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迫嫁给牌位后》 第1章 《被迫嫁给牌位后》作者:林沁人【完结】 文案: 莲旦的相公死了,在他嫁进陈家前,就已经死了。 他嫁的,是个牌位。 莲旦被逼每晚搂着个冰冷的牌位睡觉,时日久了,热乎乎的身体把牌位也捂得温热起来。 *** 靠山村村东头有座庙,求子很灵。 陈家老太婆惦记着让莲旦给她生个孙子,便让他去那和尚庙里住几日祈福。 莲旦去庙里上香时,偷听到了大和尚跟婆婆说,能让他那死鬼相公晚上回来和他圆房。 他吓得要死,自然是不想去的。 但婆婆往死里打他,去求助爹娘也无济于事。 莲旦无依无靠的,只好去了。 *** 住进庙里当晚,一片漆黑中,莲旦脸色煞白地看见本来锁好的屋门被推开,一个白影飘到了他面前,血腥和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 莲旦怕得满眼是泪,嘴唇颤抖地张开,却发不出声,只用嘴型叫了声:“相公。” 白影低头看了他一阵,冰冷的枯骨一般的手指抚上莲旦的脆弱的脖颈,扯开了他衣衫……。 这一晚,莲旦咬牙忍了过去。 *** 一月后,莲旦果真有了身孕。 陈老太婆喜出望外,对他格外的好,再不打他骂他,还给他做好吃的。 可莲旦自己一点也不高兴,反而镇日惶恐、心神不定。 只有他知道,他那相公已经化成了恶鬼。 那晚,庙里到处是血肉残肢,地狱一般。 那些和尚如牲口般,被屠戮殆尽。 *** 生出了大胖孙子后,陈老太婆喜出望外,出门显摆时被门槛拌了一跤,摔到卧床不起了。 路过村子的郎中过来瞧了瞧,给抓了副药。 莲旦问他婆婆什么时候能好,那长相清秀、身材却高大的年轻郎中,双目如鹰隼般盯着他看了一阵,在莲旦有些慌神后,目光又移向他怀中的孩子,异常专注,声音冰冷缓缓道:“不会好了。” 隔天,陈老太婆的儿子便死而复生,回家了。 [已开段评,收藏文章即可留评] 说明: 1、不是灵异文。 2、感情线为主,大量种田,少量江湖。 内容标签: 生子 江湖 布衣生活 阴差阳错 甜文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莲旦互动陈霜宁配角雪冥小旦唐花陈老太太 其它:救赎,甜文 一句话简介:小可怜的相公死而复生了! 立意:在贫瘠的土地上生根发芽,终长成遮住一方风雨的参天大树。 第01章 结阴亲 夜深了,一间破烂农户的屋子里,男人喝醉了酒,四仰八叉地睡在木板床上,呼噜打得震天响。 外屋里,这家的女人披头散发,眼圈乌黑,脸颊肿胀,补丁叠补丁的衣襟上,还有星星点点的干涸发黑的血迹。 她的怀里,紧紧揽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孩子,大一点的是个女儿,小的是个哥儿。 “娘亲,你疼不疼?”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三四岁的女儿已经懂事了,她心疼地小心翼翼摸母亲的脸颊。 她娘苦笑着摇了摇头,说:“莲叶,娘不疼。” 女儿眼泪汪汪,咬着嘴唇说:“爹爹坏,他不是好人!” 她娘却一把捂住女儿的嘴,面色严厉道:“不能这么说你父亲,是我没用,这么多年也不能给白家生个儿子传宗接代,你父亲也是心里难过才这样。” 看着女儿的神情,女人放下了手,神色又缓和了下来,她温柔地对两个孩子道:“莲叶,莲旦,你们将来也要给夫君生儿育女、照顾好夫君和孩子,伺候好公婆,这才是身为女子和哥儿的本分,记住了吗?” 女人流着眼泪,紧紧又揽住两个孩子小小的瘦巴巴的身体,下巴在两个孩子头顶蹭了蹭,哽咽着道:“这都是命,得认命……。” 莲叶依偎在娘亲的怀里,咬着嘴唇默默流泪不说话,她身边,还不到两岁的莲旦愣愣地看看娘亲,又看看姐姐,不大会儿,嘴一瘪,也压着嗓子一抽一抽地小声哭泣起来。 …… 十七年后,靠山村。 绵延弯曲的小路上,一顶大红色轿子被抬着晃晃悠悠地进了村子,唢呐声震天。 村里不知道谁家的狗都跑了出来,黄的黑的,大大小小的,成群地冲那顶轿子狂吠着,轿子旁的小脚婆子被吓得瑟瑟发抖,直到开路的汉子扔了几颗石头过去,把那群狗赶走,那婆子才松了口气。 她整理了一下衣袖,低声冲那轿子里道:“再忍忍,就到了。” 进村以后,路边上有不少人从家门里出来看热闹,年岁小的孩子见到了喜轿便要跟在后头跑,想祈要块喜糖吃,只是家里大人却将自家孩子叫住了,并不像以往般乐见其成,反倒抱起不甘愿的孩子转身回了院子。 这送亲的队伍乍看之下没什么不对,只是轿子前方,本该成双成对的唢呐只有一个,轿子前的高头大马上,并没有意气风发的新郎官儿,空荡荡的马鞍上竟绑着个黑漆漆的牌位,上书几个大字:“故儿陈瀚文之灵位”。 打眼一看,便知晓,这是结的阴亲。 靠山村不大,一共只有三趟房子,轿子吹吹打打,把新娘送到了村子中间那趟房子中的一户大门前。 第2章 鞭炮响声中,婆子掀开了轿帘,一个盖着红盖头的瘦弱新娘被扶了出来,看打扮是个哥儿。 这阴亲竟是给死人娶了个活人媳妇。 有人将高头大马上的木制牌位拿了下来,一把塞到了那瘦弱哥儿的怀里,这哥儿接触到那牌位的瞬间身体一颤,泪珠子瞬间噼里啪啦掉到了他青色血管绷紧的手背上,但并无人在意。 这时门里跑出来另一个婆子,和送嫁的婆子一起,架起这哥儿瘦小的身体,将人半扶半抬地送进了院子。 一路跨了火盆,踩碎了瓦片,就这样架去了新房。 新娘进了房,其他人在屋子里忙活了一阵,便离开了。 送嫁的婆子站在床边,看着新娘子叹了口气,低声劝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都是命,忍了这辈子,下辈子争取投个好胎吧!” 那婆子又嘱咐了他几句,便唉声叹气地走了,留新娘一个人在屋里。 门被合上的刹那,新娘终于忍不住出声哭泣了起来,嘴里一遍遍用嘶哑的嗓子小声念叨着:“娘亲,我害怕,我怕……。” 哐,他怀里的牌位掉到了地上,一下子把他吓的蹦了起来,红盖头也滑落了下来,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五官算得上清秀,只是脸瘦成了两小条,下巴也尖尖的小小的,看着像是不过十五六岁还没长开的样子。 但实际上,他今年已经十九了,只是总是吃不饱,耽误了长身体。 他姓白,叫莲旦,是邻村邙山村白家第二个孩子,是个哥儿,上面还有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 莲旦家里穷,要给弟弟娶媳妇,姐姐已经嫁出去了,钱还没凑够。 他到年纪出嫁了,也有正常人家要他,只是陈家给的聘礼多,爹娘便咬着牙做主把他配了这门儿阴亲。 上轿子前,他娘还在抹眼泪,可还是把莲旦死死抓着自己衣袖的手,给用力扯了开去。 出嫁前,莲旦才终于吃了一顿饱饭,是香喷喷的白米饭配一小碗红烧肉,爹娘没再说要他懂事给弟弟留着,所有饭和肉都是他自己的。 莲旦从没吃过这么多饭,路上轿子一颠,好几次差点吐出来。 送嫁的邻居家婆子一直让他忍着,说吐轿子里不吉利。 可他嫁的是个死鬼,婆家又是出了名的难缠,再不吉利,还能更差吗! 但莲旦还是忍着了,因为他知道,这辈子,这顿饭可能就是他能吃到的最好的一顿了,不能浪费。 莲旦苍白着脸,无措地看着摔到地上的牌位。 他没读过书,大字不识几个,但牌位上的那个名字他认得清清楚楚,昨晚上他娘还拿着托人写的名字给他认,让他记住了,以后这名字就是他的夫君,是他这辈子的命定之人。 刚才人多闹哄哄的时候还好,此时身处这陌生的屋子里,还只剩了他自己,和这么个黑漆漆的死人牌位独处一室,莲旦本就胆子小,现下更是吓得一直流眼泪。 可邻居家的婆子说得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算他再怕,再不甘愿,他都进了陈家的门,以后就是这死鬼陈瀚文的媳妇了。 出家门前,娘亲千叮万嘱,让他做好为人妻的本分。 莲旦从小就是最听话的孩子,他手指都怕的抖得厉害,却还是蹲下去,恭敬又惧怕地将那牌位捧了起来,抱在了怀里。 夜色里,大红色的喜烛发出幽幽的昏黄光亮,莲旦总觉得好像有人在盯着他。 窗外乌云被风吹散,月光洒向大地,隔着窗纸照进屋子里来。 他怀里的牌位在夜里看起来黑黝黝的,还反着光,像有一只阴狠铮亮的眼睛,在盯着这边活人看。 …… 一年半后。 天还没亮,公鸡还没打鸣,陈家屋顶的烟囱就冒了烟。 穿着粗布短打、一身补丁的瘦弱哥儿,将炉子引着了,大锅里熬了白菜土豆汤,帘子上蒸了一层粗面窝窝头。 等待锅里东西熟的间隙,莲旦用另一边灶头烧的热水已经开了,他一边干活一边听着里屋的动静。 老太太咳嗽吐痰的声音一传出来,他就浑身一紧,连忙将热水倒进木盆里,又倒了凉水试了试冷热,拿了布巾放在盆边,弯腰低头恭敬地敲门进了里屋。 屋子里,陈老太太硕大的身板子斜倚在床头,一双和身体不适配的小脚在地上搓着,寻找昨晚脱在地上的鞋。 见状,莲旦连忙放下水盆,小跑着过去,将地上散落的两只鞋捡起来,恭恭敬敬蹲着,给老太太把两只鞋都穿好。 陈老太太睨了他一眼,呸了一口,骂道:“丧气玩意儿,见你就烦!” 被婆婆责骂了,莲旦心里却一松。 这种程度的责骂,对莲旦来说是家常便饭,这说明婆婆今日心情不错,如果她不高兴的话,上来就是往脸上的一撇子,根本连挨骂的机会都没有。 趁陈老太太洗脸的工夫,莲旦连忙去外屋,把蒸好的窝头起锅,菜汤也一人一碗盛出来。 陈老太太擦完脸,趿拉着鞋出来,一屁股坐到桌边凳子上,把破木凳子压得吱嘎响。 莲旦见她坐好了,端了菜汤喝了一口了,才敢小心翼翼,半边屁股着了凳子,也坐下了。 白菜汤只放了一点粗盐,油星子都没一颗。 尽管莲旦已经尽力了,但窝窝头里还是有挑不干净的小石头子儿之类的东西。 第3章 陈老太太一口正好咬在一颗石子上,牙齿差点硌掉,她抬手就是一巴掌呼在莲旦的脸上,把这瘦弱的哥儿直给打飞了出去,凳子都倒在了地上。 院子里,陈老太太一手养大的狼狗竖起了耳朵,朝里屋狂吠起来,老太太起身一脚踢开门,扯着嗓子道:“来财,咬死他!” 来财兴奋地跑进了屋里,朝着不断害怕后退的瘦弱哥儿靠近,嗓子里发出唁唁的威胁的声音,一双狗眼紧盯着莲旦,嘴巴里口水涟涟,做出攻击状。 莲旦哭着求饶,“娘,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了!” 陈老太太冷笑,抬手一指,“咬他!” 大狼狗吭哧一口咬了下去,莲旦闭紧眼睛惨叫一声,却并没感觉到疼,他睁眼一看,那狼狗只是咬在了他衣袖上,但莲旦被吓得三魂都要出窍,身下竟淅淅沥沥地,被吓到便溺了。 陈老太太先是哈哈大笑,继而嫌弃地啐了一口,莲旦本以为自己要挨一顿狠的,那老太婆却只是骂道:“没用的东西,还不赶紧进屋换了你那身污糟的衣裳,吃完了饭,就随我去庙里。” 莲旦回了屋换衣裳,没挨顿狠的,心里却完全没法放松下来,反倒惊恐到快要呕吐出来。 前两天他就听见婆婆和邻居家婆子闲聊,说到了村子东头山上那座和尚庙。 那寺庙叫灵匀寺,曾经香火鼎盛,但后来连年灾荒,早就荒废破败不堪了。 两年前,突然来了个法号叫圆镜的大和尚,领了十来个年轻些的和尚,把这荒废的寺庙修整拾掇了,住了进去。 从那以后,这灵匀寺的香火就渐渐又旺了起来,甚至连隔了几十里地的地方都有耳闻,特意远道而来过来上香。 这寺庙如此有名,不是因为别的,求财和平安未必有用,可求子,几乎是个顶个儿的灵验。 这周围山下的老人都说,这是老天爷对这附近村民的庇佑,就算不求子,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或是节日,也要三不五时上去磕头上香。 莲旦成亲的第二天,陈老太婆曾经带他上去上过香。 莲旦许久不吃荤腥,出嫁前的一顿大肉让他闹了好几天肚子,第二天正是难受的时候,到了寺庙里,就不得不请示了婆婆,去找茅厕。 陈老太婆虽然不耐烦,但那时候毕竟新媳妇才过门,并不像现在这般动辄辱骂动手,只横了他一眼便同意了。 莲旦没来过这庙,胆子又小,不敢问人,这茅厕找着找着,便走到了庙里一处无人的院子。 才进去那小院,莲旦就听见屋子里传来女子的嬉笑声。 莲旦肚子疼得厉害,鼓足了勇气想去敲门问,却从没关严实的门缝里看到,一个得有五十岁左右的身体壮硕的和尚,正把一个妙龄女子压在身下,撞得桌子椅子乱响。 那和尚像老牛一样,张着嘴喘着粗气,露着黄牙,指甲里都是黑泥的手抓着雪白的皮肉,都快要把那两团肉提了起来。 那女子长相不如何出彩,但媚眼如丝,嘴角处的一颗痣鲜红如滴血。 莲旦从未经过人事,也没人教过他这些,根本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心里隐约觉出不对劲来,知道自己撞破了什么天大的事,连忙煞白着脸,抖着手脚跑开了。 等他好不容易找到茅厕,解决完了,又费了些工夫找回前堂时,就见婆婆正恭敬地和一个和尚说话。 陈老太婆见他回来了,就招手让他过去。 同时,那和尚也转头往他这边看了过来。 莲旦心里一震,发现这人正是刚才在屋子里看到的那老和尚。 那老和尚两只眼睛盯在他身上,从头到脚,目光淫邪,莲旦被看得浑身发冷,整个人木着走了过去。 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句话,又随婆婆上了香,浑浑噩噩地一起下了山,回到了家。 陈家男人没得早,陈老太婆只有一个儿子,活到了十几岁,就意外死了。 她想再嫁,村里人却都说她克夫克子,没人敢要她,便一直自己过了许多年。 好在她娘家哥哥对她不错,每年背着她嫂子,偷偷给她些银钱,自己再种点地,够了自己的吃食,日子倒也能过。 但随着她年纪越来越大,身体渐渐不如年轻时候,活干不动了,日子越发苦闷。 有人给她出主意,让她给去世的儿子结门儿亲,找个媳妇回来伺候自己,陈老太婆觉得这主意不错,就咬牙花了五两银子把莲旦娶了回来。 自打莲旦进了门,虽然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可陈老太婆日子可过得舒服多了,家里家外的,活都归儿媳妇做,她天天只管吃现成的。 可买这媳妇进门,到底花了她五两银子,陈老太婆心疼肉也疼,心里有怨气,不高兴了就打骂这媳妇一通。 有了儿媳妇,她这日子是过得舒服了,只是,白天和村里年岁大的人唠嗑,看见人家怀里抱着孙子孙女的,她还是嫉妒得眼睛里快要萃出毒汁来。 晚上她日日睡不着觉,琢磨这事,后来干脆又去了趟灵匀寺。 那寺庙里的圆镜师父跟她说,能让她那死去的儿子从地府出来,和媳妇圆房,保证她一年后就能抱上大胖孙子。 这下陈老太太喜出望外,回到家就跟邻居家婆子说了这事。 莲旦在屋里听得真真的,之前在庙里撞见那个场面又一次回荡在他眼前,给他吓得低头直呕。 第4章 当时陈老太太唠完嗑回了屋,就跟莲旦说,让他收拾收拾,过两天就送他去山上庙里住几天。 第02章 进庙求子 一想起那老和尚看自己的眼神,莲旦就浑身哆嗦。 当天晚上,莲旦就趁陈老太太睡熟了,偷偷跑回了家,求他爹娘救他。 可他爹娘正忙着给弟弟张罗婚事,根本无暇顾及他。 莲旦说了那老和尚的事,可他爹甩了他一巴掌,说他对神佛不敬。他娘倒没骂他,只是叹气说嫁出去的哥儿泼出去的水,莲旦已经是陈家的人了,陈家的事,他们白家管不了。 莲旦哭着出了家门,他娘跟在后头,抹着眼泪说:“你别记恨爹娘,好好听婆婆的话,忍一忍,让婆婆抱上大孙子,以后日子就能好过许多。” 莲旦心里隐约觉得他娘是信他的话的,可是她还是叫他忍。 莲旦求助无门,只能默默流着眼泪又回去了夫家,蹑手蹑脚进了家门,脱了衣裳躺进了凉哇哇的被窝。 他悄悄将台子上死鬼夫君的牌位拿过来,按婆婆的要求搂在怀里。 婆婆不让他锁门,夜里起夜时,时不常地会来他屋里看看,如果发现他没照做,就要罚他跪在地上,一夜都不许睡觉。 这样的时日已经这许久了,莲旦渐渐就习惯了,受了委屈时,便在夜里抱着这牌位哭诉。 成亲这一年多,陈老太太虽不大干活了,但年纪上来了,身体还是越来越差,她每日看见年轻的儿媳,心里嫉妒,再加上那花出去的五两银子,心里更是难过,对着儿媳越来越过分。 莲旦几乎天天都要被骂,三不五时地挨打,就几乎天天夜里都要抱着这牌位哭一场,祈求它保佑自己,天长日久的,还真把这牌位当自己的夫君来看了,算是他的精神寄托。 夜里,他的眼泪都掉到了那冰冷的牌位上,薄薄的胸膛的热乎气儿也传给了它。 莲旦佝偻着身体,脸颊贴在那牌位上,错觉这牌位好像也有了几分活人的温乎气儿了。 去庙里的前一夜,陈老太太把珍藏的儿子画像拿出来给儿媳看,“看清楚了,这就是我儿瀚文,他是读书人,人爱干净,在家里常穿白色长袍,高高瘦瘦,斯斯文文的,别见了面认不得人!” 莲旦忍着怕使劲点头。 这一晚,他几乎没怎么睡,天还没亮,就赶紧起床做饭。 吃过饭,陈老太太穿上了罩衫,让莲旦把收拾好的行李背上,一前一后就出了门。 老太太身体倒是还壮实,但小脚走不快,足足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山上灵匀寺门口。 进门前,陈老太太嘱咐莲旦,“在庙里这几天勤快点,有点眼力见,别就等着张嘴吃饭。” “大和尚说啥你就听啥,让我知道你不听话,回来看我打不死你!” 莲旦一张小脸煞白,强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陈老太太往周围看了看,见四处没人,才低声道:“前两天我给你的册子,你有没有好好看?” 莲旦想起那册子上令他骇然的各种纠缠的姿势,还有那天撞见的那老和尚撞那女子的样子,登时胃里一阵翻涌,却不敢吐出来,只能强压着冲婆婆又是点了点头。 陈老太太一贯看不上他这样子,见状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下,把莲旦拧得痛哼出了声,她满脸横肉纠结着,横眉冷目道:“我儿去时才十几岁,什么都不懂,夜里他回来了,你须得主动些好好伺候着,让他顺心顺意!” 莲旦怕得快要晕倒,却还是只能连连应“是”,陈老太太才松开拧他胳膊肉的手,眼圈通红地抹了抹自己眼睛说:“我那苦命的儿呀!” 抹完眼泪,她又用阴狠的目光等着儿媳,咬着牙说:“这次你要是怀不上孩子,我就掐死你给我儿殉葬!” 莲旦缩着肩膀,脸色煞白地被送进了庙里,陈老太太和大和尚说了几句话,按惯例给了些香火钱,就走了。 莲旦臂弯里挽着包袱,忐忑不安地被带到了庙里后面一处院子。 他看了看,便知道是上次误打误撞进来的那个小院,心里更是难受得揪成一团。 一个看着十七八岁的小和尚领他进了屋,屋里这时已经有一个哥儿,还有个女子待在里头,见他进来了,就都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今日正好是月中十五,每季度有三天,灵匀寺会对山下村民开放,诚心求子的都可以住进来,只要送些香火钱过来就好。 那哥儿莲旦认识,也是靠山村的,叫唐花,刚刚成亲半年,婆家就迫不及待把他送上来了。 那女子莲旦不知道名字,可这张脸他做梦都忘不掉,那颗嘴角处的红痣像是刻在了他脑海里,忘都忘不掉。这就是那个被他撞见和那老和尚苟且的女子。 唐花见了莲旦,就起身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让他一起坐到地上的蒲团上。 他笑着道:“莲旦,这是邙山村的晴雨姐姐,她说她去年来住过一次了,回去没多久就怀上了,年初刚生了个大胖小子,这次来是想再要个丫头,儿女双全!” 那叫晴雨的女子抿着嘴唇看莲旦,目光满含嫉妒地在他身上上下打量,鄙夷道:“瘦得跟麻杆一样,也就一张脸还过得去,就这有什么好惦记的!” 瞧见莲旦和唐花两人脸上都是茫然之色,晴雨嗤笑一声,眼睛里满是嫉恨,扭头不搭理他们了。 第5章 唐花让莲旦坐到自己身边,满脸期待地说:“我家相公说不用来,没必要花这个钱,但我婆婆说早点儿怀上早生出来,她趁身体好能帮我们带着,我想也是这个理,就来了。” “我想要个男娃娃,这样相公和婆婆就能待我更好了,”唐花有些不好意思地捧着自己的脸颊,问莲旦道:“你呢,你想要个什么娃娃?” 莲旦心神不宁地看看门又看看窗,嘴唇颤抖道:“我……我想回家。” 唐花看了他一阵,抬手揽住他肩膀,道:“听说陈婆婆待你不好……,”他有些心疼,眼神现出同情之色,“你还比我小两岁呢。” 莲旦被唐花抱在怀里,脸色煞白,嘴唇快要咬破了,绝望极了。 三人在室内待了一阵,中午那小和尚端来素斋让他们用了,用完饭之后,就带他们分别去了给他们安排的屋子。 这庙宇不大,是个二进院落,山门前一棵大槐树,进了门就是天王殿和大雄宝殿、钟鼓楼等,后面是个院子,院子里种了棵颇有些年头的古松。 院子里还有几畦菜地,菜地两边是两溜屋子。 僧人平时都住在西侧那半拉,隔着菜地,东侧是给居士和修行者住的,这里大多数时候是空的,偶尔会有过路僧人住,再有就是过来斋戒求子的村民了。 晴雨和唐花被安排挨着的两个屋子里,莲旦却被小和尚领到了隔了几间房的另一个屋子里。这屋子的门正对着大门,门开的时候,一眼就能望见院子。 唐花在不远处看着,提高了嗓门问道:“他不能和我们住隔壁吗?” 小和尚撇了撇嘴说:“那几间禅房没收拾,住不了人。” 唐花没办法,只能冲莲旦道:“没事儿,晚上你要是害怕,就来我屋找我。” 晴雨在对门儿听到了,冷冷地嗤笑了一声,眼神讽刺地回了屋。 小和尚把莲旦领进了屋子,眯着眼睛嘱咐道:“今天不要再出门,就待在禅房内念经。” 天将擦黑时,小和尚送来了素斋,莲旦没什么胃口,但不敢不吃,还是努力都吃光了。 吃过饭还是念经,念到了天黑。 莲旦不敢偷懒,这庙里的和尚令人害怕,但那大雄宝殿里的宝相威严的神佛都是真的。 十五的满月升起来了,冷冽的月光,如轻纱散落在这小小的院落。 那送饭的小和尚和另一个身体强壮的中年和尚,两人一起把浴桶抬进了莲旦住的禅房,让他洗身。 莲旦不想在不熟悉的地方脱衣洗澡,那小和尚冲他歪着嘴笑,说:“是为了你好,别不识好歹。” 莲旦被他的目光吓到了,连忙道:“我洗我洗。” 那小和尚哈哈大笑了起来,揽住那中年和尚肩膀出了门去,门合上之前,莲旦看见他回头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和那中年和尚低声说了句话。 莲旦隐隐约约听见他说的是,“老大说……皮肉嫩……要一口口……细尝……。” 莲旦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心里跳了好几跳,又是差点吐了出来。 等人走了,莲旦犹豫了好一阵,还是不敢不洗澡。 他迅速脱了衣裳,进了桶子,用最快的速度洗了身,就赶紧出来,换了干净衣裳,随便擦了擦头发,就躲进了被窝。 天彻底黑了下来,之前前院还隐约传来香客的说话声和烧香的味道。 这会儿,整座庙宇里都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山腰上不知道什么动物的鸣叫声,还有房檐上挂的铃铛偶尔被风吹动的响声。 走廊上,有时会有人经过,在窗纸上投下移动的长长的影子。 远处的屋子里有蜡烛的光透出来,看方向,应该是唐花那屋的。 莲旦在被子里望着那点光亮,勉强觉得有点安心。 可没过多大一会儿,那点光也消失了,应该是唐花睡下了。 黑暗的屋子里,莲旦辗转反侧,门口那边稍有点动静,他就要吓的一激灵,像受惊的猫一样,警惕地向门口望。 直到夜已经很深了,走廊里很久没有脚步声时,莲旦听见了一种说不出的奇怪的声音。 就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狗在喘气和呻银,还有沉闷的什么东西砸在地上似的声音。 很快,这些声音又一起消失了,夜又一次安静下来。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走廊那头突然爆发出一阵模糊的咒骂声,这声音是女子的,有些熟悉。 今晚,庙里唯一的女子便是晴雨,再没有其他人了。 莲旦仔细听也没听明白她在骂什么,但男子压低的吼声能听得清清楚楚。 那是那圆镜和尚的嗓音,他狠狠地咒骂了几声,随即是令人牙酸的闷闷的拳头砸在皮肉上的声音,很快,那女子便没了动静。 老和尚骂骂咧咧地啐了一口,哐一声摔上门,哼着小曲儿往这边儿走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哼曲儿声停了下来。 莲旦趴在被窝里,浑身打着摆子,恐惧地看着窗外的光头影子。 吱嘎,门被推开了,一股白色尘雾从门缝里飘进了屋,弥漫到屋子四处,被毫无知觉的莲旦随着喘气吸了进去。 随后,门板大开。 今天是满月,白森森的月光下,圆镜和尚龇着大黄牙朝莲旦乐,收起了手里的纸袋,塞进了袖子,搓着手说:“小美人儿,你那夫君附了我的身,今夜来和你圆房来了!” 第6章 莲旦目眦欲裂,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看着那老和尚。 圆镜却以为他只是因为胆小,在害怕自己,正要迈步进屋。 可就在这时,老和尚发现自己竟一步也迈不出去,他这时才发现,莲旦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头顶。 他茫然地抬眼去看,却只见一只苍白的枯骨般的手自上而下伸了下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根手指就毫不费力地插进了他的眼睛。 血杂糅着不知道什么黏腻的东西,从老和尚爆裂的眼眶里冒出来,他的嘴大张着,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的惨叫,随即,那两根手指抽了出来,老和尚强壮的身体如一堵墙一样轰然倒在地上。 莲旦脸色白得像个死人,含着气声的叫声被极度的恐惧压在嗓子眼儿里,根本无法发出。 大开的门口,圆镜倒下之后,露出了他身后的白色身影。 那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穿着一身喷溅的到处都是血渍的白色长袍,乌黑长发披散在周身,他低头看着自己被血污弄脏的手,似乎有些嫌恶地在圆镜的衣裳上蹭了蹭。 随即,他注意到了屋里还有人,抬起头来,在月光下看向了莲旦。 莲旦满眼是泪,怕得快要晕过去。 那看向自己的脸,分明是只覆了一层白色肉皮、两只眼珠子爆凸出来的骷髅。 一阵风从外吹了进来,血腥和腐臭的味道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种奇怪的甜香。 这分明是鬼,不是人。 婆婆的话在他脑海里又响起:“他是读书人,人爱干净,在家里常穿白色长袍,高高瘦瘦……。” 它……它竟真的来了。 莲旦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嘴唇颤抖地张开,却发不出声,只用嘴型叫了声:“相公。” 第03章 圆房 莲旦还记得婆婆的话,要伺候好他夫君,这次怀不上孩子的话,他连活路都没有了。 他知道婆婆不是说说的而已,就算他死了,也不会有人给他偿命。 婆婆只要指责他不孝,官府就不会惩罚她。 莲旦早就懂得了要认命,他怕得要死,却还是咬着牙,解开了腰上的系绳,将身上的外袍脱了。 可门口的白色鬼影毫无反应,只用一双发丝缝隙间露出的暴凸的漆黑眼睛盯着他,诡异又恐怖。 莲旦牙齿打颤,他半跪在地上,爬了过去,抓住他衣袍一角,半边瘦弱的肩膀露在冷空气里,哭着仰头看他,“求你……。”可是到底求的是什么,他说不出口。 白色身影一动没动,只低头定定盯着他。 空气里的甜香越来越浓,莲旦心跳加快,一阵阵血向上涌,身体里躁动不安,热气直冲脑门儿,凭空生出一种难耐的热切渴望来。 这很不对劲,但莲旦不懂,也无暇去弄清楚。 眼前这鬼影就是他相公,婆婆交代过的,他都不敢不记在心里。就算他做了什么出格的,也是理所应当的。 活了二十来年,莲旦第一次大着胆子做了以前绝对不敢做的事。 他趴在地上,死死抱住了眼前身影的一条小腿,祈求道:“求你,抱我,……。” 白色的鬼影还是一动不动,莲旦忍着惧怕仰头和上方那双可怕的眼珠子对视。 那双眼睛漆黑不见底,就像是直通到地狱深处。 莲旦的身体越来越燥热,他难耐地喘息着,脸颊布满红潮。 直到此时,那鬼影才动了动,他转头看向身侧的门框,如枯骨的手指在上面摸了摸,一点点的白色粉末被他沾在了指腹上。 他低头用那两只黑色暴突的眼珠看了一阵。 就在这时,莲旦潮红着脸颊,可怜兮兮并且卑微地努力抬头,去亲吻着这鬼影白色长袍的衣角,然后哭着道:“求你成全我,我不想死……!。” 鬼影的目光又一次回到他脸上。 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在莲旦几乎以为对方要转身离去时,他身后的门砰一声关上了。 莲旦浑身一抖,在门板动起来的瞬间,风把垂在他眼前染血的白色衣袍掀开了一块,露出了门外院子里的视野。 在看清瞬间,莲旦的眼睛瞪得极大,脸上的惊骇难以言表。 他活了二十年,从没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 月光下,院子里到处都是已经凝固发黑的血,数不清是多少人的尸块,七零八落。 有的人被拦腰切开,肚子里的脏器,淋淋漓漓地撒得满地都是。 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还没等莲旦完全看清,门就哐的一声完全合上了。 莲旦浑身一颤,怕得眼泪珠子不断。 白色人影弯下腰来,枯骨的手指在他脸颊上抹了抹,那触感冰凉凉的,根本不是活人。 双方的脸距离很近,莲旦慌忙垂下眼睛,不敢细看。 手被从对方腿上扯开了,莲旦心里一凉,以为对方不肯成全自己了,却没想到,下一刻,自己就被这冰冷的人影给拦腰抱了起来,扔到了床铺上。 莲旦被摔得懵了一下,“啊”了一声。 枯骨般的手指已经探进了他的嘴里,胡乱搅动着。 一股说不上的血腥味弥漫在口腔里,想到这可能是什么,莲旦挣扎开来,弯腰就开始干呕,好不容易才没吐出来。 很快,一股剧烈的疼痛就直传到头顶,疼得莲旦双腿乱踢,浑身打颤,牙齿都要咬碎了。 第7章 痛到极致时,莲旦一口狠狠咬在对方的脖颈上,对方却跟没有知觉一般,毫无反应。 这一晚上,莲旦哭了,也求了,但并没试图逃过。 他想活下去,就必须坚持下去。 他用纤细的双臂紧紧搂住了带给他疼痛的鬼影的脖颈,讨好地不断亲吻对方冰冷的脸颊和嘴唇,一次又一次在对方耳边保证:“我要给你生个孩子……。” 不知道鬼影是否有神智,也不知道对方听到没有,莲旦只是为自己能活下去在尽力着。 鬼影始终没给他任何回应。 恍惚间,莲旦在失去意识前,感觉到了对方拂在他面上的呼吸,那气息,竟好像是温热的,但也可能只是错觉。 …… 清晨时,天上多了几朵乌云,沉闷闷的,好像要下雨。 起风了,树叶被吹得哗啦啦响。 莲旦从沉睡中醒来,初时茫然,继而腾一下从被窝里坐起身来。 他身上不着寸缕,身下撕裂般的疼一瞬间让他脸色煞白,那处的黏腻感也很不舒服,但莲旦根本顾不上这些。 他在床脚处找到自己的衣裳,以最快的速度穿好了,就连忙穿上鞋子,推门而出。 院子里,昨晚噩梦般的场景,并没因为天亮了就消失,那种难以言表的血腥和腐臭的味道,似乎比昨夜还更浓了。 莲旦跑出屋子,跳过门口旁边老和尚的恐怖尸体,一路奔向不远处唐花的住处。 可等他到了唐花的门口,却发现那给他送洗澡水的小和尚的脑袋,掉在了门槛外面,身体则不知道哪里去了。 那脑袋连着脖子的地方,血肉黏腻模糊,莲旦惨白着脸,干呕了几下。 呕完了,他小声叫着“唐花”的名字,去推门。但门被在里面锁上了,他敲了好一阵也没人应声。 莲旦想到了什么,又回身去敲晴雨的房门。 这次,他刚碰到门板,门就被他不小心推开了。 在看清屋里状况时,莲旦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嘴,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晴雨那张粉白的脸,此时已经彻底灰败,一双狐媚般的眸子,目眦欲裂地盯着门口,怨愤从那双死去的眼睛里还没消散,连那颗红色的嘴边痣,看起来都暗淡了许多。 她身下是一大滩黑血,浸透了她薄薄的衣衫,人已经死得透透的了。 莲旦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恐惧,他尖叫了一声,转身就跑过了走廊,径直穿过院子,绕过前堂,朝山下疯狂地跑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莲旦回到村子里时,有几个孩子在树下玩,见他样子奇怪,就停下来盯着他看。 还有几个上了年岁的老人坐在一起唠嗑,见莲旦经过时,跟他说话,莲旦却呆呆地没什么反应。 有个老太太见了,深深叹了口气,对其他老人低声道:“这陈老太太作孽啊,好好一个孩子,看让她折腾成什么样了!” 其他几人听了,也都摇头叹气,眼看着这瘦弱的小哥儿,磕磕绊绊地失了魂般,往陈家去了。 等到了家,莲旦进了门。 陈老太太正要生火煮午饭,见他进门,先是一愣,继而怒火就上来了,起身过来就要给他一巴掌。 可在看见他脖子上的红痕时,老太太先是眼睛一眯,继而粗鲁地一把扯开莲旦的衣襟,在看清他身上的情形时,她那双老迈浑浊的眼睛突地爆发出光亮来。 陈老太太一把揪住莲旦的衣襟,问道:“见到我儿了?” 莲旦点头。 陈老太太眼睛更亮了,“你们圆房了没?” 莲旦又点头。 陈老太太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两手兴奋地来回搓动。 之后,她又来到莲旦面前,皱眉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你没伺候好我儿,惹他不高兴了?” 莲旦嘴唇颤抖,眼睛里都是恐惧,他用破碎的声音说:“都……都死了,相公他失了智……把整个灵匀寺里的活物,全杀死了!” 陈老太太脸色一变,后退了两大步,撞到了本就不大稳当的破圆桌子,上面放得靠边的一只掉了角的碗,砰一下撞到了地上,哗啦一声碎了一地。 第04章 怀孕 当天中午,饭都没吃,陈老太太便悄悄去了她哥家,在那边不知道怎么说的,她哥还有她哥家的两个儿子,一起上了山去了灵匀寺。 莲旦在自己屋里,蜷缩成一团在被窝里,眼看着不远处台子上的牌位瑟瑟发抖。 到了下午快天黑那阵,院子里有了开门的动静,和众人的脚步声。 他屋的门哐当一声被踢开,陈老太太壮硕的身体进了门,大步走到莲旦床前,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得眼前发黑,头脑一阵阵发晕。 她尖锐的声音咒骂起来,“你个贱货,害我们白走了一遭!” 陈老太太还要再打,被她半头白发的哥哥给阻止了。 他抓着妹妹的胳膊,说:“得了,什么事都没有不是更好嘛,你也别责怪他了,瀚文昨晚回来,肯定是把他吓到了,这才说了那些胡话。” 陈老太太立着眉毛,还是不肯泄力,她哥叹了口气,说:“他说不得已经有了身孕,你再把他打出个好歹来,瀚文可是连后都留不下了!” 陈老太太一听,这才松了劲儿,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嚎起来,“我命苦的儿啊,回来一趟就让这骚蹄子霸占着,我这当娘的是一眼没看到啊!” 第8章 原来她的怨气是在这里了。 她哥眼看着她又哭又闹的,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勉强又劝慰了几句,就赶紧领着两儿子走了。 几乎是这一家人前脚才出了门,陈老太太就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的泪三两下擦掉了。 她趴在窗棂缝隙间往外看,见那伙人不见人影了,这才扑打扑打衣裳,笑了起来,“眼看着中午了,再不走还得供顿饭!” 外人都走了,陈老太太又来到床前,她态度倒比刚才人在的时候好多了。 陈老太太满意地看着儿媳,还抬手整理了一下莲旦的鬓发,把这儿媳妇吓得身上抖得更厉害了。 陈老太太声音堪称和蔼地道:“放心,我刚才打你就是做做样子,要不然我信了你的胡言乱语,大老远把人带上山,总得给人个交代。” 莲旦颤巍巍地抬头看她,“灵……灵匀寺,你们去过了?” 陈老太太笑笑,“去过了,你是被吓到了,我们到庙里的时候,都好好的,圆镜师父还有他的几个徒弟都在佛堂念经呢。” 莲旦睁大了眼睛,“这不可能,”他又急急问道,“那唐花呢,还有邻村的那个晴雨?” “都在啊,”陈老太太说,“圆镜师父让我们下山时,顺便把他们两一起带下山了,晴雨回了自己村,唐花跟我们一起回的村,刚才在门口还问起你了,知道你无碍才回去自己家。” 莲旦眼睛瞪得更大了,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陈老太太自顾自高兴道:“以后你就在家好好养胎,别出去乱跑,等我抱上大胖孙子,以后咱们两的日子就有盼头了。” 莲旦木呆呆地看着她,说:“要是……我没怀上呢?” 陈老太太云淡风轻地笑道:“没怀上,就按说好的,掐死你给我儿陪葬。” 莲旦心里一阵阵发凉,连肚子似乎都绞痛起来,像有一只鬼爪在其中抓紧了他的五脏六腑。 …… 第二天吃过早饭,收拾完了,莲旦吞吞吐吐地跟婆婆请求,想上山一趟。 陈老太太心情不错,嗤笑一声道:“也好,你自己去山上灵匀寺看看,就知道我没在诳你了。” “路上注意些,别累坏我乖孙,你一条贱命可赔不起!” 莲旦便出了门,咬牙上了山。 到灵匀寺大门时,想到那天院子里人间炼狱的场景,莲旦还是胆战心惊到脸色发白。 门里,熟悉的烧香味,还有念经声、脚步声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 莲旦指尖颤抖地推开大门,看见前堂的院子里,那本来应该只剩一颗头颅的小和尚正在扫地,有零散几个香客在烧香跪拜,佛堂里,本该惨死的圆镜和尚,正端坐在蒲团上,领着几个弟子诵经。 他半闭的眼睛和肃穆的神情,与之前莲旦见到的,几乎是两个人。但他的相貌分明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别无二致。 莲旦心跳得飞快,他战战兢兢迈步进了那院子。 香客里,有一女子从蒲团上起身,听见了身后他的脚步声,便回头看了过来。 莲旦下意识地也移动目光看了过去,当看清对方嘴角那颗痣时,心跳几乎停了一拍,一个名字在他唇间低声说出口:“晴雨……。” 晴雨走了过来,躬身福了一下,道:“昨日走得匆忙,忘记了给佛祖上香,今日便来补上。” 莲旦呆呆地看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晴雨冲他笑了一下,就又是一揖,转身离开了。 莲旦回头看对方走出庙宇大门的背影,只觉得浑身恶寒。 趁没人注意到他,莲旦悄悄去了后院。 院子里,两棵大树枝叶繁茂、树影婆娑,几畦菜地绿油油、齐整整的。 昨天满院子的尸块和浓稠发黑、大滩大滩的血迹都没了,弥漫其中的腥臭味已被青涩的草木香和前院的檀香取代。 莲旦脚踝发软地推开那排禅房的大门,一眼就看见他那晚住过的屋子。 推开这道屋门,不大的屋子里的情状就全都进入眼帘。 床上是空的,被褥都没有了,只剩下床板。 本来放在屋里的浴桶已经没了,简陋的桌椅上,茶壶也还在。 这屋子看起来就是个无人居住的空房,没有任何异样。 莲旦又查看了唐花和晴雨住过的屋子,也是收拾得干干净净。 莲旦什么都没发现,他退出了僧房,将屋门都一一关好,又悄悄离开了这灵匀寺。 下山之后,莲旦去了一户姓李的人家。 这家男人叫李富,他家人口简单,除了爹娘外,就有一个进门刚半年的夫郎。 这夫郎,便是与莲旦一起住进灵匀寺的唐花。 莲旦到家里时,唐花正在用簸箕筛豆子。 见莲旦来了,唐花就热情地把人让进了门,让他坐到小板凳上,给他倒水喝。 他公婆人也客气,特意从屋里出来跟他打了招呼。 莲旦不大有和外人接触的机会,性子内向,见了人期期艾艾地,磕磕巴巴地应了几声。 老头老太也不在意,说了几句话就回屋了。 等公婆回去了,唐花坐到莲旦身边,像上次见面一样,拿小板凳坐到他对面,亲热地想拉住他的手,莲旦挣了一下给挣开了。 唐花不以为意,看着他道:“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生病了吗?” 第9章 说着,他便抬手去摸莲旦的额头。 莲旦一直盯着他看,见对方伸手过来,下意识又是一躲。 唐花性子里有一种不让人反感的执拗劲儿,两手都伸了过来,一手握住莲旦手腕,另一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 莲旦这次没能避开来。 不论是还握着自己手腕的手,还是这只在试探他额头的手,都是温热的。 而近在咫尺的这张脸,也是充满了活人的灵动和年轻哥儿的朝气。 莲旦倏地抬手在唐花脸颊上捏了一下,唐花被捏痛了,却并没生气,只是用自己的额头轻撞了下莲旦的,笑着退回自己的矮凳上,一边筛豆子一边道:“没事,没发热。” 唐花问:“你来找我,是不是有事啊?” 莲旦小心翼翼试探地问道:“前天晚上,在灵匀寺,我想去你屋子找你来着。” 唐花眨了眨眼睛,“那你来了吗?我那天睡得早,兴许没听见你敲门。” 莲旦不错眼珠地一直盯着他的脸看,“敲了好半天,你屋子里一点动静也没。” 唐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后脖颈,吐了吐舌头说:“那天我该跟你说一声的,我一睡着了就睡得特别沉,我娘常说,晚上家里要是来个贼,把我整个人搬走了,我都不带知晓的。” 莲旦坐在矮凳上,两手板板正正放在膝盖上,下巴小而尖,有种坐立不安感,像个可怜巴巴的小孩子。 唐花看得心软,柔声问道,“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莲旦手指攥紧了,问:“第二天早上,你下山前出过屋门吗?” 唐花回想了一阵,说:“早上起来后,小和尚给我送了斋饭过来,吃完了,又给了我一本经书看,但我不识得几个字,看不了多大一会儿就昏昏欲睡。” “后来有几个居士过来,叫我在后院帮忙浇菜园,我便出门干活去了,中午在斋堂和僧人们一起吃了斋饭,吃完又是念经,念了没多久,你婆婆他们就来了,闹哄哄地在外面不知道说了什么。” “闹完了之后,圆镜师父就让我和晴雨收拾好东西,和你婆婆他们一行人一起下山了。” 莲旦问:“你出门时,有没有看见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唐花又是想了想,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不对劲啊,”他挠了挠头,“要说不对劲,可能就是那天院子里特别干净吧,那扫地的小和尚把那院子扫的,连一片叶子都没有,前院的烧香的味道也特别浓。” 从李家出来,莲旦一无所获地回了家。 晚上,陈老太太睡下了,莲旦的心里不安到了极点,忍不住还是习惯性地把台子上的牌位抱进了怀里,在床上辗转反侧。 难道那一切都是自己太过害怕产生的幻觉吗? 可是,莲旦低头看自己身上的痕迹,还有身后那处还没缓过来的痛楚,在在都告诉他,他那晚经历的是真实发生过的。 几个画面这时在莲旦脑海里回荡了出来,他浑身一抖,咬紧了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 这事莲旦实在弄不清楚,只能浑浑噩噩地这么过下去。 过了几日,村里路口有不少村民聚在一起唠嗑,莲旦打水时经过,听见他们说,山上的灵匀寺以后不再留宿香客了。 有老人忧心忡忡道:“这以后想要求子,岂不是求佛无门了?” 另一个老头叹了口气说:“那也没办法,圆镜师父说了,他算出来这两年将有天灾,他们得闭门念经,为天下苍生祈福,这是大事儿,耽误不得。” 那老人也叹气道:“早知道前几天就让我家闺女上去住了,这下子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去了。” 莲旦经过时,脸上并无什么特殊的,但等走过这群人,到了无人处时,他脸色一下子变了,变得骇然和害怕。 灵匀寺突然闭门不再接受香客,莲旦心里已经觉出和前些日子那事有关。 山上那恐怖的一晚,也许并不是他的幻觉。 之后又过了十来天,唐花突然来找莲旦,一脸伤心地告诉他,邻村的晴雨姐姐失足落水淹死了。 莲旦只觉得脑子里轰隆隆的,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晚上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莲旦一直在琢磨这事。 他打听到了晴雨的坟地在哪,他知道,只要在夜里没人时,去挖坟,看晴雨的尸身,这事基本就有定论。 现在天气湿热,他要是不快点去,尸体腐烂了,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再想分辨就难了。 可莲旦哪里敢做这事,他只能窝在被子里,胆小地瑟缩着,抱着他死鬼相公的牌位,一夜夜牙齿打颤地熬过去。 直到下山之后满一月的夜里,莲旦只觉得浑身发冷,颤栗到牙齿咬得咯吱响。 他腹中疼痛地难以忍受,牌位也抱不住,噗通掉落在了地上,莲旦感觉自己似乎要不行了,但他还想活着,不想死,他趴在地上,爬着去求救。 但才爬到自己屋门,还没碰到门板,肚腹便出来一阵剧烈绞痛,他眼前一黑,再也受不住了,就这么晕死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莲旦悠悠醒来。 他感觉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铺上,屋里有人在低声说话。 在他挣扎着想要起来时,陈老太太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老太太用粗壮的手压住他肩膀,满脸喜色地说:“别起来,你再躺躺。” 第10章 莲旦迷茫地看着她,还有她身后那个以前见过的村里的老郎中。 陈老太太坐到他床边,前所未有怜爱地摸了摸他的额发,喜出望外道:“莲旦,你怀上了,你肚子里有我儿的种了!” 莲旦脑子嗡的一声,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狂喜到快要变形的脸,又看向不远处站着的那老郎中。 不知道为什么,莲旦格外在意这老郎中,明明以前见过多次了,对方的样子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头。 老郎中站在不远处,双眼看着这边,与莲旦目光相对时,他嘴角微微露出些笑意,神情奇异。 那之后,他莫名地冲莲旦深深地恭敬地弯了弯腰,便回身去收拾他的药箱了。 莲旦看着他收拾东西的动作,目光在对方衣袖下露出的手腕上停留了好半天。 第05章 鸡汤 靠山村出了件稀奇事儿,陈家的儿子都死了好多年了,新娶的儿媳竟然怀了身子了。 要是别的地方发生这种事,这儿媳怕不是要被抓去浸猪笼,但靠山村不一样,这里有灵匀寺,求子没有不灵的。 这消息一传出去,陈家的亲戚和处得好的邻居都来登门祝贺,连陈老太太那吝啬的嫂子也不得不满脸不情愿地和夫君一起来了,手上还提了礼。 陈老太太在家里坐着,好几天牙花子都在外面露着。 等人走了,陈老太太也没像以往那样,把好东西都锁自己屋里柜子里,偷偷在屋吃了用了。 这次,她相当大方地让莲旦先挑,莲旦小心地看着婆婆的脸色,意意思思地拿了一小包糕点。 陈老太太抬起手来,莲旦下意识就一缩肩膀,闭上眼等着呼上来的巴掌,老太太却只是又拿了一个更大包的糕点,塞到了他手里,跟他说:“都放你屋里,饿了就吃,这些我也不收,你想吃什么就自己拿。” 莲旦不习惯地点点头,迟疑地把东西拎回去了。 陈老太太看着他单薄瘦弱的腰身,在他小小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把人吓得一跳,老太太啧啧两声嘟囔道:“这老白家真缺德,养得这么瘦,这小胯窄的,生孩子可难了!” 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但也没道理,莲旦嫁进来一年大多了,也没胖起来,反倒更瘦了。 莲旦本来没把这话太当回事儿,但过了两天,他去河边挖野菜回来,才走到家里院子门口,就听见婆婆隔着院墙和邻居唠嗑。 邻居说:“你也别愁,让你儿媳妇每天少吃点,孩子别太大,就不难生。” 陈老太太粗着嗓门道:“那怎么行,不能亏到我大孙子,生不出来也得生,不行就把肚皮拿刀子豁开,怎么都能生出来!” 邻居倒吸一口气,“肚皮豁开还能活?那人不就完了吗?” 陈老太太语气冷冷道:“完就完,把孩子生出来了,我管他是死是活!” 莲旦捂着嘴,轻手轻脚地拎着篮子转身跑了,一直跑到村子西头一处干涸的河道桥洞底下。 这里以前是条小河,后来有一年上游地震发洪水,河流改了道,这小河就干枯了。 这石拱桥年久失修,破破烂烂的,石头的缝隙里好多野草。 这里平日都没人过来,他可以放肆地哭,不用怕人听见看见。 他小小的身体缩在一个桥墩旁边,脑袋侧着贴在上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晚饭时,陈老太太杀了家里一只鸡,熬了汤,笑眯眯地一碗接一碗地给莲旦盛。 莲旦低着头,乖乖地把鸡汤和鸡肉都喝了吃了,老太太特别满意。 等吃过饭收拾完,回了屋,莲旦找出自己一件破衣裳,偷偷地抠嗓子眼,把吃进去的又都吐了出来,藏在了床底下。 第二天又偷偷洗了接着用。 就这么过了将近一个月。 莲旦越补越瘦,比怀身子前还要轻飘飘的,眼看着要升天了似的。 陈老太太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硬让他多吃,撑到快要吐了为止,可莲旦就还是越来越瘦,把老太太气得见他就骂。 后来,陈老太太好像是终于发现了点什么苗头,学聪明了,鸡汤从晚上熬,改到了早上。 莲旦喝完了鸡汤,上午一般都是在陈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干活,两人一起下地,中午一起回去,莲旦是连吐都没机会吐。 再是好喝的东西,喝多也受不了,何况莲旦怕肚子里的孩子太胖,将来会要自己的命,喝得尤其有负担。 所以,每天早上的鸡汤,都让他喝得苦不堪言,比村里老郎中开的苦的要命的中药汤子,还要让他难以忍受,每喝一口下去,都要忍了又忍,才不会当场吐出来。 可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又到了一次月圆之夜,正是怀了身子满两月之时,莲旦正睡着,就突然被肚子里传来的剧烈绞痛给惊醒了。 他捂着肚子在床上蜷缩着,竟疼得连叫声都发不出来了,而且身上很冷,明明是夏末的热天,却冷得像是赤身走近了寒冬的户外。 虽然极冷,但莲旦还是在不停冒汗,头发湿得打绺,床铺上,本来干燥的褥子,很快便被汗水塌湿了。 这都是疼出来的冷汗。 眼泪流了满脸,莲旦的意识一阵阵模糊,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他抱紧了怀里被身体捂得温热的牌位,被自己咬出血的干燥脱皮的嘴唇蠕动着,一遍遍在嗓子里含混地祈求,“我不想死……相公,救我……。” 第11章 就在这时,紧闭门窗的屋子里突然进来一阵凉风。 但意识进入半昏迷的莲旦并没注意到,他仍然缩着肩膀背对着床外躺着。 那阵风停了,屋子里隐约有一股血腥和腐臭味道,还有一股有些熟悉的淡淡甜香,还有人走动似的轻微声响。 床边,似乎有人轻轻叹息了一声,又好像没有,还没等听清,就随那阵风,渐渐散在了空气里,完全消失了。 莲旦只感觉到额头一凉,整个人就倏地彻底失去了知觉,意识陷入了黑暗。 之后,脚步声在屋里屋外响了好一阵,但又好像只是在做梦时的幻听,迷迷蒙蒙的,一点不真切。 …… 早上,莲旦扑棱一下从床上坐起,掀起衣襟,低头看向自己的肚子。 薄薄的里衣下,他的小腹平坦得甚至有些凹进去了,随着他的呼吸上下微微起伏。 莲旦莫名地盯了那里好一阵,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 …… 早上吃饭时,陈老太太又端上来一大碗鸡汤。 这是莲旦前天没喝完的。 就是村里村长家,也得四五天才能吃上一回肉。 陈老太太娘家姓张,她□□子过得去,但也就是普通人家,可以给妹妹的,毕竟不能太多。 陈老太太过得并不宽松,天天炖鸡汤,她也负担不起。 所以,往往是一只鸡,炖一大锅汤,要足足喝上六七天。 因为怕坏了,这汤往往是热了又热,一次次的,熬得汤里浑浊如有棉絮般,表面一层厚实粘稠的黄色的油脂,看了就让人反胃。 莲旦刚坐下,闻到那味道就忍不住扭过头去干呕。 他以为婆婆会像以往那样,逼着他捏着鼻子把这碗汤给喝进去。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陈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就端起那碗鸡汤,放到自己嘴边,咕咚咕咚大口大口地自己喝了进去。 黄色的油脂和棉絮般的东西,粘在老太太的干瘪的嘴唇上,她舔了舔嘴角。 莲旦看得目瞪口呆,那汤刚出锅,还冒着热气,滚烫滚烫的,婆婆的嘴都烫红了,却像没知觉般将那汤咽下去了。 喝完了汤,陈老太太眼神有些呆滞地坐了一阵,之后,挠了挠头顶的头发,突然神情又恢复往日的样子。 她看了眼桌上空了的鸡汤大碗,赞许地冲莲旦道:“一口气喝光了,这就对了。” 莲旦一头雾水,但又不敢问,只能默默低头吃饭。 他习惯了口味清淡,粗茶淡饭的,他反倒吃了不算太少,这么多日子以来,第一次把饭吃饱了。 吃过了饭,莲旦推着板车,和婆婆一起去地里摘菜。 靠山村的田地分布在村子东边和北边的山脚底下。 陈家的地有三十亩,老太太自己种不了那么多,就租出去了二十亩,自己只留下了十亩地种菜。 每到夏秋,老太太都会把自家种的菜拿去镇上卖,卖来的钱换来高粱米、苞米,和少量的白面、稻米。 当年她老头过世时,陈家的亲戚还来争过地,因为有儿子在,很容易便打发了。 陈家儿子也过世时,这三十亩地好悬没被亲戚抢走,是陈老太在地头儿坐地不起了两天两夜,拼了命才把这地给保住了。 今日去地里,是收小白菜,陈老太太和莲旦一人一拢,提了篮子在烈日下摘菜。 摘了一拢了,两人坐在地头树下喝水乘凉。 陈老太太算日子,面带喜色道:“昨天是你怀身子正好满两个月,到明年三四月份,就该生了。” 莲旦却高兴不起来,想到婆婆说的“豁开肚皮”那句话,他就浑身战栗,怕得想要吐出来。 陈老太太还在自顾自算计着,她给孙子准备的小衣裳小鞋子、被褥之类的还差多少没做。 她身边的坐着的莲旦,小脸煞白,哭也不敢哭出来。 第06章 见红 陈老太太变的越来越奇怪。 虽说莲旦怀了身子后,她不再打他,但骂还是少不了的,地里的活和家里的活也得正常做。 只是陈老太太还是担心把莲旦累到了,影响到肚子里的孩子,所以不再像以前一样,躺炕上就等着吃,她也会分担一部分。 但自从那天后,陈老太太的态度又有了变化。 早上吃过饭,莲旦按惯例扛了锄头就准备下地,却被婆婆拦住了。 老太太说:“头仨月胎不稳,你还是别去做重活了,就在家里歇着,地里的活我去做。” 莲旦看着陈老太太把他肩膀上的锄头拿走,出门去地里了。 他胆子小,习惯了听婆婆的话,虽觉得奇怪,也不敢多问,就只好听话地在屋里待着了。 但常年劳作的人根本歇不住,他也怕婆婆干完活回来生气找事,就在家里把婆婆没做完的针线活拿出来做。 陈老太太这两天缝的是个小被子,棉花都絮完了,被面用的是百家布一块块拼的,才缝了一半,什么颜色和花样的都有,寓意是纳百家之福,孩子将来长命百岁。 莲旦在这些碎布片里挑挑拣拣,按着婆婆缝制的样式,一块块拼接起来。 缝着缝着,他停下来摸了摸自己平平的肚子,心里有些异样。 老郎中说他有了身子,莲旦对这事却一直没有实感。 第12章 这肚子里除了疼那么两次,与平日里并无差异。 他也没有像村里其他有身孕的女子或哥儿一样,会时不时觉得恶心想吐,或是身体虚弱,像得了大病一场似的。 莲旦完全没有任何感觉,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没确切地认为自己肚子里,现在真的有个孩子。 而且,婆婆说要把他肚皮豁开,把莲旦弄得整日担忧,经常偷偷哭泣,根本顾不上想这些。 可今日他手里做着活,缝着这被子时,莲旦突然才确切地意识到,他肚子里真的有个孩子,明年春天就该出生,能用上他缝过的这床被子了。 莲旦细细的手指指腹在被面上轻轻滑过,他发了好一阵呆,才继续手里的活。 日头爬上头顶时,陈老太太从地里回来了。 当时莲旦正在烧火做饭,陈老太太进门时是一脚踢开的,把门踢得哐哐响,莲旦吓得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贴在墙根害怕地看着她。 陈老太太脸色难看,骂道:“我在外面累死累活,你个小贱蹄子在家舒舒服服的!” 说着,她就要抬手给莲旦脸上一巴掌,只要不打太狠,不碰到莲旦肚子,打也就打了。 莲旦下意识缩起肩膀,闭上了眼睛,等着这一巴掌落下来。 可等了一会儿,疼痛感却迟迟没来,他睁眼去看,就见婆婆正拿大勺子将锅里的菜盛到盘子里,见他看向自己,就咧开嘴,僵硬地笑了一下,说:“看我做什么,拿筷子吃饭吧。” 莲旦呆呆地看着她,半天反应不过来。 吃午饭时也很怪异。 那油腻的鸡汤早上就喝完了,老太太没再张罗炖鸡汤的事,这让莲旦大大松了口气。 平日里,莲旦做饭都是听陈老太太安排,对方说吃什么,他就做什么,一点不敢差的。 今天老太太出门前没说吃什么,莲旦就煮了一锅苞米,用一个鸡蛋和一根辣椒,蒸了一碗酱,拌和苞米一起蒸熟的土豆茄子吃。 这个鸡蛋要不要打进去,莲旦是寻思了好半天的,不打怕婆婆嫌弃酱不香,打进去又怕婆婆说他败家。 结果老太太往桌上一坐,啥话都没说,闷头就是吃。 吃完了,见莲旦又跟小猫一样,没吃多少,也没发火,还说晚上去给莲旦买些开胃的红果回来。 莲旦不安地应了。 吃过饭,老太太上炕躺了一阵,下午就又出去干活了,出门之前,她盯着莲旦看了一阵。 莲旦被她看得一阵阵脑后发凉,只觉得婆婆那张脸纠结而扭曲,嘴唇颤动,眼神凶狠,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好半天都说不出。 最后什么都没说,就这么走了。 晚上回来时,陈老太太不仅带回来一罐子糖渍红果,还买了些好面粉回来,一点石头子都没有,面粉细腻极了。 说是看莲旦没胃口,要给他蒸馒头吃。 莲旦第二天吃到这馒头时,香得直眯眼睛,可陈老太太一边嘴里笑着劝着他吃,一边咬牙切齿眼睛冒火的样子,也着实是吓人。 莲旦让她也吃,陈老太太直咽口水,手都快要碰到那白白胖胖、热气腾腾的大馒头了,却硬生生停住了,跟被人钳制住了手腕,丝毫动弹不得似的。 从那以后,只要莲旦吃得少了,隔天,陈老太太一定会从外面拿回些新鲜玩意给他改善伙食,她自己是一口不吃。 也还是那样,咬牙切齿,一脸的恨意。 过了些日子,除了婆婆举动怪异,莲旦自己身上也发生了一些古怪。 在他怀了身子满三个月时,那种肚腹内的剧烈绞痛和身体如坠冰窟的冰冷感又来了。 经历到第三次了,莲旦终于发现,每到月中月圆之夜,自己就要发这病的。 那晚上,莲旦发作得比前两次还要严重,几乎在疼痛涌上来的一瞬间,他的意识就自我保护般地陷入了半昏迷。 他能听见自己冷到牙齿碰撞的声音,也能听见窗棂那边似乎发出了咔哒的一声。 随即,一股腐臭夹杂着甜香进了屋来。 恍惚间,莲旦好像觉得有冰凉的枯瘦的手碰自己的额头,还有人在自己耳边低声的说话,但又好像只是影影绰绰的梦般的幻觉。 第二天醒来,莲旦好好躺在床上,怀里抱着死鬼夫君的牌位,没有任何异样。 …… 进入十月份后,家家户户都忙着秋收,陈老太太忙得脚打后脑勺,莲旦也不能只在家做活了,也下去地里帮忙。 不过好在过了头三四个月,他肚子里的胎稳了,适当干活对以后生孩子有益处,不累到就行。 北方的夏和秋都短,十月忙完,进入十一月,天气就很冷了,入冬了。 从第一场大雪下到地上开始,靠山村的村民们就开始猫冬了。 人们都不大出门了,只在家做活。 陈老太太也不出去了,整日都待在家里。 她糊纸人纸马有一手,附近几个村儿有白事的,都愿意花钱找她做这活。 今年冬天特别冷,没熬到春节的老头老太有那么几个,陈老太便忙活了起来。 莲旦就每天做做饭,帮她打打下手。 他的肚子也是在这阵子,吹气球一样鼓了起来。 算算日子,他怀孕有五个多月了。 尽管这两三个月,他吃的一直不错,但亏了好些年的身体没那么容易补回来。 第13章 而且相对于陈老太太欢天喜地地算着他的预产期,莲旦却越算越怕,他知道那也许就是自己的死期。 他不想死,更不想死得又疼又凄惨。 所以就算东西再好吃,莲旦也不敢吃多。 他现在身体比怀孕之前能稍微胖了一点点,但还是比一般人都瘦的多。 那肚子鼓起得就特别明显。 夜里睡觉前,他时常掀起衣摆,在夜色里盯着自己的肚子看,也经常用他细瘦的手,在鼓起的肚皮上轻轻抚摸。 在他摸着这倒扣的小锅一样的肚子时,肚皮里偶尔会给他一点点微弱的回应。 就像一只小猫轻轻探了探它的猫爪,在他手心上,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时,莲旦愣住了。之后,他哭了。 从那次缝百家被,到第一次明确感受到肚子里孩子的胎动,莲旦对这孩子的感情,在慢慢发生变化。 他惧怕着,也隐隐期待着,还莫名地怜惜和爱护着。 哭着哭着,莲旦便蜷缩着睡熟了。 夜里,他好像做梦了,又好像没有,莲旦记不清了。 但早上起来时,莲旦靠在床头发了好一阵呆。 屋子里好像有熟悉的味道,但仔细闻,又没有了。 他一手放在自己肚皮上,怔怔地呆坐着,感觉身上细细的汗毛莫名地竖着,肚皮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被人轻轻抚摸过的感觉。 …… 年过完后,天气经过几次反复,在进入三月后,终于稳定回暖。 整个冬天,陈老太婆糊纸人纸马,还有纸的金元宝,一共赚了两百多个铜板,她都交给了莲旦,让他买零嘴吃。 莲旦诚惶诚恐地接了,但零嘴他是没买的。 他舍不得花钱,也不敢花,怕婆婆秋后找他算账。 随着预产期一天天接近,莲旦越来越忧郁,怕得连饭也吃不下去。 莲旦也没个能说话的人,整个村子,也就因为一起在灵匀寺同住过一晚的唐花,还算是熟悉些,平日里会找他一起挖野菜唠嗑什么的。 唐花上次从灵匀寺下山,传说中的求子必灵,在他身上失了效。 回家以后,他家里人足足等了两三个月,才意识到这一趟白去了。 家里公婆挺失望,但也没说什么。 唐花相公人憨厚,只说是缘分没到。 唐花自己倒是挺难受的,尤其是一起同去的莲旦都有了身子。 他们家里倒是没多想,只以为是唐花住的时间不够。 莲旦心里却明白,唐花是命好,逃过了一劫。 也是好事多磨,过了年,唐花才发现自己也怀上了。 他相公高兴地出门都合不拢嘴,公婆也是天天快把他供起来了。 唐花知道了莲旦在担忧什么,就心疼地把他抱在自己也不宽阔的怀里,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发道:“生孩子就是咱们的一道关,我也怕,但我相信,善有善报,咱们都没做过坏事,一定能顺利的。” 唐花后来就时不时来陪莲旦说说话,帮他熬过了足月前的恐惧。 到了预产期的前一天晚上,莲旦肚子又钻心地疼了起来,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几乎把他疼得喘不上气来。 浑身冷得像是浸入了冰水,连毛细孔都如针扎般疼痛。 他晕死了过去,又极度痛苦地被痛醒,然后再次晕厥,反反复复。 莲旦的汗水几乎浸透了整床被褥,他在疼痛的间隙里,看向了屋子里的窗子。 他也不知道他在期待什么,可他隐约觉得,这个格外难熬的夜里,好像少了些什么。 第二天早上,莲旦几乎虚脱地醒过来时,发现褥单上一滩格外明显的血渍。 他见红了。 第07章 生子 这天下午,里屋传来一声声惨叫,外屋里,陈老太太正在来回走,急得直搓手。 炉灶前,邻居家的吴大娘正在烧水和面,准备给里屋快要力竭的产夫补充体力。 里屋门在这时候哐啷一声开了,产婆插着手,冲急匆匆迎过来的陈老太太道:“不行,我弄不了了,得去把村里的郎中请过来。” 陈老太太一听,眉毛竖了起来,道:“我当年自己在家就把瀚文生出来了,脐带都是我自己剪的,到他这怎么就这么费劲!” “郎中我没钱请,钱我都付给你了,就你负责让他生出来!”陈老太太疾言厉色道。 产婆也不是个好拿捏的,她冷笑道:“产夫是一点力气也没了,你不请郎中过来,最后说不好就一尸两命,你看着办吧。” 陈老太太眼皮一跳,抿着薄薄的嘴唇,狠戾道:“把他肚皮剖开,我就不信还生不出来!” 产婆道:“你做得出,便你去剖,我回去了,以后他做鬼,也找你报仇!” 说着,产婆竟然真的就要走了。 陈老太太咬牙拿起灶台上的菜刀,神情凶狠,把烧火的吴大娘都吓了一跳。 她抬脚就奔屋里去了,吴大娘一直以为她以前就是说说而已,却没想到这女人竟狠到这个地步,登时跳起来就要去拦她。 就在这时,产婆一把将外屋门给打开了,她抬头一看,倏地就是一怔。 开门的瞬间,她虽然注意着身后发疯的陈老太太,但也用余光看到门外应该是空的,并没有人在的。 第14章 但就在她将门全打开的瞬间,一个人像是凭空般,出现在了门外。 天气虽已开始变暖,但春天的风还是大,将眼前这人身上灰色的旧袍子吹的微微晃动,竟有几分飘飘欲仙的感觉,几乎想要随风而去似的。 产婆被吓了往后退了两步,待看清了人,才拍了拍自己胸前,说:“是靠山村的老郎中?你来的正是时候,快去屋里看看,那产夫怕是就要熬不住了!” 说着,产婆就拉着老郎中的衣袖,将人让进了屋里。 里屋门口,陈老太太拿着菜刀往里冲的架势,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 吴大娘纳闷地看着她呆滞的面孔,和不时抽搐的嘴角,竟有涎水从她嘴角流了出来,看起来和村子里一个痴呆的老头子差不多的样子。 老郎中绕过陈老太太推开了里屋门,经过她身边时,突然侧头看了对方一眼。 陈老太太的目光仍然呆滞,像是没看见这人一般。 只有她身后的吴大娘把这目光看得清清楚楚的,透透的,竟一下子打了个哆嗦,浑身一凉,几乎要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 里屋门开了,又轻轻被关上了,好像怕吵到屋里的人。 一阵风从屋里被门板带出来,门外的吴大娘和产婆,都是神情一震,竟有种刚才都在做梦,现在才清醒的错觉。 …… 里屋,须发皆白的老郎中站在床边,垂头看着床铺上无声无息、只胸口微微起伏形容狼狈的人。 看了一阵,他转身将自己的药箱放到了床边的桌子上,之后,抬手轻轻掀起被子,无视了血水淋漓的一片狼藉,咬了咬唇,嫌恶地将床上人细瘦到冒出青筋的手里那块牌位,毫不犹豫地扯了下来,一把扔在了地上,发出了闷闷的哐的一声。 床上,瘦弱的哥儿眼珠子在眼皮下动了动,似乎想睁眼看看发生了什么,却又根本无力睁开。 但一只柔软微凉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随即,一颗药丸被塞进了这哥儿已经被咬到出血的嘴唇里。 只几个呼吸间的工夫,被捂住眼睛的人倏地猛抽了一口气,胸口和脖颈几乎离开了床铺。 但很快又被床边的老郎中给按着胸口压了下去。 这郎中明明看着风烛残年、瘦削虚弱的样子,但力气却莫名的大。 床上的人没能起来,就躺在床上急促的呼吸,继而晃了晃头,恢复了神智。 老郎中收回手,垂头看着他。 莲旦醒来时,只觉得眼睛上被蒙着,他下意识晃了晃头,那只手便随着他的动作离开了。 莲旦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看见一个身形纤瘦的人站在床边,他眨了眨眼,视线不由自主凝结在对方衣袖下露出的腕子上。 老郎中下意识拢了拢衣袖,阻挡了他的视线。 与此同时,在莲旦意识完全清醒之后,肚腹的疼痛,和下半身的撕裂般的痛,又一次剧烈地袭了上来。 尽管以往每月都有一夜都会疼的如此钻心,但莲旦从没适应过。 产婆在他清醒时说过,哥儿的产道本就比女子窄,他的比一般哥儿还要窄。 在他上次昏死之前,产婆已经抓着他的手,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见的人,或想留下的话了。 莲旦意识到,自己可能真要死了。 唐花说善恶有报,可他短短一辈子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怎么就报应到他头上了呢。 莲旦不想死,他抬手颤巍巍地揪住床边老郎中的衣袍,嗓子嘶哑地快要发不出声音了,几乎用气声道:“求你,救我……。” 老郎中眼神里透出些担忧,他握住对方揪着自己衣袖的手,将它放到了床上。 莲旦的痛苦都尽力压在嗓子里。 老郎中转身打开药箱,拿出一根白色的蜡烛来,点燃了。 那点火苗吸引了莲旦的注意力,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 奇怪的是,这蜡烛点燃之后,并不冒烟。 老郎中弯腰下去,将莲旦的衣衫掀开,露出他圆鼓鼓的肚皮。 他看了一阵后,就起身从那药箱里拿出把银色的小刀来,在那蜡烛上燎了一个来回。 然后,在莲旦惊恐的目光里,刀刃闪着银光,稳准狠地朝莲旦的肚皮上划了下去。 莲旦“啊”地惨叫一声,几个月来的噩梦终于化为现实,他两腿一蹬,两眼一翻,就这么撅了过去。 …… 屋子里很安静,有淡淡的血腥味。 莲旦悠悠醒来,睁开眼。 他转了转眼珠子,看见了熟悉的屋顶。 之后,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摸向自己肚皮,就要起身看看。 但是他的手还没等碰到肚皮,就有人抓住了他手腕,说:“先别碰,也别起来,伤口才刚缝合不久。” 莲旦惊讶地看向床边坐着的老郎中,两人一躺一坐,距离很近地视线碰到了一起。 莲旦呆呆地看着对方,那种强烈的违和感又冒了出来。 老郎中率先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莲旦身边床铺里侧的地方,眼睛里出现了一种莲旦无法理解的情绪。 莲旦呆呆地看了一阵,也转头朝自己身侧看去,这一眼,让他张大了嘴巴,眼睛也瞪得溜圆。 他看见,他的枕头边上,一个包着襁褓的小婴儿,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他……?”莲旦张口结舌,不敢相信。 第15章 老郎中这时,才放开他的手腕,站起身来,立在床边,说:“剖开你的肚皮,才把他拿出来,以后他长大了,须得孝顺你。” 莲旦张了张嘴,正要说话,这老郎中就站起身来,往床边退了两步,低声道:“有人来了。” 这话话音刚落,外面没什么动静。 莲旦疑惑地看向门口,过了一会,门外才隐约传来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又过了几瞬,那脚步声才停在门板外,“咚咚”的敲门声响起。 老郎中走过去开了门,莲旦盯着他瘦削的脊背和飘然若仙的姿态,眨了眨眼。 门被打开了,吴大娘的脸出现在门后,她手上端着个大粗瓷碗,往里伸头看了看,道:“莲旦,你醒啦,我给你煮了面片,你快趁热吃了补补身体。” 莲旦答应了一声,想要起来,肚子却疼的没法用力。 老郎中走了回来,先是冲他弯了弯腰,像是在告罪,甚至有些恭敬的味道,怕冒犯了莲旦似的,然后才一手托住他腋下,将他扶靠在床头。 吴大娘将大碗放到桌上,一勺一勺地喂莲旦吃面片。 莲旦一边吃,一边分神看着吴大娘身后的老郎中,看着对方一件件将桌上的蜡烛等物收回药箱。 “肚子还疼不?老郎中给你开了方子,药我让我家婷子给抓回来了,等晚上让你婆婆熬了喝。”吴大娘说。 莲旦的注意力被拉到眼前的人身上,声音嘶哑道:“谢谢大娘,还有婷子姐。” 吴大娘摇了摇头,她虽然和陈老太太交好,但并没什么坏心思,对着老太婆对待媳妇的情状,她也看不下去。 