕,若她改变不了结局,爹爹便只有不到一年的寿数了。 她似乎只是需要一个肩膀,真如她说的那般,在他襟前靠了一会儿,便止了泪,语气如常同他叙话。 若非她眼圈、鼻尖泛着红,章鸣珂几乎看不出她哭过。 若她嫁的是一位考取功名的书生,也会这般独自落泪,什么也不说吗? 她的眼泪,究竟是因为舍不得爹娘,还是想到再难见到高师兄? 章家并不会拘着她,她明知可以随时回梅家看看,是以能令她为之落泪的,只可能是后者。 章鸣珂凝着她眼圈那一抹惹人生怜的绯红,想到午后她与高泩坐在树下饮茶的情景,心口闷闷的。 翌日清早,梅泠香醒来,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支起手肘,想要起身,稍稍一动,便发觉后腰酸疼,小腿也酸,亵衣贴在身上,有种濡湿感。 泠香顿知不妙,忙唤松云进来。 松云备水,金钿取衣裙、拿月事带,两人手脚麻利伺候着梅泠香起身。 不多时,跋步床里衾被已悉数换了一套干净的。 梅泠香坐在妆镜前,感受到绮窗外吹来的风,周身清爽许多。 难怪昨夜她忽而情绪低落,什么都往坏处想,无端落泪。 每月来癸水那几日,她都这样,比平日里脆弱许多。 好在,昨夜回来洗漱过后,时辰已不早,章鸣珂安安静静睡自己的,没闹她,她昨夜睡得好,今日应当也能很快恢复。 思及此,她忽而侧首,问正替她挽发的松云:“少爷呢?” 松云摇头:“奴婢不知。” 外间,正拿棉巾擦拭桌案、花几的金钿,听到这话,丢下手里的活计,探首应:“少爷起得早,一大早便和多福撑伞出了门,至于去何处,少爷没说。” 梅泠香点点头,望一眼窗外,若有所思。 外头下着雨,也没处玩去,莫非他又找人去酒楼喝酒去了? 罢了,去酒楼找他回来这样的事,她不会做第二次,且先随他去,等回来闻闻身上有没有酒气便知。 第13章 报恩 早膳皆是热食,半碗热粥下肚,梅泠香身上的不适感,便已消减大半。 外面雨势不算大,她换上适合外出的鞋履,便和松云撑伞出了门,往积金堂去。 袁太太事忙,早上醒得早,用膳也早,是以让杨嬷嬷同泠香说过,她们商贾之家没那么多规矩,不必她早起请安。 杨嬷嬷本是袁太太陪嫁丫鬟里的一个,后来成了家,便在府里管着采买。 梅泠香嫁进来,身边没有老成持重的人,袁太太便把杨嬷嬷拨到她身边。 早起之后,杨嬷嬷确实同泠香说过,可因着前世记忆,泠香已习惯每日用罢早膳便来帮衬袁氏处理事务,是以便没耽搁。 她到积金堂的时候尚早,袁氏以为她没用早膳便来了。 “怎来得这般早?”袁氏说着,便侧首吩咐丫鬟金珠去备膳食。 “母亲不必忙,泠香是用过早膳才过来的。”梅泠香款步走到袁氏身侧,盈盈含笑,“泠香就是想来看看,母亲这里可有什么我能帮着做的?” 小两口新婚燕尔,袁氏本想过些时日再慢慢把事情交给她去做。 没想到,泠香比她想象中更识大体,并不耽于儿女情长。 或者说,是因为儿子魅力不够,不足以让她陷于儿女情长? 袁氏心内暗叹,虽有几分失落,但有个头脑清醒的帮手,她还是欢喜居多。 毕竟她再要强,也已上了年纪,诸多事务缠身,时常感到精力不济。 张罗完一场婚事,尤其觉着疲累。 “你既主动来帮忙,便别怪母亲不心疼你了啊。”袁氏笑着,拉住泠香的手,把刚翻开没几页的账本交给她。 袁氏仁厚,却也精明,让人去梅家提亲之前,她就暗地里打听过泠香的为人处世。 第23章 知道这是个聪慧的姑娘,即便儿子一直不成器,这姑娘也能接她的班,不至于让家业败落下去。 可她没想到,泠香聪慧到令她咋舌的地步。 眼见着泠香将算盘珠子拨得噼里啪啦,甚为娴熟。 且她姿态秀雅,镇定从容,丝毫不像第一日学理账的新手。 终于把一本账册对完,梅泠香停下翻飞的细指,将账册交还袁氏:“泠香已核实过,确无出入。” 她语气笃定,这样笃定的结论,并不能仅从这本账册得出,还得结合袁氏絮絮叨叨同她介绍的铺子情况。 袁氏震惊:“泠香,你确定是第一日学这些?” 对上袁氏的眼神,听到她语气里十足的惊叹,梅泠香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一时入神,忘记藏拙了。 上一世,这样的事她已做过不知多少次,皆是袁氏和几位老掌柜教出来的。 可这一世,她确实是第一日碰算盘,叫她如何解释? 梅泠香一时哑口:“我,我……” 她绞尽脑汁想解释,却想不出合理的理由。 幸而袁氏没有揪着不放,只当她是不好意思。 袁氏眉舒眼笑,笑呵呵冲心腹范嬷嬷夸赞:“你瞧瞧,咱们章家娶到个多难得的宝贝?!还是聪明人好教,一点就通!” 范嬷嬷看着也惊叹:“可不是么,奴婢还是第一次见人这般受教,说句不怕太太生气的话,少奶奶可比太太年轻时伶俐许多。” 儿媳再强,那也是她自家的,袁氏高兴还来不及,她笑得合不拢嘴,拍拍泠香手背:“你呀,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合该做我儿媳,母亲定把我会的都教给你!” 梅泠香被她们夸得胆战心惊,心内一阵后怕,往后她须得更谨慎些才是。 心内再不安,她面上也能维持温柔笑意,状似受宠若惊,又带些女儿家的娇羞:“多谢母亲谬赞,泠香一定努力,多跟母亲学本事。” 望着眼前柔顺可人的儿媳,再想想她那又不知跑哪儿去厮混了的儿子,袁氏心中感慨万千,人家的女儿是来报恩的,她生的那孽障简直是来报仇的。 不能想,一想便气得心肝疼。 “来,你再看看这个。”袁氏又拿出一册,递到泠香手中。 泠香在积金堂忙了大半日,连午膳也是同袁氏一道用的。 到了袁氏要午歇的时辰,泠香才从积金堂出来。 雨不知何时停的,间杂绿意的青石路面被雨滴冲刷得发亮。 泠香没走抄手游廊,就沿着青石小径慢慢走,看到草茎里新开的小野花,只觉别有一番野趣。 不多时,在回积玉轩的岔路口遇着两个人,一高一矮,手里提着油伞,驻足往她这边瞧,正是章鸣珂主仆两个。 只是,章鸣珂怎么看起来垂头丧气的? 泠香款步走近,抬眸望他,轻问:“跟人吵架了?” 而且看起来还是没吵赢的那种。 “谁吵架了,小爷是那蛮横无理的人么?你就不能念小爷一点儿好?”章鸣珂语气很不服气。 她虽不算多了解这位大少爷,但比起他的否认,她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判断。 泠香记得,他身边的多福是个心直口快的。 是以,她转而问多福:“你来说。” 听到少爷睁着眼睛说瞎话,多福本就心虚得不敢抬头,被泠香一点,立时站直回话:“少爷今日是跟秦夫子大吵一架。” 话音刚落,便对上自家少爷怒目而视的眼神,多福慌忙补救:“但也不能全怪少爷。” 说话间,泠香已走到章鸣珂身侧,清楚地闻到,他身上没有半丝酒气。 他今日没与人约着饮酒,而是一大早跑去找秦夫子吵架? 泠香听得一头雾水。 她正要听多福继续解释,章鸣珂却厉声打断多福的话,将人喝退:“小爷看你不该叫多福,应该改名叫多嘴!还不下去,要小爷留你用午膳吗?” 对上梅泠香疑惑的目光,章鸣珂眼神躲闪地别开脸,昂首朝积玉轩望去:“还有吃的没?小爷饿了,吃饱再说。” 言毕,他迈开长腿便走。 听见梅泠香细碎的脚步声,到底又放慢脚步,等等她。 泠香走到他身后半步远处,还没来得及跟上他,便被他忽而朝后伸来的大手拉住手腕。 原本力道有些重,也不知想到什么,又松开些许,修长的指骨扣如玉环,松松圈住她纤细雪腕。 第14章 诚心 章鸣珂说等吃饱再说,泠香便也不着急问。 可没等吃完,他自己已先按捺不住。 从膳桌上抬起头,拿湿帕拭了拭唇角,语气硬邦邦道:“我今日找秦夫子,本不是为了同他吵架,我是跟他道歉去的。” “我知道。”泠香微微颔首。 她鬓边插着南珠步摇,莹润的珠串垂在乌黑云鬟侧,微微晃动间,映得少女舒展的眉眼灵秀动人。 “你知道?”章鸣珂诧然。 少女眉眼生得极美,可这会子,她这般望着他,叫他很不舒服。 仿佛在她面前,他就是个什么事都藏不住的傻子。 嫁给他短短数日,他们才说过多少话?她再是聪慧,章鸣珂也不信她能猜到他想做的事,除非…… 想到什么,他登时气恼又浮躁:“你派人跟踪我?梅泠香,你怎么跟我娘一样?” 第24章 话刚说出口,章鸣珂就后悔了。 她若当真派人跟踪他,又怎会不知他同秦夫子吵架之事,还当他面问多福? 哎,能问出这般不讲道理的话,显得他更傻气了。 被他质问,泠香微微错愕。 派人跟踪他?这确实是个能防止他在外面惹是生非的好办法。 但正如他所说的,她又不是他娘,为何要处处管着他,着紧他到如此地步? 且他头脑简单,情绪都摆在脸上,她只消稍稍花些心思想一想,便能猜到他为何去找秦夫子,根本不必派人跟踪。 泠香温柔含笑:“少爷且想想,泠香才嫁进来几日,能收买到人跟踪你吗?” 她眼神乌亮坦荡,章鸣珂也明知自己错怪了她,却不肯在她面前低头,仍忍不住嘴硬:“谁知道呢?有母亲撑腰,谁敢不听你的。” 他嘴上不饶人,气势却明显矮一截。 泠香无意与他争辩,颇有种秀才遇上兵的无奈。 似他这般执拗的性子,又真的会为她而变好吗? 可若她就此放弃,不管他,又实在对不起袁太太。 泠香心内暗叹,尽力忽略那丝无奈,继续说正事。 “你今日去找秦夫子,是因为昨日我爹要你向秦夫子道歉?”梅泠香攥着帕子,袅袅入座,秀眉轻动,染上疑惑,“可你昨日不是没答应么?还故意装醉。” 她能猜到他去找秦夫子的原因,却不明白,没人逼他,他怎的忽而又愿意去了,还很是积极,一大早便赶过去。 章鸣珂暗自冷哼,为何?自然是被高泩那厮刺激到,他想要配得上她。 若叫他像高泩那样,寒窗苦读,高中进士,莫说现在,再给他十年八年,他也做不到。 可他若能求得秦夫子原谅,稍稍挽回些许名声,梅夫子便愿意承认他这个女婿了,那他是不是也算勉强能与她相配? 这些话,他当然不会对泠香说,否则,她当他是多小心眼的人呢! 哼,小妻子再聪慧,也有她想不到的事。 因着这一点,章鸣珂颇为自得。 她不因他的无理取闹生气,话里还带一丝丝关心,章鸣珂浑身犟骨头更是又轻了一截。 他放下银箸,往椅背上一靠,吊儿郎当斜坐着,语气似乎满不在乎:“昨日我是没答应,可小爷思量一宿,想通了,道歉就道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等你爹病治好了,自然会再回书院教书,到时他与秦夫子低头不见抬头见,秦夫子若是因为我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与你爹不对付,怎么办?小爷今日委曲求全,可都是为了岳父大人。” “怎样?小爷是不是个顶称职的女婿?”章鸣珂抖着腿,摆摆手,“别太感动啊。” 梅泠香目光下移,盯着他抖动的那条腿,肃然不语。 蓦地,章鸣珂身形一僵,抖腿的动作骤然停滞,踮起的足跟,踮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浑身不自在。 “诶,你别这样看着我,你是我娘子,又不是我夫子。”章鸣珂嘟囔。 即便是她这般温柔秀雅的小娘子,冷脸管人的时候,也很不招人喜欢。 他坐相规矩了些,泠香便不再管他,神情缓和轻问:“你去道歉,他不接受,所以你就同他吵?” 登时,章鸣珂理直气壮起来,腰板一挺:“那个老顽固,真真不识好歹!我拿着真金白银去道歉,他却把东西扔出来,还说我满身铜臭,脏了他家门槛!他清高,他教书不要束脩的么?!” 看他这般理直气壮的态度,梅泠香便知他为何会同秦夫子吵起来了。 饭菜已有些凉,他也不像要继续用膳的模样,梅泠香便招呼松云、金钿她们进来,把东西撤下去。 她不置可否的态度,让章鸣珂嚣张的气焰慢慢冷静下来,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梅泠香坐到便榻上,腰后垫一方绣枕,慢慢品茶。 茶汤冒着热气,她小口小口呷品,暖意入腹,缓解腰间隐隐的不适感。 她气定神闲,章鸣珂却坐不住。 他从圈椅中起身,咚地一声坐到便榻上,手肘撑着小几,倾身问她:“你也觉得我做得不对?” 泠香抬起眼皮,灵秀的眸子静静凝着他。 妙目横波,神辉灵动,看得章鸣珂悬着的心簌簌往下沉。 “我的小姑奶奶,你倒是说句话呀!”他语气急得似要跳脚。 哦,原来这话多的大少爷,很怕人晾着他,不理他。 前世那场冷清清的姻缘,于他而言,实则也很煎熬吧? 梅泠香有些不解,那个时候,他为何没闹着要与她和离?他是腿被打折之后,才毅然离开她的。 “你生气了?因为我叫他老顽固?哎呀,我又不曾这样叫过你爹,你若不爱听,我下回不这样叫他就是了。”章鸣珂望着她,喋喋不休。 泠香回过神,听到他的话,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只是在想,秦夫子会喜欢什么。”梅泠香含笑开口。 章鸣珂不解:“他喜欢什么,也不可能不喜欢银子,我送了,他不收啊。” “是,没人不喜欢银子,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秦夫子断不会为金银俗物原谅你,否则,当初他便不会执意开除你。”梅泠香已想到送秦夫子什么最为合适,可道歉是章鸣珂自己应该做的事,她不准备越俎代庖,“送礼须得投其所好,才能打动他,你且再好好想想,只要你诚心道歉,自然能想到求他原谅的法子。” 第25章 一杯热茶喝完,泠香便放下茶杯,款步绕过他,朝书房走去。 她这般明晃晃暗示,他应当知道该往哪方面去想了吧? 章鸣珂望着她背影,一面回想她所说的话,一面趴在小几上苦思冥想。 少女身影纤柔袅娜,走在廊庑下,以春日庭院为衬,着实赏心悦目。 忽而,章鸣珂脑中灵光一闪,有了! “多福,替小爷备马!” 不多时,章鸣珂策马驰过大街,让多福把赵不缺、孙有德两个从家里请出来。 “红袖添香的事,你们比我熟,赶紧拿着这些银子,替我找两位美人,我有急用。”章鸣珂从衣襟内取出一叠银票,放到方桌上。 第15章 美人 赵不缺才在赌坊里输了钱,正缺银子使呢,还想着明日去找章鸣珂出来喝酒,借点银子花花,没想到章鸣珂先来找他们,还这么大手笔。 现成的冤大头来雪中送炭,不好好抓住,简直天理不容。 章鸣珂策马前来,又正为自己能想到这般绝妙的点子而兴奋,俊脸泛红,眸光漆亮。 落在赵不缺和孙有德眼中,便另有一番解读。 他二人对视一眼,暗自神交,这小子终于开窍了! 想到以后逛花楼有人付银钱的好日子,赵不缺登时满面红光。 “行啊兄弟。”赵不缺将手臂搭在章鸣珂肩上,拍拍他肩膀,不正经地冲他挤眉弄眼,“那日正喝着酒,你被梅娘子叫回去,我们还当你怕她呢。没想到,短短两日,刚尝到荤腥,你就开了窍!尝到甜头,想偷偷在外头金屋藏娇了?这才对嘛,家花哪有野花香?包在兄弟身上,不出两日,我保证替你找两个盘靓条顺的淸倌儿,保证比你家书呆子温柔解语!” 他们终日里斗鸡走马,游手好闲,整个闻音县稍有令名的女郎,没有他们不认得的。 心高气傲的梅夫子,把知书达理的独女嫁给一个纨绔,也算是轰动小小闻音县的事儿,且他们二人还去章家喝过几杯喜酒,自然知道梅泠香是什么模样。 皆在闻音书院念书,又都曾受过夫子们的闲气,他们很期待看梅夫子一家的笑话。 梅泠香嫁给章鸣珂短短几日,章鸣珂便在外头养美娇娘,这不正是他们喜闻乐见的好事儿? 不等章鸣珂开口,孙有德也挤过来,激动道:“就是,鸣珂兄能想通就对了,看梅夫子那德性,便知他教不出温柔解语的好女郎,木头美人有什么好?等兄弟替你寻摸几位知情识趣的,到时你再自己从里头挑。” 他们一左一右搭着章鸣珂,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不像话。 章鸣珂左看一眼,右望一眼,听他们说自己的小妻子是个木头美人,真是又气又恼,额角青筋直跳。 终于等到说话的机会,章鸣珂抬起手臂,嫌弃地将两位好友拂开一臂远:“谁说我要养小了?早说过我不好那口!还有,我娘子好得很,你们可别误会我,败坏我名声!” 他的话,掷地有声,赵不缺仿佛听到银子长了翅膀飞走的声响,说起话来,便透着些酸:“哟,还生气了,鸣珂兄,就你那好名声,还用得着我们败坏?” 好字他语气咬得格外重。 呸,要不是看他有几个臭钱,谁乐意带着他玩?赵不缺暗淬了一口。 章鸣珂听着,面色陡然沉下来。 孙有德见势不妙,笑着打圆场:“都是多年的兄弟,有话好好说。鸣珂,兄弟们误会了你,给你赔个不是。” 说话间,他躬身向章鸣珂施礼赔罪。 继而扯了扯赵不缺,示意赵不缺也赔了罪。 三人坐下对饮一杯,方才的不快便揭过去,气氛缓和下来。 孙有德耐着性子问:“鸣珂,你既不是自己想要,叫我们替你找美人做什么?还说是急用,难不成是想送人?” 问话的恰恰是孙有德,章鸣珂乜起眼,唇角扬起一抹讥诮笑意:“小爷是为的谁?还不是替你收拾烂摊子。” “说话要讲良心啊,我何时让鸣珂兄收拾过烂摊子?”孙有德振振有词。 一听这话,章鸣珂笑意顿收,将手中空酒杯拍在桌上:“孙有德,你骂秦夫子,求小爷替你背黑锅的事,你该不会是忘了吧?” “啊?你要美人是送给秦夫子的?”孙有德自知理亏,气势顿时弱下来,绝口不提前事,只问,“好端端的,你又去讨好秦夫子做什么?该不会,你想重新回闻音书院?鸣珂兄,即便是为着哄梅娘子欢心,你也不必如此为难自己,你我都知道,你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 赵不缺跟孙有德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自然跟着起哄:“是啊是啊,读书有什么好?要不是家里管得严,怕被我爹打断腿,我和有德巴不得和你一块被开除,省得花心思装病逃学。” 一句两句解释不清,章鸣珂也不想跟他们解释,若让他们知道,他是为了配得上梅泠香才卑微至此,必会被他们笑掉大牙。 “你们别管为了什么。”章鸣珂摆摆手,“只管去替小爷找人,明日这个时辰,我在酒楼等着。” 说完,放下一锭银子:“今日我请。” 他惯常如此,赵不缺和孙有德也就不与他客套。 暮色四合,章鸣珂回到积玉轩。 天边云翳流动,庭院暮霭沉沉,丫鬟小厮正忙着点灯。 第26章 院子里光线不算亮,拢在一片清冷色调里,墙根下多出一口大缸,缸边立着一道倩影。 佳人亭亭而立,杨妃色绣梨花的锦裙微微翩动,便是暮色下唯一鲜亮的颜色,轻易攫人目光。 泠香左手掌心摊开一方丝帕,右手纤指从帕子里拈起什么,朝水缸里随手一撒,姿仪秀丽清雅。 章鸣珂望着她,只觉小妻子像极了他回府路上看到的紫玉兰。 那株紫玉兰只微微绽开,他着急回府,便只是匆匆一瞥。 这会子,他有的是时间欣赏。 便曲起一条长腿,斜倚院门,凝着小妻子看得久些。 水缸和鱼儿送进来才不足一个时辰,鱼儿刚一指长,看着鱼儿们张嘴觅食的情景,泠香唇角噙一丝浅笑。 忽而,察觉到一道难以忽视的视线,泠香侧眸望去,那丝浅笑不自觉便淡了些。 “少爷回来了?”泠香轻问。 不知怎的,章鸣珂有种古怪的错觉,仿佛这院子是她自得其乐的一方小天地,他倒像是个闯入她生活的不速之客。 这分明是他的住处,她怎的比他过得还自在? 朝她走过去的时候,章鸣珂渐渐想通他的不快从何而来。 她喜欢积玉轩,把这里当做她的家,他自是高兴,可这家里没有他的时候,她并没有惦着他想着他,章鸣珂心里便不是滋味。 更可能,她站在他们的院子里,心里惦记的是旁的什么人,章鸣珂暗暗咬紧后槽牙。 待他走到近前,梅泠香看出大少爷唇角的淡淡不悦,疑惑问:“秦夫子还是不肯原谅少爷么?你这回送的什么?” “小爷还没去呢,他刚骂过小爷,小爷不想这么快拿热脸贴冷屁股。”章鸣珂说着,呼吸一滞,这话拿来形容他对待泠香,似乎更贴切。 他想哄她欢心,她却总是淡淡的,不热情。 不想被她察觉失态,章鸣珂凑到水缸前,朝里望:“小东西,还挺逍遥自在。” 想着她方才喂食的画面,章鸣珂也来了兴致,抬眸朝梅泠香伸出手。 泠香以为他要来拉她的手,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章鸣珂一看,便知她想岔了。 瞥一眼她不自在的神色,心口一动,改了主意。 反而扣住她手腕,略低下头,鬓发与她轻轻相贴,戏谑道:“躲什么?小爷不过是想喂喂鱼食。” 她不知情识趣,他便多主动些,俗话说的好,烈女怕缠郎,她人都是他的,没道理他会抓不住她的心。 廊庑下传来丫鬟的脚步声,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看到,泠香羞窘不已。 “给你。”她快速将装有鱼食的丝帕递给章鸣珂,只盼他稳重些。 梅泠香松开手,章鸣珂却未接。 藕荷色丝帕飘落水面,几粒尚未散落的鱼食躺在洇湿的丝帕上,似新荷承露。 鱼儿游荡丝帕底下,自在嬉戏。 水中涟漪轻漾,映出章鸣珂捉住她柔荑的倒影。 “小爷又不想喂了。”章鸣珂语气含笑,声音压得低低,颇不正经,“鱼儿都比小爷快活,瞧着让人嫉妒,你说是不是没天理?” 第16章 诱哄 春风拂面,夹杂若有若无的雨丝,湿润的草木芬芳里,混着他身上淡淡酒气,钻入鼻尖。 梅泠香虽不解他为何同缸中小鱼相比,听他语气也知,他想传达的并非什么正经事。 她雪颊微微发烫,纤指掰开他的手,别开脸去:“不想着如何求秦夫子原谅,倒有心思同人喝酒,我看少爷道歉的心并不真诚。” 言毕,她转身便朝膳厅走去,步履轻盈匆匆。 少女躲得快,章鸣珂尚未来得及看清她娇羞的情态,她已转过身去。 可望着她近乎落荒而逃的袅娜背影,也足以令章鸣珂满意自得。 他双手负于身后,昂首阔步跟上她,朗声道:“谁说小爷心不诚?小爷与人喝酒,那是有正事商议,明日就让你好好看看,小爷如何打动秦夫子。” 寻摸两位美人,可花去他好几百两银子呢,凭秦夫子那点薪俸,他能买得起? 再想到秦夫子家中情形,章鸣珂越发觉得胜算极大,少说也有九成。 用罢晚膳,梅泠香绕过抄手游廊,进到书房,继续看她午后未看完的那卷书。 章家家财丰厚,书房里竟藏有几册名家做注的孤本,委实难得。 泠香不禁暗自感慨,大少爷真是守着一座宝山,却不懂其珍贵。 书房绮窗内,梅泠香伏案看得入神,连章鸣珂进门她也不曾察觉,目不斜视。 章鸣珂薄唇微动,想说什么,终究忍住,没打扰他。 他不明白,书里有什么吸引到她,也不懂她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现下他实在找不到旁的事做,又想同她待在一处,便也走到书架旁,从密密麻麻的书册中,挑出一本从前看过的侠义传奇打发时间。 “少爷,少奶奶,时辰已不早,可要奴婢们备水?”松云立在门扇外,端手轻问。 问话时,她抬眸望向里头。 只见少奶奶坐在书案后,姿态温柔娴静。 而听说不爱读书的大少爷呢,也捧着一卷书,站在书架侧,轩朗挺拔,长身玉立。 本该是格格不入的两个人,此刻竟是奇异的和谐美好。 第27章 蓦地,松云想到晚膳前,两人立在鱼缸侧,背对着她们,相依耳语的画面,不由欣慰弯唇。 泠香闻声抬眸,思绪仍在书中,神情有些茫然:“已经这般晚了?” 话音刚落,一道颀长的身影走到她身侧,挡去些许光亮,不由分说抽走她手中书卷:“该歇息了,明日再看。” 看得有些久,泠香眼睛略微酸涩,便颔首由着他。 迈出书房门槛,感到丝丝凉意,梅泠香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抬眸望向廊外。 夜雨霏霏,灯笼光映照之下,斜斜雨线仿若无数银丝。 忽而,泠香肩头一紧,有人揽住她窄窄削肩,几乎是将她圈在怀中。 他胸膛不算宽厚,圈住她,却是轻而易举。 男子高大的身形替她挡住廊外微凉的风,丝丝暖意穿过春衫,融肌透骨。 松云走在两人身后,匆匆别开脸,唇角忍笑。 倒是梅泠香,不习惯他屡屡旁若无人的亲近,忍羞轻斥:“成何体统?快放开我。” 章鸣珂不以为意,将人搂得更紧,他力气大,几乎是架着她往前走。 少年俊朗的颌骨轻抵佳人松髻,语气轻快含笑:“小爷在自家院子里,抱的是自家娘子,怎么不成体统?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给小爷定那莫须有的罪名!” “再说了,小爷是看你冷,才勉为其难如此。”章鸣珂理直气壮狡辩。 勉为其难?泠香听得瞠目结舌,他哪里有半分为难的模样? 书房离寝屋本就不远,说话的功夫也就到了。 梅泠香硬着头皮,稍作忍耐。 刚一进屋,便趁他疏忽的空档,从他臂弯间逃出去,避开两步远。 “跑那么远做什么?”章鸣珂迈开腿,伸手去拉她,笑着诱哄道,“时辰不早,等水备好,咱们一道沐洗如何?既节省时间,还省得丫鬟们多烧热水,小爷的主意是不是很合情合理?” 此话一出,梅泠香美目圆睁,又退后两步。 佳人立在轻柔帷幔侧,藏住半边身形。 屋内灯烛明亮,将她面颊腾起的嫣红映照得楚楚动人。 泠香被他厚颜无耻的话,惊得花容失色。 想骂他两句,脑中又蓦然回响起他那番“天王老子也不能定他罪”的说辞。 话到嘴边,气势弱下去:“我还不困,少爷先洗便是,我,我还有事。” 知道她脸皮薄,章鸣珂倒也没追到屏风后头去,把人逼得太狠。 而是隔着屏风,望着里头映出的剪影,忍笑与她商量:“这么好的安排,你当真不考虑?你若害羞,小爷大可把丫鬟们赶出去,我亲自替你备水,如何?” 屏风内剪影轻晃,似春日枝头受惊的黄莺:“少爷若再胡说,今夜便睡书房去。” 小娘子又羞又恼,倒学会吓唬人了,不似平日里那般端庄秀雅,而是透着些慌乱无措。 此刻的她有着更为真实的人气儿,而非难以靠近的仙子,章鸣珂喜滋滋求饶:“小爷唐突,香香饶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敢了。” 梅泠香可不敢赌他的话是真是假,去盥室擦身时,她特意吩咐松云和金钿一起守在屋外。 那防贼似的情状,逗得章鸣珂乐不可支。 丫鬟们陆续退下,内室只余屏风外一盏灯烛,半垂的软帐内光线晦暗,静得让人莫名心慌。 明明有许多个夜晚,他们也是这般同床共枕。 可不知怎的,今夜他高大的身形压上衾被,床板发出极轻的一声吱呀,梅泠香微微悬起的心骤然一颤,似要从喉间跳出来。 她背对章鸣珂,闭上双眼假寐,睫羽不安颤动。 “新婚之夜,离你而去,是小爷的不对。”章鸣珂自然地撑起一条手臂,支在侧脸,另一只手仿佛无处安放,自她纤巧肩头沿着顺滑的寝衣衣料抚向她小臂,直到覆上她薄薄手背,才停驻。 长指扣入她指缝间,沐洗过后的清新气息拂在泠香耳尖:“泠香,我已认过罚,你也尽可骂我一顿出气。只这口气出了以后,你便做我章鸣珂真正的娘子好不好?” 第17章 欢心 男子胸膛炽热,梅泠香脊背似贴上一片炭火,热意透入肌骨,扰得她周身热烘烘的。 恨不得推开他,起身去窗口吹吹凉风。 她本就已是他的娘子,可他的话,自然不是字面上的意思。 梅泠香听懂他言外之意,心跳蓦地漏跳一息。 想到她此刻身子不便,身上热意才稍稍消减,能装出七分镇定应他话:“什么真娘子假娘子的?你若困了,便早些歇息,莫要说些叫人捉摸不透的胡话。” 说这番话时,泠香并未回转身,而是背对着他。 被他扣住的指尖,热意纠缠,她刻意忽略那灼灼热度,搁在枕畔的另一只手,悄然攥起衾被,将羞颜半掩。 “我娘子这般聪慧伶俐,怎会听不懂。”章鸣珂语气笃定,被她故作懵懂的小心思逗乐,笑意自他胸腔震荡出来,又在唇角、眉梢放大,“你并未生我的气,是不是?” 章鸣珂攥住她的那只手,仍扣紧,指腹感受到她柔软掌心的微微濡湿,胸膛亦能感受到她薄背绷如丝弦的紧张。 撑在腮边的大掌,则放下来,长指拈起衾被外侧,稍稍扯开,露出被她挡住的半张玉颜。 第28章 梅泠香惊惶回眸,撞见他眼眸里细碎的笑意,他眼睛亮晶晶的,似天上星倒映清河。 就在她回眸间,他顺势将手臂移至她颈下。 温暖有力的臂弯代替软枕,成为她新的依托。 男子这般居高临下凝着她,神色间蕴含着往昔没有过的侵略气场。 眼前的少年郎似一株生命力极盛的乔木,蛰伏的气魄只等一场春雨,便会蓬勃窜长。 “你既肯原谅我,我便当你答应做我娘子了。”章鸣珂说着,俯低寸许,将她来不及说出口的拒绝的话吞没唇齿间。 与上回的生涩不同,他似一位轻易便主导战局的良将,泠香本能防御的姿态,被他击溃。 他终于肯松开衾被下交握的手,容她稍稍消减掌心黏腻汗意。 可下一瞬,衾被下的大掌移至她腰侧,指腹摸索着,扯松她寝衣系带。 他力道明明算得轻柔,像是得到意料之外的奇珍异宝,怕给碰坏了,却仍惊得梅泠香一阵颤栗。 晃神间,他长指已触碰到她心衣下缘。 梅泠香仓皇按住他的手,阻止他的肆意妄为。 章鸣珂抬眸,睥着她。 但见佳人松松绾就的云鬟,乌压压枕在他结实的臂弯。 她面颊白皙,发迹处已急出薄薄汗意,几根青丝贴在她如玉的肌肤。 那一双翦瞳,亦不复平素澄澈,端得嫣润浮光,仿佛快被他催下泪来。 “泠香,你不愿意?”章鸣珂哑声问,眸中纷涌的欢喜与情念悄然减淡,一波浓过一波的难堪,漫上心头。 她口口声声说没有看不起他,可他每每想要亲近,她总想避开。 不管在外人面前,还是隐秘的床笫间,她的抗拒,始终如一。 她的身体既是抗拒他,内心深处,又是怎样抗拒,可想而知。 “你既不愿,我便不强人所难。”章鸣珂收回手,替她拢住散开的衣襟,姿态尊重而克制。 他虽不济,却也是堂堂八尺男儿,强求一个弱女子,这般卑劣的行径,他做不出。 要她做他的娘子,须得她心甘情愿才是。 他语气里不知不觉透出内心深处的失落,梅泠香仿佛看到前世里,他毅然离开婚房的画面。 是以,章鸣珂手指刚松开她衣襟,泠香便轻轻摇头,目光迎上他,低低解释:“泠香并非不愿,我只是身子不爽利。” 对上章鸣珂讶然又疑惑的目光,泠香实在羞于启齿,别开脸,嗓音更低:“你且等几日便是了。” 章家答应为爹爹出钱买药,袁氏把她当做一家人,实打实教她掌家理事,就连章鸣珂自己,也按捺住少爷脾气,为了得到爹爹的认可,去向秦夫子道歉。 章家尽到了夫家的本分,而她,即便心里害怕,也愿努力去尽她的本分。 她这般说,便是明白告诉章鸣珂,她愿意。 可章鸣珂没听懂。 他没有姊妹,朋友们虽都有红颜知己,却只会说些香闺妙趣,没人会同他说起女子的月事。 一时间,章鸣珂丝毫没往那处想。 “你不舒服?是不是今日陪母亲理事,累着了?还是淋着雨,染上风寒?”章鸣珂抬手,拿指背贴她额心。 泠香被她闹得心绪不宁,身子仍发热,肌肤自是微烫。 章鸣珂以为她当真染上风寒,正发热,登时急了。 “我让人去请大夫。”说着便要起身,被梅泠香攥住衣襟。 “郎君别去!”泠香避开他的视线,不得不赧然解释,“女儿家的事,不必请大夫。” 也不知他真不懂,还是有意捉弄她,泠香错开视线,不给他追问的机会,轻道:“你若介意,我让松云她们替你另收拾一张床铺。” 初春雨夜,屋外湿冷,她这会子是不愿出去折腾的,染上风寒还是自己受罪。 说着,便作势支起身形,要唤松云进来。 等几日,女儿家的事,这些字眼在章鸣珂脑中串联起来,勾起一些略微久远的回忆,他登时明白过来。 他耳尖不由地发热,为自己方才的莽撞。 此刻窘境,他不知如何打破,见她要喊人,忙展臂将她揽住,按在温暖衾被间。 他声音不温柔,略显生硬命令:“小爷困了,就这么睡。” 很早的时候,他是不懂这些,只知道每月里总有那么几日,母亲的脾气格外大,喜怒无常。 为了少挨些打,他那几日总会老实些,尽量不闯祸。 后来有一回问母亲身边的范嬷嬷,那时他已是十四五岁,快到能说亲的年纪,范嬷嬷便没瞒他。 虽没过多解释,却也悄悄告诉他,那是每位女子都会经历的事,他以后的妻子也会如此,到时他须记得那几日莫要惹人生气便是。 旁的女子来月事,夫君会不会与其分房而眠,他不知道,章鸣珂只知,他自己不想如此。 既已成亲,不是独身一人,他又喜欢她身上的气息,便恨不得夜夜相拥而眠。 梅泠香倦极,他怀中实在温暖,越发催人入梦。 不多时,泠香呼吸声变得清浅匀长。 章鸣珂睡不着,鼻尖轻轻抵在她松软发髻,缓解身体里流窜的燥意。 良久,平息下来,闻着她发间淡淡香气,章鸣珂开始思量明日去给秦夫子道歉的事。 第29章 他不惹她生气,只想哄她欢心。 等明日秦夫子原谅了他,他就趁势回到书院去。 他是不喜欢读书,可她喜欢啊,爱屋及乌,也会对他多一分喜欢? 等他重回书院,不再被人笑话,不再连累她的名声,她一定欢喜! 第18章 清白 翌日用罢午膳,章鸣珂便穿戴整齐,给了泠香一个“等我好消息”的得意神情,迫不及待出门。 他出门时,外头下着雨,梅泠香亲手把油伞递给他,叮嘱:“好好说话,切莫再与秦夫子争吵。” 午后,泠香没去积金堂,而是留在积玉轩,在库房里挑选适合送给高师兄的饯别礼。 就在这间院子里等着那大少爷回来,好在他迈进院门的一刻,便看到他做成一件很好的事,会有多得意。 梅泠香几乎可以想象,他会是怎样的神情。 小库房里的东西,多是袁氏置办的,贵重精致,却不适合相送。 泠香左挑右挑,尚未选到合适的,章鸣珂倒先回来了。 “少爷,您慢点儿!”多福的呼喊声和仓促的脚步声传进来。 梅泠香放下手头的事,快步行至门扇侧,唇角噙一丝无奈的浅笑,外头下着雨呢,这大少爷可真着急邀功。 抬眸间,却见章鸣珂大踏步走进院门,沉重的脚步踏得水花四溅。 多福腿短,追不上他,落后几步。 章鸣珂没撑伞,也不知淋了多久,头发、衣袍俱被雨水浸透,一张俊脸挂着雨珠,显出几分苍白。 雨珠顺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滚落,勾勒出少年郎的锐利隐怒。 少年郎脸上,无一丝她预想中的得意之姿。 梅泠香微微错愕,唇角笑意蓦然敛起。 “这是怎么了?”梅泠香迈出门槛。 望见她的身影,章鸣珂脚步一滞,立在漫天细雨中,薄唇绷得更为僵硬。 松云见势不妙,赶忙撑起伞。 梅泠香接过来,步下石阶,朝他走过去。 她将油伞撑高,遮过他头顶,另一只手则攥着帕子替他擦拭脸上的雨珠。 油伞不大,因撑得高,于她而言便有几分吃力。 晃动间,晶亮的雨丝落在她微微后仰的发髻。 章鸣珂抬手,接过她手中油伞,朝她那边移去,语气闷闷不乐:“我用不着。” 本想让她高兴的,可他又把事情搞砸。章鸣珂别开脸,不知如何面对她,更不想告诉她,他今日有多丢脸。 当着丫鬟小厮的面,梅泠香什么也没问,只默默替他擦脸。 刚把他脸颊雨水擦干,湿漉漉的发髻又流下新的水痕。 梅泠香索性收起已然沾湿的丝帕,侧身吩咐松云、金钿她们备水。 章鸣珂欲言又止,终于决定先去沐洗。 大不了,等洗好后,再被她骂一顿,反正他早被骂习惯了。 他以为梅泠香会坐在书案后等着审问他,就像书院里严厉的夫子,等着审问犯错的坏学生。 夫子会把他赶出书院,泠香会如何对待他这么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夫君呢? 章鸣珂赖在浴桶中,不想起来。 殊不知,他刚进盥室,泠香便把多福叫去了书房。 读书人少有特别不讲理的,尤其是秦夫子那样清傲的,大抵也愿意博个心胸宽阔的贤名。 章鸣珂诚心去道歉,即便秦夫子今日不原谅,也不至于闹得比上次更僵。 可显然,事情有些不合常理,章鸣珂回来时,比上次更为狼狈。 他出门时是怎样的态度,梅泠香仍记得,稍稍一想,她便猜到,应当是他送的礼物犯了秦夫子的忌讳。 “多福,你若为着少爷好,我问你话,你便不许欺瞒。”虽知多福心直口快,不敢瞒她,可她毕竟是刚嫁进来不久的,便刻意露出几分底气不足的模样,“否则,我便去告诉太太,请她替少爷再找个老实正直的小厮。” 闻言,多福噗通一声跪到地上,连声求饶:“少奶奶息怒,多福一定一五一十交待。” “起来回话。”梅泠香并不真想仗势欺人,也知他并非会撺掇主子学坏的下人,否则不必她说,袁氏早就会发落他。 待多福起身,泠香朝窗外望一眼,压低声音问:“今日少爷去秦夫子府上,带的什么礼物去?” 少爷交待过,这回送的礼不太光彩,要他决不能告诉少奶奶。 是以,多福抿起唇,假作撬不开的蚌壳。 可又是他自己说,要一五一十交待的。 两厢对峙,愁得多福眉毛扭动起来。 泠香不多话,当即唬他:“看来我得去请母亲坐镇。” 没等她离座,多福忙道:“小的说,小的全都说!” 他人不算聪明,嘴巴却利索,很快把事情交待清楚。 梅泠香没为难人,反倒赏他三两银子,打发他先出去避一避。 章鸣珂尚未从盥室出来,梅泠香也不着急催他。 她独自一人立在廊庑下,听着雨打屋檐的轻响,心绪渐渐平静下来。 今日去赔礼道歉,大少爷竟然是带着两位美人送给秦夫子。 他嘴里骂秦夫子是老顽固,怎的不想想,那般清傲的人会被美色所惑吗?! 她告诉过他,送礼物须得投其所好,美人便是他想到的,能让秦夫子喜欢的礼物? 第30章 蓦地,梅泠香环顾游廊,忆起昨夜,他旁若无人拥着她回房的情景。 或许,他根本没有想过什么能打动秦夫子,他只是在以己度人。 他自己贪恋美色,便以为旁人皆与他一样。 从前,他不曾流连秦楼楚馆,会不会只是他被袁氏打怕了,不敢去,而不是不想? 昨夜床笫间,他便是心猿意马,颇不规矩,他要她真正做他娘子的话,言犹在耳。 也是她亲口答应,过几日便由着他。 想着想着,梅泠香面色不由泛白,只觉浑身发冷。 豆蔻之年,也曾想过,将来要嫁一位与之志趣相投、心意相通的读书人。 答应嫁到章家后,她便已不奢望能与夫君志趣相投,只盼他清清白白,两人相敬如宾便好。 没想到,他会做出买美人送人的事。 现如今,秦夫子没收下那两位美人,他会如何处置呢? 他执意不让多福告诉她,是不是想悄悄养在外头,自己收用? 在盥室捱到水凉,章鸣珂才不得不起身。 泠香坐在书案后,手持湖笔,正描画着什么。 “你在画什么?”章鸣珂一手负于身后,朝她走去,语气如常,努力不在她叱骂前露怯。 泠香收笔,抬眸望他,姿容娴静:“过来看看,能不能识得这是何处?” 她语气听不出怒意,章鸣珂脚步轻快了些。 “这不是闻音书院的景致么?”章鸣珂诧异问,“怎么忽而有雅兴画这个?” 该不会画里藏着什么玄机,等着他去参透吧? 章鸣珂头皮一紧,拉住泠香衣袖:“泠香,我错了,你直接骂我吧,千万别叫我猜。” 泠香不在意他的紧张,目光落在画纸上,会心一笑:“能看得出便好,明日高师兄启程回京,我想去送送他,这副《书院春景图》作为饯别礼,应当合适。” “不合适!”章鸣珂凝着她唇角浅笑,只觉分外刺眼,“小爷不许你把画送给他!” 第19章 露馅 他都没收过泠香的礼物,泠香却要送东西给高泩,还是她亲手所画。 凭什么? 嫉妒如火,在章鸣珂心口呼哧直窜,灼得他眼睛泛疼。 少爷发起脾气,像个无理取闹的顽童。 但他并非孩童,泠香也不觉需要他的同意。 毕竟,要送给高师兄的画是她自己画的,并非库房里选的那些,章家花银子置办的东西。 她眼睫微敛,忽略他气恼又委屈的目光,默然不语,拿镇纸将画纸压好。 随即,泠香起身,绕过他,走到便榻侧坐下:“听说少爷今日送了不合适的礼物,再次惹恼了秦夫子?少爷要不要亲口告诉泠香,你选的礼物是什么?” 她想听他亲口说说,为何要选美人做礼物。 章鸣珂一听,登时明白,多福又见风使舵,揭他的底。 他想隐瞒的事,已然露馅,根本瞒不住! 那样不光彩的事,单单被泠香听到,都是一种亵渎。 被她清灵灵的眼神这般凝视着,章鸣珂只觉自己像是照妖镜下的小妖怪,无所遁形。 章鸣珂面色一阵红,一阵白,不知如何解释,才能让泠香别把他当成浮浪子。 一时羞愧难当,章鸣珂伸长脖子朝窗外唤:“多福!你个多嘴的狗东西,都跟少奶奶胡说八道什么了?滚进来,看小爷不撕了你的嘴!” 泠香轻抬柔荑,抚上眉心。 “少爷别喊了,我已交代他去办旁的差事,多福现下不在院子里。”她嗓音依旧温柔,听不出一丝怒气或者失望。 再抬眸时,她甚至挤出一丝宽慰人的笑意:“这两日,为着秦夫子的事,让少爷受委屈了。不知下回再向秦夫子道歉,少爷想如何求得他原谅?” 事不过三,她想,以秦夫子的脾性,下回不管他送什么,秦夫子大抵都不会原谅了。 只是她不知,这骄傲倔强的大少爷,肯就此罢休吗? 还叫他去道歉?! 章鸣珂站在一步之遥,凝着梅泠香,心中难堪化作酸涩。 即便他送的礼物不对,屡番惹怒秦夫子,可他热脸相贴,碰了一鼻子灰,今日更是浑身湿透,一身狼狈回来。 她身为他的娘子,难道就没有半分心疼他的意思么? 佳人玉颜端丽,瞧着温柔似水,怎的心肠这般冷硬? 不,她的冷硬独独对他罢了,对高泩那厮不是很愿意花心思么? “小爷不会再去了!”章鸣珂一怒之下,甩动衣袖,大步上前,坐到便榻另一侧。 花梨木小几横亘在两人之间,几上摆放茶壶杯具,章鸣珂动作粗鲁地抄起茶壶,飞快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仰面饮尽。 他喉骨轻动,凉沁沁的茶水流入火煎似的肺腑,章鸣珂负气道:“那骂人的破诗又不是小爷写的,小爷凭什么低三下四道歉?小爷不干了!” 冲动宣泄完,他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握着茶盏的指骨骤然泛白。 一口气没喘匀,呛咳不停。 “你说什么?”梅泠香定定望着他,美目间满是惊愕。 章鸣珂别开脸,攥紧茶盏,盯着落地罩上镂空的花纹,语气生硬:“我说我不会再去向秦夫子道歉。” 同样的话,气势明显弱下来。 第31章 他试图转移泠香的注意,希望泠香绞尽脑汁劝说他去道歉,莫要注意到他口无遮拦说漏嘴的话。 可惜,事与愿违,他实在娶了一位聪慧的,难以糊弄的娘子。 梅泠香抬起柔荑,温软指腹轻轻搭上他僵硬如刺的指背,稍稍使力,取下他手中几乎要被捏碎的茶盏,轻轻放到桌上。 茶盏碰到小几,发出极轻的一声脆响,也足以令章鸣珂心神一颤。 “少爷方才说,那首辱骂秦夫子的长诗,并非你所写。”梅泠香眸光微动,一面思量,一面柔声问,“那诗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少爷为何要替人受过,背负骂名?” 他替人受过,该不会只是为着被赶出书院,再也不必读书吧? 她嫁的夫君,原是这般扶不起来的吗? 梅泠香不由微微动摇,不知她那些关于未来的打算里,该不该算上眼前的少年郎。 上苍垂怜,许她重活一世,她不会全然陷在前世的恩怨里,忽略自己的意愿。 若他当真愚笨至此,又志趣低俗,她绝不委屈自己,与这样的人绑定一生。 她一双妙目凝着章鸣珂,眸光静如秋水,美则美矣,却无端叫人心惊。 章鸣珂原想继续糊弄,被她盯得浑身发紧,忽而不敢了。 终究,他不想让她对他失望透顶。 章鸣珂默默低下头,煎熬地挠了挠后脑,随即认命似的应:“那诗是孙有德写的。” 为了挽回些许尊严,他又抬眸,振振有词:“我们是多年的兄弟,书院里,就我们几个玩得好,兄弟有难,我难道不应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么?” 对上泠香喜怒难辨的眼神,章鸣珂有些慌,覆上她细滑的手背,曲起指骨,小心轻攥,低哄:“泠香,你别生气好不好?” “此事我笃誓不会说出去的,夫妻一体,我只告诉你一人,应当不算出卖兄弟?”章鸣珂恳求,“泠香,你替我保密,切莫告诉旁人好不好?往后,小爷都听你的,你叫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梅泠香听着他的话,哭笑不得。 他竟是为了所谓的兄弟之谊,才替人顶罪。 “少爷是不是觉着自己很讲义气?”梅泠香浅浅含笑,眼神透出有意为之的疑惑,“你说你们是好兄弟,可他做错事,要你承担恶果。少爷若犯下大错,会让兄弟替你顶罪吗?” “当然不会!”章鸣珂斩钉截铁回应。 他堂堂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让兄弟顶罪,算什么男人?! 瞥见梅泠香唇瓣渐深的笑意,章鸣珂倏而愣住。 再回想一遍自己说的话,顿时有种自相矛盾的怪异感。 章鸣珂不自在地松开她的手,轻咳一声:“你数落我就数落我,离间我们兄弟情义可不成,你们读书人心思多,我不上你的当。” 不知怎的,他如此反应,梅泠香反而松一口气,从他身上,竟看到让人踏实的赤子之心。 但他无识人之能,也叫人无奈。 梅泠香没说他什么,只摇头感叹:“往后少爷多读圣贤书,少出门消遣,才是正道。” 这大少爷分明是侠义传奇读得太多,脑子读傻了,真当自己是行侠仗义的侠士呢。 两肋插刀,听听他幼稚的措辞。 泠香不禁摇摇头,起身回到书案边。 第20章 殷勤 书案上摊晾的画纸,墨迹已干透,泠香想要裱好装轴,明日给高师兄饯行。 她竟然没骂他,只是让他多读书?章鸣珂绷紧的心神倏而松弛下来。 泠香叫他少出门,是怕他跟孙有德他们一起喝酒胡闹吧? 她来了月事,不宜生气,他且安分几日,在府中好好陪陪她,哪怕陪她看书也是好的。 买美人的事,泠香没追究,章鸣珂心里正不踏实。 见她忙着装裱画作,章鸣珂七上八下的心口,又泛起浓浓醋意。 她哪是不追究,根本就是惦记着高泩,抽不出空来审他! 梅泠香做事专注,心神皆在画轴上,姿仪秀雅端丽。 章鸣珂歪在便榻上,枕着手臂,默默看她忙碌。 不知过去多久,他目光落在那精心制作好的画轴上时,眼底划过一丝暗芒。 高泩那厮,想得到泠香亲手做的礼物?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松云细心,煮了驱寒的姜汤送来。 章鸣珂久未动,又不言语,泠香以为他睡着了,收好画轴,便去接姜汤。 回转身,准备叫他起身,却见他睁着眼,盯着书案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少爷把姜汤喝了,免得染上风寒。”梅泠香将瓷碗放到小几上。 辛辣的热气扑向鼻尖,章鸣珂皱皱鼻子,一脸嫌弃,不想喝。 “小爷身强体壮,哪用得着喝这个?”章鸣珂想推辞。 可他话音刚落,又想到自己到底淋了雨,万一染上风寒,同床共枕的,她身子又弱,若过了病气给她,反倒麻烦。 他说不喝,梅泠香也不勉强,当即伸手端起瓷碗。 她想着拿出去,交给松云,谁若需要便拿去喝了,别浪费。 不料,碗底刚刚离开小几,她手腕便被章鸣珂捉住。 泠香愣神的功夫,他已就着她的手,捏起鼻子,将姜汤饮尽。 一张俊脸难受得有些扭曲,缓了缓,章鸣珂望着她,油嘴滑舌:“有香香喂我,这姜汤都变好喝了。” 第32章 言毕,他笑着接过瓷碗,自顾自收拾去。 泠香眸光微垂,落在被他握过的腕间。 他仍是这般喜欢动手动脚,惹人着恼。 可他看起来又不像会在外头养小的郎君,是她识人的眼光出了问题,还是她误会他了? 夜里,章鸣珂难得规规矩矩,没闹人。 梅泠香睡得好,醒来时,神清气爽,气色极佳,省却脂粉。 只是,章鸣珂没在屋里。 梳洗毕,准备传膳,仍未见着他人。 想必见她不生气,便言而无信,出去找那帮狐朋狗友闲耍了。 “传膳吧。”泠香吩咐松云。 泠香心内暗叹,坐下来,静静想着找几本怎样的书,才能让他坐下来读一读,收收心。 膳食尚未端上来,院中倒有脚步声传来。 有些熟悉,还很急切。 泠香坐着没动,果不其然,是章鸣珂回来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身上没有酒气,手里提着一只小巧精致的乌漆描金食盒。 “泠香,猜猜这里头是什么?”章鸣珂笑得唇红齿白,走到近前。 说是叫她猜,实则没等她开口,他便迫不及待打开盒盖,取出两盘垫着油纸的点心,邀功似的道:“仙味斋的点心!这可是远近闻名的,小爷一大早亲自去排队,总算买着了今年头一炉玉兰花酥,尝尝看。” 仙味斋的名号,梅泠香确实有所耳闻,听说祖上出过御厨,点心、蜜饯做的极好,都是代代传下来的手艺。 只是,每日限量出售,价格也奇高,梅家是没有余钱买这些的。 是以,梅泠香从未品尝过。 她自认没有口腹之欲,粗细皆能入口,却仍忍不住被盘中点心吸引。 玉兰花酥形似半开的玉兰花,娇美皎洁,栩栩如生。 桃花晶糕则晶莹剔透,似水晶琥珀封存着一朵开到最盛的桃花。 闻音县里,桃花未开,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观其色,闻其香,梅泠香便知,仙味斋名不虚传。 早膳呈上来,与两份点心同放在膳桌上。 章鸣珂挥挥手,示意丫鬟们退下,他抓起湿帕擦擦手,拈起一枚玉兰花酥,递至梅泠香唇瓣:“你明明喜欢,怎么就能忍住不吃的?这里又没外人,只你夫君我一个,来,小爷投桃报李,喂你吃。” 他一手递上花酥,一手托在她颌骨下,伺候得极是殷勤。 梅泠香抬眸望他,诧异又疑惑,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莫非不想看书,想讨好她,磨着她改变心意? 泠香张开檀口,咬下一小口,酥脆香甜。 待咽下,她拿丝帕拭了拭唇瓣,浅笑问:“少爷今日殷勤至此,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还是有事相求?” 闻言,章鸣珂笑意一滞,有种被人看穿的心虚。 他竭力掩饰,顺势拖动锦凳,坐到泠香身侧,将泠香咬过一小口的花酥塞到口中,含混道:“你不是身子不适么,小爷是你的夫君,就想疼着你宠着你些,你怎的偏把人往坏处想,我是那种人么!” 那块花酥,他吃得自然而然,丝毫不嫌弃她咬过的痕迹。 泠香望着他薄唇上沾着的些许碎渣,不知怎的,唇瓣微微发麻。 蓦地,她收回视线,抿抿唇,想起夜里同他说过的话。 还说她把人往坏处想,他说她身子不适,他才待她好,他的这些好,不正是有所图谋么? 敢情儿他外头的两位美人还未处理妥当,心里就惦记着她的身子了? 泠香有些气恼,可待会儿要出门送高师兄,她不想这个时候问他外头的腌臜事。 “我吃饱了,你自己用膳吧。”泠香说着,便站起身,回内室更衣去。 “诶?怎的今日胃口又不好了?”章鸣珂摸不着头脑。 用罢早膳,泠香拿起她昨日装裱好的画轴,放进金钿替她找的,大小正合适的锦盒,便和章鸣珂一起出门。 坐上马车,章鸣珂望着对首频频朝外望的小妻子,心里五味杂陈。 小妻子本就生得月貌花颜,今日发髻钗环别致,窄衫罗裙鲜妍,更是让人眼前一亮。 默默端凝着,章鸣珂总觉得小妻子今日心情格外好,衬得气色也好,铅华弗御,顾盼生辉。 她满心欢喜地,抱着锦盒,去送她敬重的师兄。 梅泠香时不时朝外望望,留意着时辰,只怕晚了,赶不上见高师兄一面,根本没注意章鸣珂的异样。 第21章 吃醋 城外五里亭,杨柳依依,烟帘翠幕。 梅泠香见到高泩,把精心准备的画作送给他:“高师兄,祝你此去青云直上,步步高升。京城路途遥远,高师兄多保重。” 她能来,还带着礼物来,于高泩而言,是意外之喜。 高泩的父亲曾做过七品小官,被上峰构陷,含冤而死,他与母亲相依为命长大。 母亲知他心事,谆谆教诲,犹在耳畔。 “阿泩,娘知道你喜欢泠香,泠香是个好姑娘,娘也很喜欢她。可她要为父治病,你要为父伸冤,你给不了她要的,她也帮不了你分毫,你们注定是有缘无分。” “如今她已嫁人,你堂堂男儿,岂能耽于情爱,执迷不悟?”母亲长长一声叹息,令他心中发苦,“如今世道艰难,你若能在京城觅得一位贵女,仕途会顺遂许多。阿泩,忘了泠香吧。” 第33章 望着眼前佳人,高泩有一瞬失神,他一贯自持,叫人难以察觉。 不管内心何其动容,他面上仍是淡然无波,风仪清直,笑意温润:“多谢师妹,等我打听到能医治师父的神医,便给师妹来信。” 梅泠香此番前来,等的就是这句话,当即含笑施礼:“多谢高师兄,后会有期。” 马车折返时,梅泠香想着之后的打算,默然不语。 此情此景,落在章鸣珂眼中,只当她是舍不得高泩,正独立伤怀。 他一个人高马大的俊俏郎君坐在她面前,她却熟视无睹,章鸣珂不喜欢这种忽视。 “泠香,若我告诉你,小爷今日做过一件不太光彩的事,你能不能从轻发落,别生我气?”章鸣珂觉得,哪怕她生他气,也比无视他要好。 他希望她的情绪,为他而波动。 泠香从沉思中回神,愣愣抬眸,目露疑惑,他说的不光彩的事,应当是那两位美人吧。 大少爷想今日处理她们? 他叫她不要生气,该不会他想把人带回府中? “须得看少爷做的是怎样不光彩的事,若是令家门蒙羞的,恐怕不止我生气,还得禀告母亲去。”泠香语气淡淡,没应承他什么。 虽没想好如何对待那两位美人,可泠香已想清楚,他若把人带回府中,她决计不会再让他进房门半步。 “告诉母亲?不至于,不至于。”章鸣珂连连摆手,语气轻巧道,“小爷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只不过是看高泩那厮不顺眼,把你送他的画换了一幅罢了。” 霎时,梅泠香心神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换成什么了?”梅泠香声线发紧追问。 反正人都走远了,章鸣珂也不怕说出来,他眼眸晶亮,精神振奋道:“一个大猪头!小爷亲手画的,画得很不好,保证他不喜欢,哈哈哈!” 他笑声爽朗,惊飞道旁树上的栖燕。 扑棱棱的的振翅声,扰得泠香脑仁嗡嗡作响。 这个混蛋,竟能做出如此幼稚的事! 泠香实在恼他,气得不顾仪态,倾身捶了他一记,顺势捉裙起身:“停车,我要回五里亭!” 难怪他今日一早便殷勤得过分,还说什么疼她宠她,原来是等着捉弄人! 车帷被掀开,马车陡然停下,马儿被缰绳勒住,拉起一阵长长的嘶鸣。 梅泠香准备吩咐车夫掉头回去,未及开口,便被章鸣珂拉住。 “你要去追他?他早走远了,追不上的。”章鸣珂劝阻道。 他也不想让泠香追到,一想到高泩到了歇脚的地方,打开画轴,看到一脸讽笑的大猪头,会是怎样错愕、受伤的神情,章鸣珂便暗自兴奋,有种终于在大才子面前扬眉吐气一回的畅快。 “放手,这是我的事。”梅泠香当真恼了,愤然甩开他的手。 她甚至不愿再与他同乘一辆马车。 泠香跳下马车,退至道旁,左右张望,想要另租一辆马车去追高师兄。 春风拂动柔嫩的柳条,也吹动少女轻柔的衣袂、裙摆。 她似是不想见到章鸣珂,根本不与他对视,章鸣珂愣愣凝着她,分明见她惯常温柔含笑的眼,浮动水光。 他又做错了是吗? 泠香就这般在意她的高师兄,在意到,宁可与他分道扬镳。 章鸣珂心里闷闷地疼,仿佛心口最柔软的地方被人攥紧、磋磨。 可他确实做得不好,他答应过泠香,要做一位好夫君,却屡屡惹她生气。 原本以为,看到她生气,看到她终于注意到他,他会高兴。可真看到她气恼得红了眼圈,几欲落泪,他心里一样难受。 若有前世,他一定是欠了她的。 章鸣珂暗自低咒一句,终是跳下马车。 打量她一眼,又探身从车厢内取出她出门备用的杏色披风,大手一挥,披到泠香肩头。 梅泠香怔住,下一瞬,她忍着泪意,抬手便要扯下披风。 章鸣珂早料到她会如此,抓住她披风系带,连同她纤白的指一道抓住:“马车累赘,追不上,我骑马带你去追。” 骑马?梅泠香看着他娴熟解开套索的动作,看着高壮的马身,惊得连生他气也忘了,吞吞吐吐道:“可我,我不会骑马。” “我知道。”章鸣珂冲车夫吩咐两句,便牵着马,走到梅泠香近前。 就她这副文文弱弱的模样,用头发丝想想,章鸣珂也知她不会骑马。 “小爷带着你,保证不让你掉下去。” 言毕,章鸣珂长腿一跃,身姿潇洒,坐上马背。 春暖花开,道路上来往的车辆、行人断断续续,也有不少。 梅泠香听懂他要做什么,举步便要后退。 当着外人的面,搂搂抱抱,共乘一骑,成何体统? 可她足尖尚未落下,便见章鸣珂俯低身形,长臂一伸,揽住她纤细腰肢,轻易将她捞上马背。 “驾!”耳畔一声喝,马儿扬蹄便跑起来。 梅泠香第一次骑马,马背实在高,高到她双足没个着落处,一点儿也不踏实。 他骑得又快,风驰一般将分至道旁的人影甩在身后。 春日微暖的风鼓动她披风,耳侧南珠一下一下碰在她侧脸,梅泠香紧紧攥住横在她身前的遒臂,似落水的人,抓住眼前唯一一根浮木。 第34章 她一颗心似被一根极细的线,骤然扯到嗓子眼。 她这般依赖的姿态,于章鸣珂而言,却很新鲜,算是意外之喜。 感受到她指尖的力道,感受到偎入他胸膛的薄背,章鸣珂第一次发觉,自己也能为她撑起一方天地。 煦风扑面,夹着花草芬芳和少女身上独有的浅香,灌入鼻腔,充盈整个心房。 章鸣珂只觉心口郁气顿消,被另一种蓬松柔软如棉的情绪阗满。 圈住她腰肢的手臂坚实似铁,呼呼风声里,梅泠香听见他附在耳畔,不无得意的轻语:“你夫君我也不是一无是处,是不是?至少,小爷马骑得比高泩好得多!” 听到这话时,梅泠香已依稀辨出远处骑马的背影,正是高师兄。 骑马赛过高师兄,值得章鸣珂这般得意地向她炫耀? 那他换掉她的画,该不会不是纯粹为了捉弄人,而是,他在吃醋? 第22章 畅快 马儿跑得快,距离迅速拉近,几息之间,梅泠香已能清晰看到前方数丈开外的背影。 “高师兄。”泠香扬声唤。 她声线细柔又矜持,被风一吹,便听不真切。 前方男子丝毫未觉,行进速度也无停滞。 章鸣珂稍稍放慢速度,朗声朝前面骑马的人唤:“高泩,等等小爷!” 得意的少年郎,声音中气十足,这般一嚷嚷,顿时引得高泩勒马回眸。 杨柳烟中,杏花影里,心仪的少女与章鸣珂同乘一骑,依在他身前,柔弱而秀雅。 高泩眸光微微震荡,握着缰绳的指骨不自觉收紧。 “师妹有事相嘱?”高泩语气温润问。 章鸣珂既是骑马带着师妹一起前来,定是师妹要找他,且应当是极要紧的事,否则往后写信也可告知,不必急在一时。 是以,高泩问罢,便翻身下马,望着梅泠香。 章鸣珂瞥一眼高泩泛白的指骨,唇畔隐忍笑意,继而冲泠香道:“等我一下。” 他身姿利落,下马之后,抬起双手,大掌一左一右扣住梅泠香腰侧。 泠香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实在害怕,便顺势将柔荑搭在他手臂,由着他半扶半抱下马,一时倒没顾上是否有些亲昵。 而高泩,明知眼前少女与郎君是一对夫妻,这样的接触理所当然,并无逾矩。 反倒是他,应当别开视线。 可最不能光明正大的他,却不受控地将目光落在章鸣珂收紧的掌骨,眼睁睁看着他将少女软腰握出微微凹陷的痕迹。 高泩眼眸刺得生疼,一手负于身后,指尖几乎嵌入掌心。 章鸣珂稳稳将泠香放到地上,状似自然而然替她整理着裙摆、披风,余光却格外留意高泩的神情。 罢了,虽然没机会拿那张猪头羞辱高泩,能亲眼看到高泩这般没出息的模样,也叫人畅快。 梅泠香双足沾地,才终于找到久违的踏实感。 被迫骑马,她双腿隐隐酸疼不适。 可她不想耽搁高泩的行程,便忍着不适,上前两步道:“高师兄,可否将我先前相赠的锦盒还我?” 一路上,她战战兢兢骑马,根本无法思考,见到高师兄,要用怎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把东西要回来。 这会子,刚一开口,泠香便觉怎么说都不合适。 对上高泩诧异的眼神,她语气里满盛歉意:“高师兄莫误会,泠香只是忽而想到,我的画技实在粗劣,近日又疏于练习,作为别礼赠与高师兄,委实自惭形秽。” 说着,她朝高泩福身施礼,继而行至几步远的柳树下,轻抬柔荑,折下一根柳枝。 少女身姿如柳,立在含烟锁雾的柳树下,旖旎如画。 看着少女那雪白的指捏着嫩绿细柳,走向高泩,章鸣珂心里又不禁泛起酸意。 连根柳枝,他也不想她送给高泩。 可就像泠香说的,这是她的事。 他纵是再霸道,也不能要求他与高泩断绝来往。 他是她的夫君,不是她的主子。 要说听话,他们之间,也只会是他听她的话多些。 想到此处,章鸣珂有些气闷。 索性扭过头,牵着马去道旁吃草,眼不见,心不乱。 梅泠香走到高泩面前,将柳枝递给高泩,弯起唇角,笑意嫣然:“高师兄,一路顺风。” “师妹自幼擅画,何须妄自菲薄。”高泩从行囊中取出锦盒,眼底藏着不舍。 此去京城,千里之遥,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于他而言,最好的礼物,便是她亲手所作。 而今,她以柳枝交换,他连这份念想也不能有了。 是她察觉到他不该有的心思,才用这种方式拒绝他吗? 高泩惭愧又心痛,面上却是云淡风轻:“既是师妹所愿,师兄莫不听从。” 不多时,高泩再度启程,相比先前,显得有些落寞。 梅泠香只当他是因那柳枝,陷在离愁别绪里。 目送他走远,梅泠香终于收回视线,目光落在怀中锦盒上。 她打开锦盒,展开画轴,一副大大的神情嚣张讽笑的猪头画像骤然映入眼帘。 泠香脑仁青筋猛地一跳。 幸好,幸好高师兄还没来得及打开这画像。 否则,她会被这莽撞的大少爷害得,再也无颜面见她敬重的师兄。 第35章 画中猪头线条草率,神情夸张,活灵活现,泠香恼得雪颊泛红。 “章鸣珂!”她第一次这般气冲冲唤他。 章鸣珂扫一眼画纸,心虚地低下头,揪扯手中柳条细长的绿叶。 泠香扬手把画轴丢入他怀中:“我分明告诉过你,我与高师兄只有兄妹之谊,你却因吃醋,擅自换掉我的画!你,你究竟讲不讲道理?” 闻言,章鸣珂胡乱抓住画轴,扬起下颌,不假思索否认:“谁说小爷吃醋了?他除了读书好,还有什么比得上我?我会吃他的醋?嗬,笑话!” 他话音刚落,泠香转身便朝回城方向走,不想再与这冥顽不灵的大少爷说多一句。 章鸣珂攥紧画轴唤她,泠香头也不回。 眼见着她已走出几步远,章鸣珂登时慌了神,牵马追上泠香:“泠香,我知道错了,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泠香避开他伸来的手,继续往前走,目不斜视。 章鸣珂无法,只得迈开步子,展臂挡住她去路,再不嘴硬,颇有些语无伦次:“他什么都好,得夫子赞不绝口,还高中榜眼,我素来看不惯他心高气傲的样子,可偏偏连你也待他好,亲手作画送给他,我都没收到过你亲手做的东西,他凭什么?” “他看你的眼神,我也不喜欢。”章鸣珂觉着小妻子太过迟钝,竟然一直没发现高泩的狼子野心。 不过,也幸好没发现,否则哪里会有他娶泠香的机会? “我是想嘲笑他,笑他惦记不该肖想的人。”章鸣珂瞥一眼被揉皱的画,声音低下去,“小爷应该画一只癞蛤蟆的。” 第23章 惦记 对,章鸣珂就是想告诉高泩那厮,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纵然他再不愿意,也不得不承认,高泩比他优秀太多。 是以,当时提笔,他无法理直气壮骂高泩是癞蛤蟆。 泠香原本侧首望向别处,听到这番话,蓦然抬眸瞪他。 她与师兄君子之交,清清白白,在他嘴里竟然变了味。 泠香面颊泛红,又羞又恼。 “从前我还不知,何谓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日算涨了见识。”梅泠香似笑非笑望着他。 不知怎的,她的眼神,令他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 难不成,真是他想多了?连高泩的心思,也是他的误解? 他既如此在意儿女情长,梅泠香索性不等回府,当下便把话说开:“你要纳那两位美人,我不会答应。” 章鸣珂正暗自懊悔,一听这话,登时愣住:“纳美人?我何时说过要纳美人了?” 说到此处,他下意识嘀咕:“只你一个我都哄不好,再多两个,小爷不得脱层皮。” 他言辞诚恳,不似作伪。 泠香也是此时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纳美人进府只是她的猜测,他并未说过要纳妾。他说的不光彩的事,实则是换掉她的画。 泠香轻咬唇瓣,恨不得把方才的问话吞回去,她当真是被气糊涂了。 少爷素来率性而为,她也不由自主把他往坏里想。 倒是章鸣珂,见她神情有异,再结合她的问话,眼睛重新迸出星辰一般的光彩。 他丢掉画轴,双手扣住泠香细肩:“泠香,你在吃醋?你不喜欢我亲近旁的女子是不是?你也是在意我的,是不是?” 他唇角扬起的模样,实在傻气。 泠香自认并非吃醋,可见他如此欢喜,一时心生恻隐,也没戳破他的臆想。 “人来人往的,你莫要如此。”泠香拂开他的手,缓步往回走。 章鸣珂一手牵马,一手匆匆握住她的手,藏在广袖之下,眼角眉梢春风得意。 道旁春意盎然,微风吹落杏花,花瓣落在少女发髻、肩头,平添娇美。 踏青的行人投来善意的笑,使得泠香很不自在。 “你若再挣扎,小爷就搂着你,骑马回城。”章鸣珂握住她柔荑,轻道。 梅泠香被攥住的小手,立时安分。 “你打算如何处置那两位美人?”泠香望着道旁景致,柔声问。 章鸣珂心内暗喜,随口应:“无关紧要之人,不值当小爷费心思,卖身契已让多福给她们,她们爱去哪里去哪里,小爷可没功夫管。” 卖身契已给了人家?他行事还算利落。 梅泠香心念微动,忍不住侧眸,瞥他一眼:“少爷人也不笨,怎的就想不到送秦夫子书册、笔墨,倒想着送金银、美人呢?” 白白伸着脸给人打,泠香暗自摇头。 他的脑子若用在正途,该有多好。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章鸣珂停下脚步,懊恼地挠挠头。 继而,肩膀一沉,认命道:“就算再来一次,小爷还是想不到。你想啊,我自己都不爱看书,不爱写文章,怎么想得到这些?” 泠香微微一愣,似乎很在理? 可下一瞬,她秀眉微颦,趁章鸣珂不备,倏而抽回手,轻哂:“哦,少爷不通文墨,所以想不到这些。那你送秦夫子美人,可见你平日里时常惦记的是美人。” 随风拂动的柳条掠过眼帘,章鸣珂正侧身去躲,忽而一愣,由着柳枝抚过他额头。 他方才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怎的就给自己挖了这么个难以辩解的大坑? 第36章 章鸣珂抬手扯下那根柳枝,脑中想着应对之策。 忽而,他灵机一动,有了主意。 哼,这般境遇,难得住旁人,可难不住他。 章鸣珂将那根柳条首尾相接,绕成圆环,弯起唇角,理直气壮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小爷怎么就不能惦记美人了?” 说着,他将叶片葳蕤叠翠的柳环戴上她发髻,层叠的绿叶遮在她细细描画过的黛眉之上,替她挡去枝叶间漏下来的细碎日光。 章鸣珂睥着她,略躬身,压低声音埋怨:“就许我娘子生得如花似玉,不许我时时惦记?泠香,你讲不讲道理?” 他竟拿她说过的话来堵她,这样的歪理,他竟也说得出口。 这样的话,便是私底下说,也嫌孟浪,不庄重,他还是光天化日之下说的。 饶是近旁没别人听见,梅泠香也羞窘不已,脸颊蓦地染上嫣红。 她不自在地别开脸,捏起帕子挡住半张面颊。 见她如此,章鸣珂甚为开怀,举起四根手指,信誓旦旦道:“我保证,一定洁身自好,今生有你一人足矣,绝不拈花惹草。你若不信,我可以大声发誓,让所有路过的乡亲父老做个见证!” 他话音刚落,薄唇便被她指间软帕捂住。 软帕带着她身上的浅香,佳人惊慌失措,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柔柔的语气低低央求:“我信你便是,你别乱来。” 找到车夫时,梅泠香双腿似灌了铅,上马车还是章鸣珂扶她进的。 耽搁些时辰,回到城中,已过午时。 泠香本想午后回梅家看看爹娘,这会子回去,爹娘已用罢午膳,又要替他们张罗。 她不想阿娘劳累,便依着章鸣珂,进酒楼用膳。 料想泠香不想碰见他那帮兄弟,章鸣珂特意避开常去的,更为热闹的醉仙楼,折道去了清雅安静些的江月楼。 哪知,怕什么来什么,章鸣珂引着梅泠香下马车,刚在江月楼外站定,便见一行面熟的人从门里出来。 有本地知县,也有他的好兄弟赵不缺。 知县搂着的女子,脂粉颇浓,打扮极为艳丽,正是赵不缺的小姨,也是知县大人宠妾。 章鸣珂上前半步,借身形稍稍挡住梅泠香,朗声朝知县施礼:“鸣珂见过知县大人。” 章家是孝敬官府的大户,知县岂能不认识这公子哥? 只不过,他有些瞧不上,随意瞥一眼,哼出一个鼻音,便算打过招呼。 待他们走远些,赵不缺特意落在后头,探首望望梅泠香,朝章鸣珂挤眉弄眼:“哟,鸣珂兄把嫂子护得还挺紧。要我说,咱们哥几个,还是鸣珂你最有艳福,嫂子温柔美貌,两位小嫂子也是痴心一片,真是羡煞旁人!” 说完,他冲梅泠香不怀好意地一笑,便要离开。 泠香听他语气不对劲,意有所指,眉心微动。 章鸣珂则径直拉住他:“咱们兄弟私底下可以荤素不忌,什么都说,当着我娘子的面,你可不能胡说啊。你就这一个嫂子,哪有什么小嫂子?!” “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赵不缺看看梅泠香,再看看他,笑得意味深长,“你买的那两位美人,在章家等了半日,都快等成望夫石了。” 第24章 纠缠 听说两位美人在章家等着,不知已经闹出多大阵仗,章鸣珂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泠香,你听我解释,此事我着实不知。”章鸣珂怕梅泠香误会他。 回来路上,他才信誓旦旦告诉泠香,自己给了那两位女子卖身契,打发她们离开。 这会子,赵不缺却说她们痴心一片,在家里等着他,泠香会不会以为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比起他,梅泠香要冷静许多。 她能听出赵不缺话里的幸灾乐祸。 “别着急,回去再说。”梅泠香温声劝他。 冲赵不缺福身施礼后,梅泠香先行回到马车里。 马车驶动后,章鸣珂仍喋喋不休,不断解释他没碰过那两位女子,没有过非分之想,甚至连她们长什么模样也没留意。 他急得脑门沁出薄汗,口干舌燥,梅泠香则静静听着,不置可否。 “你为何不说话?是不信我,还是不在意?”章鸣珂停下解释,语气带一丝迟疑与受伤。 应当是没有处理过这等事,被吓着了吧?泠香不可能不在意他,否则怎会在城外质问他,不许他纳妾?章鸣珂暗自宽慰自己。 殊不知,泠香一时被他问住,也开始思索,她为何能够保持冷静。 换做旁的人家,对夫君情根深种的女子,听到赵不缺那番说辞,便会失魂落魄吧? 蓦地,梅泠香豁然开朗,也很庆幸。 庆幸他并非她心中思慕的郎君,她便不会为这样的事失态。 他虽行事鲁莽,却算得上敢作敢当,不至于在这桩事上骗她。 其实,她相信章鸣珂解释的话,只是她想晾晾他,毕竟麻烦事是他自己招惹来的。 “少爷与其问我这些,不如沉下心来好生想想,少爷与她们并不相熟,她们为何会执意跟着少爷?”说这话时,梅泠香没来由想起赵不缺的神情姿态,总觉得事情不是他们看到的这般简单。 两位美人身陷泥沼,有人将她们拉出来,还她们自由身,她们没道理上赶着做妾。 第37章 是看上了章家的家财,还是有旁的原因? 若说她们看上的是章鸣珂这个人,梅泠香是不信的。 毕竟她们被送去给秦夫子时,亲眼目睹过章鸣珂被秦夫子抄起扫帚追着打。 经梅泠香一提点,章鸣珂心神一震,也无暇去想泠香究竟在不在意他,而是陷入沉思。 马车驶近章家,被大门外吵吵嚷嚷的人群挡住,不得不停下。 车身停稳,梅泠香探身触上车帷,正要出去瞧瞧,忽闻身侧少年郎君颇为自得地道:“小爷想到了,定是因为小爷生得英俊不凡,仪表堂堂,她们才想跟着小爷,但是泠香你放心……” 没等他说完,梅泠香已掀开车帷,下了马车。 章鸣珂自知不该在这时逗她,也紧跟着跳下马车。 大门外围得水泄不通,吵得章鸣珂眼皮直跳。 “哟,章大少爷回来了!”有人发现他。 旁的人也跟着起哄:“快来看看,这两位娇滴滴的美人说是对你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要跟着你为奴为婢呢!你章大少爷对人家能有什么恩典?” “什么恩典,一夜夫妻百夜恩的恩典呗!” “哈哈哈,这般娇滴滴的美人,章大少爷哪舍得让人为奴为婢?” 门口围着的人里,挑夫、闲汉皆有,说话没个忌讳,章鸣珂挡住梅泠香半边身子,犹觉不够,又挪挪身形,将她纤袅身形全然遮挡。 她这般美玉无瑕的人,章鸣珂舍不得她同一群莽夫、碎嘴打照面。 “嚷嚷什么?都起开!”章鸣珂一手护着身后的梅泠香,一手拨开堵门的人群,朗声唤,“家丁何在,小爷白养你们的么?!” 须臾,他们挤过人群,走到紧闭的大门口。 看到两位美人,章鸣珂没好气道:“卖身契都给你们了,哪凉快哪待着去,别来烦小爷!” 两位美人对视一眼,登时红了眼眶,一左一右抓住章鸣珂衣袖,嗓音甜腻央求:“少爷,奴家哪里也不去,一心一意只想跟在少爷身边,只求少爷怜惜,给奴家姐妹二人一个容身之所。” 言毕,不等章鸣珂回答,后退一步,跪到地上:“奴家给少奶奶磕头,往后甘愿伏低做小,伺候少爷少奶奶!” 若真受了她们的礼,传扬出去可解释不清。 梅泠香抓着章鸣珂衣袖,错身避至靠门的一侧,快而轻地冲章鸣珂道:“先把人带去门房。”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两位美人被安顿在门房小厅,没人招呼,门外看热闹的人也散去大半。 梅泠香知道,袁氏今日有事外出,现下并不在府中。 是以,这两人如何处置,须得她拿主意。 折腾大半日,尚未用午膳,她想回屋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换身衣裳,再处置。 而章鸣珂,走在她身侧,耷拉着脑袋,一脸愧疚:“泠香,对不起,我答应要做个好夫君,却总给你惹事。” 说着,他目光落在梅泠香自然摆动的柔荑,想要握在手里,哄她消气,却又不敢妄动。 她明明秀雅柔弱,他却没来由怕她,怕她看向他的眼神里盛满失望。 而此刻,她甚至看也没看他一眼。 章鸣珂正自顾自胡思乱想,忽而眼前少女顿住脚步,侧过身来,终于抬眸望他。 章鸣珂下意识站直身形,像是书院里被夫子罚站的学生。 “我没生气。”梅泠香望着他,轻叹一声,“难道郎君还看不出来,她们是故意来纠缠的?” 章鸣珂愣住,随即摇头,他不明白梅泠香口中的故意,指的是什么。 “待会儿我一人去见她们,郎君不必露面,只在隔壁屋子里听着便是。”梅泠香同他说好,便加快脚步,朝积玉轩去。 她脚步迈得比平日里重些,显出些许急躁。 本以为自己全然不在意,可脑中再度浮现出两位美人拉扯他衣袖的画面时,梅泠香才后知后觉发现,她心里实则也会不舒服。 甚至,听过她们娇滴滴唤他“少爷”,她便不想再那样叫他。 进到屋内,梅泠香听见廊庑下传来一阵窸窣轻响,继而是章鸣珂的声音:“多福,把这件外衣拿去烧掉,别让小爷再看到它!” 下一瞬,他着雪色中衣迈入门扇,望过来的眼神清湛坦荡,倒有几分清风朗月的丰仪。 蓦地,梅泠香心口萦绕的,那一点怪异的不适感,消散无踪。 第25章 威胁 用罢膳食,收拾妥当,日头已西斜。 “她们二人便交给你处置,我只求你一样,切莫告诉母亲,可好?”章鸣珂边走边求她。 梅泠香款步走过假山侧,侧眸望他。 他已换上新的外衣,晴山蓝湖绸直裰,衬得他气质干净,面如冠玉。 “郎君该不会以为,母亲回府之后,才会听说今日之事?”梅泠香唇角含笑,越过他,“再不快些,只怕今夜郎君又该去跪祠堂了。” 章鸣珂当即迈开步子跟上,嘴里念叨着:“那你快些把她们打发走,可千万别等母亲回来撞上。诶,还有啊,母亲若是打我,你定要帮着劝劝,我这可是无妄之灾!” 梅泠香没应他,一径出了垂花门,步入门房小厅。 而章鸣珂呢,趁门关上的时候,闪身躲进了隔壁屋子,凑到墙壁边,竖起耳朵听墙壁那边的动静。 第38章 跟着梅泠香一道进屋的,还有金钿。 一进屋,金钿便冲里头两位美人发难:“就你们两个弱不禁风的,还想服侍我们少奶奶?进来也是平白浪费粮食,不如趁早发卖,还能得几两银子。” 说着,她扶着梅泠香坐到上首,笑意恭敬:“少奶奶,您说是不是?” 两位美人被晾在小厅里一个多时辰,连口水都没喝上,想求见章鸣珂,根本没人理她们,更没人替她们传话。 这一个多时辰,熬得她们心里七上八下。 好不容易盼到有人来,却不是章大少爷,而是少奶奶,且少奶奶身边的奴婢劈头盖脸就是要把她们发卖的话。 两位美人看似柔弱,却是被花楼养娘磋磨长大的,岂会愚笨? 当即便明白,金钿说的话,代表着章家少奶奶的意思。 而章家少奶奶没亲口说,便是还有回旋的余地。 于是,梅泠香刚坐下,两位美人便争先恐后跪到她面前,连连求饶:“少奶奶饶命,我们姐妹好不容易重获自由身,求少奶奶莫要发卖我们!” “你们现下是自由身,依照大魏律法,我自是不能随意发卖你们的。”梅泠香语气温柔,站起身来,走到两人近前。 两位美人勾着头,只看到她一双精致的绣鞋和轻轻摇曳的裙摆。 少奶奶看起来斯斯文文,且明说了不能发卖她们,两位美人顿时松一口气。 可她们悬起的心落到一半,又被梅泠香的话急速提回嗓子眼。 梅泠香调转足尖,话锋一转,语气也沉下来:“可若你们执意要跟着章鸣珂,做了他的妾室,我身为主母,对你们要打要杀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更遑论发卖出去。” 说完这一句,梅泠香手指搭上光滑的扶手,缓缓而优雅地坐回圈椅中,浅浅含笑凝着两位神色惊惶的美人,轻问:“你们当真跟定了他么?” 没想到她看着文秀娴静,竟能说出这般心狠手辣的话。 不知少奶奶把章大少爷支去了何处,显然此刻扼住她们命运的,是眼前的少奶奶。 两位美人不敢轻易作答,对视一眼,眼中俱是惊疑不定。 “看来我猜得不错,纠缠我夫君并非你们的本意。”梅泠香望向花窗外的树影,仿似漫不经心道,“是谁吩咐你们来章家闹的?” 此话一出,两位美人当即怔住。 就连隔壁听墙角的章鸣珂也愣住。 什么?她们来章家闹,是听从旁人的吩咐?谁会这般无聊?再说,那人图什么?他的名声早就烂透了,又不差这一桩。 无数念头在章鸣珂脑中闪过,他觉着,定是梅泠香多想了。 读书人心思就是比旁人重,高泩如此,泠香也是如此。 啊呸呸,他娘子才不是和高泩一样! 待他回神,隐隐约约听见一位女子道:“我……我不能说,若是说了,那位大爷不会放过我们的。” 女子的嗓音带着哭腔,显然是被人威胁过。 至于那人是谁,梅泠香心中已有猜测,只是,须得她们亲口说出来,否则章鸣珂怎么会信? “你们若如实相告,我保证将你们平安送出闻音县。”梅泠香垂眸抚平裙面,忽而抬眸,眸光似电,“如若你们不肯说,我便只好将你们发卖。今日你们恐怕出不来章家大门,过两日等我办好纳妾文书,转头便将你们交给人牙子!” “我们不做妾了!”一人扬声拒绝。 金钿在旁帮腔:“那可由不得你们,今日你们这般一闹,闻音县多少双眼睛看着,你现在说不愿意做妾,谁信你?” 两人一想,是这个理,登时被吓得面如死灰。 “是赵大爷让我们这么做的,他要我们姐妹挑拨少奶奶与少爷,最好让少爷在府里待不下去。” “你们说的赵大爷,可是赵不缺?”梅泠香猜到是他,却是这会子才懂得为什么。 虽与她先前想的有出入,可终归他是不想让章鸣珂学好。 “正是。”两位美人异口同声应。 梅泠香微微颔首,侧眸吩咐金钿:“你去找杨嬷嬷,派几个性子沉稳的家丁,天黑前便送她们出城。” 随即,她起身,准备去隔壁找章鸣珂。 两位美人如蒙大赦,连声道谢。 梅泠香走过她们身边时,终究心一软,忍不住躬身,压低嗓音嘱了一句:“出城后,记得往南边去,越远越好。” 她们两个弱女子,立身不易,想在战乱中活下来,更为不易。 若她们听得进劝,去到云城,甚至更南边,倒是能再躲过一劫。 言毕,梅泠香没在意她们惊愕的目光,从容走出小厅。 见到章鸣珂时,他正一脸呆滞。 “郎君都听见了?”梅泠香走近他,温声道,“你心怀侠义,愿为兄弟两肋插刀,可你心里视为兄弟手足之人,却想往你身上插两刀,不知郎君可醒悟了?” 他身上的恶名,有多少是拜那两位好兄弟所赐?梅泠香几乎不忍去想。 甚至看到他受伤的神情,她也有些于心不忍,轻叹:“罢了,往后你留在府中多读书,帮衬母亲,少出去与他们喝酒闲耍便是。” 章鸣珂唇线绷直,隐忍半晌,终于梗着脖子开口:“小爷不信,一个字都不信。” 他摇着头,眼神坚定:“我说不过你,可我清楚他们的为人,我要亲自去问不缺。” 第39章 第26章 问情 口口声声说他不信,却迫不及待想出府去问赵不缺,还想带着两位美人一起去对峙。 梅泠香答应过,要平安送她们离开闻音县,自然不会食言。 “你若执意要问,便去问,但是她们,我已有安排,不会让郎君带走。”梅泠香正身抬眸,眉目清正。 那赵不缺与县太爷有亲,若不趁早把人送出去,梅泠香恐怕事情会有变。 章家再有钱,也只是寻常商贾,不能同官府硬碰硬。 章鸣珂明白,不管他如何说,她都不会回心转意。 往常,母亲常说他性子执拗。 孤身出府的一瞬,章鸣珂不由暗自摇头,梅泠香执拗起来,比他更甚。 也罢,为着外人与她起争执,不值当。 他堂堂八尺男儿,让她一回也没什么要紧。 章鸣珂一面宽慰自己,一面吩咐多福去找赵不缺。 不多时,他们在常去的醉仙楼雅间见面,来的人,除了赵不缺,还有孙有德。 “有好酒喝,光叫他不叫我,你还拿不拿我当兄弟?”孙有德说笑着进来。 赵不缺走过来,拍一下章鸣珂肩膀:“今日你们府上够热闹的吧?府里有端庄美貌的嫂子,又添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嫂子。你不在府里好好享受着,着急忙慌找我做什么?” 小嫂子三个字,章鸣珂很听不得。 他嫌弃地拂开赵不缺的手,正色道:“我说过,你们只有梅娘子一个嫂子,没有什么小嫂子。” “哟哟哟,还生气了!”赵不缺指指他冷俊的脸,冲孙有德笑,“我就说他怕梅娘子生气,绝不敢纳小吧,你还不信。” 说着,一把扯下孙有德腰间元宝纹的钱袋子:“十两银子,拿来。” “你们竟拿这种事打赌?”章鸣珂瞠目结舌,愤然质问,“那两位女子去我家闹,是不是你赵不缺指使的?!” 赵不缺刚抠出碎银,正躲避着孙有德的抢夺,往自己钱袋子里装。 听到他的质问,两人争抢的动作齐齐顿住,扭头望向章鸣珂。 赵不缺的声音扬起,有些变调:“你说什么?我指使那俩娘们?” 他眼神稍稍躲闪,心里快速想着章鸣珂从哪里得的消息,嘴里否认的话却是中气十足:“她们模样出挑,我还想留着呢,可是你买下的她们,还给了她们卖身契,她们又对你痴心一片,我是看在你面上才没强行收用,你倒是怪起我来了?是谁对你胡说八道了?” “咱们这么多年的好兄弟,鸣珂却来怀疑我要害他,有德,你说他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赵不缺说着,转向孙有德,语气如泣如诉,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孙有德一面打圆场,一面给章鸣珂使眼色。 章鸣珂本就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方才也是一时冲动才语气不太好,见此情形,当即心生愧疚。 “抱歉。”章鸣珂从座位上起身,躬身致歉,“我方才一时昏了头,还请不缺兄见谅,稍后必让多福略备薄礼送到府上。” 都是多年的交情,赵不缺知道他出手大方,他口中的薄礼必然不薄。 于是,赵不缺也不再演戏,借坡下驴,眼珠子转了转道:“是她们这么跟你说的吧?我不过是怜惜她们,连小手都没摸到,没想到她们竟然怀恨在心,为了不被你们责骂,往我身上泼脏水,离间我们兄弟情义,太可恶!” 章鸣珂默默听着,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不适,可他觉得,应当真如赵不缺说的,他和梅泠香都被那两个女子骗了。 可惜泠香心软,轻易便相信她们,还执意护着她们。 他心思简单,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神色微变间,赵不缺已将他看得透透的。 “不行,小爷咽不下这口气,她们是不是还在你府里?我要把她们送去县衙,让我姨丈关她们几日!”赵不缺说得义愤填膺,作势便要出门。 章鸣珂赶紧拉住他,拦住他去路:“罢了,不过是两个弱女子,咱们大人不记小人过,饶她们一次,左右她们已经离开闻音县,往后眼不见为净。” 闻言,赵不缺止住脚步,面上仍是气冲冲,心思却转得快。 略想想便猜到其中缘由,一定是梅娘子识破了他的诡计,才发善心把人送出县城。 “人是梅娘子送走的吧?”赵不缺盯着他,似笑非笑问。 章鸣珂薄唇微抿,算是默认。 “行,兄弟给你面子,不计较。” 沉默半晌的孙有德上前两步,连连摇头感叹:“鸣珂,不是我说你,自从你娶了梅娘子过门,与我们兄弟便一日比一日生分。” 赵不缺顺势接话:“我知道,她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人,同样的,她看不起我们便是看不起你,你可别愣头青似的,一颗心系在女人身上,连兄弟都不顾了。” “她没有。”章鸣珂矢口否认,语气微微僵硬。 赵不缺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哂笑:“她没有?嗬,难道她没有让你少出府,少跟我们一起混?” 临街的轩窗有风吹来,分明不冷,章鸣珂的心却似浸在夏日的深井中。 她说过这样的话,还不止一次。 “都是自家兄弟,让我再猜猜,你该不会真把她当仙女供着,还没得手吧?”见他呆怔的模样,赵不缺拍拍他肩膀,语气凝重,“听兄弟一句劝,别太把女人当回事,你越在意她,她越懂得拿捏你。记得有德说过一句话,叫什么来着,哦,问世间情为何物,一物降一物,文绉绉的,但男欢女爱就是这么个道理。” 第40章 他们还说了许多宽慰的话,章鸣珂都没听进去,脑中只记得这几句。 梅泠香看不起他们这样的人,却一直想拿捏他。 他心潮汹涌,积玉轩内却是岁月静好。 步入院门,一眼便瞧见小妻子玉颜含笑,立在墙角的缸边喂鱼。 听到脚步声,梅泠香侧眸望去。 她顺手将帕子里的鱼食悉数抖落水缸,水面像是下了一场细雨,涟漪迭起。 “郎君回来了。”梅泠香开口间,章鸣珂已大步走近,泠香闻见他身上颇为浓郁的酒气,黛眉轻颦,“你喝酒了,你的好兄弟不肯承认,还是你们吵架了?” 她话音刚落,便被章鸣珂宽大的掌紧紧握住细腰一侧。 梅泠香猝不及防,被他带得退后两步,脊背抵上身后结满花苞的海棠树。 “叫我夫君。”章鸣珂语气低沉,眼中纷涌着梅泠香看不懂的情绪。 廊庑下,松云正想问要不要传膳,见势不妙,以为少爷喝多了酒撒酒疯,慌忙喊:“少爷,您快放开少奶奶。” 却唤得章鸣珂一句困兽似的低吼:“滚,都滚开。” 松云不想走,却被金钿拉开:“放心,少爷有分寸。” 仆婢们退下去,庭院里静悄悄的。 梅泠香没应声,细眉透出淡淡不悦:“你做什么凶巴巴的。” “我凶么,待你还不够好么,你为何不肯唤我一声?”章鸣珂低低问她,心里却已有答案,并不想听到她言不由衷的回答。 “我……”梅泠香刚吐出一个字,气息便忽而被他薄唇堵住。 头顶花枝香气细细,男子口中酒香却是炽烈、霸道。 第27章 倾慕 梅泠香不知他出门后发生了什么,却能从他反常的霸道里感受到不安。 一定是赵不缺他们说了什么话,反过来离间他们,让章鸣珂不信赖她。 他就这般在意他的朋友么? 他确实是一位能与兄弟肝胆相照的人,若她是男子,应当也会愿意与之结交。 可她是女子,她不希望自己的夫君结交那些不学无术的人,将来祸及家人。 “唔。”梅泠香使力推他,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她匆匆道,“你快放开我。” “不放,死也不放。”章鸣珂含混应,大掌轻易将她不安分的手腕按在头顶树干上。 树干粗糙,硌得梅泠香连连吸气:“疼。” 她语气委屈,像是疼得快要哭出来。 章鸣珂心弦一颤,终是狠不下心伤到她。他松开手,任由她挣脱,看着她裙裾微漾,灵巧而仓皇逃至海棠树后。 微微喘了几下,平复好心绪,他手撑在树干上,抬眸望她:“伤着你了?手给我瞧瞧。” 梅泠香摇摇头,将手背至身后,又躲开一步。 少女发间珠翠轻颤,发髻也被树枝蹭得微微松乱,春水般温柔的翦瞳里盛着疑惑,还有一丝丝紧张,雪颊泛起比枝上花苞浅一些的红晕。 她眼神并不妩媚,却依旧美得摄人心魄。 若这世间有一人能迷乱他的心智,大抵只有她。 章鸣珂自认并非贪色之人,甚至他有着旁人不知的洁癖,并不喜欢女子亲近他。 这大抵是少时曾有丫鬟爬了他的床,他受到惊吓的缘故。 不安分的丫鬟早已被母亲赶出去,他也记不得对方的名字、样貌,独独当时的惊骇与嫌恶他还记得。 遇到泠香之前,他以为自己会一直为躲避婚事烦扰。 怎么也想不到,书院里的惊鸿一瞥之后,他便想让她做他的妻。 想要搂着她睡觉,喜欢她发间淡淡的香气,想要牵着她柔软的手,渴慕她泛着蜜泽的唇。 想要所有不好的人和事都与她隔开,想要她的目光不要落到任何优秀的男子身上,只看他一人。 时而欢喜,时而难受。 这便是倾慕一个女子的感受么? 蓦地,章鸣珂觉得胸腔里的心跳,快而有力,似沙场助威时擂动的鼓点。 “对不起。”章鸣珂微微敛眸,终是向梅泠香低头。 赵不缺说,男女之情本质便是一物降一物。 若果真如此,他愿意被梅泠香拿捏,愿意听她的话。 且他答应过泠香,往后她让他往东,他绝不往西。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 或许会被兄弟们笑话他没出息吧,不过无所谓,所有人都知道他没出息。 他情绪一时高涨,一时低落,闹得梅泠香一头雾水。 “你究竟怎么了?”梅泠香暗自咬唇,忍羞问他。 他真是越发胡闹,上回在院子里抓她的手还不够,这回竟…… 梅泠香羞窘不已,叫她往后如何面对松云她们? “没事。”章鸣珂那股霸道的,恨不得将她揉进骨血的情绪,来得急,去得也快,“先用膳吧,我饿了。” 跟赵不缺他们一起,他酒喝了不少,东西却没吃几口。 用罢晚膳,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异样,甚至梅泠香看书时,他也会拿起一本书来看。 他老老实实看书,梅泠香自然乐意见到,便不再留意他,心神都放到书卷里。 直到许久之后,梅泠香再次注意到他,才发现他手中书卷似乎久久不曾翻页。 他只是装出认真的模样,实则心思早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第41章 梅泠香放下书卷,静静凝着他侧脸。 须臾,章鸣珂察觉到她的注视,抬眸回望。 “看着我做什么?”章鸣珂摸摸自己侧脸,牵起一丝笑,“突然发现小爷英俊不凡是不是?” 大少爷明显有心事,但每个人都有心事,梅泠香没打算样样问清楚。 略想想,她握着书卷,轻问:“我已答应护她们周全,也已将她们平安送出闻音县,你的朋友还会不会追着去寻她们麻烦?” “不会,保证不会!”章鸣珂斩钉截铁应。 夜晚,他的眼眸比白日里深邃些,映照着跳跃的烛火,是爽朗清举的少年气,使得他的话显得诚心诚意。 被人骗这样的事,换做是谁都难堪,尤其是聪明人被骗。 章鸣珂本不想告诉梅泠香实情,也很欣赏她的一诺千金,可又怕她往后再被人骗,忍不住劝道:“其实她们并不是什么好人,往赵不缺身上泼脏水,一是为了报复不缺,二则是为了博得你的怜惜,我已问过不缺,他并未交待那两人做任何事。” “但是你放心,不缺已答应,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会再追究她们。”章鸣珂对上梅泠香诧异的眼神,无奈轻叹,“你呀,就是太心善,容易相信人,往后切莫相信这般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了。” 言毕,他还连连摇头。 一席话,听得梅泠香惊诧不已,这大少爷自己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反倒担心她被人骗? 午后她特意打听过,赵不缺的小姨是县太爷的宠妾,可赵家并不是有钱人家。 这些年赵不缺能大吃大喝,花钱如流水,全靠趴在章鸣珂背上吸血。 再加上那个孙有德,曾厚颜无耻让章鸣珂替他背黑锅,梅泠香一点也不信赵不缺会是冤枉的。 只是,眼下大少爷很信任他的“好兄弟”,梅泠香自知多说无用,便不与他争。 “你也是,别光顾着长个,多长长心眼。”梅泠香温柔含笑,丢下这么一句,便起身回房。 章鸣珂收拾好书房,大步追上她,借着广袖遮挡,握住她纤柔的手。 明月将满,照得庭院光华澹澹。 步入寝屋时,一高一瘦两道拉长的影子,虚虚映在地上,衣袖相叠。 梅泠香听见身侧男子压低声音问:“香香,给我瞧瞧你手腕还红不红?” 只是被树干硌着,红了一阵也便消散,她哪有这般娇气? 梅泠香没多想,抬起手,将袖口捋至小臂,露出纤细雪腻的皓腕,转动着,给他看:“你瞧,已经无碍。” 说话间,他们已行至落地罩处。 梅泠香正想嘱他一句,往后莫要再如此。 未及开口,忽而眼前一暗,雪腕被人捉住,她整个身子轻飘飘被扯到雕花落地罩的帷幔后。 帷幔轻轻晃动,似不安的水波涟漪。 梅泠香愕然抬眸,他正好俯低身形,挺直的鼻尖轻轻抵上她琼鼻,低低道:“我其实也想问问,香香的那个,咳咳,还红不红?” 话说得含混不清,他自己耳尖已然红透。 第28章 留人 那个还红不红?他问的是哪个? 梅泠香有一瞬的茫然。 气息纠缠间,她捕捉到他眼中纷涌的情意,又因着他过分亲昵的称呼,忽而福至心灵。 这大少爷竟口无遮拦,问起她信期过了没。 他就这般心急么? 蓦地,梅泠香呼吸一紧,面颊莫名发烫。 章鸣珂迟迟没等到想要的答案,以为她没听懂,当即启唇,问得更明白些。 他嗓音低低,说话间,温热的气息拂在她发烫的雪颊:“我说的是你的小日子。香香,可以吗?” 春夜微雨,却抚不平他躁动的心绪。 “你,你……”梅泠香无法装作不懂,又羞又恼,却又不知该如何说他才好。 毕竟,他本就不是内敛矜持的读书人,想要什么也素来直言不讳。 梅泠香稍稍别开脸,逃避着他口中残余的淡淡酒香:“你一个男子,怎能把这样的事挂在嘴上。” 因着紧张,她连恼意也显得温柔,反倒惹人生怜。 “你愿意?”章鸣珂心头大喜。 她待他的情意,或许不及他待她的,可只要她愿意把自己交给他,章鸣珂一直悬着的心,便稍稍安定。 男子薄唇飞快地贴了一下女子光洁的额,继而俯低身形,长臂绕至她身后,隔着柔软裙料托起她膝弯,忽而将人抱离地面。 落地罩侧,帷幔轻轻晃动间,男子高大的背影已绕至屏风后。 被他放到锦衾上,云鬟压在软枕时,梅泠香悬着的心像是被人揪住,她紧张得几乎要喘不上气。 他望过来的眼神过于灼热,梅泠香慌得合上眼皮,刻意忽略他眼中情愫。第1章 可腰间绦带被扯开的一瞬,她纤白的指仍是忍不住攥紧身侧衾褥。 看出她的紧张,章鸣珂低低失笑,探出一只手,想要覆上她的手背,给她些许温暖安慰。 哪知,他抬起的手,未及落下,骤然听见院中急速的脚步声传来。 他大掌偏移寸许,撑在泠香身侧,不悦地拧眉朝屏风外望。 只听多福便朝廊庑下跑,边大声喊:“少爷,少爷,太太回来了,叫您马上去祠堂!” 第42章 章鸣珂愣住,一时情动,陷在美梦里,竟忘了这茬儿。 若是多福晚来一时半刻,他们将会陷在怎样窘迫的境地?梅泠香只消一想,便羞得背过身去,蜷成一团。 蓦地,她拿衾被裹住身形,只露出乌黑的发髻,在衾被间抵了抵章鸣珂:“你快去,别让母亲久等。” 她语气竭力保持镇定,可她的举动又分明暴露出真实情绪。 章鸣珂无奈地低咒一声,轻轻揉了揉她墨发,压低声音道:“我去去就回,香香先别睡,等我。” 言毕,他翻身下床,大步绕出屏风。 只听他脚步声,梅泠香也能感受到,他隐忍的怨念有多深。 独自躺在衾被间,缓了片刻,梅泠香心绪恢复如常,便有些睡不着。 倒不是听章鸣珂的话,等着他回来,而是她担心袁太太气得太狠,章鸣珂性子又倔,没人从中缓和,闹出什么事来。 不多时,她换身衣裳,微乱的发髻打散,重新梳好,绾上简单的纂儿,便撑上油伞,提着琉璃灯,朝祠堂走去。 大少爷怕是会被教训,梅泠香不想让下人们看到他那副模样,便没让松云、金钿她们陪同。 夜雨细细,石径被沾湿,有些滑,梅泠香走得慢。 等她到祠堂外时,已听见里头的响动,类似竹条抽在身上的声音,继而是一声闷哼。 “平日里不是很会狡辩吗?这次怎么不嘴硬了?知道错了是不是?既然知道不应该,你去外头招惹那些女子做什么?”袁太太气不打一处来。 “今日我顺路去梅家探望,亲家还没听说这事,对我是客客气气的,做了一桌子好菜相待。”袁太太抖着手中扁长的木条,指着儿子骂,“章鸣珂,你可真给你娘长脸啊,才刚成亲多久,你又成为全城的笑柄,下次你让我哪里有脸再踏梅家的门?!” 说着,她气不过,挥起木条,又一次狠狠抽在章鸣珂背上。 他外衣解下,雪白中衣显出一条条血红的痕迹。 袁太太教训儿子,是下了狠手的。 梅泠香止住脚步,没再往里头走,而是隐在院墙外,听着里面的动静。 “泠香是个好孩子,也是你自己答应娶,答应好好待她的,可如今呢?你竟惹得两位青楼女子上门闹事,害得她也被人指指点点。”袁太太愤愤道,“上一回我就该打死你,而不是留着你这孽障祸害人家姑娘!” “儿子没有沾花惹草,母亲息怒。”章鸣珂挺直脊背,忍着痛意劝。 他也怕母亲气出个好歹来,阖府的事岂不都要压在泠香身上? “你没拈花惹草?这话你出去同外人解释,看有几个人能信你?!”袁太太连连摇头,疲惫的眼中满是失望,“我丑话说在前头,虽说我们家帮了梅家,但也有限,若哪一日泠香不愿跟你过了,她只要开口,母亲便放她走。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这话刺激到章鸣珂,他从未想过梅泠香有一日会离开他。 “她不会!”章鸣珂梗着脖子道,“而且,我也不会同意。” “嗬,你不同意?”袁太太气急反笑,“这个家是我撑着,我说了算。” “罢了,打你多少次也打不醒,把外衣穿好,别叫泠香看到,你丢得起脸,你娘我还要脸。”袁太太瞥一眼打得开裂,即将折断的木条,只觉身心俱疲。 章鸣珂闷闷穿上外衣,穿得时候动作僵硬,还时而吸气。 离开祠堂时,多福替他撑着伞,几乎追不上他迈开的阔步。 泠香略等等,眼见着袁太太起身要出来,才装作刚到的模样,款步进去。 “母亲。”梅泠香柔柔施礼。 方才袁氏的那番话,她深深动容。 或许章鸣珂不是一位有担当的好夫君,可袁氏实在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好婆母。 袁太太一看是她,忙收敛怒容,走下台阶:“下着雨呢,你怎么来了?” “郎君有错,泠香怕母亲气坏身子,想过来看看。”梅泠香左右望望,佯装疑惑问,“郎君呢,怎么不见?” “回去了。”袁氏轻叹,“母亲没管教好儿子,又让你受委屈了。” 泠香来的时候,竟没遇到回去的章鸣珂,许是两人走的不是一条路,没遇上。 袁氏私心里想着,忍不住轻叹,她那番话虽是敲打儿子,也是有真切的担心在。 儿子与泠香,一个不学无术,一个温柔知礼,委实不是一路人,只怕她真的会一语成谶。 她语气里透着真诚的歉意,梅泠香听着,轻轻摇头:“母亲言重了,泠香不委屈。” 说着,她又忍不住宽慰袁氏,否则袁氏今夜只怕要气得睡不着。 “今日之事,实则另有隐情,连先前骂秦夫子的事也是,并不能全怪郎君一人。”梅泠香语气温柔,仿佛能抚平人心上的伤口,“郎君不愿多说,但泠香知道,郎君是个好人,母亲不必太过忧虑,等我回去也会劝着他些。” 袁氏不信会有特别的隐情,不能怪他一人倒是说得过去,毕竟他成日里一起混的,那赵不缺和孙有德也不是好东西,几个人算是狼狈为奸。 第43章 明知泠香说的都是安慰她的话,袁氏心里还是好受很多。 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消减大半。 儿子再不成器,也是她亲生的骨肉,她再是恨铁不成钢,也希望有位善良的姑娘愿意包容他。 袁氏轻叹一声,没多说,只道:“明日母亲要去铺子里,你随我一起去。” 梅泠香怔愣一瞬,温柔应下。 陪袁氏说着话,一路送袁氏回到积金堂,见她情绪稳定平和,梅泠香才放心地折返回积玉轩。 好一阵子过去,雨势渐歇。 梅泠香回到屋内时,章鸣珂已收拾妥当,另换了一身衣裳。 见到她回来,章鸣珂展颜笑问:“你去哪里了?叫你等我,却换成我等你。” 若非闻到屋子里淡淡的血腥气和药香,梅泠香几乎要误以为他没受伤。 他狼狈的一面,果然也不想让她看见。 “母亲急急叫郎君过去,竟没责罚你么?”梅泠香朝他身边走去,温声问。 “没有,没有。”章鸣珂连连摆手,装出洒脱的模样,“我都是成了家的人了,母亲也不会动不动就揍我。” 他心里是舍不得今夜的,可身上的伤也不想被她看到。 任谁嫁给一个这么大还挨打的夫君,也会介意的吧? 更何况,她对他的好感本就稀薄到可以忽略,别再惹她嫌弃。 章鸣珂站起身,强忍着脊背上的痛感,握握她的手,爽朗道:“虽没挨罚,也没免得了一顿骂。小爷决定,今夜开始,悬梁刺股,奋发图强,我要去书房闭关勤学几日。” “不要太想小爷。”说着,还冲她挤挤眼。 随即,松开梅泠香的手,迈开长腿,便要往外走。 他自以为掩饰得极好,可刚错开身子的一瞬,他眼底便浮现出些许落寞。 下一瞬,梅泠香侧身,从身后环住他精瘦的腰,面颊轻轻贴上他脊背。 听到他痛得忍不住倒吸一口气,梅泠香纤白的手搭在他腰前玉扣上,轻道:“还说没挨罚,郎君想骗我到几时?” 她要将他留在府中,让他学着担起他该担的责任,即便是以这样让她羞耻到足尖微蜷的方式。 第29章 夫妻 “你,你都知道了?”章鸣珂背对着她,吞吞吐吐问。 嘴里问着这些,他九成的心神却都在她身上。 感受到她轻轻贴在他脊背的触感,目睹她纤指搭在他玉带钩处的放肆举动,他本该欣喜若狂。 可真到这一刻,他平日里极是活络的脑子,竟变得异常呆笨,一时有些转不动,无法思考。 他身姿僵直,动也不敢动。 生怕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稍稍一动,他便从美梦里醒来了。 梅泠香从未想过,自己会主动对男子做出这等举动。 她心内羞耻万分,可一想到袁氏说的,随时愿意放她自由的话,她便心一横,忍下矜持退缩的心思。 少女心口蓦然发烫,她大抵知道这般挽留,意味着什么。 仍是轻咬朱唇,微微扬起下颌,抚上玉钩的纤指略收紧,她柔声问:“郎君把衣衫解开,让我瞧瞧你的伤。” 已是身长八尺的男儿,还被母亲打成这副狼狈模样,章鸣珂自觉丢脸。 多福要给他上药,他把人赶走,背对镜子,忍着疼痛,自己上的药。 但他待自己,不太有耐心,又怕泠香回来撞见,所以胡乱涂抹便把衣裳穿好。 这会子,不知是药力起作用,还是小妻子的动作、气息惹得他浮想联翩,章鸣珂只觉浑身每一处毛孔都在冒热气,脊背上那几条伤痕热得发痒,让人恨不得挠两下。 没等他应声,身后少女已大胆地打开他腰封前的玉钩。 伴随极轻的一声响,章鸣珂腰腹肌肉陡然收紧。 大掌忽而覆上她纤细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梅泠香身形一颤。 腰封坠地,发出一声脆响。 高大的男子攥着她的手,回转身,修长的指骨捏起她纤巧嫩滑的下颌,霸道抵开她印着浅浅齿痕的唇。 他的热情,叫她无力招架。 梅泠香已记不清是怎的倒在衾被上。 软帐垂拢,帐内光线徐徐暗下来,她使出所剩不多的气力推他胸膛:“你身上有伤呢。” “小伤,在背上,不碍事。”章鸣珂语句简短,嗓音低哑,有种令人心尖发颤的魅力。 暗香浮动的软帐间,梅泠香深切体会到夫妻一体是怎么一回事。 她以为自己身心都做好了准备,却是低估了他。 梅泠香痛得蜷起身形,泪眼朦胧求饶。 软帐晃漾如水波,男子抿去她腮边泪痕时,轻哄的语气也轻柔得仿佛能滴水。 放松下来时,梅泠香感受到滴在她脸颊的汗。 她睁开眼皮,透过眼中氤氲的雾气,看到他此刻模样,不由暗叹,模样生得俊美实在是他为数不多的长处之一。 平日里,她以为自己身体算好的,这会子才感受到体力悬殊。 “香香,香香。”男子一声一声在她耳畔轻唤,似乎欢喜得不知如何表达。 第44章 梅泠香倦极,低应一声,便陷入昏睡。 待醒来,想起来察看他脊背伤势时,天光已大亮。 天亮了,看得更清些,只是这会子,她虚弱得比他更像受伤的人。 “醒了?”章鸣珂很快发现床里的动静,撩开软帐,探身触碰到她裙摆。 吓得梅泠香足尖缩至裙下,双臂环抱膝头,惺忪水润的眼眸凝着他,羞赧又戒备。 “大早上的,小爷能对你做什么?”章鸣珂又成了那个骄傲的大少爷,瞥她轻漾的裙摆一眼,不知想到什么,清清嗓子轻问,“昨日骑马,你腿侧肌肤有些磨伤,怎的不先告诉我?咳,昨夜我已替你擦了身,涂过药,今日应当不会难受。” 昨夜她只顾着紧张,倒把自己身上的这一点不适给忘了。 闻言,梅泠香面颊微红,低低央求:“你别说了。” 幸而昨夜她昏睡过去,他说的那些,她一概不知,否则,她简直无地自容。 可即便没有关于那些的记忆,她这会子也不太想面对章鸣珂。 言毕,她挪挪身形,想从他身侧下床。 却被章鸣珂拦腰抱住,还没羞没臊将她抱坐到他腿上。 这样的坐姿,蓦地勾动她脑中关于昨夜的回忆。 那些画面,令她心口怦怦直跳:“青天白日里,你莫要胡来。” 经过一些事,她朝他瞥来的眼神便不似往日无辜,似带着些嗔,细细黛眉无端添上些许妩媚韵致。 章鸣珂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帕子,帕子里包着什么。 他在她耳后脆弱的地带亲了一下,趁她侧首着恼之时,长指飞快朝她微敞的领口下一探。 将柔软的绸帕连同里面的东西,一道塞在她衣襟中间,顺势还拿指腹摩挲了一下她滑腻的肌肤。 “都说吃什么补什么,也没见你爱吃嫩豆腐……”章鸣珂含笑感叹。 话没说完,便被梅泠香羞恼地捂住薄唇。 一双妙目微微泛红,真药被他惹恼了。 章鸣珂再不敢胡言乱语调弄她,在她掌心启唇,含混道:“母亲派了人来,说是等你一道去铺子里。” 薄唇在她掌心一张一合,温热的气息,柔软的触感,无一不让她掌心发麻。 面对他,梅泠香再也无法如从前那般心如止水。 再听他提到袁氏,她匆匆放开手,忍着羞意,细细听他说。 他反倒不多说了,目光朝她领口一瞥:“帕子里装着小爷所剩不多的私房钱,都给你,喜欢什么便买什么,等着,小爷一定好好用功,考个状元,当大官,给你挣诰命。” 想考状元,倒不是他志向远大,他只是想把高泩那厮比下去。 但给梅泠香挣诰命,他是出自真心。 毕竟,若梅泠香嫁的是高泩,她有机会得到那样的殊荣。 她嫁的是他,让他成为世上最幸运的男子,他便把天下女子最梦寐以求的一切,都捧到她面前。 奈何,章鸣珂许下的豪言壮志实在太多,尤其是与他风马牛不相及的壮志,梅泠香根本不往心里去。 更何况,他在床上许的诺言,比平日里还缥缈。 只是他往她胸口塞东西的举动,实在让她着恼。 偏偏她这会子既不能就这么起身,也不能当他面取出来,梅泠香恼得几乎要落泪,恨恨捶了他一记:“你快出去,我要起身。” 她力气本就不大,又未用早膳,比平日里更小,于章鸣珂而言,无异于床笫情趣。 他顺势握住她小手,按在心口,想说“你身上哪一处小爷没看过”,可对上她泛起水意的眼,他又将那混账话咽下去。 松开她的手,退而求其次似的叮嘱:“早去早回,小爷今日不出府,等你回来替我上药。” 梅泠香张张唇瓣,拒绝的话没来得及出口,便被章鸣珂堵回去。 他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半是缠人半是耍赖道:“昨夜一高兴,动作没收住,伤口绷开了,疼得很。香香,看在为夫表现还算不错的份儿上,你就可怜可怜我好不好?” 待他走后,梅泠香取出胸口处的帕子,摊开在衾被上,里面放着几张面额百两的银票。 随手就能拿出一笔这样大数目的银子,这大少爷平日里又从未省着花销,他的银子是怎么得来的?该不会他只要开口要,袁氏就给? 梅泠香觉着哪里不太对。 松云服侍她穿戴时,瞥见她颈间绮艳的红痕,红着脸道:“少奶奶,奴婢帮您多涂一层粉遮着。” 幸而天气不算热,还能穿竖领的上衫。 梅泠香抿抿唇,什么也没说,稍稍侧首,由着松云替她遮掩。 不知怎的,她忽而想起章鸣珂叮嘱她的话。 他要她回来后替他上药,还说他是昨夜表现太好绷开的。 蓦地,梅泠香雪颊红若丹枫,饱满的唇显出齿痕,几欲滴血。 他当着她,说出那等不知廉耻的轻浮诨话,她竟是此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竟有脸自夸! 梅泠香越是想控制心神,不要胡思乱想,越是忍不住回想起昨夜种种。 第45章 恨不得自己现下还没醒,便不必去面对袁氏。 儿子是要面子的,袁氏本还担心,儿子为了掩饰伤势,会不会与泠香分床睡。 没想到,一大早派丫鬟去请人,丫鬟竟说泠香尚未起身。 丫鬟还说,打发她的是六哥儿,且六哥儿一大早春风得意,满面红光。 袁氏隐隐猜到发生了什么她意料之外的事,是以,梅泠香姗姗来迟时,她特意打量了一番,唇角登时止不住地上扬。 成了!六哥儿和泠香竟在昨夜成了事。 莫非是泠香看到六哥儿受伤,于心不忍?这倒是因祸得福了,阿弥陀佛。 梅泠香与袁氏寒暄几句,便说起铺子里的事。 袁氏想带她去见的人,她前世里便见过,眼下还是虚心求教的姿态,静静听着。 她竭力保持着镇定,上马车时,仍是漏了馅。 马车侧摆着脚凳,可梅泠香双腿仍酸软,稍一使力,感觉尤为明显。 得亏松云扶住她,才没出丑。 马车缓缓驶动,梅泠香有些不自在,柔声解释:“昨日出城,第一次骑马,还有些不适应。” 袁氏知她害羞,也不点破,说出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叫你受累了,等回来我让厨房多用心,给你好好补补身子。” 骑马需要补身子吗?梅泠香愣了一瞬,便反应过来,袁氏已经知道了。 她只觉竖起的缠枝玉兰衣领格外闷热,在她颈间腻出一重薄汗。 偏她还不能失礼,柔声应:“多谢母亲。” 第30章 关心 袁氏凝着她的目光,蕴藏着许多期许,梅泠香攥着丝帕,如坐针毡。 这样的目光,在前世里,她并未感受过。 大抵那时袁氏便知,她与章鸣珂只是相敬如宾,未曾有过夫妻之实? 那时候的袁氏,私底下应当是很为他们操心的吧?只是,很少在她面前表现出来,没有给她施加任何压力。 车轮辘辘转动,窗帷晃动间,一缕阳光跳跃在她裙面上。 梅泠香坐姿娴静,目光随之落在裙面,不期然在手中丝帕上顿了顿,她想起一件事来。 “母亲,请恕泠香冒昧,我想问问,郎君平日里的花销可有定数?是母亲每月固定给他,还是他花完了银子主动来找母亲要?”梅泠香问出这番话时,面颊微微泛红。 袁氏不明就里,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过问儿子手里的银钱。 是以,袁氏略躬身,拍拍梅泠香的手背,笑意慈蔼:“他是你夫君,你若肯管束他,母亲高兴还来不及,别不好意思。” 随即,她坐直身形,虚虚倚靠车壁,望着轻动的窗帷无奈轻叹:“六哥儿自幼跟着他爹,大手大脚惯了,又爱交朋友,平日里说是挥金如土也不为过。说句让你见笑的话,我虽对他严厉,心里其实也觉对不起他,若非他幼时我忙着生意,疏于管教,他也不至于变成今日这般模样,我,实在不算是好娘亲。” “他出手阔绰,不知勤俭,花销哪有什么定数?我是既愧疚又头疼,索性叫他别来找我,需要银子便去管家那里直取,如此我便眼不见心不烦,图一时清净。” 声声叹息里,梅泠香能听出袁太太的无奈与自责。 可若非袁氏早年拼命支撑,恐怕章家的家业早已败落在章老爷手里,哪会有今日衣食无忧的光景? 在梅泠香看来,袁氏已做得极好,当为女子楷模,可她仍会为没教导好章鸣珂而自责多年。 若如袁氏所说,把生意和孩儿都顾好了,才算作好母亲,梅泠香隐隐觉着,有些严苛。 袁氏也是从十七八岁过来的,也曾柔弱懵懂,章家老爷对家中生意应当更熟悉,怎不见世人要求他把生意和孩儿都顾好呢。 相反,章老爷是一样也没顾上,他只顾自己寻欢作乐、醉生梦死。 不由地,梅泠香想到自己,心口不自觉一紧。 她自诩饱读诗书,可连她也没把握做得比袁太太更好。 若她有了孩儿,章鸣珂又一直指望不上,她岂不是真要走上袁氏的老路?她的孩儿,会变成第二个章鸣珂吗? 梅泠香又慌又怕,面色微微发白。 对上袁氏的期许的目光,她又很快镇定下来。 生儿育女也讲究缘分,她月事向来不准,推迟十天半月,甚至月余也有过,想必也没那么容易就怀上。 记得她有位表姐,便是月事不调,出嫁几年也没见喜,姨母四处打听养身的方子,连她阿娘这里也打听过。 这般一想,梅泠香绷紧的心弦终于放松些许。 她挤出一丝笑,温声宽慰袁氏:“母亲千万别这么说,您是值得泠香和郎君敬重的好娘亲。” 说着,她握住袁氏的手,笑意温柔:“泠香有个想法,想听听母亲的意思。郎君时常与几位朋友喝酒游玩,听说花销也多是他一力承担,泠香觉着不妥,想从这个月起,管束着些郎君。他手里银钱不济,想必那些朋友也不会时常叫他出府玩了,正好让郎君收收心,把精力放在正事上头。” “读书也好,学着做生意也罢,泠香相信他能有所作为。” 梅泠香语气诚挚,俨然是发自肺腑替章鸣珂打算。 第46章 袁氏为人厚道,却也不傻,她听得出泠香的好意,也听得出泠香对儿子那帮狐朋狗友的疑虑。 儿子屡教不改,泠香却还肯信他会有作为,愿意想法子帮他,袁氏如何不动容? 她激动地凝着梅泠香,连连颔首:“好,好,母亲觉着你这法子极好,就照你说的办,管家那边我也会吩咐,往后六哥儿要使银子,只能从你手里支取。” 袁氏看着梅泠香,像是看着整个章家的救星,眸光熠熠。 章家的几处铺面,地段都好,或是卖胭脂水粉,或是卖丝绸茶叶,生意都好。 虽然前世来过,可再跟着袁氏学,梅泠香仍觉能学到不少新门道。 那都是袁氏经年累月积攒出的经验,能让她少走许多弯路。 梅泠香特意带着松云一起,她提前交待过,是以松云学得也很认真。 自知少奶奶对她寄予厚望,松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但凡不懂的地方,也敢开口问袁太太。 松云是梅泠香的贴身丫鬟,往后泠香掌家,松云是能成为她得力助手的人,袁氏便也不藏着掖着,很乐意帮泠香栽培这位虚心又稳重的丫鬟。 今日街上有不少关于章鸣珂的新传闻,不太好听,梅泠香怕爹娘听见会替她担心,便在午膳后抽空回了一趟梅家。 昨日得亲家以礼相待,今日袁氏实在无颜面对她们,便没跟着过去,而是准备了好些礼物,让梅泠香带回去。 梅夫子确实生气:“上回就劝你同他和离,你是怎么跟爹保证的?他又是怎么待你的?吃喝嫖赌,不学无术的东西,馥馥,他不值得你待他好啊!咱们梅家素来家风清正,竟结了一门这样的亲事,实在是家门不幸!” “爹爹!没那么严重。”梅泠香知道父亲的脾性,眼睛里容不得沙子,他有多欣赏高师兄那般勤恳上进的学生,便有多厌恶章鸣珂这种大少爷。 这门亲事,是她自己应下的,看到父亲动怒,她心里也不好受。 可面上,她还要带着笑,装作没事的模样,温声解释:“郎君其实并非外界传的那样,很多事都另有隐情。” 有些事,她不必同袁氏解释太清楚,可若不告诉父亲,只怕他会一直耿耿于怀,不利于治病。 梅泠香略沉吟,斟酌着道:“事情的原委,女儿俱已查清,郎君与那两位美人清清白白,并无什么见不得人的纠葛,是有人想坏郎君名声,故意让她们去章家门前闹事的。父亲可还记得那首折辱秦夫子的长诗,它并非出自郎君之手,爹爹若不信,自可去找出那首诗和郎君从前的课业,比对字迹,便可知晓。” “馥馥,你说的都是真的?”许氏默默听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接话。 对她来说,名声可没有里子重要,只要章鸣珂真实的一面是个好的,馥馥便有依靠。 梅夫子一生孜孜不倦、两袖清风,名声多好听,又有什么用,能买到柴米油盐吗? “你说什么?不是他写的?不是他写的他能替别人顶罪?爹是病了,却还没老糊涂,你休要诓我。还有那两位女子,若跟他毫无瓜葛,怎不去旁人家闹事,单单去缠着他?苍蝇可不叮无缝的蛋,你莫要被他骗了。” “爹。”梅泠香无奈地唤了一声,透着从前在家时的娇俏,“女儿是您和阿娘教养出来的,您不相信女儿,还能不相信您自个儿?” “他确实是个傻的,为了兄弟之谊,愿意代人受过不说,还愿意因您上回那句话,去向秦夫子道歉。只是他不懂得投其所好,先是送黄白之物,被秦夫子赶出来,又挑了两位美人献给秦夫子,被秦夫子拿扫帚打出来,女儿还记得,那日他淋了一身雨回府,不知多狼狈。” “若说有瓜葛,他与那两位女子的瓜葛仅止于此。”梅泠香轻叹,“在那两位女子闹事之前,他便把卖身契还给人家了,但那两位女子也是走投无路才如此,女儿查清后,便吩咐人送她们离开了闻音县。” 听完这番话,梅夫子的脸色才算稍微缓和。 许氏则有些紧张,压低声音问:“怎么,逼迫那两位女子的幕后之人,在县城内还颇有权势?” 对此,梅泠香不便多说,否则,以爹的脾气,万一去同赵不缺、孙有德他们对峙,事情又得越闹越大,不好收场。 眼下的处理,虽对章鸣珂的名声有碍,可外人的口风是迎风而变的,只要往后他有所成就,名声自然会有改观。 梅泠香暂且不想把章鸣珂架在火上烤,要他立时与赵不缺他们断绝关系,逼得太狠,恐怕适得其反。 “难怪女儿聪明伶俐,原来都是随了阿娘。”梅泠香含笑夸赞许氏一句,随即语气轻松道,“爹娘不必担心,我和郎君能处理好这些事,你们想让郎君立起来,也得给他机会是不是?” 有权势的人是不好招惹,可有钱还能使鬼推磨呢,许氏稍稍一想,便不再替他们多担心。 梅夫子呢,希望看到章鸣珂能自立自强,听到这话也宽慰。 只是,他嘴上仍未松懈:“那首诗,想必秦夫子还留着,爹会去求证,若他做错事,还敢做不敢当,来欺骗你,往后我绝不让他踏进梅家半步。” 第47章 虽说嘴硬,晚膳却是比平日多用了半碗饭,话也多了些,梅泠香瞧在眼中,放心许多。 晚膳用得早,回到章家时,金钿她们正忙着掌灯。 “郎君在等我?”梅泠香目光扫过一桌子菜,微微错愕。 早知如此,她应当让松云提前回来,告诉章鸣珂一声的。 “答应小爷早些回来,替我涂药的,你若再回来晚些,小爷伤口的痂都要结好了。”章鸣珂没好气道。 昨夜多关心他的伤势,今日却把他晾在府中一日不过问,她根本就不是真的关心他。 章鸣珂埋头扒饭,将一小截椒香脆骨丢入口中,咬得嘎吱嘎吱作响。 第31章 涂药 梅泠香听出他话里藏着的委屈与不忿,却不太明白他在委屈什么。 早起赶他出去时,她记得并未答应他,要早些回来替他涂药。 且她回来晚些,也是事出有因,还是为了他。 梅泠香边朝他身侧走,边思索着。 待坐到他身侧,她忽而明白了些什么,柔声问:“郎君是在怪我不关心你的伤势?” 闻言,章鸣珂咀嚼的动作一顿,齿关咬合出错,狠狠咬到颊内软肉,当即尝到血腥气。 章鸣珂疼得直咧嘴,放下银箸,捧住半边俊颜,连连吸气。 嗤,梅泠香知道不该,却仍忍不住失笑。 笑出声后,发觉不妥,又赶忙捏起丝帕遮掩。 章鸣珂睁大眼睛,盯着她半掩的玉颜未及收敛的笑意,愤愤不平:“小爷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你竟然还笑得出来,你果然是个寡情薄意的小娘子,半点儿不心疼小爷。” 他说得义愤填膺,越说越来劲,将心中委屈一股脑倒出来:“你不心疼我,也不关心我。小爷在书房里老老实实待了一整日,看书看得头昏脑涨,表现得多好,你却一眼也没看到,小爷真是白忙活一场!” 哦,原来他的委屈,还不只是因着背上的伤。 梅泠香已有些了解他的性子,只消顺毛捋便是。 “郎君今日真的没出府闲耍,还看了一日的书?”梅泠香美目微瞠,摇曳的烛光映得她乌亮的瞳仁光彩盈动,她一点也不吝啬赞许,“郎君果然言出必行,是位真正的君子。” 她捏着丝帕,素手轻轻搭在膳桌边缘,微微倾身,含笑道:“郎君也不必委屈,你用功读书的模样,虽没被我看在眼里,那些学问却是学到郎君肚子里了,总是有收获的,是不是?” “郎君告诉我此事,泠香很欢喜。” 他娘子生得秀雅姝丽,嗓音又温柔动听,被她这般哄着,章鸣珂只觉再大的委屈,也顷刻被她抚平。 “小爷吃饱了。”章鸣珂把碗箸往里一推,便起身离席。 经过梅泠香身侧时,章鸣珂还意有所指瞥她一眼,才举步朝里间走去。 这是在暗示她,跟着进去,看看他背上的伤势? 梅泠香无意识地搅缠着手中丝帕,微抿朱唇。 不是不关心他背上的伤,只是经过昨夜之后,再与他单独待在内室,她便格外紧张。 现下时辰尚早,他又刚用过晚膳。 况且,昨夜才刚经历过,她身体的异样感尚未完全恢复,他应当也没恢复得这般快? 他应当,不会胡闹? 里间传来纸页翻动的轻响,他竟把书卷拿到寝屋里做样子? 只是,他翻书的速度太快,不像是在读里面的内容,倒像是在催人,梅泠香听着里头的动静,忍俊不禁,心内紧张感消散不少。 梅泠香款款起身,先到盥室洗净双手,才施施然进到内室。 不得不说,章鸣珂生得极好,哪怕是翘起一条腿,捧着书卷做样子,也是一副谦谦君子之姿。 她绕过屏风时,内心鼓噪已久的章鸣珂,终于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抬眸。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梅泠香朝他走近,盈盈含笑。 章鸣珂挑挑眉,掩饰内心的浮躁兴奋,他合上书卷,随意搁在小几上:“应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才对。” 他倒是从善如流,用文绉绉的方式说起情话来了。 听得梅泠香微微愣住。 只是她已走到章鸣珂近前,刚刚顿住脚步,便被章鸣珂伸手捞过去,抱坐在膝上。 “诶?”梅泠香低低惊呼。 章鸣珂轻抵她眉心,呼吸变得粗沉:“都说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今日方知是真。否则,我今日手中捧着兵书,脑子里怎想的是昨夜兵荒马乱?香香,你今日,可有想我?” 他多希望,梅泠香恋慕他的心意,如同他思慕她一般。 一刻不见,思之如狂。 他深深凝着梅泠香,自我折磨似地,执意等着她的回应。 想他?自然是想过的,今日刚出府,坐上马车的时候。 毕竟身子不适,又要面对袁氏的打量,叫她心里怎生不怨章鸣珂行事无度? 可这自然不是他口中说的那种想。 青天白日里,她有多少正事要想,怎会把心思放在惦念情郎之上? 别说没想,即便想过,她也绝不可能告诉任何人,更不会告诉他。 那实在是羞于启齿的事,他问得出,她决计应不出口。 第48章 在他的逼视中,梅泠香轻轻摇头。 随即,她动作不自然地侧过脸去,避开他的眼神,忍着无端加快的心跳,柔声辩解:“我要跟母亲学着管铺子,还很担心爹爹的病情。” “所以,你贵人事忙,没空想小爷,是不是?”章鸣珂抢过她的话头,顺着她的意思说下去。 章鸣珂心里清楚,她不是没空,只不过他再急于表现,也不是她心里仰慕的那个人。 毕竟,高泩那厮离开之前,她也有事要忙,要担心她爹的病情,却能抽出半日闲暇,亲手为高泩画出那一副《书院春景图》呢。 梅泠香听他说的语气不对,想要辩驳。 可他说的,又确实是她想表达的内容,叫她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分辩。 殊不知,她这般欲言又止,落在章鸣珂眼中,便是默认。 想亲她,与她亲密的心思,倏而淡下来。 章鸣珂放开她,背过身去坐着,语气硬邦邦道:“替你夫君看看伤,疼得很。” 哼,不关心他,他还不会自己讨么? 听到他说疼,梅泠香无暇多想,只以为方才抱她的时候使力,他不小心把伤口又挣开。 “身上有伤,还总爱乱动。”梅泠香说着,纤手绕过他腰侧,自然地摸索到他腰前玉带钩。 触上那光滑凉意的一瞬,她脑中蓦然忆起昨夜。 动作略顿了顿,才状似心无旁骛地解开他腰封、衣扣。 褪下外衣,看到雪白中衣上的斑斑血迹,梅泠香眼皮蓦地一跳,有些被惊着。 昨夜虽也看到他受伤,毕竟隔着院子,不及眼前这般真切,几乎能替他感觉到疼。 “可能会有些疼,你忍着些。”梅泠香柔声提醒他。 她怕衣料粘到伤口,脱下来时,会撕开还没长结实的伤痂。 “小爷忍得住,你只管脱就是。”章鸣珂语气很是轻松,实则额角已沁出细汗来。 为了掩饰,他抬手在额角抹了一下,又顺势指向屏风:“药膏在外头的博古架上,你取过来,替我再涂一回就行。” 梅泠香依照他说的,出去取了药瓶来,搁在小几上,这才将纤指点在他颈侧,捏起他衣领,徐徐往下,动作轻柔替他脱下里衣。 牵动伤口时,梅泠香分明听见他狠狠吸气。 “还说能忍。”梅泠香看清他背上交错的伤痕,深一些的地方还冒着血珠。 只这般看着,她已忍不住湿了眼眶:“怎的这般严重?要不要去请郎中看?” 层层衣料堆叠在他腰间,衬得那精瘦的腰越发窄,肩膀却宽,侧臂肌肉线条微隆,透出力量感。 偏偏脊背上可怖的伤,破坏了应有的美感。 他脊背肌肉微微抽动,显然极是怕疼。 方才还疼得直吸气的他,这会子却嘴硬得很:“别担心,只是看着严重罢了,小爷挨打多,有经验,抹抹药膏,保证能好,不耽误睡觉的事儿,咳。” 听到她语气里的哭腔,他终是舍不得吓哭她。 那哭腔莫名令他忆起昨夜帐间,佳人泪眼嫣润的情态,章鸣珂一时嘴贱,又口无遮拦。 没等梅泠香开口,他便快速抓起药瓶,手越过肩头,递给梅泠香:“喏,快替小爷上药。” 先说出那般不正经的话,又这样颐指气使,梅泠香一时竟不知该羞,还是该气恼。 被他这么一闹,莫名涌起的泪意倒是淡了。 她接过药瓶,拿指腹剜出少许,将那丝丝凉意点在他脊背伤处。 初时,她只敢碰伤口浅的地方,动作极是轻柔。 佳人柔软的指腹,一下一下抚在他坚硬的脊背,章鸣珂只觉似有鸿羽在挠他,那又疼又痒的感觉,比单纯的疼,煎熬数倍。 大抵,这便是他耍赖的报应么? 章鸣珂紧紧咬着薄唇。 直到梅泠香触碰到他尚未愈合的,较深的伤处,他终于忍不住,薄唇间溢出一声难耐的闷哼。 “弄疼你了?”梅泠香惊得指尖一颤,赶忙移开。 瞥见他额角滴落的大颗汗珠,她心中愧疚更盛,捏起丝帕替他擦拭道:“我就说我不行……” 哪知,章鸣珂忽而抬手,紧紧抓住她手腕。 他掌心热度,叫人想起烧红的铁:“催人奋进的贤妻是你,摄魄钩魂的妖精也是你,泠香,你有什么不行,你生来就是克小爷的。” 他这只顽劣皮猴,恐怕这一世都逃不出她纤弱的手心。 这一宿,他背上新涂的药膏,被脊背上蜿蜒的汗水沾湿。 有些黏腻,火辣辣的。 可当快乐层叠涤荡四肢百骸,竟能盖过那疼痛。 一贯怕痛的他,只觉脊背上的疼痛,微乎其微。 甚至,当他扣紧她纤细的指,背上的伤痕奇异地发麻,如蚁蚀骨。 醒来时,梅泠香眼皮犹带倦色。 身上的痕迹,不想被松云看到,她坐起身,自己找来衣裙,努力穿好。 刚走出屏风,便见章鸣珂风风火火闯进来:“泠香,管家说,母亲吩咐他,不许给我银钱,往后我只能找你支银子,也不知母亲怎么想的,简直匪夷所思。小爷今日要出府一趟,你先给我一千两银票。” 第49章 第32章 痛快 一千两银票,这是章鸣珂几年来,向家里要钱最少的一次。 没办法,向自己娘子伸手要钱,章鸣珂甚至有些开不了口。 早知如此,他昨日便不该把那点儿私房钱交给梅泠香,今日好歹能应应急。 但是那点儿银子也不够啊,章鸣珂暗暗叹气。 心里不禁埋怨起袁氏,母亲也不知怎么想的,从前不是不管他这些事么,怎的打他一顿不够,还要这样羞辱他? 如先前那般,找管家拿钱,多合适,小老头早被他收买了,给钱甚是爽快。 此刻,章鸣珂终于有些后悔。若当初没有一时意气,替孙有德担下骂秦夫子的事儿,他也不至于一步一步走到这般窘迫的境地。 后悔的念头刚刚萌生,他又忍不住懊悔自责,都是好兄弟,他怎么能后悔呢?! 他赶紧收敛心神,不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盯着梅泠香,笑意颇有些讨好,等她给句痛快话。 可惜,事与愿违,泠香并未痛快应话。 梅泠香想起昨日与袁太太的约定,她抿抿唇,错过身形,越过章鸣珂,款款坐到妆台前。 看来,袁太太没有告诉章鸣珂,主意是她出的。 梅泠香承这份情,只她行事素来坦荡,不想让旁人代她受埋怨。 她目光落到妆奁匣,漫不经心扫着里头精美的钗环,温声应:“是我同母亲说,要管束你平日花销,母亲才会有此吩咐。” 闻言,章鸣珂愣在当场。 看到小妻子初醒来时慵懒娇美的情态,心中生出的那一丝丝温存绮念,登时被这道晴天霹雳震碎。 “是你说要管束我的?!”章鸣珂仍不敢相信,他都在改好了,还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她怎的待她这般无情? 他花的是章家的银子,又不是动她的嫁妆。 章鸣珂震惊之余,又生恼。 两步走到梅泠香身侧,望着菱花镜中未施粉黛的玉颜,他睁大眼睛问:“你管我读书上进,那是为我好,管我花销嚼用,会不会过分了些?” “一千两银票,不是小数目,寻常农户劳作一辈子,也攒不下这么一笔银钱。”梅泠香没解释什么,捏起一根珠钗,侧身望他,神情温柔平和,“郎君有事要出府,自然可以,只是你得说说要这笔银钱何用,泠香方知该不该给你。” 她知道,不能一开始把他管太紧,他昨日老老实实待在府中读书,今日势必会坐不住,要找理由出门。 梅泠香没打算不让他出门。 一紧一松,她以为章鸣珂能接受良好。 没想到,她还是不够了解他,想得太简单了些。 见她摆明了要管着他,章鸣珂心里不太高兴,背上的伤也隐隐作痛,仿佛浑身不舒坦。 只他面上不显,瞥一眼梅泠香手中珠钗,挤出一丝笑。 他取走她指间珠钗,轻轻插在她发髻侧,稍作调整,抚抚她乌亮的发,语气谄媚:“泠香,一千两银子对农户来说,是很多,可我们章家是做生意的呀,来钱容易。我从前哪回找管家拿钱,都比这次只多不少,他都是痛痛快快给。泠香,我的好娘子,你就拿给我吧。” 任他软磨硬泡,梅泠香也不为所动。 他再是低声下气,亦不能动摇她的原则。 梅泠香明白,他们之间必有这样一番试探,若被他发现有商量的余地,往后这样的纠缠会有很多。 无法,章鸣珂说得嘴皮子都干了,只得松开她肩膀,泄气道:“行,算你狠。” 他颇为委屈地嘟囔:“小爷出府不也是为了你爹么?赵不缺他们门路多,我托他们帮着找能替岳父治病的郎中,昨日得信,已有眉目,约着今日出去细说。人家肯帮这个忙,我总得请他们吃顿饭,还有那里里外外打点的钱,也不能让人家出啊。” 原来,他今日想出府,是为了替爹爹找郎中。 可赵不缺和孙有德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打听来的人,梅泠香可不敢相信对方有什么真才实学,弄不好还是江湖骗子,合伙骗章鸣珂的钱。 她绝无可能让那种郎中替爹爹治病。 “他们请来的郎中,不知底细,郎君还是推拒了吧。”梅泠香站起身,没松口,而是吩咐松云摆膳。 昨夜在他怀里柔情似水,今日就翻脸不认人,让他碰这么个软钉子,章鸣珂深深觉着,梅泠香待他全无一丝敬重。 哪家娘子,会让自家夫君这么出去丢脸? 但都跟人约好了,章鸣珂若不出去,只会更难堪。 这会子他还没听懂梅泠香言外之意,只以为泠香不想让他乱花钱。 章鸣珂忍着一肚子气,早膳没吃,叫上多福,拂袖而去。 “少奶奶,少爷好像很生气。”松云与金钿对视一眼,战战兢兢提点自家小姐。 太太待少奶奶再好,毕竟跟少爷才是亲母子,少奶奶这样气少爷,松云怕一旦袁太太不给少奶奶撑腰,少奶奶的日子会不好过。 可梅泠香脸上没有一丝担心,唇角甚至噙一丝笑,她用罢一枚桃花水晶饺,拭拭唇瓣,轻道:“没关系,多气几次就会习惯。” 习惯?金钿不明所以,少奶奶是说她们会习惯吧?一定是的吧? 第50章 她望向松云,松云却别开眼,避开她无声的询问。 松云自是了解自家小姐,这些时日,她们下人的日子只怕不好过啊。 出府后,没走多远,章鸣珂坐在马背上,摸摸咕咕叫的肚皮,冲多福吩咐:“去替小爷买几个肉包子。” 昨夜太卖力,这会子他饿得头晕眼花。 他吩咐完,多福却没走,与他大眼瞪小眼。 “还不快去?想饿死小爷不成?!”章鸣珂心中郁气正愁没地儿发,语气很不好。 多福知道少爷的脾气,也不怕他,朝他摊开手,耿直道:“少爷,买包子得给钱。” 从前少爷吩咐他买东西,都是直接把银子抛给他,多的就当是给他的赏钱,哪怕是几文钱的东西,也是如此。 是以,多福的位置,可是府里的肥差。 要不是章鸣珂习惯他跟着,不知多少人巴望着换上来。 多福从未垫过钱,一时便没想到。 章鸣珂盯着这个榆木脑袋,气不打一处来,当街吼道:“小爷从前赏了你多少银子,如今小爷暂时落魄,你就不会先垫着?小爷还会赖你这几文钱?” “多了或许不会,就这几文钱,入不了少爷的眼,少爷肯定会忘。”多福一不留神把心里话说出来,看到自家少爷恨不得拿马鞭子抽他的神情,赶忙道歉,“小的知错,少爷息怒!” 说着,便要去买。 一个两个都会做表面功夫,没一个实心实意待他,章鸣珂气也气饱了,扬鞭策马:“不吃了!” 这回同朋友相聚,是章鸣珂最憋屈的一次。 就他兜里的几两银子,买酒都不敢买贵的。 偏偏赵不缺、孙有德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平日里又阔绰惯了,到醉仙楼后,大鱼大肉,点心果品,都选那色香味俱全的。 一切都很好,就是贵。 章鸣珂吃着东西,味同嚼蜡,一颗心像泡在黄连茶里。 醉仙楼不给赊账,待会儿结账的时候,可怎么好。 若是刚开始丢开面子,直接告诉赵不缺他们,他今日没带银子就好了。 错过最适合说的机会,这会子他便开不了口,只把酒一口一口往嘴里灌。 “鸣珂,怎么了?梅夫子的病情又加重了?没听说呀。”赵不缺疑惑问,望一眼孙有德,挤到章鸣珂身侧,拍拍他肩膀,继续道,“你放心,那神医妙手回春,包治百病,只要请到他来,梅夫子一定能治好。旁人家或许请不起,但区区三千两银子,对你们章家来说,小菜一碟啊!” 孙有德跟着附和:“梅娘子不愧是饱读诗书之人,挑夫婿的眼光就是比常人好。” 照他们说的,梅泠香一个穷夫子的女儿,能嫁给章鸣珂这样的富家公子,简直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可实际上呢,章鸣珂想到她进门后的种种,只觉一切都反过来。 他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 “哎,小爷不是担心这个。”章鸣珂喝得脸有些泛红,放下酒杯道,“你们都觉得她能嫁给我,是高攀了,可她不仅不这么觉得,还把小爷的真心踩在脚底下。” 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了,章鸣珂抿抿唇,又道:“小爷待她多好,多怜惜她,可她呢,比我娘还能念叨,让我读书也就罢了,毕竟我也答应好好读书考功名,可她竟然克扣我花销。” 听他说要考功名,赵不缺还觉得好笑。 笑意刚刚露出一丝,便僵在嘴角,章鸣珂的话怎么越说越不对劲呢。 不祥的预感刚刚升起,便听章鸣珂道:“你们知道小爷今日出府,身上带着多少银子吗?十两,就十两!都是自家兄弟,小爷尽管笑话,反正小爷把脸丢尽了她也不会在乎。” 一听这话,赵不缺和孙有德都急了:“什么?十两?那这一桌子好酒好菜怎么办?没有百八十两可拿不下来!” 赵不缺转而望向孙有德:“我可没钱啊,你们知道的。” 孙有德也急:“你看着我干什么?我也没有!” 他不是没有,是舍不得花在这上头,够他在花楼里听两宿小曲了。 眼前的危机且不说,哪怕为了往后吃喝玩乐方便,他们也得劝劝章鸣珂。 “不是兄弟说你,上回就告诉你,男欢女爱,讲究的就是一物降一物,还得做几十年的夫妻呢,才短短时日,你就被他捏在手心里,哪有一点男子气概?”赵不缺一边叹息,一边道。 孙有德则连连摇头:“几十年的夫妻?就你这样,不如说是几十年的牢狱。天涯何处无芳草,谁说你就得服她管?” 章鸣珂能听懂他们的意思,心中动容,果然还是好兄弟向着他。 他是不喜欢处处掣肘,可他实在喜欢梅泠香温柔的一面。 “她是我娘子,我就喜欢她这样的。”章鸣珂忍不住说梅泠香好话,“其实她也有待我好的时候。” 听话听音,赵不缺眼睛一亮:“哟,这是尝到甜头了?怎么样,咱们温柔端庄的梅娘子,在床上挠不挠你?” “一边儿去。”章鸣珂笑着踹他一脚,脸更红了些。 赵不缺和孙有德跟着起哄,又是给他传授经验,又是要送他私藏的避火图。 第51章 吃饱喝足,还是孙有德咬咬牙付的银子。 回府的时候,章鸣珂衣襟内已揣着两册避火图。 今日身上没钱,他在兄弟面前丢了脸面,章鸣珂绝不想再有下一次,他已想好如何从梅泠香手里弄钱。 第33章 好哄 梅泠香在袁氏那边忙完,刚回到积玉轩,歪在便榻上打盹,身上盖一条薄毯。 迷迷糊糊间,隐隐感到一片微凉贴在她眉心,还能闻到浓浓酒气。 梅泠香下意识轻蹙眉心,睁开眼皮。 “香香醒了。”章鸣珂眼中含笑,长臂拥住她,挤到她身侧躺下。 两人并排挤在便榻上,倚着同一方软枕,枕上还有佳人脸颊压出的温香。 章鸣珂揽着她,眼神晶亮:“我有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你,香香想不想听?” “你喝了很多酒。”梅泠香粉颊轻轻移开,离他远些,水盈盈的眸光带一丝嫌弃。 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他这般喜欢跟赵不缺他们喝酒,就不怕有一日变得跟他们一样卑劣么? 章鸣珂最怕被她嫌弃,被她看不起,是以对这样的目光尤为敏感。 即便那嫌弃只是一闪而过,也足以令他心口微微刺痛。 不过,他找到了很有可能治好梅夫子的郎中,她会感谢他,对他刮目相看的。 “祁州有位神医,有活死人肉白骨之称,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他把那人夸的天花乱坠,又把赵不缺他们的话也说了,邀功似的道,“怎样,小爷厉害吧,连这样的人也能给你请来。” 梅泠香默默听他说完,只觉像听了一折戏。 随即,她支起身形,坐起来,一面整理身上的薄毯,一面轻问:“这样的神医,得多少银子?” 她坐起身来,章鸣珂以为她来了兴致,想要郑重地与他商量此事。 又听她问起银子,章鸣珂只当她舍不得花钱。 他心内还暗自笑话她,她也不想想,为了娶她,他们章家花了多少银钱,哪会舍不得出这几千两? 章鸣珂弯起腰,宝弓一般,倏而弹起来。 “区区五千两,小爷往后少出去吃喝几次,就省出来了。”章鸣珂语气轻松。 实则,他心里虚得很,直打鼓。 在梅泠香面前撒这么大的谎,他紧张得几乎要冒汗。 赵不缺说是三千两,他为了骗些私房钱,生生给加到五千两。 倒不是他胆子大,关键是给梅夫子治病的钱,说四千两它也不吉利。 梅泠香却是惊愕不已,他们可真敢狮子大开口。 这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少爷,他知不知道五千两能干什么? 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买座宅子了! 梅泠香刚睡醒,没心思教导他,只轻轻一笑:“五千两我没有,赵公子他们所谓的神医,大抵是江湖骗子,我说过,不会让那样的郎中来替爹爹治病。” 五千两,嗬,前世请到遂阳县的张神医,人家也只收了寻常诊金和车马费。 这五千两若给出去,打水漂不说,赵不缺他们恐怕会赚一大半佣金。 若说先时嫌弃他身上酒气,只是淡淡的情绪,此刻她提起赵不缺他们,语气里的嫌弃可谓昭然若揭。 章鸣珂僵在原地,面色煞白。 蓦地,他忆起出门前,梅泠香说的那句话。 原来她那时的意思,不是在说不知郎中底细,而是在告诉他,她不相信他的朋友,也不相信他。 他们介绍来的郎中,不管是谁,她甚至不愿意见一面,便将对方一律打为江湖骗子。 “我是你夫君,你却不信我的眼光,也不信我的为人。”章鸣珂眼中满是受伤,渐渐泛起血丝。 “不是不信你。”梅泠香的反驳很苍白,态度却明晰,她不会请那位“郎中”来。 章鸣珂语气沉沉掷地:“你是!你就是不信我!” 他真傻,成亲那晚,他便知道,她看不起他的,却像个傻子一样被她戏弄了这么些时日。 言毕,章鸣珂起身,大步走出去,想找个地方散散心头郁气。 走出门,被廊外春风一吹,脑子清醒几分。 他此刻身无分无,除了在家待着,还能到哪里去? 不愧是他的好娘子,倒是很懂得打蛇打七寸! 章鸣珂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回屋去咬她一口解气。 他攥紧拳,僵立一瞬,深深呼吸几下,蓦然调转足尖,朝书房走去。 步子迈得极重,仿佛要踏碎地砖,震断廊柱,好叫屋内狠心的小妻子感受到他的气闷。 梅泠香立在窗棂侧,透着罅隙,眼睁睁看他负气走进书房。 往后两个时辰,他便在书房里同她耗着,不出来。 直到掌灯,丫鬟们摆好晚膳,多福、金钿、松云她们轮番去请,章鸣珂依然不肯出来,还把门栓上,不让人进。 梅泠香轻叹一声,命松云拿来食盒,她亲自拣了几样菜肴,还盛了一碗吊梨汤。 走到书房门外,梅泠香抬手叩响门环。 从她踏上书房外的游廊,章鸣珂便已听见那轻盈的脚步声,以为又轮到哪个丫鬟过来叫他用膳,他扬声道:“小爷不饿,别再来烦我!” 第52章 “是我,泠香。”梅泠香没往心里去。 这大少爷气性还挺大,竟能持续两个多时辰,从天亮气到天黑。 他若把这毅力用在正道上,何愁不成事? 听到她的声音,章鸣珂手中书卷啪地一声掉到地上。 哼,她来书房看书的时候,他会跟在身后缠着她,今日他看了半日的书,她却不知道来看一眼,哄哄他。 都什么时辰了,才来。 她知不知道,从天亮等到天黑,是什么滋味?他给了她这么久的机会,她却不知道把握,现在来哄他?哼,晚了! 心里再怨,章鸣珂对她也说不出重话。 他弯腰捡起书卷,拍拍灰尘,语气硬邦邦回应:“小爷不饿,今夜我睡书房,不闹你了。” 他不闹她,她想必开心得很。 明知这样赌气,伤到的只有他自己,章鸣珂却是找虐似的,非得这样说话。 说完便有些后悔,把她赶走了,还是他独自生闷气,她既看不到,更不会心疼。 “我一个人,怕睡不着。”梅泠香声量不大,说完便羞耻地咬住唇瓣。 为了哄他开门,她竟也能说出这般不知羞的话。 羞耻之余,她又莫名有些兴奋,为自己能迈出从未设想过的一步,感到新奇。 偶尔不那么循规蹈矩,感觉竟然不坏。 况且,比起他时常惹人着恼的诨话,她这一句,根本不算什么吧? 她只是为了哄他开门,又不是在暗示或是勾引。 “你说什么?!”章鸣珂坐不住了。 屁股下似装了弹簧机括,霍然从圈椅中弹起来。 他绕出书案,健步如飞,风一般窜至门扇后。 胸膛起伏两下,他猛然打开门扇。 风灌进屋内,拂动他发丝衣摆。 梅泠香对上他的眼神,那是她见过最深挚的眼神。 “泠香,你再说一遍,明明白白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章鸣珂语速不快,心跳却快如迅疾的鼓点。 素来是他爱着她,缠着她,原来她也有需要他陪伴的时候么? 哪怕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惦记他一点好处。 章鸣珂很想亲耳听到,她希望他能抱着她入眠。 “你先让让,好重。”梅泠香螓首微垂,语气不自在。 章鸣珂傻傻侧身,给她让开一条路,又将房门合上。 门上合上的碰撞声,敲在梅泠香耳膜,震得她心尖一颤。 她走到书案侧,打开食盒:“有你最爱吃的笋煨火腿,这回用的是新鲜春笋,你不想尝尝么?” 听到脚步声停在她身后,梅泠香没回头,只耳尖染上薄薄绯红。 她强自镇定,把他没看完的书收好,放至一旁,又把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摆:“还有吊梨汤,甜而不腻,这会子正喝,温度刚刚好。” 话音刚落,她腰侧被挤压,呼吸骤然一紧。 身后男子身量高大,大掌握住她纤腰时,几乎是将她圈在怀中。 身前是坚硬的书案,身后是男子坚实的胸膛,她纤袅姣好的身形被困在这狭窄的空间里,避无可避。 “香香,小爷要控诉你谋杀亲夫。”章鸣珂的声音近在耳畔。 梅泠香肩膀一沉,是他的下颌压下来。 “郎君又胡说些什么,泠香盼着你好还来不及。”梅泠香紧张得嗓音发颤。 “你先把东西吃了。”她试图转移话题。 可这种时候,章鸣珂异常执着,绝不上当。 他在她耳畔低低地笑:“小爷就喜欢看你紧张的样子,这才像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章鸣珂站直身形,掰住她肩膀,将她转过来,握起她的手,按在他心口。 隔着衣料,梅泠香感受到那胸腔里有力的跳动。 她微微垂首,听见他压低声音说:“你这般攥着小爷的心,一时丢进冰窖,一时抛进火盆,再这样下去,小爷迟早被你玩儿死。” “你说说,小爷可有冤枉你?”章鸣珂语气变得玩世不恭。 梅泠香听得出,他似乎已经忘记生气了。 气性虽大,倒也好哄。 “我也尚未用膳,饿得很,听不懂郎君在说什么。”梅泠香睁开手,垂眸拧过身去,拿起一双银箸,侧首递给他,“一起吃吧。” 烛光映照眉睫,佳人细密的睫羽似一排流苏小扇,顾盼间,妩丽风流而不自知。 章鸣珂环住她腰肢,俯身轻蹭她鬓边柔软的发和细腻面颊:“香香,你跟着小爷学坏了。” 第34章 别走(1更) 哄大少爷消气,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容易。 也不知他何时往垫褥下藏的画册,看清画面的第一眼,梅泠香便觉眼睛被烫着似的,匆匆别开眼,面颊红得似院中半开的海棠花。 翌日醒来,梅泠香腰也酸,腿也发软,在浴桶中泡了好一会子,才好些。 膝头白皙的皮肤仍泛红,章鸣珂要替她涂药膏,梅泠香羞恼地赶他出去,只留松云在屋内服侍。 用罢早膳,又喂了一会儿鱼食,身体缓过来些,行动已看不出明显异样,梅泠香才领着松云往积金堂去。 袁氏在小花厅里,翻看账册等着。 第53章 昨日儿子出府过,还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此事袁氏知晓。 回府后,儿子在书房赌气不理人,袁氏也听说了。 她怕儿子没个分寸,不知好歹,伤了与泠香的夫妻之情,还叫泠香寒心,有心想出面教训教训儿子。 可儿子已成家,知道要脸面,泠香也是有主意的姑娘,她不好频频插手小两口的事。 毕竟,她是过来人,当初与老爷起争执,她也是不喜欢长辈出来和稀泥的。 是以,袁氏忍了又忍,听范嬷嬷的劝,尽量放宽心。 这会子见到玉颜皎皎,眉眼含春的泠香,袁氏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来。 嘴上却还是要骂儿子几句:“六哥儿是个不成器的,你不给他银子,他同你闹了是不是?” “母亲放心,郎君肯讲道理,这会子已明白母亲和我的良苦用心,今日没出门,自觉在书房用功呢。”梅泠香坐到袁氏身侧,温声宽慰。 翻动账册时,蓦地忆起昨夜章鸣珂捏着她手指,翻动画册的情形,雪颊不由沁出一抹嫣红。 袁氏瞧着,立时心如明镜,都说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果然不假。 幸好儿子和他爹不一样,还有救。 袁氏不忍梅泠香太操劳,今日没多留她。 才一个多时辰,便装作看累了,要去园子里走走,借故让泠香回去歇息。 “春色怡人,听说驻云山的桃花快要开了,我都想去,可惜老了,爬不动山。你们年轻人趁还玩得动,不妨出去走走。”袁氏含笑道。 泠香什么都好,就是太乖巧了些,心里时时惦记着各样正事,没有丝毫愉悦自己的心思,懂事得让人心疼。 梅泠香愣了愣,她没想到,袁氏时常教训章鸣珂不该贪玩,却会劝她出去游山玩水。 上一世,袁氏待她好,也没有这样劝过。 不知怎的,梅泠香回去路上视线渐渐模糊,心中颇不平静。 她能感觉到,袁氏劝她游玩放松,才是真正推心置腹。 那她自己呢? 直到此刻,梅泠香才真正静下心来想,这一世,除了治好爹爹的病,保住一家人平平安安,除了安顿好她在意的人以外,她自己想过怎样的生活? 前一世,她一面操心爹爹的病,一面努力学着做生意,替袁氏分担,时时绷紧心弦。 而今,替爹爹治病的事,她心中已有想法。 生意之道,她也早已学会,现在跟袁氏学,只图温故知新、熟能生巧。 养家糊口、生离死别的苦,她已尽数尝过。 侥幸重活一世,她还要像前世那般自律自苦么? 她其实并不喜欢吃苦,她也想过轻松恬然又安稳的日子。 后半夜里,她勉强打起精神,攀在章鸣珂肩头,要章鸣珂答应拒绝赵不缺他们,别请那不知底细的郎中过来,章鸣珂是答应了她的。 梅泠香明白,似他这般能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人,要他去拒绝朋友,其实很为难,但他依然能听劝。 若往后他都能这般听劝,他们的日子,其实也算得自在安恬。 回到积玉轩,梅泠香立在海棠树下,悄然望向书房窗畔看书的郎君。 听着春风穿花拂叶的声音,她静静回想起嫁给章鸣珂后的一幕幕。 多数时候,她对他其实是满意的。 他还算能讲道理,且就算再生气,也是独自生闷气,不会将怒火发在她身上。 这一点,就连爹爹做得也不算好。 自记事起,阿娘的柔顺隐忍,她都看在眼中。 感受到庭院中望来的视线,章鸣珂状似目不斜视,眼角余光却匆匆瞥过去。 辨出海棠花下的倩影,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妻。 他收回余光,目光继续专注于手中书卷,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毫无所觉。 天知道他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她不是喜欢他用功上进么?一回到他们的小院,泠香便看到他用功读书的身影,定然欢喜。 他以为,梅泠香站在树底下望望,便会过来夸赞他几句。 章鸣珂静静等着,心里已控制不住开始飘飘然。 哪知,余光再往树下瞥去时,竟见梅泠香转身要往另一侧走。 “诶。”章鸣珂霍然起身,手里还握着书卷,急急探首唤住泠香,“你别走呀!” 梅泠香本不想打扰他,没想到他主动开口唤她,她驻足回眸,目光疑惑:“郎君不是看书看得正专心么,找泠香有何事?” 院中海棠花树已有些年头,枝条舒展交错,花朵盛开大半,一朵朵铺叠如绯色烟霞。 佳人立在那烟霞侧畔,裙裾临风轻漾,娉婷袅娜,温柔妩丽,竟比那堆琼砌玉的花枝更让人移不开眼。 她一双翦瞳,莹莹似世间最润泽的墨玉,合该如昨夜帐中那般,海棠经雨,嫣润横波。 偏偏此刻朝他望来,叫章鸣珂想起书院里一板一眼的夫子。 仿佛看穿了他,并质问他,方才是不是没用功。 “小爷很用功的,不信你问多福他们。”章鸣珂说着,抬起手臂,冲泠香扬一扬手中书卷,“我就是有几处看不太明白,你能不能给我讲讲?” 第54章 案头的书,是梅泠香一早找给他看的。 其实章鸣珂只囫囵吞枣翻了翻,便找来一本更感兴趣的兵书藏在里头,悄悄掩人耳目。 他自然也不是真有问题想问她,不过是半日没见,想同她待在一块儿。 “好。”梅泠香没有旁的急事,便举步朝书房走来。 趁她走到廊庑下,暂时看不见他的时候,章鸣珂做贼似的,赶紧合起兵书,起身想往书架上藏。 脑子里还胡乱想着,待会儿编几个怎样的问题请教她才好。 仓促间,章鸣珂被书案绊了一下,手中兵书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正好被梅泠香抓到。 “郎君想藏什么?”梅泠香望望他,目光又下移,落到地上,不太明白他看书怎的还鬼鬼祟祟。 糟糕,又要被娘子教训了。 章鸣珂第一反应竟不是捡书,而是回身关上半敞的窗扇。 刚关好窗扇,梅泠香已走到他身侧,躬身拾起地上的兵书。 看清上头的字迹,梅泠香便知是怎么回事。 原来他答应她先把那几本书看完,再看其他的书,章鸣珂没做到。 可他肯老老实实待在书房,已经变好很多,梅泠香竟不知该不该说他什么。 毕竟,她也没想过,他用功便能考中进士,更被说高中状元了。 没等她开口,章鸣珂自己先忍不住,他捉起她另一只手,狠狠打在他自己掌心,像是把她当成夫子,让她惩罚自己。 打完听见梅泠香轻呼,他又嫌自己莽撞,边替她揉发红的手,边懊恼道:“打疼你了是不是?怪我没轻没重,你拿镇尺打我吧。” 言毕,还真把镇尺拿过来,递给梅泠香。 因着懊悔、心虚,他动作显得笨拙而卑微。 梅泠香却不接,瞥一眼那酸枝木镇尺轻笑:“我为何要打郎君?” 她把兵书放到书案上,朝章鸣珂那边推去。 “我,我偷偷看兵书,你不生我气?”章鸣珂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素来原则分明的小妻子,怎的开始为他破例。 难道,他在她心里,终于变得不一样了么? “只要你做的是正经事,我便不生气。”梅泠香不太明白,章鸣珂为何总怕她生气,明明他们两个人之间,章鸣珂才是经常赌气的那个。 “你当真看不进去那些书,直接同我说便是了,往后便看你爱看的兵书吧,或许我夫君是做武状元的料呢。”梅泠香是忽而想到,他曾说要考状元,才脱口说出这句玩笑话。 殊不知,章鸣珂会当真,还备受鼓舞。 “你觉得我能去考武状元?泠香,你当真这么觉得?”章鸣珂欢喜不已。 一则往后他不必不啃他不喜欢的书,二则欢喜泠香这般包容他,相信他。 梅泠香一时无言以对,总不能告诉他,她只是随口一说? 章鸣珂哪知她心里的微妙,仍自顾自激动。 “你放心,我是你夫君,肯定不让你失望!”章鸣珂越想越觉得,自己考上武状元的可能性很大,也开始认真思考武状元需要考些什么。 “不过,光看书还不行,我武艺恐怕不过关。泠香,你和母亲商量商量,给我请一位武师父进府。”章鸣珂说着,忍不住补了一句,“你不相信我,我却相信你看人的眼光。” 闻言,连梅泠香也忍不住在心里赞他一句,真会说话。 夸他自己是武状元之才,夸她慧眼识人,还拐弯抹角再表达一次不满,因为她不相信他们找的郎中。 虽不知他这回能坚持多久,梅泠香倒是一时说不出拒绝他的话来。 梅泠香暗自摇头,坐到圈椅中,温声问:“那件事,郎中已让多福送信,告诉他们了?” “嗯。”章鸣珂瞬时耷拉下脑袋,“是我拜托人家帮忙,现下人家都打点好了,我又开口拒绝。哎,小爷为了你,真是在兄弟们面前丢尽了脸。” “最近我是没脸出去见他们了,等过段时间,好好整饬一张席面,跟他们喝酒请罪去。” 这倒是无可厚非,梅泠香微微颔首。 梅泠香得空把章鸣珂想习武的事,同袁氏说了,两人便一起打听着。 但可靠的武师父也不好找,加上章鸣珂的名声不太好,愿意来的人更少,梅泠香并不着急,而是先着手另一件事。 安安稳稳过了几日,梅泠香估摸着高师兄已在京城安顿好,眼见时机成熟,便悄悄拿出一封信,递给松云,吩咐几句。 不多时,松云便借口回梅家,出了府。 午后,松云匆匆回到积玉轩,素来持重的她,面上带笑:“少奶奶,京城来信,是高大人写的,会不会是替老爷求医的事有消息了?” 她故意扬声说,好叫大伙儿听见,这都是梅泠香吩咐的。 很快,屋内传来梅泠香几乎喜极而泣的声音:“松云,你说对了,爹爹有救了。” 这几日,章鸣珂读书之余,也时常去后头的园子里习武。 荒废了好些年,但从前武师父教的招式他才记得一些,打算先自己练着。 第55章 一回到院子里,便见丫鬟们个个面带喜色,一问方知,是每人得了二两银子的赏钱。 他很好奇梅泠香有什么喜事,却不想从旁人口中听见。 他抹抹额角的汗,大步迈上石阶,朗声问:“泠香,什么事叫你这般开心?” 能让泠香给赏银,那必是大喜事。 该不会她怀上他们的孩儿了?章鸣珂心口蓦地涌上一股热流。 咳咳,应当不至于这么快。 正胡思乱想着,便听梅泠香道:“是有喜事。高师兄来信了,说是打听到遂阳县有位张神医,医术高明,能治好爹爹的病。” 高师兄打听到张神医的消息,本应是数月之后,但泠香等不及,便做了这出戏。 提前请到张神医,必能治好爹爹。 左右章鸣珂短期内又无机会去京城,更不可能无端去向高师兄求证,甚至他们连朋友也算不上,梅泠香完全不担心会露馅。 章鸣珂听到这话,面上笑意骤然僵滞。 “嗬,我朋友介绍的郎中,你见也不见就说是江湖骗子。他高泩打听到的,你也没见过,就说是能医好岳父的神医。”章鸣珂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桌案前,梗着脖子盯着梅泠香,“泠香,你会不会太厚此薄彼了些?” 他掏心掏肺,还不及高泩一张薄薄的信纸,章鸣珂凝着梅泠香的眼神,像极了在质问她为何如此寡情薄意。 第35章 买屋(2更) 前几日,章鸣珂还觉得泠香心里终于有他,开始对他有所偏爱。 眼前的喜事,明明是值得高兴的,可对章鸣珂来说,却无异于当头棒喝,他高兴不起来。 直到此刻,他才看清,梅泠香心里被偏爱的,从来只有高泩,而不是他。 她仰慕高泩的才华品行,所以对高泩的话由衷信服。 而对他呢?她愿意哄他,骗他,只是因为责任,为了让他听话,服从她的管束。 章鸣珂就这般盯着梅泠香,眼中透着受伤,绷紧的唇线却透着倔强。 他再不好,也没有薄待过她,梅泠香凭什么这般糟践他的真心? “你误会了,我已说过,不是不信你,是我信不过赵公子他们的为人。”梅泠香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想,语气越发和缓温柔,“上回泠香亲手所作的那副《书院春景图》,已送给郎君,郎君为何仍对高师兄耿耿于怀?” “泠香让郎君多读书,其实并非一味为了功名,也是为了明白事理。出了书院,没人拿你同高师兄比较,你自己也不必如此,更不该因此心生嫉妒。” 庭院晴阳高照,金色光线无声跃入绮窗。 屋内明媚温暖,佳人温柔恬淡,章鸣珂却又尝到被她抛入冰窖的滋味。 心口似有些漏风,章鸣珂弯起唇,忍着心痛笑应:“我不明白事理,我心眼小,嫉妒高泩。还是枕边人最了解小爷啊,小爷这就去读书明理,不在这里胡搅蛮缠,误你的事。” 言毕,他大步离开。 梅泠香知道,他除了书房,或是后头的园子,也没旁的地方去。 便先不理会他的无理取闹,她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松云,我需要你出门办两件事。”梅泠香拉住松云的手,低声相嘱,“我知你没出过远门,可眼下我最得用又信得过之人,只有你,松云,你可愿意走一趟?” “你若不愿,我再想旁的法子。”面对自小一起长大的人,梅泠香心里自会替松云担忧,她并不想强人所难。 虽然事关重大,但成与不成,还得看松云自己的意愿。 “奴婢愿意!”松云握握梅泠香的手,眼神坚定。 她虽未出过远门,心里隐隐害怕,可只要少奶奶需要,她就会尽全力去做。 其实,当少奶奶伪造那封信的时候,松云便已猜到一些。 若换做从前,她也未必敢应,怕自己能力不够,反而误了少奶奶的事,这些时日她跟着少奶奶和袁氏历练了很多,才敢放开手,接下差事。 听少奶奶的措辞便知,少奶奶将要吩咐的事,须得保密,除了她,还有谁能去? “只是,为何是两件事?”松云疑惑问。 其中一件,必是去遂阳县请那位张神医。 松云不知少奶奶究竟从何处得到的消息,还特意伪造那封信,借高泩的口说出来,她也没多问。 另一件事,却令她茫然,理不出头绪。 “第一件事,想必你已猜到了,对,我想请你替我走一趟遂阳县,请那位张神医来替爹爹治病,只是张神医性情异于常人,你或许得花些心思。”梅泠香说到此处,略迟疑。 须臾,她终究还是说出口,语气变得更为郑重:“这第二件,我想让你此行找机会转道去一趟南边的云州,替我买一处宅院,不需要多大,你记得把屋契带回来。只是得千万小心,莫让旁人知晓。” 这番吩咐,令松云震惊不已,她再也忍不住,脱口问道:“云州离咱们这儿多远啊,少奶奶怎的想到要去云州买屋子?不让旁人知晓,那少爷和太太呢,他们也不告诉么?” “暂时别跟他们说。”现下太太平平的,尚未听说哪里有起义军,梅泠香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你且按照我的吩咐做就是,这也是顶要紧的事。” 第56章 打发松云倒是容易,她不说,松云也不会执意追着问。 若把去云州买屋子的事告诉章鸣珂喝袁氏他们,恐怕就不是她三言两句能解释的了。 是以,梅泠香想着,还是先不告诉他们。 等有朝一日,不得不举家南迁时,再告诉他们也不迟。 云州地处偏远,这会子屋价应当比闻音县还低得多,哪怕欺负松云是外乡人,也不至于贵到哪里去。 若等往后世道乱了,再跟旁的逃难者一起去争抢,只怕要涨不少,还有价无市。 松云离开闻音县时,章鸣珂和袁氏都没太在意,倒是袁氏想着路上会不安全,派了两位家丁护送。 请到张神医之前,梅泠香回去看爹娘时,并未提及此事,她想等张神医来到闻音县,给爹娘一个惊喜。 大少爷的气性倒是不小,连着几日都没来缠着梅泠香。 泠香睡了几日安稳觉,又对未来充满希冀,气色愈发好了。 这一日清早,天光刚亮,章鸣珂如往常一般早起,想去园子里练会儿剑。 往常起身出门,梅泠香都是睡得正香,并未被惊扰。 不知怎的,这一日,章鸣珂坐起身,双腿放到床畔,刚要躬身穿鞋,便听见身后一阵窸窣声。 不等他回头,便被女子温软的身子拥住脊背。 他背上的伤早已痊愈,她这般抱着他,脊背上窜出密密麻麻的酥痒。 不知是背上新长好的皮肉格外敏感,还是几日未曾肌肤相亲的缘故。 “小爷要上进,要练剑,你抱着我做什么?”章鸣珂语气算不上冷,只是刻意收敛起往日情意,便显得有些不耐烦。 闻言,梅泠香松开手,重新将手臂缩回衾被间。 她望着那分明舍不得挪动的背影,状似不在意道:“郎君既有正事要忙,泠香便不打扰了,今日去驻云山赏桃花,我带金钿去,郎君可去陪母亲用午膳。” 陪母亲用膳?母亲看到他这副德性,只会食不下咽。 况且,最需要他陪着的,是他的小妻子! 章鸣珂几乎是立时明白过来,方才梅泠香环住他,是想邀他一起登驻云山赏桃花。 他也是顷刻间把连日来的不忿,忘到九霄云外。 一心只想着和梅泠香一起游山玩水的事。 章鸣珂骤然转过身,隔着衾被抱住梅泠香,猛亲了两下她脸颊,咧嘴笑道:“既然香香诚心相邀,小爷定当陪你玩个尽兴!” 读书做学问,章鸣珂不擅长,可吃喝玩乐一道,他门儿清。 不消半个时辰,他便吩咐多福他们把东西备好,装上马车。 正好梅泠香穿戴妥当,一起去给袁氏请安后,便登车出门。 日头渐渐有些烈,章鸣珂坐在车内,望着霞明玉映的小妻子,越发心浮气躁。 掀开车帘透气时,见到外头有卖饮子的,便吩咐多福停车去买。 虽仲春时节,商贩为了口感好,好保存,也拿井水镇过,喝在嘴里凉津津的。 酸酸甜甜,味道不差,可泠香素来不喜生冷食饮,便都进了章鸣珂的肚子。 两杯冷饮子下肚,身上莫名的燥意总算散去大半,他也不再总盯着梅泠香看,而是转移注意,去欣赏远山近野的景致。 春日处处新绿,野花繁盛。 马车只到半山腰,桃花林更靠近山顶佛寺,须得徒步走上去。 山腰有一处平台,停着好些马车,看起来赏玩的人不少。 临近正午,日头烈似初夏,梅泠香整整发簪,戴上事先准备好的帷帽遮阳。 脚上穿的是方便外出走路的鞋履,可梅泠香体力不济,沿着弯弯曲曲的石阶往上爬了一段,小腿便泛酸,有些抬不动。 “我,我走不动了。”梅泠香抓在章鸣珂小臂处的手,略收紧,冲他摇摇头,“要不郎君自己上去,我在此处等着,郎君折几支桃花回来,也算我欣赏过了。” “这怎么行?”章鸣珂不情愿。 他一个大男人,一个人上去赏花算什么?他本也不是那般风雅的人,能与她一起赏花,赏花这件事才变得有趣。 章鸣珂见她面色红润,累得不轻,提议道:“不如我背你上去?放心,你这样轻,我背得动。” 上山赏景的也不是只有他们二人,梅泠香自然不愿意。 章鸣珂只得妥协,扶着她,慢慢走到空旷些的地方,寻一张生着苔痕的石凳,铺上软垫坐下歇脚。 平台在树荫下,交错的枝条遮住日光,只零星的光斑洒在地上。 梅泠香稍稍侧首,摘下帷帽透气。 佳人容颜似玉,因爬山受累,出了一重薄汗,雪颊泛着醺然绯色。 取下纱帷的一瞬,似云开雾散,她本就姣美的容颜,愈发美得惊心。 这一幕,不止章鸣珂看在眼中,也落在了另一行人的眼底。 赵不缺陪同黄知县赏花,还有几位幕僚一起,有的斯文,有的谄媚,赵不缺便是其中最殷勤谄媚的那个。 见黄知县忽而驻足,朝着右上方看呆了眼,他也顺着对方视线望过去,竟然瞧见章鸣珂和他的宝贝娘子。 第57章 难怪方才停放马车的地方,他瞧着有两辆马车像章家的。 行啊,没空陪他们喝酒,倒是有空陪自家娘子游山玩水。 不过,这梅娘子究竟是吃什么长的,怎的一段日子没见,生得越发标致了? 赵不缺正要开口同章鸣珂打招呼,便听身侧黄知县低低赞:“奇葩逸丽,淑质艳光。美!咱们闻音县果真人杰地灵,竟能养出此等美妙的人物。” 一位斯文些的年轻幕僚,听着话音不太对劲,轻声提点:“大人,那是已成亲的小妇人,她夫君还在旁边站着呢。” 黄知县不高兴,抖抖胡子,语气不悦:“多嘴,下去守马车,别跟着了。” 自家小姨生得貌美,跟了黄知县后,整个赵家都水涨船高,改换门楣。 是以,黄知县贪色的脾性,赵不缺是知道的。 此刻,听了黄知县的话,他眼睛滴溜溜直转,抓到从前被他忽略的事。 上回在酒楼门口遇到章鸣珂夫妇的时候,黄知县并未太过留意梅泠香,今日却惊为天人。 而他的小姨是嫁为人妇之后,随夫君在街上买东西,被黄知县相中,许了小姨前夫些许好处,抢到的小姨。 该不会,黄知县好的是这口?他喜欢旁人家的美娇娘,且那小娘子还得是尝过云雨的。 赵不缺越想,越觉被自己猜着了。 好啊,梅娘子不是想管着章鸣珂学好,不给他们一点儿花章家银子的机会么? 那就送她一份大礼。 她以为她是谁,不过是个穷酸夫子的女儿,等她被章家出卖的时候,看她会不会后悔曾经折辱过他赵不缺。 一切都打点好了,只要把那庸医请来,就能有两千五百两银子到手,谁知就差临门一脚,被章鸣珂拒绝,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虽说信是章鸣珂写的,可是他又不傻,别以为他不知道,就是梅娘子的主意。 “确实美貌,我在咱县里还没见过更标致的小娘子。”赵不缺说着,往上瞥一眼,装作刚发现,“哟,那不是章鸣珂么,姨丈,等我上去打声招呼。” “哦,是章家新妇,都是熟人,一起吧。”黄知县说着,迈开步子,倒走在赵不缺前头,仿佛他与章鸣珂更熟。 第36章 惊怕(3更) 章鸣珂接过梅泠香手中帷帽,又站到另一侧,替她遮挡山风。 山下有些热,山上林荫处,却凉如初春。 梅泠香刚出了些汗,章鸣珂怕她染上风寒。 两人正轻声说着话,梅泠香忽而听见山道上有人唤章鸣珂:“鸣珂!” 梅泠香闻声望去,一眼认出是赵不缺和黄知县等人。 她有时会愿意相信直觉,那几个人里,哪个也不像正人君子。 蓦地,梅泠香伸手,想取来帷帽戴上。 哪知赵不缺已一步三阶迈上来,拍拍章鸣珂肩膀:“真是你们啊!” “不够义气,游山玩水这样的美事,竟然不叫兄弟我。”赵不缺回眸望一眼黄知县,“不过,相请不如偶遇,既然碰巧遇到,咱们结伴同行如何?” “甚好!”章鸣珂本就爱热闹,又因上回的事,对赵不缺心中有愧,赵不缺主动提议,他哪有不应的道理。 可话音刚落,他想起还有梅泠香,她素来瞧不上赵不缺他们,恐怕会扫了兴致。 是以,章鸣珂侧眸瞥一眼梅泠香,对上她略带央求的眼神,转而为难地对赵不缺道:“可我今日是陪我娘子来的,女眷走得慢,恐怕不太方便。” 这回是黄知县慢悠悠上前接茬:“诶,无妨,春色正好,本该慢慢欣赏,本官不赶时辰。” 连黄知县这个父母官都开口了,章鸣珂实在无法再拒绝。 继续往上走时,黄知县让他们走在前面,他自己则屈尊走在后头。 要知道黄知县官虽不算大,却颇有些官威,去哪里都是他走在前头,后面一群幕僚跟班。 赵不缺不动声色观察着黄知县,目光随他视线朝前方几步台阶处望去。 只见梅娘子行动间似弱柳扶风,腰肢随步幅微微摆动的模样,媚而不妖,明明举止端庄秀雅,却令人心猿意马。 赵不缺立时明白过来,黄知县此番为何执意谦让。 章鸣珂知道梅泠香体力不支,光想着如何扶她,好叫她省力些,丝毫没注意后面。 而梅泠香呢,往上走了一段,脚步越发慢下来,这回倒不是走不动,只是隐隐感觉后面有道视线一直粘在她身上,毒蛇一般,令人心里发憷。 她不想再继续让那几人跟着,可一行人里黄知县最大,大家只有听从的份儿。 当着黄知县的面,她无法开口。 她能理解章鸣珂方才的为难,倒是不怪他,只怪今日出门没看黄历,遇到不速之客。 “走不动了么,要不要歇歇脚?”章鸣珂一面问,一面鼓励她,“前头不远便到了,你瞧。” 梅泠香抬眸望去,已能透过扶疏的枝叶,窥见点点桃绯。 她轻轻摇头:“走吧。” 言毕,她蓄起仅剩的体力,加快脚步。 不多时,走到桃花林畔,那道黏腻的视线才终于消失。 第58章 桃花开得正艳,灼灼其华。 梅泠香随章鸣珂漫步林间,飘落的花瓣时而落在衣襟、裙摆,恍若置身琼台仙苑。 与那一行人隔着一株花树的距离,梅泠香悄然朝那边望一眼,想知道方才那让人不适的视线出自何人。 奈何他们聊着官场上的事,举止并无异样,梅泠香猜不出。 走到花林深处,梅泠香有些累了,便找到一张石桌,坐在桌边鼓凳上。 “泠香,你渴不渴?饿不饿?”章鸣珂顺口问。 问完才发现,他实在不会照顾人,竟嫌碍事,把吃喝之物放在林子外头,没带进来。 不等梅泠香开口,他拍一下脑门道:“瞧我这脑子!泠香,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他要在这桃花林间,同梅泠香喝喝小酒,折枝簪花,享尽人间乐事,让她绝不后悔今日出来玩。 “我和你一起去。”梅泠香本能地不想一个人待在这花林间。 看着多美好的景致,若叫她一个人置身其中,她却会没有安全感。 “放心,这里离云来寺近,和尚们时常打理,这里没有蛇。”章鸣珂望望另一边人影攒动的方向,笑着宽慰她,“再说,赵不缺他们就在附近,若有什么事,你就叫一声。” 章鸣珂觉着,赵不缺不愧是他好兄弟,虽说一起来桃花林,可来了之后却知道把那些人引开,容他与娘子独处。 他只离开片刻,赵不缺定会帮他看顾着些的。 这般想着,章鸣珂便放心地朝林子外走去。 石桌旁只剩梅泠香一个人,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赵不缺、黄知县他们一行人说话的声音渐渐远了些,有些听不真切。 阳光照在身上,山风仍有些冷,梅泠香下意识环抱起双臂。 忽而,身后传来一道不陌生的声音:“梅娘子,觉得冷吗?要不要本官帮你暖暖身子?” 猝不及防传来黄知县的声音,听着还让人忍不住多想,梅泠香心中蓦地生出不太好的预感。 她迅速起身,绕至石桌另一侧。 隔着圆桌对上黄知县目光的一瞬间,梅泠香便登时明白,山道上那令人不适的目光,正是出自黄知县。 “黄大人。”梅泠香盈盈福身施礼,假装听不懂他那让人不适的话。 她本以为,黄知县是个体面人,会就此打住不尊重她的心思。 没想到,黄知县从容不迫走到石桌旁,坐下来,朝她伸出手,几乎要把那短粗发黄的手覆到她手上。 梅泠香慌忙移开手,满眼戒备望他。 “小娘子胆子可真小,怕什么?你夫君就在附近,害怕本官吃了你不成?”黄知县收回手,整理着袖口,笑得意味不明,“不必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本官,你去打听打听,本官最是怜香惜玉,从不强迫女人。但凡跟过本官的女人,哪个不对本官赞不绝口,倾心相许?本官看得上你,是抬举你。” “梅娘子,你可不要不识抬举。”黄知县语气稍稍冷下来,透着威胁。 一席话,听得梅泠香心惊肉跳。 她从未遇到这样的事,也不敢叫人来,若被章鸣珂,或是旁的几个男子看到,会如何想她? 他们恐怕不敢怪黄知县,只会怪她立身不正。 梅泠香勉力站直身形,竭力保持镇定,轻应:“多谢大人抬爱,只是泠香福薄,担不起大人青眼,且我已有夫婿,还请大人网开一面,另择良缘。” “啧,不愿意啊?”黄知县听到有脚步声过来,猜测是章鸣珂,却一点不慌,“就你那没用又没种的夫君,别说本官背地里瞧上你,就是我当着他的面说想要你,他还不是会乖乖地把你洗干净,打扮得漂漂亮亮送到我床上?” 说着说着,不知黄知县想到什么美事,兀自笑起来。 “他不会。”梅泠香相信章鸣珂不会,他是有着侠义之心的人,而不是什么卑鄙无耻的小人。 梅泠香也听到脚步声靠近,她急急道:“大人走吧,民女不会说出去。” 黄知县迟疑一瞬,到底还是站起身。 不是他怕章鸣珂,而是袁氏历年来给了他不少好处,不看僧面看佛面,若非必要,他不想闹得太难看。 旁的女子,只要他看上,都会想办法娶进府。 章家的新妇,他可以网开一面,只是玩玩,不宣扬出去,给章家留些颜面。 “好,我走,明日午后,本官在榆钱巷等着你。”黄知县说罢,转身便要钻进后面的林子。 “我不会去的!”梅泠香受此羞辱,不顾一切回绝。 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这样的勇气,敢拒绝官老爷,话说出口,她身体不受控地打着颤,几乎站不住。 章鸣珂抱着东西,走在几步开外,正好听见这一句。 当即加快脚步,闪身走到梅泠香身侧,扶住她颤抖的身形:“发生了何事?” 问完他才发现,梅泠香死死盯着一处,眼中泛着泪光,像是难堪,又像是委屈,还有几丝惊怕。 他顺着梅泠香视线望去,惊愕问:“黄大人,您怎么在这里?” 章鸣珂四下望望,没见到赵不缺和其他几个人。 第59章 但他们不是对黄知县形影不离的么? 结合梅泠香的神情,章鸣珂隐隐猜到什么,他冷声质问:“黄知县,究竟怎么回事?你最好说清楚,否则恐怕你走不出这片林子!” 好久没有平民百姓敢跟黄知县这般大呼小叫,他觉得新鲜,回身走过来,满不在乎道:“你有什么本事,能让本县走不出这林子?本事不大,口气倒不小!” 说着,他眼神不加掩饰地望向梅泠香:“告诉你也无妨,本县看上你一件东西,想借过来把玩几日。你与不缺亲如手足,便也是我的子侄,想必你是愿意孝敬本县的,就是不知道章大少爷做不做得了这个主啊?” 章鸣珂对梅泠香的维护、喜爱,黄知县全都看在眼里,但他仍不觉得,章鸣珂有胆子为了一个女人,忤逆他这个知县。 “卑鄙,无耻!”梅泠香艰难地从齿关挤出几个字,已是难堪到面色发白。 虽然黄知县没明说,可章鸣珂哪会还看不懂? 今日他让黄知县同行赏花,竟是引狼入室! “他方才都对你胡说八道了什么?”章鸣珂凝着梅泠香侧脸,轻问。 梅泠香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似一粒粒晶莹的珍珠。 却只是摇头,并不言语,她哪里说得出口? 黄知县却不怕说,他甚至坐下,边解章鸣珂拿来的包袱,便给章鸣珂解惑:“也没什么,不过是约她明日午后去榆钱巷幽会,她脸皮薄,不愿意,左右章大少爷闲着无事,不如明日你亲自送她过去啊。” 