尤其这次,莲旦差点就死了,吴大娘心里对他多少有些愧疚,便决定对他好些来弥补。 说着,她又笑眯眯地看了看莲旦身边的孩子,说:“这娃儿肯定省心了,吃了羊奶便老老实实睡觉,一点不吵人,莲旦啊,你以后要享福了!” 闻言,莲旦低着头没吭声。 他和享福两个字就从没扯上关系过。 不过,也许,将来娃儿长大了,真的懂得孝顺他了,他的福气便来了? 想到这里,莲旦的目光又忍不住去找说了这话的老郎中。 但桌子边已经空荡荡的,那老郎中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 …… 从陈家出来后,老郎中停在院门口,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才迈步离开。 他并没回村中的家,而是一路快步往村外走去。 有村民经过跟他打招呼时,他也只点头笑笑,别人问他急匆匆做什么去,他便停下来回答说自己要去邻村看病人。 这附近几个村子就这么一位郎中,去邻村倒也不奇怪,别人也就不多问了。 老郎中一路出了村,可是并没走去往邻村的小路,而是往村子周边一座山上去了。 进了山中后,四处无人,他停了下来,戒备地向周围看了看,才将身上灰色的衣袍利落地脱了去,露出里面飘逸的鹅黄色女子衣衫。 然后,他抬手在自己脸上头上一抹,倏忽间,那张须发皆白的老人脸,便变成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少女来。 只是这少女神情冰冷,眼神锐利,有种不易亲近之感。 少女将手里的衣袍叠了起来,和药箱一起藏在了一棵树下,自己继续往深山里走去。 直到到了一处山洞前,她停下了脚步。 少女冲着洞内的方向弯膝福了福,恭敬道:“属下事已办妥。” 等了一阵,洞里传出闷闷的几声咳声。 少女皱了皱眉,又很快恢复为面无表情。 她低下头,双手抱拳,道:“恭喜宗主,贺喜宗主!” 这次,又沉默了一阵,洞里终于传出一个嘶哑怪异的嗓音,开口道:“知道了。” 少女抬头看向洞里,迟疑道:“昨晚,他恐怕是吃了苦头。” 洞里没什么反应,少女耐心地等着,过了一阵,洞里人却并没问及此事,而是开口道:“昨晚之事办得如何?” 少女知道他不是在问山下村子里的事,而是另一件。她眼睛里有些惧意,“人已经离开了,我们去晚了。” 洞里沉默着,少女连忙补充道,“柳叔齐循着痕迹追踪过去了,我担忧这边的事,就连夜先赶了回来。” “他不是那人的对手,叫他回来,过些日子,我会亲自过去一趟。”洞里人说道。 少女倏地抬起头来,露出浓重的担忧神情,“可是您的伤……。” “闭嘴。” “是。” “是男孩。”过了一阵子,少女轻声说道。 洞内人没回应。 “他很敏锐,应是已经怀疑我了。”少女继续道。 洞内的人声又是沉默了好一阵,两声沉闷的咳声后,才缓缓道:“等我出关,再说。” 第08章 年轻郎中 当天晚上,吴大娘回去了,来探望的陈家亲戚也走了,家里没外人了。 陈老太太给莲旦熬了汤药,端进了屋,看着他把药喝完了,还给他拿了颗蜜饯吃。 睡前,陈老太太给莲旦煮了瘦肉粥让他补身体。 莲旦战战兢兢地吃了,想下地去洗碗,被婆婆拦住,自己拿去洗了。 晚上,小宝睡醒了,呱呱哭了起来,莲旦是个新手爹,手忙脚乱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正忙的浑身冒汗,肚皮还跟着疼。 第16章 就在这时,陈老太太披了袍子,端了羊奶进屋,帮着他把孩子喂了。 等孩子喝饱了,换了褯子又睡着了,老太太才回屋。 莲旦忐忑地躺下,回想着刚才陈老太太做这些时,麻木呆滞的神情,还有时不时抽搐的眼皮和嘴角,让他心里一阵不安,翻来覆去好一阵才睡着。 孩子生出来得有三四天,莲旦才下得了地。 他肚皮被剖开,现在留下一道被线缝过的痕迹,冷不丁看一眼挺吓人,但好在针脚细密,比陈老太太的针线活缝得还细致,养了这几天后,也不大疼了。 本以为会死在生孩子那天,侥幸活下来,能这样,莲旦已经很满足了。 孩子的名字还没取,陈老太太说,要去找算命先生算过了再取。 莲旦在私下里便偷偷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小旦。 唐花提了东西来看孩子,他半趴在床边瞅了半天,说:“这孩子和你长得真像。” 陈老太太在旁边拾掇孩子的小衣裳和尿褯子,莲旦听了,心里高兴,但又不敢在婆婆面前表现出来,便只抿着嘴角偷偷乐。 到底是十月怀胎,这孩子出来前,莲旦大多数时候都在恐惧,很少时候会有淡淡的期盼和好奇。 现在小宝就在他面前,莲旦才觉出,这是与他血脉相连的人,是他的孩子。 唐花肚子里怀着一个,看着这刚出生的孩子更觉得亲切,他怕碰坏似的用手指轻轻摸着孩子的小脸蛋。小旦刚睡醒,吃饱了,褯子也换了,不哭也不闹,一双丹凤眼黑白分明,眼尾狭长,微微上挑。 唐花啧了一声,道:“只眼睛不像,这双眼睛啊,可真……。” 他一时顿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觉得这眼睛真是好看极了,但明明孩子还这么小,目光转向他时,唐花竟然收了收摸着对方小脸蛋的手,莫名有种不敢造次的感觉。 …… 小旦长得很快,三个月就长大了一大圈儿,抱在手里沉甸甸的。 莲旦身体瘦弱,怀里的孩子胖嘟嘟的,对比起来特别明显。 天气暖了,他常出去溜达,小旦长得可爱,村里人都愿意去逗逗。 这三个月,莲旦过得舒心,身上虽然没长肉,但脸颊红润了不少。 陈老太太整日里干活,几乎不大说话,说要去给孩子算命起名,也一直没去。 莲旦私下里叫孩子小旦,她听见了也没反对,就这么叫下来了。 莲旦唯一的烦恼是,孩子满月那天夜里,他的肚子又疼了起来,身上也是冷得直颤,体内还隐隐有种热意。 只是好在那疼并没有生孩子之前那么剧烈,还能忍受。 只是,舒心的日子才过了两个多月,有一天早上,陈老太太的性子突然又变了。 一大早起来,她就踢开莲旦的房门,让他滚出去把缸里的水打满了,再把饭做了。 又骂他生了个孩子,就把自己当陈家的活祖宗了,从莲旦祖上三代骂到了莲旦全家。 莲旦慌里慌张下了地,忙去干活。 吃完饭,陈老太太说,给他大孙子起名的事今天必须得办了。 又坐家里大骂她哥嫂抠,狗眼看人低,连个金锁都没给孩子打。 说是要补办孩子的满月酒,收一回礼。 说着,老太太就风风火火出门了,结果也不知道是太高兴了,还是太着急了,一脚拌在门槛上,噗通一下摔在地上,竟好半天没能起来。 莲旦连忙把怀里的小旦放下,跑着去扶她。 陈老太太虽然年岁不小了,可长得又高又大,身体壮实,莲旦废了好大劲才把人翻过来,一眼看去,把他吓得惊呼一声。 这老太太竟摔得口鼻冒血,直翻白眼了。 莲旦慌忙跑出去叫人,隔壁吴大娘家人都在,吴大叔和儿子登高把老太太搬上了床,婷子帮着抱着小旦,吴大娘张罗着擦血按人中,让莲旦赶紧去请郎中。 莲旦慌里慌张跑出门去,才出院子,就一头撞到一个人身上,只觉得对方身体很硬,撞得他头晕目眩,差点坐地上。 一双坚硬的手扶住了他肩膀,将他牢牢固定在了原地。 莲旦抬头去看,就发现,那是个没见过的年轻男人,面容平平无奇,甚至模糊到让人很难记住,但一双眼睛却有一种莫名的深邃犀利,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些微熟悉感。 鼻端飘过一阵说不上的气味,更熟悉了,但一下子又没了,什么都闻不到了。 莲旦呆呆地仰头看着他,年轻男人也低头盯着他,过了一阵,他突然开口道:“做什么去?”声音有些怪异。 两人原本是陌生人,莲旦本不用回答他莫名其妙的问话,但不知道是因为对方的眼神太吓人,还是太着急了,莲旦下意识磕磕巴巴回应道:“我娘……我娘摔了。” 那男子往院子里看了一眼,说:“带我去看看。”说着,他也没等莲旦带路,就大步进了院门。 莲旦迟疑了一下,这时候才注意到,对方手里拿着个虎撑,身上背着个药箱,分明是个游医的样子。 那男子一进院门,狗窝里的大狼狗来财便蹭地窜了出来,大声威胁地吠叫起来。 莲旦战战兢兢地想要上前喝止,这狼狗天天都是陈老太太喂的,从不听别人的。这狗狗仗人势,就算天天见到莲旦,也从未把他当过主人来看。 第17章 就在这时,莲旦眼睁睁见那男子转头看向那大狼狗,他连个手都没抬,甚至都没出声,那狼狗突然不叫了,竟然露出畏惧的眼神来,缩着尾巴和身体,溜溜地逃进了狗窝,不敢出来了。 莲旦惊讶地看着身前的男子,那年轻而高大的男人脚步停都没停,往屋里走去。 见状,莲旦赶紧跟在后头也进去了。 里屋,吴家人都在一边巴巴地看着。 炕边上,年轻的游医给老太太把了把脉,又掀开她眼皮看了看后,就回身坐到桌边,刷刷几笔,写了个方子出来,递给了莲旦。 隔壁屋,小旦对爹爹正是依赖的时候,睡醒了不见爹爹,正在呱呱哭,婷子低声地哄着孩子。 莲旦听见了,心里着急,拿了方子就跑出去,去隔壁从满头汗的婷子那里,把小旦接过来抱怀里了,小旦立刻不哭了。 莲旦颠了几下孩子,想着干脆抱着他去药铺抓药,一出屋门,正与刚从里屋出来的那年轻游医撞见了。 对方停住了脚步,目光先是在他脸上停留了一阵,之后,看向了他怀里的小旦。 那眼神,莲旦说不出来,直勾勾的,格外的专注。 莲旦有种小动物般的直觉,他莫名有些怕了,却又不得不问,道:“大……大夫,吃了这药,我娘什么时候能好?” 那年轻男人的目光又移动回到莲旦的脸上,他薄薄的嘴唇微动,声音嘶哑怪异地道:“不会好了。” 第09章 死鬼夫君 陈老太太一直迷糊着,嘴里还说着听不清的胡话。 给她喝药她也不肯张口,是吴大娘用勺子把她牙齿硬别开了,让莲旦给灌进去的。 喝完了药,吴大娘家的人就都回去了。 家里只剩下抱着孩子的莲旦,和床上的陈老太太。 老太太又说了一阵胡话,在床上扑通通翻了几个身,就没动静了。 莲旦几乎以为她死了,偷偷去探她的鼻息,发现她呼吸沉稳绵长,却是已经睡熟了。 莲旦松了口气,他抱着小旦回屋。 小旦刚才哭累了,已经睡着,莲旦估摸着时候,一会孩子醒了就该喝奶了。 他把小旦放床上,盖好小被子,就轻手轻脚去外屋碗柜里拿了碗,出了门。 院子里,一只羊被拴在院墙旁边,这是陈老太太从村里的羊倌儿家买的奶羊,专门给小旦喂奶的。 莲旦才出屋,来财听见动静,探头出来看,见到出来的人是他,就龇起尖锐的牙唁唁起来,眼神凶狠,莲旦忍着怕挤了一碗羊奶。 回去屋里必须要经过狗窝,从来财面前走过去时,莲旦浑身都绷紧了,努力镇定,还好来财只是威胁地盯着他,并没有真的冲出来给他一口。 回屋以后,莲旦给炉子里添把柴,把羊奶放锅里蒸上,然后坐在灶坑旁边小矮凳上。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发呆,小小的一团,像个没长开的孩子。 坐了一会儿,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莲旦默默地哭了起来。 陈老太太对他不好,可如果没有她,莲旦也活不下去。 陈家老头的亲戚一个比一个难缠,莲旦见过那伙人来家里撒泼的样子。 纵是他婆婆这样的厉害角色,也有些招架不住,每次都得拼了命才能保住家当。 老太太现在变成了这样,万一真如那年轻游医说的,好不了了,陈家的亲戚知道了的话,很快就会上门闹,要分家产的。 本来日子就过得艰难,现下家里还添了个小旦,莲旦慌的不知道怎么办。 说不定明天一早,那伙人便要来了。 要是没这屋子住,地也没了的话,他和孩子恐怕没几天就得活活饿死。 他又想到那年轻游医,莲旦更是浑身一抖,对方看自己和小旦的眼神,让他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可怕,甚至比门外的来财,还让他感到心神不宁。 这一晚上,莲旦几乎没怎么合眼。 小旦好像是感觉到了爹爹的不安和惶恐,从不闹人的孩子,这晚上却哭了好几次。 隔壁的陈老太太在半夜时醒了,哐哐敲墙,叫莲旦扶她翻身。 莲旦去了,一开门,就看到婆婆像只野兽一样,拖着摔折的腿,在地上乱爬,龇着牙撕扯着地上的桌椅腿儿。 莲旦白着脸紧紧关上门,拿锁头把这道门锁死,跑回了屋,任隔壁再如何敲墙,喊叫,都没再应声,只紧紧抱着小旦,藏在被窝里默默流泪。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隔壁屋子里没动静了。 莲旦偷偷拿钥匙开了锁,开了个门缝去看,就见地上狼藉一片,到处都是木屑和被子里掉出来的棉絮,床上陈老太太睡的实诚,胸口起伏有力。 莲旦蹑手蹑脚把屋子里简单收拾了,就赶紧出去了。 早上小旦喝了羊奶,莲旦热了个粗面窝头,就着热水吃了,就算一顿早餐。 他远远地给来财扔了两个窝头,就跑屋里去了。 早饭才吃完没多大一会儿,大门外就传来喧闹的声音,有人在哐哐敲门。 莲旦跑去开门,看清门外来人的一刹那,就脸色一变。 大门外,来了得有六七个人,男女老少都有。 站在头里的,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汉,脸上皱纹挤着皱纹,身上一个补丁叠一个补丁。 这人莲旦认识,他是他那早已离世的公公的兄弟,是陈家那一代的老大。 第18章 陈老大见了开门的莲旦,就叹了口气,满面愁容道:“你家婆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今天特意过来看看。” 莲旦站在门口没动,陈老太太嘱咐过他,见到陈家人不要让进门。 可如今情况不一样了,陈家人害怕的人已经倒下了,莲旦挡在门口,就像只翅膀破碎颤巍巍飞在风中的蝴蝶,脆弱得不堪一击。 莲旦磕磕巴巴道:“娘……娘她还没起来,要不你们还是改天再来吧。” 陈老大脸色紧绷,道:“说的什么话,这人都病了,我们做亲戚的这时候不来,还什么时候来。” 说着,老头伸手,轻易地一把就把莲旦扒拉开了,领着身后一群人进了门。 来财正啃它的窝头,对这群人无动于衷,莲旦急也没办法,只能跟在后头进了屋。 一群人把外屋站的满满当当的,一个老太太摸着碗柜冲莲旦道:“你们家就两口人带着孩子,用不着这么大的碗柜,回头我让你叔把我家的搬来,咱们换一下正好。” 旁边一个三十多岁的哥儿见状急了,出门一把薅住那头奶羊的耳朵,刚才进门时,他眼睛就一直往这头羊身上瞟了,这会儿他笑着说:“这羊这么养可不行,得日夜吃新鲜草料才长膘下奶,我牵回去帮你养一阵,孩子喝奶就来我家挤。” 他这一下把其他人看得眼都红了,里屋外屋的门都被打开了,也不管屋里病得起不来的老太太,还有另一个屋里还在睡觉的孩子。个个儿都去看东西去了,眼看着就要往家里搬了。 莲旦跑过去拽回了羊,那头锅盖已经被掀开了,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见了锅里热着的羊奶,眼睛一亮,端起来也不怕烫,滋溜滋溜就给喝了。 莲旦眼泪在眼圈里转,哭着喊:“那是小旦的奶,他一会起来要喝的。”就算是奶羊,也不是时时都有奶,这是早上刚挤完的,让人给喝了,小旦上午就得挨饿。 陈老大站屋子中间,气得吹胡子瞪眼,跺了跺脚,怒道:“人还没死呢,你们别太过分了,都给我住手!” 他说话还有用,屋里屋外的,众人一下都停了手,往这边看来。 陈老大看着莲旦叹了口气,说:“照理说你家婆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家里还有个小的要养,我们应该多体谅你。可这屋子连带村东头那三十亩地,这可都是我们老陈家的家产,我弟弟过世以后,你婆婆一直霸占着我们陈家的家产,这账早该算算了。” 莲旦惊惶道:“就算我公公没了,夫君也没了,可小旦还在,他是陈家人啊,这屋子和地是他的啊。” 陈老大眯了眯眼,说:“我们老陈家都是厚道人,没谁想占孤儿寡母的便宜,只是小旦还这么小,你家婆眼看着是不行了,你自己又年轻,扛不了事,以后说不定还要改嫁,我们总不能看着这家产落到外姓人手里。” 说着,这老头用慈祥的神情看着莲旦,苦口婆心似的道:“你也不要以为我们要贪这点东西,这也是为了你和小旦好,这屋子你们要住便继续住着,把房契放我这里保管就好,那几十亩地我们帮你种,秋收时该给你们分些就分些,咱们老陈家的都是厚道人,将来小旦长大成人了,该还他的都会给他,你就放心吧。” 莲旦胆子是小,可他不傻,眼前这些人眼睛里闪动的见不得人的贪欲,他看的一清二楚。 陈老大被他这样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也有些难堪,他摆了摆手,像彻底挥去那点子良心似的,对其他人道:“都把手里的给我放下,该谁家拿的,咱们得坐下好好唠。” 说着,这些人就从各处搬了椅子、凳子,凑成了一圈坐着,七嘴八舌地商量起来,全然不再顾及脸皮了。 商量得不对了,他们还站起来骂街,甚至互相撕扯起头发,在地上扭打起来,陈老大也未能幸免,胡子都被扯掉了一绺。 屋子里,陈老太太在炕上躺着,一点动静没有。 地上,一群人闹哄哄的丑态百出。 莲旦抱着刚睡醒,饿得哇哇哭的小旦,哭着祈求道:“求你们了,给我和孩子留条活路吧。” 但他的话都被淹没在吵架声里,根本没人注意到。 就算注意到了,眼前的利益让他们已经失去了做人最基本的良知,也根本不会顾及这对可怜的父子。 莲旦流着眼泪,滑坐到了地上。 就在这时,院子外没合上的大门口那边,一个苍老的嗓音喊道:“这是干什么呢,闹哄哄的,大老远就听见了!” 这句话一出口,院子里的狼狗就汪汪叫了起来,但很快凶猛的汪汪声,转变为害怕似的呜咽声,又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莲旦爬起来去看,才起身,就见靠山村的村长开了外屋门,从外面进来了。 他后头还跟着个人,但被他胖乎乎的身体给挡住了,看不大清。 老村长看清屋里的情形,顿时斥责道:“有什么事好好说,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屋子里地上扭打成一团的人都顿了顿,灰溜溜地收回手脚起来了。 说到底还是要点脸面的,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人。 不用细问,老村长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这老陈家闹争家产的事,全村都一清二楚,尤其是老村长自己被请过来评理都评了几次了。 他面色难看指责地道:“这陈老太太病倒了,家里还有个几个月的孩子,你们这样做好意思吗?” 第19章 那陈老大抿了抿苍老的嘴角,狡辩道:“这个家没男人了,我们这不是担心陈家的家产落到外人手里吗,村长你可得给我们做主啊!” 老村长冷哼一声,身体一转,把身后的人露了出来,道:“谁说这个家没男人了,你们看看这是谁!” 他这话一出口,众人便都往他身边那人望去。 外面这会儿日头正盛,外屋门被打开时,炽烈的阳光照了进来,晃得屋里人都睁不大开眼。 莲旦抱着孩子,也跟随众人呆呆地往那人的方向看去。 陈家这些人都在里屋,莲旦在里屋门口,他离这边更近些,看得也更清楚些。 莲旦的第一印象是这人很年轻,也很高。 他穿一身青梅色的长袍,宽肩窄腰,腰身挺拔,长发束在头顶,发丝一丝不乱。 门口有微风吹进来,他的长袍一角随风飘舞,恍惚中,竟有种飘然若仙的错觉。 但他的脸……,莲旦盯着这人的脸看了好一阵,有几分年轻人的秀气,但大抵是普通的年轻男子的样子,而且让莲旦感觉很熟悉,但又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 还有那双眼睛,让莲旦莫名地觉得违和,和……心惊胆战。 看着看着,莲旦就发现,在自己盯着对方时,那人竟也在看着自己。 那双说不出的可怕的眼睛里,眼珠正直勾勾盯在他脸上,莲旦从来胆小,被吓得倏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身后,陈老大的嗓子都破了音,颤抖着说:“你……你……,不可能,他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的!” 老村长转身拍了拍那年轻男子的肩膀,道:“这回谁都不用争也不用抢了,这家的男人回来了。” 莲旦眨了眨眼,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那老村长就笑道:“这就是陈老太太那早夭的儿子陈瀚文,他死而复生回来了!” 第10章 陈霜宁 陈瀚文去世时,才十四岁。 那年雨大,靠山村发了山洪,因为是在白天,村民都在地里干活,只离山近的那趟房屋受了些损失,村里人几乎没什么伤亡。 只一人除外,陈家的陈瀚文是读书人,他娘不让他出门下地干活,他读书读久了,觉得闷,便去山脚下溜达。 他被埋在了淤泥下,村里人花了好几天时间,才把他找到。 找到时,人已经开始烂了,但好歹还看得清长相,就是陈家的陈瀚文。 当时陈老头已经去世了,陈老太太哭得肝肠寸断,几乎死在当场,还是村民们七手八脚把她架了回去,安排着人天天看着,又一起张罗着把孩子安葬了,才算熬过去。 私塾的先生当初曾说这孩子将来必能考取功名,陈老太太望子成龙呢,就算是老头死了,咬牙也供着他继续读书,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人死以后,陈老太太根本放不下。 陈瀚文的先生心里也不落忍,虽说平日里这人待他很少尊敬,还经常因为每月的束脩闹到家里来,但还是精心给孩子画了幅生前小像,送给陈老太太权当个念想。 陈老太太虽是个难缠的,但她对自己孩子是真的好。 她将那画像裱了起来,想孩子了,就拿出来看上好半天。 莲旦嫁过来后,好几次看见婆婆珍惜地拿出那画像,用布巾一点点擦拭,放在膝头,一看就是好半天。 所以,莲旦对陈瀚文的长相,也慢慢地看熟了。 直到村长说出陈瀚文的名字,莲旦才意识到,他为什么看这个男子眼熟了。 那画像上的人不过才十三四岁,眉眼还没完全长开。 他要是还活着,长到现在应该二十二岁了,应该就与眼前这年轻男子差不多。 屋子里这会儿很安静很沉默,除了老村长,所有人都张着嘴,震惊地看着外屋门口这年轻人。 莲旦更是双瞳震颤,不敢置信。 他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小旦刚才被转移了注意力,本来已经不哭了,被他用力抱着,感到不舒服了,小嘴巴一瘪,又哭了起来。 莲旦回过神来,忙低头看向怀里的小旦,心疼地松了力气,在嗓子里“哦哦”地低声颠哄着。 但小旦到底是个才两三月大的小婴儿,醒来饿了,屋子里还有这么多脸生的人闹哄哄的,怎么哄都还是哭。 莲旦胳膊瘦得跟门外路边的小树树枝似的,小旦倒是被他养得白白胖胖,他抱着这孩子哄着,不大会儿就累得头上冒汗。 就在这时,一双修长如白玉般的手伸了过来,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有些熟悉的味道随之飘散过来又很快散去,莲旦微微一怔,怀里一空,小旦已经被这双手的主人抱了过去。 莲旦下意识想要把孩子抱回来,但在看清对方低头看着小旦的眼神后,手上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这年轻男人瞳孔里面的东西让人不敢深看,看久了,就像是坠入了可怕的酷刑炼狱。 而现在,他微微垂着的眼皮,半遮住了那双让人瘆得慌的眼睛,看着怀里哭泣的婴儿。那种仿佛蕴含着这世界一切可怕事物的眼神,竟透出些难以形容的慈爱来。他用薄薄的、干燥的嘴唇,堪称温柔地在孩子额头上碰了碰,微微沙哑的嗓音用一种平静无波但确实是在哄劝的音调,吐出几个字:“小旦乖,不哭。” 不知道为什么,在对方叫出这个名字时,莲旦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第20章 兴许是男人沉静的态度安抚了孩子的心神,也可能只是因为好奇,小旦竟真的不哭了,只睁着一双漂亮的丹凤眼,怔怔看着抱着他的男人的脸。 年轻男人还是那样,用平静无波地语调夸赞道:“真是父亲的乖孩子。” 听到这话,莲旦还没来得及反应。 “等一下!”第一个迫不及待出声的是陈老大,他用浑浊的嗓音嚷道:“村长,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您是被他给蒙骗了吧,瀚文都死的透透的了,怎么可能会死而复生?” 他这么一说,别的陈家人也反应了过来,纷纷附和,说:“这人肯定是骗子,冲我们老陈家的家产来的,村长,您可不能信他。” 陈老大脑子还算清楚,在其他人七嘴八舌抓不到要领时,他质问道:“他说他是陈瀚文,他有什么凭据吗?” 村长语气不大高兴,“我自然不是随便就把人带过来了,他是在今早被山上的圆镜师父亲自带过来的。” “是灵匀寺的圆镜师父?”陈老大眉头皱紧了问,声音不自觉低了下来,脸上现出犹豫的神色来。 村长道:“圆镜师父说,他和众弟子为了这十里八乡的村民祈福避灾,为此还特意去地府走了一遭。” 有人发出震惊的抽气声。 村长不屑地哼了一声接着道:“圆镜师父向十殿阎王祈求饶过灾祸中的村民,阎王见他心诚,便同意了。问清了他的来处后,阎王让鬼差带来个鬼魂,告诉圆镜,这是靠山村的陈瀚文,因为阳寿未尽就意外死了,一直徘徊在阎王殿里,无处安置,现在圆镜来了,便让他带回阳间。” “这是前五六日的事了,圆镜师父把鬼魂带回来后,便给他塑了个纸身,让他附了上去,让他习惯了才带下山,怕你们这些愚昧之人不信,还亲自将他带下山交给我,我特意问过他小时候的事,他都一一作答,无不清楚,错不了,他就是陈瀚文!” “怎么可能呢?”陈老大睁大了浑浊的眼睛,重复地喃喃着。 就在这时,炕边传出来噗通一声,竟是陈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想要下地却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莲旦忙小跑过去扶她起来,陈老太太起身后,坐到炕边,一甩胳膊,把莲旦甩了个趔趄,指着屋子里的人,用尖锐嗓音大骂道:“陈老大你个黑了心的狗娘养的,又想来占我们家这点东西,老娘跟你拼了!” 村长道:“我说,老陈家的,你先别急,你看看这人是谁?” 陈老太太咒骂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她看向了抱着小旦的年轻男人,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屋子里安静极了,那年轻男子垂着眼皮,只看着怀里的孩子。 看着看着,陈老太太眼睛逐渐睁大,继而张开嘴更加尖锐地哭了起来。 噗通,她又栽倒到地上,竟就在地上爬动起来,一直爬到那年轻男人的面前,仰头露出狂喜的神色,又哭又笑,喊道:“是我儿,是我儿瀚文回来了,这就是我儿,错不了!” 就在这时,年轻男人抬起了眼皮,却是看向了炕边不远处的莲旦。 莲旦睁大了眼,与年轻男人又一次看过来的目光撞上。 对方的眼睛是冷的,黑的,他看着莲旦,慢慢道:“你去村西头老李家,拿两颗鸡蛋去换半碗羊奶来。” 莲旦纷乱的思绪和急躁瞬间压了下去,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孩子还饿着,此时恍然应了一声,忙去外屋碗柜下面找东西。 这村西头的老李家就是唐花家。 唐花才生完孩子没几天,莲旦还去看过,他家也养了一只奶羊。 这人不是刚来村子,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陈老太太的话就像是一锤定音,陈家人再无反对之声。 屋子里,老村长含着笑意在和那年轻男子说:“我下午便抽空带你去办入籍,‘陈瀚文’的户籍已经因为死亡销户了,没法再用这个名字,可能得改一下了,你想想叫什么好?” 莲旦背着里屋,在柜子里拿出两个大海碗来,又蹲着去拿底下的鸡蛋,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屋子里沉默了一阵,之后,一个沙哑并有些说不出的怪异的嗓音,慢慢回应道:“就叫……陈霜宁吧。” 那年轻男人说出这个名字时,似有一阵恍惚,吐出口的三个字有些晦涩。 莲旦忍不住悄悄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却没想到,那说话之人不知是一直看着他,还是才看过来的,两人的目光一下子就撞上了。 在那双眼睛里,莲旦又一次看见了仿佛地狱里映照出的景象,血海翻腾。他心里一慌,忙低头避开对方目光,起身小跑着就出了院子,抓着鸡蛋,抱着大碗,直奔唐花家去了。 在老李家,莲旦很顺利地换了半碗羊奶,还是已经蒸好的。 唐花家的小闺女还小,喝不了几口奶,剩了换两鸡蛋,是他们赚了,他家婆婆很乐意。 莲旦端着半碗奶,拿另一只大碗扣着碗口,小心翼翼往回走。 他家离老李家不算远,但怕奶洒了,着急也走不快,等他回到家,都已经过去一炷香的工夫了。 莲旦心急如焚,怕小旦饿坏了。 但等他小心翼翼进了门,才发现,外屋里此时空空的,一个人都没有。 刚才闹哄哄的一群人都已经离开了。 婆婆那屋的门开着,也是一点动静也无。 第21章 莲旦心跳快了起来,慢慢挪步到那开着的门口,小心翼翼往里面看去。 屋子里,陈老太太躺在炕上,身上盖着破旧的被子,无声无息的。 炕边,那年轻男人站在那里,将手里一个瓷瓶收回了袖子里后,转头看了过来。 “小旦哭累了,便睡着了,在隔壁。”陈霜宁好像看出了莲旦的想法,不用他问便如是说道。 莲旦捧着大碗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忙低下头“嗯”了一声。 他想回自己屋去看看孩子,可就在这时,躺在炕上无声无息的陈老太太却突然喘了一声粗气,像是死人突然复活了似的,出声道:“儿媳妇,你过来。” 莲旦连忙“哎”了一声,把手里的大碗放到桌子上,小跑了进去。他不敢看旁边的年轻男人,犹豫着站到了炕边。 陈老太太极力仰头看他,又看向那年轻男人,脸上迸发出狂乱的神色,兴奋到了极点,大声嚷道:“老天有眼,让陈家这一支不至于绝后!” 她抬手一把死死握住炕边莲旦的手,她的手又硬又冷,不顾莲旦的恐惧和挣扎,双眼放光道:“儿媳妇,晚上好好伺候我儿,再给我生个大胖孙子,要一年生一个,生他七八个,我们家要人丁兴旺,儿孙满堂!” 陈老太太双眼铮亮,嘴角流着涎水,像只要吞掉活物的野兽。 莲旦脸色涨得通红,又一阵阵发白,他偷看了不远处的年轻男人衣袍底摆一眼,不吭声。 陈老太太嚷着:“儿媳妇,你是不是不听我的话了,你答应我啊!” 说着,她竟然蠕动着要爬下床来,莲旦连忙急急答应:“娘,我听您的话,我答应您了。” 陈老太太听到这话,这才身体一软,趴倒在了床铺上。 而那年轻男人,一直安静地站在一旁,自始至终一声不吭。 如果莲旦抬头的话,就会注意到,自打他进了这屋子,对方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一直都没挪开过。 第11章 噩梦 小旦肚子还饿着,睡不消停,很快便醒了,他躺在爹爹怀里,一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眨巴着,一点也不闹。 莲旦给他喂奶时,他肉嘟嘟的小嘴巴直撅着追着勺子。这孩子嘴壮,吃奶特别香,喂晚一口,都要蹬蹬小短腿儿抗议。 莲旦紧忙着一口接一口地喂他,喂完了,起来弯腰有些费力地把胖宝宝抱起来,在屋子里来回溜达着,给他拍嗝,小旦就乖乖地把脸蛋放在爹爹瘦瘦的肩膀上,看来又看去。 拍好了,把孩子一放回床铺上,小旦咿咿呀呀地冲莲旦唠嗑似的,唠了一会儿,眼睛就睁不大开了,长睫毛啪嗒啪嗒的,很快合上,把刚才没睡完的觉续上了,又睡熟了。 这么大的孩子觉还很多,睡得多,长得也快。 那个可怕的年轻男人随村长出门去了,婆婆也睡着了,家里很安静。 床上小小的孩子呼吸均匀地睡着觉,放下床帐,小小的空间里就暗了下来。 在这样的静谧的屋后,莲旦忐忑不安的心神都宁静了许多。 他轻手轻脚穿鞋下了地,去门外割了些青草喂了奶羊,又挤了些羊奶在碗里,准备放锅里热着。 狗窝里,来财睁着一双狗眼,奸诈地盯着他的动作,在莲旦没注意的时候,突然冲出来一口咬住了他的裤腿。 莲旦吓得叫了一声,好悬没把手里的碗打了,他慌忙扯回自己的裤腿,在狼狗的唁唁威胁声中,慌乱地跑回了屋。 进屋以后,还能听到院子里大狼狗直冲耳膜的叫声。 碗里的奶撒出去了一小半,莲旦心疼得直喘气,就怕不够小旦吃的。 把奶蒸进锅里了,莲旦才有工夫查看自己的腿。肉皮没伤到,但裤腿被扯得不像样,莲旦头疼地咬了咬唇,回屋找出针线篓,把裤子脱了,光着两条腿坐进被窝里,一针一线地仔细缝了起来。 他嫁进陈家时,就带了两身衣裳。一身是他在家平日里穿的,是出嫁的姐姐留下的,缝缝补补的,补丁已经不少了。 还有一身是母亲特意用她自己的旧衣裳改的,那是母亲最好的衣裳了,比莲旦自己那身强一些,莲旦平日里都舍不得穿。 听说十几里地外的镇子上,要□□夏冬各一身衣裳,起码要花上一两银子,这还没算上里面穿的里衣和抹肚之类的。 莲旦活到这么大,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钱,更别说花钱买新衣裳了。 不过这村子里,大多数人家都穷哈哈的,穿着这破衣裳出门,倒也没人会笑话。 莲旦这裤子布料本来就洗得要糟了,被来财尖尖的牙齿咬了好几个洞,又扯来扯去,几乎成了烂布条。 纵然莲旦的针线活做得不错,缝起来也费了不少工夫。 等他缝得差不多了,刚扯断线头,打算固定绳结时,院门响了一声,随即有脚步声进了院子。 莲旦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谁来了,他急着打好绳结,好把裤子穿上,却越是着急越是打不好。 终于,脚步声已经到自己门外时,莲旦才把绳结打好,但还没来得及穿上。 门外的脚步声停住了,莲旦急得眼皮都红了,他已经意识到那是谁了,在感觉门外的人就要推门进来时,沙哑而有些怪异的嗓音从外面传了进来,不紧不慢的,他说:“我回来了。” 第22章 对方并没唐突进来的意思,莲旦愣了一下,才急急回应道:“哎。” 他怕吵醒小旦,也习惯了不敢大声说话,这一声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听见,但门外脚步声又响起,远离了这道门。 莲旦松了口气,连忙在被窝里,把裤子穿好,整理好自己,才深呼吸了口气,握着拳头给自己鼓了好一会儿气,才敢出门。 他出去时,没看到陈霜宁在哪。 莲旦趴在隔壁屋门缝看了看,陈老太太还在炕上昏睡不醒。 晚饭莲旦煮了一锅玉米面粥,稀溜溜的,就着咸菜吃了。他试图把老太太叫醒,喂些饭进去,却没能成功。 天色渐渐黑了,莲旦有些不安地往外看了看,没看见人影。 他回了屋,跟小旦咿咿呀呀地说话,托着他的小屁股,让他背靠在自己怀里,在这破屋子里到处走走看看。 不时指着角落里的蜘蛛网或是破桌子椅子,给小宝讲这是什么。 他声音低低的,有种独属于哥儿的温柔细腻,听起来很舒服。 小旦睁着丹凤眼,亮亮地一会儿看看家里的破烂物什,一会儿再看看爹爹,没来由地高兴得直蹦跶,把莲旦手臂都快坠麻了。 莲旦说:“你好沉哦。” 小旦张开嘴,“啊”了一声,像在抗议似的,没牙的嘴巴里吐出个口水泡泡,啪一声破了。 莲旦见他这样子,难得的暂时忘记了一切烦恼,笑出了声来。 他才笑了一声,突然觉出不对来,倏地抱着小旦转身向门口看去。 昏暗的油灯光线下,一个影子正站在不知道何时被打开的门口处。 莲旦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影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消了。 “怎么弄的?”门口停留的人,迈步进了屋,油灯灯光终于照到了他的脸上,算得上清秀的脸,还有一双吓人的眼睛。 是陈霜宁。 莲旦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发现对方问的竟是自己下午刚补好的裤腿。 他身上的衣裳本就补丁叠补丁,就算裤腿缝过了,也应该并不显眼,莲旦不知道陈霜宁是怎么注意到的。 向着自己走来的年轻男人让莲旦感到不安,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才低下头,小声回应道:“是被来财扯坏的。” 陈霜宁停在了他面前三四步远,听到莲旦的回答,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莲旦注意到,他从门口进来后,这几步路走得没有发出一点脚步声,与下午回来时不同。 那时候……难道是故意发出声音提醒自己吗? “时候不早了,休息吧。”年轻男人看着莲旦,这样说道。。 莲旦低着头,头皮一紧,感觉对方的目光在盯着自己头顶,他胡乱地点了点头,先一步开了屋门,出去了。 莲旦把小旦放到床上里侧,去给木盆里兑上温水,把布巾也备好了,站在旁边等着。 陈霜宁洗漱完,接过他手里的布巾时,莲旦递过去就连忙收回手。 对方应该是看了一眼自己,莲旦也不确定。 弄完以后,年轻的男人说:“去睡吧。” 莲旦听话地往床边走去,偷眼看向台子上的陈瀚文灵位,又很快收回视线,乖乖地上了床躺下。 小旦这会儿已经睡着了,两手放在头两侧,睡得四仰八叉的。 这屋原本是陈瀚文的,他没了之后一直空着。 莲旦嫁进来前,陈老太找人把只能睡一个人的木板床,换成了现在能睡两人的。 莲旦身体瘦瘦小小的,和孩子两个人一起,也只占了一小半的床位,还留出来大部分空位来。 他背朝外,严严实实地盖着被子,浑身紧绷地偷听着背后的动静。 脚步声来到了床边,莲旦紧张地咬住了嘴唇,却只听到床帘被放下的轻微声音,然后脚步声就又走开了。 油灯熄灭,屋子里一下子暗了下来。 莲旦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它听起来尽可能像是睡熟了。 过了好一阵,再没听见脚步声,身边也一直没人。 这时候盖着被子还是有些热,莲旦坚持了说不上多久,终于忍不住将被子往下推了推,悄悄起身扭头去看。 在黑暗里待久了,眼睛已经适应了屋里的昏暗,能看清所有东西的轮廓。 看了一阵,莲旦从床上坐起身来,茫然地往屋子里四处瞅。 这昏暗的屋子里,哪还有那陈霜宁的身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屋里就只剩他和孩子了。 莲旦躺回床上,想不明白陈霜宁是什么时候出去的,又是怎么出去的。 他琢磨了一阵,困意渐渐上涌,想要睡,却又莫名地觉得诡异和胆战心惊。 莲旦小小的身影下了床,趿拉着鞋去把台子上的牌位拿下来,熟悉的凉凉的触感让他有了些安全感,他细细的手指摸了摸上面刻的名字,又回到床上,像以往一样,把牌位抱在怀里,这才慢慢睡熟了。 应该是在后半夜时,莲旦做了个梦,在梦里他又一次回到了灵匀寺,看见那个尸块散落、血肉狼藉的院子,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怎么都无法从梦中逃离。 不知为何,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竟真实得不像梦境,直冲鼻端。 还有些奇怪的呜咽似的声响。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青梅色长袍,头发束在头顶的男人出现在院子里,冷冽的月光照亮他的脸,那张脸上只有轮廓,没有眼鼻口唇,竟是平的。 第23章 在看清的那个瞬间,莲旦惊恐地“啊”了一声,急速喘息着惊醒了过来。 莲旦一醒过来,茫然了一阵,就下意识抱住怀里的牌位,蜷缩在了被窝里。 身边,小旦的呼吸匀长,睡的很香。 确实只是个梦,莲旦的心跳渐渐平缓下来。 突然,他觉得有些不对劲,扭头往床外屋子里看去。 透过半透明的床帘,他看见,一个人影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动也不动,诡异极了。 莲旦刚平复的心又瞬间揪了起来,尽管看不清那人影的长相,但只看身形,便能认出那是据说死而复生回来的他的夫君。 莲旦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惊叫出声。 第12章 登徒子 莲旦一夜都没睡好。 早上起来时,窗边坐着的人已经不见了。 莲旦给小旦换了干燥的褯子,估摸着孩子也快醒了,就抹了把脸,有些疲惫地下了床,穿上鞋子准备去院子里挤奶。 出门前,莲旦悄悄开了隔壁的门往里看,屋子里静悄悄的,陈老太太还在昏睡。 莲旦听他娘亲说过,他祖母临死前就是这样一天天的睡觉,醒着的时候少,东西吃得也少,睡着睡着,人就无声无息地咽气了。 莲旦担忧地轻轻合上门,悠悠地叹了口气。 他洗了手,去碗柜找了大碗,又拿了干净的抹布,就出了屋门。 现在是七月初,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莲旦抬头看了看天,被一早上就刺目的阳光晃的眼前发黑,他闭了闭眼,低下头,把拴奶羊的绳子解开,给它换了个屋檐底下的阴凉地儿。 挤完奶,莲旦又用抹布给奶羊擦了擦,这才小心翼翼端着大海碗回了屋。 等他把灶膛里的灰扒完了,柴火也烧起来时,莲旦才发觉有什么不对。 刚才,他去院子里,狗窝那边一点动静也没有,太安静了。 来财没有像往日般出来吓唬他。 莲旦把奶碗放进锅里蒸上,犹豫着推开外屋门,想探头看看院子里。 可他才推开门,就见一个穿着青梅色长袍的男人背对着这边站在门外,长发披散在后背,身形瘦削。 莲旦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背对着他的人听见了他的动静,缓缓转身看了过来。 这男人的双眼冷而黑,他初看过来的目光冷漠幽深,里面还有未完全散去的暴戾。 但在看清来人后,目光又慢慢转变为惯常的直勾勾盯人的样子。 莲旦有些紧张,磕磕巴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你……”。 “狗不见了。”陈霜宁看着他,突然开口道。 莲旦“啊”了一声,快步绕过年轻男人往狗窝那边走,果然,狗链子耷拉在地上,来财已经不见踪影了。 “怎……怎么会?” 这狼狗是陈老太太买来给自家看门的,也是为了威慑那些难缠的亲戚,从小喂到大的,还从没自己挣开链子跑出去过。 陈老太太醒了后,要是发现来财不见了,莲旦是要倒霉的。 他身后,年轻男人的声音沙哑而怪异,慢悠悠道:“可能是饿了,出去找吃的了,很快便会回来。” 莲旦心里担忧,但又毫无办法。他回头看了对方一眼,又迅速转回头去,虽然心里觉得不对,但还是乖顺地“嗯”了一声。 心里想着,晚上要是还不回来,他得出去找找。 早饭吃高粱米粥,里面还放了几块去皮的山药,炖得很熟烂。 莲旦用背带背着小旦,一手背过去拖着孩子的小屁股,一手拿起大勺子,在锅里霍弄了几下,盛到了盆子里。 之后,他去里屋叫人吃饭,才走到门口,便看见穿着青梅色长袍的人正坐在窗边,他修长白皙的手里握着一本书册,正低头凝神看着。 阳光从窗纸外照进来,朦朦胧胧地斜洒在他身上青梅色的袍子上,是无关容貌如何的好看和沉静。 莲旦愣住了。 他这时才真切地意识到,婆婆嘴里说过的,对方是个读书人。 “有事吗?”在莲旦呆看着对方时,陈霜宁放下书本,看了过来。 莲旦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头去,小声说:“吃……吃饭了。” 陈霜宁声音沙哑,“我不需要。” 莲旦诧异地抬眼看他,见对方从桌上拿起个匣子,打开后,将一粒棕色的药丸样的东西吃进了口中。 莲旦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离开了。 吃过早饭,小旦也喂得饱饱的了,趁外面还没太热,莲旦抱着胖宝宝去屋后园子晒会儿太阳。 他睡的这屋有个小门能通到后园子,园子不算大,种了些大葱、黄瓜、丝瓜之类自家常吃的菜,还有一棵枣树。 茅厕也在这后园子的角落里。 莲旦抱着小旦在小园子里来回溜达,给他指着园子里种的各种作物,给他讲叫什么名字,吃起来什么味道,不厌其烦的。 阳光有些晒了,莲旦抱着小旦到了那棵大枣树下面。 这棵树好些年了,枝繁叶茂的。 枣树开花早,结果也早。四五月时开的花,现在已经有青绿的小枣长出来了。 莲旦摘了颗小枣子给小旦看,小旦伸手抓在手里,眼睛眨巴眨巴,就要往嘴里塞,吓得莲旦连忙给抓住,从小手里抠出来扔到了地上。 第24章 扔完那青涩的小枣子,莲旦收回目光时,突然顿住了,又往地上看了看。 看了一阵,他纳闷地往树根的位置走过去,抱着小旦有些费力地蹲了下去。 尽管不明显,但他还是能看出,那片土是新翻的,和旁边不大一样,蹲下时,能闻到一股子腐臭的血腥气。 莲旦疑惑地用脚扒拉了几下,就倒抽口气,差点一屁股坐地上。 扒开的泥土里,有暗红色凝结的血块,还有一截已经开始腐坏的肠子。 莲旦睁大眼睛,忍着怕还待细看时,他突然感觉到不对劲,猛地回头看去,就见通往园子的屋子小门门口处,陈霜宁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不明地看着这边。 “阳光太晒了,回屋吧。”陈霜宁淡淡道。 莲旦下意识“啊”了一声,站起身。 两人都没说话,过了一阵,莲旦在对方目光的注视下,绕过去,进了屋门。 在经过这年轻男人时,他的手不自觉的抽搐,眼皮快速眨动,但他自己并没意识到。 门在他身后被轻轻合上,一股子淡淡的腐臭血腥气被关上的门板带了进来,又很快散去。 陈霜宁没跟他进来,还留在园子里。 进屋后,莲旦呆呆地给小旦喂了水,哄他睡了后,就坐在桌旁,脑海里那瞬间看到的画面还清清楚楚的。 刚才,除了内脏和凝固的血,他还看见了灰黑色的皮毛。、 来财根本没出门,它被开膛破肚杀死了。 …… 这一天,莲旦都没见陈霜宁回屋,他不敢去找,也不敢去看。 小旦的午觉睡好了,天阴了起来,没那么热了,莲旦就背上他,去地里收拾庄稼。 陈家的十亩地种了些玉米和高粱米、大豆,还有些油菜、小白菜。 莲旦给孩子拿了水囊,带了把锄头,准备好就出门了。 这个时候,地里的玉米杆子长得挺高了,几天没来,地垄上又长了不少杂草。 莲旦弯着腰用锄头除草,小旦太重了,干了一阵,腰累得受不了,便直起腰来缓一阵。 直到草除得差不多了,玉米地外,突然传来几个男子的嬉笑声,有玉米杆子被折断的声音,还有人在问:“甜不甜?再折一根儿吧。” 莲旦听清了,急了,忙握住手里的锄头往那边跑,一边跑一边喊:“不……不能折……。” 他本来已经到了玉米地边缘了,几步就跑了出去,看见几个二十来岁样子的汉子,正一棵棵掰翠绿的玉米杆子。 莲旦急得直跺脚,“这是我家的,你们不能折。” 他们手里正拿着两三根儿玉米杆子,已经剥了皮,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没长成的苞米杆子跟甜竿儿有些像,嚼起来水分不少,会有淡淡的甜味。 但几乎没人会这么做,秋天时,一棵秧子能结好几穗玉米,谁家也不舍得拿这东西当零嘴儿吃。 为首的汉子“呦”了一声,眼珠子上下打量着莲旦,笑着说:“这个哥儿长得白净,许了人家没呢,没许的话,我看就嫁给我吧!” 其他两个汉子都不怀好意地哈哈笑了起来。 莲旦气得脸通红,却嘴笨得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也不敢反驳。 那几个汉子见他眼泪都在眼圈儿里转了,脸颊红红的,更是哈哈大笑。 为首那汉子笑了一阵却不笑了,目光在莲旦脸上停留了好一会,有些认真了,道:“你到底是哪家的,我怎么没见过你?说过亲没有?” 说着,他竟然要伸手去抓莲旦露在外面细瘦的腕子,莲旦忙往后躲,那汉子却唐突,竟不顾年轻哥儿的害怕和抗拒,执着地要握住莲旦的手腕。 莲旦快吓哭了,他后退时一脚踩在了田埂上,身子一歪,眼看着就要摔倒。 那汉子见了,脸上现着急的样子,伸出的手竟转而要去揽莲旦的腰。 就在这时,有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无声无息地伸了过来,先一步握住了莲旦的腰侧。 莲旦先是一惊,待一股熟悉的说不出的味道飘过鼻端,他很快意识到来人是谁,面露喜色。 还保持着伸手出去的汉子,怔愣地抬头去看,就见一个面色苍白、一身书卷气的男人,正站在这哥儿的身后,用一双冷而黑、阴测测的眼睛看着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与那双眼睛对上时,这汉子心都一紧,忍不住连连后退了两步。 那男人盯着他,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低沉沙哑而怪异,充满了威胁,缓缓道:“走开,他有主了。” 第13章 夜合 “你……你是谁?” 不知为什么,明明这年轻男人看着一副书生样子,并不壮硕,但这汉子在见到这人的那双眼睛时,就觉得心里发寒。 旁边一个汉子凑过来,磕磕巴巴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我知道他是谁了,这是从灵匀山上下来的,圆镜和尚从地府里带出来那个死人!” 这人话音刚落,莲旦只觉得腰上一松,那只握住他腰的手,转而抬起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莲旦轻“啊”了一声,感觉到背后紧贴着的男人动了动,随即,面前传来几声闷闷的叫声。 有人在喊:“快,用火,他身体是纸扎的肯定怕火!” 莲旦心里一紧,抓住捂住自己眼睛的手,就往下拽,但没能拽动。 第25章 “啊!来不及了!“ “鬼啊!我地娘,他是鬼啊!” “啊啊啊啊啊啊!” 凌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惊慌失措地快速远去。 过了一会儿,渐渐消停了,小婴儿哼哼唧唧的小嗓音取而代之,是小旦被惊醒了。 手里抓着的手指挣动了一下,莲旦连忙松开了男人的手,眼前一亮,莲旦顾不上其他,先把醒来的襁褓解开,把小旦抱在了怀里,“哦哦”地哄着。 莲旦一边哄着小旦,一边转头看向看不远处的小路,那边已经看不见人影了,路上还扔着个没能点燃的火折子。 莲旦心里发慌,他偷眼去看身旁的年轻男人,这才注意到,陈霜宁另一只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 见他看了过来,对方就抬手打开手心,道:“是他们赔的秧苗钱,你收起来吧。” 莲旦一愣,下意识抬起手来,十几枚铜板就被放到了他手心里。 长这么大,这是第一次,莲旦手里有钱,他低头怔怔看了好一阵,完全没心思好好看看四周。 所以,也没有看到附近草丛里星星点点隐藏的血迹,还有不远处的一个水沟里,赫然躺着血淋淋的半截断臂。 陈霜宁抬头看了看天,说:“快下雨了,我们回去。” 把铜板珍惜地藏进了衣裳里,莲旦把孩子抱在怀里,陈霜宁走在前头,两人一起往家走。 路上,高兴劲儿过了,莲旦清醒了些,几次想问他怎么在这里的,都还是没能开口。 又走了一会儿,天上的乌云越聚越多,阴沉沉的,噼里啪啦地开始掉雨点了。 不过还好,雨点虽大,但疏疏落落,隔一阵掉一两滴,好一阵衣裳也就打湿了一星半点,但莲旦还是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小旦被他用衣裳拢在怀里,冷不到也浇不着。 但是,“雨一会要是下大了,会不会把他身体浇烂了?”莲旦一路上都在担忧这个。 陈老太太扎的那些纸人就见不得水,他可是一清二楚的。 …… 天公还算作美,他们前脚才到家,沉甸甸的乌云终于绷不住了,哗哗地下起了倾盆大雨。 莲旦担忧的事情到底没发生。 进了家门,莲旦先是把怀里的铜板拿出来藏好,才打伞冒雨把奶羊牵回了屋,给小旦喂了奶,陪着他咿咿呀呀地玩了一阵,就下地做饭。 有了十几个铜板,让莲旦眼睛放光,做饭都觉得劲头十足。有了这钱,就能给小旦买布做身冬衣了。虽然现在还是酷暑,但买布得托去镇上的人买,做活还需要时候,而且北方夏秋都短,说冷就该冷了。 苞米面的馒头很快就揉好了,蒸进了锅里。 他拍了根黄瓜凉拌了,又挖出来一点点油渣,炒了盘切成丝的咸菜疙瘩,一顿晚饭就得了。 今天陈老太太终于醒了,晚饭多少吃了点。 她现在消瘦得厉害,头发也乱糟糟的,但眼睛很亮,亮得瘆人,比常常在村头转圈的那个疯了的婆子看着还吓人。 她冲莲旦问起了来财,莲旦支支吾吾地说大狼狗跑出去没回来。 陈老太太眼珠子睁老大,抬手就要打他,莲旦从小到大,早被打服了。他吓得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等着那巴掌落下来。 可等了好一阵也没动静,莲旦偷偷睁开眼去看,就见陈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躺回了炕上,闭着眼昏睡过去了。 身后传来年轻男人沙哑怪异的嗓音,缓缓道:“不早了,回屋休息吧。” …… 晚上睡觉时,雨还没停。 莲旦搂着小小的小旦,脸颊在婴儿幼嫩的脸蛋儿上蹭了蹭,听着雨声,抱着那牌位,渐渐就睡熟了。 耳边好像听见有闷闷的咳嗽声,但想仔细分辨,又听不见了。 夜深时,雨停了下来。 坐在窗边的身影突然动了动,转头向窗外看去。 随即,窗子轻轻响了一声,被推开了。 呼,一阵风声后,窗边已经不见人影,椅子上空了。 …… 屋顶上,陈旧脆弱的瓦片上,站着一男一女,但被他们踩在脚底的瓦片毫无碎裂的意思。 雨后天晴,冷冽的月光下,男子背对着年轻的少女,目光凝在远方,偶尔以拳掩口轻咳几声。 “宗主,属下已打听清楚,那三人是五六里地外的刘家屯的,在镇上做日结工的,因为昨日没找到活做,便一路走回村,正好经过陈家的田地,并不是刻意为之,善后我已经做好了。”那少女双手作揖,恭敬道。 男子开口道:“知道了。” 少女抬起头来,月光下现出她美好的容貌,还有她担忧的神色。 “昨日您动了内力,属下替您诊脉吧。” 男子摇头,语气冷淡:“几个普通人而已,无事。” 少女听了,虽担忧,但也不敢坚持。 “雪冥,”男子道,“柳叔齐有消息了吗?” 名叫雪冥的少女点头,“他已经在往回赶了。” 男子“嗯”了一声,便不再开口。 雪冥将一个匣子,恭敬地双手呈上去,男子转身接了过来。 打开匣子的盖子,低头看了一阵。 匣子里面,静静放着一粒棕色的药丸,旁边还有一个油纸封口的小瓶子。 第26章 雪冥小心翼翼道:“这瓶子里的东西,过几日应该有用。” 男子不置可否,只将这盖子合上,收了起来,看样子要回去了。 雪冥连忙从身上拿出个蛮精致的缎布口袋来,匆匆提醒道:“宗主,明日便是七月初七,是乞巧节,民间夫妻间,夫君是要送夫郎礼物的。” 男子目光在那口袋上只停留了一瞬,便不耐地移开,转身便纸片一般轻巧地跃下了房顶。 雪冥轻轻叹了口气,将那口袋收好,几个纵跃,便也消失在了夜色中。 …… 第二天天放晴了。 下午时,唐花来了家里一趟。 他在家憋了一个月,好不容易出了月子,就去山上采了不少野葡萄,拿来了一碗给莲旦尝尝。 这是好东西,莲旦当然高兴。 两个哥儿坐在院子阴凉里,莲旦抱着小旦轻轻颠哄着,和唐花说话。 唐花偷眼看了看屋里,凑近了,压低声音说:“你家男人到底是读书人,和村里其他人都不一样。” 莲旦眼睛也往屋里瞟了一下,看到青梅色的衣袍从开着的门口经过,连忙收回目光,轻轻“嗯”了一声。 唐花见他不愿多说,便也识趣地没再提起这个话题。两人又唠了会儿村里头乱七八糟的事儿。 唐花抬手时,莲旦看到他手腕上的浅绿色镯子,他觉得好看,便多看了几眼。 对方注意到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指摸了摸,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说:“不是值钱的玩意,是我家那口子早上硬塞给我的,这地里刨食赚钱多难,还瞒着我买了这个。” 他嘴里抱怨,神色却是欢喜的。 莲旦没多想,由衷地赞叹道:“李大哥对你可真好。” 唐花抿着嘴儿低头乐。 两人都没注意到,青梅色的袍子一角,停留在门里隐蔽处好一会了。 …… 这几天,陈老太太醒着的时候多了,饭竟然也能多吃几口了,但大抵的状况还是不好。 有一次,她醒来时,脑子挺清楚的。 她把莲旦叫来,嘱咐道:“马上中元节了,我儿已经回来了,你不用像去年一样给他上坟了,那牌位你也扔灶坑烧了,要么不吉利。” 莲旦垂着眼睛都一一听着。 到了十五那天上坟,他是只给公公烧了纸,没再给夫君烧了。 只是,到了晚上睡觉时,他还是偷偷将那牌位拿了,抱着睡下了。 七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惨白惨白的,挂在天上,泛着冷幽幽的光。 这样的晚上,除了去路口烧纸的,没人会出门。 小旦早就睡着了,莲旦也渐渐睡熟了。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只有浅浅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的莲旦呼吸急促起来,来回翻了几次身以后,紧紧闭着眼睛,嗓子里发出痛苦的闷闷的哼声。 就在这时,窗边一直坐着的,一动不动的人影动了一下。 窗棂里透过来一些幽幽的月光,晦暗的光线下,青梅色的袍子下摆微微晃动,修长的人影站起身来,扭头看向屋门处。 就在此时,那道屋门吱嘎一声开了,一张老迈浮肿的脸露了出来。 来的,竟是陈老太太。 她拖着一条残腿,像没知觉般,目光呆滞地进了屋,走到了床边。 窗边的人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抬手无声无息地掀起来床帘。 陈老太太就弯腰把熟睡的小旦抱了起来,又呆滞地拖着残腿抱着孩子离开了这屋子,进了隔壁屋。 人影过去合上了屋门,之后,又一次回到了床边。 他站在那里,垂着眼皮,看着床上痛苦翻滚的身形瘦弱的哥儿。 过了一阵,他才弯下腰去,抬手盖住了哥儿的额头。也许是冰凉的触感让对方平静了许多。 须臾的工夫,床上之人的神色就放松了许多,但面色上的潮红却不减反增,嗓子里的声音渐渐变了味儿。 人影观察了他一阵,目光移向掉落一旁黑黝黝的牌位,他拿起那牌位看了看后,将字的一面扣了过去,放到了床边的桌子上。 之后,他从怀里拿出个油纸封口的小瓶子来,倒出来一些粘稠的液体在手心里。 月光照亮了他冷而黑的眼睛,他用另一手毫不犹豫地褪去哥儿的裤子,将手心里的东西抹了上去。 床上哥儿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看着人影,眼泪和汗水浸湿了枕头,他伸出手脚迫不及待想缠住对方。 人影抬手,用一根手指抵住他额头,嗓音怪异嘶哑,语调毫无波动地安抚道:“不要着急。” 之后,他收回手,掀开自己青梅色的衣摆,面无表情地,将自己送了进去。 第14章 照料 清晨,窗子外有家雀叽叽喳喳的叫着,吵吵闹闹的,让人睡不安生。 莲旦脸颊蹭了蹭粗布的被单,吐出匀长的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睛。 他望着床顶发着愣,还沉浸在睡眠的余韵里。 直到过了一小会儿,他的眼珠才颤动了几下,渐渐清醒了过来。 之后,莲他蹭地一下坐起身,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身上。 衣裤都穿得好好的,黑黝黝的牌位也还好好地抱在怀里。 他又看向身旁,胖乎乎的小旦四仰八叉躺在那里,脸蛋红润,睡得正香。 第27章 莲旦呆坐了一阵,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梦,或者还有其他的什么,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抬手挠了挠头,琢磨了一阵,什么都没琢磨出来,便不再想了。 从床上下地,趿拉着鞋子起身时,莲旦突然觉得自己的腰很酸,浑身上下说不上哪里不太对劲,但把鞋子后跟提上,在地上来回试探着走了走,又没那种感觉了,一切都很正常。 床上胖宝宝开始翻身了,这是快醒了,莲旦不敢再耽误,赶紧出门挤羊奶去。 把奶挤完了蒸到锅里,莲旦进屋看小旦还没醒,才松了口气。 他这才注意到,屋里屋外的,都没看见陈霜宁。 …… 去往灵匀寺的山路上,一个穿着青梅色长袍的年轻男人正慢慢走着。 尽管山路崎岖,并不平整,他的脚程并不算快,但姿态轻松,如履平地。 清晨的草叶上还有晶莹的露珠,林中树梢上有飞鸟掠过。 男人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日头。低头时瞬间脚尖轻点,几个轻灵的跳跃,人已经消失在山路尽头。 …… 灵匀寺后院一间禅房内,一个身着玄色衣袍的二十岁上下样子的男子,正恭敬地双手抱拳,深深地弯腰道:“属下办事不力,恭请宗主责罚。” 青梅色长袍一角微微晃动,衣袍的主人坐到了上首的靠背椅上,沙哑怪异的嗓音低沉压抑,一字一顿地叫出对方的名字:“柳叔齐。” 柳叔齐肩膀一颤,腰弯得更低了。 “你太过狂妄自大,早晚会因此丧命。”坐着的男人缓缓道。 柳叔齐快速抬头看了一眼,又深深低下头去,道:“宗主教训的是。” “他往哪个方向去了?”过了一阵,沙哑的嗓音才又开口道。 听到这句问话,柳叔齐心里悄悄松了口气,知道宗主没打算罚他,这才敢站直身体,露出一张斯文俊秀的脸来,道:“我一路追踪他西下,他相当警觉,我不敢跟得太近,几度把他跟丢了。” “得到您的消息前,我又一次跟丢了人,但料想他是要投奔西北殷家去了,他和殷家交好,对方说不定肯收留保护他。” “我便赶路提前到殷家附近守着,等了足足三日,却也没见他到来,后来收到您的命令,我便赶回来了。” 沙哑的嗓音缓缓道:“他知道你会在殷家等他,半路上转道,与圆镜会合去了。” 柳叔齐露出震惊之色,道:“圆镜和尚?他不是已经被您杀了吗?” 青梅色衣袍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身,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眼睛冷的也黑的吓人,如果莲旦在,就能认出,这人正是陈霜宁。 陈霜宁缓缓张口道:“他没死,那天我杀的,只是他的替身。” “他知道我要来,早两天就逃出灵匀寺了。” 闻言,柳叔齐睁大了眼睛。 “何义带回来了吗?” 柳叔齐收回思绪,脸上现出恨意,咬牙道:“这个叛徒偷偷通风报信,败露了以后,几次设计想跑,都被我识破,我已经把他带回来了。” 陈霜宁没说话,看了他一眼,柳叔齐已经明白对方的意思,向门口处一抬手。 一瞬的工夫,屋门洞开,一个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的三十岁上下男子,被两个光头男子押了进来,噗通跪在了地上。 这两个押解的人,竟赫然是穿着僧袍的“圆镜”和他手底下的一个小和尚,但两人神色姿态,都跟过去不同,眼神恭敬,不敢造次。 何义抬头呜呜地祈求着什么,眼睛里流出泪水来。 陈霜宁走到这人面前,垂着眼皮看了一阵。 毫无预兆的,他突然抬手抓住何义的头顶,几声闷闷的骨头折断的声音响起,令人骇然牙酸。 何义被绑着的身体剧烈挣扎,惨叫声都闷在嗓子里,粘稠的血液顺着脸往下淌,倏忽间就往旁边一栽,倒在地上,没气了。 屋里,“圆镜”和小和尚都流出惊骇的神色,就连柳叔齐也不禁皱了皱眉头。 陈霜宁收回手,柳叔齐忙取出帕子双手献上。 一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一边缓缓道:“都去吧。” 屋门开了,惨死的尸体被拖了出去,很快就有人小跑着过来清理地上的血迹。 陈霜宁缓步出了屋门,来到了院子里那棵庞然的古松下。 背着屋门站定后,他仰头看向茂密的树冠半晌。 那之后,他抬起修长苍白的手,摸向自己的脸。 在脸颊边缘摸索了几下后,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被他从脸上扯了下来,扔在了地上。 “呼……。”陈霜宁仰着头,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 在他身后,柳叔齐站在不远处,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被风吹动的青梅色长袍的衣摆,看他被风吹拂的鬓发。 良久后,他的眼睛里,现出了些悲哀的神情,但又转瞬即逝。 他弯腰行礼,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院子。 过了一会儿,轻灵美丽的少女从一道门中走出,来到他身后,躬身行礼。 随后,她双手奉上一颗锦帕托着的药丸,道:“宗主,这是我最近做出的新药。” 陈霜宁微微侧头,“做什么的?” 雪冥咬了咬唇,说:“克制。” 她不用明说,背对着她的人已经懂了。 第28章 陈霜宁发出怪异沙哑的冷笑声,“克制我的暴虐残杀欲吗?” 雪冥脸色煞白,不敢回应。 陈霜宁冷哼一声,雪冥只觉得眼前一闪,手心里的药丸已经没了,眼前的背影也消失了。 …… 不知道为什么,莲旦觉得今天特别困倦,平日里,忙完早上的活,和小旦玩一会,他就去割草、打扫院子,再去后园子拾掇拾掇,把中午要吃的菜摘了备好。 可今天他在床上逗着孩子玩,什么活都没干呢,玩着玩着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莲旦倏地眨了眨眼,醒了过来。 他下意识往身边看,心里立刻咯噔一下,本来躺在他旁边,两手两脚高兴地乱比划乱蹬的小旦不见了,床上是空的。 莲旦一惊,撑着手臂起身,一转头就看到床边年轻的男人正抱着小旦,胖宝宝已偎在男人肩头睡着了。 陈霜宁看了莲旦一眼,将怀里的小旦轻轻放回他身边,然后站直身体,淡淡道:“你病了,躺着休息吧。” 莲旦仰头意外地看着他,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我……我得做饭,中午了。” 陈霜宁沉默了一阵,薄唇微动,说:“我做。” …… 午饭吃的不知是面片,还是面条,煮得太烂了,糊成了一团。 才吃一口,莲旦动作就顿了一下。 陈霜宁一直在看他,问道:“不好吃吗?” 莲旦摇了摇头,笑了笑,说:“挺好吃的。” 说完,继续沉默吃饭。 吃完了一大碗面片,莲旦趁陈霜宁收拾碗出去了,连忙从桌上倒了满满一碗水仰头灌了进去。 就这样,还觉得嘴里咸得发苦,那苦味好半天散不去。 确实不是不好吃,是太难吃了。 不知是不是这碗面糊糊的作用,莲旦心里盘桓了好久的话,终于有勇气问出来了。 陈霜宁收拾完碗筷,就坐在窗边看书。 莲旦咬了咬嘴唇,放下给孩子扇风的蒲扇,趿拉着鞋下了床。 窗边的年轻男人听见了动静,抬起头来,朝这边看了过来。 莲旦站在他面前,说:“你不吃东西真的没事吗?” 陈霜宁摇头,说:“没事。” 莲旦又问:“你也不需要睡觉?” 陈霜宁点头。 莲旦细瘦的手抓着自己的衣襟,有些担忧,“我听见你经常咳嗽,是病了吗?” 陈霜宁摇头,“没有。” 莲旦“哦”了一声,不安地低着头,隔了一会儿,犹犹豫豫地小声问:“你……真的是陈瀚文吗?” 陈霜宁用那双冷而黑的眼睛看着他,缓缓开口,“你不信我。” “不是……,”莲旦语气虚弱,脸上的神色尴尬而不安,“我不是那意思……。” 苍白修长的手指挑开一侧衣领,露出其下掩着的肌肤,陈霜宁的锁骨下方,赫然是一个留了疤的咬痕。 莲旦盯着那处疤痕看了一阵,倏地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去,红晕快速爬上了他的脸颊和耳朵尖儿。 那是庙里那一晚,莲旦疼极了时咬的,当时他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的,没想到,这么久了,疤痕还这么深。 陈霜宁扯回衣领,看着他,说:“再去躺会吧,晚饭我做。” …… 晚上睡觉前,陈霜宁给莲旦端来一碗汤药。 莲旦不解地看他,对方说:“是补身体的,喝了有好处。” 莲旦便听话地仰头喝干净了。 这个晚上他睡得很消停。 …… 早上在灵匀寺,陈霜宁离开前,雪冥犹豫着将一个油纸包交给他,说:“这是避子汤的药材。” 陈霜宁背过身去,没有接的打算,迈步就要离开。 雪冥急急道:“如果再受孕,他恐怕受不住。” 年轻男人的脚步倏地停住。 眼看着手里的药包被拿走了,雪冥松了口气,但脸上还是欲言又止的神色。 陈霜宁面无表情,问:“还有什么事?” 雪冥咬了咬牙,说:“哥儿的身体特殊,”她含糊着说,“那……之后,须得小心照顾……。” 陈霜宁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身形一动,原地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第15章 莲叶 自从见到陈霜宁锁骨下那个咬痕后,莲旦面对他就多少有点臊得慌。 陈霜宁倒还是那样子,脸冷话不多,但他也有一些细微的变化,比如说,他不再时不时莫名不见了,还把家里坏的东西都给修好了。 这屋子住了好几十年了,陈老太太懒得捯饬它,莲旦不会弄,也没钱找人收拾,便这么凑合着住着。 发霉的、坏了的地方都有。 陈霜宁做饭不行,但修东西的手艺意外地还挺不错,家里被他休整了两天,确实像样了一些。 莲旦在床上躺了一天,就实在躺不下去了。他本来也没觉得多难受,年纪又轻,常年劳作,也根本闲不住,便下地干活了。 陈霜宁与他一起去的。 出门前,莲旦整理好背带,打算将小旦背到自己背上。他干惯了活,力气不小,但那样瘦巴巴的身体背着个大胖娃娃,看着还是累人。 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将还没系好绑带的孩子抱了过去,莲旦一怔,见陈霜宁有些生疏地,将小旦背到了自己身上,莲旦醒过神来,连忙帮忙。 第29章 小旦已经满三个月了,长大了不少。他刚喝完了奶,吃得饱饱的,也睡够了,精神头儿正足。莲旦怕这个年轻男人,小旦可不怕。 一路上,胖宝宝都在用没牙的嘴巴咬背他的人的后脖颈肉,啃得口水滴答。 莲旦偷眼看陈霜宁的神情,见他不在意,才松了口气。 村里不少人这时候都出门去田地,碰见他们了,便好奇地一个劲儿盯着陈霜宁看。 年轻的男人像无知无觉似的,径自赶路,并不理睬。 莲旦有些别扭地跟在他后头,尽量追着他的步伐。 过了一阵,似乎意识到身后瘦弱的哥儿跟着吃力,陈霜宁回头看了一眼,速度才慢了下来。 陈家的十亩地种了些苞米、高粱米、大豆,还种了几垄豆角和甜瓜。 等到了地方,两人分别拿了锄头和镰刀清理杂草。 陈霜宁农活做得生疏,但上手很快,不大会儿便像个熟手了。 莲旦看了一阵,便放心地埋头干自己的活了。 两边分别往两个方向除草,陈霜宁背着小旦在另一边,和莲旦渐渐分开得越来越远。 快到地垄边缘的时候,玉米地外,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陈霜宁早就知道隔壁地里有人,但有没有人都与他无关,他并不在意。 那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干活,本来刚开始聊得还热乎,但不大会儿竟声音越来越大,吵了起来。 男的说:“你让我做饭,我就做饭,你让我下地干活,我就下地干活了,你到底还想让我怎样,天天对我连个好脸儿都没有!” 女的“呸”了一口说:“还好意思提你干的那点活,天天往家拿不了一个铜板,一个男人,给家赚不来钱,家里穷得叮当响,你配做个男人吗!” 陈霜宁手里的锄头倏地停了一下。 隔壁吵得更厉害了。 活做得差不多了,莲旦把小旦抱下来,给他喂了些水,又陪他玩了一小会儿,让他松快松快,陈霜宁才又把孩子背上去,三口人一起回家。 进了村子,还没到家门口,远远地,就能看见一个年轻女人正站在门外,往这边张望着。 陈霜宁转头看向身边的莲旦,莲旦见到人了,先是一怔,继而脸上现出高兴的神色,抬脚就往那边跑去。 陈霜宁听见,他跑过去时,叫了声“姐姐”。 …… 屋里,莲旦和一个看起来二十三四岁的女子坐在窗边桌子旁,亲热地说话。 这女子叫白莲叶,是莲旦的姐姐,他们还有个弟弟叫白继祖,比莲旦小两岁,去年刚成的亲。 白父游手好闲,是个酒鬼。家里什么事都不管,脾气还很差,喝多了必耍酒疯,家里谁都别想消停,经常大半夜连着媳妇孩子一起打。 平时还偶尔去玩一把,倒是没输什么大钱,但是家里本就穷得不像样,输点小钱也够这个家难受的。 有了儿子以后,白父倒是很少玩牌了,但是也没赚上什么钱。白继祖能娶上媳妇,都是靠大姐和二哥的彩礼钱。 白家这家境,也攀不上什么好人家。为了能多拿点钱,自然是没法挑的。 莲叶和莲旦姐弟两,嫁得一个比一个差。 莲叶的夫君姓张,是个跛子,走路一高一低的,常被同村的孩子追着嘻嘻哈哈学他。 家里也是穷得很,但这个人好歹是莲叶自己选的。 当年,有两家人家提亲,另一家条件能稍微好一点,人也是健全的,但莲叶托人打听了,知道那人人品不怎么好,便死活不同意。 但白父提的彩礼钱,张家又差着些拿不出来。 眼看着和另一家的亲事要成了,莲叶一咬牙,把自己过去这些年来私下攒的钱,都拿出来偷偷给了张家,张家人又四处借了点,这才勉强把钱数凑够了。 莲叶其实是不甘的,但她没办法。 好在嫁过去之后,张家人待她还不错,但公婆年岁都大了,夫君身体不好,日子也确实过得不大好。 年前还听说另一家的男人也成亲了,成亲以后也不消停,兜里有几个铜板,都送妓馆去了,家里饿得快要吃不上饭。 而白莲旦就更惨了,干脆嫁了个死人,婆婆还是个泼辣苛刻的。 他嫁人前,莲叶赶回家了一趟,姐弟两见了面,抱头痛哭。 如今,陈霜宁回来了,这么离奇的事,很快便传遍了十里八乡。 莲叶听说了,便十分不安,一得空出来,便跟家里说一声,过来看看。 她嫁过去的村子叫北岔屯,离镇里很近,到靠山村就远了。 一路上都靠走的,裹过的小脚足足走了七八里路,还提了一篮子红薯,相当不容易。 莲旦心疼姐姐,想留姐姐吃饭,找出来两鸡蛋想炒了,又犹豫着不敢。 有人从后面走过来,越过他,从篮子里把剩的两个鸡蛋也拿出来,塞到他手里。 莲旦回头去看,看见陈霜宁面无表情的侧脸。 “两个太少了,都炒了吧。”陈霜宁淡淡道。 莲旦抿了抿唇,低头“嗯”了一声。 莲叶和弟弟一样,都是敏锐的人。 除了刚进门时,莲叶就没怎么和这个弟夫说过话。 吃饭时,也只是客气了几句。 陈霜宁的由来特殊,性子又冷,很难让人亲近起来。 第30章 不过,这人还算眼里有活,在家并不是那种什么都不做,还要各种挑毛病的男人,莲叶觉得还算满意。 等吃完饭收拾完,小旦睡醒了,莲叶和莲旦坐在床侧哄孩子玩。 莲叶眼看着陈霜宁去院子里喂羊去了,就凑到正在给小旦换尿褯子的弟弟耳朵边上,悄声问:“你家那口子回来后,有没有出去找活干,知不知道往家里拿钱?” 两人都没注意到,院子里干活的年轻男人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莲旦想起来从地里回来时,他注意到陈霜宁洁白手指上多出来的茧子,那个画面不知为什么总在他脑海里晃荡。 莲旦说:“他以前是个读书人,没干过什么活的,再说回来也才没多久呢。” 莲叶叹了口气,握住弟弟的手,说:“钱不钱的另说,只要他懂得心疼你,夫妻两相互扶持,这日子就能过。” 吃完饭,又坐了一阵,莲叶就得往回赶了,姐弟两都悄悄抹泪。 虽说倒也离得不是特别远,但见一面也难得,下次见又说不定什么时候了。 陈霜宁陪着莲旦把人送到了村子口,两人一起回了家。 刚进家门不大会儿,莲旦刚洗完手,准备把晚上的菜摘出来,就见陈霜宁从里屋出来,手里拿了个布袋子,递给了他。 莲旦纳闷地接过来打开看,就见里面足足得有七八两银子,一下子就呆住了。 第16章 兴隆宝铺 莲旦脸色一变再变,尖尖小小的下巴绷紧了,定格为从没见过的生气的神态。 他将那钱袋子一把塞进陈霜宁手里,转身过去,咬着牙说:“这银子我不用,小旦也不用,你自己留着吧。” 陈霜宁站在他身后,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钱袋,手指轻轻动了动,心中暴虐嗜杀的欲望突然暴涨。 但身前的人并不知道,就算回头了,也只会发现他垂着的眼皮掩盖住了所有的神情。 莲旦两手抓着自己的衣摆,眼皮红了。 陈霜宁给他做的那碗烂糊的面片或是面条,还有对方背着襁褓,任小旦啃湿他的脖颈和衣领的样子,反复在他眼前浮现。 莲旦犹豫再犹豫,到底是回过身去,面对着陈霜宁,严肃地说:“我不知道你从哪弄来这么多钱,就算日子过得再难,做人也得守本分,要做个好人。” 陈霜宁垂着眼睛不出声,不知道在想什么,青梅色的长袍一角无风自动。 莲旦向前一步,倏地握住他手腕,陈霜宁摆动的衣袍倏地如剑如刀般绷直。 眼泪顺着小小的脸蛋流了下来,莲旦抽泣起来,软声软气地哽咽着说:“婆婆已然病成这样,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让我和小旦还怎么活呢?” 村里常徘徊在村头的疯老太太,听说以前也是个好的。她公婆没得早,后来夫君也死了,她自己带个幼子艰难度日,饭都吃不饱。 不仅如此,寡妇门前是非多,出门和人说句话,都要被传得很难听。夜里还有人试图闯进她家门,村里人听说了,不但不同情,还要怪她招蜂引蝶。 孩子病了也没钱治,孩子死了以后,她便疯了。 莲旦不敢想,他要是遭遇这样的事,下场会不会更凄惨。 陈霜宁的目光从那钱袋子,转向莲旦握住自己手腕的细细的血管脉络分明的手上。 良久之后,衣袍底摆柔软地垂下,他嘴唇动了动,说:“知道了。” 眼皮抬起,目光里有什么很可怕的东西瞬间消逝了,陈霜宁看向莲旦哭泣的脸,缓缓道:“这钱,是下山前圆镜师父借我的。” 闻言,莲旦怔了一下,继而愧疚地脸都红了,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冤枉你了,你别生我的气。” 陈霜宁淡淡道:“不怪你。” 这时,莲旦才发现自己还握着人家的手腕,连忙不太好意思地收回自己的手,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语气软软地商量着说:“咱家虽然穷,但还吃得上饭,穿得上衣,日子还能过。这钱太多了,我心里不安生,还是还回去吧,你看行吗?” 陈霜宁看着他,“嗯”了一声,说:“我明日上山还了便是。” 莲旦犹豫着扯着自己的衣摆,尴尬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听人说了什么,赚钱的事不急,有你在,陈家那些亲戚都不敢来了,已经很好了。” 他抬眼看向陈霜宁抓着钱袋的手指,惋惜地道:“你本是读书人,让你干些粗活,实在是难为你了。” 说这话时,莲旦眼睛里闪着欣羡,和一点点隐藏不住的崇拜。 …… 第二天,陈霜宁就被莲旦送出了门,去灵匀寺还银子。 陈霜宁出了村子后,停住了脚步,回身看了一眼,之后,继续往村外大路上走去。 却并不是往灵匀山的方向,而是去了镇上。 距离靠山村十几里地的这处镇子,叫作妙云镇。 这镇子规模不大,而且地处相对偏僻,与外面的交易往来不算多,并不算繁华之地。 但在这周围方圆百里内,没有更好的地方了,镇子附近的好多村民,连镇上都没去过,更不知道外面大地方是什么样的,这镇子上的街道和店面,还有五颜六色的门脸、招牌,就够他们看得眼花缭乱的了。 陈霜宁脚程很快,到镇上时,大多数店铺才刚刚开门。 第31章 他站定在街上,来回看了看,便选定方向,大步走了过去,径直进了一家在这街上相对较大的一个店面。 这是镇上最有名的首饰铺子,在这开了有一年多了,信誉良好,金银珠宝首饰都保真,不欺客,样式还齐全,就连县城里的达官贵人也时常光顾。 黑色底红色字的布幡在风中呼呼抖动,牌匾挂在门脸上方,写着“兴隆宝铺”几个烫金大字,相当气派。 陈霜宁进门时,店里两三个伙计正在洒水打扫,见有客来了,其中一个连忙放下笤帚,小跑着过来迎客。 “客人,您看看想要买点什么?咱这里金银首饰和珠宝应有尽有,您尽管挑选!”伙计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来客的衣着,热情地招呼道。 这人身上没那些有钱老爷手上最近流行戴的大扳指,也没一些书生喜欢佩戴的玉饰,穿的衣裳齐整,但也说不上是什么好料子。 但伙计并没怠慢,一个是店里掌柜的规矩严,再一个,这人的气势实在是十足,他也不敢。 陈霜宁进门后,目光在店里迅速打量了一番,继而看向身边的伙计,在对方笑着想继续开口询问时,他亮出了手心里一样东西,那正是他乔装成游医时,手里拿着的虎撑。 只是这虎撑有些特别,表面刻着些特殊的花纹。 那伙计见了那虎撑先是一怔,继而脸色一变,忙深深鞠躬行礼道:“掌柜的在楼上,请阁下随我上楼。” 说着,他便恭恭敬敬地引领来客去了二楼。 二楼的一间屋子里,四五十岁的掌柜的,脸上没了平日的笑眯眯一团和气的样子。 他神色恭谨,向来人深深一揖,叫了一声“宗主”。 陈霜宁翻了翻手上的账目,用平静无波的语调夸赞道:“做得不错。” 掌柜的忙道:“属下不才,还算不负宗主所望。” 陈霜宁放下账本,转身坐到了素雅的檀香木椅上。 掌柜的站在一旁,暗暗琢磨着宗主此次前来的目的,心里有些紧张。 他被招募进教里算起来有五年了,做的就是替教里经商的行当。 两年多前,教里出事时,对他这样的边缘人物倒也没什么大影响。 只是一年多前,宗主派人叫他过去,让他到这个听都没听说过的镇子开铺子。 具体经营什么,做多大的规模,带几个人,都由他自己定。 他便来这开了这家“兴隆宝铺”。 后来他才知道,之所以指定他到这里来,是因为宗主在这附近发现了左护法的踪迹,但一时间还不好动手,便安排他带人在这里做个据点,收集信息和提供资金。 教众虽常在这落脚,宗主本人却是第一次来。 也许要发生什么大事了,掌柜的不免忐忑,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宗主,等着对方发话。 陈霜宁垂着眼皮,薄唇动了动,用他那种怪异沙哑的嗓音说:“给我拿支玉镯。” “啊?”掌柜的没反应过来。 陈霜宁回忆着那个叫唐花的哥儿手腕上的镯子的样子,补充道:“不要看起来太贵的,要朴实一点。” 掌柜的挠了挠头,说:“宗主请稍等,我这就让人去拿。” 过了一阵,有伙计用托盘端来足足六七个各种样式的镯子。 陈霜宁垂眸翻看了一阵,拿起其中一个,问道:“这个多少钱?” 掌柜犹豫着道:“这支镯子水种不大好,还有裂,只值一两银子。” 陈霜宁犹豫了一阵,说:“太贵了。” “啊?”掌柜的和伙计两互相看了看,一脸茫然。 陈霜宁有些不耐烦了,手指在椅子扶手上点了点,问:“还有吗?” 掌柜的想说,这已经是店里最差的镯子了,但他不敢说,于是给伙计使了个眼色,这伙计很机灵,连忙道:“我马上下楼去取。” 又过了一阵,伙计拿了一只镯子回来了。 陈霜宁拿着这镯子在眼前看了看,问:“这是店里的?” 掌柜的看着那伙计,伙计满脸尴尬道:“是从外面地摊买的。” 陈霜宁满意地将之收了起来,掌柜的和伙计面面相觑,弄不明白宗主的想法。 陈霜宁起身准备走了,出门前他看了眼恭敬跟在自己身后的掌柜的,问:“身上有铜板吗?” 掌柜的忙拿出钱袋子,里面却都是碎银,他连忙把一边的伙计叫过来。 伙计一脸懵地拿出来一把铜板来,陈霜宁看了看,说:“太多了。” 他从对方手里拿了二十来个铜板,想了想,又数了十多个,说:“我还年轻,理应赚的多些。” 然后,在对方一脸懵的状态下,从怀里拿出来个钱袋子,扔到了拿伙计的怀里,说:“赔给你。” 伙计常年做生意,刚落到手里,就估摸着里面足足得有八两银子,顿时睁大了眼,不敢置信。 而那边,陈霜宁已经大步出门,离开了。 …… 回家时,莲旦正在做晚饭,锅里熬的稀溜溜的玉米面粥,蒸了白面和玉米面两掺的馒头。 陈霜宁进了屋,莲旦忙起身问:“银钱都还回去了?” 陈霜宁点头。 莲旦又问:“怎么去了这许久,天都快黑了。” 陈霜宁说:“下山以后,我去镇上找了活做,这是今天日结的工钱。” 第32章 说着,他把那几十枚铜板拿了出来。 莲旦又高兴又不忍地看着他,说:“做什么活,累不累?” 陈霜宁摇头,说:“帮个富户做了一天账目,不累。” 莲旦眼睛里亮晶晶的,又是那种有些崇拜的眼神,他小声感叹着:“读书人就是不一样。” 陈霜宁在他身后,看他高兴地把那些铜板收进了布袋里,藏进了柜子底下。 他手指动了动,想把怀里的镯子拿出来,但到底是作罢。 挨了一次说,陈霜宁得了教训。 今天要是把镯子拿出来,难免要再挨一次说。 第17章 人情往来 莲旦把钱藏好后,想了想,又伸手进去,点出来十个铜板塞给陈霜宁,嘱咐道:“给你放身上留着零用,在外面做工难免有个人情往来,该花钱时别舍不得花,不够再跟我说。” 陈霜宁“嗯”了一声,把这几个铜板贴身收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霜宁就出门了。 出了院门后,他回身朝门口望着自己的瘦弱的哥儿看了一眼,看到对方朝自己这边挥了挥手,才大步往镇上的方向去了。 今天他并没在妙云镇上停留,而是与暗中等待着的柳叔齐等人会和,用轻功沿着灵匀山山脉一路往西追击,奔出去足足五六十里路,在另一处镇子附近的山上,截住了一个脑袋上头发已经长到耳边的假和尚,对方却什么都不肯说。 “他是圆镜最信任的属下,当日圆镜偷溜时,只带走了这人。圆镜把他留在这里探听消息,他要给圆镜传消息,一定知道怎么联系对方。”柳叔齐道。 陈霜宁垂着眼皮,看着这假和尚,衣摆在风中微微飘动。 那假和尚被押跪在地上,神情怨毒,双目赤红地冲他“呸”了一声,骂道:“你背叛教主,不得好死!” 陈霜宁神情毫无波动,倒是柳叔齐回骂道:“你恶事做尽,助纣为虐,要死也是你先死!” 那假和尚瞪大了眼睛,还待要张口回骂,陈霜宁脚步一动,他倏地戒备地闭上了嘴,眼睛里极力掩藏着畏惧之色。 沙哑怪异的嗓音缓缓道:“圆镜在哪?” 假和尚额头青筋暴露,却仍闭口不语。 陈霜宁没再开口,在他转身离去的同时,那假和尚的脑袋就瞬间从肩膀头上滑落了下去,血喷涌上去时,那颗头的脸上还保留着震惊恐惧的神情。 眼看着陈霜宁杀完人便径自走了,柳叔齐抿了抿唇角,对旁边人淡淡道:“他身上被圆镜下了毒控制,继续问也是浪费工夫,收拾一下,埋了吧。” 此时,走出去一段距离的人却又停住了脚步,柳叔齐连忙几个跳跃赶了过去。 陈霜宁看了他一眼,问:“身上有铜板吗?” 柳叔齐一愣,从身上好不容易找出来十多个铜板来,都双手递了上去。 陈霜宁似乎不太满意,但仍然将那些铜板拿了,然后倏忽间一个闪身,人就不见了。 柳叔齐虽然疑惑,但并不敢问。 他和其他几人料理好了尸体,收拾好各处的痕迹,这才沿着山林间的隐秘处离开。 走了约莫有一炷香工夫,柳叔齐突然脚步一顿,戒备地朝不远处的树林间隙间看去,在看清来人后,神情倏地放松,又很快紧绷起来。 他和旁边几个教众都低下头去,向来人深深躬身。 去而复返的陈霜宁衣角翻飞,几乎无声地落在他们面前,然后,将手里一包东西,塞给了柳叔齐,脚尖轻点,又瞬间消失了。 柳叔齐和其他既然面面相觑,一起看向他手里的油纸包。 是热的。 柳叔齐纳闷地打开那纸包,发现里面是热腾腾的几个玉米面馒头。 他们都不明白宗主的意思,但既然在手里了,总不能浪费。 柳叔齐一脸懵地给同样一脸懵的众人分享了馒头。 这些馒头做的暄软,一捏只有小一团。 他们本来不觉得太饿,吃完了以后……好像更饿了。 晚饭前,陈霜宁回到了家,把怀里的十几个铜板拿出来交给了莲旦。 “今天的雇主给钱不多。”莲旦没问,他便解释道。 莲旦笑道:“村里出去做日结工的,也不是天天都能找到活做,能不空跑一趟就很好了。” 把这些钱藏进柜子里之前,莲旦问道:“身上零花还够吗,用不用再给你一些?” 陈霜宁说:“够了” 他买的是包子铺最便宜的馒头,做完今天的“人情往来”,还剩了五个铜板,足够明天继续“人情往来”了。 …… 小旦的百天没像别人家那样办宴,陈老太太日日昏睡,醒的时候少,陈家亲戚又都豺狼一般,能不招惹是最好。 莲旦的爹娘更是连他生孩子都没来看一眼,更别说来给过百天了。 他娘家只有莲叶托人捎带了一双小虎头鞋和一顶虎头帽子。 唐花过来送了个彩绳编的很精致繁复的长命缕绳结,戴到孩子手腕上很好看,一看就是花了工夫的。 隔壁吴大娘则给送来几个鸡蛋,说再过一月,小旦就该能吃一点蛋羹了。 莲旦早就挑闲暇时,给孩子做了一身百家布的小衣裳。 这百日宴虽没办,但这一天也热热闹闹的,不算太亏待孩子。 第33章 晚上家里没外人以后,陈霜宁站在床边看了正手划脚蹬不停,嘴里还时不时吐泡泡的小旦,过一阵后,莲旦见他从怀里拿出一本书来,放在了小旦的枕头边上。 莲旦站在旁边看着,陈霜宁说:“这书你替小旦保管,等他大一些识字了,再给他看。” 莲旦“嗯”了一声,珍惜地将那本书捧了起来,和家里的铜钱都藏在了一起。 陈霜宁看着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和捧起那本书时的神情,等他藏好书以后,问道:“你读过书吗?” 莲旦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是窘迫的红,他摇了摇头,咬了咬唇,小声回道:“我不识字。” 陈霜宁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像什么都没注意到般,说:“时候不早了,睡吧。” 莲旦垂着头,上了床哄孩子睡觉去了。 …… 夜里,莲旦给小旦换尿褯子时,发现窗边的人还在,并没像以往那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去了。 只是陈霜宁的坐姿与常人不同,他双膝盘坐在椅子上,双手结印轻轻搭在膝上,双目如佛陀般轻闭,面容平静。 莲旦蹑手蹑脚把换下来的褯子放盆里泡上,回床上前,经过窗边,他不由自主停留在了那人面前,定定地盯着对方。 月光下,合上那双眸子的陈霜宁,与他睁开双目时差异很多,几乎不像同一个人了……更像个假人一样。 看了一阵,莲旦看见,陈霜宁的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是打扰到对方了,连忙转身,匆匆忙忙又回了床上。 …… 隔天,陈霜宁晚上回来时,不仅拿回来做日结工的工钱,还带回来了一套笔墨纸砚。 今天拿回来的铜板明显少了,莲旦知道他是买这些东西用了,但心里一点没有不开心,反倒在想,对方是个读书人,买书册本来就是应该。 直到晚上吃过饭,孩子睡下了,陈霜宁在窗边桌子上,把油灯灯芯挑亮了,把那几样笔墨纸砚都放好了,招手让他过去,莲旦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陈霜宁让他坐到桌边,问:“我教你认字,想学吗?” 莲旦坐在那里,灯光下,脸上的神情无法形容,好像在哭,又好像在笑,有几分迷茫,还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难以抑制的希冀。 足足过了好一阵,他才跟怕吵醒浅眠的梦境似的,不安地轻声问道:“我能学字吗?” 陈霜宁回答,是直接将手里的书打开,翻到第一页,说:“我们就从一开始。” 两人一人坐在椅子上,一人坐在床沿,围着桌子,做“师父”的话少,但并不严厉,很有耐心,做学生的格外认真,一边认字一边偷偷抹眼角的湿润痕迹。 第18章 中秋月儿圆 莲旦确实聪明,也跟刚开始选的字简单有关,他第一天就记住了足足十几个字,不仅会认,还能写。 只是他握笔不熟练,字写得歪歪扭扭,纸张上经常有控制不好的滴落的墨汁痕迹。 对比陈霜宁写给他的例字,显得更无法入眼了,莲旦一边写一边窘迫得脸红,但又并不停笔,咬着牙一点点练。 夜深了,是陈霜宁催过两次,他才肯停手。 收拾完了,躺下时,莲旦久久睡不着,眼睛亮晶晶看着昏暗的床顶,翻来覆去的好一阵才困得直打哈欠,睡熟了。 陈霜宁教书,并不像私塾的先生那样,从三字经、百家姓讲起。他买来给莲旦学字的书是给刚启蒙的小孩子看的图画书,画多字少,而且里面多用日常字句,学完了可以立刻用得上。 用了十来天,莲旦很快就能把这本图画书全看懂了,里面的字也能大概写个一大半出来。 字都认全那天,莲旦兴奋地把书拿到小旦面前,给他从头到尾绘声绘色讲了一遍。 小旦现在快五个月了,肉乎乎胖嘟嘟,长得比村里差不多月龄的孩子大一圈儿,小脸蛋长得粉扑扑的,特水灵儿。 他现在能自己趴一阵了,爹爹得意洋洋给他拿图画书讲故事时,他漂亮的丹凤眼里,漆黑的眼珠动啊动,竟像模像样地追着爹爹指在书页上的手指头,时不时回应似的“啊”一声,还颇像是真的看懂听懂了一样。 小旦这样子,把莲旦逗得直笑,他下意识地扭头往旁边看,正好与看过来的陈霜宁四目相对。 莲旦一怔,露着白白几颗牙齿的明灿笑容,抿了抿唇,转变成有些害羞和含蓄的笑意,但眼睛里又掩不住喜悦和骄傲。 他忍了又忍,压了又压,还是没能压住心里的那句话。 于是,莲旦到底是与小旦的另一个血浓于水的亲人炫耀道:“你看咱家小旦,多聪明,多厉害!” 不远处的窗边,陈霜宁看着床上的莲旦和小旦,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过,但转瞬即逝,让人看不清楚。 不久后,陈霜宁才开口缓缓道:“小旦还厉害,你也厉害。” …… 在莲旦把这本图画书彻底学会,字也都会写之后,陈霜宁晚上回家时,带回来了另一本图画书,随着这本书一起带回来的,还有一个成色一看就不大好的玉镯子。 他将这镯子藏了这许多天,今日以奖励做借口,才终于送了出去。 莲旦没说他乱花钱,而是久久地看着手里的镯子,眼泪噼里啪啦掉。 陈霜宁并没误会莲旦的情绪,因为他看得见,对方眼睛里的喜悦。 第34章 “你很开心?”陈霜宁问。 莲旦觉得丢脸地抹了把脸,脸红红地看着陈霜宁,点了点头,说:“谢谢。” 他将那镯子戴到自己手腕上,又毫不吝惜内心情绪地,不大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我是第一次收到礼物。” 陈霜宁看着他,双眸眯了眯,莲旦倏地握了一下他的手腕,又说了一声“谢谢”,这才转身跑开了。 陈霜宁站在原地,盯着他离开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被握住过的手腕。 …… 第二天,在灵匀寺,几个属下发现今日宗主的心情似乎不错。 议完事后,陈霜宁要走了。 出寺院山门前,他瞥了旁边一个属下一眼,还没开口说话,那人已经心领神会,连忙将早就备好的三十个铜板双手献上。 陈霜宁垂眸看了看,却并没收下,而是缓缓道:“快要中秋了。” 莲旦说过,中秋打算买些月饼和猪肉,还要给七八里地外的姐姐家,送些节礼过去。 属下怔了怔,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旁边柳叔齐已经机灵地从口袋里又掏出二十个铜板添了上去,陈霜宁这才将那些钱收下离开。 回到家以后,陈霜宁将这五十个铜板一起给了莲旦,莲旦惊讶道:“今天怎么这么多?” 陈霜宁面无表情道:“今天的雇主大方。” 莲旦便欢喜地收下了。 …… 中秋前一天,有村民去镇上亲戚家过节,莲旦给了人一块月饼,让人帮他把一篮子吃食顺路送去了他姐家。 中秋当天,莲旦把剩下的四块月饼摆到了桌子上。 今日,莲旦难得舍得把柜子里的铜板拿出来,数了几十个,出门采买。 他从村子里的粮店花十八文,买了一斤没有石子儿的精面粉,又去肉铺用十七文割了半斤猪肉。 今日过节,这猪肉比平时还贵了两文,莲旦虽然心疼,但还是咬牙买了。 晚上包的饺子。 肥瘦相间的猪肉馅,一和上香油和调料,味道一下子就特别香,把莲旦背上背着的小旦馋的口水流老长。 莲旦笑着回手给胖宝擦干净了,他冲正在给炉灶添柴的陈霜宁道:“锅里的猪肉泥应该差不多了。” 陈霜宁就擦了擦手,掀开锅,把那一碗底猪肉泥端了出来晾上了。 莲旦让小旦看着,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小屁股,说:“别急,凉了就给你吃,吃饱饱,长壮壮。” 小旦就在襁褓里高兴地直蹦跶,口水流得更多了。 陈霜宁看着他们,目光平静,神情放松。 就在这时,他眼神突然变了,往门外的方向看了一眼,莲旦并没注意到。 又过了一小会儿,院门外有人喊,“卖鸡子儿了,鸡子儿两文钱一个!” 莲旦听见了,就从屋里拿了十个铜板说:“这价钱合适,家里鸡蛋正好没有了,买几个吧。” 陈霜宁便应了一声,拿了钱出门去了。 院子里,一个提着篮子的老太太,佝偻着腰站在门口。 陈霜宁拿了铜板过去,递给对方,道:“我买五个鸡蛋。” 那老太太便高兴地笑了满脸的皱纹,将鸡蛋小心翼翼数出来,放到陈霜宁端的大碗里。 “谁让你来的?”陈霜宁盯着她的动作,声音很低,语气平淡,但明显不悦。 “老太太”再开口时,声音却是个妙龄少女的,她几不可见地弯了弯腰,说:“今日是中秋,是宗主的生……。” 陈霜宁的双眼眯了起来,隐隐的红在眼中弥漫。 扮成老人的雪冥倏地闭上了嘴,乔装掩盖了她的神情,但她眼睛里的泪光无法隐藏。 陈霜宁薄唇微动,警告道:“不要自作主张。” 雪冥低下了头,又弯了弯腰,说:“属下知错了。” 陈霜宁沉声问道:“解药做的如何了?” 雪冥回道:“还需要些时候。” 陈霜宁眉头微皱,“太慢了。” 雪冥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屋子的方向,低声道:“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陈霜宁问。 雪冥一时间没吭声。 过了一会,她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大碗来,碗上盖着一块布,她弯腰将它放在地上,然后后退了两步,咬了咬牙,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莲旦很好,只要你想,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 陈霜宁发怒了,他并没大吼大叫,甚至并没出声,但他的眼神让人甚至不敢与之对视一眼。 雪冥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屋子里,莲旦正给小旦喂肉泥,陈霜宁出去好一阵没回来,他奇怪地往屋门的方向看了一眼,拿布巾给小旦擦了擦小嘴巴。 小旦吃完一口接一口,吃得又好又急。 莲旦笑着安抚道:“慢慢吃,留一点,等会儿你父亲回屋,咱们一家人一起吃团圆饭。” 尽管陈霜宁不吃东西,只吃那些药丸,但围坐一桌,也算是顿团圆饭了。 院门口处,陈霜宁眼睛里的杀意倏地消弭为平静无波。 他背过身去,准备回去了。 “地上的东西你拿走。”陈霜宁说,“以后不要再说这种话。” 雪冥咬了咬唇,回道:“是。” 离开前,陈霜宁又开口道:“他本是无辜之人,阴差阳错才有如今的牵扯。” 第35章 他微仰头,看着不远处屋子破败的房檐,喉结动了动,“他是我的责任,为人夫君该做的,我会尽力去做,其他的……。” 其他的什么,他没继续说,就迈开脚步,往回走了。 雪冥弯腰将那只碗拿了起来,风把盖布掀起来一点,露出里面白白糯糯点缀着桂花的糯米糕。 这糯米糕一如当年,香味也几乎相差无几,可惜物是人非,不忍回忆。 …… 晚上,满月当空。 陈老太太神情呆滞地,又一次出现在屋子里,抱走了小旦。 门关好后,陈霜宁近乎无声地来到床边。 床上,莲旦脸色潮红,衣衫扯得乱七八糟,不安地来回翻身。 一块黝黑的牌位掉落在床边的地上。 陈霜宁垂眸看了一阵后,弯腰将之捡起,如上次般倒扣在旁边桌上。 他伸手过去的时候,莲旦睁了睁眼,一下子将那只手抱进了怀里,用脸颊渴求地蹭了蹭。 陈霜宁态度强硬地抽回自己的手,神色平静地掀开衣袍,简单用了药膏,便成了事。 过程里,莲旦很急,好几次抬手,想抱住身上的年轻男人,但都被对方避开了。 直到莲旦衣袖滑了下去,他腕上的东西碰到陈霜宁的颈侧,凉凉的。 陈霜宁侧头看去,目光凝在那材质怎么都称不上优良的镯子上,脑海里浮现出莲旦收到它时的神情。 他的目光移向对方的嘴唇,那两片唇小小的,一小团胭红,笑起来怯生生的。 看了好一阵,陈霜宁仰起头,喉结动了动,再一次避开身下人的拥抱,快速动作了起来。 第19章 逼问 完事以后,陈霜宁帮已经失去意识的莲旦擦洗,之后,陈老太太便拖着残腿,将小旦送回到床上他爹爹身边躺好。 这孩子一直不让大人太费心,出了百天,晚上就很少醒了。 陈霜宁站在床外的地上,一双眸子沉沉地看着睡熟的一大一小,看了好一阵。 第二天,莲旦醒来时,发现日头竟然都快要走到顶空了,早饭的时间早就过去,午饭都得着手准备了。 身边的床上是空的,他听见外屋锅碗瓢盆的动静,还有小旦的咿咿呀呀声。 炉火一烧起来,屋子里暖融融的。 莲旦惫懒地从被窝里爬起来,靠坐在床头,抬手捋了捋自己散乱的头发。 凉凉的镯子滑到小臂处,他侧头看了看,用另一手摸了摸,感受到那种凉滑的触感,眼神柔软,嘴角含笑。 下床时,莲旦两条细细的腿都是软的,好悬没摔在地上。 他倒没起什么疑心。 这一年多来,莲旦已习惯每到月圆之日,便要经受些痛苦。 最近几个月,不知道为什么,夜里倒没那么痛过了,只是,月圆之夜的第二天,总要像遭了风寒似的,一整天身体都虚弱得很。 不过躺一天也就好了,这比那种钻心的疼,可好太多了,莲旦也就不在意了。 午饭还是面糊糊,陈霜宁给他端到床边吃的。 可能是吃惯了,莲旦觉得好像也没有特别难吃。 年轻的男人抱着小旦坐在床边椅子上,看着他吃,等他吃完,就把孩子放到他身边,收拾碗去了。 莲旦逗着小旦玩,过了一会儿,陈霜宁端来一碗晾好的羊奶,让莲旦一勺勺给孩子喂了。 他一直站在床边看着,莲旦抬头看向他时,他却正好移开目光,转身离开了。 莲旦觉得有点怪怪的,但并没多想。 晚上睡前,一碗汤药被端到了莲旦手边,莲旦还记着上次喝的那药的苦味,不由得往后挪了挪,抬头轻声问:“我感觉好多了,能不喝吗?” 陈霜宁嘴唇动了动,“里面放了补身的药材,喝了吧。” 莲旦一听,舍不得浪费,忍着苦一口气都喝进去了。 温水被递到他手边,莲旦接了,喝了个干净,还觉得那股子苦味还留在嗓子眼那里,得过好一阵才能散去。 隔天,莲旦便完全好了,能照常下地干活了。 只是,几天过去,却渐渐添了件心事。 他胆子小,性子也不像其他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或是小哥儿那么活泼,但也许是因为家里情况特殊,从小就要察言观色,一不小心就要挨顿打骂,所以心思敏锐,对情绪变化特别敏感。 这几天来,陈霜宁看着和往常没什么不同,每日早起出门,晚饭前回来。 回来后会把一天的工钱交给他,做饭会帮他打下手,帮忙看孩子。 晚上空时,会耐心地教他认字写字。 到时候了,便收拾好东西,催他睡觉。 但莲旦就是觉得,对方对自己的态度不大一样了。 比如说,陈霜宁会避开他的目光,好像是刻意的,又好像只是刚巧在自己看向他时,他就看向别处了。 再比如说,从自己怀里抱走小旦时,两人偶尔手指会碰到,以往没什么不自然的,碰就碰到了。可这几日,莲旦明显能觉出,对方在碰到自己时,手指迅速往回缩了去。 还有,在夜里,最近都会在窗边打坐的人,这两日,又不知道去哪了,不再坐在那里了,就像他刚回来那阵子一样,莫名就不见了。 莲旦眼睛看得一清二楚的,心里却茫然,不知如何是好。 第36章 …… 过了中秋以后,一天比一天冷了,衣裳得穿厚点了。 莲旦抱着小旦出来溜达的时间,从以前的早饭后,改到了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 唐花也抱着孩子出来溜达,两人一起在河沿上走。 他家小闺女有两个多月了,他跟小旦学,给起的小名叫小花,大名也是一直没取。 两人一边慢慢走,一边聊天。 小花还小,被唐花用薄被拢在怀里,怕被阳光晃到眼睛,还戴了个小帽帽。 小旦自己也有帽帽,是他大姨给做的虎头帽,可威风了。但他就看人家的好,好奇地一个劲儿看,距离近一点点了就想伸手去把人家帽子薅下来,却在快要碰到时,又远了一点点够不到了,给他气得直蹦跶。 不过聊天的两个大人并没发现两个孩子间的往来,唐花正和莲旦说他的家事。 他这头胎生的是个闺女,公婆倒也没不高兴,天天抱着孩子喊大孙女,待这孩子好得不得了。 但前些日子,婆婆私下里找他,说还是得再要个男娃娃,说这孩子也快三个月了,她问过村里的老郎中了,能开始准备下一胎了。 夜里,婆婆特意把小花抱走了。 唐花跟李富说了想合床,李富却不肯,怕他生产时候不久,会伤了身。 两人一来二去的,闹得有些不愉快。 李富觉得不对劲,便追问,唐花不得已把婆婆的话说了,李富便急了,第二天便跟爹娘吵了一次,唐花拦也没拦住。 “后来呢?”莲旦忧心地问,他爹当年就为了没生出儿子来,而天天打他娘和他们姐弟两,一听唐花说这个,他的心都揪起来了。 而且李富这么一弄,唐花岂不是里外不是人吗。 唐花脸上却跟大太阳天儿似的,嘿嘿一笑,道:“他们吵,我进屋坐地上就哭,小花也跟着哭,他们就吵不动了,婆婆说是她急了,对不住我。相公说以后什么都听我的,让我别哭。后来婆婆给我煮了一碗糖水,我喝完了,就都好了。” 莲旦惊讶道,“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唐花使劲儿“嗯”了一声,“那天回屋,我就把心里话都跟相公说了,他答应我,小花满三月就要下一胎。” 他脸上明媚的笑容收敛了些,低着头低声道,“我跟他说,爹娘待我虽说不错,但这男娃娃一天没有,他们心里就一直惦记着,我在李家就一天没法完全安生,早些再要一胎,我的日子才好过些。” 莲旦眨了眨眼,“你就这么跟他直说的?” 唐花点头。 莲旦疑惑地问:“他没生气吗?” 唐花看着莲旦正色道:“我跟他说心里话,他为什么要生气?夫妻两个是要一起过一辈子的,本就应是这世上最为信任交心之人,有话都藏着掖着,徒增嫌隙,这么下去,以后的好几十年岂不是要变成怨偶!” 莲旦愣愣地看着他,神情几次变化,最终抿了抿唇,说:“你说得对。” 当天晚上,小旦睡下了,今天的字莲旦也学完了。 陈霜宁收拾着桌子上的笔墨,洗了洗手,就去窗边坐下了。 莲旦却并没吹熄油灯,而是擎着灯座,也来到了窗边,坐到了桌子另一边。 陈霜宁抬头看向他,灯油不多了,火苗的光线只照清了他面无表情的下半张脸,他的眼睛都掩在了阴影里。 莲旦鼓起勇气轻咳了一声,不敢拖延,越拖越不敢开口,白天唐花给他的勇气,让他一闭眼一咬牙就直接开口问道:“最近,你是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陈霜宁应是在看着他,也听清了他的问话,却只是沉默着。 莲旦却注意到这年轻的男人在他话音刚落时,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对方不是无动于衷的,这给了莲旦更大的勇气。 “我能感觉到,这几日,你在刻意疏远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莲旦继续问。 陈霜宁却仍是沉默。 莲旦有些不安了,他垂着眼睛,眼圈都红了,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我们不是夫妻吗,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呢?” 噼啪,油灯灯芯燃到了底,爆出零散几点火星子,光线消失前,莲旦看见陈霜宁放在桌上的手指蜷缩起来,握成了拳。 火星子从他洁白的有着青色脉络的手背上窜过去,跳跃着熄灭了。 他并没去试图避开。 莲旦看着那景象,神情先是一阵空白,继而眼睛渐渐睁大。在这一瞬间,他好像是模模糊糊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心慌起来。 原本想弄清楚的疑问,都被此时突袭到心底的怀疑挤了开去。 油灯熄了,只能隐约看到桌子对面人的轮廓。 黑暗中,呼吸声渐渐失了节奏。 在看不见对方面容的时候,莲旦才发现,以为很熟悉了的人,看起来竟是如此陌生。 倏地,莲旦一下子从桌旁站了起来。 他声音颤抖道:“你……真的是我夫君吗?” 桌对面坐着的人影一动不动,还是保持着沉默。 莲旦心跳飞快,缓缓后退。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那里人影,脸微抬,转向不远处的莲旦,终于声音沙哑怪异地开了口,“上次,你已经问过我这个问题。” 莲旦眼睛里泪光闪烁,其中还有他没意识到的怀疑和恐惧。 第37章 “可你……上次并没直接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莲旦胆子很小,可仍然坚持地等待着答案。 两边沉默地对峙着,过了不知道多久,桌旁的人突然起身,向前两步,高大的身形站定在矮小的身影面前。 莲旦微仰头看着他,努力不胆怯,不后退,声音哽咽,再一次问道:“你是我夫君吗?” 黑暗中,莲旦看不清陈霜宁的神情,但陈霜宁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这次,莲旦很怕,但也很坚决,绝不容许有丝毫的含糊和模棱两可。 陈霜宁清楚地意识到,此时此刻,他没法再逃避,而他的回应,意味着什么。 他喉结动了动,垂下了眼皮,又抬起。 最终,他在莲旦恐惧也期盼的眼神中,开口道:“是,我是你夫君。” 这条路,阴差阳错走到这里,如今,不得不继续走下去。 第20章 他的眼神 这天夜里,窗边的人没再悄悄离开屋子,他就坐在窗边打坐。 半夜时,莲旦醒过一次,给小旦换了褯子,简单收拾了一下。 他经过窗边时,看了闭眼打坐的人,嘴角含着不自觉的笑意。 回到床上躺了一阵,翻了几次身,莲旦又悄悄地爬了起来。 他从被子里,把自己夜夜抱着的黑黝黝的牌位拿了出来,低头看了一阵后,下定了某种决心,蹑手蹑脚地出了里屋,去了外屋。 现在天凉了,外屋炉灶的火几乎通宵一直压着没灭。 莲旦拿着那牌位,作势要往那炉膛里塞进去,按婆婆早前就要求的,把它烧掉。 可手里这牌位一头都碰到炉火了,莲旦的手却又倏地下意识收了回来。 他的心跳快了几拍,忙用衣袖将牌位顶端的火星子拍掉。 莲旦拿着那差点被烧了的牌位发愣,过了一会儿,才又轻手轻脚回了里屋。 在里屋床沿抱着那牌位想了好久,他往窗边的人这边看了看,终于咬了咬牙,从柜子里找出来一块粗布,将这牌位缠住了,从这屋子连着后园子的门出去了。 门吱嘎一声开了,又吱嘎一声合上,瘦小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后。 窗边打坐的年轻男人缓缓睁开双眸,在黑暗中,望着那道门的方向。 过了约莫一盏茶工夫,男人倏地又合上眼眸。 门吱嘎一声小心翼翼被拉开,瘦小的身影空着手回来了,他在门槛上刮了刮鞋子上沾上的泥,这才进了屋。 门合上后,他看了看床上呼呼睡的正香的孩子,又看了看窗边保持着一个姿势没动的人,这才尽量放轻声音,洗手擦干后,才又回到床上躺下。 莲旦侧着身,面对着窗子这边,眼睛眨啊眨,心里觉得踏实了,终于慢慢合上眼睡着了。 与此同时,窗边的人又一次睁开双眸。 陈霜宁看着床上睡熟的瘦弱哥儿,油灯熄灭时,对方听到自己给的肯定答案那一刻,那双眼睛里的神情,反反复复地浮现在脑海中,让他无法沉下心来。 …… 娘亲教导莲叶和莲旦姐弟两,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夫君就是妻子和夫郎的天,也是承接他们一生的地。 父亲喝醉了便动粗,娘从无怨言,更不许他们埋怨父亲。 因为父亲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和主心骨。 莲旦嫁进陈家,夫君是个死鬼,他心里六神无主,日日惶恐。 如今,夫君回来了,他才觉出日子踏实了,有了期盼。 进入八月底时,地里的庄稼陆陆续续该收了,各家都忙了起来。 陈霜宁也不去镇上做工了,而是留在家里,和莲旦一起收地。 地里的豆角和甜瓜,在暑气未消时,就已经都摘完了,现下只剩下枯萎的秧子。 那些豆角和甜瓜放不久,摘下来就卖给了推车来收的小贩。虽说价钱比自己出去卖要少些,但自己推到镇上,少不得要借推车,搭人情不说,还得搭点儿东西。 而且出去自己卖,在外面一守就是一天,还搭着个人工。 算起来,还不如卖给小贩了。 现在地里还剩下玉米、高粱米,和大豆。 玉米好弄,掰下来,和别人家合伙雇车拉回去,剥了皮打成结,一串串地挂在房檐下便是,这活干起来很快。 高粱米和大豆就麻烦了,收回去以后,还得晾晒脱壳,过筛,没多少东西,却要足足忙活好几天。 不过他们都年轻,不怕累,活干得也利索,忙过这几天,院子里都整理得立立正正的。 种地辛苦,不过高粱米扛吃管饱,大豆送去油坊榨油,按陈家平日里的节省程度,也勉强够吃一年了。 忙过这阵子,陈霜宁又要出门去做日结工,莲旦却把他劝了下来。 这几日,他听见陈霜宁又有些咳嗽。 他从村里老郎中那抓了副药,熬上了。 晚饭前,莲旦很郑重地找陈霜宁说话。 “你每天吃那个药丸真的能行吗?你是不能吃饭,还是不想吃饭?” 陈霜宁垂着眼皮,缓缓道:“不需要。” 莲旦明白了,“所以你能吃?” 陈霜宁“嗯”了一声。 莲旦板起脸来了,说:“你总不吃东西,身体怎么会好?这天还没怎么凉呢,我就时不时听见你咳嗽,过阵子冬天来了,你可怎么熬!” 第38章 陈霜宁说:“我没事。” 莲旦看着他,很坚持,说:“不行,以后你得吃饭。” 莲旦有些不一样了,自从那晚上开始,就在慢慢变化。 他以前,并没细究这些问题。 陈霜宁看了他一眼,说:“随你。” 莲旦便笑了起来,高兴了。 晚上,莲旦特意炒了盘鸡蛋,又难得蒸了白亮亮的饱满的大米饭。 从肉铺割了二两肉,切成片,和黄瓜片一起炒了。 陈霜宁坐在桌旁等着,莲旦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放下前,想了想,又盛出去一半,嘴里念叨着说:“平日里不吃东西,冷不丁不要吃太多。” 陈霜宁对多少都没意见。 小旦坐在自己的小藤椅里,用没牙的嘴巴啃着小半截黄瓜,莲旦用软布给他擦了擦嘴边的口水和黄瓜碎屑后,也坐到了桌旁。 他的目光从小旦身上收回,看向对面的陈霜宁,那双眼睛里的神情与昨天夜里一样一样的。 陈霜宁在想,那到底是代表着什么的眼神呢,他弄不懂。 “吃饭吧。”莲旦说。 陈霜宁“嗯”了一声,拿起了筷子,在莲旦期待的眼神里,夹了一块鸡蛋吃了。 莲旦试探地问:“味道怎么样?” 陈霜宁抬眸看向他,回道:“好吃。” 莲旦听了,就满足地笑了,也拿起筷子吃起饭来。 大概三四年前,陈霜宁曾多次中毒,其中有一次差点要了他的命,从那以后,为了避免再次发生这种事,他就没再吃过饭,只一日三次地吃雪冥为他做的辟谷丸。 时日久了,食欲就变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 莲旦从小肉都没吃过几片,家里油都不大能吃上,哪里懂什么做饭的技巧,就是寻常农家的做法,比记忆里,陈霜宁在外面饭铺吃过的精致美味的名菜差得远。 但他说“好吃”是真心的。 陈霜宁吃的很慢,一口咽下去,再吃一口。 一些已经越来越模糊的记忆又浮现在他脑海里,一桌人围坐在一起,有人在闹,有人在笑,温柔的、惬意的、爽朗的,镜花水月一般,飘飘荡荡。 陈霜宁默默地把半碗饭都吃完了。 莲旦一直注意着他的动向,发现对方吃东西时,动作斯文,很有教养。既不会伸长了胳膊夹菜,也不会在菜盘子里扒拉着挑菜吃。 吃完了,碗里干干净净的,一个米粒也没留,一点菜汤也不见。 用过的筷子也规规矩矩放在一边。 吃过饭,莲旦把一直在锅里热着的汤药端了来,让陈霜宁喝了。 这次轮到他劝对方,说:“是止咳舒肺的,喝了肯定比不喝强。” 陈霜宁抬眼看了看他,接过那药碗,仰头一口气喝完了。 碗被拿走后,一枚蜜饯出现在他眼前。 莲旦笑着把蜜饯塞进他嘴里,拿着碗就走了。 陈霜宁垂着眼皮,眸子里暗光闪动,似乎感觉到唇上柔软的指腹一触即离,但又好像只是错觉。 晚上,油灯点燃了,一个坐椅子,一个坐床沿,一个教,一个学。 陈霜宁刻意一笔一划慢慢地写出个例字来,莲旦偏着脑袋认真看着。 “这里,要用悬针竖,不要用垂露,记住了吗?” 陈霜宁没听见莲旦回应,他抬眸去看,正与对方的目光撞上。 莲旦正怔怔地看着他,看得失了神,就像是上次他承认自己是对方的夫君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眼神。 陈霜宁想看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情,莲旦却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低下了头去。 一瞬间,陈霜宁的心里莫名有些烦躁。 …… 第二天,莲旦做饭时,发现家里的酱油见底了,便差使陈霜宁去村里酱园买。 陈霜宁拿着空碗出了门,远远地,就看见一个高大的汉子和一个瘦瘦小小的哥儿,从一个院子里出来。 那哥儿陈霜宁认识,常到家里来串门,是老李家的夫郎唐花,他身边的就是他相公李富。 李富怀里抱着包得只露出小脸儿的小闺女,正侧头和夫郎说话。 唐花手里则拿着个小薄被,歪头看了自己的夫君一眼,在对方手臂上拍了一下,似喜似嗔地说了句什么。 夫妻两沿着路边,一边说话,一边慢慢溜达。 陈霜宁已经停住了脚步,刚才唐花侧头看向李富那一眼的神情,让他觉得万分熟悉,与莲旦这两日时不时看向自己的目光,几乎一模一样。 到现在,他才弄懂,那是什么样的眼神。 那目光里,充满着喜悦、羞涩和满足,还有夫郎对自己夫君全然的信任和依赖。 第21章 冲突 进入九月以后,好多农家的活就干得差不多了,大多数村民都闲了下来。 一般家里的青壮男人都要去镇上找活做,幸运的能找到做一冬的活计,实在不行做零活日结工也还凑合。 陈霜宁本来也该去镇上找活,但莲旦让他在家好好养养身体,不让他出门。 莲旦每天都尽量做些补身体的餐食,就算柜子底下的铜钱越拿越少,他也没心疼过。 在家的时间多了,孩子午睡了,没事时,陈霜宁就教莲旦学字。 两人坐在桌边看书练字,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候,一只小小的肉嘟嘟的手从两人之间伸了出来,啪一下巴在放在桌沿的书册上。 第39章 两人俱是一怔,几乎同时回头去看,就见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旦已经醒了。 他本来睡在床里侧,靠墙那边,竟自己翻身,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顾涌到这里来了。 “啊!”小旦张着没牙的嘴巴叫了一嗓子,好像在说,“你们看书也不叫我一声!” 莲旦惊喜地把胖宝抱起来,亲了亲他鼓鼓的小脸蛋儿,问道:“你是自己爬过来的吗?小旦怎么这么厉害!” 莲旦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身边的陈霜宁。 陈霜宁看了他一眼,终于是嘴唇动了动,也夸赞道:“小旦厉害。” 莲旦却还在看着他,神情鼓励,陈霜宁迟疑了一下,到底是妥协了,不太习惯地低下头去,在小旦另一边胖鼓鼓的小脸上,用嘴唇轻轻碰了碰。 莲旦见了,喜悦像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一样,满满的。 随即,他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偷看了陈霜宁一眼,目光迅速在对方唇上一扫而过,就低下头去,掩饰住了他脸颊上的热意。 …… 又过了两日,陈霜宁的药喝完了,也不怎么咳了,但莲旦还是不放心,便要他和自己一起去看村里的老郎中。 陈霜宁和他一起去了。 老郎中把脉时,眉头皱得很紧,一个劲儿说“奇怪”。 莲旦担忧地问他怎么奇怪,老郎中捋着自己的白胡子说,“老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脉象……。” 说到这里,他突然神情一僵,顿住了。 莲旦靠近了,想要听他细说。 这老郎中却倏地回过神来了似的,摇了摇头道:“应是老夫医术不精,看不出是什么毛病。” 莲旦道:“怎么会?老郎中您都能给我剖腹产子,怎么可能医术不精?” 那老郎中脸上现出惊讶神情,说:“我什么时候……,”但他很快又是一顿,再开口时,他垂着眼皮,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慢悠悠道:“确实,你说得没错……。” 最终,这老郎中也没说清楚陈霜宁的毛病,但还是给他开了些止咳宣肺的药材,让每天熬了喝,还按莲旦的要求,加了几样补身体的药材。 回去的路上,莲旦还有些忧心忡忡。 陈霜宁看出来了,两人并肩走了一阵,他抿了抿嘴唇,还是开口道:“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天冷便犯,喝几副药就好了。” 莲旦这才勉强露出个笑脸来。 他们两一起往家里走,眼看着到地方了,背着孩子的陈霜宁往家门方向看了一眼,脸色突然绷紧了。 莲旦还不知情,提着装着药材的纸包往家门走。 就在这时,吴大娘从隔壁出来,见了莲旦就跑过来道:“不好了,刚才陈老二家的两口子来了,把你家奶羊给牵走了,我拦也没拦住!” 莲旦一听,急得直跺脚,“小旦饭吃不了几口,还得主要靠羊奶呢,他们怎么能这样!” 吴大娘从他手里把那些药都接过去,把陈霜宁背上熟睡的小旦也小心翼翼抱了去,说:“刚牵走不久,你们快去他们家看看,再晚了,说不定就给卖了,彻底找不回来了。” 莲旦抓住陈霜宁手腕,就往陈家老二家的方向跑。 陈家人大部分都住在这村里,少部分分散在附近几个村。 陈老二早就没了,吴大娘说的两口子,是指这老二家的儿子和夫郎。 上次那三十来岁的夫郎来了,便相中了那头奶羊,没想到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他竟然还惦记着,趁家里没人,就给牵走了。 这一头羊可是值三四贯铜钱,当初买它时,陈老太太是下了血本的,莲旦一直喂养得很精心,就怕它饿了病了。 这要是找不回来了,家里虽然还有些铜钱,可还要吃饭买药的,再买一头是万万不够了。 莲旦急得眼圈泛红,跑了一阵,才觉出自己抓着的微凉的手,反手握住了自己。 他回头去看,看见陈霜宁沉静的脸,他说:“别急,羊会找回来的。” 莫名的,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莲旦慌乱的心安定了不少。 抓紧的手只握了一下,便又放开。陈霜宁走在前头,说:“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去了陈老二家,一进院子,就见陈老二的儿子陈旺正在劈柴。 这人在镇上给富户做保镖,身上肌肉虬结,大冷天的穿着薄薄的短褂子,衣裳被肌肉撑得鼓鼓的。上次来家里闹,他还在镇上没回来,所以没见着他,要不恐怕没那么容易打发。 见莲旦和陈霜宁进了院门,陈旺呸的往自己手心吐了口唾沫,两眼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一斧头砰的一声把地上的干柴劈得碎成一块块。 莲旦被吓得心惊肉跳,下意识躲到陈霜宁身后,抓着他衣袖一角。 陈霜宁脸上却毫无波动,他淡淡问道:“羊在哪?” 陈旺不回应他,而是回头冲屋里喊了一声,“人来了,出来。” 他话音才落,一个三十来岁的哥儿从屋里出来了,正是上次在陈家揪住奶羊耳朵不放那个。 他姓刘,本名叫什么村里人都记不清了,都管他叫陈旺家的或刘哥儿。 刘哥儿见了莲旦和陈霜宁,就“呦”了一声,跟没事人似的问:“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串门了?” 陈霜宁目光盯着他,缓缓道:“羊呢?不交出来,我就进屋自己找。” 第40章 刘哥儿不敢和他那种可怕的目光对视,撇开头道:“陈旺他爹生前说过,你家老头曾经跟他借过五两银子没还,这头羊,就当是还钱了。” 陈霜宁回头看莲旦,莲旦紧张得磕巴,说:“婆……婆婆从没说过这事。” 陈霜宁转回去,说:“我也从没听过,你可有字据?” 刘哥儿偷偷看了陈旺一眼,来了底气,双手掐腰道:“都是亲戚,当时就口头借的,哪来什么字据,你们可别说想赖账不还啊!” 他是一直惦记着这羊,那天没能牵回来后悔的不行。有陈旺回来撑腰了,他便厚着脸皮大着胆子去陈老太太家里给牵走了。他早就想好了这么应对,就算莲旦两口子明知道他在耍赖也没法反驳。 可就在这时,陈霜宁突然往院子里的仓房看了一眼。 刘哥儿脸色一变,就要冲过去挡住门,却已经晚了,也没看清陈霜宁是怎么动的,只觉得眼前一花,仓房门已经开了,一头嘴巴子上被布缠得结结实实的奶羊,被他牵了出来。 这是怕羊叫,给绑住了嘴。 刘哥儿一跺脚,嗷唠嚎了一嗓子。 一直默默在旁看着的陈旺,毫无征兆地,突然举起斧子就朝陈霜宁背后劈了下去。 这陈旺劈柴的地方,刚好在仓房门口附近,陈霜宁一从仓房里出来,就是背对着他的。 陈旺的动作太突然也太快了,陈霜宁看似竟毫无所觉。 而就在不远处等着的莲旦,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已经来不及提醒了。他目眦欲裂,惊恐的惊叫声都咽进了嗓子里。 莲旦竟一丝都没犹豫,用这辈子从没有过的灵巧速度,蓦地扑了上去,牢牢地贴在陈霜宁的背后,双手猛地抱住他的腰,嗓子里发出“磕磕”似的怕到极点的声响。 有人发出尖叫声,有哐啷地沉重闷响声,还有种奇怪的令人牙酸的闷闷的碎裂声。 等一切都平息了,有冰凉的手握住自己紧紧交握在对方肚腹上的手时,莲旦猛地身体一颤,这才反应过来,该来的疼痛并没来。 他的手指被一根根小心地拨开,继而一只手被握住,莲旦被半强迫地从背后被拽到了身前。 他满脸是泪,脸色苍白。 陈霜宁将他一只手包在手心里,垂眸看着他,缓缓问道:“刚才,你为什么要冒险护着我?” 莲旦眼珠急速颤动,他仓皇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人,嘴唇动了好几下,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他被吓坏了。 陈霜宁不再强迫他,抬手将他拢进自己怀里,另一手牵住那只奶羊,往院门外走去。 转身时,莲旦看见刘哥儿蹲在地上,刘旺倒在他身前,直到此时,莲旦暂时都麻痹了的五感才渐渐恢复,这才听见刘哥儿尖锐的哭嚎声。 莲旦肩膀动了动,拢着他的人,在他头顶轻声说:“他没死,躺一段日子便会好了。” 第22章 荷包 回家以后,陈霜宁帮莲旦脱去外衣,又倒了热水给他擦了脸和手,扶着他躺好了,才准备出门。 莲旦却并不能安生,他脸色惨白,眼神像小动物一样饱含惊吓,陈霜宁一要走,他就拉住对方衣袖,惊惶地问:“你要去哪?” 只要轻轻一挣,陈霜宁便能轻易地将衣袖扯出来,但他没有。 他蹲了下来,目光平视着床上瘦弱惊恐的哥儿,轻声说:“我去把小旦抱回来。” “小旦……,”莲旦嘴唇动了动,喃喃着,眼睛里这才有了几分神采,“对,小旦还在吴大娘那里……。” 陈霜宁抬手帮他掖了掖被子,双眸深深地看着他,说:“我很快回来。” 莲旦这才放开他衣袖,侧身躺回了床上。 纵然如此,陈霜宁也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直到门板被合上阻挡。 …… 晚上的时候,莲旦终于缓过来一些,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特别怕自己一个人在屋里,目光总是跟着屋子里另一个身影。 小旦喝完奶便睡着了,两手两脚摊开着,睡得舒舒服服。 屋子里这会儿烧得热,他把小被子都给蹬到了脚底下,莲旦将被子扯上来,用一角盖住了孩子的小肚子,又给他拉了拉衣袖和裤腿,约莫着不会着凉了才放心。 他忙完孩子,一回身,装好水的木盆和布巾已经被拿到了床边,莲旦抬头看了看,道了声谢,便洗漱起来。 完事以后,莲旦要躺下了,陈霜宁却并没收拾盆离开。 莲旦抬头看他,陈霜宁站在床边,也在低头看着他,两人目光相遇。 “你那么害怕,为什么还要护着我?”陈霜宁又一次问到,他好像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执着。 “因为……,”油灯灯光下,莲旦本来有些苍白的脸颊渐渐红了,“因为,你是我夫君。” “如果,我没能及时阻止刘旺,你受伤,甚至是死了呢?”陈霜宁语气平静,声音却比平日里还要沙哑怪异。 莲旦看着他,眨了眨眼,说:“我没想那么多,当时也来不及想。” 陈霜宁垂着眼睛,就这样静静地看了他一阵,之后,他动了动嘴唇,说:“不早了,休息吧。” 今晚的陈霜宁,与以往有些不同。 莲旦躺下后,他弯下腰去,帮他扯了扯被子,然后吹熄了油灯后,也没着急离开,而是轻声道:“睡吧,夜里有事叫我。” 第41章 说完,他便离开床侧,去了窗边。 莲旦看着他的背影,牙齿轻咬着嘴唇,好几次想开口,但都被心里的羞怯阻拦,想说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在看见陈霜宁已经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摆好姿势打坐以后,他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登时都泄了,更是没法说了。 …… 隔天,陈旺家的事就在村里传开了,刘哥儿逢人便说陈家回来这个儿子是个恶鬼。 可他是鬼这件事,这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呢。 再说了,这陈家这点家产的事,闹了多少回,刘哥儿是个什么人,村里人都知道,听说陈旺被陈霜宁吓尿了裤子,躺在炕上好几天起不来,都有看好戏的意思。 村里人说:“你跟个死鬼计较什么呢,到最后吃亏的不还是你吗!” 刘哥儿又气又怕,只后悔自己太过贪心,害了自家夫君。 等过几天,刘旺能起来了,本来是村里有名的凶悍之人,这次却一声也不吭,灰溜溜回镇上去了。这事也就过去了,没掀起什么水花。 只是自打那天起,陈家这新回来的儿子,和家里的夫郎这两人之间,就有了些说不上的微妙的变化。 照样是过去那样子的相处方式,只是莲旦偶然抬头时,能看见陈霜宁正定定地盯着自己,跟他刚回来那阵差不多,但又有些说不出的不同。 在莲旦发现以后,以往陈霜宁向来不躲也不避,都是莲旦受不住主动移开目光。 可最近这些天,一旦莲旦撞上了他的目光,陈霜宁便会倏地移开。 还有,做父亲的把孩子从爹爹手里接过来,好让他能安生地好好吃饭时,碰到的手指,说不上怎么回事,总是分开的不那么干脆,也说不好到底是哪方的问题。 莲旦收回手指时,都觉得被碰到的地方没来由的麻酥酥的,脸上不由自主就烫了起来。 诸如这种小事,是经常发生的,但又风过无痕似的,好像并什么确切的变化。 …… 今年的九月初九,天气不错。 村里体健的老人会在这天聚在一起,爬爬山坡,看看风景。陈老太太以往也会和其他同龄村民一起去凑热闹,但今年她去不了了。 这天一大早,莲旦就去屋里看他,想把她叫醒起来吃点东西,老太太却毫无反应。 这次她昏睡了有两天了,皮肉都瘦得干巴了,呼吸微弱,脸色灰败,眼看着是快不行了。 他去请过老郎中,对方捋着胡子连连摇头,说:“老太太醒了想吃什么就给做点什么吧,也别避讳,让她有身后事要交代的,就趁早交代,别以后没机会开口说了。” 眼看着今天也醒不来,莲旦叹息着出了屋。 快中午时,陈老太太娘家家里来人了,是她哥家的大儿子,叫张行。 他是拎着东西来的,见他姑母这副样子,连连叹气。 之前陈霜宁刚认祖归宗时,张家大哥来过一次,那时候他还说外甥回来了,他妹妹这病说不定就慢慢好了,没想到现在差成这样。 这两天,陈霜宁咳嗽好利索了,便去镇上找活做了,得晚上才能回来。 张行一个汉子在,莲旦不方便待在屋里,留他自己在屋里,和昏睡的婆婆说话,便抱着小旦在院子里溜达。 过了一会儿,张行抹着眼睛出来了,跟莲旦说:“这么些日子,你照顾姑母辛苦了,我手里也没多少钱能帮衬,这五十文钱你收着,留着给姑母看郎中抓药用吧。” 莲旦摇头不肯要,他对陈家两边的亲戚都怵得慌,磕磕巴巴说:“不用……家……家里钱够着呢。” 张行见他怎么都不肯收,就也没强给,又把钱收回了衣袖。 莲旦抱着孩子送他出院门,张行目光在小旦的脸上看了一阵,眼神有点奇怪,但又很快移开了。 莲旦站在门口看着他离开,走出一段距离来,张行又回头看了过来。 这时候已经隔了挺远了,莲旦看不清他的神情。 张行冲他摆了摆手,这次很快就走远了,没了踪影。 …… 又过了两天,天又降温了。 一大早莲旦出了门来,就发现昨晚上下霜了,院墙上和树枝上都是一层白。 白天,唐花过来了一趟,他一手抱着小闺女,另一手拎着个篮子。 莲旦见了,连忙迎上去把那篮子接了。 唐花让他打开看看,莲旦掀开盖布,惊喜地发现里面是一碗红菇娘。 这东西下霜前吃起来恶苦,只能用来做药材。 但霜打之后,就很神奇地变成了酸甜的,味道浓郁,好吃极了。 “我家后园子种的,摘些给你们尝尝。”唐花笑道。 莲旦连忙感谢。 他洗了手剥了一颗,用勺子碾碎了,喂给坐在藤椅里的小旦吃,一口进去,小旦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却还是张嘴想要,逗得莲旦和唐花都哈哈笑。 把两孩子都放到床上玩着,两个大人坐在床边桌子上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说话。 唐花做的是个荷包,上面的鸳鸯花样已经绣得差不多了,精致好看。 莲旦一边给孩子缝小棉裤,一边忍不住打量那荷包,唐花见了,笑道:“我这布料和彩线都还够再做一个的,你也给你家的缝一个呗。” 莲旦有些不好意思,“我绣工没你这么好,再说这些都不便宜,哪能白要你的。” 第42章 唐花一听,爽快地指了指桌上的那包棉花,说:“我看你这棉花准备得不少,一会儿给我抓两把不就行了嘛!” 莲旦这才同意了。 他在家的时候,从小就和姐姐一起跟娘亲学习绣花了,但怎么绣都不如姐姐绣得好。 不过绣常见的荷花、荷叶这类的,倒是没问题。 小旦的棉裤已经做好一条了,手里这条倒不着急缝,莲旦便干脆和唐花一起做荷包。 这几个白天,小旦睡了,他便拿出来缝,花了三四天,便把它做好了。 莲旦把这荷包在被垛里藏了两天,直到唐花来串门儿,问他送没送出去呢。 莲旦红着脸摇了摇头,唐花凑近了看他神情,莲旦低着头直躲。 唐花笑着咯吱他,说:“看你那小模样,我要是个汉子,肯定也稀罕你。” 莲旦脸红得要滴血了,软软地轻斥道:“别瞎说。” 唐花到底是过来人,他看着莲旦这样子,眼珠子转了转,悄么声地问:“你两……不会他回来以后,都没那啥吧?” 莲旦呆呆地下意识问:“哪啥?”问完才反应过来对方的意思,登时羞得快哭了。 唐花“嘿嘿”笑,眨了眨眼,趴在他耳边说了两个字,莲旦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嘴巴张得老大,快要昏过去了。 唐花抱着他的腰,用脑袋蹭了蹭莲旦柔软的脸颊,抬起头看着他,语气认真了不少,说:“莲旦,你别怪我多嘴,这夫妻两过日子,不光是柴米油盐酱醋茶,那事儿是少不得的。” 莲旦低着头,说:“我哪里会怪你跟我说心里话。” 唐花笑了,轻轻晃了晃他,继续道:“他这年纪,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他是个读书人,长相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了,你总晾着他,就不怕被人惦记了去啊。” 莲旦从没想过这么多,闻言,他抬眼看向唐花,神色有些无措。 唐花凑近他耳朵,声音更低了,说:“你把这荷包送了他,说几句亲近话,读书人最能知情晓意,他必然会明白你的意思,他若有心,那事儿不就水到渠成了嘛。” 莲旦脸红透了,眼睛水润润的,羞得快冒火了。 …… 这天晚上,陈霜宁觉出莲旦不大对劲。 他时不时偷看自己一眼,脸上还红红的,整个晚上那红晕都没下去过。 晚上练完字后,洗漱完,准备睡下了。 陈霜宁跟往常一样,在窗边打坐。 体内杂乱汹涌的内力横冲直撞,经脉被冲击得剧痛不堪,需要经常梳理才能减轻。 他刚闭上眼睛,就感觉到床上已经躺好的人,又轻手轻脚下了床,从床上拿了什么东西,走了过来。 陈霜宁等了一阵,身前站着的人却一直没出声,他刚想睁眼,却听见对方又轻手轻脚地退了回去,爬上床躺下了。 “唉。” 床上的人悄悄叹了口气,翻了几个身,渐渐睡着了。 陈霜宁睁开眸子,望着床上侧卧的瘦弱人影,眼睛里少见的露出些费解的神色。 第23章 九月十五 第二天,村长叫来的煤贩子要来村里,陈霜宁就没出去。 冬天要来了,光烧柴火不行,得买些煤块回来。 吃完收拾完,小旦也喝完了奶,坐在铺了棉垫子的藤椅上,手里抓着个布做的娃娃甩呀甩。 陈霜宁坐在一旁看着他,一边看着手里的书。 莲旦擦干了手,把针线篓拿出来,刚放到桌子上,就听见院门外有响动。 隔壁吴大娘家婷子姐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问道:“莲旦,在家呢吗?” 莲旦从里屋出来,答应了一声,把门打开了,把她让进外屋来。 婷子拍打着身上的棉絮,不好意思道:“刚在家絮棉被,沾一身棉花。” 莲旦笑道:“都一样,这两天我也在家做棉裤来着。”说着话,他给客人搬来一把凳子坐。 婷子摆了摆手,说:“我不坐了,说句话就走。今天去村长家拉煤,我娘说她借好推车了,咱们两家凑一车一起拉回来。” 莲旦高兴道:“行啊,出门时你叫我一声,还车的时候,给车主的东西算我一半。” 婷子爽快道:“不用,我娘说了,反正车子也得借这么一回,装不满也浪费,到时候让你家男人帮忙推推车就行。” 说着,她就下意识伸头往屋里瞅了眼,问道:“你家当家的……在家呢吗?” 一句话刚开头嗓门还是大的,到后半句顿了一下,就一下子轻了下来,像是不忍打扰。 莲旦顺着她的目光转身去看,就见一身青梅色长袍的陈霜宁坐在窗边,早上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纸斜洒在他脸上身上,他修长的手指轻握着书脊,垂着眸子看书,那样子有种说不出的静谧和安宁。 看了一阵,婷子姐回过神来,挠了挠后颈,冲莲旦笑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那你忙着,等村长那边有消息了,我再来叫你们。” 莲旦说:“行,那我在家等着。”说着,就送她出门。 到了院子,婷子又回头往屋子的方向瞅了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跟莲旦说:“你家这个,出门去得老招风了,你可得看住了。” 婷子姐嫁的是同村的,所以经常在娘家,她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挺好相处的。 第43章 莲旦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就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停顿了一下,又开口道:“我都知道的。” 婷子见他领情,就笑了,放心地离开了。 屋子里,窗边看书的人,眉头微皱,看向了窗外。 旁边小旦“啊啊”地叫唤,想让人抱,他这才收回目光,放下书册,弯腰把小旦抱了起来,在屋里慢慢走动。 门吱嘎响了一声,是莲旦回屋了。 他推开门进来,看见陈霜宁抱着小旦在屋里走,便搓热了双手,道:“来,给我抱吧,我哄他睡一觉。昨晚睡得比平时晚,他应该是困了。” 陈霜宁就把小旦交给了他。 过了一阵,小旦果然被哄睡着了。 莲旦小心翼翼把胖宝放到床上,盖上小被子。 他转身往窗边看,年轻的男人又拿起了书册,在专注地看着。 莲旦这阵子认识了一些字,但还是认不全那书的名字,只能大概看出是本医书。 他坐在床沿,低着头,想到要做的事,就心跳快了几拍。 前日唐花的话,还有刚才婷子姐的提醒,让他不想再逃避和拖延。 莲旦从被垛里拿出那个东西来,鼓足了勇气,起身走去了窗边,走到了那年轻男人的面前。 陈霜宁眉头动了动,抬眼看了过来。 莲旦低着头,咬了咬唇,背在背后的双手伸了出来,手心里捧着个蓝色底,粉色和绿色绣花的荷包来。 “送……送给你。”他紧张地磕巴道。 书册被放到了桌面上,年轻男人从桌旁起身,迈步来到他面前。 有些沙哑怪异的嗓音缓缓问道:“给我?” 莲旦“嗯”了一声,使劲点头。 手上一轻,有微凉的指腹擦过手心的触感,莲旦抬头去看,陈霜宁手里拿着那荷包,正放在眼前看。 那荷包小小的,被抓在对方白皙修长的手里,鲜嫩的颜色衬得陈霜宁的手特别白特别好看,莲旦只看了一眼,莫名地就脸红得不行。 在陈霜宁收回看着荷包的目光,转而抬眼看向他时,莲旦怕他看见自己发烫通红的脸,竟一下子跑开了,直跑到了里屋门外。 至于唐花说的,送完东西要再说几句亲近的话来,莲旦不是不记得,而是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来。 他在家时,跟外人不大接触,家里父亲不打骂母亲就很好了,根本没讲过什么亲近体己的话。莲旦根本不懂这些,搜肠刮肚的,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就送荷包了。 等跑出去了,莲旦又后悔了,想补救两句,但又一时想不出到底说什么,犹犹豫豫的。 陈霜宁手里拿着荷包,还没等他开口,就见莲旦兔子一样冲出了屋子,人已经出去了,却又转身回来,在门外偷偷地往里屋里看。 他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荷包,再抬头看向门外时,正好与莲旦的目光撞上,对方发现自己看过去后,迅速低下头,脸颊和耳朵尖都红红的,又跑得更远了。 陈霜宁站在那里站了好一阵,看着那荷包,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眼中的疑惑更深了。 …… 这天都吃完午饭了,那煤贩子才来。 各家要买煤的,便去村长家院子去拉。 煤块不便宜,莲旦算计着买了小半推车,冬天也不能光靠这个,白天还是以烧柴为主,晚上才用煤块压炉子,要不柴火不大会儿烧完了,后半夜人都得冻醒了。 回去的时候,是陈霜宁和吴登高轮流推的车,路不远,不大会儿便到了。 吴登高个子不高,但长得很壮实,但推这装满了煤的车的架势还是有些费劲,倒不如比他瘦削的陈霜宁推得稳当。 把煤块都弄完收拾好以后,莲旦还是给隔壁吴大娘家送去了一大碗自家榨的豆油过去,占人家便宜,他心里不踏实。 折腾煤灰尘大,就着新煤块烧了一大锅水,莲旦先给小旦洗了个热乎乎的澡。 弄完以后,他把小旦先哄睡了,然后又给锅里添了些水,找出大木盆洗刷干净了,等水开了,便往木盆里装好水,调好冷热,端进了屋里。 陈霜宁见状,就起身把木盆接了。 莲旦让他把盆子放椅子上,找了干净的大块布巾出来,递给对方,低着头道:“水温正好,你擦洗一下,身上衣裳一会给我,我给你洗了。” 他没抬头,没看见陈霜宁一直在看着他。 “嗯。”沙哑的嗓音回应道。 莲旦匆匆抬头看了他一眼,便赶紧转身出去了,还不忘把里屋门关好。 他背对着门板等着,过了一阵,门开了个缝隙,叠好的衣袍被递了出来,莲旦连忙转身接了,头也不敢抬,几乎同手同脚地去拿了个盆子,去炉灶那舀水去了。 陈霜宁洗完之后,莲旦也这么换水擦洗了一遍。 等头发都被屋里的热气烘干了,就上床睡觉。 莲旦今晚更是睡不着。 陈霜宁换下衣裳后,穿的是他托人从镇上买回来的粗布薄袄子,没陈霜宁原来那身的布料好,但足够暖和。 这年轻男人身形修长,和其他村民一样穿粗布,看起来也不大一样,文质彬彬的。 莲旦躺在床上,不时往窗边看看,想说的话,却还是说不出口,直到辗转着睡着了。 