话音刚落,一记重拳砸在黄知县脸上,他一张发黄的生了斑的脸被打歪,唇角破损,血迹溅洒在白底青纹的石桌上。 “鸣珂,你这是干什么?多大点儿事,你竟然对大人动手,你不想活了?!”赵不缺不知从哪儿蹦出来,护住黄知县,挡在他身前,阻止章鸣珂的动作。 章鸣珂不傻,他盯着赵不缺,心中坚定的兄弟情义第一次出现裂痕。 “赵不缺,我拿你当兄弟,你却拿我当傻子?”章鸣珂不敢去想,他是不是从未看清过眼前的兄弟,“我以为你会看顾吾妻,没想到,你竟眼睁睁看着这狗官欺辱我娘子,自己躲在一旁隔岸观火!” 第37章 不同(二合一) 章鸣珂素来重情重义,还是第一次这样指着赵不缺鼻子骂。 更何况,赵不缺觉得章鸣珂给他扣的帽子太重,简直就是歪曲事实。 什么叫他眼睁睁看着黄知县欺辱梅娘子?他是在旁边偷偷望风,可他看得清楚,梅娘子毫发无损,并没有被欺负成啊。 即便是躲在一旁看好戏的事,赵不缺也不可能承认。 赵不缺望着章鸣珂,眼睛越睁越大,仿佛很不可思议:“章鸣珂,你要真把我当兄弟,就不该为了个女人怀疑我。你哪只眼睛看我躲在旁边了?我明明是与他们说着话,听见你打人,才匆匆赶过来的。” “你知不知道殴打朝廷命官是什么罪名?我拦着些,也是不想你继续冲动,否则恐怕就不是去牢里关几日能了结的,你若把黄大人打成重伤,是要杀头的!”赵不缺一副词正理直的姿态,仿佛他真心在维护章鸣珂。 梅泠香听着,黛眉轻颦,有些忧心。 上回那两位闹事的美人,只是让梅泠香看清赵不缺是怎样的卑鄙小人,与他隔空较量了一次,但她还不十分了解赵不缺为人。 现下,亲眼看着赵不缺颠倒黑白,巧舌诡辩,梅泠香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若说黄知县要欺负她,梅泠香是相信章鸣珂会护着她的。 可若赵不缺不承认,还以兄弟之情绑架章鸣珂,梅泠香便不能预测,事情会不会被扭转成让她伤心、难堪的样子。 世道对女儿家德行的要求,比对郎君们苛刻得多,若连她的夫君都不坚定地站在她这边,梅泠香担心自己会被那狗官反咬一口。 幸而,这一回,章鸣珂并不似从前那般容易被说服。 一旦心中坚持许久的东西开始动摇,他心里便有无数的蛛丝马迹为此刻的想法佐证。 平日里,梅泠香提起赵不缺他们时,不信任的态度,以及上回那两位女子闹事的事,纷纷扰扰涌上心头。 章鸣珂心里虽乱,态度却坚定。 他侧过身,高大的身形挡住梅泠香,以一种坚决庇护的姿态。 听着黄知县捂着嘴唔唔直叫的声音,章鸣珂沉着脸望向赵不缺:“你以为我还会轻易被你糊弄吗?” 他是没亲眼看到赵不缺就在旁边。 可有件事,他很确定。赵不缺对黄知县极是殷勤,绝不会在出游作陪的时候,离开黄知县左右。 再想到山道上相遇的一幕,以及彼时黄知县过于热情的邀请,章鸣珂心惊不已,只怕在与他们寒暄之前,县衙的一行人便已窜通好了。 只等他稍一离开,便欲对泠香不轨。 大魏官场腐败,官员上下勾结,声色犬马,放浪形骸之事,章鸣珂有所耳闻,却一直当逸闻趣事听,并未在意过。 他以为,章家家财万贯,生活潇洒恣意,只要他不犯浑,故意去招惹官老爷们,那些不好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在他和他在意的人身上。 第60章 没想到,有朝一日,贪官强抢民女这样的事,会发生在他眼前。 被仗势欺人强求的,还是他亲密的枕边人。 一想到,连他素来信任的好兄弟也背叛他,章鸣珂气不打一处来。 “狗官,小爷要去府城状告你。”章鸣珂盯一眼黄知县,又扫过赵不缺,以及此刻才姗姗来迟,迟疑靠近的县衙幕僚,“还有今日互相串通、助纣为虐的,不论是谁,小爷一个也不会放过。” 听到这话,赵不缺面色变得很难看。 他怎么也想不到,向来不寻花问柳的章鸣珂,竟是真有了放在心尖上的女子。 不过,章鸣珂再是个倔脾气,也不懂官场的游戏规则。 去府城告?真以为大魏还有什么青天大老爷,能为他的宝贝娘子做主?章大少爷就是被保护得太好,太天真! 这些话,赵不缺说不得,毕竟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 可黄知县已是气急败坏,他什么话都敢说。 接过幕僚递来的帕子,帕子顷刻间被洇出殷红血迹,黄知县吐出一口血,才捂着肿起来的脸和嘴,含混道:“有种你就去告,本官让你有去无回!等弄死了你,我有的是时间玩你的眼珠子!” 章鸣珂明白,这狗东西说的是泠香,他竟还是贼心不死! 闻言,章鸣珂气不过,提拳便要朝黄知县再挥过去,却被梅泠香使力拉住。 章鸣珂愕然侧眸,梅泠香冲他摇摇头,眸中氤氲的水汽,不知何时已消退。 从前章鸣珂自己屡番被算计,从不曾怀疑赵不缺有坏心思。 而眼下,因着她的事,章鸣珂竟然会不上赵不缺的当,还坚定地为她讨公道。 梅泠香心下暗叹,这算不算是因祸得福? 直到此刻,梅泠香脑中也清晰记得,章鸣珂砸在黄狗官脸上的那一拳。 章鸣珂是冲动了些,可或许也只有他,才会不顾身份差距,不计后果,只为心中的正义公道,便敢朝上位者挥动铁拳。 若换做旁人家的夫君,梅泠香不确定有几人敢为。 可是,看到黄知县有恃无恐的模样,梅泠香便知,在当前将乱的世道,章鸣珂想凭一己之力为她讨个公道,难如登天。 受此大辱,梅泠香何尝不想要公道。 可民不能跟官斗,比起个人的公道,她更希望看到一家人平平安安。 现下,章鸣珂也是她的家人。 即便受到羞辱,即便对方人多势众,梅泠香也能努力保持镇定,思考着如何快刀斩乱麻,让黄知县不敢追究章鸣珂打人的事,也不敢继续骚.扰她。 “黄大人,你可认得新任吏部侍郎梁彬梁大人?”梅泠香说着,从章鸣珂身后站出来。 她身形纤瘦柔弱,可当她挺直脊背,骄傲地微扬下颌,望向对面的一众男人,自有一种让那些幕僚们自惭形秽的气场。 就连黄知县,也被她镇住一时。 他一个小小知县,就算与几个京官拐弯抹角勉强相熟,其中最高的也不过五品官,吏部侍郎可是正三品,黄知县哪里有机会结识? 难道梅家或是章家,还有这样的大靠山? 念头一转,黄知县面色便由涨红转而发白。 对方神情微变间,梅泠香便看出,他应当是不认得,甚至不记得梁侍郎是从闻音县走出去的。 章鸣珂倒是记得梁彬,那是比他们早几年的师兄,听说梁师兄在闻音书院时也是惊才绝艳,甚至比高泩那厮更优秀。 但不知为何,他高中之后,书院里的夫子们便鲜少提起此人名讳,渐渐的,大家几乎要忘记闻音县出过这么一号优秀的人物。 此刻,听梅泠香把梁侍郎搬出来,章鸣珂心里虽不服气,仍想打人,也不得不暂且按捺心思,他不能破坏泠香的打算。 梅泠香莞尔展颜,上前一步,目光凌然不可侵犯,不卑不亢的语气掷地有声:“梁师兄成为天子门生之前,曾受过我父亲教导,与我父亲素有书信往来。黄大人以为,有府城的庇护在,你就能有恃无恐欺辱我们么?民妇今日便回去禀告父亲,请他手书一封,直达京师,且看看梁师兄能不能动得了你头上乌纱!” 言毕,她拉着章鸣珂衣袖,转身便往花林外走去。 黄知县本是将信将疑,侧首问身边幕僚:“梁彬真是吏部侍郎?” “是。”知情的幕僚斩钉截铁应,面色也凝重,“大人,他也确实是梅夫子的学生。” 再看看梅泠香脚步轻快,脊背笔直,底气十足的模样,黄知县再不敢怀疑一分。 今日逼迫良家女的手段,他不知使过多少回,尝过多少甜头,没想到竟在看似柔弱的梅泠香这里,踢到铁板! 黄知县大惊失色,腾地一下从石凳上跳起来,也顾不上捂肿胀的嘴,不顾体面地追上去:“章贤侄,梅娘子,凡事都好商量,何必大动干戈?” 坐上下山的马车时,事情已解决。 黄知县向梅泠香揖礼致歉,答应不计较章鸣珂打人之事,还免除章家今年岁末孝敬的三成。 第61章 直到今日,章鸣珂方知,章家每年孝敬官府,竟高达万两白银以上,碰上丰年还要加两成。 马车平稳驶动,章鸣珂一路沉默不语,望着窗外山景失神,不知在想什么。 早已过了午膳的时辰,梅泠香饥肠辘辘,她打开食盒,隔着干净丝帕拈起一块桃花糕递给章鸣珂,温声问:“郎君饿不饿?先吃些点心,垫垫肚子。” 章鸣珂默然伸手接过。 目光落在帕子里漂亮精致的点心上,他第一次去想,这盒桃花糕须得几两银钱。 他未曾关心过,一时也想不出。 梅泠香正想着,免除三成保护费的事,她该如何同袁氏说,才不会让对方起疑,打听今日的事。 见章鸣珂沉默,她有意借此机会提点他,便忍不住温声开口:“记得郎君说过,章家并非地里刨食靠天吃饭的农户,而是商户,来钱容易。” 对上他目光,梅泠香顿了顿,轻问:“此时此刻,郎君还觉得母亲支撑门庭,挣钱容易吗?” 她语气平和,并非质问,而像是闲话家常,顺口一说。 落在章鸣珂耳中,却觉这番拷问,几乎直击灵魂深处。 原来他自以为潇洒自在的生活,一直是母亲独自负重撑起来的。 而那副重担,正在往梅泠香小小的肩头放。 他说要待她好,要上进,实则坐在书房里看半日书,都觉得当她一句夸赞。 “娘子,对不起。”章鸣珂凝着梅泠香,一贯清湛的眼眸里,有着深而厚重的情绪在浮动。 对不起,他没有担起为人夫君的责任。 对不起,他从前盲目相信酒肉朋友,害她今日置于险境。 闻言,梅泠香愣了愣,随即云淡风轻道:“今日的事,做错的是他们那些坏人,郎君不必自责。” 该道歉的人已经道歉,并付出了她能讨到的代价,梅泠香便不想再为别人犯的错折磨自己,只当被疯犬吠了几声便是。 章鸣珂没解释,他话比往日少了许多,自顾自想着往后的打算。 虽没说要与赵不缺绝交,可接下来几日,赵不缺日日往章家递信,想约章鸣珂出府喝酒,还说费用他包,不让章鸣珂出银子,章鸣珂一次也没答应,都让多福回绝。 他知道,赵不缺想为那日驻云山桃花林里的事道歉,可是受辱的是他的妻,他不想原谅,更无法代替梅泠香原谅。 心中已有隔阂,他无法再把赵不缺当东西。 他态度明确,赵不缺知道他心意已决,消停了两日。 后来递信的换成孙有德,章鸣珂迟疑几息,也没应,不必说,孙有德肯定是给赵不缺当说客来的。 章鸣珂日日在家读书,性子沉下来,倒也坐得住,除了兵书,他也渐渐能看进去旁的书。 有时也会跟梅泠香一道去积金堂,陪着袁太太处理账目,交待事务。 这些俗务,他学得远远不及梅泠香快,但他态度积极,梅泠香和袁氏瞧着,都欢心。 他不再与外头的狐朋狗友来往,梅泠香不用怕他再被他们带坏,沾染上不好的习性,败坏家业,心中对未来便多了几分期许。 松云悄悄写信回来,梅泠香借着回梅家的机会收的,得知张神医并不在遂阳县,松云扑了个空,梅泠香心中惊讶而失落。 她以为,重活一世,掌握先机,便能早些请到张神医,治好爹爹的病。 没想到,张神医居无定所,现下还根本没有回到遂阳县颐养天年。 这一招行不通,她该去哪里找张神医呢?梅泠香有些茫然。 幸好,松云机灵,找了个借口让随行的家丁在遂阳县等着,她自己匆匆转道去了云州。 如今云州的地价比她想象中还低些,松云行事稳妥,想必能办成。 看到章鸣珂变好,梅泠香便忍不住去想,等年底的时候,她借口云州暖和,章家和梅家都迁去云州过冬,想必袁太太一高兴,也会答应? 如此一来,他们便能在战乱来临前,安顿在云州。 战乱一起,生意必然受创,梅泠香试着劝过一回袁太太,想把章家的生意往南边转移。 可袁太太当她年纪轻,经验不足,教她切勿盲目扩张,在时局不太好的时候,守成要紧。 梅泠香心内暗叹,没再劝。 她没办法告诉袁氏,朝廷腐败,加上今夏干旱,粮食欠收,真的会激起民愤,还会越演越烈。 这一日,章鸣珂听从袁太太吩咐,往自家铺子里送东西。 刚办完事出来,迎面被孙有德和赵不缺堵住。 赵不缺离得稍远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上前。 而孙有德呢,上前就不客气地揪住章鸣珂衣领。 章鸣珂没有防备,被他揪个正着,诧异不已。 他跟赵不缺算是闹翻了,可跟孙有德没有过节吧,怎么孙有德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 “你都对有德胡说了些什么?”章鸣珂拂开孙有德,拧眉望向赵不缺。 在他看来,赵不缺肯定在背后教唆了什么。 第62章 此话一出,赵不缺面色大变。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孙有德便抢先愤然道:“别人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你小子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兄弟啊?!你别问他,他可没说你一句坏话,倒是你,莫名其妙不理人,还不听人解释,我还想着多年的兄弟,想为你们说和,没想到你背后使阴招,在这儿算计我呢!” 说着,孙有德愤愤不平,又要上前打架。 可章鸣珂最近自己时常在府中练武强身,身手未必多好,力气却大了很多,对付孙有德这样的酒囊饭袋,轻松便把人拎开。 “有事说事,别动手。”章鸣珂莫名其妙被针对,心里也气,看孙有德的眼神跟看疯子似的,“小爷什么时候算计你了!” 算计人还理直气壮,孙有德睁大眼睛,只觉往常真是看走了眼,这看起来好骗的大少爷,翻脸就不认人。 “还不承认?!你要是不心虚,怎么不敢出来见人,还要我日日蹲点堵你?”孙有德指着章鸣珂,被章鸣珂抬手挡开。 孙有德技不如人,嘴上越发不饶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认识你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是这样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当初你可是指天发誓过,不会把那事告诉秦夫子的,你为何忽然背叛我,害得我被书院开除!都是你家臭娘们教你这么做的是不是?” 一听他对梅泠香不尊重,章鸣珂忍不住推了他一把:“骂我可以,对我娘子放尊重些,否则别怪我不顾念兄弟之情。” “还有,小爷可不像你,我做事向来敢作敢当,不是我说的,便由不得你来泼脏水。”章鸣珂提议,“你若不信,我们当下便去找秦夫子对峙。” 孙有德被他推得倒退几步,被赵不缺扶住才站稳。 直到此刻,他们才真正发现,章鸣珂变得跟从前不太一样了,他不再盲目顾念兄弟之谊,而是开始公事公办,讲道理。 而章鸣珂呢,也是此刻才发现,他跟他以为性情相投的兄弟,其实也不是一路人。 赵不缺这个小人,会在背后使阴招,败坏朋友名声,也会帮着外人对付兄弟,这样的事,他章鸣珂一世也做不出。 孙有德呢,是个怂包,敢做不敢当,这些年,自己替他担了多少坏名声,被书院开除也在所不惜。而今不知哪里有漏的风声,孙有德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气撒在他身上。 嗬,明明是孙有德自己该承担的后果,孙有德竟然理直气壮来指责他,谁给他的脸? 这样的事,章鸣珂也是决计做不出的。 他深深怀疑,自己当年是不是瞎了眼,竟和眼前的两人称兄道弟,还说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孙有德被推一下,又是当着许多围观者的面,自然不愿意丢面子,想要找补回去。 却被赵不缺拉住:“算了,你打不过他,先去找秦夫子,若真是他说出去的,跑不了他。” 他们这般又是吵嚷,又是动手,平日里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三个人,忽而反目成仇,吸引了不少过路人。 眼前着他们要去闻音书院找秦夫子,有的路人散去,也有的没有旁的急事,便跟着一起去当看客,权当茶余饭后的谈资。 三人都不是什么青年才俊,大伙儿看着他们,也是抱着看笑话的心思。 不多时,众人浩浩荡荡来到书院,正好赶上散学,背着书囊的学子们也都围过来,也有人飞快跑回去叫秦夫子。 赵不缺是逃学,章鸣珂喝孙有德已被开除,是进不了书院大门的,只得在外等着。 在不烈的日头底下晒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秦夫子负手阔步走出来:“闹什么?孙有德,你都被开除了,还有脸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他眼睛瞟也没瞟章鸣珂一眼。 孙有德本是来求证的,听到秦夫子态度有异,忍不住道:“就算被开除,他章鸣珂也是被开除的,还比我早,夫子怎么厚此薄彼,光骂我不怕他!” 这会子,秦夫子才朝章鸣珂望一眼,想起把人开除的那日,也想起人家两次来道歉,他把人打走的情形,脸上有些挂不住。 秦夫子是非分明,认死理,虽觉章鸣珂蠢笨,但比起笨的,他更讨厌坏的。 当即,他吹胡子瞪眼道:“你还好意思问?他当初为何被开除,你难道不知道?” “既然今日你们都在,那就把这桩陈年旧事了结了结。”秦夫子抬起下颌,目光往下,蔑视地盯着孙有德,“当初那首辱骂老夫的长诗,想必你们都还记得,要不是老夫近日察觉那长诗的字迹不是章鸣珂的,而是你孙有德的,恐怕要一直被你蒙在鼓里。” “孙有德,人可以没有才华,却不能不信不义,你出去切莫告诉旁人,曾是我闻音书院的学生,老夫丢不起这脸!” 秦夫子说罢,不再看孙有德,而是转而望向章鸣珂,没好气道:“事情既不是你做的,何必代人受过?明日便回书院吧,往后务必谨言慎行,切莫再惹是生非。” 第63章 “什么?他可以回书院?”孙有德怎么也没想到,真相确实不是章鸣珂说出来的,还因为他这一闹,章鸣珂因祸得福能重回书院。 往后闻音县里,名声最臭的,便不是章鸣珂,而是他们三个里最珍惜羽毛的他自己。 孙有德又悔又气,连带着望向章鸣珂的眼神,几乎藏着恨意。 章鸣珂并未留意,他怔愣半晌,面对秦夫子宽和得让他无所适从的目光,想了想,忽而躬身施礼:“多谢秦夫子厚爱,只是鸣珂性情顽劣,实在不是读书的料,恐怕辱没师门,想早些另谋出路,只好辜负夫子美意,求夫子见谅。” 第38章 回来 这回,不止是秦夫子,余者所有人都愣住,齐齐朝章鸣珂望过来。 看笑话的,也都不知不觉歇了心思,个个心中充满着和秦夫子同样的疑问。 事情不是他做的,夫子愿意既往不咎,让他重回书院,章鸣珂怎么还不愿意了呢? 孙有德不甘心,可事情闹到这样的地步,再闹下去,只会越牵扯越多。 他可不希望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被一连串牵扯出来。 已被书院开除,家里恐怕会把他丢到一旁,着紧培养他的胞弟成才。 眼下,他还用得着章鸣珂这个朋友,不是翻脸的好时机。 听到章鸣珂不愿回书院,若说有一人高兴,那一定是孙有德。 果然,章鸣珂还是那个章鸣珂,最讲兄弟情义。 “鸣珂,对不起,都怪我一时头脑发昏,差点寒了兄弟的心。”孙有德走到章鸣珂面前,语气颇为动容,“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能为兄弟我做到如此地步,从此以后,我孙有德必与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看客们听着,恍然大悟,原来章大少爷是想与好兄弟共进退。 从前他们只听说章少爷出手阔绰,品德败坏,没想到,他其实是个傻的。 听到他道歉,章鸣珂微微牵动唇角,未置可否。 这些日子,他已渐渐学会少说话,多做事。 尤其此刻面对话不投机之人,只觉半句都嫌多。 他不开口,孙有德便显得有些滑稽,下不来台。 气氛怪异地沉寂一阵,只见孙有德回眸望一眼秦夫子,想到什么,快步走到秦夫子面前,朝他躬身:“夫子,当初那首长诗虽是有德所写,却只是喝多了酒,一时言行无状,写下的玩笑之言,并非真心折辱夫子。有德这厢向秦夫子赔罪,还请夫子大人有大量原谅学生。” 他话音刚落,大伙儿不由自主望向秦夫子,想看他会不会网开一面,让孙有德也重新回到书院。 秦夫子被章鸣珂驳了面子,心下正不是滋味,一听孙有德这言不由衷的道歉,忍不住瞥一眼章鸣珂,阴阳怪气数落孙有德:“喝多酒说的醉话?向老夫道歉?你想如何道歉?是送金银财帛,还是如花美眷呐?” 说着,他不等孙有德反应,语气骤然冷下来:“哼,你的道歉,老夫不接受。什么酒后戏言,老夫看你分明就是酒后吐真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言毕,秦夫子气呼呼拂袖回了书院。 孙有德和赵不缺想要整饬席面,请章鸣珂喝酒,向他赔罪。 “我还有事要忙,便不劳二位颇费,改日再聚。”章鸣珂拱拱手,便租一辆马车,将人群甩在身后。 直到马车转弯,看不见他们了,章鸣珂才掀起纱帘,朝转角处望去。 赵不缺他们曾对他说,男女之情,是一物降一物,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 而今,在章鸣珂看来,所谓兄弟之情,也是如此。 他拿他们当好兄弟的时候,他们把他当傻子。 一旦他当机立断,与他们保持距离,他们又想起还有他这个兄弟。 可惜如今,他已没有与他们喝酒闲耍的心思了。 曾经的好兄弟,便在这处转角,分道扬镳。 走进积玉轩,看到小妻子立在墙根下喂鱼食,章鸣珂朝她走过去时,才后知后觉想到,或许秦夫子突然发现事情的真相,并非偶然,而是与她有关。 缸里原本养着几条小锦鲤,有些没养活,现下还剩两条。 章鸣珂想再添一些,让它们给梅泠香解闷,泠香没同意。 眼下梅泠香正逗着两条小鱼,听见脚步声,侧眸望去,见是章鸣珂,她笑意未减:“回来了?似乎耽搁了些时辰,可是出了什么事?” 章鸣珂头一回处理铺子里的事,梅泠香担心他没经验,遇到挫折,往后积极性会消减。 “是有些事,不过你别担心,不是生意上的事。”章鸣珂走到灭泠香身侧,目光在她唇角笑意停顿一息,又移开,取走他手中鱼食,悉数洒向水面。 看着鱼儿们争抢鱼食的景象,章鸣珂笑着感慨:“还是你们两个逍遥自在。” 言毕,他牵起梅泠香的手,往屋子里走:“今日我从铺子里出来,遇到孙有德他们了。” 他没细说与他们的冲突,只道从他们口中得知孙有德被开除的事,还一起回了一趟书院。 迈入门槛后,章鸣珂后脚一勾,将门扇带上。 忽而,他回身,将梅泠香圈在臂弯间,俯低身形,低问:“泠香,秦夫子会知道那件事,是不是你告诉他的?” 第64章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是不是为他做了许多事? 难怪陪她回梅家看望二老时,梅夫子并未再让他难堪,听他一口一个“爹爹”地叫,还愿意跟他喝两杯。 “我没……”梅泠香一头雾水,否认的话刚要脱口而出,忽而止住。 她抬眸望着章鸣珂,话锋一转:“有一次回梅家,我同爹爹说起过,该不会,是爹爹同秦夫子一起查证的?” 说完,她和章鸣珂都觉得极有可能。 两人愣了愣,随即相视一笑。 章鸣珂轻抵梅泠香眉心,轻轻磨蹭:“泠香,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他承诺的语气,温存旖旎,措辞朴实,并非从前那般豪言壮语。 可不知怎的,落在梅泠香耳中,激起她心间几许涟漪。 这样的一句承诺,比起往常那些,分量都要重,也更让她信服。 什么文状元、武状元的,她只想踏踏实实过好现在的日子,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 “我现在过的,便是很好的日子。”梅泠香心口微热,避开他视线,温柔轻应。 此情此景,看得章鸣珂喉间微动。 天尚未黑,瑰丽的晚霞铺陈半边天穹,绚丽的光彩照在紧合的门扇。 门内,章鸣珂情不自禁将手抚上她后腰,另一只手探至她交叠的衣襟处。 自驻云山回来之后,他许是因为自责,已有好些时日不曾碰她。 这会子,他指尖触上她心口肌肤的一瞬,激得她一阵颤栗。 从前再亲密的时候也有过,可不知为何,这一回,梅泠香格外羞怯。 “别。”她搭上他结实的小臂,柔声阻他,“天没黑呢。” “若等到天黑,小爷非得憋出内伤不可。”章鸣珂轻吻她发顶,呼吸略粗,“别怕,不会被发现,我保证。” 章鸣珂抱起她,没去内室,而是走到花几侧,避人的墙壁后。 他将衣摆别在腰间,长指伸到她裙下,他手臂那样有力,日渐精壮的腰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 梅泠香脊背抵上冰凉的墙壁,后来无力倚靠,几乎是被他支起。 屋内浮动着靡艳的异香,章鸣珂推开窗扇,任清新的夜风灌进来。 梅泠香歪在便榻上,平息着体内退潮的余韵。 感受到夜风,她侧眸望去,望见窗畔月华里的郎君,他也正朝她望过来:“香香,月亮出来了,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明知她此刻双腿发软发麻,沾不得地,他却发出这样的邀请,分明就是故意的。 梅泠香恼他,却又羞于看他,尤其是他眼底里的志得意满与餍足。 不多时,屋内气息散去,梅泠香的腿脚也恢复了些知觉,二人除了衣摆微皱,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 丫鬟们进进出出摆膳时,梅泠香在盥室洗手,章鸣珂走过来,倚靠窄窄的门扇望她,压低声音戏谑:“怎样?我说过不会被发现吧?香香喜不喜欢?” 晚膳比往常足足晚了一个时辰,他竟然好好意思说,没有被发现,简直是掩耳盗铃! 这会子,只能简单洗洗手,梅泠香裙下隐隐还能感受到濡湿,身上仿佛还能闻到属于他的气息。 听到章鸣珂问她喜不喜欢,梅泠香哪里答得出口? 他总是这般口无遮拦,没个顾忌。 梅泠香又羞又恼,趁左右无人,也不擦手,直接抬起挂着水珠的指朝他得意的俊脸甩去。 滴滴凉意落在眉睫、鼻尖,章鸣珂笑着捉住她不安分的手,拿帕子替她擦净后,丢开帕子,顺势拍了一下她圆而秀气的臀:“调皮!” 梅泠香瞠目。 “拍疼了?那小爷替你好好揉揉。”章鸣珂说着,拍下的大掌卸去力道,不轻不重地揉,裙料被他揉得微皱。 两人一前一后去盥室洗手,出来时,梅泠香面颊泛红,眼中微微蓄着水光,章鸣珂手背上的红痕也是引人遐想,恰似被人拧出来的。 夜里,躺在帐间,又办了一回正事,章鸣珂把玩着她鬓边微微汗湿的发丝,这才想起来告诉她:“香香,今日秦夫子准我重新回书院读书,被我拒绝了。” “唔。”梅泠香倦极,有气无力应,声音像是梦呓。 “就知道你不怪我。”章鸣珂亲了亲她眉心。 忽而,梅泠香睁开疲倦的眼皮,诧异问:“你说什么?夫子让你回书院,你拒绝了?” 即便考不中进士,难道他就不想试试么? 毕竟,那是天下所有读书人的梦想。 若非大魏女子不能参加科举,她都想去一试。 梅泠香仰面望着章鸣珂,水润润的美目盛着疑惑不解。 “香香,我知道,你希望你的夫君能建功立业,可我有自知之明,我确实不是读书的料。”章鸣珂顺着她发丝,抚上她侧脸,捧在掌心,轻道,“往后,我会好好习武,同时帮着你和母亲做事,若能中武举更好,若不能,也能保护你们,为你们分担一些。” “香香,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很有出息的夫君,往日是我大言不惭了。”章鸣珂语气歉疚。 说完这话,他心绪也随之低落下来,承诺给她挣诰命,承诺把世间女子想要的荣华都捧到她面前,恐怕也成了空话。 第65章 往后,他还是多做事,少夸海口的好。 梅泠香许久前便想过,她会嫁一位书生,等那书生考取功名,她便随他到任上,照顾好他们的家。 可事实上,她嫁的并非书生,还是没有读书天分的章鸣珂。 梅泠香对他的期待是怎样的呢?她其实并未真正期待过他建功立业,她只是希望他做一个普通的,神情体壮,有担当的好人,遇到意外能庇护一家老小。 从他不畏强权,朝那姓黄的狗官挥拳的一刻起,她便相信他能满足他的期许。 是以,听见章鸣珂这样说,梅泠香主动朝他依偎过来,枕在他臂弯,抬起在衾被间烘暖的指腹,描摹着他眉眼:“郎君不必建功立业,我们只要能过踏实安稳的日子便好,我说你是好夫君,你便是,你自己说了不算。因为,你是我的夫君。” “泠香,泠香。”他不知疲倦地唤着她,短暂的失落一扫而空,重新擎起战旗,朝着他想给他的未来进发。 她是他的娘子,她把一切温柔美好都给了她,他便一定要给她挣下什么来。 他能挣来什么,什么时候能挣到,他尚不可知。 可此刻,将她抵在衾被之下时,他只觉身心都充满了力气。 转眼已是初夏,天气热起来,松云也从遂阳县回来。 她风尘仆仆,有些狼狈,身后两步远处,还跟着一位身着短褐的虬髯大叔。 “少奶奶,我们回来路上遇到了暴乱的兵匪,护送我的两位大哥都已丧生,若非罗大叔相救,恐怕奴婢也没办法活着回来见少奶奶了。”松云说出这番话时,眼神里又惊恐又后怕,显然在路途中被吓得不轻。 蓦地,梅泠香心口一震,她想起自己前世和袁氏出府,四下寻找章鸣珂的情形。 松云口中的兵匪,只怕就是起义军,原来这样早的时候,便已经有起义军了么? “别怕,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梅泠香想到自己被乱兵刺死的痛楚,宽慰松云时,已是带着哭腔。 前世里,松云并未经历这些,此番是替她挡了煞么? 梅泠香很是后怕,幸好松云平安归来,否则她要后悔死。 可那两位尽职的家丁丢了性命,梅泠香从自己的体己银子里,拿出足足三百两,派人送去给他们的家人。 对于寻常人家而言,足以衣食无忧了。 至于这位罗大叔,梅泠香也问了他几句话,听出是西北口音。 听说家乡闹饥荒,连树皮都没得吃了,他才投军反抗官府。他本以为那些起义军是为民做主的,没想到,他们占领了县衙、府衙,发展壮大之后,便一路南下,烧杀抢虐,洗劫富户,抢夺平民的房屋田地,弄得怨声载道。 “所以,小人当了逃兵,本想回西北去,哪知为了躲避他们,辗转遇到松云姑娘。”罗大叔低下头,看起来有些木讷局促。 “少奶奶,罗大叔是好人,他是不想助纣为虐,才当的逃兵。”松云知道逃兵的名头不好听,便忍不住插嘴替他解释。 随即,她声音弱下来,说出来罗大叔回来的缘由:“少奶奶,罗大叔是鳏夫,家乡人多流离失所,他已没有亲人了,您能不能收留他?” 罗大叔看一眼松云,目露感激,不等梅泠香开口,他便跪下来,给梅泠香磕头:“小人甘愿当护院,不求月银,能有三餐温饱便好。” 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是太久没吃过饱饭了。 梅泠香唏嘘不已,心生恻隐,点点头,让松云带他下去安顿,至少先换身干净衣裳,吃顿饱饭再谈。 没想到,罗大叔饭量极大,一顿能吃七碗饭。力气也大,能一圈捶断园中碗口粗的树干。 “罗大叔习过武?”梅泠香望着树干断裂的地方,心念微动。 吃饱饭,罗大叔话多了一些,挠挠头,笑意质朴:“早年跟人干镖局,跟镖头学过,打斗多了,身手还算不错,能混口饭吃,后来换了新的镖头,跟小人有些不对付,小人便回乡种地去了。” 梅泠香默默瞧着,这位罗大叔比她先前见过的几位武师父,身手要扎实得多,应当有几分真本事。 他跟着习武的前镖头,或许有些来头。 “罗大叔,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您收我家夫君为徒,教他武艺,每月五两月银,三餐管饱,不知大叔愿不愿意?” 罗大叔一听,被她开出的条件惊到。 待反应过来,赶紧要磕头,梅泠香示意松云拦住他:“大叔不必多礼,若教得好,还有赏银。” 章鸣珂跟罗大叔倒也投缘,与罗大叔比试一番之后,便很愿意跟着学。 罗大叔夸他筋骨绝佳,是习武的好苗子,梅泠香只当客套话听,毕竟这世上哪有年及十八的“苗子”? 可章鸣珂听到心里去,几乎成了武痴,铺子里也去得少了,有时还和罗大叔一道提着满桶水爬山玩。 梅泠香听到下人禀报,直摇头。 事情办妥之后,她才告诉袁氏,袁太太倒不怪她自作主张,直夸她做得好:“看来,我很快就能把胆子卸下来,交给你们,好好颐养天年了。” 梅泠香奉上水温正合适的龙井茶,温声含笑:“母亲说得哪里话,泠香还有许多地方须得同母亲学,现下不过能分担一些微末之事罢了。” 第66章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唯一令梅泠香发愁的是,爹爹的病情有些恶化,咳嗽更多了些,听母亲说,有时还咳血,只是故意瞒着她。 张神医的消息,她也四处打探着,可惜毫无进展。 难道真要等到前世,高师兄给他写信,亲自想法子请张神医出山的时候么? 若真到那时候,恐怕父亲的病又是回天乏术。 那是梅泠香绝不愿看到的。 看到章鸣珂日渐纯熟的剑影,梅泠香暗自宽慰自己,重活一世,她能改变章鸣珂,便也一定有法子救父亲。 第39章 激动 罗师父早年跟着镖局走南闯北,见识过的事不少,梅泠香便也拜托他帮着打听,希望还有旁的妙手郎中,能治好爹爹的病。 可惜,她再是心急,打听消息的事,也只能慢慢来。 天气一日一日热起来,梅泠香不放心父亲病情,便每隔几日便抽空回去看看。 章鸣珂有时也陪她一道回梅家,没再打酒,提上一条新鲜豚肉,一条活鱼,一篮子瓜果,从不空手。 鱼肉他不会弄,许氏也不让他插手,怕脏了细葛布衣裳。 梅泠香坐在屋内,陪父亲说话,听见水声,从半敞的轩窗望出去,便看见章鸣珂在院里忙碌的身影。 院子里有一口井,章鸣珂立在井边,袖子薄薄的衣料被他挽起,堆叠在肘弯,露出的一截小臂,沾着水渍。 放下的木桶在井里灌满,他扎稳两条长腿,使力往上提,日光下,那筋肉鼓胀的小臂泛着水光,显得精壮有力。 “这臭小子,倒还算勤快,不是一无是处。”梅夫子也望向窗外,轻轻感叹,“可若不是因为爹爹的病,你本该嫁给更好的郎君。” “爹,您自己也说他有他的好,女儿嫁给他,并没有觉得委屈,您别再说这样的话。”梅泠香希望父亲放宽心,身子才好将养。 可梅夫子心里仍过不去这道坎,他收回视线,望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馥馥,爹大抵陪不了你们娘俩太久,你若不喜欢他,便不必勉强自己,趁着爹还能说得上话……” 女儿总说自己过得好,不委屈,可梅夫子看得出,近些日子,她气色并不太好。 梅夫子以为梅泠香是在章家过得不好的缘故,殊不知,梅泠香是为他病情忧心,食难下咽,夜不安寝。 而梅泠香本就怕救不了父亲,听到他说什么命不久矣的话,当即落泪,哽咽道:“爹爹,您别想这么多,好好养身子,才对得起阿娘。” 梅夫子久病之下,饱受折磨,虽怕死,但也不再逃避这件事。 若一直避讳不提,他怕自己哪天眼睛闭上,第二天没醒过来,心里牵挂的事,便没人知道了。 梅夫子沉默一瞬,抬起浑浊的眼,望向庭院上方那一小片高远明亮的天。 “爹爹确实是对不起你阿娘,让她陪着我过了半生苦日子,说好白头偕老,恐怕也只能辜负。幸好,爹娘养了你这么好的女儿,有你在,爹爹放心。” 听他说的话很不吉利,梅泠香不忍他继续说下去,刚张张嘴,便被梅夫子抬手止住。 梅泠香只得含着泪,将到嘴边的话咽下去。 “爹爹这一生,自认为桃李满天下,无愧天地,可直到这两年才发现,我其实很失败,对不起许多人。”梅夫子忽而提起一位,曾让他最为骄傲的,也让他两年未曾提起的学生,“爹爹最对不起的,还是被梁彬害死的无辜清流,他们都是朝中肱股之臣啊。” 说完这一句,梅夫子竟是老泪纵横,肩膀颤抖,不能自已。 爹爹性情刚正,梅泠香自记事以来,从未见过爹爹落泪,更遑论哭到泣不成声的地步。 从前,关于梁师兄的事,梅泠香多是听爹爹提起的,近两年,爹爹没提,她几乎快忘记此人。 她知道梁彬当上吏部侍郎,还是上回无意中听高师兄说起的,才会在驻云山上威胁黄知县。 梁师兄曾是爹爹的学生,即便他为人有什么瑕疵,爹爹应当也不会是这样的态度,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爹爹。”梅泠香轻唤,递上帕子,前世爹爹并未同她说过这些,她也不知此刻该不该问。 前世里,她以为爹爹郁郁而终,只是因为对她嫁给章鸣珂的事,心怀愧疚。可眼下,梅泠香隐隐觉得,或许不是她想的那样,最令爹爹耿耿于怀的,其实另有缘由。 “馥馥,你应当还记得他梁彬。”梅夫子别过脸去,擦干泪痕,再望向她时,情绪已平复许多,语气也变得平和,“他是爹爹此生教出来的最出色的学生,爹爹一直以为为朝廷培养出栋梁之才,没想到,他竟为了走捷径,快速往上爬,勾结讨好宦官阉党!” “朝中不少清流,都死在他和那些阉党手里,如今朝廷奸臣当道,你高师兄有志匡扶朝纲,我只怕他孤掌难鸣,反会折了自身。” 说到此处,梅夫子痛心地闭上眼,待睁开时,他冲梅泠香嘱咐:“馥馥,你来磨墨,替爹爹给你高师兄去一封信吧。” 梅夫子口述,梅泠香写,并未写几行字,可待她写完,爹爹却像是被抽去大半的精气神,瞬间苍老许多。 第67章 “爹爹,梁彬变坏,并非您之过,您无需自责。”梅泠香收好书信,替梅夫子捶肩,宽慰道,“天理昭彰,善恶有报,清者必会沉冤昭雪,奸宦也定会自食恶果。” 只是,谁会是荡清这一切的人呢?梅泠香不信会是那些鱼龙混杂的起义军,她盼着大魏能出一位明君。 但她也只能想想,她一个平民女子,能照料好一家老小已属不易,更大的事,并非她能左右的。 优秀如高师兄,爹爹不也写信叮嘱他自保么? 都说庄户人家靠天吃饭,实则他们这些读书人何尝不是?期待一位明君圣主,也是靠天。 “你不懂。”梅夫子摇摇头,没再多说什么,而是起了兴致,要与女儿对弈。 梅泠香是不懂爹爹为何要把罪责压在自己身上,可爹爹是个有主见的,不会轻易被她劝服,她便专心应对棋局,借以转移爹爹的注意,让他不要去想那些沉重无解的事。 用罢晚膳,要离开梅家的时候,梅泠香欲言又止。 她想告诉爹娘,她已在云州买好宅院,拿到屋契的事。 可若说了,他们必定会追问缘由,梅泠香忍了忍,便没说,等到秋日里吧,等爹爹好些了再说。 到时义军四起,她的理由才说得过去。 回去路上,章鸣珂坐在梅泠香对首,凝着她玉颜,终于问出他憋了半日的话,语气颇有几分委屈:“泠香,今日午后,你让松云去驿馆松了一封信,是给高泩的,那信上写的什么?” 梅泠香微诧,只觉他问得莫名其妙:“是爹爹要给高师兄写信,我只是帮着代笔,你问这个做什么?” “是吗?”章鸣珂将信将疑。 高泩是梅夫子的得意门生,梅夫子要给他写信,哪天不能写?偏偏等到梅泠香过来梅家的时候,借泠香的手来写? 岳父虽生病,却还没到不能提笔的地步。 让泠香代笔这事,章鸣珂怎么想都觉得解释不通。 可梅泠香一副不愿多言的模样,明显是不希望他追问。 为何?她在心虚吗? 是不是那信里写了什么,她想对高泩说的话? 平日里在章家,人多眼杂,她多有不便,所以等回梅家的时候写? 想到这些时日的恩爱,章鸣珂知道自己不该怀疑她什么,可一想到对方是与她青梅竹马的师兄,是比他优秀数倍,且对她有情的高泩,他就控制不住自己。 心口似乎骤然缩成了一汪窄窄的泉眼,汩汩往外冒酸水。 又过些时日,天气更热,屋子里时时摆着冰盆解暑。 往年这时节,书院已休假,他都是与赵不缺他们找个凉快山庄,喝着冰镇的果子酒避暑。 今年,章鸣珂陡然失去两位最好的朋友,终日不是读书,便是习武,或是陪着泠香对账、去铺子里查账。 虽然罗师父时常夸赞,泠香和母亲也都对他笑脸相待,可章鸣珂总觉日子少了什么。 这一日,赵不缺和孙有德又递信,请他出去喝酒纳凉。 章鸣珂有些意动,但想想与两人的隔阂,再想想梅泠香会生气,便歇了心思,让多福回绝。 现下日头太晒,罗师父说晚些再练功,章鸣珂心浮气躁,坐不住,看不下去书,便折到正屋,想看看小妻子在做什么。 他想偷偷进去,逗逗梅泠香,是以脚步放得很轻。 哪知,刚走到廊下窗侧,便听见里头传来她与丫鬟松云压低的声音。 “少奶奶,这回真是高大人寄来的,您快看看,是不是找到张神医了?”松云的声音有些激动。 上回梅泠香派松云去遂阳县请神医,章鸣珂还记得此事,可松云带着两位家丁一起去,却扑了个空,那所谓的神医并不在遂阳县,他们被高泩骗了。 可当时,梅泠香只是有些失望,且担心松云,对高泩却没有半句怨责。 那时候,章鸣珂心里不舒服了几日,却没说。 此刻听到松云的话,他心念微动,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回真是高大人寄来的。”这回话在他心里回响了好几遍。 章鸣珂一怔,言外之意难道是,上回泠香收到的信,不是高泩写的? 正思量间,听见里头拆纸笺的轻响,只一息,便听梅泠香轻叹,有欢喜,有怅然:“高师兄说,他已托人请到张神医,张神医十日之内应当能到闻音县。” 找到张神医,梅泠香自然欢喜,可她记得,前世张神医大致也是这个时候过来的,但前世的结果并不好。 梅泠香望着信上与前世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措辞,不禁陷入淡淡的伤感与怀疑,只要她尽力,便真的能改变结局么? “信从京城寄来也要几日,这么说,张神医很快就能到了。”松云的声音带着喜气,她沉浸在喜悦里,并未发现自家小姐垂眸时的异样。 章鸣珂立在窗侧,倚靠墙壁冥思。 他觉得松云的反应才正常,泠香的反应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 听说高泩请来神医,梅泠香应当很欢喜才对,但她此刻的欢喜还不及上回。 第68章 哦,上回那封信,章鸣珂细细思索着,他似乎记得泠香将那封信收在何处。 梅泠香有个习惯,东西都是分门别类放,书信悉数收在博古架上一个雕海棠花的木匣里。 午后,趁梅泠香午歇时,章鸣珂悄然起身,走到博古架旁,轻轻打开那木匣。 放在上头的,是她今日收到的信,确实是男子的笔迹,他悄悄看一遍内容。 除了措辞亲近了些,信里只是问了一句泠香是否安好,倒没说什么失礼的话。 即便如此,章鸣珂也能从那字里行间读书思念之意。 心里酸了一阵,他又照原来的折痕折好书信放回去。 不多时,他翻到上一回梅泠香给他看的那封信,那次他只瞥了一眼信封,并未看里头的内容。 此刻,两封信一对比,他才发现,上回信封上的笔迹柔和些,更像是女子特意模仿男子的笔迹写出来的。 泠香为何要假装高泩,给她自己写信? 章鸣珂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纸笺。 竟是未着点墨,白纸一张! 梅泠香担心父亲,心里存着事,夜里睡得不好,这会子内室摆着冰盆,她躺在凉簟上,睡得正沉,对章鸣珂的举动,丝毫不知。 就连章鸣珂手里这封她伪造的信,梅泠香也早已丢在脑后。 白日里想起时,她一心以为自己给章鸣珂看过信封后,转头就撕掉了。 浑然不记得,当时她在想旁的事,下意识把它当成寻常书信,放进了收信的木匣。 第40章 装睡 夏日炎炎,庭院浓密的树冠里,传来扰人的蝉鸣。 章鸣珂拿着空白的纸笺,只觉脑子被蝉鸣吵得发胀。 他脑中有太多疑问想不明白。 看高泩那封信的语气,他还很抱歉,显然是才找到张神医不久,且在信里提到遂阳县。 可为何梅泠香一个多月前,便得知能治病的张神医在遂阳县,还特意做出是高泩告诉她的假象。 她在刻意隐瞒什么?难不成,张神医的所在,是她从别处打听到的? 章鸣珂越想越觉得不太可能,毕竟她不太会接触到什么不正当的消息渠道,没有必要隐瞒他们。 把书信原封不动放回木匣后,章鸣珂坐在窗畔,感受到窗外暖意灼在脸上火辣辣的烈度。 他想到一种他不愿意相信,却最能解释此事的可能。 或许,上回共生确实有信寄来,只是那信里写的内容,除了关于张神医的事,还有其他不能让他看到的逾矩的话。 梅泠香为了保密,也为了维护她高师兄的形象,把那封信毁掉了,特意不给他看到。 这封空白书信,不过是拿来敷衍他的。 上回他没看到的那封信里,高泩大抵提到过,张神医可能在遂阳县。 梅泠香那样相信她的高师兄,所以只要高泩一句“可能”,便足以让她迫不及待派人赶赴遂阳县。 哪怕上回扑了个空,她也不怪高泩。 毕竟,高泩此番才给了准话,还特意打点好,直接把人请来了。 梅泠香醒来后,发现章鸣珂不再身边。 她穿好衣裙,绕出屏风,一眼瞧见章鸣珂坐在靠窗的位置。 “怎么在窗边坐着?不热么?”梅泠香走过去,发现他侧脸烘烤得泛红,忍不住失笑,“郎君再晒下去,该被太阳烤熟了。” 章鸣珂摸摸侧脸,是有些烫手,但他不在意。 想必即便他脸晒得再丑,她也不会在意,她再是柔顺,心中仰慕的也是旁人。 “上回高泩在信里,是怎么同你说的?竟害你白白派人去了一趟遂阳县。”章鸣珂状似不经意问,“那信还在么?拿给我看看。” 梅泠香愣住,不太明白他怎的忽然问起那封信。 转念一想,大抵是今日的信,勾起他关于上次的记忆,一时兴起想看吧? 不过,那封伪造的信,就连封面上的字迹也禁不起细看,她早就撕毁丢掉了。 可明面上,那是高师兄写给她的信,她又有把信收起来的习惯,是以,她没法儿对章鸣珂直说。 被他盯着,梅泠香一面朝博古架走去,一面支支吾吾道:“应当在这匣子里吧,你若想看,我找出来给你瞧瞧。” 言毕,她打开信匣,状似认真地一份一份翻找着。 蓦地,她美目微瞠,目光定格在其中一份书信上,惊愕得说不出话。 她记忆中已经撕掉的信,怎么还会出现在信匣里? 上回料想章鸣珂记不太清高师兄的笔迹,梅泠香还敢拿给他看一眼,眼下有高师兄的亲笔书信在,梅泠香是决计不敢让章鸣珂看到这封假信的。 她背对着章鸣珂,假装翻动书信,悄然将空白书信塞进袖口,轻声自语:“怎么会找不到呢,我记得明明是放在这里面的。” 泠香的注意力,都在袖中假信上头,根本没注意身后的章鸣珂。 更不知道,她自以为掩饰得极好的藏信小动作,悉数落在章鸣珂眼中。 就连她紧张时,会不自觉摸耳朵的小动作,他也看得分明。 第69章 果然,她心里有秘密。 她说没找到,章鸣珂敛起眼睫,状似不在意道:“没找到便算了,我就是随口问问。” 随即,他站起身来,朝梅泠香走过去。 梅泠香正把信匣放回原处,忽而腰间一紧,被他从身后搂住。 “小爷有事出门,给我拿二百两银子来,好不好?”章鸣珂捏一把她腰间脆弱的地方,欣赏着她在怀中如水的模样,他心口却在滴血。 往常梅泠香总会问他拿钱做什么去,可现下,被他这般搂着,他手还不太规矩,夏衣单薄,梅泠香被他扰得气息不畅。 又着急处理袖中的信,以免被他发现,又要多生事端。 是以,她什么也没问,轻应:“你且松开手,我才能替你去拿。” 章鸣珂俯身,在她雪白后颈落下一吻,低笑一声,松开箍在她腰间的手。 望着梅泠香逃离的背影,章鸣珂面上笑意沉下来。 她竟心虚到,对他把银子花在什么地方,也不在意了。 章鸣珂拿着银子出门,头戴帷帽,骑快马去了赵不缺他们喝酒的地方。 他走进门里,把银子丢在桌上:“今日吃喝,我请。” “鸣珂?你怎么来了?多福那小子不是说你不肯来么?”赵不缺和孙有德,还有其他几位衣着鲜亮的公子们面面相觑,继而拉着章鸣珂入席。 这是山坳里一处僻静山庄,山风吹来,颇有几分凉意。 长案上摆着各式瓜果,淬在冰水里,冒着丝丝冷气。 节目倒是比往年丰富,不知他们从哪里请来的伶姬,一人抱着一个,随风轻漾的帘幕后,还有悦耳缠绵的丝竹声。 章鸣珂刚入席,赵不缺便做主,从帘幕后扯出一位怀抱琵琶的女子,往章鸣珂身边推:“我知道你不是不喜欢女子,你是喜欢文秀的女子,看看这个,若不入你的眼,兄弟再给你找。” 章鸣珂正抓起酒坛痛饮,余光瞥见他们朝他靠近,当即把酒坛子掷在地上。 登时,鸦雀无声,酒香盈室。 “小爷今日只喝酒。”章鸣珂抬起眼皮,望向赵不缺,慢声道,“谁想让我做对不起我娘子的事,便不是我兄弟。” 赵不缺脸上笑意僵滞,随即拂开那女子,撒气道:“没听见你章少爷说的么,还不快下去!” 其他人如何,章鸣珂懒得看,也懒得管,他就是想找个地方说说话,喝喝酒。 连他也觉自己挺没出息,他把梅泠香捧在手心里怕化了,当仙女儿似的供着,她却不领情,心里惦着旁人。 即便她如此无情,他竟还是想为她守身如玉。 屋里那些莺莺燕燕,仿佛他只要看一眼,便会弄脏自己,再也配不上她了。 章鸣珂觉得自己又傻又可怜,喝着酒,眼圈竟红了起来。 赵不缺和孙有德对视一眼,拎起酒坛,一左一右坐过来劝:“一个人喝闷酒做什么?有什么不高兴的,说出来,兄弟们给你出出主意。” “就是!”孙有德附和,“虽然你不把我们当兄弟,可毕竟多年的交情,我们可做不到坐视不理。” 他们的话有几句真,几句假,章鸣珂并不想去探究,也不在意。 他就想找人说说话,再这样憋下去,他觉得自己要憋疯了。 章鸣珂放下酒坛,抬起头,红着眼圈问赵不缺和孙有德:“你们觉得,是我好,还是那高泩好?若是从我们二人里面选郎君,你们觉得女子会选哪个?” 一个是不务正业的纨绔子,一个是圣上钦点的榜眼,用脚指头想想,赵不缺他们也知女子会选哪个。 但他们肯定不能说实话,甚至也不能说假话,敷衍的态度太明显。 是以,赵不缺机智地把问题抛给别人,他一把揽过他的女伴:“这样的事你得问她们女子。” 继而,他问那女子:“说说,章少爷和高榜眼,若要你选一个做夫婿,你选哪个?” 大魏官宦不能娶风尘女子为妻,哪怕为妾,也会为人诟病,当高榜眼的妻子,伶姬想都不敢想。 她嗓音甜软应:“奴家自然选章少爷。” “听见没有?”赵不缺推开伶姬,挑眉冲章鸣珂笑。 章鸣珂也跟着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女人都是骗子,都是骗子。 章鸣珂嫌屋里不清净,提着酒坛出去,赵不缺和孙有德也跟着。 “怎么,同梅娘子吵架了?你不是最宝贝她的吗,舍得同她闹别扭?”赵不缺观察着他脸色,试探问出想问的话,“难道她不喜欢你,她喜欢的是高泩?” 一石激起千层浪,章鸣珂听到这话,顿时竖起全身的刺:“谁说她喜欢高泩了?我娘子自然是喜欢小爷我!” 说完,他丢下空酒坛,转头离去。 他今日就不该来。 章鸣珂同赵不缺他们聚过,特意吩咐多福瞒着,他喝了酒,也不想让梅泠香闻出来。 回到城中,已是黄昏时分,章鸣珂嘴里、身上还有酒气,他没着急回府,而是去客栈定了一间厢房。 第70章 沐洗过,换身衣裳,只要不凑近了闻,便看不出来他喝过酒。 从客栈出来时,天色已有些暗。 骑马经过一处巷口时,章鸣珂听见有女子在里面呼救:“救命啊,非礼啊!” 章鸣珂素有侠义之心,幻想着有一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加上罗师父教他的道理,他更觉自己不该袖手旁观。 “多福,把马牵好,小爷去去就回。”章鸣珂说着,动作轻快地跃下马背,消失在巷口。 “诶,少爷!”多福喊他的时候,只能辨出一点点背影轮廓。 巷中确实有一男一女,章鸣珂当即挥拳打倒那男子,侧身问那看不清模样的女子:“姑娘,你没事吧?” 哪知,话音刚落,那女子揪住他衣袖,一面拉扯自己衣领,一面扯着嗓子喊:“救命啊,非礼啊!” 天色已晚,章鸣珂不想闹到官府去,可对一个陌生女子,他又不敢轻举妄动,万一不小心碰到对方哪里,更说不清。 女子似乎是这一带的惯犯,旁边院子里不知谁,偷偷听墙角,见他无辜,隔着院墙给他支招。 “公子要是不缺钱,不如给她五两银子,不然等会儿她兄弟们过来,你更难脱身。” 无法,章鸣珂只得舍出五两银子。 坐回马背上时,多福忍不住说他两句,章鸣珂没应话,他只觉自己生平第一次行侠仗义,却是憋屈得很。 回到积玉轩,廊下纱灯摇曳,窗内佳人剪影如画。 章鸣珂去盥室洗了手,才进到屋内。 “怎么这般晚才回来?”梅泠香见他回来,放下书卷,站起身来,准备入往常一般替他解外衣,“傍晚罗师父来过,说是约好练功的时辰,可你那时没在,明日你记得跟罗师父解释一句。” 说话间,她已走到章鸣珂身侧,尚未抬手,却见章鸣珂快速后退两步,避开她。 梅泠香不明所以,凝着章鸣珂的脸。 他神情略有些慌,似乎有些心虚,说话也吞吞吐吐:“哦,我忘了,没事,明日我自己去向师父请罪。我,我出了一身汗,还没来得及洗,先去沐洗。” 言毕,转身便躲出去。 就在他转身间,梅泠香鼻尖隐隐闻到陌生的甜腻脂粉香,还有一丝淡淡酒香。 她望着章鸣珂背影,若有所思。 今日午后,这大少爷拿着二百两银子,究竟去了何处? 又洗一遍,章鸣珂只嘴里还有一丝酒气。 为免被她发现,章鸣珂难得没搂着梅泠香睡觉,而是背对着她,脸朝外侧。 梅泠香面朝里侧,有些睡不着,兀自想着心事。 终究,她不愿把他往坏处想,更愿意相信他是变好了的。 是以,她打住自己不好的想法,背对着章鸣珂,轻声问:“郎君今日去了何处?” 二百两银子都没了踪影,他去的想必不是寻常花销的地方。 只要他说,她便信他一次。 可她等了等,只等到均匀绵长的呼吸声,他没应声。 同床共枕多少日夜,梅泠香自是听得出他是真睡,还是在装睡。 她眼睫轻颤,收敛心神,没再问。 翌日傍晚,趁他去练功之时,松云进来回话,压低声音道:“少奶奶,奴婢已打听清楚,昨日少爷出城去了一处纳凉的山庄,昨日赵公子他们一行好些公子哥在那里小聚。还,还一人点了一位伶姬作陪。” 松云有些说不下去,却不能瞒着自家小姐,她愤然道:“少爷回城后,还不是直接回来的,他先去客栈耽搁了一个时辰。” 梅泠香这才想起,昨日回来的时候,章鸣珂穿的并非出门时那一身衣裳。 她以为只有这些事,没想到松云又继续说下去:“后来,少爷以为有女子遇到事,去巷子里打抱不平,二话不说打了一位被纠缠的郎君,还反被巷子里的女子讹了五两银子。” 闻言,梅泠香失神一瞬,心间涌起些许失望。 好啊,本以为他习了武艺能用来保护家小,没想到他真当自己是什么侠士,不长脑子,还只会与人动粗。 章鸣珂练功之后,筋骨打开,只觉精力充沛。 夜里,闻着小妻子身上的幽香,他有些意动,将精壮的手臂搭在她腰间。 昨日的事,他毕竟对泠香有所隐瞒,按理说他们互不相欠,可章鸣珂心里不得劲。 他想着今夜待她温柔些,慢一些。 怎料,手刚碰到她,便被她避开。 梅泠香背对着他,语气淡淡的:“我今日有些累了,没精力伺候郎君。” 什么叫伺候他?章鸣珂愣住,向来不都是他卖力地伺候她么? 不过,她每日有那么多事要做,既然累了,他便不勉强,改日再温存也是一样。 章鸣珂亲亲她发丝,轻哄:“睡吧,明日再有什么事,能交给我去做的,你便放心交给我,别累着自己。” 自那日后,梅泠香身子便不太舒坦,总是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袁氏苦夏,也正不舒服,她不想惊动袁氏,让袁氏跟着担心,便趁着回梅家探望的时候,顺路领着松云去了一趟医馆。 第71章 郎中说她身子虚,近来又思虑过重,加上暑气,才会如此。 开了几副药,梅泠香带回去让松云她们每日替她煎一副。 章鸣珂从外头回来,一进屋便闻见清苦的药味。 见梅泠香面前摆着一碗热腾腾的药,他赶忙上前:“娘子不舒服么?生得什么病,看的哪家的郎中?” “没生病,只是调理身子的药罢了,郎君不必紧张。”梅泠香温声应,笑意不达眼底。 章鸣珂贴贴她眉心,没摸出发烫的感觉,便稍稍放心,只当她也是苦夏。 隔日去看母亲的时候,章鸣珂在积金堂遇到范嬷嬷,范嬷嬷从库房找来好些璎珞、长命锁之类的饰物,摆在母亲面前,让她挑选。 母亲喊他一起选,章鸣珂便问了一嘴,原来是他一位表兄喜添麟儿。 “这些样式不太新颖了,等你和泠香有了孩儿,娘就不从库房找,叫人拿去熔了,打一副新的长命锁。”袁氏自顾自说着。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章鸣珂想起梅泠香吃的那碗药。 她身子是有些弱,可从前也没见她刻意避着,不让他碰,还日日吃苦药。 昨日问她,泠香只说是调理身子的药。 会不会是骗他的?她其实是在避免怀上他们的孩儿? 章鸣珂这般想着,一颗心登时坠入冰窖。 是了,她们都年轻,床笫间也算得融洽,怎会迟迟不见动静? 除非,她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什么避免的举措。 章鸣珂细细去想,她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冷淡的。 越想越觉心慌,似乎是他去山庄喝酒回来之后,该不会他想隐瞒的事,其实早已露馅,泠香一直在怪他? 她身上时常有他捉摸不透的地方,可他在她面前,似乎什么也掩藏不住。 章鸣珂既觉她实在聪慧,又忍不住生出些挫败感。 他决定向梅泠香坦白,只要他假装不知道高泩的事,他们便还能做一对看似恩爱的夫妻。 “泠香,对不起,有件事我早该告诉你。”章鸣珂絮絮叨叨,把那日去山庄的事说了,连同去客栈沐洗,在巷子里见义勇为的事,他悉数坦白。 梅泠香微微颔首,面上含着笑意,兴致却不高。 一则他说得那些,她早已知晓,他有什么还隐瞒着什么红袖添香的事,她也无从查证,只有那晚陌生的脂粉香横亘在他们之间。 他说没有像赵不缺他们那般召伶姬作陪,梅泠香不确定自己该不该信,她此刻也没心力去想。 二则张神医明日来闻音县,她有许多事要准备,比起她在意的这些事,他是否有所隐瞒,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曾因驻云山的事,她对他心生感激。 可原来那感激禁不起磋磨,已被这几日她心里的刺磨得泛不起涟漪。 她像一只慢热的蜗牛,朝他走得很慢,刚刚从壳里探出柔嫩的部分,又被他惊得缩回壳里。 现下不管他如何解释,梅泠香暂且都不想再从安全的壳里探出头来。 第41章 送货 在松云查明情况,回来告诉她的这几日里,梅泠香甚至想过,他瞒她这一回,被她发现,会不会只是侥幸。 会不会在她不曾察觉的时候,他已偷偷同赵不缺他们那种人,聚过多次? 只不过这一回,他身上陌生的脂粉香,让她多留心一分。 在那驻云山上,他是维护过她,但他究竟是维护她的分量多一些,还是维护他为人夫君的尊严更多些呢?梅泠香辨不清。 且他过往哄着她的时候,说过多少豪言壮语,许下多少承诺?却并没有几件是他正全力以赴去做的。 他本就不是有志气,有毅力的上进郎君。 是以,前几日他悄悄出去与赵不缺他们小聚,还约了伶姬作陪,梅泠香虽是失望,却并没有太意外。 眼下章鸣珂不知何故向她坦白,梅泠香抿抿唇,牵起一丝笑。他大抵是发现她让人查过,发现她这几日的疏离,不得已才来坦白吧? 不消说,这坦白之辞,必是粉饰过的。 “嗯,我都知道了。”梅泠香微微颔首。 她没说什么不好听的话,可她的态度,莫名让章鸣珂心中微微刺痛。 “你果然都知道了。”原来真被他猜中。 所以她喝得调理身子的药,真的不会是避子的药吗? “我其实没想去同他们喝酒的,就是觉得闷,想找人说说话,可一去我就后悔了。”章鸣珂拉住梅泠香的手,语气带着卑微的歉意,“往后我再也不赴他们的约了,娘子,你别不高兴,别冷落我,别对我失望,好不好?” 章鸣珂发现,她虽唇边噙笑,却并未因他迟来的坦诚而欢喜。 他有些心慌,很怕她失望,怕她不信他的话。 这几日她身子不太舒服,事情也是千头万绪等着处理,梅泠香已记不太清那日他出府前发生过什么事。 稍稍一想,不过就是习武、读书,帮她和袁太太打下手。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大少爷觉得闷了,想找人说说话,无可厚非。 可是,他首先想到愿意倾诉的,是他嘴里不耻的旧时兄弟,而非她这个枕边人。 第72章 也难怪,他们虽是最亲密的夫妻,却从不是交心的知己。 “郎君主动告诉我,也没有做对不起我的事,泠香怎会不高兴呢?”梅泠香说话间别开脸,望向窗外树影寂寂,闷热无风的庭院,“我只是在担心爹爹的身体,明日张神医来,不知能不能医好爹爹。” 第二日,接到张神医,仍是前世记忆中的模样。 不同的是,前世这一日,章鸣珂与她不熟,泠香来接张神医时,并未告诉他。 而今世今日,章鸣珂是同她一道来接人,且很殷勤地张罗膳食、车马。 把张神医请进梅家院门时,章鸣珂甚至展开折扇挡在神医头顶,替他遮阳。 此刻,他仍忍不住打量这小老头,须发花白,脸上沟壑颇多,但怎么看也就是个寻常老者,除了身子骨硬朗些,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能耐。 这老头真是神医,能治好岳父?章鸣珂不太相信,总觉得是高泩为了在梅泠香面前表现,刻意夸大其词。 张神医医术高明,性子也异于旁的大夫。 他诊脉的时候,不让外人在侧,开方、抓药也只许他亲信的药童动手,绝不外传。 “真是年纪越大,毛病越多,都谁给惯出来的?”章鸣珂坐在院中樟树底下等时,热得汗直淌,边摇折扇替梅泠香扇风,边不耐烦地嘟囔,“他要真有本事,小爷也就忍了,若是医不好,小爷砸了他招牌。” “你少说两句,休得无礼!”梅泠香横他一眼,章鸣珂赶忙噤声。 天气太热,不止章鸣珂等得心焦,梅泠香和许氏也心急。 梅泠香何尝不希望张神医少些规矩?若没有那些古怪规矩,前世里她就能知道爹爹该吃什么药,哪怕上回没请来张神医,她也能凭着记忆找方抓药。 当然也只能想想,毕竟两世规矩都是如此,且就算没这规矩,病情不同的时期,方子里各种药的剂量也需调整,她也很难照本宣科。 待门扇打开,药童出来请他们进屋,听到张神医简短的几句话,梅泠香悬起的焦灼的心,蓦地沉入谷底。 神医的说辞,几乎与前世一模一样。 好在,张神医来之后,梅夫子的病痛与先前稍有缓解,胃口好转了些。 神医喜欢清静,不爱人员混杂的客栈,便住在梅家新收拾出来的屋子里,对外只说是家乡遭了难,来探亲的远亲。 梅泠香隔三差五回去看看,爹爹面对她的时候,总是故作轻松,泠香心里却不敢放松。 转眼已到桂花飘香的时节,院里养了半载的小锦鲤长大了些。 梅泠香往水缸里洒一小把鱼食,看着鱼儿争抢的模样,想到外头烽烟四起的局势。 旱灾过后,便是荒秋,百姓们日子过不下去,时常听说哪里又有人领兵造反。 前世她死在乱兵手里,今生松云也险些被他们杀死,梅泠香虽觉百姓日子难过,但她对那些起义军确实半分同情也无。 他们日子过得苦,便能理直气壮朝更弱者挥刀么? 但凡他们多读些书,便能知道,历朝历代造反的那些乱民,有几个真正成事的?侥幸打败朝廷的,其中一些,也因短视,为瓜分权势,自相残杀,搜刮民脂,很快瓦解。 梅泠香并不认为,当下的起义军里,会有一位是能救世的英雄。 他们里面更多的,只怕是自己日子过不下去,便转而劫掠弱者的暴徒。 世道越来越乱,章家的生意也不好做了。 尤其是北边,乱得很,镖局都不敢往那边去,以至于章家一批送往北边的货品,晚了十日还未送出去。 今日袁氏和章鸣珂去临县打听,看有没有可靠的镖局敢接这笔生意,梅泠香也盼着能有好结果。 正思量间,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靠近,梅泠香侧眸望去,着急问:“可谈好了?” “谈好了。”章鸣珂点点头,大步走到梅泠香身侧,熟稔地握住她的手。 他背对着丫鬟们,冲她挤挤眼:“不过,没有镖师敢接,我与母亲商量好了,此番便由我亲自去送货。” “郎君要自己去?这怎么行?!”梅泠香讶然,第一个涌上脑中的想法,便是不同意。 这大少爷从未单独出远门历练过,性子又不沉稳,加上北方乱兵流窜,梅泠香不止怕他保不住货品,还怕他会冲动惹事,会与人逞凶斗狠。 数月来,他身手渐长,已能与罗师父一较高下,胆子也越来越大。 梅泠香甚至记得他无意中感慨,下回朝廷征兵,他也想去试试。 当时她便不同意,让他歇了那心思。 若路上遇到乱子,她怕章鸣珂会不知天高地厚地动手。 “你不相信我能行?”章鸣珂看出梅泠香眼神里的怀疑,很不服气,“小爷已是今非昔比,你别总以为我只会惹事,什么也干不好。母亲都同意了,泠香,你让我去好不好?” “你若不放心,便亲自给我规划好路线,给我定好回来的日子,我保证都照你说的做,绝不惹事,好不好?”章鸣珂俯低身形,与她平视,清湛的眼眸里满是期待与兴奋。 他期待梅泠香能相信他的能力,肯让他去。 也为自己能做成一件让她刮目相看的大事,而兴奋不已。 第73章 这趟生意,连经验丰富的镖师们也不敢接,他若成功把货品送到,再平安带着货款回来,必能让娘子仰慕他几分。 高泩学问好又如何?他要让梅泠香看到,世道不好的时候,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百无一用,只有他这样孔武有力的,才有能力保护她。 她当初选择嫁给他,是此生最不必后悔的决定。 对上这样的眼神,梅泠香没办法说出灭他志气的话。 况且,袁氏能同意,必是深思熟虑的决定。 细想想,这两个月,他也帮着做了不少事,且她再没在他身上闻到过酒气。 也许她该再相信他一次,相信他真的能立起来,扛起保护家小的责任。 她总觉得他经不住事,可若什么冒险的事都不让他做,他又怎么可能成长起来? “好,我不拦着你。”梅泠香终于颔首轻应。 只是,她并不放心,就在章鸣珂启程前的一日里,她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路上多打听,随机应变,千万避开那些犯上作乱的起义军。 且这几车货品价值不菲,千万不能大意,给弄丢了。 直到货品都装上车,拿油布包好,章鸣珂牵扯缰绳,过来将梅泠香拥入怀中的时候,她仍忍不住又叮嘱一遍。 那些重复许多遍的话,听得章鸣珂几乎倒背如流,耳朵要起茧子了。 分别在即,他心中很是不舍,耐性也比平日里多些,含笑听她事无巨细叮嘱,什么都答应,实则左耳进右耳出。 待她说完,章鸣珂忍不住抬指捏了一下她小巧鼻尖:“小爷这么大的人了,你怎么像管小娃娃似的管着我?” 说着,他俯低身形,贴在她面颊,轻而急地吐出一句:“这么爱管人,等我回来,往你肚子里塞个小娃娃,可好?” “你……”梅泠香又羞又恼,恨不得捶他。 她同他说着要紧事,他却这般不正经。 就他这副吊儿郎当,行事不稳重,让人无法信任依赖的模样,谁会愿意给他生小娃娃?! 怎奈,大少爷身手极是利落,早已翻身上马躲远了,正坐在马背上,扭头璨笑,动作幅度极大地冲她挥手告别。 朝阳中,马背上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了,梅泠香和袁氏才转身回去。 “希望六哥儿此行能长进些。”袁氏轻叹。 梅泠香听得出,其实袁氏也不放心。 叮嘱那么多遍,梅泠香料想他应当不会忘,且他有武艺傍身,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她没有不放心,倒是有一股她意料之外的情绪涌上心口。 明知他此去,至多两个月便能回来,梅泠香也想不到,她内心里,竟然也会有一丝不舍,忽而空落落的。 他明明不是能令她放在心上,牵肠挂肚的郎君,可许多个日夜的相处,仍是让她渐渐习惯有他在身边惹人恼的日子。 第42章 病重 此去路途遥远,变数也多,章鸣珂再自大,也不敢一个人领着家丁送货。 他特意带上罗师父,既能让梅泠香安心些,也更能保证货品万无一失。 罗师父早年当过镖师,是他们一行人里,经验最老道的一位。 前一段路途安全,他们脚程须得快些。 可经过第二个县城时,章鸣珂没着急赶路,而是让罗师父带着家丁们先走,他办完事再骑马追上他们。 罗师父不疑有他,便依照他的话,领着家丁们先出了城。 这处陌生的县城里,并没有他们章家的铺子,也没有章鸣珂要买的东西,他短暂停留,只为了身上带了几天的一包药渣。 先前梅泠香借口身子不舒服,时常服用这副“调理身子”的药,章鸣珂心有疑虑,想查清她喝的到底是什么药,却不敢拿去问闻音县里的郎中。 他在闻音县里也算有名,他怕万一被人认出来,让梅泠香知道,便不好了。 这包药渣他早就晾干藏好,只等着找机会拿到闻音县以外的地方问。 是以,此番启程前,他特意将药渣带在身上。 但这是他与梅泠香夫妻之间的事,并不想让旁人知晓,连罗师父也不可以,他才把人逗支走。 章鸣珂拴好马,走进一间不小的医馆,先拿出十两银子朝掌柜的晃晃,才将药渣放到台面上:“帮小爷好好看看这里头都有些什么药,治什么病的?若你能看得出来,小爷便把这五两银子赏你。” 进来之前,他特意打听过,医馆掌柜是旁人雇来的,一个月也就能挣五两。 动动嘴皮子,行个方便,就能挣到辛苦两个月才能挣到的银子,掌柜的哪会不愿意? 当即起身,笑脸相迎,请章鸣珂落座,掌柜的这才打开油纸包,细细检查里头的药渣。 不多时,掌柜的脸上露出笑意:“公子是替家中女眷问的吧?放心,这药没什么问题。” 章鸣珂挑挑眉。 掌柜的以为章鸣珂是在怀疑他的眼力,当即把药渣中几味药一一找出来,分类摆放在台面上,指给章鸣珂看,还一一说出药材名字。 章鸣珂不通药理,听得脑仁疼:“你就告诉小爷,这会不会让女子生不出孩儿?” 第74章 “什么?公子以为这是避子药?”掌柜的惊着,以为章鸣珂是妻妾成群的大家公子,家里妻妾争宠闹出事来,才把这“证物”拿给他验。 “这些只是女子气血两虚,用来调理身子的,并非那害人的药,公子可别冤枉了好人。”掌柜的忍不住多一句嘴。 章鸣珂目光落在那些药渣上,愣了愣,随意扬起唇角,面上笑意放大。 原来,泠香没骗他,当真是调理身子的药。 原来,她并非不愿意孕育他们的孩儿。 或许,连临行前她那一声声叮嘱,也并非怀疑他能力不够,而是藏着她心底里的担心与不舍? 他可真是庸人自扰,那段时日不多花些心思陪陪她,净琢磨这些有的没的。 压在心口好长一段时间的疑云,顷刻消散,章鸣珂心情极好。 他把银子拍在掌柜的面前,将药渣收回牛皮纸中,转身大步离去。 罗师父他们是一行人,章鸣珂一个人骑马更快,不出半日便追上他们,去店里给他们包起来的肥美鸡腿还是热乎的。 章鸣珂倚靠树干,大口撕着鸡腿,脑中想着临行前他试探梅泠香的话,忍不住低低失笑。 他要快些赶路,快些回去,与他的小妻子生个小娃娃,一个像她一般聪慧的小娃娃。 越往北,路越难走,时而遇上流民,时而遇上流窜的兵匪,章鸣珂对敌的次数越多越是神情凝重。 出门前,他还嫌梅泠香叮嘱太多。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此行比他想象中艰难得多,难怪没有一家镖局敢托大。 若非有罗师父在,好几次他们都险些被混乱的人群围住,难以脱身。 好不容易把货品送到,已比梅泠香给他预计的时间晚了好几日。 为了不让梅泠香担心,章鸣珂一日也没多耽搁,结了货款便动身返程。 此时,北方已开始落雪,冷得很。 棉衣不够挡寒,章鸣珂想把貂裘大氅找出来穿,却被罗师父止住:“少爷,出门在外,财不露白,还是低调些好。” 也是,他们结得的货款有一部分是现银,还有一部分则是粮食布帛,都是乱民们正缺的东西。 若被人发现他们穿貂着锦,只怕根本走不出这片地界。 饶是他们低调,也被人冲散好几次。 东西勉强保住了,可章鸣珂身边,除了罗师父,只剩下两位武艺好些的家丁。 这会子,章鸣珂不敢说大话,保证一定能把货款全数带回去了。 他们开始挑偏僻人少的路段走,晚上宿在一处背风的山洞里。 罗师父年纪大些,章鸣珂便让他们先歇息,他守在洞口,等后半夜再换罗师父看守,他去歇息。 连日来,大家都疲累,不多时,山洞里便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章鸣珂抱着剑鞘坐在洞口内侧,呼号的山风卷来风雪,点点落在他风帽毛边。 暗夜沉沉,不知明日会有多深的积雪,他们还能不能继续赶路。 正思量间,章鸣珂听见远处似有说话声。 他回头望一眼山洞里,想了想,提剑循声而去。 薄薄雪面上被他踩出两行足印,尚未靠近时,他便已能听见对方说的是什么。 “飞哥,现下怎生是好?没有粮草,别说对付朝廷那些硕鼠了,恐怕兄弟们都得饿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一位声音粗犷的男子道。 另一位男子沉吟片刻,没应声。 “要不咱们也学学他们,先抢些粮食度过眼前的难关,等打下这江山,再还给百姓就是。”粗犷男子提议。 听到这话,章鸣珂眉心一拧,什么起义军,尽是些欺负弱小的贼头子,泠香说的果然没错。 他刚要转身走,便听另一道儒雅平和的声音传来:“二弟,绝不可如此,否则我们与他们那些财狼有何分别?我李飞栋走上这一步是迫不得已,即便不能改变这乱世,即便冻毙于风雪,我也绝不会把手中的屠刀挥向多灾多难的无辜百姓。” “飞哥,你有鸿鹄之志,也有大才,何必如此迂腐?”粗犷男子又劝。 “不必再说,我会再想办法,琴娘也在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自称李飞栋的男子轻叹道。 听完这一席话,章鸣珂心里颇不是滋味,没想到,起义军也不都是恶人,也有像李大哥这样的好人。 只可惜,好人在这乱世里,会活得更艰难。 风雪声中,章鸣珂陷入短暂的思量。 他有钱有粮,运不回去,李大哥有兵有抱负,却正缺粮。 不如…… 章鸣珂打定主意,站直身形,朝他们走过去。 积雪被他踩得吱呀作响,还越走越近,惊动了交谈中的两人。 “什么人?滚出来!”粗犷男子横刀厉喝。 章鸣珂拂拂风帽上的雪,冲李飞栋展臂:“李大哥,可否借一步说话?小弟正好有粮。” “哪里来的臭小子,竟敢偷听我们说话,拿命来!”粗犷男子见行踪败露,想杀人灭口。 身着布袄的李飞栋从他身后走出来,打量章鸣珂一眼,若有所思颔首。 第75章 闻音县里,梅泠香初时隔两日还能收到章鸣珂报平安的信,信里他话还是那样多,路上遇到的事,当日吃了什么,都会告诉她。 可等他进到最动乱的地界后,便没有书信再寄回来。 足足大半个月过去,杳无音信。 梅泠香不知他是否安全,有些担心。 袁氏日日烧香拜佛,为他祈福,表现得更担心。梅泠香便忍着心焦,时常劝慰袁氏。 还有爹爹的病,张神医辞行过两次,都被梅泠香苦苦挽留住,她希望张神医再想想法子,不要放弃爹爹。 可即便她不是医者,也看得出,爹爹脸色越来越差,差到在她面前也无法粉饰的地步。 梅泠香很怕她做的所有努力,都会徒劳无功,她怕爹爹会像前世那般,倒在这个冬日里。 可她除了恳求张神医,除了多陪爹爹说说话,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爹爹偶尔还是会劝她再好好考虑与章鸣珂的婚事,态度虽软和些,不似从前那般坚决劝离,却也透着牵挂和担忧。 终于等到与章鸣珂约定好的,他该归来的日子,梅泠香却没见到人。 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只怕章鸣珂路上遇到了什么不测。 梅泠香一面告诉自己,他武艺好,还有罗师父在,不会有事。一面又被另一个声音纠缠,双拳难敌四手,万一遇到成群结队的兵匪,他们也可能逃不出来。 早知如此,她便不该叮嘱他千万保住货品的,他的安危才最重要。 于泠香而言,他是个不太令人满意的夫君,可于袁氏而言,那是她爱之深责之切,失望再多次,依旧寄予希望的独子。 她该劝袁氏背信一回,别往北边送货,在入冬之前,举家迁去云州的,而不该想着等他回来以后再说。 梅泠香懊悔着,也开始做着最坏的打算。 与约定的日期已过去两日,连许氏也知道女婿没回来,也没有消息传回来。 “馥馥,你是为了给你爹治病,才嫁去章家的,这件事不止你爹心中有愧,娘心里也是。只是娘想着,章家能让你衣食无忧,袁太太又是个仁厚的,便允了。先前,你总说他改好了,待你也好,娘心里好受许多,可如今……”许氏不想说那吉利话,可一想到两个家都要压在女儿肩上,许氏便心疼不已。 “馥馥,娘是说万一。”许氏哽咽一声,轻问,“万一他路上遭遇不测,从此杳无音信,你打算如何?继续做章家媳妇儿,奉养袁太太终老,还是趁你爹闭眼前,归家来,让他可以瞑目?” 许氏说着,掩起憔悴的面容,泣不成声。 “阿娘!”梅泠香也噙起眼泪。 袁氏的恩情,她无法置之不理,父亲的遗憾,她也无法装作不知,当真左右为难。 “爹爹不会有事。”梅泠香深吸一口气,将眼中脆弱的泪意忍回去,“郎君有武艺傍身,也不会有事,我们且再等几日。” 就在这一日,她回到积玉轩后,终于又收到章鸣珂寄来的信。 相比从前那些信,这一封摸起来便显得格外单薄。 太久没有他的消息,梅泠香迫不及待拆开来,她指尖发颤,险些把信撕坏。 薄薄的纸笺上,印着熟悉的字迹,是简短的几句报平安的话,梅泠香狠狠地松一口气。 下一瞬,她站起身,拿着信去积金堂,给袁氏看。 “母亲,你瞧,郎君寄回来的信,他没事,过几日便能回来。”梅泠香情绪已然平复,语气听起来温柔平和。 袁氏则激动得热泪盈眶,不住地道:“平安就好,回来就好!” 信里没说货品是否送到,也没说怎么会耽搁这样久。 梅泠香心里有无数的疑问,也只能等他回来再说。 悬了几日的心,终于稍稍放下,夜里梅泠香难得睡上好觉。 信上说是冬月初十回来,实则初九半夜,梅泠香睡得迷迷糊糊间,便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搂住。 他身上有些凉,落下的迅疾的吻却是炽热:“香香,你可知小爷这些日子是怎么过的?你可知我这里有多想你?” 章鸣珂抓住她温软的手,按在他跳动的心口,又牵着她沿着结实的肌肉线条,徐徐往下移去。 他是那样累,可当如梦里一般将她搂在怀中时,他又忘记疲倦,只想把多日不曾诉之于口的思念,用行动告诉她。 屋子里摆着炭盆,发出哔剥的轻响。 梅泠香被他缠得香汗淋漓,泛着绯色的双颊犹带泪痕,连声求饶。 “香香忘了么?”章鸣珂附在她耳畔,贴着她微湿的鬓发,轻道,“临走前,我就说过,要往你肚子里塞小娃娃的,岂能言而无信?” 言毕,梅泠香被他抬高身形,濡湿的睫羽又沁出几滴露珠。 昨夜闹到东方将白,梅泠香醒来时,已近午时。 消耗太多,她肚子饿得直打鼓,听说章鸣珂去积金堂向袁氏回话,也不知他回不回来用午膳,梅泠香恼他得很,没等他。 用罢午膳,松云进来禀报,说是张神医身边的药童求见。 第76章 梅泠香赶忙把人请去小花厅。 庭院北风肆虐,指腹触上几案,一片透骨的凉。 听罢药童转达的话,梅泠香几乎站立不住,扶住几案才勉强站稳,只觉指尖凉意直窜向心口。 张神医说,爹爹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将不久于人世,让她早做准备。 早做准备?要她如何去做再度送走父亲的准备? 她已经竭尽全力,为何还是不能挽回父亲的寿数?天意当真不可违么? 梅泠香头重脚轻,有些眩晕,坐在圈椅中缓了好一阵才好。 松云已送那药童出去,并封了送给张神医的酬金,继而捧着手炉进来,递给梅泠香。 泠香没接,抬起眼眸,泪眼婆娑望着松云:“松云,我又要失去爹爹了。” 她语气极是委屈,措辞也叫松云听不太明白。 可此时,松云无暇多想,只能陪她一起落泪,安排马车,同她一道回梅家。 梅泠香走得急,没来得及让人告诉章鸣珂。 章鸣珂回到积金堂,打算把对母亲说的那番话,再同泠香解释一遍,没想到小妻子不在,回了梅家。 回梅家竟不等他,他这个女婿回来,怎么能不去探望岳父岳母? 章鸣珂以为泠香是因昨夜的事,羞于见他,才自己一个人回去。 “多福,备马,小爷要去追你们少奶奶。”章鸣珂走到廊庑下。 多福没应声,他是从外头进来的,脚步匆匆:“少爷,赵公子的小厮送来这个布包,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一定要交给公子,还约公子今夜戌时相见。” 第43章 和离 布包很轻,章鸣珂接在手里,随手捏捏,摸不出里面装着什么。 他眉心微微拧起,眼神透出诧异与疑惑。 上回与赵不缺和孙有德他们相聚,还是夏日,那次他们不欢而散,回来还惹得梅泠香不高兴,与他生出嫌隙,自那以后,他便再没赴他们的约。 此番回来,已近腊月,他也未曾告诉他们,赵不缺怎会知道他回了闻音县,还莫名其妙让人送来这么个布包? 这时节的闻音县,虽不及北方那般冰冷刺骨,却也冷得随时可能落雪,夜晚更冷,没有特别的事,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出门受冻。 赵不缺怎么想到约他戌时出去相见? 章鸣珂拿着布包,心中快速闪过许多疑问。 但他心思还放在梅泠香身上,再不赶紧去追,恐怕小妻子已经到梅家了。 念头一转,章鸣珂随手把不起眼的布包塞回到多福手中:“先替小爷收好,等我回来再说。” 言毕,他不等多福应话,便大步流星迈出院门。 时值冬月,又非热集,街道上人影稀疏。 章鸣珂快马加鞭,紧赶慢赶,终于赶在梅泠香的马车即将到达梅家巷口时,追上她。 梅泠香坐在马车里,听着外头北风呼号声,只觉周遭寒意直漫上心口,车后又重又急的马蹄声迫得她心烦意乱。 爹爹治不好了,连张神医也无能为力。 她紧紧攥着绸帕,满脑子只剩这一个念头。 这会子她已不知该做什么,还能做些什么,只想快些回到爹娘身边,看看他们,陪着爹爹多说几句话。 实际上,见到爹爹她要说些什么,她都没想好。 马车正在减缓行驶速度,料想是快到巷口了。 梅泠香松开绸帕,腾出一只手,正要揭开厚重的挡风窗帷往外瞧瞧。 谁知,她手尚未触及窗帷,便听车壁外传来笃笃两声敲击。 下一瞬,窗帷被人从外头推开,梅泠香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人坐在高高的马背上,特意俯低身形同她说话,唇角含着笑,气息尚未平稳:“发生什么事了,走得这般急,也不知道等等小爷。小爷两个多月没看望岳父岳母,回来了你还将我撇下,是不是想让小爷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说话间,马车已停稳。 昨夜燕好之时,她睡意朦胧。 此刻,望着小妻子盈盈如秋水的翦瞳,白皙姣美的芙蓉面,章鸣珂眼睛不自觉漾起碎金似的光亮,好些话想同她说。 在外风吹日晒两个月多,马背上的郎君看起来与先前已有些不同。 经过一番历练的他,仿佛已生出一副可以让人依靠的肩膀。 也或许,只是此刻的她格外脆弱些,急需一副这样的肩膀。 总之,看到窗外突然出现的章鸣珂,梅泠香独自强撑的情绪忽而坍塌,眸中迅速积蓄起水光,泪珠大颗大颗坠落睫羽。 “诶?!”章鸣珂见她落泪,登时有些手忙脚乱。 他跳下马背,风一般闯入马车内,坐到她身侧,将她揽入臂弯,一面拿起她裙面上的绸帕,一面轻声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的哭成这样?” 虽不知她因何而落泪,章鸣珂还是心疼,想逗逗她,戏谑道:“快擦擦,否则待会儿眼睛红得像小兔子,岳父岳母误会我欺负了你,不让我进屋,小爷可太冤枉了。” 可即便他这般逗她,也无济于事,梅泠香依在他臂弯,脸上泪痕怎么也擦不干。 半晌,梅泠香才止住泪意,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哽咽道:“张神医说,爹爹药石无医,时日不多了。” 第77章 艰难说出这一句,她深深吸气,屏住呼吸,竭力将眼中泪意忍回去。 再是伤心难过,她也不想让爹娘瞧出来。 章鸣珂彷如被人打了一闷棍,脑子懵懵的,惊诧问:“你说什么?” 怎么可能呢?那张神医的医术不是很高明吗,还说治好过岳父这样的病人。 他不过离开一阵子,怎么回来就传出这样的噩耗? “别担心,张神医医术不精,还有李神医、王神医,我再托人去找,定能医好岳父大人。”章鸣珂拥住她的力道收紧,急切地想要给她安慰,“高泩那厮介绍的什么神医,不过是浪得虚名之辈,等会儿小爷定要砸了他药箱,叫他往后不能再骗人!” 说到后面这一句,他气愤不已。 亏得梅泠香这般信任高泩,没想到高泩介绍来的人,也不可靠,白白耽误病情! 为了请到张神医,不知高师兄费了多少努力,搭了多少人情进去。 且爹爹一生桃李满天下,落魄之时,还愿意倾力相助的,唯有高师兄一人。 梅泠香听不得章鸣珂说出这样的话,她冷声道:“你住口,我不许你这样说高师兄,也不许你找张神医的麻烦。” “他老人家是神医,不是神仙。”梅泠香丢下这一句,便别开脸整整仪容,探身步下马车。 车厢内,章鸣珂怔愣半晌,耳畔仍回响着梅泠香那句无情的斥责,他喘着粗气,竭力忍住怒意。 不气不气,泠香只是伤心过度,才会说出这般伤他心的话,他不能同她计较。 梅泠香没管他,叩响斑驳的旧木门时,章鸣珂已默不作声走到她身侧,替她挡住巷口吹来的寒风。 进屋后,面对爹娘时,梅泠香面上、眼中里,已换上温柔浅笑。 “爹爹且安心养身子,想吃什么,明日我和郎君来的时候带过来。”梅泠香坐到床边,“许久未曾给爹娘做过膳食,明日女儿下厨,给爹娘做几样爱吃的。” 梅夫子望着女儿的眼睛,欲言又止。 他想了想,冲章鸣珂道:“过冬的柴不够了,你去院子里再劈一些。” 进屋前,章鸣珂明明看到院子一角整整齐齐码放的柴火,堆积如小山。 饶是他再迟钝,也看得出,梅夫子是有话想单独同梅泠香说,有意支开他。 “好。”章鸣珂爽朗应下,仿佛什么也没多想。 院里冷得很,许氏于心不忍,将他安置在背风些的角落,还生了火盆,放在他身侧。 “辛苦你了,娘先进屋看看你爹需要些什么。”许氏也借故回屋。 梅泠香和梅夫子正透过窗户罅隙,望向外头。 梅夫子咳嗽几声,方才压低声音感叹:“馥馥,爹娘对这个女婿其实并不满意,但再不满意,我们也没有磋磨过别人家的孩子,现下,爹有几句心里话想嘱托你。” “爹爹!”梅泠香听他用的字眼,便觉不妙,爹爹自己也知道了,是不是? 梅夫子摆摆手也费力,咳嗽得厉害,许氏含泪扶住他,让他气息顺畅些。 “哭过了吧?爹都看出来了。”梅夫子轻叹,“过去,爹总劝你同他和离,想让你另嫁一位志趣相投的郎君。可今日,爹想劝劝你,同他好好过下去吧,世道越来越乱,爹爹不能保护你和你娘,这家里需要个男人。他虽没有旁的长处,却习过武艺,爹爹不求他别的,只求他能护你们周全。” “志趣相投,那是天平盛世才该考虑的事。”梅夫子心里仍觉得对不住女儿,却希望临终前,解开女儿的心结,不让女儿看出他的遗憾,“馥馥,爹爹想通了,你嫁给他也没什么不好,爹心里早就不记挂这件事了。” 他越是这样说,梅泠香越是心痛如割。 她是爹爹亲自教养的,哪会看不出爹爹的用意? 只是,她也想让爹爹安心:“好,女儿都听爹爹的。” 一家三口说了会儿话,谁也没提死字,可谁心里都清楚。 章鸣珂没吹多久冷风,便被叫进去,梅夫子精力不济,没多说什么,只叮嘱他要勤学武艺,保护好一家老小。 回到章家时,天色已暗下来。 梅泠香不想自己一直沉浸在悲伤里,不能冷静思考,便随口问起章鸣珂去北方的事。 尤其他后来断了书信那一阵子,她想知道他遇到了什么事。 章鸣珂没细说,只是拥着她,轻描淡写告诉她那时候烽火连天,家书寄不出去,所以才断了联系。 梅泠香想想也是,微微颔首,没追问。 隐隐记得昨夜,她并未在他身上看到或是摸到伤痕,路途凶险,他没有受伤已是菩萨保佑。 “货款都交给母亲了?北方乱得很,讨货款可还顺利?”梅泠香猜测对方可能会刁难他,但他至少应当能收回□□成,也很好。 哪知,她刚问出口,便感觉拥着她的那副胸膛僵住,语气变得心虚:“货,货款啊?我,我其实没能把货送到。” 章鸣珂绞尽脑汁想着应对的话。 临行前,梅泠香叮嘱了许多遍的话里,章鸣珂就听得出,她对起义军的厌恶与敌视。 