他睡熟以后,窗边打坐的人身体动了动,睁开了眼来,抬眼向头顶的方向看去。 第44章 倏忽间,窗子啪嗒响了一声,整个人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房顶上,轻灵的少女深深一揖后,漂亮的眼睛忍不住地,在年轻男人身上的衣裳上打转。 陈霜宁背对着她,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才连忙收回目光。 “宗主,您叫属下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雪冥恭敬地问道。 但她等了一阵,对方并没给她回应。 雪冥大着胆子抬头去看,就见宗主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来个小小的蓝色缎布绣着荷花的荷包,正放在手里,站在月光下,凝神看着。 她嘴唇动了动,想问,犹豫了下,又低下头去。 过了一阵,她才听到那怪异沙哑的嗓音缓缓道:“他最近有些奇怪。” 雪冥疑惑地抬起头来,看向他。 陈霜宁看着那荷包,说:“这是他送我的。” 雪冥眉头一挑,“是他自己做的?” 陈霜宁点头,“是,我见过他的针线篓里有这块布料。” 雪冥眼睛眨了眨,问:“还有其他您觉得奇怪之处吗?” 陈霜宁放下那荷包,仰头看天,缓缓道:“他很胆小,却试图拼命护着我。” 雪冥的眼神柔软下来,说:“还有吗?” 陈霜宁想了想,回道:“我觉得,他应该是有话想跟我说。” 雪冥问:“但一直没开口是吗?” 陈霜宁“嗯”了一声。 雪冥低头捂着嘴笑,陈霜宁转身,不悦地看向她。 雪冥连忙双手抱拳,弯腰深深鞠躬,在陈霜宁要发火前,她目光柔软,嘴角含着笑意,在月色中悠悠地叹息,道:“宗主,他是心悦于您了啊!” 陈霜宁双目一凝,手里的荷包蓦地被攥紧了。 …… 隔天,便是九月十五了。 这天突然降温了,早上那阵出门时说话甚至都有白色的哈气了。 琢磨了两三天,莲旦的亲近话到底也没能说出来,他一次次给自己鼓劲儿,又一次次临到关头泄了气,到了现在,基本已经对自己放弃了。 直到这天傍晚,吃过饭后,两人坐在一起看书认字。 今天莲旦学的是自己的名字,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名字原来长这样,高兴地在纸上连连写了好几遍。 还试着把小旦的名字写了出来,“小”字他之前就学过的,比他的“莲”字好写得多。 写完以后,一抬头,竟差点与年轻男人撞上了。 陈霜宁及时往后退了退,避免了莲旦的脸撞上他的。 但即使如此,两人还是离得非常近。 莲旦先是脸红,但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他渐渐就怔住了。 他好像从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过年轻男人这双眸子,或者说,他从来都刻意避开与这双眼睛对视。 陈霜宁的眼睛里,总像是蕴藏着很可怕的东西,让人想到血海地狱,又像是不见底的幽暗深潭,令人不敢直视,不敢深看。 但此时此刻,阴差阳错,误打误撞的,莲旦终于看清了这双眼。 血海地狱的下面好像隐藏着洁净纯白的雪域,不见底的深潭深处,又似乎有游鱼在嬉戏。 莲旦呆呆地看着这双从未细看的眼睛,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的话,竟然在这时候福至心灵,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 他眼睫毛颤了颤,像怕吵醒什么似的,目光沉迷,轻声说:“你……长得真好看。” 话音刚落,陈霜宁放在桌上面的手瞬间弹动了一下,眼皮垂下,挡住了他眼中的神色。 …… 这个晚上,满月升上空中后,又被一层轻雾遮住,月色朦胧。 床上的人扯开了自己的衣领,疼痛与炙热又一次袭来,他耐不住地翻滚。 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轻触他的额头。 这瘦弱的哥儿就深深呼出一口气,身体瞬间放松了一些,连呼吸都匀长了不少。 但很快,体内的疼痛消了,热气却又一次更凶悍地涌了上来。 莲旦伸出两条细瘦的手臂,想要抱住面前的年轻男人。 陈霜宁身体僵硬了一瞬,但竟并没拒绝这渴求着自己的哥儿,他缓缓弯下腰去,让对方能抱住自己的脖颈,同时,两手撑在了莲旦脑袋两侧,低头看着他。 两人的距离很近,黑暗并不能阻挡陈霜宁的视线,他把一切都能看得很清楚。 仰躺着的哥儿,双眼湿润着,迷蒙地看着他,两片嘴唇小小的,肉肉的,一小团胭红。 那副嘴唇在他的视线里渐渐接近,这意识模糊的哥儿,正试图抬头亲吻他。 陈霜宁喉结动了动,在对方即将碰到自己嘴唇的瞬间,他额头上青筋暴露,猛地往后仰过头去,避开了这个亲吻。 随即,他动作有些粗鲁地扯开抱住自己脖颈的两只手臂。 莲旦睁开眼,嗓子里发出渴求的哼哼声,又起身来抱他,陈霜宁却无动于衷似的,双腿跪于这哥儿的身体两侧,只冷静地用一双暗夜中流过血光似的双眸看着他。 莲旦被又一次推开了,他瘦小的身体软软地靠在床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可怜巴巴的。 他并没注意到,对面的男人眼睛里的神情几次变化,最终变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狠戾。 “你……长得真好看。”莲旦羞涩的话语一直回荡在他耳边。 第45章 陈霜宁几乎是凶狠地盯着靠在床头的哥儿,抬手摸向自己的下巴,沿着下巴到脸颊摸索了一阵,一层薄薄的面具就被他粗鲁地一把扯下,厌恶地甩在了床外侧的地上。 他仰起久未接触空气的脸,深深吸进去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那之后,陈霜宁倏地向前,一把揽住正在哭泣的哥儿脆弱的后脖颈,目光在那团小小的胭红上流连了一阵后,猛地低下头去。 可临接近时,他的唇却没落在那副软软的嘴唇上,而是用另一只手捏起对方的下巴,让其露出细细的脖子,一个个热烫的亲吻,都落在了上面。 莲旦身体彻底软了下来,渐渐滑躺在床上。 陈霜宁随之……。 捏着下巴的手往下滑,掀开了衣袍底摆。 陈霜宁一个用力,便推了进去。 莲旦仰着头发出一声呼喊,又瞬间转变为听不真切的呢喃。 衣襟被扯开,胸口凉凉的,也炙热的。 莲旦紧紧抱住身上的年轻男人,狂喜着、呜咽着、颤抖着……。 第24章 他若有心 第二天,莲旦起得格外晚,晚到村里各家的中午饭都吃完了,烟囱里都不大冒烟了。 他醒来时,看见婷子姐正和小旦在床沿玩。 婷子手把手教小旦把小木块垒得高高的,胖宝宝一双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木块看,小手一挥,把木块都打掉落了一堆,他愣了一下,然后就嘎嘎地笑了起来。 莲旦听见这笑声,才彻底清醒过来,连忙从被窝里爬起来。 婷子看见他起来了,笑道:“没事,你多躺会儿,你家当家的交代过我了,不让你起来。” 莲旦脸颊红了红,叫了声婷子姐,眼睛却往屋子外的方向看。 婷子捂着嘴笑,说:“行了,别看了,他说镇上有着急的活,你病了让我帮忙照看你半天,”她朝屋外看了看,“应该再半个时辰就该回来了。” 莲旦说:“真是不好意思,给婷子姐添麻烦了。” 婷子摆了摆手,“不白帮忙,你家当家的早上给我家拿了两斤山药呢,正好登高这两天念叨着想吃山药粥,可不想啥来啥嘛!” 莲旦说:“还是谢谢婷子姐。” 婷子笑了笑,想起了什么,起身把孩子抱到莲旦怀里 ,“我去给你盛粥去,熬了一上午了。”放下孩子,她“啧”了一声,拍了拍手臂,说:“你家小旦可真够沉的,这胖小子养得真好。” 说着话,婷子就去外屋盛粥去了。 莲旦靠在床头,让小旦趴在床里侧玩。 他身上还是感觉酸痛惫懒,便又躺回去,侧着面对床里,伸手摸了抹孩子的胖脸蛋儿。 小旦手里抓着个小木块,啊啊地晃来晃去,口水流到了衣襟上。 莲旦又有些费力地撑起身体,拿放在枕头边上的口水巾,给他擦了擦嘴。 又一次躺回去时,莲旦觉得脖子和胸前都有点微微的疼,他听见外屋还有锅碗瓢盆的动静,知道婷子姐不会很快进来,便侧着身,解开衣襟,悄悄往自己身上看。 刚解开衣襟时,衣裳里有体温蒸腾出的一股淡淡药膏的苦香,但仔细闻闻,又好像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脖子他看不见,但胸前看得清清楚楚,光洁如以往,什么异样都没有。莲旦重新将衣襟合上,系好,吐出了一口气,又侧躺回床上。 就在这时,屋门一响,是婷子姐端了一盆粥进来了。 莲旦起身把桌子往床边拉了拉,婷子就把粥盆放上去了,莲旦说:“婷子姐,你就在我家一起吃点吧,省的吴大娘还得给你留饭。” 婷子倒也不是假客气的人,“哎”的答应了一声,就去拿碗筷。 莲旦在屋里喊:“灶台旁边的咸菜缸里有我腌的芥菜疙瘩,再往旁边那个小坛子里是咸鸭蛋,婷子姐,你再拿两个咸鸭蛋咱们两吃吧。” 婷子高兴地又“哎”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就把东西都拿过来了。 芥菜疙瘩切丝,咸鸭蛋一切两半,蛋黄直流油,婷子自己拿了一半,把另一半给莲旦,说:“这东西咸,咱两吃一个就行。” 咸鸭蛋在谁家都是好东西,鸭蛋本身就不便宜,比鸡蛋还要贵一点,而且现在盐能卖到十二三文一斤,腌制需要的时候又不短,一般是舍不得拿出来吃的。 莲旦大方,可婷子也不是爱贪便宜的,刚就只拿了一个尝尝得了。 两人坐着就着咸菜和鸭蛋闷头喝粥,小旦爬过来,坐旁边直啪嗒嘴儿,莲旦就时不时给他喂一口米糊糊,吃得孩子摇头晃脑的,可高兴了。 吃完了,婷子收拾了桌子,擦干净手,坐到床边跟莲旦说话。 这会儿小旦吃饱了,自己躺床上,一歪头就睡着了。 婷子看着莲旦散落在肩头的长发,缎子一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凉滑的发尾,夸赞道:“你这头发可真好,不像我的,毛毛躁躁的。” 莲旦说:“婷子姐头发多,还黑,好看。” 婷子就抿着嘴儿乐了。 她打量着莲旦,问道:“我看你这床都下不大来,这到底是什么病呀,你家当家的也没说清楚。” 莲旦自己其实也不清楚,他含含糊糊地道:“没大事,就是身上不爽利,躺一天便好了。” 婷子探头看了他一阵,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尴尬地红了红,不过到底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是轻咳了一声,低声提醒道:“你别由着你家那位乱来啊,就算是都年轻,也得节制着些,要么受罪的是你自己。” 第46章 “啊?”莲旦一时还没明白什么意思。 婷子笑着抬手掐了他脸颊一把,莲旦看着她的神情,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顿时脸通红,忙道:“不……不是……。” 婷子却已经撇开头偷笑去了,哪里还搭理他的解释。 莲旦着急了,说:“婷子姐,真不是……。” 婷子摆了摆手,说:“行了,不是就不是,我信你还不行吗!” 说着,她站起身,说:“时候差不多了,你先睡一觉,等醒了你家那位就该回来了,我也得回去了。” 莲旦无奈地眼看着婷子走了,走的时候还取笑道:“这小脸皮儿薄的……。” 门关上了,人走了。 莲旦躺回床上,想闭上眼睛睡觉,但睡到中午过了才醒,哪来那么多觉可睡呢。 他就这么躺着,仔细品着身上的感受,现下里,他虽然浑身酸痛,尤其是后腰和腿脚酸软得厉害,但其实并不像受了风寒似的那样难过,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惫懒之外的酣畅和舒坦。 莲旦把被子扯了上来,一直到盖住了下巴才停住。 他脸颊蹭了蹭粗布的被面,眼睛水润润的,发了阵呆,脑子里空空的,好像有一些画面闪过,但又好像没有。 莲旦眨了眨眼,脸颊莫名红了。 又躺了一阵,院门还没动静,说是差不多快回来的人还没回来。 刚才婷子姐说,早上陈霜宁拎了两斤山药去求她帮忙照顾自己,莲旦想不出那人求人的样子是什么样的,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怪,想着想着,不由得就摇摇头笑了一下。 …… 靠山村外的一处山里,那座用来闭关的山洞外,陈霜宁脚步轻巧地停在了洞门外一两尺处。 他放下手里的包袱,抬手抹上自己的脸侧,沿着发髻线将一张薄薄的面具小心地摘了下来,放进了一个盒子里。 再抬头时,他晃了晃头发,一个年轻男子就赫然变成了一位妙龄的少女,这少女正是雪冥。 真正的陈霜宁在天还没亮时,就离开了陈家,趁着夜色上了山。 之所以如此着急,是因为他将面具撕毁了,还有……。 莲旦日日和陈霜宁相处,又聪明敏锐,雪冥不敢在他面前乔装成宗主的样子,便去了隔壁邻居家请人帮忙。 雪冥放下盒子后,没出声,只是朝洞内深深作了一揖。 山洞内,沙哑怪异的嗓音有些不耐烦,“怎么去这么久?” 雪冥低着头回道:“面具的材料不够了,我去想办法找来了一些。” “你在怪罪我?”洞里人的语气更不悦了。 雪冥却只是双手抱拳,淡淡回道:“属下不敢。” “哼。”洞里人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两边顿时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雪冥抿了抿唇角,还是开口道:“面具还可以再做,但您的内力一旦不受控,有可能会冲断筋脉,甚至爆体而亡,”她抬眼时,眼睛已经红了,“昨夜,宗主不该沉溺于欢爱,置自己于危险的境地……。” “住口!”洞内人怒道。 雪冥这次却并没因畏惧而言听计从,她哽咽着道:“宗主心里清楚,您要是出事了,他也未必能活,小旦没了爹爹和父亲,而我也没了……。” 说到这里,雪冥倏地停住了,闭上了嘴。 洞内沉默了一阵,沙哑怪异的声音沉沉地缓缓地,几乎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也没了什么?” 雪冥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攥紧了,青筋暴露在手背上,她缓缓后退了几步,又回到洞边,将装着新面具的盒子放到洞口,然后,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后脚尖轻点,就消失在了密林中。 顿时,这林子里,就只剩下偶尔的鸟鸣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洞里传来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不大会儿,有修长的身影,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长衫,从里面踱步出来。 长发散落在他前胸背后,挡住了他大半张白得不似活人的脸,发丝的缝隙间,只露出一双垂着眼皮的双眸。 一阵风吹来,将他的长衫衣角吹得随风飘荡。 “柳叔齐。” 他开口,叫出一个名字。 一个身穿玄色衣裳的年轻男子,从树林中走了出来,向他鞠了一躬。 “她知道了?”身穿白衫的男人问。 柳叔齐抿了抿唇角,说:“她可能一直都知道。” 闻言,白衫男人眼皮颤了颤。 柳叔齐看着他,眼中渐渐现出悲切之色,他咬了咬牙,走近了几步,开口道:“雪宗,你应该活得更快活些。” 被叫作“雪宗”的男人倏地抬起眼皮,双眸犀利地看了过来,这一瞬间,那双眼睛里,似乎有暗红色的血河流过。 柳叔齐却并不惧怕,他又上前一步,看着对方,说:“你成全了所有人,为什么不能成全一次你自己?” 雪宗定定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可柳叔齐知道,他在听自己说话。 “就最后自私这一回,肆意这一回,”柳叔齐诚挚道,“你放心,雪冥和我会替你处理好。” 他最后轻声说:“就当……他是这世上给你的补偿。” 柳叔齐弯腰从地上拿起那装着新面具的盒子,双手捧过头顶。 身穿白衫的男子沉默着接过那盒子,转身回了洞内。 第47章 过了一阵,再从里面出来时,他已换上了莲旦托人从镇上买回来的粗布棉袍,头发也束得一丝不苟。 脸上的面具服帖地覆盖在脸上,即使在阳光下,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只那双眼睛抬起时,与这张只能算得上清秀的脸格格不入,让人见之惊心。 陈霜宁抬手接过柳叔齐递过来的包袱,这是雪冥刚才留下的。 柳叔齐退后几步,双手抱拳躬身,再抬头时,面前已经没了人影。 柳叔齐望着远处的树林,缓缓叹了口气,低头抹了把脸,露出些疲惫之色。 他走到那洞口附近,将周围的痕迹抹除,之后只一挥手,那洞口就像洒在桌子上的墨汁,被布巾擦掉了一般,抹除得毫无痕迹,只剩下一片荒地。 处理完后,柳叔齐脚尖轻点,几个纵跃,也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 院门终于吱嘎响起来时,莲旦才刚刚迷糊着要睡着。 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他立刻清醒过来,半撑起身体去看。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脚步声也听不出多大区别,但他就是觉得是陈霜宁回来了。 果然,里屋门被轻轻推开,陈霜宁修长的身影从门口走了进来,他进屋的刹那,目光便往床这边看了过来。 两人视线正好撞上,莲旦莫名地有些窘迫,但还是朝刚进门的人招了招手。 陈霜宁回身把屋门关上,拎着个包袱慢慢走了过来。 莲旦伸手拍拍床边的椅子,小声跟他说:“小旦睡了好一会儿了,应该快醒了。” 陈霜宁“嗯”了一声,坐到了那张椅子上,把手里的包袱放到了床沿,莲旦的面前。 莲旦好奇地看了一眼,问:“是什么?” 陈霜宁将包袱皮打开,给他看。 莲旦伸头看了一眼,就不由得露出欣喜的神色。 那包袱里,装着一叠天蓝色的布料,摸起来和陈霜宁刚回来时穿的那一身很像。 之前为了给孩子做袄子和棉裤,莲旦看棉花价格合适,便一次买了不少备用。 有这块布料,能给陈霜宁再做一身袄子了。 莲旦抬头看着年轻的男人,小声说:“你喜欢斜襟的还是直襟的,这两天没事,正好给你把袄子做出来。” 陈霜宁却摇了摇头道:“这布料是给你买的。” 莲旦顿时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不敢相信似的,迟疑着问:“是给我的?” 陈霜宁说:“今年冬天应该比去年冷,你给自己做件厚袄子。” 莲旦问:“那你呢?” 陈霜宁说:“离上冻还早,我这件袄子还能穿一阵,过些日子日结工的工钱攒多了再买。” 莲旦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说了会话,陈霜宁从包袱里又拿出个油纸包来,打开给莲旦看,莲旦竟都没见过那是什么,只知道是吃的,特别好闻,香甜极了。 陈霜宁拿出一块来,示意他吃,莲旦没伸手接,他下意识就一探头,把那块糕点吃了进去。 这糕点白白的,糯糯的,有股荷花的清香,莲旦哪里吃过这么好的东西,顿时幸福地眯住了眼睛。 他没注意到,刚才他从对方手里吃这块糕点时,陈霜宁倏地绷紧的神情,以及那之后,他收回去的食指指腹,在拇指上轻轻捻了又捻。 “好吃。”莲旦高兴道。 陈霜宁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淡淡道:“喜欢就多吃一点,晚饭可以晚些吃。” 莲旦又从纸包里拿了一块,却没塞到自己嘴里。 唐花的话他还记得,亲近的话他到底只能说出那么一句来,再多一句他都说不出了。 但……,莲旦将手里那块糕点递了过去,羞赧地说:“你也吃。” 陈霜宁抬眸看了过来,看见莲旦脸上的两坨红晕,这时候的他,已懂得了眼前这哥儿的心意,自然不会再对对方此时的心思感到费解难懂了。 陈霜宁好一会儿都没动,也没出声,只神色沉静地看着莲旦。 莲旦手里擎着那块糕点,目光柔软如水,轻轻笼罩着眼前的年轻男人,这么近的距离,他好像又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那片洁白雪域和深潭中的游鱼。 莲旦咬了咬唇,顶着快要发烫的面皮,将手里的糕点又往前递了递。 这一次,陈霜宁没有再无动于衷。 他微微向前探身,张开嘴唇,将莲旦手里的糕点也吃了进去。 莲旦收回手,心跳飞快,连耳朵尖也红了,但仍然坚持着不退缩,冲着这年轻的男人笑的眉眼弯弯,好看极了。 陈霜宁一双眸子定定凝在他脸上,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收回去。 …… 糕点吃得肚子不饿了,晚上把中午喝剩的粥热一下,又把泡好水的干土豆片用荤油炖了,就是一顿饭。 粥是陈霜宁热的,土豆片是莲旦熬的。 这会儿他不大难受了,稍微干点活正好活动活动。 吃过饭收拾好,小旦在床里来回爬,莲旦用被子和自己当隔档,把他拦在里面,任他撒欢。 今天白天这胖宝宝睡多了,晚上就不困,莲旦有意让他多爬爬,消耗一下精神,好能睡个好觉。 陈霜宁收拾完了外屋,洗了手,就照例拿了笔墨纸砚过来,教莲旦认字写字。 小旦这会儿爬累了,莲旦就把他抱在怀里,跟自己一起听陈霜宁讲字。 第48章 认完了今天的十几个字,莲旦开始练字了。 他今天复习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还把小旦的名字写出来给他看。 小旦“啊啊”地用小胖手拍着那张写了名字的纸,就好像看懂了很高兴似的。 写完了他们两的名字,莲旦的笔停了下来,他看向了正在看书的陈霜宁。 陈霜宁应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眸看了过来。 莲旦嘴唇动了动,轻声说:“你的名字怎么写,我想学。” 闻言,陈霜宁的瞳孔好像缩了一下,那之后,他沉默地拿过莲旦手里的毛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陈霜宁”三个字。 莲旦低头看了一阵,把小旦捣乱的手连同胖乎乎的小身体一起拢进怀里,他看着陈霜宁,问:“我能试试吗?” 陈霜宁便把笔交给他,将小旦抱到了自己腿上。 莲旦一笔一划极为认真地,模仿着年轻男人的笔迹,把这三个字写了出来。 写完之后,他端详着道:“这名字好看。” 陈霜宁开口缓缓道:“都说名字好听,哪有说名字好看的。” 莲旦很认真地看着他,说:“陈霜宁三个字,就是听着好听,写起来也好看。” 说完,莲旦就盯着近在咫尺的年轻男人看。 亲近的话,他终于又说出来一句,可对方还是看起来无动于衷。 唐花说了,读书人都是通情晓意的,他说了亲近话,对方只要有心,自然就……。 可是,如果人家没那个心思呢? 可小旦现在就被抱在陈霜宁的怀里,他们之间连孩子都有了啊! 莲旦眉头微动,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当初他嫁来陈家,陈霜宁可是并不知晓的。那晚上在灵匀寺里,是自己求他,才有那一晚,后来才有了小旦。 这么一想,莲旦顿时丧气得不行,肩膀都耷拉下来。 而陈霜宁则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还在看着纸上的字迹。 有些发黄的宣纸上,莲旦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写在上面,小旦写在下面斜着一点点,而陈霜宁三个字,就写在莲旦名字的旁边,小旦的上方。 这就像是一张一家三口的家谱,孩子是小旦,爹爹是莲旦,而父亲,则是他。 莲旦垂着头,眼眶渐渐红了,他不想让年轻男人看见自己的眼泪,转身向床里侧,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哭音,背对着对方说:“我困了,想休息了。” 身后的人还是一点动静也没,眼泪顺着脸颊噼里啪啦往下掉,莲旦心酸得不行,想要趴进被窝里。 可他没能成功,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他手腕,莲旦身体一僵,不明白身后那人的意思,眼泪还是委屈地不停流,他想回头看,也没法回。 “莲旦。”沙哑又怪异的嗓音缓缓叫出他的名字。 莲旦听了,眼泪非但没有停止,反倒哭得更凶了。 抓着他手腕的手松开了,来到哥儿薄薄的肩膀,握住了,态度强硬不顾莲旦的挣扎,将他的身体扳了过来,两人面对着面。 莲旦委屈地抬眼看向陈霜宁,既然无法掩饰,就干脆破罐子破摔,他哭得连脸颊和鼻头都红了,满脸都是泪水。 陈霜宁站在床边,垂眸看着他。 莲旦似乎又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那无垠的纯白雪域,好多天来一直不敢开口说出去的话,无论如何都想说出来,他抬手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哽咽着道:“窗边那么冷,你到床上睡好不好?” 他等了一阵,陈霜宁却并没回应,只是用一种令他看不懂的目光看着他。 莲旦再也受不住了,挣扎着就要转身钻进被子里,却被死死握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他崩溃地哭着道:“你……!” 一个字才出口,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那一小团胭红,已被微凉的薄薄的另一副嘴唇堵住了。 第25章 吻 灵匀寺的那个夜里,莲旦为讨好鬼影,曾主动索吻。 可当时他又惊又怕,对方也不曾回应他,算不得一个真正的吻。 这会儿,莲旦才第一次明了和人亲嘴的滋味儿。 身体被年轻的男人紧紧钳制着,明明对方也没有多魁梧,可力气却那样大,让他连一动都不能动,后脖颈被托住,脸也只能老老实实仰着。 嘴唇被亲得有些疼,连舌尖也麻麻酥酥的泛着疼。 可是……莲旦眼眶还是水汪汪的,现下里面不再是眼泪了,而是难以抑制地蒙了一层情动的水雾。 陈霜宁给人的感觉总是冷淡的,有些令人恐惧的,偶然碰触到他的肌肤,也是微凉的。 直到此时此刻,莲旦才知晓,这个男人的呼吸也是温热的,他的吻……则是炙热到快要将他融化。 莲旦闭上了眼睛,乖顺地抬手揽住了年轻男人的脖颈,嗓子里忍不住发出小猫一样的哼哼声。 这之后,吻着他的男人将他抱得更紧了,吻也更深了。 就在这时,一只小手啪地巴在了莲旦的颈子上,小孩子“啊啊”的嗓音在旁边响起。 莲旦一惊,抱着他的男人动作一顿,倏地向后退去,离开了他的唇。 小旦不高兴没人陪他玩,爬过来要爹爹抱抱。 莲旦慌忙用衣袖抹了把自己的嘴唇,然后把爬到他腿上的小旦抱在了怀里。 第49章 小旦“啊啊”地抗议着,小脸蛋往爹爹颈窝里钻,莲旦“哦哦”地哄着他,目光下意识寻找刚才和他无比亲昵的男人,却正好与陈霜宁目光相撞。 陈霜宁坐在床沿,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刚才被蹭乱的衣领。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这瘦弱的哥儿,确切地说,是看着哥儿的嘴唇。 那一小团胭红,被折腾得湿润着,泛着不正常的殷红,是有些肿了。 莲旦被年轻男人像要吃人的目光盯着,脸红得快要滴血,可他还是迎着那样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嘴角弯起,露出个怯生生的害羞的笑容来。 年轻的男人双眼眯了眯。 趴在莲旦颈窝里的小旦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紧接着又是一个。 莲旦忙收不舍地收回目光,将小旦放到自己腿上,床沿的男人起身,去桌边倒了半小碗温水,莲旦喂小旦喝了点水,又拍了拍嗝,这才把他放床上,哄着胖宝宝睡觉了。 他身后,屋子里的油灯熄了,脚步声逐渐从床边远去。 莲旦一手轻拍小旦的背,回头看去,压低声音喊了一声,“霜宁……。” 陈霜宁脚步停住,转身过来。 莲旦咬了咬嘴唇,问:“你要去哪?” 陈霜宁缓步来到床前,低头看着他,说:“我去给炉灶压些煤泥。” 莲旦这才想起来,外屋炉子还烧着,这么放着一会儿就该灭了。 他点点头,“哦”了一声。 在陈霜宁转身要离开时,莲旦还是不放心地抬头道:“我……我等你。” 黑暗里,莲旦看不见陈霜宁的神情,只能看见对方脚步停留在那里好一阵,然后缓缓开口道:“好。” 小旦睡熟了,莲旦把小被子给他盖好。 他躺下以后,听着外屋的动静,想起了什么,赶紧又起身,从被垛里拿出一个枕头来,放到自己枕头外侧。 这床本来挺大的,但小旦睡觉不老实,得给他留一大块地方,剩下的地儿倒也够睡两个人,但枕头就得挨着枕头,一点空隙没有了。 莲旦把枕头摆好,红着脸躺到自己的位置上,匀了半张被子过去另一边,这才算完事。 他才忙活完,屋外的响动也停了,有洗手的水声传来。 不大会儿,屋门被推开,高大修长的身影从外面一边擦手一边走了进来。 擦完手的布巾被搭在了椅背上,脚步声来到了床边。 窸窸窣窣地,在黑暗中,莲旦看见陈霜宁脱去了外面那层袄子,爬上了床。 床板微微震动,莲旦又往里稍微挪了挪,余光看到另半边被子被掀开了,年轻的男人头枕着枕头,平躺到了自己身边。 莲旦微微有点紧张,他直觉身旁人能听到自己不够平稳的呼吸声,不由得连喘气都快要憋住了。 陈霜宁盖好了被子,双手交叉放在自己腹部,看样子要睡了。 莲旦翻了个身向着床内侧,来掩饰自己的呼吸声。 可他觉得这样好像是在避开身旁的人,怕陈霜宁误会,便又假装躺的不舒服,又翻了个身,朝向了男人这侧。 就在他刚转过来的同时,眼前人影已经压了过来。 嗓子里惊讶的叫声还没出来,莲旦的唇又被吻住,他轻轻哼了一声,身体软了下来。 这个吻比熄灯前的还要炙热,莲旦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张开了嘴唇呼吸,却被更深的侵入了。 微凉的手探进松垮的衣襟,莲旦迷蒙地捉住那只手,哑着嗓子低声说:“小……小旦还在……。” “我知道。”陈霜宁说完这话,手却还是没收回去,但也没更进一步,就只在那一小块上摩挲。 直到莲旦身体软得像一滩水似的,呼吸彻底乱了,才收手。 黑暗中,陈霜宁用手臂撑起身体,近在咫尺地看着躺着的哥儿。 兴许是怕对方为刚才的拒绝不高兴,莲旦抬起头来,讨好地在年轻男人的唇上又亲了亲。 陈霜宁抬手抚上他脸颊,在他柔软的脸上摩挲。 两个人呼吸交融间,陈霜宁的喉结动了动,用沙哑的嗓音开口道:“你……愿不愿……?”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突兀地顿住了,缓缓转头向屋门口看去。 莲旦还在等他说完话,见他突然停住了,就不解地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门口。 过了一会,就在莲旦想要开口询问时,一阵哐哐的巨大敲门声响起来。 与此同时,哇的一声,床里侧睡着的小旦被惊醒,吓得哭哇哇大哭起来。 莲旦反应过来,转头去看孩子,陈霜宁已经从他身上起来,快速下地拿起袄子穿好了。 一时间,莲旦只觉得身上空落落的,心里也有些失落,但来不及多想,他赶紧也起来,把小旦抱在了怀里,“哦哦”地安抚着。 门外的敲门声在继续,陈霜宁并不着急,他先是点燃了油灯,之后才几步走过去,刷一下一把将屋门拉开。 枯瘦得如同死人一样的陈老太太随即跌入门内。 她趴在地上,喘气的声音像拉风箱一样,但仍奋力地撑起身体,一手高高抬起,手指指着面前的陈霜宁,嗓音干涩地道:“你……你……你不……!” 话还没说完,就嗓子被卡住似的说不出话来,她使劲喘了几口气,嗓子里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咔”的声响后,一下子浑身一软,瘫倒在地。 第50章 莲旦及时将小旦背转过去,没让他看到这一幕。 但莲旦自己已经被吓得脸色惨白。 他看着陈霜宁蹲下去,抬手在陈老太太鼻端试了试,又翻了翻老太太的眼皮。 之后,他说:“只是昏过去了。” 莲旦刚松一口气,想问老太太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子,就听陈霜宁再次开口道:“她应该快不行了,撑不过这几天了。” 莲旦惊惶地睁大了眼。 陈霜宁却没再说什么,他表现得有些过于冷静,伸出两手架住陈老太太,将她拖回了隔壁屋子。 莲旦看着他的动作,心里莫名有些异样,但又很快被压了下去,他晃了晃头,不让自己瞎想。 过了一会儿,小旦不哭了,又睡着了,莲旦小心翼翼把他放回床上,自己穿上外衣和鞋子,也去了隔壁屋。 一进屋,他就看见陈霜宁正坐在陈老太太炕边,一手拿着水碗,一手拿着勺子,正一勺勺喂老太太喝水。 陈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醒了,现在看着好多了,不像刚才那样吓人。她喝了几口水,就摆了摆手,表示不要了。 陈霜宁就把碗放一边,扶着她躺下了。 见到这一幕,莲旦心里刚才那点本来就没发酵起来的异样,此时彻底消散了。 他放轻脚步走了过去,陈霜宁应该是听到他的动静,回头看了过来,冲他摇了摇头。 看着老太太又睡着了,两人出了里屋。 在外屋,莲旦站在陈霜宁身旁,担忧地抱着自己的双臂,目光惊惶不定,依赖地看着他。 陈霜宁轻轻握了握他手腕,说:“明天我去趟镇上,把该买的都买了,再通知一下张家的人,该安排得都得准备了。” 莲旦点了点头,心里头有些酸楚,还有些说不上的滋味。 陈老太太性子暴躁,动辄打人,但莲旦并不怪她。 他信命,这是命运早就注定了的。 他从小也习惯了动不动挨骂挨打的日子,从不知怎么反抗,也不知道可以反抗。长久以来的忍耐,让他遇到这种事,便只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一定是他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才惹得父亲发怒,惹得婆婆不高兴。 婆婆给了他父亲五两银子,自己才嫁进陈家门。可他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不像别人家的媳妇那么会做活,会来事儿,有眼力见。 在他看来,陈老太太不是个和蔼的长辈,可没她的话,自己也活不了。而且他是自己夫君的娘亲,是小旦的奶奶,再怎么过分,他也不会真的怨恨对方。 安顿好老太太,两人回了自己屋。 这个晚上本来暧昧的情潮涌动,都被这个意外打断了。 莲旦躺到床上,陈霜宁站在床边,扯过被子帮他盖上。 “好好休息。”陈霜宁低低地说道。 莲旦问:“你不睡吗?” 陈霜宁摇头:“离天亮不远了,我过会儿就出门,你睡个好觉,万事等我回来再说。” 莲旦说:“那你路上一定小心。” 陈霜宁“嗯”了一声,说:“睡吧”,莲旦便听话地闭上了眼。 陈霜宁吹熄了油灯,便又去了窗边打坐。 莲旦躺在床上一时间根本无法平静下来,他在内心盼望着婆婆能多活些日子,又担心她要再受些疾病的折磨和苦楚。 还想着天亮以后,老太太后事的准备,计算着家里的余钱。 就这么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好一阵,过了好一阵,莲旦才好不容易睡着了。 第26章 病重 天刚亮,陈霜宁就要出门了。 莲旦起来急匆匆给他烧了热水,热了两个馒头,吃完了送他出门。 出门前,陈霜宁说:“万一有事,你就去隔壁叫吴大娘家人过来陪你,我会尽快回来。” 莲旦心神不宁地点点头,他踮起脚尖,在陈霜宁唇上亲昵而依赖地碰了碰,说:“路上小心。” 陈霜宁垂着眼睛看着他,“嗯”了一声,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有些生疏地抬起来,捋了捋莲旦的额发,这才转身大步穿过院子出门了。 等年轻的男人身影消失在大门外,莲旦心事重重地关上屋门,坐在外屋一边烧炉子,一边发呆。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两手交握,手背的青筋都绷紧了。 …… 一整个上午,莲旦去隔壁屋里看了好几次,陈老太太一直在昏睡,只是和前阵子不大一样,要是不仔细看,几乎都看不出她胸口的起伏,整张脸不像之前那样瘦得干巴巴的,现在反倒鼓起来了,但并不是正常的胖,而是很严重的浮肿,都快看不出这人原来的长相了。 早上小旦醒来后,莲旦有孩子陪着,有事情做,还好一些。 小旦好像能感觉到爹爹的焦虑,一上午都很乖,饿了就吃,中午吃完一碗底鸡蛋羹,消化消化食,就乖乖午睡了。 小旦一睡着,这屋子又安静下来,莲旦又开始坐立不安。 陈霜宁是在小旦刚睡醒的时候回来的,莲旦抱着孩子出了屋门迎上去,就像是窝里的雏鸟见到了寻食回来的大鸟,一天的惊惶不安都安定下来。 他想扑进年轻男人的怀里,可是接近了才发现,陈霜宁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走在前头的是张家的大儿子张行,他身后则是拍大腿流着眼泪的婆婆的大哥,他家二儿子张立正扶着悲伤欲绝的老父亲,往这边走。 第51章 张行焦急地问道:“我姑母怎样了?” 莲旦回应道:“一直都没醒。” 张家这一行三人急匆匆进了屋子,陈霜宁在后头,在经过莲旦时,他伸手在莲旦手腕上捏了捏。 莲旦心里又慌又委屈,忍不住就流了眼泪出来,陈霜宁抬起衣袖,在他脸上轻轻擦了擦,低声道:“没事的,有我。” 莲旦“嗯”一声,看着陈霜宁也匆匆进了屋子。 进屋以后,张家大哥坐在炕沿,抓着妹妹的手,流着眼泪道:“我这妹妹啊,这一辈子命苦啊,夫君早逝,儿子也没得早,活得一点盼头都没有啊!” “万幸霜宁回来了,儿子媳妇都在,还有大胖孙子了,这日子可算过得像点样了,陈家那些狗亲戚终于不敢来闹了,可这好日子才没过几天,怎么偏偏摔了一跤,就成这样了呢!” 说到这里,张家大哥哭的出了声,疼得直捶胸口,张立忙在一旁安慰。 张行脸上却露出深思的神色,不经意似的,看了站在一旁的陈霜宁一眼。 张家人来了以后,吴大娘家听到了动静,他们老两口子,还有婷子也都过来了,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有几个陈家的亲戚也听到了消息,随后跟了过来,他们和张家人见面难免要互相亏几句,不大会儿就闹得不太愉快。 是村长来了以后,才消停下来。 张家大哥年纪不轻了,痛哭了一场,又被陈家人气得够呛,脸色就不大好看,一个劲儿捂着胸口。 张行见他爹这样,就交代弟弟推车先把老爹送回去,要么怕老头挺不住。 等这父子两一走,屋里顿时安静了一些。 村长把陈霜宁叫到一边,问他准备后事的事。 就在这时,屋里头吴大娘喊道:“醒了,醒了,人醒了!” 大家伙儿一下子都冲进到屋里头,往炕上看。 只见陈老太太躺在炕上,两只肿得不像样的眼睛费力地睁着,两只浑浊的眼珠子,往进来的人这边看了过来,那样子看着有些吓人。 婷子从炕沿起身,将莲旦怀里的小旦抱了过去,低声道:“我领孩子去隔壁屋待会儿。” 莲旦道了谢。 陈老太太似乎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眼珠子跟着婷子抱着孩子的身影,直到出了门看不见了,才又转回去。 这次,她的目光转向自己的侄儿,还费力地抬手,用手指着他。 张行匆匆凑过去,弯腰道:“姑母,您是有话想跟我说?” 陈老太太费力地点了点头,不太清晰地道:“对,还有……。” 她的目光还在人群里找,吴大娘“哎呀”一声,指着陈霜宁道:“你儿子在这儿呢!” 陈老太太一双已经有了死气的眼睛,转向陈霜宁,肿成两条细缝的眼睛让人无法看清她的神色,她就这么看了一阵这年轻的男人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摇了摇头。 她颤巍巍地抬着手,手指指向的是……莲旦。 张行转向众人,说:“麻烦各位先去外屋等一会儿。” 这是陈老太太要交代后事了,众人心里都明白,纷纷退了出去。 就留默不作声的张行,和忐忑不安的莲旦在屋里。 莲旦回头去寻找熟悉的身影,看见陈霜宁在原地站着,一双眼垂着,看向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所有人都出去了,他才抬起头来,看了莲旦一眼,继而,他也转身迈步,离开了屋子。 那一眼,莲旦说不出其中的意味,只觉得,那一瞬间,他心里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 外屋里,各人都找了凳子坐下了。 吴大娘抹了把眼睛,冲陈霜宁道:“你娘这是放心不下你,想把你交给她最信任的侄儿和你最亲近的媳妇照应了。” 别人一听,才明白过来方才陈老太太为什么不让自己儿子留在屋里了。 村长叹着气道:“以前,这老太太就对儿子最看重,谁都没有她对孩子那么好,儿子都成家有自己的孩子了,这老太太也还把他当成小孩看呢,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几个人在那聊天,陈霜宁一直沉默着不大出声,别人只当他是过于伤痛,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他站在离里屋门比较近的位置,微微低着头,脸上是一贯的面无表情,而他垂着的眼皮,挡住了他眼睛里一切变化,包括眸中渐盛的冷意,和在其中汹涌流动的血海暗流。 …… 足足过了有两炷香工夫,里屋还没有什么动静。 陈家人坐不住了,说了几句场面话,就纷纷告辞走了。 他们本来也是来看看,能不能趁机打个秋风,如今见不仅陈霜宁在,张家人和村长也在,实在没什么机会,便失望地离开了。 剩下吴大娘家人,还有村长,唠了一会儿磕,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只沉闷地坐着。 又过了得有一盏茶的时间,里屋终于有动静了。 门吱嘎一声开了,张行从里面走了出来。 吴大娘立刻起身道:“怎么样了?” 张行看了看屋外几人,脸色难看道:“说了会儿话,便又昏睡过去了。” 吴大娘重重叹了口气。 屋里头,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从张行身后,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是莲旦,他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皮却很红,出门时,他一直垂着头,不看人,也不说话,只安静地站在角落里。 第52章 村长站起身问道:“老太太有什么交代没,后事打算怎么办?” 张行说:“一切从简,和我姑父合葬便好。” 村长点了点头,说:“行了,先这样,都各回各家吧,等着点信儿,”他又冲陈霜宁道:“你们晚上守着夜,时刻看着,有什么情况,就来家里叫我一声,我找人过来帮忙。” 陈霜宁点点头,道了谢。 众人说着话往外走,陈霜宁在后面送客,莲旦从角落里出来,也跟着送客。 婷子说小旦睡了一会儿,醒了该得吃奶了,莲旦小声说知道了,又说了谢谢。 他和陈霜宁之间隔着婷子,陈霜宁转头看了他一眼,莲旦似毫无所觉,并没回应。 把客人都送出门了,陈霜宁进院子时把院门拴上了。 等他再回身过来,只能看见莲旦的背影,他已经一个人先回了屋里。 陈霜宁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也迈步回屋。 …… 人都走了,孩子还在睡觉,屋子里格外的安静,安静到让人感到沉闷。 莲旦进了里屋。 门,关得严严实实。 陈霜宁在门外站了一阵,便转身离开。 他给炉灶添了些柴火,然后把挤好的羊奶放在锅里蒸上了。 一起蒸的还有昨天剩下的几个馒头,和一碗鸡蛋羹,一盘油渣芥菜丝。 蒸得差不多了,陈霜宁先把羊奶拿出来晾上,然后烧上了一壶热水。 这些活都做完了,屋里传来小旦的哼唧声,是孩子睡醒了。 陈霜宁试了试羊奶的冷热,觉得正好,便从碗柜拿了勺子,端着羊奶到了屋子门口。 他要推门时,动作一顿,转而抬手敲了敲门,听见里面隔了一会儿才传出来的“进来”,他才推门进屋。 莲旦正坐在床沿,低着头给小旦换尿褯子。 陈霜宁走到床边,看着他,缓缓道:“羊奶好了。” 莲旦没抬头看他,只是动作停了一下,低声道:“放桌上吧。” 陈霜宁放下盛着羊奶的大碗和勺子,在一旁等着。 莲旦给小旦换好褯子,小旦咿咿呀呀地一翻身,就趴到了床上,他小手一伸,就奔着桌上的羊奶使劲。 莲旦怕他把碗抓翻了,忙捉住他的小手,想制止他,小旦却很执着,立刻伸了另一只小手过去,莲旦手忙脚乱地又要去捉另一只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陈霜宁弯下腰来,伸出双手道:“我抱着他吧。” 可他的手指尖还没碰到孩子衣裳,莲旦见到他伸过来的手,明显身体一僵,之后,他倏地抱着小旦往后一躲,竟生硬地避开了年轻男人的手。 陈霜宁的动作一僵,缓缓抬头看向抱着孩子往后躲的哥儿。 莲旦眼睛红肿,脸色白得吓人,陈霜宁此时才看清他眼睛里的神色,那里面充满了戒备、警惕,还有恐惧和怀疑。 窗外,日头西落,屋子里渐渐暗了下来。 陈霜宁动作很慢地收回双手,身体站直了。 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他的神色。 小旦似乎察觉到了不对,不再闹着要去够奶碗,而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爹爹。 过了一阵,在昏暗中,床上的哥儿嘴唇颤抖着,艰难地开口道:“你不是陈瀚文。” 话音落地后,屋子一时间安静极了。 陈霜宁站在床边,毫无反应。 莲旦的呼吸声渐渐急促,他嗓子里有了哭音,哽咽着问:“你到底是谁?” 第27章 陈老太之死 “谁跟你说了什么?” 莲旦问完后好一会儿,陈霜宁开口问道。 莲旦用衣袖狠狠抹了把眼泪,说:“娘说,你根本不是她儿子,你是冒充的坏人!” 陈霜宁垂着眼皮,缓缓道:“还有吗?” 莲旦胸口起伏,他双眼紧紧盯着床边的年轻男人,说完那句话,却紧紧闭着嘴,不肯再开口了。 陈霜宁轻“哼”了一声,像是在笑,又像是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回应。 那之后,他用沙哑怪异的嗓音讥讽地说:“这蛊虫果然是宿主越弱,控制力也随之越弱。” 这话几乎就已经承认了,他不是陈瀚文的事实。 莲旦震惊地看着他,脸上的惊惶达到了极点,他一把抱住小旦,往床里退去,整个人都贴到了床角处,瑟瑟发抖地看着对方。 陈霜宁抬起眼皮来,眼珠在昏暗中漆黑冰冷,薄唇微动,几乎一字一顿道:“张行说,上次他来看望他姑母,老太太便告诉了他此事,他当时没敢声张,怕是老人是病糊涂了,回去后第二天,他便去了灵匀寺。” 莲旦骇然,嗓子里克制不住地发出吸气声,他眼睛瞪得很大,嘴唇颤抖地说:“你……你能听见我们在屋子里说话?” 陈霜宁嘴角微弯,露出一个冷笑,“他说寺里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可处处透着奇怪。” 莲旦吓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往下淌。 陈霜宁迈开步子,向床边缓缓靠近。他用那双冷而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继续说:“他还说,过去曾与圆镜师父有些交情,圆镜现在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莲旦再也承受不住这种压力,呜呜地哭出声来了,他怀里的小旦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陈霜宁眼睛里有什么思绪快速闪过,脚步一顿。 第53章 莲旦却不只是因为他的靠近而哭泣,他没像以往那样,第一反应去哄怀里哭的了小旦,而是身体微微前倾,问出了一个陈霜宁没想到他现在会问的问题。 莲旦的眼睛里都是绝望和痛苦,但又隐隐怀着某种期望,他压制着心里对这个年轻男人的极度恐惧,也要问清楚这个问题。 他语气软了下来,哭着道:“求求你,告诉我实话,在庙里那个晚上的人,是你吗?” 窗外,太阳彻底落山了,屋子里更黑了。 小旦的哭声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的。 陈霜宁沉默了许久,久到莲旦忍不住想重复再问一次时,他的肩膀动了动,身体转向一侧,望着空中不知名的一点,缓缓道:“不是。” 他话音刚落,莲旦的脸上明显是松了口气的神情,他之前那种痛苦,一下子都消失了,就像是濒死之人遇到了救星,虽然还是惊恐不安,但不再绝望。 可很快,莲旦又抬起头来,身体再一次绷紧了,他说:“可你身上那个咬痕……?” 陈霜宁没回应,他沉默地走到桌边,将油灯点燃了。 灯光一亮,小旦的哭声就渐渐停了,他好奇地看着床帘上,他和爹爹的影子。 陈霜宁点完油灯,转过身来,抬手将自己的一边衣领往下扯了扯,莲旦第一反应就赶紧垂下眼去,但很快又抬眼认真地看了过去。 年轻男人的锁骨下方,以前能看到一个咬痕的地方,现在光洁平整,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莲旦张了张嘴,“之前,为什么我会看到……?” 陈霜宁扯回自己的衣领,淡淡道:“想骗你,很容易做到。” 莲旦质问,“可你怎么会知道那晚的事?” 陈霜宁说:“我当晚,也在灵匀寺里。” 莲旦低头沉默了一阵后,仰头看着他,“圆镜和你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冒充陈瀚文?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霜宁没回答,他看了他一眼后,说:“羊奶快凉了。” 莲旦抱着孩子的手指动了动,看见年轻的男人轻轻摇了摇头,道:“不能告诉你。” 说完,在莲旦惊讶的目光中,陈霜宁转身迈步离开。 拉开门后,他脚步顿了顿,语气自若,像平时那样说:“饭菜在锅里热着,记得吃。” 说完,他就要出门去了,莲旦叫住他,“等等,你要去哪?” 陈霜宁没回头,回答道:“晚上你带孩子好好休息,我在隔壁看着老太太。” “不用你!”莲旦的声音甚至有些尖锐,他警惕地看着年轻男人的背影,喊道:“这里不是你的家,你走开!” 背对着这边,站在门口的陈霜宁久久地没有说话。 莲旦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呜呜地哭了起来。 陈霜宁停了一阵,迈步出了屋,回身将门关上,之后,门外就再无动静了。 莲旦哭了一阵,小旦在他怀里挣扎着,啊啊地拍打着爹爹的脸,好像在安慰他。 莲旦把脸埋进孩子小小的颈窝里,努力缓了一阵,抱着孩子说:“以后,家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了。” 说着,莲旦又哭了出来,但他还记挂着小旦肚子饿着,他边哭边下地去拿那奶碗,可碗里的羊奶早已经凉透了。 他把小旦用襁褓包好,背在自己背上,端着羊奶,准备出去放锅里再蒸一会。 走到门口时,莲旦迟疑了一下,才拉开门。 门外,外屋里,灶膛里还有火,锅盖的缝隙间噗噗冒着热气。 但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莲旦揭开锅盖,看见里面的饭菜,他咬了咬唇,将奶放进去热了,没再看那些饭菜一眼,就把锅盖合上了。 之后,他又悄悄地来到隔壁婆婆的屋子,打开门看了看。 陈老太太躺在炕上,毫无声息,胸口只有隐约的起伏。 除她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影在。 莲旦胳膊靠在门框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身体缓缓滑落,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他疲惫地坐了好一会,直到估摸着羊奶热得差不多了,才扶着门框,有些费力地起身,去把奶从锅里拿出来了。 照样的,那些饭菜,他一眼都没看。 回屋里去,小旦终于吃上了他的晚饭,羊奶一口接一口,吃得又凶又快,不大会儿就全喝完了。 莲旦抱着他在屋里溜达,给他拍嗝。 小旦今天白天睡得多,吃饱了也不想睡,还想玩。 莲旦惦记着隔壁屋里的婆婆,就抱着他,去那屋炕边坐着,一边陪他玩,一边看着婆婆的动静。 后来,小旦终于困了,莲旦便在地上抱着他来回走了一阵,他便合上眼睡着了。 莲旦把孩子抱回自己那屋,放在床里侧,盖好被子,然后把被垛的其他被子枕头都挡在床外侧,防止小旦半夜滚下床。 弄完以后,他又去了隔壁屋,油灯放在炕边的桌子上,他就静静地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着炕上行将就木的老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莲旦的头一点一点,快要睡着了。 但脑袋向下点了几下,他就又清醒过来,起身再去看看婆婆,给她拉拉被子,试着叫她两声。 陈老太太自然是没有回应的,莲旦失望地坐回去,继续守着。 又过了好一阵,莲旦好像听见了外面有公鸡打鸣的声音,他猛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 第54章 他连忙坐起来,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一些。 窗子外,还是很黑,并没有天亮的迹象,刚才可能只是在做梦。 莲旦甩了甩发麻的手臂,起身往炕边去看。 这一看,却把他吓得魂都差点跑出来。 陈老太太仰面躺在炕沿,身体在炕上,头却耷拉在炕沿外。 她的胸口已经完全没有起伏,脸色肿胀铁青,她的双眼奋力张着,维持着一个惊恐的表情。 而她的脑袋却在诡异地左右晃动,从莲旦看见这一幕开始,晃动得由慢到快,而且越来越快,简直就像要把这颗头甩开来一样。 莲旦嗓子里发出惊恐的咔咔声,连连后退,左脚拌右脚,就要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只手托住了他后腰,将他从将要摔倒的状态下,扶了起来。 莲旦浑身一抖,身体一顿,惨叫声就要喊出喉咙,一个沙哑怪异的男声在他身后缓缓道:“是我。” 莲旦倏地一僵,一下子转身看去,就见穿着一身熟悉袄子的陈霜宁,正站在他身后。 而对方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这里,而是望着不远处炕沿上的方向。 莲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幕。 陈老太太的头已经不再那样剧烈的晃动了,她大张的嘴里,一只足足有小孩子手掌那么大的虫子,正从里面爬出来。 那虫子有很多脚,身体是青蓝色的,在油灯灯光下反射着令人不适的荧光来。 莲旦忍不住低头干呕了一下,他再抬头时,看见陈霜宁绕过自己,迅速到了炕沿。 他眼见着对方从袖子里拿出个小瓷瓶来,拔掉瓶子的塞子,将瓶口小心翼翼对准那虫子。 瓶子里好像有吸引那虫子的东西,它的一对足伸过去,在瓶口探了探,接着所有脚一起收缩,便进了那小瓶子里。 陈霜宁随即将瓶盖塞紧,那虫子就被禁锢到了瓶子里。 莲旦再去看陈老太太,发现对方早已无声无息,彻底咽气了。 莲旦哭着扑到了炕沿,悲痛欲绝。 一阵痛哭后,莲旦抽噎着抬头看向陈霜宁,他咬牙道:“是你害死了婆婆!” 陈霜宁侧身站着,长身玉立,面无表情,他垂着眼皮看着莲旦,语气毫无波澜道:“我没有杀她,她摔那一下也在我的意料之外。” 莲旦的神情明显不信,陈霜宁说:“她对我本来还有用,近期我要出趟远门,我需要她在。” 莲旦脸色一变,意识到对方话里的意思,陈老太太在,就能在家监视他和孩子。 “不过,现在已经不用了。”陈霜宁继续道。 说完,他不再解释,收起那小瓶,转身就要离开。 莲旦嗓音微颤,问:“你……你要用那虫子做什么去?” “你果然敏锐,”陈霜宁背着他道,“我要把这虫子,放到张行身上。” 莲旦骇然。 陈霜宁侧过头来,“我知道你在打算什么,没用的,你阻止不了,我现在就去。” 莲旦“啊”了一声,咬了咬牙,朝陈霜宁扑了过去。 可哪等到他碰到人,耳边只听到窗框啪嗒一响,陈霜宁的身影已经瞬间不见了。 莲旦坐在地上,无力地哭泣。 过了好一会儿,他起身将去世的婆婆放回炕上,整理好她的头发和衣裳。 那之后,莲旦抹了抹眼泪,来到了外屋。 在外屋门口,他呆呆站了一阵,然后,低下头去,将左手手腕上那只镯子褪了下来。 莲旦将外屋门推开了一个缝,门外,已经不那么黑了,东边的天空已经有了淡淡的鱼肚白。 莲旦蹲下身去,将褪下来的镯子用一块布巾托着,放到了门外的地面上。 他就那么蹲了一阵,脑海中闪过婆婆狰狞吐出虫子的一幕,闪过张行疾言厉色骂他认贼作夫的场景,又闪过后园里枣树下狼狗来财破碎的尸体。 最后,他的脑海中是某一天,陈霜宁坐在窗边看书的样子。 莲旦哭了。 外屋门吱嘎一声关上了,把那个镯子隔绝在门外。 他不知道陈霜宁还会不会回来。 如果还会回来的话,对方看见这镯子,便会明白他的意思。 镯子还回去了,以后恩断义绝,永不再见。 第28章 后事 大概一炷香工夫后,莲旦刚穿上外袍,正要出门去村长家叫人,就听见屋外院门响。 莲旦的手还没从外屋门把手上松开,这门就被人噌的一下拉开了,差点把他拽了个趔趄。 门打开的刹那,莲旦就和他已经决定再不相见的人,来了个脸对脸。 莲旦一怔,陈霜宁却面色如常,他抬手扶了莲旦的胳膊一下,见他稳住了,就自然地松开手,问道:“衣裳都穿好了吗?” 莲旦反应过来对方问的是陈老太太的寿衣穿好没,他下意识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眼睛悄悄往门外地上看了看,没看见他刚才用布巾托着放在那里的镯子,对方手里也是空的。 莲旦低着头,在猜想这镯子是不是对方收起来了,要不要现在说清楚。 就在这时,哐啷一声,院门又响了。 莲旦抬头去看,就见村长带了几个人从外面进来了,一起的还有张行和张立兄弟两。 第55章 “我把人都叫来了。”陈霜宁道。 眼看着众人马上穿过院子走到门口了,莲旦抿了抿唇角,转身进了屋,让开了门口。 陈霜宁看了他一眼,和其他人一起迈步进了外屋。 …… 大户人家老人去世,规矩是极多的,大敛、小敛、卜卦算吉日、选墓地等等,起码要耗上十天半个月。 普通农户便没那么多讲究。 当天就把陈老太生前的衣物和用品都收拾好了,棺材一送来,就把遗体抬进去,把这些东西也一并放好了。 晚上守灵,第二天一早就出殡。 这一整天,莲旦几乎就没歇过。 天亮了,村里都知道消息了,从早到晚的,家里人就没断过。 莲旦忙着端茶倒水,中午晚上做饭,还要时不时去看看婷子姐帮忙带着的小旦。 好在家里人多,帮手也多,倒还忙得过来。 莲旦偶尔偷眼去看陈霜宁,对方也一直忙碌,看着就像真是这家的儿子一样。 莲旦还特意观察了一下张行,这人说话办事看着和原来没什么不同,与陈老太太之前那可怕的样子完全不像。 只是,他对陈霜宁明显不排斥了,两人一起商量事时,他表现得关系不错的样子。 晚上守灵时,家里人少了很多。 婷子看了看莲旦,小声跟陈霜宁说:“这一天够莲旦累的,现在也没外人,你扶他进屋躺会儿吧。” 陈霜宁看了看莲旦,说:“这里有我,你脸色不好,回屋休息吧。” 有人看着,莲旦不好表现出什么,便点了点头,被他扶着胳膊进了屋。 床上,小旦睡得很香,陈霜宁把挡在床侧的被垛挪到里面去,让莲旦躺下。 莲旦上去床后,陈霜宁扯了被子帮他盖好,莲旦一声不吭翻了个身,就背对着年轻的男人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身后的人在那里站了一阵,才有很轻的脚步声离开。 门吱嘎一声开了,又吱嘎合上,莲旦在床上咬着嘴唇,心里酸涩无比。 …… 第二天天还没亮,出殡的队伍就出了村子。 陈家的祖坟就在村子附近的山坡上,最后一抔土盖到坟头上后,这陈家的一家三口就在地下团圆了。 回去以后,陈霜宁把送葬的宾客都送走了,家里清净下来,只剩下莲旦和孩子。 莲旦把家里收拾了一遍,给小旦喂了奶,哄他午睡。 孩子睡熟以后,莲旦也跟着躺了一阵。 晚上,莲旦生火准备做饭时,陈霜宁从外面回来了,进门便来帮忙。 莲旦往炉灶里添柴的动作一顿,当没看到他一样,干着自己的活。 莲旦没什么胃口,晚饭熬的高粱米粥,就着咸菜也才喝了半碗。 陈霜宁并没跟他一起吃饭,他也没问。 晚上睡觉前,陈霜宁又坐到了窗边。 莲旦来到他面前,陈霜宁便抬头看向他。 莲旦问:“你看见门口的镯子了吗?” 陈霜宁没说话,他低头抬手,从自己怀里,将包着布巾的镯子拿了出来。 莲旦见了,眼皮就红了起来,他又问:“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陈霜宁眸色沉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走。” 莲旦胸口起伏,沉默了一阵,转身就回了床上,把被子一蒙就闭眼睡觉。 至于之前特意多拿出来的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起来了。 陈霜宁站在窗边,垂着眸子,过了好一阵,才开始打坐,却怎么都无法入定。 床上人的呼吸渐渐匀长起来,他睁开双眼起身,来到床边,默默看着床上的人。 过了一会儿,本以为已经熟睡的人,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陈霜宁瞳孔一缩,弯下腰去,伸手假意要去帮对方扯滑下去的被子。 就在这时,莲旦倏地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东西哐啷一声掉到了床沿,瘦弱的哥儿在黑暗里惊恐万分地看着他,“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陈霜宁没回应,他双眸微眯,看向了床沿上从莲旦被窝里掉出来的东西。 莲旦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过去。 然后,几乎是同时,两人都伸手去拿,但莲旦速度显然没陈霜宁快,下个瞬间,那东西已经在对方手里了。 陈霜宁低头仔细看着手里黑黝黝的牌位,看着上面“故儿陈瀚文之灵位”几个字。 莲旦咬着嘴唇看着他,一声不吭。 两人都沉默了良久,屋子里安静极了。 没用莲旦要求,陈霜宁将手里的牌位又轻轻放回床沿,一句话没说,也没再看他,转身便离开了。 莲旦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过了一阵,莲旦突然掀开被子光着脚下了地,跑到了门口,他推开屋门,外屋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 今天是个阴天,云层黑压压布满天空,天亮得比前几日都晚。 蒙蒙的天色中,一个身穿被血染红的白色衣衫的年轻男子,长发散落在背后,在树林间疾走,直到来到灵匀寺的山门前时,他才停下。 在这里,他手里的长刀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他随之喝醉了一般晃了晃,一声闷响,整个人倒在了门外的地面上。 门吱嘎一声开了,有人看清了门外的情形,惊叫一声后,跑了回去。 第56章 半个时辰后,陈霜宁缓缓睁开眼,从昏迷中醒来,他迅速打量了一遍四周。 有人开口道:“这是灵匀寺的禅房。” 陈霜宁看了过去,嘴唇动了动,像要说话,但才开口,就是一连串止不住的剧烈的咳嗽,甚至咳到身体都在震颤,无法自已。 “噗!”一口血喷溅在地上。 柳叔齐皱着眉头扶着他的背,雪冥连忙上前,把一个小瓷瓶打开,将里面的小药丸全喂进了他口中,用帕子轻轻擦拭他唇上的血迹。 药丸入口即化,陈霜宁闭上了眼睛,终于缓和下来,只偶尔轻微的咳嗽几声。 柳叔齐让他躺回枕头上。 雪冥悄悄用衣袖抹了把眼睛,她问:“还有哪里疼吗?” 床上躺着的人闭眼摇了摇头。 雪冥的眼泪顺着雪白的脸颊噼里啪啦掉,柳叔齐拍了拍她肩膀,说:“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 柳叔齐仰头看着院子里叶子快要掉光、倍显凄凉的槐树,深深叹了口气道:“刚才教里的眼线送来消息,他昨晚一个人奔波了几十里地,单挑了黑虎寨百十来号土匪。” 雪冥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们这样的人,很难再过上常人的日子了吧,”柳叔齐拿出帕子递给她,说:“等他醒了,好好劝劝他。” …… 傍晚时,陈霜宁醒了。 沐浴更衣后,他坐到了窗边,把窗子推开了。 马上入冬了,冷风顺着窗口吹进来,吹动了他半湿的长发。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随后,轻巧的脚步声进了屋子。 托盘放在桌上时,发出轻响,脚步声快速靠近,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伸过来,将打开的窗子又合上了。 陈霜宁不悦地侧过头来,雪冥退后几步,微微弯腰作揖,说:“药煎好了,宗主趁热喝了吧。” 陈霜宁看了她一眼,白色长衫衣摆滑过脚面,他起身来到桌边,将那碗药一仰头全部喝尽。 雪冥抬头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睛,抿了抿嘴唇。 “要说什么,说便是。”沙哑怪异的嗓音缓缓道。 雪冥又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问道:“您……今晚还回去吗?” 哗啦,桌上的碗和茶壶、杯子都被扫到地上,碎了一地。 雪冥肩膀一颤,强忍住没往后退。 她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来,说:“那晚圆镜替身用的毒很刁钻,我费了不少工夫,才弄清楚该怎么解毒。” 背对着她的陈霜宁身体明显一僵,过了一阵,他才开口道:“这是解药?” 雪冥摇了摇头,说:“这是一半的解药,吃下去能缓解一些毒性,下一枚解药也用上,才能彻底解毒,只是还需要些时候。” 她看着面前年轻男人的背影,停顿了一下,说:“应该用不了多久了。” 闻言,陈霜宁沉默了一阵,才“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话说完了,雪冥却还没离开。 陈霜宁回过身来,问:“还有什么事?” 雪冥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我见到过莲旦看你的眼神。” “你想说什么?”陈霜宁的眼睛眯了起来。 雪冥急急道:“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他肯定喜欢你,喜欢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陈霜宁先是一怔,雪冥从没见他的眼睛里露出过这样迟疑和犹豫的神情,但只是一瞬,他眼睛里的东西就全变了。 陈霜宁看着虚空的一点,眼睛里满怀恨意,咬牙道:“他根本不是喜欢我,他喜欢的是“陈瀚文”这个身份!” 多少年来,白家母亲对孩子的教导,是嫁鸡随鸡,从一而终。 第29章 暴露 窗子又被推开了,初冬的冷风呼呼地灌进屋内,陈霜宁双眸看着窗外枯黄树叶飞舞的萧条景象,淡淡道:“按照原计划,告诉他们可以开始准备了,到时候对外就说圆镜和尚带弟子出去云游了,第二颗解药做出来以后,灵匀寺关闭,所有人撤回教内。” 雪冥眼睫颤了颤,低下头双手抱拳,道:“是,我马上去做。” 陈霜宁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还有兴隆宝铺,左护法不会回来了,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雪冥恭敬道:“属下遵命。” …… 这天晚上,陈霜宁没再回来。 莲旦给小旦喂完奶,照例陪他玩一会儿,再哄他睡觉。 今天莲旦的注意力很不集中,和孩子往一阵,就发一阵呆,往往是小旦用小胖手扒拉他,他才会突然回过神来。 但不大会儿,又会发起呆来。 小旦睡下以后,这屋子里就一下子彻底安静下来,一点动静也没有。 莲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尽管炉灶里压着煤灰,屋子里并不冷,但他还是觉出莫名的凉意,让他怎么都睡不着。 晚上睡不好,第二天起来时就有些疲惫。 唐花来家里看他,见了面就心疼地摸摸他眼睛下面,说:“眼圈这么黑,还这么肿,晚上是不是哭了?” 莲旦扭过脸,不想让他看,小声说:“没事,我没哭。” 唐花两手贴在他脸上,不让他躲,脸对脸,很认真地对他说:“你不要难过,陈婆婆不是好人,她没了,家里就没人欺负你了。” 第57章 莲旦闷声点点头。 唐花又说:“再说,她没了,你还有夫君在,他虽然话少,冷冰冰的,但他对你好呀,你心里有什么想不开的,多和他说说。” 莲旦又想扭过头去了,但唐花很固执,他还是躲不开。 眼泪忍不住噼里啪啦往下掉,莲旦终于绷不住了,他趴到唐花薄薄的肩膀上,哽咽着道:“他骗了我,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唐花像哄孩子那样拍拍他的头,拍拍他的背,问:“他去赌钱啦?” 莲旦摇头。 唐花又问:“他跟别人勾三搭四了?” 莲旦又摇头。 唐花琢磨着,“那是他不往家拿钱了?” 莲旦还是摇头。 唐花“嘿呦”一声,说:“除了这些,夫妻之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了,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就打他一顿好了。” 莲旦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他。 唐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跟他碰了碰额头,说:“放心吧,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个缺德的爹那样,陈霜宁要是真心爱你,你打他他也不会还手的。” “打完了,该过去的就过去吧,咱莲旦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是不是?”唐花抱着莲旦,晃了晃。 莲旦看着他,一直在流眼泪。 唐花用袖子给他抹了抹脸,轻轻叹了口气。 …… 又过了两日,一身白衫的修长身影,无声地出现在陈家的院子里。 陈霜宁侧耳凝神听了听,眉头微微皱起。 这屋子里没人。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马上天黑了,这个时候莲旦应该在家的。 