也不能怪她以偏概全,毕竟她的丫鬟松云从遂阳县回来路上,遇到过起义军里作恶的乱兵,险些丧命。 第78章 章鸣珂能理解她对起义军有偏见。 他对李大哥的欣赏与敬服,也很难三言两语让梅泠香理解,若是告诉她,泠香或许还会怪他与起义军勾结,祸害家人。 若说货品送到,但对方没结货款,这样污蔑别人的话,章鸣珂也说不出来。 思来想去,不如暂且把脏水泼到那些作恶的乱兵头上,就说他们把货品劫走了,如此一来,梅泠香只会心疼他。 等过些时日,他再慢慢把真相告诉泠香,想必泠香愿意原谅他吧? 章鸣珂一面宽慰自己,一面小心应话:“货品都被乱兵抢去了,都怪我没用。今日我已悉数告诉母亲,母亲已骂过我了,你就别再骂我了好不好?泠香,你放心,损失的这批货虽有些多,但对咱们章家来说,损失不算太大,往后咱们吃穿用度仍是不愁的。” “郎君的意思是说,货品全弄丢了,货款分文未能收回来么?”梅泠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侧眸凝着章鸣珂,眼眸中情绪起伏不定。 眼见着章鸣珂负疚颔首,眼神躲闪,梅泠香对他所有的期待骤然熄灭。 临行前,她千叮咛万嘱咐,告诉他要躲着起义军,告诉他要护住货品、货款。 哪知,他竟还是把货品弄丢了,货款分文未取。 是分文未取! 他竟然说得出,对章家损失不算太大这样轻描淡写的话。 这大少爷知不知道,那是寻常人家几辈子也挣不到的银钱?! 乱兵抢夺货品的时候,他可曾努力保护过? 应当不曾,他甚至没有受过一丝伤,提起乱兵的时候,语气里也没有经历过生死的恐惧。 他说的那样平淡,除了心虚,几乎没有旁的情绪。 该不会,一遇到乱兵,他便弃车而逃了吧? 而辗转晚归的日子,他或许只是怕没法儿交待,没脸回来见她和母亲。 这样的郎君,她还能指望他在乱世保护家眷吗? 梅泠香想起爹爹对章鸣珂的嘱托,陷入短暂的沉默。 或许章家家大业大,袁太太不在意这些损失,更在意儿子的安危吧? 所以,只要张听课平安归来,袁氏便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可梅泠香做不到,她没有爱他爱到无所求。 她已不求他科考取仕,也不求他建功立业,只求他有能力有胆识保护她们而已。 如今看来,连这样小小的要求,他也没有能力做到。 “泠香,你别失望,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一定把东西都护好,把货款全数带回来,好不好?”章鸣珂盯着她变幻的眼神,莫名心慌。 总觉得梅泠香这次的态度,有些不同。 可梅泠香什么也没说,没骂他一句。 只是略显疲累地别过脸,从他臂弯里避开去:“我有些累了,先去歇歇。” 梅泠香能感觉到自己情绪起伏很大,悲伤和重创之下,她怕自己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来,便索性什么也不说。 或许,她需要睡一觉,等心平气和,再来思考、梳理眼前纷纷扰扰的事。 章鸣珂听她说累,以为是昨夜闹得太过,她需要去床上睡一会子。 “好,你且歇歇,我不闹你。”他放轻手脚,不去吵她,浑然不知他口中“弄丢货品”之事,对她的打击有多大。 屏风后闪过虚虚的影儿,继而是窸窸窣窣翻动衾被的轻响,再之后便只能听见窗外北风肆虐的呼号。 章鸣珂盯着屏风,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他可真是被人骂惯了,她不训他几句,他反倒觉着少了些什么。 默立半晌,章鸣珂轻手轻脚打开门扇出去。 沿着游廊步入书房,翻开兵书,他脑中蓦地浮现出一路上遇到的烽火连天之景。 若李大哥能走出困局,带领那帮兄弟成为起义军里最锋利的一支箭,射中这腐朽朝廷的咽喉,或许这战乱方能平息,他们这些寻常百姓才能重新过上安稳日子。 他也希望战火莫要烧到闻音县来,章鸣珂自认有能力护她周全,却不希望她亲眼看到那样人间炼狱的景象,她会被吓到。 听说朝廷正征兵清剿起义军,章鸣珂从前想过去建功立业,现下他却歇了心思,不止因为梅泠香的话,也因他见过李大哥那样悲悯仁厚、志向高远的人,他不想有一日成为朝廷的刽子手,与李大哥那样好的义军刀兵相见。 回来前,李大哥曾邀他入伙,他那时没答应。 李大哥的雄心壮志,有许多追随他的兄弟一起去实现,而他的娘子,还在家中等着他守护。 想到房中熟睡的小妻子,章鸣珂唇角不自觉泛起笑意,他这样选择,不知道在梅泠香眼中,是不与乱臣贼子为伍的明智之举,还是没出息? 或许,等有朝一日,李大哥大事既成,他可以告诉梅泠香,他章鸣珂结识过这样的人中龙凤呢。 到晚膳的时辰,章鸣珂吩咐下人们晚些传膳,莫要吵到少奶奶,他自己也没用膳,而是继续看书等泠香睡醒。 酉时过半,天已全然暗下来。 多福叩响书房门,进来小声提醒:“少爷,赵公子约您戌时相见,您还去不去?” 闻言,章鸣珂目光从书卷中移开,抬眸望着多福,愣了愣,这才想起赵不缺约他的事。 第79章 他放下书卷,边环顾书房,边问多福:“赵不缺让人送来的布包呢,你收在何处?拿来小爷看看。” “在这儿呢。”多福走到书架旁,从暗格里取出那只布包。 章鸣珂把布包放在书案上,解开系带,朝四周展开,里头竟露出两方绢帕。 端看颜色、花样,便知是女子之物。 蓦地,章鸣珂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将帕子掩上,抬眸吩咐多福:“你先出去,守着门。” 多福不明所以,摸着后脑勺领命而出。 书房内摆着炭盆,发出哔剥的火花声。 章鸣珂拿起两方绢帕,看清上面绣出的娟秀字迹,是两首缠绵婉约的小诗。 字迹不算熟悉,情诗末尾却都绣着小小一朵梅花。 绢帕之下,还压着一张字条,写着两行言简意赅的小字。 大意是告诉他,这两方绢帕是小毛贼从高家偷的,赵不缺那里还有几方这样的绢帕,若他想要,便在戌时亲自去取,否则明日这上头的情诗会传遍闻音县大街小巷。 章鸣珂指骨一点一点收紧,攥得发白。 泠香从未送过他亲手缝制的东西,可这上头的字迹,越看越像出自她的手。 尤其是绢帕上清雅的梅花,格外刺眼。 这些是在嫁给他之前,梅泠香送给高泩的么? 章鸣珂不愿深想,他只知道,他宁愿被赵不缺当面羞辱,也不愿这些情诗被宣扬得人尽皆知。 他不明白,与赵不缺他们断交的几个月里,都发生了些什么,昔日视为兄弟的人,究竟有多恨他,才会做到这样的地步。 很显然,从今日起,他们再也不会是朋友。 章鸣珂将字条点上烛火,顷刻化为灰烬,他眼中隐怒的火苗却炽盛。 两方绢帕被他塞入袖中,章鸣珂走出书房,穿过灯光摇曳的游廊,携一身清寒回到屋里。 梅泠香已然睡醒,刚刚整理好发髻衣裙,从内室出来,被他带进来的寒风冷得微微瑟缩。 下一瞬,她看到章鸣珂怒气冲冲取下壁上挂着的长剑,像是没看到她似的,转身便要出去。 这一幕,何其熟悉。 几乎是一瞬间,梅泠香被拉至前世同样的一幕,他也是怒气冲冲提着长剑,要出去找人算账。 可那个夜里,他很晚才被人抬回来,折了一条腿,彻底变成废人。 这一世,她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想要改变他,终究无济于事么? 梅泠香想起他折了腿之后,歇斯底里低吼的模样。 “站住!”梅泠香闭上眼,在章鸣珂怒冲冲回眸的视线里缓缓睁开,她语气平静,终于说出压在心里许久的话,“我们和离吧。” 她以为,因着对袁氏的感激,她永远说不出这句话。 且连爹爹也劝她与章鸣珂好好过,她更没有理由说出这句话。 直到这一刻,梅泠香才发现,她真的累了,睡一觉也没有丝毫好转。 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她却不想陷在这泥潭了。 这一刻,她谁也不想,只忠于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你说什么?”章鸣珂以为自己耳朵出现了幻觉。 他袖中还藏着她曾送给高泩的情诗绢帕,他还没有质问她,责怪她,梅泠香却说要与他和离?! 一定是他极度生气,耳朵出现问题。 章鸣珂盯着梅泠香,眼睛一眨不眨,等她再说一遍。 哪知,梅泠香二话不说,脚步轻快利落走到书案侧,提笔写下一纸和离书,递给他:“郎君,往后我再不会管束你。” 他向来是不喜欢她像夫子一般管束他的,现下好了,他们都能解脱,他当高兴才是。 梅泠香将墨迹未干的和离书递至他面前,章鸣珂却没接,他浑身发颤,手中长剑铮铮落地:“你要与我和离?你当真要与我和离?” 章鸣珂目光落在那和离书上,满眼不可置信:“我不和离!昨夜是谁在我怀里……” 昨夜她在他怀里,温柔似水,尽态极妍,她待他不可能全无情意,今日却能绝情地说出和离二字?他不相信! 听他要说诨话,梅泠香羞极也气结,忍不住抬手给了他一巴掌:“你住口!这一巴掌,是我替母亲打的,她身子不好,郎君该长大支撑门庭了。” 第44章 拜别 章鸣珂弄丢那批货品,货款分文未收。袁氏心疼儿子,可以宽慰他说损失不大,他自己应当是没脸这样说的。 可是他说了,没有丝毫负罪感。 是以,梅泠香说,这一巴掌,她是替袁氏打的。 从小到大,章鸣珂挨过许多责罚,打在背上、身上,却是第一次被人扇在脸上。 她力道不重,巴掌响声清脆,打得他脑袋木木的,半晌才反应过来。 章鸣珂不可置信地盯着梅泠香,眼睛不由自主泛红,艰难开口:“你,打我?” 若换做旁人,他一定让对方脱一层皮。 可打他的人是泠香,是连下人也不曾苛责的梅泠香。 章鸣珂脸只是微微疼,却烫得发胀。 “是,我已经忍你够久了。”梅泠香咬咬牙,想要最后下一剂猛药,帮袁氏打醒唯一的倚靠,“似你这般口无遮拦、冲动莽撞、言而无信、不思进取的郎君,没有哪个女子可以忍受做你的娘子。你是有能力支撑家业,还是有能力保护亲眷?你都不能。那我还要你这样的夫君做什么?一无是处、得过且过的郎君,不配做我梅泠香的夫君!” 第80章 说这话时,她嗓音微微发颤。 既是为了骂醒他,也是她肺腑之言,可将这些萦绕心口许久的话,一字一句说出来时,她心口竟也能感受到撕扯的疼痛。 人言可如细雨,也可似钢刀,许是她第一次握起这钢刀刺伤人,后坐的力道连她自己也被震伤。 虽是刚醒来不久,可梅泠香知道,现下她再清醒不过。 也清楚地知道,说出这番话后,他们之间便是覆水难收。 “章鸣珂,我不要你了。”梅泠香语气转而平和。 她不再举着那张单薄的和离书,而是侧过身,将之放到书案上,素手抓起沉甸甸的描金檀木镇尺压住。 随即,她裙裾曳过凝滞的空气,举步从他身侧往外走。 经过男子身侧时,章鸣珂忽而扣住她小臂。 他知她怕疼,待他素来温柔怜惜,这会子却俨然方寸大乱,掌间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骨头捏碎。 “我不同意。”章鸣珂嗓音似从粗砂上擦过,艰涩低哑。 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卑贱,在她面前,他只觉自己低到尘埃里。 沉寂一瞬,再开口时,他语气生硬,紧绷似将断的弓弦:“只要我不同意,哪怕闹到官府去,你也只能是我娘子。” 梅泠香明白他话中之意。 依大魏律法,夫妻和离,须得双方都同意,尤其是男子一方肯放归,否则,即便相看两厌,女子也只能一生系在他身上。 可梅泠香读过律法,便知也有例外,大魏讲究孝道,父母之命高于男子意愿。 是以,她并未因章鸣珂的话,有丝毫迟疑。 既已说出和离的话,梅泠香便不再能接受他这样的碰触。 她使力挣了挣,没能挣脱他的手。 梅泠香深吸一口气,望向门扇外,目不斜视,语气淡然而无情:“母亲说过,若有一日我不愿跟你过下去,只要我开口,母亲便放我走。和离之事,我已深思熟虑,由不得你不愿。” 就算母亲放她走,章鸣珂也敢做出胡搅蛮缠的事,将她困在身边。 可她口中“深思熟虑”四字砸下来,犹如当头棒喝,打得章鸣珂脑仁嗡嗡作响,也如一柄利刃劈在章鸣珂心口,劈得他胸腔里最柔弱的地方鲜血淋漓。 原来和离并非她一时失望说出的话,而是她早有此念。 章鸣珂隐隐记得,母亲确实说过那番话,是什么时候呢?哦,在祠堂对他动家法的时候。 当时他特意在回去之前穿上外衣,想要掩饰伤情,原来在他被责打时,她便在外头眼睁睁看着,还将母亲的话记到今日。 蓦地,章鸣珂似被瞬间抽去所有力气,青筋暴起的大手垂下去。 他松开手,一言不发,躬身捡起地上长剑,比梅泠香先一步走出房门。 望着他走出庭院的背影,梅泠香心一沉,忙吩咐多福叫几个家丁跟着他。 即便要和离,她也不想看到他被人再度打断腿的下场。 他不为自己负责,也要为生养他一场的袁氏负责。 向袁氏禀明想要和离的决定时,袁氏沉默许久,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劝。 半晌,她望着梅泠香的眼睛,应了一声:“好,母亲答应你。” “今夜,泠香便会收拾东西回梅家。我爹爹时日无多,为了不让他担心,还请母亲暂且莫要传出和离之事。”梅泠香说到此处,语气哽咽,再说不下去。 她既觉有负袁氏,也觉自己已然仁至义尽,不欠章家什么。 梅泠香垂眸,忍住汹涌来袭的泪意,屈膝跪到地上,朝着袁氏拜了三拜。 时光仿佛被拉长,她动作也显得缓慢。 再抬眸时,她竭力平复心绪:“多谢母亲,泠香就此拜别,愿母亲往后平安康乐。” 嫁入章家时,她带来的东西便不多,离开时,她也没有多拿一针一线。 袁氏许她的东西,她都没要,她只要章鸣珂往后莫去梅家纠缠。 梅泠香离开时,只带着松云,以及章家不知道的那份云州屋契。 那座不为人所知的小院,便当做她曾为章家尽心尽力的报酬吧。 幸好,她不曾冲动把云州买屋的事告诉袁氏和章鸣珂,待离开闻音县后,他们便再不会有交集。 回到梅家,戌时刚过,爹娘已歇下,只是没睡着,窗口透出暖黄烛光。 叩门声笃笃,惊动邻家院子里的黄犬,是她熟悉的烟火气。 阿娘披上棉衣出来开门,瞧见是她,很是吃惊:“馥馥,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许氏想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没等许氏开口,梅泠香便含笑挽住她手臂。 松云挎着包袱皮,在后头锁院门。 泠香挽着许氏往里走,嗓音温柔平和:“一直想回来陪您和爹爹住些时日,直到晚膳后,才把事情都交待完。您放心,女儿都同袁太太和郎君商量好了。郎君近来有些忙,他没能来,还让女儿代他向爹娘致歉,求爹娘莫怪他才是。” “你这孩子,说的哪里的话?他有正事要忙,娘和你爹高兴还来不及。”虽说女婿是半个儿,可许氏还没想过让女婿在梅夫子床前尽孝。 她更想看到女婿长进,能支撑家业,保护家小。 第81章 章家能让女儿回来小住些时日,已是极好的。 梅夫子时日不多,许氏也希望一家三口能多聚一日是一日。 “回来也好,能陪你爹下下棋,他嫌我棋艺差,不肯让我陪他下。”许氏念叨着,两人一起进屋去。 同爹爹说了几句话,阿娘已在她原来的闺房摆好炭盆,梅泠香便没再打扰他们,领着松云回房去。 屋子里渐渐升起暖意,梅泠香坐在床沿,盯着炭盆出神。 直到此刻,她还像做梦似的。 没想到这一世,她真的同章鸣珂断了牵扯。 盆里的炭不及章家的好,有烟气,但至少够用,不必担心夜里冷醒,已比她出嫁前的那些冬日里好上许多。 而这些改善,都得益于章家。 离开章家,她心里并未存着恨或是怨,相反,她心情比想象中平静,甚至存着些感激。 回到阔别近一载的简陋闺房,梅泠香才隐隐有些明白,素来疼她的阿娘,当初为何会同意她嫁去章家。 灯烛熄灭,躺在帐间,衾被里有日光烘烤过的气息,而非积玉轩里香料熏染过的淡淡香气。 熟悉,又有一丝陌生。 往后能过上安生日子,且不必担心有人夜里来闹她缠她,梅泠香大可睡上安稳觉。 可不知怎的,在本该入眠的时辰,她丝毫没有困意,睁着眼睛望向帐顶。 她想到略微久远的那个午后,章鸣珂装醉,睡在她的绣床上,还将她带倒,压得床板吱呀一声响,险些散架。 恍惚一阵,梅泠香忽而攥住衾被,闭上眼,迫使自己不再去想关于他的任何事,而是去想何时动身去云州。 寒冬腊月,普通老人尚且难熬,像爹爹这样垂危之人,更是凶险。 云州气候好,梅泠香有心带爹爹去那里将养,想着或许对爹爹养病有益,可爹爹现下的情况根本不能走远路,更何况路上还可能遇到别的凶险。 稍稍想想,梅泠香便打消念头,想陪爹娘几日再做打算。 再说章鸣珂,他不想待在屋子里与梅泠香对峙,他很怕自己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 可从府里出来,去赴赵不缺之约的路上,章鸣珂沐着凌冽寒风,脑子里不断回响着梅泠香数落他的话。 口无遮拦,冲动莽撞,言而无信,不思进取,一无是处。 她不吝于把所有不堪的辞藻加注在他身上。 他以为待她足够好,却没想到,在她心里,他便是这样一个配不上她的郎君。 梅泠香亲口告诉他,她不要他了。 夜里清寒,街面几乎看不到行人,只有几盏忽明忽暗的灯笼摇曳,显出几分活气。 章鸣珂坐在马背上,耷拉着眉眼,落拓似找不到归宿的浪子。 到了约定之地,章鸣珂才勉强打起精神,翻身下马,看也不看远远跟在后头的多福等人,孤身朝黑漆漆的深巷走去。 他下意识捏捏衣袖,袖子里装着那两方绢帕。 章鸣珂忍不住去想,她忽而坚决地要与他和离,是觉得他没有能力保护她,她想要找高泩寻求庇护?还是得知梅夫子药石无医后,她觉得章家再也没有利用价值,所以不愿再忍他了? 不管哪一种,都指向一个清晰的事实。 梅泠香不爱他,她从未爱过他,她对他只有利用。 在她心里,他自始至终都配不上她。 此刻回想,那些温情欢好的时光,竟都像在打他的脸。 一想到她那些愉悦与情愿尽是装出来的,章鸣珂只觉脸颊比被她打的时候,生出更火辣的疼。 从一开始,她心中倾慕的郎君,便另有其人。 念头一起,章鸣珂便控制不住语气,他驻足冲着辨不清的巷道嚷:“赵不缺,给小爷滚出来!” 话音刚落,他手中长剑往地砖上一顿,发出铮然一声响。 忽然,屋顶上窜下许多黑影,一眼扫去竟有十余人之多。 个个手持棍棒,朝他挥打过来。 章鸣珂心中一凛,赵不缺究竟有多恨他,想置他于死地不成? 他一面左闪右挡,避开攻击,趁势拿剑柄还击,一面思量着,若非他同罗师父习过武艺,恐怕今夜非死即残。 此番回来,罗师父没跟着一起,他追随李大哥去了,现下不知正与哪一路兵马打斗。 他们皆是有志气的人,唯有他,一心惦念老婆孩子热炕头,偏偏他放在心上惦记的女子,寡恩薄幸,并不领情。 章鸣珂越想越气,下手也越狠。 不多时,那十余人已全被他打倒在地,躺在冷硬的巷道痛呼连连:“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章鸣珂手中长剑终于出鞘,剑尖发出泠然暗芒,直指最近一人喉间,他沉声问:“赵不缺人呢?” “别杀我,别杀我!”那人吓得动也不敢动,双腿直打哆嗦,“赵大爷没来,他只是给了我们一人二两银子,要我们卸了公子一条腿,把公子变成个废人。还许诺,事成之后,再给我们每人三两赏银。” 听他说完,章鸣珂气急反笑。 “嗬,区区数十两银子,便想买小爷的腿。”章鸣珂冷笑一声,收起长剑,将剑尖横在墙壁上,沉吟片刻道,“小爷可以饶你们一命,还能加倍给你们赏银。你们替小爷打断赵不缺的腿,小爷给你们一人十两银子,若谁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他抓来给我,小爷再赏五十两!” 第82章 那些都是本地混饭吃的打手,平日里帮着县衙收保护费,兜里的银子进进出出,真正落到他们手里却没几两。 听到章鸣珂的话,再想想章家的家底,打手们纷纷意动。 只可惜,这钱不好赚,他们没找到人。 章鸣珂也是第二日才知,朝廷征兵,赵不缺和孙有德几个,都被姓黄的狗官举荐去了军中。 他们那些不学无术的人,竟摇身一变,成为清剿起义军的正义之士。 一时间,章鸣珂心底生出难以言喻的荒谬感。 可他自己呢,在梅泠香眼中,又何尝不是赵不缺他们那样的人? 错了,一切都错了。 章鸣珂从书案后起身,展臂松松筋骨,取下椅背上的裘氅便要出去。 他要去见梅泠香,问她既然给高泩送过情诗,又为何来招惹他。 昨夜他没回寝屋,而是趴在书房的书案上小憩了半个时辰。 他年纪轻,又是习武之人,倒是看不出什么,只眉眼间略露出些疲态。 章鸣珂大力打开书房门扇,快步穿过庭院,刚迈出院门,迎面便遇上袁氏,章鸣珂顿住脚步:“母亲。” “怎么?不甘心?舍不得?想去挽回泠香?”袁氏盯着儿子躲闪的眼睛,厉声喝,“你早干什么去了?!” 没等章鸣珂开口,袁氏亲自伸手把他往里推:“你可知,泠香走的时候,什么也不要,只要你不再去纠缠?你给我回去待着,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明白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再出来!” 袁氏不打他,不骂他,只是把院门从外面锁上了。 章鸣珂坐在院子里吹冷风,浑浑噩噩抱着酒坛,可刚把坛口凑到嘴边,又陡然放下。 失神一瞬,他将酒坛放到地上,塞上坛塞,冷风吹过鼻尖,一丝酒气也闻不见。 他目光随意落在偌大的,空落落的庭院,脑子里回响着母亲的话。 母亲说梅泠香什么也不要,只求他不纠缠。 她何其狠心,竟是想从此一刀两断,再不相见。 他就这样令她嫌恶么? 蓦地,章鸣珂游离的目光在院中某一处定格。 他霍然起身,寒风吹动他微皱的衣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水缸边,定睛往里瞧。 夏日开得娇美的睡莲,这时节已只剩下几根倔强的枯荷,折颈的枯枝下,鱼儿搅得倒映微动。 这两条小鱼,是专为她买的,章鸣珂脑中能回忆出许多次,她亭亭玉立含笑喂鱼食的画面。 “傻子,她不要你们了。”章鸣珂嗓音压得低,凶巴巴的。 可发泄完,他又觉自己比鱼儿们还可怜,鱼儿们不知道自己被抛弃,便不会痛苦,而他却要长长久久地去舔舐心口永远无法愈合的伤。 这几日,梅泠香日日陪着梅夫子下棋、说话,太阳好的时候,便在屋檐下支一张小榻,叫梅夫子躺着晒太阳。 许氏见她再没提起章家一句,也没过问章家生意或是家里的事,总觉哪里怪怪的。 可袁氏隔三差五仍会让人送东西来,许氏便按捺下心中疑虑,没说什么。 回到梅家已有七八日,眼见着梅夫子的气色好起来些,膳食也能多用几口,梅泠香心里又忍不住生出几分期盼。 或许,她可以带爹爹去云州养病。 这一日,阳光格外灿烂,明明是寒冬腊月,如光照在身上却有初春的暖意。 小榻侧摆着棋盘,新一局开始前,梅夫子忽而抬眸道:“这一局若是爹爹赢,你便如实回答爹爹一个问题,不许有任何欺瞒。” 闻言,梅泠香面上笑意一滞,神色变得不太自然,又扬起更灿烂的笑意掩饰:“爹爹想问女儿什么,只管问就是了,泠香从不敢欺瞒爹爹的。” 梅夫子未应话,垂眸拈起棋子。 小半个时辰后,梅夫子赢了,只是落下最后一颗棋子时,明显顿了顿,仿佛连手都要抬不起来。 “爹赢了。”他仍是艰难挤出一丝笑,语气平静问:“你与章鸣珂和离了,是不是?” 梅泠香摇摇头,想要否认。 对上爹爹浑浊却能洞察人心的眼,她动作猛然停滞。 煦暖的日光照在睫羽,微微刺目,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梅泠香睫羽颤了颤,终究艰难应:“是,我已与他和离,不是为了爹爹,不为任何人,只是我自己不想同他继续走下去。” 梅夫子唇瓣翕动,想说什么,又止住。 “爹爹放心,我都打算好了,还让松云在偏远的云州置办了一处小院,明日咱们就搬去云州,那里气候好,又鲜少被战乱波及,更适合爹爹养身子。”梅泠香怕梅夫子担心,语速比平日里快上许多。 似乎潜意识里的恐慌也在催促着她。 可仍是来不及。 最后那一句还没说完,梅夫子已然闭上眼皮,搭在棋盘侧的枯瘦的手无力地垂落。 阳光下,他干瘪消瘦的面容,带着笑意。 “爹爹!”简朴的小院,传出梅泠香惊惶哀戚的呼声。 梅夫子家贫,亲戚不多。 梅泠香嫁给章鸣珂之后,倒有些鲜少走动的亲戚上门坐坐,试图套近乎。 但许氏夫妇不冷不热,连饭也不管,慢慢的也就没人再来热脸贴冷屁股。 第83章 梅家治丧,来的亲友并不多,一切从简。 山坡上多了一座土丘,周遭松柏青竹环绕。 梅泠香在石碑前垂泪时,并不知竹林里有一道视线落在她身上。 佳人头戴白巾,素衣如雪,清泪涟涟,章鸣珂明明怨极了她,可时隔多日,看到她这副模样,心内又不受控地生出一丝心疼。 他攥紧拳,一遍遍暗骂自己没出息,目光却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 她似乎清减了些,但绝不是因为他,哪里轮得到他心疼。 不知是她没给高泩消息,还是高泩脱不开身,在并不庞大的人群里,章鸣珂没扫到高泩的影子。 直到梅泠香和许氏都被亲友扶着走远,周遭只余风吹枝叶的簌簌声,章鸣珂才从竹林间走出来。 他走到新刻的石碑前,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跪地磕了几个响头。 随即,他席地而坐,打开手中拳头大的小酒坛,将酒液悉数洒在石碑前。 “老头儿,你生前就看不起我这不成器的女婿,今日我也就不喊你爹了,陪你喝喝酒,也算缘分一场。”章鸣珂说着,望望四周,“你恐怕也想不到,临了还是我来送送你,你中意的高徒却没来。” “算了,你也别失望,我瞧着这块儿也算是风水宝地,往后你便好好保佑,她,平安顺遂。”章鸣珂说到梅泠香时,顿了几息。 很快,他站起身,拂拂衣摆上的尘灰:“我也该走了,总不能永远被人看不起是不是?” 第45章 身孕 泠香带着爹爹灵位离开闻音县时,已近年关。 风寒日冷,河面冰冻如鉴。 这一年的除夕,只怕要披风沐雪,草草度过。 好在,阿娘和松云都在她身边。 梅泠香只剩这么两个至亲之人,有亲人在的地方便是家。 记得前世,世道彻底大乱是在入夏之前。她赶在除夕前动身,也是为了早些赶到云州,躲避战乱。 做出离开的决定,阿娘还觉得仓促,想过完年再走,梅泠香执意如此,阿娘也拗不过她。 谁知,离开闻音县几日后,路上逃难的流民突然多起来,泠香眉心轻颦,生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在破庙落脚这晚,梅泠香听到流民里有人与她们口音相似,她想知道闻音县的情形,便让松云去问问。 不多时,松云把打听来的话告诉她,梅泠香听得脊背发寒。 “小姐,他们竟然真是从咱们闻音县逃难过来的,说是三日前,闻音县被乱贼闯入,烧杀劫掠,无恶不作,就连大户人家也没能幸免。”松云说出这番话时,心惊肉跳。 她见识过那些乱贼的残暴,亲眼看到乱贼杀死护送她的两名家丁,惨痛的回忆被勾起,她脸色发白。 说到大户人家时,她又想到章家。 梅泠香眸光微闪,怔愣一瞬,显然与松云想到一处去了。 世道怎么突然大乱?连养着家丁的大户人家也没能幸免。 那……章家呢? 梅泠香心口猛地一跳,又竭力保持镇定。 章鸣珂有武艺傍身,再不济,逃跑的本事总是有的,梅泠香倒不担心他。只是担心章家太太袁氏,以及金钿、多福她们。 再担心,梅泠香也清楚,大厦将倾,她一个弱女子,无力去改变什么,也拯救不了任何人,唯有自保。 许氏听说此事,更是一阵后怕,总觉得是梅夫子在天有灵,护着她们,才让她们躲过一劫。 离开闻音县,前往偏远的云州,是梅泠香一意孤行做出的决定。虽然许氏跟不上女儿的想法,但经过此事后,梅泠香再做出她不理解的事来,许氏都默默支持。 世道突变,老伴也撒手而去,有主见的女儿便成了许氏主心骨。 这倒是让梅泠香省心许多,不必事事想着如何跟阿娘解释。 眼下,情况比梅泠香想象中更糟,她们便不能按照原计划走,而是要快些赶路。 还要注意多方打听,免得同哪一处乱贼遇上,陷入前世那般万劫不复的境地。 接下来的路途,梅泠香她们赶路的速度加快。 为了自保,她没再带着松云和许氏单独赶路,而是与逃难方向一致的流民结伴同行。 她读过书,主意多,时常出谋划策,倒是帮着大家度过了几次危机。 只是她心里始终记挂章家太太安危,遇到口音相似的流民时,她便多番打听,可惜始终未曾打听到其消息。 哪怕有,也是不太好的。 将近正月十五,他们离云州越来越近的时候,她终于打听到,县城被攻破的那日,章家损失惨重,整个章家都成了贼首的据点。 连县太爷也被人杀掉,现下的闻音县,已完全脱离朝廷的掌控。 听到这个消息时,梅泠香悬着多日的心,陡然沉下来。 她忍不住想,若她没有顾虑那么多,离开章家前,多提醒袁氏几回,劝她赶紧离开闻音县,结局会不会好很多? 可袁氏连去南方一带发展生意也不肯,哪会听她的劝,离开故土,举家搬到云州呢? 微微自责的同时,梅泠香心底又响起另一个声音。 第84章 好人会有好报的,袁氏那样好的人,不会落到这样的结局。 好些人都从城里逃出来,袁氏一定也可以,且还有一个会武艺的儿子护着她,只护着她一人,袁氏定然性命无忧。 梅泠香宽慰着自己,胃里却又是一阵不舒服,她别开脸,拿帕子掩住唇瓣,干呕了几下。 这两日她时常如此。 即便脸上刻意抹了尘土,遮掩容颜,许氏和松云也瞧出她脸色不太好。 见她又是这般,许氏忍不住轻拍她脊背关切问:“是累着了,还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等赶到下一个镇子,咱找个郎中瞧瞧。” 这些日子,时常担惊受怕,她确实睡得不好,吃的也不好。 梅泠香素来不爱活动,她知道自己身子有些弱,像这般跋山涉水辛苦赶路,又是第一次,布履里的双足早已磨出水泡,脾胃不适、水土不服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一路行来,梅泠香比昔日任何时候都越发坚强,这样的不适,她并不太在意,微微摇头,挤出一丝笑,宽慰许氏和松云:“别担心,就是有些累到,脾胃不和,等过些时日到了地方,好好养几日,也就好了,不必为我多耽搁。” 梅泠香说着,目光扫过周遭跟着她们一道的数百人,微微抿唇。 她势单力薄,改变不了更多人的命数,可她还是想顺手多救一些人的性命,哪怕是为袁氏积福也好。 城门被乱贼攻破这日,闻音县杀声震天,百姓们似被关进屠宰场的禽畜,个个仓惶无助,凭着求生的本能四下逃散。 闻音县前脚被乱贼攻破,章鸣珂后脚便和李飞栋的兵马一道,杀入闻音县,打退准备劫掠章家的贼人。 匆匆将母亲托付给李大哥后,章鸣珂片刻未曾耽搁,单枪匹马往外冲。 外头乱得很,他们的人尚未控制住局面,不止要打退先攻入县城的贼匪,还要抵抗县城的驻军。 李飞栋不知他要去做什么,怕他出事,便立马抽出一小队人马跟在他后头。 在章鸣珂离开前,还算和乐安宁的县城,一夕之间变成炼狱,随处可见倒地不起的百姓,和燃烧的房屋。 不烈的日光被烟雾遮住,空气中弥漫着木料烧焦的味道。 章鸣珂看在眼中,呼吸也被压迫得稀薄,他神色沉凝,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颤。 蓦地,他挥一挥马鞭,马儿飞驰过街道,径直朝梅家所在的巷子奔去。 他心急如焚。 甚至来不及下马,伏低身形骑马闯入窄巷,险些撞到逃窜的人,才赶忙勒住战马。 转瞬间,他跳到梅家院门前,大力叩门,却没人应声。 他抬脚踹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正要抬脚进去,忽而被路过的老人叫住。 “你找梅家的人?她们几日前就搬走了,人不在。”老人摇摇头,望向不远处的火光,摇摇头,认命似的掉头往回走。 章鸣珂胸口剧烈起伏着,心跳几乎要震破胸膛。 她不在闻音县?几日前就离开了?这怎么可能? 外头乱糟糟的,硝烟四起,她一个弱女子能带着家人去哪里? 她怎么就不肯乖乖留在闻音县,怎么就不肯相信他会像答应梅夫子的那样,尽力护住她呢? “敢问大爷,她们去哪里了?”章鸣珂听见自己发问。 他几乎无法思考,凭着本能问出这一句,语气焦急得连他自己也觉陌生。 那大爷摇摇头,只丢下一句:“不知道,能跑的都跑了,去哪里也比留下好。” 明明是腊月,天气还冷得很,空气却被火光炙烤得发烫。 章鸣珂坐在马背上,竭力保持冷静,去思量她现下的处境。 她不是在贼匪攻城时离开,而是提前几日便已离开。 是事先得到了什么消息,还是早就打算好要走? 想想当初他去北方送货,她如何替他设定路线的情形,章鸣珂也知道,她是个未雨绸缪的聪慧女子。 她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从来都是先做好所有打算,把可能的危险将至最低。 待他尚且如此,她待自己只会更周密。 这般一想,章鸣珂倒是气息平顺了些,不再那般担心她的安危,而是开始思索她可能的去处。 梅家祖祖辈辈都在闻音县,没听说哪里有远亲,要说她们可以投奔的人,章鸣珂晒来筛去,脑中只余下一位最稳妥的。 身处京城,有官职在身的高泩。 眼下战乱四起,哪里有皇城脚下安全? 她一定是带着许太太和松云她们,一起去京城找高泩了。 或许,这才是高泩没有赶回来祭拜梅夫子的缘由吧。 高泩不是不顾师恩,而是在京城,或是去往京城的路上,等着接应梅泠香。 此刻,再想起这个名字,章鸣珂的心仍泛着锥心的疼。 这个无情的女子,她就这样走了。 抛下闻音县里她瞧不上的一切,奔向她心里真正倾慕的如意郎君。 她早就不要他了,他却还傻傻留在原地。 第85章 章鸣珂目光越过门扇,盯着他曾名正言顺进出多次的梅家小院,心口似有寒风贯穿而过。 以为她会回头么? 他彻底不做这样的奢望了。 厮杀声起,章鸣珂的思绪被拉回现实。 他不再去想时过境迁的儿女情长,而是神情肃然,面对眼前战局。 当他心无挂碍,便化作一支最锋利的箭,直钉敌人咽喉。 短短半日,尚未站稳脚跟的乱贼便被他们打退。 日暮时分,他们与官府的人马僵持着。 倒不是打不过,而是黄知县派来使者,说是朝廷愿意招安,只要愿意投降的,朝廷既往不咎,都赐予他们官职。 跟随李飞栋的,多是普通百姓,走上反叛朝廷的不归路,也只是为了不被欺压,能吃上一口饱饭。 他们并非天生一副反骨,内心深处也怕万一失败,会牵连九族。 一听说有机会做官,不再被人当做刁民反贼,军中便开始人心浮动。 李飞栋面露难色,章鸣珂则站出来,当着大家的面,细数黄知县那狗官欺男霸女、鱼肉百姓的事迹。 “兄弟们不妨想想,在旁的地方,可曾听说朝廷要招安?这恐怕是那狗官的诡计,大伙儿千万别上当。我们本就有赢面,打赢他们,才有加官进爵的机会,若是被他骗了,恐怕死无葬身之地。”章鸣珂自己就是闻音县的百姓,他说出这番话,倒是说服不少人。 想要投降的声音弱下去,战鼓又响。 夜里,黄知县打扮成寻常百姓,想要逃出城去,却被章鸣珂抓个正着。 章鸣珂把他绑到阵前,泛着冷芒的剑尖抵在他心口:“说说吧,谁教你拿招安的话骗我们的?你若招了,小爷就饶你一条狗命!” 两人之间有过什么过节,他们彼此心知肚明,黄知县毫不怀疑,若他不说实话,章鸣珂念着昔日夺妻之辱,一定会杀了他。 望望无数乱贼举着火把逼视的大阵仗,黄知县抖着腿,急急应:“我说,我说!是我一个幕僚出的主意,我知道他人在哪里,你放了我,我带你去抓他。” 可是,章鸣珂从头到尾就没想放过他,更不在意是哪位幕僚。 哪怕事情过去许久,可一见到黄知县,章鸣珂便想起驻云山桃花林里的羞辱与不甘。 当初他就想杀了这狗官,现下杀也不晚。 黄知县话音落下的一瞬,心口忽而一阵剧痛,他低头一看,只见章鸣珂手中长剑已刺穿他心脏,身上布衣殷红一片。 黄知县大口大口吐血,来不及说话,便咽了气。 杀回闻音县的路上,章鸣珂也杀过贼匪,但那都是不认识的人,他若不杀对方,对方便会取他性命。 眼前的黄知县,是他第一次对认识的人动手,章鸣珂握着剑柄的手异常坚定。 他要杀灭大魏的贪官污吏,还天下以清明。 不管是他认识的,还是他曾经的兄弟。 对,与赵不缺的账,他也迟早会算。 “兄弟们都听到了?”章鸣珂回身,面朝他们的兵马,神情肃然,周身隐隐透出几分宝剑出鞘的锋芒,“该死的狗官果然是骗我们的!往后类似的事情,或许还会有。章某不才,想在此恳请诸位,务必团结一心,相信李大哥,共同抵抗贪官仇寇,切莫中了旁人反间之计,功败垂成。” “史书都是胜利者撰写的,你们想成为救国救民的英雄,还是被那些道貌岸然的狗官写成乱臣贼子?!” 夜风吹过一张张坚毅的脸,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是谁擎起火把高呼:“当然要做救国救民的大英雄!” “大英雄!” “大英雄!”一呼百应。 黛蓝天幕下,攒动的火苗汇成一片,炽盛如朝阳。 男子身着甲胄,长身立于阵前,脊梁挺拔如松柏,目光如炬,整个人似横空出世带着肃杀之气的宝剑银枪。 李飞栋望着章鸣珂,眼中流露欣慰与赏识,他果然没有看错人。 他们的势力正不断壮大,不再是会被人轻易扑灭的萤火,而是无数冉冉升起的星,他们需要一个可以安心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据点。 闻音县地理位置不是最好,但也进可攻,退可守。 章鸣珂和袁氏商议之后,愿献出宅院和全部家财,只是他不想抢李飞栋的风头,也不想让章家早早成为朝廷的眼中钉,便恳请李飞栋不要宣扬。 对此,李飞栋感激不已。 在章家安顿好之后,李飞栋把当时的场面说给袁氏听,袁氏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儿子还有这样一面。 袁氏激动得说不出话,想起梅泠香,眼中更是闪动泪光,连声叹息。 李飞栋不明白她在惋惜什么,也没追问,自那以后,他便待袁氏如亲母,恭敬孝顺。 袁氏知道他命运坎坷,双亲皆已不在,走到今日,全靠自己,也很佩服李飞栋的气魄,对起义军的反感倒是渐渐消弭。 在云州安顿好,已是二月中旬。 第86章 好些流民涌入云州,没地方住,房屋几乎是一日一个价。 幸而松云买的早,没花多少银钱,地段也不差,闹中取静。 梅泠香满意,许氏更满意,深深感慨女儿有先见之明。 买院子的时候,想着两家人一起过来住,实则来的只有她们三个,小院便显得有些空阔。 她们身上没有太多银钱,许氏想着租两间屋子给外人住,可她们初来乍到,每日都有生人进城,梅泠香不放心,便暂且作罢。 屋子有些旧,她们找来木头,自己动手修缮。 好在邻家沈大娘是个热心肠,愿意借工具给她们,还时常过来搭把手。 等屋子修缮好,两家熟络起来,梅泠香方知,沈大娘是孀妇,膝下有一独子。 这位沈大哥已及冠,年前外出给大户人家做工,就再没回来过,至今杳无音信。 沈大娘有意结识她们,一方面也是想向她们打听,路上有没有见过沈大哥。 “我儿子个子高,比本地大多数男人都高,随他爹,长脸,大眼睛,皮肤有些黑,力气比常人大。”沈大娘一面描述着,一面着急道,“诶?梅姑娘你读过书,擅不擅长画画?要不我说你画,画下来我也能知道描述得对不对,万一你们在哪里见过呢,是不是?” 梅泠香身子不适,但体谅沈大娘寻子心切,便强忍不适,提笔作画。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沈大娘是本地人,往后她们说不定也有需要沈大娘帮忙的时候。 泠香画技好,人也聪慧,沈大娘稍加描述,她便能体会对方想说的意思。 一盏茶的功夫后,肖像画好了。 沈大娘拿起画纸,激动不已:“对,这就是我儿子的模样,你们快瞧瞧,可见过他?” 沈大娘翻转画纸,朝向她们,一一拿给她们看。 许氏和松云仔细看看,没有印象,双双摇头。 而梅泠香,终于压不住喉间翻滚的不适,快步绕至屋后恭房。 听到那难受的动静,许氏赶忙跟过去瞧。 沈大娘听着直皱眉,冲松云道:“你们家小姐怎么又吐了,看过大夫没有?水土不服也是有轻有重,不舒服得赶紧抓药,别小病拖成大病。” 其实她很想问问松云,梅小姐会不会是有喜了。 她是过来人,怀她儿子的时候就总吐。 可梅泠香她们是才搬来不久的,家里也没见个男人,看梅泠香的模样,年纪轻轻,秀雅不俗,像是没出阁的姑娘。 沈大娘怕说错话,冒犯了人家。 万一真是云英未嫁的,怀上身子,那就不是有喜,是有得愁了。 云州这小地方,民风再开化,姑娘家未婚先孕,名声也不好。 许氏也有经验,可这几个月她们经历了太多事,离女儿与章家少爷和离也已过去许久,她根本没往这边去想。 “养了数日,怎么也不见好?”许氏扶住梅泠香,拧眉做了一回主,“娘陪你去医馆看郎中,用罢午膳便去,不能再拖下去。” 吐过之后,身子清爽了些,梅泠香想说她没什么事,可对上阿娘眼中浓浓的担忧与焦急,她又将嘴边的话咽下去。 看看郎中也好,能让阿娘安心。 或许吃过药,她胃里也好受些。 沈大娘家里就她一个,梅泠香她们便留沈大娘一道用午膳。 许氏见女儿瘦了些,想给女儿补补身子,特意做了一道油亮油亮的红烧肉。 哪知,尚未端上膳桌,梅泠香闻见那油腥味儿便掩上口鼻,远远避开。 从前她多少能吃两块,现下竟是闻也闻不得了。 许氏无法,只好把大肉撤下去,拨出一些,给沈大娘带回去吃。 梅泠香食欲不佳,午膳勉强用了半碗。 许氏看在眼中,急在心里,便把厨房交给松云收拾,她摸出几两碎银、半贯文钱,便催着梅泠香出了门。 云州气候与闻音县大不相同,才初春时节,已热似夏日,只能穿单衣。 午后正热的时候,医馆里人不多。 梅泠香摘下帷帽,将手腕放到脉枕上,面上露出些许倦色,倒不担心什么。 替她诊脉的是一位女医,年纪与许氏差不多大。 她看看梅泠香脸色,指腹在泠香腕脉搭了片刻,面露疑惑,目光不自觉往下移,落在泠香平坦的小腹。 “大夫,我家女儿水土不服已有多日,吃些什么药才能好?”许氏焦急问。 女医看看梅泠香白净秀丽的小脸,便知她们是从外地来的。 继而,女医收回手,望着许氏,低声问:“你女儿成亲没有?” 若是成了亲,应当有夫家的人陪着来才是。 许氏没听明白,女儿身子不适,与成没成过亲有什么关系。但女儿已然和离,现下是独身,应当算是没成亲吧? 许氏略思量,摇摇头。 女医轻叹一声,收回目光,提笔写脉案:“你女儿啊,是喜脉,将近三个月的身孕,胎相不太稳固。” 第87章 说到此处,她忽而抬眸,望向面色发白的梅泠香:“至于吃什么药能好,便要看小姑娘你想不想要这孩子了。” “什么?我,我有身孕了?”梅泠香惊愕不已。 回想女医的话,她心里快速默算着日子,梅泠香脸色越发苍白。 她脑海中浮现出久久不曾去想起的郎君,呼吸也不由地变缓,她怎么也想不到,和离之前那一夕荒唐,他竟真往她肚子里塞了小娃娃! 她月事素来不太准时,这两个月吃不好,睡不好,月事没来,她只觉省心,怎么也没想到,是怀有身孕的缘故。 女医言外之意,她听懂了。 今日,她应当抓安胎药,还是落胎的药呢? 她与章鸣珂早已和离,此生此世也不会再有任何瓜葛,却在最不适合的时候,有了他们的骨肉。 梅泠香心里乱得很,她有些茫然。 素来有主见的她,第一次望向许氏,轻唤:“阿娘。” 她想让阿娘替她出出主意。 许氏也被震惊得久久不能回神,听到梅泠香唤她,才强打起精神思考。 她盯着梅泠香的肚子,眉心皱得纹路清晰。 半晌,她以商量的语气道:“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要不,还是不要了吧?” 许氏思量的时候,梅泠香自己也在想。 她脑中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浮现,一时是与章鸣珂和离前的点点滴滴,一时是和离那日她说的那些无情的话,一时是听到的关于闻音县被破,章家被洗劫的噩耗。 她对章鸣珂,虽谈不上爱,但也没有怨,没有恨。 即便和离,再不往来,她也不会希望章家败落,不希望章鸣珂和袁氏在战乱里丧命。 可万一呢?万一章鸣珂和袁氏都已不在人世呢? 想想前世他们的结局,梅泠香不寒而栗。 她改变了一些什么,可又似乎什么也没能扭转。 感受到许氏和女医的目光,梅泠香奇异般冷静下来。 她平复心绪,说出此刻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大夫,烦请替我抓几副安胎药。” 第46章 画像 许氏望着女儿,眼中满是震惊与不解。 女医探究的眼神,更是让许氏不适。 怕对方传出什么对梅泠香不好的话来,许氏匆匆解释:“大夫你别误会,我女儿成过亲的,只是已同那郎君分开,现下是独身,我刚刚才会摇头否认。” 女医点点头,非亲非故的,她没多说什么话,目光往梅泠香身上落落,摇摇头,起身照方抓药去了。 在人家的医馆里,许氏有再多话,也不好同梅泠香讲。 等抓好药出门,戴上帷帽,许氏终于打开话匣子念叨她。 看着梅泠香手中的一摞药包,许氏觉得扎眼,一把抓过来,自己拿着:“馥馥,你可想好了?你都同他和离了,同他们章家没有关系了,还给他生孩子做什么?你以为生孩子是容易的吗?你哪里晓得要吃多少苦?” 梅泠香听得出阿娘的焦急与担心,但她已打定主意,便不会轻易回转。 “阿娘,我都知道,您放心,女儿有本事把这孩子养大。”梅泠香说话时,语气温柔,眸光微垂,她嗓音低下去,“我不是给别人生孩子。” 她穿的是略收腰的短衫罗裙,腰腹平坦如昔,怎么也看不出里面竟悄悄孕育着新的小生命。 当初她与章鸣珂初成亲时,阿娘怕她早早怀孕,便在私底下同她说过生产的苦楚。 所以,梅泠香对她即将面对的一切,并非一无所知。 做出留下这孩子的决定,虽有些冲动,却不是为了给章家留一线香火。 冷静下来再想,她也不后悔。 她很清楚,留下这孩子,她只为自己。 从她提前去找张神医给爹爹治病,却找不到人,到张神医告诉她,爹爹药石无医,再到爹爹去世,章鸣珂和袁氏也很有可能罹难。 梅泠香一直陷在不能言说的恐慌里。 她一面想挣脱前世的命运,一面又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走向命定的结局,她怕自己挣不脱这命运。 可现下,她腹中有了新的小生命,这是前世没有出现过的小小生命。 若她生下这孩儿,将之抚养成人,是不是说明,她能够改变一些事,至少能让她和阿娘、松云她们有个好的结局? 她垂眸沉思,神情平和,许氏看不懂她在想什么,忍不住道:“娘知道你本事大得很,能养活这孩子,可你有没有想过,旁人会如何看待你?还有,这孩子从生下来,便没有爹爹,你将来要如何跟孩子交待?” 腹中虽有骨肉,可梅泠香还没有特别的感觉,也没有成为母亲之后,事事为孩子打算的感受。 生下孩儿,旁人或许会对她有偏见,那她若长到二十岁、三十岁,都不再成亲,旁人难道不会对她有另一种偏见么? 梅泠香知道,她不会因为旁人的偏见,再找一位郎君凑合成婚。 也不会因为旁人可能的偏见,放弃她此刻想看到的那一点希望。 “阿娘,只我们三个过日子多孤单,就让她来到这世上,给咱们做个伴,不好么?”梅泠香知道阿娘在意什么,她便这样去说服阿娘。 第88章 果然,许氏听到这话,登时愣住。 是啊,女儿往后会不会再成亲,还是没影儿的事,若她不成亲,便一直会是她们三个相依为命。 松云不小了,过一两年很可能嫁人。 许氏自己身体也不算好,万一哪天生一场病,找泠香她爹去了,这世上岂不就剩女儿孤孤单单一个人? 思及此,许氏目光往梅泠香小腹上落落,眼神有松动。 留下孩子,似乎也不尽是坏事。 云州城虽安定,到底是小地方,大多数人连字都不认得几个,女儿在这里找到如意郎君的可能性太小。 若留下孩子,哪怕泠香不再成亲,等老了也有依靠。 眼见着已经能看到她们住的巷子,许氏终于松口:“行吧,你想留就留着,咱们三个哪会养不起她一个。” 云州临海,多吃海产,梅泠香吃不惯当地口味。 她原本想长长久久定居云州,这些时日胃口总不好,她定居的心思便有些动摇。 暂且在此躲避战乱,待烽火散、天下定,她要带阿娘和松云搬到更适应的地方去。 现下,章鸣珂和袁氏多半已不在了,她不由想着,往后可以再搬回闻音县,到时还能时常到爹爹墓前坐坐,陪爹爹说说话。 正值清明时节,外头下着雨,梅泠香从绵如春雨的思绪中回神,听着雨打屋檐的轻响,将细烟袅袅的线香插在梅夫子灵位前的香炉里。 云州离闻音县太远,她暂时无法去爹爹坟茔前祭拜,只能退而求其次,在灵位前上柱香。 她把有孕的事,以及自己的决定也告诉爹爹。 说话间,眉眼间悲伤减淡,她已能平和接受爹爹去世的事实,眼中也生出新的希冀。 院门被推开,沈大娘伞也没打,面带喜气走到屋檐下,朝里招呼:“泠香,他们刚给我送来一封信,说是我儿子寄回来的。” 她重重跺几下脚,拍拍身上尚未渗入衣料的水珠,从袖子里摸出一封信,递给梅泠香:“大娘我不识字,你快读给我听听,这信是不是沈毅写的?他在信里都说了些什么?” “都说养儿防老,防什么老,离家半年,我连人都找不着。”沈大娘又气又担心,说着说着激动得嗓音哽咽。 想到梅泠香怀着身孕,她说这些抱怨的话,不合适,又赶紧打住,把心思放回信上。 “那我就替大娘撕开看看。”梅泠香说完,轻轻撕开信封,取出一叠略粗糙的纸笺。 沈毅是个粗人,字写得不好看,大小都不一致,却是沈大娘熟悉的字迹。 沈大娘眼圈红红,梅泠香温声读给她听,她一字一句都听得认真。 “儿不孝,现下在忠勇将军当差,将军杀敌勇猛,所向披靡,哦,这些好词都是儿听飞哥夸赞将军的时候学到的……” “儿过去只会使蛮力,现在才知道,儿也能干大事,阿娘好生照顾自己,等天下太平那日,儿就回来奉养阿娘。” 沈毅写了很多,有涂改痕迹,还有错字,显然写信对他来说,是件很辛苦的事。 但他还是写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沈大娘,沈大哥很孝顺。”梅泠香将信笺交还给沈大娘,还说些好话哄她。 “孝顺什么?他懂什么大事,别给老娘惹事就谢天谢地了!”沈大娘又是哭又是笑,小心地把信收回袖子里。 她虽不识字,可这是儿子寄回来的信,是个念想。 看到信,知道儿子还活着,她心里就踏实。 “让你见笑了。”沈大娘擦擦眼泪,挤出一丝笑道,“别说那臭小子了,说说你吧,身子怎么样?” 两家走动多,沈大娘性子泼辣,还替她赶走过在门外转悠的浮浪子,梅泠香知道大娘是个好心人。 听到沈大娘问起,梅泠香将手搭在小腹上,语气熟稔,透着微微一丝紧张与羞赧:“还没什么动静,这几日胃里倒是不再难受了。” “还早,再过两个月,她就会在你肚子里翻跟头了!”沈大娘笑道。 从前的事,梅泠香并未告诉沈大娘,只说与孩子她爹在战乱里走散了,她爹很可能已不在人世。 沈大娘相信她的话,没把她想成不自爱的姑娘,还劝她别担心,大家一起打听孩子爹的下落,兴许还活着呢。 和沈大娘说起孩子的事,梅泠香便有些心虚,下意识摸摸耳尖。 沈大娘越好,泠香就越不好意思骗人。 如此情态,落在沈大娘眼中,只当她是还没做好当娘的准备,有些害羞。 她这般文弱秀气的模样,要独自生养孩子,不知道多艰难。 沈大娘看着梅泠香的肚子,心中便不由生出些感慨与同情。 “大娘问你一句话,你别怪大娘多嘴。”沈大娘原不打算说,终究忍不住开口,“若找不到孩子爹,你打算怎么办,真打算一个人养孩子?你模样生得好,性子又温柔,家里没个男人,门口恐怕总不能清净,多的是春心萌动的少年郎想打你主意,你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梅泠香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错愕应:“我?我暂时没有什么想法,就想先把孩子生下来,开一间私塾,当个女夫子,教周边想识字的孩子们认认字。” 第89章 沈大娘听懂了,梅泠香是想自食其力。 想法是好,她学识、气度也好,应当会是个好夫子。 可是,她独身生下个孩儿,哪怕告诉旁人,孩子是遗腹子,又有几个人肯信呢? 沈大娘担心,会有人怀疑梅泠香的人品,不愿意把孩子给她教。 但这话,沈大娘没说,而是说起另一件看起来没关系的事:“往常信差是不往家送信的,只让人带个口信,自己去驿站拿,今日这小伙子却亲自给我送来,还很客气。因着下雨,路不好走,我就泡了茶让他坐会儿。” 沈大娘没接着往下说,而是盯着梅泠香过于好看的脸蛋瞧。 也难怪云州城里的年轻人这么快就知道她,沈大娘在云州城这么多年,就没见第二个如此标致的姑娘。 越是无依无靠,越是惹人怜惜。 梅泠香听出她未尽之意,眸光清正,温声道:“大娘屋里有客,泠香便不多留大娘了。外头雨大,我去给大娘拿把伞。” 她并没说要送沈大娘回去,这便是拒绝的意思了。 “好,这周围哪家有孩子我都知道,等我找机会也帮你问问,有没有想上私塾的。”沈大娘起身,面上笑意不减。 她也觉得那小伙子配不上梅泠香,不管模样还是气度,皆是云泥之别。 普普通通的小伙子,娶到仙女儿似的闺秀,也未必消受得起这福气。 是以,沈大娘回去便转达了梅泠香的意思。 她走之后,梅泠香坐在窗前,一面听雨打绿叶的沙沙声,一面梳理听到的事。 那沈大哥竟然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跟着一帮反贼打仗去了。 不知跟的哪一路反贼,知不知道闻音县章家的消息?只想想,梅泠香便歇了去碰运气的心思。 她已确定章家被洗劫,也知章鸣珂和袁氏前世的结局,便不再心存幻想。 梅泠香又想起,沈大哥家书里提到的忠勇将军什么的,从前没听说过的人物。 想不到,短短几个月,那些反贼便敢自封起王侯将相,视朝廷为无物。 方才她真该劝劝沈大娘,让沈大哥早早脱身,不要牵连家人的。 可是他们打仗恨不得一日换一个地方,沈大娘也联系不上沈大哥,劝也白劝,她索性不去想旁人的事。 目光落到书案上,梅泠香眸光微闪,她想起听沈大娘的描述,绘制沈大哥画像的事。 或许,她该给袁氏和章鸣珂也画张像。 否则,时日一久,她怕那人在脑海中的模样越来越模糊。 等孩子长大问起,她甚至说不出孩子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梅泠香望向窗外银亮的雨丝,心内莫名感慨,这清明时节,恐怕也只有她才会想到给章鸣珂和袁氏烧些纸钱,上柱香。 昔日家财万贯、积谷成仓的章家,竟是连人带物,什么都没有了。 念头转过,梅泠香便拿过纸张,提笔作画。 画好之后,望着栩栩如生的章鸣珂,梅泠香才恍然发觉,原来许久不去想他,他在她脑中的模样却依然清晰。 梅泠香愣了愣,她对章鸣珂当真半丝情分也无吗?连她自己也回答不上来。 她收起笔墨,下意识抚抚小腹,第一次去想,该给孩儿取个怎样的小名才好。 半晌,梅泠香想到一个。 不如就叫玉儿好了,不管男娃女娃,都合适。 时光飞转,光阴如梭,转眼间夏去秋来。 这厢,章鸣珂步入军帐,带起一阵风。 不经意瞥一眼正揪头发,愁成苦瓜的亲卫沈毅:“怎么,又在给沈大娘写信?” 连月来,他已攻下不少城池,李飞栋自立为王,封他为忠勇将军,赞他勇冠三军。 “可不是,真是愁煞我也,提笔写字真是比打仗还难,但不写信回去,又怕我老娘担心。”沈毅抓抓头发,忽而拿起纸笺站起身,求到章鸣珂面前,“要不属下来说,将军替我手书?” 章鸣珂轻笑,随意坐到地毯上,擦拭沾血的刀锋。 “你看我像擅长提笔的人?我的字也没比你强到哪里去,你与其求我,不如去求飞哥。”章鸣珂动作顿了顿,“他就算不帮你写,至少能给你找几张字帖练练。” 沈毅想想也是,他的字好不好看倒无所谓,可一想到他娘不认字,肯定会找旁人念信,他的字对人家好心念信的人来说,便是莫大的折磨了。 为了不折磨人家,沈毅揣着信笺向章鸣珂抱拳施礼,出去找李飞栋了。 李飞栋正要离开此地,回闻音县坐镇,也是无暇顾及。 果然如章鸣珂所说,让人找出两张字帖给沈毅,临走前,又叮嘱一句:“你们在此处大抵还得驻扎些时日,若你快些寄出信去,或许还能赶上向大娘讨一封回信。” 沈毅拍一下脑袋,还真是! 回到营帐,他练了一页字,便顺着那信往下写,还特意在后头加了两个字“盼复”。 给沈大娘读这封信时,梅泠香还在月子里,她虚弱地挤出一丝笑:“大娘,沈大哥的字似有长进,看来他在那边过得不差。” 说着,她指指后面那两个字:“大娘想不想回一封信?也许沈大哥能收到。” 第90章 “他在信里说我可以回信了?”沈大娘眼睛一亮。 将近一年没见到儿子的影儿,她哪能不念?沈大娘有好些话想对儿子说。 梅泠香学问好,沈大娘本想请泠香帮她写回信,可看到泠香虚弱憔悴的模样,她便转而去找松云和许氏。 许氏识字也不多,又怕自己写的字拿不出手,最后落到松云头上。 大军拔营前,沈毅收到回信,激动地拿给章鸣珂看:“将军,我娘真给我写信了!” 有些字,沈毅不认识,章鸣珂听他念地磕磕绊绊,索性拿过来念给他听。 信里,沈大娘没说什么思念儿子的话,骂他不知天高地厚,叮嘱他别惹事的话倒是不少。 章鸣珂念着念着,鬼使神差想起从前,母亲时常责骂他,但那些责骂的话,他早就记不清了,唯一深深刻在心口,一日也忘不掉的,是另一个人骂他的话。 和离之日,那个无情的女子,曾当面说他是个不思进取、一无是处的郎君。 至今想起那番话,他心口仍隐隐作痛。 章鸣珂深吸一口气,继续念信。 后面便是些叙家常的话,什么邻家小娘子早产,生下个瘦瘦小小的女娃娃啦,什么街坊嘴碎,坏人家小娘子名声啦,还有大娘帮小娘子赶走堵门的浮浪子,让沈毅回去帮忙撑腰之类的话。 章鸣珂自己与母亲从未说过这些琐碎的家常,读起来倒觉新鲜。 信中的小娘子,章鸣珂倒没在意,他只觉有其母必有其子,沈大娘是和沈毅一样热心肠的好人。 夜深人静之时,章鸣珂没睡着,他脑中仍忍不住回想着梅泠香仍数落他的那些措辞。 蓦地,章鸣珂坐起身,从枕下翻出那两方绣着梅花的情诗绢帕。 这会子,她想必已如愿以偿,嫁给高泩做官太太了吧? 等攻破京城那一日,他定要亲自登门拜访高泩夫妇,让梅泠香好生看一看,他到底是顶天立地,还是一无是处! 又一年过去,无数支起义军里,多半被剿灭,或是兼并。 还剩下几个势力最大的僵持着,其中便有章鸣珂他们这一支。 他们所到之处,从不犯百姓分毫,也是人心所向的一支。 正因如此,便最先成为朝廷的眼中钉,几乎是腹背受敌,处境变得艰难。 章鸣珂咬咬牙,眼中划过嗜血的暗芒。 这一战,足足打了半个月,敌将被他一箭穿心,副将却被沈毅生擒。 沈毅为了邀功,把人五花大绑揪过来,甩麻袋似的甩在章鸣珂面前:“将军,属下来领赏银了!” 章鸣珂随意瞥一眼地上吐血的人,掏出钱袋子,丢给沈毅:“拿去。” 言毕,他站起身,准备把这半死不活的俘虏拖进刑房审问。 哪知,他刚挪步,便见地上那人抬起头来:“章鸣珂,你怎么还没死。” 那语气咬牙切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怨。 声音陌生又熟悉,章鸣珂盯着那血污的脸,半晌,扬起唇角:“赵不缺,还真是冤家路窄。” 章鸣珂把人带去刑房,第一次没让沈毅动手,而是将所有人都挥退,他亲自把玩着匕首,朝着被锁链锁住的赵不缺走过去。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你?”赵不缺淬一口血,被章鸣珂避开。 原本他是想知道,听到赵不缺的语气,他忽而又不在意了。 理由是什么都不重要,他只知道,此时此刻,于公于私,他们都是死敌。 许是被梅泠香伤得彻底,兄弟反目都没能在章鸣珂心里激起一丝波澜。 赵不缺并非意志坚定之人,再加上章鸣珂下手不留情,折了他一条腿,穿透他一边肩胛骨,赵不缺便什么都招了。 捏着审问到的情报,章鸣珂并不着急走,而是将纸张收好,不紧不慢走到一侧洗净双手。 在赵不缺充满恨意与疑惑的目光中,章鸣珂拿洗净的长指,从袖中扯出两方绢帕。 赵不缺看到绢帕上的小小梅花,认出是何物,忍痛嗤笑:“没想到你还留着,章鸣珂啊章鸣珂,你可真没出息。” 身上被章鸣珂扎得千疮百孔,赵不缺恨毒了他,不吝于用最恶毒的话去刺激他:“章鸣珂,我记得你们新婚之夜是没同房的吧?那你后来有没有收元帕?你猜猜梅娘子跟你之前,有没有跟过高泩呢?” “住口!”章鸣珂狠狠扇了赵不缺一巴掌,他不去想赵不缺故意刺激人的话,而是盯着赵不缺,沉声道,“你只需要告诉我,剩下那几方绣了诗文的绢帕在何处。” 剩下的几方绢帕?赵不缺险些忘记,他还撒过这样的谎。 哪里有什么绢帕,从头到尾都是他引章鸣珂出去挨打的诱饵。 但他怎么可能告诉章鸣珂呢,他只希望章鸣珂痛苦得越久越好。 “你想知道?我偏不告诉你,死也不会告诉你!”赵不缺猖狂诡谲的笑声回荡在刑房。 下一瞬,那笑声戛然而止。 章鸣珂攥紧手中绢帕,语气森然:“那你就去死。” 无所谓,只要赵不缺死了,便没人知道那些帕子从何而来,又是谁送给谁的。 第91章 梅泠香想开私塾,确实不算顺利,外面流言蜚语很多,没人愿意把孩子送来。 但她并不在意,玉儿半岁的时候,她身子恢复大半,便把玉儿交给阿娘带,她和松云支起摊子售卖亲手所制的胭脂、香粉。 云州很少有冷的时候,四季花开不败,梅泠香又从书里读到过古法制脂粉的方子,一试便成。 刚开始少有人光顾,倒是有浮浪子来闹事,她便学得泼辣些,拿簪子刺人,拿棍子赶人。 沈大娘也时常在她摊位前吆喝,若谁敢欺负她,等沈毅回来一定找上门去算账。 渐渐的,来闹事的少了许多,云州城的人也看出她并非轻浮女子。 加上她肤色白皙,靡颜腻理,又刻意穿上鲜妍的衣裙,执一柄团扇站在摊位后,亭亭玉立,人比花娇,前来询问的人便渐渐多起来,每日也能赚上二两银钱。 她们花销不大,日子倒也和乐无忧。 转眼间,玉儿已能磕磕绊绊说出成句的话。 这一日,梅泠香收摊回来,被玉儿抱住小腿问:“阿娘,玉儿的爹爹呢?” 许是听谁说了什么话,才会有此问吧,梅泠香放下东西,屈膝笑着哄她:“玉儿有阿娘,有外婆,有松云姨姨,有沈奶奶疼,不是很开心么?我们玉儿不需要爹爹。” “爹爹不要玉儿是不是?”玉儿说着,吧嗒吧嗒落泪,“旁人都有爹爹,就玉儿没有。” 她小嘴长大,哇哇哇哭起来。 梅泠香无法,只得领她到梅夫子灵位前,指指灵位后墙壁上的画像:“玉儿,你瞧,那就是你爹爹。爹爹不是不要玉儿,他只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能回来看玉儿。” 第47章 新朝 一眨眼,她们到云州已有三载。 初春时节,草长莺飞,柳枝拂堤,处处透着欣欣向荣的绿意。 两岁半的玉儿,已从瘦瘦小小的一团,长成粉雕玉琢的小丫头。 沈大娘话多,喜欢逗玉儿玩,玉儿学会说话便比寻常孩子早了近半岁。 自她会开口说话,梅泠香便时常读诗文给她启蒙。 到两岁半的时候,玉儿说话已是清晰流利,还能奶声奶气背出好些诗文,梅泠香便时而奖励她一些爱吃的零嘴。 孩子聪慧,却又活泼好动,不太能坐得住,只要梅泠香闲下来,玉儿便缠着她陪玩。 梅泠香身子柔弱,精力不济,哪里陪得动她? 思来想去,决定还是找几个同龄的小伙伴陪她玩。 自此,梅泠香便每日出摊半日,午后把东西交给许氏和松云她们看着,她自己则在小院新搭的凉棚下,教玉儿和几个三五岁的孩子读书识字。 脂粉摊子能养活她们一家,还有富余,梅泠香已攒下一笔银子,并不缺钱。 是以,她开私塾并不收许多束脩,只一人收十文的笔墨钱。 周围邻里虽不是富庶人家,却也有让孩子识文断字的心,寻常私塾他们供不起,梅泠香的要求不高,却是供得起的。 前两年,梅泠香要开私塾,他们不敢把孩子送来,怕梅泠香不知自爱,品德败坏,把孩子教坏了。 可两年过去,他们多少与梅家人打过交道,晓得梅泠香是怎样的人。 玉儿被教得怎样聪明伶俐,他们更是有目共睹。 是以,沈大娘刚把梅泠香要收学生的消息放出去,便有十多个孩子想来。 梅泠香自知精力有限,教不了太多孩子,且也不是每个孩子都擅长识文断字,她并不想给自己找太难教的学生。 便挑个时间,备上瓜果,把孩子们聚在一处,从中挑出五位脑子灵些的。 没被挑中的孩子,她也备上一份饴糖,让他们带回去吃。 邻居们倒不好意思说她拿乔,反而来问她,觉得他们的孩子更擅长做什么,请她给些建议。 自此,梅泠香与邻居们相处得倒是越来越融洽。 玉儿在临近的巷子里玩,她也不必担心走丢。 清明将近,梅泠香出门采买香烛、纸钱,准备祭拜梅夫子、章鸣珂和袁氏。 走到街上,忽而听到身着衙门公服的官差敲锣巡街相告:“新君上位,大赦天下!” 天边云翳被风吹散,眼见着这场雨下不来,日光倒是从变薄的云层里穿透,洒在春城的新绿上。 梅泠香提着藤筐,立在风中,一阵恍惚。 她们在云州城待了三年,日子过得平顺,便许久没再打听外头的事,竟不知天下已改换日月。 买好东西之后,梅泠香盯着脚下青石板路,心不在焉往回走。 也不知是哪一路起义军,有这般神通广大的本事,竟然真的打败朝廷,名正言顺执掌天下。 街上人人议论此事,梅泠香沿路向人打听了两句。 可云州城的百姓,知道的还没有她多,梅泠香没打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回到家中,与阿娘和松云说起此事,一家子都颇为感慨。 玉儿不认真用膳,偏过小脑袋,一个劲儿追问:“阿娘,新皇帝是谁?他很厉害吗?是沈叔叔当皇帝吗?” 第92章 沈大娘赶忙捂住玉儿的嘴,连呼“童言无忌”。 小姑娘只大人说过,沈奶奶家有位沈叔叔一直在外头打仗不回家,听说有人打赢了仗,当上皇帝,便想到沈叔叔。 梅泠香愣住。 沈大娘吓得脸发白:“幸好只有咱们几个在,否则你这小丫头就要被抓到牢里去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不兴说,你沈叔叔也没那么大本事。” 满屋子里,也没有第二个人觉得那得胜的起义军,跟沈毅有一分一毫的关系。 沈毅已有数月没写信回来,如今终于尘埃落定,沈大娘既安心,也担心。 安心的是,沈毅不用再跟着起义军出生入死,担心的是,沈毅到底还有没有命回来? 看出沈大娘的担心,梅泠香心内暗叹,劝慰几句,便把玉儿的小脸掰正,佯怒道:“玉儿,好好吃饭,否则晚些出去玩,你可追不上虎子他们。” 玉儿是几个玩伴里最小的,腿最短,又喜欢追着哥哥姐姐们跑,轻易便被梅泠香拿捏住。 也不要许氏喂她了,自己扶着碗边,大口大口吃。 梅泠香微微摇头,想起她们对其一无所知的新皇帝,她只希望这位改朝换代的新帝,是一位英明的君王。 好好指定国策,让百姓们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三年战乱,天下必是满目疮痍,她们这些寻常百姓,是再经不起折腾了。 梅泠香有些想回闻音县,可孩子尚小,走远路怕水土不服。 云州一带的天气,也一日一日热起来。 她与阿娘、松云商量一番,决定等夏末初秋动身,或者等玉儿再大些,明年开春动身也不迟,正好赶在明年清明前,回到闻音县,去爹爹坟前坐坐。 捣花汁的时候,闻着淡雅的花香,梅泠香想着改朝换代的事,忽而顿住。 她想起一个人,高师兄。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高师兄还在京城为官,不知新帝会不会重用旧臣,而高师兄这样的旧臣,又愿不愿意恭迎新帝? 梅泠香离得远,并不知晓京城的情形。 而章鸣珂,他身先士卒,第一个带兵攻破城门,将马蹄踏上京城的长街。 他对京城的一切,要熟得多。 在进城前,他一直以为,自己会骑着战马,径直冲到高泩家门前,趾高气扬地叩开门,居高临下望着昔日看不起他的人,让他们看看他今日有多威风。 实则,当他真正骑马立在高泩家大门前,他却迟疑了。 满城百姓、官员皆是风声鹤唳,紧闭门户,高家也是如此。 章鸣珂望着那严丝合缝的大门,并未下马叩门,而是勒住缰绳。 马儿百无聊赖地点了几下地面,哒哒的轻响让他忍不住牵起一丝自嘲的笑。 三年来,他身经百战,多次闯过鬼门关。 他是功勋赫赫,还是一无是处,已是既定的事实,何须旁人评说? 江山初定,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去做,而不该陷在这微不足道的执念里。 默立须臾,章鸣珂掉转马头,去承担他眼下应当担起的职责。 李飞栋登基为帝,改国号为晋,自此大魏改称大晋。 诸多立过功劳的旧部,皆被封官拜相。 身为皇帝唯一的结拜兄弟,章鸣珂被封为大晋唯一的异姓王,宸王。 食邑之广,令人咋舌。 旧部里虽有彼此不服的,却没人敢对章鸣珂不服,毕竟谁都知道,他打起仗来连死都不怕,是真正去拼命。 他还为李飞栋挡过箭,险些丧命。 是以,他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重臣,谁也不敢质疑。 旧部暂且能安抚住,旧朝的京官们如何发落,却是个难题。 李飞栋心中已有想法,却还想试探旧朝文武官员的态度。 他下旨,让旧朝的文武官员各上一道贺表。 最初三日,无人应声。 直到第四日,有两人将贺表递进宸王府,请他转交皇帝。 一个是昔日吏部侍郎梁彬,曾与宦官勾结,残害清流的奸佞小人。 另一位,倒是让章鸣珂有些意外。 不是旁人,正是昔日将他比成地上污泥的榜眼高泩。 章鸣珂捏着那份贺表,看着上面洋洋洒洒的溢美之词,唇角牵起一丝嘲讽。 这般没有气节的小人,便是梅泠香倾慕许久的郎君么? 高泩做出此举,必将被满朝文武耻笑,难道他们不知道么? 是梅泠香让他做的,还是他不顾梅泠香反对,自己执意要出风头,为权势折腰,博一个好前程? 章鸣珂略想想,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她是多清傲的人,怎会愿意让高泩写出这份贺表? 如今,高泩把贺表递到他手里,梅泠香若是知晓,会是怎样的表情? 哦,他们可能还不知道,如今贵极人臣的宸王是他章鸣珂。 就凭梁彬曾经做的事,死不足惜。 可高泩呢,章鸣珂并不希望他就这么被皇帝冷落。 他不是想表现么,那便给他机会表现。 “沈毅,把贺表送进宫里去,顺便替本王递一道折子。”章鸣珂说着,把贺表合上,交到沈毅手中。 第93章 他自己则走到书案侧,拿起一道空白洒金奏折,慢条斯理落笔。 几日后,梁彬入大理寺牢狱,高泩则任大理寺卿,主理梁彬草菅人命、谋害朝廷命官的旧案。 也是巧合,两人都曾师从梅夫子。 章鸣珂坐在假山侧,往碧绿的湖水中撒一把鱼食,引得游鱼探出水面争抢。 湖中两条大些的锦鲤,是他从闻音县运来的。 当年小小的两条锦鲤,在这个春日,竟已开始产卵,湖水隐约可辨出小小鱼子。 “你们大抵也想不到,最后只有小爷对你们不离不弃。”章鸣珂轻嗤一声,将脑中关于过去的画面强行挤出去。 也不知道,若梅夫子泉下有知,见到高泩审梁彬的情景,会不会气得掀起棺材板? 梁彬被定罪那一日,章鸣珂没去看。 他这个昔日最喜欢招摇过市的大少爷,成了高高在上的宸王后,倒变得低调。 京中多数人不认得他,他也不想与那些朝臣结交。 府中的书房,还有宫里的藏书楼,反倒成了他常去的地方。 “过去倒没发现你爱看书。”李飞栋打趣他。 章鸣珂翻开书页,抬眸望一眼他,目光又落回去:“以前觉得读书头疼,如今倒是能读出些滋味来。歇了些时日,骨头都懒了,臣宁愿啃这些晦涩难懂的书,也不愿意回到那些命悬一线的日子了。” 李飞栋明白他的意思,拍拍他肩膀,想到过去的不易,李飞栋自己也感慨不已。 随即,坐到章鸣珂身侧的椅子里,与他说起高泩。 “你们都是闻音县人,是旧相识吧?你让高泩审梁彬的时候,朕就不懂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想让高泩任大理寺卿的时候,朕卖你人情,让他去了,却并不认为他那样没有气节的人能坐稳。”李飞栋顿了顿,眼中闪动光彩,“没想到,他不仅能胜任,还超出朕的预料。” “高泩竟不是钻营逢迎之辈,相反,他能干实事,还和你有几分相似,一样的不要命。” 皇帝夸高泩官做得好,章鸣珂心里还不酸。 一听皇帝说高泩和他相似,章鸣珂立刻放下书卷回应:“皇上说的不对,臣与高泩可是一点都不像。” 他们可没有半分相似之处,否则,梅泠香也不会对高泩念念不忘,却将他贬损得一文不值。 李飞栋没有调查过他们的过去,但也看得出,两人似有过节。 坐上皇位后,短短时日,李飞栋已感受到人情百态,昔日并肩作战的人里,不服他的人有,懂得藏拙,变得小心谨慎的人也有。 唯有章鸣珂,与他说话相处一如往昔,从不避讳什么。 所有旧部里,李飞栋最为珍视的,便是眼前敢拼命,又没有狼子野心的兄弟。 高泩是有本事,可要想再找出第二个能坐镇大理寺的,也不难,兄弟却只有一个。 李飞栋站起身道:“你既不喜欢此人,朕便将他外放,不叫他来碍你的眼。” 把高泩外放,那梅泠香岂不是也会跟着离开京城? 打了三年仗,历经生死磨难,才重新站到与她同一座城池。 虽未相见,但他知道她在,便对这京城有种说不出的感情。 若梅泠香跟着高泩离开,那他们费劲心力打下来的皇城,于章鸣珂而言,也不过是座空城。 听到这话,章鸣珂登时急了。 可他知道,若他表现出异样,让皇帝发现他对高泩妻子的非分之想,皇帝定然会想为他做些什么。 到时有皇帝撑腰,他自己又心有不甘,难保不做出抢夺下臣之妻的丑事来。 章鸣珂不想走到那一步。 他极力克制,面上表现得毫不在意:“臣虽不喜欢他,但也是对事不对人。皇上既然说他做得好,不如让他继续为皇上效力。京城虽不大,可臣若不想见此人,自然有遇不到的法子。” 甚至,都不必刻意回避。 皇帝点点头:“你不在意,那正好,朕也惜才。他入大理寺月余,却能处理的数百件陈年旧案,且无一人蒙冤,听说还累得倒在案牍上。这样的人,正是朕想要的,能做事的直臣,若要换掉他,朕还有些舍不得。” 至于外头骂高泩没气节的话,皇帝初时也那么想,现下倒对其改观了。 江山初定,百废待兴,只要能做实事的,他都可以不计前嫌。 章鸣珂眉心微动,没说什么。 他假装将心神放在书卷里,实则心里一直想着高泩和梅泠香之间的事。 高泩能在一个多月里,做出那么多于国于民有利的事,恐怕不是他一人之功劳吧?想必有他府中那贤内助出谋划策。 如此看来,比起做商人妇,她还是更适合做官太太。 曾经答应替她挣诰命,如今看来,恐怕高泩很快便能挣给她。 章鸣珂心中微微酸涩,有种不管怎么努力,都得不到他真正想要的东西的无力感。 罢了,所有人都在变好、变强,他自己也不再是从前的纨绔子,或许该见一见面,做个了结。 听说宸王殿下要来探望,高泩诚惶诚恐。 第94章 他与对方并无交情,甚至没见过面,对方来探病,难道是代表皇帝来的?高泩暗暗思忖。 高家人口不多,宅子也不大,高泩一脸病容,亲自出府相迎。 宸王府的马车轩敞气派,由四匹马拉着。 车门打开,一位身着四爪蟒纹锦衣,腰系鸾带的年轻男子,探身从车上下来。 在他抬眸望来的一瞬,高泩几乎被对方肃冷迫人的气势震慑到。 但令他呆立当场的,却是对方的面容。 “你是……章鸣珂?”高泩睁大眼睛,脱口而出。 “高大人!”沈毅上前一步,冷眼盯着高泩,提醒他莫要对宸王不敬。 高泩从震惊中稍稍回神,忙躬身施礼:“下官高泩,恭迎宸王殿下。” “高大人不必多礼。”章鸣珂抬抬手,朝高泩身后望去。 高泩身后空空,并没有章鸣珂以为会出现的倩影。 而高泩呢,正身之后,也下意识朝马车上望去,也没见有人再从车里出来。 章鸣珂便是朝中新贵宸王,他又是梅师妹的夫君,那他来探病,便未必是奉皇帝之命了。 原本高泩便想着,自己在大理寺做那么些小事,应当还不至于有这样大的颜面。 现下看来,应当是梅师妹让章鸣珂来的? 奇怪,他与章鸣珂又无交情,章鸣珂来探望他的病情,为何不是带着梅师妹一起来? 高泩正想着,还没来得及问,章鸣珂已然开口。 他淡淡扫过府门前,语气不亲不疏:“都是故交,贵府女眷也要刻意回避吗?” 眼前的章鸣珂与旧时大不相同,举手投足俱透着上位者的威压。 看来,章鸣珂不是来叙旧的,而是来耀武扬威? 今非昔比,身份悬殊,高泩攥攥衣袖,不敢怠慢章鸣珂,恭敬引着对方去花厅叙话。 对方在他面前显摆身份,倒是无所谓,高泩没打算让年事已高的母亲出来相见。 “下官的母亲身染风寒,正卧病在床,不便出来相迎,还请宸王殿下勿要怪罪。”高泩亲手为章鸣珂奉茶。 似乎已经接受章鸣珂的身份变化,高泩的态度自然许多,变得不卑不亢。 章鸣珂挑挑眉,没应话。 这个高泩,明知道他说得女眷是谁,却拿他们家老太太来当托辞。 就算梅泠香曾经嫁过他,难道高泩的气量小到,从此不让梅泠香与他相见了么? 此番前来,章鸣珂本就不是为着探望高泩的病情。 见高泩不识抬举,他便从袖中取出那两方绣着情诗的绢帕,撂在桌案上,开门见山道:“高大人还记得这个吧?你没收好,被贼人偷去了,本王也只寻回这两张帕子,现在物归原主。” 桌案上的帕子,分明是女子所用之物。 但听章鸣珂的意思,怎么是他高泩的东西? 高泩根本不记得丢过什么帕子。 他疑惑地拿起两张帕子,看清上面缠绵的诗文和红艳的梅花,仍是一头雾水:“宸王殿下是不是弄错了?这些并非下官之物,高某从未见过这样的帕子。” 登时,章鸣珂愣住,脸上故意装出的云淡风轻也僵滞,神情变得不自然。 隐隐察觉哪里不对,但这根刺在他心口扎了足足三年,他仍不相信这中间会有什么误会。 “这些难道不是她梅泠香早年送给你的定情之物吗?如今她已回到你身边,成了你的妻子,你又何必惺惺作态?”章鸣珂冷嗤,“还不敢认。” 他的话,让高泩大为震惊:“章鸣珂,你在说什么胡话?梅师妹是你的妻子!她冰清玉洁,何曾与我私相授受过?!” 这会子,章鸣珂终于清晰意识到不对。 “这帕子真不是你的?”章鸣珂只觉自己全身血液都凝滞,“难道,她来京城投奔你,却没有嫁给你?你,你将她安顿在何处?” 高泩坐不住了,也顾不上彼此的身份,焦急问:“你说梅师妹来京城投奔我?她不是你的娘子吗,怎会来投奔我?她何时来的京城,我为何不知?梅师妹现下在何处,你快告诉我!” 当年得知梅夫子去世的消息时,战事已起,高泩想回去祭拜,却根本离不开京城。 他以为梅泠香有章家护着,不会有什么事。 听章鸣珂的意思,怎么章鸣珂与梅师妹早已失散了?! 听到这一连串的质问,章鸣珂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棍子,头疼欲裂。 他也想告诉高泩,梅泠香现下在何处。 可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原来,三年来她的一切,只是他的臆想,梅泠香根本没来京城投奔高泩。 为什么? 三年前,她不来京城,又能去何处? 三年来,战乱不断,她如今流落何处,可还……安好? 噗,章鸣珂急火攻心,忽而吐出一口鲜血。 第48章 重逢 章鸣珂与高泩之间的陈年旧事,并不想让下属沈毅听到。 进门前,他特意吩咐沈毅在门房等着。 沈毅亲眼瞧着自家王爷被人毕恭毕敬迎进去,哪知王爷出来的时候,嘴角沾血,失魂落魄,走路都有些踉跄。 第95章 他一路跟在章鸣珂身边南征北战,记得清楚,就算章鸣珂身负重伤的时候,脚步也是沉稳坚毅的,何尝有过这样的一面? “高大人,你把我家王爷怎么了?!”沈毅快步走过去,扶住章鸣珂。 侧脸望向高泩的时候,他眼睛瞪得铜铃一般大,像是控制不住要打人。 若非理智告诉他,高泩一个文官,不可能把章鸣珂打成内伤,他早挥拳过去了。 高泩脸色也不好看,盯着章鸣珂的眼神像看仇人。 嘿?伤了人还理直气壮?沈毅腾出一只手,想去揪住高泩问话。 被章鸣珂喝住:“沈毅,回府!” 军令如山,沈毅只得按捺住不忿。 扶章鸣珂出去的时候,他嘴里喋喋不休,一直问章鸣珂怎么会受伤,是不是旧伤复发,要不要直接去太医院。 章鸣珂坐到马车里,冷声斥:“聒噪,还不驾车去?” 已是暮春时节,外头煦暖,车帷遮住的马车内,却透着冷意。 冷意蔓延在章鸣珂四肢百骸,他僵坐在马车中,脑子里纷纷扰扰,乱的很。 她还活着吗?会不会已经在战乱中遭遇不测? 念头一起,章鸣珂脸色越发苍白,心口生出铺天盖地的恐惧,他仍不住地劝慰自己。 不会的,她那样聪慧,一定能随机应变,找到活路。 好半晌,他终于平复心绪,开始回忆起三年前的旧事。 他想从那些尘封的旧事里,找到她会去哪里的蛛丝马迹。 可直至回到宸王府,章鸣珂也没从旧事中找到任何线索。 她提出和离那样突然,那样迅速,那样无情,可在那之前,她并没有要离开章家的意思,更别说离开闻音县。 闻音县以外的地方,与她有关联的,唯有遂阳县。 那是她听高泩推荐,去寻找张神医的地方。 莫非,她会去那里? 多福递来湿帕,章鸣珂便接来,擦拭唇角干涸的血迹。 至于多福嘴里念叨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沈毅执意去找太医,章鸣珂也没理。 思量良久,他忽而抬眸,冲多福道:“去户部知会一声,我要遂阳县的户籍册。” “王爷都吐血了,还没让太医瞧过,着急要什么户籍册?”多福没心思去,他把茶水放在章鸣珂手边,焦急朝外头张望,“沈毅怎么还不回来。” 章鸣珂眉心微拧:“小爷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使唤不动你就回闻音县去!” “去去去,多福马上就去!”多福赶忙应声出门。 他不会功夫,只能当个管事,这三年都是沈毅跟在章鸣珂身边,鞍前马后的。 若他再不勤快些,恐怕少爷真要把他丢回闻音县了。 多福走后不久,沈毅便拉着太医进了王府。 “哎哟,沈大人你慢点儿,老夫这把老骨头禁不起你拖拽。”老太医连连叫苦。 本以为章鸣珂出了什么大事,看看脸色,诊诊脉象,老太医抖抖胡须:“急火攻心,没什么大碍,只要王爷心平气和,药也不必吃。” 心平气和?章鸣珂做不到。 他甚至坐不住,趁沈毅送太医出府的空档,他也出了府。 章鸣珂等不及多福取户籍册来,他亲自来到户部。 册子是分门别类存放的,倒是好找。章鸣珂接在手中,拂拂封面上薄薄一层灰,薄唇微抿。 闻音县分管着许多镇子,镇子下面还有村庄,人户并不少。 章鸣珂亲自翻看,足足翻了一下午。 直到日暮时分,厚厚一摞户籍册几乎见底,他也没能找到梅泠香的名字。 倒有几位落名梅氏的女子,不知会不会是她。 那几页被章鸣珂一一折起,只要有可能,他便不想错过。 “王爷到底要找什么人?属下和多福帮着一起找成不成?”沈毅望望章鸣珂熬红的眼,有些苦恼。 舞刀弄枪他擅长,这些东西他还真是看不太懂。 多福隐隐猜到章鸣珂想找谁,但他不敢做声,更不敢同沈毅说什么。 当年少奶奶执意与少爷和离,少爷伤得有多很,几乎是性情大变。这几年,只要少爷自己不提,谁敢跟少爷提起少奶奶的名字? 说起来,少爷还真是再也没提过。 从前,在章家的时候,多福还能明白少爷的想法。 眼前的章鸣珂,时常肃着一张脸,多福看着就发憷,别说猜透他的心思了。 多福扯扯沈毅,示意他别多嘴。 翌日,章鸣珂又把那些名册筛了一遍,仍没看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户部尚书战战兢兢:“三年战乱,户籍册子许久未核准,实际不知发生了多少变故,近来下官正命他们与地方联系,重新登记造册。王爷若要找什么人,不如过些时日再来,最多两三个月,下官定将事情办妥。” 两三个月?章鸣珂等不及。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梅泠香是死是活。 就算找到她,又想做些什么,能做些什么。 可他就是想找到她,确定她是活生生地在天下某个角落。 第96章 即便有万一,万一打听到她不在了,他也想找到她的尸骨,不能叫她做个孤魂野鬼。 这两天,自家王爷的状态明显不对劲,沈毅私底下跑去问多福:“那日你扯我做什么?你是不是知道王爷在找什么人?” 多福瞟他一眼:“皇上叫王爷去问话,王爷都没说,你觉得我能告诉你?” 继而,他叹一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不该问的别问。哦,对了,前些日子,你不是说忙完就回云州去,把沈大娘接来么?趁着眼下没有要事交给你,你不如先回云州去看看,听说你也好几年没回去了。” 去年开始,沈毅便没敢再往家里写信,怕泄露什么,也怕牵连家人。 打完仗以后呢,他本想写一封信回去,告诉母亲,他们打赢了,飞哥登上皇位的喜讯。 可拿起纸笔,他又改了主意。 不如等忙完之后,他亲自回去见母亲,接母亲来京城享福,那才是天大的惊喜,他也能亲眼看到母亲开心的模样。 这件事,他同多福说过,也向宸王请示过,王爷同意了的。 多福提到这事,沈毅不是不心动,但他毅然拒绝:“王爷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放心,还是再等些时日,万一他有什么要紧事交待我办呢?” 如果他走了,那要紧事就落到多福头上,别以为他看不出多福多想在王爷面前表现,他才不会把第一得力干将的名头让出去! 至于王爷心里存的事,多福不让他问,沈毅就听劝,没再瞎打听。 章鸣珂不知手下两个人正别着劲,他心里只惦记一件事。 他从高家出来,嘴角沾血的事,还有去户部查看户籍册的事,已被皇上知晓。 皇上叫他进宫问话时,他只说与高泩之间的私人恩怨,已然解决,而他去户部是想找一位故友,想知道对方是死是活,却没找到。 他没说对方是男是女,皇上默认是至交好友。 后来,章鸣珂把户部正在核查户籍之事,告诉皇帝。并自请出京,替皇上巡视天下,体察民情。 “只怕你代朕巡视天下是假,想出去游山玩水,顺便找人才是真吧?”李飞栋望着章鸣珂,眼中含笑,“那人过去是你很好的朋友?” 眼前这个义弟,似乎很在意名声,却不贪恋权势,矛盾得很。 不过,也很让人放心。 近来,皇上正想清理一些人,还担心章鸣珂看到,会有兔死狐悲之感,与他生分,才有所迟疑。 章鸣珂自请离京,倒是正好,皇上不必再束手束脚。 “朕被俗务缠身,便不如你这般潇洒,羡慕你啊。”皇上当即起身,拟一道密旨给他。 “多谢皇上。”章鸣珂躬身接过,面上露出笑意,“臣的心思,从来瞒不过大哥。离京的时日,还请大哥和嫂子帮着照顾着些我娘。” 章鸣珂听出皇上有误解,他却不想过多解释,与梅泠香之间的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 听到熟悉的称呼,仿佛又回到从前肝胆相照的时候。 李飞栋永远也忘不了那个雪夜,在他几乎弹尽粮绝、走投无路之时,是眼前这小子,唤一声李大哥,把手头上所有银钱、布帛、粮食都给了他。 后来又倾尽家财支持他,才让他李飞栋从一个籍籍无名的落魄幕僚,走到今日的地位。 李飞栋颇为动容,别开脸去,抬手拍拍他肩膀:“都是兄弟,还需要你说?” 离京前,章鸣珂跟母亲说了一声,说是皇上有重要的差事交待他去办,交给旁人不放心,他只好走一趟。 袁氏已是一品诰命,这些年来,与儿子也没见几回面,好不容易在京城安定下来,她自是有些不舍。 但一定是皇上交待的,还必须是信得过的人去办,袁夫人便板起脸训他:“有公务就去办,还想偷懒不成?皇上让你当这个宸王,你也不能白拿俸禄。” 不管经历多少事,走到多高的位置,在母亲心里,他似乎还是那个喜欢偷奸耍滑的纨绔子。 