就在这时,他目光突然看向隔壁邻居的方向。 随即,脚步轻点地,又如鹞子一般,腾空而起,落在了隔壁的屋顶上。 屋子里,吴大娘正在给外孙女絮棉袄。 她说:“哎,我怎么感觉这两天莲旦不大对呢,是不是婆婆没了,心里难受劲儿一直没过啊?” 婷子拿着勺子喂小旦吃菜泥,“啊,一大口,真乖,你爹爹把你交给我看一会儿,我可的把你喂饱饱的!” 喂完一口,她“啧啧”两声道:“娘,你不懂,他不是为了陈婆婆的事。” “那是为什么?”吴大娘问。 婷子说:“你没看出来吗,莲旦肯定是和他家相公闹别扭了。” 吴大娘说:“呦,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可好几天没见着他男人了吧?” 婷子说:“莲旦是说他出门干活去了,过阵子才回来,可这哥儿不会撒谎,说这话时,那神情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吴大娘叹了口气,说:“这莲旦也是不容易,他娘家就不提了,这陈老太太也不是个善茬,把他好顿折腾。” “这陈家的儿子吧,人是不错,可是个从鬼门关回来的死鬼,也是够吓人的,难为莲旦忍惊受怕和他过日子。” 婷子最后说:“莲旦心里头倔得很,认准了一条道就不转弯的性子,也不是看上去那种完全没脾气的,陈家男人少不得要多点耐心,就慢慢处吧。” 屋顶的人影脚尖轻点,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 村外大西头废弃的桥墩底下,瘦小的身影倚靠在那里,蹲在地上,缩成了一小团。 呜呜的哭声飘散在风里,持续了好久。 直到天色越来越暗,他才用衣袖使劲抹了抹脸,起身离开。 他走后,白色的人影落在了他刚才蹲着的地方,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碎片。 陈霜宁挑拣着碎片,简单拼接起来。 残缺不全的人名,落入他的眼帘。 那是他教莲旦写的三个人的家谱似的名字。 …… 夜里,满月当空。 小旦在隔壁炕上睡得很香。 另一间屋子里,床上的莲旦翻来覆去,捂着肚子痛哼。 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疼痛渐消,体内的热气又起。 白衫人影在床边,扶着莲旦的后颈,想将一粒药丸喂给他,但莲旦却死死咬着牙关,不肯张嘴。 人影轻轻叹了口气,将那药丸含进自己嘴里,低下头去,用柔软的舌尖一点点顶开紧闭的牙关,把药丸渡给了对方。 药丸进了肚,莲旦眼睫动了动,纠缠和撕扯的动作渐渐停歇。 床边人影很有耐心地等了好一阵,果然,也就过了一炷香工夫,莲旦又一次翻滚难过起来,他半睁着眼睛,朝床边的人伸手,想抱住对方。 人影没冷落莲旦,他伸出手心,接住那只渴求的手,握在手心里。 继而,顺着莲旦的力道,覆在了这哥儿柔软瘦弱的身体上。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进去时,莲旦揽着人影的脖子,抬头试图去亲吻对方。 人影身体僵硬了一下,但只是一瞬,他便张开唇,靠近了亲吻在了一起。 事情在继续,床帐摇晃,里面似乎越来越热,让人喘不过气来。 直到人影的身体倏地一僵,动作停滞了下来。 莲旦躺在床上,两眼眨动了很多下,之后,他本来陷入热情迷离却也呆滞的眼神,聚焦渐渐清晰,只一小会儿工夫,整个脸的神情都灵动起来。 他的眼睛先是转了转,像是在睡梦中刚醒过来的迷茫状态,但很快,他就彻底清醒过来。 第58章 “啊!”莲旦惊叫了一声,一下子往后退去。 寂静的夜里,啵的一声格外明显,莲旦愣住了。 陈霜宁仰头闭眼,放在莲旦身侧床褥上的手攥得死紧,额头青筋暴露。 随即,他听到了莲旦的哭声。 第30章 让他走 莲旦哭得厉害,眼泪流了满脸。 他抓起被子想将自己身上盖住,被子一角却被男人的大腿压住了,对方配合地抬起腿后,他才完成这个动作,这让他更觉得难堪了。 陈霜宁跪坐在床上,伸手想要碰触他的额头安抚他,但莲旦只看了他一眼,就露出惊吓的神情,眼泪便流得更凶了,不住地往床角缩去。 陈霜宁的手停在两人之间,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脸色紧绷起来。 他把滑落到臂弯的衣衫扯了上来,将衣襟拢好,腰带也系好,沙哑的嗓音缓缓道:“抱歉,我不是想占你的便宜,是有不得不的理由。” 被子里,莲旦身体动了动,泪眼抬起,看向了他,却只一瞬,便又埋进被子里,不肯出来了。 陈霜宁罕见地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说:“这是男人的正常反应,不代表我心里对你有什么想法,不去管它便是。” 哭声都闷在被子里,陈霜宁不知道被子里的人听到自己的解释没有。 他侧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估摸着时候。 之后,他抬手碰了碰那捂起来的被子,被子里的人立刻又往后缩了缩。 陈霜宁靠近了些,用严肃的语气道:“莲旦,有件事我必须现在跟你说。” 被子动了动,陈霜宁耐心地等着,心里的数才数到二,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就从被子里犹犹豫豫地露了出来。 陈霜宁看着他,说:“刚才的事,我们必须得继续做完。” 听见这话,莲旦本来平静多了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对面的人不用细究,都能看出他脸上那种“果然如此”的意思来。 陈霜宁抓住他又要蒙到脸上的被子,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不做完,今晚你会经历无法忍受的痛苦,身体会承受不住。” 说着,他神色紧绷,态度强硬地就要扯开莲旦的被子,莲旦力气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没用两下,被他当做护身符的被子就被抢走了。 莲旦从身后随便抓来什么,就往年轻男人身上扔。 陈霜宁轻松地接到手里,将这枕头放到床尾,紧接着又是一个,他又接住放到了一边。 莲旦情绪崩溃了,他蜷缩着痛哭起来。 可就在这时,哭声就渐渐变了,痛苦的哼声起先还能压在嗓子里,但很快,就痛得他大声惨叫,满床打滚。 这种痛比以往任何一次还要让人无法忍受。 剧烈的腹痛迅速辐射到全身,莲旦痛得眼前发白,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而与此同时,从小腹传来的热度,像见了风的火堆,熊熊燃烧,迅速蔓延,烧得莲旦身体震颤,烧得他五感都变得格外敏感。 本已难以忍受的痛,更加加剧了,而他即使闭着眼睛,鼻端也能闻到,刚才根本没注意到的,床上另一侧年轻男人身上独有的气味,和床褥上亲密之后的暧昧味道。 这让莲旦在痛到快要晕厥的同时,又极其渴望着做些什么。 他渐渐滑躺到了床上,双手捂着脸,哭着呢喃着:“求……求你……。” 年轻的男人双眸一直看着他,缓缓覆到了他身上,将他捂着脸的手拿了下来,引领着放到自己颈后。 莲旦随着他的动作,两手揽住了陈霜宁的脖颈。 两人脸对着脸,沙哑怪异的嗓音沉沉地说道:“闭上眼,都交给我。” 眼泪顺着眼角流进了鬓发,莲旦缓缓闭上了眼睛。 陈霜宁的唇慢慢靠近他的。 莲旦的眼睛却又睁开了,他的眼白都是红的,眼神里里面满是绝望与无助。 陈霜宁的动作一顿,他看见莲旦干燥得有些脱皮的嘴唇动了动,艰难开口道:“求你……。” 陈霜宁双眼微眯,莲旦终于把真正要说的话说出了口,他说:“求你……我不想……。” 莲旦的手揽在年轻男人的颈后,越来越紧,他的身体已经渴望到了极点。 可是,他求男人,说他不想。 陈霜宁俯在他身上,眸子沉沉看了他一阵后,垂下了眼皮。 他拄在莲旦身侧的手,缓缓探向对方的颈后,指腹在一处轻轻一按,与他热切交缠的身体瞬间一僵,莲旦缓缓闭上了眼,昏了过去。 …… 第二天中午,小旦坐在床里玩不倒翁,高兴得咯咯笑。 莲旦靠躺在床头,满脸的病容,他虚弱得抬手都费力,吃东西只能让人一口口喂进去。 陈霜宁坐在床边椅子上,手里端着刚出过不久的面糊糊一样的面片,耐心地等他吃完一口,再舀一勺喂他一口。 莲旦垂着眼皮,不肯看他。 吃完了他费力地想躺回床上,陈霜宁放下手里的碗,想要伸手扶他,莲旦侧身躲开了,拒绝了对方伸手过来帮忙搀扶的动作。 他拒绝的动作僵硬,耳朵有些红,又气又尴尬。 陈霜宁没说什么,只是将碗勺收了起来,起身端出了屋。 莲旦一直绷紧身体背对着床外侧,门合上后才放松下来。 第59章 “啊啊!”小旦叫了两声,拿着不倒翁,爬到了爹爹身上。 他现在七个多月了,白白胖胖,沉得很,莲旦被他压得哼了一声。 很快,门又被推开了。 年轻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弯腰将缠着爹爹玩的胖宝抱了起来,双眸眼皮低垂,看着这孩子,道:“爹爹不舒服,不要吵他。” “啊啊!”小旦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回应得很积极。 莲旦还是侧躺着,当做没看到他。 小旦刚才已经喝过了奶,现在该睡午觉了。 陈霜宁在地上来回走,哄着他睡觉。 莲旦一个姿势躺久了,胳膊压得快麻了,他翻身过来,虚弱地平躺在床上。 陈霜宁此时的注意力没在他身上,这让他感到放松。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跟随在孩子身上,在陈霜宁说话时,他又随之看向年轻的男人。 看着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变了,身体也僵硬了起来。 因为,直到此时此刻,莲旦才发现,小旦的那双眼睛,竟与陈霜宁的,几乎一模一样,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般。 小旦睡午觉时,没有晚上那么省事,是要闹腾一阵的,他的小手习惯性地要抓着莲旦的下巴或是脸颊,有时候快睡熟了,抓得有些疼,莲旦怕吵醒他,也忍着。 小孩子很可爱,但那是在他不闹不哭的情况下。就算再喜欢孩子,也难免有不耐烦的时候。 这会儿小旦把脸枕在陈霜宁的肩膀上,一只小手也搭在上面,另一只小手果然在抓着男人的脸颊,那力道看着就不轻,把脸颊都快抓变形了,但这年轻的男人并不在意,只是很有耐心地,轻轻拍着孩子的背。 他垂着眸子,所以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仅从他放松的嘴角和身体姿势来看,就能看出他比平时面对旁人时,要平和得多。 眼看着小旦的眼睛啪嗒啪嗒的,要合上了,却突然哗哗地尿了出来,他自己也被惊醒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霜宁身上的衣衫一下子就湿了一大片,他不急也不恼,只是看了一眼,就轻轻把小旦放回床沿,给他换了褯子,然后把自己的外袍脱了,只穿着里衣,把孩子又抱起来,还喂了几口水,才又接着哄他睡觉。 小旦这回是真困得不行了,没走几圈就睡着了。 陈霜宁弯腰手臂越过莲旦,把小旦放在了床里侧。 他刚要起身,手臂已经被病弱的哥儿费力地给抓住了。 陈霜宁侧过头来,看向莲旦。 莲旦苍白的脸渐渐红了,是气红的,他嘴巴动了好几下,才能发出点嘶哑的声音。 “小旦是你的孩子,庙里的晚上……是你,你又骗了我!” 说着,莲旦另一手摸上陈霜宁的领口,他没穿外袍,里衣的领子本来就松,轻轻地就给扯开了一块。 下面白皙的锁骨,和那个格外显眼的咬痕就露了出来。 “想骗我,很容易做到?”莲旦红着眼睛问。 陈霜宁瞳孔微缩,这是上次莲旦问他是不是那晚的人时,他说过的话。 陈霜宁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可莲旦已经放开了他,转身躺回了被子里,背过身去,拒绝和他说话了。 刚才他耳朵上的红已经消退了,背绷得也更紧了。 昨晚发生那样的事,早上醒来后,他只是不说话,不搭理屋里忙前忙后的年轻男人,还没有这样完全冰冷拒绝的姿态。 过了一会,莲旦保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陈霜宁看着莲旦颤抖的肩膀,和死死抓着被子的手,喉结动了动,说:“好。” 第31章 青花毒 陈霜宁离开后,莲旦就发烧了。 他烧得浑身战栗不已,牙齿都咬得咔哒作响。 浑身酸痛到了极点,后背心处一阵阵闷痛,辐射到全身,让他动都动不了。 他心里惦记着身边午睡的孩子,努力想睁开眼睛,却根本做不到。 过了不知道多久,莲旦感觉到孩子的小手在扒拉自己,但他还是醒不过来。 又过了一阵,小旦的哭声在耳边响起,先是在嗓子眼里哼哼,后来变成了大声的哭嚎。 莲旦的意识模模糊糊,他想抬手安抚趴在他身上的孩子,可连这都做不到。 就在这时,朦胧间,身上一轻,是小旦被人抱走了。 莲旦倏地浑身一紧,有温柔的女声在他耳边说:“好好睡吧,多睡觉才好得快,放心,孩子有我看着。” 小旦的哭声渐渐低了,只偶尔打个哭嗝。 那女声低声哄着:“小旦,不哭了,我们去吃个蛋黄好不好?” 听着虽然不太像,但应该是隔壁吴大娘家的婷子姐。 脚步声远去,莲旦身体终于放松下来,放任自己昏睡过去。 …… 再醒来时,窗外已经是黑天了,屋子里桌上点着油灯。 一个年轻女子背对着床这边,坐在桌旁。 她把咿咿呀呀的小旦抱在怀里,正给他翻小人书看,一边翻,一边轻声地给他讲书上的故事。 莲旦望着他们,眼神渐渐完全清醒,眼睛睁大,他嘴巴动了动,干渴快冒烟的嗓子里,勉强冒出一句声音嘶哑的话,“你……你是谁?” 女子动作一顿,放下书本,抱起小旦站起身,转身过来,露出一张嘴角含笑的年轻脸庞。 第60章 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年纪,肌肤雪白,双眼明亮,相貌不俗。 莲旦从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人,不由得呆了呆。 这少女冲他又笑了一下,迈着轻盈的脚步走了过来,将沉甸甸的小旦放到他怀里,朝他盈盈一拜,道:“是有人嘱托我来照料你。” 闻言,莲旦又是一怔,继而很快意识到这个嘱托的人可能是谁。 他的神色立刻冷了下来,垂下眼皮,不再吭声。 少女看出他拒绝的意思,幽幽道:“青花的毒性很强,这几日你恐怕都起不了身,更别提照顾孩子了。我等你痊愈便会自己离开,绝不再打扰。” 莲旦抬眼迅速看了她一眼,又扭过头去。 他没说不行,少女就知道对方没再拒绝了,于是笑着道:“小旦已经喝完奶了,你肯定饿了吧,我去给你盛粥。” 说着,她便离开了屋子。 莲旦戒备地看着她的背影,直到人影消失在门后了,才抱紧了小旦,把脸埋进孩子的小小颈窝里蹭了蹭。 …… 少女把粥端来了,放在了床边的小桌子上。 她把床头的枕头被垛整理了一下,让莲旦可以靠在上头舒服地吃饭。 她伸手到床头时,莲旦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去,又倏地挪了回去,停留了一小下后,又谨慎地移开了。 今晚这顿粥和莲旦平日里吃的都不一样,做得很精致。 简简单单一碗白米粥里,放了青菜和猪肉糜,还点了香油,味道很香很浓郁。 小旦吃饱了,也还跟着吃了几口。 吃完以后,少女把碗收了。 莲旦听着外屋里洗刷的动静,陪着小旦玩着,眼睛里却是怀疑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外屋的动静停下来了,门吱嘎响了一声,少女从外屋进来,手里端了盆水,还拿了擦脸的布巾。 她把小旦从莲旦怀里接过来,说:“用热水擦擦脸,会舒服一些。” 莲旦道了声谢,目光又看向少女递布巾时伸过来的手腕。 少女嘴角含笑看着他,等他擦洗完之后,才缓缓道:“你是认出我了吧?” 莲旦一惊,看见少女抬手做捋长长的胡须状,在地上迈着四方步来回走动。 莲旦眼睛渐渐睁大,指着她说:“是村里的老郎中!” 少女笑吟吟点头。 “你是怎么做到的?”莲旦震惊不已,眼中还有无法隐藏的惧意。 少女笑而不语,从桌上她带来的包袱里,拿出一个木盒,打开后,把里面薄如蝉翼的面具小心地拿了出来,只往脸上轻易一放,虽没经过好好整理,不够服帖,但已看得出老郎中的相貌来,只要再贴上假胡须就一模一样了。 莲旦看着她手指沿着脸颊和发际间摸索,很快便又将这面具揭了下来,露出她原本雪白美丽的脸来。 少女将面具平整地放好,才盖好木盒的盖子,收回了包袱里。 做完这些后,少女来到床边,坐到了椅子上,看着脸上仍然带着震惊之色的莲旦,道:“你从灵匀山回到家没几日,我便偶尔过来,发现你有了身孕后,因你身上有青花毒,状况特殊,平凡大夫是看不了你的病的,我就假扮成你们村里的老郎中,在必要时来看你。” 莲旦摸着自己的肚子,回想孕期夜里的似梦非梦的经历,喃喃道:“原来那都是你。” 至于少女为什么要这么关照他,莲旦已经不需要再去猜测,肯定也是受人嘱托。 想到那个人,莲旦神色黯然下来,低下头去。 少女抬手放在他肩膀上,正要开口劝慰,莲旦却突然抬起头来,想起来什么似的,抓住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腕,语速很快道:“陈霜宁的脸难道也是……?” 他还没把整句话问全,少女已经肯定地点了点头。 莲旦眨了眨眼,神色先是茫然,继而恍然大悟,再之后,又是一片茫然的平静和沉默。 怪不得,陈霜宁的脸,和婆婆手里那幅画像那么相似,只除了那双眼睛以外。 他们已经……,他竟连对方的样子都不知道。 莲旦垂着头,轻声问:“他……是不是也不叫陈霜宁?” 肩膀上的手滑了下来,少女软软的手握住莲旦的手,力道微微有点大。 莲旦抬头看向她,看见少女眼睛望着顶棚,好像在回忆什么,眼睛里有怀念,也有抹不掉的沉重忧郁。 她沉默了一小会儿,目光又回到莲旦脸上,她轻轻呼了口气,说:“他跟你说他叫陈霜宁,你这么叫他便是。” 莲旦脸上现出悲伤之色。 少女注意到了,停顿了一下,看着他,轻声道:“名字,他没有骗你。” 莲旦低着头不说话,不知道他信还是不信。 过了一会,他才抬头看向她,问道:“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明显犹豫了一下,才说道:“我……就叫我雪冥吧。” …… 雪冥对陈家很熟悉,什么东西在哪,都不需要莲旦跟她讲。 她做事的风格和陈霜宁不大一样,但又隐隐有些相似。 比如说,她做饭很好吃,而且很讲究摆盘和配色。 趁小旦睡午觉时,她会出去买很多不便宜的食材回来,不嫌麻烦地炖汤、炒菜、熬粥等等。 给小旦准备的孩子饭,也特别精美,会把食物摆成小动物的形状,这样孩子看了就更爱吃了。 第61章 她和小旦格外亲近,也极其的有耐心。 晚上的时候,尽管莲旦极力劝说她去隔壁躺着好好休息,她还是坚决不肯去,只在屋子里,像陈霜宁一样打坐。 外面只要有一点动静,哪怕是野猫踩过围墙,她都会戒备地睁眼,从窗缝往外看好一会儿。 这几天,唐花和婷子都来过家里,往往人还没进院子呢,雪冥就发觉了,也是跟陈霜宁一样,听不到脚步声,只是窗框啪嗒一响,人就不见了。 等来客走了,她又会很快回来。 莲旦其实挺喜欢和这个女孩相处的,只是每次聊天聊得亲近些了,他又会想起,这是陈霜宁派来的人,说不定到底怀着什么心思,他又不由自主远离了。 雪冥的脾气很好,见他突然不想聊了,也不觉得被冷落生气,只是自顾自去外屋忙活,给他和孩子做好吃的。 …… 这么养了五六天,莲旦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 这天,雪冥陪他一起做针线活,两人一边干活一边聊天。 “青花毒是什么?”莲旦突然问,“是我中毒了吗?” 雪冥停下手里的活,叹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不会问了,”她收起刚才脸上的笑意,紧皱着眉头道,“那是一种很歹毒的毒药,庙里那晚,假圆镜给你用的就是那种东西。” 提到那晚,莲旦有些窘迫,他扭过头去,低声道:“是那种白色的粉末吗?” 雪冥说:“对,只要吸入进去,就会中毒。这种毒的阴损之处在于,用后不仅会产生无法抗拒的情热,更可怕的是,一炷香内,如果不交合,中毒者就会爆体而亡。” 莲旦倏地抬起头来,脸上现出恍然和惊骇的神色。 原来是这样……。 雪冥说:“可就算在一炷香内和人交合了,也不代表就无事了,以后每月的月圆之夜,这种毒都会发作,会让人痛不欲生,而且发作起来,会一次比一次严重,只有和人交合才能缓解,但治标不治本,最终也是爆体而亡的结果。” 莲旦脸色一下子煞白,浑身都在发抖。 雪冥握住他的手,轻轻捏了捏,“不用担心,他已经给你吃了一颗解药,待我做出第二颗解药,你便会没事了。” 莲旦还是害怕,“还有多久,会……会不会来不及?” 雪冥摇头,“你怀上小旦是幸事,怀孕延缓了毒发的速度。” 她看着莲旦,认真保证,“他说过,你是无故被牵连之人,他不会让你有事。” 莲旦眨了眨眼,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神色突然变了,先是红,又是白,最后咬住了嘴唇,脸上现出难色来。 雪冥冰雪聪明,已经明白了。 她沉吟了一下,还是直白道:“你的身体比常人还虚弱些,青花毒发作一次更比一次痛苦,下次月圆之夜,你是绝对捱不过去的。” 莲旦垂着头不吭声。 雪冥道:“他要出远门办一件很重要的事,下个月十五,他一定会赶回来的。” 第32章 一个月 这天夜里,靠山村靠近山的那趟人家,都隐隐约约听到了吹奏笛子的声音。 笛声本来是悠扬的,但在冬夜听来,却觉萧然。 晚上快睡觉了,莲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雪冥睁开眼睛,看向他,问道:“睡不着吗?” 莲旦问:“你听见什么声音吗,好像是有人在吹笛子?” 雪冥凝神听了阵,眼神变幻,神色明了,但她只是说:“可能,是有人心里有话却没法说出口吧。” …… 月色下,灵匀山半山腰的一棵大树上,一身白衫的年轻男人站在一根树枝上,风把他的衣衫和长发都吹得飘动起来,但那细细的树枝虽也随着晃动,但却牢牢地承受着一个人的重量,丝毫没有要折断的意思。 婉转的笛声在夜晚的山林中飘荡,伴着凄凉月色,如泣如诉。 一众人从树林中穿林而过,迅速来到了这棵树下,停下躬身行礼。 片刻后,笛声停了,白衫男子放下笛子,背对着众人沉声问道:“都准备好了?” 柳叔齐恭敬回道:“是。” “我们出发。”话音才落,白衫男子的身影已经轻飘飘地腾空而起,快速远去了。 柳叔齐向身后众人摆了摆手,也快速跟了上去。 右护法与左护法会和后,没两天便出乎意料地又分开。 左护法不知去向,而右护法一路潜行,秘密招揽弟子,眼看着要建立势力,再拖下去会更麻烦。 他们此去,就是要找到右护法行踪,彻底解决此人。 …… 雪冥很聪明,莲旦不问的时候,她什么都不说。 对方问了 ,她就说一点,再问,就再说一点。莲旦本来对她有戒备之心,她主动去劝说,对方未必信,抗拒心也会更重。 但莲旦自己想了解了,就不一样了。 这几天,雪冥给莲旦讲了什么叫武功,什么是内力,打坐是在做什么,也讲了不少江湖趣事,甚至还给他试戴了人皮面具。 一辈子都在附近方圆十里地,连镇上都没去过的莲旦,哪里听到这么些不可思议的新鲜事儿。 每天,他就跟在茶馆听评书似的,雪冥把茶给他泡好了,精致的糕点也都摆好了,绘声绘色地,想起来什么就讲什么。 第62章 这茶叶和糕点都是雪冥特意准备的上好茶点。 莲旦一边喝茶吃东西,一边听她讲,越听眼睛睁得越大,既觉得新奇,又觉得羡慕。 雪冥这会儿讲到了前几年苍蓝山上下来了个愣头青,是个在山上隐居的高手的小弟子,他以为自己从小练武十来年,已经很厉害了,吵着下山游历,他师父就让他下来了。 这愣头青下山之后,就广发帖子,挑战武林高手,头两月还真没遇上对手,百战百赢,人都飘了。 这人有一天,来挑战雪冥的大师兄。 大师兄在江湖上是有名的轻功极好,愣头青说不欺负他,不比别的,就比大师兄闻名江湖的轻功。 大师兄本来不会搭理这种人,但他与这愣头青的师父有交情,对方悄悄给他写过信,让他帮忙照拂这弟子,于是他就同意了。 两人就相约在泌水河上切磋比试。 “后来呢?”莲旦东西都忘了吃,一脸好奇地问。 “两人比试用轻功像走路一样越过河水,”雪冥伸出两臂比划了一下,“这河两岸足足有几十米宽,可不容易。” 莲旦嘴巴张得很圆,惊讶得不得了。 “两人一起从这边岸上出发,谁先到对岸谁就赢,结果……,”雪冥捂着嘴笑,莲旦轻扯她衣袖,“结果怎么样?” 雪冥轻咳一声,带着笑意说:“那愣头青半路就掉到了水里,他还不会水,差点淹死,是大师兄到对岸后,又回来把他捞出来的,他从水里出来时,嘴里哗哗吐了好几大口水不说,衣裳里还跳出条活鱼来!” 莲旦“啊”一声,随即也笑了起来,笑的捂起了肚子。 雪冥笑着拍抚他的背,说:“当时岸两边观战的江湖人士很多,都笑得不行,那愣头青上了岸缓过来以后,就捂着脸马上跑回苍蓝山了,这几年再没下来过。” 莲旦笑得更厉害了。 等这阵过去,莲旦脸上笑意还未消,他问:“人真的可以在水面上行走吗?” 雪冥点点头,“行是行的,但轻功要很厉害,轻功要练好,不仅要有天分,还要辛苦修炼多年才可以。” 莲旦脸上现出了向往之色。 雪冥伸手摸了摸他肩膀和手臂,说:“其实你身体条件挺适合学轻功的,不过你过了最好的学武年纪了。” 莲旦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的手臂,低着头说:“我就算了,学了也没用,而且……。” 而且他病好得差不多了,雪冥应该也快走了。 雪冥看他神情黯然,想了想,说:“这样吧,我教你三个招式,没有内力也能用,将来万一遇到什么小混混,一时自保没有问题。” 莲旦抬起头来,眼睛又亮了起来,问:“可以吗?” “嗯。”雪冥使劲点头。 于是,这个白天,莲旦就在雪冥的教导下,反复练习这三个招式,练得熟熟的了。 雪冥还让他试着用这几招来攻击自己,她故意放水,莲旦特别有成就感。 隔天上午,早饭吃完也收拾好了,雪冥把自己的包袱收拾好,要离开了。 莲旦抱着小旦,心情复杂地看着她。 雪冥把一个钱袋交给他,沉甸甸的,有不少银两。 莲旦忙往回推,说:“我不要……。” “这不是我的钱,你拿着吧。”雪冥说,“小旦慢慢大了,要吃饭要穿衣,都要花钱的。” “这是你们两个人的孩子,他也有抚养的责任,你拿这个钱是天经地义的。” 莲旦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钱袋子收了。 雪冥拍拍他肩膀,又低下头亲昵地在小旦的胖脸蛋上亲了亲,握了握孩子的小手,明显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屋子里一下子就剩下了莲旦和孩子两个人,静得不得了。 …… 陈老太太入殓之后,这个月里还要祭奠两次。 头七的东西雪冥都替莲旦张罗全了。 当天张家人来了,还请了做佛事的,弄得挺像样的。 陈家的陈老大也来了,坐一边闷闷的不大说话,总用眼睛瞟屋子里这些东西。 看到陈霜宁不在,必然要有人问,莲旦就按雪冥教的,说他纸扎的身体不扛用,必须经常去庙里找圆镜大师重做,别人也就没法再多问了。 三七的时候,只有张家兄弟两来了。 张行还是老样子,看不出任何不对来,但言语间,再没有往日对莲旦动辄横眉立目的样子了,反倒相当好说话。 三七烧完,就等着将来再烧一次七七,陈老太太的葬礼才算彻底完事。 过了十一月初,天一下子就冷得冻人了,出门非要把脸和耳朵都捂上才行,棉手闷子也的戴好了,要不出去久了,手指都能冻坏了。 农家人到了冬日,便无事可做,只不怕冷的年轻人会去镇上找些日结工来赚点家用。 还有的会去山上打猎或砍柴,留下自用的,剩下的也能卖钱。 莲旦家里柴火都备够了,煤块他烧得很省,一个冬天是肯定没问题了。 他是个哥儿,去镇上也很难找到活,更重要的是,还得照顾精力越来越旺盛的小旦。 所以,这个冬天,莲旦是哪也不准备去了,就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把屋子烧得热乎乎的,不让孩子生病。 白天吃过饭收拾好,就趁中午不是太冷时,出去溜达溜达,只一会儿就得赶紧回屋。 第63章 有时托人去镇上给买些吃食,和孩子玩的。 雪冥给的钱,足足有十几两银子,莲旦觉得自己一辈子都花不完。 唐花在家也闷得慌,常抱着小花来家里玩。 小花四个月了,她长得白白净净瘦瘦小小的,哭声也是细细的,是个招人稀罕的小姑娘。 两孩子在一起,小花还不会和人玩,但和小旦互相看着,也能好奇地看半天。 唐花瞅瞅小旦,又看看莲旦,笑着掐了一把莲旦的脸颊,说:“你是不是胖了?这一大一小怎么养得都白白嫩嫩的,能掐得出水来了!” 莲旦不好意思地扭开头,说:“最近吃得是多了些。” 雪冥在的时候,变着法子给他做好吃的,莲旦这才知道,一样的食材能做出那么多花样来。 而且她还从镇上买了好多莲旦以前没吃过的东西,他尝了,便也自己试着做,做得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他不仅自己吃胖了点,连小旦也比以前还胖乎乎了。 唐花问:“你家男人这都走了快一个月了,也该快回来了吧?” 莲旦脸上神情一僵,想起雪冥说过的话,忙低下头去,磕巴道:“快……快了吧。” 再有三四天便到十五了。 唐花笑道:“还有不到两月就过年了,过阵子就该张罗年货了,等你家男人回来,咱们两家一起借个板车,去镇上逛逛怎么样?” 还没等莲旦说出拒绝的话,唐花两手一拍,道:“我记得你姐姐不就住在镇子附近吗,到时候正好顺路能去看看她。” 莲旦动心了,但是……,他低着头,没把话说死,只是说:“到时候看看再说。” 唐花也没坚持,就点头道:“行,现在说也早,就到时候再说。” 两人正说着话呢,一只小手突然啪的一下搭上了莲旦的肩膀,莲旦和唐花惊讶地一起转头看过去,就见小旦竟然扶着爹爹的肩膀,两条小粗腿颤巍巍地站起来了。 唐花惊喜道:“哎呦,这都能扶着站起来了,等过两天孩子他父亲回来看到了,不得高兴坏了!” 莲旦脸上的神情则很复杂,他在孩子脸上亲了亲,又把脸埋进了孩子小小的颈窝里了。 …… 到了十一月十五那天,莲旦一整个白天都心神不宁。 唐花上次来家里,吃了他蒸的红枣糕,说好吃,他就说好了做一些给对方送去。 唐花家里还有公婆,不好送太少,要么显得太小气,莲旦就蒸了满满一大锅,给自己和小旦留了一小半,大部分都装到盆子里了,一会儿送走。 但都把小旦包好背好准备出门了,莲旦又停住了,低着头犹豫了一下,又从盆里拿出一块放回锅里去了。 可放回去之后,又很快后悔,就揭开锅盖,又把那块放回盆子里,可没走两步,就回去,再一次从盆子里拿出来放回锅里,如此几个来回,小旦都不耐烦了,在他身后“啊啊”的叫,那意思可能是说把他包那么严实都热到胖宝宝了。 莲旦闭了闭眼,盖上锅盖和盆子,不再犹豫,抬脚便走。 把东西送完,在唐花家坐了一会,说说话,该回去做晚饭了。 家里就他和孩子,吃不了多少东西,熬个菜粥,再给孩子蒸个蛋羹就行。 吃完收拾完,莲旦烧水给小旦洗了个澡。 小旦在水里一个劲儿扑棱水玩,把莲旦身上和头发也弄湿了,没办法,他自己也只好擦洗了一番。 把小旦哄睡以后,莲旦坐在床沿,看了看窗外的夜色,两手在膝盖上,规矩得像个听话的小孩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阵,他起身从柜子里找出针线篓,坐在桌旁,做起了针线活。 小旦现在时不时扶着大人站一会儿,隔壁吴大娘说,用不了两月,这孩子就该学走路了,不能再穿以前的鞋子了,得缝两双适合走路的。 这活倒也不怎么急,但既然现下有时间,就先做着。 有事做,莲旦就不大瞎寻思了,渐渐专注起来。 直到外屋门突然传来轻缓的敲门声,莲旦先是一怔,继而想到了什么,但又不十分确定。 他放下手里的活,迟疑着去了外屋。 到了外屋门前时,莲旦已经能确定屋外是谁了。因为,当他刚刚迈出脚步时,那敲门声就停了。 莲旦停在了门口,还没出声,外面的人就知道了他在这里,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沙哑的嗓音道:“是我。” 莲旦垂着头,咬了咬嘴唇,心慌了起来。 在他还在犹豫时,本来栓好的门板却吱嘎一声打开了。 莲旦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白衫的年轻男子从外面缓步进来,站定在了他面前。 莲旦抬头迅速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陈霜宁回身关好门,看着莲旦,沉声道:“我回来了。” 第33章 一夜 莲旦手指无措地揪着自己的衣襟,把布料都抓皱了。 陈霜宁站在门口看着他,好像还在等他的回应,他只好若有似无地“嗯”了一声,就赶紧转身回了屋。 他听见有脚步声跟在身后,是后面那人故意留下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莲旦假装忙着收拾桌上的针线篓,眼睛余光看着身材修长的年轻男人走到床边,撩开床帘往里看。 第64章 “小旦长大了,也胖了一些。”沙哑的嗓音低声道。 莲旦回头看了一眼,轻轻“嗯”了一声。 陈霜宁目光又在床里睡熟的孩子身上停留了一阵,才放下帘子。 脚步声沉稳、缓慢地也来到了桌旁,略显苍白的手伸过来,几下子便把莲旦收拾了好一会儿也收不完的线头布料都收好了。 莲旦放在桌上的手指微微蜷缩,低着头看着桌面。 他知道对方正看着自己,他努力地想着能说点什么,缓解现下这种难以言表的气氛。 “你……你事情办得顺利吗?”莲旦想了半天,终于想到了合适的话题。 “不大顺利,”陈霜宁说,“但也还好。” 莲旦点了点头,一个好不容易想到的话题,就此结束了。 屋子里又安静了一阵,莲旦的眼睫不停颤动,他快受不了了。 直到这时,身边的年轻男人终于开口道:“莲旦,你坐下,我们说说话好吗?” 莲旦“嗯”了一声,身体僵硬地坐到了桌旁。 身边的年轻男人也坐下了。 陈霜宁从茶壶里倒了杯茶出来,放到了莲旦面前。 那之后,他看着身旁的哥儿说道:“有些事,雪冥应该已经告诉你了。” 莲旦放在桌上的两手不安地交握着,点了点头。 陈霜宁身体向后靠向椅背,眼皮低垂道:“那天晚上……。” 莲旦的身体倏地绷紧了。 沙哑的男声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别无选择。” 莲旦头垂得更低了,耳朵尖上是尴尬的红,他小声道:“我……我明白。” 陈霜宁说:“对不起,我一直都骗了你,也隐瞒了你很多事情。” 莲旦咬住了嘴唇,这次没吭声。 “我让人打听过陈家的情况,也详细了解过你在白家时的事情。” 莲旦倏地抬头看向了陈霜宁,陈霜宁转头看向他,目光平静,道:“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在尽量不影响你生活的前提下,解决你身上的青花毒。” 他回过头来,看着桌面,“按原本的计划,我冒充陈家的儿子进入陈家,你什么都不会知道,直到青花毒完全清除以后……。” 莲旦嘴唇动了动,“以后怎么样?” 陈霜宁回答:“我会假死离开这里,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家里曾经有个陌生人和你一起生活过。” 莲旦睁大了眼,要不是陈老太太体内的蛊出了问题,他真的可能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 陈霜宁继续缓缓道:“我并不是有意欺瞒你,你已经被牵连到了这件本与你无关的事里,我不希望你再继续深入牵涉其中。” “莲旦,”陈霜宁看向他,叫他的名字,“我可以向你保证,你以后有疑问都可以问我,只要能说的,我都会告诉你,不能说的,也不会再用欺骗的方式来应付你。” 莲旦眨了眨眼,也看向了年轻的男人。 陈霜宁眸子里的神色严肃郑重,“为了顺利解毒,我们就先这样一起过,等第二颗解药做出来,我会为你和小旦安排好一切,便会彻底离开。”他顿了顿,“你觉得可以吗?” 莲旦的脑海里,还在一遍遍重复那句“你永远不会知道”,每重复一遍,他的心里就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你放心,除了必要,我不会碰你。”陈霜宁以为莲旦是在因此犹豫,遂保证道。 莲旦“啊”了一声,“我……我不是……。”可不是什么,又说不清楚,最后,只是低着头,低声说了个“好”。 陈霜宁看了看窗外的夜色,说:“时候差不多了,我去把小旦抱去隔壁。” 说着,他便起身去了床边,莲旦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时候差不多了,他慌乱地也跟着站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年轻男人撩开床帘,将熟睡的胖宝抱了起来,连同小被子枕头一起,抱出了屋。 莲旦站在床边,两手握在一起,手指都紧握得变了色。 很快,屋门打开,刚把孩子抱出去的人已经回来了。 莲旦紧张到了极点。 年轻的男人缓步来到了他面前,看着他。 过了一会儿,陈霜宁回身将油灯吹熄,屋子里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随即,修长而有力的手握住了莲旦放在身前交握的手,要牵着他往床上去。 莲旦挣了一下,声音几乎闷在嗓子里,“我不……。” 但他完全没能撼动意志坚决的年轻男人,陈霜宁叹息着说:“莲旦,我们必须……。” 莲旦不挣了,被带到了床上。 可是当被年轻男人的身体覆在下面时,他还是不由得抬手去推对方。 可是他的双手很快就被捉住了。 在黑暗里,他听见陈霜宁沙哑的嗓音说:“就算是我强迫你的,不是你的错。” 明亮的满月月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莲旦渐渐适应了夜色的眼睛,已经大概能看清近在咫尺的脸。 他的眼神茫然而惊恐。 陈霜宁应该是注意到了他盯着自己的目光,微微起身,随手从里衣上扯下来一个布条,之后,将之围在莲旦的眼睛上,在脑后轻轻系上了。 衣襟被掀开,莲旦觉得有些冷,身体缩了缩。 陈霜宁嘴唇在他额头上碰了碰,喉结滑动,眼眸暗光流淌,最后沉入深渊,他说:“你……就当我是陈瀚文。” 第65章 莲旦身体一僵,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哼了一声,是体内的青花毒开始发作了。 过程并不十分顺利。 年轻的男人低头想亲吻他时,莲旦哽咽着避开了。 细碎的吻落在他额头、脸颊,沙哑的嗓音低低道:“这样,一会儿你会舒服一些。” 莲旦却是使劲摇了摇头。 男人没有强迫他,只是起身离开了一小会儿,又回来。 莲旦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随后,感受到了温暖的体温。 沙哑的嗓音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过来前,洗过身了。” 莲旦扭过头,没有回应。 看不见让他少了一些羞耻感,但他还是紧绷到了极点。 莲旦瘦弱的身体,不能控制地打着摆子。 “疼吗?”男人停下来,问他。 蒙眼的布巾湿润了,莲旦咬着嘴唇轻轻摇头。 于是……。 …… 屋子烧得太热了,被子都盖不住。 年轻的男人起身,将自己搭在椅子上的外袍拿过来,盖在了瘦弱的哥儿的身上。 莲旦脸朝里侧,手抓着那件袍子,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住。 他脸上和颈子上的酡红还没消,额发上也有汗湿的痕迹。 蒙眼的布条已经被摘下来,被泪水塌透了,搭在了床边的椅背上。 陈霜宁穿上里衣,出屋了一趟,回来时端了水盆。 他坐在床沿,用温热的布巾给莲旦擦脸,之后轻声问他:“可以帮你擦身吗?” 莲旦不敢看他,一直保持着扭头看着床里侧的姿势,他嗓子有点哑,声音低得快要听不出来,“我……我自己擦。” 陈霜宁没强迫他,说了声“好”,便将布巾搭在盆子边缘,出门去了。 躺在床上的莲旦,耳边听着外屋传来的动锅灶的动静,他疲乏地用手肘撑着起了身。 挪动身体时,腿酸得快要抬不起来。而当他不小心碰到床褥上的一片湿润后,莲旦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脸颊和耳根都红成了一片。 他咬着嘴唇好不容易才下了地,匆匆地就着那盆温水,给自己简单擦洗了一遍。 刚换上干燥的里衣,门口就传来轻缓的敲门声。 莲旦慌忙答应了一声,年轻的男人就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 他看了床边的莲旦一眼,将托盘放到桌上,说:“我先把褥单换了,你吃点东西再躺下休息。” 莲旦低着头“嗯”了一声,坐下时,陈霜宁已经把碗和勺子都挪到了他面前。 还是那种说不出是面片还是面条的糊糊,兴许是吃惯了,莲旦也没觉得像以前那么难吃了,他也确实是饿了,一大碗很快就吃了个干净。 吃完以后,陈霜宁扶着他坐回床上,靠在床头上休息。 莲旦看着地上年轻男人忙着收拾水盆和碗勺,他心里惦记着隔壁的孩子,虽觉尴尬,但还是问道:“小旦怎么样?” 陈霜宁回头看了他一眼,莲旦忙垂下眼去。 沙哑的嗓音说:“我刚去看过,睡得很踏实。” 陈霜宁又出去了一趟,开门时,莲旦闻到了淡淡的药味。 果然,他回来时,就端了一碗汤药回来。 莲旦一口气把药喝了进去,犹豫了一下,低着头问道:“以前你也给我喝过,这到底是什么?” 陈霜宁垂眸看着他,喉结动了动,说:“是避子汤。” 莲旦头垂得更低了,耳朵尖红得好半天也没能消散。 第34章 约定 喝完了药,漱了口,莲旦躺回了床上。 这会儿炉灶里的煤块终于烧得差不多了,屋子没刚才那么热了,陈霜宁拿了被子帮他盖好,又去隔壁把小旦抱了回来,小心地放到他身旁。 呼,油灯熄了,沙哑的嗓音缓缓道:“睡吧。” 莲旦浑身倦极了,他轻轻握住身旁孩子的小手,闭上了眼睛。 但一时间并没睡着,耳朵里还注意着屋子里的动静。 他听不见陈霜宁的脚步声了,但直觉人还在屋里。 过了一会儿,有隐隐约约的咳嗽声传来,但很快就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 第二天,莲旦在床上躺了一天,快到晚上了才下地。 院子里晾衣绳上,晾了昨天晚上撤下来的褥单,还有换下来的衣裳。 莲旦的里衣也洗的干干净净,在屋里的火墙上烘着,他看了一眼,心里一动,莫名就不敢再看了。 抱着小旦给炉灶里添了些柴火,莲旦听见院子里有人说话。 吴大娘的声音在隔壁院子里道:“莲旦日盼夜也盼的,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莲旦听得真真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心跳快了几拍,想出门去说点什么,迟疑了一下,也就失了机会了。 门外,沙哑的男声回应了什么,莲旦没太听清。 吴大娘的嗓门很大,问道:“听莲旦说,你在外面找了活干了,这次回来能待到什么时候?” 莲旦揭开锅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这回,他听清了屋外年轻男人的回答。 “六天,还能待六天便得出门去了。” 吴大娘感叹着:“这在家也待不了几天啊,眼看着还有一个半月就过年了,年前能早点回家不?” “嗯,”男人沉吟着道,“我尽量。” 第66章 闻言,屋里的莲旦神色黯了下来。 …… 晚饭时,莲旦把前一天蒸出来的糟糕热上了,陈霜宁把粥盛到碗里,放到莲旦面前后,看样子就要进屋去了。 “你……,”莲旦迟疑着出声道。 陈霜宁的脚步一顿,转身回来看想他。 莲旦咬了咬嘴唇,问:“你不吃饭吗?” 陈霜宁目光在莲旦低垂的眼睫上停留了片刻,又在桌面的食物上快速扫了一遍。 莲旦向来过得仔细,吃多少做多少,但桌上的吃的,明显超过了他和孩子的食量。 陈霜宁目光又回到莲旦脸上。 自从陈老太太去世,莲旦就再没像之前那样,叫他一起吃饭过。 陈霜宁垂下眼皮,嘴唇动了动,问道:“是你蒸的枣糕?” 莲旦点点头。 陈霜宁走到桌旁,坐了下来,说:“闻起来很香,我尝尝看。” 莲旦神情有些高兴,忙起身,用筷子夹了一大块热腾腾的枣糕,放到对方的碗里。 除了小旦挥舞着小木勺“啊啊”了几声,两个人都默不作声地吃着东西。 …… 第二天,唐花听说陈霜宁回来了,便和李富一起过来到家里串门。 李家的地多一些,李富常年在家种地,夏秋都风吹日晒的,脸晒得黑黝黝的,就算是猫冬猫了这么久了,也没白回来多少。 他长相普普通通,身材也算不上多强壮,但身量够高,脾气也好,踏踏实实的,家里爹娘也好说话,当年没成亲时,在村里也算是姑娘哥儿们心里的良缘了。 唐花和莲旦一样,不是本村的,到了年纪以后,家里也有媒婆登门说亲,但唐花都没看上。 这十里八村,每个村之间联系不少,基本上坐一起聊聊,都能攀上点关系,我家亲戚是你家邻居这样的,不少见。 唐花是听说了靠山村的老李家儿子不错,他胆子也大,自己悄悄跑来了村里,偷看李富。 当时李富正在田里种地,唐花假装路过,去要了口水喝。 觉得人确实不错,就动了念头。 回家以后他爹娘给媒婆些好处,来回这么跑跑,李富见了唐花也喜欢,这亲事就成了。 唐花的眼光确实不错,和李富成亲以来,一直恩爱。 这会儿,两人抱了小花过来串门,李富手里还用棉垫子裹了一捆小葱。 这是他爹娘在屋里用盆子种的。 大冬天难得看见新鲜菜,莲旦很开心。 唐花和莲旦坐在床沿,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孩子。 李富和陈霜宁则在窗边喝茶。 陈霜宁话不多,但李富挺能说的,从秋天收地说到床上玩着的两孩子,又提起了村里年轻人去镇上做日结工的事。 提到这个,唐花来了精神,冲陈霜宁道:“对了,前些日子,我还跟莲旦说来着,这眼看着过年了,咱们哪天一起去镇上买年货呗,顺便再逛逛,莲旦还没去过镇上呢。” 莲旦“啊”了一声,磕磕巴巴道:“不……我不用……。” 他当然还记得这事,村里不少人都去镇上干活,或是闲逛过,他一直没机会去,自然也是好奇的。 更重要的是,姐姐莲叶的家就在镇子附近,他想去看看姐姐。 可是,他是不好意思麻烦陈霜宁的,但他自己和唐花两口子出门,也不是那么回事,便只好作罢。 唐花抓着莲旦的手,不顾他的反对,跟陈霜宁说:“你别听他的,他心里可想去了,就是不好意思跟你说。” 陈霜宁看了看莲旦涨红的脸,垂下眸子,回应道:“这几天都可以,你们定时候。” “那就这么说定了,”唐花一下子喜出望外,朝自己相公道:“一会儿回去你就去隔壁借推车,咱们明天就去。” 唐花抬手轻轻捅了捅莲旦薄薄的胸口,笑道:“你看行吗?” 莲旦匆忙地抬眼看了窗边的陈霜宁一眼,之后点了点头。 第35章 逛街 第二天一早,唐花两口子就推了车过来了。 孩子太小了,冰天雪地的怕冻着了,就留给了家里公婆。 莲旦昨天和吴大娘说好了,把小旦送到她家,让她和婷子姐帮忙带一天。 唐花到的时候,他刚给小旦喂完饭,陈霜宁把昨晚莲旦提前就收拾好的东西背上,两人一起把小旦送去隔壁,就可以出发了。 路上两个男人轮流推车,唐花和莲旦累了就上车歇会儿,但不能歇太久,在外面总不活动手脚是要被冻坏的。 他们都年轻,一路走走停停,十几里地路程一个多时辰也就到了。 这一路上,走了些山路,也经过了一些村子,越靠近镇上,就越繁华。 还没到镇上时,莲旦已经觉得很新鲜了,等到了镇上,站在最热闹的这条街上时,莲旦的眼睛简直不够看了。 眼前是家做炸糕和面茶的铺子,糯米糕放进炙热的油锅里,刺啦一声,糯米糕就膨胀起来,很快变成了金黄色,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再一转头,是个卖泥人的店铺,门口的货架上,摆了一排排五颜六色、栩栩如生的小泥人,男女老少都有,样子都喜庆极了。 再往前走走,伙计手臂上搭了块湛青色的布料在吆喝,敞开的大门里,各式各样的料子让人看得应接不暇。 第67章 这家店门前,地上还有个摆摊卖孩子玩的小玩意儿的摊子,莲旦见了,心里想去看看,但看唐花他们还在往前走,便收回视线,想跟上他们。 手腕却被人抓住了,莲旦抬眼去看,就见陈霜宁低头看着自己,说:“想看就去看看。” 这时,唐花两口子也发现两人没跟上,逆着人流回来了。 唐花说:“哎,我刚才怎么没发现这个摊子,”他凑上前去,跟李富说,“这么多好玩的,给家里小花挑一个吧。” 莲旦跟唐花挨在一起,唐花挑了个藤编的小球,莲旦看中了个手脚都可以活动的木头小猴。 问了价钱,莲旦这个要贵一些,他本来不大敢和陌生人说话,但花这么钱,他心疼,还是鼓起勇气,跟摊主讲起价来。 摊主倒也好说话,笑道:“这么好看的哥儿到我这里买东西,我肯定得给最便宜的价了!” 唐花听了,笑着用肩膀撞了撞脸已经红起来的莲旦的肩膀,冲那摊主道:“那就谢谢掌柜的了!” 交完了钱,拿了东西起身时,莲旦差点撞上旁边一直在默默等着的陈霜宁,对方抬手扶住他手臂,等他站稳了,把他手里的木头小猴拿过来,收在了自己背的包袱里。 一众人继续往前溜达,虽说早上是吃饱了来的,但走了这么一路,天气还冷,消耗大,这会儿已经有点饿了。 碰到馄饨摊时,就一人吃了一碗馄饨,热乎乎的,身子一下就暖起来了。 再往前走,有一处店铺门前有杂耍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时传来叫好声。 唐花试了试,根本挤不进去,蹦了老高也看不见。 旁边有道矮墙,有家长把孩子抱在上头去看。 李富见了,就把唐花拦腰抱了起来,帮着唐花爬了上去,坐在上面。 唐花一上去,就“哇”了一声,高兴地满脸通红,李富怕他跌下来,忙站在底下,两手抱住他的腿。 唐花朝底下的莲旦直摆手,喊道:“快上来,快上来,有人翻跟头呢!” 莲旦想上去,可是……。 耳边,沙哑低沉的嗓音低声问道:“想上去吗?” 莲旦抬眼看向陈霜宁,还没回应,腰间已经被对方的手握住,他手足无措地“啊”了一声,整个人就被轻松地举了起来,放到了矮墙上。 李富已经不矮了,陈霜宁比他还要高一些。 陈霜宁没有去扶莲旦的腿,而是站在他前面,让莲旦把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扶着。 陈霜宁束在脑后的长发被风吹拂着,丝丝滑滑的,凉凉的,不时掠过他放在对方肩上的手背上。 从这个角度,莲旦能看见陈霜宁下垂着的眼睫毛,还有对方呼吸时,浅浅起伏的胸膛。 杂耍很好玩,很热闹,莲旦却看得并不十分专心。 …… 看完了热闹,他们便去逛了肉铺和卖干调的铺子,毕竟是要办年货的,大包小包的买了不少。 稍微贵重些的,怕放在车上被偷了,便自己背着。 路过兴隆宝铺时,尽管门脸不少人进进出出的,里面的东西也很不错的样子,但唐花和莲旦都丝毫没有进去看看的意思。 这铺子打眼一看,就知道里面的东西肯定价值不菲。 兴隆宝铺的两个伙计正在门口迎客,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家向来对他们威严冷淡的宗主,背上胸前背着挂着大包小包的,从自家店铺门前经过,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掌柜的得到消息了,连忙诚惶诚恐地来到了门口,看着年轻男人的背影,犹豫又犹豫,还是没敢上前打扰。 …… 白莲叶嫁过去的张家,就在距离镇子五六里路处。 去镇上的路上,是从那村子外面的山道走的,没有走村子里的路。 回去的路上,唐花知道莲旦想去看姐姐,就张罗着从村路走。 莲旦是很少麻烦别人的性子,连忙说:“不会耽误很久,坐会儿就走。” 唐花笑道:“没事儿,正好走路累了,去姐姐家里喝口水歇个脚。” 到了村里时,陈霜宁和李富找人打听了一阵,就找到了张家的门口。 不过村民一听说他们要去老张家,就问他们是什么人,知道了以后脸上神情都有些复杂,他们一走,就都在那窃窃私语,摇头叹气。 见状,莲旦心里不安起来。 等到了张家,只见院门紧闭,看不出有没有人在家。 好在陈霜宁敲了一阵门后,能听见里面屋门开了,有脚步声穿过院子走了出来。 “谁呀?”有年轻的女子声音问道。 门吱嘎一声被打开,露出一张清秀但疲惫的年轻女子的脸来。 她见到门外的人时,明显愣了愣,继而一把抱住弟弟,高兴道:“你怎么来了?” 莲旦也抱着姐姐,他说:“我们去镇上买东西,顺路就过来看看,”他抬起头来,看着莲叶,面色担忧,“出了什么事吗,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顾不上还有外人在,莲叶忍不住一下子流出眼泪来,她哽咽着道:“这个家要垮了,我……我快活不下去了……。” 第36章 祸事 张家的小院看着比陈家的好一些,可进了屋就发现,这屋子里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东西了。 连坐下歇脚的椅子都没几把。 第68章 莲叶不好意思地把唯一一把像点样的椅子搬过来,拿衣袖擦了擦,让陈霜宁坐下了。 她和莲旦就坐在平时用来干活的小矮凳上凑合着。 这种情况,外人在不好说话,不便再留下,唐花和李富两口子就先告辞回去了。 张家屋子的格局和陈家差不多,也是一进屋就是做饭的厨房,两边各有一道门,分别通着两间卧房。 莲旦看了看那两道紧闭的门,忧心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公婆和相公怎么就都一起病倒了?” 莲叶抹了把眼泪,道:“这村子里有一家人家,姓郑,他家有三个儿子,说是学过些拳脚功夫,就在那个什么虎帮做事。” 陈霜宁神情一动,缓缓道:“威虎帮?” 莲叶冲他点头,“对对,就是威虎帮,这帮里听说人很多,这附近十里八乡的,没人敢惹他们帮里的人,听说就连官府都得给他们几分面子。” 陈霜宁垂着眸子,手指轻轻在椅子扶手上敲了敲,没说什么。 莲叶又抹了把眼泪,说:“我们家青义小时候发烧落下了残疾,身体一直不好,做不了累活重活,去镇上做日结工也没人肯要,就靠全家人一起辛辛苦苦种那几十亩地活着。这两年公婆年岁大了,也快干不动了,家里日子过得更艰难。” 莲旦脸上神色黯然,从怀里掏出帕子来,帮姐姐擦了擦眼泪。 莲叶把帕子接到自己手里,手指攥得死紧,“所以,郑家老二办喜事,说要雇青义去记礼帐,说记好了能给五个铜板,青义就高兴地去了。” “他小时候念过几年私塾,是后来残疾以后,才不去了的,记账这活他以前也做过,自然是不在话下的。” “后来呢?”莲旦忧心忡忡地问道。 莲叶恨得直咬牙,“当日账记得好好的,明明白白的,郑家人说隔日把工钱送过来,可第二天,他们便来家里闹,说前一日的礼钱都没了,说是我家青义偷了去了,说要去告官把他抓走!” 莲旦“啊”了一声,说:“姐夫才不会做这种事!” 莲叶抓住莲旦的手,流着泪道:“青义就管记账,那些银钱,他连碰都没碰。我跟他们理论,问他们凭什么冤枉人,郑家的老三出来说,他亲眼看见是青义身上带了个一模一样的钱袋子,肯定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在记账当日偷梁换柱。” 莲叶激动道:“青义出门时是我给他拿的衣袍,他穿什么戴什么我都清楚的,他根本没拿什么钱袋,是空着手走的。” 莲旦也急出了眼泪,他摸了摸身上,才想起来怀里的帕子给姐姐了。 他身旁,洁白的帕子递了过来,莲旦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年轻男人,目光无助而茫然。 陈霜宁抬手,用手里的帕子将他脸上的眼泪擦拭干净后,眸子一转看向莲叶,道:“他们过来闹,必然是要你们赔钱,但郑家三兄弟是威虎帮的人,礼钱应该不少,他们也知道你们家赔不起,那么,”他话语一顿,“他们要的,是你们家的田地。” 莲叶一下子哭出了声,她坐在矮凳上,两手放在膝盖上,浑身都在颤抖,“是这样没错,我们家就靠土里刨食吃饭穿衣,要是都给了他们,这一家人岂不是都要活生生饿死冻死!” “这阵子,他们三不五时地就来家里闹,让我们交出地契,青义本来身体就不行,又被这么冤枉,一股火上来,就病倒了,还有我公婆,原本岁数就大,也经不住这么折腾,这两天也前后脚卧床不起了,这家里,现在就剩我一个好人了。” 莲旦凑过去,心疼地抱住姐姐,姐弟两一起呜呜地哭了起来。 陈霜宁等他们情绪发泄得差不多了,哭声渐歇,才开口道:“郎中请了吗?” 莲叶点头,满面愁容,“请过了,可药喝了不少,也不管用。” 她没好提请郎中喝药花了多少钱,但想来这屋子里这么空,就是这个缘故。 闻言,陈霜宁眸色变幻,“靠山村的大夫医术精湛,可以请他来试试,”说着,他转向正看向自己的莲旦,“刚才在路上正好遇见他了,说是要去镇上看病人,他年岁大了,走不快,我去追赶,试试追不追得上。” 莲旦看着他,眨了眨眼,心领神会,慢了一拍点头道:“对对,我们刚才碰见他了,”他揽住姐姐的肩膀,说:“老郎中很厉害,肯定能治好他们的。” 他不会说瞎话,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话的样子有多别扭,但好在莲叶现在心里有事,没怎么注意他。 闻言,莲叶点了点头,脸色终于好了一点,眼睛又有点儿神采了。 …… 回到家时,天都擦黑了。 两人去李家把今日买的东西拿了回来,唐花抓着莲旦的手,担忧地问:“你姐家里怎么样了?” 莲旦道:“大夫去看过了,吃了药,效果挺好的,她公婆都能坐起来了,姐夫脸色看着也好很多。” 他没敢再说是村里的老郎中给看的,只含糊地说是大夫,怕都是同村的,不小心说穿帮了。 雪冥今日扮成老郎中,在张家给两位老人和姐夫都看了诊,她连剖腹取子都能做,医术自然比其他郎中高得多,莲旦相当信任她。 果然,开了药熬了吃下去,立刻就有效果。 唐花叹了口气,说:“那就好,有什么能帮忙的,要跟我们说。” 第69章 莲旦点了点头,道了谢。 陈霜宁把东西都背上,莲旦也背了一些,两人一起回了家。 莲旦挑了一包糕点拿出来,送去了隔壁吴大娘家,把小旦接了回来。 小旦一天没见到爹爹和父亲了,谁抱他,他那胖脸蛋儿就往谁脸上贴,小手把大人脖子搂得紧紧的,嘴里还气哼哼地,嘿呦嘿呦的。 莲旦把晾好的羊奶端出来,陈霜宁把小旦放在他腿上,让他喂孩子吃奶,自己则去把带回来的大包小包收拾了。 现在地上都冻得很硬,院子里雪壳子很厚,可以把吃的都冻在里面,不怕坏。 炉灶的火烧得很旺,这个点儿了,都饿了,就简单热点馒头,就着在镇上买的酱猪耳和咸菜,再喝点热水,就算一顿饭。 晚上睡觉前,莲旦拿出来个簪头发的簪子,看着是木制的,但摸起来温润如玉,不像普通的物件。 他迟疑着把这簪子给陈霜宁看,说:“白天在我姐家的时候,雪冥悄悄塞给我的,当时我姐看着,我就没敢往回还。” 陈霜宁看了他手上的簪子一眼,目光明显凝住了一瞬,之后,他移开目光,淡淡道:“不是多值钱的东西,她给,你便收着。” 莲旦还有些犹豫,陈霜宁已经起身,将那簪子拿过来,抬手便簪在了他的发髻上。 这一瞬间,两人离得很近,莲旦呼吸都下意识停了。 但很快陈霜宁已经离开,坐回到了椅子上。 莲旦抬手摸了摸头上的簪子,不好意思道:“那你见到雪冥,帮我跟她道声谢,还有我姐家的事,麻烦她了。” 陈霜宁回应道:“好。” 话应该说完了,但莲旦还迟迟没挪动脚步离开。 陈霜宁抬头看向他,莲旦手指搅着衣襟,“今天的事,多亏了你,谢谢。” 陈霜宁“嗯”了一声,说:“这没什么,顺带手的事,你不用在意。时候不早了,去休息吧。” …… 六天的时间转眼就过去了。 到了第七日,早上吃完饭收拾好,莲旦看着陈霜宁抱了会儿小旦,把孩子放下后,他看向了莲旦。 莲旦知道他这是要走了,心里一阵酸楚,想说些什么,却又堵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一个小物件被递到他面前,莲旦不解地抬头看向年轻的男人,陈霜宁垂眸看着他,说:“这是半个虎撑,如果有事找我,便拿着它去灵匀寺交给任一僧人即可。” 莲旦接过来,低头看了看,攥在手心里。 等他再抬头时,眼前一晃,窗棂啪嗒一声,面前哪还有人影在了。 莲旦咬着嘴唇,想说不敢说的话还憋在心里,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 陈霜宁离开了陈家,便一路直奔山上灵匀寺而去。 进到寺门后,他来到后院禅房,进到其中一间屋子内。 如果莲旦在这里,便会认出,这是他那晚在灵匀寺留宿时的屋子。 只是此时这屋子与那时已有很大的不同,屋内布置了精致的软榻,榻外有层层纱帘挂在两侧,窗边的八仙桌上有书卷和笔墨纸砚,墙边的架子上几件看不出质料的衣衫挂在上头。 屋子当中,式样精美的香炉里,有淡淡的烟雾逸出,让屋子里一直有一股好闻的香味。 陈霜宁进了屋子后,脱去外袍,随意地扔在椅子上,人便如玉山倾倒般倒在了软踏上。 与此同时,敞开的屋门外,一个娇俏的女子身影急匆匆地提着药箱进来,她一下子扑到了床榻边上,着急地看着上面躺着的人。 先是几声咳嗽,继而是剧烈到让人听了都觉得窒息的无法停止的咳嗽,雪冥的手在床上人的背后来回顺着,想让他舒服一点。 可还是无济于事,直到噗的一声,一口鲜红的血溅在地上,也溅在了床上人胸前白色的衣衫上,迅速洇红了一片。 床上人这才深吸了一口气,被雪冥扶着,躺回了床上。 雪冥红着双眼,这次没去埋怨什么,只是用帕子帮他擦了擦脸上的血迹,之后拿了颗药丸让他服了下去。 陈霜宁闭着眼,缓了一阵。 有纷乱的不止一个人的脚步声从门外进来,停留在了床榻前。 “左护法来信了,他说想跟你谈和,保证以后金盆洗手,找个山头独自隐居,再不回教里和你争权夺位。” 说话的人,是柳叔齐,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岁数差不多的年轻男子,个个儿是玄色衣衫的打扮,眼露精光,一看都是练过功夫的。 床上的人没回应,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思考。 柳叔齐说:“这次他和右护法设局引你过去,还找了久不出山的邪道周山协助,但他们没想到你现在仍有余力对付联手的他们,邪道周山死了,右护法重伤不知生死,左护法见状不对就逃了,跟着他们的那些喽啰,也死的死,散的散,左护法现在是丧家之犬,很难再成气候了。” 屋子里静得很,落针可闻。 “放过他,你甘心吗?”床上的人仍然合着眼,突然开口道。 柳叔齐抿了抿唇,没说话。 “当年教主做的那些事,他和右护法都参与过,他们的手上都有你们爹娘身上的血,你们甘心吗?” 这次,他问的是柳叔齐身后的那些年轻男子。 闻言,他们瞬间赤红了眼睛,额头青筋暴起,但也同样咬着牙没吭声。 第70章 雪冥捂着脸哭了起来。 陈霜宁一手抬起,摆了摆手,低声道:“都出去吧,让我清静清静。” 众人行了一礼,纷纷出了屋。 雪冥看了他一眼,给他倒了温水放到床榻边后,便也退出了屋子。 屋门合上,屋子里彻底安静了下来,只有屋外小和尚用扫帚扫院子的哗哗声传进来。 陈霜宁睁开眼,望着棚顶某处,双目猩红,仿佛有血海翻滚于其中。 良久之后,他垂下了眸子,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绣着荷花的荷包。 这荷包本来颜色鲜嫩,但现在已经被把玩得暗淡了几分,但保存得很好,没有破损。 陈霜宁将之拿在手里,看了一阵后,眼中的猩红渐渐退去,握着荷包的手放在了胸口,眼睛慢慢合上,终于睡着了。 第37章 邀请 过了几日,村里有人去镇上,莲旦便送了几个鸡蛋过去,托人去他姐家看看。 这人回来时,跟他讲:“你放心吧,你姐家都挺好的,她公公婆婆病都好利索了,你姐夫也能下地了,眼看着也快痊愈了。” 莲叶还让这人给捎带了一包白糖过来。 莲旦拿着这油纸包,心酸道:“她家日子不好过,还给我带东西来。” 那人听了,道:“对了,我还忘记跟你说了,你姐让我告诉你,你家男人前两日去她家送的那钱,解了她家的燃眉之急,你姐说谢谢你们两口子,以后攒够了钱一定尽快还。” 莲旦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不由得心里又是一阵翻腾。 谢过那人,把人送走以后,莲旦回了屋子,一边陪小旦玩,一边愣神,好久以后,悠悠地叹了口气。 又过了几日,唐花过来了,说要陪莲旦去他姐家看看去。 莲旦又高兴又感激,这阵子,他都在惦记着姐姐家的事,日夜都不安。 虽说人都好起来了,也有银钱用,但那村霸郑家随时可能过去为难。 两个小哥儿结着伴儿去了那村子,等到了地方,还没到他姐家门口呢,就见大冷天的,村里人不少在在街上,三五成群地比比划划地聊着什么,脸上神情有隐晦的喜悦。 莲旦和唐花纳闷地来到了莲叶家门前,两人正要敲门呢,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莲叶见了他们先是一愣,然后一把抓住他两手腕,把人拉进来院子,高兴道:“真是巧了,我正想托人去给你送个口信。” 几个人进了屋,两个哥儿和屋里的两老人打了招呼,姐夫也下地过来和他们说了会话。 莲叶给他们倒了水,还端了她蒸的玉米面大枣的发糕出来给他们吃。 莲旦问:“姐,发生什么事了?” 莲叶嘴角含笑道:“那个威虎帮倒了,听说是有人寻仇,那帮里的人死得死,散的散,郑家那三个儿子也连夜跑了,你姐夫和村里几个处的好的一起去郑家质问丢钱那事,那家老头现下不敢再得罪村里人,便说了实话,还了你姐夫清白。” 莲旦都是眼前一亮,问:“那丢了的钱到底是怎么回事?” 莲叶道:“钱袋子确实是让人掉包了,可掉包的不是别人,是他们家的老三。” 莲旦和唐花吃惊地对视了一眼。 莲叶继续道:“郑老三赌钱输了还不上,就动了他哥礼钱的主意,然后嫁祸给我家青义。” “其实,他们家来我家闹过一次后,便弄清楚是郑老三干得了,他们冤枉了人,但是这钱已经还出去了,一分不剩了,那债主是有点势力的人,他们不敢轻易惹,便干脆将计就计,想着把我们家地要过去,弥补这窟窿。” 唐花气愤不已,骂道:“这郑家人真缺德,现在就是罪有应得。” 莲旦坐在一边,微微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没吱声。 唐花推了推他,问道:“你想什么呢?” 莲旦回过神来,说:“我在想,怎么这么巧,这威虎帮怎么正好这时候出事了。” 唐花说:“嗨,管他呢,反正没了是好事,以后可不用受郑家欺负了。” 莲叶也笑道:“村里人都因为这事欢欣鼓舞的,他们也没少受郑家人欺辱,因为郑家在这里,那些威虎帮的人常来,没少在村里做些恶事,这下总算能是太平了。” “以后啊,可以踏实过日子了。”莲叶抹了抹眼睛,感慨道。 莲旦高兴地抱住姐姐,心里的怀疑暂时压了下来。 …… 送莲旦他们出门时,莲叶还和他说:“我家这回能撑过来,全靠你家相公,要不然就算郑家完了,我们也没钱治病,这三条人命就不一定怎么着了。” 听姐姐提起陈霜宁,莲旦又是一阵酸楚,心里的话憋久了,像块石头卡在那里,时不时要震颤晃动几下,让他心里又难过又自责,还有些说不出的隐隐期盼。 莲旦不想姐姐有负担,便佯装轻松地笑道:“都有难的时候,家里我和姐姐最亲,以后说不得有事也要姐姐帮我的。” 莲叶又抱了抱弟弟,两姐弟在门口又说了会儿话,莲旦便和唐花一起,往回走了。 回去以后,莲旦又蒸一大锅枣糕给李家送去,过几天,又做了一双小棉鞋给他家小花送了去。 唐花嘴上说不用,脸上笑得特别灿烂。 虽说两个哥儿现在关系越来越近,李富也是个好说话的,但唐花家里有公婆,这次唐花陪莲旦去看姐姐,家里孩子和其他活必然要交给公婆,莲旦来送东西,他公婆都眼睛看到嘴里吃得到,自然也高兴。 第71章 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唐花也好跟家里开口。 …… 灵匀山上,灵匀寺。 一间禅房门外,间或有低低的咳嗽声从屋子传出来。 一身鹅黄罩衫的美丽少女端着托盘立于门前,道:“宗主,该吃晚饭了。” 门里,过了一阵,才有沙哑的嗓音缓缓回应道:“进来吧。” 雪冥轻手轻脚地进得屋内,将托盘放在床榻边上的矮桌上。 托盘里,是一碗精致的肉粥,四碟清淡小菜。 陈霜宁伤得很重,需要好好调养,辟谷丸不宜再吃。 为了避免再出现被下毒的事,每顿饭都是雪冥亲自在厨房做的,并且整个过程里都看着,绝不离开,就算临时有事必须离开,她也会让柳叔齐代为看着,要么就干脆全部扔掉,重新再做。 托盘放在桌上时,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床上的人微微侧身,斜倚在床头的软枕上,他一手搭在被子上,一手拄额,衣衫柔软的面料服帖地勾勒着他的身形,长发披散着,柔顺地垂在他脸侧,将他大半张脸都遮盖住了,床榻外的人只能看见他露出来一点的肤色苍白的下巴,给人以精致而脆弱的感觉。 “柳叔齐呢,事情都办好了?”沙哑的嗓音低低地问道。 雪冥回应道:“办好了,他还在善后,但是让人传回消息了。江湖上,以后没有威虎帮了。” 陈霜宁满意地“嗯”了一声。 雪冥的脚步还是没动,眼睛看着矮桌上的吃食。 陈霜宁没看她,但好像明白她在想什么。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说:“出去吧,我会吃的。” 雪冥躬身行了一礼,这才退出禅房。 她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对方并没有胃口,初时几乎整天都不吃一口,直到后来,应该是看出来这饭是她亲手做的以后,就算再不想吃,还是多少会吃一些。 雪冥并不想逼他,但她是个大夫,而且是医术颇高的大夫,她太了解陈霜宁目前的身体状况了。 …… 北方冬天的白天特别短,早上起来时,天还是蒙蒙的不大亮堂,中午的时候有阳光了还算舒坦,可这可贵的阳光还没晒够呢,就西斜起来,到这时候,外面就开始特别冷了。 太阳落山的速度也很快,走在路上,几次回头看西沉的夕阳,位置都不一样,等到彻底看不到时,天就黑了。 彻底黑天时,其实还没到吃晚饭的时候呢。 屋里黑得看不清了,莲旦点燃了油灯,一点火苗窜起来,又很快弱下来,徐徐燃烧着。 小旦现在没有以前好带了,爬得飞快不说,还能扶着东西站起来走一段,稍微不小心,就要摔一下,要么就要乱抓东西往嘴里塞。 莲旦带他带得,是又高兴又累。 这会儿锅里的小米粥还在小火熬着,菜切好了就等下锅了,小旦自己玩腻了,颠颠地扶着床沿就往外屋走,被莲旦给拦截下来,抱在了怀里。 小旦在他怀里直蹦,这胖宝沉得不得了,差点把爹爹坠个跟头,莲旦忙扶着墙站好了,在孩子小屁股上拍了一把,小旦不仅不哭,还嘎嘎地笑了起来。 莲旦拿他没办法,笑着在他脸蛋上亲了亲,然后把他放在了外屋高高的大木桶里,给他放进去个玩具,自己一边炒菜,一边顾着他。 就这么对付着把饭菜都做完了。 小旦早就没耐心了,在桶子里咚咚地蹦了好一阵了,莲旦把两人的饭都摆到桌子上,赶紧把他抱出来,喂他吃饭。 吃过饭收拾好,莲旦抓着小旦的手,领着他在屋里来回溜达,溜达累了,两人就一起到桌旁看小人书,看小旦打哈欠了,就给他喝点羊奶,再喝点水清清口,就可以上床睡觉了。 莲旦把孩子哄睡了,穿鞋下地,往窗外的方向看了看。 今天是个阴天,看不到天上的那轮满月。 炉灶上的水烧开了,顶得壶盖噗通噗通响。 莲旦回过神来,把热水倒到桶子里,调了凉水进去,洗了个澡。 完事以后,他把湿发擦得半干,盘在头顶,把换下来的里衣泡在盆子里洗了,晾到了火墙上。 之后,没什么事做了,莲旦就坐在床沿,给孩子拉了拉被子。 他从枕头下拿出那半个虎撑,在手里摩挲着,耳朵里听着窗外的动静。 可窗外一直很安静。 直到他有些昏昏欲睡了,才听到啪嗒一声,他一个激灵睁开眼来,看见屋子里,已经多了一个人。 “你……你来了。” …… 大概半个时辰后,莲旦拥着被子费力地翻了个身,抬起酥软的胳膊,盖住自己半张脸,半闭着眼睛休憩。 他身后,有窸窸窣窣的穿衣裳的动静,不久,有脚步声出了屋,很快又回来。 盆子放在椅子上,发出轻微的喀的一声,接着是布巾放进水里后,又被拧干的声音。 床铺微微震了震,是有人上床了。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上,拿了块拧干的布巾,年轻男人沙哑的嗓音说道:“我帮你擦擦。” 兴许是因为今晚这事不是第一次了,也可能是因为对方的语气太平常,莲旦虽然不好意思,但还是往下推了推被子。 但当温暖的布巾擦过来时,他还是紧紧闭上了眼睛。 第72章 陈霜宁的手劲不大,但动作很利索,不拖泥带水,也不会有什么刻意的避讳,很快就给他擦干净了。 然后,他下床拿来了莲旦的里衣,帮他一件件穿好。 锅里照例煮了面糊糊,他喂莲旦吃了半碗后,莲旦不肯吃了,他便一仰头自己全喝了进去。 莲旦脸颊红红的看着他,靠在床头,声音也是哑的,他脸上有些担忧,迟疑着说:“你……好像瘦了些。” 陈霜宁放下碗,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可能吧。” 这个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收拾完碗,陈霜宁去隔壁把小旦抱了回来,放到了莲旦身边。 他自己则坐在了床沿,看着床上的一大一小。 莲旦察觉出他是有话要说,虽然很疲惫,但还是强撑着睁着眼。 而且,他也有话想问对方。 两个人彼此看了一阵,莲旦先低下头去,咬了咬嘴唇,低声问道:“还有半月就过年了,你这次能住到过完年吗?” 陈霜宁没立刻回答这个问题,直到莲旦忍不住抬头看向他。 “抱歉,我明晚就得走,春节……我可能也不能过来了。”陈霜宁缓缓道。 莲旦眼睛里的神情先是惊讶,继而是一种说不出的狼狈和失望,但他很快就垂下眼皮,将所有的情绪都掩盖了起来。 但他心思浅,情绪控制得没那么好,马上红起来的眼圈儿,还是出卖了他的心情。 陈霜宁注意到了,但他并没点破。 他的眸中瞬间神思几次流转,本来想说的话,此时却有些迟疑了。 直到莲旦扭过脸去,身体微微颤抖。 陈霜宁嘴唇动了动,说:“最近有人在这附近山上发现了圆镜的踪迹。” 莲旦抬手抹了把脸,转过来惊讶道:“他回来了?” 陈霜宁摇头,“目前还不清楚,但我担心,你们继续留在这里会有危险。” 莲旦眨了眨眼,听见面前这年轻男人说,“明晚,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 “回去哪里?”莲旦问。 陈霜宁沉吟了一阵,似乎在思考合适的说法,最后,他说:“回我家。” 第38章 袭击 第二天,莲旦躺到中午便下了地。 陈霜宁不太赞同道:“出门的东西你告诉我在哪,我来收拾就好。” 他以为莲旦是惦记着整理东西,莲旦却脸颊微红道:“我没那么难受,躺一上午躺不住了。” 可能是对那事儿适应了一些,莲旦今日不像以往那么疲乏。 陈霜宁见他状态还好,便没再多说什么。 两人正收拾着,隔壁的吴大娘和婷子姐过来了,她们听说陈霜宁找了个给富户家做文书的活儿,春节也回不来,要把莲旦接过去过年,就提了东西过来看看。 吴大娘说:“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我让婷子去粮油铺子买了些好白面,和玉米面两掺,烙了些饼子,现在天冷不怕坏,留着你们路上吃。” 婷子说:“我娘烙这饼子放了糖,你们路上拿火烤一下,可好吃了。” 莲旦和陈霜宁都道了谢,莲旦说:“平日里够麻烦你们家了,这么多饼子,价钱不论,光工夫也不少费,这样我们太不好意思了。” 现在快过年了,东西都涨价,平日里面粉就要卖到十八文一斤,现在起码得涨到了十九、二十文。这饼子打眼一看得有两斤,就算掺了玉米面进去,也是不算少的花费。 吴大娘看了眼婷子,婷子眼神鼓励。 她脸上有些尴尬,说:“我看陈霜宁是个明事理的,有些事我也才敢说出口,以前是我不对,你家老太太做的那些过分事,我该劝着拦着的。” 莲旦摇了摇头,上前握住她的手,说:“本也不干大娘的事,而且当时您不是没劝过婆婆,我是听到过的,过去的事就都过去吧,您就别往心里去了。” 婷子靠过来揽了揽莲旦肩膀,扭头跟她娘说:“我都说了,莲旦这小哥儿心胸宽阔着呢,不会计较过去的事儿了!” 吴大娘高兴地点点头,看向莲旦身后的陈霜宁,说:“莲旦性子好,人也宽厚,长得还俊,以前可吃了不少苦头,往后啊,你可得好好待他。” 莲旦低着头,脸上红了一片,听见身后男人用沙哑的嗓音缓缓道:“嗯,我会的。” …… 下午,唐花也过来了一趟,送了些小孩子路上能吃的,都细心地分成了小份,架上火热一下就行。 唐花挺舍不得莲旦的,说对方不在家,他都没人说话了,又问莲旦过完年什么时候能回来。 莲旦看了眼陈霜宁,昨晚两人说好了,等圆镜的事过去了再送他回来,但到底什么时候能过去,也说不大好。 他便含糊着道:“那富户家活多,得等闲下来的时候吧。” 唐花无奈地叹气,伸手用力抱了抱莲旦,又把额头贴在他额头上蹭了蹭,亲亲热热地道:“我会想你的。” …… 天擦黑时,靠山村里的人看见村路上来了辆马车,拉车的马长得又高又壮,四只蹄子都装了防滑的马掌,在雪地里赶路也不怕打滑,速度不慢。 除了去镇上,村里人还没见过这种马车,虽说马车车厢并不豪华,看起来简朴而陈旧,但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了不得的新鲜玩意儿了,都忍不住驻足观看。 第73章 马车停在了陈家门口,陈霜宁拎着大包小包,莲旦抱着孩子,后面吴大娘家几口人,还有唐花、李富两口子,一起把他们送出了门。 车夫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他跳下了车迎上来,和大家伙一起把东西七手八脚找位置放好,一一安顿到马车上,奶羊也在马车后面拴好。 陈霜宁扶着莲旦上了车,转身冲众人抱了抱拳,说:“感谢各位,就此别过了。” 马车嗒嗒地缓缓驶离,莲旦回身冲后面的众人摆手。 吴大娘喊道:“家里我会帮你们看着的,放心吧。” 唐花两手拢成了喇叭,喊着:“莲旦,可早些回来啊!” …… 村路并不好走,一路颠颠簸簸的,后面的奶羊跑不快,所以速度起不来。 但车里头的莲旦和他怀里的小旦都并不在意,小旦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打量,小嘴巴张着,一副仔细研究的样子。 莲旦的嘴巴没张,但神情和怀里的胖宝几乎一样。 他就去过一次镇上,连马都没见过几匹,更别提坐马车了。 刚出村子没多久,天就彻底黑了,车夫点燃了马灯,挂在了车辕上,终于能看清些前路了。 陈霜宁坐在莲旦身旁,把穿得鼓鼓的小旦抱进自己怀里,低声道:“孩子我看着,你靠着睡一会儿。” 莲旦这会儿新鲜劲儿过了一些,昨晚刚有了那事儿,又忙碌了一下午,确实是累了,马车颠起来,反倒让他更困了,他便“嗯”了一声,倚靠在靠背上合上了眼睛。 有袄子轻轻盖在了他身上,莲旦没睁眼,将那袄子拢了拢,拥着它,不大会儿便睡熟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莲旦被一只小胖手拍醒了,他睁开眼,看见陈霜宁在马车下面,两手举着小旦,小旦正用小手一个劲儿扒拉自己。 莲旦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侧躺在了坐垫上,忙爬起来,接过小旦,道:“我睡得太死了,这是到哪了?” 陈霜宁收回双手,看向马车前方,说:“已经过了妙云镇的地界,再往前走,就是妙林镇的管辖范围,我们在这里换一辆马车,再继续赶路。” 莲旦探头往对方看的方向看过去,才发现,不远处停着一辆两匹马拉着的马车,马灯悠悠的光线下,那车厢的边角处,竟然闪着淡淡的金光,看着竟好像是镶嵌了金线般好看极了,而且比现在坐着的,要大得多。 莲旦被扶着下了车,看见东西已经都转移到那辆马车上去了,马夫拎着马灯,弯腰向身边的陈霜宁行了一礼,又转过来抬头看向自己,又是弯腰一礼。 莲旦哪里遇到过这样的事,“啊”了一声,有些手足无措地看向陈霜宁。 陈霜宁安抚地捏捏他的手,说:“这是冷杉,这一路他照应我们的行程。” 冷杉将马灯提高,照着自己脸,让莲旦能记住他的长相。 他笑起来眼角纹路很深,莲旦这时才看出来,这人其实不太年轻了,起码有四十岁了。 冷杉说:“这一路上,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莲旦转头看了陈霜宁一眼,虽然对这个还很陌生的人有些惧意,但对方一直笑着的,很亲和,所以,他屈膝福了一福道:“那就麻烦您了,冷大哥。” 换过马车后,之前的旧马车也没走,莲旦看见两个身体壮实的黑衣汉子,把奶羊搬上了那辆车,驾车跟在了他们后头,行路速度一下子就快了起来。 新马车要平稳得多,里面空间也大,能让小旦躺在软垫上好好睡觉,莲旦也能窝着睡得很舒服。 陈霜宁从后面拿了条软软的厚实被子,给他们盖上,看着莲旦低声道:“这附近可能不太平,今晚辛苦一些,就在马车上过夜,明晚到了郡城再找客栈歇脚。” 莲旦点点头,闭上眼,不大会儿便睡熟了。 …… 第二天早上,他们停留在一片荒地里,冷杉和其他两人利索地砍柴生火,架起了锅,把刚挤出来的羊奶蒸了。 莲旦给小旦喂完奶,锅里煮的面条也熟了,大家坐在一起吃了。 吃饭时,几人围在锅周围,莲旦注意到冷杉他们坐的位置,和他们相比,都往后错开了一点点。冷杉吃东西时,会不时打量着四周,偶尔远处有某种动物的叫声传来,他都会立刻看过去。 而那两个汉子几乎不说话,只闷头吃饭。 陈霜宁也很沉默,只在冷杉开口提到接下来的行程时,才回应几声。 早饭吃完上车时,莲旦抱着小旦刚坐好,陈霜宁就面无表情地低声道:“有人跟上来了。” 莲旦惊讶地抬眼看他,陈霜宁抬起食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 马车嗒嗒地上了路,车厢微微晃动。 莲旦一直不敢吭声,他怀里的小旦好像也懂事了似的,大眼睛转啊转,一点声音没出。 直到,车轮突兀地吱嘎一声停住。 几乎是一瞬间,刀剑交接声在外面响起,隐约间,有令人头皮发麻的刀刃划开皮肉的声音,还有闷闷的短促的惨叫声。 有一刻,莲旦觉得有什么东西嗖地差点穿进窗帘,他甚至看到柔软的窗帘布被气浪掀起来一半。 但很快,那东西就被另一样什么东西击落,哐一声撞在车厢外壁上,又啪嗒掉落在地。 莲旦的肩膀颤抖起来,小旦则好奇地想要往外看,被他死死地用力抱住,远离那危险的窗子。 第74章 好像就是一小会的工夫,又好像过了许久,外面的声响又一瞬间都停了。 血腥味渐渐弥漫进车厢内,莲旦听见了拖拽的声音,和一些正在远离的脚步声。 又过了一会,冷杉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说:“都清理好了。” 陈霜宁靠向靠背,沉声道:“继续赶路。” 马车车厢又微微晃动起来,马蹄声嗒嗒,继续前行。 陈霜宁看向脸色苍白、捂着嘴巴的莲旦,说:“不用担心,没事的。” 莲旦眼珠迟滞地动了动,看向他。 “吓到了?”年轻男人嘴唇微动,低声道。 莲旦眼圈红了,但是并没哭出来。 陈霜宁低头看了他一阵,微微叹息,朝莲旦伸出了手臂。 在年轻男人展开双臂的同时,莲旦抱着小旦,往他那边一倾,扑进了他怀里。 陈霜宁抱着这一大一小,感觉到小旦在他们两人之间挣扎,便略微松了些力气,莲旦感觉到了,以为他要放手,便更加使劲地揽着他脖子,陈霜宁被迫压低了身体,脸颊贴在了怀里哥儿的额头上。 莲旦身体微微颤抖,陈霜宁垂着眸子,给两人之间的小旦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后,一手拢着怀里哥儿薄薄的背,另一手抬起,在他脑后颈后轻轻来回摩挲,低声道:“有我在,不要怕。” 第39章 到家 当晚,两辆马车进了永兴郡,进城时天已经黑了,但路边人家门口大都点着灯笼,街上还不时有拿着一排灯笼的打更人队伍经过,路上并不黑。 他们在一家门脸很大的客栈住下了。 上楼时,因为有店小二跟着,莲旦不好意思到处看,但余光能瞥见客栈一层热闹的景象,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小旦被陈霜宁抱着,莲旦跟在后头。 店小二把他们领进一个屋子,一开门便是个门厅,再往里绕过屏风,是用来喝茶待客的小客厅,客厅两边各有两个门,看样子是卧室。 店小二乐呵呵地给他们倒了热茶,两屋的被褥都铺好,就点头哈腰地离开了。 外人一走,莲旦明显不像刚才那样紧绷,但陌生的环境,还是让他多少有些紧张。 小旦朝莲旦伸手,想让他抱,嘴里模模糊糊地,叫着“爹爹”的音,这两天他有点要冒话。 莲旦听见了,过去把小旦接了过来,抱在怀里。 这孩子太重了,被爹爹抱还太高兴了,到他怀里就使劲拱,差点把莲旦给拱摔了,被陈霜宁抬手拦在腰上扶了扶,才站稳。 莲旦抬眼看向年轻的男人,道了声谢。 陈霜宁摇摇头,目光倏地看向门外的方向,但很快又放松下来。 莲旦就明白,可能是冷杉来了。 果然,过了不大一会,有人在外面敲门,冷杉的声音传进来,说:“饭食都准备好了,现在送过来吗?” 陈霜宁应道:“可以。” 门被推开,两个黑衣汉子将托盘端了进来,放在桌上。 冷杉说:“都是我亲眼看着做的,可以放心。” 陈霜宁点了点头。 这时,冷杉朝门外招了招手,一个十几岁样子的小丫头端着个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进门后也不敢抬头看。 冷杉说:“这是那边让人送来的。” 他说的语焉不详的,莲旦好奇地看过去,发现托盘上竟是一些一看质料就相当好的衣裳。 莲旦看向陈霜宁,他们已经很熟悉了,看出对方此时的心情不错,似乎感到满意。 陈霜宁看着那小丫头,沉声道:“有心了。” 那丫头忙屈膝一福,将托盘放下,退出屋去。 冷杉他们也离开了,屋子里又剩下他们三个人。 陈霜宁说,“洗洗手吃饭吧。” 他将托盘上那些衣裳拿起来一件件仔细看了一遍,然后跟正在给小旦洗手的莲旦道:“吃过饭,我让人送热水过来,你们泡泡热水能缓解赶路的疲劳。” “这些衣裳是郡城里的朋友送给你的,你都收起来吧。” 莲旦惊讶地忘了手上的动作,小旦高兴地哗啦啦地扑腾着盆里的水,溅到了他下巴上,他才回过神来抬起袖子擦了擦,神色有些不安,道:“送……送我的?” 陈霜宁“嗯”了一声,道:“我检查过了,可以放心穿。” 莲旦想问的不是这个,但见陈霜宁没有多说的意思,他就不再问了。 睡觉前,莲旦和小旦都洗得香喷喷的。 那些衣裳不只有哥儿的,也有孩子的,大小还正合适。 换上新衣裳以后,质地柔软轻盈的面料很舒服,小旦高兴地满床打滚儿,莲旦一时间都忘了白天受过的惊吓,嘴角有了笑意。 第二天,他们没着急赶路。 陈霜宁带莲旦和小旦在郡城里转了转,吃了些东西,又买了些给孩子玩的小玩意儿。 尽管莲旦一个劲儿说不用,陈霜宁还是进了一家脂粉珠花铺子。 伙计拿了好多东西出来,莲旦看得花了眼,根本不懂都是做什么的。 那伙计拿出胭脂,问莲旦喜欢哪个颜色,莲旦“啊”了一声,转头去看陈霜宁。 陈霜宁仔细看了一阵他的脸,从那些胭脂里挑了罐,说:“要这个。” 那伙计就笑道:“这位公子眼光好,令夫郎脸皮又白又嫩,用这个颜色就更好看了!” 第75章 莲旦的脸一下子通红,比抹了胭脂还红。 他们在当地一家颇有名气的饭铺吃过当地的名菜后,下午就启程继续赶路。 莲旦没出过远门,分不清他们走的到底是什么方向,只知道路上一共走了得有十来天。 按理说不需要这么久,但他们路上走走停停,经过比较大的镇子或郡城就要稍稍停留游玩半日,所以才走了这许多天。 这些日子走得太平,没再遇见什么意外。 只是,莲旦还是有些小困扰。 除了上次那些衣裳,后面他们住在哪里,都会有人送些东西过来给他,除了衣裳还有些首饰、名家画作、书册等等,也有专门给小旦的东西,一路走来,莲旦的东西越来越多。 莲旦感到不安,陈霜宁则安抚他说,是朋友们知道他路上受了惊吓,给他压惊的哄他开心的,收下就好。 陈霜宁特意让冷杉给他置办了两口箱子,装他的这些东西,赶路时,就绑在马车后面。 …… 十来天后,穿过一个繁华的镇子,再往郊区走了大概半个时辰,来到了一处山谷入口处,一个黑衣汉子先下了车去里面报信。 马车继续往里走,穿过山谷有些狭窄的入口,绕过一些山石和树木,顿时豁然开朗。 山谷里竟然是一处依山而建的大宅子,朱红色院墙里,一座座屋子沿着山势高高低低,错落有致。 马车驶过去时,早有一群人在往这边看,脸上都是欣喜之色。 马车停下后,冷杉招呼着人卸行李,陈霜宁先下了车。 莲旦听见有人说道:“天天去外面看,可算是回来了!” 陈霜宁“嗯”了一声,便撩开车厢门帘,朝莲旦伸出手去,莲旦抱着小旦被他拦腰抱下了马车。 还没等站稳,就有个婆子一把将小旦抱走了,高兴道:“哎呦,这大胖小子,真稀罕人。” 莲旦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被一只柔软的手牵住了,他转头去看,就见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正看着他笑,说:“你跟我想的一模一样的,真好看。” “你……,”莲旦惊讶地张张嘴,话还没说出来,牵着他的手已经换了人,这次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哥儿,他眉目清秀,笑起来温温和和的,说:“赶了这么多天路,肯定累了,走,我们带你去屋里歇歇,喝口茶。” 莲旦这时候才意识到,周围七嘴八舌的,都是女眷和哥儿,他被簇拥着就往院子里走了。 莲旦谁都不认识,有些慌,他扭头去看陈霜宁,见对方正和几个年轻男子说话,那几人都微微弯腰,态度恭谨。 可能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陈霜宁抬眼看了过来。 “你和小旦先随他们过去,我一会去找你们。”陈霜宁道。 莲旦这才稍稍安心,随着众人稀里糊涂地,就进了个方厅。 刚进门,绕过一处画着花鸟的屏风,就见一位俏丽的身着浅绿色衣衫的少女立于厅中,她刚刚放下一个装了吃食的托盘在桌上,听到了动静,就抬头看了过来。 她嘴角含笑、目光柔和地看着进来的人,莲旦愣了一下,继而快步走了过去,高兴地牵住她的手,叫了一声:“雪冥。” 第40章 夜宴 雪冥打量着莲旦,说:“还好,这一路没累瘦。” 莲旦抿着嘴笑,两人坐了下来,刚才簇拥着他进来的那些婆子、姑娘和哥儿,也各自找地方坐了。 小旦现在已经从那婆子手里,转移到了那年轻哥儿的怀里,几个年纪小的小姑娘都凑过来稀罕地围着他,小旦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还会做鬼脸逗得那几个咯咯直笑。 雪冥说她早一步回来,已经替莲旦和小旦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喝完茶,就领他们去住的地方看看。 莲旦道了谢,眼睛四处打量,见这方厅实在不小,各处虽然看着都好,但这屋子明显是有年月了。 看完了屋子,又看人,那些叽叽喳喳围着小旦的男女老少,有的长得很像,应该是近亲属。 雪冥小声说:“这些都是我那些师兄们的家眷,有的不常住这边,要过年了才回来的。” 莲旦点了点头。 雪冥见他面露疲惫之色,就起身去抱了小旦过来,说:“他们赶路累了,有空再一起玩吧。” 莲旦起身,冲那些家眷微笑点头,两边互相躬身行礼,便告辞了。 雪冥领着莲旦穿过了几个连廊,又走过得有两处小桥,一直来到了一个挺大的院子里。 院子里很静,看起来没有人。 他们径直进了门厅,绕过屏风后,里面是个会客的茶室,穿过茶室再往里走,有左右两道门,雪冥领莲旦进了左边那道。 一进屋子,莲旦就闻到了淡淡的有些熟悉的香味。 屋子里床、桌、椅俱全,床两侧挂着被撩起的层层叠叠的纱帘,桌子上书册和笔墨纸砚放在其上,墙上有两幅字和一幅花鸟图,角落里有盆架,上面放着一个铜盆,架子的横梁上搭着两方柔软的棉布布巾。 另一侧还有张桌子,上面摆了一架琴。 旁边窗子处,放了一张软榻,可以用来小憩,也可以倚在上头看书。 屋子中央,香薰炉里,淡淡的烟雾飘了出来,刚才莲旦闻到的香味,就是从这里来的。 雪冥把小旦的厚衣裳脱了,只留了里头的小衣裳,然后把他放到了床上,小旦立刻满床打滚儿,把床上漂亮的被褥都打乱了。 第76章 莲旦想要去制止,雪冥拦了一下,笑道:“自己父亲的地方,想怎么闹就怎么闹,没事儿。” 闻言,莲旦愣了一下,雪冥看着他,眨了眨眼,说:“猜猜这是谁住的屋子?” 莲旦当然明白是谁的了,脸颊顿时有些红,说:“我们住这里,会不会打扰他?” 雪冥摇头笑道:“没事的,他交代我了,让我把他平日里用的搬到隔壁去,这屋子,就归你和小旦住。” 莲旦还是有种鸠占鹊巢的不安,雪冥安抚道:“这屋子阳光好,开窗就是刚才经过的那园子,风景不错,对孩子有好处。” 莲旦这才放松了些。 雪冥指了指一处屏风,说:“那后面是浴桶,水是我刚让人倒进去的,还热着,你和小旦洗个澡解解乏,一会儿我来叫你们吃饭。” 说着,雪冥就要离开了。 莲旦看着她,欲言又止。 雪冥捏捏他手腕,说:“一会儿,他也回来吃饭。” 莲旦忙说:“我……我不是……。” 可雪冥已经嘴角含笑地离开了。 莲旦给自己和小旦泡了个澡,擦干以后,刚换完衣裳,门外就传来敲门声,是雪冥来叫他们吃饭了。 饭食就摆在他们门口这个小厅的方桌上,陈霜宁已经坐在了桌旁。 小旦见了父亲,便伸手着急地要去抱抱,莲旦快走了几步,陈霜宁已经起身迎了过来,将孩子抱进了怀里。 他目光在莲旦脸上和身上迅速打量了一番,见他们都好,这才开口问道:“饿了吧?” 莲旦笑了笑,说:“还好。” 雪冥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把羊奶端了过来,放桌上,把小旦抱了过去,一点点喂他。 莲旦忙起身想自己喂,雪冥说:“我早饭吃得晚,还不大饿呢,你们先吃。”他便只好作罢。 桌上只有他们几人,都很熟悉了,莲旦比刚进门时放松了许多。 雪冥不时问他饭菜是否可口,喂完小旦了,也要时不时起身给他们添饭添汤。 一顿饭吃完,陈霜宁就又出去了。 下午莲旦搂着小旦睡了不少时候,醒来以后,雪冥过来帮忙收拾了一下带过来的东西,再说会儿话,就该吃晚饭了。 晚饭不在这院子里,而是安排在一处敞开门就能看见花园的屋子里。 莲旦抱着小旦过去时,席上已经坐了人,见他们过来纷纷起身。 雪冥给他介绍,说那个年轻俊朗的玄衣男子叫柳叔齐,是她大师兄。 莲旦听过对方和苍蓝山隐士小徒弟斗轻功的事,在他看来,那都跟神话故事似的,他没想到能见到真人,顿时睁大了眼睛,盯着这人看了又看。 雪冥在旁边冲着柳叔齐捂嘴笑道:“我给他讲过斗轻功那回事。” 柳叔齐无奈地笑了笑,躬身一礼,莲旦也忙屈膝一礼。 柳叔齐旁边的人,莲旦认识,是一路护送他们过来的冷杉。 他今日换下了赶路时的黑色劲装,穿了灰色长袍,显得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些儒雅,神情也比赶路时放松和平和了许多。 他朝莲旦躬身行礼,莲旦回礼时说:“这一路多亏冷大哥照应。” 冷杉笑着点点头,说:“不必客气。” 还有两位,是夫妻,男的叫白无双,和莲旦是本家,另一位见过,是刚进这宅子时,帮忙抱小旦的哥儿,叫梁云。 梁云对莲旦说:“我家里也有孩子,三岁了,你不方便带孩子时,就把小旦给我带,两个孩子还能一起玩。” 莲旦点了点头,笑着道了谢。 从没一下子见这么多陌生人,他心里其实有些紧张,但他们对他实在亲切,这让他放松了许多。 后来,等陈霜宁来了,坐到他身边,莲旦心里更踏实了。 桌上的菜很多,莲旦这一路上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了,但还是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饭菜。 陈霜宁东西吃的不多,伸筷子基本是给莲旦夹菜,酒倒是喝了一些。 雪冥说这酒是果子酿的,酒劲儿不大,让莲旦也尝尝。 莲旦喝了两杯下去,脸就红了,脑袋晕乎乎,不像刚才那么拘谨,话也多了起来。 一会儿问问梁云家孩子,一会儿又打听冷杉家里几口人,再问问雪冥什么菜是怎么做的,又和大家一起逗逗小旦玩,一顿饭下来,莲旦特别高兴,眼睛亮亮的,脸蛋也红红的,嘴角的笑意一直没褪下去过。 陈霜宁时不时看他一眼,他就笑着看回去,还给人夹了两筷子自己觉得很好吃的菜,看见对方吃得少,还拍拍人家的手臂,说:“要多吃身体才壮壮的。” 他这种哄孩子的语气,让其他人都睁大了眼,陈霜宁反倒神色自然,没当回事地把夹在碟子里的菜吃了,完事还“嗯”了一声。 一顿饭,宾主尽欢。 大家起身往外走时,雪冥、莲旦和梁云走在前头,几个男人慢悠悠跟在后头。 应该是因为周围的山很高,挡住了冷风,这山谷里比外界要暖和得多,院子里树叶和草还是绿的,小桥下的流水也没上冻。 莲旦眯着眼睛舒服地仰头,感受着拂过脸上的清凉的风。 小旦在雪冥怀里,着急地伸着手臂,想去看院子里一棵结了果子的树,他们几人脚步就比后面快了些,两边拉出些距离来。 第77章 不过,走在最后的莲旦,还是能隐隐约约听到后面的说话声。 身后,白无双在问:“怎么在家了,还戴着面具,不闷吗?“ 莲旦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听见陈霜宁沙哑的嗓音缓缓道:“习惯了,不闷。” 莲旦眼皮垂下去,咬住了嘴唇。 白无双又问:“最近身体怎样,上次我让人送过去的灵芝吃了吗,有用的话我再想办法弄些过来。” 陈霜宁说:“我没事,不用费心了。” 白无双叹息道:“你啊!” 后面两人再说了什么,莲旦就听不清了。 雪冥给小旦摘了个果子在手里,他抓着就往自己嘴里塞,被梁云眼疾手快给抢走了,小旦嘴一瘪,就要哭,梁云笑着把果子掰开,挤了些汁水到他嘴里,他就高兴地直蹦跶了。 就在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从门外跑进院子里,进来了就径直跑到莲旦面前,牵着他的手说:“阿么,哥哥们在前院放孔明灯,邀你过去看呢!” 莲旦讶然,回头看了眼雪冥,对方笑道:“是冷杉家的小闺女,走吧,咱们去看看热闹。” 众人出了院门,又经过一个连廊,出了廊下,是个挺大的空地,空地上,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孩子在那准备放灯。 “阿么来了!”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喊道。 年纪最大的孩子看着有十一二了,他看见莲旦他们过来了,就嘴角一咧,笑出两个酒窝来,喊道:“放!” 七八个亮着光的孔明灯顿时升上天空去,错落有致的,照亮了这一片头顶。 雪冥抱着小旦,两边看了看,默默往后退了两步。 莲旦和陈霜宁都仰头看着天空,不知不觉的,也不知道是谁主动的,本来隔了一人多的距离,渐渐的肩膀就快要靠到一起了。 其他人就站在他们身后,雪冥和梁云都发现了,两人相视一笑。 看着头顶越飞越高的孔明灯,雪冥喃喃道:“要是以后天天如今日就好了。” 第41章 他的容貌。 第二天,莲旦比平日里起得晚了一些,小旦还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 窗子外有咩咩的羊叫声,莲旦把窗子推开了个缝,看见雪冥正在挤羊奶,应该是听见了他开窗的动静,抬头朝这边看了过来,笑着冲他招了招手,莲旦也抬手晃了晃。 吃早饭时没看见陈霜宁的人影,雪冥说,这几天陆续有人回来,他们在一起要谈事。 莲旦觉得奇怪,这大宅里好像没见过年岁特别大的,除了个别两个婆子,年纪最大的就是冷杉了,剩下的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一些还不大的孩子。 而且年轻人里,女孩子很少见,哥儿也不多。 他猜不出他们之间的关系,看着也不都是亲属关系,但雪冥叫柳叔齐大师兄,那大概大家都是同一个师门的吧。 雪冥没主动说,莲旦就也本分地没问。 这天,雪冥领着他在宅子里到处转了转,刚开始,莲旦还尽量记着路,但这宅子太大了,弯弯绕绕、曲径通幽的地方特别多,到后面实在记不住,也只好放弃了。 下午,梁云过来说了会儿话,把小旦抱走和他家小闺女玩,让莲旦好好歇歇。 莲旦确实还觉得累,便睡了一觉,起来时,天都要擦黑了。 他把自己收拾好,便出门去接小旦。 梁云家上午莲旦刚去过,雪冥领他走的时候,他特意好好记过。 可在他经过两个园子,又走了三座桥,两条连廊后,莲旦发现,他迷路了。 这会儿天马上要黑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屋外看不到人。 莲旦想,还是回去找雪冥帮忙。 他想循着记忆,再找回住的院子,却没想到,自己似乎越走越远。 现在他所在的地方,是莲旦从未去过的。 天黑透了,好在沿途都有灯笼,不算太黑,只是莲旦的心还是绷紧了,有些害怕。 之前其实他经过过有人的院子,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但他不想耽误人家吃饭,就想自己再试试。 但现在,莲旦后悔了。 他想,只要再碰到有人的院子,一定进去求人帮忙。 太阳落山后,莲旦早已分不清方向。 又走了一阵,他似乎听见了开门关门的吱嘎声,莲旦眼睛一亮,看见了前面一个很大的院子。 院门开了半扇,院子里没人,但院子深处一间称得上富丽堂皇的屋子的窗子里,透出了明亮的油灯灯光来。 莲旦顿时精神一振,快步穿过了院子,奔着那屋子的大门就去了。 走到近前了,他才发现,两扇朱红色的大门并没完全关严实,透过门缝,莲旦看见里面是个挺大的方厅,厅里,起码得站了二三十号人。 站在前面,正躬身说话的,莲旦一眼就看出是柳叔齐,在他旁边的,则是冷杉和白无双。 莲旦眼睛一亮,正想要推门进去叫人,就在这时,他倏地发现,里面的人都在看向同一个方向。 莲旦也随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高高的烛台下,一位身着白色长衫的年轻男子,正背对着众人站在那里。 他长发披散在肩上、背上,发丝在晕黄的光线下闪着淡淡的光泽。 柳叔齐正在说什么左护法的事,莲旦听不大懂,他说完以后,那年轻男子一时间并没回应。 第78章 莲旦被那男子的背影吸引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叫出对方的名字了。 可就在这时,男人倏地回过头来,目光如电般看了过来。 莲旦瞬间眼睛瞪大,下意识蹲了下去,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门外有人!”屋子里有声音喊道。 门哐啷一声被踢开,杂乱的脚步声冲了出来。 一只被吓到的黑猫,从房檐上顺着门板跳下来,发出惊恐的叫声,迅速跑出了院子,没了影。 “是梁云养的那只小黑猫。”有人说道。 “可能是出门时,跟在我后头过来的。”这是白无双的声音。 脚步声又进了屋子,门被哐啷一声,严严实实关上了。 莲旦紧紧捂着嘴,蜷缩在屋子旁一棵粗壮的大树后。 他身形瘦小,院子里又不够明亮,这才躲了过去。 那两道大门合上后,莲旦缓缓放下捂住自己嘴的手,仍然蹲在那里没起来,他脸上的神情惊讶,还有些其他复杂的情绪。 刚才在门缝里见到的那一幕,年轻男人回头看过来时,莲旦看见了对方半张侧脸。 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斜飞入鬓的眉、潋滟的丹凤眼,高挺的鼻梁,和线条精致的下巴。 这是一张异常俊美的脸庞,也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庞。 莲旦悄悄起身,尽量放轻脚步,猫一样走出了这院子。 他一手垂在身侧,另一手捂在胸口上,随便选了个方向,没头没脑地小跑过去。 不知道跑了多久,有人叫他的名字,“莲旦,莲旦!” 莲旦停住脚步,呆呆地转身去看,就见雪冥抱着小旦,好笑地看着他道:“正想着去哪找你呢,你这是怎么了,见了家门都不进啊?” 莲旦抬头看去,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怎么的,就误打误撞跑回了住的院子。 小旦一下午没见到爹爹了,嘴里模模糊糊喊着“爹爹”往他这里够。 莲旦张开双臂,把沉甸甸的胖宝抱进了怀里。 雪冥揽着他手臂:“晚饭都备好了,进屋洗手吃饭吧。” 莲旦“嗯”了一声,雪冥走在他身边,看了看他,问道:“你怎么了?” 莲旦摇了摇头,“没事,就是刚才迷路了,走得有些累。” 雪冥就放心道:“吃完饭早点休息,赶了这许多天路,且得歇一阵子才能缓过来呢。” 进了屋去,把小旦放在桌旁椅子上,莲旦去盆架那边洗手,雪冥在桌子旁给小旦弄吃的。 水声哗啦啦,莲旦把手从水盆里拿出来,用布巾擦干。 擦着擦着,手上的动作渐渐停了下来,他又发起呆来。 刚才见到的那张侧脸,又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惊鸿一瞥间,见到了仙子一般。 莲旦的脸颊莫名地浮起淡淡的红晕,他眼睫颤了颤,在心里说:“原来,他的容貌是这样的……。” 这样的出乎意料,这样的……好看。 出了那院子后,急匆匆走在路上时,一个念头就石头落进湖面一样,不容忽视地出现在他心里头。 “屋里那人,就是陈霜宁。” 第42章 过年 晚上睡前,陈霜宁只要不忙,都会过来看看隔壁的一大一小。 陈霜宁给小旦讲小人书时,莲旦坐在旁边,目光控制不住地,时不时往他脸上看。 陈霜宁察觉了,抬眼看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莲旦连忙收回目光,摇了摇头,耳朵尖却莫名红了。 …… 马上三十儿这两天,宅子里回来的人越来越多,这时候来的,大多数拖家带口的。 陈霜宁看出莲旦的疑惑,解释道:“师兄弟们平日里都各自忙碌,难得过节聚在一起。” 这个年,莲旦过得轻省。 想去帮忙干活,都被人笑呵呵地给推了出去,每天吃吃喝喝。 孩子的新衣赏都不用他管,有专门的裁缝来做,还给莲旦也量了体,做了新衣裳。 不过,他也闲不下来,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家里回来人了,都要来看看他,坐下跟他说说话。 也都是很年轻的男子,有的成家了,就带着家眷过来,说让莲旦看看。 没成家的,就让雪冥和梁云陪着,一起过来看他。 刚开始莲旦又疑惑,又有见陌生人的紧张,但很快他就发现,他们为人大都善谈、洒脱,又有趣。 有的给他讲最近一个帮派帮主家的哥儿,比武招亲的事,跟说书似的,讲得绘声绘色的的,莲旦听的入了迷,对方起身说告辞时,才注意到天都快黑了,陈霜宁都已经回来洗了手换完衣裳,在等他吃饭了。 那人见了桌旁的人,挠挠头,鞠了一躬,赶紧走了。 有的给他讲江湖各大门派的小道奇闻,还有的说起了在某座山上的隐世高手的生平,过去闻名于江湖的桩桩件件事,一件比一件离奇、惊险,又好玩。 还有的,明显不善言辞,来了坐了一会儿,客套话说完了,实在没话可说了,却不提走,说:“我给你练几招吧。” 说着,人就出屋门去了院子,一通高来高去。 莲旦小跑着跟了出来,眼睁睁地看到他把院子里的果树,劈得掉了满地的果子,连阻止都来不及。 第79章 只有小旦高兴了,在他怀里高兴地嘎嘎直乐。 陈霜宁回来时,地上的果子都还没收拾完,他脚步停在树下,就那么看着。 那人站起身,尴尬道:“我赔。” 陈霜宁进了屋,头也没回道:“五两银子,赔给莲旦。” 那人忙答应了一声。 还有人来了,讲开心了,就要让人拿酒过来,说要和莲旦喝几盅,被雪冥在后脑勺给了一下,才放下盘起来的腿,赶紧坐好了,不敢造次了。 虽然每天都莫名其妙的,但莲旦倒是不会无聊,天天都很好玩。 春节前一天,柳叔齐也特地来了一趟,也是雪冥陪着来的。 他双手托着一把带鞘的短刀,刀鞘刻了繁复精美的花纹,刀柄上镶嵌了一颗漂亮的绿色宝石。 柳叔齐道:“之前的路上,你们经过他们的地方,他们都给了礼物,只有我还没有,这把短刀是我在南方一处市集上看到的,大小适合哥儿用,放进衣裳里,也不容易看出来,正适合给你防身。” 莲旦惊愕地看向一旁的雪冥,这才明白,这几日见到的人,就是来这里的一路上送他东西的“朋友”。 这短刀一看就价值不菲,莲旦哪里敢收,他忙站起身,道:“这我怎么受得起,而且我平日里也用不到,给我太浪费了,刘大哥还是快收回去吧。” 柳叔齐说:“送出去哪有再收回去的道理,放在身上,没机会用更好,万一哪天用上,就不浪费。” 雪冥也在一旁劝道:“大师兄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了吧。” 莲旦便只好道谢,收下了,但还是有些不安。 柳叔齐叹息道:“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除了雪冥,陈霜宁是我们中年岁最小,来得最晚的,但是后来,反而是我们一直被他照拂。” 莲旦愣了一下,想问陈霜宁到底多大,柳叔齐看着他手里的短刀,已经继续道:“这两年,我们这些师兄弟每年都想送他件礼物,他都不肯收,送进来了,也要给再送回去。” “这次你来了,他很高兴,大家就出主意试着送你东西,果然,他没阻拦,都一一收了。” 莲旦彻底愣住了,柳叔齐抱拳跟他告辞了,他才回过神来,连忙回了一礼送客出门。 …… 三十那天,宅子里到处都是红灯笼,园子的每处亭子里都有各式精致好吃的糕点和糖果。 冷杉家秋哥儿是宅子里最大的孩子,是个孩子王,后面回来的小孩也都归他管,他们在宅子里到处疯玩,要压岁钱。 陈霜宁把红包都备好了,给了莲旦,白天他不在屋里,孩子们跑过来要压岁钱时,莲旦便替他一一给了。 红包都沉甸甸的,孩子们都很高兴。 小旦也有父亲给的红包,莲旦替他收了起来,以后长大了让他自己用来花销。 夜里,所有人在宅子里最大的院子里守岁,宴席摆了有六七桌,热闹极了。 这日子没什么拘束,就连秋哥儿面前都摆了酒。 陈霜宁话不多,但总有人过来敬他酒,他很爽快,喝得干脆。 莲旦也喝了不少,兴许是最近这段日子练出来了,他头晕晕的,但并没醉。 所以,莲旦能敏锐地感觉到,今天的陈霜宁不大一样。 对方好像比平日还沉默寡言,一晚上没说几句话。 他脸上一如既往神态平静,可眸子几乎没怎么抬起来过,垂着的眼皮,掩盖住了他的眼神。 雪冥今晚也格外少话,默默地吃菜,别人跟她说话时,她才露出些笑意来。 吃到一半时,陈霜宁出去了一趟,过了好久才回来。 回来落座时,坐在他身边的莲旦闻到了烟气的糊味。 莲旦疑惑地看了看对方,桌上其他人倒对此没什么异样。 散席时,陈霜宁喝多了。 柳叔齐和雪冥把他扶回了卧室,莲旦抱着睡着了的小旦紧跟在后面。 进了屋,柳叔齐把陈霜宁的外袍脱了,扶着人躺到床上。 雪冥给他喂了一杯水。 莲旦把孩子放隔壁屋了,就急匆匆过来,洗了布巾给床上的人擦脸擦手。 陈霜宁醉了也不耍酒疯,只半闭着眼睛,任由莲旦照顾他。 擦完以后,帮他扯上被子盖好了,他就闭上眼,好像睡着了。 莲旦看了看屋内的另外两人,悄声说:“时候不早了,你们回去休息吧,晚上我看着他。” 雪冥说:“今晚就麻烦你了。” 柳叔齐也躬身行了一礼。 莲旦把他们送出门,回来时,看见床上的人正睁着眼,定定看着门口那两人离开的方向。 莲旦快步走了过去,蹲在床边,轻声问道:“感觉怎么样?口渴吗,要不要再喝点水。” 陈霜宁收回看向门口的目光,转而看向莲旦。 他摇了摇头,沙哑的嗓音缓缓道:“不渴。” 莲旦还想开口问什么,可当他终于看清对方的眼神时,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剩下的一点醉意都消失了个干净。 陈霜宁不是在看他,而是像是在透过他,回顾过去的某段记忆。 那种眼神,像是凝聚了这世上所有的悲伤,浓稠到快要凝成实质似的,吹不散,也化不开。 沉重到,让人心悸。 莲旦低头看着他,放在床沿上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用力到把手心都扎得生疼。 第80章 陈霜宁闭上眼睛,胸口起伏,长而缓地,像是从胸腔最深处,呼出了沉重的一口气。 莲旦看见,他闭着的眼睫上,有淡淡的湿润的痕迹,他心里一窒,揪着疼了起来。 就在这时,陈霜宁睁开眼,嘴唇动了动,以极低的声音,说道:“莲旦,我难受。” 第43章 初一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早上热热闹闹放过鞭炮,吃了早饭,拜了年后,闲来无事,不少人都聚在一起打叶子牌。 陈霜宁也被人叫去玩牌去了,莲旦试着玩了几把,输得他心惊胆战的,见梁云抱着小旦过来了,连忙把孩子抱过来,位置让给他,让他坐下玩了。 雪冥拿了果子过来,和莲旦坐在牌桌旁吃。她还给小旦压了一小碗果泥,小旦扶着凳子自己站着,仰着小脑袋等着大人吃东西的间隙,时不时喂他一口,他就嗷呜一口全都吃掉。 吃饱了以后,小旦扶着桌旁大人坐着的椅子,小脚噔噔地绕着圈圈走了,莲旦想去拦住他,雪冥笑道:“让他走,看他要去哪。” 两人就这么瞅着,看着小旦绕过这桌子,去了临近的另一张牌桌,趔趔趄趄地扑到了陈霜宁身上。 陈霜宁一把把他抱了起来,放到自己腿上抱着,小旦就去抓他手里的牌。 莲旦忙起身走了过去,说:“别打扰你们玩牌,我抱着他吧。” 陈霜宁说:“没事,我哄他,昨天睡得晚,你回屋再休息一阵。” 雪冥过来牵住莲旦的手,说:“今晚有烟花看,咱回屋躺会儿养精神,晚上出来看。” 莲旦被雪冥拽走了,回头时还能看见小旦一个劲儿去抓陈霜宁手里的牌,陈霜宁一点不会不耐烦,被抓走了,就让他拿着,要用时,才拿张别的给他换过来。 莲旦想,陈霜宁性子看起来很冷,不好亲近,但其实,他对孩子,对自己,都很有耐心。 回屋以后,还没什么困意,莲旦和雪冥坐在茶室里喝茶,吃点心,闲聊。 这几日里,莲旦见到这么多人,心里一直有好多疑问,但陈霜宁说不想他牵扯过深,他就忍着不问。 但有一个问题,他觉得问了应该也没有大碍,便忍不住开口道:“我看好多人都是全家一起过来的,怎么都是年轻人,不大见年岁大的人呢?” 雪冥喝茶的动作一顿,她缓缓放下茶杯,叹了口气。 莲旦发觉不对,连忙道:“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不用回答我的。 雪冥摇了摇头,神色黯然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就当是听书了。” 莲旦愣了一下,点点头。 雪冥说:“从前,有个坏人,他贪婪、凶残,没有人性,他纠集了很多和他一样的坏人,在一起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 “后来,坏事做多了,他引起了众怒,他们这群人被江湖中的正义之士打压得喘不过气来了,他便决定金盆洗手,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可是,就算是隐居,他那伙人也想过荣华富贵的生活,要建大宅子,有很多的仆从来伺候他们。所以,他们决定在收手之前,再做几票大的,多积攒些老本。” 莲旦眉头皱了起来,有了不好的感觉。 雪冥一手拄额,目光看向不知名的远方方向。 “但他们在江湖里已经人人喊打,不好做事,他们就将目光瞄向了江湖外的普通人。” 莲旦“啊”了一声,心跳快了几拍。 雪冥说:“短短几月,他们偷偷从几个富户那里,抢来了不少银钱,也杀了不少人,一开始,没人知道是他们做的,只当是普通的劫匪,后来,他们变本加厉,有一次,甚至在一天之内,连灭了三家的门。” “这事终于被人发现了,江湖上正义之士聚集起来,要讨伐他们。他们慌了,一路没头苍蝇一样的逃窜,在路上又杀了不少人,一直到他们找到了理想的隐居之所,逃避了追杀。” “他们在那里建了漂亮的宅院,拥有众多的仆从,伺候他们生活。” “但他们内心里,却并不甘于这样安于一隅,还想着将来能重出江湖,称霸一方甚至整个江湖,所以,他们在逃窜的一路上,虏了很多资质不错的男孩,想把他们培养成将来他们重出江湖的杀器。这些孩子的父母自然是不愿意的,所以,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几乎杀了这些孩子所有的家人。” 雪冥说到这里时,停了好一阵。 莲旦似乎明白了些什么,眼圈红了。 “这些孩子年岁都不是很小了,毕竟像他们那样的人,不可能会花费精力去把太小的孩子带大,都是已经记事能料理自己的孩子,所以,为了达到控制的目的,他们在孩子身上或者用了毒,或者用了蛊虫。” “有些孩子在这个过程里,死去了,还有一些孱弱的,在来路的奔波中就没了命。” “剩下的孩子们,天天充满恐惧,备受折磨,但也互相支撑,牢牢地团结在一起,感情都非常好,这是所有苦难中,唯一的光亮了。” “其中有一个年纪最小的,脾气最倔,宁死也不听话,但资质又实在太好,坏人便想了个很有用的办法,来控制他。” 雪冥放下手,抬起头,看向睁大眼睛,眼圈通红的莲旦,笑了笑,说:“我告诉你个秘密吧。” 莲旦声音颤抖,“什么?” 雪冥苦笑了一下,说:“陈霜宁确实是真名,我们家姓陈,我是他的妹妹,真名……叫陈霜若,我们被带到这里后,都有代号,雪冥只是我的代号,他的代号是雪宗。” 第81章 莲旦惊愕也恍然地看着她,她有一双和陈霜宁非常相像的眼睛。 雪冥说:“我被送走时才三岁,是在外面被婆子带大的,回到这宅子,与他再见时,已经过去了十余年,他以为我不记得他了,但我其实记得一清二楚。” 雪冥将面前的茶水一口气仰头灌了下去,放下杯子时,她说:“我也记得,我三岁那年春节那天,我的父母、祖父母,还有其他亲属,家里的仆从,是怎么被杀害的,他们的血把花园里的水渠,都彻底染红了。” 莲旦流出了眼泪来,他握住了雪冥放在桌上的手。 雪冥摇了摇头,说:“我没事,该死的人,四年前就已经死的透透的了,我哥他们亲手报了仇。” “只有左右两护法,趁乱逃了出去,左护法你见过,就是那灵匀寺的圆镜和尚。” 莲旦震惊地“啊”了一声,听见雪冥继续道:“只要把这两个余孽除掉,我们的父母就可以含笑九泉了。” 雪冥起身走到窗边,一把推开窗子,外面的园子,和地势较低处的院落顿时映入眼帘。 她看着外面,瞳孔微缩,“这宅子,是用我们父母的家当建造的。” “我哥解散了这个令人恶心的魔教,但很多人不愿意离开,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家了,这里就保留下来,当做我们的家。” “有一些人出去后,建立了家庭,开始了新生活,但彼此间还会经常联系和见面。” “而且,左右护法不除,他们都明白,早晚会发展成心腹大患,所以他们分散在各地,随时注意着这两人的动静,配合我哥他们的行动。” “每年春节时,他们会回来,但也不只是为了过节。” “我和我哥是当年春节那天被带过来的,他们知道他心里难过,是特地来陪他的。” 莲旦低头抹了把眼泪,轻声问道:“既然那些坏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你们兄妹为什么还不相认呢?” “他不想认我。” “为什么?” 雪冥却垂着头,没有回答。 过了一阵,莲旦想到另一个问题,问道:“你……今年多大?“ 雪冥回答道:“十七岁。” 莲旦惊愕地看着她。 雪冥说:“我哥他,过了这个春节,正好二十岁。” 也就是说,莲旦初遇陈霜宁时,他才十八岁。 …… 当天晚上,陈霜宁又喝多了,但没昨天多。 他做什么都还很正常,几乎看不出醉意来。 只是,众人在外面看完烟花后,他突然说要给大家做宵夜时,所有人面面相觑,都明确意识到,他确实喝多了。 陈霜宁不让别人陪着,自己去了厨房。在饭厅里等着的众人坐立不安,只有莲旦很正常地扯着小旦的两个小手,陪精力旺盛的他满地溜达。 就连雪冥的脸上,都有犹豫着要不要赶紧跑掉,但又想着她哥难得下厨一次,不捧场实在不应该的纠结。 就这么纠结着,陈霜宁已经喊人进去端面了。 大家伙齐齐整整坐在桌旁,一碗碗说不清是面片还是面条的糊糊摆在面前。 柳叔齐咬咬牙,端起碗吃了一口,扭头咳嗽了一声,才勉强咽下去。 而雪冥旁边的莲旦,已经一口口唏哩呼噜吃了起来,不大会儿就把一碗面吃光了,中途还喂了小旦几口,小旦也是吃得嘎嘎香。 莲旦吃完了,放下碗,才看见所有人目光齐刷刷看着自己。 陈霜宁手指轻敲桌子,咚咚两声,顿时,大家收回忙收回目光,就算是捏着鼻子,也把面前的糊糊喝了下去。 雪冥喝一口缓一阵,她还偷偷问莲旦,“你怎么吃得下的?” 莲旦莫名道:“为什么吃不下,不挺好吃的吗?” “以前我哥一说要做饭,师兄弟们都能被吓跑了,”雪冥笑着摇头,“你们可真是……。” “可真是”什么,她没说出来。 见众人吃得差不多了,陈霜宁站了起来,说:“做饭的不洗碗,我先走了。” 说着,他就走到莲旦面前,把他怀里的小旦抱了去,放到了雪冥怀里。 莲旦不解地看着他,陈霜宁一把拉住他的手腕,说:“走,领你玩去。” 莲旦一脸懵地被拽出了屋,雪冥怕她哥喝多了乱来,赶紧追了出去,柳叔齐他们也跟在了后面。 出了饭厅,陈霜宁放开莲旦的手腕,转而揽住了他的腰,莲旦脸还没来得及红,就突地脑袋一晕,眼前一花,人已经在半空中了,他“啊”地尖叫了一声,连忙死死搂住了年轻男人的脖子,把自己紧贴在对方身上,就怕掉下去。 陈霜宁抱着莲旦,两人身体轻盈地像鸟儿,在房顶和树梢上轻点,便跃起来老高,伴随着哥儿的尖叫声,两人最后落在了院子里大树的一个枝丫上。 今晚天气不错,天上云淡如雾,弯月如钩,树上一对儿人影,一个洒脱不羁,一个紧紧抱着另一个,又怕又稀奇地到处打量。 柳叔齐皱眉不赞同道:“他不该随便用内力的。” 雪冥仰头看着树枝上的两人,脸上是淡淡的笑意,说:“他难得这么高兴,就依他吧。” 第44章 最后一夜 这天晚上恣意逍遥的陈霜宁,第二天醒酒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 第82章 莲旦能觉察出,在年后的不久,他们应该是有什么行动,因为过了初一,这些师兄弟们就整日聚在一起,关严了门在商量和准备着什么。 初五送完年以后,大部分人都离开了,各个院子也都自己开火做饭了,不再聚在一起吃,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正月十五那天,早上煮了元宵,下午又在一起吃了一餐。 傍晚时,雪冥过来,把小旦抱走了,说晚上和她睡。 莲旦有些尴尬,都不怎么敢看她。 天黑以后,莲旦洗了澡,擦干头发,喝了些水,就倚靠在床头安静地等着。 过了一阵,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莲旦倏地坐直了身体,继而应声道:“请进。” 身形修长的年轻男人推开门,进入了屋内。 他披着外袍,半湿的长发也披散着,显然也是刚刚沐浴过。 陈霜宁走到了床边,坐在了床沿。 两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 直到陈霜宁抬起手来,要用手里的布条遮住莲旦的双眼。 莲旦一下子握住了他手腕,陈霜宁动作一顿。 莲旦说:“我……那天是我,我在门外,看见你的样子了,你……你可以不用这个。” 陈霜宁的眸色微变,看了他一阵,却还是挣脱了莲旦的手,将布条覆在了他眼睛上,轻轻在脑后打了个结。 莲旦咬着嘴唇,被扶着仰面躺到了床上。 他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脱掉衣衫的声音,并不知道,在他躺下后,陈霜宁犹豫了一瞬后,将脸上的面具揭了下来,扔到了旁边桌上。 身上有些冷意,但很快又热得冒了汗。 莲旦已经习惯了这事,不像当初那样辛苦,不大会儿,汗水便浸透了蒙眼的布条。 年轻男人灼热的呼吸喷在他脸上,很近,莲旦头晕晕的在心里想,如果对方想亲他,这次,他也许不会拒绝了。 可对方一直没有。 蒙眼的布条松了脱落时,两人都是一僵。 莲旦眨了眨迷蒙的双眼,刚刚看清沉浸在情绪里,近在咫尺的一张惊魂动魄的美丽脸庞,就被一只手遮住了双眼。 布条被单手解开,莲旦感觉到对方要给他绑回去,他握住对方那只手,沉默而坚决地拒绝了。 年轻的男人轻轻叹了口气,那之后,他捂着莲旦的眼,将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自己,才继续。 莲旦把脸埋进枕头,感觉到在最后关头,陈霜宁的动作不像以往那般温柔,而是又重又狠。 最后一刻,他隐约听见,对方在他耳边,用沙哑的声音叫了他的名字,像一种寄托,像一种解脱。 他们初遇时,陈霜宁才十八岁,莲旦想,他年纪那么小,却已经经历了那么多可怕的事。 莲旦仰着头,心里隐隐地抽痛着。 …… 第二天,莲旦再醒来时,已经快中午了,他实在躺不住,吃了午饭,就下地了。 这几日,宅子里的人越发少了,连柳叔齐都不见了踪影。 梁云每次过来,也都只是带着孩子,不见白无双的人影。 但宅子里的气氛还一如往常,莲旦知道可能要发生什么了,但不敢多问。 后来,就连雪冥也出去了,莲旦有些心慌起来。 好在,她三天后就回来了。 回来时,她拿着莲旦第二份解药的药材。 …… 雪冥忙了起来,她的屋门关的严严实实的,婆子每天把饭给她送到门口,过会儿再把空盘子取走,她一次都没出过门。 这几日,陈霜宁留在院子里的时间变多了,不像以往,一早用过饭就出门,晚上要赶着晚饭的点儿回来,有时晚饭也不回来吃,莲旦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门的。 闲来无事,陈霜宁会抱着小旦给他讲小人书,还拿了本新书,给莲旦讲上面的字句,还写了一些帖子,给莲旦模仿着练字用。 还有的时候,陈霜宁只是定定地坐在那里,垂着眼皮,不知道在想什么。 有一次,莲旦去隔壁屋里找他,第一次见到了他用的武器。 那是一把刀刃泛着冷冽寒光的剑,陈霜宁发现他来了,就把剑收了起来,问道:“什么事?” 莲旦看着被挂在剑架上,已经收进剑鞘里的剑,心里有些惶恐,有些不安。 “饭备好了,该吃饭了。” 陈霜宁“嗯”了一声,起身走了过来,经过莲旦时,他没看他,但手却在衣袖下握住了莲旦的手。 莲旦抬头去看他,对方却已经松开了,走了出去。 陈霜宁戴着面具,眼睛也不看他,莲旦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 五天后,雪冥从屋里出来了。 她看起来有些疲惫,眼神却更温和和柔软了。 她找到莲旦,把装着第二份解药的小木盒,交给了莲旦。 莲旦双手托着那木盒,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对雪冥说:“谢谢你,谢谢你们。” 雪冥摇头,“你不需要跟我客气。” 莲旦拿着那盒子发着呆。 雪冥看着他,说:“你和小旦的东西,我让人收拾得差不多了。” 莲旦倏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其他屋子里日常用的,明日出发前再收起来就来得及。” 莲旦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雪冥苦笑地握住他的手,“我们都舍不得你走,可这样对你最好。” 第83章 “圆镜不会再出现在靠山村附近了,你可以放心。”雪冥保证道,“你和小旦以后都能再无后顾之忧,他都帮你们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莲旦呆呆地看着他。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莲旦,”雪冥红着眼圈儿说,“以后,很难再见面了,我会很想你和小旦的。” 莲旦脑子嗡嗡的,好半天,嘴唇颤抖着冒出几个字,“我也会。” …… 当天夜里,莲旦住的这屋子里,只剩下了必要的物件,大部分都恢复成了他刚来时的样子。 小旦被抱走了,莲旦站在窗前等着。 青花毒的毒性深入骨髓,当初左护法也就是圆镜,应该并没告诉假圆镜这东西的可怕之处,只以为是普通的那种药,才敢用上。 当日假圆镜就算没死,现在估计也早就因毒爆体而亡了。 因青花毒的毒性特别,所以第二颗解药,要在合床时服下才有达到最好的药性。 所以,现在才是月初,莲旦就要和陈霜宁同房,最后一次同房。 夜深时,莲旦才听见敲门的声音。 他没出声,而是自己走到了门前,在他刚迈步时,敲门声就停了。 莲旦拉开门,看见外面一身白衫的陈霜宁。 这个晚上,时间特别长,特别的磨人。 莲旦好几次好像失去意识了,又很快半梦半醒地清醒过来。 他屡次想摘掉眼睛上的布条,但都被人抓住手腕制止了。 在最后的时刻,他哭着又想要摘掉时,手指被人捉住,放在温热湿润的唇边亲了亲,然后,嘴唇就被吻住了,一颗药丸被送进了口腔。 莲旦哭着揽着年轻男人的脖颈,浑身颤抖着承受了。 …… 第二天,莲旦睁开眼时,看见窗外才蒙蒙亮,床上已经只剩他自己一个人了。 被褥都换过了,身上也都被擦洗干净,清清爽爽的。 他疲乏地撑起身子,往床帐外看了看。 有人轻轻打开门,悄声走了进来,到了近处时,有些惊讶道:“你醒了。” 床帐被撩起来挂到两边,雪冥坐到床沿,手指搭在莲旦的手腕上。 过了一会儿,她放下莲旦的手,温柔地笑道:“毒都解了,没有残留,”她摸摸莲旦的脸颊,说:“莲旦,你肯定能长命百岁。” 莲旦嗓子有些哑,他用头碰了碰雪冥的头,又一次说:“谢谢你。” 雪冥揽住他肩膀,两人靠了一会儿,她说:“你再躺会儿,中午吃完饭再出发就来得及。” 莲旦却并没躺下,他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只手攥得紧紧的,另一只手抓着那只手腕上材质并不好的手镯。 这是当初在靠山村时,陈霜宁送给他的,陈老太太离世后,莲旦将它还了回去。 刚才起来,莲旦发现,它又回到了自己手腕上。 雪冥也看见了那只镯子,她显然知道它的来历,神色黯然了下来。 莲旦问:“走之前,我能再见见他吗?” 雪冥扭开头,说:“他说……该了却的都已经了却了,没必要再见了。” 莲旦倏地抬起头来,眼圈渐渐红了 ,可当他低头又看向手上那镯子时,他又抬起头来,坚持道:“我想见他。” 雪冥咬着嘴唇,转回头来,眼睛也看向莲旦手腕上那镯子,眼睛里的神色坚决了起来,她说:“穿上外袍,我带你去!” …… 莲旦跟在雪冥身后,两人在蒙蒙亮的天色中,穿过了一个又一个连廊,经过了一个个院子。 这时候还早,除了厨房有烟气冒出来,到处都很宁静。 他们足足得走了有两盏茶的工夫,一直到了这宅子的最深处。 院墙在这里曲折延伸到中断,这宅子与起伏的山势相连,这最深处,是一处山洞,山洞里有汩汩的流水声,还有硫磺味道的蒸汽逸散出来。 走到离那山洞还有距离时,雪冥停了下来,轻声说:“我不能再往里走了。” 莲旦看向她,说:“我去了。” 雪冥抬手整理了一下莲旦的鬓发,往后退去,转身离开了。 莲旦也转身,朝那山洞走去。 泉水声掩盖住了他的脚步声,直到他进到山洞入口,感受到浓烈的热汽扑面而来时,一个沙哑低沉的嗓音开口道:“谁?” 莲旦闭了闭眼,往里又走了一段距离,浓郁的热气被他走动时带的风吹散了开,露出山洞深处氤氲着淡淡雾气的温泉池水。 水面下,长发如缎铺开,顺着水流涌动飘散。 它的主人立于池水中,一张脸苍白得毫无血色,但却如独得上天的恩赐般,美丽得不似凡人。 他的嘴唇颜色浅淡,看起来丰盈而柔软,不似男子所有,但那双看向闯进来的人的眸子,深沉潋滟,里面如有血海深渊,攻击性十足,让他的整张脸都凌厉起来。 在莲旦闯出雾气,现出面容那一刻,那双眸子瞳孔倏地一颤,继而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垂下了眸子。 莲旦的目光从他低垂的眼睫上,来到他露在水面上的颈子上。 美人锁骨下有一道疤,那是他咬的。 第45章 分别 “你怎么来了?”沙哑的男声开口道。 莲旦又往池边走了两步,说:“我……我要走了,想见见你。” 第84章 柔软的发尾顺着池水流动的方向,卷绕着他的颈子和肩膀,陈霜宁垂着眸子,喉结动了动,说:“有什么好见的呢。” 莲旦眼圈红了,说:“我……我……。”可是,到底是“我”什么,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陈霜宁抬眼看他,那双眼睛比莲旦见过的最美的星空还要美。 “事情已经解决了,以后你再不用受青花毒的苦楚了,以后,你可以过想要的生活了。”他开口缓缓道。 莲旦心里一阵紧缩,他磕磕巴巴地说:“可……可是,”他抬起手,腕子上的镯子露了出来,“你……是你给我的……。” 陈霜宁的目光挪到他手腕上,看了一阵。 之后,水声哗啦,他转身用背面对着岸上的人,说:“喜欢就戴着,不喜欢……就扔了吧。”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莲旦在池边站了一阵,他抬起衣袖抹了把脸,说:“我知道一定是要发生什么事了,那是你们一定要去做的事,谁也阻拦不了,可是,”他哽咽着,“你……一定要保重!” 说着,莲旦最后看了陈霜宁的背影一眼,咬了咬牙,转身离开了这山洞。 而山洞里的人,在听见身后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时,肩膀微微动了动,但到底没有转身过来。 …… 中午吃过饭,冷杉和其他几个年轻的男子,利落地把最后几件行李绑到马车上面,就全都准备好了。 这一路,仍然是冷杉带队护送,用的也是来时的马车,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只是少了一个人。 雪冥亲亲怀里的小旦,把他交还给莲旦抱着。 她把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递给他,说:“怕有人见了钱财起了坏心眼儿,不敢给你太多,以后你手里钱不够用了,就去妙云镇上的兴隆宝铺,那铺子是我们的,有事都可以找那个掌柜的帮忙。” “还有这个,”雪冥拿出个盒子来,打开给莲旦看,里面是十只玉石做的小兔子,各个神情各异,或调皮,或沉思,或欢笑,憨态可掬。 “下个月二十五,是小旦的周岁生日,这是我哥亲手做的,到时候你给他。” 莲旦低头仔细看着,闷声点了点头。 雪冥把莲旦扶上车后,后退了一步,又一步,突然又上前来,将她腰间一直戴着的一块玉佩塞到了莲旦手里,然后什么也没再说,眼睛红红的,一转身跑进了院门。 马车动了起来,驶离了这座宅子,通过那狭窄的山谷入口,进入了外界。 莲旦抱着小旦,手里抓着那玉佩,眼睛也红红的,他回望来路,咬住嘴唇,把眼泪都憋在了心里。 …… 回靠山村的路途,走得比来时快得多。 不过四五天,就已经快要到妙云镇了。 为了不让村民看出异样,在妙云镇附近,冷杉把马车换成了破旧的那辆,吱扭扭地进了村子。 他们到达时,天已经擦黑了,冷杉把东西都给搬进了屋,奶羊也牵进了院子。 隔壁的屋门响了一声,吴大娘伸出头来往外看,问道:“是莲旦回来了吗?” 莲旦答应了一声,吴大娘和吴大伯就出来了,隔着院墙说:“前两天我还跟你大伯说,这年都过完了,你们一家三口也该回来了……呦,你家陈霜宁没回来啊?” 莲旦脸上勉强挂着笑容,“他还有活要做,忙着呢,就没一起回。” 吴大娘说:“也是,过完年也该忙了,忙着好,年轻就得多赚钱。” 吴大伯说:“晚上蒸的玉米面馒头还剩一些,莲旦,你和孩子过来吃几口吧。” 吴大娘也说:“对对对,家里还有炒的咸菜丝,我再给你煮个菜汤……。” “别麻烦了,”莲旦忙道,“我路上带的干粮还没吃完呢,一会儿热一下就吃了,时候也不早了,别耽误你们休息。” 吴大娘见他诚心不想去家里吃饭,说:“那行吧,你回屋也好好休息,不着急的东西就放那,明天让你婷子姐过来帮忙收拾。” 莲旦没办法再推脱了,只好就这样道了谢。 冷杉把东西都搬完了,站在一旁等着告辞。 吴大娘在隔壁看着,莲旦什么也说不了,只好客套了几句,就把人送出了门。 冷杉向他抱拳一礼,说了声“保重”,跳上了马车。 莲旦站在门口,看着马车嗒嗒地远去,直到不见踪影,感觉就像是一场梦般,连梦里留的最后一点联系,也消失了。 …… 莲旦平安到达靠山村的消息,是在隔天晚上送到山谷的宅子里的。 这时候,陈霜宁已经泡了五天五夜的温热药泉,才出来不久。 雪冥跟他说这消息时,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神情,只垂着眼皮“嗯”了一声。 两人都沉默着,过了一阵,陈霜宁才抬眼看向雪冥,说道:“我已经安排好了地方,明早你带着所有妇人、哥儿还有孩子,都离开这里,我给你消息前,不要回来。” 一时间,雪冥的眼睛慢慢睁大,她嘴巴动了动,难以置信道:“这个时候……你让我走?” 陈霜宁点头:“对,我让你走。” 雪冥的眼圈儿红了,“我要是不走呢?” 陈霜宁说:“我会打晕你,让柳叔齐带你离开。” 雪冥说:“可是,你身上的毒怎么办?” 第85章 陈霜宁冷淡道:“不需要你管。” 眼泪珠子掉了下来,一滴滴的,雪冥说:“我师父四年前教内大乱时就失踪了,不是我自大,这世上除了他,便是我,其他人再没可能医得了你身上的毒伤。” 陈霜宁板着脸,攻击性十足,“你就能医得了吗?” 雪冥窒了一下,脸色苍白,“我……我……。” 陈霜宁看着她,神色又渐渐缓和下来,平静无波,他低声道:“四年前就已经注定的结果,不过早晚而已,这不是你的错。” 雪冥哭得更厉害了,“我以为还有更多时间……说不定还有机会……。” 陈霜宁摇头,他站起身,“去吧,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带好其他人,明早我就不送你们了。” 说着,陈霜宁就要迈步离开,雪冥却一下子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哭着喊道:“哥,哥……!” 陈霜宁身体一僵,嘴角紧绷,停住了脚步。 他抬起手,温柔地摸了摸雪冥的鬓发,低声道:“霜若,你长大了,是个大人了。” 陈霜若使劲儿摇头,“哥,我是大人了,我能保护好我自己,你就让我留下吧,求求你了!” 陈霜宁却在妹妹期盼的目光中,坚定地摇头道:“你要把其他人带出去,照顾好他们,哥哥相信你能做到!” 说完,他就挣脱陈霜若,大步往外走去。 陈霜若跪趴在地上,哭出了声。 陈霜宁在门口停住了,又转身回来,将她从地上扶起来,握着她的肩膀道:“保护好自己,不要让我挂心,答应我!” 陈霜若仍然在流眼泪,但她咬着牙,点了点头,说:“我一定做到。” …… 第二天,陈霜若带着马车车队离开后,这座在春节时热热闹闹的大宅子里,只剩下了一个人。 陈霜宁躺在卧房内,一双潋滟的丹凤眼看着窗台上的一个草编蚂蚱,那是莲旦和小旦住在这屋时,遗漏下来的。 看了一阵,他从袖子里摸索出来一个绣着荷花褪色的旧荷包来,放在鼻端嗅了嗅。 可过了这么久,里面香料的味道已经早就散尽了。 陈霜宁把荷包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着。 半开的窗子外,一阵冷风吹了进来,把他的衣衫和发尾吹得随风飘动。 他抬手掩住口唇,轻轻咳嗽了几声。 如此咳嗽了一阵,他面露疲惫地闭上了眼,好像睡着了。 窗子还开着,风从外面一阵阵吹进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已经睡着的人倏地睁开了眼,目光如电,看向窗外的某个方向。 那双眸子里霎时如血海翻腾,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陈霜宁缓缓撑着胳膊起身,刚才放在胸口处的荷包滚落到了床褥上。 他将之拾起,垂着眸子看了一阵后,珍惜地把它放进了床尾的抽屉里。 那之后,他下了地,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衫,将长发在脑后束起,便去剑架上取下自己的佩剑。 仓啷一声,剑光从剑鞘中亮出。 陈霜宁脚尖轻点,人已经消失在原地。 山谷中安静极了,虫鸟都像是瞬间不见了踪迹,显得沟渠的潺潺流水声大得震耳欲聋。 陈霜宁站在一处屋顶,垂眸向下看着,山谷入口处,有两个人匆忙地从外面飞跃进来,时不时扭头看向身后,看起来有些狼狈。 紧跟着,一个身穿僧袍的四五十岁的男子,追了上来。 他的头发都剃光了,打扮也像僧人,但这人的神情阴狠邪气,丝毫不见僧人的慈悲和宽容。 这人,正是圆镜和尚,也就是左护法。 左护法提着一把长刀,刀刃上尚留有干涸了的血迹,他满面邪气地仰头看向屋顶的人,发出一声狞笑,喊道:“你以为你派来的这些人奈何得了我?” 他说这话时,又有几人紧随他身后进入了山谷,并迅速分散开来。 他们和前面两人,看似松散,实则堵死了左护法的每一条可能逃出去的生路。 陈霜宁的眸子看向围住左护法其中一人,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柳叔齐朝他比划了个手势,意思是并无大碍,之后,他扯了衣衫一角下来,用牙齿咬着一端,将手臂上的刀伤裹了起来。 伤的并不只他一个,白无双的衣襟上也有血痕,后来赶去的冷杉嘴角也有干涸的没来得及擦的痕迹。 这是无比凶险和艰难的一程。 “雪宗,你从小就是这个样子,高傲得令人厌恶,我真后悔当年没下死手掐死你!”左护法咬牙道,“我向你求和,你都不肯放过我,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我就杀光你们所有人!” 陈霜宁淡淡开口:“你不是我的对手。” 闻言,左护法冷笑,“四年前教主临死前在你身上下的毒还在,靠山村那个哥儿也还好好活着,灵匀寺那晚,你必定着了我的道,如今,你也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他举起手中的刀,眼睛一瞬间像流血了般,红的吓人,他的牙齿上也都是红色的血迹,甚至身上的毛细孔都在往外渗血,看起来恐怖极了。 柳叔齐脸色一变,“他吃了裂血万尸丹!” 裂血万尸丹是一种丹药,吃了能在一段时间内让体内功力翻三四倍,但后果也可怕,最终结果是全身血液流光而亡,绝无生还可能。 第86章 左护法仰头哈哈大笑,状若癫狂,“我不仅吃了裂血万尸丹,还吸收了右护法全部的内力,今天,我就要和你们这些小崽子同归于尽,不想让我活,你们就全都给我陪葬!” 陈霜宁举起长剑,手指轻轻抚摸过剑身,一丝血光染在了雪白的剑刃上,束起的长发发尾和衣摆无风自动,他眼皮抬起,双眸暗含血海深渊,重逾千斤般的肃冷战意直逼对手,缓缓道:“那就来吧。” 第46章 抓周 莲旦回家后,收拾了好几天才把带回来的东西拾掇好。 那些漂亮柔软的衣裳,他是不敢穿的,都留在了箱子里。 吃的喝的用的,他都分好了,给隔壁吴大娘家、唐花家送了些,也托人给姐姐莲叶家里送了一些过去。 他走的时候,院子里的雪堆还冻了些年货没带走。 好在现在天还冷着,雪堆没化,但是也得抓紧吃了,马上就三月份,该冻不住了。 这一天天的,伙食都不错,小旦眼看着又长高了一点,可以不扶东西,走一小段了。 他性子有些倔强,走路学得很快,就算摔跟头了也很少哭,除非摔得太狠了,才哼哼几声。 平日里他都挺高兴的,给他颗白菜能拽一天,晚上正好割点豆腐炖上吃了。 但是午睡前,还是几个月时的样子,总要闹会儿觉。 偶尔这个时候,小旦趴在莲旦的肩膀上,会哭着要父亲。 莲旦听了心里发酸。 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莲旦时不时地心慌意乱,却不敢深想其中的来由。 可尽管如此,他也没想起来那一直以来当做寄托的牌位来。 莲旦意识到这点,还是在小旦乱走乱爬,不小心把台子上那牌位撞到了地上时。 他着急地去看咬着小牙一声不吭的小旦,把他抱起来揉了揉,这孩子到了爹爹怀里,才委屈地哼了哼。 莲旦后怕地抱着他在地上走了几圈,又给他剥了个煮鸡蛋哄他。 把孩子放到藤椅里坐好了,他才想起来去收拾掉下来的东西。 香炉里的灰掉得满地都是,牌位倒扣着躺在地上。 莲旦拾起那牌位,看了看,发现摔掉了一个角。 他看了一阵,把那香炉也拿起来,和牌位一起送去了隔壁陈老太太住的那屋。 