章鸣珂无奈含笑:“母亲别骂,儿尽心尽力去办就是。” 转眼便到离京这日,皇上、皇后不便出宫,便由七岁的太子李岳泓来送章鸣珂,与他一同来的还有皇后侄女,沐恩侯嫡女岳香菡。 章鸣珂瞥一眼,颔首打过招呼,便没在意。 而是俯低身形问太子:“泓儿来送我,我很高兴,行了,你回去告诉你父皇一声,我这就启程了。” 章鸣珂思来想去,梅泠香没来投奔高泩,那她当年多半是去了闻音县以南的地方。 他打算从京城出发,一路南下。 先朝闻音县和遂阳县方向找,再继续往南找,总能打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谁知,太子拿出一封信,交给章鸣珂:“宸王叔,泓儿不是来送你的,父皇让泓儿跟宸王叔一道出京历练,增长见识。” “这怎么行?!”章鸣珂怎么也想不到,李大哥给他这么个烫手山芋。 他与太子的关系是亲近,可这一路上,他有正事,还有私事,怎么帮皇上带孩子?! 第97章 章鸣珂也不拆信,直接还给李岳泓:“跟着我不安全,我也不会照顾人,你乖乖回宫去,别胡闹。” 李岳泓瞥一眼岳香菡,岳香菡心照不宣上前一步,温柔施礼:“王爷不必担心,皇上和娘娘特意让香菡前来,照顾太子起居,王爷只管带着太子历练便好,旁的事,香菡自会打点好。” 沐恩侯府乃皇后娘家,虽是小门小户出身,可大晋建立之后,皇后对子侄要求都严苛,给她们请了教养嬷嬷。 是以,岳香菡举手投足,已是大家闺秀的气派。 皇上让岳香菡来的?章鸣珂将信将疑。 略想想,他决定各退一步,重新拿来李岳泓手中的信,拧拧眉,抬眸道:“泓儿我可以带着,但是岳姑娘你,还请回沐恩侯府去,恕本王不便同行。” 说完,不顾岳香菡呼唤,径直带着李岳泓走了。 待他们走后,岳香菡揪着帕子,直落泪。 皇上只没叫她跟着,是她自己去求皇后姑姑,可姑姑也没允诺,只说看宸王自己愿不愿意。 岳香菡以为说出模棱两可的话,误导章鸣珂,便能成行,没想到,他如此无情。 究竟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打动他的心? 坐上马车之后,李岳泓却是捂嘴偷笑,被章鸣珂发现。 章鸣珂抬手,拿指骨叩一下他脑门:“小家伙笑什么?” 李岳泓到底年纪小,藏不住事,又想把自己的小聪明拿出来炫耀,便放下手,骄傲应:“宸王叔,其实父皇以为你不会愿意带我的,是我告诉父皇,让香菡姐姐送我,你定会答应。” 乍一听,章鸣珂一脸莫名。 只他已不是三年前的糊涂虫,学会了自己动脑筋思考。 略沉吟,他便转过弯来,哭笑不得:“小家伙,人小鬼大,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带她,就会退而求其次带你?” “因为泓儿知道,你不喜欢香菡姐姐啊。”李岳泓忍着笑,眼睛里光彩熠熠,仿佛在说,你们大人的秘密,可瞒不住我,“她好几次让你和父皇母后一样叫她香菡,你却坚持叫她岳姑娘。” 闻言,章鸣珂愣了愣,面上笑意微微僵滞。 他跟岳姑娘不熟,谈不上喜欢或是不喜欢。 他执意叫对方岳姑娘,倒不是因为旁的什么,而是因为对方名字里那个香字。 那是他一刻没忘,却又讳莫如深的字。 章鸣珂带着李岳泓,一路向南,去了许多地方,包括闻音县、遂阳县,凡是哪家有年岁相当的梅姓小娘子,他都去认过。 偏偏,一个都不是。 过了闻音县,半个月后,他看到有姑娘戴着一根发簪,与梅泠香从前戴的一根,有几分相似,便上前辨认。 时间太久,他已记不清梅泠香是否有同样的发簪。 可当他听说,这发簪是那姑娘在战乱时捡到的,章鸣珂立在炎炎烈日下,只觉遍体生寒。 他依然不相信梅泠香已死,而是凭着一股他自己也觉不可理喻的心气儿,继续找。 几个月过去,他们走过许多路,安抚民心、处置贪吏之事做了不少,找梅泠香的事,却毫无进展。 这回出远门,章鸣珂让多福留在王府照顾袁夫人,他带沈毅出来的。 在一处客栈落脚时,沈毅忽而支支吾吾开口:“属下不敢耽误王爷的事,可眼下已经快到云州地界,属下的老家便在云州,属下想回去看看我娘,还请王爷恩准。” 怕他不答应,沈毅匆匆补了一句:“属下保证速去速回!” 直到此刻,章鸣珂才想起,他数月前便答应过,让沈毅接母亲去京城奉养。 他只顾自己的事,竟让沈毅耽搁数月。 “你该早告诉我,我就让你回去接你娘,让多福跟我出门了。”章鸣珂想了想,“罢了,我和泓儿跟你一起去云州走一趟吧。” 沈毅帮过他许多,他也应该向沈大娘道声谢。 夏末时节,云州城还很热。 七月初七乃玉儿生辰,这一日,梅泠香给孩子们放了假,她和松云出门摆摊前,还答应玉儿,会早些收摊,回来给她做好吃的。 玉儿便在巷子里玩,等着阿娘回家。 她蹲在地上,和小伙伴玩石子的时候,忽而眼前一黑,檐角漏下来的明亮光线,被一道高大的身影挡住。 玉儿一点一点仰起头,看到对方衣着不俗,还很高很高,高到她脖子仰得发酸,才看到那人的脸。 目光停在对方脸上时,玉儿愣住。 她眨眨眼,仔细辨认对方的鼻子、眼睛。 再眨眨眼,继而,眼睛一点一点睁圆。 倏而,她小腿一蹬,站起来,扑到章鸣珂面前,沾染灰尘的小脏手抓住章鸣珂衣摆,嗓音甜甜脆脆,朗声唤:“爹爹!” 章鸣珂望着眼前的小女娃,鬼使神差地,竟能从对方粉嘟嘟的小脸上,辨出梅泠香的影子。 他定住,眼睛也忘记眨。 而他身后的沈毅,提着大包小包,刚腾出一只手,正准备去敲隔壁院门,听到小娃喊自家主子爹爹,登时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第98章 小太子故作老成,走到章鸣珂身侧,看看扬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雪团子,再抬眸望望章鸣珂,沉静庄重的气派没绷住,险些惊掉下巴。 平日里,她们都到快用午膳的时辰才收摊。 今日,足足提前半个时辰,泠香便收起脂粉摊子,准备回家给女儿做好吃的。 她已想好要做什么,想到玉儿欢喜的模样,她不自觉露出浅浅笑意。 东西收拾好,梅泠香提起来,不经意抬眸间,一道颀长的身影撞入眼帘。 梅泠香秋水般的翦瞳,微微兴起波澜,装脂粉的箱笼咚地一声落地。 “梅娘子,这小娃娃管本王叫爹,你说我该不该答应?”章鸣珂拉着在他颈上骑高马的女娃娃的手,望着妆容妍丽的梅泠香。 男子气度轩朗桀骜,眼神锐利,即使肩头扛着玉儿,也丝毫不损其迫人的威严。 他比从前又高一些,不再有少年郎的单薄感,而是青年男人的精壮结实。 除了一张脸,依稀能辨认他是谁,他身上其他地方皆与从前判若两人。 时隔三年多,梅泠香以为早已不在的人,竟从天而降,忽而站到她面前。 梅泠香震惊之余,竟不知该说什么。 他乡遇故知,应当是值得欢喜的吧? 可回想章鸣珂刚问的那句话,梅泠香平静许久的心湖骤然掀起惊涛骇浪。 她努力沉住气,越过落地的箱笼,伸手将小女娃抱在怀中,温柔教她:“玉儿,叫叔叔。” 第49章 叔叔 梅泠香将孩子接过去,章鸣珂没有阻拦。 听到梅泠香的话,玉儿侧过脸,疑惑问:“玉儿仔细辨认过,他就是爹爹呀,阿娘为何让玉儿叫他叔叔?是不是爹爹太久不回来,阿娘不高兴了?” 玉儿歪着脑袋,稍稍一想,觉得自己猜得很对。 就像沈奶奶,明明想念沈叔叔,可平日里一提起沈叔叔,便骂骂咧咧的。 而梅泠香此刻,在女儿的追问和章鸣珂的审视中,如芒刺背。 她懊恼地闭了闭眼,若是睁开眼,再重生一回,回到玉儿两岁的时候,她一定不会为了图省事糊弄孩子,指着画像告诉玉儿,那上面的男子是她爹。 画像挂在灵位后头,她清明还会上香,沈大娘她们都知道,那是她悼念亡夫之意。 可玉儿还小,她真的记住梅泠香随口说的话,以为爹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但总有一日会回来看她。 当着章鸣珂的面,梅泠香一时语塞,答不上玉儿的话。 但是家中那副画像,是决不能让章鸣珂看到的。 梅泠香竭力保持镇定,举止依旧温柔,一手吃力的抱着玉儿,一手理理玉儿微乱的发,柔声哄:“玉儿乖,就照阿娘说的,叫叔叔。” 玉儿不明白阿娘的执着,但阿娘坚持的事,一定有道理。 她想不明白,便照做。 想到自己认错人,玉儿有些不好意思,小肉胳膊环住梅泠香脖颈,贴在梅泠香颊边,朝着章鸣珂改口唤:“叔叔。” 章鸣珂微微眯起眼,盯着眼前一大一小,眸光锋锐似箭,仿佛要钉入人心底。 小女娃粉雕玉琢,像只白净的雪团子,可爱至极。 在巷子里见到时,他以为自己找梅泠香找太久,有些失心疯,才会觉得这小女娃脸上有梅泠香的影子。 这会子,小女娃与梅泠香贴颊相依,他看得真真切切,小女娃秀气的眉眼像极了梅泠香。 小女娃从未见过他,但她说话流利,瞧着也有三岁大,应当不至于认错爹。 天知道,小女娃甜甜唤他爹爹的时候,他心口情绪如何震荡。 甚至不比在此处见到她的那一刻少多少。 小女娃大胆地朝他伸手,说要骑高马的时候,他心中生出一股奇异的念头,这就是他章鸣珂的女儿。 可是,梅泠香否认了,她让小女娃叫他叔叔。 章鸣珂催促自己冷静下来,可他历经寒暑,跋涉千里,才终于见到她,他无法冷静。 再想到她的女儿,与他无关,是她与旁人生下的,她与他和离后,在这个小地方迅速嫁了人。 这些念头闪过,他更是无法心平气和。 好在,他已不是当年那个,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章鸣珂。 他早已学会掩藏,面上倒叫人看不出情绪起伏。 而她,显然也今非昔比。 从前的梅泠香举止秀雅端庄,梳妆打扮多清丽出尘,甚少着艳色。 眼前的梅泠香,黛眉朱唇皆是精心描绘过,窄衫罗裙将身段勾勒得艳而不俗,姣美若三春之桃。 “这箱笼你打算如何提回去?你夫君不来帮你么?”章鸣珂语气淡淡,听不出喜怒。 章鸣珂腿长,走得快,方才沈毅又被沈大娘绊住,问了几句话,此刻才带着小太子追过来。 听到章鸣珂发问,沈毅有些惊讶:“王爷,您认识梅娘子?” 沈毅也是刚听沈大娘说,才知道那小女娃是隔壁梅娘子家的孩子,孩子自幼便没爹。 沈毅更知道自家王爷,只肯与相熟之人多说几句话,素来是不耐烦搭理陌生人的。 眼下,王爷主动开口问梅娘子,只可能他们是旧相识。 第99章 谁知,他话音刚落,便听自家王爷冷声应:“不认识。” 听到这话,梅泠香微微抿唇,心内倒松一口气。 虽不知他为何会出现在云州城,但显然不是冲她来的,相遇只是偶然,他并不希望旁人知道他们过去的事。 早已和离,便该桥归桥,路归路,他落魄也好,发达也好,都与她无关。 梅泠香很满意现下的生活,有阿娘,有女儿,还有松云这样的好姐妹,她也无心纠缠到情情爱爱里。 章鸣珂能如此作答,正合她意。 她浅浅松一口气,神情、举止都轻松自然许多。 玉儿长得好,她有些抱不动,便躬身把女儿放下,一手牵着玉儿,一手去取落在地上的箱笼:“走,娘带你回去做好吃的。” 至于章鸣珂的身份,听他自称,以及沈大娘儿子的称呼便知,地位不低。 好早之前,她替沈大哥画过一副画像,沈大哥倒是跟沈大娘描述的一模一样,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只是,眼下不好打招呼,她想着等章鸣珂走开,她再邀请沈大娘和沈毅来家吃饭,给沈毅接风洗尘。 章鸣珂将她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薄唇紧抿,神情冷峻,越发沉默。 只在梅泠香去提箱笼的时候,章鸣珂侧眸瞥一眼沈毅。 沈毅不解其意,但大家都是邻居,在母亲给他为数不多的回信里,也多次提到邻家小娘子,他自然是要帮忙的。 沈毅一边思量自家王爷的意思,一边朝梅泠香走过去,先她一步抢过箱笼。 他力气大,轻松抱起来,展颜道:“梅娘子,我来帮你拿回去,我是你隔壁沈大娘家的沈毅,你可以叫我一声沈大哥,这几年,多谢你们帮忙照应我阿娘了!” 梅泠香含笑与之寒暄、致谢,目不斜视从章鸣珂眼前走过去。 直到走进巷子里,她也不曾回头。 倒是她手里牵着的玉儿,扭头望一眼,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章鸣珂领着李岳泓,隔着十余步远,走在后头。 眼见着前头的人已走进一处院门,章鸣珂也继续迈步,朝巷口里走去。 李岳泓忍不住问:“宸王叔,我们不是要去驿馆么?” 闻言,章鸣珂脚步微滞,只一瞬,又变得从容不迫。 他盯着巷子里相邻的两个院门,慢条斯理开口:“一路劳顿,想来你也走不动了,沈毅不是外人,我们便在沈家借住两日。” 李飞栋起兵造反的时候,李岳泓才三岁,他比寻常人家的孩子吃过更多苦,走过更多路。 李岳泓很想说,他不累,走得动,再说他们是坐马车去驿馆,也走不了几步路。 可望见章鸣珂深邃莫辨的眼神,他又识趣地将嘴边的话咽回去。 他不近女色的宸王叔,当真不认识前面的漂亮姨姨吗? 沈毅帮忙把箱笼放进屋里,便着急告辞:“梅娘子,我们家有贵客至,我得赶紧过去,这就走了。” 言毕,冲玉儿笑笑,转身就走。 梅泠香看得出,他是与沈大娘一样爽利的性子,便也不客气:“今日多谢了,沈大哥慢走。” 章鸣珂在两道门之间驻足片刻,并没往梅家小院进,而是略低头,迈入沈家小院。 梅泠香忙着收拾画像,根本没注意外面。 许氏在厨房备菜、和面,松云给人送货去了,回来见到梅泠香把章鸣珂和袁氏的画像都卷起来,快步走进灶房,二话不说往灶膛里塞,齐齐问:“这是怎么了?” 玉儿也问:“阿娘为何要烧爹爹的画像?” 小孩子不懂事,梅泠香怕她乱说话。 把画像塞入灶膛点燃后,梅泠香便侧过身,双手搭在玉儿小小的肩膀上,与她平视,温声叮嘱:“玉儿,你有阿娘就好,不需要爹爹。往后切莫再叫错人了,记住没有?” 她语气比平日里严肃,玉儿知道这是该听话的时候,便懵懵懂懂点头:“玉儿记住了。” 梅泠香松一口,拉着玉儿的手,从小杌子上站起身,望着许氏和松云:“他没死,还来了云州,和沈大哥一起来的,现下应当是在沈大娘家中。袁太太应当也安然无恙,是好事。” 最后一句,是真心话,也是她宽慰自己的话。 人活着,比什么都强。 一切变得与前世不一样了,大家的处境都比前世里好,而且都是玉儿出生以后的事。 梅泠香留意到许氏和松云诧异的神情,没去想接下来该如何面对章鸣珂,她心境平和,侧身轻捏玉儿小脸,笑意粲然:“玉儿,你可真是阿娘的小福星。” 言毕,梅泠香去洗洗手,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都是玉儿爱吃的。 还特意给玉儿做了一碗长寿面,细白面丝浸在油亮香浓的鸡汤里,玉儿吃得欢欢喜喜,也顾不上去想爹爹的事了。 沈家院子也不大,章鸣珂进去才发现,根本没有他和泓儿能住的屋子。 只是,他脑中还存着疑问,暂且不想走,沈毅和沈大娘留他用膳,他便颔首留下了。 沈大娘不知沈毅今日回来,家里菜不够,这会子去买,好菜好肉肯定都没有了。 第100章 虽不知章鸣珂和那男娃的身份,但看气质也知非富即贵,沈大娘不敢怠慢,便使唤沈毅去隔壁沈家借些菜肉来,她回头再算钱。 沈毅出门后,沈大娘对着章鸣珂两个,大眼瞪小眼,总觉局促。 便自顾自找些话题,打破凝滞的气氛。 沈大娘朝隔壁院子望一眼,笑道:“我们小门小户人家是这样的,东家借点酱,西家借点肉,是常有的事儿,那家的小娘子是个很好的人,姓梅,可惜命运捉弄,她夫君在战乱里亡故了,一家子孤儿寡母,哎。” 听到沈大娘说梅泠香的夫君亡故,章鸣珂唇角微微颤动,没说话。 “瞧我老婆子这张嘴,说着说着扯远了。”沈大娘讪笑着,把话题拉回来,“今日是她家闺女生辰,又是乞巧节,家中必定买了好些菜肉庆贺,我这才让沈毅过去借些来应急。原本她叫我今晚一起去过节的,我就没多准备。” 说话间,沈毅已取了东西回来。 沈大娘松一口气,拿着菜肉便进厨房加菜去了。 章鸣珂目光不经意朝院墙那边一瞥,若有所思。 今日乃是七月初七,沈大娘说,是梅泠香女儿的生辰。 同沈毅说话的时候,章鸣珂忽而想起一件不起眼的旧事,打断他道:“沈毅,大娘寄给你的那些家书还在不在?” 他记得曾给沈毅读信时读到过,关于邻居家小娘子生产之事。 第50章 宸王 章鸣珂语气郑重,像是在问沈毅什么排兵布阵的大事,将沈毅唬得一时忘记应声。 错愕一瞬,沈毅磕磕绊绊应:“在,在京城,属下没带。” 显然,章鸣珂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眉心肉眼可见地蹙紧,眼中隐忍薄怒:“那么重要的家书,你为何不随身带着?” 重要是重要,可要那都是两三年前的家书了,要他随身携带,会不会太苛刻了些? 主子说他错,他便是错了,沈毅是绝不敢反驳的。 “属下,属下并非不孝,统共就那两封信,属下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断然没敢忘记母亲的教导与叮嘱。”沈毅细细斟酌着措辞,不敢露出任何轻狂模样,让章鸣珂以为他是个不孝子。 对他的回答,章鸣珂似乎很满意。 章鸣珂眸光微闪,放松坐姿,身子略后倾,虚虚靠在椅背上,指骨轻扣扶手:“你既如此说,本王便考考你。” 说话间,他抬眸朝窗外望去,听起来平淡的语气里,涌动着沈毅听不懂的情绪:“你说说看,沈大娘寄给你的第一封家书里,都写了信什么?” 沈毅没多想,真以为章鸣珂是在考教他。 略回想,他便将信里大致的内容复述出来。 包括沈大娘骂他的话,叮嘱他不要惹是生非的话,还有邻家小娘子早产的家常。 章鸣珂一下一下敲着扶手,当沈毅说起梅泠香早产的只言片语时,他动作明显缓下来,悬起的手指,久久未落。 凝神半晌,沈毅说完了,章鸣珂才回过神,嗓音微涩,淡淡应:“嗯,看得出,你没夸大其词,确实是把大娘的教诲放在心上的。” 七月初七,乃是玉儿三岁生辰。 沈大娘给沈毅的家书里提到,梅泠香未到产期,提前一个月生下的玉儿。 算算日子,玉儿必是他的骨肉。 和离之前,他才送完货回闻音县,夜里对她不依不饶,情难自已,还戏言,要往她肚子里塞个小娃娃。 从前那么多次都没动静,那一回,他其实也没想过能成,不过是放不开她,找个借口厮缠。 没想到,那最后的一夕贪欢,竟意外地结了果。 章鸣珂肩膀微颤,眸中情绪纷涌,他深吸一口气,闭目按捺。 用罢午膳,巷子里传来欢声笑语。 从那些嘈杂的稚语里,章鸣珂分明辨出玉儿的声音。 他的女儿,近在咫尺,他却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梅泠香不想让孩子认他这个爹。 孩子的事,章鸣珂自然是要去问个清楚的,但见梅泠香之前,他想先见见玉儿。 章鸣珂略沉吟,冲正在认真练字的李岳泓道:“泓儿,好些孩子在门口玩,你也歇歇,出去和他们一起玩。” “王叔,泓儿今日的字还没练完,练完再出去,再说他们玩的那些幼稚游戏,泓儿也没兴趣。”李岳泓似个小大人,语气有些无奈。 他知道自己将来要做什么,重任在肩,即便没人盯着,自己也从不偷懒。 章鸣珂被他噎住,不由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那棍子打,他都没有这样老实好学的时候。 对小大人说话,章鸣珂索性不拐弯抹角:“你出去,想个法子把玉儿引过来。算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你父皇要责罚你的时候,王叔替你解围。” 李岳泓很少有惹父皇生气的时候,但母后私下同他说过,他虽是太子,却不会是父皇唯一的儿子,往后父皇还会有旁的儿子,若有比他更受父皇喜爱的,也可能取而代之。 李岳泓不需要宸王叔替他解围,但他需要宸王叔的人情。 第101章 他知道宸王叔在父皇那里的分量,他需要宸王叔不管任何情况下,都坚定选择他做太子。 几乎不假思索,李岳泓点点头:“好,一言为定。” 经过章鸣珂身边时,他还同章鸣珂击了击掌。 “人小鬼大,不愧是大哥的儿子。”章鸣珂望着李岳泓的背影,摇摇头。 不多时,李岳泓领着玉儿进来,交给章鸣珂:“王叔,玉儿口渴了,我去给她倒杯水。” 再次看到玉儿,章鸣珂更觉其玉雪可爱。 他没有哄小娃娃的经验,挤出一丝不自然的笑,朝玉儿伸手:“你叫玉儿对吧?今日是你生辰?你阿娘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玉儿知道眼前人不是爹爹,而是陌生叔叔,便不太愿意同他说话。 阿娘时常叮嘱,要她不要同陌生人说话,更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看出小娃娃眼中的戒备,章鸣珂轻叹一声,语气尽量温和:“我住在你沈大娘家里,是你沈叔叔的朋友,所以我不是坏人。” 说到此处,章鸣珂解下腰间龙纹和田玉佩,放到玉儿小手里:“这是给你的生辰礼。” 上等的和田白玉,玉质细腻,纹样也好看,玉儿想了想,收下了。 但她还是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调转足尖就想走,被章鸣珂扯住。 “玉儿,叔叔送了你生辰礼,你是不是该回答叔叔一个问题?”章鸣珂没给孩子时间思考,俯低身形直接问,“你今日见到我第一眼,为何为唤我爹爹?你爹是谁,为何没在家?” 玉儿也不懂,为何旁人家的爹爹都和阿娘在一起,就她的爹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从来不出现。 “玉儿没有爹爹。”玉儿如实作答。 可说完之后,她小眉毛又拧了拧,似乎有什么问题想不通:“以前有的,阿娘说外公灵位后面那张画像,画的就是我爹爹。可今日阿娘把画像烧了,还说我不需要爹爹。” 忽而,她双手捂住小嘴巴:“坏了,阿娘不让我乱说话的。” 她朝外头一看,见小哥哥捧着茶水来,她迈开小短腿,匆匆跑出去。 小孩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但也足够让章鸣珂拼凑出他想确认的一切。 原来,梅泠香对外宣称夫君亡故,是真以为他死了。 一想到她给他画了张画像,挂在梅夫子的灵位后头,说不准每逢清明还顺道给他上柱香,他便不由得齿根发痒。 不知该谢谢她,还是该狠狠咬她一口。 不过,她既然以为他死了,又为何要把孩子生下来? 梅泠香在屋里忙着,时而听听巷子里的动静,听到玉儿的声音,她便心里踏实。 等她忙完手上的事,忽而惊觉,已有一会子没听到玉儿的声音了,梅泠香猛然站起身,大步穿过小院出来瞧。 若是往常,她也不担心,玉儿不敢跑远,只会在附近几家串门。 可今日不同,章鸣珂就在隔壁,还没走。 如今的他,让梅泠香看不透,她不知道章鸣珂会不会揣测或是打听玉儿的身世,她怕章鸣珂会把玉儿带走。 “玉儿!”梅泠香左右望望,没看到玉儿,赶忙扬声唤,语气不由自主透出些慌乱。 话音刚落,她听见玉儿应声:“阿娘,我在这儿!” 伴着轻快的脚步声,玉儿从沈大娘院门里跑出来,扑进梅泠香怀中。 梅泠香心口扑通扑通直跳:“你怎么跑到沈奶奶家去了?沈奶奶家有客人,你别去顽皮。” “阿娘,玉儿没顽皮。”玉儿侧身,朝院子里指指,“是那位小哥哥带玉儿去喝水。” 哦,原来不是章鸣珂把玉儿带进去的。 梅泠香悬起的心,倏而落回原处。 她牵起玉儿的手,叮嘱:“玩的时候别跑太远,要让阿娘能听见你的声音,知不知道?还有,口渴了便回来,阿娘给你舀水喝。” 母女俩说话的声音渐远渐低,章鸣珂坐在沈家,唇角悄然扬起。 一别熟年,她当真变了许多。 从前,她心里只惦记梅夫子的病情,如今她有了新的软肋。 只不过,她待他还和从前一样无情,还多了几分提防。 梅泠香回来后,拿出几页纸,让玉儿在她身边画着玩。 她心有余悸,不敢再让玉儿单独在外面玩。 笃笃笃,有人敲响院门。 梅泠香抬眸,朝半开的院门望出去,认出是衙门里的蔡主簿。 “梅娘子。”都是熟人,蔡主簿径直走进来,看着一派斯文,眼神却透着轻慢。 过去几年,梅泠香与衙门里的人打交道不算多,也不算少。 战乱时期,好些逃难来的老弱妇孺,立女户比往常容易些,梅泠香也孝敬了些银钱,想自立门户。 可旁人都容易办的事,到她这里就变难了。 被眼前这位蔡主簿提点,她才知道,是谭知县的意思。 谭知县发妻病故,看上了她,想娶她做续弦,那时玉儿才几个月大。 梅泠香没同意,县衙倒也没在旁的事上刁难她,只是不让她落户,税银比别家多收两成。 第102章 人在屋檐下,梅泠香也能接受,便忍下来。 后来,谭知县亲自找过她一回,无论她如何拒绝,对方都不软不硬顶回来,梅泠香无法,便拿玉儿做借口,说想等孩子大些,问问孩子的意思。 拖着托着,便拖到前些时日。 她不再想立女户,可她想回闻音县去,却需要办理大晋朝的新路引。 谭知县又是卡住,不给办。 梅泠香想等玉儿生辰后离开云州城,恐怕难以成行。 眼下蔡主簿来,不消说,又是来当说客的。 梅泠香自然不会答应,但她此刻多了一重顾虑,章鸣珂就在隔壁,她不想让自己难堪的处境被对方知晓。 当年她打了章鸣珂一巴掌,想必对方很乐意看她落魄的笑话。 “蔡主簿登门,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梅泠香摸摸玉儿的脸,示意她继续画,自己则起身迎接蔡主簿,给蔡主簿倒茶。 蔡主簿将带来的礼盒放到桌上,盯着梅泠香艳若桃李的玉颜,似笑非笑道:“我也是常客了,梅娘子何必这么客气?拖了这么久,想必梅娘子也知道我此番的来意,我就直说了吧。” 蔡主簿把礼盒推到梅泠香面前:“这些是给玉儿的生辰礼,大人等你等了三年,够有耐心,够尊重你了吧?回闻音县,你恐怕是别痴心妄想了。大人说了,明日迎娶你过门,明日一早把喜服送来,你穿上便是。能做官太太,往后不必抛头露面,多好的事,是不是?” “民妇并未答应嫁给大人。”梅泠香怎么也想不到,谭知县忍她三年,竟在这时候,打她个措手不及。 “明日的嫁衣,还请大人送给更适合的女子穿。”梅泠香神情凌然高洁,不卑不亢。 “什么更合适的女子?大人觉得你合适,你就是最合适的!”蔡主簿每回来都要装斯文,早就装不下去了,扬声道,“大人对你是势在必得,明日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言毕,他想到往后梅泠香会是谭知县的太太,他也不能把人得罪了,又放下身段相劝:“你也别怪大人逼得紧,要怪就怪那位多事的宸王,闲着没事从京里跑出来,听说已经快到云州附近了,大人想着总得先把私事办了,才好全心全意办公事不是?” 宸王? 梅泠香想到今日的事,又想到沈毅在那里家书里提到多次的忠勇将军。 是了,沈毅一直跟着的便是章鸣珂,章鸣珂便是传闻中所向披靡的忠勇将军,也是当今皇帝最倚重的异姓王,宸王! 怎么?谭知县因为宸王要来,才提前来逼迫她的? 章鸣珂还真是会给她惹事,从前如此,现下他们早已没有关系,依旧如此。 玉儿画画不专心,听到了两人对话,放下笔,跑到梅泠香身侧,推了蔡主簿一把:“阿娘不嫁人,玉儿也不需要爹爹,你欺负阿娘,你是坏人!” “小兔崽子!”蔡主簿不好对梅泠香无礼,对一个不知道生父是谁的小野种,还是敢动手的。 他刚抬手,梅泠香便把玉儿拉到身后挡住,面色发白:“蔡主簿,小孩子不懂事,我代她跟你道歉。” 蔡主簿脸色阴晴不定,梅泠香努力挤出笑意,想先安抚住他:“成亲的事,也不是不能谈,能不能请谭大人亲自来一趟?” 她想当面跟谭知县说清楚,绝了他的念想。 哪知,蔡主簿没了耐性:“呸,你是什么身份,大人是什么身份?大人娶你做续弦是给你脸面,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恐怕明日的娶妻就要变成纳妾了!” 对寻常百姓,威逼利诱惯了,蔡主簿知道怎么对付这些不听话的刁民,语气甚是唬人。 梅泠香确实被他吓得小脸苍白,玉儿更是哇哇哭起来。 蔡主簿以为这回能把差事办好,回去领赏。 岂料,话音刚落,身后院门处传来一道男子的声音,懒散淡漠:“谁家养的狗没拴好,在这里乱吠?都吵到小爷了。” 第51章 谁的 谭知县官威大,想做的事多由手底下的几个小官出面,蔡主簿便是其中之一。 云州城的百姓都知道,蔡主簿做什么,代表的都是谭知县的意思,大家见着他,便跟见到谭知县一样的恭敬。 这几年,谭知县连重话都没听过几句,别说是被人这般戳着脊梁骨骂了。 当即转身望过去,他沉着脸,眼神不善,打量着正迈进院门的年轻男子。 “你又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蔡主簿没认出他是哪家的公子,但从他身上的衣服料子也看得出,必是个家中不差钱的主。 许是隔壁县对梅泠香慕名而来的纨绔子,有几个臭钱,便以为能够英雄救美,博得芳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这样的,我见多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也敢打梅娘子的主意。”蔡主簿着急回去复命,按捺着脾气,想尽快把章鸣珂打发走,扬起下颌道,“不妨告诉你,梅娘子是咱们谭知县的人,这院子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识相的,赶紧滚!” 蔡主簿出言不逊,章鸣珂脚步却未停,径直走到离他们两步远处。 第103章 章鸣珂仿佛没听见蔡主簿的话,目光淡淡落到梅泠香身上。 方才他自称“小爷”,令梅泠香陷入短暂的恍惚,脑中快速闪过驻云山桃花林里的一幕,快得她几乎抓不住。 他的语气,熟悉又陌生。 朝她走过来时,周身的气场,强大而矜贵,丝毫不见当年玩世不恭的模样。 他望过来的眼神,叫人辨不清喜怒,平静无波,梅泠香的呼吸却倏而变得急促,面颊火辣辣的。 对视一瞬,梅泠香便不着痕迹别开眼,朱唇轻抿,窘迫又难堪。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越是不想被他知道,越是被她看个正着。 “蔡主簿慎言,我与知县大人的事,尚无定论,私底下解决便好,还请不要往外宣扬。”梅泠香瞥向蔡主簿,当着章鸣珂的面,她无法做到平日里的圆滑自如。 就连单薄的脊背,也显得僵硬。 章鸣珂不动声色掠她一眼。 “往外宣扬”,梅泠香是在告诉他,他这个外人,不要多管闲事? 蓦地,章鸣珂目光下移,落到梅泠香身后探出的小脸上。 玉儿大抵是吓着了,下巴还挂着泪珠,望向他的眼神,像极了想要寻求庇护又不敢的幼鹿。 “过来,叔叔给你撑腰。”章鸣珂朝玉儿伸手,“叔叔打架很厉害的,保证他不敢再欺负玉儿。” 梅泠香愣了愣,垂眸望向身侧,玉儿赶忙缩到阿娘身后去,小脸藏得严严实实,不敢乱看了。 没等梅泠香多想,便听见章鸣珂沉声冷笑:“蔡主簿是吧,不如你滚一个给小爷看看。” “嘿,你这小白脸,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不是?!”蔡主簿看看梅泠香,再看看章鸣珂,若有所思。 章鸣珂连玉儿都认得,显然不是头一回过来。 再看章鸣珂样貌俊朗,蔡主簿顿觉自家大人被戴了绿帽子,当场怒道:“你们是不是背着大人,做了什么不知廉耻的事?我这就去如实回禀大人,让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这几年杀伐果断,章鸣珂已是许久没忍过这样的狗官了。 即便当着梅泠香的面,他也一时没克制住怒意,攥了攥拳,厉声唤:“沈毅,把这狗东西扔出去!” 下一瞬,沈毅直接从两家之间的墙头跃下来,抓起有些偏胖的蔡主簿,抡起来,扔沙袋似的扔出了院门。 沈毅来得快,去得也快,出手干净利落。 没等梅泠香反应过来,巷子里蔡主簿鬼哭狼嚎的声音已远得听不太清了。 “哇,沈叔叔好厉害!”玉儿终于从梅泠香身后钻出来,开心地直拍手,朝院门方向望,“打得好,打得好!” 章鸣珂听着女儿的话,薄唇微抿,明明是他的功劳,倒是让沈毅出了风头。 罢了,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来日方长。 院门外,李岳泓露出半边身子,好奇地往里张望,被章鸣珂抓个正着。 “泓儿,带玉儿去巷子里玩。”章鸣珂把李岳泓叫进来。 李岳泓看得出,宸王叔是有话想和漂亮姨姨说,可他们不是不认识么?怎么宸王叔连男女大防也不顾了? 他不想出去玩,想留下来听听,但显然不会被允许。 出门在外,宸王叔的话就代表父皇,李岳泓偷看被抓到,又正心虚,便没敢多琢磨,赶紧挤出一丝笑,快步过来牵玉儿的手。 坏人被赶走,玉儿很快便把方才的不开心抛在脑后。 有人陪她玩,她就不必老老实实坐在桌前画画了,玉儿眼睛一亮,跟着李岳泓就要走。 今日这般难堪的处境,被章鸣珂撞见,梅泠香不想与他单独相处,忙抬手,想拉住玉儿。 可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章鸣珂的话吓退:“梅娘子,你应当不会希望,我当着玉儿的面问出那些话。” 蓦地,梅泠香指尖一缩。 她没看章鸣珂,只朝玉儿叮嘱:“就在门口玩,别跑远了。” “姨姨放心,我会看好玉儿的。”李岳泓回身应一句,须臾便迈出院门。 巷子里传来嬉笑声,小院内却一片寂静。 不期而遇,已有好几个时辰。 直到这会子,章鸣珂才光明正大站到她院子里,好好打量她住了三年多的小院。 墙根下开着粉白相间的花,是云州一带随处可见的,被她打理得很好,看起来便比旁的地方别致。 靠墙的架子上,晒着花干、菜干,旁边还有好些他叫不上名的器具,应当是她用来制作胭脂香粉的工具。 环顾小院后,章鸣珂侧身望向厅堂。 厅堂中央摆着供桌,桌上一尊灵位,后边的画像上正是梅夫子。 许是时常上香的缘故,灵位后的墙壁颜色被熏染得略深,梅夫子画像两侧空出的同样大小的位置,颜色浅些,应当是曾被什么遮挡住。 而那两块空出的位置,与梅夫子画像是一样的大小和形状,显然也挂过什么画像。 章鸣珂目光在那深浅不均的墙面上顿顿,想起玉儿的稚语,舌尖轻轻抵了抵齿根。 “梅娘子。”章鸣珂的目光,终于落到梅泠香身上,扰得梅泠香心口一紧。 第104章 她以为,章鸣珂会直接问她,她也已经想好说辞。 没想到,他并不急着问,而是慢条斯理道:“今日,我也算替你解了围,进屋向你讨杯茶水喝,应当不过分吧?” 他语气淡淡的,仿佛已将过往纠葛悉数放下。 这样的态度,莫名让梅泠香放松,心中不自觉的戒备,也悄然卸下。 “是我失礼了。”梅泠香屈膝施礼,展臂迎他进屋坐,“王爷这边请。” 她还是聪慧如往昔,已然知晓他的身份。 只是,她唤的是王爷,而非章公子之类的旧称,章鸣珂便轻易探知她内心所想。 想要与他划清界限,过往恩怨一笔勾销么?她倒是比从前天真些。 章鸣珂微微挑眉,脚步从容,未见迟滞。 落座后,他捧一盏新泡的茶,浅浅饮一口。 梅泠香立在他对侧的位置,只盼着他喝完茶水,问完话,赶紧走。 她以为,他们当初那微薄的情分,早就在岁月里烟消云散了,没什么叙旧的必要。 他想问的,也无非就是玉儿的身世。 哪知,章鸣珂放下茶盏,抬眸,长指摩挲着杯壁,微微牵起唇角:“梅娘子似乎很紧张?放心,我还没你们蔡主簿官威大,你大可不必怕我。” “且本王以为,我们往日也算有些情分,如今虽时过境迁,早就淡了,应当勉强能算朋友?”章鸣珂瞥一眼她手边的位置,温声道,“本王不是审问犯人,只是想问几件私事,梅娘子不妨坐下说话。” “是。”梅泠香纤指紧紧握着椅背,坐到椅子里。 不知怎的,听到他亲口说,他们之间的情分早就淡了,她心口竟泛起一丝异样的涟漪。 应当是欢喜吧?她告诉自己。 同蔡主簿争执许久,她也已经好一会子没喝水,口中正渴。 落座之后,梅泠香刻意忽略内心隐隐感受到的压力,抬手伸向茶壶,想给自己倒一杯水喝。 她指尖刚刚触及茶壶,白皙清透的指背便覆上一片温热,是他的手。 他身量高,手也修长,指节比她长不少。 只是轻轻覆上来,便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掌控力。 梅泠香指尖一颤,似被他指腹热意烫着似的,猛然抽回手。 许久不曾想起的记忆,忽而涌上脑海。 在那些记忆里,他总是旁若无人地表达对她的依恋。 鱼缸侧、廊庑下,他曾许多次捉住她的手,将她揽入臂弯,害她被松云她们偷笑。 哦,那两条锦鲤,她曾经很喜欢,和离时却忘记带走,也不知它们是不是还逍遥自在地活着。 正如他说的,如今说他们是朋友都勉强,梅泠香没办法开口向他打听这样的小事。 佳人皙白的指微微蜷起,那是他曾把玩过无数次,如今却碰不得的美好。 章鸣珂收回视线,状似没留意彼此指骨相叠的刹那失误。 他握起茶壶,气定神闲斟一杯茶,放到梅泠香面前。 不知是为了掩饰内心的起伏,还是口太渴,梅泠香没顾上道谢,便下意识端起茶杯来喝。 清香温热的茶水入口,滋润了喉咙,梅泠香心绪也镇定下来,将纷乱的往事抛散。 “玉儿,是谁的女儿。”章鸣珂忽而开口,语气还比先前郑重了些。 梅泠香早已做好被他盘问的准备,可真的听到他问出这句话,她仍是没控制好情绪。 尚未放下的茶杯晃了晃,溅出些许茶汤。 她抽出帕子,慢慢擦拭桌面水渍,故作镇定应:“如王爷所见,玉儿是我的女儿,街坊们都知道。” “梅泠香,你知道我在问什么。”章鸣珂忽而抓住她手腕,止住她擦拭的动作,迫使她朝他望来,语气霸道,“你若不照实说,本王便挨家挨户去问这条巷子里的人,他们必不敢有所隐瞒。”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谁敢隐瞒他?甚至,他若想把玉儿抢走,也是轻而易举。 梅泠香大惊,不想告诉他,更不想让他去问。 “章鸣珂!”梅泠香激动之余,唤出许久未曾宣之于口的名字,她急得红了眼圈,“玉儿是我在战乱时捡来的,她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我知道,当初伤了你的心,可我昔日也对你好过是不是?你如今已是万人之上的宸王,能不能大发慈悲,放过我们一家,不要打听玉儿的事,也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她果然不肯承认,女儿也是他的女儿。 章鸣珂早有准备,听到这样的答案,倒不觉得多难受。 只不过,泠香要他放过她,他大抵做不到。 找到她之前,章鸣珂一直没想好,要如何对待她。 但在摊位前见到她的那一刻起,章鸣珂便清晰感受到烙在心口的执念。 他绝不会再放开她。 不管她曾怎样嫌弃他,他依然惦念曾经耳鬓厮磨的美好。 他想要的,从来只有她一个。 章鸣珂不相信,他能走到今日的地位,还会得不到她。 这一回,他不止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 他要这个无情的女郎,把所有情意系在他身上,就像他待她一样。 第105章 章鸣珂轻笑一声,松开手:“三年不见,你的性子倒是比从前浮躁了些。” “你是玉儿的阿娘,你说她不是我的女儿,便不是,真以为我有闲工夫为这一点小事,劳师动众去问人?”章鸣珂身形后倾,自在地靠上椅背。 他不再打听玉儿的事,而是以叙旧的语气问:“你当初怎么想到来云州?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据我所知,云州是少数几个没有经历战乱的地界,你倒是会挑。” 果然,她从来不会让自己置于险境。 听他问起这个,梅泠香也不由心虚。 不过,章鸣珂如今贵人事忙,连玉儿的事也没多追问,应当也不会去查她来云州买屋的事。 梅泠香握着茶杯的手略收紧,语气温柔如常:“战乱里,临时起意罢了,兜兜转转正好来到云州。” 说到此处,她抬手将鬓边发丝理至耳后,葱白的指不经意捏了捏耳尖,又自然垂下手。 章鸣珂将她细微的动作看在眼里,微微敛眸,藏起眸底浅浅笑意。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每逢她说谎时,便会有这样的举动。 看来如他猜测的那样,她来云州并非临时起意,而是蓄谋已久,就像与他和离一样。 章鸣珂心如明镜,却没有拆穿她。 他抬眼望着院中景致,状似随口问:“往后有什么打算,就在这小地方长久地住下去?这些虽清净,夏日却漫长,我记得你很怕热,也吃不惯海产。” 听到后头这一句,梅泠香平静已久的心弦蓦地颤了颤,带起心口微不可察的暖意。 从前,他似乎不是很细心的人,竟还记得她的喜好。 梅泠香重新拿起茶杯,浅饮一口,温声应:“还没想好,等玉儿长大些再看。” 她故意忽略他后面那一句,也是有意隐瞒她想回闻音县的事。 甚至此刻,她有些庆幸,庆幸谭知县并未爽快地给她办好路引。 当初攻下闻音县,还把章家作为据点的,恐怕就是当今皇帝,章鸣珂大抵就是那时候加入了起义军。 若她再回闻音县,那就是回到章鸣珂的地盘。 见到章鸣珂之后,梅泠香有些迟疑。 他才出现第一日,便屡番扰得她心神不宁,或许,她想过平静的日子,便该去一个不会与他有交集的地方。 对她,对玉儿,都好。 她简单的一句话,便被章鸣珂听出弦外之音,她果然是有打算离开云州的。 若他此番没有一时兴起,和沈毅一道回云州,恐怕会永远错过她。 章鸣珂心底生出一阵后怕,面上却不显,他话锋一转:“哦,我说的也不太对,这云州城,对旁人来说,是清静之地。但对你而言,似乎并不清净。” 梅泠香抿了抿润泽的唇,眼神露出一丝茫然,一时没懂他是何意。 她刚饮过水,饱满红润的唇珠像极了刚洗净的红樱桃。 单单看着,便极是诱人。 偏巧章鸣珂从前还尝过,记得那是怎样甘美的滋味。 章鸣珂端起茶盏,将微凉的茶水灌入喉间,他喉结滚动,姿态潇洒,将茶水饮尽。 放下茶盏时,眼底已辨不出一丝异样。 “听那蔡主簿之意,似乎时常有人上门打扰你。”章鸣珂睥着她,明知故问,“你真打算嫁给那位谭知县做官太太?穷乡僻壤的七品芝麻官,嗬,你如今的眼光还真是不挑。” 他很想告诉梅泠香,你若想做官太太,我也可以成全你。 此刻,梅泠香断然没想过他们有任何复合的可能,她觉得章鸣珂不来为难她,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的话,落在梅泠香耳中,便是另一重意思。 章鸣珂是在嘲笑她吧?嘲笑她从前被他视若珍宝,衣食无忧,她却对他百般挑剔。如今沦落到,连做人家的续弦也愿意。 这其中,大抵还有炫耀的意思?章鸣珂特意贬损谭知县是七品芝麻官,不就是在奚落她,若非她眼光不好,执意与他和离,她本来有机会飞上枝头做王妃? 梅泠香倒不为失去这样的机会可惜,她做的每一个选择,都是那时候真心想要的。 “我……”梅泠香想说,她没答应嫁给谭知县,也不想做官太太。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便让他炫耀好了。 等他走后,她的日子照常过。 想必云州这样的小地方,他也不会多留,很快就会离开,她的事本就与他不相干,也不必都与他说。 天色不早,眼见着阿娘和松云差不多要收摊回来。 梅泠香起身施礼:“我出去看看玉儿,王爷请自便。” 看来他的话刺激到她,梅泠香已经着急赶客了。 章鸣珂笑笑,站起身来,拂拂衣袖,什么也没说,大步朝外走去。 巷子里,玉儿正把章鸣珂送她的玉佩拿给李岳泓看:“大哥哥,这个给你玩,你的玉佩给玉儿看看好不好?” 玉儿发现李岳泓的玉佩,跟自己这块生辰礼,纹样有些像,一时好奇,便想拿过来瞧瞧。 李岳泓一眼便认出玉儿手中是什么,素来喜欢装出沉稳持重的他,登时瞠目结舌:“这,这是宸王叔送你的?他竟然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送给你这个小娃娃?” 第106章 闻言,玉儿望望玉佩,一脸疑惑:“这是叔叔送我的生辰礼,很重要吗?” 玉儿翻来覆去看,只觉龙纹雕刻得威风精美,但除了好看,她瞧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能换很多银子吗?” 听她的口气,说不准真打算拿去当铺换银子,李岳泓连连摇头:“你可千万别拿它换银子。” 言毕,他亲手把玉佩放回玉儿随身的小荷包里,细细叮嘱:“回去交给你阿娘,这东西可千万不能弄丢了。” 很重要,不能弄丢的东西,玉儿记住了,便没了把它当玩具的兴趣。 她收到的贵重东西,多半都是交给阿娘保管。 这一回,也不例外。 梅泠香出来寻玉儿,刚对上视线,玉儿便迫不及待朝她扑过来。 泠香以为她要撒娇,含笑弯腰,张开双臂,等着接住她。 没想到,这回玉儿没直接扑进她怀抱,而是举起一块玉佩塞在梅泠香手里:“阿娘,这是叔叔送我的生辰礼,不好玩,大哥哥还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弄丢,给阿娘收着吧。” 从前在章家,梅泠香见过不少贵重玉石,却没有哪一块,及得上她手中这块。 且玉面雕刻龙纹,威风凛凛,栩栩如生。 这不是寻常百姓能拥有的东西,只有皇帝和他特许的王侯可以佩戴。 小小一块玉佩,并不重,梅泠香却觉指尖沉甸甸的。 “玉儿,叔叔何时送你的这块玉佩?”梅泠香紧张问。 玉儿如实作答:“就在玉儿去沈奶奶家喝水的时候。” 原来,那会子玉儿真的不止是去喝了水。 梅泠香急急扶住玉儿肩膀,急急追问:“叔叔有没有问你什么话?你是怎么答的?” 玉儿隐隐记得自己说漏了什么,又记不太清了,更不敢让阿娘知道生气,忙摇头:“叔叔什么也没问,玉儿什么也没说。” 梅泠香也看出,从玉儿这里问不出什么。 她牵起玉儿的手,心思却被另一只手里的玉佩揪紧。 于他而言,玉儿只是普通小孩,章鸣珂为何要把这样象征身份的玉佩随手送给玉儿? 乞巧节,梅家小院热闹又温馨。 梅泠香摆了许多瓜果,还特意寻来一只蜘蛛,放在盒子里,和玉儿一起看它织网。 忽而听到有人叩门,梅泠香准备起身,被许氏按了回去:“你陪玉儿玩,娘去开门。” 松云坐在灯下穿针引线,给玉儿做新裁的秋装,含笑望一眼她们,又低头继续缝。 吱呀一声,院门大开,许氏愣住。 听说章鸣珂还活着是一回事,亲眼见他站在门口,感觉又不一样。 许氏有些反应不过来,呆立院门内。 “许大娘,好久不见。”章鸣珂屈尊降贵,向许氏施礼。 章鸣珂说没见过云州城如何过乞巧节,沈毅便和沈大娘商量着准备,可章鸣珂又说梅家正在过节,他们要看都是现成的,不用特意准备。 于是,沈毅和沈大娘便稀里糊涂提着礼物,和章鸣珂一起站到梅家院门口。 外加一个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的小大人,李岳泓。 沈毅很不明白,他家王爷明明喜欢清静,在京城的时候,谁递拜帖他都不给面子。 怎么自打到了云州,王爷就转了性,特别热衷串门。 且不串旁人家的门,屡次三番进隔壁小寡妇家门。 他难道不知道,越是小地方,流言传得越快越离谱么? 午后替人解围还情有可原,现下这叫怎么回事? 没等沈毅想明白,人已跟着章鸣珂到了梅家院子里。 沈毅将礼物递给许氏,脑子里回响着自家王爷方才那句话:“许大娘,好久不见。” 梅娘子的母亲姓许,连他都不知道,王爷怎么知道的? 而且,好久不见四个字,是他理解的意思吧? 沈毅的眼睛在章鸣珂和梅泠香之前巡睃,忽而脑子灵光一回。 好啊,他被自家王爷骗了! 王爷哪是不认识梅娘子,他可太认识了! 等等,他们王爷苦苦寻找的人,该不会就是梅娘子吧?! 不多时,陪玉儿看蜘蛛结网的人,从梅泠香换成了章鸣珂。 梅泠香不敢抓蜘蛛,也不让玉儿碰,章鸣珂却不拦着玉儿,还朗声夸她胆子大,把玉儿哄得欢欢喜喜。 李岳泓吃着鲜甜的瓜果,眼睛时而看看这个,时而望望那个,眼神逐渐从疑惑转而清明。 果然,和宸王叔一起出来历练,能长见识。 “王爷怎么会到云州这样的小地方来?”梅泠香不大说话,许氏只好随便找些话来聊,免得彼此窘迫。 章鸣珂眉心微动,淡淡应:“沈毅想接沈大娘去京城,本王只是顺路。” 一听这话,沈大娘忍不住拍了沈毅一巴掌:“你这小子,怎么分不清轻重缓急?王爷有大事要办,你什么时候接我不成,偏这时候来接!” 沈毅冤枉啊,摸摸头道:“娘,儿子没敢耽误王爷的事啊,王爷找到云州城附近,我才说想顺路回来的。” “嗯?王爷要找什么?找到没有?”沈大娘顺口问,生怕儿子误了差事。 第107章 梅泠香正和松云说话,忽而嗓音一滞,耳朵不自觉竖起。 沈毅刚要应话,被自家王爷愣愣盯住,登时噎住,没敢开口。 一直乖巧安静的李岳泓,忽而抬眸接话:“宸王叔代我父皇巡视天下,专找贪官污吏,严惩不贷。” 闻言,梅泠香悬起的心又落回原处。 许氏、松云、沈大娘她们却不平静了,齐齐朝李岳泓望去,本以为这小男娃是章鸣珂亲戚或是书童,没想到竟是个皇子! 夜色渐深,院中谈笑声渐歇,许氏陪着玉儿睡下了,松云要来收拾果盘,看到章鸣珂伸手,又敛眸退下去。 梅泠香端着果盘进灶房,放好之后,准备出去再拿一趟。 刚一转身,险些撞上一堵人墙。 章鸣珂略倾身,朝她抵近,梅泠香慌得连退两步。 却见他偏过头去,将手中果盘放到木桌上。 继而,他站直身形,睥着略有些花容失色的梅泠香,深邃沉静的眼,流露出些许疑惑。 梅泠香脸上一热,避开他视线,道了声谢。 章鸣珂转身要出去,走到门口,梅泠香忽而想到什么,匆匆唤住他:“等等!” “多谢王爷送玉儿生辰礼,只是这块玉佩太过贵重,我们不能收。”梅泠香把玉佩递向章鸣珂,“还请王爷收回。” 章鸣珂侧身,目光随意往那玉佩上落落,轻嗤:“哄孩子高兴的小玩意儿罢了,不喜欢就丢掉,本王送出去的东西,断无收回之理。” 言毕,他大步走出去,毫不留恋地离开梅家小院。 这一晚,沈毅睡柴房,把他的房间让给了章鸣珂和李岳泓。 李岳泓毕竟才七岁,长身体的时候,很快睡熟。 章鸣珂却难以成眠,他走出房门,立在屋檐下,抬头望向中天的新月,薄唇牵起一丝愉悦的弧度。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这偏僻的云州城最不起眼的小院里,找到久违的安心踏实。 一想到她就住在隔壁,他心里便无比踏实。 云州城白天有些热,夜里却凉爽舒适。 夜风拂动衣袂,花香细细,章鸣珂临风玉立,将双臂大张,又缓缓曲肘合拢,仿佛将轻柔夜风抱了满怀。 佳人吹过三载的晚风,被他拢在怀中,算不算拥她入怀? 第52章 情郎 梅家小院里,灯光已熄,梅泠香却尚未入眠。 窗扇半开,薄薄月光洒在窗前。 梅泠香坐在窗内书案侧,对着清幽的月光,静静打量手中龙纹和田白玉佩。 她睫羽敛起一小片翳影,微微失神。 三年多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脱胎换骨,她当真看不懂章鸣珂了。 他来到云州,分明是偶然,并非冲她而来。 且她告诉他,玉儿并非他的骨肉时,章鸣珂面上也无一丝波澜,甚至连继续探究的兴致也无,比她想象中更淡漠。 仿佛他只是因为疑惑,问一句,既然不是他的孩子,他便再不关心。 可是,他为何要送玉儿这样贵重的玉佩? 梅泠香指腹轻轻摩挲一下,仍会为那绝佳的玉质惊叹。 即便是从前家财万贯的章家,也见不到这样的好东西,如今他却能随手赏人。 或许,他根本没有特别的想法,只是听说今日是玉儿生辰,一时兴起想送些什么给孩子玩。 提前没有准备,才解下这块玉佩罢了。 他是高高在上,贵不可言的宸王,她们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于他而言,只不过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儿。 她细细揣摩,以为有深意的举动,对章鸣珂来说,大抵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像当初,她从精打细算过日子的梅家,嫁进章家的时候,不能认同他动辄几百两银子拿去与人宴饮一样。 梅泠香轻叹一声,拿帕子将玉佩包好。 即便她不想承认,他也是玉儿的父亲,等玉儿长大,她再把玉佩交给玉儿。 隔着帕子,轻捏玉佩上的纹路,梅泠香真正意识到,她与章鸣珂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如今,以他的身份与能力,恐怕京城就有许多贵女愿意嫁他,他怎么可能惦记那一点点陈年旧事,再来纠缠? 她实在是多虑了。 如此一想,梅泠香心中豁然开朗,不再担心什么,睡得很好。 天未亮,院门便被人拍得哐哐作响:“开门!我们是奉命来给新娘子梳妆打扮的!” 初时,梅泠香不想应门,可听到后头这句,她赶忙起身穿衣。 反正昨日蔡主簿来的时候,已被章鸣珂撞见,此刻,梅泠香已不怕章鸣珂会来笑话她。 她只是不想惊扰四邻,毕竟还要在此处住些时日。 梅泠香穿戴齐整,打开房门,正好看到许氏披衣站在屋檐下,手足无措:“馥馥,他们怎么能这样逼你?现在该怎么办?” 听到她们的声音,外头捶门的动静倒是小了些。 “阿娘,你回屋陪着玉儿,别让她被吓着了。”梅泠香已应付过好些浮浪子,她自认为能应付得来谭知县的人,语气颇为平静,“别担心,女儿能应付。” 许氏素来相信女儿,便依言回屋。 第108章 她自然是睡不着的,一面轻轻安抚睡得不踏实的玉儿,一面听外面的响动。 “来了。”梅泠香应声,朝院门处走去。 她脑中快速转动着,细细想谭知县的为人。 三年来,谭知县并未像这回一样强硬地逼迫她,说明他还是想图个好名声,也有些在意她如何看待他。 他既然在意名声,便比从前那些浮浪子,还好应付一些。 院外一帮人,提着灯笼,捧着嫁衣,来势汹汹。 他们以为会看到吓坏了的梅泠香,没想到,院门打开时,梅泠香被手中烛台映照得容颜似玉,神情恬淡从容。 听蔡主簿说,梅娘子屋里还有个相好的郎君,谭知县特意命他们绑住那位郎君,让那郎君亲眼看着梅娘子坐进喜轿,然后再把那不识相的郎君关进大牢。 一众人朝梅泠香身后望望,却没见着那位妄图英雄救美的男子。 难道昨夜巷口的差吏没看好,让那男子给跑了? “哟,梅娘子,你那情郎今日怎么不来救你了?”为首的衙役打量着梅娘子,出言奚落。 梅泠香没在意,瞥一眼婆子丫鬟捧着的嫁衣首饰,神情自若问:“你们是奉谁的命来送嫁衣?” 衙役应声:“没看到我们是衙门的人吗?当然是奉谭大人的命!大好的日子,劝你乖乖听话,别不识抬举。” 闻言,梅泠香一愣,仿佛很诧异。 熹微的晨光中,她声调略扬起:“什么?谭知县要娶我?可我与谭知县无媒无聘,我也没答应过要嫁人,大人怎会让你们送嫁衣过来?你们会不会送错地方了?这中间一定有误会,我要见到谭大人,与他本人说。” 说着,她举步便要往外走,却被对方展臂拦住去路。 “什么误会?昨日蔡主簿不都来通知你了?”衙役不想同梅泠香废话,谭大人交待过,花轿来之前,不能让梅泠香出远门。 衙役侧首吩咐婆子丫鬟:“还不进去给梅娘子装扮上?” “是。”婆子丫鬟应声,便要捧着东西进门。 忽而,梅泠香拔下铜制烛台上燃烧着的白蜡烛,扔到衙役脚上。 蜡烛被风吹灭,滚烫的蜡油洒在衙役脚面,痛得他直哀嚎。 衙役抱着腿,愤然道:“把她押进去!” “我看谁敢!”梅泠香翻转烛台,将尖利的一端朝外,“谭大人是个好官,断不会做出逼人出嫁之事,定是你这恶吏自作主张,败坏大人名声。我不与你说,只求大人做主。你们谁敢踏进院门半步,别怪我手中烛台不长眼睛。” 衙役虽看不起梅泠香,可也没想弄得鱼死网破。 他倒是想抢梅泠香手里的烛台,却有些投鼠忌器。 毕竟,梅泠香生得实在貌美,谭知县最是怜惜这副皮囊,万一抢夺中不小心伤着梅泠香,坏了大人的美事,恐怕回去不好交待。 从前见过梅泠香娇柔圆滑的模样,衙役也没想到她还有如此烈性的一面。 衙役一时没了主意,展臂挡住身后的人,咬牙切齿问:“你想怎么样?今日这嫁衣你必须穿上。” “我已经说过了。”梅泠香说着,朝沈大娘家望望,“你们若不请谭大人来,休怪我找左邻右舍来帮衬。隔壁沈大哥在外头做了大官,昨日蔡主簿便是你们前车之鉴。” 蔡主簿被沈毅丢出巷子的事,衙门里都听说了。 谭知县去查沈毅的来路,暂且还没查到什么,想必也不是什么大官。 只不过,沈毅好打抱不平,一身蛮力又能唬人,才让蔡主簿丢了脸。 大好日子,把沈毅那莽夫引过来,必然闹得都不好看。 衙役无法,只好回头去请谭知县示下:“你们都等着,在我回来之前,别惹她。” 院门外清净下来,梅泠香关上院门,收起烛台。 她单薄的脊背倚靠院门内侧,螓首微垂,纤腰弓起,几乎脱力。 梅泠香只顾着去想,待会儿如何应付谭知县,丝毫未曾留意,沈大娘家的屋顶上,坐着一道身影。 晨光破晓,不太亮,似柔如水的金纱笼罩天地。 章鸣珂坐在屋顶上,隔着寂静的小院,望着倚靠门扇独自强撑的梅泠香。 晨曦之下,她似一株易折的花枝。 她身姿纤细,瞧着那样柔弱,偏偏坚韧得让人不可思议。 从过去到如今,一直都是。 从前,有什么事,她都是自己想法子解决,从不为想着倚靠他。 那时候的他,也确实靠不住。 可如今呢?他明明告诉过她,他们至少还可以做朋友。 危机关头,她却丝毫没想过求他帮忙,而是拿沈毅出来吓唬人。 在她眼中,他这个贵为宸王的前夫,还不及沈毅这个刚相识的邻居吗? 大抵在她心里,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没用,不能让人依靠。 还是,即便危机关头,她也只想同他划清界限,连做朋友也不肯? 这个寡恩薄情的女子,还是同从前一样无情。 日头一寸一寸升起,院中扶疏的花木被照亮,院门内的倩影也越来越清晰,沈家屋顶上却空无一人。 第109章 邻居们都已起身,探出头去,朝梅家院门口望。 “看来谭知县这回是要动真格了?” “是啊,可怜这梅娘子还以为谭知县是什么好官,等谭知县来了,她一样得嫁。” “要我说,做官太太也没什么不好,就是可怜玉儿那丫头,恐怕谭知县不会给旁人养孩子。” 又有人道:“做官太太是好,可谭知县年纪大,长得也不俊啊。你们是没看到,昨日进梅家院子的郎君生得多俊,进去之后,还把玉儿支出来玩,在里头耽搁好一阵子才见出来。” “是啊,我也看到了。明着是住沈家,实际上谁知道昨夜睡谁屋里呢?” “啊?这会子不会还没出来吧?难怪梅娘子不让衙役人进院门。梅家院门被堵得水泄不通,待会儿谭知县来,再把那男人抓个正着,梅娘子岂不是惨了?” 有人语气泛酸:“惨什么惨,成日里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早看出她不是个正经人。” 众人正嘀咕着,巷口传来吹吹打打的乐声,热闹喜庆,霸道地涌进巷子里。 喜轿被抬进来,谭知县着大红喜服,站到梅家院门口,亲自敲门:“梅娘子,本官如你所愿,亲自迎亲,你有什么话,今夜洞房花烛,咱们好好说。” 大红喜服将他一张故作斯文的嘴脸,衬得红光满面。 美人嘛,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装腔拿乔,也是情理之中,谭知县并不认为梅泠香敢不开门。 果然,他话音刚落,院门从里打开。 只不过,站在里头冷眼睥着他的,不是预想中拿着烛台的梅泠香,而是一位身量颀长,样貌俊毅,却陌生的男子。 不用说,这位必定是蔡主簿昨日回禀的纨绔子。 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看清他的一瞬间,谭知县扬起的唇角登时僵住,继而狠狠下沉。 今日迎亲,梅泠香却这样打他的脸,那就都别顾体面,索性撕破脸,办起事来更干脆利落。 “给我把他拿下,关进大牢!”谭知县厉声吩咐。 今夜他要带着新娘子去大牢,让梅泠香亲手剁了这小白脸的子孙根! 两名衙役得令上前,刚靠近院门,便被章鸣珂抬脚揣飞,重重撞上巷子另一侧的墙壁,当即震伤肺腑,喷出血来。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既为了快活不要性命,本官这就成全你!”谭知县从身侧衙役手里抽出刀来。 章鸣珂微微低头,压低身形,从院门里迈步出来。 他步子迈得从容不迫,从谭知县手中夺刀的动作却快如虚影。 只一瞬,那柄长刀的刀柄被章鸣珂握在掌间,架在谭知县颈侧,离谭知县侧颈皮肉毫厘之距。 隔着这样近的距离,谭知县深切感受到刀锋上嗜血的寒意,正如章鸣珂眼中的肃杀之气。 “就凭你,也敢肖想她?”章鸣珂打量一眼比他矮半个头,双腿打颤的谭知县,眼神像是在看什么脏东西。 继而,他微微侧首:“沈毅,把这一干人等关进大牢。” 他语气不轻不重,却透着说一不二的气势。 撞吐血的衙役恼羞成怒:“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谋害朝廷命官!” 下一瞬,李岳泓跟在沈毅身后出来,沈毅去拿人,李岳泓朝着章鸣珂道:“宸王叔,他看不起你。你代我父皇巡视天下,他们这是藐视我父皇么?” 章鸣珂抬手,摸摸李岳泓的头,当着所有震惊到失语的恶人们,轻描淡写道:“太子说得对,本王会让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 谭知县怎么也没想到,他以为还在百里外的宸王,竟已身在云州城。 不仅如此,这位神秘莫测的宸王,还莫名其妙成了梅泠香的入幕之宾! 难怪他来云州城,不住驿馆,不惊动县衙,原来是对梅娘子这美貌小寡妇慕名而来。 什么铁面无私的宸王爷,面对美人,也是凡夫俗子一个! 梅泠香立在门扇内,望着章鸣珂轩朗威严的背影,眉心微动。 他竟没笑话她,还再次替她解围。 惯常惹是生非的章鸣珂,竟也长出一副能替人遮风挡雨的宽阔肩膀。 只不过,这副肩膀,早已不属于她。 当章鸣珂不经意回眸望来,梅泠香下意识别开脸。 她回转身时,温声致谢:“多谢,我去看看玉儿。” 朝屋里走的时候,她不由想起谭知县来之前那一幕。 听见喜乐声时,她站直身形,握紧烛台,做好了独自面对的准备。 哪知,身后忽而传来章鸣珂的声音:“民不与官斗,你从前不会这样以卵击石。” 只有他们二人知晓,他说的从前,是什么时候。 梅泠香脊背一僵,没有回身,只是倔强轻应:“总得试一试。他不是当初的黄知县,我能应付。” “我也不是当初的章少爷,而是官身,如今我近在咫尺,你怎么就想不到要报官呢?”章鸣珂站定,语气稀松平常。 梅泠香听着,却是心中一紧。 是啊,当初那些狗官,官官相护,他们想要公道也不能。 第110章 如今已是大晋朝的天下,宸王一路清肃吏治,为民除害,且近在眼前,触手可及。 只要她开口,他会还她一个公道,也有足够的实力还她公道。 梅泠香背对着他,朱唇紧抿。 不知为何,她没有选择理智上最正确的法子,而是仍执意自己解决。 这是当初她亲手放弃的人,她做不到向他开口求助。 谭知县脚步声越来越近时,章鸣珂忽而握住她纤细的手臂,将她按在门扇侧的院墙上。 他俯低身形,压低声音,近乎咬牙切齿道:“有我这样没用的前夫,从前让你很丢脸吧?今日,便让我冒充一回你的情郎,把你的脸面还回来。” “别误会,我如今对你并无非分之想,惩恶除奸,做我分内之事罢了。” 须臾之间,谭知县敲门,章鸣珂松开她,在她惊愕的眼神中,打开门扇。 后来发生的一切,便不由梅泠香费心,也不受她掌控了。 进到屋内,合上门扇,躲到他看不见的门后,梅泠香才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得那样快。 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被今日的阵仗吓的,还是被他雷厉风行的气势惊到的。 这会子,日头已高,院门外发生的一切,想必都被街坊邻居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他们定然也会和谭知县一样,以为堂堂宸王是她的情郎吧? 蓦地,梅泠香再度想起章鸣珂开门前那句话,不由轻咬下唇。 他是秉公处事,替她解围只是顺带,可他有必要引起眼下的误解么?让她往后如何面对周围的街坊? 章鸣珂说,以此来还她丢失的颜面。 梅泠香微微失神,不知不觉陷入从前的回忆里。 在那些被她遗忘大半的记忆里,她曾说过他让人丢脸么? 梅泠香想不起来,可她大抵说不出这样的话,或许又是不经意的眼神,引起他的误会。 毕竟,他曾是自尊心那样强的郎君,强到因为她一个眼神,于新婚之夜离府。 他进云州城,一直低调行事,却在院门口,忽而羽翼大张,亮明身份,做出十足的维护姿态,仅仅为了还她颜面吗? “别误会,我如今对你并无非分之想。”他沉沉的嗓音犹在耳畔。 梅泠香揉揉脸颊,将心内不受控的揣测狠狠抛散。 他是宸王,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惩恶除奸,彰显新皇帝的威严罢了。 “阿娘。”玉儿在里屋唤她。 梅泠香深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形,挤出一丝笑,掀开绣花布帘进去:“别怕,阿娘在呢,已经没事了。” 玉儿没穿鞋,踩在梅泠香裙面上,往她怀里挤。 “玉儿才不怕,刚才外婆抱着玉儿在窗口瞧,玉儿都看见了!”玉儿眼睛里闪动兴奋的光,“玉儿看见,那位宸王叔叔帮阿娘赶走了坏人,他不是玉儿的爹爹,但他是好人对不对?他是阿娘的朋友吗?” 玉儿不知道宸王是什么官,但是连知县大人也被他抓走了,他的官肯定比知县大。 不等梅泠香开口,玉儿迫不及待道:“他比知县还厉害,阿娘能不能请他帮忙找爹爹?” 说到此处,玉儿想到梅泠香说她不需要爹爹的那些话,奶声奶气的嗓音弱下去,玉儿垂眸掰着手指:“玉儿只需要阿娘,但是阿娘需要爹爹保护。” 如果她是有爹的孩子,就不会时常被人笑话,阿娘也不会被坏人欺负了。 听到玉儿的话,许氏深深叹了口气,拍拍梅泠香的肩膀:“你自己想想,该怎么跟孩子解释。” 梅泠香以为,到玉儿长大以后,才需要同她解释,且那时候的玉儿也会明白事理。 没想到,三岁的玉儿便给她抛了这样的难题。 她自以为能解决很多事,却没想到玉儿也会心疼她这个阿娘。 梅泠香亲亲玉儿小脸,温柔哄她:“阿娘没生气,放心吧,坏人都被抓走了,不会再来欺负阿娘。” 说话间,梅泠香取过床头的衣裤,亲自替玉儿穿上,又给她讲了一则小故事,转移孩子的注意。 玉儿忘记追问,梅泠香狠狠松了口气。 今日动静闹得大,她们没出摊,就在屋子里慢慢用膳。 早膳没用完,便有人敲响院门,松云去开门,只见两位邻居一个端着热包子,一个捧着热鸡蛋,笑着朝里张望。 “一不小心做多了,拿给玉儿吃。”她们说话间,便把东西往松云手里塞。 松云也不知该不该接,回头望梅泠香。 梅泠香暗叹一声,起身步入院中:“多谢两位婶子,玉儿吃饱了,还是拿回去给虎子他们吃吧。” 走到院门口,梅泠香才发现,她们后头不远处,还有几人靠墙站着,状似闲聊,实则在听这边的动静。 “这样啊。”两人对视一眼,把东西收回。 其中一人忍不住问:“方才从你院里出来那位,真是宸王殿下?你怎么会认得那样的大人物,他,他是不是你的情郎?” 另一人追问:“你是不是因为他,才不愿意嫁给谭知县的?不对啊,大晋才建朝多久,你认识宸王也没多久吧?” 第111章 不远处一位男子凑过来,满脸堆笑:“梅娘子要是当上王妃,可别忘了提拔我们这些邻居啊。” “对,好处不能让他沈毅一个人得了。” 梅泠香听不下去,虽不知解释有没有用,她还是耐着性子道:“大家莫要误会,我与王爷并无私交,他肯出面,只是看不惯谭知县强娶罢了。” “怎么可能?我可是亲眼看到他昨日进了你的院子,今早从你院门里出来的。” “是啊是啊,我也看到了!” 果然,没人愿意相信她的解释。 甚至,在他们嘴里,章鸣珂昨夜是宿在梅家的。 “抱歉,打扰大家了。”梅泠香合上院门,将纷纷扰扰、意味深长的议论挡在门外。 接下来两日,章鸣珂没再出现,李岳泓也没回来,只有沈毅回来取了一次行李。 他们没再住沈家,而是住进了县衙。 如今,谭知县、蔡主簿等人悉数下狱,沈毅负责审他们。 章鸣珂则带着李岳泓,亲自查县衙的卷宗、田亩、银钱往来。 谭知县任职这几年,当真做了不少孽,罪证确凿,自当依律押送巡抚衙门。 事情办完,章鸣珂却仍丢在县衙。 他点亮银釭,细细翻找衙门留档的地契、屋契。 半个时辰过去,他终于如愿以偿,找到他想要的那一份。 梅家小院的屋契上,交割的日期写得清清楚楚,并非梅泠香所说,是来云州城以后的事,而是远远在那之前。 章鸣珂盯着泛黄纸笺上的日期,细细回想,半晌,他想起了大致是什么时候。 竟是在她派松云去遂阳县请张神医期间! 难怪松云没请到人,还在遂阳县逗留月余,她根本不是在遂阳县,而是转道来了云州。 章家本派了两名家丁护送松云的,可惜回闻音县的途中,他们遇到乱贼,那两位家丁不幸遇难,没能回章家复命。 若非那场祸事,他早就该知道,梅泠香有离开闻音县的打算。 可是,那时世道未乱,战事未起,梅泠香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到在偏远的云州买屋宅? 嗬,她还瞒得紧紧的,不告诉他,也不告诉母亲。 即便那时候她已经厌烦他,想到要与他和离,想到以后再也不见他,也不至于跑到云州这么远。 这不合常理。 蓦地,章鸣珂又想起那封空白的信,那是她让松云去遂阳县之前写的,以高泩的名义,写给她自己。 和离之前,他一直以为,她故意藏起真正的信,却拿假信来糊弄他。 如今想来,其中还有诸多疑点。 章鸣珂细细思量良久,依旧想不通这两件怪异的事,中间有没有关联。 他指骨收紧,攥着泛黄的屋契,眼睛深邃如漆。 梅泠香,你身上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 片刻后,章鸣珂将誊抄的屋契折好,收入袖袋。 他站起身,步入月光溶溶的夜:“本王去去就回,你照看好泓儿。” 沈毅躬身领命。 梅家小院,白日里不太清净,夜晚终于安生些。 梅泠香已有两日未曾出摊,她望望屋内架子上摆放整齐的胭脂香粉,眼神透出几分留恋。 就算云州城也有许多烦心事,并非世外桃源,她依然留恋这三年平顺安宁的日子。 可是,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了。 街坊邻居们已然认定,她攀上高枝,任她如何解释也无用。 她自己倒不在意那些流言蜚语,也无法去怪帮助她的章鸣珂,但她不想影响到玉儿,也不想阿娘那样好性的人,被人问得面红耳赤。 不过,她们原本也打算这时候搬走的,只是路引没办下来,才耽搁。 可见这时候离开,乃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 且贪官污吏已除,章鸣珂他们还在县衙,明日她便去找沈毅帮忙,料想路引很快就能办下来。 架子上的东西,都是她们辛辛苦苦亲手做的,梅泠香不想浪费。 她望望墙边刚收拾出来的空箱笼,举步走过去,想搬过来,把脂粉盒子装进去。 往后去别处卖,也是一笔进项。 她素手轻抬,刚触碰到那红木箱子,便见另一侧一只指节修长、青筋隐现的手,搭在木箱上。 “你何时进来的?”梅泠香没侧眸,凝着那只手,轻问。 红木箱子上,描绘着雀登枝的纹样。 章鸣珂修长的指轻贴木质表面,沿着雀鸟灵动的线条徐徐游走,语气低低,仿佛漫不经心:“住不下去了?这次打算搬去何处?还像从前一样,不告而别?” 第53章 怀中 木箱漆面光亮,男子指骨修长匀停,如琢如磨。 许是色调对比强烈,又或许是被他眼底辨不清的情绪干扰,以至于梅泠香在他的逼视中,从他漫不经心描摹线条的举动里,品出一丝旁的隐秘意味。 她心口微热,近乎仓皇移开视线。 梅泠香收回手,攥着帕子,温声应:“王爷此言差矣,民妇从前不曾不告而别,眼下也不会。” 第112章 离开闻音县的时候,她已与章鸣珂和离,是没有任何私交的两个人,她要去哪里,自然不必告诉章鸣珂。 所以,那不能算作不告而别。 至于眼下,等她找沈毅办好路引,就算她不主动告知,想必沈毅也会禀报他。 自然也不能算不告而别。 章鸣珂略思忖,听出她言外之意。 他指尖动作顿住,指腹轻轻压在雀鸟微张的羽翼,唇角似有似无的笑意淡下来。 “以为搬到别的地方去,便能岁月静好,不会遇到云州城这样被人强娶之事了?那时候,你没有依傍,以为仅凭讲道理,便能把人劝退?”章鸣珂站起身,走到脂粉架子旁,打量着那一排排脂粉盒,“梅娘子,你从前利用人的时候,什么都舍得给,如今,你怎么好像很着急与本王撇清关系?” 说到后头这一句时,他侧首望来,盯着她眉眼。 屋内光线不算亮,映得他眸似寒星,分外慑人。 一句“什么都舍得给”,迫得梅泠香倏而垂下眼睫,细密的睫羽微微颤动。 她想说,从前那些短暂的恩爱,并非全是她为感谢章家给爹爹治病,投桃报李,才愿意的。 初时确实是报恩的因素多些,可后来,她自己也是愿意的。 但这样的比重,怎么说得清呢? 即便她说得清,他又能相信几分? 如今否认,在他眼中,恐怕也只是粉饰之词。 “我不是为了避开王爷才想搬走。”梅泠香没解释从前的事,至少这一次,还是别让他误会的好。 “他们误以为本王是你的情郎,让你心里不舒服了?”章鸣珂低低失笑,“有本王这样的情郎,应当不是丢脸的事,你甚至可以在本王走后,加以利用,震慑那些对你别有用心的人。可你偏偏不要,宁肯自己搬走。” “梅泠香,与我撇清干系,和避着我,有什么区别吗?”章鸣珂说着,忽而快步走到她面前,大掌紧紧扣住她单薄的肩,“往日让你丢的脸面,如今我已还给你。而你,你打我那一巴掌,我尚未还回去,你当真以为能就此两清?!” 他并未将她捏疼,可他沉沉的嗓音掷在耳畔,却令梅泠香脸色煞白。 他此番是来讨债的。 原来,他一直记着当年的事,他心里应当有些恨她吧? 这两日,他屡屡替她解围,惹得她心神微乱。 在他羽翼大张,将她护在院中时,有一瞬间,梅泠香当真感受到他维护之意。 直到这一刻,梅泠香才后知后觉,他维护的恐怕不是当下的她,而是当初驻云山桃花林里那个少年郎的不甘。 当初他无权无势,面对黄知县除了挥拳打回去,什么也做不了。所以今日,他要十倍百倍还到谭知县身上。 凝着她花容失色的模样,章鸣珂唇线绷得笔直,他的话说得重了些,吓着她了吗? 可这个无情的小娘子,知不知道,他踏月而来,看到她收拾箱笼时,又是如何心慌? 面对强敌也能面不改色的他,在那一刻,感受到久违的惊怕。 三年前,她不辞而别,杳无音信。 三年后,就在他不计前嫌,维护他之后,她还想故技重施。 可惜,他已不是当初那个无知无能的少年。 这一回,他决不允许她再从他身边离开。 章鸣珂睥着她,默然不语。 他并未刻意施压,可他征战沙场数年,已是不怒自威。 梅泠香被迫扬起细颈,抬眸望他,承受着他带来的压迫感,她呼吸不由得变得轻而细:“王爷想让民妇如何偿还?” “本王还没想好。”章鸣珂终于松开她,踱步走到窗前,背对着她。 此刻,他不想被梅泠香瞧见他眼中任何的一丝心软。 当初在他最情深意浓之时,她打了他一巴掌,狠心离开,将他一腔热血冻结成冰。 他恨过,怨过,却连她人都见不到,只能独自舔舐心口创伤与不甘。 失去她,最深的软肋从他身上剥离,他变得无坚不摧,连死都不怕,才有今日的章鸣珂。 哦,就连他一身武艺,也得益于她替他请到的罗师父。 若是没有她,恐怕他一世都会是哪个稀里糊涂的纨绔子弟,到死也一事无成。 没人知道,他其实也对她心存感激。 眼下爱与不甘交织的情愫,竟比当年一腔赤诚的爱意更刻骨入髓。 章鸣珂竭力克制,才平复住心绪。 再开口时,他语气已然平静无波:“本王明日启程回京,梅娘子须得同行。等本王想好要什么,再向你讨。” “不可以。”梅泠香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荒唐的要求。 她不假思索拒绝。 拒绝之后,对上他骤然沉邃的眼,她心口怦怦直跳。 可她仍然要拒绝。 她是什么身份,章鸣珂是什么身份?若跟着他去京城,岂不是坐实了外面的传言? 明明她与他根本不是传言中的关系。 眼下那些传言只是给她和佳家人带来困扰,若听之任之,恐怕还会给她招惹祸端。 第113章 梅泠香稳住心神,语气温和而坚定:“民妇不去别处,会直接回闻音县,等王爷想好让民妇如何偿还,去闻音县找我讨要便是,民妇绝不推辞。” 她本也没想躲着他,如今他说要讨债,她索性回到闻音县去。 那是她心里最想回的地方,往后也能时常去看望爹爹。 章鸣珂明白,她素来有自己的主意,一旦决定,便难以转圜。 但人都有弱点,这世上总有别的让她在意的人。 虽然不想,章鸣珂还是听从理智,说出令他自己也不齿的话:“高泩也在京城,你或许不知,你那位高师兄给皇上递过一份贺表,自此他在百官眼中,便从清流直臣,变成梁彬那起子奸佞末流。他的处境似乎不太好,累倒在案牍上,本王离京前,曾去过他府上一次,那时他正告假养病。” 至今,章鸣珂也没明白,当初她为何选择南下来云州,而不是去京城投奔高泩。 但他相信,高泩是梅泠香会在意的人。 果然,他话音刚落,便见梅泠香扬起的玉颜露出焦急之色。 “是不是你对高师兄做了什么?”梅泠香是担心过高师兄的处境,却没想到会从章鸣珂口中听到,还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从前,章鸣珂就曾误会她与高师兄有私情,她解释过,可他似乎总与高师兄不对付,一遇到与高师兄有关的事,就不高兴。 如今他的地位远在高师兄之上,若想针对高师兄,简直易如反掌。 不早不晚的,他偏偏此刻提起高泩,叫她如何不多想? 梅泠香快步上前,拉住章鸣珂衣袖,仰面央求:“王爷,请你不要因为我,针对高师兄。他绝对不是梁彬那种人。” 章鸣珂睥着她,恨得有些牙痒痒。 她还真是关心高泩,不惜把他想成公报私仇的小人。 在她心里,他就那样卑鄙?只有高泩是那霁月光风的君子? 瞥一眼被她轻轻拉住的衣袖,章鸣珂隐忍喉间酸涩,淡淡开口:“本王再问一次,京城你去还是不去?” 梅泠香听得出,他在威胁她。 不过,比起流言,她更在意高师兄的处境,毕竟那是她敬重的兄长,更是爹爹生前最寄予厚望的学生。 在他的凝视中,梅泠香垂下眼睫,松开他衣袖,咬了咬唇瓣,轻道:“烦请王爷替民妇办好路引。” “好说。”章鸣珂周身气场倏而缓和。 只要她肯去京城,他便什么都可以不计较。 “来云州几日,本王尚未好好逛过,今夜月光正好,本王想出去走走,还请梅娘子略尽地主之谊。”章鸣珂走出梅泠香屋子的那一刻,唇角扬起得逞的笑意。 当着街坊的面,从梅家小院走出去,发落谭知县等人,他就是故意为之。 一则想让她亲眼看看,他能将她护得好好的,一丝风雨也落不到她身上去。 二则也是想借机逼她离开云州。 从她告诉他,玉儿不是他们二人的骨肉,章鸣珂便知,她不想与他有牵扯。 外面传言越盛,她越是在此处待不下去。 他急切地想带她回京城,自然要推波助澜。 以高泩为饵,也是临时起意。 可路都是她自己选的,不是吗? 当年,他不想和离,她可是根本没给他选择的机会。 章鸣珂并不觉得自己霸道,他很享受这样一点一点织网,如愿将她缚在身边的踏实感。 时辰不早,夜色静谧,路上一个人影也无,只偶尔听见路边暗影里的鸟啾虫鸣。 泼墨似的天幕上,挂着半圆的明月,似白绢扇裁成两半,一半在天心,一半浮动在水中央。 这个时辰,就连出海捕鱼的人,也已回家安歇。 梅泠香跟在章鸣珂身后半步,望着他高俊的背影,月光盈盈的眼眸里盛着些许疑惑。 一路上他很少开口,仿佛只是来看看云州城的景致。 梅泠香莫名悬起的心,悄然落回原处。 她瞥向水中那片浮动的月,微微失神。细细去想,明日该如何同阿娘、松云、玉儿她们解释。 忽而,她眼前月光被遮挡,眉心抵上一堵结实的人墙。 梅泠香骤然回神,后退一步,拉开彼此的距离。 她抬起眼眸,沿着他挺拔的脊背望上去,对上他回眸望来的眼神,似月光下的深海。 “你既如此在意高泩,三年前为何没去京城投奔他?”章鸣珂凝着她被月光映照的眉眼,克制住想要亲上去的悸动,问出他存在心间许久的疑问。 “投奔高师兄?”梅泠香略不自在地抚了抚眉心,顺势将被风吹乱的发丝捋至耳后,“当时北方正乱,我便只想到往南走。那时候,大家都自顾不暇,我岂能去给高师兄增添负担?” 再说,又非血脉至亲,只是关系好的师兄,她们一大家子去投奔,人家会欢迎么? 即便高师兄愿意,恐怕他母亲也不愿意。 阿娘曾对她说过,婶娘对她有所提防,并不希望她与高师兄之间有什么。 就算她心思清正,没有那样的意思,也不能给人家造成困扰。 第114章 章鸣珂微微颔首,移开视线,原来她只是不想给高泩添麻烦。 对于在意的人,她还真是处处为对方着想,最是善解人意。 浪花拍岸,哗哗作响,些许湿气沾染鞋面,跺不掉,但也不至于让人难受。 海风轻狂,卷乱她的发,一缕青丝随风曳过章鸣珂侧脸,海水的腥气被她发间隐隐的雅香压下,让人只注意到那淡淡香气。 只一瞬,梅泠香抬手将发丝理好,章鸣珂鼻尖那一丝香气便散在风里。 他眼神变得越发难以捉摸,面色却平静如常。 “回去吧。”章鸣珂转过身,大步往回走。 他腿长,走得快,梅泠香本就走得累了,越发跟不上。 她脚步声显得急促而吃力,连呼吸也比平日里重。 “走不动?”章鸣珂驻足等她,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你且等等,我去寻一匹马。” 海边这一带,船只好找,马却不好寻。 再说,夜已深,哪里寻马去? 就算运气好,找来一匹,难道她骑马,让章鸣珂这个王爷在地上走? 与他共乘,更不可能。 “我不会骑马。”梅泠香匆匆开口阻拦,“没关系,我能走回去。” 当初来云州,一路上把脚磨破了她也能坚持,更别说今日。 她一句“不会骑马”,倒是勾起章鸣珂的回忆。 很久之前,他曾拥着她,同乘一匹马,去追准备进京的高泩。 章鸣珂广袖翩动,身姿被夜风修饰得越发挺拔俊朗。 他若有所思问:“本王很好奇,你一个不会骑马的人,是如何躲过战乱,带着家人,一路来到云州的?” 那些回忆不算美好,至今想起,仍叫人口中发苦。 梅泠香弯唇浅笑:“只要想活命,总能想到法子的。” 她答得简单,近乎敷衍,也没有提半个苦字。 可章鸣珂透过这只言片语,也能想象她吃过多少苦,又是凭着怎样坚韧的心性,才能在怀着身子的情况下,坚持走到云州城。 “也是,你素来聪慧。”章鸣珂微微颔首。 他的夸赞,似乎颇有深意。 或者说,重逢以来,他说的许多话,都耐人寻味。 可这会子,梅泠香已有些倦了,不愿深想他话里的深意,她避开他的视线,重新举步。 走在他身侧时,梅泠香余光瞥见一道虚影,下一瞬,她颈侧微痛,闭上眼,软软往地上倒去。 章鸣珂顺势扶住她,将她揽入怀中。 “香香,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不必独自强撑?”章鸣珂凝着她姣好的眉眼,低喃。 夜风里,她柔软的裙紧紧贴上他深色衣摆,她纤袅身形被他拢在衣袖间。 水面倒映相依的虚影,顷刻被浪花拍乱,化作万点碎星。 章鸣珂鼻尖轻抵她发间,气息被她青丝撩乱,薄唇轻触她眉心,落下极为克制的一吻。 他不想在夜风里寻找她虚无缥缈的气息,只想实实在在将她拥在臂弯。 第54章 京城 王爷走之前,说好的去去就回,沈毅就在县衙等着。 不知等了多久,月亮已过中天,他都靠着廊柱睡着了,才听到王爷回来的动静。 沈毅一睁眼,望见月色下的一幕,惊得跌坐在地。 自家王爷出门的时候,两手空空,怎么回来的时候抱着个大活人? 好像,好像还是个女子。 该不会是他脑子里首先想到的那个吧? 章鸣珂走在庭院甬道上,脚步落地无声。 溶溶月华落在他宽肩,也落在他臂弯处女子乌亮的发,明明是匪夷所思的画面,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王爷,这是?”沈毅赶紧站起来,一面拍着身上的灰,一面睁大眼睛朝章鸣珂怀里望。 章鸣珂瞥他一眼,压低声音吩咐:“卯时动身,梅家的人和沈大娘一起,你去安排。” 他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却有着说一不二的威严。 “是!”沈毅领命。 再抬眸时,章鸣珂正好从他面前走过,沈毅赫然认出,自家王爷怀里抱着的,正是梅家那位小寡妇! 哦,不对。 沈毅脑中再度回想起多福的反应,他蓦然想到一种可能。 恐怕梅娘子并不是丧夫的孀妇,很有可能她“死了的夫君”就是他家王爷。 至于两人为何走到今日,多福肯定都知道,才讳莫如深。 连多福都不敢说,必然不是他能打听的。 沈毅望望章鸣珂的背影,闭了闭眼,罢了,他还是睁只眼闭只眼,办好自己的差事。 翌日,梅泠香醒来,是在一辆平稳驶动的马车内。 车厢宽敞,还铺着软毯。 守在她身边的,是松云,还有玉儿。 梅泠香初醒来,盈盈水眸透着些许茫然。 见她睁眼,玉儿小脸绽开甜甜的笑:“阿娘,你终于睡醒啦!阿娘竟然也会睡懒觉,羞羞!” “我怎么会在马车里?”梅泠香揉揉脑仁,努力回忆昨夜的事,试图想起是怎么回事。 松云望着她,欲言又止:“小姐,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第115章 见梅泠香一脸困惑,玉儿忍不住插话:“是宸王叔叔把阿娘抱上马车的!他说沈大娘舍不得玉儿,要带玉儿一起去京城。” 说到此处,她想起自己的困惑:“阿娘,你昨晚不是在家么?怎么会在宸王叔叔那里?” 梅泠香想起来了,昨夜她和章鸣珂一起,去看了夜色里的云州城。 至于后来,她怎么会睡过去,还被章鸣珂抱进马车,梅泠香便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她脸色一白,匆匆坐直身形,掀起窗帷朝前面望去。 隔着一辆马车,她一眼便认出前头马背上的身影。 沈毅刚去后面交待话,打她窗外路过。 见梅泠香朝前面看,沈毅顺口问:“梅娘子要找王爷么?属下这就是禀报。” 称呼梅泠香的时候,他语气有一瞬迟疑。 他再是愚钝,也看得出,自家王爷待梅娘子,与旁的小娘子全然不同,他应当敬着些。 可王爷没发话,他也不能把梅娘子视作王爷的人,冒昧改口。 舌头打了个卷儿,他暂且还是像先前一半对待梅泠香,权当昨夜他什么也没看见。 “不必!”梅泠香语气又急又慌,“我没有要找他,只是想看看现下到了何处。” “哦。”沈毅挠挠头,看出梅泠香的窘迫与闪躲,他也有几分不自在,“离开云州城已有二十里地了。” 梅泠香道声谢,便放下车帷。 她倚靠着车壁,听着哒哒的有节律的马蹄声,心跳也被那节律牵动。 章鸣珂他究竟在想什么? 那晚,她离开海边后,发生过什么,梅泠香没问,章鸣珂也没说。 两人难得心照不宣,都闭口不提。 梅泠香很庆幸,他们能在这件事上达成一致,否则,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她清楚记得,章鸣珂说过,如今对她并无非分之想。 离开云州城后,刚开始,梅泠香还有些不安,被那晚不知道的事困扰。 后来,一路北上,她发现自己多虑了,章鸣珂与在云州城的时候,判若两人。 他没再说什么惹人深思的话,也不时常在她面前出现。 