又费了些工夫,把祭品台也搬了过去。 全都收拾好后,他燃了一炷香,冲着台子上的牌位拜了拜,道了声“得罪”,便出了屋,把那道门合上了。 担心小旦自己乱走,进那屋里玩,再碰倒了会被砸到,莲旦找了把旧锁,把那屋门从外面给锁上了,钥匙放进了抽屉里。 那道门便再没开过。 三月的月圆之夜,莲旦早早躺下睡了,半夜口渴醒来,下地喝了半碗水,再上床上后,一时间睡不着了。 这个晚上,已经熟悉的疼痛和灼热都没再出现,莲旦用脸颊蹭了蹭枕头,听着旁边孩子睡熟时小小的呼噜声,他扯了扯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盖住了,不留一丝缝隙。 二十五那天,是小旦的生日,莲旦给孩子换上了新衣裳后,就去外屋拿着锅铲给锅里炖的鸡肉翻了翻。 屋门外有人敲门,在旁边玩着的小旦,自己就咚咚地跑去开门去了,小胖腿儿跑得稳稳的,速度飞快。 吱嘎一声,门开了,唐花的声音惊喜道:“哇,我们小旦真厉害,都会给阿么开门啦!” “啊啊”,这是小花的嫩嗓子,在和小旦打招呼。 小旦回应地:“花,花……。” 莲旦拿着锅铲在后头跟着,把唐花和小花迎进了屋。 唐花问:“抓周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莲旦点头,说:“备好了,都放床上了。” 唐花高兴道:“走,咱去看看。” 等进了屋,看见床上的东西,上面摆了秤砣、毛笔、算盘等物,摆了半圈儿。 莲旦一手把小旦抱起来放床上,跟他说:“去吧,选一个给爹爹拿过来。” 小旦就扭着屁股,快速爬到了那些物件跟前,瞅来瞅去,什么也没拿,就爬起来,乐颠颠爬起来朝爹爹跑过来,一把把莲旦手里的锅铲抓了过来,说:“爹爹,吃,吃……。” 莲旦一脸惊愕,唐花看得捂着嘴直乐,说:“这是馋了还是饿了?我带了梨膏,正好给他两吃。” 两个孩子坐一起用勺子挖着梨膏,这个季节容易咳嗽,吃这个对嗓子好。 唐花说:“我们家小花都起了大名了,叫李如玉,你家小旦怎么还不给起大名啊,这以后渐渐大了,他自己就记得小旦了,再改可就不好改了。” 莲旦其实想过这个问题,可他想了好多名字,都觉得不满意,所以孩子都满一岁了,还定不下来。 他说:“我也着急,就是没太想好,等过阵子我再想想。” 唐花干脆道:“我看你也没什么主意,就别自己干想了,孩子他父亲既然一时回不来,你可以写信过去问问他嘛,他是个读书人,肯定取得好。” 莲旦眼睫颤了颤,下意识想到了镇上那家兴隆宝铺,把信给那掌柜的话,他一定会帮忙送到陈霜宁手上吧。 而且,因为孩子起名的事去信问,是充足的联系对方的理由了。 莲旦犹豫着说:“嗯,我……我再想想。” 第87章 晚上,莲旦把藏在柜子里,装在盒子里的十只小兔子拿了出来,拿到床上给小旦看。 小旦打开那盒子,见了那些小兔子,就“哇”了一声,高兴得在床上直蹦跶,脸蛋子都在颤。 莲旦看着他把一个个小兔子拿出来仔细看,爱不释手地摸来摸去,摆来摆去,心里又是酸得不像样,甚至隐隐的抽痛起来。 夜深了,孩子睡觉以后,莲旦把这些小兔子又仔细地放回盒子里,把柜子打开了,放在深处。 正要关柜门时,莲旦突然看见一本用布包裹着的书。 这是小旦百天时,陈霜宁让自己替小旦收着,说孩子大一些再给他的。 莲旦那时候不认字,看不懂这书,现在他认识了不少了,书册只要内容不是太艰涩的,连猜带推测的,也能把意思看懂个七七八八。 他将那书从柜子里拿了出来,来到了桌旁坐下,就着油灯的光线,把上面包着的软布打开。 打眼一看,这书与平日里见过的不大一样,封面上没有字,是空白的,装订的方式也更粗糙一些。 莲旦手指颤了颤,翻开了封面,看见扉页上的几列字。 “明者处事,莫尚於中。优哉游哉,与道相从……。” 这字迹很熟悉,和他带回来的字帖一模一样,明显出自陈霜宁之手,是他亲自抄写的《诫子诗》。 再往后翻,莲旦却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莲旦,此乃我毕生的内功心法总结。 江湖路凶险万分,时至今日今时,我被迫裹挟而入,却已无法回头。将来之情势我无法预测,你心思敏锐、聪慧,足以审时度势,这本心法是否要交给小旦,由你决定。 若你将这些功法毁掉,归于尘土,也许更适得其所,并无可惜之处。 该我做的事,不久后我便会完成,本以为此后,我再不负于他人,肩上重担终于可以卸除。但灵匀寺的意外,还是让我亏欠于你,我只能尽力补偿,却并不能弥补十之一二。 如果……。” 这里之后是一处墨汁滴下来造成的突兀的墨迹,再之后,就是简短而同样突兀的一句“祝好,勿念。” 莲旦的字是陈霜宁手把手教的,自然知晓对方写字时,最忌讳纸页上有污痕,每次都将毛笔上的墨汁控制得刚刚好,更不会只写半句话就仓促结束。 这滴墨迹,明显是他提笔犹豫了很久,有些话想写,却并没写出来。 莲旦看完这短短几行字,又往后翻了翻那些写得极为详细的内功心法,这些日子以来,那种经常性的心慌意乱的感觉又来了,而且比以往更强烈。 因为,他在这些文字里,感觉到了陈霜宁的……死意。 …… 隔天早上,莲旦苍白着脸雇了辆驴车,抱着孩子去了镇上。 进了兴隆宝铺的门,刚把陈霜宁给他的半个虎撑拿出来,还没说话,一个伙计就朝他行了一礼道:“我见过您,请跟我上楼。” 在二楼一间窗门紧闭的屋子里,掌柜的拿着那半个虎撑,为难地直叹气。 莲旦心里拧着劲儿的难受,但眼前都是陈霜宁的下属,他忍着不流眼泪,只嘴唇微微颤抖,说道:“我不去打扰他,只写信也不行吗?” 掌柜的叹了口气,说:“我们都是单向联系的,大宅给我们指示,我们就照做,如果需要回信,送信人会直接带回去,毕竟那宅子所处之地,是绝密的,就连我也没去过。” 莲旦坐在椅子上,低着头默不作声,小旦乖乖地依偎在他怀里,兴许是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 掌柜的说:“实际上,我最后一次接到宗主的消息,是让我不必关闭这家店铺,继续开下去,时时注意着你和少主的情况,再之后,除了春节例行的礼品,那边已经很久没跟我联系了。” 莲旦站起身,朝掌柜的行了一礼,掌柜的忙回了一礼。 莲旦说:“那我就先回去了,如果后面有什么消息,麻烦您让人到家里跟我说一声。” 掌柜的答应了一声,送莲旦往门口走。 走了几步,这掌柜的犹豫地开口道:“有件事,可能您未必会知道。” “什么?”莲旦转身过来,问道。 掌柜的说:“我的眼线在大概半月前传来的消息,江湖上都在流传,那左护法已经死了。” 莲旦愣了愣,这本来是好事,但他心里却隐隐有不好的感觉。 “是怎么死的?”他问道。 那掌柜的摇了摇头,“不知道,只知道这人浑身的血都流干了,被一柄断剑,挂在了一处荒宅的大门上。” “一柄断剑?”莲旦的心里,脑海里闪过陈霜宁的那把佩剑,那种不好的感觉更甚了。 掌柜的又是深深的叹了口气,“我只知道这么多,其他的也无从知晓了。” 莲旦坐上驴车,心事重重地又回到了家。 四月份,天气渐渐回暖,雪水都融入了大地,到了春耕的时节了。 小旦年岁小,又好动,莲旦背着这孩子种地实在是勉强。 吴大娘家劳动力多,他便和她商量,种子他自己出,地给他们种,将来收获了一人一半,吴大娘自然是乐意的。 这个问题解决了,村里人都忙春耕时,莲旦就闲了下来,他想趁着时候多学些字,却经常提着笔,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第88章 夜里时,很少失眠的莲旦开始半宿半宿的睡不着,就算睡着了,也常被噩梦惊醒。 满头冷汗地坐起来时,莲旦回想那梦境,都是一个身着白色衣衫的修长身影,拿着一柄断剑,倒在血泊里的情形。 他心惊肉跳,捂着嘴,使劲地忍住那种因恐惧和担忧到极点,而产生的呕吐感。 但还是没能忍住,匆忙下地,却没能来得及开外屋门,就在外屋吐了一地。 收拾好以后,莲旦回屋疲惫地躺在床上,直到天快亮了,才能迷迷糊糊地睡着一阵。 如此折腾了十多日,莲旦本来丰盈起来的脸颊,又瘦下去了,下巴又窄成了尖尖的。 这十几天里,尽管也知道没什么消息,也不该麻烦兴隆宝铺那掌柜的,但莲旦还是去了三四次,打听消息,却都是无果。 那掌柜的看着他,抱歉地连连叹息。 到后来,他没办法在家里待着哪怕一会儿,好几次,他一转眼,就看见一个身着白色衣衫的年轻男人坐在窗边。 可等他高兴地跑过去时,那椅子上空空的,哪还有人在。 莲旦不得不天天去镇上,到兴隆宝铺的楼上坐着等消息,这样他的心里才稍安一些。 如此又过了十来天,小旦在屋里地上玩小木车时,莲旦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 就在这时,门板被轻轻敲了敲,莲旦身体一震,转头看过去。 掌柜的推开门,走了进来,他冲莲旦抱拳一礼,什么也没说,转身让开位置,露出他身后的人。 这人脸色同样苍白,神色疲惫,但看到莲旦时,仍然温温柔柔地笑了起来。 莲旦双眼圆睁,惊讶地叫出对方的名字:“雪冥!” 第47章 再相见 距离上次离别,已经足足有两月之久了。 掌柜的知趣地退了出去,把门关的严严实实,守在二楼的楼梯口处。 屋里,小旦已经认出人来,扑到了少女的身上,被其弯腰抱在了怀里,亲了亲他的脸颊。 “雪冥……不,我应该叫你霜若,”莲旦走过去,握住她手腕,激动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霜若看向莲旦,笑容渐渐僵在脸上,眼睛里凝聚出泪水来,说:“莲旦,我能求你件事吗?这辈子就这一次,求你答应我!” 莲旦看着她的眼泪和苍白的脸色,神情呆滞下来,连随着呼吸起伏的胸口似乎都停滞不动了,他垂下眸子,眼皮盖住了他的神情,但颤抖的嘴唇和瞬间煞白的脸色,还是揭示了他的心情。 他嘴唇动了又动,颇为费力似的,好不容易才发出些声音,这声音跟他平日里的几乎完全不像,断断续续的问出一句话来,“他……是不是死了?” “没有……,”陈霜若使劲儿摇头,莲旦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这时胸口才又有起伏,嗓子里有了气流出入的声音,像是刚才已经死过了,才活过来一般。 陈霜若蹲下来,将小旦放到地上,双眼很近地看着莲旦的眼睛,说:“我先来找掌柜的,而没直接去靠山村找你,是因为,我在犹豫。” 莲旦喘着气抬眼看向她,陈霜若几乎一字一顿道:“如果你没来过兴隆宝铺,我就立刻离开,再不踏足这靠山村附近方圆百里,让你和孩子不受打扰地好好过日子。” 莲旦的双眼瞪大,听见她继续说道:“如果你来过,打听过哪怕一次他的消息,我就去村里找你!” “陈霜若……,”莲旦眼睛红了,“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 陈霜若哽咽着说:“他伤得很重,差点就死了。” 听到这句话,莲旦的耳朵里仿佛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晴天霹雳,霹得他眼前都发黑了。 “他和左护法动手时,故意将其引到了宅子后山的一处山洞里,还用内力震塌了洞口,柳叔齐他们进也进不去,等到好不容易将洞口的石头都扒开,进入山洞内时,里面已经是血流遍地。” “左护法死了,我哥他勉力用半柄断剑支撑,站在那里,柳叔齐他们一进去,他就力竭晕倒了,直到一周前,人才醒过来。” 面前的少女抬手握住他的手,哀求道:“他不让我找你,可我知道,他想你陪着他。” “莲旦,就算我求你,你去见见他,不需要做别的,就每天和他说说话,待个十来天就行,不不不,三五天也行,求你了,莲旦!” 陈霜若哭出了声,是从未见过的狼狈,莲旦用衣袖擦拭她的脸,反握住她的手,揽住她肩膀,眼睛里露出坚定之色,道:“霜若不哭,我答应你,同你一起回去。” …… 这次赶路不似上次,可以慢慢走,带着孩子不太合适。 莲旦在镇上买了不少东西,回去快速打了个包,和吴大娘交代了一声,就和假扮成车夫的陈霜若一起,把小旦还有买的这些东西,送去了镇子附近他姐姐莲叶家,让她帮忙带小旦一段日子。 莲叶自然是愿意的,她家里相公和公婆也乐意,上次陈霜宁帮了他们那么大的忙,这次莲旦还没空手,带了丰厚的东西。 莲旦看莲叶和小旦玩得开心,莲叶冲他直摆手,他就偷偷跑出了门去。 自从把小旦生下来,他还从没离开过这孩子,莲旦心里难受,但仍然坚定地往村外走去。 在村外的山上,陈霜若抱住莲旦的腰,脚尖轻轻点在树木的枝丫上,就如疾风般不见了人影。 第89章 两人行到另一处较大的镇子上时,有人牵来了两匹马给他们。 莲旦不会骑马,陈霜若和他同乘一匹,另一匹跟在后面,可以随时在马匹劳累时换马。 到下一个城镇,又有人给他们换来两匹马。 实在累了,就住在镇子上,睡一觉,吃饱了,就继续走。 如此飞速行进,原本坐马车需要四五天的行程,他们两日便到达了目的地。 骑马进入到山谷中,莲旦远远就看见了熟悉的宅子。 只是宅子的大门,有明显的裂痕,里面也有一些塌了的屋子,还没修补,看这样子,可以想象当时那一场打斗有多惊险。 来不及和宅子里众人打招呼,莲旦简单梳洗了一番,吃了点东西,就被陈霜若领去了莲旦曾经住过的卧房。 现在,这道房门紧闭,里面无声无息的。 太阳渐渐落山了,室内没燃灯,莫名地,有股死气。 莲旦白着脸,走到门前,抬手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身边,陈霜若一路赶路,嗓子已经哑了,低声道:“他醒来后,就不肯见人了,连我也不见。” 莲旦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缩了一下,他咬住嘴唇,想到了个问题,“他不见你,那你怎么给他医病?” 陈霜若哭了出来,摇头道:“我只在他昏迷时,给他喂过药,他醒来后,就再没吃过一口药了。” 莲旦眼睛红了,眼泪在眼圈里转,却又被他生生困在了那里,他睁大了眼,咬了咬牙,抬手用力去推那道门,那道本该紧缩的门,却吱嘎一声,开了个门缝。 陈霜若一怔后,脸上露出喜悦之色。 反倒是莲旦,这时倒不知为何,站在门前,倒是犹豫不前起来。 陈霜若急得不行,她一狠心在他背后推了一把,莲旦这才踉跄着进了门去。 身后的门又吱嘎一声,被合上了。 昏暗的光线里,隔着一层层床帐,莲旦看见床榻上躺着一个身形修长的人影,黑色长发有一些顺着床沿垂落在地。 莲旦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还有腐臭的味道。 这味道让他瞬间停住了脚步,因为,这时他已经想起,这味道他是闻到过的。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有浅浅的喘息声,所以,当那沙哑怪异的嗓音响起时,莲旦的身体明显颤了一下。 “谁让你来的?” 莲旦眼睛里有些惧怕,但还是咬着牙,回应道:“我自己想来的。” “来做什么,难道你是念念不忘,还想和我在床上欢好吗?”那沙哑怪异的嗓音,用恶毒的口吻道。 莲旦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他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有恐惧,更多的是委屈。 很久都没流过的眼泪,在这时,终于累积到了顶点,突破了阻碍,无声地瞬间流了满脸。 床帐里的人夜能视物,好一阵,他都没再开口。 两人沉默了良久,莲旦哽咽着开口道:“我来陪你说说话。” 床帐里还是很安静。 莲旦抬手抹了把脸,又一次迈步,朝床边走去,到了床帐前,他想撩开那层层的纱帘时,床里的人突然开口冷冷道:“既然是你自己想来的,进门前,你在犹豫什么?” 莲旦抬起头来,向层层白纱中的人影望去,他抬手抹了把脸,说:“我怕我来晚了,看见你已经死了。” 床里的人又沉默了一会,突然低声问道:“你希望我死吗?”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还没落时,莲旦已经又快又无比肯定地回答道:“不想。” “你可怜我?” “不是。” 对话又告一段落。 莲旦一手轻轻捏着床帘,耐心地等着。 直到一声若有若无地轻轻叹息,从床里响起,沙哑怪异的男声道:“进来吧,莲旦,希望你不会后悔。” 莲旦咬着牙,一层层掀开那纱帘,直到最后一层,他几乎可以看清躺着那人瘦削了很多的身形,和被长发覆盖的扭向床里侧的脸。 在最后一层纱帘也被莲旦掀开,挂到一侧床柱上后,浓重的腐臭味扑面而来,但莲旦并没避让,他屈膝坐到了床沿下的窄塌上。 他看向床上人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手腕细得几乎能看清每一块骨头。 莲旦心里的酸楚,化成了一股酸涩、悲苦、痛惜交杂的水,流进了四肢百骸。 他小心地握住那只手,怕碰坏了似的,低头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蹭了蹭,感受到了对方皮肤几乎没有热气,是凉的。 “莲旦……。” “嗯。” “看看我现在的脸吧,如果你不怕,就留下来。” 莲旦疑惑地抬起头来,看见床上人缓缓转头过来,覆盖着他半张脸的长发滑了下来,露出对方古怪的下巴,两排森白的牙齿,还有裸露在外只有两个孔洞的鼻骨,和两只暴突的眼珠! 莲旦胸口急速起伏,惊叫声被他死死咽进了嗓子眼儿。 他睁大了眼,定定看着那张恐怖到极点的骷髅一样的脸。 直到这张脸上,露出鬼怪一般的可怕笑容来,沙哑的怪笑声越来越大,听起来就像是要笑得断了气般。 莲旦猛地转身朝向床外,捂着嘴不停干呕。 见状,陈霜宁暴怒,被抓在手心里的枯瘦的手狠狠一甩,将莲旦抓着他的手甩开了。 第90章 但同时,他怀里的一样东西,也意外被甩了出来。 莲旦看见了,先是一怔,继而蓦地睁大了眼。那是之前他自己亲手做的,送给对方的荷包。 他一时间几乎没认出来,因为已经很陈旧了。 陈霜宁注意到了,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他暴突的双眼冒出了蜘蛛网般的红血丝,森森的白牙紧紧咬着,看起来更令人恐惧了。 过一阵,他咬着牙道:“害怕,就给我滚……。” 可才说出这几个字,陈霜宁的话语就倏地停住了,因为,那个怕得浑身颤抖的瘦弱的哥儿,不仅仍然紧紧抓着他的手,还扑到了床上,死死地抱住了他! 第48章 祈求 莲旦死死抱着床上的人,感觉到自己抱得就像是一具枯骨,他闭着眼,泪如雨下,一遍遍重复,“我不怕你,我才不怕你……,在灵匀寺我早见过你这样子,我不怕……不怕……。” 他抱着的人久久都没说话,直到哥儿的泪水湿透了他胸前的衣裳,烫到了他如死人般几乎没有温度的肌肤。 一声悠长的叹息缓缓被吐出来,沙哑而怪异的嗓音疲惫道:“想留,就留下吧。” …… 从这天起,莲旦每天可以进屋一阵,和陈霜宁说会儿话,但他还是不肯吃东西,也不肯让霜若进门给他医治。 莲旦偷偷数他床头的辟谷丸,发现有时候连续两天都不见少一颗。 霜若把药熬好了,让莲旦帮忙端进去,陈霜宁也统统没喝,在这种时候,他对莲旦格外冷淡,连话都不说一句了。 他的脾气越来越差,变得暴躁易怒,敏感多疑。 莲旦不敢再端药进去,怕这样下去,连他也进不去门了。 莲旦问了好几次陈霜宁的病情,陈霜若却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直到她知道她哥连辟谷丸都不再吃了的时候,她才崩溃道:“他的情况很不好。” “四年前教主死之前,鱼死网破,给他下了剧毒,他用内力将这些毒隔绝在筋脉骨髓之外,但每当他使用内力,这毒就会往身体里侵入得更深一些。灵匀寺那晚,他中了左护法设计的埋伏,内力使用过度,就诱发了剧毒发作时的枯骨相,也就是你现在看到的他的样子。” “那次,他配合我的药物,闭关修养了数月,才恢复过来,但这次……。” “这次怎么了?” 霜若垂下眸子,掩去了颤动的瞳孔,“这次……他和左护法那一战,消耗过大,恐怕需要的时间更长。” 莲旦稍稍放松道:“时间久没关系,能恢复就好。” “枯骨相除了外貌改变以外,还有什么影响?” “不仅人会变成跟腐烂的尸体一样,连身体内部也像死去的尸体一样,明明还活着,却要硬生生地忍受着死亡后的腐烂、消亡的过程。” 哐啷,莲旦不小心装翻了茶壶,茶水溅到了衣角和鞋面上。 “就没有解毒办法了吗?”他红着眼睛问。 霜若说,“我的药只能帮助他恢复成正常的相貌,也能重铸身体血肉,但……我没办法终止毒发的痛苦。” “也就是说,就算他平日里看着很正常,毒没有发作时,也在时时刻刻忍受那些痛苦?” 霜若红着眼睛,点头,说:“是。” 莲旦一下子扭开脸去,抬起袖子狠狠地擦脸,一下又一下。 霜若失神地看着虚空一点,“我师父如果在,也许还有办法,可是四年前教里乱起来时,他就失踪了,这些年我们到处寻找,都没有一点消息,很可能已经死在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了。” “哥哥他忍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和痛苦,就是为了杀掉左右护法,既是为我们的父母报仇,也是为所有人除掉后患。这件事做完了,他……,”霜若哽咽了一声,“他已经没有足以支撑他,生存下来的意志了。” “霜若,再给他熬一碗药吧。”莲旦突然道。 霜若诧异地看向他,莲旦说:“再试最后一次。” 霜若咬住牙,点了点头。 …… 傍晚时,新的药熬好了,莲旦用托盘端着,进了陈霜宁的房门。 进入屋子后,他将托盘放在床边的圆桌上,自己则坐到床沿,用刚用温水洗过的布巾,给床上闭着眼的人轻轻擦拭脸庞。 之后,莲旦把布巾放到一边,从桌上把药碗端过来,自己先喝了一小口试了试冷热,再用勺子稍微霍弄了一会儿,开口道:“起来吃药吧。” 床上的人此时刷地睁开眼,他那暴突的眼白上,都是可怖的红血丝,愤怒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跟你说了我不吃药……!” 陈霜宁一伸手,就要将那碗药夺过去摔了。 就在他手指刚刚碰到碗沿时,莲旦突然开口道:“我怀孕了。” 陈霜宁的动作倏地僵住了。 莲旦接着说:“有两个多月了。” “刚来那天,我不是因为怕你或是嫌你,才会呕吐,是因为我怀孕了,那是孕吐。” 两只暴突的眼珠盯着面前瘦弱的哥儿,从上到下,每一寸地打量,在他的肚腹上,停留的时候格外长。 两人最后一次,是莲旦上次离开大宅的前一晚,第二天莲旦就赶路回去了,并没有喝以往每次都喝的避子汤。 第91章 “陈霜若,”沙哑怪异的嗓音吼道,“你给我进来!” 屋门吱嘎响了一声,美丽的少女快步跑进了屋子,显然她一直在门外听着屋里的动静。 一进门,她就来到莲旦身边蹲下,抬手摸上他的手腕。 过了一小会儿,霜若脸色一变,朝床上人点了点头。 哐,是陈霜宁砸烂了床头的柱子,“你让他怀着孕骑马两天两夜来这里!” 莲旦摇头,“是我一直故意瞒着她,”他垂下头,“我没想好,该不该让你知道。” 陈霜宁没有说话,屋子里很安静。 哗啦,是霜若洗了条布巾,拧干了,递给莲旦。 莲旦接过来,坐到床沿上,拿过陈霜宁染血的手,放到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擦拭上面的血迹,摘掉扎进去的木刺。 霜若默默地将纱布和药留下,悄悄出了屋子,关上了屋门。 莲旦清理好伤口后,用药粉细细撒在伤处,又稍显生疏地给它包好。 之后,他把这只伤手手心冲着自己的方向,隔着衣裳,贴到自己肚皮上。自己的手则轻轻托在外侧。 他看着陈霜宁,道:“霜若她肯定跟你说了,最近这段日子,我天天去兴隆宝铺等你的消息……。” 他手心贴着的手轻轻动了动,沙哑怪异的嗓音,低声问道:“为什么?” 莲旦流着眼泪道:“从这里离开后,我心里一直很乱,从那时候起,我就想我得弄清楚自己的想法,可是,一见到你,心里却更乱了。” 床上人的胸口起伏明显了快了一些,他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想不清楚,就别想了。”陈霜宁冷冷道。 莲旦抬头看他,“可是我……现在,我想清楚了,我想……我……我喜……。” 陈霜宁两颗暴突的眼珠盯着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尖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眼睛里的神色明明是期盼的,可到了莲旦真要说出口的时候,他却突然吼道:“够了!”他打断了莲旦的话,翻了个身,冷淡道,“你出去 ,我想休息了。” 莲旦神色黯然,但并没离开,他在床沿默默坐了一阵后,小心地避开陈霜宁的伤手,从床尾翻了过去,侧着身体,躺到了他对面。 陈霜宁下意识扭过头去,不想让他这样看见自己狰狞的脸。 莲旦却用手心贴在他脸颊上,不让他扭头过去,两人就这么很近地面对着面。 “你不爱听那些,我就不说。”眼泪顺着莲旦的眼角滑落,他的双眼像水洗过的青空,望着眼前恐怖的脸庞,说:“爹娘不要我了,姐姐有自己的家,在这世上,除了孩子,你是我最亲近的人了……。” “霜宁,”莲旦叫男人名字的声音,柔软得像温水一样,“求你……。” 在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面容恐怖的男人浑身轻轻一颤,他声音明显颤抖地应道:“什么?” 莲旦的眼泪像是流不光似的,“我知道你很痛苦,我这样很自私,可是,还活着也许就能找到办法。死了,就完全没有希望了。” “求求你,不要死……。” 陈霜宁定定看着他,暴露在外的森白牙齿动了动,低低地应了一声道:“好。” …… 陈霜宁肯让霜若每日把脉了,也肯吃药了。 莲旦把他的辟谷丸都收了起来,不准他吃,他胃口不好,就一天五六顿地变着花样做清淡好消化的食物给他,一次只吃一点点,莲旦也不觉得气馁,只要能吃就是好的。 平日里,吃过饭,莲旦就给他穿得厚厚实实的,用轮椅推他出去在院子里走走,晒晒太阳。 天气刚刚进入六月份,在外面都该热起来了,但山谷里四季温差不大,现在还冷热适中。 晚上睡前,莲旦会帮陈霜宁动作轻柔地按摩身体,来缓解他的疼痛,也会用布巾给他热敷,这些手法都是霜若教他的,他学得非常认真。 莲旦把陈霜宁照顾得事无巨细,只是对方不喜欢他替他擦身。每次要擦身时,莲旦都把东西备好,但陈霜宁自己是站不稳的,所以他并不肯出去,是一定要在旁边守着的,只是背对着对方。 等陈霜宁洗完了,出声叫他,他才转身过来去扶他回床上,然后收拾地上的东西。 有一次,陈霜宁不小心摔了,好大的一声,莲旦吓得就要转身去看,沙哑的男声急急怒吼道:“不许回头!” 莲旦虽然担心,但不想惹他生气,强忍着听着身后挣扎的动静,直到那人喘着粗气,费力地说“可以了”时,才连忙回过身去,查看他有没有受伤。 检查完了,把人搀扶回床上坐下,莲旦拿着厚实柔软的大布巾爬上床,跪坐在他身后,细细地给他擦那头长发。 “你……不想让我看你的身体吗?”莲旦犹豫着,还是问出了口。 身前的人沉默了很久,在莲旦几乎以为对方不会回答了时,沙哑怪异的嗓音吐出了几个字:“是,不想让你看到,”他停顿了一下后,轻轻说道:“很丑。” 第49章 小旦回来了 莲旦听到这两个字后,眼睫颤了颤,软软地轻轻依偎在年轻男人的背后,脸颊贴着他的颈后,说:“你一点也不丑……。” 陈霜宁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让他靠着。 莲旦闭着眼,能听到对方并不平稳的心跳声,像是一种无言的回应。 第92章 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好像与耳边的声音慢慢靠近,砰砰砰地,最终完全重合。 …… 初初吃药的一个多月,效果很明显。 陈霜宁的状态每天都有变化,皮肉渐渐丰盈起来,身上散发的腐烂般的气味也在变淡,只是他还是站不久,也很容易疲惫。 也还是有些易怒和暴躁,但莲旦和霜若都明显能觉出,他已经在尽力控制了。 莲旦每天大部分时候都在围着陈霜宁转,他现在肚子有三个多月了,尽管有霜若这个大夫照应着,但还是难免孕反,吃和睡都不大好。 有一次,在陈霜宁吃饭时,里面有一道药羹味道很重,在旁边陪着的莲旦闻到那味道,没能忍住,捂着嘴就跑出了屋子。 收拾好回屋后,莲旦发现,陈霜宁面前那道药羹已经没了。 陈霜宁见他进来了,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后,将自己吃东西托盘上的一份青菜粥推了过去,说:“把这个喝了,然后回去躺着,这里不用你管。” 莲旦坐下把粥喝了,但是人没走,把托盘收拾出去以后,又回来了。 陈霜宁靠在床头看书,头也没抬道:“不是说了让你回去?” 莲旦说:“晚上你还得喝一次药,我怕我不看着,你又不肯喝。” 陈霜宁放下书,不耐地弯膝收起腿来,道:“上来躺着!” 莲旦怔了一下,陈霜宁说:“不想上来就走。” 他话音还没落,莲旦已经坐到床沿,脱了鞋,从他脚底下爬到床里侧。 陈霜宁冷着脸,从被垛里拽下来一个枕头,放到了自己枕头旁边,莲旦就老老实实躺了上去。 陈霜宁拿起书继续看了起来,莲旦确实困倦极了,他提醒自己一会起来给身旁的人端药去,但合上眼,就很快睡着了。 倚靠在床头的人,书页好久没翻上一次。 过了会儿,他放下书,看了躺在旁边睡的很熟的瘦弱哥儿一阵后,抬手将自己身上的被子扯过去一部分,盖在了对方身上。 霜若熬好了药,没等来莲旦,便自己端过来了。 进屋时,她见她哥正在看书,刚要说话,就见对方抬手对她比了“嘘”的手势。 霜若很快发现了床里侧躺着的,正在熟睡的人。 她意外地多看了两眼后,才把药端到床边。 等她哥把药喝完了,摆手让她走,她拿着空碗出屋时,嘴角忍不住露出笑意来。 这天晚上,莲旦一直没从这屋里出去过,他有阵子没睡得这么沉,这么香了。 起来后,只觉得浑身都舒畅。 不过面对已经在床边吃早饭的陈霜宁,和在旁边偷笑的霜若时,莲旦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忙借口洗漱离开这里回隔壁自己屋了。 陈霜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门板被喀一声关上,冲霜若道:“你去找白无双和梁云,问他们明天能不能去一趟妙云镇。” 霜若很快明白过来,说:“去接小旦吗?” 陈霜宁点头,“对。” 霜若说:“你让去问,他们肯定愿意的,只是,怎么这么急?” 陈霜宁目光凝在早已合上的门板上,淡淡道:“昨晚他说了一晚上梦话,叫了好几次小旦的名字。” …… 这天下午,白无双和梁云两口子就说要带孩子出去玩一段时间,说要经过妙云镇,问莲旦要不要顺便帮他把小旦接回来。 莲旦当然是愿意的,他当初把小旦留在姐姐莲叶家,也想过自己没法回去接孩子的情况,当时就说好了,拿小旦的一双鞋做信物,姐姐看到那双鞋,就知道能放心把孩子给来接的人了。 但他不敢随便应了,还是去问了孩子的父亲。 陈霜宁说:“他们两口子做事稳妥,你可以放心。” 莲旦便高兴地把那双小鞋拿出来,包好了给了梁云。 梁云拍他肩膀,说:“你放心吧,我肯定好好地把孩子给你带回来。” 莲旦连连道谢。 说来也神奇,那两口子出发以后,莲旦的孕反突然就结束了,吃得下,也睡得好了。 他们走了半个月时间,六七天前,就写信回来说,接上小旦了,算起来,这两天就该到了。 莲旦只要一闲下来,就站已经修好的大宅门口往山谷入口看。 这么站了两三天,终于看到山谷入口那里,嗒嗒地驶入前后两辆马车。 马车还没到面前呢,莲旦就看见梁云在笑着跟他招手,梁云的怀里,胖乎乎的小旦也看到他了,直蹦跶地冲他乐。 莲旦迎了上去,马车吱嘎一声停到了他面前,白无双跳了下来,将梁云怀里的小旦抱了下来,放到地上。 这孩子就两腿儿噔噔地冲自己爹爹跑了过去,一下子扑到了蹲下的莲旦怀里。 “小旦长大了。”莲旦哽咽着道。 “爹爹,爹爹……。”小旦用嫩嫩的脸蛋儿蹭着莲旦的脸,蹭着蹭着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这是初见的高兴过后,想起来爹爹抛下他的委屈了。 莲旦心疼地把小旦搂在怀里,不住道歉,亲吻孩子的小脸蛋。 白无双把梁云和他们家的小闺女从马车上抱下来,梁云看着那一大一小,心里微酸,他低头朝闺女努了努嘴,小女孩儿就咚咚跑到那一大一小旁边,小手臂揽着他们,用嫩嫩的嗓子哄劝道:“不哭,不哭哦。” 第93章 …… 回屋以后,霜若早就给小旦备好了好吃的,让他吃完了,睡了一会儿。 醒来后,莲旦给孩子洗了个澡,换上了干净衣裳。 霜若在屋里陪小旦玩,莲旦去了隔壁屋子。 陈霜宁知道小旦回来了,但并没出屋去看孩子。 莲旦坐在床沿,语气柔和地试探着问道:“小旦找你了,我让他过来看看你行吗?” 陈霜宁扭过脸去,“看什么,会吓到他。” 莲旦握住他的手,习惯性地轻轻按揉着,这让陈霜宁紧绷的情绪稍稍缓和下来。 “你现在恢复了好多了,而且他现在懂些事了,我跟他说了你生病了,样子与以前不同,他能明白的。” 陈霜宁看了莲旦一眼,垂下眸子,犹豫了很久很久,才开口道:“傍晚带他去园子里吧。” 闻言,莲旦心里又是一阵发酸,他明白对方的意思,园子里开阔,气味就没那么明显,傍晚时光线不好,没有白天时看得清楚。 这是陈霜宁的自尊心,莲旦自然不会违逆他的这个想法。 傍晚时,刚吃过饭,莲旦拉着小旦的小手,说:“走吧,爹爹领你去园子里玩。” 小旦高兴地跟着咚咚地出了门,进了园子。 园子里有很多花,还有个亭子,亭子里,纱帘后,有人坐在轮椅上,远远地看着这边。 小旦歪着头看了一阵。 亭子里的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小旦。” 小旦认出这道嗓音了,眼睛一亮,嚷道:“父亲!” 他拉着莲旦的手,咚咚地往亭子那边快乐地跑。 等跑近了,登上亭子的几级台阶,绕过那纱帘,小旦嘎嘎地笑着,正要往坐在轮椅上的人影身上扑,却在看清这人的长相后,突地停住了脚步。 轮椅上,向他伸出的双手缓缓收了回去,陈霜宁转开脸去,避开孩子直愣愣惊讶害怕的目光,跟身后的霜若说:“推我回去。” 霜若脸上现出悲戚之色,抬手握住了轮椅两边把手。 就在这时,小旦喃喃着道:“父亲病病了……。” 陈霜宁和霜若俱是一怔,小胖孩儿已经咚咚又跑了起来,直奔陈霜宁而去,结结实实地扑到了他腿上。 陈霜宁迟疑着弯下腰,将孩子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小旦就搂着他脖子,在他脸上胡乱蹭来蹭去。 莲旦也进了亭子,蹲在轮椅旁,一手帮忙扶着小旦,另一手随意地搭在轮椅上人的腿上,笑着看着他们。 霜若看着这一幕,嘴角的笑意就没收起来过。 第50章 喜欢 小旦没回来之前,莲旦的胃口已经好了一些,孩子一回来,莲旦心里没了惦记,精神头儿都好了许多,吃东西吃得特别多。 陈霜宁吃饭时,他一般都在旁边守着,对方吃不完的,都进了他的肚子。 陈霜宁以为他是没吃饭,结果问了才知道,这是已经吃过了。他怕莲旦吃这么多给吃坏了,便让这哥儿把手伸出来,要给他把脉。 莲旦眼睛亮晶晶地,乖乖把手伸出去放在桌上。 陈霜宁手指轻搭在他手腕上,凝神探查了一阵后,神情有些复杂。 莲旦有些担心了,问:“怎么样?” 陈霜宁收回手去,说:“没事,身体康健。” 莲旦觉得肯定没他说得那么轻松,还眼巴巴看着他,陈霜宁轻轻叹息,只好实话实说,“真没事,只是刚才我摸到了……滑脉,孩子很好,很强健。” 小旦在床里侧玩小木车,小屁股拱来拱去,自己玩得开心得不得了。 两个大人,一个坐床沿,一个坐桌旁,一句话过后,两人都微微低着头,不大自在。 气氛莫名地有些说不出的感觉,莲旦脸颊红了,赶紧起身道:“我把碗筷收了,一会儿喝药。” 陈霜宁点了点头,看着莲旦端着托盘出去了。 吃过药,在院子里推着轮椅溜达时,莲旦问道:“你怎么懂医术?” 陈霜宁目光望着园子里大树上的朵朵繁花,“我们这些人,从小什么都学一些,除了武功和医术,还要学乔装术、风水、奇门遁甲等等。柳叔齐的轻功是一绝,白无双擅长奇门遁甲之术。” “除了武功,我在其他方面都资质平平,尤其在医术上,比霜若差得远。霜若也是因为在这方面极有天赋,被带离这里后,意外遇到江湖上人称药痴的风行舟,对方收她为徒,教主为了拉拢风行舟,就没干预。后来霜若回到教里,她师父也跟着回来了,可惜,他后来在教里大乱时,失踪了。” 莲旦默默听着,想象着陈霜宁兄妹两小时候的样子。 白家不是什么好人家,莲旦小时候过得也很不好,但再不好,好歹有娘亲和姐姐莲叶在,多少能护着他些。 “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陈霜宁看向莲旦,问道。 莲旦想了想,说:“那时候家里有吃的和喝的,都是紧着弟弟先来,我和姐姐总也吃不饱,不过姐姐聪明,办法多。我最喜欢秋天,不喜欢冬天,因为秋天山上野果子多,姐姐会带我去采果子,就算家里没饭吃,也能垫垫肚子。” “冬天就不行,山上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没有棉袄棉鞋穿,也出不去屋。有时候饿得实在受不住了,姐姐就去家里仓房偷高粱米回来,我两半夜在被窝里嚼生的高粱米,吃起来也挺香的。” 第94章 “最好的事,是爹爹让我们去铺子打酒的时候,娘亲会让我们顺便买些酱油和醋带回去。路上我和姐姐一人一口地喝酱油和醋,喝到剩一多半了,怕被看出来,就偷偷往里兑些水。” “后来想想,无论是偷吃米,还是偷喝醋和酱油,我娘肯定都看出来了的,只是没说出来。” “爹娘如此偏心弟弟,你不怨恨他们吗?”陈霜宁问。 莲旦摇头,“以前我恨自己是个哥儿,不是个汉子,所以父亲才不喜欢我,我也不能给娘亲长脸,让她过得舒坦些,都是我自己的错,怪不到他们。” “那阵子,我天天去兴隆宝铺,坐在二楼那间屋子里,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除了等你的消息,我也在思考,我的过去,和我的现在。” “有一天,我突然就想通了,我从没做错过什么事,错的,一直是他们。但我不会去怨恨,因为怨恨会禁锢住我的心,禁锢我的脚步,我得抬头向前看。” “现在,我有我想珍惜的人……。” 轮椅停下了,莲旦绕到前面,蹲在陈霜宁面前,仰头看着他。 “霜宁……。”莲旦的声音柔柔的,像刚刚拂过脸颊上的微风,眼神里,是满到快要逸散出来的情意。 陈霜宁扭过头去,避开了这眼神。 莲旦笑了笑,抬手整理了一下他的鬓发,什么都没说,起身推着他的轮椅,继续散步了。 …… 腹中的孩子有五个月了,莲旦的肚子鼓了起来,就算隔着衣裳看着,也特别明显。 陈霜宁常常看着那肚子好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莲旦上一胎时,他没法陪在身边,这次每日都在一起,眼见着怀着身孕的哥儿一天天的变化着,他怪异暴躁的脾气也渐渐跟着缓和了下来。 平日里无事时,他会陪小旦玩,教他咿咿呀呀地说话。 也会从书房找合适的书出来,继续教莲旦学字练字。 莲旦现在学得有模有样了,他临陈霜宁的字久了,字形和对方的非常相像。 陈霜宁休息时,他自己也会去书房挑喜欢的书看。 第一次感受到胎动时,莲旦红着脸,把外袍撩开,抓着陈霜宁的手放到自己肚皮上。 过了一会儿,陈霜宁手指动了一下,脸上现出惊讶的表情。 “是个调皮的孩子。”陈霜宁这么说时,莲旦抬眼去看他,见他神情温和,嘴角竟含着淡淡的笑意。 这天之后的第二天,陈霜宁就能自己站起来,在院子里溜达一阵了。 眼看着他的状况越来越好,莲旦养胎也养得安心了许多。 但如此过了没几天,霜若便悄悄来找了莲旦。 “有我师父的消息了,有人看到他在西疆出现过。”霜若说。 莲旦激动地一下子站起来,“这么说,有希望了?” 霜若却摇头,“太晚了……。” 莲旦脸上表情僵了下来,“霜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霜若哭着道:“对不起,他不准我告诉任何人,我哥他……他也许坚持不到今年年底了!” 嗡,莲旦差点摔倒,被霜若连忙扶住坐到了椅子上。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少女,“现在是八月初,也就是说,他最多还有五个月?” 霜若点头又摇头,“那是最好的情况,也许只有三四个月了。西疆路途遥远,赶路就需要至少一个月,就算到了地方,我师父还在不在那里还不好说,就算他没离开,西疆地域广阔,找一个人如大海捞针,能不能找到他还不一定。” 莲旦嘴唇颤动,“怎么会这样,不是说,吃了药就会慢慢变好,能用内力暂时压住剧毒吗?” 霜若哽咽道:“当年哥哥中毒时,我把师父留给我的保命药给他吃了,再配合内力压制才压住毒性,在不用内力的情况下,也只有十年的寿命,但他为了我们,一直在使用内力。” “后来,在灵匀寺那晚……。” “那晚怎么了?”莲旦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颤抖起来。 霜若说:“左护法设了局给哥哥,他知道哥哥不会忍心伤害无辜之人。那晚上,哥哥明知道是陷阱,却不得不往里跳,但这样做,你知道的,其实只能延缓你身上青花毒的发作时间,并不能彻底解毒。” “你说的陷阱,”莲旦眼睛渐渐红了,“是我?” 霜若捂着脸,哭了,“青花毒根本无药可解,我给你吃的两颗药也根本不是解药,而是通过交合,将你身上的毒,都渡到了他身上。” 莲旦睁大了眼,僵住了。 霜若说:“左护法知道哥哥对他有戒备,无法轻易让他中毒,便想到了这种阴损的法子,但哥哥他,不得不跳进来。” 一滴眼泪,从莲旦眼中滴落,他喃喃着:“他不能死,不能放弃,不能死……。” “霜若,”莲旦抓着霜若的手,看着她,“这两天准备一下,我要和他一起去西疆。” …… 傍晚时,莲旦陪着陈霜宁吃饭。 他没问霜若说过的那些事,在对方吃完后,只是淡淡说了句:“小旦我交给霜若帮忙带,其他的,柳叔齐他们在准备,两天后,我陪你去西疆。” 陈霜宁拿起布巾擦了擦嘴角,垂着眸子道,“再等几天,过完中秋吧。” 还有四五天便是中秋节了,莲旦说:“好,听你的,就中秋节后动身。” 第95章 陈霜宁“嗯”了一声,答应了。 …… 这几日里,莲旦除了顾着陈霜宁,就是收拾出门要带的东西,也趁着还没走,多陪陪小旦。 中秋那天,柳叔齐和白无双、冷杉他们都在,霜若让人在大厅里摆了三桌,热热闹闹地一起吃了个饭。 陈霜宁喝了点酒,他在吃药,本不该喝,但莲旦纠结了一阵,还是没去阻拦。 他身体弱,久坐腰背都会痛,莲旦看他不再举杯动筷了,便起身,和大家打了招呼,扶他回屋休息了。 莲旦从婆子那里接来热水盆,给陈霜宁擦了脸和手,洗漱了一番后,就给他扯了扯被子,准备离开。 明天一早要就要出门赶路了,需要让陈霜宁早些睡觉养好精力才行。 陈霜宁却拉住了他的手腕,莲旦一怔,回身看过去。 “陪我说说话吧。”靠在床头上的人说道。 莲旦坐回到了床沿,陈霜宁往里挪了挪,让他能靠在软枕上。 坐下后,莲旦肚子鼓鼓的,像一口小锅扣在上头。 他抬手在自己肚子上摸了摸,说:“我总感觉这一胎,会是个哥儿。” 陈霜宁有些醉意,他把手叠在莲旦手背上,道:“只要身体康健,是什么都好。” 莲旦侧过身去,脸颊倚在枕头上,看着陈霜宁,对方的脸已经恢复了十之七八,可能是因为喝了酒,他的脸颊和嘴唇都是淡淡的胭红,好看极了。 “在看什么?”陈霜宁嘴唇动了动,问道。 莲旦说:“霜若的眼睛和你长得很像,小旦也是。” 陈霜宁嘴角微弯,笑了笑,“这双眼睛,是随了我们娘亲,霜若除了眼睛,更像父亲一些,我更像母亲,小旦则长得像你。” 莲旦心里一动,他是第一次看到陈霜宁这样放松的笑容,“你们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陈霜宁轻轻呼出一口气,开口道:“他们是做布匹生意的,我记得,父亲脾气不是太好,对我们总是很严格,霜若年纪还小,但练字不好,还是要打手板的,母亲心疼阻拦,他就训斥说慈母多败儿,但母亲被他气哭后,他还是会避着我们哄劝她。” “他是商人出身,寄希望于我将来能考取功名,光耀门楣,希望霜若知书达理,将来许配个好人家。” “那天……,唯一庆幸的,就是他们没受太多苦,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已经咽气了。” 莲旦心里抽痛,他往对方那边靠了靠,抬手轻轻抱住了陈霜宁的腰,“以后,你要好好的,霜若要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 莲旦离开这里,回隔壁屋子去了。 躺在床上,看似已经睡着的陈霜宁,突然又睁开了眼。 他从床上下了地,几乎没发出脚步声,出了屋门,来到了隔壁屋子的门外,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屋子里,莲旦正和霜若说话。 霜若在问:“莲旦,你怕不怕?” 莲旦沉默了一阵,说:“怕。” “我想说的话,他一直不肯让我说出口,”莲旦说,“我怕,他是根本就没信心挺过这关,不想给我回应,不想让我更放不下他。” 霜若问:“如果是这样,你打算怎么办?” 莲旦回答:“他让不让我说,都是一样的,”他顿了一下,“我自己心里知道,我就是喜欢他。” 门外的人听到这话,先是笑了一下,然后,笑意又瞬间僵住,直至消散。 他在那里停留了一阵,低着头,不知道在沉思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又悄悄回了自己的屋子。 陈霜宁简单整理了床铺,穿上外袍,束好长发,之后,他看了隔壁的方向一眼,推开窗子,跃了出去。 窗外院子里,冷杉对着他深深一揖。 陈霜宁轻声道:“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院子,乘上了早已等在院门外的马车,在深夜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第51章 赶路 第二天一早,莲旦轻手轻脚地穿好衣袍,趴在床沿看了一阵熟睡的小旦,就悄悄推门,准备离开了。 屋门外,霜若站在那里,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莲旦觉得有些不对,但还是问道:“怎么这么看着我,你哥起了吗?” 霜若低下头去,不吭声。 莲旦突然明白了过来,他一下子绕过霜若,朝隔壁屋门跑去。 吱嘎,屋门被推开,莲旦跑进屋内,看见里面床铺整整齐齐,早已空无一人。 霜若跟在他身后进来,低声道:“他昨晚就出发了,冷杉跟他一起去的。” “为什么?”莲旦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霜若说:“西疆路途遥远,路上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你还有孕在身,他不想你去吃那颠簸之苦,而且……。” “而且,”莲旦接过她的话头,“他对此行根本没抱希望,他把咱们都安排得很好,自己一个人像头受伤的孤狼一样,到远方一个人等死。” “他是个懦夫!” 霜若张了张嘴,到底没反驳,扭开了脸去。 莲旦转身就要出门,霜若一把把他拦住,哽咽着道:“他让我看着你,不许你出门。” 莲旦固执地去推她的手,硬要往出走,霜若不敢太用力,怕伤到他,差点就让他挣脱,她大喊道:“他们已经走了一夜了,两人脚程很快,我让你离开也没用,你追不上了!” 第96章 莲旦的脚步一顿,霜若揽住他肩膀,安抚地用额头碰了碰他的,“他不想让你看见他最后时刻的样子,求你,莲旦,成全他吧,不要去!” 莲旦怔怔地看着门外,良久之后,一滴眼泪滑过脸颊,他点了点头。 …… 一上午,莲旦都在床上躺着,一声不吭。 霜若在他屋里看着小旦,刻意陪着说话,转移注意力,但莲旦回应并不积极。 中午饭就是在屋里吃的,吃到一半,莲旦就吃不下了,一阵阵犯恶心。 他好久没这样了,霜若刚扶着他到屋外,莲旦就吐了出来。 吐完以后,霜若拿了水给他漱口,又用布巾擦干净了。 屋子里,两个大人突然跑出去了,小旦在不安地叫人,“爹爹,爹爹……。” 莲旦把布巾拿过来,坐到了屋檐下的石凳上,朝霜若摆了摆手,说:“我没事,坐这里吹吹风缓一下,你进去看看小旦吧。” 霜若不放心地看着他,屋里传出来的小旦的声音有哭腔了,她看了眼屋里,急忙道:“那你歇一会儿,我去看看。” 说着,霜若就跑进了屋里,临进门前,她不放心地往石凳那边看了一眼,看见莲旦一手捏着那布巾放在膝上,一手手肘放在石桌上,拄着额头,闭眼休息着。 他身上穿的是家里的单薄衣裳,没有出门的外袍。 霜若心里稍安,急忙跑进屋里看孩子去了。 小旦自己坐在一桌饭菜旁,不知道什么时候弄翻了粥碗,洒了一桌子一身。 霜若心疼地过去把孩子抱起来,看有没有被烫伤。 幸好盛粥时,已经吹温了,身上肉皮没红。 霜若一边哄着小旦,一边把他抱到到床边,给他换了小衣裳小裤子,又把脸和手擦干净了,鞋子也换了,这才牵着他的手,说:“走,我们还去吃饭饭,把饭饭吃饱饱了。” 一大一小坐回饭桌旁,霜若又给小旦盛了一碗粥,给吹凉了。 看小旦高高兴兴拿了勺子继续喝粥了,霜若就朝屋外边走边道:“莲旦,你感觉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去灶房再给你熬碗红果羹吃?” 外面没人应声。 霜若出了门口,往石桌看去,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 莲旦出了大宅,便绕到一处围墙外,从墙根底下把自己早上悄悄扔出去的包袱拿了起来,从里面找出外袍穿上,然后匆匆整理了一下,就背着包袱直奔山谷出口而去。 这个时候,宅子里的人大都在吃午饭,他走得很顺畅,一路上都没碰见什么人。 出了山谷后,他凭着记忆找定了方向,却是往东边的树林里钻去,藏在一处矮树丛后面。 过了一阵,宅子大门跑出来几个人,霜若在最前面,她往四周大量了一番,说:“他肯定是往西边去了,追!” 她和其他几人,用轻功飞跃而去,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莲旦却并没着急出去,还在树丛后面耐心地等着。 果然,又过了一阵,东边树林间,一个身着鹅黄色纱衣的少女轻盈地一跃,又回到了刚才的地方 ,她狐疑地往四周又仔细查看了一番,这才晃了晃头,咬着牙,又往西边寻去了。 这一次,莲旦又等了一会儿,见她不会再回来了,这才从树丛后钻出来,往西边而去。 …… 莲旦肚子鼓鼓的,腰容易酸,他走不快。 不过他并不是太着急,他并不是一定要追上陈霜宁,只要能顺利到达西疆黑石城,也就是风行舟出现过的地方,这城不大,到时找到对方不会太难。 去西疆的路线,早几天莲旦就在书房里找到过相关的书,了解过了。 陈霜宁的身体状况虽然恢复了一些,但大概率骑马的时间不会太多,还是要乘坐马车为主。 另外还有一条需要走水路的路线,需要赶两三天路到一处渡口坐船。 莲旦不知道陈霜宁他们会选哪个,他自己决定要走水路,这样速度更快些。 怕被同样往西走,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杀个回马枪的霜若碰见,莲旦一路都走林间野地,没敢走大路。 他肚子有些沉了,走一段时候,腰就酸得厉害,但莲旦还是没怎么休息,咬着牙赶路,他必须在天黑前到达最近的镇子,要么晚上就危险了。 八月中旬的天气还是有热气的,但林子里没什么阳光,阴冷得很,还不时有不知名动物的叫声在远处响起,有时又好像很近,把莲旦吓得心慌。 走得实在累了,他便找个树墩歇一会儿,喝点水,吃点带的干粮,但也不敢完全放松,眼睛要四处打量,小心看有没有蛇或虫。 安抚地摸摸肚子里躁动的小东西,莲旦歇好了就继续赶路。 他站起来的同时,头顶的树梢上,好像有飞鸟掠过,有树枝轻轻摇曳的声音。 莲旦继续往西走,林子里越来越黑,他把从书上撕下来的地图拿出来看了又看,不能再走野路了,必须去官道上,太阳完全落山后,他就会因为分不清方向迷路。 找准了方向,就算再怎么累,怎么喘,莲旦都咬着牙迅速往山下赶去。 太阳落山的速度比升起时快许多,刚才看还挂在树梢,走一段再抬头看,就已经只剩一层咸鸭蛋黄似的一层金色的油皮儿了。 莲旦好像听见了狼叫,回头时,好像还看到了黑暗的密林中,树木缝隙间鬼火一样的眼睛。 第97章 他心头猛跳,一不小心绊到了伸出来的蒿子上,摔了个跟头。 双手手心和膝盖好像都摔破皮了,火辣辣得疼,还好没摔到肚子,莲旦顾不上仔细看,起身就往山下继续跑。 等他好不容易下了山,来到了官道上,看到了不远处镇子里的灯火时,眼泪都在眼圈里打转。 莲旦不敢多停留,气都来不及多喘,就快步往那镇子上赶去。 这镇子不大,只有一家客栈,莲旦进去时,正有不少客人坐在一楼吃饭。 一个哥儿自己出门很显眼,几乎所有人都盯着他看。 就连掌柜的都在问:“呦,这怎么大着肚子自己就出门了,你相公呢?” 莲旦低着头不敢多说话,他心里慌极了,但仍然硬着头皮拿出些铜板来,说:“我要住店。” 那掌柜的常年迎来送往,一眼就看出不对劲来,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喜笑颜开道:“客人稍等一下。” 他撩开一道帘子,进去了一阵,出来时有个中年哥儿跟在他后头出来了,那哥儿见了莲旦,就笑着拉着他的手上了楼。 那中年哥儿把他领到一间屋子,床铺看着都干净,该有的东西都有,嘱咐了他注意什么之后,还没有走的意思。 莲旦局促地站在屋里中间,问:“还……还有什么事吗?” 那中年哥儿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说:“你是从夫家偷跑出来的吧?” 莲旦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不对,他含糊道:“……不是这样。” 那哥儿叹了口气,说:“还大着肚子,也是可怜。” 说着,他伸手就要去摸莲旦的肚子,莲旦往后躲了一下,给避开了。 那哥儿不在意地笑了笑,“你别怕,我没坏心,刚才你看到的那掌柜的,是我夫君,我们两开这客栈好些年了,家里家底还是有些的,唯一的愁事就是我们家那不成器的儿子。” 莲旦不明白他说这个的原因,那哥儿看着他,眼睛越来越亮,说:“他小时候发过一场大病,烧坏了身子,脑子也有些受影响,但人长得立立正正的没毛病,你要是愿意,我就让他过来让你看看,看不看得上都没关系。” “你放心,你肚子里的孩子我们绝不嫌弃,他没有那个的能力,以后你的孩子就当我们自家孙子待……哎,你做什么去?” 莲旦甩开他的手,拿起包袱就往门口走。 那哥儿急了,说:“哎呦,这大晚上的你去哪啊,你不乐意看就不看,别走啊!” 莲旦听见身后紧跟来的脚步声,他脚步更快,着急忙慌下了楼梯,到了一楼,顾不上食客们盯在他身上或诧异或兴味的目光,头也不回地一头冲出了客栈。 刚出门,莲旦便一头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他惊慌失措地后退几步抬头去看,就见门口立杆高高悬挂的灯笼下,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这人还很年轻,长相俊朗,一身玄衣,正是柳叔齐。 柳叔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你这又是何必呢!” 莲旦喘着粗气,回头看了眼客栈门口,那掌柜的和那中年哥儿正开着个门缝,往这边看。 因为有柳叔齐在,他们迟迟不敢过来。 莲旦回过头来,看着柳叔齐,问道:“你会帮我吗?” 柳叔齐点头,“当然。” 莲旦松了口气,柳叔齐说:“我带你去附近另一处镇子,那里有我们的人经营的客栈,绝对安全。” 莲旦看着他,知道他有话没说完。 果然,柳叔齐继续说:“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大宅。” 莲旦摇了摇头,眼神固执了起来。 柳叔齐看着他,叹了口气,说:“回去吧,他不会见你的。” 第52章 破庙 到了那客栈,莲旦吃到了热乎饭,洗了热水澡。 客栈掌柜家的小闺女,还来给他的手脚擦了药。 莲旦好好的睡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柳叔齐在莲旦的房门外等了很久,在屡次敲门都没人回应时,他推开那道门走了进去,屋子里果然已经没人了。 见状,他轻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 莲旦从这个镇子出去,便继续赶路。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他便也不再藏着掖着,干脆就走官道。 官道比山上好走得多,赶路速度一下子快了不少。 快中午时,莲旦在一处茶水摊子歇了歇脚,要了一碗热茶,就着带的干粮吃饱了。 下午越走天越阴沉,莲旦的脚应该是肿了,鞋子涨得鼓鼓的,虽着急找个地方避雨,但急也走不快。 刚开始,黑云翻滚的天上还只是噼里啪啦掉雨点,后来,远处轰隆隆的炸起响雷来。 莲旦四处看了看,一条大道光溜溜的,根本没有躲雨的地方。 他咬着牙,将衣裳拢了拢,准备硬扛。 就在这时,不远处马蹄声嗒嗒响了起来,一架马车很快驶了过来,驾车人“吁”一声,把车停到了他身边。 莲旦抬头去看,就见马车上,白无双冲他笑了笑,撩开了车帘,露出了梁云和他家小闺女的脸。 小闺女奶声奶气地道:“阿么,下雨啦,快上车。” 莲旦犹豫了一下,白无双无奈道:“我不劝你回去,只带你去附近村子避雨。” 第98章 莲旦上了车,车帘被放下了,梁云连忙用干燥的布巾擦拭他的头脸。 莲旦默默地低着头不说话。 梁云凑近了,问他,“怎么了?” 莲旦的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我以为我自己能行,到头来,给你们添了麻烦。” 梁云听了,眼神柔软,握住他的手,说:“最近的村子不过两里地,我和无双不来,你自己硬捱肯定也是能捱过去的,是我们不放心你,他……更是放心不下你。” “他”是谁,显而易见。 莲旦抬起头,看向梁云,梁云这才发现,这个挺着大肚子,辛苦赶了两天路的瘦弱的哥儿,并没哭。 “谢谢你们。”莲旦说。 梁云摇摇头,低声道:“霜若回大宅了,小旦她带着呢,都挺好的,你放心吧。” 莲旦点了点头。 马车嗒嗒地行驶了没多久,就停了下来。 梁云看了看外面,说:“雨停了,下车吃点东西换身衣裳。” 莲旦没动地方,梁云看着他,笑了笑,道:“他让我们劝你回去,不过,我两是打算对他阴奉阳违了。” “莲旦,”梁云眼神认真地看着他,“他会想通的。” 莲旦这才起身,从马车上下来。 在村子里停留了一晚,第二天,白无双一家三口冲莲旦摆着手,莲旦弯腰鞠躬道谢后,又踏上了行程。 距离渡口还有一天多的路程,莲旦休整了一晚,状态好了许多,脚也消肿了,走得不慢。 中午,在一处馄饨摊上,莲旦才坐下,桌子对面就坐下一个人。 莲旦一惊,抬头一看,发现刚刚坐下之人正冲着他笑,却原来是春节时在大宅见过的,那个要跟他喝酒的汉子。 这人打完招呼,就去跟摊主那里利落地叫了两碗馄饨,几个烧饼,还有两样小菜。 弄好了端过来,冲莲旦道:“快,趁热吃。” 两人坐这里吃饭,莲旦几乎没机会说话,对面那人一边吃,一边滔滔不绝,一会儿讲他东边邻居丢了二十两纹银是怎么怎么找回来的,一会儿又讲西边邻居新娶那媳妇怎么怎么厉害,把他那邻居治得服服帖帖、耳提面命。 吃完了以后,这人又给莲旦买了几个烧饼加肉,都用油纸包好了,留着他路上吃。 要告辞的时候,莲旦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就是来跟我一起吃饭的吗?” 这人一拍脑袋,“对了,忘了正事儿。” “什么?”莲旦问。 这人说:“回去吧,路上艰辛,别累坏了身体。” 莲旦摇头,说:“我不回。” 这人迅速放弃劝说,道:“行吧,那你慢走,再见。” 莲旦睁大了眼睛,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最后,也说了个“再见”,冲着这人摆摆手,离开了。 走远了他回头再看,那人还笑呵呵地望着他这个方向,冲他直摆手,喊道:“路上注意安全,见到他替我问好!” 莲旦继续往渡口走,快天黑时,下一位出现了。 这人莲旦也记得,对方话很少,上次见,还因为把果树上的果子都打掉了,赔了他五两银子。 这五两银子现在就在莲旦包袱里,他已经花了一两了。 这人见了莲旦,也不说话,找了店家给他安排了住的地方,又弄了热乎吃食送了上来,再就没出现过。 等第二天一早,莲旦出门时,就见他已经在门外等着了。 见他出来,这人塞给莲旦一袋子东西,弯腰行了一礼,道:“你想回去吗?” 莲旦摇头,说:“不想。” 这人看着他,似乎在犹豫,但很快,他就意有所指地开口道:“今天没有去西边的船,要明天才有。渡口旁边有座荒废的破庙,你可以在那里过夜。” 莲旦点了点头,屈膝回了一礼,这人就道了告辞,离开了。 这家客栈离渡口不算远,莲旦走了一个多时辰,便找到了地方。 到了渡口一问,果然今日没有出发的船只。 莲旦在旁边茶水摊吃了东西,吃完了饼子和酱肉,把刚收到的小包袱打开,里面立刻传出果香来,莲旦挑了一颗梨子,香甜水分多,吃完了干燥的喉咙舒服了很多。 吃完东西以后,莲旦打听好第二日开船的时间,就去找那间破庙去了。 这庙离渡口不远,莲旦进去时,看见这庙里并不像他想得那样破败,虽然不见香火,佛像上也挂上了灰尘和蜘蛛网,但地上有燃烧过的火堆,还有明显收拾过的痕迹,看得出经常有人来这里凑合住上一晚。 一路走来,没看见有可以住宿的客栈,想来过来乘船的旅人,少不得像莲旦这样,要在这里停留。 想到这里,莲旦多少有些害怕,他来得早,所以这里没人,到了晚上,可能会有其他人过来。 他简单拾掇了一下,给自己选了个角落,把包袱打开,拿出个布单子来铺上。 来不及歇,就把包袱里柳叔齐之前送他的那把短刀拿了出来,回忆着霜若教给他的招式,试着练了一阵,觉得累了才停下,把短刀收进袖子里,准备随时拿出来用。 做好这一切,莲旦才在那布单子上坐下,盯着庙门口,戒备地休息起来。 直到快要天黑,庙里也没再来人。 第99章 莲旦大着胆子,出去找了些柴火,也点了个火堆,把带的肉饼烤热了吃了。 才刚吃完,火还没熄,敞开的庙门外,月光下,一个人影从远处小路上走来。 莲旦心里一跳,站起身来,手捏着袖子里的短刀。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庙门外停住了。 莲旦心跳如鼓,疑惑地往外凝神看着。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的,莲旦,”那人影开口道,“回去吧,好好养胎,霜若和小旦他们在家等你呢。” 莲旦眉头紧皱,认出了这人,是大宅里那些师兄弟之一。 “我不想改变什么,”莲旦说,“我只想陪着他一起,他不想我看到他不好的样子,我可以一直蒙着双眼不看。” 那人叹了口气,说:“就算他找到了风行舟,解毒活下来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莲旦还没说话,嘴唇刚动了动,那人已经继续道:“当年教主手下不乏一些衷心的下属,那些人有一些逃掉了,说不定此刻正潜伏在暗处,在伺机报复。他一辈子注定脱离不了江湖纷争,你和孩子在他身边,也会被连累,你不考虑自己,也该为小旦和你肚子里的着想。” “在这破庙里过夜,对你已是勉强,以后你若是在他身边,他未必能时时刻刻在你身边护你,到时你又该如何呢?” 地上的火堆快要燃尽了,残枝噼啪作响,崩起几个火花。 火光在莲旦的脸上明暗闪烁,这几日赶路奔波,让他的嘴唇干燥起皮,脸色不大好,头发也有些乱了,但他眼神明亮,坚定。 “我会学着保护我自己,不给他添麻烦,如果真的到了你说的那么一天,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后悔。” 莲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至于孩子们,他们是他的孩子,这是命中注定的牵扯,就算我带他们离开,谁又能保证,那些人就找不到我们,我们就是安全的呢?” 闻言,门外那人不说话了。 他沉默了一阵,朝莲旦行了一礼,莲旦回礼后,他便转身离开了。 莲旦弯腰往火堆里添了些柴,再抬头时,他看向庙门外,瞳孔缩了缩,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 门外,一个人影身形挺拔,乍一看很年轻,但仔细看他眼角细纹,就能发现他起码要三十岁往上了。 这是冷杉,本应跟在陈霜宁身边的冷杉。 冷杉手里拿着火把,站在门槛外。 “兴隆宝铺掌柜的传来了消息,你弟媳生孩子了,你姐姐和姐夫提了东西去看过,许是因为你姐夫最近在富户家做了文书,你爹娘待他们态度改善了许多。” 莲旦不为所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冷杉语气平淡,“你若回了村子,平日里经常提礼回去,他们也会待你好的。” 莲旦反问:“花钱买来的好吗?” 冷杉说:“也许花钱买来的,比所谓的情意来得更加牢靠。” 莲旦摇头,一字一顿道:“虚情假意,我不要。” 冷杉垂眸沉默了一阵,再抬眼时,他问:“那么你母亲教你的规矩呢,你遵守,还是不遵守?” 莲旦皱起眉头,没吭声。 冷杉说:“你既明媒正娶嫁入了陈家,嫁给了那陈家的儿子陈瀚文,尽管他是个死人,但他仍然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你如何忍心背叛于陈家,背叛于他?” 莲旦的脸色苍白起来。 “你想没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你爹娘和姐弟发现你夫君并不是陈瀚文,而是冒充的,甚至靠山村十里八乡都得知了此事,你到时候又如何收场?”冷杉继续逼问道,“你受到了别人异样的眼光,和难以入耳的指责和讥讽,甚至更为可怕的后果吗?” 莲旦紧紧咬住嘴唇,咬得出了血,眼睛通红,努力睁着,因为只要一眨眼,眼泪就会从眼眶里流下来。 冷杉垂下眼睛,不再看向莲旦,似是不忍。 “如果不是因为左护法要陷害他,你不至于被牵扯进来,受这些苦楚,你并不亏欠于他,反而是他亏欠于你。” “以你的性子,一个人也能把两个孩子带得很好,把日子过得很好。” “回去吧。” 莲旦咬着牙,眼泪一滴也没流,他说:“我不。” 冷杉讶然地看着他,良久后,他深深叹了口气,说:“你看看吧,是谁来了。” 说着,他让开了身体,露出了他身后的人影。 莲旦红着眼睛,仔细看去,就见一个身着青梅色长袍的年轻男人正站在那里,他长相说不上多好,但称得上清秀,头发一丝不苟地在脑后束成发髻,气质儒雅,一看就是个读书人。 他的脸,莲旦非常熟悉,他在陈老太太珍藏的那副画像上见过很多次。 “霜宁……?”莲旦眼中有喜悦,有疑惑。 那人影迈过门槛,朝庙里走了进来,火光照亮了他的脸。 莲旦迎上前两步,又倏地顿住,脸色一变,道:“你不是陈霜宁!” 那人冲他笑了笑,温文尔雅,嗓音柔和道:“莲旦,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的夫君陈瀚文啊。” 第53章 告白 莲旦急促地往冷杉那边看去,却见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 这个所谓的“陈瀚文”一步步靠近,莲旦盯着对方,连连后退。 第100章 直到这陈瀚文停下脚步,脸上现出担忧之色,慢慢开口道:“你怕的话,我不靠近就是,不要后退了,小心撞到自己。” 莲旦停了下来,戒备地盯着他。 陈瀚文看着他这样子,脸上露出些无奈的笑意来,“我知道我这样突然出现,你会觉得怀疑和害怕,可我知道,你现在需要我,我就来了。” 莲旦迷茫地看着他,“你从哪来?” 陈瀚文用手指了指地下,“从那来。” 莲旦又问:“来做什么?” 陈瀚文回答:“来接你和孩子回家。” “家?”莲旦神色怔愣,“我的家在哪?” 陈瀚文望着他,神情怜惜地笑了笑,“在靠山村的陈家啊,我家,就是你家。” 莲旦说:“我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 陈瀚文怔了怔,神色忧伤下来,沉默了一阵,道:“我知道,那都是无奈之举,你的苦处我都明白,”他顿了顿,“莲旦,你受苦了,你可以放心,以后,我会待你好,也会待他们好。” 莲旦看着他,不吭声了。 陈瀚文试探着上前一步,就又很有分寸地停下,轻声唤他的名字,“莲旦,我是你名正言顺的夫君,你是我的夫郎啊,我来接你了,我们回去好好过日子吧。” 莲旦不动,不说话。 陈瀚文又靠近一步,“我们回去,以后我好好读书,考秀才考举人,让你过上好日子,以后谁都不敢再欺负你。” “莲旦,”陈瀚文走到了莲旦面前,“你不想回去看看娘亲吗,你姐姐天天念叨着你,担心着你和小旦呢,还有吴大娘一家,他们给你照看着家里,盼着你回去呢。” 莲旦的眼神闪烁了起来,陈瀚文低头看着他,眼神温柔到了极点,“还有唐花,你答应过他的,要尽快回去,他家小闺女也会走路了,你要食言了吗,你就不想回去看看吗?” “莲旦,”陈瀚文叹息着,“我们都是普通人,一辈子平安康健地过完一生便足矣了,你还想要什么呢?” “莲旦,莲旦……。”莲旦仰头看着他,陈瀚文一遍遍叫着他的名字,像在念着咒语一般,朝他伸出手去,说:“莲旦,走吧,跟我回去,好不好?” 莲旦眼睛红得厉害,沙哑着嗓子说:“好。” 这声“好”字随着吹进庙门里的风,打着旋儿地被带了出去。 庙门外,某个角落里,好像有人咳嗽了一声,但又好像只是幻听。 莲旦答应以后,陈瀚文脸上现出喜色,又往他身前靠近了一步,两人之间距离已经足够近。 莲旦却又上前一步,两人就要撞上了,陈瀚文脸上的喜色一僵,刚刚现出些惊讶之色,莲旦已经敏捷地一抬手,抹上这人的脸颊与发际间的间隙,咬着牙猛地一扯。 陈瀚文的面皮就被揭开了一角,他无声地张嘴似乎要哀嚎,但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整张面皮已经到了莲旦手里。 莲旦抬头仔细一看,不由得惊得连连后退。 这面前哪里是个人,他揭下来的面皮底下,竟是一根根编织在一起的竹篾。 “陈瀚文”没了脸,就好像失去了视力,他噔噔连退几步,两手到处摸索,不过几瞬的工夫,就哗啦一声散了满地的竹篾,和一身青梅色的衣袍。 莲旦惊愕地低头看自己手里的面皮,正是霜若给他看过的那种人皮面具。 莲旦咬着牙,走过去弯腰将那件眼熟的青梅色长袍捡了起来,放在鼻前轻嗅,闻到了熟悉的家里皂角的味道。 这是陈霜宁以前在靠山村时穿过的。 莲旦倏地抬头看向庙门外,黑暗里,什么都看不清。 他抱着那件袍子,跑了出去,在空旷的黑暗里,大声喊道:“陈霜宁,我知道你在,你出来!” “陈霜宁,你出来……出来……!” 莲旦叫了很久,可是,四周安静极了,没有人回应他。 莲旦倦极了,这一天加这半个晚上,已经够他受得了。 肚子里的小东西在动,是受到了他激烈的情绪影响。 莲旦喘着粗气,看着黑暗虚空中的某一点,骂道:“陈霜宁,你是个懦夫,我瞧不起你!” 骂完这句,莲旦将手里的衣袍往地上一扔,就回了庙里,将大门关上了。 他疲惫地躺到了地上铺着的布单子上,眼睛望着那快要熄灭的火堆,再也撑不住,眼睛红肿着,合眼睡着了。 在那堆火终于烧尽了,最后一颗火星啪的一声熄灭后,庙门传来轻微的吱嘎声,一个人影,从外面近乎无声地走了进来。 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进门后,停留在睡熟的哥儿身前看了一阵,之后,将手里的东西盖到了着哥儿的身上。 然后,便转身离开了。 庙门又一次关上了,里面又变得悄无声息。 …… 第二天早上,莲旦被庙外林子里的鸟叫声吵醒了。 他起身时,才发现自己身上滑落下来的青梅色衣袍,这袍子,他昨晚刚扔到门外的。 莲旦倏地爬了起来,放下衣袍,打开庙门,就跑了出去。 可脚步才迈出门槛,便顿住了。 庙门外,一个身穿白衫,长发披散、容貌俊美出众的年轻男人,正立于那里,一双漂亮的犹如深潭般的丹凤眼,正定定看着他。 