他变得忙起来,沿途经过的州县,他都会带着李岳泓去巡视。 章鸣珂没同她说,他们去做什么,倒是李岳泓无意中说过一句,说宸王叔是带他去看,他们来时处理过的弊政,可有改善,进展如何。 有的地方走得快些,有的地方会停留两三日。 一回夜里醒来,梅泠香鬼使神差朝他住的厢房望一眼,瞧见他房里的灯仍亮着。 她纤手虚扶门扇,心内感慨万千。 当初无论如何也扶不起来的大少爷,终于变成她曾经想也想不到的模样。 可越是看到他与从前的不同,便越叫她陌生。 玉儿倒是与他越来越熟,有时还会缠着章鸣珂教她骑马。 梅泠香自己害怕骑马,玉儿胆子大,愿意多学一项本领,梅泠香也不拦着,便随她去。章鸣珂闲暇之时,也愿意纵着玉儿。 看到他把玉儿抱上马背,听到玉儿欢天喜地的笑声,梅泠香心口微微触动。 她时常告诉玉儿,玉儿只需要阿娘就好,不需要爹爹。 她以为有她,有松云,有阿娘陪伴玉儿长大,就已足够弥补父亲一角的缺席。 原来,还是有些事,是她无法代替的。 可她与章鸣珂并不适合,她再疼爱玉儿,也不可能为了玉儿,求着与一个让她感到陌生的男人在一起。 她会尽己所能,给玉儿很多的爱,希望玉儿长大,能原谅她今时今日的一点自私。 梅泠香睫羽轻颤,将眸中浮动的水光压下,没事儿人似的,与松云商议,等到了京城,她们做些什么买卖。 与章鸣珂之间,就这样平淡如水地相处,倒也相安无事。 跋山涉水,路途遥远,他们偶尔也会遇到乱贼余孽,或是其他不太平之事,但很快便被沈毅带着侍卫们解决,并未让她们受到惊吓。 临近京城,梅泠香几乎快忘了云州城那晚的月色。 在一处驿馆落脚时,梅泠香却忽而听见许氏问:“馥馥,你们究竟是如何打算的?是要重新在一起吗?可他并没有来和阿娘说,要娶你做王妃,咱们也不知他在京城里的情况,娘心里很不踏实。” 离开云州城时惊心动魄,许氏曾以为女儿又跟章鸣珂在一起了。 可一路行来,她默默瞧着,又觉不太像。 且许氏心里明白,女儿再好,也是平民百姓,且还倔强地不肯承认玉儿是章鸣珂的骨肉,以章鸣珂如今的地位,不可能娶女儿做王妃。 许氏说出那句求娶的话,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合时宜。 但眼看快到京城,许氏不问清楚,心里总不踏实。 梅泠香愣住,阿娘说的,他在京城的情况,应当是指他在京城有没有红颜知己吧? 他没同她说过,她也没有立场打听。 他们已然和离,男再婚,女再嫁,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梅泠香没想过这个,乍听到许氏问时,也太不在意。 第116章 可当她放在心里去想的时候,却不由得微微失神。 如今的他,会迎娶怎样的贵女呢?大抵是温柔解语,仰慕他,不会管束他的。 总归,是与她不同的女子。 “馥馥,你在想什么?”许氏轻声唤她。 梅泠香回神,挤出一丝笑,劝慰许氏:“阿娘,他已贵为王侯,怎么可能求娶女儿呢?我与他之间,早就过去了。进京之后,他做他的王爷,咱们去拜访高师兄和婶娘。然后租个院子,最好离沈大娘近些,您可以带着玉儿串门。” “不必担心女儿。”她语气温柔,很能安抚人心。 “你叫阿娘怎么不担心呢?!”许氏想到离开云州那个早上,章鸣珂雷厉风行的做派,仍心有余悸。 这一路上,她都忍着没说,眼下却是不得不提了。 “你那时昏睡着,所以不知道。那天早上,天还没亮,沈毅突然奉命过来替我们收拾东西,说要即刻回京。阿娘六神无主,你又不在身边,我们只能听从。” “就算那时天色还早,也惊动了不少邻居,大伙儿都看见了!云州城里恐怕要传遍了,你再想解释,也洗不清与他的关系。”许氏既担心,又庆幸。 担心那些传言,对女儿不好。 庆幸她们当日就匆匆离开云州,旁人与她们一样措手不及。 京城离云州那样远,坐马车都要两个月,那里的流言蜚语想必传不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将来不会影响女儿。 只要进京以后,章鸣珂别再做出什么让人说闲话的事来,她们在京城,有高家照应,想必会比在云州好。 至少,有高泩在,许氏不必担心再有人相中女儿,仗势强娶。 直到今日,梅泠香才真切听到关于那日的事。 已过去许久,再听说那些事,梅泠香倒是很快镇定下来。 “左右我们不会再回云州,随她们说去。”梅泠香拉住许氏的手,望着熟睡中的玉儿,笑意嫣然,“女儿在京城有些事要处理,等办完了,咱们便回闻音县去。” 必须来京城的真正原因,她没告诉许氏,不想让阿娘担心。 至于章鸣珂在云州城的做派,梅泠香虽看不透他,却也不再多想。 她只牢牢记着,章鸣珂逼她进京,是要讨回当初那一巴掌的羞辱。 梅泠香已经想好,进京之后先去高师兄家借住一两日,她和松云赶紧去找住处,从高家搬出来。 应当不会太打扰高师兄和婶娘。 她打算一大早起来,就跟章鸣珂说好,进京后,他们便各走各的路,装作不相识,对彼此都好。 谁知,她起来后,只见到沈毅,并未像路途中许多个清晨一样,瞧见章鸣珂的身影。 沈毅刚喂饱马匹,看到她后,露出笑意:“梅娘子,王爷带着太子入宫去了,今日由属下护送你们进京。” 什么?章鸣珂自己先回京城复命去了? 看来,他也想到入京后不宜有牵扯,提前撇清。 如此,甚好。 只是,太子是个懂事知礼的孩子,没能道别,梅泠香心里微微有些失落。 对,她心里那一点点失落,定然是因为太子,而不是章鸣珂。 今日不能和宸王叔叔一起骑马,玉儿也不高兴,小嘴巴翘得老高:“哼,宸王叔叔不辞而别,还带走大哥哥,玉儿要和他绝交,玉儿不要这个朋友了!” 沈毅愕然,虽然王爷没说什么,却是把万事都安排妥当才走的,沈毅觉得自家王爷再没有更通情达理的时候了,没想到,竟把玉儿惹生气了。 自从瞧见王爷抱着梅娘子进屋后,沈毅每每看到玉儿这张脸,总觉得能找到与自家王爷有关的痕迹。 玉儿胆子大,快人快语,这样生气的模样,就有些像王爷。 “玉儿别生气,王爷只是有重要的事忙,今日要不要沈叔叔带玉儿骑马?”沈毅掐着嗓子,挤出笑脸哄。 “不要!”玉儿回身扑进梅泠香怀中,抬眸望着阿娘,语气委屈,“阿娘,以后我们是不是就见不到大哥哥和宸王叔叔了?” 她虽然年纪小,却也能从身边人的态度里,感受到彼此身份的差距。 眼下他们说走就走了,连句告辞的话也没有,玉儿觉得,她应该是不能再和他们一起玩了。 “没事,玉儿还有沈叔叔啊。”梅泠香摸摸玉儿的发髻,语气温柔,“阿娘带你去拜见高家舅舅,他也会陪玉儿玩的。” 她已想好,进高家后,与高师兄兄妹相称,让玉儿唤高师兄为舅舅,想必婶娘心里会踏实些。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便转移。 听说要拜见高家舅舅,玉儿也不哭了,眼睛亮晶晶的,好奇问:“原来玉儿还有舅舅?他是阿娘的兄弟吗?那怎么阿娘姓梅,他姓高呢?” 梅泠香冲沈毅笑笑,示意他先去忙。 继而,她抱起玉儿,坐到椅子上,温声解释给玉儿听,告诉玉儿两家的关系,也告诉玉儿高家舅舅曾中榜眼的事。 能解释清楚的事,梅泠香从来不糊弄玉儿。 坐进马车后,梅泠香掀起窗帷,将提前备好的拜帖递给沈毅:“可否请沈大哥派个人,帮我先把这份拜帖递去大理寺卿高泩家?” 第117章 骑马快,一个时辰就能递到,她们午后到高家,以两家的旧交,应当也不算唐突。 沈毅看看那拜帖,挠挠头,没敢接。 毕竟王爷没吩咐,他不敢擅自做主。 于是,他拣王爷吩咐好的事说给梅泠香听:“梅娘子,往高家递帖子的事不着急,您和许大娘她们都安顿好了,过两日再去探亲也不迟。住的地方,王爷都已安排好了,就在我家隔壁,咱们两家还是邻居,你们刚来京城,彼此也有个照应。” 重逢以来,章鸣珂行事,时常出人意料。 梅泠香经历得多了,听到这样的安排,虽然也意外,但竟然会觉得他安排得很合理。 或许,只有他让她住进宸王府,她才会觉得震惊离谱了。 “也好,那就有劳沈大哥了。”梅泠香顿了顿,“替我谢谢王爷。” 就算不承认,玉儿身上也流着一半章鸣珂的血,章鸣珂为玉儿安排住处,梅泠香并不觉得消受不起。 只当是她向章鸣珂租的,她付银子就是,也免得她和松云再到处找,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找到合适的。 梅泠香并不想为了一时的清傲,让一家人跟着她吃苦。 马车停在梅花巷外,沈毅吩咐侍卫们搬东西,他自己时而笑着和路过的邻居闲聊。 “沈大人回来了?”有人同沈毅打招呼,目光从她们面上掠过,透着好奇。 沈毅笑着点头:“是,把我阿娘接来了,还有我表妹她们。往后都是邻居,还请大伙儿多多关照。” 那人拱手道:“沈大人客气了,您可是宸王爷的左膀右臂,该我们请您多关照才是。” 梅泠香牵着玉儿,含笑颔首,打过招呼,便往门里走去。 两进的院子,不算大,房间却多,她们几个一人一间房也住得下。 地段也好,闹中取静。 进门之前,梅泠香便看到道旁种着好些梅树。 眼下已快入冬,再过几个月,梅花开了,这条巷子不知会有多美。 若是那时事情尚未了结,她们还没离开此地的话。 庭院中也种着些花木,只是这时节的京城已是清冷,处处枯枝落叶,与繁花似锦的云州城大不相同。 玉儿紧紧抓着梅泠香的手,打量着院中的景致,满是好奇:“阿娘,我们以后就住在这里吗?不及我们自家的院子好看呢。” 就连三岁多的玉儿也知道,这里不能算是她们的家。 梅泠香含笑捏捏她脸颊,没说话。 寒风灌入院门,玉儿打了个喷嚏,梅泠香忙进屋给她找棉衣。 穿暖以后,玉儿便在几间屋子里寻宝。 在一个小一些的房间里,发现了喜欢的东西,玉儿赶忙出来找梅泠香:“阿娘,你快来看,这里有好多好玩的!” 她开始喜欢这个陌生的宅院了。 梅泠香本来忙着收拾房间,没太在意。 被玉儿拉着过来,目光扫过小房间里摆放着的摇马、纸鸢等物,梅泠香一脸愕然。 这些,会是章鸣珂准备的吗? 略想想,梅泠香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不是这般细致的人,一路上又有许多事忙,应当不会把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更不会为玉儿做到这地步,大抵是沈大娘或是小太子让沈毅准备的。 玉儿在屋里玩得不亦乐乎,梅泠香从门里出来,准备继续收拾。 迎面遇见搬箱笼进来的沈毅,梅泠香朝门里望望,笑着向沈毅道谢:“多谢沈大哥准备的玩具,玉儿很喜欢。” 沈毅顿住脚步,愣了愣,继而笑着解释:“梅娘子误会了,那些应当是王爷吩咐多福准备的,我是个大老粗,可不懂小娃娃们喜欢什么。” 梅泠香唇角笑意一滞,多福这个名字也让她微微失神。 房里玉儿的笑声变得杳远,她的心跳更为清晰。 那些东西,竟然是章鸣珂准备的? 第55章 心疼 章鸣珂回京,轻车简从,并未宣扬。 等他带着李岳泓入宫,才被京城的有心人发现。 沐恩侯府中,岳香菡一听说此事,登时坐不住了,冲报信的人怒道:“废物!你们早干什么去了?人都进宫了,才来禀报!” 发完脾气,她举步就要出去。 刚走出两步,又急急停住,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裙,不满意地直蹙眉。 “替本小姐换身衣裙,前两日送来的新衣统统拿出来,本小姐要亲自挑!”岳香菡说这话,脚步也不停,调转足尖就要回自己的院子。 沐恩侯夫人看在眼中,直摇头:“香菡,你看看你,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一听说王爷回来,就把嬷嬷教的规矩都忘了。你越是喜欢他,越要懂得矜持,男子都喜欢温柔知礼的,不喜欢上赶着的,你明不明白?” 岳香菡也知道自己一时情急,有些失态,赶忙驻足,咬唇听着母亲训话。 道理她都懂,可她还是希望,宸王入京以后,第一个见到的女子是她。 她日日让人打听宸王的消息,就想在他回京的那一日,亲自去城门口迎接的,方才显得他们之间情分不同。 谁知道,打听消息的下人没用,还是晚了一步。 第118章 “母亲,女儿都知道,我在王爷面前定然不会失态,您放心好了!”岳香菡说着,站直身形。 举手投足尽是优雅高贵,转眼间,便变为外人面前温柔知礼的沐恩侯嫡女。 沐恩侯夫人这才欣慰地点点头。 紫宸宫中,章鸣珂带着李岳泓,坐在御案下首的位置上,向皇帝禀事。 一路上,处理的许多事,李岳泓都有参与。 章鸣珂知道,皇帝有心锻炼李岳泓,把他培养成明察秋毫、体恤百姓疾苦的储君。是以,多数时候他静静听着,让李岳泓来说。 在哪里,遇到什么,如何处理的,有哪些时弊需要皇帝自上而下整饬,李岳泓说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 但他毕竟是七岁的孩子,偶有说得不足之处,章鸣珂便代为补充。 皇帝听在耳中,看在眼里,龙颜大悦:“好!泓儿随你宸王叔出宫游历,果然长进不少。身为太子,你将来要执掌天下,不能只会纸上谈兵,体察民情也至关重要。” 他自己的江山得来不易,更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得到道理。 为了让李家子孙坐稳江山,他绝不会重蹈前朝覆辙,让太子在宫里养尊处优。 不过,他正当盛年,泓儿也还小,看着李岳泓小大人似的肃穆神情,皇上心一软,笑着走下御阶,拍拍儿子肩膀:“这几个月,泓儿也累了,去看看你母后,过两日,朕再考教你的功课有没有长进。” 李岳泓肩膀放松下来,眼中多一丝孺慕之情:“谢父皇,儿臣告退。” 待他走后,李飞栋不必端出父亲的威严,也放松自如许多。 “鸣珂,陪大哥下盘棋,咱们兄弟两个也好久没坐下说说话了。”李飞栋引着章鸣珂坐到棋案前。 章鸣珂从前不擅长下棋,这几年时常被李飞栋拉着下几盘,棋艺长进不少。 但此刻,两人都不愿费脑子,随意落子消遣,谁都没有要分个输赢的气势。 “下完这一局,臣也该回府去看看母亲了。”章鸣珂靠着锦枕,曲起一条腿,姿态轻松散漫。 “有朕和你皇嫂在,你还不放心?”李飞栋笑笑,落下一子,又抬眸望他,“这次回来,朕瞧着你人比出京前精神许多,眼中都多了几丝光彩,怎么,找着你那位故友了?人在何处?他若有机会来京城,也带进宫来让朕见一见。” 他很好奇,能让章鸣珂亲自出京,循着他们打下来的河山,一寸一寸去找的,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若是有能力的人,他必当重用。 章鸣珂指尖拈一枚白玉棋子,正欲落子,动作停滞一息。 继而,他眉峰微动,素来沉邃的眼眸划过一丝罕见的柔情:“嗯,找到了,她好好的。” 回话时,他脑海中浮现出的,是在云州街头,见到梅泠香的第一眼。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一刻,他欢喜到眼眶微微湿润,忍得眼睛泛疼,才把那一瞬间纷涌的,不该被人看见的脆弱,按捺下去,深深藏起。 此刻再想起,他唇角不由自主扬起一丝笑。 这笑意他自己没察觉,倒是落在李飞栋眼睛里。 “来日方才,等臣弟安排好,早晚是要带她入宫拜见大哥的。”章鸣珂抬眸,对上李飞栋眼中的玩味,笑意僵在唇角。 李飞栋盯着他指尖迟迟不落的白玉棋子,似笑非笑:“你那位故友,该不会是红颜知己吧?” 啪嗒一声,章鸣珂指尖棋子落到棋盘上,却没落到他原本想落的位置。 “大哥说笑了。”章鸣珂周身闲适与散漫顿收,神情变得不太自然。 李飞栋却是不信。 以他们之间的交情,章鸣珂不愿意坦白,一定有不说的理由,李飞栋没想背着他去查。 但是,素来不给任何贵女眼神的章鸣珂,竟然心有所系,李飞栋忍不住想打趣他。 李飞栋故意松一口气,点点头:“不是就好。前几日,你皇嫂还同朕说起,想亲上加亲,让宸王府和沐恩侯府结为亲家。岳香菡你应当还有印象吧?她似乎一直在等你回京。你哪日得空,与她见上一面,彼此有个了解,好过盲婚哑嫁。” “岳姑娘?”章鸣珂微微错愕。 岳香菡是皇后侄女,他便把对方当做亲戚家的姊妹对待,从未想过会与对方有什么旁的牵扯。 “岳香菡心悦你,你不知道?”李飞栋笑得意味深长,“你以为,当日离京,她为何想跟你同去?” 章鸣珂眉心微微拧起,似乎遇到了什么让他觉得麻烦的事:“岳姑娘不是想同行照顾泓儿吗?” “也就只有你信。”李飞栋摇摇头,“看来岳香菡是把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罢了,朕不跟你这木头说,改日让你皇嫂同你母亲说去吧。”李飞栋把未下完的棋子,丢回棋碗,不再留他。 皇后出面做媒,论理,章鸣珂不该拒绝得太快,免得伤和气。 但他性子执拗起来,从不在意那些虚礼。 章鸣珂站起身,朝皇帝躬身施礼,掷地有声:“皇上,臣已及冠,亲事不必母亲出面,臣自己便能做主。臣无意与外戚结亲,请皇上代臣谢皇嫂美意。” 第119章 得,连外戚这种忌讳的词都搬出来了。话说到这份儿上,皇帝哪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行啊你,大哥都不叫了,一个一个皇上。”李飞栋哭笑不得,“你既不愿,朕让皇后同沐恩侯说一声就是。话也不必说太早,万一哪日发现人家合适,你可别回头来求朕。” 不相干的人,章鸣珂没兴趣去想合适不合适。 他躬身告退,走得时候,足下生风。 皇帝望着他背影,看出他避之不及,对他藏在心里的那位红颜知己出生更多的好奇。 也不知对方是怎样的女子,竟让他惦记这么久,连岳香菡也不能入眼。 章鸣珂以为,事情到此为止。 没想到,他刚从紫宸宫出来,便被人堵住。 岳香菡一袭华服,端身而立。 一见到他,面上便漾起一丝浅笑:“真巧,竟在此处遇见王爷。” 章鸣珂眉心不自觉蹙起,他不觉得巧,只觉得麻烦,更不喜欢有人刻意打听他的行踪。 “本王还有要事去办,失陪。”章鸣珂略颔首,便举步要走。 岳香菡又想拦他,又要保持贵女的姿仪,便没拦住。 “王爷,等等!”她忍不住出声唤。 在紫宸宫附近,章鸣珂不好就这么把人晾着。 且岳姑娘语气温柔,很像梅泠香,他一时心生恻隐,便停下脚步。 “岳姑娘找本王有事?”章鸣珂侧眸望她,眼神淡淡,隐着一丝不耐。 岳香菡以为他真的有急事要办,可还是舍不得就这样放他走。 女为悦己者容,她这样细心打扮,总要让他看到她的用心。 他目光甚至没在她身上停留过,让她如何甘心? 岳香菡款步上前,抬眸望着他时,温柔的眼神透出恰如其分的倾慕:“王爷离京数月,惩奸除恶,大快人心,香菡听说了一些,心中很是敬仰。” “没能亲眼看到,香菡很是遗憾,若能王爷讲讲路上的见闻,必能增长见识,还请王爷不吝赐教。”岳香菡温柔含笑,“香菡正好也要出宫,与王爷同路,并不会耽误王爷的大事。” 岳香菡再温柔,章鸣珂的耐性也有限。 当即,他语气淡淡回应:“岳姑娘想听,去问太子吧。” 言毕,根本不看岳香菡的神情,大步离去。 岳香菡望着他挺拔的背影,羞得面颊通红,眼中忍着浓浓的泪意。 他怎么出京一趟,比从前还冷情? 母亲说,世上的男子都喜欢温柔知礼的,怎么偏偏她相中的这个男人不是? 岳香菡不服气,她是皇后的侄女,自然要嫁给世上最风光的郎君。 除了天子,只有宸王地位最尊贵。 且宸王容貌俊朗,气度不凡,世无其二,她岳香菡要定了! 初冬时节,昼短夜长,天色很快暗下来。 梅花巷里,梅泠香她们刚搬进来,收拾得久一些。 等她们收拾好,沈大娘已经煮好饭菜,让沈毅请她们一起用膳。 都是彼此熟悉的,梅泠香并未推辞。 牵起玉儿的手,便往沈家去。 今夜饭菜,用的食材与云州明显不同,梅泠香更适应京城的口味,不由多用了半碗。 用罢晚膳,时辰还早,沈大娘挽留,大家便坐在一起拉家常。 其乐融融,仿佛又回到了云州的时候。 但京城到底不是云州,还比云州冷不少,她们舟车劳顿,今夜都要沐洗,需要不少热水。 梅泠香知道松云和阿娘也都累,便自己先起身,悄然回到她们的院子里,先把水烧上。 灶房一进门的桌案上,摆着一盏灯烛。 她打开火折子,点亮烛芯。 一瓢一瓢往锅里添满水,梅泠香便坐在灶台后的杌子上,素手背至身后,捶了捶后腰。 继而,她微微欠身,拿起一旁的干柴,面朝灶膛,生火、添柴。 柴火还是沈毅帮忙劈好的。 若全靠她们几个,不知今日要累成什么样子。 搬家比她想象中累些,但都安顿好后,还与沈大娘比邻而居,她心里踏实。 梅泠香心里默默想着,唇角扬起一丝自然的笑意。 做了阿娘之后,她能这样独处的机会并不算多,梅泠香很享受这忙碌中的宁静。 灶膛烧得通红,火光映在她皙白如玉的容颜,她双颊似匀了胭脂,弯弯的眉眼也格外妩媚多情。 章鸣珂倚靠门扇,默默端凝良久,才被梅泠香发现。 锅里冒起越来越多的水汽,像是要烧开了,梅泠香抬眸去看,余光不经意瞥见门口颀长的身影。 她定睛望过去,看清男子面容,呼吸为之一窒。 “王爷怎么来了?”梅泠香放下火钳。 站起身时,动作有些局促。 不知为何,她并不太想被章鸣珂看到她这样的一面。 不是她对眼前的生活有不满,而是面对仿佛站在云端的他,梅泠香会不自在。 若是遇到从前生活相差不多,如今天壤之别的其他故人,她大抵也会是这样的感受吧。 虚荣心作祟么?对旁人或许是,对他,又似乎不完全是。 第120章 心里虚无缥缈的情绪,梅泠香抓不住,也辨不清。 她没有深究,而是把心神放在她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上。 灶房内烟气扑鼻,水汽氤氲,梅泠香拿帕子擦了擦指尖沾染的尘灰,温声道:“灶房烟气大,去院子里说吧。” 院子里敞亮,彼此更自在。 听出隐隐的逐客之意,章鸣珂眉心微动。 他不想看到的人,特意去宫里堵他。他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人,却觉得他是个不速之客。 “住得惯吗?若想添置什么,就跟沈毅说。”章鸣珂没听她的话出去,反而缓步走近。 锅里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容颜,他长腿迈动间,鸾带下的玉佩也随着步幅微动,稳稳压住衣摆。 举手投足,越发显得英武矜贵。 灶房不大,他身量又高,通身气派也与锅碗瓢盆格格不入,越靠近,越衬得灶房逼仄昏暗。 “不用,多谢王爷。”梅泠香没执着地要去院子里。 既然他神色如常,并不介意,梅泠香也放松下来。 她想了想,下次再见不知会是哪一日,还是趁此机会问他:“这座宅院很好,权当民妇向王爷租来的。民妇问过邻居,此地租金大概每月五两,民妇暂住的时日,便按市价每月支付租金,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租金,嗬,他们之间明明是剪不断,理还乱,她倒是将他撇得比清水还清。 章鸣珂眼底隐着薄怒,语气却平淡如常,仿若不在意:“你觉得合适便合适,本王也不差这几两银子。” 离得近些,章鸣珂才发现,梅泠香鼻尖有一抹尘灰。 他下意识抬手,拿指背替她擦了擦。 一下没擦净,还有一些。 可当他指背再往下落去,梅泠香往后退了一步:“王爷?” 章鸣珂动作一滞,也意识到这样的碰触,于她而言,也亲昵了些。 他顿了顿,指骨微蜷,负于身后,望着灶膛里的火光道:“本王倒不知,你还会生火添柴。” 问出这句话时,章鸣珂脑中浮现的,是她纤白柔荑拿起粗糙木柴的一幕。 他心口微微刺痛。 她这双手,细腻纤丽,柔若无骨,本该提笔赋诗、挥毫作画,如今却要用来做粗活。 “梅泠香,你还记得,从前的你是什么样吗?” 章鸣珂突如其来的轻问,竟把梅泠香问住了? 怔愣片刻,梅泠香才反应过来,章鸣珂是不是在奚落她?奚落她执意与他和离,才从仆婢成群的少奶奶,落到今日事必躬亲的境地? 就在她愣神间,章鸣珂已然坐到她的杌子上,抬眸望她:“水开了,还烧吗?要不要把柴撤掉一些?” “啊?”他怎么刚讽刺了人,就能云淡风轻帮她的忙?梅泠香一时没反应过来。 锅里水沸腾起来,咕嘟嘟不住地冒泡。 灶膛里火光炽盛,映得他眉眼、侧脸都泛红。 他沉邃的眼也跳跃火光,整个人透出一股连起来少有的血气方刚。 “梅泠香,你最好不要这般看着我。”章鸣珂几乎要将心口压制许久的话,脱口而出。 终于还是凭理智按捺住。 梅泠香面颊被火光烘得发热,她从善如流移开视线,目光落到灶膛,指点他把火势控小一些。 继而,她眼睫微垂,绕到灶台另一侧,小心翼翼把烧沸的水舀进木桶。 隔着浓郁的水汽,梅泠香自顾自找话说,试图打破那一瞬让人心悸的怪异气氛:“我本就是小户出身,会生火添柴,理所应当。我只是没想到,王爷会做这些,也愿意做这些粗活。” 从前的章家大少爷,自然是不会的。 章鸣珂随意将火钳竖起,支在地上,他手肘横在其上,颇有兴味地问梅泠香:“你以为本王这几年是娇生惯养过来的?” 梅泠香眸光微闪,她自然看得出,他经历过许多,才变成现在凡事游刃有余的宸王。 现在的他,屡屡在她心湖兴起波澜。 即便不想,梅泠香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矜贵持重的他,对她有一种不受理智掌控的吸引力。 她已不是懵懂无知的少女,明白这样的吸引有多危险。 梅泠香不想再悬着心,等着他发落,她想快刀斩乱麻,求个安心。 放下水瓢,隔着渐稀的水汽,梅泠香凝着他问:“王爷说要向我讨债,方才那句奚落算不算?” 她不仅不关心他是怎么过的,还误解他方才的心疼是故意奚落! 章鸣珂手一松,火钳倒地,溅起无数金灰。 “你以为,本王是来奚落你的?!”章鸣珂捉住她的手,攥在掌心。 梅泠香方才按捺住的悸动,又卷土重来,袭上心头。 她仰起雪颈望他,呼吸轻缓得近乎于无。 他眼中的怒意拨动她心弦,一个她从未想过的揣测呼之欲出。 若那一句不是奚落,那他做的一切,会不会也不是为了讨债? 理智凝成丝线,将她深藏回避的情感往外拉,她几乎就要触及那个答案。 忽而,院中传来孩童小跑的脚步声:“阿娘,阿娘!你怎么先回来了?” 第121章 玉儿小短腿迈得飞快,第一个冲进灶房。 本想往梅泠香怀里冲,猝不及防看到宸王叔叔,她睁大眼睛,望着宸王叔叔与阿娘交握的手,语出惊人:“宸王叔叔,你摸我阿娘的手做什么?” 追着玉儿回来的松云和许氏,刚走到灶房外,被玉儿的稚语钉住脚步。 第56章 骨肉 许氏和松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震惊。 梅泠香悄悄先回来,该不会是为了和章鸣珂幽会吧? 一时间,她们进去也不是,站着也不是,便齐齐出声唤:“玉儿,走,去玩摇马好不好?” 灶房内,梅泠香窘迫不已。 明明没有什么,只怕也百口莫辩了。 玉儿没跟许氏她们走,而是好奇地望着匆匆挣开手的阿娘,疑惑问:“阿娘不是教导过玉儿,不能单独和男子待在一个屋子里么?宸王叔叔是不是在欺负阿娘?” 说到这里,她小脑瓜有些转不过来。 宸王叔叔送她生辰礼,带她骑马,陪她玩,就算她说过要跟宸王叔叔绝交,也不愿意看到叔叔是坏人。 章鸣珂没想到,玉儿才三岁多,梅泠香便已教导过她这些。 若换做是他,决计想不到。 “你把玉儿教得很好。”章鸣珂望着梅泠香,低低赞一句。 梅泠香倒是有些懊恼,玉儿知道的太多了,让她这个阿娘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自圆其说的话。 “不是,宸王叔叔没有欺负阿娘。”梅泠香一面否认,一面想着如何解释。 跟玉儿解释清楚,有些难,同许氏和松云解释,更是难上加难。 梅泠香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章鸣珂刚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她一定把他推到院子里说话,免得陷入这样的窘境。 看出她急得额角沁出细汗,章鸣珂睥她一眼,眼底溢出浅浅笑意。 他越过梅泠香,大步朝玉儿走去。 他人高腿长,三两步便走到玉儿面前。 曲起长腿,在玉儿面前蹲下,变戏法儿似地取出一只象牙白绣锦鲤的荷包,递给玉儿,弯唇笑道:“听说叔叔今早不辞而别,把咱们宝贝玉儿惹生气了,玉儿还要和叔叔绝交,不和叔叔做朋友了?所以,叔叔忙完,便带着这个来给玉儿赔罪,但你阿娘嫌贵重,推辞不肯收,玉儿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同玉儿说话时,章鸣珂语速刻意放慢,表现出十足的耐性。 梅泠香望着那蹲下也显坚实的背影,眼波微漾,他虽是说的缓和气氛的托词,却说得真诚。 他和她一样,不会糊弄孩子。 可她对玉儿有耐心,认真相待,是因为那是她的骨肉。 章鸣珂呢?他对所有的孩子都是如此吗? 不,至少她看到过,他待小太子就不是这样。 蓦地,梅泠香轻抿唇瓣,望着他的眼神里,生出复杂的情绪。 玉儿听到章鸣珂说,是特意带着礼物来赔罪,顿时把早上那会子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 她看看章鸣珂,再望望阿娘,眨眨眼,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清亮亮。 “原来叔叔没有欺负阿娘。”玉儿笑着接过漂亮荷包。 打开一看,一面金灿灿的,收着许多金豌豆,豆荚豆子形态都做得逼真。 就算她是小娃娃,也看出很值钱,难怪阿娘会推辞不收。 “玉儿很喜欢!”玉儿抓着荷包口,抬手抱住章鸣珂脖子。 可下一瞬,目光落到阿娘身上,玉儿又变得迟疑。 她松开章鸣珂,站直身形,把东西还给他:“阿娘不收,玉儿也不能收。” 章鸣珂无奈地摸摸她头发,站起身,回眸望向梅泠香。 梅泠香避开他目光,款步走到玉儿身侧,语气温柔:“玉儿喜欢,便拿着玩吧。” 随即,她牵起玉儿的手,望望院中不知所措的两个人,语气平静道:“先去跟外婆玩,阿娘和宸王叔叔说几句话,便来给玉儿沐洗。” 章鸣珂向许氏见了礼,许氏没说什么,牵着玉儿去了存放玩具的房间。 梅泠香同松云交待两句,松云便低头进灶房继续烧水了。 院子里,凉风徐徐,只他们两个人对坐在海棠树下,安静得很。 海棠树似乎是从别处移栽来的,土色比院子里旁的生了苔痕的地方,明显新些。 章鸣珂望着那株海棠树,不知在想什么。 眉梢挂着些许笑意,看起来不那么不近人情,隐约有从前章少爷的影子。 梅泠香望着他侧脸,失神一瞬,嗓音压得低低问:“王爷何时知道,玉儿是你的女儿的?” 他一定是都知道了,才待玉儿格外不同。 会是在他说要向她讨债之后吗?所以他没有为难她,没有奚落她,反而给她们安排好住处? 他为她做的一切,都是因为玉儿吗? 女子的嗓音,在这夜色里,轻柔似多情的春风,也似低低的耳语。 章鸣珂侧眸望来,俊眉微挑,眼中有意外,也有几分志得意满:“你终于肯承认,玉儿也是我的骨肉了?” 第122章 梅泠香默默望着他,没应声,也没解释。 她这副模样,倒是让章鸣珂又爱又恨,爱她愿意孕育他们的骨血,恨她瞒了这样久,让他险些成为这世上最不负责任的父亲。 有些话,在心里琢磨再久,章鸣珂也得不到答案。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需要梅泠香自己告诉他。 “你可能不知道,战乱时,沈毅正好在我麾下,沈大娘托你们写的家书,我正好读过。很早的时候,我便知道,沈家隔壁有位小娘子,在七月里早产,诞下一位女婴。”说到此处,章鸣珂自嘲地笑笑,“若我那个时候,知道是你……” 那时若知道,他要如何呢? 章鸣珂说不下去。 梅泠香听着,眼中满是惊愕,她根本没想到还有这样的阴差阳错。 “那封家书,是松云帮着写的。”梅泠香温声解释。 莫名的,她喉间被眸中情绪堵住,微微滞涩。 若当初执笔的人是她,恐怕章鸣珂会认出她的字迹,那时候便会知晓玉儿的存在。 “所以,在云州城,知道你住沈家隔壁的时候,便足以让我确定,玉儿是我们两个人的女儿。” 听到这一句,梅泠香的心湖似被投进一块石头,激起阵阵涟漪。 他早就知道,因着她不想承认,他便没有拆穿。 所以,他送玉儿那块龙纹玉佩,也并非偶然。 她那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既然他一早就知道,玉儿的身世,他在云州城里主动帮她做的事,便都有了最合理的理由。 也是这会子,梅泠香终于确定,他带她们来京城,并非如他所说,为了讨回她欠他的。 甚至他以高师兄相要挟,都只是为了逼她带玉儿来京城罢了。 梅泠香陷入沉思,细细回想着,他们重逢以后的事。 她很想知道,还有哪些重要的事,被当时的她忽略了。 思量间,她忽而听到章鸣珂问:“泠香,你当初既然厌我至极,执意与我和离,又为何会选择生下玉儿?” 章鸣珂指骨悄然攥紧,漆沉的眼定定盯着梅泠香,等她回答他压在心口许久的疑问。 自然是她自己想生下来,她想看到重生的这一世里,有新的生命在成长,让她相信一切会变好。 可这样怪力乱神的事,她怎么可能同章鸣珂说? 这个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理解当初她的心境,章鸣珂变化再大,也不可能明白。 梅泠香睫羽微敛,没有立时回应,而是默默斟酌措辞。 章鸣珂以为,她不肯说,便说明那理由不是他想听到的,她也不愿意撒谎哄骗他。 蓦地,章鸣珂想起一件可能与之相关的事:“听玉儿说,我到云州城的那一日,你烧了我的画像。而我在你云州城的屋子里,见过挂画像的痕迹,就在梅夫子灵位之后。” 他竟然连这件事也知道,玉儿是何时告诉他的? 梅泠香震惊地望着章鸣珂,有种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错觉。 对上梅泠香震惊的眼神,章鸣珂说出他觉得最可能的猜测:“梅泠香,你曾打听过闻音县的事,是不是?你以为我死了,你心中有愧,所以即便不喜欢我,你还是选择为章家留一脉骨血,是不是?” 听他屡番强调,她当年讨厌他,不喜欢他,梅泠香心中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她没有讨厌他,只是不管她如何努力,他都朝着前世的厄运堕落去,她不想再继续过那样不安的日子罢了。 说到底,也只是当年的他们,不适合做夫妻。 可这理由,她一样解释不清。 当年的事,早已尘埃落定,解不解释,都是一样的结果。 眼下他既有自己的答案,梅泠香也愿意省心。 她微微颔首:“对。” “当年我打过你一巴掌,重逢后,你却愿意不计前嫌,屡屡帮我,不也是因为玉儿的存在,你心中有愧吗?”梅泠香心底那一点悸动,平息下来,“王爷,话已说开,我们是不是可以两清了?” 章鸣珂眼底情绪纷涌,让人瞧着,呼吸也不自觉紧促了些。 梅泠香以为,他是在考虑玉儿的安排。 是以,她温声开口:“玉儿虽也是王爷的血脉,可我们毕竟是这样的关系,王爷位高权重,他日必有门当户对的贵女相配,为了王爷好,也为了玉儿不被有心人打扰,王爷看这样好不好?往后我们便住在此处,我也不提租金的事了,你想玉儿的时候,便来看看她。” 说前一句的时候,他眉心蹙得紧,说到租金的事,他神情明显缓和了些。 梅泠香料想,不谈银钱,应当是合他心意的。 于是,她继续道:“玉儿这边,我也会寻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她,你是她的爹爹。” 闻言,章鸣珂唇角微微牵动:“玉儿早慧,若她问你,旁人家的爹爹阿娘都住在一起,她的爹爹和阿娘却是分开的,你准备如何解释。” 第123章 梅泠香一时语塞,答不上来。 和离这样的事,讲给玉儿听,不知她能不能理解。 正思量间,章鸣珂已站起身。 背过身,朝院门举步时,他忽而丢下一句:“如今本王贵极人臣,谁敢说与我门当户对?” 他走后良久,梅泠香才回过神。 章鸣珂最后那一句,是在告诉她,在他眼中,没有能与他相匹的贵女吗? 鼻尖被凉风吹得泛酸,梅泠香心口却是一热。 但就算他不看重门第,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太远了些。 更何况,他给她这般暗示,不是因为对她余情未了,而是为了名正言顺做玉儿的爹爹,把玉儿接进王府去。 第57章 熟悉 一夜北风, 第二日更凉一些。 梅泠香亲手给玉儿梳发,穿上绯色心衣,外面加一件镶兔毛的斗篷,把玉儿打扮得越发伶俐可爱。 玉儿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喜好。 站在阿娘的妆镜前,转个圈看看,风一样地跑出去。 梅泠香正描眉,透过妆镜又瞧见玉儿跑回来。 玉儿举起小手,摇摇手中绣锦鲤的荷包,给梅泠香看:“阿娘,这荷包很配玉儿的裙子,去高舅舅家,玉儿能不能戴上这个?” 望着玉儿手中荷包,梅泠香不由自主想起昨夜。 昨夜答应章鸣珂的事,她自然记得。 只是玉儿沐洗之后,困得睁不开眼,放进被窝后,转瞬便睡得香甜,梅泠香没来得及告诉她。 罢了,等从高师兄家回来再说吧。 “当然可以。”梅泠香笑着接过荷包,亲手替她系在腰间。 拜帖是半个时辰前送去高家的,等松云买好东西回来,她们正好出发。 哪曾想,梅泠香没来得及出门,便见松云提着东西匆匆进来:“小姐,高大人亲自来了,就在门口等着呢!” 她本来还想着,今日高师兄或许要当值,不一定能见上面,见见婶娘,往后都在京城,串门能找得到地方,已经很好。 没想到,高师兄竟然亲自来接她们。 梅泠香快步朝外走去,一时没顾上玉儿,玉儿迈着小短腿在后面追。 她出现在门口的一瞬,高泩看到熟悉的容颜,再看看后面追来的粉雕玉琢的小女娃,瞳孔微震。 “梅师妹,好久不见。”高泩激动之余,嗓音有些哽滞。 他自己被俗务绊住,出不了京城,想找梅泠香的下落,也不知往哪里去找。 听说章鸣珂离京的时候,他就知道对方是去做什么。 但时隔三年,人海茫茫,往哪里找去? 高泩以为,章鸣珂没有一年两年,恐怕回不到京城来。 没想到,他竟这么快就找到梅师妹,还把师妹接来京城。 不过,梅师妹没有住进宸王府,而是住在大隐于市的梅花巷,是不是说明,他们并没有因此再续前缘? 高泩心念微动,仿佛看到一线希望。 可当听到那小女娃叫梅泠香“阿娘”,他那蠢蠢欲动的念头,又被浇上冷水。 “梅师妹,这小娃娃是?”高泩打量着小女娃,儒雅含笑,“跟你幼时生得很像。” “这是我的女儿,小名唤作玉儿。”梅泠香说着,将玉儿拉至身前,望望高泩道,“玉儿,这就是阿娘的师兄,你的高舅舅。” 舅舅?她让孩子唤他舅舅? 高泩几乎是立时便明白梅泠香的用意,他本就大病初愈,脸色有些白,这一刻,越发苍白。 “高舅舅!”玉儿不怕生,嗓音甜甜唤。 高泩笑着应一句,往袖中摸摸,没摸到适合作为见面礼的东西。 “师兄不必客气。”梅泠香看出他的窘迫,牵着玉儿走下石阶。 以他们的交情,不必在意虚礼,高泩还是回身从马车里取出一块新买的徽墨,送给玉儿。 玉儿道了谢,便开始好奇地观察墨块上的纹样。 梅泠香护着玉儿,坐在高泩对侧,两人温声叙话。 一个温柔知礼,一个斯文儒雅,车厢内倒也平和静谧。 问了几句梅泠香这几年的事,高泩才知道,她们一直在南方的云州,且过得不错。 继而,高泩目光往玉儿脸上落落,再望向梅泠香时,终于忍不住试探问:“是他的吗?” 梅泠香愣了愣,她知道高泩说的是谁,浅笑颔首:“是。” 随即,压低声音解释:“说来话长,我暂时还没跟玉儿说。” 高泩点点头,将话题转向别处。 只是,他心思却陷在里头,久久难以剥离。 有孩子作为牵绊,只怕梅师妹这一生都无法与章鸣珂断了牵扯。 可他们分开过,便说明不合适。 以梅师妹的性子,也不会为了权势,去攀附章鸣珂。 但高泩还记得章鸣珂吐血的情景,他能感受到章鸣珂对梅师妹的在意。 如今章鸣珂位高权重,若他执意纠缠,梅师妹能拗得过吗? 这里是京城,是章鸣珂可以呼风唤雨的地界。 进到高家后,高师兄还和从前一般,话不太多,却处处透着对她们的关心。 第124章 看到梅泠香带着孩子,孩子还唤高泩“舅舅”,婶娘待她们果然亲切热络,看不出从前的细微戒备。 问起梅夫子的事时,婶娘还伤心掩泪:“好人怎么没有好报呢?当初高家落魄,多亏你爹照拂教导,才让阿泩得以成才。如今,阿泩已是大理寺卿,也替他爹翻了案,日子越过越好了,梅夫子却看不到了,哎。” 随即,她冲高泩道:“阿泩,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梅夫子对你恩重如山,你必当把泠香当做亲妹妹一样照拂。他日若有机会回闻音县,也一定要到梅夫子坟前祭拜,你记住没有?” “儿子谨记。”高泩正色应。 他会记得梅夫子的恩情,会记得到夫子坟前祭拜,可他不愿把梅泠香当做妹妹,他想照顾她一生一世。 玉儿在院子里蹴鞠,虽踢得不好,却欢喜得小脸红扑扑。 梅泠香坐在廊下看着她,高泩则立在她身侧不远处,也望着玉儿。 “我记得,师妹幼时不爱跑来跑去,玉儿性子活泼许多,倒与师妹有些不同。”高泩语气略压低些,不想让库房里找衣料的母亲和师娘听到。 “性子随她爹爹多一些吧。”梅泠香想到从前的章大少爷,那可是在府里坐不住的主,也不爱读书写文章。 那时觉得有些苦恼的事,此刻回想起来,倒多了一丝趣味。 梅泠香唇角含笑:“幸好,读书习字一道,玉儿不像他,没让我操心太多。” 若玉儿和章鸣珂小时候一样,恐怕她也做不到现在这般温和,而是会和袁太太一般,动辄想打骂。 想到袁太太,梅泠香笑意一滞。 袁太太是对她有恩的人,即便当初提出和离,袁太太也站在她这边,没让章鸣珂来纠缠。 如今,知道袁太太在宸王府,她该不该去拜见呢? 可她不知道,章鸣珂有没有把她在京城的事,告诉袁太太。还有,玉儿的存在。 不,作为大晋开国唯一的异姓王的母亲,袁氏恐怕已封诰命,应当称其为袁太安人了。 她神情的细微变化,被高泩看在眼中。 高泩看得出,说起玉儿像章鸣珂的时候,梅泠香并没有很嫌弃的态度。 她很平和,便说明他们和离时,并未闹得相看两厌。 这个认识,让高泩心底紧迫感渐盛。 玉儿跑得微微出汗,梅泠香把她叫到跟前,让她坐下歇歇:“出汗没有?当心吹了冷风会着凉。” 玉儿便听她的,坐在廊下美人靠上,掏出荷包里的金豌豆玩。 她手里的东西,精致贵重,可不是寻常人家会拿给孩子玩的。 高泩一看便猜到,会是谁的手笔,他状似无意问:“他经常给玉儿送东西吗?” 表面问的是这个,实则他想问的是,章鸣珂是不是时常借着给玉儿送东西,在她面前出现。 梅泠香没注意到高泩的异样,点点头:“他待玉儿很好。” 说到此处,她抬眸望高泩,把高泩当做稳重可靠的兄长,轻问:“初时,我并不想让他知道玉儿身世,高师兄,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些?” 毕竟,她那时候一味考虑自己,并没有考虑到,玉儿能从一个做王爷的父亲手里得到什么。 高泩眉心微动,没想到还有这回事。 她曾经想隐瞒,便说明章鸣珂找到她,却没有打动她,至少她真的没想过再续前缘。 “怎么会呢?”高泩嗓音温润,宽慰她,“玉儿有你这样的阿娘,她很幸福。” 有时候不告诉孩子,本身就是一种爱护。 而他的母亲,一直耳提面命,让他记住父亲的冤屈,让他不顾一切变强,去求个公道。 没什么不好,但他年少时,也曾被压得喘不过气。 那时候听梅师妹说说话,他便觉得,这世上还有温柔美好的一面。 高泩的母亲找了些鲜亮柔软的衣料,让许氏带回去,给玉儿做衣裳。 回去的时候,玉儿便跟许氏一辆马车。 高泩执意相送,说要去梅夫子灵位前上柱香,梅泠香自然不能拒绝,便与高泩同坐一辆马车。 只有他们两个,少不得聊起儿时旧事,梅泠香嫣然含笑,仍是高泩记忆中的模样。 “我那时候多要强,为了与高师兄较个高下,听爹爹多夸我几句,偷偷挑灯夜读,结果困得趴在桌上睡着,险些把头发烧了。”梅泠香笑得眼中水光盈盈。 这一回,高泩却没跟着笑,而是忽而郑重开口:“泠香,若我说想照顾你一生一世,你愿不愿意?” 闻言,梅泠香脸上笑意定格,继而一点一点减淡。 她噙着水光的笑眼,盛着难以置信的眼神。 从前章鸣珂是怀疑过她与高师兄有私情,可梅泠香自认为他们清清白白,只有兄妹之情。 高师兄怎会突然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他口中的照顾,与婶娘所说的,显然不是一回事。 高师兄他,何时对她动的心思? “高师兄是为了报答我爹爹吗?不用的,我现下过得很好,高师兄不必如此。”梅泠香还是觉得,高泩对她不会是男女之情。 第125章 “不是。”高泩摇摇头,他不是个冲动之人,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必当让她明白他的心意,“我心悦师妹,自少年时起,到如今,初心未改。” 梅泠香眸光闪动,脸色发白,被高师兄这样倾诉衷肠,她只觉惊诧不解,没有感到一丝欣喜。 她的心意,她也很清楚,对于高师兄,她唯有敬重,没有情爱。 “高师兄,我……”梅泠香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措辞,才能不伤及昔日情分。 “泠香,我只会说这一次,你听我说完,再给我答案,好不好?”高泩素来清隽的眼神,露出些许恳求。 他眼神那样诚挚,仿佛藏在心底的爱意一朝倾泻而出,难以自已。 “你应当了解我的为人,我既开口,便敢保证一生一世只爱你一人。”高泩知道,玉儿会是她的顾虑,“玉儿你也不用担心,你若愿意,我会对她视如己出,我愿倾尽所能,好好教养她长大。” “高师兄,我和离过,还带着玉儿,婶娘不会同意的。”梅泠香不好直接拒绝,便拿高泩母亲作为借口。 “母亲那里,我可以说服。”高泩深深凝着她,“现在,我只问你的心意。” 梅泠香微微叹息。 正因彼此了解,她才知道,这一回她非得正面回应不可。 “高师兄,泠香视你为兄长,从前如此,往后亦如是。”梅泠香语气温柔而冷静。 高泩眼中盛着伤痛,却没再多说一句。 下马车时,他神情已恢复如常,甚至还有兴致抱着玉儿进院子。 高泩在梅夫子灵位前跪拜数次,方才起身,从梅泠香手中接过线香,点燃,神情端肃:“师父,不孝子弟高泩,在此敬拜。奸佞梁彬已被学生依法处置,师父不必再挂怀。还有师妹、师娘,学生必尽心照料。” 梅泠香默默听着,不太确定,他是不是就此放下了。 望着那袅袅升起的烟缕,梅泠香神思飘远,想起许久之前,章鸣珂也曾在她耳畔许诺:“今生有你一人足矣,绝不拈花惹草。” 送走高泩,梅泠香闲下来,才有精力打量她们搬进的这处新宅院。 她站在窗前,望望庭院里的海棠树,脑中不由浮现出久远的回忆。 积玉轩里,也有一株海棠,比这一株高大繁盛。 结着花苞的时候,章鸣珂仍孟浪地将她抵在花叶侧,把她手腕都硌红了。 目光不经意落在树下新鲜的土色上,梅泠香忽而想到什么。 她再度打量起住了一日的屋子,瞧见博古架上眼熟的木匣,她快步走过去,取下来。 打开盒盖,里面层叠的信笺扰得她思绪如风中柳絮,纷纷乱乱。 这是她从前随手收信笺的木匣,当初和离,忘记带走。 从前,她也是把信匣放在博古架上。 这座院子,这间屋子的布局陈设,赫然就是照着章家的积玉轩来的! 昨日太疲累,离开积玉轩也已有三年多,她才没有很快察觉,那一点点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她也没放在心上。 她好像,险些错过了什么。 这些都是他吩咐的吗?除了他,大抵不会有人这样了解积玉轩,就连松云和金钿也做不到。 可是,为什么?他待玉儿好,需要做到这样细致的地步吗? 梅泠香正思量着,忽而听到一声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呼唤:“少奶奶!” 泠香循声回眸,望见门扇处立着的两个人。 是从前服侍过她的丫鬟金钿,她斜后方还站着一个人,是多福。 梅泠香身形微晃,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积玉轩。 第58章 爹爹 金钿和多福变化都不大,许是在宸王府里接触到的人不同,他们举手投足比记忆中更稳重些。 初嫁给章鸣珂时,金钿如何维护她,离开章家时,金钿红着泪眼的模样,梅泠香依稀还记得。 幸好,他们也都好好的。 “金钿、多福。”梅泠香眼中不由自主泛起泪意。 但她唇角含笑,语气温柔如昔:“谢谢你们来看我,只是,我早已不是你们的少奶奶了,如今还是唤我一声梅娘子吧。” 闻言,金钿与多福面面相觑,迟疑着没回应。 气氛凝滞一瞬,还是金钿先回神开口,她笑着走近梅泠香:“王爷吩咐奴婢过来伺候的时候,奴婢还不知此处住着的是梅娘子,若早知道,奴婢自己就来了。” 王爷让多福送她过来的时候,却没告诉金钿,这私宅里住着何人。 多福一路格外沉默,问他什么都不肯透露,只说是一位小娘子,她须得尽心服侍。 金钿来的路上,是不太高兴的,她以为这几年一直不近女色的王爷,忽而在外头养了外室。 既是养在外头,身份上必定有些特殊,王爷知道太安人不会答应,才没带回府中过明路。 这样的猜测,让金钿很不舒服,她是从前服侍少奶奶的旧人,王爷怎么会打发她来服侍一个没见光的新人? 金钿已经想好,就算为了昔日少奶奶的颜面,她也绝不会留下,她宁愿回宸王府领罚,去干打扫浆洗的粗活。 此番过来,她只是想看看对方是什么狐媚样,好回去到太安人面前告状。 第126章 她怎么也没想到,这间屋子里亭亭玉立的女子,竟然就是少奶奶本人?! 错愕之后,金钿心中漫起狂喜,王爷此举,必是要把少奶奶重新接到身边了! 只是,少奶奶这副避嫌的模样,又让她有些着急。 要不,她寻个机会回去告诉太安人? 梅泠香听说是章鸣珂吩咐他们来的,惊愕不已。 她看看金钿,又望望多福,语气迟疑:“这会不会不太合适?我如今,并不需要许多人伺候。” 更何况,还是章鸣珂派来的人,很不合适。 他们是宸王府的人,万一被人发现调到了这处院子里,她怕是几张嘴也说不清与他的关系。 “少奶奶,求您别赶奴婢走。”金钿拉住梅泠香衣袖,险些哭出来。 情急之下,她也顾不上称呼了。 而多福呢,连连解释:“梅娘子别担心,金钿平日里很少出府,几乎没在人前露过脸,京城鲜少有人知道她是宸王府的人。小人与外头接触多些,不便待在此处,免得给梅娘子添麻烦。这院子是王爷回京前,特意传书吩咐小人布置的,小人就是来问问梅娘子,可有哪里不满意,需要添置的?” 这屋子,竟是章鸣珂吩咐多福布置的。 “是王爷吩咐你照着积玉轩布置的?”梅泠香抿了抿唇,还是忍不住问,“他,为何会如此吩咐?” “梅娘子不知道?”多福瞧着梅泠香惊愕的模样,便知自家王爷该说的话是什么都没说,真让人着急。 忽而,多福又想起一件事,该不会王爷出京是做什么的,也没告诉梅娘子吧? 他不太确定,试探着道:“王爷怕小人不记得,在那封书信里,还特意画了一幅图纸,让小人照着还原。” 说着,他朝院中望望:“可惜院里那株海棠树,小人没找到积玉轩里那样大的,时间又紧,只好暂且委屈梅娘子。” 说到此处,他望一眼金钿:“金钿不知住在此处的是梅娘子,小人却是早就猜到了。” 闻言,梅泠香眸光微闪,她隐隐意识到,章鸣珂还做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 见她神情微变,多福躬身施礼,才状似为难禀道:“小人也不知王爷让不让说,小人斗胆先斩后奏,不管梅娘子知不知晓此事,都请藏在心里,切莫让王爷知道是小人多嘴,否则只怕王爷要赶小人回闻音县去。” “说起来,也是数月前的事了,那时候江山初定,王爷忙完手头上的事,便亲自登门拜访大理寺卿高泩高大人,哦,高大人当上大理寺卿,还是我家王爷向皇上举荐的。” “王爷去的时候,还很高兴,不知高大人说了些什么,我们王爷是急火攻心吐了血从高家回来的。”多福大致能猜到是为什么,但他不敢说太多。 “竟有此事?”梅泠香脑中快速闪过一丝奇异的念头,似暴风雨前的闪电,快到她根本来不及抓住。 金钿是后来到的京城,也不知道这些,愕然望着多福。 多福则叹了口气:“梅娘子若不信,可以去问沈毅,那日是沈毅陪着王爷去的高家,也是沈毅扶着王爷回府的。回来当日,王爷就疯了似的在户部的户籍册里找一个名字,熬得眼睛都红了,也没找到。” “后来,王爷便自请出京。”多福说到此处,对上梅泠香水光潋滟的眼,“世人皆知,王爷出京,乃是代皇上巡视天下,只有小人知道,王爷其实是在找一个人。” 听到这里,梅泠香脑中电光浮影般的念头,忽而都变得清晰。 章鸣珂一路走到云州,便没再继续,他找的是谁,不言而喻。 而他在拜访高泩那一日,会急火攻心吐血,其中缘由,也呼之欲出。 当初,在云州城时,他曾问过她,战乱时为何没有到京城投奔高师兄。 章鸣珂是不是一直以为,她当初离开闻音县,是来京城投奔高师兄,还和高师兄在一起了? 直到他拜访了高师兄,发现不是,才会一时难以接受。 他找了数月,才在云州城找到她,却表现得那样云淡风轻。 梅泠香唇角扬起,笑意嫣然,却忽而背过身去,攥起帕子。 她肩膀微微颤抖,情绪极为克制。 如今的章鸣珂,与从前当真是判若两人。 从前他时常说些哄人的大话,什么会考状元,给她挣诰命,什么会一生一世待她好。 他说得好听,却少有做到的。 而如今呢,他做了那么多,却从未对她提起一句。 若非今日多福过来,她恐怕会一直被他蒙在鼓里。 金钿听得心里难受,看着梅泠香动容的模样,她更不知所措,只好扶住梅泠香温声唤:“梅娘子。” 她不敢再唤少奶奶了,她怕自己一冲动,现下就回去禀报太安人,让太安人做主,把少奶奶娶回王府。 可少爷、少奶奶当年为何会和离,她都一直想不通,如今对他们的境况更是不懂,她怕自己好心办坏事。 梅泠香微微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好一阵,她才从难以自已的情绪里缓过来,语气带着轻微的鼻音,冲多福展颜:“多福,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放心,我不会告诉王爷。” 第127章 多福恭敬施礼,转身告辞。 哪知,刚回身,险些撞倒一位玉雪可爱的小女娃。 小女娃眼睛睁得大大的,乌溜溜是葡萄,手里抓着金豆荚,那豆荚还是他替王爷找来的。 “小主子?”多福望着玉儿,激动地膝盖发软,几乎要跪下去。 他情绪太过激动,惊得玉儿连退两步。 随即,她迈着小短腿,朝屋里的梅泠香奔过来:“阿娘,这位姨姨是谁?那位叔叔为何叫玉儿小主子?” 她在玩具房的时候,听到有陌生人说话,就偷偷跑过来。 大人们说的话,她听不太懂,又很好奇,怕她一出现,他们就不说了,玉儿便悄悄躲在多福身后听。 这会子,站在阿娘裙边,玉儿一面好奇地打量金钿和多福,一面猜测她们口中的王爷是不是宸王叔叔。 “少奶奶,这是,小主子?!”金钿眼睛圆睁,表情比多福更夸张。 怎么当初和离的时候,少奶奶腹中已怀了小娃娃?还独自生下来了?! 金钿眼神激动又热切,玉儿被她看得不好意思,抓着梅泠香裙摆,往她身后躲。 梅泠香摸摸玉儿柔软的发,无声哄着她。 继而,冲多福和金钿道:“多福若无事,不如留下用膳,金钿你去瞧瞧松云买了什么菜?” 她一直没想好,何时告诉玉儿,关于章鸣珂的事。 择日不如撞日,或许此刻就是最好的时候。 否则,玉儿那无数个为什么,只会让她更头疼。 听到梅泠香留饭,多福哪敢不应?再说,他还想多看几眼玉儿。 置办屋里那些玩具的时候,他以为少爷是未雨绸缪,在为将来有孩子做打算。 当时他还纳闷儿,怎么在宸王府置办那么多,还多此一举在这处宅院添置? 没想到,小主子早就生出来了,还能跑会跳了! 沈毅那个狗东西,何德何能,比他先见到小主子。更可恶的是,还故意不告诉他! 院子里传来劈柴声、说话声,屋内只剩梅泠香和玉儿母女两个。 梅泠香坐在圈椅中,抬手摸摸玉儿可爱懵懂的小脸,压低声音开口:“玉儿,阿娘须得向你道个歉,有件事,阿娘骗了你,你能原谅阿娘吗?” 玉儿摇摇头。 梅泠香看着,面色发白。 当初面对章鸣珂的质问,她没有承认的时候,心底便有隐忧。 她很怕玉儿长大之后,知道一切,会怨她。 这一刻,那份隐忧蓦然放大。 下一瞬,玉儿扑入梅泠香怀中,闻着阿娘身上让人安心的香气,玉儿奶声奶气道:“阿娘不用道歉,阿娘最爱玉儿了,若阿娘有事骗玉儿,一定是为了玉儿好,玉儿不怪阿娘。” 当初那样的决定,是为了玉儿好吗?梅泠香自己都心虚:“若阿娘只是为了自己呢?” 玉儿不太明白,但她知道,阿娘过得好,她才会好。 她没多想,从梅泠香怀中抬起小脸,亲亲梅泠香侧脸,乖巧地说着哄人的话:“不管什么事,玉儿都可以原谅阿娘,玉儿可以原谅阿娘……” 说到这里,玉儿下意识抬手数数,一只手不够,便把另一只小手也抬起。 她小手肉乎乎的,手背上还有清晰的小窝。 可两只手还是不够用,玉儿微微蹙眉,像是遇到了什么难题,随即冲梅泠香笑:“玉儿能原谅阿娘许多次,比天上的星星还多!” 梅泠香怎么也想到,女儿会说出这番话。 不管她做过什么,都无条件原谅她,这世上怕只有玉儿一人。 梅泠香忍不住抱住玉儿,双臂收紧。 当初选择生下玉儿,是她做过最不理智,却也最幸运的决定。 梅泠香没有直接告诉玉儿,而是同她说起云州。 她理了理玉儿跑乱的发丝,柔声道:“玉儿还记不记得,从前挂在外公灵位后的那两幅画像?” “记得。”玉儿点点头,“可是,阿娘把画像烧了,玉儿有些记不清画像上的人长什么模样了。” 说到这一句,玉儿的语气有些焦急。 虽然阿娘说过,她不需要爹爹,只要阿娘就行。 可玉儿还是忍不住,抓住梅泠香衣袖,仰面道:“阿娘,你能不能再画一幅爹爹的画像?我们不挂出来,不让旁人看到。玉儿怕我会忘记爹爹的样子,等长大遇到他,也认不出爹爹,我就永远没有爹爹了。” 玉儿贪玩的时候会调皮,可懂事的时候,总是表现出比同龄孩童更多的聪慧。 她越是乖巧懂事,梅泠香越是揪心。 “玉儿,不用怕忘记。”梅泠香拉住她肉乎乎的小手,郑重告诉她,“你其实没有认错人,宸王叔叔便是你的爹爹。” 玉儿眨眨眼,宸王叔叔就是画像上的爹爹? 她的小脑瓜一时反应不过来。 梅泠香想了想,温声叮嘱:“他曾经是阿娘的夫君,可如今已不是了。他的身份有些特殊,所以,玉儿只能在我们这处院子里唤他爹爹,在旁的地方,尤其是不认识的人面前,都只能唤他叔叔,记住了吗?” 第128章 玉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拿纸画画的时候,她格外心不在焉,时而翘起头对梅泠香说一句:“我有爹爹了!” 梅泠香才发现,和旁的小伙伴一样,也有爹爹,这件事对于玉儿而言,是无比重要且值得开心的事。 用膳的时候,玉儿没有平日里乖,屁股挪来挪去。 才吃几口,便忍不住问金钿和多福:“你们认识宸王叔叔吗?知不知道他住在哪里?” 听到“叔叔”二字,多福唇角抽动了几下。 听孩子熟稔的语气,只怕王爷听到这个称呼已经很多很多次,也不知王爷是怎么忍得住的。 多福与玉儿说话时,语气格外轻缓无害:“玉儿想找王爷吗?小人知道他住在哪里,那里也有许多好玩的玩具,比这里多得多,小人带玉儿去见王爷好不好?” 拿好玩的玩具吸引她?玉儿看多福的眼神变得古怪,下意识捧着碗往梅泠香身侧挪挪,仿佛多福是个骗小孩的坏人。 “我不相信你,除非你让他到我家来。”玉儿靠在梅泠香手臂侧,脆生生道。 金钿忍不住笑出声,拍了多福一下:“你就算捏着嗓子说话,也不像个好人,哈哈哈。” 梅泠香也忍俊不禁,放下碗箸,温声哄玉儿:“好好吃饭,宸王叔叔忙完事,自会来看玉儿的。” 回到宸王府后,多福跑得脚不沾地,直奔自家王爷面前:“王爷,小主子找您,让您过去呢!” 章鸣珂正处理卷宗,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轻嗯了一声。 须臾,他忽而驻笔,抬眸:“你说谁?” “玉儿啊!”多福盯着章鸣珂,眼中透出些不认同,“王爷竟然瞒得这么紧,让小主子住在那样简陋的宅子里,就您这臭脾气,恐怕跟梅娘子还有得磨,要不小人先去禀报太安人,把小主子接进府中养着?玉儿那样活泼可爱,有她承欢膝下,太安人定会精神许多。” 这两年,袁氏时常病着,即便章鸣珂有出息了,把她接进宸王府,她也总是恹恹的。 多福想着,人一旦有了在意的事可做,也许精气神就养回来了。 章鸣珂知道,母亲有事忙,会好些。 可若告诉母亲,母亲定然会迫不及待把泠香母女接回来。 他心里有几分旁人不能理解的执拗,他要梅泠香只因一个理由回到他身边,那就是她心里有他,愿意做他的妻。 “本王自有分寸,你莫要多嘴,否则……” 章鸣珂威胁的话尚未说完,便被多福抢过去:“否则便把多福赶回闻音县去。” 没等章鸣珂发火,他便伶俐地脚底抹油跑了。 玉儿找他,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让他陪着玩摇马,或是骑高马之类的。 这会子,章鸣珂正忙于公务,便将目光落到卷宗上,想晚些时候再过去。 可忙着忙着,他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盯着卷宗的眼神变得涣散。 玉儿那小丫头有人陪玩,论理不会找他,所谓的玉儿找他,会不会只是一个借口?实际上是梅泠香有事找他,抹不开颜面,才把玉儿推出来? 寻常小事,梅泠香必不会找他,只会去找沈毅帮忙。 况且,他已将金钿送过去,今日多福也在,她怎么也不会想到来求他。 是不是她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是没办法让沈毅他们帮忙解决的? 这般一想,章鸣珂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换了身低调些的暗纹锦袍,正要出府,却被母亲的人唤住:“王爷,太子殿下的生辰快到了,太安人请您过去一趟,商议生辰礼。” 章鸣珂心里着急,却也按捺着性子,去了母亲院子里。 倒不是觉得太子生辰礼更重要,而是他不想让梅泠香觉得,他上赶着被她支使。 等等再去,也好。 袁氏把选中的几样东西拿给儿子瞧:“娘觉得都不太好,你有什么好想法,给娘出出主意。” “儿子觉得都好,母亲的眼光自是好的。”章鸣珂顺口赞。 其实,自进屋后,他目光就没往那些东西上落。 袁氏哪会瞧不出儿子心不在焉?顿时不悦:“你成日里忙里忙外,也不知在忙什么,泓儿的生辰,若不是我说,你怕是要忘了吧?泓儿是你看着长大的,连他的生辰你都不在乎了?” 袁氏望望那些精挑细选的礼物,轻叹:“过几日,泓儿就满八岁了,你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膝下却连个影儿也没有。前些年,娘也不催你,可如今我身子不好,你总不能还这么耽误下去,否则等我不在了,谁来替你操心?” 话说到这里,袁氏越说越忧心:“前些日子,皇后探过娘的口风,听她的意思,似乎想给你介绍门当户对的贵女。娘知道你性子倔,没替你答应,现下就咱们母子二人,你先给我通个气,你究竟怎么打算?你若还惦记泠香,就去把她找回来,若放下了,娘好给皇后一个准话!” 原本,章鸣珂左耳进右耳出,脑子几乎处于放空状态听。 直到最后一句,章鸣珂忽而眸光一凝,语气淡淡:“就算儿子把她找回来,又能如何?” 第129章 “当然是娶回来啊!”袁氏望着他,“只要你别再像从前那样不着调,娘可以替你求她。” 这几年,袁氏也担心梅泠香的安危,时常催章鸣珂去打听对方是否安好。 章鸣珂支支吾吾的,从不给准话,很快就把话题转到别处去。 这孩子他们母子第一次心平气和说起梅泠香。 且儿子的神情,似乎隐隐含着笑。 章鸣珂眼睫微敛,藏起眼底笑意,唇线仍绷出肃然的线条:“这倒不必。” “嗯?”袁氏看着他,心中生出怪异的疑惑,“什么意思?” 章鸣珂想等等再告诉袁氏,很怕母亲看出端倪,起身告辞:“儿子有急事要去处理,晚些回来,母亲不必等儿子用膳。” 他出府时,天还没黑。 为了避人耳目,他没骑马,而是坐进一辆外饰普通的马车,往梅花巷去。 半路上,与另一辆马车相对而行,错车时,寒风吹动车帷一角,章鸣珂听见另一辆那车里有人唤:“王爷?” 章鸣珂侧眸望去,认出是岳香菡,眉心下意识微拧。 两辆马车都未停,岳香菡还想搭话,撩起车帷唤他:“王爷!” 车夫略有迟疑,章鸣珂沉声吩咐一句,马车便加快速度驶离。 岳香菡无法,只得收回视线,坐在车厢内闷闷不乐:“王爷就那么忙么,连说句话的功夫也没有。” 贴身丫鬟宽慰她:“小姐,您看王爷坐的马车,明显不是平日里那一辆,许是有什么要紧又需保密的差事要办。奴婢瞧着,王爷瞧小姐的眼神,明显与瞧旁人不同。” 她知道自家小姐喜欢听什么,刻意哄着说,果然哄得岳香菡眉欢眼笑,赏了她十两银子。 马车停在沈家院门外,章鸣珂进到沈家片刻后。 隔着院墙,听到梅家院子里的欢声笑语,章鸣珂莞尔一笑,纵身越过去,似鸿雁掠地。 玉儿看到他落地时身轻如燕的姿态,眼睛睁得圆溜溜的。 “听说我们玉儿要找宸王叔叔,不知有什么要紧事呀?”章鸣珂神采英拔,缓步朝玉儿走过去。 他话音刚落,便见玉儿迈开小短腿,小牛一般朝他冲过来。 “爹爹!”玉儿甜甜的嗓音飘散在小院。 她声音不大,却将章鸣珂钉在原地。 章鸣珂被冲过来的玉儿撞得身形微晃,他接住玉儿,眸光朝着廊庑下娉婷的倩影望去:“你都告诉她了?” 隔着半个庭院,梅泠香也能感受到他此刻情绪的剧烈起伏。 梅泠香微微点头,鬓边珠钗反射晚霞,流光溢彩。 章鸣珂凝着她,胸腔内鼓动的狂喜,涌向四肢百骸,扰得他指尖发麻。 他恨不得将她抱起来,狠狠亲吻她丰艳的唇。 可终究,他收回视线,敛起眸底涌动的情愫,宽厚的掌心轻轻落在玉儿发顶:“诶!” 第59章 勇气 小孩子表达感情的方式,比大人直白许多。 章鸣珂被玉儿缠着,在那一声声“爹爹”的称呼里,几乎要迷失自己。 他也终于明白,今日确实是玉儿叫他过来,而不是梅泠香。 想通其中关节,章鸣珂既欢喜,又失落,他何其希望有一日,梅泠香也会这般直白地让人传话,说她想见他。 可惜,他只能想想,梅泠香看他的眼神,已从先前的略微心虚躲闪,变得温和平静。 章鸣珂总觉得,这样的她,有她从前的模样。 而从前的她,是不喜欢他的,这只怕不是好的转变。 玉儿玩累了,睡得比平日里早。 梅泠香在屋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曲调舒缓轻柔,哄玉儿睡觉。 章鸣珂立在廊庑下,听着屋里的曲调,心绪渐渐变得平和。 在挽回她心意的事上,他切不可急功近利。 从前的他,实在不是个可以依靠的好夫君,还让她独自颠沛流离,独自承受生玉儿的苦,哪一件都不是他做一件两件弥补的事,便能消弭的。 总得给她时间,来了解现在的他是怎样的人,让她自己来感受,他是否值得托付。 金钿从耳房出来第三趟,欲言又止望着他的时候,章鸣珂便知,自己该走了。 他冲金钿点点头,举步朝夜幕中走去。 哪知,他的手刚触上院门的门栓,便听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熟悉的声音压得低低唤他:“王爷留步!” 章鸣珂长指扣在门内横木上,心跳莫名加快了些。 他回眸时,却是神情如常。 “梅娘子还有事?”章鸣珂明知不可能,还是忍不住抱着亿万分之一的期待去想,她会开口留下他吗? 梅泠香走到庭院中央,便驻足环住双臂:“王爷等等,我回屋加件披风。” 她似乎也不怕章鸣珂会走。 说完这一句,便回身进屋。 她轻手轻脚进屋,不多时,再出来,肩头已多了一件绣木樨花襕边的披风。 朝章鸣珂走来时,她柔软的裙料在披风下翩动,似一只沾染花香的蝶,翅膀悄然在他心头搅起云雨。 许久之前,他便曾将那裙料推至她腰间。 第130章 至今忆起,犹觉筋酥骨软。 章鸣珂站得笔直,唇角略紧绷。 他眉眼藏在门廊的阴影中,叫她瞧不清他眼神。 “谢谢你肯告诉玉儿。”章鸣珂移开视线,不去注意她翩跹的裙,“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告诉她。”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王爷随我来。”梅泠香说着,素手搭上门栓另一侧。 她稍稍使力,将横木往她这边拉,一时没拉动。 门廊的翳影下,梅泠香侧眸望章鸣珂。 章鸣珂长指按住横木:“今日究竟是玉儿找我,还是你想见我?” 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执意在此刻,问她这一句。 梅泠香眸光微闪,朱唇轻启:“都有。” 若她不想见他,多福临走的时候,她就会告诉多福,不必把孩子一时兴起的话转告章鸣珂。 她默然不语,顺其自然,便是猜到章鸣珂会来。 而她,也希望见他一面。 她说,都有。 章鸣珂手指下意识松开些,胸腔内的情绪,微微激荡。 “夜色正好,王爷可愿随我出去走走?”梅泠香轻声问。 蓦地,章鸣珂忆起离开云州城的前一晚。 今夜的梅泠香,与往常有些不同,章鸣珂说不清哪里不同。 但她愿意主动向他走近,应当是值得欢喜的事? 章鸣珂默不作声,捏住横木,稍稍使力,朝她那边推去。 吱呀一声,院门被打开,又轻轻合上。 院外便是比马车稍宽些的巷子,白日里也有热闹的时候,此刻却只有各家门前的灯笼摇曳辉映。 灯光不亮,筛过道旁梅树,在地上映出婆娑的影。 “王爷还记不记得云州城的时候?”梅泠香踏着树影下的光点,朝着道旁小小的梅园里走去。 这时候,梅园不会有人来,正好适合说话。 章鸣珂眉峰微动,直觉她应当不会是叫他来叙旧的。 步入梅园,梅泠香忽而顿住脚步,侧过身子,仰面凝着章鸣珂。 这里的梅树有些年头,又没到开花直接,枝叶密密匝匝盘错在头顶,她其实看不太清他面容。 “时隔许久,我还是想问问王爷。”梅泠香微微抿唇,她知道挑明这一句,意味着什么,她语气莫名低了些许,“那一夜,我为何会忽而昏睡过去,昏睡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他们彼此心照不宣,避而不谈的话题,骤然被梅泠香提及,章鸣珂神情微变,惯常的端肃沉稳出现一丝裂痕。 他略沉吟,想不通梅泠香提起此事的缘由。 可既然她敢提,就要做好承担结果的准备。 “你当真想知道?”晦暗的树影下,章鸣珂俊眉微挑,睥着她。 被他这样凝着,梅泠香心神莫名被揪紧,她没办法再如方才那般淡然从容。 她微微颔首,便算回应。 她刚刚有所反应,余光便瞥见一道虚影,恍惚间,梅泠香忆起云州城海边的画面。 下一瞬,章鸣珂温热的指腹轻轻点在她颈侧。 “那日,我点了你的睡穴。至于后来……”章鸣珂蓦然打住话头。 他忽而躬身,长臂绕至她身后,拖住她披风和裙摆,将她横抱在臂弯。 梅泠香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下意识攥住他衣襟。 章鸣珂看不清她神情,感受到衣襟被揪紧的力道,他低低失笑,抱着她,朝梅园里面走去。 “王爷。”梅泠香急急唤他,心口怦怦直跳。 或许,她不该在这小园里问他,而是该在某处不起眼的茶楼雅间。 她话音刚落,便被他放下。 她臀部隔着披风,压在梅树稍粗些的枝干上,双足悬空,坐得不稳。 裙料被夜风吹鼓,似乎随时会将她从枝上吹落。 梅泠香顾不得体统,纤手扣在他肩头,生怕掉下去。 “你撒谎,那晚我既昏睡,便不可能坐到树枝上。”梅泠香气息微促,有些恼他。 在她问他很重要的事时,他却如此唐突。 被她质问,章鸣珂显得从容不迫。 “哦,可这里只有树枝,我想你应当不希望本王如那夜一般,把你抱到本王的床上。” 感受到她身形微微发颤,章鸣珂将大掌移至她腰侧,虚虚握住:“别怕,不会掉下来。” 梅泠香面颊烫得不可思议。 此刻,她又很庆幸,庆幸与他在这昏暗的树影下说起那些,而不是在茶楼。 至少她此刻的窘迫羞恼,都可借夜色遮掩。 梅泠香脖颈微侧,将面颊藏进更深暗的树影间。 她轻轻咬了咬唇,没再继续那一晚的话题。 她绝不会头脑发昏,再问那晚接下来的事。 “今日,我已拜访过高师兄。”梅泠香语气镇定如常,听不出丝毫波动。 可章鸣珂的掌扶在她纤腰侧,透过衣料,能清晰感受到她气息的紊乱。 “为何突然又不好奇了?”章鸣珂扶在她腰侧的指骨略收紧,听到她气息骤然紧促,他慢条斯理道,“梅泠香,你在逃避么?” 他本想给她时间,是她自己要来招惹他。 这会子,她提起谁不好,偏偏提起高泩。从前的那些事,哪一件让那个她误以为他会是个大度的人? 第131章 他分明是故意戏弄她,梅泠香竭力稳住心神,装作不在意的模样,继续方才的话。 “高师兄说,王爷离京前,曾去找过他。听说那日,你在他府上吐血了。”梅泠香明显感受到,扶住她的那大掌僵住。 她是答应过,不告诉章鸣珂,事情是多福说出来的。 可她既已知晓,便不能当做没发生,借高师兄的口说出来,再合适不过。 面对高师兄的时候,他素来没有好脾气,他不可能当面跟高师兄对峙。 “你为何以为,那三年我会在高师兄府上?”梅泠香另一只手撑在身侧树干上,坐得更稳些,她语气也平稳。 “他连这个也告诉你了?高泩这厮,还真是从不给本王留颜面。”章鸣珂语气咬牙切齿。 原本握在梅泠香腰侧的手,忽而有些发烫,握着也不是,松开也不是。 他不希望梅泠香察觉到他半分的狼狈。 “本王还想问问你,赵不缺曾让人给我送来几张帕子,上面绣着情诗,还有一朵小小的红梅,说是你少时送给高泩的。”章鸣珂还是想确定,那些帕子究竟和她有没有关系。 旁人说的都不算,他想听她亲口说。 梅泠香万万想不到,还有这样的误会。 “我早已说过,与高师兄只有兄妹之谊,怎会送帕子与他?”梅泠香有些着恼,“赵不缺呢?你大可让他与我对峙,我还想问问,我与他有何仇怨,让他如此坏我清誉。” 若真有那样的帕子,也难怪章鸣珂会误会她在高家。 或许,他还会误会,她嫁了高师兄为妻。 “他死了,被我亲手所杀。”章鸣珂掌间力道蓦然一紧,痛得梅泠香直吸气,他才赶忙松开。 至今想起赵不缺的所作所为,仍让他痛恨不已。 “你或许不知,和离那晚,我去赴赵不缺的约,险些被他提前安排的打手打断腿。我也同样不知,他为何恨我入骨。” 她披风被寒风吹开了些,章鸣珂腾开一只手,替她拢好。 他长指掠过她肩头时,梅泠香心底不由泛起阵阵凉意。 若非这一世他跟罗师父习过武,只怕真会落到前世的下场。 想到前世章鸣珂的惨状,梅泠香不寒而栗。 赵不缺死在章鸣珂手中,还真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王爷该好生谢谢罗师父。”梅泠香暗道,多亏罗师父救他一命。 哪知,她话音刚落,章鸣珂摇摇头:“不,本王走到今日,最该谢的人,是你。” 说到此处,他终究情难自控,欺身靠近,薄唇轻轻抵在她眉心。 黑暗中,梅泠香能感觉到他唇瓣轻柔缠绵的路径,沿着她鼻尖,越过她几乎停滞的鼻息,找寻她的唇。 几乎已经感觉到他唇瓣的柔软触感,梅泠香忽而攥紧他衣襟,将他推开寸许。 她微微喘着气,急急道:“不可以!” “梅泠香,今夜是你招惹的我。”章鸣珂语气克制,近乎低哑。 即便看不清他神情,梅泠香也能想象出,他那双沉邃的眼,此刻正以怎样的眼神盯着她。 “章鸣珂。”仿佛过了一生一世那样久,梅泠香忽而开口这般唤他,她嗓音发着颤,一如她纤袅的身形,“你还是喜欢我,是不是?” 章鸣珂没说话,身姿似岿然不动的松柏。 “所以,你会在高家吐血,会离开京城,去茫茫人海中找我,会点我睡穴,逼我跟你回京,会让人把院子布置成积玉轩的模样。”梅泠香微微仰面,发丝被风吹得微乱,一双灵秀的眼却定定凝着章鸣珂,“章鸣珂,我看不清你,我不知道,你是余情未了,还是心有不甘。甚至,仅仅是因为玉儿的存在?” 章鸣珂很清楚,他为梅泠香做的一切,都与玉儿无关。 可他还是被梅泠香问住了,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似余情未了,还是心有不甘才放不开手。 他没有回答,深深吸了一口寒气,他语气有些凉薄问:“那你呢?即便知道我做的那些事,你还是和从前一样讨厌我吗?” 就算如她所说,她没喜欢过高泩,可她对他的厌恶总不会是假的。 章鸣珂很相信自己的判断,毕竟当初提出和离时,她那样无情。 甚至成婚没多久,她便让人在云州买好宅院,做好离开他的准备。 不管她如何否认,新婚之夜,她那淡漠嫌弃的眼神,应当才是她内心最真实的流露。 “没有,我并不讨厌你。”梅泠香摇摇头,斜插的发簪摇摇欲坠,“甚至在我自己也未曾察觉的时候,你已在我这里了。” 说话间,她指了指自己心口位置。 离开章家之后,她心里那空落落的感受,以及听说章家家破人亡,他很可能已被贼匪杀死的时候,她心中那绵绵似针刺的痛,都被当时的她忽略。 直到很久之后,对着章鸣珂的画像,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心里也曾喜欢过他。 她喜欢过那个,她以为永远不可能动心的少年郎。 章鸣珂盯着她心口位置,瞳孔骤缩。 忽而,他紧紧扣住她双肩,将她拉近些,拉至天边薄月能照到的一小片叶隙。 第132章 他不信。 他要亲眼看看,这个无情的女人,以怎样的神情,说出这番虚伪的话。 章鸣珂动作有些粗鲁,梅泠香身形不稳,身下树枝也跟着晃了晃。 她下意识抓住章鸣珂小臂,稳了稳心神,继续道:“你的地位,你的处事方式,皆与从前不同,我不得不承认,会为此动容。” 她神情那样诚挚,不似作伪。 章鸣珂心口蓦地一软,他没办法质疑眼前的她。 她一句为他动容,让他的心彷如浸在一汪温热的清泉。 可下一瞬,章鸣珂听见她道:“可是,这样的动容也让我害怕,章鸣珂,我需要想一想,究竟是贪慕你今时今日的地位,还是单纯倾慕现在的你。” “我不在乎!”章鸣珂脱口而出。 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的耐心,等到她真心真意喜欢上他的那一日,再向他表明心迹。 没想到,她一句为他动容,便轻易折断他精心铸就的傲骨。 只要她愿意回到他身边,他都可以不在乎。 “可是我在意。”梅泠香定定望着他,郑重说出这一句。 她生性如此,很难因着一时冲动,不管不顾去喜欢一个人。 梅泠香不明白,他们已然和离过,为何章鸣珂还有这样的勇气。 或许,因为他手握足够强大的权势,便有了掌控一切的底气? 她得承认,她没有。 也是与他重逢后的这些时日,梅泠香才发现,她远没有自己想象中坚强。 有人愿意帮她,让她依附,让她感受到强有力的守护,她也会心动。 可这样的一点点心动,不足以让她安心地回到他身边。 当初的章鸣珂待她也好,她还是坚持和离了,他并不十分让人讨厌,却也给不了她十足的安心。 如今的章鸣珂呢,等久别重逢的热情消退之后,现下彼此尚且陌生的他们,合适吗?能长久走下去吗? 若草率在一起,再走到和离那一步呢? 如今的他,已是高高在上的宸王,若她再想与他和离,绝不会如当年那样轻易。 除非走到相看两厌的地步。 梅泠香宁可按捺着那一丝心动,止步于此,像朋友一般相处,也不敢去赌,会不会走到彼此生恨的一步。 “好,本王等得起。”章鸣珂深深凝着她,暗自咬牙,迫使自己说出这一句。 言毕,他抬手将她发间摇摇欲坠的发簪插回去,修长的指沿着她细腻的侧脸下移些许,不动声色钳制,薄唇忽而下压,将她微凉的唇瓣轻含。 身经百战的将军,虽生疏数年,一旦重新披甲,很快便找到攻城略地的诀窍,勇武霸道更胜从前。 第60章 跟踪 薄月隐入云翳,林间清风越显寒凉。 寒气穿透披风,梅泠香身子有些冷,心口却被他霸道的举动点燃,窜起一团火,将她雪颊、细颈都烘烤得发烫。 口口声声说等她,却做出这般心口不一的举动,梅泠香又羞又恼。 想推他,又怕从树上跌下去。 只得攥住他衣襟,单薄的身形微微发颤。 感受到她呼吸不畅,章鸣珂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唇齿间残留着她口脂的香气,她似乎比久远的记忆中更为甘美。 梅泠香攥着他衣襟,大口大口吸着气。 章鸣珂眸色深沉睥着她,欣赏着她在他身影中轻颤的情态,只觉此刻的她像极了枝上临风缭乱的叶。 这般情态,无疑勾动他心底更深的欲念。 或许,他不该同她走进这片梅园,而是当如云州城那晚,将她抱上他的床榻。 箍在她腰间的手微微收紧,章鸣珂竭力平复着身体的异样。 “冷,我得回去看看玉儿睡得好不好。”梅泠香稍稍缓过来,便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不在这寂静到让人心慌的园子里继续待下去。 即便看不清他的眼神,她也从腰间收紧的力道上,嗅到危险的气息。 她话音刚落,便听章鸣珂闷声失笑。 扶在她侧脸的长指,忽而横过来,不轻不重地压在她充血的唇瓣。 她唇瓣似比平日里脆弱许多,几乎能感受到他指腹上的纹路。 他指腹摩挲过她唇瓣,梅泠香不受控地战栗。 素来冷静的她,为自己这样脱离理智掌控的反应,感到一阵羞耻。 梅泠香螓首微垂,避开他视线。 却听头顶一道声音低低传来:“香香,这个借口并不高明。我知道的,玉儿虽要你哄睡,夜里却是和阿娘一起睡的,并不需要你去看顾。” 他似乎心情极好,语气里透出志得意满的笑意。 更让梅泠香着恼的是,他竟然就这般称许氏为阿娘了! “谁是你阿娘?那是我阿娘!”梅泠香忍不住捶了他一下。 继而,松开他衣襟,试图抓着身侧粗壮的树干跳到地上。 可她并未如意料中落地,而是落入他遒劲有力的臂弯。 他双臂托住她,那样稳,身形都不见丝毫晃动。 梅泠香此刻方觉,在树枝上坐得久了,腿麻得很,似有无数虫蚁钻入她脚心,沿着小腿骨往上爬。 第133章 压在他手臂的地方,那又痒又麻的感受更是骤然加剧。 梅泠香不由轻呼出声,只是这轻呼明显不是出于惊吓,而是透出些令人耳热的意味。 刚出口,她便慌忙捂住唇瓣,噤声。 章鸣珂心口微热,只手背上的青筋凸显了些许。 他抱着她,神色如常往外走:“哦,一时口误,还请香香莫要见怪。” 这会子,梅泠香才意识到,他对她的称呼也过于亲近了些。 可他第一声这般唤她的时候,她没拒绝,这会子再想到拒绝,似乎已经过了最合适的时机。 她忍着双腿的麻痒,微微咬唇。 若是从前的章鸣珂,她相信对方是一时口误,可如今的章鸣珂,梅泠香很难相信他的无辜。 或许,她忽而改口唤阿娘,便是故意为之,为了转移她的注意! 出了梅园,梅泠香双腿已缓过来些,挣扎着要下地。 章鸣珂睨她:“不是腿麻了么?这会子人都歇下了,我可以抱你回房。” “已经好了,我可以自己走,不劳王爷费心。”梅泠香执意不肯。 说到王爷二字时,她咬字格外重些,似在提醒他注意自己的身份。 章鸣珂笑笑,没坚持。 今夜的甜头,已是意外之喜,他虽贪心,却不心急。 一寸一寸攻占她心上的领地,也颇有意趣,章鸣珂很庆幸,他已在战场上学会审时度势。 梅泠香双脚沾地后,走得很快。 她先一步进院门,又快速合上,将他挡在门扇外,薄薄的脊背坚定地抵着院门,背对着门外的男子道:“天色已晚,王爷请回。” 门外传来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须臾,梅泠香听到外头脚步声渐渐走远,莫名悬起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她将门扇打开一条缝,袅袅立于门内,偷偷往外瞧。 如她所料,章鸣珂已经走了,门外空无一人。 她长长舒一口气,合上门扇,将横木插好。 回转身,猝不及防撞入一个胸膛,她刚刚落到实处的心陡然跳到嗓子眼。 梅泠香抬起眼眸,望着神出鬼没、去而复返的男子,她听到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的心跳声。 廊下留着两盏风灯,轻轻摇曳在风里。 章鸣珂逆光而立,温文尔雅俯低身形,在她眉间落下极轻极温柔的一吻:“好梦,我心爱的女郎。” 这般孟浪的话,唯有从前的章鸣珂会说。 梅泠香被他惊得久久没能回神,待她从震惊与心悸中回神,却发现扰乱她心神的始作俑者,早已不见踪影。 他说等她的时候,梅泠香天真的以为,是按照她设想的方式,却忘了他会得寸进尺,反客为主来牵动她。 夜已深,风清月明,梅泠香颇有些烦乱的跺跺脚,她就不该让他知道,她曾有一星半点的动容! 而章鸣珂呢,被她挡在院门外的那一瞬间,他便已想明白。 自己对她的感情,究竟是余情未了,还是心有不甘,他根本不在意。 感情的事,能分辨得清清白白么?即便是两者皆有,又如何? 他只需要记得自己想要什么,并努力去得到,就够了。 不知是被他扰乱了心神,还是今夜的风格外冷,梅泠香蜷缩在衾被间,仍觉衾被薄不胜寒。 可她今日耗费太多心神,这会子尤其不想动,便没起来换厚一些的衾被。 她将自己蜷成一团,闭上眼,脑中全是梅林间昏暗、清冷,却又让人耳热的画面。 第二日,感受到帐外透进来的光线,梅泠香察觉应当到了起身的时辰。 可她脑子昏昏沉沉的,身上一时冷,一时热,难受得紧。 自从离开闻音县,她便将家中大事小事都扛在肩上,尤其是怀上玉儿之后,她更是不敢生病,没空生病。 她几乎忘了,自己也是肉体凡胎,而非铜筋铁骨。 反应了片刻,梅泠香才意识到,她竟然病倒了。 廊下传来说话声,听不真切。 似乎是玉儿想进来找她,阿娘不让,吩咐松云去请郎中。 还有金钿的声音,她语速快而着急,梅泠香没听清,只听到她匆匆跑出去的声音。 宸王府中,章鸣珂正陪袁氏用膳,忽而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里跑。 他以为是哪个下人不懂规矩,眉心不自觉地蹙起。 他抬眸望出去,认出是金钿,为袁氏盛粥的动作登时顿住。 “王爷,娘子生病了,额头烫得很,求王爷请……”金钿想说,让章鸣珂请太医给瞧瞧,比从外面找不知根底的郎中强,免得梅泠香白白吃苦。 她话没说完,便听叮地一声,章鸣珂失态地放下粥碗、汤匙,顾不上与袁氏交待什么,已大步掠过庭院。 袁氏望望膳桌上洒出的粥,又抬眸望向脸色发白的金钿,愣愣问:“金钿,你刚才说,什么娘子?哪位娘子生病了?你为何这般着急来找鸣珂?” 话刚出口,她才觉得自己表达得不够准确。 分明是她的儿子,更着急那位娘子才对。 第134章 是以,没等金钿开口,袁氏望着她,若有所思道:“说起来,这两日我在府里似乎没看到你。” 忽而,袁氏眸光一凝:“你们王爷在外头有了人?是不是!” 儿子离京前,多数时候都待在府里,哪里都懒得去。 可回京之后,跟变了个人似的,日日往外跑,但凡有事找他,鲜少有找到的时候,也不知在忙什么。 直到这一刻,袁氏才惊觉,儿子成日里忙的,只怕不全是朝政大事。 对上袁氏质问的目光,金钿腿一软,跪到地上:“这……太安人,不是奴婢不禀报,而是王爷不让说呀。” 行,这宸王府的主人毕竟是章鸣珂。 下人们听鸣珂的吩咐,也是情理之中。 “好,我不问了,你下去吧。”袁氏摆摆手。 待金钿从院子里出去,袁氏便把范嬷嬷叫到跟前。 她眼神再不是无精打采的,而是变得晶亮。 “范嬷嬷,走,咱们悄悄跟着金钿那丫头。”袁氏又激动,又有些生气。 激动她的儿子终于从梅泠香的打击中走出来,身上多了些人气儿。 而让她生气的是,从前章鸣珂再不着调,也没干过金屋藏娇的事,如今眼见着行事沉稳许多,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只要对方家世清白,人品端正,直接领到她面前来,难道她会不答应么?她又不是棒打鸳鸯的恶婆婆。 跟到一半,袁氏坐在马车内,忽而脊背发寒。 鸣珂故意把人藏着,不让她知道,该不会对方的身份特殊,有悖世俗伦常,不能同他在一起吧?! 袁氏越想越急,恨不得立马找到章鸣珂,狠狠揍他一顿。 可她不知道儿子在哪里,只能耐着性子,偷偷跟着金钿。 终于,马车到了梅花巷外,袁氏不敢继续往里跟,而是让车夫停下,她撩起窗帷往外看。 这一看,她疑惑不已:“范嬷嬷,你记不记得沈毅住在何处?是不是就在这梅花巷?” 很早的时候,她听鸣珂说起过,说沈毅在梅花巷置了一处宅院,打算找机会把他娘接过来养老。 时间有些久,袁氏当时也没太在意,她怕自己记错了。 范嬷嬷想了想,点头道:“奴婢也记得是,应当没错。” 袁氏悄悄望着金钿的背影,直到她叩开一道院门,进到门里,袁氏打量了一番那古朴的院门,记下是哪一间。 大抵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她亲眼看到章鸣珂送太医出来,之后又折身回到那院门里。 隔得有些远,袁氏透过儿子的步幅,也能看出儿子有多着紧里面住着的小娘子。 “范嬷嬷,你在车里等着,我自己过去。”袁氏说着,便拂开车帷下去。 章鸣珂如今好歹也是个王爷,若她待会儿气不过,拿棍子打他,总不好当着仆婢的面儿。 这是她作为母亲,最后留给儿子的颜面了。 太医开了药,金钿守着药炉煎药。 梅泠香身上烫得很,汗水湿了里衣,人都烧迷糊了,章鸣珂坐在床边守着她,时而替她更换搭在额头的帕子。 松云红着眼圈,到灶房烧水,好给小姐擦身,让小姐能舒服些。 玉儿坐在廊庑下,面朝阿娘的屋子,任许氏怎么哄,她也不肯去玩具房。 “外婆,玉儿想看看阿娘,就看一眼,也不行么?”玉儿揪着手指,闷闷不乐,“爹爹都能进去,为何玉儿不能进?” 许氏又担心女儿,又心疼玉儿,摸摸玉儿的小脑袋哄道:“玉儿还小,进屋怕过了病气,你爹爹是大人,身子强健,不容易生病。等你阿娘吃了药,退了热,外婆就领着玉儿去看你阿娘,好不好?” 玉儿点点头,眼中忍着泪光,小声嘟囔:“玉儿会好好吃饭,变得强壮,下次就可以照顾阿娘了。” 她们正说着话,忽然听见院门处传来敲门声。 “笃笃笃”,声音还不小,敲个不停。 许氏拧眉,眼神疑惑,这会子谁会来?难不成高泩也听说馥馥病了? 她想得多,反应慢一些。 家里每个人都有事忙,玉儿正想做些什么,便快步跑进院子里:“玉儿去开门!” 阿娘教过她,一个人的时候,不能给不认识的人开门。 不知道外头是谁敲门,但外婆看着呢,她不是一个人,她只是想为大人们做些事。 门扇打开,玉儿扬起小脸,想看看是谁登门。 看清袁氏的面容后,她乌亮如葡萄的大眼睛眨了眨,嗓音清脆唤:“奶奶!您是来看玉儿的吗?” 画像上的人,她记得不是很清楚,也是想了一瞬,才把眼前人和画像上的奶奶对上号。 阿娘叮嘱过她,只有在自家院子里,才可以唤宸王为爹爹,那她站在自家院子里,看到奶奶,是不是可以这么唤? 毕竟,阿娘没有告诉她,除了奶奶,她还可以怎么称呼? 院门外,袁氏敲门的手还没来得及放下,也忘了放下。 门里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叫她什么来着?哦,叫她奶奶。 第135章 袁氏一颗心跳了又跳,才告诉自己别瞎激动。 人家小女娃不认得她,见到她这个年纪的人,不叫奶奶叫什么? 袁氏刚平复下来,准备告诉玉儿,她找金钿。 没等开口,她便听见廊庑下传来一道有些熟悉的声音,还有些激动:“袁太太?!” 袁氏抬眸望过去,认出是许氏,她眼睛骤然睁大,错愕不已:“亲家?!” 蓦地,她想到一种几乎没有可能的可能,猛然收回目光,重新落到玉儿扬起的小脸上。 这小女娃,该不会真是她的乖孙孙吧?! 第61章 加床 小女娃脸蛋圆润,鼻子秀气,下巴小巧,看着和泠香有些相似。 而她又圆又大的眼睛,这般乌溜溜望着人的时候,莫名让袁氏想起章鸣珂小时候。 面对孩子澄澈的眼神,袁氏紧张得不知所措,脚不知怎么迈了,手也不知往哪儿放好。 “亲家。”袁氏望向朝她们走过来的许氏,“这孩子是,是泠香的吗?” 话问出口,她脑中快速转动,估摸着孩子的年岁,计算着泠香离开章家的时间。 与数字打了一辈子交道,平日里算账极快的人,这会子越是着急,脑子越是迟钝。 没等她算明白,便听许氏轻叹:“没错,当年泠香离开章家的时候,腹中便已怀了骨肉,便是玉儿,只是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 袁氏听着,忽而泪眼模糊,她看不清楚眼前的小女娃了,眼泪一颗一颗掉下来。 她自己养过孩子,知道一个人生养孩子有多艰难,更何况还是在那样的乱世里。 袁氏不敢去想,这几年梅泠香都经历过什么。 若是当年,她知道泠香府中怀有骨肉,她是说什么也不会让泠香离开的。 章鸣珂再不争气,好歹有把子力气,能护佑妻儿,总比泠香独自支撑要强。 袁氏隔着泪眼凝着玉儿,又高兴,又激动,又后悔。 “对不起。”袁氏不住地吐出这三个字,是她对泠香,对许氏,对玉儿说的。 代替她那个没教养好的儿子。 许氏听着很是动容,她知道袁氏厚道,也懂袁氏的意思:“袁太太千万别这么说。” 原本,许氏对章家是有些怨言的,章家是对梅家有恩,但一想到女儿生玉儿受的苦,她就控制不住。 这一刻,看到袁氏如此,她心里那一点怨气顷刻消散。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馥馥有自己的想法,她管不了那么多,馥馥愿意让玉儿与章家的人相认,她就按照馥馥的想法做。 若这会子馥馥醒着,定然也会让玉儿与袁氏相认的。 是以,许氏抬手抚抚玉儿后脑,温声道:“玉儿记性真好,还记得阿娘画的画像是不是?这就是宸王的母亲,玉儿的奶奶。” 袁氏脸上挂着泪,玉儿不知该不该唤她,侧过小脸,疑惑地问许氏:“外婆,她为何望着玉儿哭啊?她不喜欢玉儿吗?” 她话音刚落,便被袁氏搂紧怀里。 曾经经营着那么大的家业,袁氏在人前多是端庄持重,亲疏有度的,她从未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会像此刻这般一边落泪一边笑,像个控制不住情绪的孩童。 “不是的。”袁氏弯起唇角,眼泪却止不住,她连连摇头,急切道,“奶奶喜欢玉儿,奶奶最喜欢玉儿了!” 她不知该如何表达这份喜欢,蹲下来,亲了亲玉儿的脸颊。 玉儿虽知她是谁,可毕竟第一次见,被她这样亲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跑开了:“我去找爹爹!” 她沿着小院甬路跑,边跑边喊:“爹爹,爹爹!” 屋子里,章鸣珂刚替梅泠香换好帕子,听见玉儿的脚步声越来越靠近,怕她闯进来,赶忙起身去拦她。 谁知,刚打开门扇,接住冲进他怀里的玉儿,便听院中传来一声熟悉的厉喝:“章鸣珂!你可真出息啊,把你娘我骗得这么苦!” 袁氏手里拿着一根竹棍,玉儿平日里看阿娘晒衣时用过。 只不过,眼下,这根竹棍便成了武器,还是被奶奶握着,拿来打她爹。 若换做从前,章鸣珂肯定就满院子跑着躲了。 可眼下,玉儿睁大眼睛望着他们,章鸣珂哪能上蹿下跳地躲,失了做爹爹的威严? 他站远两步,以免波及玉儿,然后立着不动,结结实实挨了几棍子。 “娘,儿子知错,您能不能给儿子留些颜面,回去再打?”章鸣珂生生受了这顿打,他也知道是自己该受的,哼都没哼一声,只是有些无奈。 当着孩子的面打,似乎是不太好,要是让玉儿以为她是个很凶的奶奶,就不好了,袁氏收起竹棍,朝着玉儿讪笑:“玉儿别误会,奶奶平时不凶的。” 玉儿望望袁氏,又望望章鸣珂,躲到许氏身边去。 她扯了扯许氏衣袖,许氏俯低身形,玉儿将小手挡在许氏耳边,以她自以为很轻的声音问:“外婆,阿娘不是说爹爹是很厉害的大将军么?怎么爹爹被奶奶打得那么惨?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厉害。” 闻言,许氏和袁氏俱是一愣,随即都被这稚语逗得笑出声。 唯有章鸣珂没笑,他笑不出来。 第136章 他的宝贝闺女,似乎不太懂得贴心,倒是会扎他的心。 听说梅泠香生病,袁氏进屋看了一眼,人还昏睡着,她便没打扰,而是出来陪玉儿玩。 听到院子里的欢笑声,章鸣珂忍不住走到窗前,低头朝外望。 看见平日里精神不太好,懒得动的母亲,和玉儿一起追追跑跑,满脸含笑的模样,他唇角不自觉扬起。 他不是个孝顺的儿子,幸好这个家有了玉儿的存在。 梅泠香醒来时,天色已暗,屏风外亮着一盏灯,照在床边人的侧影。 “香香醒了?”章鸣珂抬手摸摸她额头,又握住她手心,已经感觉不到那灼人的热度,他脸上露出喜色,“总算退了热。” 她生病的时候,一直是章鸣珂在身边守着吗? “王爷怎会在此?没有公务要忙么?”梅泠香躺了太久,支起手肘,想坐起来。 章鸣珂长臂伸至她背后,将她扶起来,又替她拉好衾被。 他手臂没抽出来,而是就这么将她揽在臂弯,轻笑道:“朝廷有那么多文官武将,离了我,也一样运转。在你需要的时候,我想陪在你身边。” 他语调轻松,实则只有他知道,后面这一句,是怎样发自肺腑的赤诚。 陪在她身边,好好照顾她,本该是他应尽的责任,可他错过了好多这样的机会。 泠香这般文弱,一场风寒便让她虚弱至此,章鸣珂很难想象,她生玉儿的时候,是怎样艰难。 “香香,你生玉儿的时候,恨不恨我?”章鸣珂拥着她的手臂稍稍收紧,恨不得将她狠狠按入怀中,又舍不得,怕弄疼了她。 梅泠香刚醒来,脑子转的慢,不知他们的话题是怎么转到这上头的。 她愣住,没回应。 恨过吗?似乎恨过。 在她生玉儿,最疼的时候,仿佛被人打碎了全身的骨头,每个骨头缝都是疼的,几乎要晕过去。 可产婆说,她若不撑住,她和玉儿都会保不住。 那一刻,她想到往她肚子里塞小娃娃的章鸣珂,她咬紧阿娘塞给她的干净棉巾,将那棉巾想象成他的骨头,才勉强撑过来。 “对不起。”章鸣珂俯首,薄唇轻触她光洁的眉心,“那时候,我本该陪在你身边。” 过去许久的事,已经被她刻意遗忘的痛楚,忽而被章鸣珂勾起,梅泠香下意识缩紧双腿。 她嗓音低低,让人格外心疼怜惜:“恨过的,那时候真的很痛,很痛。” 说到痛字,她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显然心有余悸。 章鸣珂听着,心疼得无以复加,只觉自己是这世上最不能原谅的混蛋。 他没有再说对不起那样苍白的字眼,而是珍视地捧起她虚弱清丽如梨花的小脸,动作轻柔抿触她干涸的唇瓣。 此刻的唇齿相依,梅泠香感受到的不是情欲,而是相濡以沫。 他似乎想借此,笨拙地舔舐她过去的无形的伤口,想要消弭她的痛楚,又似乎远远不止这些。 蓦地,梅泠香推开他,别开泛红的面颊,低低道:“你怎么这样?若过了病气,要我如何解释?” 灯光半明半暗,帐中佳人容颜姣好如月。 这是章鸣珂过去三年,只在梦里见过的情景。 他胸腔内被一腔柔软的情绪阗满,念她病体初愈,没逗她:“饿不饿?灶上温着细粥,你想不想吃?” 一日未曾进食,不问不觉得,听章鸣珂一问,梅泠香方觉腹中空空,饿极了。 她点点头。 章鸣珂起身出去取膳食,她隔着屏风,望着他背影,眸中有她自己也不曾察觉的依恋。 梅泠香想起身走动一下,到膳桌旁吃。 她掀开衾被,愕然发现,身上穿着的不是昨夜的寝衣,而是换了一身更柔软舒服的。 衣料柔软服帖,勾勒出她身体窈窕的线条,周身清清爽爽。 可她迷迷糊糊时,分明记得自己在发热、出汗,身上怎会是清爽干净的? 她望望屏风外,想到一种可能,心尖蓦地一颤。 不,不会是他,这是在她们的屋子里,他总会避嫌,定是松云或是金钿替她擦身换的衣裳。 不多时,有人送粥进来,不是章鸣珂,而是松云。 梅泠香坐在膳桌旁,稍稍打起精神,朝外望一眼,没说什么,自顾自吃粥。 松云立在她身侧,手指时而交错握着,似乎欲言又止。 梅泠香以为,是关于给她擦身的事,是不是章鸣珂真的亲力亲为,才让松云这样为难? 用了些细粥,体力恢复了些,梅泠香才放下汤匙,抬眸问:“今日是不是有人替我擦身过?是你,还是金钿?” 松云愣了愣,摇摇头,语气不自在:“都不是,王爷一直守在床边,不让奴婢们动手。” 不让她们动手,那动手的人是谁,便不言而喻。 梅泠香收回视线,睫羽轻颤。 她耳尖发烫,语气却佯装出镇定:“哦,他是有些霸道不讲理,你先下去吧。” 嘴里说章鸣珂霸道不讲理,她心里却忍不住去想,他此刻去了何处,是不是出去取粥的时候,被沈毅叫走了? 正思量着,便听松云迟疑道:“小姐知道袁太太来了?王爷是有些霸道,袁太太想见小姐一面再回去,王爷非不肯,不让她来打扰小姐,母子俩正在隔壁房里争执呢。奴婢正不知如何是好,才来问小姐的意思。” 第137章 “什么?袁太太来了?!”梅泠香垂首,本想继续喝粥。 听到这话,她惊得汤匙落入碗中,一口也吃不下了。 “小姐不知道?”松云讶然。 袁氏来,章鸣珂却不让袁氏见她,显然不是章鸣珂主动带袁氏来的,而是不知哪里露出马脚,被袁氏发现,跟来的。 想到这种可能,梅泠香忽而有些心虚。 她是晚辈,本该她去拜见袁氏的,就像去高家拜见婶娘。 “我去瞧瞧。”梅泠香站起身。 她已换了身家常衣裙,只是有些单薄,松云赶紧取来一件披风,拢在她肩头。 玩具房里,玉儿坐在摇马上,手里拿着玩具。 听爹爹和奶奶争执,她似乎觉得很有趣,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们,连手里的玩具也忘了。 她不太明白,大家都可以进屋看阿娘,怎么爹爹偏不让奶奶去?难道奶奶和她一样弱小,也容易过了病气而生病? “太安人。”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玉儿朝门口望去,迈开小短腿奔过去:“阿娘,你醒啦!太好了!” 屋内交谈声戛然而止,齐齐朝门口望去。 章鸣珂脊背一僵,大步朝梅泠香走去,轻道:“你身子还没好全,当心再吹了冷风。” 章鸣珂走到梅泠香身侧,那着紧的神情,恨不得如珠如宝将她捧在手心里。 梅泠香却没好意思看他,而是脸颊微红,朝着袁氏柔柔施礼:“泠香失礼,刚知道太安人来了寒舍。” “你这孩子啊。”袁氏心里无数的话,终究化作这一句透着心疼的轻叹。 从前,她是拿梅泠香当女儿一样待的。 就连梅泠香提出和离那一日,她心里想的也是,假若那是她的女儿,提出要与夫君和离,必定有过不下去的缘由,她便不问其缘由,顺着泠香的心意。 那声太安人,终究有些生分,可袁氏若让泠香像从前一般,唤她一声母亲,也不合适。 袁氏压下心中那一点不适感,走到玉儿身侧,拉住玉儿的小手道:“知道你病着,我本也不忍心打扰你,只是我实在舍不得玉儿,想带她回王府,鸣珂不同意。我知道,他是为你着想,所以我才想问问你的意思。” 梅泠香明白,袁氏已知道玉儿的身世,必定是舍不得放手的。 “容我问问玉儿。”梅泠香知道,就算她与章鸣珂将来不在一起,以现在的情况看,她也不能自私地把玉儿留在她一人身边。 毕竟,玉儿还有爱她的爹爹和奶奶。 梅泠香不能在他们相认之后,还剥夺那份血脉相连的爱。 她语气仍有些虚弱,温柔问玉儿:“玉儿,宸王府是奶奶和爹爹住的地方,那里也有很多好玩的。奶奶想带你去住一晚,你想不想去?” “阿娘去吗?”玉儿仰面问她。 梅泠香被她问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她没有爽快作答,玉儿便看出她的为难,为难便是不会去。 玉儿回眸望望袁氏,挣开袁氏的手,坚定地站到梅泠香身侧更近的地方:“阿娘不去,玉儿也不去,玉儿要和阿娘在一处。” 章鸣珂知道母亲对玉儿正稀罕,他怕母亲因为孩子的话,与梅泠香有隔阂。 他轻捏眉心,站到梅泠香身前,挡住她半边身形,无奈道:“母亲,玉儿还小,离不得她阿娘,儿子先陪您回王府,明日一早就让人送您过来,好不好?” 儿子那维护之意,袁氏简直看不下去,把她当成什么人了? 泠香愿意生下玉儿,还把玉儿养得这样好,她感激还来不及,怎会生泠香的气? “这里你不当家,我不与你说。”袁氏抬手扒拉了一下章鸣珂,冲梅泠香挤出笑意,“泠香,就这样回去,我恐怕一晚上都睡不着,你看要不这样,就在那间屋子里再支张小床?我和你阿娘一起照顾玉儿?” 袁氏退让至此,梅泠香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 见章鸣珂张嘴要说什么,她不着痕迹扯了扯对方衣袖,示意对方别说。 玉儿的东西多,所以安排房间的时候,梅泠香特意给她和许氏安排的大一些的房间。 再加一张床,也很容易,金钿很快便收拾妥当。 章鸣珂准备离开时,玉儿她们的房间里还能听见欢笑声,他素来早睡的母亲,这会子精神得不像个上了年纪的人。 “给你添麻烦了,我会再劝劝母亲。”章鸣珂立在门廊下,睥着梅泠香,面露愧色。 “没事,太安人很好相处,她只是太想陪着玉儿了。”梅泠香想到从前的袁氏,那时候袁氏从未催促他们生孩儿,没想到袁氏其实很喜欢小孩子。 想到这里,她更不忍心赶袁氏回王府了。 听她这般说,章鸣珂忽而莞尔,语气略有些玩世不恭:“母亲很好相处,难道我就不好相处么?我看你房里也宽敞,甚至不必加床,要不……” 他话没说完,忽而被梅泠香推出院门。 梅泠香因心慌而没控制住力道,砰地一声,关门声格外响。 听见外头压低的闷笑声,梅泠香恼得面红耳热。 走得时候,章鸣珂还因她的着恼,颇为开怀。 第138章 可等他回到宸王府,只觉自己已住惯的院子,格外安静。 安静得不像人住的地方,一点儿人气也没有。 换上寝衣时,章鸣珂忍不住问多福:“你觉不觉得,咱们这院子少了什么,怎么好像越来越冷清了?” 多福说话不经大脑,一面替他整理床褥,一面笑道:“那是,先是金钿,后是太安人,一个个都去梅花巷了,咱们王府人越住越少,没人气儿,可不就冷清么?小的要不是得照顾王爷,也去梅花巷陪小主子玩了,那儿多热闹!” 章鸣珂咬咬牙:“你不开口,没人当你是哑巴。” 为了不被赶回闻音县,多福赶忙闭嘴退下。 屋子里安静得很,章鸣珂倚靠床柱,望着壁上挂着的《书院春景图》,不由忆起在闻音县的点点滴滴。 他那时候,怎么就不肯听泠香解释,相信她对高泩不是男女之情呢? 想到他费尽心机,换掉这幅画,此刻想想都觉得幼稚。 如今,高泩就在京城,且居大理寺卿之位,前途不可限量。 不知那日她去高家,高泩有没有把心思告诉她,但很显然,她是没有攀附高家的意思的。 忽而,章鸣珂想到什么,唇角不自觉扬起,那是极为愉悦的弧度。 泠香说,她需要想清楚,她对他的那一丝动容,究竟是她贪慕他的权势,还是单纯倾慕现在的这个他。 她尚未明白自己的心意,章鸣珂却似乎摸到了一丝真情。 若她是贪慕权势才动容,那她为何不去贪慕高泩的权势?是不是说明,她对他,终究是不同的? 原来,他们之间的问题,从来不在于高泩,或是旁的什么人,而在于他们彼此。 他不够好的时候,她自然不会喜欢他。 目光再落到壁上的挂画,章鸣珂眸色深沉了些。 从前他需要费心调换的画卷,如今挂在他的内室。 至于她的人,也早晚会被他压在这卧榻之上。 他双臂展平,望着帐顶,只觉这宽大的床空得让人难以成眠。 不成,还是得抓点儿紧。 第62章 日月 那日向师妹表明心意,被拒绝之后,高泩表面云淡风轻,实则心里久久难以接受。 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该更冷静自持些,而不该因一时冲动,让彼此陷入如今的窘境。 高泩想见梅泠香,却又没有勇气去见,更不想听到她让孩子唤他舅舅。 是以,这几日,他几乎长在大理寺,所有精力都扑在案子上。 即便不需要他决断的小案,他也亲力亲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不去想梅泠香那些温柔而坚定的拒绝。 那日梅泠香登门拜访,即便是带着孩子,高婶子其实也不是全然放心。 毕竟儿子年岁渐长,却总有各种借口拒绝与京中贵女相看,她心里清楚,儿子心里仍惦记着梅泠香。 梅泠香容貌出众,性情温善,又知书达理,确实是个好姑娘。 可她一介平民,身后又无父兄可以依仗,哪里配得上朝廷正四品的大员? 更何况,她还成过亲,身边还带着孩子。 梅家孤儿寡母的,高婶子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贴补她们一二,以偿旧恩。 可若儿子与梅泠香有旁的什么想法,高婶子是绝不会答应的。 她以为那日之后,高泩会频频去梅家探望。 没想到,出乎她意料,儿子再也没去梅家,心思全在案子上。 高婶子猜测,应当是梅泠香的态度,让高泩认清了现实,才会如此。 这倒让高婶子有些臊得慌,为她先前对泠香的那些揣测。 她以为梅泠香无依无靠,可能会恬不知耻地来勾缠高泩。 没想到,梅家家风确实清正,梅泠香也是聪慧有风骨的女子。 虽然那些揣测,她只放在心里,并未表现出来,可高婶子心里还是对梅泠香生出一丝歉意。 因而,她对梅花巷便多了一分上心。 听说梅泠香生病了,宫里的太医亲自上门看诊,更不可思议的是,那太医还是宸王爷请来的。 高婶子听说的时候,很是吃惊。 宸王来过一回他们府上,她虽没见到人,却也听说阵仗很大。 这样的人物,怎会关心一个拖家带口的小寡妇? 梅泠香上门拜访那日,身边没有男人,高婶子问高泩,高泩默然不语,面有痛色,高婶子便以为梅泠香的夫君在战乱里死了,没再追问。 稍加打听,高婶子便知道,梅家与隔壁的沈家是表亲,邻居们都知道梅泠香是沈毅沈大人的表妹。 从前,高婶子没听说梅家有这门亲戚,只当是远亲。 但就算是远亲,沈家会在隔壁给梅家置宅院,那也不是一般的关系啊! 高婶子暗暗猜测,或许是那沈大人对梅泠香有意,才特意照拂,还在梅泠香生病之时,求宸王出面请太医来诊治。 如此一想,便都能说得通了。 高婶子觉着自己猜得没错,她是大理寺卿的母亲,也是有几分抽丝剥茧的天分的。 第139章 这一日,高泩从衙门回来,取换洗的衣物。 正收拾着,高婶子走进来:“阿笙,娘跟你说个事儿。” 高泩停下动作,侧眸望母亲。 “是这样的,听说梅花巷的沈大人很受宸王爷器重,娘想着,你在朝中没有一个走得近的同僚,长此以往,对你的仕途也不利。那位沈大人,娘觉得就很值得结交,他又住在梅家隔壁,是泠香的表兄。正好泠香生病了,你抽空去看看,不久能顺势结交沈大人了么?”高婶子苦口婆心道。 她觉得儿子这么忙,肯定是下属偷懒,瞧着阿笙没有靠山,又出身寒门,便欺负阿笙。 若能与宸王府攀上交情,哪怕只是表面,儿子在大理寺的处境也会好很多吧。 听到她前面那番话,高泩微微拧眉。 母亲居然让他去巴结宸王,她若知道宸王是谁,决计说不出这种话。 从前,母亲劝他攀附权贵,与贵女结亲,以图封官,为父亲沉冤昭雪。 如今,又劝他巴结王侯,以图加官进爵。 高泩忽而有些累了,眼中透出几分不耐。 正当他想反驳母亲,让母亲安心养老,不必操心他的仕途,忽而听到母亲提起泠香。 “什么?梅师妹生病了?我这就去看看!”高泩放下手中收拾到一半的衣物,转身朝外走。 走了几步,忽而顿住,回眸冲母亲解释:“儿子在夫子灵位前祭拜的时候,发过誓,答应会代夫子好好照顾师妹。” 儿子急切的模样,让高婶子有些懵。 听到儿子的解释,她悬起的心又放下来些:“应该的,你去吧。” 高泩走到廊庑下,对长随吩咐了几句,便大步离开。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丝抽,梅泠香养了两日,身上还是懒懒的,瞌睡也比往日多些。 她怕过了病气给玉儿,索性给玉儿放几日假,由着她和许氏、袁氏她们疯玩。 从前,梅泠香一直以为玉儿离不开她,日日都得她照看、管束着些才成。 生病两日,她才发现,没有她管束,玉儿除了读书习字落下些,玩得一直很开心,并不常来找她。 玉儿玩得野了,不太满足只在院子里,或是巷子里玩,袁氏便会带她做马车出去。 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玉儿都会拿到窗前给梅泠香看,若有好吃的,也会带一份回来给她:“阿娘,这个好吃,可奶奶和外婆都说不能多吃,阿娘也只能吃一点点哦。” 玉儿把东西放下,便又跑开去玩了。 梅泠香拥着薄毯,坐在圈椅中,含笑摇头,探手把玉儿放的一小串糖葫芦拿进来,轻轻咬一小口。 于她而言,有些甜了,她便把糖葫芦放在案头,继续翻看手中书卷。 不多时,她听见玉儿喊:“高舅舅!” 梅泠香朝窗外望去,看到高泩望着袁氏,神情错愕。 梅泠香放下书卷,走到明间。 金钿进来奉茶,看了高泩一眼,便退出去。 “这丫鬟有些面生,上回来,似乎没见到。”高泩捧起茶盏,状似不经意问。 说话间,他打量着梅泠香的气色,见梅泠香看着有些体虚,眼神却清亮,知她无大碍,便放心许多。 几日未见高师兄,梅泠香不确定他是否已放下,但她不想让高师兄误以为她有任何迟疑不定,便含笑直言:“哦,你是说金钿么?她是宸王府的人,前两日刚过来。” 高泩听着,杯中茶汤微微荡漾。 宸王府派丫鬟过来,是为了照顾师妹,还是为了照顾袁太太呢? 即便在闻音县的时候,与章家的人不熟,但高泩也认得,院中陪玉儿玩耍的,正是章鸣珂的母亲袁氏。 院中童稚的声音传来,他清晰听见玉儿唤袁氏“奶奶”,高泩眼皮猛地跳了跳。 玉儿已经认祖归宗了么?那她是不是也已知道,宸王是她的爹爹?上回师妹明明还说玉儿不知道。 他没来的这几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高泩隐隐察觉,他错过了很重要的事。 他想问梅泠香,却又莫名不想听到答案,他怕那答案是他不愿听见的。 “听说师妹生病了,现下感觉如何?要不要我请郎中来看看?”高泩知道,袁氏在此,章鸣珂不可能不知道梅泠香生病的事,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 而他自己,似乎总是晚一步。 果然,梅泠香含笑摇头:“多谢师兄,我感觉好多了,再养两日,应当就能恢复如常。” 说着,她朝敞开的门扇外望望:“她们都怕累着我,日日陪着玉儿玩,我倒是省心不少。” 高泩也顺着她视线往外看,正好看到袁氏和玉儿抛球玩。 这让他再也无法回避那个问题:“那位是宸王的母亲吧?师妹都告诉玉儿了么?” 梅泠香望着他,微微颔首。 她就这样承认,让高泩心中的不甘瞬间放大。 他眼中分明泛起血丝,失了平日里的冷静自持,凝着梅泠香:“为什么?你从前明明不喜欢他,嫁给他也是为了给夫子治病。如今,你已不需要考虑旁人,也有了选择,为何你还是选择他?他只是个莽夫,不懂你,也不会与你聊诗词歌赋风花雪月。” 第140章 骨子里的清傲,使得他咬紧牙关,不愿再贬低人,即便那是他曾经看不起的纨绔。 “他哪里比我好?还是,你这回是在为孩子委曲自己?”高泩眼睛充血,语气里是浓浓的不甘。 师妹这样文秀灵慧的女子,本该嫁给他这样,能与她彼此欣赏、志趣相投的郎君。 他了解梅泠香,她不会喜欢章鸣珂那样胸无点墨的男子。 “师兄,日月各有所长,根本不必争辉,你是我敬重的兄长,与他之间的事,我很难说清。”梅泠香轻叹一声,“师兄放心,这一回我不会为了任何人委屈自己。”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院中传来一声呼唤:“爹爹,抱抱!” 闻言,梅泠香和高泩齐齐望出去。 只见章鸣珂斜倚院门望着他们,神情看不出喜怒。 他何时来的? 想到方才说的话,梅泠香心口蓦地揪紧。 她与高师兄声音压得低,连袁氏她们也没听见,隔着整个院子,章鸣珂应当是没听到的吧? 可他是习武之人,听说耳力会比普通人敏锐些,这个认知,让梅泠香又有几分不安。 起身时,她暗暗宽慰自己,高师兄对她有情,她是才知道的,可章鸣珂早有察觉,应当不至于为此再生气? 而她自己,说的都是公道话,并没有说他的坏话,也不必心虚。 如此一想,梅泠香腰板挺直了些,立在门扇内问:“你怎么来了?” 章鸣珂鼻子发痒,拿帕子掩住,侧身打了个喷嚏。 他没抱玉儿,而是笑着哄道:“爹爹染了风寒,改日再陪你玩。” 继而,他收起帕子,大步迈上石阶,走到廊庑下:“今日休沐,来看看你,可好些了?” 梅泠香招呼金钿奉茶,引着章鸣珂往屋里坐:“好多了,只是你怎么也染了风寒?既然不舒服,便在府里歇着,不必特意来看我。” 章鸣珂瞥一眼高泩,对方朝他施了礼,他微微颔首示意,方才应道:“本王为何会染上风寒,你应当最清楚才对。” 他似笑非笑,意有所指,语气很耐人寻味。 梅泠香愣了愣,想到什么,双颊蓦地漫染桃绯。 她脸上火辣辣的,没好意思去看高泩,更不知高泩听到这话,脸色瞬间苍白。 “别担心,本王身强体壮,只有很轻微的症状罢了,你身子弱,我不放心,自是要来看看的。”说到此处,章鸣珂话锋一转,“再说,我若不来,岂不平白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你说是不是啊,高大人?” 高泩面色苍白,在章鸣珂冷冽的眼神中,脊背不由激起薄薄冷汗。 他并不是怕章鸣珂,而是历经沙场的人,眼中那股子如风刀霜剑的肃杀之气,让人不受控地为之胆寒。 这会子,高泩才真正意识到,他方才形容章鸣珂的话,有失偏颇。 章鸣珂已不是当年那个胸无点墨的纨绔子弟,他能走到今日,也不纯粹靠一身气力,和时势造英雄的运气。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只是他一直不愿直视对方的改变罢了。 或者说,他希望章鸣珂一直是当初那团扶不上墙的烂泥,这样他才有机会。 可是,那个幻梦,忽而被眼前的章鸣珂戳破了。 眼前的章鸣珂,不论身份、名望,都在他之上。 他是失了气节,须得谨小慎微的旧臣,而章鸣珂是朝中风光无两的新贵,也是随皇帝南征北战的开国功臣! “师妹无恙,我便放心了,衙门还有事,师兄先走一步。”高泩走得时候,步履微乱,显得有些失魂落魄。 “你不该当着高师兄,说那样的话。”梅泠香横他一眼,负气朝里屋去,她现下不想看到这个口无遮拦、仗势欺人的王爷。 章鸣珂凝着她纤袅的背影,唇角含笑,跟在她身后,脚步不疾不徐:“本王说什么了?你见过两虎相争,还能和平共处的么?本王没把他扔出去,已经是看在你面上了。” 两虎相争?他这算什么乱七八糟的比喻?简直不可理喻! 梅泠香坐到圈椅中,握起书卷,抬眸逐客:“我要看书,没空招呼王爷,王爷还是请回吧。” 她清莹莹的眼,氲着薄怒,殊不知越发激起人的征服欲。 章鸣珂喉结微动,深沉的眸光掠过她红润的唇,落到案头蜜亮红艳的糖葫芦上。 那糖葫芦被女子檀口咬过一小口,便撇至一旁。 章鸣珂本不爱吃这样甜的东西,可他目光落到那糖衣破碎的裂纹处,心念微动,拿起来,凑至唇畔,轻笑道:“从前我说他觊觎你,你总不信,觉得他是清风朗月的谦谦君子,不会惦记旁人的妻子。可如今呢?香香还要袒护他么?” 唤她名字时,他俯低身形,小臂横在书案边,睥着她,将唇齿覆上她咬过的地方,漫不经心咬下一口糖葫芦。 糖衣被他彻底破坏,包裹在里头的山楂也被他咬缺了一块,他唇角沾了一点山楂的红。 梅泠香不经意瞥见那一点红,味蕾莫名被勾动,脑中忆起糖葫芦酸酸甜甜的滋味,不由自主唇齿生津。 感受到唇齿间细微的变化,她眸光似水波般晃了晃,忽而敛睫垂首,握着书卷的细指攥紧。 第141章 “我从前只是不知道,并非袒护。”梅泠香语气生硬,是刻意绷出来的生硬。 章鸣珂目光往她骤然攥紧的指节上落落,眸底漫起丝丝缕缕的笑意。 他站直身形,姿态闲适地转动着穿糖葫芦的竹签,朝窗外望一眼,顺手将窗扇轻合。 院子里,袁氏一面陪玉儿玩,一面注意着屋里的情形。 她怕儿子吃飞醋,因为高泩而与泠香起争执。 正好捕捉到儿子关窗的一幕,她愣了愣,随即失笑,她真是多余操心。 “玉儿,想不想去外面玩?奶奶记得巷口有卖花的,咱们去买些花,放到你阿娘屋里,让她的身子好得快些,好不好?”袁氏轻声哄玉儿。 玉儿一听,很在理,阿娘看到又香又好看的花,心情更好,自然会很快好起来。 “好,我们现在就去!”玉儿拉住袁氏的手,又去拉许氏,“外婆也一起。” 她喜欢奶奶,也爱自小陪在她身边的外婆。 院子里安静下来,屋内却似有看不见摸不着的暗流涌动。 “你关窗做什么?”梅泠香不习惯与他这样独处,会让她莫名心慌。 她站起身,展臂想把窗扇推开。 可指尖尚未触及窗棂,便被章鸣珂捉住。 “我有话问你。”章鸣珂攥住她纤白柔荑,不容她躲闪。 “你放开。”梅泠香很不自在,垂眸挣扎。 却被他攥得更紧。 他忽而将她一带,拉近彼此的距离,隔着书案,他躬身抵着她额间,在极近的距离盯着她眼眸,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 “你与高泩说,日与月不必争辉,本王还是想问一问,在你心里,本王与高泩,谁是日,谁是月?” 她就是随口一说,劝慰师兄的话,哪里想过这么多? 可他眼神锐利,似乎很在意她那句话,大有不分个胜负,决不罢休的气势。 梅泠香无法,微微屏息,避开他的目光,轻应:“王爷贵极人臣,如日中天,自然你是骄阳。” 她以为这样的答案,应当能哄住他。 岂料,她话音刚落,便听见一声轻嗤。 “嗬,本王是骄阳,你素来敬重的高师兄便是心中明月是么?”章鸣珂虽知她对高泩并非男女之情,仍觉妒火从心里直往上窜,“香香,本王不介意再过些病气来,替你醒醒神。” “什么?”梅泠香没想到他将她的意思歪曲至此,更不懂他后一句是何意。 话音刚出口,便见他俊脸微侧,将她未及闭上的唇瓣衔住。 与上一次分明不同,侵略性十足。 梅泠香舌尖被他追缠着,继而霸住。 他才吃过糖葫芦,唇齿间酸酸甜甜的滋味蔓延在她唇齿,那是天然能催人生津的滋味。 不耀目的天光穿透窗棂,照在她扬起的侧脸、秀颈,漫染的绯色被镀上一重柔光,佳人身姿轻颤,羞颜若仙。 章鸣珂修长的指抚上她颈项雪肤,指腹感知到她血脉里升腾的热意,眸色愈深。 院中刻意压低的脚步声,衬得屋子里格外静。 渐重的呼吸声,纠纠缠缠的涎声,仿佛都在耳边放大,梅泠香轻咛一声,感到唇角溢出一线湿润,羞耻地几乎要晕过去。 从前再亲近的时候,也未有过这样的感受,陌生,羞耻,让人心悸,又不自觉沉沦。 她无法接受这样的自己,她应当是恬淡守礼的。 凭着最后一丝理智,她猛地推开章鸣珂解她颈扣的手,慌忙侧过身去,匆匆捏起帕子遮掩灼月长发麻的唇瓣、舌尖。 第63章 管束(1更) 佳人侧颜姣好,耳尖红得几欲滴血。 章鸣珂抿抿唇,眼底藏着惊喜,还有意犹未尽的晦涩。 他缓步行至梅泠香身后,轻轻拥住她单薄细肩,扣住她手腕:“香香别恼,我若能把病气都抢过来,你便能快些痊愈,是不是?” 他温声哄着,狡辩着,掩饰自己的得寸进尺。 梅泠香尚未从晕眩中全然抽离,被他刻意引导,便下意识去回想他先前的话。 原来他那一句,是这个意思。 可他抢夺的是病气么?! 他怎的跟从前一样,说起诨话都不脸红的。 不,与从前也不一样。 从前他都是直言不讳,不懂拐弯抹角,如今他学会把不正经的话,粉饰成让人无从辩驳的歪理了! “你不反驳,我便当你是默认了。”章鸣珂不给她辩驳的机会,睥着她娇艳欲滴的唇,在她耳畔低问,“本王再给你一次机会,香香好好想想,本王与高泩,谁是骄阳,谁是明月?” 他语气寻常,梅泠香却能听出里面淡淡的威胁。 若答得不能让他满意,还不知他要如何闹她。 那绵长一吻之后,梅泠香没觉着自己清醒,只觉比方才更虚弱无力了些,她脑子有些转不动。 可既然第一次答得不对,反过来必是能让他满意的。 “王爷是明月。”梅泠香微微咬唇,侧眸横他,“可满意了?”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她愿与他日夜相依相伴,他自是满意的,但也只是三分满意。 第142章 她将他比作明月,那高泩就是骄阳,骄阳才是光芒万丈的那一个,可高泩配吗?在她眼中,高泩比他耀目,比他强? 这是章鸣珂决不能接受的。 他暗自抵了抵齿根,忽而凑近,齿关轻轻磨了一下她泛红发烫的耳尖。 听到她吃痛的吸气声,章鸣珂终于解了气,不再为难她。 指腹摩挲着她嫣润的眉眼道:“在你心中,日与月都只能是本王。本王要做你眼中最耀目的那一个,也要做你心底惦念的那一个。” 他给出的答案,如此霸道张狂,梅泠香气恼又委屈:“章鸣珂,你混蛋!” 顷刻间,她细密蜷长的睫羽变得湿润。 章鸣珂忙揉着她耳尖,拥着她又是道歉又是哄:“是,我混蛋,香香别哭,你若答应嫁我,我便再不吃醋,再不欺负你了,可好?” “休想!”梅泠香恼他恼得牙痒痒。 哪有把人惹哭,还厚着脸皮让人嫁他的?天底下,大抵只有章鸣珂做得出。 脸皮厚的章鸣珂被心上人狠狠拧了一下,灰溜溜被赶出门来。 迈出门槛,听到身后哐当的关门声,章鸣珂摸了摸鼻尖。 手从脸上移开时,他面色已端肃如常,又是那个威严稳重的宸王。 “玉儿呢?”他问金钿。 今日休沐,他才不想在冷清的王府里待着。 金钿朝屋里望望,一脸莫名,应了两句,说明玉儿的去向。 章鸣珂微微颔首,举步出门。 被章鸣珂闹了一通,梅泠香有些精力不济,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去。 再醒来时,屋子里多了些许芳馥的香气,不是香料的味道,而是鲜花。 梅泠香披衣起身,绕出屏风,看到花几上新插的花束,被那开至绚烂的花感染,她心情也变得愉悦。 隔着窗扇听到廊庑下的交谈声,梅泠香辨认出,是玉儿和章鸣珂。 她将他赶出门去,他竟没走么? 想到从前因着一个眼神,便离开洞房的少年郎,梅泠香不由弯唇,他倒是比从前能屈能伸。 想到被赶出去前,他那句求她嫁给他的话,梅泠香暗自咬唇,又在心里补了一句。 他还很会得寸进尺。 梅泠香翻开书卷,目光一行一行移过那些字迹,里面的内容却读不进心里去。 她的思绪,被廊下父女俩的交谈声牵动。 玉儿拿着新买的玩具风车,问章鸣珂:“爹爹,阿娘醒来,看到我们买的花,真的会很快好起来么?” “会的,玉儿开不开心?”章鸣珂笑道,“等你阿娘好了,爹爹带你们出去玩,好不好?” 阿娘很快会好起来,玉儿自然开心,爹爹带她们出去玩,她也开心,可是…… 玉儿想到一件事,语气有些迟疑:“开心,也有些不太开心。” 章鸣珂没想到,会听见这样的回应:“为什么?玉儿不希望阿娘痊愈么?” 屋内,梅泠香手中书卷不由放下来,目光落在只开一条缝的窗扇上,也是神情愕然。 玉儿有多爱她,梅泠香是知道的。 正因知道,才更惊愕。 “不是。”玉儿摇摇头,“玉儿恨不得阿娘现在就好起来,阿娘好几日没陪玉儿玩了!” 说到此处,她嗓音低下去,似乎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愧疚:“可是,等阿娘好了,便会管束玉儿,让玉儿读书习字,玉儿就不能像现在这般随意玩耍了。” 屋内,梅泠香愣住。 平日里教玉儿读书习字的时候,玉儿有时是会不太情愿,但最后都会乖乖听话,梅泠香只当是小孩子玩兴大。 没想到,玉儿会这样不喜欢被她管着,甚至希望她不要太快好起来。 梅泠香倒不伤心,她不由反省从前的做法,她对玉儿会不会太严苛了些?毕竟,玉儿才是个三岁多的小娃娃。 她兀自思量着,廊下的章鸣珂也沉默一瞬,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玉儿不喜欢读书习字么?可是,成日里只会疯玩,也并非好事,玉儿慢慢长大,需要从书里学会做人的道理,增长见识,长大才不容易被人骗。”章鸣珂温声哄着。 都是些顺口哄孩子的话。 可说完,他忽而一愣,他自己小时候就很不喜欢读书习字,把夫子们气得不轻,以至于书院里功课好的上进的同窗,都不爱和他玩。 而他自认为能够两肋插刀、肝胆相照的兄弟,不过是酒肉朋友,一个害得他被书院开除,一个像打断他的腿。 他被人骗得那样惨,都怪他读书少,没有识人之能。 不过,孙有德被赵不缺出卖而死,赵不缺又被他亲手杀死,都是很久远的事了。 章鸣珂再想起那些,心中已无太多波澜。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劝玉儿的话,分明是以过来人的身份在讲。 从前被人督促上进的他,如今竟用相似的话,规劝自己的女儿,这实在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换做三四年前,他绝想不到,这番话会出自他口。 第143章 梅泠香听到他的话,也很惊诧,继而会心一笑,他终究不是从前那个只知享乐的郎君了。 “也不算讨厌,可背的那些文章很枯燥,一点也不好玩,练字也很累,有时候玉儿手指都捏疼了,还是写得不好。”玉儿想到什么,放下玩具,抓着章鸣珂衣袖撒娇,“爹爹,您能不能劝劝阿娘,玉儿是女孩子,又不用考状元,能不能不读书,不练字了?” “不能。”章鸣珂断然拒绝,不留一丝商量的余地,“你是不必考状元,甚至爹爹愿意把整个宸王府交给你,你只要不挥霍无度,便可终生衣食无忧。可你依然必须读书,否则,即便给你一座金山,你也只会坐吃山空,没有能力守住你拥有的东西。玉儿,阿娘爱你,才会早早教你这些,爹爹也是一样。” 玉儿不太懂章鸣珂讲的道理,但她明白被爹爹拒绝了。 她松开章鸣珂的衣袖,抹着眼泪道:“爹爹不爱玉儿,阿娘也不爱玉儿,你们只会让玉儿做辛苦的事,外婆和奶奶才最爱玉儿,她们就会陪玉儿玩。” 跟外婆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只需要想着什么好玩,什么好吃,她们都会满足她。 可爹爹、阿娘都要她读书习字,一定是他们对她的爱,不及外婆和奶奶多。 听到玉儿哭,梅泠香下意识起身,想出去哄哄。 可刚起身,便从窗扇罅隙看到,章鸣珂把玉儿抱起来,替她擦着眼泪,温声道:“玉儿漂亮的小脸蛋都要哭成小花猫了,快擦擦,别让阿娘瞧见,否则她要怪爹爹没用,连孩子都哄不好了。” 他语气说得夸张,逗得玉儿忘了哭:“爹爹也怕阿娘么?阿娘明明一点也不凶啊。” 章鸣珂失笑,捏了一下她小脸:“那玉儿怕阿娘的时候,难道是因为阿娘很凶么?” 玉儿想了想,轻轻摇头:“玉儿只是不想惹阿娘生气,外婆说,经常生气会生病的。” 说完,玉儿恍然大悟:“哦,原来爹爹也是不忍心阿娘生气!” 章鸣珂望着一时哭一时笑的玉儿,只觉他们的女儿真是和梅泠香一样聪慧。 想到玉儿哭的原因,他又有些尴尬,玉儿不像读书习字,该不会有他的影响吧? 章鸣珂笑容讪讪:“其实阿娘管着玉儿,并不代表不够爱玉儿,只是她的爱,与外婆和奶奶的不一样,你是爹娘的女儿,我们需要对你负责,所以需要比旁人多为你思量几分。你且想想,她若不是爱你,只是喜欢管人,那她怎么不去管着旁人家的小娃娃呢?” 一听他说这个,玉儿蓦地忆起在云州城的时候。 忽而,她眼睛一亮:“在云州城的时候,有好多小伙伴想跟着阿娘学读书,可阿娘只收了几个,还对玉儿最用心。玉儿明白了,因为阿娘最爱玉儿!” 言毕,她从章鸣珂腿上跳下来,往书房跑:“玉儿现在就去练字,等阿娘醒了,拿给她看,她肯定欢喜。” 章鸣珂大步跟在她身后,叮嘱道:“慢些跑,别摔了。” 父女俩的声音渐远,廊庑下恢复宁静,梅泠香怔愣良久才回神。 章鸣珂竟然歪打正着,解决了玉儿抗拒读书的大难题。 她更想不到,云州城里那些事,也在玉儿心中留下痕迹,会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玉儿。 或许,她可以少给玉儿讲一些道理,多让玉儿耳濡目染。 玉儿身量不够,梅泠香在书房给她准备了适合她的小书案。 看着玉儿坐姿端直的小身影,章鸣珂微微失神。 想起他小的时候,也想起从前梅泠香催促他用功读书,少出府游荡的时候。 方才,他告诉玉儿,梅泠香管着玉儿,并不代表不爱,恰恰是因为爱玉儿,才想要对玉儿负责。 那当年梅泠香劝他的时候呢?她真的只是看不起他,想让他学好,让她面上有光吗? 还是,她也有几分真心,是为了他好? 那个时候的泠香,爱过他吗? 若一丝一毫也没爱过,她真的会打听他的消息,在以为他遇难后,还生下不爱的男人的孩子吗? 更不会为他画像,给他上香。 若她爱过他,那他这些年究竟错过了些什么?! 当年的他,究竟有多愚钝! 不,不对。 章鸣珂按捺住心口悸动,想起那张云州的屋契。 他稍稍冷静下来。 若她爱过她,那屋契如何解释? 一线流光从脑海闪过,章鸣珂陡然忆起他从前忽略的一件事。 母亲曾对他说过,泠香建议母亲把生意往南边扩展,只是母亲没有年轻时的魄力,不想冒进,便没答应。 两厢一联系,章鸣珂脑中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泠香好像一早便知会天下大乱,也知云州不会被波及。 这样一想,一切就能解释得通了。 蓦地,章鸣珂折身出去,快步走到梅泠香房门外。 手刚抬起,尚未触及门扇,便停住。 此刻进去吵醒她,逼问她,她会说实话么?她可是守口如瓶多年的。 第144章 章鸣珂想了想,敛起眸底汹涌的情绪,收回手。 罢了,这样重要的问题,他要等到最盛重的那一日,在独属于他们的一方天地,再与她好生探讨。 那个时候,他绝不会容她再轻易躲过去。 第64章 请帖(2更) 玉儿练好两页大字,一抬头,没看到爹爹。 她吹了吹纸张上半干的墨迹,拿起来,小跑到书房外,一眼便看到爹爹坐在廊下,盯着院中那株海棠树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爹爹,你看玉儿写的字!”玉儿跑过去,把刚写好的字展开给章鸣珂看。 章鸣珂从沉思中回神,夸她几句,玉儿便迫不及待想拿着字进屋哄阿娘。 可是,阿娘似乎还没醒。 玉儿想了想,轻手轻脚走到窗前,把练好的字往窗台上放,想让阿娘醒来后一推窗就能瞧见。 哪知,练字的纸尚未放好,玉儿便听见窗扇里传出阿娘温柔的声音:“玉儿,进来吧。” 一觉醒来后,她精神好了许多,身上轻快了些,估计好得差不多了,也就不必将玉儿挡在屋外。 玉儿透过窗缝往里瞧,果然看到阿娘坐在里面冲她笑。 “阿娘醒了!”玉儿把练字的纸拿下来,边往屋里跑边道:“玉儿写了字,阿娘快看看!玉儿没有偷懒哦。” 章鸣珂望着那跑来跑去的小身影,眼底不知不觉透出笑意。 他跟在玉儿身后,也迈入门扇,望着眼前母慈女孝的情景,眼中笑意渐深。 她一定不知道,她睡着时,玉儿多让他这个做爹爹的头疼。 不过,他总算也能替她分担一些,担起些许教导玉儿的责任了。 坐在廊庑下的时候,他回想起玉儿童稚之语,玉儿说,女子不能考状元,所以不必用功读书练字。 让他不由想到梅泠香小时候,她少时读书用功,颇有才名,是被梅夫子逼出来的,还是她真心喜欢读书? 她读书的时候,可有因着不能如男子一般参考取仕而失落? 思及此,他才发现,他对少时的梅泠香,一点也不了解。 但他不知道的那些事,高泩都知道,这个念头让他心里微微泛酸。 玉儿得了阿娘的笑意与夸赞,心满意足,一蹦一跳地出去玩。 章鸣珂则没跟出去,而是双臂环抱,倚靠书案边缘,睥着梅泠香:“香香幼年时,是不是也曾拿着写好的字求爹娘夸赞?你那时候,可有想过偷懒?” 梅泠香被他问得一愣,他还是第一次问她小时候的事。 今日那缠绵一吻,已让她清晰认识到,现下的章鸣珂,不止让她有一点动容,还能勾起她心底深处炙热的情动。 原来,她不是只有平和淡然,温柔知礼的一面,遇到心仪的郎君,她也会有情难自已的时刻。 面对这样的章鸣珂,她很愿意把过去的事说给他听,让他也多了解她一分。 聊起过去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提起高师兄,梅泠香只是顿了顿,并未刻意回避。 “是啊,那时候我也曾主动用功,为了爹爹的夸赞,也为了把高师兄比下去。”梅泠香顿了顿,眉眼弯弯,漾起浅浅笑意,眼神坦荡温柔,“你肯定猜不到,我少时曾把高师兄当做对手,为了在爹爹考教我们功课的时候,赢过他,我曾在夜里悄悄读书不睡觉,实在困不过,趴在桌上睡着了,险些把头发烧着。” 闻言,章鸣珂不由挑挑眉,深邃锋锐的眼,柔和下来,泛起兴致勃勃的光亮。 他不知道,梅泠香小时候好胜心那么强。 意料之外,似乎又是情理之中。 当初嫁入章家,跟着母亲学掌家、学做生意,她也学得又快又好,母亲直夸她有天分。 眼下,他不想用天分抹杀她的努力,她这样要强,定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付出过许多努力。 就像被封为宸王后,许多人恭维他,说他是天生的将才,攻无不克的战神。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曾经很不堪,被她管着读书,跟着罗师父练武义,一场仗一场仗辛苦搏命打下来,才成为众人敬仰的宸王。 旁人在他身上看到的光环,都不是天生的。 “后来呢?你有没有赢过高泩?”章鸣珂笑问。 梅泠香沉浸在久远的回忆里,脸上带着笑,似乎很怀念那一段少年时光。 “也赢过几次,还曾大言不惭同爹爹放言,若我也能参加科举考进士,定能比高师兄考得好。”说到此处,她唇角笑意莫名淡了些,眼底透出几不可察的落寞,“后来,高师兄在书院学问越来越好,名气越来越大,他中会元之后,我便不再和他比了。” 她抬眸浅笑,笑意比先前牵强:“比来比去,其实也很没意思是不是?” 章鸣珂看得出,她心里并不是这般想的。 “我倒是觉着很有趣。”章鸣珂轻应。 他忍不住想,梅泠香对高泩的敬重与关心,其中是不是也夹杂了一丝艳羡? 她那样优秀,也曾有凌云之志,可年岁渐长,她发现那一条路,高泩能走,她却必须止步。 所以,她羡慕高泩能走那条路,也想高泩能走得又高又远,去做她想做却做不到的事。 第145章 章鸣珂心念微动,如今已是大晋朝,万象更新,充满希望,谁能说女子就一定不能走那条路呢? 那个念头,他存在心里,并未告诉梅泠香。 用罢晚膳,陪玉儿玩了一会子,章鸣珂便回了宸王府。 梅泠香隐隐看出他有心事,以为是朝堂之事,想问,又没多问。 章鸣珂走后,她和松云一起清点了从云州带来的胭脂香粉。 她身子差不多好了,有精力张罗这些。 即便知道他的心意,知道他愿意也有能力养着她们,可梅泠香并不想折断自己谋生的能力。 “若都卖出去,倒也能卖几十两银子。”松云看着箱笼里整齐雅致的脂粉盒,有些犯难,“可是,怎么卖,倒是个难题。京城与云州不同,达官显贵众多,她们更愿意去装饰典雅,有名气的铺面里买。要不,咱们还是找个人多些的地段,支个摊位?” 梅泠香隐隐觉着不妥,她们的东西是很好用的,若在京城支摊位,只会让人更觉是下乘。 这话正好被金钿听见,她探首道:“京城寸土寸金,摊位都是提前向衙门神情,批下来才能摆的。要不,奴婢去禀报王爷,再做决断?” 章鸣珂有他自己的事要忙,梅泠香不想拿这样的小事去找他。 “暂时还不用。”梅泠香摇摇头,她想了想道,“我倒是想到一个法子,明日和松云出去问问看。” 京城与云州不同,鲜花价高出数倍,她们纯靠自己调制胭脂香粉,成本恐怕比人家铺子里的还高,很难再像云州那样。 是以,她想把剩下这些,放在铺子里寄卖。 京城里,来来往往的读书人多,她想开一间书坊,只是想法还不成熟,本钱也是问题,她还需再想想。 领着松云转了半日,名气大的铺子,生意好,自然是不情不愿的,梅泠香也不勉强,转而去了小一些的铺子。 这处铺子,主要不是供给权贵,有好些家底薄些的太太、小姐光顾,卖不出高价,好在客源足,薄利多销。 梅泠香同掌柜的说了半晌,对方不敢轻应,把东家找来与她谈。 东家是位三十来岁的妇人,妆容精致艳丽,亲自验了她带来的几盒东西,这才点头:“剩下的若都和几盒一样好,我便都要了。你年纪轻,出来谋生不容易,我也不欺负你,三七分,我三你七,你若能接受,便回去把东西都取来,今日便可签契书。” 对方爽快,梅泠香也不争那一分两分的利,当场应下。 紫宸宫中,章鸣珂正与皇帝对弈。 李飞栋落下一子,望着气定神闲的章鸣珂:“散朝后,你总是忙得不见人影,今日怎么有空陪朕下棋?” “皇上日理万机,臣不敢打扰罢了。”章鸣珂有想说的话,但他打算下完棋再提,他故作轻松道,“今日事少,来陪大哥说说话。” 都是几年的兄弟了,李飞栋对他有几分了解,一眼便看出他有事相求。 李飞栋特意装作没发现,偏不问,而是状若无意问起另一桩有趣的事:“听说,前几日你突然急急拉着陈太医去了梅花巷。” 果然,章鸣珂落子的动作一滞,猛然抬眸。 “放心,朕知道你肯定给了他封口费,朕没问他,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朕便问问你。”李飞栋靠到明黄绣龙纹的迎枕上,似笑非笑睥着他,“说说吧,那梅花巷里住着的,是不是你费尽心思找回来的至交好友?哦,或者应当说是红颜知己?” 章鸣珂丢开棋子,无奈又心虚地笑笑:“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哥的法眼。” 确认是女子,还是对章鸣珂来说很重要的女子,李飞栋又好气又好笑,拿棋子朝他脑门丢过去,被章鸣珂避开。 “好啊你,把人藏得这般紧。”李飞栋笑道,“上回不是说,时机合适的时候,会带来给朕见见?你那合适的时机什么时候到啊?朕的赐婚旨意,我看你也不稀罕。” “自然是要向大哥讨旨意的!”章鸣珂赶忙接话,他清清嗓子,“臣此番进宫,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嗯?这么急?!”饶是知道他在意那女子,李飞栋也被他这着急赐婚的速度惊着了。 章鸣珂摆摆手:“大哥别误会,我此番不是讨赐婚旨意来的。”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过两日泓儿生辰,皇嫂不是下了帖子,邀请朝臣携家眷入宫庆贺么?臣想替她讨一份帖子,泓儿生辰那日,臣带她入宫,与大哥和嫂嫂见一见。” 李飞栋眼睛一亮:“准奏!” 他话音刚落,便听章鸣珂补了一句:“她性子柔善,到时还请大哥和嫂嫂多多照拂。” 这维护之意,听得人牙酸,李飞栋做了个揣他的动作,被他气得失笑:“还怕朕和琴娘吓着你的心上人不成?!” 拿到帖子,章鸣珂恨不得立时出宫,拿去给梅泠香。 刚准备从紫宸宫出来,迎面便见李岳泓快步进来:“宸王叔,你进宫了怎么不告诉泓儿一声?泓儿还想跟您学骑射呢。” 骑射一道,章鸣珂比皇上擅长,皇上便把重任交给了章鸣珂。 第146章 但章鸣珂也不是随时有空,有时会让如今的禁军统领罗师父教他。 “乖,王叔现在没空,泓儿想学骑射,找你罗师父去。”章鸣珂摸摸他的脸,越过他,便要往外走。 李岳泓不肯,他更想让宸王叔教他,也想让王叔看到他的进步。 “王叔,您都好些日子没教泓儿了。”李岳泓拉住他衣袖,比面对皇上的时候,更像孩子一些。 他其实还想借机问问,玉儿妹妹在京城过得好不好,王叔什么时候接梅姨住进宸王府,他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对父皇母后保密。 但在紫宸宫,肯定不能问,他只能带王叔去校场,私下里问。 章鸣珂被他缠得没法儿,想到回京路上,泓儿时常带着玉儿玩,泓儿生辰那日,他带玉儿入宫,还要叮嘱泓儿照顾好玉儿,便顺口问道:“泓儿想不想出宫?王叔带你去和玉儿玩好不好?” 闻言,李岳泓眼睛登时睁大,望望他,又望望正朝他们走来,脚步陡然一滞的父皇,紧张道:“王,王叔,这,这是可以说的吗?父皇好像听到了。” 一听儿子这话,李飞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章鸣珂脊背一僵,方才只顾着要请帖,忘记提玉儿的存在了。 这会子坦白,大概可能有些迟了。 章鸣珂下意识松开李岳泓的手,迈开的脚步未及落下,便听到皇上的声音阴恻恻传来:“好啊,你们一大一小倒学会一块儿瞒着朕了。谁来告诉朕,玉儿又是谁啊?” 第65章 面圣 梅泠香刚与胭脂铺的东家签好契书回来,走到巷口,看到一辆很气派的马车。 那马车高大轩阔,漆朱雕蟒,由四匹马拉着。 从车旁经过时,能闻见名贵木料特有的香气。 梅花巷只是一处寻常的巷子,真正的达官贵人,鲜少有踏足此地的。 是以,梅泠香第一个想到章鸣珂。 这应当是宸王府的马车吧?可他今日为何如此高调行事? 梅泠香加快速度往里走,松云瞥那马车一眼,快步跟上。 走到一半,便听身后传来沈毅气喘吁吁的声音:“梅娘子,您可回来了,属下到处找您呢!” 梅泠香转过头,一脸困惑,正想问他出了什么事。 只见沈毅目光越过她,朝她身后望去:“王爷,梅娘子回来了!” 梅泠香回身间,章鸣珂已抱着玉儿,大步走到她身侧,袁氏跟在后面,脚步有些吃力。 巷子里经过的人,个个伸长脖子朝他们望来,看到他们登上巷口的马车时,更是震惊不已。 “怎么这般急匆匆的?发生了何事?王爷要带我们去何处?”梅泠香刚坐定,便疑惑问他。 章鸣珂把玉儿交给袁氏,自己坐在梅泠香身侧,侧眸望她:“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我与大哥说起你和玉儿,他想见见你们,现下正在宸王府。” 哦,原来是带他们见一位亲戚,梅泠香想说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关系,他带玉儿一人去就是了。 可袁氏也在马车内,梅泠香说不出这样的话。 “是哪位大哥?从前倒是没听说过。”梅泠香脑子快速转动着,回忆从前在章家的事。 是他哪位远房亲戚来京城了,想要见见她们么? 那应当是从前与他关系很好的亲戚,否则他不会这般急切。 可梅泠香能记起的章家亲戚,与章鸣珂的关系都算不上好,应当不至于让他如此。 章鸣珂怕梅泠香怪他莽撞,不随他回王府,回应得有所保留:“是我在军中遇到的一位好友,一起出生入死,便结为兄弟。” 闻言,梅泠香点点头,莫名悬起的心放了回去。 看来这几年,章鸣珂也遇到了真正肝胆相照的朋友。 只是,她如今的身份…… 罢了,这不重要,对方最想见的,应当是玉儿。 进到宸王府,梅泠香抬眸便见厅堂上首坐者一位男子。 那人着深色缂丝锦袍,上面的金色团龙目光如炬,他头戴简单的玉冠,周身气度却让人不敢逼视。 只一眼,梅泠香便认出对方的身份。 什么结义兄弟,分明是当今皇帝! 可章鸣珂是大晋唯一的异姓王,他所说的结义兄弟,不正是皇帝么?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她一介平民,根本没想过会这样快见到皇帝,心中毫无准备。 朝厅堂走近时,她只觉双腿有些发软,双足似踏在棉花上。 “章鸣珂。”她低低唤,语气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他在马车上,是故意误导她的! “别怕,一切有我。”章鸣珂被皇帝盯着,又心虚,又有些不自在。 但他低低开口安抚梅泠香时,还是顺势握住她的手。 就这么一手握着梅泠香,一手牵着玉儿,身姿俊拔,朝皇帝走去。 “玉儿!”李岳泓一看到玉儿,便露出几分孩子天性,从里面跑出来。 “大哥哥。”玉儿冲他笑,一点不露怯。 章鸣珂领着她们进去,和梅泠香一道向皇帝施礼,继而冲玉儿道:“玉儿,那是你皇伯伯,去向皇伯伯请安。” 她们朝这边走的时候,李飞栋目光便从梅泠香身上掠过,仔细打量了玉儿一番。 第147章 小姑娘可真会长,净挑她爹娘的优点,生得粉雕玉琢,比泓儿幼时招人喜欢多了。 梅氏也是娇姿艳质,文秀娟丽。 难怪章鸣珂隔了三年多,还特意去把人找回来,将母女两个护得这般严实。 来宸王府的路上,章鸣珂已把前缘都交待了,皇帝已然知道,章鸣珂与梅氏曾有过一段姻缘。 至于为何会分开,皇帝没多问,给他这痴心不改的义弟,留了几分颜面。 皇帝看着玉儿,眼神缓和下来,冲她招手:“玉儿过来,到皇伯伯跟前来。” 方才他气势威严,玉儿还有些怕,这会子不怕了,便朝他走过去。 到皇帝跟前时,玉儿回眸望了爹娘一眼,继而学着他们的样子,向皇帝施礼:“玉儿给皇伯伯请安。” “乖!”皇帝瞥见她裙面悬着的龙纹玉佩,微微挑眉,送了她一副镶百宝的长命锁。 他摸摸玉儿头发,笑意清润:“让这长命锁保佑咱们小郡主平安喜乐,福寿绵长。” 这便是认可玉儿的身份了。 原来,皇帝也不是只有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威严,也有这样亲和的一面。 梅泠香瞧在眼中,暗暗松了口气,不再那么害怕这位新皇帝了。 袁氏招呼下人奉上点心、蔬果,坐下与皇帝聊起玉儿,赞不绝口。 皇帝一面听着,一面望向院中你追我赶的两个孩子,心中忽而起了一个念头。 “袁阿娘,朕瞧着玉儿聪慧乖巧,也很喜欢。朕有个主意,不如亲上加亲,把玉儿定给泓儿,等玉儿十六岁生辰,朕亲自为他们主婚。”皇帝说完,扫一眼梅泠香和章鸣珂,“你们以为如何?” “会不会太仓促了些?”袁氏愣住,玉儿还这么小,长大以后喜欢什么样的郎君,还不一定呢,她舍不得这么早就为玉儿定下婚事,再说,太子的未婚妻可不是好当的,“我总觉得不太妥当。” 梅泠香指骨微蜷,想反驳,又恐人微言轻,她朝章鸣珂望去,眼神焦急。 章鸣珂并未收到她的眼神,已经迫不及待开口,语气不忿:“大哥,我闺女才三岁多,刚找回来呢!我不同意啊,谁也别想把我闺女抢走,玉儿的婚事,等她长大自己拿主意。” 说到此处,他又顿了顿:“当然,那臭小子还得先过了我这关。” 听到他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梅泠香不由瞠目结舌。 他与皇帝相处,一直如此不拘小节吗?倒是很符合从前那个章鸣珂的性情。 皇帝倒是不在意,只觉章鸣珂这副护犊的模样,很新鲜:“普天之下,也只有你这混小子敢拒绝朕了。也罢,朕不抢你闺女,但若玉儿长大自己愿意,你这做王叔的,可不能太为难泓儿。” 说说笑笑间,便把皇帝一时兴起提的馊主意揭过去了。 玉儿在院中跑得正开心,丝毫不知她险些被定下娃娃亲。 皇帝很少出宫,这次待了一个时辰,已是破例。 很快,他便带着李岳泓,准备回宫去。 章鸣珂送他们到门口。 王府气派的影壁前,皇帝牵着李岳泓的手,拍拍章鸣珂的肩膀:“不错,奔波多年,你也该有个像样的家了,玉儿很好,梅氏也很好,泓儿生辰那日,朕在宫里等着你们。” 说完,皇帝便要走。 章鸣珂把人拦住,颇不自在道:“大哥,臣弟还有一事相求。” 皇帝挑眉,以为他会顺杆往上爬,请旨赐婚。 哪知,章鸣珂压低声音道:“臣想恳请皇上,自今年起,在大晋各州县兴办女学,准允女子参加科考,有才德者,可与男子一样入朝为官。” 皇帝很是诧异:“为了玉儿?你若想让玉儿读书,便把她送进宫来,朕让太傅同时教导她与太子。她是你宸王府的小郡主,也不必走科举取仕的路子。” “不是。”章鸣珂摇摇头,语气坚定虔诚,“是为了她。从前,我答应过她许多事,都没有做到,负她良多,此番再开口求娶时,我想拿出一份像样的聘礼。” 把这样重大的事,作为聘礼,皇帝闻所未闻。 “她素来不慕钱财,不慕权势,我想为她准备一份特别的聘礼,让她有机会去尝试她少时想走的路。”章鸣珂想到若此事能成,不知梅泠香会有多欢喜,他自己已先忍不住失笑,“臣虽有私心,却也不全为她,也是为天下千千万万的女子,她们也是皇上的子民,若有能力为江山社稷出一份力,便不该因为生为女子而被排除在朝堂之外。” “朕明白你的意思,但你须知此事牵涉甚广,也非一蹴而就之事,即便你是朕的兄弟,朕也不会为你徇私。”李飞栋说出的话有些无情,但他心里受到巨大的震荡,已开始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臣弟明白,只是先私下同大哥说一声,改日我会正式上一道奏疏。”章鸣珂正色道。 “好,朕等着你。”皇帝说着,神色缓和了些,“朕当你只会舞枪弄棒,没想到对心仪的女子,也能做到这样的地步。论长情,朕不及你。” 最后一句,说得章鸣珂一愣。 没等他说什么,皇帝已牵着李岳泓朝马车走去,背影略显落寞。 第148章 坐进马车后,皇帝再想起章鸣珂的话,不再觉得匪夷所思,而是再次为他的至情至性动容。 自建朝以来,好多人的心思都变得浮躁。 身居高位,诱惑变得多了,人皆失去原本的赤诚,变得狡诈虚伪。 就连他自己,对付不听话的旧部时,给他们安上各式冠冕堂皇的罪名,其实也有很重的私心,他不想给自己或者泓儿留隐患。 而对于皇后,他心境也不及从前。 当初举兵,有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护住琴娘。 可他当上皇帝,按规制采选秀女之后,身边多了年轻貌美,温柔解语的少女,也会偶有迷失。 他以为把皇后的位置给琴娘,便是不负于她。 与他那义弟一比,他再无法为自己粉饰。 琴娘屡屡提起,让沐恩侯府与宸王府联姻之事,是不是不仅仅为了亲上加亲,而是想拉拢宸王府,让她和泓儿的地位更稳固? 皇帝望着李岳泓,想起鸿儿刚出生,他搂着琴娘,给鸿儿起名之时。 他长叹一声,揽在泓儿肩头的手紧了紧:“泓儿,你是爹爹最看重的儿子,永远都是。” 他会好好教养鸿儿,把鸿儿养成真正有底气的天潢贵胄。 第66章 锦鲤 原本,章鸣珂是打算等深思熟虑,拟好奏疏,再与皇帝郑重商议此事。 可事出突然,皇帝特意出宫,来宸王府见梅泠香和玉儿,章鸣珂便迫不及待想昭告天下,梅泠香是他认定的人,玉儿是他的女儿。 他一刻也等不及,凭着那份急于占有她的血性与冲动,他在不是最恰当的时机,与皇帝提起了此事。 但章鸣珂并不后悔。 皇帝对有功的旧臣心有芥蒂,在他离京的那几个月里,旧臣的动荡他都听说了。 有一些是咎由自取,还有一些则是引起了皇帝的忌惮。 章鸣珂倒不认为,皇帝会用对付那些人的手段,来对付他这个唯一的兄弟。 但他也明白,人心是最经不起考验的,尤其是尝过权势滋味之后。 是以,他也想借此机会,让皇帝看到他与从前一样,略显冲动鲁莽的一面。 一味稳重自持,胸有乾坤,对他而言,并不全是好事。 同时他也想让皇帝看到,能让他冲动失态的人,是谁。 如此一来,皇帝便不会因为泠香的身份,以及他们之间的过往,而看轻她,或是暗自不喜。 正院里,玉儿钻进大大的玩具房,由丫鬟们陪着玩,乐不思蜀。 梅泠香与袁氏坐在明间叙话,这时候她才后知后觉紧张起来,掌心沁出湿润冷汗。 “泠香,别担心,皇帝只是好奇,来看看你和玉儿。”袁氏拍拍她手背,语气慈蔼,“别看那小子如今多威严唬人,其实是个自幼失怙的可怜人,也是个懂得感恩的人,对我素来孝心。有时候鸣珂想不到的,他都能照顾到。” “等后日入宫,为泓儿庆生,我和鸣珂都会去,你不必担心谁会为难你。”袁氏温声宽慰她。 “什么?我也要入宫为太子庆生么?”梅泠香猛然抬眸,眼中满是惊诧。 这样的宫宴,能参与的,必是五品以上的京官与家眷,还未必全都能去。 以她如今的身份……她何德何能,又以什么身份去? 不消说,定与章鸣珂有关。 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梅泠香便听袁氏道:“是呢,鸣珂特意进宫向帝后讨的请帖,要带你和玉儿同去。要我说,就该这样。” 说到此处,袁氏笑意满面,眼中盛满期待:“前几日,你看我只顾着陪玉儿玩,没管你们年轻人的事,便以为我不着急么?实际上,我这心里急得很,只是鸣珂不让我插手罢了。他既有这样的志气,想再次求娶你为妻,你且看他表现就是。” 余光瞥见儿子走近的身影,袁氏忽而压低声音,补了一句:“也莫轻易答应他,多磨他几日。” 蓦地,梅泠香面颊一红,垂下眼睫,仿佛羞得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她怎么也没想到,袁氏会同她说这些。 但她也心存感激,她很庆幸,自己遇到袁氏这样的人,没有因从前的事与她有丝毫隔阂。 梅泠香心弦莫名放松,她与章鸣珂之间,原来并没有太多阻力,是不是? 皇帝不是,袁氏也不是,她只需要考虑清楚自己的心意,也看清他的心意。 “母亲跟泠香说了些什么?”章鸣珂走到近前,睥着梅泠香羞赧的情态,心口微动,笑问。 “你自己问泠香去。”袁氏笑呵呵起身,“我要陪乖孙孙玩去了,可没空搭理你。” 袁氏走后,屋内只剩他们二人。 章鸣珂含笑端凝着她羞颜,让她无所遁形。 “方才母亲说了什么,让你羞成这样?”章鸣珂坐到梅泠香身侧,略倾身,压低声音问,“她替我求娶你了?” 登时,梅泠香被他的误解逗笑,云鬟颤颤,巧笑嫣然。 他哪里会知道,袁氏不仅没替他求娶,甚至要她多磨磨他的性子,别让他轻易得逞。 第149章 当然,梅泠香绝不会告诉他。 她扬起芙蓉面,眉眼笑意略收敛了些,嗓音轻柔:“多谢王爷,今日没有答应皇帝提的娃娃亲。” 章鸣珂忍不住抬起指骨,轻轻蹭了蹭她小巧琼鼻:“谢什么?玉儿也是我的女儿,你做阿娘的心疼女儿,难道我这当爹爹的就不疼么?” 说到此处,他忽而想起一事,起身行至博古架旁,取下一张请帖,递到梅泠香面前:“后日泓儿生辰,宫中设宴庆贺,这是皇嫂给的请帖,你拿着。” 接到请帖,梅泠香只觉烫手。 章鸣珂见她并无惊讶,料想母亲都同她说了,便没多解释。 倒是梅泠香,面露迟疑:“可我并不懂得宫里的规矩、礼仪,万一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了贵人,如何是好?” 她没有提自己的身份不合适,否则,章鸣珂怕是要误会,她在催他给她名分了。 “这有什么?本王也没正经学过宫规,你只需如平日里一样就好。”章鸣珂不在意,姿态潇洒倜傥,“宫里也没有你不能得罪的人,就算你冲撞了皇上、皇后,本王也能替你兜着,代你去赔礼道歉。你若真是那样逍遥自在的性子,我倒还放心些。” 他一番话,说得自大又张狂,透出几分少年意气。 梅泠香横他一眼,心中揪紧的感受倒是减轻不少。 罢了,皇帝皇后都要她入宫,她又不能推辞,硬着头皮去就是了,她又不是爱闯祸的性子。 梅泠香望望天色,捏着请帖起身:“时辰不早,我该回去了。” 话音刚落,便被章鸣珂握住手腕。 他稍稍使力,轻易将她拉至身前:“急什么?这座宸王府,我总觉少了些什么,你陪我走走,替我瞧瞧,还需添置些什么,种些什么花草?” 这语气,像是带定下婚约的爱侣,去参观他们将来的婚房。 梅泠香不想被她牵着鼻子走,她挣了挣手腕:“我又不懂这些,王爷若想修缮王府,不如去找有经验的园匠。” 章鸣珂知她不好意思,也不勉强。 他稍稍松开指,正当梅泠香要脱离他掌间的时候,他指骨忽而下移寸许,一根一根扣入她指缝,收紧。 她纤细雪腕贴在他宽厚的掌根,掌心细腻的肌肤抵上他掌中薄茧。 他肌肤的温度比她高出许多,这样亲昵又灼热的碰触,烫得梅泠香指尖发颤。 “还有两位故友,你总该见见的。”章鸣珂紧扣着她的手,拉着她,旁若无人穿过庭院,朝着院外一片小湖走去。 初冬的寒风灌入庭院,相携的两人衣袂交叠翩动。 廊下忙着的丫鬟赶忙垂眸,不敢多打量。 此情此景,让梅泠香猛然忆起在积玉轩的时候。 湖面不宽,隐在一屏假山后,是个幽静的所在,梅泠香来时竟没发现。 梅泠香四下望望,并未见到旁人,也没见通往别处的小路,不明白他说的故友是谁。 思量间,却见章鸣珂指着湖水里悠闲游荡的锦鲤:“还记得这两条小鱼吗?” 梅泠香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着胖乎乎的锦鲤,眼中浮起疑惑。 难道这两条鱼,是她哪位故友养的? 她脑中闪过一道流光,未及细想,便被章鸣珂打断。 “当初你多喜欢它们啊,日日亲手喂食,可一夕之间便能将它们抛弃,多年来不闻不问。”章鸣珂捕捉到她眼中的茫然与疑惑,语气咬牙切齿,忽而他松开她的手,将她抵在身后的太湖石假山侧,“你竟已把它们忘了,你这样无情,自然是不记得的,我就不该抱有期待。” 不管她从前有没有喜欢过他,她那样决绝地斩断彼此的牵绊,仍是让章鸣珂耿耿于怀。 若他没去找她,没有在云州城遇见她,她大抵也会慢慢把他忘掉。 章鸣珂知道,他这样假设,有几分无理取闹,可他没办法不在意,没办法不去想。 听到他说,她曾日日给它们喂食,梅泠香才陡然忆起积玉轩里那两条小鱼。那时候,它们那样小,梅泠香乍看到湖中肥鱼,哪里想得到? 她眼中疑惑减退,错愕与震惊涌上来。 她也想不到,时隔数载,章鸣珂竟至今养着它们,还养得这般好。 “不是,我记得的。”梅泠香被他迫得呼吸不畅,心慌不已,下意识否认。 她能听出,章鸣珂不止是在说湖里的游鱼,更是在说他自己。 当年和离,他觉得自己被她抛弃了么? “鱼儿生小鱼仔了,明年春日恐怕又要多一群小鱼仔。”章鸣珂气息极近地拂在她耳畔,“你瞧,它们就算被抛弃了,也能过得比小爷逍遥自在。你究竟给小爷下了什么蛊,为何我总也忘不掉你,放不下你?” 他大掌移至她领口,解开她颈间第一粒珠扣时,梅泠香吓得脊背僵直,紧紧抵在冷硬的太湖石上。 她几乎要以为,章鸣珂会在这里,霸道地往她腹中再塞一个小娃娃。 梅泠香反应过来,慌忙推他:“你不能。” 第150章 似不想听见她的拒绝,章鸣珂一手捂住她唇瓣,一手扯开她领口,凉气骤然席卷她露出的一小片雪肤。 他俯低身形,发顶束得一丝不苟的玉冠抵在她脸颊,侵袭雪颈的凉意,顷刻被他灼热的气息消融,扰得她不自觉地战栗。 章鸣珂齿关压在她颤动的如意骨,不轻不重地磨了磨,听到她鼻间溢出的闷哼,他才软下心肠,放过她。唇瓣下移,轻轻贴在她心衣边缘窈窕的线条处。 梅泠香紧张极了,心口剧烈跳动着,雪腻的肌肤也随之起伏,凹陷出一时深一时浅的唇痕。 对于她的变化,章鸣珂似乎很满意。 他抿抿唇,终于正身,深深睥着她嫣润含光的眼眸,长指微抬,替她拢起犹带湿痕的雪肤,掌根隔着衣料轻轻抵在他薄唇贴覆过的位置:“这一刻,它是为我而跳动的,是不是?如此,本王便原谅香香往日的无情。” 他这般待她,竟还好意思怪她无情? 这番话,似一支看不见的利箭,贯穿她心口,将她狠狠钉在石壁上。 梅泠香心痛,委屈,又羞恼。 他这样野蛮无礼,她该打他一巴掌的。 可她抬不动手,甚至能从自己鼓噪的心跳声中,清晰感受到对他的心动。 也是这一刻,梅泠香心口那些辨不清的思绪,皆被那无形的利箭击溃。 她陡然明白,爱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 明白她对章鸣珂,不止是一点点心动。 倾慕如今的章鸣珂,也并非因为权势,而是一些她自己也理不清的诸多因素。 否则,为何高师兄对她说那些情深义重的话,她不仅不会动容,甚至不想听下去。 而对他,对他的得寸进尺,无理取闹,她却屡番纵容? 甚至在她未曾察觉自己的心意时,便已纵容他靠近。 可他所作所为,又实在让她恼得牙痒痒。 梅泠香忽而抬眸,双臂攀至他颈后,稍稍使力,将他高傲的俊颜压下来些许。 这副姿态,是章鸣珂梦里也想不到的,他错愕又狂喜,本能地依从她。 正当她离至最近,如兰似麝的气息吐在他唇面之时,章鸣珂以为会第一次品尝到她主动的亲近。 他心中期待最盛之时,因兴奋而微微发胀的唇瓣骤然被咬住,狠狠一痛,女子小小贝齿在他唇上咬出清晰红艳的齿痕。 顷刻间,他尝到一丝淡淡的,却不容忽略的血腥气。 第67章 唇伤 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外,岳香菡换上坤羽宫派的轿子入宫。 刚进坤羽宫正殿,便被岳皇后盯着骂:“岳家怎么生出你这样没用的东西,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嫁给宸王么?他在外头养了人,你都不来禀报本宫,是想嫁他做妾吗?!” 被姑姑急急召入宫中,岳香菡根本不知为了什么事,甚至隐隐猜测,会不会是宸王答应与沐恩侯府结亲了? 直到被这样劈头盖脸骂了一通,岳香菡一颗芳心登时跌碎。 “什么?宸王在外面有女人?姑姑,香菡不知道啊!”岳香菡快步走到皇后跟前,哭诉道,“姑姑,您是皇后,一定要为香菡做主啊!” 岳香菡的语气,俨然是以宸王妃自居,皇后听着,额角青筋直跳。 “你是他什么人?本宫如何替你做主?”皇后本想指点她几句,可看到她这副蠢模样,忽而打消念头。 她本想利用香菡,把宸王牢牢拉到她和太子这边,将来不管发生什么,地位都稳固。 怎奈香菡扶不起来,既不够漂亮,也不够聪慧,迟迟打动不了宸王。 罢了,再一意孤行,恐怕结亲不成,反结仇。 皇后摆摆手:“算了,你回去吧,好好当你的侯府嫡女,另外挑一位门当户对的郎君,本宫会替你做主,可做宸王妃,你还是别想了。” “我不要!姑姑,香菡可是您的侄女,除了宸王,还有谁配得上我?!”岳香菡不愿意,还是被皇后派人赶出去。 回府路上,岳香菡已经意识到自己被放弃了,她脸上火辣辣的。 忽而,她想到什么,语气不善问贴身婢女:“本小姐叫人派人盯着些王爷,你都盯了什么?连他在外头有人都不知道?” 婢女也委屈:“小姐,奴婢没发现王爷在外头有人啊。王爷最近是经常去梅花巷,可那位沈毅大人救住在梅花巷,奴婢禀报小姐的时候,小姐不是也说了,王爷是去办正事的,再去梅花巷就不必盯着?” 她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发现了不对。 “该不会那女人就住在梅花巷吧?!”两人齐齐出声。 岳香菡恨不得立刻杀到梅花巷,把那个勾缠宸王的狐狸精揪出来。 可她知道不能,从姑姑的态度转变便知,宸王对那女子极是看重,分明是冲着让对方做他的宸王妃去的。 但宸王把她养在梅花巷那样普通的地方,也说明对方是小门小户出身,在京城没什么依傍。 再细细想想,岳香菡忽而面色一沉,揪紧帕子。 那女子该不会是宸王出京巡视时遇到的吧?早知如此,当初她就该执意赖着宸王,跟他们一道出京。 第151章 有她在旁边盯着,保证任何莺莺燕燕都进不了王爷的身! 可惜,现在那女子已经缠上宸王了,一切都晚了。 难不成,真听姑姑的话,就此罢手,另找一位如意郎君么? 不,她不要,她都做不了宸王妃,出身低微的女子怎么能凌驾到她头上? 宸王的心思让人捉摸不透,在皇帝姑父面前又是最得脸的一个,岳香菡不太敢惹他。 哼,硬的不行,就来软的,她倒要看看,那梅花巷的女子脸皮有多厚。 “先回侯府。”岳香菡吩咐一句,马车便朝着沐恩侯府快速驶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梅花巷家家户户门前都点起灯笼。 正是用晚膳的时辰,路上行人稀少。 一辆极为华贵的马车,由四匹马拉着,缓缓停在巷子口。 岳香菡撩起车帷,不耐烦道:“怎么停了?进去啊!” 她就是要让梅泠香看到沐恩侯府的威势,让对方自惭形秽,最好是就此知难而退。 “小姐,咱们这辆马车太宽,进不去啊。”车夫战战兢兢回应。 岳香菡眉心不悦地拧起,探身望了望,这破巷子确实太窄了,容不下她们沐恩侯府最华贵的马车。 “罢了,本小姐走过去。”还没见到人,岳香菡就莫名有种出师不利的气闷。 她特意挑的,最能彰显侯府富贵的马车,就连身上的衣裙,头上的发饰,无一不是精心挑选,贵气逼人。 往巷子里走时,丫鬟向她禀报最新查到的情况。 “小姐,你瞧,那就是沈大人的府邸,梅娘子就住在他隔壁。”丫鬟指了指沈毅家大门,又瞥向梅泠香家院门,“这位梅娘子对外称是沈大人的表妹,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她死了夫君,独自带着一个三岁多的女娃,倒是真的。你说她生得有多美,手段有多狐媚,才能勾得王爷将她带回京城?” 梅花巷里,新进搬来的外乡人,只有梅娘子一个,岳香菡毫不怀疑,宸王心上的人,就是她! 没想到还是沈毅的表妹,该不会是借着沈毅,缠上王爷的吧? 岳香菡站到梅家院门外,一脸嫌弃。 丫鬟咚咚咚叩门。 梅泠香是在宸王府用罢晚膳回来的,刚回来不久,章鸣珂送他们回来,这会子还没走,被玉儿缠着在玩具房里陪玩。 许氏和松云被沈大娘叫过去用膳,这会子正吃着,没回来。 梅泠香坐下廊下美人靠上,望着玩具房里拆九连环的父女俩,唇角含笑。 听到有人叩门,梅泠香以为许氏和松云回来了,起身去开门。 院门刚打开,泠香便见外头立着一位气势凌人的华服女子,后面还跟着丫鬟婆子,看起来是大家小姐的气派。 “敢问小姐找谁?”梅泠香语气温柔和善,眼神透着疑惑。 她并不认识门外的人,猜测对方是找错人了。 “你就是梅娘子?”岳香菡盯着梅泠香,上下打量几眼,目光落再泠香姣好的面颊,眼神愈发不善,语气酸得似刚饮过半坛陈醋,“还算有几分姿色,难怪能靠下三滥的手段勾缠宸王。” 登时,梅泠香明白过来,对方是冲着章鸣珂来的。 先前她们被章鸣珂隐藏在这梅花巷,没人知道她们与宸王的关系,便过了一段清净日子。 梅泠香险些忘了,这京中可能会对他有心思的贵女。 没想到,她们今日刚见过皇帝,消息便走漏出去。 眼前的贵女,恐怕门第不低。 “不是,小姐找错人了。”梅泠香说着,便要关院门。 她并不想与对方起争执,对方人多势众,又有权有势,争执起来,多半是她吃亏。 亲眼见到,还有门第很高的贵女对章鸣珂有意,这个认知,让梅泠香心里很不舒服,一时竟忘了,章鸣珂就在屋里,她根本不必担心对方仗势欺人。 可她刚有动作,门扇便被丫鬟挡住,小姐身后的婆子用力把门推开,一行人径直走进院门。 岳香菡四下打量着,听到光亮的屋子里传来孩子的声音,她忽而勾唇,鄙夷地打量着梅泠香:“一个孀妇,带着孩子,还妄想勾缠宸王。不妨告诉你,本小姐是沐恩侯府嫡女,当朝皇后是我姑母,只有我这样的贵女才配得上宸王。至于你,连给王爷做同房丫鬟都不配。” “你颜色好,他图一时新鲜,我原谅他,但如今我与宸王已定下婚约,便容不得你勾三搭四,败坏王爷英名。”岳香菡从袖中掏出几张银票,丢到梅泠香面前。 银票纷扬落下,她颐指气使道:“拿着这些银票,带着你的孩子,离开京城,否则,下回让我再看到你,恐怕就没这么客气了!” 岳香菡想着,像梅泠香这样的寻常女子,被她吓唬一番,威逼利诱,定会害怕、退缩。 可她激动地把话说完,才发现,并未从梅泠香眼中看到丝毫惧怕。 倒是围在梅泠香身后的,她自己带来的丫鬟、婆子,个个眼神惊恐,面色苍白,盯着廊庑下。 疑惑间,岳香菡见梅泠香越过她,望向廊庑下,面露疑惑,嗓音轻柔问:“她说你们已定婚约?王爷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第152章 岳香菡脊背一僵,整个人像是木头钉成的,动作机械地回眸。 看到章鸣珂的一瞬间,岳香菡脸上血色尽褪。 他薄唇轻抿,不怒自威,唇上甚至还有一道引人遐想的血痂。 岳香菡胡思乱想着,不甘,后怕,种种情绪交织,让她语无伦次:“王,王爷,香菡不知道您在这里,我,我……” 她编那样的谎话,是为了让梅泠香别做白日梦。 这一刻,她却悔之不及。 让她如何解释呢? 王爷会讨厌她吗? 不,王爷喜欢温柔的女子,岳香菡脑中忽而闪过这个念头。 她脑中想着梅泠香的言谈举止,下意识模仿梅泠香说话的语气,比平日里更温柔些,试图博一分怜惜,让王爷不要动怒。 “王爷,香菡都是太喜欢你,才会出此下策,我不是故意撒谎的。”岳香菡语气轻柔,泫然欲泣,“王爷身份尊贵,似她这样的市井孀妇,怎么配得上您?只有我,我们才是最门当户对的。” 梅泠香轻抿朱唇,款步走到廊庑下,从章鸣珂怀里接过玉儿,语气隐着怒:“玉儿,跟娘进屋去。” 章鸣珂没有第一时间出来,让她有些气恼。 那位小姐说的贬损她的话,也让她很不舒服。 但是,在外人面前,她就是配不上章鸣珂的。 岳香菡是第一个,却不知是不是最后一个,往后可能还有许多人这样看待她,心里对章鸣珂的那一点情动,真的足以让她忽略这些,与他修好吗? 梅泠香发现,她其实并不坚定。 她怕在越来越多的鄙薄的目光里,她会变得自卑,自己也觉得配不上他,或是耽误他做出更好的选择。 尤其是,若哪一日他也后悔了,后悔没找一位门当户对的贵女。 仅仅想一想,梅泠香已难过地潸然垂泪。 想到放手,她的心更是揪痛,痛到呼吸也变得艰难。 “阿娘,你怎么了?”玉儿被她吓着,拿帕子替她擦眼泪。 梅泠香摇摇头,却说不出话,只是抱住玉儿,仿佛玉儿能给她足够的支撑。 院中冷寂半晌,梅泠香忽而听到章鸣珂冰冷肃然的语气:“孀妇?你当本王是死人么?!” 岳香菡被沈毅赶出来的时候,还不明白这句话是何意,她伤心不已,趴在嬷嬷怀里哭:“嬷嬷,我那么喜欢他,他怎么就不知好歹呢?” 梅家小院,章鸣珂迈入屋内,望着相拥的母女俩,他心中一痛,举步过去,将一大一小圈入怀中。 “对不起,香香,我不会再让任何人来打扰你。”章鸣珂语气透着浓浓的歉意。 不止是对岳香菡的不请自来,更是为他没有在最开始就站出来。 显然,梅泠香也很在意。 她抬眸望他,泪眼盈盈:“你为何不是一开始便赶走她,而是等她羞辱我之后?王爷从前与她谈婚论嫁过,对吗?岳姑娘身份尊贵,对你温柔有加,还痴心一片,你真的没在我与她之间摇摆不定过吗?” 章鸣珂自知理亏,可听到她这句质问,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暗骂她一句,没良心的小娘子! “玉儿,乖,阿娘哭累了,去给阿娘倒杯水来。”章鸣珂温声哄着玉儿,把小丫头支开些。 玉儿刚转身,去桌边倒水,章鸣珂便一把搂住梅泠香,抵了抵齿根道:“你竟能问出这种话,是不是要本王把心剖出来,你才能信我之待你真心?” “皇后是想过亲上加亲,可我在与你重逢之前便拒绝了,我从未想过娶旁的女子,她们地位高也好,低也罢,温柔也好,骄纵也罢,都与我无关。我要的,从来只有你给的温柔罢了。” “一开始没出面赶她,是我不对。可我只是想看看,你待我有几分真心,会不会因为什么不相干的人说几句话,就又想放弃我,离开我。”章鸣珂扣住梅泠香的肩膀,眉心与她相抵,低问,“香香,你会吗?” 闻言,梅泠香愣住,眼中泪意顿消。 面对他的逼视,梅泠香眼神有些躲闪。 余光瞥见玉儿端着茶水过来,她别开脸道:“我渴了,先喝口水。” “玉儿真棒。”她接过茶杯,摸摸玉儿小脸,含笑夸赞。 握着茶杯的细指,微微泛白,泄露出她刻意掩饰的心虚。 章鸣珂瞧在眼中,只恨在王府的假山侧,咬她如意骨的力道,还是太轻了些,她竟是不长记性,对他的心意,这样不坚定。 玉儿看到梅泠香笑了,欢喜地在章鸣珂侧脸亲了一下:“爹爹也很厉害,把阿娘哄好了,阿娘笑了!” 说完,她站到梅泠香身侧,搂住阿娘脖颈,在阿娘脸上亲了好几口:“那个姨姨坏坏,阿娘不要伤心,以后她再来,就让沈叔叔把她丢出去!” 章鸣珂有事要回府处理,没留到太晚。 临走前,梅泠香问起给小太子准备生辰礼的事,她想了许久也没想到合适的,她能买得起的,恐怕入不了宫里人的眼。 章鸣珂让她不必操心,他自有准备,梅泠香索性便不去想。 今夜,她没让玉儿去许氏房里,而是她自己搂着玉儿睡,母女俩都睡得香甜。 第153章 第二日,松云买菜回来,放下东西,便来禀报梅泠香:“小姐,奴婢买菜的时候,听说沐恩侯被御史弹劾了,似乎是侯府的马车超过了该有的规制,皇帝罚侯府上下闭门思过三个月。” “会不会,跟昨日那岳小姐来的事有关?”松云轻问。 昨日用罢晚膳回来,松云就听玉儿说,来了一位很漂亮但很凶很坏的姨姨,把她阿娘气哭了。 今早也有邻居说,昨日巷子口停过一辆极为华贵的马车。 松云一联想,便知那是沐恩侯府的。 是以,听说侯府被罚,她只觉大快人心,赶紧回来告诉小姐。 梅泠香也没想到,侯府会因这样的缘由被罚。 王侯将相能够享有的规制,不尽相同,但既然侯府被罚,便说明对方实打实逾矩了。 可难道是昨日才逾矩的么?恐怕不是。 只不过,沐恩侯府是皇后娘家,皇帝便睁只眼闭只眼,而昨日,岳小姐乘着那马车招摇过市,还惹到了章鸣珂,才落到这样的境地吧? 梅泠香眉心微动,皇后娘家,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昨日她也是一时鬼迷心窍,竟被岳香菡一席话,说得有些自惭形秽,此刻再想想,实在不必。 对方是高高在上的侯门,可那是靠着皇后得到的荫封。 在那之前,也都是寻常百姓。 就连皇帝,在成事之前,也只是众人口中的反贼。 她应当钦佩他们的魄力与志气,而不必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大抵是吧。”梅泠香轻应,没再多问此事。 松云没急着走,而是略迟疑说起另一桩事:“小姐,还有一事,奴婢不知该不该说。” 梅泠香从书卷间抬眸,望着她。 “不知怎么的,今日外头有许多关于王爷的流言,说王爷曾是一无是处的纨绔子弟,膝下有个女儿,都会下地跑了。”松云微微蹙眉,“奴婢打听了好几个地方,也不知道这流言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只说章鸣珂曾是纨绔,有个女儿,却不提他成过亲,梅泠香隐隐听出其中有刻意抹黑之意。 会是沐恩侯府气急败坏,故意坏他名声吗? 梅泠香看不下去书,也坐不住了。 她放下书卷:“你看着玉儿,我去找王爷,让他去查。” 若因为她的缘故,让他与沐恩侯府和皇后站到对立面,梅泠香也不知值不值得。 沈毅没在家,好在梅泠香有王府令牌,且守门侍卫也认得她。 可等她拿出令牌,说要见章鸣珂,才知他现下不在府中,去了宫里还没回来,只有袁氏在。 梅泠香料想章鸣珂还不知道外面的传言,她越发担心,可他在宫里,她见不着面,只好先在府里等他,让侍卫去宫门口递个信儿。 拜见袁氏的时候,袁氏正筹备着明日入宫的事。 不止是给小太子的生辰礼,还有给梅泠香和玉儿准备的衣裳首饰。 见到梅泠香来,袁氏面露喜色:“泠香,你来得正好,快试试合不合身?鸣珂说的尺寸,说是要给你个惊喜,也不知他说得准不准。还有玉儿的,她没来么?我正想晚些去接你们过来,明日一道入宫呢。” 衣裙端庄雅致,并非很窄身的款式,应当不会不合身。 梅泠香试穿时,有些心不在焉,试好之后,听见袁氏和范嬷嬷的夸赞,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愕然又惊艳。 章鸣珂为她挑选的衣裙、发饰,都很适合她,尺寸更是像为她量身定制的。 她做了阿娘后,身段明明有了些变化,与从前并不完全相同。 况且,隔了几年的时光,他怎么还会拿捏得这般恰到好处? 刚把衣裳换回来,与袁氏说了一会儿话,便听有人大步迈入庭院:“匆忙找我,可是有人去梅花巷打扰你了?” 章鸣珂语气焦急。 心里又觉不应该,他分明在梅花巷安插了人,若有人打扰,他不会不知道。 “没有。”梅泠香摇摇头,站起身,“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想问问你。” 说着,她下意识瞥了袁氏一眼,眼神不自觉流露出为难。 也不知该不该当着袁氏问,她怕袁氏听了,会跟着担心。 章鸣珂握住她的手,冲袁氏道:“儿子带泠香回房说话,玉儿那边,还请母亲帮忙去接来。” 让母亲去忙玉儿的事,便顾不上他们说什么了。 到了章鸣珂住的正院,进到屋内,他才松开梅泠香的手,急急问:“你是不是因为旁人的话,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不是的。”梅泠香摇摇头,同她说起松云带回的消息,她语气急切,透着担心,“你快去让人查一查,是谁散播那些流言,故意抹黑你?会是沐恩侯府么?那是皇后娘家,得罪他们,会不会还有旁的后果?” 原来,她着急找他,只是因为这个。 章鸣珂先是微微错愕,继而展颜失笑:“你在担心我?” “傻香香。”他轻叹一声,将她拥入怀中,俊朗的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间,“那些流言,是我让人散布的。” 第68章 入宫 “是你?”梅泠香抬眸望他,眼神错愕。 第154章 为他担心着急了好一阵,到头来,竟是他自己让人散布的流言。 “你,你为何如此?哪有你这样故意损坏自己名声的?”梅泠香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 真真切切感受到,她对他的担心和维护,温暖柔软的情绪悄然鼓入章鸣珂心口,丝丝缕缕将他心间每一寸占据。 愉悦的情绪从他沉邃的眼中溢出来,似海上升起的明月的光辉。 “有何不可?我只是想让世人看到,我并非他们以为的毫无瑕疵的宸王,而是一个并不完美的普通男子。”章鸣珂稍稍俯首,轻吻一下她眉心,“香香,我等不及了,我想让你和玉儿名正言顺回到我身边。” “嫁给我,好不好?”章鸣珂声音压得低,听起来深情而郑重。 他唇上带着伤,血痂比唇肉硬一些,硌在梅泠香眉心,令她不由自主忆起湖畔那一幕。 她清楚地知道,他已霸道地在她心里扎根。 可是,她仍觉太快了些,总觉自己还没做好准备答应他,虽然她也不知她需要准备什么。 被他这般凝着,梅泠香心尖微颤,气息也变得不畅:“你,你是王爷,婚事能如此随性么?这样大的事,你该让人去问我阿娘。你既没事,我便不与你说了,看看玉儿来了没有。” 说着,她腰肢轻转,避开他,试图逃离他的怀抱。 可她话音刚落,便被章鸣珂横抱起来,大步绕过委地的帷幔,进到内室。 王府占地大,内室也宽敞。 “章鸣珂,你别胡闹!”被抱到他日常起居的私密之地,梅泠香慌极了。 章鸣珂听到她语气里的慌乱,低低失笑。 原本想让她感受一下,他为他们挑选的婚床,怕吓着她,也怕自己情难自控。 经过新添置的妆台时,他脚步一顿,将她放到妆奁侧空出的一小块。 光亮琉璃镜中,佳人背影纤袅,墨发如云。 章鸣珂略躬身,双臂撑在妆台上,将她圈在狭小的空间里,似笑非笑轻问:“香香是在怪我,没请媒人上门求亲,不够郑重么?你愿意,是不是?” 他离得太近,近到梅泠香能清晰闻到他鼻息间干净温热的气息。 泠香扬起雪颈望着他,单薄的背紧紧抵在冰凉的琉璃镜上,避无可避。 听到他这般发问,梅泠香面颊泛红,强忍心慌道:“我何时说过我愿意了?我只是在提醒王爷,你如今身份尊贵,若你的婚事不能全凭自己做主,便莫要轻易问出那句话。” 章鸣珂睥着她,将她神情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他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怕他哄骗到身边,转头又被帝后赐婚,去娶旁的贵女么? 从前,他让她失望过多少次,她才到此时此刻还不能全然相信他的心意? 蓦地,章鸣珂脑中回想起许多,昔日他对梅泠香许诺的情景。 他眸色变幻,心里有懊恼,有愧疚,但他深深明白,她不敢全心全意信赖他,只能怪他自己。 后面那一句,他没有解释,也没有立誓许诺什么。 章鸣珂稍稍平复心绪,抬手触了触她发间珠钗,轻道:“那一日,你曾对高泩说,不会再为任何人委屈自己。所以,此番求亲,我便想先问清你的心意。香香,你看着我的眼睛,好好想一想,再次嫁给我,会让你觉得委屈吗?” 说话间,他站直身形,收起撑在她身体两侧的遒臂,不再给她任何压迫感。 而是给她足够的空间,让她能够好好看清自己的心意。 他凝着她,默然不语,仿佛有十足的耐心。 他身量高,梅泠香下颌不得不再抬起一分,才能对上他视线。 雪白的颈扬起拉直,显得越发纤细柔弱。 章鸣珂几乎要控制不住,想将她狠狠按在那琉璃镜上,恣意怜爱。 负于身后的指骨紧紧攥起,他竭力将血脉里鼓胀的冲动压下。 梅泠香对他血脉里奔涌的冲动,一无所觉,却在与他对视的一瞬,被他眼神灼到,下意识移开。 不经意间,她瞥见内室另一侧壁上挂着一幅画。 乍看莫名眼熟,她不由得将目光多停留一息。 很快,她认出,那幅画正是她亲手画的《书院春景图》。 曾经想送给高师兄的,却被当年的章鸣珂胡搅蛮缠一通,顺手抢了去。 没想到,和离之后,他也没气得把画像丢掉或是毁掉,甚至挂在内室,抬眸便能瞧见的地方。 从酷似积玉轩的小院,到小湖里肥美的锦鲤,再到眼前的挂画,一幕幕冲击着梅泠香心神,扰得她心弦震颤。 在她心里,他是没有担当的郎君。而他呢,竟然将过去的一切,珍藏至今。 那些让她有诸多不满的过去,于他而言,竟是很珍贵的回忆。 当初的他,并非贪恋她的颜色,而是真心爱过她的,是吗? 凝着那副挂画,梅泠香眼睛、鼻尖忽而泛酸。 章鸣珂见她神色有异,正想问她又在胡思乱想什么,未及开口,身形陡然被她双臂环住。 梅泠香环住他窄而挺拔的腰身,侧脸贴在他腰封前的玉钩处,嗓音低低:“章鸣珂,我不委屈。” 第155章 章鸣珂先是愣了一瞬,脑子缓慢地转了转,才反应过来,心口涌起狂喜:“香香,你答应嫁给我了?” 话音刚落,没等梅泠香再说什么,他俯低身形,扣住她双肩,眼中神采奕奕:“香香,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特别的聘礼,你一定会喜欢。” 今日入宫,他便是带着字斟句酌的奏疏去的,皇帝已答应他那个请求。 章鸣珂在她唇上轻啄一下,站直身形,迫不及待想把已经批红的奏疏拿给梅泠香看。 可他刚站直身形,便听院中传来轻快的脚步声,玉儿甜甜的嗓音传来:“阿娘,爹爹!你们快来看玉儿的新衣!” 玉儿小手捉着裙摆两侧,小短腿迈得飞快,袁氏根本追不上。 刚追到廊下,玉儿已经推门跑进屋里了。 幸而章鸣珂反应快,听到脚步声进院的时候,便把梅泠香从妆台上抱下来,快速替她理了理发丝、裙摆。 玉儿进来时,两人刚刚坐到桌旁,假装饮茶。 实则茶都没来得及倒,杯子里是空的。 玉儿还小,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只觉阿娘的脸颊有些红,她跑到阿娘跟前,好奇问:“阿娘,你脸怎么这样红?” 闻言,章鸣珂轻咳一声,连夸玉儿的新衣好看。 梅泠香脸颊更烫了些,倒没解释,让玉儿转个圈看看,轻易便把玉儿的注意转移。 坤羽宫中,李岳泓正和皇后一道用膳。 眼看李岳泓差不多吃饱了,岳皇后漱了漱口,引他到内殿坐下。 “泓儿,你老实告诉母后,和你父皇去宸王府,究竟是去做什么的?是不是见了什么人?”岳皇后将刚温好的牛乳递给李岳泓,压低声音问。 李岳泓接过乳盅,身姿有些紧绷,他回避着岳皇后的视线,语气轻松到近乎刻意:“昨日母后不是也问过么,儿臣和父皇出宫,只是见了请帖上的人。” 至于说了些什么,他总觉不该透露,大人们之间的事,他不太懂,却能感觉到,母后写出那份请帖之后,便一直不太开心。 今日,沐恩侯府被罚之后,李岳泓才想起来,母后一直希望香菡表姐嫁给宸王叔,自然是不希望宸王叔喜欢旁的女子。 如此一想,他就更想瞒着关于梅姨和玉儿的事了。 听到他的回答,岳皇后很不满意,她的夫君已经与她貌合神离,连她最看重的儿子,也开始对她有所隐瞒了。 “泓儿,你可知今日外头都在传些什么?满京城都知道,你宸王叔膝下已有个女儿,你还想替她们隐瞒么?”岳皇后心里很难受,她不明白儿子在提防她什么,“泓儿,你跟宸王回京的时候,便是与她们一起的,是不是?这样大的事,你为何一直替外人瞒着母后?” 李岳泓愣住,他本想替宸王叔继续保密的,怎么一夕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有些反应不过来,母后哽咽痛心的语气,又让他不自觉地心生愧疚。 “母后,儿臣并非有意隐瞒,我,我只是怕母后会伤害她们。”李岳泓顿了顿,放下乳盅,拉住岳皇后的衣袖,眼神透着央求,“母后,梅姨是很温柔很好的人,玉儿也乖巧可爱,儿臣很喜欢她们,宸王叔也喜欢,您不要伤害她们好不好?” 岳皇后震惊不已:“泓儿,您怎会这般想母后?母后在你心里,是会无缘无故伤害别人的恶人吗?” 李岳泓微微抿唇,垂下眼眸,没说话。 有一次他来找母后,无意中听见母后吩咐嬷嬷,往嘉妃常用的熏香里多加一味香料。 后来,他悄悄查过,那种香料燃之无味,却能令女子不能诞育子嗣。 他知道母后不想让旁人为父皇生孩子,是为了保住他的地位,可他还是有些害怕。 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待他温柔细致的母后,其实也有另一面,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会去伤害旁人。 儿子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岳皇后盯了他半晌,忽而沉沉叹一口气,她别开脸,望着偌大空寂的内殿,忽而意识到,他们一家人坐拥天下,竟早已不及旧事亲厚了。 “泓儿,母后不是不折手段的坏人,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口中的梅姨和玉儿,也不会执意让宸王娶香菡了。”岳皇后的声音飘荡在内殿,缥缈似博山炉上袅袅的烟缕。 皇帝立于合抱粗的朱柱后,正好听到他们母子的对话。 皇后那一声叹息,令他想起许多从前的事,动容不已。 但他没有立时进去,直到里面的母子二人其乐融融聊起回宫路上的趣事,皇帝才举步往里走,仿佛刚才过来。 “泓儿也在?跟你母后聊什么,这般开怀?”皇帝走到两人近前,坐到皇后身边的锦凳上,含笑的眉眼有几分从前的清俊儒雅。 岳皇后望着他侧脸,想起情窦初开,执意下嫁的旧时光景,眼中有晶莹闪动。 她语气却端庄顺和,佯装出母仪天下的大度:“皇上今日不是去了嘉妃宫里么,怎么有空过来?” 李岳泓看看父皇和母后,总觉两人之间有他看不懂的情绪流转。 但从宸王府出来后,父皇说的那句话,让他很安心,他总觉父皇哪里变了,变得更像从前那个爱他的爹爹。 第156章 他也很希望,父皇能像从前那样待母后好。 “泓儿告退。”李岳泓适时起身离开内殿。 小小的脚步声走远,殿内安静下来,皇帝展臂将皇后揽入臂弯:“琴娘,当初娶你的时候,朕答应会一生一世待你好,可朕记性不好,时间一长,竟然险些忘记昔日的诺言,你还愿意原谅我吗?” 一息之间,内殿传来低低的啜泣声,压抑着,辨不清是痛苦还是喜悦。 太子生辰这日,梅泠香和玉儿穿戴整齐,从袁氏的院子里出来。 迎面便见章鸣珂含笑打量着她,眼中是惊艳的神采。 玉儿见爹爹的眼神粘在阿娘身上,忍不住道:“爹爹也觉得阿娘很美是不是?” 言毕,她不顾大人的不自在,也不管丫鬟们掩唇失笑,拉着梅泠香的手问:“阿娘,玉儿长大会像阿娘这般漂亮吗?玉儿也想穿美美的衣裳!” “会的。”章鸣珂走到近前,单手抱起玉儿,另一只手则牵住梅泠香。 他近距离瞥一眼梅泠香精致的妆容,这才说起好听的话哄女儿:“爹爹生得俊朗,你阿娘生得美貌,玉儿长大自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爹娘都好看。” “爹爹还夸自己,羞羞!”玉儿笑着拿手指戳章鸣珂的脸。 一行人说说笑笑,便在府门外,登上御赐的马车。 马车宽敞,足够她们四人坐。 进到宫里,时辰尚早,袁氏被几位贵妇人围着说话,皇帝有事找章鸣珂商议,皇后也派了人来请梅泠香和玉儿去坤羽宫叙话。 分别时,梅泠香有些紧张,章鸣珂几乎能感受到她掌心微微的汗意。 “别怕,你带着玉儿去坤羽宫坐一会子,我很快便去接你们。”章鸣珂握住她手的力道紧了紧,温声宽慰。 这是在皇宫大内,皇后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章鸣珂相信,她和玉儿很安全。 他曾经错信过人,可皇帝皇后与当年的赵不缺一流不同,他们是可以以命相交的。 即便被他宽慰,梅泠香还是紧张。 毕竟,皇后曾经想让沐恩侯府与宸王府联姻,这门亲事不成,在皇后眼中,定是因为她。 且太子生辰,沐恩侯府作为太子外祖家,却全都被禁足,一个也不能进宫庆贺,皇后当真能大度到不迁怒她吗? 前方有宫婢引路,梅泠香牵着玉儿的小手,朝着庄严富丽的坤羽宫走去。 进到殿内,光亮如鉴的水磨石,数丈高的雕花顶梁,处处彰显着天家气派。 玉儿下意识往她身侧靠得更紧,两只手抓住她的手,梅泠香本来还很紧张,见女儿如此,她反而奇异般镇定下来,紧握住玉儿的手,还能温柔哄着:“玉儿别怕,阿娘在呢。” 上首鎏金的凤座上,坐着一位头戴凤钗,衣着雍容华贵的妇人,眉眼与岳香菡有三分像,梅泠香知道,这便岳皇后。 她拉着玉儿行礼,不卑不亢。 “平身。”岳皇后从凤座上起身,缓步朝台阶下走,打量着她们母女。 岳皇后以为,能勾缠住宸王的,一定是容色绝艳,又心机深沉的女子。 看清梅泠香的一瞬,她有些错愕。 眼前女子身着华服,依然掩饰不住周身温柔如水的书卷气,她容色娇艳却不灼人,似三春之桃,又似九天之月。 比起宸王的冷肃,梅泠香抬眸间,温柔如风,让人不自觉想要亲近她,探索她。 “玉儿,梅姨!”李岳泓从偏殿跑过来,眼神中透着欢喜,语气熟稔。 岳皇后有些无奈,说好的在偏殿等,儿子还是忍不住跑出来,倒是真心喜欢这母女俩。 “泓儿,带玉儿去暖房里摘两支花来。”岳皇后温声吩咐。 把孩子支开后,岳皇后语气便比先时冷了些,话锋也锐利些,倒在梅泠香意料之中。 “梅氏,你可知道,宸王已向皇上请旨,要娶你做宸王妃?”岳皇后语气不紧不慢,听起来很是疏离。 不过,她们本就是初次见面,且算不上朋友。 这样真实的语气,反倒让梅泠香安心些,她不必去猜对方的心思。 “民妇不知。”梅泠香摇摇头,眼中自然流露出一丝惊诧。 她自然知道章鸣珂想娶她,只是没想到他会这样快请旨。 他是在问过她之前请的旨,还是问过她之后? 大抵是问之前,否则,他总不可能昨日那样晚了,还特意入宫请这道旨意。 他就这样相信,她一定会答应么?若她不答应呢?难不成他打算拿皇上的金口玉言来压她? 梅泠香心中暗暗骂他一句,心眼子这样多,倒是比他表现出的还要心急。 听她语气并无太大波动,也没有很多惊喜,岳皇后微微含笑,说出的话却不像高兴:“你很沉得住气,难怪香菡不是你的对手。” 见梅泠香微微拧眉,岳皇后捧起茶盏,吹开茶汤上的茶沫,继续道:“香菡前脚去找你,后脚本宫的兄长和侄女便都被皇上禁足,梅氏,你觉得,皇上真是因为那辆马车而动怒吗?” “民妇惶恐。”梅泠香知道,皇后找她果然是来者不善。 第157章 但是,不知怎的,她忽然相信,如今的章鸣珂不会屈从权势,再去迎娶沐恩侯府的嫡女。 否则,岳皇后也不会来找她了。 “你很聪明,知道宸王对香菡无意,是不是?”岳皇后浅饮一口茶汤,“那你知不知道,本宫曾想为他们二人赐婚?宸王原本刻意迎娶贵女,有更好的前程,可是梅氏,因为你的出现,让他与本宫和沐恩侯府站到了对立面。” 岳皇后的语气加重,带着上位者的强硬威压:“假如本宫告诉你,你若执意嫁给宸王,当上宸王妃,以后宸王府便是沐恩侯府和本宫的敌人,将来也会是太子的敌人,你还坚持要嫁给宸王吗?若真如此,本宫不得不怀疑,你是真心喜欢宸王,还是跟旁的女子一样贪慕他的权势地位!” 章鸣珂步履匆匆,刚迈上殿外白玉阶,因着这番话,陡然顿住脚步。 第69章 坚定(二合一) 皇帝派人召章鸣珂过去议事,章鸣珂本以为是有关女子科考之事,皇帝又有新的想法。 等进到紫宸宫,皇帝拿出拟好的赐婚旨意给他瞧,章鸣珂喜上眉梢。 昨日请旨的时候,皇帝说需要斟酌一番,再决定要不要拟这道旨意。 章鸣珂以为,还需要等几日,没想到这样快便得偿所愿。 从圣旨拟好的这一刻起,梅泠香便是他名正言顺的宸王妃了! 可他眉梢刚染上笑意,便见皇帝把圣旨一点一点卷起,藏进一片明黄中。 “别高兴得太早,旨意朕是已经写了,到底是昭告天下,还是扔进火盆里,朕尚未想好。”皇帝慢条斯理说着,“且等皇后试探一番,朕再给你明确的答复。” “试探?!”章鸣珂面上笑意凝滞。 这样的字眼,让他心中莫名生出恐慌。 皇帝向着他,皇后却不会这样坚定,更可能为了维护沐恩侯府的利益,而对梅泠香说什么不好的话。 梅泠香性情再坚韧,也只是个文弱女子,面对母仪天下的皇后,她敢说一句反驳的话吗? 蓦地,章鸣珂想起驻云山上,他曾那样信任赵不缺,把梅泠香独自留在桃花林中,害她被那狗官折辱。 没想到今日,他又犯了相同的错误,再次轻信旁人。 忽而,章鸣珂心口涌起会失去她的慌乱。 “臣真是信错了皇上和娘娘!”章鸣珂冲动之下,丢出这一句。 随即,他转过身,留给皇帝一个忤逆不羁的背影,快步朝坤羽宫去。 坤羽宫离紫宸宫并不远,是整个皇宫距离最近的两座宫殿。 从前,章鸣珂只觉几步路就到,今日却觉格外遥远,他恨不得肋生双翼飞过去。 他走最近的路,终于到了坤羽宫外,没想到,正好听见皇后这番话。 他直到,自己是来护着梅泠香,不让她被人动摇,不叫她被人欺负的。 做了那么多,说了那么多,好不容易哄得芳心,他生怕她因为任何事而动摇。 听到这番话后,他脑子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陡然停下脚步。 身形定在石阶上的一瞬,章鸣珂才明白,他其实心里也有害怕的事,怕她不够坚定,有朝一日还会如当年一般决绝地离开他。 今日皇后这里,他能及时护住,若将来在其他时候,她对他有任何的误解呢? 皇后的问题,无疑是咄咄逼人且无礼的,可章鸣珂忽而很想知道,她会如何选择。 是坚定地选择他,与他一起对抗未来可能会有的困难,还是因着畏惧权势,不相信他的能力,而选择放弃他? 殿内,梅泠香默然不语,脑中一遍一遍回响皇后逼问的话。 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对殿外来人丝毫不知。 皇后说,若她执意嫁给章鸣珂,便是与沐恩侯府,与皇后,甚至与太子为敌。 不仅阻碍他与皇亲国戚联姻,还会他树立强敌,这是她希望看到的么? 梅泠香并不希望,自己嫁给他,会给他带来诸多不好的事。 昔日的一幕幕,重逢后的一幕幕,在她脑海中快速重演。 最终,脑中画面定格在她环住章鸣珂腰身,明明白白告诉他,她愿意嫁给他的那一刻。 岳皇后已然发现殿外章鸣珂的存在,她握紧茶盏,假装未曾留意。 她端凝着微微失神的梅泠香,语气不冷不热,颇有威严催促:“梅氏,荣华富贵就这么让你难以割舍吗?本宫可没耐心一直等着你,你也切莫想着拖延时间,等他来寻你。” “民妇想好了。”梅泠香稍稍提起裙摆,恭敬跪地,朝着皇后叩拜,她眉心贴在手背上,掌心清晰感受着冷硬的地砖传来的凉意。 但她开口时,语气温柔而坚定:“皇后娘娘,民妇无意与沐恩侯府作对,更无心冒犯皇后娘娘,可是,民妇已然答应嫁给他,便不能食言,更无法枉顾自己的心意。” “起来说话。”岳皇后并非有意仗势欺人,不由走到她跟前,亲手将她扶起。 梅泠香对她忽然流露的善意,很是不解。 她站起身,迎上皇后复杂的目光,继续自己想说的话:“民妇自知身份低微,比不得岳小姐,可我倾慕王爷,并非因为贪慕权势,我与他相识于微时,好不容易才走到相知相许这一日。皇后娘娘,请恕民妇自私一回,不能如娘娘所愿。” 第158章 话音落下的一瞬,梅泠香轻轻松一口气。 她不知道即将面临的是怎样的刁难,可她并不后悔方才的肺腑之言。 梅泠香以为,皇后会生气,会骂她一句冥顽不灵,让人把她请出去。 岂料,她话音刚落,岳皇后轻轻拍拍她手背,忽而弯唇冲着殿门方向扬声道:“宸王还不进来?不怕本宫吃了你的心上人么?” 什么?章鸣珂在殿外?! 一想到方才那番话,很可能被章鸣珂听了去,梅泠香便觉窘迫地无地自容。 章鸣珂迈入殿内,望见梅泠香螓首微垂的情态,心口悸动不已。 没想到,面对皇后的咄咄相逼,她也能说出那一番不辜负他的话。 这一刻,章鸣珂忽而觉得,过往所有的痛苦、忍耐与努力,都值得。 “臣并未怀疑皇嫂什么。”章鸣珂说着,走到梅泠香身侧。 他瞥一眼她的手,想借衣袖的遮掩,捉住她的手,给她安慰。 却被梅泠香匆匆避开。 她避开的动作那样明显,将章鸣珂的意图全然暴露,章鸣珂讪讪摸了摸鼻尖。 岳皇后将他们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甚至章鸣珂唇上那一丝可疑的血痂,她也瞧得分明,皇后眼中含笑:“哦?宸王当真没怀疑本宫会欺负你的心上人么?那你匆匆从紫宸宫跑过来做什么?连皇上也拖不住你。” 不得不说,她有些羡慕这位出身清贫的梅氏了。 梅氏是没有倚仗,可宸王全心全意爱着她,便是她一世用不完的福气。 若皇帝能像宸王待梅氏一般待她,岳皇后也别无所求了,更不会担心她和儿子会被旁人取代。 皇帝这会子才走到殿外,岳皇后瞧见他身影,收敛心神,快步迎上去:“臣妾试探过了,如皇上所料,两人情投意合,本宫是舍不得棒打鸳鸯的,皇上赶紧让人宣旨吧。” 帝后相视一笑,继而齐齐朝他们望来,梅泠香面颊火辣辣的。 先前皇后娘娘那苦苦相逼的姿态,竟都是装出来的?为的就是试探她对章鸣珂的心意? 梅泠香想了想,才明白过来,应当是他们曾经和离过,让皇帝无法草率赐婚,才与皇后淹了方才那出戏。 皇帝亲手将明黄旨意递到梅泠香手中,微微含笑,似一位寻常兄长:“看看吧,都是这臭小子的心意,他待你情深义重,还请弟妹与鸣珂相携相守,永不相负。” “父皇,母后!”李岳泓一手牵着玉儿,一手捏一支新折的牡丹,为了让玉儿能跟上,他脚步特意放慢。 “阿娘,宸王叔叔!”玉儿手里也捏着一支花,是一朵开得正好的绯色莲台芍药。 小姑娘话音刚落,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齐齐失笑。 岳皇后侧眸问梅泠香:“你是不是叮嘱过玉儿,要她在人前只能唤叔叔?” 泠香面颊绯红,不知当如何解释。 岳皇后走过去,接过两人手中的花,顺势捏了一下玉儿小脸:“玉儿,从今日起,不管在何时何地,你都可以光明正大唤宸王为父王了。” 明明是同一个人,怎么有时该叫叔叔,有时该叫爹爹,这会子又要叫父王了?玉儿不太明白。 方才跟李岳泓玩得开心,她已把李岳泓当成好朋友,便顺势侧眸问:“大哥哥,为何我的爹爹又变成父王了?” 李岳泓大些,自然明白,但他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让玉儿明白,毕竟玉儿年纪还小。 他想了想,小大人似地解释:“我以前也喊爹爹,爹爹升官,就变成父皇。你就当宸王叔也升了官,往后唤他父王便是,跟爹爹是一个意思。” 玉儿重点记住了后面一句,她朝皇后福身施礼,继而小跑着冲进章鸣珂怀抱:“父王!” 岳皇后看着眼前的一家三口,想到曾为一己之私,险些拆散人家,心中有些愧疚。 她走到梅泠香面前,抬起手,将玉儿摘的那朵莲台芍药簪在梅泠香发髻侧,轻赞:“果然是人比花娇。” 皇后凝着她,眼中是真心实意的欣赏与羡慕:“方才那些话,多有冒犯,本宫很抱歉,还请宸王妃莫往心里去。” 生辰宴上,礼乐声中,帝后二人牵着太子,缓步走到上首御案后。 而章鸣珂则与梅泠香一起,一左一右牵着玉儿,坐到第一个席位上。 对面的席位本是沐恩侯及其夫人的,这会子却空着。 外面的传言,到场的朝臣与家眷,多数都有所耳闻,只是有人相信,也有人没往心里去。 直到章鸣珂牵着一大一小出现,所有人的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到他们身上。 大家好奇地打量着那美貌女子和可爱女娃。 那女娃娃裙上悬着的龙纹和田玉佩,分明是宸王令! 当认出梅泠香发间簪着的那朵,娇艳欲滴的莲台芍药时,所有人又是心中一紧。 正值冬日,整个京城只有皇后的暖房里培育着牡丹与芍药,听说近来开了花,皇后却没舍得请人同赏。 眼下,皇后发间簪着碗口大的牡丹花,雍容明艳。而那陌生的美貌女子发间,却簪着皇后赐予的芍药花,娇媚秀丽。 第159章 所以,就连皇后娘娘也认可了那女子的身份么?! 那孩子随意将宸王令当做压裙的配饰,必定是传闻中,宸王的独女,还极受宸王喜爱。 牵着孩子的美貌女子,必定是女娃的娘亲了。 相信那些传闻的人,本来还指望那是宸王少年荒唐时,与上不了台面的女子生下的,还想着把家中适龄的女儿送去宸王府,去给那女娃做后娘。 做后娘怕什么,反正王妃的尊荣是实打实的。 可眼前的情景,无疑将他们的盘算,无情扼杀。 宸王这是要让眼前的美人做王妃啊,而且还已经说服了皇帝和皇后? 众人左右交头接耳,猜测着宸王是怎么做到,让皇后不生她们的气,还赏赐她们的。 正在这时,皇帝忽而扬手,命总管太监宣读旨意。 旨意有两道,一是为宸王和梅氏赐婚,封梅氏为宸王妃,玉儿为长乐郡主。 这个众人已有心理准备,虽震惊,倒很快能接受。 另一道旨意,则引得满堂哗然。 皇帝要在大晋兴办女学,明年加恩科,准允女子参考取仕,和男子一样入朝为官! “皇上,不可!”有大臣坐不住,当即站起来反驳,“前朝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恐会动摇国本,请皇上三思!” 皇帝没说话,朝章鸣珂瞥去。 梅泠香尚未从震惊和茫然中回神,便见章鸣珂站起来,反驳那位大人的话:“王大人,你是旧臣,了解前朝,本王能理解。可你如今效忠的是我大晋的皇帝,不是前朝昏君!皇商爱民如子,对子女一视同仁,让女子也有机会读圣贤书,为江山社稷献计献策,到你口中,就成动摇国本的事了?” “王大人,你是觉得大晋根基不稳,轻易便能动摇,还是害怕女子入朝,衬托你的无能怯懦啊?” 一个一个大臣站起来,有旧臣,也有新贵,章鸣珂走到不知不觉走到大殿中央,坚定有力地反驳回去。 偏偏他并非诡辩,而是引经据典,将那些熟读圣贤书的文臣,以及几位武将,驳斥地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太子生辰,殿内九枝灯光辉似昼。 无数的灯辉照在他颀长的身影,他身上银线绣制的蟒纹光华流动,整个人气度高华,威严慑人。 梅泠香愣愣望着他,他们说的内容渐渐变得杳远,进不到脑子里去,她满心满眼凝着殿中的章鸣珂,蓦然忆起书中明相舌战群儒的盛况。 可是,殿中人是章鸣珂啊,曾经那个文章写得一窍不通,静不下心读书的章鸣珂啊。 她知道他比从前进步很多,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感受到,在与她分开的岁月里,他曾经怎样独自努力。 在那些努力的日日夜夜里,支撑着他努力进取的,是什么呢? 是当年临别前,她那一巴掌吗? 蓦地,梅泠香掌心微微发麻。 “阿娘,父王吵架好厉害。”玉儿凑到梅泠香耳边赞叹。 若非周围有许多陌生人,她几乎想站起来给父王喝彩。 听到玉儿用“吵架”这样的字眼,梅泠香忽而弯唇,被她逗笑。 只是她眼圈微微湿润,说不清是因为当年的事,还是为眼前的章鸣珂欣慰、欢喜。 有人欢喜,也有人发愁。 陆将军便是其中之一。 倒不是因为女子能科举取仕的事,他操心的是自己的仕途是不是到了头。 昔日一起征战的,现下只剩下几个,包括章鸣珂和罗师父在内,也是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章鸣珂是宸王,罗师父守卫大内,自然都是皇帝最亲信的人。 而他们剩下这几个呢,每次被皇帝叫去骂,都是如履薄冰。 陆将军已有好些日子没睡过完整觉了,时常做噩梦,梦到被皇帝下旨罢官下狱,满门抄斩,醒来时冷汗涔涔。 君威难测,他只好为自己找一位有力的靠山。 外表看起来冷漠,实则至情至性的章鸣珂,无疑是最佳人选。 陆将军膝下有一嫡女,名唤陆莺莺,生得颇有几分姿色,也有门当户对的人家求娶,陆将军都没答应,他是想把女儿嫁入宸王府的。 他是正二品的大员,女儿当上王妃也不算高攀,陆将军原本是这样打算的。 可听说沐恩侯府有意与宸王府联姻,把嫡女岳香菡嫁给宸王,陆将军便赶紧打消了让女儿抢位份的念头。 他的处境本就岌岌可危,若在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去跟皇后和沐恩侯府硬碰硬,只怕陆家会倒得更快。 是以,陆将军蛰伏着,想等到沐恩侯府得偿所愿之后,他再去跟宸王提,把女儿嫁给宸王做侧妃的事。 名头是比不上正妃,可至少能将陆家帮上宸王府的大船,让陆家不至于在皇帝的忌惮中倾覆。 可谁能想到,皇后的侄女没能当上宸王妃,被赐婚的只是一位平民女子。 陆将军想了想,回去还是狠心劝女儿:“为了爹爹,为了陆家,你就委屈委屈,那是宸王,就算给他做侧妃,也是很光耀门楣的事。” “女儿不愿。”陆莺莺含泪摇头,“女儿岂能在平民女子面前伏低做小?我做不到。” 第160章 “只要你有手段,得了王爷的宠爱,还需要你去伏低做小吗?没出息的东西。”陆将军心急之下,忍不住斥了女儿一句,随即叹道,“爹不是不心疼你,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陆家若是不保,你只怕连那平民女子都不如。” 生辰宴结束,已有些晚了。 出宫时,玉儿便趴在章鸣珂肩头睡着。 坐上马车,她还睡得很香。 梅泠香见他抱得太久,下意识伸手来接,却被章鸣珂稍稍侧身避开,他压低声音道:“本王哪有那么没用,连自己女儿都抱不动么?” 袁氏与另一位夫人提前出宫的,并未与他们一道。 马车内只他们两个醒着,章鸣珂说话便没了顾忌:“你若困了,我也可以这样抱着你睡。” 梅泠香不由嗔他一眼。 不想听他说些不正经的话,梅泠香便与他聊到宫里的事。 “皇上怎会忽而下旨,准许女子参考取仕?”梅泠香这会子想起,仍是不解,“再说,皇上下的旨,怎么是你在殿中与那些大人们博弈?” “哦,因为此事是我向皇上启奏请的旨意,他自然不会为我收拾摊子。”章鸣珂眉眼含笑,语气理所当然。 闻言,梅泠香登时惊愕得说不出话。 难怪他在殿中能够游刃有余,原来是他提的,他早就想好了会有今日局面。 可是,他为何会突然向皇帝上奏疏,提出这样的谏言? 马车内装着一盏壁灯,不算亮,却衬得她眸光莹莹,仿佛会说话。 此刻心思,悉数从眼神中流露出来。 章鸣珂腾出一只手,略倾身,动作温柔摘下她发间已不太新鲜的芍药花,捏在指尖转了转。 芍药花似乎带着些她发间香气,章鸣珂凝着她眉眼轻道:“这便是我说要送你的聘礼,香香,你欢不欢喜?” 第70章 婚期 聘礼? 梅泠香忽而忆起昨日,他将她圈在妆台上,对她说的那句话。 章鸣珂确实说过,要给她一份特别的聘礼。 当时梅泠香便暗自猜测,会不会又是哪一样对他们意义非凡的旧物。 想要问他的时候,偏巧玉儿跑进屋里。 后来,她想着入宫的事,便忘在脑后。 梅泠香隔着小几,望着章鸣珂,眼神先是有些茫然,忽而想到什么,无数的光亮从心口溢出来,她眼神璀亮如星。 她想到梅花巷里那个午后,章鸣珂曾无意中问起她小时候的事。 那时候,她以为他只是因为玉儿读书的事,随口问起。 该不会,他那时便想到,要为她做一件特别的事,作为聘礼,求娶她?! “章鸣珂。”梅泠香轻声唤他。 第一次,章鸣珂从她的轻唤中,听出缱绻动容的意味。 她对这样的聘礼,应当是极满意的。 章鸣珂正自得,却见梅泠香眼中渐渐被水雾笼罩,顷刻便有泪滴坠下,落在她绣纹精致的裙面。 “诶?怎么哭了?”章鸣珂慌忙扯过她袖口丝帕,一手护着玉儿,一面倾身替她拭泪,“你不喜欢么?那我再想旁的聘礼送你好不好?” 许是梅泠香的反应,太出乎他的意料,章鸣珂语气和动作都显得无措。 蓦地,梅泠香想起从前的章鸣珂,从前那个小心翼翼将他捧在手心里的章鸣珂。 他的心意似乎从未变过。 “没有不喜欢,我很高兴。”梅泠香微微摇头,忍不住抬起素手,捉住他替她拭泪的指骨,轻轻将他指骨贴在她颊边,她泪眼朦胧凝着章鸣珂,“你做了那么多事,为何不告诉我呢?” 那个午后,他定是从她寻常的语气里听出什么,才会去上这样一道奏疏。 殿中朝臣如何反对,梅泠香仍历历在目,说服皇帝恐怕同样不容易吧?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章鸣珂究竟付出过怎么的努力? 让梅泠香动容的,不仅仅是他为她做的这一切。 她更感激,章鸣珂促成这样的举措之后,天下许多读过书,有志为国建言献策的女子,便不必如她少时一般郁郁不甘,她们有机会走出后宅,做一番前人想都想不到的事业! 从前的章鸣珂,凡事不管能不能做到,都会先说得天花乱坠。 而如今的章鸣珂呢,背后做了许多,却什么都不说,她只能在安安稳稳的日子里,偶然窥见一星半点。 她姿态依恋亲昵,似乎终于将他当做可以依靠,可以倾心相付的郎君。 章鸣珂感受到掌心细腻温润的脸颊,绷紧的心弦蓦地一松。 他弯弯唇,语气无奈,又玩世不恭:“原来香香是被我感动到落泪,那你感动得太早了些,若非昨日玉儿闯进屋,我原想告诉你来着,甚至想借此邀功,向你讨些甜头。” 半真半假的一席话,落在梅泠香耳中,心里那纷涌的感动,忽而便散了。 她破涕为笑,状似嫌弃地拍开章鸣珂的手,别开脸去,轻斥:“不正经!” 夜色已晚,章鸣珂没送她们回梅花巷,径直把人带进王府。 袁氏尚未歇下,屋里亮着灯,正等着他们。 章鸣珂把熟睡的玉儿放到袁氏床上,丫鬟已打来温水,轻手轻脚放在床边,梅泠香动作轻柔替玉儿擦了擦小脸、小手。 第161章 玉儿迷迷糊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到阿娘,又安心睡熟。 “月色正好,陪我走走?”章鸣珂拉住梅泠香的手,轻声问。 今日发生太多事,梅泠香思绪仍活跃,尚无困意,便随他出去。 天上一轮弯月,不算亮,从稀稀疏疏的枝叶间漏下来,倒也清幽静谧。 不知不觉绕过假山,走到小湖畔,章鸣珂朝假山侧探手,从石缝里摸出一包鱼食递给她。 梅泠香诧然,继而含笑接过。 她没说什么,身姿娉婷,立于湖畔,朝幽深看不见底的湖水中,撒了一小把鱼食。 鱼儿也看不太清,只能从圈圈泛开的涟漪间,依稀辨别它们如何争抢。 湖心倒映弯月,被涟漪扰乱,浮动在湖面。 此情此景,让梅泠香莫名忆起,在云州城的那一晚。 如今,他们已被皇帝赐婚,虽未举办婚仪,也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梅泠香心口微动,终是忍不住问:“云州城那一晚,你说让我陪你四下走走的时候,该不会就是为着点我睡穴,将我带回衙门吧?” 她略吸了口气,又继续问:“回衙门之后,你,你都做了些什么?” 越是想不起来,她越是想知道。 听到这话,章鸣珂便知,她心里还对那一晚的事耿耿于怀。 清幽的月色下,章鸣珂松开她的手,长臂揽住她腰肢,轻易将人扣入怀中。 两人临水而立,倒影相依荡漾,有几分难解难分的旖旎。 “很怕我做了什么偷香窃玉之事,是不是?”章鸣珂凝着她被月光映衬的眉眼,低低失笑,“那时候,尚不知你心意,我岂会冒犯?那一日,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走一走,你曾居住过三年的云州城罢了。点你睡穴,倒是临时起意,谁让你当时那样倔强,分明走不动了,还要逞强?” “你!”梅泠香不知该羞,还是该恼,“你竟好意思说我?!” 见她着恼,章鸣珂忙服软,岔开话题。 “好,都怪我,怪我居心叵测,霸占良家妇女。”他长臂揽在她腰间,指腹不太安分地摩挲着她衣料上的绣纹,“香香,我没想到,今日在坤羽宫里,面对皇嫂,你能说出那样一番话。” 说到此处,他语气透出异样的动容,他俯低身形,在她眉间印下一吻:“谢谢你。” 他嗓音低低,搂住她的力道却收紧。 那番话,果然都被他听了去。 那时的肺腑之言,此刻回想起来,倒让梅泠香有些难为情。 她依在他怀中,轻问:“你就那么相信我说的话?不怕我是为了权势才坚持不离开你,根本不顾你的处境么?” 闻言,章鸣珂握在她腰间的力道骤然收紧,腹中空气被挤压,梅泠香不受控地溢出一声娇柔的气音。 那声音,让她自己都不由耳热、羞耻。 偏偏始作俑者,附在她耳畔,低低应:“你若不稀罕权势,那本王拼死拼活得到这一切的意义何在?” 听起来寻常的一句话,却扰得梅泠香心弦微颤,她能感受到,在他心里,她一直是最特别的存在。 不知怎的,梅泠香忆起从前他许过的那些承诺。 这个傻子,在那些无数个努力拼杀的日夜,不会想着要证明给她看,他曾答应她的一切,都可以做到吧? 忽而,梅泠香起了逗他的心思。 她抬手环住他脖颈,扬起小脸,温柔含笑:“若当初我真的来了京城,投奔高师兄,做了高师兄的妻子,王爷入京之后,会如何?” 只是做个假设,逗他一回罢了。 梅泠香没想到,后果会严重到,她几乎承受不住。 这一宿,章鸣珂没放她回袁氏院子里的厢房,而是将她抵在他那张格外宽大的雕花床。 月影移过树梢,躲进云层。 窗外隐隐传来雨打芭蕉的轻响,梅泠香辨不清,注意力全被他揪紧。 不知怎的,他明明放肆至极,却在那一刻竭力克制住,低咒一声,将自己交到她手里。 梅泠香被他惊着,想要松开,却被他大掌覆上,他包裹住她的手,像是在教一位初学写字的笨拙学生。 他也没有放过她,梅泠香被他逼至大床最里侧,身形颤颤,香汗淋漓,连足尖也蜷起。 散着异香的床笫间,梅泠香无力地伏在他臂弯,气息比庭中落叶还乱。 章鸣珂抬手,欲替她理一理颊边汗湿的发,却被她羞得避开。 他闷声失笑,拿衣料擦了擦修长的指,这才小心碰触她发丝。 同一条衾被下,他将她圈在怀中,挺直的鼻尖轻轻抵在她颈后。 半睡半醒间,梅泠香听见他道:“香香,你已看到墙上那副画了是不是?那你可知,我第一次见到你,便是在闻音书院?看到你的第一眼,我便知道我将来的娘子会是什么模样。所以,就算你嫁给高泩,我也会把你从他手里抢回来。” 翌日醒来,天已放晴,只庭院青石板缝隙间,能辨出昨夜落雨的痕迹。 章鸣珂去了宫里,梅泠香没等他回来,便带着玉儿回到梅花巷。 袁氏也一起回来,不止是舍不得玉儿,也为着与许氏商量两家的亲事。 第162章 “亲家,我们本该先请媒人上门,按着规矩来的,可鸣珂那小子实在心急,想快些把事定下来,便自作主张向皇上请了旨意,还请亲家别见怪。”袁氏姿态放得低,并未因为两家曾结过亲,也闹过不愉快,而不看重这门亲事。 赐婚的事,许氏还是早上听外人说的,她心里是有些不舒服,但袁氏把话说到这份儿上,章鸣珂能向皇上求来旨意,也是真心看重女儿,许氏便不计较那些俗礼了。 再说,从女儿让玉儿改口,叫章鸣珂爹爹的时候,许氏便料到会有这一日。 “亲家言重了,我们两家这样的关系,本就不必拘礼,只要他们两情相悦,互相爱重,比什么都强。”许氏面带喜色道。 上一回与章家结亲,是权宜之计,就算章家有钱,她也觉得多少有些委屈女儿。 可这一回,章鸣珂功成名就再来求娶,女儿里子面子都有了,玉儿这孩子也能在爹娘身边长大,许氏觉得是再好不过的喜事。 按章鸣珂的意思,聘礼、嫁妆都由王府安排好,不必许氏和梅泠香操心。 甚至,成亲后,他们想把许氏也接进王府。 这一点,许氏没同意:“那不合适,我在这里住惯了,跟沈大娘也能互相作伴,不必操心我。” 梅泠香知道阿娘的性子,没勉强。 倒是婚期,袁氏和许氏商量许久,也没定下来。 腊月里有几个好日子,她们想去庙里算一算,看挑哪一个最合适。 梅泠香想了想,忽而提议:“不如定在正月初六吧,也是很好的日子。” 袁氏知道,章鸣珂定是希望越快越好,所以她想定在腊月。 再快的话,恐怕有些地方考虑不够周全。 听到梅泠香的话,袁氏一愣:“你是说鸣珂生辰那日?” “正是。”梅泠香微微颔首。 第71章 别叫(二合一) 也是听她们商议婚期的时候,梅泠香才恍然忆起,章鸣珂的生辰离她们商议的婚期很近。 当年定亲,章鸣珂的生辰八字,梅泠香并未在意过。 只是嫁入章家后,听袁氏唤章鸣珂的小名,唤作六哥儿。 那时她心生好奇,便私下里问过多福,方知章鸣珂叫这个小名,不是因为在家族排行,而是根据生辰起的。 而章鸣珂的生辰,正是在年后的正月初六。 腊月一过便是正月,他再是心急,也不急于那半个多月的时间吧? 袁氏想了想,含笑应下。 年轻人的想法,她猜不着,但她知道,儿子若听到泠香亲口定下这个日子,定会欢喜。 果不其然,等袁氏回去告诉章鸣珂,章鸣珂忙完手头的事,迫不及待便策马来到小院外。 他马尚未停稳,便翻身一跃而下,风一般掠入院中。 “听说你把婚期定在正月初六?”章鸣珂旁若无人凝着梅泠香,眼中不掩喜色,“你为何挑中这个日子?” 许氏和松云等人相视一笑,领着玉儿去隔壁找沈大娘玩去了,把小院留给他们二人说话。 到了隔壁,玉儿还想贴着墙根听听,被许氏笑着拉走。 院中只余他们二人,梅泠香坐在海棠树下木桌旁望着他,温柔含笑:“王爷看起来很满意这个日子。” 见到她,凝着她嫣然含笑的模样,章鸣珂心中鼓胀的兴奋稍稍平息,只觉自己太过激动,像个不经事的毛头小子。 他唇角笑意收敛了些,调整步幅,故作淡然走到梅泠香身侧,坐到她身边,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怎么会想到,定在我生辰那日?” 想装作不在意,问出口的话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梅泠香抿抿唇,眼睛睁大些,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哦?原来正月初六是王爷生辰,我不知道呀,没想到歪打正着。” 她平日里素来温柔庄重,甚少有这般情态,娇俏又顽皮,一双妙目脉脉流转,格外灵动。 章鸣珂长臂一伸,将她抱至膝上,轻捏了一下她秀气的鼻尖:“香香恃宠而骄起来,倒是比玉儿还调皮了。原以为玉儿性子随我,没想到都是随了你。” 说话间,闻到她发间香气,他已忍不住凑近她,想趁四下无人,与她温存片刻。 唇瓣刚触上她微颤的睫羽,便听院外传来叩门声。 章鸣珂抬起头,回眸朝院门望去,一脸不悦。 来人隔着门扇自报家门,竟是陆将军家的女眷。 “陆家夫人怎么会来找我?”梅泠香慌忙从章鸣珂膝头跳下来,整理着衣裙,疑惑问。 章鸣珂也帮她抻了抻裙摆后面的料子,微微拧眉道:“我与陆将军不算很熟,但也是一起打天下的战友,许是他让夫人来拜访你的。你若想见便见,若不想见,我去回了她。” 既已被赐婚,如今她便是宸王妃的身份,只要有心打听,那些人很容易便能打听到她的住处。 梅泠香听多福说过,章鸣珂入京后很少与人来往。 如今,她被封为宸王妃,那些想结交章鸣珂的人,恐怕会从她这边入手。 今日的事,只会多,不会少,总不能此次让章鸣珂出面替她打发。 第163章 将来身为宸王妃,她也有自己该面对和处理的事,而非一味依附于他。 “不用。”梅泠香摇摇头。 继而,她款步越过章鸣珂,亲自去打开院门。 看到院门外打扮精致的母女俩,梅泠香错愕一瞬。 她以为是陆将军家的夫人一个人来,没想到,还带着陆小姐。 陆小姐着绯色短袄,象牙白的裙子,望她一眼便垂下头去,看起来羞怯不安。 梅泠香不动声色收回视线,与陆家太太寒暄着,引她们进来。 她们身后的丫鬟婆子拿着许多礼物,鱼贯而入。 “王爷,王妃,这是我家女儿莺莺。”陆家夫人将陆莺莺拉至身侧,向两人介绍,随即自来熟道,“一听说皇上赐婚,我家将军便让我道宸王府去道喜,到了宸王府才听说王爷没再府上,我料想着王爷会和王妃在一处,果不其然。” 随即,又把梅泠香夸赞一通:“早听说王妃娴静美貌,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满京城也找不出几个能与王妃媲美的标致人物。” 原本,梅泠香觉得,对方有心与她结交,才来拜访的。 可听完一番恭维的话,梅泠香目光流转往那默然垂首的陆莺莺身上落落,心念微动,品出些许旁的意味。 她含笑听着,想看看陆家夫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章鸣珂对外人却没什么耐心,对于打断他与梅泠香相处的人,更没耐心。 虽已赐婚,毕竟尚未成亲,泠香不愿搬进王府去住,章鸣珂便不能时时见着她。 那晚克制的亲近,不仅未能排解他日积月累的惦念,反倒让他一闲下来,便有种没吃饱饭的空落感。 好不容易抽空过来,想要稍稍缓解相思之苦,却被不速之客打断,章鸣珂心火郁结,哪里还有好脾气给她们? “陆将军与本王也算故交,夫人有话不妨直说,本王与王妃婚事初定,还有许多事要商议。”章鸣珂语气淡淡,甚至有些冷。 几乎是在明说,你再不直截了当说,别怪本王把你们赶出去。 闻言,陆家夫人面上笑意登时僵滞。 陆莺莺呢,忽而抬眸朝他们望来,面色由红转白。 陆家太太也不是笨人,自然听得出章鸣珂逐客之意。 迟疑一瞬,将下人都遣出去,陆家太太才压低声音对梅泠香道:“王爷王妃都是爽快的性子,我便直说了。听说王妃出身微寒,在京中并无根基,可京城与别处不同,王妃的位置更是高处不胜寒,没个像样的娘家,会被人看不起的。陆家虽不是一等一的人家,在京中倒还算数得着的,我家将军又与王爷是过命的交情。” 她说的是事实,梅泠香倒没觉得难受,如今她已然相信章鸣珂与旁的高门郎君不一样,只要章鸣珂和袁氏不曾看轻她,她已不那么在意外人的眼光。 可章鸣珂听着很不舒服,陆家太太话还没说完,便被章鸣珂打断,沉沉的语气毫不掩饰不耐:“所以呢?” 陆家太太有些下不来台。 就算宸王位高权重,可她好歹也是二品诰命之身,竟受到如此慢待。 若换做旁的时候,陆家太太可能就要忍不住告辞,可今日毕竟是她们有求于人。 是以,陆家太太紧紧攥着帕子,讪笑道:“我也是好意,想着为了王妃婚前清净,也为了王妃有个能够倚靠的娘家,我和将军商量着,想认王妃做干女儿,让王妃搬到将军府去住。等婚期定下,便让王妃从将军府出嫁,我们愿意为王妃置办一份嫁妆!” “莺莺也可以随王妃一同出嫁,做个侧妃,一则与王妃互相扶持,二则在王妃不方便的时候,嗯,也能替王妃伺候好王爷。不知王爷王妃意下如何?” 梅泠香听着听着,面上浅浅的笑意淡到几乎消失。 她以为,被皇上金口玉言封为宸王妃,便不必担心旁的人再来打扰他们。 没想到,陆将军一家竟能如此上赶着,不惜让女儿屈居她之下,坐个侧妃。 且她们还想让他们大婚那一日,顺便把陆莺莺一道娶进门。 而章鸣珂呢,若非梅泠香在桌下悄悄握紧他的手,他早发难了。 还真是养尊处优太久,他脾气都被磨得钝了些。 一直忍到陆家太太说完,梅泠香松开手的那一刻,章鸣珂才克制不住,当场捏碎手中杯盏。 天冷风凉,杯中茶水也已冷透,杯壁被捏碎的一瞬,尖锐的瓷片、冰冷的茶水溅散桌面,一片狼藉。 吓得陆莺莺一声惨叫,慌忙离座,躲到陆家夫人身后。 别说想着嫁给章鸣珂了,她根本看都不看章鸣珂一眼。 生怕不小心惹怒章鸣珂,被他捏断骨头。 陆家太太也被吓得不轻,眼睛睁得大大的,面色惨白。 只是她到底年纪大些,经历的场面多,即便手背上溅了一滴冰凉的茶水,她也能攥攥帕子,坐着没躲。 梅泠香目光落到章鸣珂手上,见他手上被一片尖利的碎瓷刺破,缓缓渗出殷红的血,眼皮直跳。 一时也顾不上陆家太太和陆小姐了,赶忙掰开他的手,小心翼翼取下那片碎瓷,拿帕子替他包住受伤的位置。 第164章 “王爷何必生这么大的气?手都伤着了。”梅泠香看着帕子上的点点血迹,也有些想赶人了。 未及开口,便听到章鸣珂的声音。 “陆将军是武将,算盘倒是打得比商人还精,当本王是傻子吗?!竟敢欺负到我的人头上!”章鸣珂嗓音似淬了冰。 “来人!”他厉声唤。 话音刚落,院墙外便鬼魅般跳进来几个便服侍卫。 顷刻间,被吓到发抖的陆家太太和陆莺莺便被拖至院门处。 可她们到底是女子,且是官家女眷。 陆莺莺怕极了,极力挣扎着,便挣脱了侍卫的钳制。 情急之下,她也顾不上害怕,跑到章鸣珂面前跪下:“求王爷放过我娘,都是我爹逼我们来的!” “哪有逼女儿做妾的?”梅泠香不由蹙眉。 陆莺莺生得清秀,许是平日里懦弱听话惯了,看起来胆子有些小。 她抬眸时,已经吓得泪流满面,嗓音哽咽:“王妃,我本来不敢高攀的,是我爹他,他说陆家地位岌岌可危,唯有与宸王结亲,同气连枝,才能保住身家性命。” 听到这些,梅泠香更是诧然。 方才陆家太太还一副施舍的姿态,要收她做义女,做她的靠山。怎么几句话的功夫,陆家就朝不保夕了? 陆莺莺一个十几岁的,未出阁的姑娘,一切都做不得主,只能听从父母安排。 梅泠香倒不怪她,只觉得她可怜。 她没说什么,只是望向章鸣珂的眼神,透出些许恻隐之心。 章鸣珂知道她待女子素来心软,就像曾经在闻音县的时候,她设法把那两位纠缠过他的美人平安送走。 章鸣珂无奈地叹了口气,终是摆摆手,让侍卫把陆家太太放开。 陆家太太受到惊吓,再无二品诰命夫人的仪态。 她踉踉跄跄跑过来,抱住陆莺莺,母女二人相拥痛哭。 原来,外表光鲜的夫人和小姐,也只是一对可怜的母女罢了。 梅泠香不知道陆家的处境,章鸣珂却知道一些,更明白陆将军为何会有这种让人鄙夷的妄想。 章鸣珂站起身,负手而立,气势十足,嗓音沉肃:“本王曾答应过王妃,今生今世只她一个。回去告诉陆将军,让他歇了那卖女求安的腌臜心思,皇上是明君,只要他忠心耿耿替皇上办事,皇上自然不会亏待他。可他若再玩忽职守,只会动歪脑筋,才是无可救药!” “本王曾答应王妃,今生今世只她一个。”这句话在梅泠香脑中徘徊,让她微微失神。 重逢之后,他似乎并未做个这样的承诺。 所以,他口中的许诺,是和离前两人亲近之时,他说来哄她的话么? 那样久远的事,他竟都还记得。 对她一人的承诺,与当着外人说,自然是不同。 他敢对陆家母女这样说,便是心志足够坚定。否则,有一日他食言,大家都会知道他是个背信弃义的伪君子。 梅泠香明白他这句话的分量,正因明白,她才很难不为之动容。 母女俩被他一席话说得心惊肉跳,不管心里如何想的,面上倒是对他千恩万谢,又求他不要因为今日的事为难陆家。 他们走后,小院又恢复宁静。 梅泠香稳稳心神,念叨了章鸣珂两句,便忙着替他清理受伤的伤口,又替他上药。 章鸣珂对她的关心与照顾很是受用,嘴上却笑她小题大做。 待伤口包扎好,他不想让梅泠香一直注意他手上的伤,便领她进到里屋,重新倒了杯热茶,与她细细说起朝中形势。 想着梅泠香若能考中进士,将来也能入朝为官,章鸣珂事无巨细都说给她听。 梅泠香听到了许多她未曾看到的暗涌,神思从他手上移开,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听说皇帝已发落好些有功的旧部,梅泠香不由紧张地握住章鸣珂的手,忧心忡忡问:“那你怎么办?皇上虽与你结义为兄弟,可到底君威难测,他又是这样多疑的性子,会不会忌惮你的势力,来日找个莫须有的罪名发落你?” 这些事,章鸣珂早已想过。 虽然没坐上过那个位置,也没有肖想过那个位置,可他毕竟读过许多史书,看过许多手足相残的事。 有些还是同父同母,嫡亲的手足。 “若有一日,我真的被他安上罪名,不再是位高权重的宸王,而是被贬为庶民。”章鸣珂语气凝重,眼神中佯装出几丝紧张,“那时候,香香会不会后悔嫁给我?会不会再次弃我而去?” 连他也没有信心,觉得可能会有那一日,是吗? 梅泠香被他吓得面色发白,纤指不由得探入他没手上的那只手,与他掌心肉紧紧相攥:“若真有那一日,我们总得提前做好打算,把玉儿护送到安全的地方。章鸣珂,我可以陪在你身边,与你生死相随,可玉儿还那样小,我舍不得。”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嗓音渐渐哽咽,甚至已经开始想,过去认识的人里,有谁足够可靠,能替他们照顾好玉儿,也敢帮他们照顾玉儿。 没等她想清楚,便听章鸣珂朗声失笑:“傻娘子,我逗你的!” 第165章 言毕,章鸣珂展臂将梅泠香抱过来,紧紧搂在膝头,抵着她眉心道:“我感受过权势带来的好处,也明白权势能浸染人心,可我也了解皇上,他可能对付任何人,独独不会对付我。就像皇上了解我,谁都可能会威胁他的位置,独独我不会,我对那个位置没兴趣。再说,你的夫君可不傻,我不会做引起他忌惮的事。” “若往后无战事,我便做个闲散王爷,带着你和玉儿周游天下,好不好?”章鸣珂轻声哄道,“馥馥,你知道的,我不是真正爱操心的性子,天下那么多让人头疼的难题,便让皇上那样心思缜密之人去操心吧。” 他不是不会操心,而是不爱操心。 时至今日,梅泠香怎么会还不了解他呢? 他明明心里笃定,却还故意吓唬她。 梅泠香鼻尖泛酸,狠狠拧了一下他手臂:“章鸣珂,你真可恶!” 她力气小,捏着根本不疼。 章鸣珂搂着她,唇瓣轻轻触碰她睫羽:“会不会觉得你夫君不够上进,没出息?” 险些把人吓哭,又这样温柔地哄,梅泠香只觉这人坏透了,很会折磨人。 堂堂宸王,还说自己不上进,没出息,真的不是在说反话,等她夸赞么? 梅泠香猜中他心思,却不肯全然顺他心意,她推他一把,眸光流盼,语气拖腔带调:“王爷可是所向披靡的战神,谁敢说王爷不上进?王爷自然是最有出息的郎君。” 旁人夸他是战神,章鸣珂还能当成是恭维,厚着脸皮接受。听梅泠香这般说,只觉笑话他的意味十足。 明明是夸人的话,听起来却不像什么好话。 “好啊你,竟然挖苦本王。”章鸣珂咬咬牙,不顾手上的伤,捉住她腕子,沉声道,“看我怎么治你。” 不太亮的天光,透过窗扇罅隙照进来,在桌案上拉成一条长长的亮线。 桌旁隐秘的地方,章鸣珂宽厚的身影全然拢住梅泠香,微凉的指从她柔蓝镶银红芽边的绣袄下探进去,往上寻觅。 梅泠香暖融融的身子,被那凉意一侵,微微发颤。 “馥馥,馥馥。”他声声唤她。 往日只有爹娘才会唤的乳名,从章鸣珂口中唤出来,有种格外让人脸红心热的滋味。 梅泠香被她闹得眼睫湿润,却顾不上他作乱的手,慌忙去捂他唇瓣:“你,你别叫。” 下一瞬,她微乱的衣襟被他弓起的掌骨撑得紧绷,她心口骤紧,失态地溢出一声轻咛。 “馥馥,别叫。”他捉狭地笑着,将她的话还给她。 甚至变本加厉,恶人先告状:“白日里这般失态,有辱斯文。” 有辱斯文的,分明是他自己! 太子生辰宴,高泩本在受邀之列,却因病未能入宫。 可圣旨下来的第二日,他仍是从同僚口中听说了此事。 为此,他告假半日,回到冷清清的府邸,将自己关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 高婶子从下人口中得知,京中最有权有势的宸王被皇上赐婚了,那位千金与梅泠香同姓,却比梅泠香有福气得多。 下人们知道的有限,高婶子没问出是哪家千金,便想去问儿子。 她推开门,听见里面一声如困兽般的低斥:“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儿子孝顺,对她说话从来温和知礼,高婶子被他呵斥地定在原地。 窗户关着,屋子里没点灯,光线很暗。 儿子脊背佝偻,缩着坐在便榻上,一丝精气神也无,与平日判若两人。 “阿泩,是娘啊,你这是怎么了?”高婶子有些害怕,因为在意儿子,她还是快步上前察看儿子的情况。 她抬手想摸摸高泩额头,看儿子是不是又发热了。 却被高泩避开,他语气生冷:“儿子没事,让母亲担心了。” “没生病就好,是不是在操心朝堂上的事?”高婶子坐到便榻边的凳子上,自顾自嘀咕,“朝廷里的事是做不完的,那么多同僚呢,你不同老老实实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上回梅泠香生病,娘让你去探望她,借机与她隔壁的沈大人套套近乎,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借一借宸王的名声,让那些同僚不敢轻易欺负你?” “说到这儿,娘正好有件事想问你。”高婶子说到梅泠香,才陡然想起她来的目的,“你听说了没?宸王爷被皇帝赐婚了,那位宸王妃也不知是谁府上的千金,真真是好命!她正好也姓梅,跟梅泠香一个姓,你说巧不巧?呵呵。” 话刚出口,高婶子笑意微滞,后知后觉发现那里不对劲。 没等她想明白,便见高泩抬起头,素来温润的眼神,此刻空洞无光地望着她:“母亲不知道么?宸王姓章,名唤章鸣珂,正是梅师妹从前的夫君。而被赐婚的宸王妃,不是京城哪家高门千金,正是梅师妹本人。” “母亲,您还觉得巧合么?还担心梅师妹会喜欢我,纠缠我,耽误我的前程么?”高泩的声音渐渐变得低哑,喉间忍着一股血腥气。 他打住话头,将那腥甜气往后压,终于压制不住,侧过身去,喷出一片殷红血迹。 第166章 “阿泩!”高婶子还没从震惊中回神,又被儿子吓得魂飞魄散,“你这是怎么了?娘去给你请郎中。” 说着,高婶子便要往外跑。 却被高泩唤住:“不必了,心病还须心药医,儿子与梅师妹再无一丝可能,这病是好不了的。母亲,可满意吗?” 说完他自己都笑着,眼中却泛着晶莹湿润的光。 他嘴里嘲讽着母亲,心里更恨自己,明明是他先遇上梅师妹,他先入朝为官,又素来受梅师妹敬重。 他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赢得梅师妹的芳心。 可那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呢? 他在用功读书,压制自己的情愫,他在汲汲营营往上爬,寻找机会为父亲平反昭雪。 他做好了所有该做的事,不负为人子的责任。 可如今,他自己又剩下什么呢? 他除了是夫子的得意门生,除了是令人称羡的榜眼,除了是父母引以为傲的儿子,应当还是他自己。 偏偏,他把自己少年时最想得到的美好,弄丢了,永远失去了。 也不是没有努力过,可那时已经太晚了。 “阿泩,你恨娘?你恨娘不想让你们在一起是不是?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她是不是?”高婶子看着儿子不人不鬼的模样,脊背发凉。 蓦地,她忆起前几日的流言,说是宸王早年是个一无是处的纨绔,膝下还有个女儿。 她那时候,怎么没想到,宸王就是梅泠香曾经那个没用的夫君呢?! 不对。 “阿泩,你前几日便知道泠香会变成宸王妃是不是?所以你病倒了,没能入宫,就是不想在宫里看到他们?!”高婶子睁大眼睛,只觉一切太过匪夷所思让她难以接受。 泠香那个名声很差的夫君,竟然摇身一变,变成如今贵极人臣的宸王。 而梅泠香呢?她来京城的时候,高婶子以为孤儿寡母是来寻求高泩庇护,在京城勉强谋生的。高婶子以为梅泠香无依无靠,可能不知廉耻纠缠高泩。 此刻想来,泠香进京的时候,不正是宸王回京的时候么? 所以,梅泠香从一开始便不是寻求高泩庇护而来的,而是被宸王带回京城的。 她处处防备,实际上梅泠香有更高的枝可以攀附,根本没考虑过他们家阿泩。 这个认知,让高婶子心里莫名泛酸。 “娘当初还不是为你前程考虑,才想让你娶一位贵女?早知她有这样的帮夫运,娘该早早替你去求亲的。”高婶子语气略不甘,又有些懊悔地嘀咕。 这番嘀咕,让高泩更是无地自容。 “帮夫运?这对梅师妹而言,并非赞许,而是贬损。母亲也不该用这样轻飘飘的词汇,去抹杀一位将军出生入死的英勇无畏。”高泩是不太喜欢章鸣珂,但他如今可以公正地看待章鸣珂的优点与胆识。 梅师妹不是寻常女子,她倾心相付的郎君,必定有真正的过人之处。 高婶子背着高泩,去梅花巷找过梅泠香一次。 “泠香,其实高泩一直都是喜欢你的,只是我眼光浅,想让他娶一位贵女,好在前程上帮衬他。你们没能在一起,都是婶子的错。”高婶子想到儿子的情况,还是厚着脸皮道,“看在阿泩为你病倒的份上,看在婶子跟你道歉的份上,婶子能不能求你帮个忙?” “你嫁进王府之后,结交到的定然都是高门大户的贵女,能不能替婶子留意着些,给你高师兄介绍一位温柔贤惠的贵女?” 梅泠香听到高婶子的话,久久没能回神。 她实在想不到,高婶子能为高泩做到这样的地步。 同时,她也不由庆幸,幸好她从未对高师兄动过男女之情,三年前也没想过来投奔。 做高家的媳妇儿可不太容易,别说梅泠香不认得几位贵女,即便将来遇到合适的,她也不会明知艰难,还亲手撮合,把人家贵女往火坑里推。 “婶子,恕泠香眼拙,没有识人之能,恐怕帮不上忙。”梅泠香浅笑着拒绝,又温声补了一句,“还有,有件事,婶子可能误会了。泠香与高师兄没有在一起,不是因为婶子不同意,而是因为,泠香从未喜欢过高师兄,只有兄妹之谊,婶子实在多虑了。好在泠香婚期已定,往后婶子不必再有此顾虑。” 听说高婶子去找过梅泠香之后,高泩长叹一声,将脸面深深埋入书卷。 良久,他起身,拖着病体,去了一趟吏部,请求外放。 第72章 大婚(二合一) 北风愈紧,将枝上顽强的叶片吹落,秋日里绚烂的银杏、枫树都只余光秃秃的枝条,被一场一场雪覆盖,显得萧条细瘦。 转眼三个月过去,到除夕前一日,沐恩侯府终于解禁。 岳香菡入宫给皇后请安的时候,人瘦了一圈,不似往日珠圆玉润,有些弱不胜衣的憔悴。 “姑姑,您能不能为香菡做主,为香菡和宸王赐婚?香菡愿做平妻,与梅氏平起平坐,共同服侍宸王。”在府里困了三个月,岳香菡每日都为宸王被赐婚的事煎熬着。 她屡次让人往宫里递消息,求见皇后,得到的都是一样的回话。 第167章 皇后说,是皇上下令禁足,谁也不能破例,抗旨不遵。 三个月,足以磨平她的棱角。 宸王那样冷酷无情的人,她不知要花多少时日,才能捂热他的心,岳香菡已不急着求他的情意,只求能和梅氏一道嫁入宸王府。 他不是喜欢梅氏么?她便大度些,与梅氏一起分享宸王妃的荣光。 岳香菡以为,皇后素来疼她,就算不立刻答应,至少也会考虑一番,再给她答复。 毕竟她们都姓岳,她嫁给宸王,对姑姑和太子都有利。 没想到,她话刚说完,便听见皇后一声轻叹。 皇后望着她,眼神透出悲悯:“香菡,你好歹是侯府嫡女,明知他心系旁人,何必还执迷不悟?京城青年才俊不少,你喜欢哪一个,姑姑都能依你,可宸王不行,他说过,此生只会有宸王妃一人。” 只有宸王妃一人? 所以,她连屈尊降贵,做个平妻,这样卑微的祈求也不能实现么? 宸王与她,一个是皇上的义弟,一个是皇后侄女,明明他们两人才是最门当户对的。 为何宸王有眼无珠,偏偏把所有深情都给梅氏一人?! “姑姑,可是旁的郎君都配不上我,我也不喜欢。”岳香菡不甘心。 她不想下嫁,只想嫁给强大的,能让她仰慕的郎君。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她有什么错?她没错! “你的意思是,只想嫁给宸王?本宫看你是冥顽不灵!”岳皇后不明白岳香菡为何执拗至此,章鸣珂再好,世间的好男儿也不止他一个。 或许,是她们都太惯着香菡,纵得她心气太高,忍受不了失败。 “罢了,婚姻大事,本就该听从父母之命,你既不懂事,本宫便与你母亲商量你的婚事。”见岳香菡眼中泛起泪光,皇后还是忍不住心疼,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些,她稍稍缓和道,“放心,姑姑自然是疼你的,会替你挑个进退得宜会照顾人的好郎君。” 然而,皇后的宽慰并不奏效。 岳香菡听不进去。 她只知道,她的婚事不能由自己做主了。 “姑姑,您口口声声说婚姻大事,该听从父母之命,可您当初也没听祖父祖母的话,执意嫁给了还是穷小子的姑父,如今才坐上皇后的位置。您自己得偿所愿,却来劝我认命。”岳香菡红着眼圈道,“我为何就不能嫁给我想嫁的?!” “你放肆!”岳皇后手捧茶碗,气得直打颤。 她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把茶碗砸在岳香菡脚边。 破碎声中,岳皇后语气冷硬淡漠:“你出去,别让本宫再听到你大逆不道的话。否则,休怪本宫再次将你禁足,直到成婚那日!” 岳香菡第一次见皇后发这样大的火,她吓得脸色发白,没敢再开口,被嬷嬷搀扶着出去。 出宫后,岳香菡回眸望一眼。 苍茫天幕下,巍峨庄严的朱红宫门,金钉耀目。 都是岳家的女儿,当年姑姑还很没出息地忤逆长辈,嫁给穷小子,而她呢,想嫁给最位高权重的宸王,比姑姑当年眼光好得多。 可姑姑偏偏不同意,还对她发脾气。 姑姑当上皇后之前,回岳家都是谨小慎微看人脸色的,何曾对她发过脾气? 姑姑自己运气好,翻身做了皇后,却不希望她嫁得好是吗? 寒风阵阵,岳香菡心也寒了一分。 她再也不相信姑姑会好心地为她挑位好郎君。 她是祖父生前最引以为傲的孙女,自然配得上世间最好的! 正月初六,宸王大婚,皇帝亲临,贵客云集。 梅泠香坐在喜轿中,悄悄撩起厚重锦帷,望见道旁结着朱砂色花苞的梅树,不由扬起唇角。 梅花将开,春天将至,嫁入宸王府后的每一日,都会是她最想要的安稳日子,梅泠香没有新嫁娘的紧张,心里只有踏实与期待。 王府婚仪由礼部张罗,礼仪繁复。 待礼毕,谢恩后,梅泠香被送入洞房时,天色已渐渐转暗。 凤冠上盖着喜帕,她只能看到随步幅晃动的流苏下,那一小片铺地的红毡。 灯笼光映照下,红毡呈现出庄重的正红。 进到婚房内,烛光亮如白昼,喜帕下的视野里,映出更璀璨炽烈的红。 蓦地,梅泠香忆起第一次嫁给章鸣珂的时候,眸光微闪。 那一晚,也是如眼前一样满屋灼艳的红,只不过花烛燃尽后,是冷寂的夜。 这一回等待她的,自然不同。 被松云和金钿扶着,坐到绣鸳鸯的大红织锦喜被上时,梅泠香忽而有些紧张,双手交握着,放在裙面上,显出几分局促。 以至于,章鸣珂递来合卺酒时,梅泠香愣了愣,才伸手去接。 平日里灵慧的人儿,透出几分笨拙来,格外惹人爱怜。 若非房中还有丫鬟、喜娘和相熟的宾客,玉儿也正乌溜溜望着他们,章鸣珂恨不得掀起喜帕,亲她一下。 他浅浅抿了一口酒,克制住亲她的冲动。 到底还是没忍住,倾身靠近她,凑至她颊边,低声道:“紧张什么?本王又不会吃了你。” 第168章 房里还有旁人呢,他怎能说出这样不正经的话?! 梅泠香羞恼不已,在他手背上拧了一下,反被章鸣珂捉住手,攥了攥才放开。 听到他宠溺无奈的低笑,梅泠香下颌微收,头垂得更低了。 隔着喜帕,众人只能看到流苏下雪白纤巧的下颌,被新娘子娇羞的情态逗笑。 章鸣珂怕梅泠香不自在,忍着笑将人都轰出去吃酒。 而他自己,则抱起玉儿,冲梅泠香轻声嘱:“等我。” 随即,他抱着玉儿出去,找到袁氏,把玉儿交给她看顾着。 章鸣珂走后,房里安静下来。 四下没有外人,松云望望梅泠香雪白纤细的侧颈,忍不住问:“王妃,凤冠太重,要不要先取下来?” 凤冠是皇后赏的,镶金嵌玉,华美富丽,确实有些重。 梅泠香想了想,微微摇头:“不必,也不是很重。我有些饿,你去瞧瞧可有热食,端来我吃些。” 从早上到现在,她只用过两块凉的梅花糕。 “是。”松云应声,折身往外走。 刚走两步,又被梅泠香急急唤住:“你先去找沈毅或是多福,让他们盯着王爷,别让王爷喝太多酒。” 今夜洞房花烛,她可不想闻着浓重的酒气入眠。 待松云退下,梅泠香下意识抬手拨动喜帕下的流苏。 黄色流苏似水波般轻漾,让她再度想起嫁入章家的那一晚。 那次洞房花烛夜,章鸣珂因着她一个眼神,赌气离开婚房,留下她一个人。 她没来得及多认识他一分,他也没来得及看清她。 这一回,梅泠香还是想让他亲手来揭喜帕。 她希望,将来回忆起今夜,会是很美好的一晚。 不多时,松云提着食盒进来,取出冒着热气的甜粥。 这样清淡的粥品,吃下之后,口中不会有不好的味道,也不必担心肚子不舒服,梅泠香放心地用了大半碗。 感觉到快饱了,才停下。 松云收拾东西的时候,忽而想起梅泠香吩咐的事,含笑道:“奴婢没见着多福,同沈大人说的,他还怪我多虑,说自从他跟在王爷身边做事,就没见过王爷喝酒。王妃,原来王爷早就不爱饮酒了。” 松云惊讶,梅泠香也惊讶。 再想想,方才饮那合卺酒,章鸣珂似乎也只是那唇瓣沾了一下,梅泠香并未听见吞咽的声音。 原来,他早就不喝酒了么? 重逢之后,两人相处也有好长一段时日,梅泠香总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他的,却时常还是会看到他新的变化。 似乎,她还是不够了解他。 “如此甚好。”梅泠香浅笑。 幸好,他们重新走到一起,往后余生,她有成千上万个日夜,去了解他的一点一滴。 摆宴的院子里,高泩望着容光焕发的章鸣珂,神情落寞。 一场婚宴,有人春风得意,也有人落寞失意,岳香菡便是后者。 她也望着章鸣珂,眼神由痴转恨。 收回视线时,她无意中看到高泩的侧脸。 高泩的神伤,全都写在脸上,岳香菡一眼便瞧出,这位出身寒门的大理寺卿,是与她一样的可怜人。 高泩样貌清俊,在满堂宾客中,算是气度出众的。 但他家世如此,岳香菡自然看不上。 虽看不上他的人,岳香菡却动了几分惺惺相惜的心思,想与他喝杯酒,说上几句话。 她很想知道,梅氏是使的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勾得他们一个个念念不忘的。 “高大人。”岳香菡走到高泩身后,语气温柔轻唤。 高泩酒量不好,今日又不留神多饮了两杯,此刻已有七分醉意。 他脑中想着梅泠香的影子,耳畔传来女子温柔轻唤,心中便涌起不该有的期待与欣喜。 “梅师妹?!你……”高泩回眸,眼中光彩熠熠,与方才落寞的模样迥然不同。 可看清身后是一位陌生女子,他眼中光彩倏而湮灭。 岳香菡将他的欣喜失态都看在眼中,愈发证实自己的猜测。 果然,高泩喜欢着梅氏。 让她意想不到的是,梅氏还是高泩的师妹。 师兄妹之间,若是发生些什么,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岳香菡不由恶意地揣测,或许梅氏勾搭过高泩,只是高泩远远不及宸王,她才辜负高泩的心意,转而投入宸王的怀抱。 岳香菡特意让人查过,梅氏早年确实与章鸣珂成过亲,可他们和离的时候,梅氏并没有孩子。 玉儿那孩子,究竟是宸王的骨肉,还是高泩的,或是别的野男人的,谁又说得清? 她就不信,宸王就这么相信梅氏! “原来高大人在想宸王妃,你很想见她么?本小姐可以为你掩护,保证让你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见到她。”岳香菡弯起唇角。 满堂宾客,皆出自高门大户,若让他们看到,高泩背着人与梅氏在喜房相见、私会,宸王就算再喜欢梅氏,也保不住她! 岳香菡想得很好,她以为高泩一定禁不住蛊惑。 哪知,这位高大人疯了似的,将没喝完的酒泼到她脸上,冷声道:“收起你肮脏的心思。” 第169章 岳香菡气急败坏,尖叫一声,想扇他一巴掌,让他道歉。 可她抬起手,根本没来得及打到高泩。 这个疯子,竟然转身,大步走到宸王身侧,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 岳香菡没听到他说的是什么,只知道,宸王听完他的话之后,面色沉郁,全然不顾情面地请来侍卫,将她“请”出王府。 她走后,高泩冲章鸣珂施礼:“王爷,我也该走了。” 章鸣珂知道,他说的走,不是离开婚宴,而是离开京城。 高泩应当还是放不下,才会在他们的婚事定下之后,请求外放吧? 于公,章鸣珂觉得有些可惜,于私,他又觉得高泩滚得越远越好。 谁愿意看到觊觎自己妻子的人,成日里在跟前晃悠? 但他看得到高泩的优点,有能力,不会结党徇私,有些不放心交给旁人的事,倒是可以交给他去做。 原本,章鸣珂还有些犹豫。 但方才,高泩直言不讳,将岳香菡想利用高泩,伤害泠香的事告诉他,章鸣珂最终做出决定。 “高泩,本王会举荐你去江南。”章鸣珂侧眸,朝内院往一眼,眼尾染上笑意,“兴办女学,准允女子科举之事,皇上与我已定下章程,将在京畿一带和江南富庶之地试点。天子脚下,自不敢有人欺上瞒下,可江南一带,还没有合适的人选盯着,你可愿做这个巡察使?” 看到他眼尾笑意的这一刻,高泩才后知后觉,章鸣珂极力推行的政策,是因谁而起。 终究是他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高泩颔首:“多谢王爷举荐,下官愿往。” 前院宴席未散,玉儿也由袁氏陪着,在玩具房里玩,章鸣珂已迫不及待脱身回到婚房。 他遣退下人,将门扇合上,朝着梅泠香走近。 “香香倒是实诚,让你等我,你竟盖着喜帕等么?”章鸣珂走到近前,拿起床边小几上的喜秤。 “你是我的夫君,难道你不想亲手来揭喜帕么?”梅泠香隔着喜帕,温声应。 听到她唤这一声夫君,章鸣珂捏着喜秤的手颤了颤。 继而,他将喜秤压低些,往前送,探至喜帕下,轻轻往上挑。 大红喜帕压在喜秤上,缓缓上移,露出掩在其间的盛装美人。 唇脂艳丽润泽的朱唇,雪白姣好的面颊,小巧的泛着一点点光泽的琼鼻,继而是一双秋水横波的眼。 那细密蜷长的睫羽原本低垂着,在被光线照亮的一瞬,蝶翅般轻颤着,缓缓抬起,乌亮的眸子含羞带嗔,朝他望来,里面盛着欲说还休的情意。 对上这样的眼神,章鸣珂连呼吸也放轻。 生怕呼吸重些,把自己吵醒,发现只是美好的一场梦。 “六郎,凤冠好重,我有些撑不动了。”梅泠香娇声埋怨。 “你,你叫我什么?”章鸣珂心肝直颤,仿佛成了听不懂话的傻子。 梅泠香站起身,喜帕随着她的动作,柔柔坠落到喜被上,盖住一小片团绣的交颈鸳鸯。 她笑盈盈凝着章鸣珂,轻道:“六郎,生辰快乐。” 这几日忙着婚仪,期待着她真正回到身边,章鸣珂几乎忘了,这个重要的日子,除了是大婚之日,还是他的生辰。 “一声六郎,一句生辰快乐,便想打发本王么?”章鸣珂伸手扣住她腰肢,将人抵在雕花床柱上,抬手去解她璀璨的凤冠,“生辰礼,本王要亲手想你讨。” 趁他不在的时候,也不知她偷吃了什么好东西,小嘴甜似蜜,章鸣珂不满浅尝,抵开她齿关往里深探。 软帐垂拢,大红喜服层层叠叠,胡乱堆在锦毯上。 帐内,他不复从前的克制,变得放肆又霸道。 梅泠香发丝垂散,胡乱压在软枕上,发顶随着他动作撞上晃动的枕屏,又被他攥着脚踝拖下去些,顺势将她脚踝举至肩头。 大婚前那些时日,他明明也有情难自已、动手动脚的时候,却直到今日才做出这般最亲密直接的举动。 是想把压抑数载的情念,留到今夜,尽数回报么? 梅泠香神思涣散,无法细凝神细想,噙着泪光的翦瞳,忽而溃散,不受控地溢出声来。 她有些受不住,躲避着,却被他紧紧扣入怀中。 体内似有千层浪激荡着,汹涌漫过每一处骨头缝,又从她眼中溢出来,散作眼底万点星。 恍惚间,梅泠香忆起云州城那个月夜,此刻她仿佛化作那海岸的一部分,又像是海心浮动的月。 良久,梅泠香从中缓过来些,依偎在他胸膛。 她第一次感受到,当她深爱着他的时候,会从这样亲密的举动里,体味到最浓烈的快乐。 在章家的时候,虽也有过许多次,也曾令她愉悦,却都不及这一次。 “馥馥。”章鸣珂拥着她,愉悦地唤着她的乳名,语气里满是怜爱。 梅泠香羞得不敢看他,也没应他。 她羞于面对他,却又依恋他,下意识拿指腹描摹着他胸膛紧实的肌肉线条。 忽而,她指腹触碰到凹凸不平的地方,她愣了愣,立起腰肢,侧眸望去。 原来她指腹碰到的地方,是一处早已痊愈的伤痕,明显不是被人打的,而是被什么利器刺穿留下的。 第170章 那伤痕有些可怖,让梅泠香想起前一世,她被人刺死那一刻的痛楚。 感同身受的痛,让她不由红了眼圈:“这是,何时受的伤?” 伤痕在离心口很近的地方,梅泠香指腹抚过的时候,不由得发颤。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是不是险些永远失去他,再也见不到他? 若他在那三年里真的死了,梅泠香只会在每年清明为他上柱香。 可此时此刻,再想起他险些死去,梅泠香却后怕地心痛不已。 “别哭,早就不疼了。”章鸣珂抬起手,拿指腹轻轻替她抹去泪水。 随即,他低头亲了亲她眼睫,将她抱在怀中,絮絮说起那三年里的事。 那些旧事有诸多凶险,梅泠香听得认真,心神紧绷,倒不觉得困倦。 等讲到他领兵入京之后的事,章鸣珂百年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不欲多说。 梅泠香抬眸瞥他:“怎么不仔细说了?怕我知道你为我吐血,为我去户部翻找籍册,为我不远千里找到云州去,费尽心思把我骗到京城来?这有什么?我早就知道了。” “我又不会笑话你。”梅泠香特意补了一句。 嘴里说着不笑话他,身体诚实得很,笑意漫染玉颜,嫣然百媚。 “还说不笑我?!”章鸣珂翻转身形,将她压在软枕上,双手双腿将她牢牢禁锢,令她动弹不得,“本王还没问你呢,馥馥,你是何时买下的云州那处小院?” 他怎么想起问这个?早知就不提云州的事了! 梅泠香懊恼又心虚,她稳住心神,强撑出最真诚的神情:“自然是到云州之后啊,我不是告诉过六郎么?六郎怎么又想起问这个?” 闻言,章鸣珂轻笑一声,忽而俯低身形,瞥向她松散的心衣。 心衣是柔软服帖的料子,绣着一对并蒂莲,莲瓣随她姣好的身段起伏。 莲瓣上绣着几滴露珠,栩栩如生,仿佛随时会沿着窈窕线条,滑落到嫩黄色莲蕊中。 章鸣珂张开唇瓣,含住最高处的一滴露珠,轻轻咬了一下。 听到她惊呼出声,他才重新睥着她:“小骗子,再不肯说实话,本王便要用更过分的法子罚你了。” “我没……”梅泠香羞极,也怕极了,可她还是下意识否认。 章鸣珂却不给她机会,捂住她唇瓣,打断她的话。 他面上含笑,语气却有种说不出的危险:“馥馥,我手里有你买屋的契书,契书上明明白白写着日期,你买屋的时间,分明在去云州之前数月。” 登时,梅泠香顾不上羞赧,被他的话惊得定在当场。 他都知道了?他究竟何时知道的?难不成,是在离开云州之前?! 是了,他离开云州前几日,一直住在县衙,没有什么他查不到的事。 “馥馥,你不乖,为夫若不小施惩戒,恐怕你还不肯说实话。” 章鸣珂言毕,扯下她那片绣着并蒂莲的衣料,握住她双手,拿那片衣料将她手腕交叠绑在床柱上。 衣料小小一片,须得紧紧缠着,才能勉强将她缚牢。 梅泠香不知他说的惩罚是什么,但她猜到,会是比方才更过分的事,也定是她受不住的。 她抬腿挣扎,却被他轻易钳制。 他像是早已锁定目标,却假装绕弯路,迷惑对手,直到对手松懈的那一刻,忽而开口蚕食,瞬间便让对手溃败如决堤。 那一瞬,梅泠香仿佛回到章家的某个午后。 阳光烤得周身如焚,蝉鸣扰得人心慌意乱,她午歇醒来,踮起足尖去偷瞧水缸里的小鱼。 水缸中养的睡莲开得正娇,粉嫩不堪折,小鱼却不见踪影。 梅泠香睁大眼去寻,映在水中的影儿惊动小鱼,鱼儿灵活地从娇艳欲滴的莲瓣下游出来,又钻回去,甚是灵活。 不小心碰到莲杆时,扰得粉莲微微晃动,水面兴起更剧的涟漪。 她交叠禁锢在头顶上方的手,已忘记挣扎,指尖也被那蔓延的涟漪涤荡发麻。 直到双手被解开,梅泠香仍夹紧双腿,身形不自觉地发颤,恨不能将那些羞人的画面从脑中赶出去。 从过去到如今,她从未想过,他会用那样难以启齿的方式待她。 那是她根本想不到的方式,就连当年的画册里也没看到过。 “馥馥,你是我妻子,这是很自然的事,也是很美好的事,对不对?”章鸣珂替她拉上衾被,将她圈入私密而安全的小空间,理着她发丝,温声哄着她。 “你既喜欢,下次……”他话没说话,唇瓣便被她猛然转身捂住。 “你不许乱说!”梅泠香将他薄唇捂在掌心。 可他唇瓣触上掌心的一瞬,感受到他唇上热度,梅泠香忽觉掌心发烫。 想起他方才亲过哪里,她便无法这样捂着他。 梅泠香指尖颤了颤,终于松开。 诚如他所说,她的身体是喜欢的,梅泠香不断宽慰自己,说服自己,让自己忘掉读书人的斯文,只考虑作为寻常妻子该享受的。 半晌,她平复下来。 他连那样的事,也愿意为她去做,定然是值得她全心全意信赖倚靠的。 第171章 梅泠香主动往他怀里钻得更紧些,眉心抵在他怦然跳动的胸膛,轻声道:“六郎,其实第一次成亲那晚,我做过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的一切都很清晰,仿佛我亲身经历过的一世。” 她知道那不是梦,但为了让章鸣珂能理解,她便说那是梦。 宾客早已散去,夜色沉沉,内室私语声断断续续,久久未停。 梅泠香把上一世经历过的事,一一讲给章鸣珂听。 刚开始,章鸣珂还觉得匪夷所思,怎会有人相信这样荒诞离奇的梦? 可听着听着,他联想起现世,忽然发现,若非他随罗师父习了武,又结识李大哥,梅泠香梦里那些,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难怪她会借高泩的名义,给她自己写一封空白的信。 她只是想找个理由派人去遂阳县,找张神医。 难怪她会提前在云州买屋,根本不是提前打算好,要与他和离。 而是,她知道,天下将会大乱,云州是能暂时避祸的安稳之地! 她梦里发生过那么多可怕的事。 他被人打折了腿,离家出走,不知所踪,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夫君。 而她与母亲一起,在战火里四处寻他,还因此丧命。 听到她说,她被乱贼刺死的那一刻,章鸣珂心痛到无以复加。 他紧紧搂着梅泠香,不住地轻吻她微湿的发:“馥馥,对不起,对不起。” 他为梦里那个不成器的章鸣珂道歉,也为自己当初对她的误会道歉。 难怪他提剑要出去的那一刻,梅泠香忽而神色大变,坚决与他和离。 她不是利用够了,要甩掉他。 而是,她独自承受着那么多,早已不堪重负。 把深藏心中的一切说出来,梅泠香只觉身心轻松,从未有过的轻松。 她有了可以倾心相付的郎君,本是值得高兴的事,可梅泠香不知怎的,忽而变得脆弱不堪,依在他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馥馥,我保证,往后的每一日都是安稳的,再不让你提心吊胆,颠沛流离。”章鸣珂轻拍她脊背,温声许诺,语气温柔坚定。 梅泠香知道,他说得出便做得到,就像他许诺过的,要为她挣诰命,要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 梅泠香哭累了,难为情地背过身去,佯装困倦。 如此良宵,章鸣珂哪舍得让她这样装睡? 他握着她纤腰,问出他已知道答案,却还想听她亲口回应的话:“馥馥,在章家的时候,你可曾真心喜欢过我?” 原来,章鸣珂心里还惦记这个。 梅泠香不装睡了,侧过身,冲他弯起唇角:“六郎,你觉得玉儿的名字,只是我随意取的么?” 难道玉儿的名字,还有什么深意?章鸣珂愣住,第一次去思量被他忽略的事。 没等他想清楚,便听梅泠香道:“六郎,我有没有说过,我只喜欢过你?过去是,现在是,往后也应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