第101章 莲旦微微仰头看着他,嘴唇颤了颤,上前几步,在对方肩膀上捶了一记,就扑进了他的怀里。 忍了一路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如决堤般奔涌而出,流了满脸,又浸透了男人的衣衫,烫进了他心里。 陈霜宁弯下腰,揽住怀里哥儿的腰和腿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进到了庙里,庙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莲旦身体一颤,憋在喉咙里的哭声,终于忍不住都逸散了出来,呜呜地哭得像个孩子。 陈霜宁坐到了地上的布单子上,让莲旦坐到自己腿上,抬手轻轻安抚地顺着他的背脊,上下来回,动作耐心温柔。 在莲旦的哭泣渐渐停歇,只把脸埋在他颈窝,不时抽噎一下时,他低声道:“不回去了吗?” 莲旦在他颈窝里摇头。 陈霜宁垂着眼皮,看着他。 莲旦的肤色很白,现下,他露出来的耳朵和脖子都哭红了,脸想必已经是哭红得不像样了。 “为什么不想回去,冷杉说的话,你都想过了吗?”陈霜宁又问。 莲旦抱紧了他,“想过了,我愿意。” “愿意什么?”陈霜宁追问。 莲旦回答:“将来不管发生什么,有什么后果,我都愿意承担。” “将来的事情谁会知道,说不定到时你就后悔了呢?”陈霜宁语气缓慢道。 莲旦倏地从他颈窝里抬起头来,果然,他的脸哭得通红,额发乱糟糟的贴在脸上,但眼珠像被清水洗过般透彻,一眼似乎就能看到心底最深处。 “连听我说句喜欢都不敢听的人,凭什么质疑我的决心?”莲旦咬着牙道。 闻言,陈霜宁先是愕然,继而,垂下眼皮,掩住了他的神情。 但莲旦并不在意,以往心中的顾虑和犹豫都消散得一干二净,此时此刻,什么都阻挡不了,他憋在心里许久许久的那句话。 “陈霜宁,我喜欢你。”莲旦说,“我想和你一起过一辈子。” 陈霜宁嘴唇动了动,“我的一辈子,可能只有三四个月了。” 莲旦嗓子沙哑,但斩钉截铁,“那就三四个月!” 陈霜宁不说话了。 莲旦看着他,“我想陪你一起去西疆,好不好?” 陈霜宁喉结动了动,说:“好。” 莲旦闭了闭眼,靠进了他怀里,两手紧紧抱着他。 “如果,我和那个陈瀚文走了呢,你准备怎么办?” 这次,陈霜宁又没回应。 莲旦从他怀里抬起头来,抬手在他肩膀上又捶了一记,看着力气很大,但落下时,轻得像是抚摸。 之后他又哭了。 陈霜宁抬手将他按进自己怀里,在他耳边说:“对不起。” …… 当天吃过早饭,收拾好,莲旦便和陈霜宁一起,去了渡口。 除了冷杉,还有几个莲旦眼熟的汉子,和他们同行。 他们坐的不是渡口船家的船,而是自己雇的船,船舱里铺了软垫,可以让陈霜宁好好休息。 他的状态还不错,莲旦照顾着他的同时,他也在照顾莲旦。 只要不晕船,水路是相对比较舒服的。 他们在河上走了有五六天后,到了一处渡口,弃船乘坐马车。 在马车上就没那么舒坦了,颠簸了十余日。 这一路都走得很急,经常为了多赶些路而错过宿头。 他们大多在外面露营,偶尔住在马车上。 有一日雨很大,到了夜里还没停,没办法生篝火,一整天只吃了冷硬的饼子和酱肉。 雨滴噼里啪啦砸在车厢顶上,陈霜宁的身体很冷,莲旦紧紧抱着他,能感觉到他在微微发抖,不停用手摩挲他的背和胳膊,试图让他暖和些。 这一晚上冷的无法入睡,第二天早上,雨虽然停了,但陈霜宁的脸色很差。 下午日头好的时候,莲旦把被子和褥子都挂在马车横梁上,让太阳晒干,回车厢里时,莲旦看着靠坐着的陈霜宁,有些担心。 还好今天运气不错,在晚上正好赶上到了镇子上,便可以在客栈住一晚休整一下。 冷杉停好马车,先去客栈里定房间,莲旦叫住他,说:“冷大哥,麻烦你,给我和霜宁要一间屋子。“ 冷杉看了眼陈霜宁,见对方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答应了一声。 在店里吃了热乎饭菜,晚上睡前,店小二抬了浴桶过来。 莲旦坚持要帮陈霜宁洗身,这次,对方没再反对。 陈霜宁洗好以后,莲旦帮他擦干了头发,自己也脱了衣裳,匆匆进去给自己洗了洗。 等他洗好出来,陈霜宁已经靠在床头疲惫地睡着了。 莲旦坐在床沿,低头看着他,虽然很想摸摸他的脸,但还是忍住了。 陈霜宁最近睡得都不好,他怕把他碰醒了。 第54章 风行舟 路上又坐过三四日船,之后又是马车。 在路上差不多花费了一个月,他们一行人,终于到了西疆黑石城。 这一路,陈霜宁的状态都还好,但到了黑石城当天,才在客栈安顿下来,他就发烧了。 冷杉找来了本地最好的郎中,给开了退烧的药,喝下去倒是管用,但从这天起,陈霜宁的状态明显就不如在路途中了。 这会儿已经是十月初了,按霜若的估计,陈霜宁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第102章 莲旦天天在客栈里照顾着他,冷杉和那几个汉子每天早出晚归,四处打听。 这黑石城不过前后三条街,用不了两天时间,就能把全城粗略走完一遍。 前两天完全没有风行舟相关的消息。 莲旦听回来的冷杉说完,就端着托盘上楼,给房间里的陈霜宁送药。 陈霜宁把药喝了,他知道冷杉他们回来了,但并没问进度,从莲旦的表情上,已经看得出了。 莲旦坐在床沿,安抚道:“这才刚来两天,好多地方没仔细查问呢,冷大哥说,今天他们找了当地人帮忙打听,再两三天怎么都有结果了。” 陈霜宁听了,只是点了点头。 这会儿时候其实不早了,在家里恐怕天都黑透了,但黑石城日落要晚得多,街上有吹喇叭和跳舞的声音,从门窗缝隙传进来。 陈霜宁说:“把窗子打开吧。” 外面不冷,但陈霜宁身体虚弱,受不了凉,但莲旦知道他闷,还是去把窗子打开了半拉。 陈霜宁靠在床头,看着窗外,莲旦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过了一会儿,莲旦还是起身去把窗子关了。 陈霜宁没说什么,只是移开目光,闭上了眼睛。 莲旦替他把毯子往上扯了扯,陈霜宁闭着眼,说:“你和以前不同了。” 莲旦怔了一下,“哪里不同了?” 陈霜宁说:“这次你来大宅以后,就很少见你哭了。” 莲旦眼睫颤了颤,说:“你很累了,我不能总是让你操心我。” 陈霜宁睁开眼,看着他,“有些话,我想我该说了。“ 莲旦坐直了身体,心里明白对方要说什么了。 陈霜宁看着莲旦鼓鼓的肚子,轻轻叹了口气,“我可能看不到他出生了。” 莲旦眼睛一下子红了,但他并没打断对方。 陈霜宁说:“我的家当,都在霜若那里,她的、你和孩子的,我都备好了,本来打算我离开大宅之后就给你的,你却追过来了。这次完事回去后,她会交给你。” 莲旦仰着头,呼了一口气,说:“好。” “以后,你想留在大宅也好,回去靠山村也好,你留在大宅的话,霜若和梁云他们,都会照应你,帮你带两个孩子,能轻松不少。不过,是走是留,还是看你自己的意愿。” “嗯,我知道。” “我在陈老太太那外甥身上下的蛊虫,与她身上的不一样,三五年后便会自行死去,不会对他有什么危害,你不用担心。”陈霜宁说。 莲旦摇了摇头,“你不会伤害无辜之人,我不担心。” 莲旦握住身边人的手,说:“我和你已有两个孩子,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当你是我夫君了。” 陈霜宁喉结动了动,没说话。 莲旦垂下眼,说:“我负了陈家,负了陈瀚文,以后我与陈家都再无瓜葛,陈家的房子和家当、田地,我绝不能贪要,只是陈老头家的亲戚都是虎狼,只老太太娘家待她不错,我准备将房契和地契交给张行,也算作那蛊虫的补偿。” 陈霜宁点了点头,道:“也好,到时让冷杉替你去办,那些陈家亲戚若对你发难,让他去解决。” 莲旦心里难受极了,但仍然尽量保持冷静地听着他的话,问:“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 陈霜宁看向窗外的方向,说:“书上说,距离这里三十里地外的琉璃城,是以琉璃湖命名的,那湖水清澈如镜,阳光照耀下,闪着琉璃般的光泽,美极了。” “如果到时还来得及,”陈霜宁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莲旦,我想死在那座湖边,让那里做我的长眠之地。” 莲旦还是没能忍住,眼泪顺着脸颊滑落,他重重点了点头,说:“好,我答应你。” 就是在这天晚上,半夜里,熟睡的陈霜宁突然坐起身来,莲旦被惊醒,连忙跟着起身去看他。 陈霜宁一张口,就喷出一大口鲜血来,溅得到处都是。 莲旦看着手心上的血,脑子嗡的一声,陈霜宁已经双眼一闭,倒回了床上,失去了意识。 从这天起,陈霜宁的状态断崖式下降。 他经常整日昏睡不醒,醒来后,吃东西也很少,几乎没什么胃口。 刚开始,他醒来时,甚至还清醒,还能说几句话,到后来,他醒来后,也在发癔症,根本无法交流。 莲旦意识到,时间越来越少了。 冷杉他们也意识到了。 他们把整个黑石城都要扒了个底朝天,却还没有风行舟半点消息。 当时传出见到疑似风行舟的人是找到了,说是当时在黑石城唯一的酒馆里碰见的,说对方当时喝得酩酊大醉,炫耀自己是江湖有名的风行舟,治病很厉害等等。 但只是一面之缘,冷杉给他看画像,他也说不好他见的人,到底是不是画像上的人。 找人的事,一下子就进入了僵局。 冷杉来找莲旦,把事情进展跟他说了。 这时候,陈霜宁已经昏睡了快要两天了,一直没醒。 莲旦看了看床上瘦削的人影,咬了咬牙,说:“你们留在这里继续找,我带他去琉璃城。” 冷杉同意了,他说:“我留两人护送你们过去,我会再在当地找些帮手,向黑石城周围其他城继续寻找,有消息会随时传递给你。” 第103章 莲旦点头。 这事敲定后,当晚,陈霜宁醒过一次,但是是糊涂的,莲旦跟他说了这事,他也没反应,只像个孩子一样,琢磨着床栏上的雕花。 第二天,陈霜宁又是沉睡不醒,莲旦知道拖不起了,一早吃过饭,就与冷杉道别,出发去琉璃城了。 三四十里路,本来不算太远,但路上坑坑洼洼,马车晃得厉害,跑不快。 莲旦怕陈霜宁被颠得难受,一路上都把他抱在自己怀里。 好不容易到了地方,天已经擦黑了,他们在湖边找到了一家客栈住下了。 今天没有月亮,夜晚的湖水黑黝黝的,莲旦关上窗子,眉头紧皱。 好在第二天刚蒙蒙亮,莲旦轻手轻脚推开那窗子,看见窗子外,初升的太阳从远处湖面与天际线的交界处,冉冉升起,金色的光芒照耀在如镜的湖面上,那湖面竟真如琉璃般反射出炫彩的光芒,美极了。 “真好看。” 莲旦身后,传来沙哑的嗓音,缓缓的,沉沉的。 莲旦回过头去,惊喜地发现,陈霜宁终于清醒了。 他将窗子打开,让陈霜宁可以看清窗外的样子。 两个人在初升的朝阳下,依偎着,坐在一起。 …… 冷杉的消息两三天来一次,都没有什么进展。 西疆地广人稀,出了黑石城,找人的难度相当大。 陈霜宁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次足足睡了三天才醒。 醒来后,却是连粥都喝不下了。 莲旦问他想吃什么,陈霜宁想了很久,说:“想吃你做的红枣糕。” 这客栈的后身,就是条挺热闹的街道,每天都有早市。 现在时间还早,莲旦让保护他们的两人守着陈霜宁,自己赶紧拿了银钱下楼去买枣子。 他和店家说好了,要借他们的厨房一用,店家已经答应了。 到了楼下,莲旦找了一阵才找到卖枣子的,陈霜宁难得有想吃的东西,莲旦挑了最好的枣子,刚称好付了钱,要往回走,就察觉出不对劲来,有人在跟着他。 莲旦心跳如鼓,本来往客栈而去的脚步,不着痕迹地换了个方向,在各处摊位走走停停。 在确认身后那人确实一直在跟着自己时,莲旦咬着嘴唇,穿过早市和繁华的街道,快步往附近的住户那边走去。 在转过一个拐角后,莲旦迈开脚跑了起来,顿时,身后的脚步声也跑了起来。 但莲旦肚子大了,动作没那么灵活,在又拐过一个拐角时,他被地上堆积的木头绊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他身后提住了他衣领,硬生生将他提了起来。 莲旦惊魂未定地站稳,猛地转身戒备地看向对方,还没等看清来人,那人已经又一次朝他伸过手来。 一柄短刀刷的一声出了鞘直奔那人面门而去。 那人“咦”了一声,倏地后退一步,躲开这一刀,又向前,一掌凶悍地朝莲旦劈来。 莲旦咬着牙,又是一招化解了对方的攻势。 “咦?”那人疑惑地出了声,准备击出去的带风的拳头突然停了一下。 莲旦趁机将霜若教他的第三招使了出去,短刀直奔那人胸口心脏处而去。 “等……等等……哎呦……,”那人连连狼狈后退,躲开了莲旦这一刀,但也一屁股墩儿坐到了地上。 莲旦终于看清了这人的样子,顿时愣了一下。 这人坐在地上,揉着屁股,指着莲旦腰上的玉佩,说:“那是我徒儿的玉佩,怎么在你身上?我还以为你是小偷咧,不过你这招式也是我徒儿的,难不成你们认识?” 莲旦早已回过神来,听到对方这话,他并没放松,而是拿着短刀小心地靠近过去,将那短刀逼在那人下巴处,那人又是“哎呦”地叫了起来。 莲旦皱眉道:“别吵。” 那人就闭上了嘴。 莲旦抬手,在他脸颊和发际间摸索了一阵,那人虽然年岁大了,但也还是闹了个满脸通红,磕磕巴巴道:“你这个哥儿可真是……。” 哐啷,手里的短刀掉到了地上,莲旦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人,喃喃道:“你……竟然是风行舟!” 第55章 长乐 原来,当年教主死后,教内大乱,右护法存了私心,在逃跑时,将风行舟挟持了。 风行舟医术独步天下,武功却非常一般,只比市井上的混混强一点。 很少人知道,他用毒也很厉害。 在去西北的路上,右护法着了风行舟的道儿,人虽然没死,但也被重创。风行舟趁机逃离,但他不知道大宅那边是什么情况,不敢回去,也不敢贸然联系霜若他们,便只好一个人在西北躲躲藏藏,靠着做游医赚钱度日。 后来,有商队雇他一起去西疆,他便跟着来了。 这里消息闭塞,地广人稀,景色壮美,瓜果丰富,是藏身的好去处,他便没再随商队回去,就这么在西疆待了下来。 他被那右护法吓破了胆,在对方手上没少吃苦头,在西疆,他也不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经常是一个地方待个十天半个月,就换下一个地方。 之前他在黑石城,不过待了五六天,在发现自己酒醉误事,有人注意到自己后,后悔不已,连忙跑到了朱雀城,在朱雀城住了十几日后,又来了这琉璃城。 第104章 如果不是碰巧遇到了莲旦,风行舟本打算今天就离开这里,去下一个地方了。 风行舟听说魔教早已散了,左右护法都已经死了,顿时唏嘘不已。又听了陈霜宁的情况,不由得扼腕。 这些被魔教掳走的孩子们的事,他都一清二楚,也知道陈霜宁是霜若的亲哥哥,当年陈霜宁虽说是因为教主用霜若的命来威胁,而不能认自己的妹妹,但不可能真的做到毫不关心。 他和风行舟一年总要通信几次,也算是老熟人了。 所以,一听说陈霜宁毒发了,身体情况很差,风行舟二话没说,就跟莲旦一起回了客栈。 陈霜宁早上刚醒了一阵,这才没多久,再回去时,人已经又昏睡过去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窗子都关着,有隐约的喇叭声传了进来。 风行舟坐在床边,给床上人凝神把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手,叹了口气。 莲旦心里一沉,问道:“情况如何?” 风行舟摇摇头,说:“晚了。” 莲旦眼睫颤了颤,脸色一下子白得吓人。 风行舟说:“再早三个月,我都有八成的把握,现下,只有五成了。” 莲旦闭了闭眼,心从谷底又回落,他沙哑着嗓子重复:“很好了,很好了,有希望就好。” 风行舟就这么留了下来,莲旦让人给他安排在隔壁屋子。 当天,莲旦给冷杉他们送了信过去,这天晚上,冷杉等人就也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 他与风行舟是旧相识,两人见面也只是来得及客套了几句。 风行舟说陈霜宁身体的毒性已经快要走到心脏了,而他现在昏睡,是身体在抵御毒性入侵,产生了巨大的消耗。 这种消耗很要命,也许在毒最终爆发前,就会因消耗而失去生命。 要解毒之前,得先给陈霜宁补身,增强体力和抵抗力。 他说的补身,不是平常人那样,吃些好的就可以,陈霜宁经常昏睡,醒了也吃不下太多东西,还是要用循序渐进地用药补。 风行舟开了个方子,让冷杉去抓药,熬了后,莲旦定时定量给陈霜宁喂进去。 有时实在喂不进去,莲旦便自己喝进去,再嘴对着嘴,给他渡过去。 夜里也要起来两三次,给他喂药。 白天时,风行舟看莲旦脸色不好,便顺便给他把了一次脉,他说:“最晚下个月底,你就要生了,照顾他的活,你不要都自己做,不要累到。” 莲旦说:“我还好,如果太累了,我会让冷大哥帮忙的。” 风行舟点点头,说:“我给你也开副补身体的药,也能给肚里的孩子补补,小哥儿白白净净才好看。” 莲旦开始时还没反应过来,过了会儿,他才猛地看向他,问道:“我怀的是哥儿?你看出来了?” 风行舟笑着道:“十有八九,你可以给孩子备穿戴了,还有名字,”他指了指床那边,说:“今晚他就会醒,到时你和孩子父亲可以想想,给这哥儿取什么名字了。” 风行舟估计得很准,当天晚上天才黑透,陈霜宁就醒了。 莲旦给他热了自己做的红枣糕,他就着热水吃了半块进去。 尽管吃得不多,但已经是近些日子来,最好的一次了。 陈霜宁吃过东西,莲旦拿了布巾过来,他想接过来,但被莲旦给躲过去了。 莲旦坐在床沿,身体微微前倾,动作很轻,怕碰坏了似的,给他擦嘴角,擦手。 陈霜宁看着他,等到擦完后,开口道:“你现在心情很好。” 莲旦也不说话,冲他笑。 陈霜宁也微微勾起唇角,他抬手,指尖碰了碰莲旦的脸颊,又很快要收回去,却被这哥儿抓住了这只手,侧着脸,主动把脸颊贴到了他手心,充满依赖地蹭了又蹭。 陈霜宁脸色灰败瘦削,但神情柔和,目光都专注地放在眼前这哥儿的身上。 莲旦看着他,觉得对方美丽又脆弱,心里的怜惜和心疼弥漫上来,弄得他鼻酸,他轻声说:“风大夫说我肚子里的是个哥儿。” 陈霜宁目光往下,看向他鼓鼓的肚子,眼神是抑制不住的喜悦,说:“他说是,应该就是了。” 莲旦见他心情好,自己心情也跟着好,高兴地“嗯”了一声,又说:“小旦大了,该给他取个大名了,还有肚子里这个小哥儿,也一并取了吧。” 陈霜宁这些日子都淡淡的,难得对什么事上心,他沉吟了一阵,说:“哥哥叫‘长生’,弟弟叫‘长乐’,你觉得可以吗?” 莲旦重复道:“‘长生’、‘长乐’,”他高兴道:“好听,意思也好。” 说着,他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感受着肚子里的小东西给他的回应,笑道:“陈长乐,你有名字了。” 陈霜宁听到了,怔了一下,道:“姓……陈吗?”他以为会是姓“白”。 莲旦抬头看向他,重重点头,“跟你姓,陈长生,陈长乐。” 陈霜宁又是一怔,过了一阵,他才开口道:“谢谢。” 莲旦说:“我不要谢谢,我想听什么,你心里知道的。” 陈霜宁嘴唇动了动,还没说话,莲旦抬手捂住他的嘴唇,说:“我现在又不想听了,等你好了,再跟我说。” 陈霜宁便不说了,只定定看着莲旦。 第105章 在莲旦把手放下来后,他还是开口道:“风行舟医术高明,但他不是从无失手……。” 莲旦又捂住了他的唇,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你会好的。” 自从这次醒过来之后,陈霜宁每天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多了,过了几日,作息与正常人几乎没什么区别了。 偶尔,莲旦还能扶着他,两人在湖边走走。 但好景不长,莲旦的心刚刚放下来,有一天早上,他起床后,叫陈霜宁起来吃饭,对方却毫无反应。 自打这天起,陈霜宁又开始昏睡不起了,风行舟改了方子,换了几味药,吃了两天,人又缓了过来,但没几日,就又不好了。 如此这么反复了好几次,莲旦的心跟着来回震荡,人日渐憔悴下来。 好在,霜若收到信儿后,就和白无双一家三口,带着小旦一起,往这边赶。 十一月中旬,他们终于到了琉璃城,莲旦心里崩得紧紧的那根弦,终于能松快下来一些,见到小旦后的喜悦,也让他情绪缓解了许多。 霜若见了莲旦,便心疼地抱住了他,不住偷偷抹泪。 莲旦带小旦去看父亲,当时陈霜宁还在昏睡,小旦懂事了许多,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去,趴在父亲身边,小心地不压到他。 探头亲亲父亲的脸,他会说的话还不多,只会一遍遍说:“痛痛飞,痛痛飞……。” 霜若来了以后,风行舟有了帮手,他交代好徒弟要做的事,便闭门不见客,专心做解药。 十一月下旬这半个来月,陈霜宁醒着和昏睡的时候差不多各一半,状态又倒退到风行舟来之前了。 醒来时,也经常是不清醒的。 莲旦问霜若,霜若也只是叹气摇头,说:“毒没解,还在往心脏侵蚀,就算再怎么补身,也是在拖长时间,并不能阻止毒发进程,只有服下解药,才能彻底解决问题。” 只能等风行舟这边的结果了。 十一月底之前几天,莲旦的肚子有了明显的下坠感,霜若给他把了脉,说就这几天了。 可巧,在莲旦落红那天早上,陈霜宁竟然清醒过来了。 因为莲旦快生了,小旦也来了,所以他之前就搬出了陈霜宁的屋子,住到了另一间房。 莲旦本来没让霜若告诉他哥,怕刺激到对方。 白无双跟他说,莲旦和霜若陪小旦出去玩了,陈霜宁看着是信了,还不时让白无双打开窗子,往窗外路上看看人回没回来。 但后来,他明显不安起来,似有所觉般,坚持让白无双出去找人。 白无双敷衍不过去,没办法,只好跟他说了实话。 陈霜宁很愤怒,他让白无双扶他上轮椅,要去看莲旦。 白无双只好把人推了过去,还没到那间屋子,就能听见压抑在喉咙里的叫声。 陈霜宁听了,额头青筋都暴起来。 白无双咬着牙敲门,道:“霜若,我瞒不住了,他过来了。” 门吱嘎一声开了,梁云伸头出来看了看,拿手驱赶白无双,说:“你去帮忙看着小旦。” 说完,他就出来,把陈霜宁推进了当做产房的客房。 屋子里,过了一处遮挡的屏风,陈霜宁看见,那身体瘦小的哥儿正躺在床上,他脸色煞白,头发都被汗水浸透了,嘴里咬着软木,嘴唇毫无血色。 梁云把轮椅推到床边,陈霜宁费力地趴在床沿,抬手去摸莲旦的脸颊,莲旦喘着粗气,流着眼泪看向他。 陈霜宁不忍他受苦,看向神情紧绷的霜若,说:“没有办法让他轻松些吗?” 霜若说:“这孩子不像当初小旦长得那样大,不需要剖腹,他自己生,是要吃些苦头的。” 陈霜宁喉结动了动,回头看向莲旦。 莲旦见到他,就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陈霜宁知道他在想什么,轻声道:“不用担心我,我很好。” 陈霜宁说:“莲旦,我会好的,你也要撑住。” 莲旦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过程,竟顺利了许多。 没到半个时辰,把莲旦折腾得痛不欲生的小东西,终于生出来了。 当霜若把这孩子简单擦了擦,梁云给他包了被子,抱给莲旦和陈霜宁看的时候,莲旦亲了亲这孩子的额头,陈霜宁也小心地亲了亲。 霜若说:“是个哥儿。” 陈霜宁垂着眸子,看着这孩子,笑了笑,抬眼看向莲旦,说:“辛苦你了……。” 这话话音还没落,他突然脸色一白,转开头去,扑的一声,呕出一大口鲜红的血来。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又是一大口血。 莲旦几乎目眦尽裂,撕心裂肺叫道:“霜宁!” 霜若跑过去,刚刚碰到她哥的手臂,陈霜宁又呕出一口血来,一口接一口,竟不能止住。 莲旦睁大了眼睛,嘴巴张着,出不了声了。 梁云把怀里的孩子放到他身边,急着跑了出去,喊道:“快叫风大夫!” “哥!”霜若突然哭喊了一声。 陈霜宁已经两眼一翻,昏死了过去。 第56章 恢复 三天后,莲旦包着防风的头巾,身上也穿得严严实实的,坐在了床沿。 床上,陈霜宁脸色更加灰败,躺在那里,不仔细看,都无法看见他胸口的起伏。 屋门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不大会儿,霜若从门外进来了。 第106章 她走到床边,查看了一下她哥的情况后,看向了坐在床沿的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晚上长乐还要闹你,回去早些歇着吧。” 这几天,小旦是梁云给带着,霜若整夜守着她哥,莲旦不放心晚上把长乐给请来的婆子带,晚上便自己看着,白天才和婆子换着休息。 莲旦听劝,他知道自己身体垮了的话,不仅没法带孩子,还会给霜若他们增加负担。 霜若扶着他起身,莲旦说:“霜若,辛苦你了。” 霜若摇了摇头,说:“我不辛苦,我们没来时,你大着肚子,一直照应着我哥,你才辛苦。” 莲旦摇了摇头,霜若认真地看着他,说:“莲旦,一定要养好身体,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莲旦眼神有些迷茫地看着她,霜若眼睛里有亮光闪动,她说:“我刚从师父那里出来,解药……这两三天便会做好了。” 三天时间说来不长,可实际每天都是惊险。 这三天以来,陈霜宁又像上次那样,吐了两次血,那样子极为骇人,让人看了,都觉得他要把身体里的血液都呕个干净了。 有一次,他甚至没了呼吸,霜若红着眼睛,咬着牙,硬生生地把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在陈霜宁胸口再一次出现起伏时,霜若一屁股坐到地上,几乎累到厥了过去。 莲旦惨白着脸,惊魂未定地把她抱在怀里,反复摩挲她的胳膊和肩背,才让她慢慢缓了过来。 等霜若喘过气来,两人抱在一起,后怕地痛哭出声。 第三天的晚上,陈霜宁高烧不退,嘴里一直说着胡话,开始时,不停叫着莲旦和两个孩子,还有霜若的名字。后来,他开始叫爹和娘,还有祖父、祖母。 莲旦半趴在床上,流着眼泪不停地叫他的名字,“霜宁,霜宁,再坚持坚持,就快了,就快了!” 小旦在床边,不时抬着袖子抹眼泪,叫着“父亲”。 刚出生没几日的长乐,躺在陈霜宁身侧,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张嘴大哭着。 陈霜宁眉头紧皱,紧闭着眼,侧着头,在听周围的动静似的。 但很快,他又陷入了某种幻觉,喃喃着:“爹,娘……。” 莲旦哭着亲吻他瘦得都凹进去了的脸颊,和干燥脱皮的嘴唇,说:“求你,别走,霜宁,求求你……。” 陈霜宁眉头越皱越紧,他侧头听着莲旦的声音,脸上现出挣扎的神情。 莲旦抱着他,脸颊贴到他脸上,泪如雨下,“霜宁,我做不到,我要辜负你了,我真的做不到……你要是走了,长生和长乐我带不大了,只能交给霜若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一直不肯回应我,你怕你死了,我用情太深,走不出来。”莲旦在他耳边说,“可你错了,见到你第一面起,我就已经不可能走出去了。” “你要走,我便和你一起去了吧。” 在旁边的霜若听见了,眼睛瞪大,脸色煞白,她一把抓住莲旦的手,颤着嗓音道:“你不许胡来,你这样做,让我怎么活?让两个孩子还怎么活?” 莲旦摇头道:“对不起,霜若,我已经尽力了,对不起……。” 就在这时,门吱嘎一声响了,一个形容乱糟糟的老头进了屋,他兴奋地拿着一个瓷瓶,大声道:“谁也不许死!” 莲旦和霜若俱是一怔,风行舟已经大步流星地走到了床边,扶住陈霜宁的脖颈,把瓷瓶里的药液倒进了他口中。 之后,他放开手,退了几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我不行了,要累死老头子我了,我得去睡个三天三夜。” 他正要迈步离开,却发现自己的手臂被人抓住了。 风行舟扭头一看,脸色一红,道:“又是你这个哥儿,可真是……。”抱怨的话,在看清对方的眼神时,戛然而止。 莲旦用一种不敢相信又充满希望的目光看着他,嘴巴张了又张,好不容易才把话问出口,“刚……刚……那是解药?” 风行舟赶紧点头,“是啊。” 莲旦看向床上的人,“他……他……?” 风行舟一拍大腿,“哎呦,忘记跟你们说清楚了,解药给他吃了,明天人就好了。” “好了?”莲旦呆呆地问。 风行舟使劲点头,“明天他就该醒了,醒来后天天吃好吃的补补身体,个把月的,就跟常人无异了。” 莲旦还是看着他,风行舟一拍大腿,“我保证陈霜宁能长命百岁,行了吧?” 莲旦呼出一口气,终于松开他的胳膊,坐到了旁边椅子上,风行舟赶紧往外拔腿就跑,跑之前嘱咐徒弟道:“晚上看好了,还有得折腾,吐点血正常,不用再用药了……。” 说着,人就已经出了屋子,砰的一声,进了隔壁门,关门睡觉去了。 当天晚上,莲旦和霜若一起守着陈霜宁,他时不时地呕血,但与之前不同,吐出来的不多,而且都是黑色的。 霜若说这都是毒血,吐干净了,也就好了。 到了凌晨时,陈霜宁才不再吐了,他脸色白得像纸,但不像之前有种灰败的死气,喘气时,也不再有之前那种费力的感觉。 他的神情放松了下来,这次,是真的睡熟了,而不是消耗过度的昏迷。 霜若扶莲旦回屋休息,帮他盖好被子,微笑着,说:“睡醒了我们吃点好的,晚上我下厨。” 第107章 莲旦“嗯”了一声,霜若捋了捋他的头发,出门去了。 莲旦倦极了,心里又是欢喜,又有些不确定的不安,合上眼,翻了好多次身才睡熟了。 这一觉,说不上到底睡了多久,等莲旦醒来时,日头已经爬到正当头了。 屋门外的走廊里,有人在说话,有人在笑,莲旦坐起身,初时有些迷茫,过了会儿,他猛地醒过神来,连忙穿衣梳头擦脸,以最快的速度弄好后,就往屋门走。 才打开这道门,他就看见小旦和白无双家的闺女正在走廊上玩,梁云正背对着这边,看着他们。 客栈这一层被他们整个包了下来,小孩子在这里玩,也不会打扰到别人。 隔壁的几间屋子,门都是开着的,包括最近这些日子,一直紧闭的陈霜宁的屋子。 莲旦看见胖乎乎的小旦拿了个竹篾编的蚂蚱,拉着小女孩的手,两人咚咚咚跑进了那屋子的门,听见小旦在喊“父亲,父亲,你看,你看这个……。” 他听见那屋子里,低沉沙哑的嗓音缓缓道:“白叔给你编的吗,真厉害!” 莲旦睁大了眼。 梁云转了个身,看到了他,眼睛弯弯地冲他笑了起来,抬手冲他招了招手,让他过去。 莲旦下意识就走了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直到走到梁云面前,他转头,往那开着的屋门里望去。 屋子里,两个孩子趴在床沿,在玩那竹编的蚂蚱。 霜若正站在床边,看着他们。 床上,瘦削的身影倚靠在床头,长发披散在他脸颊两边和肩背上,本来合身的白衣,现在宽宽大大地罩在身上。 陈霜宁隔着整个屋子,与门外的莲旦对视。 不久后,他嘴角露出笑意,目光柔和极了,朝莲旦伸出手来。 莲旦的神情,又像在哭,又像在笑,他迈开脚步,跑进了屋门,一下子扑进了向他张开的怀里,痛哭出了声。 …… 陈霜宁需要好好休养,莲旦还在月子里,都不宜长途跋涉。 这年的除夕,他们要在西疆的琉璃城过了。 自从进入十二月后,琉璃城的天气骤冷,雪下得很大,广袤的湖面上,积了一层厚厚的雪壳。湖中央却还有未完全冻上的地方,从远处看去,在阳光下反着金光,像一颗绝世明珠。 长乐太小了,每天要睡很多觉,这会儿婆子在屋里看着他。 小旦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球一样,霜若在带他堆雪人。 莲旦扶着陈霜宁,两人一起沿着湖边散步。 经过这一个月调养,陈霜宁的状态好了许多,没那么瘦了,脸上和嘴唇都有了血色。 莲旦的月子,前半拉过得辛苦,好在后半个月补救回来了。心情好,休息好,吃得也好,再加上有风行舟和霜若在,该怎么补都弄得明明白白,出了月子,他眼睛明亮,脸颊有肉,整个人都白白净净的。 这会儿是午后,阳光正好,虽然气温低,但晒晒阳光还是很舒服的。 走了一阵,陈霜宁有些累了,两人便停在湖边一处亭子,莲旦掸了掸长椅上的灰,让陈霜宁坐到上面休息。 莲旦要坐下时,陈霜宁拦了一下,将自己的棉手闷子摘了下来,垫到了长椅上,轻声道:“刚出月子,小心着凉。” 莲旦“嗯”了一声,脸颊微红地坐了下来。 阳光晒在头顶,莲旦眯着眼,看向不远处湖边一边空地,神色有些波动。 一直注意着他的陈霜宁发现了,问道:“怎么了?” 莲旦沉吟了一下,说:“那时候,你嘱托我,将来想长眠在这座湖边。我到这里的第二天,便想好了要选那块地方。” 陈霜宁也往那个方向看去,紧邻湖边的空地上,阳光正好,地势开阔,来年开春,想必会长满青草与野花,点头道:“确实是个好地方。” 莲旦回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时过境迁,回想起来,当时的沉痛、阴郁,都随着陈霜宁的恢复烟消云散了,再提起,只剩下了唏嘘。 莲旦说:“我那时想,我让冷大哥他们帮忙,在你睡的地方旁边,就那里,”他又指了指,“在那盖个房子,我和小旦还有长乐,就住在那里,天天陪着你,你就不孤单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被另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了握。 莲旦转头去看陈霜宁,陈霜宁也正看着他。 莲旦的目光闪动,心底里此时的最真实的想法脱口而出,“你真好看。” 陈霜宁弯起唇角,笑了,阳光洒在他的根根眼睫毛上,像缀了星星点点的碎钻。 莲旦看得痴迷,挪不开眼睛。 陈霜宁没避开他的目光,笑意更深了,看着他的眼神,柔和得像水一样。 “莲旦……。”他叫他的名字。 莲旦眨了眨眼,像在梦中一样,迷蒙地“嗯”了一声,两人互相看着,陈霜宁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 孩子的脚步声咚咚咚地接近了,小旦跑了过来,霜若在后面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 小旦跑近了,就球一样扑到了父亲怀里,陈霜宁把他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 霜若坐到了莲旦旁边,笑道:“小旦现在可黏我哥了,我说爹爹和父亲在说话呢,等会儿再过来,他不肯。” 莲旦垂着头,抿着嘴笑,说:“没事,也没说什么。” 第108章 抬眼时,与正看过来的陈霜宁目光撞上了,对方眼神里的东西,莫名其妙地让莲旦有些臊得慌。 他扭过头去,心里悄悄跳快了几拍。 第57章 痊愈 莲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之前陈霜宁病重时,他敢直白地去跟人说喜欢,敢在别人面前就说,要和陈霜宁住一起。 可现在人家身体渐渐恢复了,越来越好了,他胆子反倒变小了,话也不敢说,事也不敢做。回想起当时种种,还时不时地觉得臊得慌。 在琉璃城这阵子,长乐晚上要醒好几次,小旦就和姑姑一起睡了,莲旦自己带着长乐。 每天晚上睡前,陈霜宁都要在莲旦这屋待一会,看看孩子。他知道莲旦晚上睡不好,晚上想把长乐抱回去,但莲旦哪里肯。 对方好不容恢复到现在这状态,万一累到再留个什么病根,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陈霜宁看过孩子,和莲旦道了晚安回屋去了。 帮忙看孩子的婆子看不过去,悄悄跟莲旦说:“你这傻孩子,怎么不留留他呢?” 莲旦不解地看她,婆子“哎呦”了一声说,“这孩子都生两了,怎么还不开窍呢,你看你那夫君,分明没有想走的意思,就等你开口呢!” 莲旦的脸红了,他垂着头,磕磕巴巴道:“我……我没注意……。” 婆子把手里的褯子都叠好了放到了床尾后,坐到了他身边,“这孩子是你们两人的,他心疼你,你便让他和你一起带嘛,晚上两人换班起来,也不会把人累坏了。” “再说,你这月子也出了几日了,总这么旷着人家,也不是个事儿啊!” 婆子不知道他们的情况,只当他们是寻常夫夫,可道理倒是都是那么个理儿。 莲旦脸通红,说:“马上除夕了,他的事也不少,等忙过过年的吧。” 陈霜宁一天天见好了,这一群人有个什么事,自然而然地又去找他做主。 小到办什么年货,吃什么年夜饭,大到过完年后的行程安排,都得让他拍板。这客栈毕竟只是暂留之地,过完年就该离开了。 除夕前,陆陆续续有东西被送来,都是那些师兄弟让人送来的礼物。 他们知道陈霜宁有了第二个孩子,又赶上春节,便纷纷送东西过来表达祝贺。 陈霜宁仔细写了单子,让冷杉和白无双去张罗,一一回了礼。 春节正日子那天,客栈里除了他们,没别的客人了。 客栈掌柜的把厨房借给了他们,让他们随意用。 莲旦负责看几个孩子,霜若和梁云在厨房忙活了一天,这里不像大宅人那么多,白无双他们也都一起帮忙,热火朝天的。 到了晚上,鞭炮放得噼里啪啦响,人虽然没之前那么多,但也吃得热热闹闹。 陈霜宁还在吃最后几副药,酒只尝了半口。 饭吃的差不多了,白无双已经喝倒了,差点滑到桌子底下去,被冷杉和梁云抬回屋去了,他家小闺女也懂事地去帮忙扶着父亲的胳膊,一起回去了。 等他们走了,霜若起身道:“我去拿东西,桌上这些东西不急,一会儿回来再收拾吧。” 莲旦也起来,把长乐的厚包被给包上,小旦的棉袍子也穿上了。 陈霜宁过来,把长乐背到了自己背后,低声道:“走吧。” 在湖边一处十字路口那里,纸钱在冷风中烧得很旺,火星子直朝天上而去。 那兄妹两静静看着,眼睛里映着火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莲旦看着这样的两人,心里一阵阵发酸。 大仇终得报,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过了初五,年就算过完了。 陈霜宁的最后一副药已经吃完了,风行舟给他把了脉,高兴道:“已彻底痊愈,恭喜宗主!” 隔天,他们便离开了客栈,乘了数辆马车,往回走了。 回去的路上很顺利,一个月后,他们终于到了大宅。 他们回去的那天,宅子里跟过年时差不多了,也是足足热闹了两三天。 回大宅后,莲旦轻松了许多。 他还是住在原来那间屋子,小旦现在快两岁了,也想学着白家姐姐自己住,莲旦和霜若就给他把书房里放了张床,拾掇了一番,让他住了进去。 宅子里都是靠得住的人,长乐可以放心地交给宅子里的婆子们带,晚上,莲旦终于能睡好觉了,空闲时间也多了。 只是,陈霜宁却忙了起来。 在琉璃城时,他便和冷杉以及白无双商量了分家的事,也和各地师兄弟通了信。 教主死了以后,这魔教其实已经名存实亡了,他们这些师兄弟对魔教恨之入骨,自然是不肯继续让它存在下去。 这几年,为了处理那些逃散的罪大恶极的教众,以及左右护法,他们才一直还维持着原状。 现在继续下去,已经没有必要了。 冷杉和他们不大一样,他当初也是被迫入教,但一直不肯和那些人同流合污,所以没被重用过。 后来陈霜宁渐渐起势,两人目标相同,便越走越近。 教里像这样的人,也有一些,这些年同甘共苦下来,不是亲人,也胜似亲人了。 这大宅就当是他们这些浮萍似的人的家,过年过节了,或是想家了,就回来住住。 教里的其他产业,如果零碎分开实在可惜,就照样经营,陈霜宁推举了冷杉,做这些产业的当家人,其他人也都同意。 第109章 到时年底计算盈亏,再来分配。 不想如此的,也可以直接分走自己那部分份额。 忙过了这事,时间都已经进入三月了,天都渐渐暖和起来了。 莲旦每天没事时,便看书练字,偶尔去厨房做点吃的,给陈霜宁送去。 忙的那段日子,两人见面不多,送吃的过去了,也只能简短说两句话。 有时,陈霜宁回来得早,过来看看孩子,莲旦想起琉璃城那婆子的话,想挽留对方,却总是不尴不尬的,开不了那个口。 就想着,还是等陈霜宁忙完这阵再说吧,就这么拖了下去。 霜若天天跟莲旦在一起,也奇怪地问过,问他怎么不搬去和她哥一起住,莲旦也是磕磕巴巴地敷衍说,等忙完这阵的。 现下,陈霜宁终于是忙完了,空闲多了,莲旦却还是不好意思提这事。 晚上时,长乐被婆子抱走了,莲旦洗了澡,在屋子里待着,耳朵里听着隔着小厅,另一边的动静。 几次走到门口,又都返回去了。 这天晚上,莲旦洗完之后,披散着头发,坐在床边看书。 窗子被他推开了个缝隙,散散屋子里的水汽。 院子里那棵树的花开了一些,香气从那窗子的缝隙里飘散进来,很好闻。 莲旦手里的书看了好半天,也没能翻上一页,他目光时不时看向屋门,眼睛里现出挣扎之色。 正在这时,他听见小厅另一侧的屋门响了一声,有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听声音是往院子里去了。 莲旦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下意识就把窗子关严实了。 脚步声停在了院子里,须臾,一阵悠悠的笛声响了起来。 第58章 邀酒 莲旦站在窗边,静静听着。 过了一阵,笛音停了,有人走到窗下,低声问道:“要一起喝杯酒吗?” 莲旦咬了咬嘴唇,说了声“好”。 窗外的声音道:“外面凉,披件外袍。” 莲旦答应了一声,去把架子上搭着的外袍拿了下来,穿在外面,出门去了。 院子里,一身白衣的年轻男人立于月下亭子里,竹笛放于石桌上,旁边是一壶酒,和一对儿杯子。 男人正低头垂目,将杯子倒上酒。 他垂着眼皮时,眼型很美,但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握着酒杯的手指修长白皙,微风拂过,把他的白衣衣角和束在脑后的长发,吹得轻轻飘动。 在莲旦走过来时,他放下了手里的杯子,抬眼看了过来,在看清来人时,眉目一下就柔和了下来。 莲旦一直知道陈霜宁长得很好看,其实这么久,也该是见惯了的。 但他还是会时不时的,会在某一刻因为这张美好的脸,而看得呆住了。 酒壶放到桌面上时,发出轻微的“喀”的一声,莲旦一下子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看得太久了,赶紧移开目光,看向脚下,进了亭子。 石椅上,已经铺了软垫,陈霜宁和莲旦两人面对面坐在石桌两侧。 莲旦莫名地心跳加速,脑子里着急地找着话说。 “今……今天月色不错。”莲旦磕磕巴巴道。 “嗯。”陈霜宁看了看亭外,“这几日应该都会是晴天。” 莲旦说:“晴……晴天好。”他到底在说什么,说完自己都直咬嘴唇。 陈霜宁看着他,笑了笑,拿起了杯子,莲旦也忙把自己那杯拿了起来,两人轻轻碰了碰杯,各自仰头干了一杯。 陈霜宁说:“这些日子事情多,好久没和你好好说说话了。” 这酒虽说度数不高,还有桂花的甜甜的香味,但到底是有酒精的,一口下了肚,肚子里立刻热乎乎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月色太美,莲旦一下子就觉得酒气涌了上来,整个人都像冒着火一样。 他看着对面年轻的男人,心里躁动得厉害,只觉得那人的那双眼,好看得让人不敢直视。 莲旦扭开脸去,说:“是啊。” 这两个字过后,两个人之间沉默了下来。 莲旦的心里懊恼又难过,到这种时候,嘴笨得很,明明有许多话想讲,但就是破不了那一层薄薄的冰似的,怎么都开不了口。 这时,对面年轻的男人缓缓站起身来,他拿起桌面上的笛子,走到了亭子边缘处,往院子里那棵开满了白色小花的树上看了一阵。 之后,陈霜宁回过头来,看向莲旦,道:“最近得空,我学了一首曲子,要听吗?” 莲旦当然点头。 陈霜宁看着莲旦,两手抬起,将笛子放到唇畔,笛音悠悠响起。 这曲子没了之前听过的那种凄凉,反而有种淡淡的喜悦,和难以言表的缠绵之感。 曲子很短,不到半盏茶工夫,已经结束了。 莲旦对乐曲没什么了解,他只在之前来大宅的路上,在酒馆见过专门以卖唱维生的父女,再有就是村子里年节时,会有戏班子来唱戏。 不过,他还是觉得,这曲子好听极了,有种说不出的让人心里一动的意味。 陈霜宁放下笛子,肩头轻轻倚靠在亭子一根木柱上,问道:“喜欢吗?” 莲旦点头,说:“很好听,喜欢。” 陈霜宁弯起唇角笑了,自从他身上的毒解了之后,整个人渐渐有了变化。 他脸上的笑容多了,眼神平日里还是冷冷的,但见到亲近的人时,会一下子柔和下来。 第110章 他性子脾气本来就是很好的,只在那毒长期的折磨下,无法受控地暴躁和易怒,不过就算在那时,他也从没伤害过身边亲近的人。 现下身上的毒解了,日日夜夜折磨他的苦痛解除了,他身上的重担也卸下来了,整个人都轻松柔和了许多。 陈霜宁眼睛看着莲旦,轻声道:“这曲子,叫《凤求凰》。” 轰的一下,莲旦的脸红得不行了,心跳得飞快,简直快要跳出胸腔。 陈霜宁看着他的眼神,在渐渐变幻,含了些让人呼吸发窒、头脑发晕的东西。 被对方这么看着,莲旦却根本没有试图挪开目光,直勾勾地迎着这样的眼神。 脚步声响起,陈霜宁缓缓来到他面前,低头将桌面上的两个杯子斟满酒。 莲旦随着他,将自己的杯子拿了起来,两人又是碰了碰杯,仰头一饮而尽。 陈霜宁看着他沾了酒液的唇,说:“起风了,回屋吧。” 莲旦“嗯”了一声,放下杯子,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亭子,经过花树,又踏上门廊前的台阶,进了屋。 陈霜宁把莲旦送到卧房门口,脚步停在那里,看着他进了屋。 莲旦进门后,转身过来,两人隔着门槛,一里一外,互相看着。 过了一阵,陈霜宁喉结动了动,说:“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吧。” 莲旦抬眼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你也早些休息。” 门缓缓合上了,把门外的年轻男人隔在了外面。 莲旦脸还是热的,他回到床边,手下意识捂在胸口上,坐在床沿发愣。 过了会儿,他起身来到桌边,倒了杯茶出来,仰头喝了,以平息肚腹中的酒气。 喝完了茶,莲旦去脸盆架那边,将布巾放进水里润湿了,拧干后,擦了擦还在发烫的脸。 都忙完以后,莲旦站在屋中,好半天没动地方,看着门板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么站了一阵,他突然咬了咬唇,迈开脚步,直奔屋门而去。 到了门口,刷一下拉开了这道门,抬起的脚还没来得及迈出去,就发现,门外站着的那修长的人影。 那年轻的男人竟然并没离开。这么久了,他竟一直站在那里。 莲旦喘了一口气,惊讶又有些慌乱地看着对方,“你……我……。” 好一会儿,他也没能说出个完整的话来。 就在这时,门外的年轻男人动了。 陈霜宁大步进了那道门槛,来到这哥儿的身前,低头很近地看着他。 “我正在犹豫,要说什么,你才会肯让我进门。”年轻男人喃喃似的叹息着说。 莲旦眼睛里有泪光了,不是伤心,而是心动又羞赧,到了极点。 他嘴唇动了动,到嘴边的话,却还是说不出来。 陈霜宁看着他,弯下腰去,低头在他嘴唇上碰了碰,莲旦的脸红到要滴血了,眼睛不停地眨。 年轻的男人眼睛盯着他的唇,说:“暂时不想说话的话,就不说。” 说完,陈霜宁转身将屋门关上了。 等他关完门,刚刚回过身来时,怀里已经被撞进来个人,那瘦小的哥儿,抬手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踮着脚尖儿来寻他的嘴唇了。 两人身高差得有点多了,矮的那个踮起脚来,还是差着一些够不到。 身材高的那个,就配合地弯下了腰,低下头去,让对方贴上了自己的唇。 记不清有多久没这么亲近了,久到唇舌相纠缠时,莲旦身体都在止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们亲了好一阵,直到嘴唇都麻了,才稍稍分开。 陈霜宁贴着他的唇,手在他背后反复摩挲,沙哑地问:“今晚,我能留下来吗?” 莲旦趴在他怀里,乖顺地“嗯”了一声,陈霜宁便弯腰下去,一手托住他,将人整个儿抱了起来,大步去了床边。 床帘被手臂一挥,便落了下来,遮住了里面影影绰绰的身影。 过了好一阵,身材瘦瘦小小的哥儿,两手捂着脸,轻轻哼着。 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地问,“疼吗?” 莲旦摇头,但对方还在极力克制等待他的回应,他只好揽住对方脖颈,将脸埋在对方颈窝里,说了实话,“不疼,就是……有点难受。” 年轻男人侧头亲了亲他额角,说:“那我慢一点。” 第59章 交心 完事儿的时候,褥单都湿了一大片,莲旦窘迫得不想睁眼,由着年轻的男人给他裹了被子,抱去了床边软榻上。 换完了干净的褥单,才把他又抱回床上,然后自己也躺下,把他揽进了怀里。 莲旦趴在陈霜宁身上,还是不肯抬头睁眼看对方。 以前每次都是直奔主题,有时甚至结束了,衣裳还穿得好好的,擦一擦,穿上裤子就好。 孩子都生了两个了,这种事做了好多次了,莲旦也还生嫩着呢,根本不知道,这事还有那么些前戏。 陈霜宁很有耐心,也很温柔,可他越是这样,莲旦越是羞得受不住,眼泪都被弄出来了,全程都抑制不住,还是半途时,陈霜宁下了床,特意拿了布巾过来,搭在床边。 眼泪流得多了,便伸手拿过来,给他轻轻地擦拭。 莲旦能感觉到对方的克制,一直在努力让自己更舒服些。所以,尽管因为很久没有这事了,刚开始时很难受,但后来习惯了,便不一样了。 第111章 控制不住时,莲旦做了好多大胆的事……。 “这样不闷吗?” 陈霜宁的手轻轻捏在莲旦下巴上,想让他抬头。 莲旦死死扒着他的肩膀,说什么也不肯。 年轻的男人发出低沉的笑声,莲旦听见了,耳根子都红了。 他抓住了陈霜宁颈侧一缕长发,惩罚似的在男人肩膀上咬了一口。 陈霜宁觉得痒,缩了缩肩膀,笑得更厉害了。 他抱住莲旦往上挪了挪,在他耳廓上亲昵地亲了亲,用气声问:“刚才,舒服吗?” 莲旦极其不好意思,但还是诚实地“嗯”了一声。 陈霜宁听见了,就抱紧了他,在他头顶脸颊印下细碎的亲吻,就算是再迟钝的人,都能感受到这年轻男人对他的珍惜和爱恋。 何况,莲旦一点都不迟钝。 他的心软软的,羞怯和放纵过后的懊恼,都一下子烟消云散。 莲旦终于抬起头来,回应地在陈霜宁的唇上亲了亲,年轻的男人的情绪就明显激动了几分,手压在了他后脑勺上,让他更靠近自己,吻住了他的唇。 一个缠绵的吻过后,莲旦气喘吁吁地趴在男人怀里,双目含情地看着对方的脸,看了许久。 在这种时候,陈霜宁的脸颊上还留有激情时留下来的淡淡的红,嘴唇也因为亲吻而微微红肿,微微张着,露出一点白色的牙齿和红色的舌尖,看着莲旦的眼神柔软而满足,这样的他,是独属于爱人的,别人都看不到的惊人的美。 莲旦看得痴了。 陈霜宁的嘴角弯起,又笑了起来。 他问怀里的人:“有那么好看吗?” 莲旦遵从自己的内心,点了点头,“好看。” 陈霜宁神色没变,但耳朵上也渐渐爬上了淡淡的红,他亲了亲莲旦的鼻尖,说:“你喜欢就好。” 莲旦眨了眨眼,“特别喜欢。” 两个人抱在一起,恨不得把对方揉进自己骨血里才好。 莲旦一手放在陈霜宁胸口上,陈霜宁随手把玩着他手腕上那实在说不上好,但自从那次离开大宅时,莲旦就一直戴着的手镯。 刚才床上毫无保留的畅快淋漓,好像一下子就把两人间之前那层薄薄的冰壳冲破了。 莲旦问道:“晚上你想留下,怎么不开口跟我说呢?” 陈霜宁回应道:“我身上的毒解了之后,你就不大理我了,也不提要搬来和我一起的事,我以为,你之前说喜欢我,是在哄我,只是为了让我有牵挂能活下去。“ 莲旦惊讶地抬头看他,反驳道:“我才没有哄你,那是真心话。” 陈霜宁笑了笑,抬手捋了捋他的鬓发,说:“是我的错,想得太多了。” 莲旦摇了摇头,神色愧疚,“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 陈霜宁疑惑地看着他,莲旦说:“霜宁,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我只是个最平凡不过的哥儿。” “你重病时,我没空想这些,但你痊愈后,我就在想,我是不是误会了你的心意,你对我这么好,是不是只是因为责任。” 陈霜宁眼睛里有心疼和自责,他捧着莲旦的脸,说:“抱歉,让你感到不安了,我早该跟你说的,应该像你一样果决,不该有那么多顾虑。” 陈霜宁嘴唇动了动,缓缓道:“莲旦,我喜欢你。” 莲旦瘪了瘪嘴,又高兴,又委屈地哭了出来,他抱着陈霜宁,说:“我也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也不知道是谁先主动的,莲旦仰躺在床上,软软地打开了身体,咬着唇抱着年轻男人的肩膀……。 夜虽然深了,但床上的两人还是不知疲倦,毕竟他们都还很年轻。 …… 第二天,这屋子的门好晚才打开。 吃过午饭,霜若端了汤药过来给莲旦,莲旦脸颊红红的,问也没问,端起来就喝了。 等霜若出去了,陈霜宁倒了热水给莲旦漱口,漱过之后,在他耳边道:“以后我会注意不留在里……。” 莲旦快着火了,软软地在他肩膀上捶了一记,就出屋去了。 陈霜宁跟在了他后面。 两人一起去婆子那里把长乐抱了回来。 小旦吃完了午饭,正和白家小闺女在院子里玩,两个孩子玩得可高兴了。 陈霜宁从莲旦怀里,把长乐接过去,在孩子额头上亲了亲。 莲旦肩膀挨着他的胳膊,见四周没人经过,就把脸颊依恋地在年轻男人的肩头蹭了蹭。 陈霜宁笑着低头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莲旦就红着脸,又在他肩膀上捶了一记,之后,两个人互相看着,一起笑了。 …… 在大宅休整了差不多有半个月后,陈霜宁和莲旦就决定启程回靠山村了。 陈霜宁病重那段日子,莲旦就和他商量好了有关于陈家那房子和田地的事,现在也该去处理了。 和他们一起出发的,还有霜若和柳叔齐。 霜若自然是要和哥哥一起的。 仇报完了,教里分家后,柳叔齐已经自由了,但他和这兄妹两一向走得近,陈霜宁问了他的想法后,便邀请他一起同行。 冷杉和白无双两家人还留守在大宅,陈霜宁他们离开的时候,白家小闺女抱着小旦哭了好一阵才肯松手。 坐上马车了,小旦还在默默流眼泪,莲旦心疼地把他抱在怀里,安抚道:“等中秋咱们还回来大宅过呢,春节也回来,到时候还和姐姐一起玩,不哭了。” 第112章 他们到达灵匀山地界后,没有直接回靠山村,而是在十几里地外的妙云镇停留了下来。 兴隆宝铺的掌柜的和伙计们,已经早早收到了消息,给他们找好了落脚的地方,就在兴隆宝铺后身的一处住宅。 这宅子一共有前后两进,大大小小的屋子有好几间,这么多人都住得下。 掌柜的已经提前交了租房和牙人的钱,陈霜宁看过了,非常满意,不仅把花了的钱还了他,还给了掌柜的和办事的伙计一笔不小的酬劳。 他们诚惶诚恐地不敢要,陈霜宁说:“教都不存在了,以后也没什么宗不宗主的了,兴隆宝铺得靠你们经营,我肯定也少不了有事麻烦你们,就不必这么客气了。” 说是这么说,他们倒是把钱收下了,但还是恭恭敬敬的,陈霜宁也拿他们没办法。 晚上,众人都把自己的屋子拾掇好了,霜若和柳叔齐出去了一趟,把饭菜买了回来,大家坐在一起饱饱吃了一顿,就各自休息了。 陈霜宁和莲旦还有长乐住在主屋里,隔壁小间住着小旦。 夜里,莲旦怕这地方陌生,小旦会不习惯,就陪着他到睡着了,才回屋。 回去时,陈霜宁已经把长乐哄睡了,正在看书呢。 莲旦脱了外袍和鞋子,坐到了他身边,靠在他肩上,陈霜宁就放下书,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 “明天先去姐姐那边看看?”陈霜宁说。 莲旦点了点头,说:“好。” 陈霜宁犹豫了一下,又问道:“你要回趟娘家吗?” 莲旦垂着眼睛,好半天才回应道:“还是不去了。” 陈霜宁“嗯”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夜深了,夫夫两就躺下睡了,这一阵折腾得都很累了。 第二天一早,霜若和柳叔齐留在宅子里继续打扫,陈霜宁和莲旦带着两个孩子,坐上马车,嗒嗒地去了北岔屯张家。 到了地方时,马车的声音已经传进了院里,白莲叶身上还带着围裙迎了出来,见到从马车上下来的弟弟,顿时又是哭又是笑地抱到了一起。 又把小旦和长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莲叶见到陈霜宁时,顿时一惊,这人说话声音和身形都和以前一模一样,长相却完全变了。 莲旦解释道:“霜宁之前那具纸人身体用不长久,我们在外面碰见了云游的圆镜师父,他费心给霜宁做了具能长久用的,就是面貌不大一样了。” 莲叶发现自己看着陈霜宁的时间太长了,忙收回目光,说:“这样子可是好看,能长久用就太好了。” 他们身后,跛脚的张青义跟了过来,莲叶给他解释了一番,他打量着陈霜宁道:“这样子比原来的好。”大男人也不大注重样貌,他笑道:“都别在外头了,快进屋说话。” 众人进了屋,张家公婆都在,热情地拿这拿那的,坐在一起说说笑笑。 莲旦悄悄打量着姐姐家这屋子,比上次来时,可是好太多了,屋里东西都大变了个样儿,虽谈不上富贵,但比村里普通人家还要强一些的。 看来他姐夫有了好活做以后,家里改善了不少。 他们本来打算过来坐坐,留下礼就走,但姐姐家公婆极力挽留,让他们在家吃饭,便留下了。 吃过饭,老头老太累了,便先进屋休息去了,饭桌上,张青义招待着陈霜宁喝酒,两人一时半会儿还喝不完。 莲叶便把莲旦叫进里屋说话。 长乐在床上睡得香,小旦在地上和张家养的小猫玩得欢实。 莲叶说:“这么久没见你了,看你这样子,这段日子都过得不错。” 莲旦笑了笑,说:“姐姐放心,他待我很好。” 莲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听说弟弟家媳妇生孩子的事了吗?” 莲旦点点头,说:“听说了。” 莲叶说:“满月时,我去看过了。” 莲旦问:“怎样?” 莲叶苦笑着摇头,“我是想不开,总想着娘亲不容易。” 莲旦眉头皱了起来,问:“发生了什么?” 莲叶叹了口气,“也没什么,娘亲偷偷把我拽到一边,说青义现在有钱了,让我偷偷从家里拿钱过去,帮衬弟弟。” 这话说完,姐弟两都垂着头,好半天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莲叶哽咽着说:“我家出事时,爹我已经不指望了,娘也一句没问,现在却不顾我的处境,提这种要求,这次,我彻底死心了。” 她握住莲旦的手,说:“以后,咱们两是亲人,他们就当普通亲戚看待吧,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莲旦点了点头,安慰地揽住了姐姐肩膀。 第60章 正文完结 从张家出来,他们便回了靠山村。 陈霜宁又换了新身体的事,村里人听说了,纷纷来看。 又听说莲旦要搬到镇上去住了,都羡慕得不行。 唐花领着他家闺女李如玉来家里,抱着莲旦直流眼泪,说他走这么久,也没个信儿,又听说他们要搬去镇上了,更是难过。 莲旦劝他道:“以后有空,你们就来镇上玩,这也不算远,说见就能见到了。” 唐花抱着莲旦不撒手,“那不一样。” 确实是不一样,莲旦其实也有离愁,也舍不得唐花,但他不是这个陈家的人了,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 第113章 家里乱哄哄的人走得差不多了,莲旦跟过来看孩子的吴大娘说了,要把房子和田地给陈老太太娘家人的事。 吴大娘不知道这里的瓜葛,直道可惜,但这是莲旦和陈霜宁的决定,她也不会干预,只是嘱咐莲旦,小心那陈家老头的亲戚闹事。 今晚时候太晚了,陈霜宁两口子就没回镇上,在这住了一晚。 吴大娘这话说完第二天,那陈老大就登门来了,那意思是他们搬走的话,这房子和地没人管了,他要给代管。 莲旦也没含糊,直白道:“张家人一会儿就过来,我已经跟他们说好了,这房子和田地,都给他们。” 陈老大一听就火了,蹦了起来,指着莲旦的鼻子,气势汹汹道:“你们两个败家的玩意儿,这是老陈家的东西,凭什么给他们张家?” 莲旦现在哪里还怕他,面不改色道:“您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们分家时闹得就不大愉快,老头只分了那三十亩地,当时就说好了以后再无瓜葛,连这房子都是人家老两口后来自己盖的,这房子和地不论怎么算,都轮不到你们陈家亲戚来惦记!” 陈老大没想到他会反驳,愣了一下后,竟然想动手,抬手就想打莲旦,却被一个身影挡在前面。 陈老大定睛一看,发现是那眼神骇人的陈霜宁,这抬起的手,顿时挥不下去了。 就在这时,外面院门响了一声,是张家两兄弟来了。 陈霜宁冲莲旦摇了摇头,两人没再管这事,去隔壁屋收拾东西去了。 张家人一进屋,陈老大就蹦着高地骂人,眼看着惦记的东西拿不到了,起码要出出气。 可张行兄弟两也不是好惹的,两边顿时闹了起来。 张行咬着牙道:“死老头子,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们张家人多,不怕麻烦,你有胆就来闹,我看看最后到底是你死还是我活!” 陈老大骂不过,也狠不过人家,为了脸面留下了两句“你们给我等着”之类的话,便灰溜溜地离开了。 陈霜宁和莲旦把房契、地契都给了张行兄弟两,把屋子里自己的东西收拾了,装上马车,和吴大娘还有唐花他们告了别,跟村长也打了招呼,便离开了靠山村。 莲旦回头,眼看着这村落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彻底看不见了,到底是住了几年已经熟悉的地方了,多少还是有些难过。 陈霜宁抓住他的手,微微用力握了握,说:“以后想吴大娘他们了,便回来看看,也不算远,用马车很方便。” 他这语气跟自己哄小旦离开大宅时差不多,莲旦听着,忍不住就笑了,陈霜宁见他笑,便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容好看极了。 到了镇上的家里,霜若和柳叔齐已经把宅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了,莲旦直道辛苦,晚上特意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这一大家子人坐一起,在新家吃了第一次开火饭。 隔天,陈霜宁把大家都叫到一起,兴隆宝铺的掌柜的也来了,他对大伙说了对未来的打算。 他们搬到这里,虽说什么都不做,钱也够花了,但总得有个营生做。 陈霜宁的想法是,在这镇上开个药堂,除了卖药材,也能看病。霜若做大夫,陈霜宁和柳叔齐也能看些寻常的病症。 众人一听,都觉得这个想法好。 兴隆宝铺掌柜的说:“我们对面那家铺子正好要往外兑,那夫妻两年岁大了,做不动了,要回老家。” 陈霜宁说:“那家铺子位置不错,那就劳烦掌柜的帮我们去问问。” 掌柜的连忙答应了。 霜若想了想,两眼放光道:“我也可以做一些现成的各种功效的药丸来,比药材卖得上价。” 柳叔齐在旁边道:“我可以去各地药农和采药人那里,直接收药材,价格比在镇上进,要便宜的多。” “哎,是不是还缺个掌柜的?”那兴隆宝铺的掌柜的提醒道。 霜若恍然道:“是啊。” 说着,众人的目光就都看向了坐在一旁的莲旦。 刚才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都在出主意,莲旦坐在这里几乎没怎么说话。 他对医术完全不了解,也没做过生意,正因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而有些沮丧。 这会儿,大家都一起看过来,给他弄得有些紧张,他连忙摆手道:“我不行的,真不行。” 霜若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柳叔齐也说:“我看你没问题。” 那兴隆宝铺掌柜的也劝道:“就试试,我看你也行。” 莲旦看向陈霜宁,对方朝他笑了笑,说:“都是自家人,大家给你托底,你怕什么,试试吧!” 莲旦虽还是有些惶恐,但还是咬了咬牙,说:“试试就试试。” 这事敲定以后,一家子人顿时都忙了起来。 兴隆宝铺掌柜的替他找了熟人,介绍了个可靠的婆子过来,帮忙照看两个孩子,莲旦才有时间跟着那掌柜的去看铺子,谈价格,签契约,再找人重新休整这铺子。 莲旦刚开始还有些怯得慌,办成几件事以后,胆子就越来越大,信心越来越足了,越来越充满干劲儿。 初期莲旦是最忙的,经常回家就天黑了。 晚上睡觉前,陈霜宁让他趴在床上,给他按按背,按按腿,经常按着按着,人就睡着了。 有一天,莲旦难得回来的早,小旦巴着爹爹不放,非要和爹爹一起睡。 第114章 莲旦也觉得最近亏欠孩子,便让小旦留下了。 孩子睡的早,躺下不大会儿就睡熟了。 夫夫两还不困,莲旦拿出书来,想和陈霜宁一起看,陈霜宁却把那书收了起来。 莲旦讶异地看他,轻声问道:“怎么了?” 陈霜宁也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 过了一阵,莲旦明白过来了,他这才意识到,最近这段日子,他忽略的不只有孩子。 他上前揽住了年轻男人的脖颈,脸蛋通红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陈霜宁便弯腰抱起他,出屋去了隔壁。 过了好久,两人又一前一后地回来了。 莲旦整理着自己的里衣,眼睛水润润的,嘴唇也通红的。 回到床上,莲旦侧身躺着,看了看小旦,这孩子睡得正香,他弯腰亲了亲孩子的脸颊。 身后,有手臂环到了他腰上,莲旦握住覆在自己肚子上的手,感受着颈后男人落下的细碎的亲吻。 莲旦忍不住翻了个身,偎进男人怀里,仰头和他亲吻。 陈霜宁贴着他的唇,低声闻道:“还难受吗?” 莲旦摇头,说:“就是腰酸。” 揽在他腰上的手,就轻轻揉捏起来,缓解了他腰胯的酸痛。 莲旦呼吸间,都是对方身上独有的香味,他舒服地叹了口气,又仰头索要了个炙热的吻,闭上了眼睛。 陈霜宁说:“你累了,睡吧。” 莲旦“嗯”了一声,很快就睡熟了。 …… 一个多月后,一切准备都做好了,选了个吉日,药堂开业了。 这天早上,鞭炮放得噼里啪啦响,周围铺子都来贺喜。 唐花和吴大娘他们来了,莲叶和张青义也来了。 莲旦在旁边饭铺子张罗了几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 药堂开业后,因为价格低,药材好,生意一开始就不错。 后来霜若的医术出了名,更是好上加好。 莲旦除了做掌柜的,还管店里的账,每笔都记得一清二楚,月底算得明明白白。 柳叔齐大部分时候,都是在下面村乡跑,为了好药材,甚至有时要跑到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去。 平日到药堂里,经常有人指名要霜若给瞧病,陈霜宁反倒是空闲最多的,他就经常回家做饭,中午再给送过来。 做的还是那要命的面片,给霜若吃得脸上都直冒苦色,还只能忍着。 不过,出去个人家里看诊时,霜若一个女孩子不大方便,经常是陈霜宁陪着,或者干脆就是陈霜宁自己去了。 这边生意稳定下来后,莲旦和陈霜宁去跟房主商量,把他们住的这宅子买了下来。 这段日子,这宅子住得挺舒服,离药堂还近,方便得很。 霜若知道这事后,特别高兴,晚饭时喝了不少酒。 吃过饭,莲旦陪她在院子里坐着醒酒,她抓着莲旦的手,哽咽着说:“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和我哥,还有大师兄,我们终于有个家了。” 莲旦心疼地揽住她的肩,安抚地摸摸她的额发。 …… 这年的中秋节前,药堂暂时关了门,他们回大宅过节去了。 一路上走了五六天,进了山谷,到了大宅门口时,小旦第一个下了车,直奔在门口等着的白家小闺女去了。 两个孩子抱在一起,又跳又叫的,高兴极了。 一进大宅,莲旦就发现了不太一样的地方。 这院子里到处是张灯结彩的,比除夕时装饰得还要隆重。 等到了住处,莲旦看见,一双大红喜字,贴在了院门上。 他神情愣愣地,被陈霜宁拉着手,往院子里走,看见院里红灯笼已经挂起来了。 进到屋里,红烛更是都已经布置好,大红的床褥、鸳鸯戏水的被面,都已经备好了。 莲旦缓缓看向身边年轻的男人,陈霜宁牵着他的手,冲他微微一笑,说:“这两天师兄弟们陆续都会回来,除了过中秋节以外,还要给我们庆贺婚礼。” 莲旦的眼皮红了,眼看着要哭了,嘴角却是笑着的。 他们身后,小旦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和白家小闺女嗷嗷地满屋蹦,小旦嘴里含着:“爹爹要当新娘子啦,爹爹要当新娘子啦!” 喊得他爹爹脸颊通红,要流不流的眼泪,都被羞回去了。 …… 中秋那天,大宅里整整热闹了一天。 晚上,被闹了半天的新郎官儿,好不容易才抽身回到了新房。 盖着盖头的瘦小身影,在门板吱嘎被推开时,明显动了动,是想起身的样子,但又想起了婆子嘱咐过的话,硬是忍着没站起来。 新郎脚步还算稳当地走到了床边,拿起桌上的秤杆,将盖头掀了起来,露出一张满是担心的脸来。 几乎是盖头刚被掀起来,莲旦就起身开口道:“霜若说他们灌了你不少酒,现在感觉怎样,难不难受?” 说着,他就去扶人,准备让陈霜宁到床上躺着。 陈霜宁拦住了他,道:“我没事,柳叔齐他们替我挡了一些,喝得不算多。”说完,他又问:“你吃过东西了吗,肚子饿不饿?” 莲旦说:“吃饱了,霜若他们去席上给我拿了好些吃的。” 陈霜宁拉着他的手,到桌边,那上面摆了一壶酒,和两只酒杯。 第115章 莲旦担忧地道:“喝了这么多,还要喝吗?” 陈霜宁无奈地笑道:“是交杯酒,怎么都要喝的。” 莲旦刚才一直在怕陈霜宁喝多了,根本就忘了这事,这时顿时脸颊闹了个通红。 陈霜宁笑着把两杯酒倒满了,给他拿了一杯,自己拿了一杯,定定看着他。 莲旦红着脸抬手,和陈霜宁交叉着手臂,仰头将杯子里的酒喝光了。 之后,两人放下酒杯,互相在红烛烛光下看着。 陈霜宁抬手摸了摸莲旦的脸颊,轻声道:“你穿嫁衣的样子,比我想得还要好看。” 莲旦眼睛水润润的,眨了眨,说:“你穿红衣也好看。” 陈霜宁打量着这屋子里的布置,到处是喜庆的大红色,感叹道:“当初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我还会有这样的一天。” 莲旦轻轻抱住他的腰,依赖而爱恋,道:“我也是。” 陈霜宁低下头去,莲旦迎了上来,两人不知不觉地,就亲在了一起。 一吻过后,莲旦瘦小的身体被拦腰抱了起来,来到了床边。 莲旦脸颊贴在男人颈窝里,小声说:“折腾了一天了,会不会累?要不今天就不……。” 陈霜宁低头亲昵地亲他的耳朵和脸侧,在他耳边沙哑道:“洞房花烛夜,一生只这么一次,不能浪费。” 莲旦听了,就红着脸,身体软软地,任由对方把自己放到大红色喜床上。 在男人覆上来时,他紧紧抱住了对方的脖颈,脑后都离开了床铺,寻着男人的唇,亲了上去。 衣衫褪尽,床帐里,缠绵之声不断。 莲旦原本是颗小小的青涩果子,后来经了人事,又生了两个孩子,年岁越长,越来越有哥儿的风情,让身上的男人沉迷不已。 夫夫两对彼此都已经很熟悉了,都很努力地,让对方得到最好的感受。 这个晚上,无比的畅快淋漓。 结束以后,陈霜宁还是不断地亲吻莲旦,莲旦浑身酥麻,懒洋洋的,一动都不想动了,由着男人亲他。 亲着亲着,状况就不对了,莲旦推拒着年轻男人的胸膛,哑着嗓子问:“怎……怎么还来?” 陈霜宁低头去亲他的嘴,在舌尖传来酥麻感,身下也被一举攻陷时,莲旦一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了,只能随之浮沉其中,不能稍缓。 隔天,莲旦起得很晚,懒洋洋靠在床头,让陈霜宁一口口喂他喝粥。 粥吃完了,陈霜宁细心地用布巾给他擦拭嘴角,之后,看了他一阵,就低头去亲他。 莲旦拿他没办法,只能听之任之,被老老实实地亲了好一阵。 亲完了,两人在床上抱了一阵,莲旦推陈霜宁,说:“柜子里有本书,你去拿过来。” 陈霜宁起身,去把那本书拿了出来,是他之前给莲旦的那本内功心法。 莲旦接过这书,看了看,又放到陈霜宁手里,说:“这心法以后要不要给小旦和长乐,你来定。” 陈霜宁点点头,说:“好。” 他把书放到了一边,莲旦就偎进了他怀里,抱住了他的腰,说:“你要长命百岁。” 陈霜宁又是点了点头,答应了他后,说:“你也是。” 莲旦“嗯”了一声,抱紧了他。 这一路走来相当不易,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以后不求一路通途,只求都携手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