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 第1节 华枝春 作者:怀愫 文案: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言情版文案: 容朝华拒过三回亲 第一回,她对世家公子楚明忱说:“我要我的夫君才比子建。” 第二回,她对清贫才子沈聿说:“我要我的夫君富比石崇。” 第三回,她对二样皆有,但腿脚不便的裴忌说:“我要我的夫君马踏山河动。” 以上男性按首次求婚顺序排列 阅读提示:女主不会只谈一个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宅斗 成长 先婚后爱 搜索关键词:主角:容朝华 ┃ 配角:超多人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立意: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第1章 白藤糕 朝华 容府别苑紧邻西湖,花园正中一道云墙隔绝东西。 云墙边遍植白藤,时值春日,藤花叠堆在灰瓦上,远望似积雪未消。 苏妈妈带着侄女蕊儿往月洞门去,一路走一路耳提面命:“进了那道门,你可把脖子给我缩紧了!” 蕊儿刚到年纪能进府当差,亲姑妈是罗姨娘身边得用的老人,莫说房里年资比她深的姐姐们,就连别的妈妈们也都待她和颜悦色的。 她捧着花篮嘟嘟囔囔:“不就是给三姑娘递个东西传个话么,姑妈都说几回了。” 蕊儿并不拿东院当回事。 别苑只住着容家三房,三老爷膝下也只有两个女儿。 正头夫人和三姑娘住在园子东边,三老爷罗姨娘和五姑娘住在西边。 罗姨娘得宠十数年了,三老爷屋里莫说第二个姨娘,连通房都无。 听屋里姐姐们说,夫人重病,老爷一年至多也就去东院一二回,一个重病还无宠的主母有什么好怕? 苏妈妈一指头戳在侄女脑门上:“你可别真信了那些丫头嚼舌,矮子看戏哪知长短!”说话间二人到了月洞门边。 两个值日守门的仆妇俱一身老绿,打扮得干净爽利,苏妈妈客客气气道:“罗姨娘遣我来给三姑娘送花儿。” 婆子听了,一个往园中去传话,一个还守在门口不放人。 蕊儿的眼睛直往月洞门那边张望,心中暗想怎么姑妈对两个守门的婆子也这样客气? 没一会儿传话的婆子回来了:“随我来。” 婆子将她们引到爬山廊边的花架下,抬头就见山廊高处立着位锦衣少女。 背着身瞧不清她的面目,只能看见一头乌发垂到腰际,两侧用珍珠流苏环儿松松扣着,成串的珠子由大到小直垂到发梢处。 蕊儿不由自主微张开嘴,五姑娘珍珠钗上最大颗的那颗珠子,也只有这流苏环上的一半儿大。 不待苏妈妈上前,有个穿红绫袄青缎裙面容秀美的丫头几步下阶来,笑吟吟问:“苏妈妈来有什么事?” 苏妈妈扯开笑,从蕊儿手里拿过花篮,步子踩着石阶要往上踏:“甘棠姑娘,我们姨娘知道三姑娘一清早就来剪藤花,立时吩咐我送一篮子来……” 东西院一墙之隔,东院有明瑟阁,西边亦有见山楼,只要有心总能看见对方在园子里做什么。 甘棠眉头刚蹙,苏妈妈只觉眼前一花,有个冷脸丫头拦在她身前,一把夺过了篮子。 苏妈妈想绕过去,可无论往哪边,这丫头连裙脚都没动一下就能密密实实拦在她身前。 苏妈妈忍着不快:“我们姨娘想请三姑娘去西花厅议事。” 甘棠狐疑,又请?这已经是开春第三回了。 第一回说是各府递来了春宴帖子,罗姨娘请三姑娘去看。第二回是请三姑娘去选衣裳头面。 这第三回干脆连由头都不说了,只说议事。 甘棠觉得古怪,东西两边各自为政,罗姨娘这几年也一直都老老实实的,偏偏今年开春起就用各种由头想把姑娘请过去。 “听说开春的时候姨娘急病了一场,该仔细将养着才是,些许小事也不值当姑娘迈步子。” 苏妈妈笑意微僵,她在西院也算有头有脸,大小丫头们哪一个不得恭恭敬敬叫她一声苏妈妈。 这么个毛还没长齐的丫头就敢拦她的路,肚里暗骂两声。 脸上不敢露出不快,只把笑意堆了满脸:“甘棠姑娘通融通融,应是紧要事,这才来请三姑娘。” 她还以为她这么说了,甘棠必得上去禀报三姑娘,前两个请了两回都没请回去,今天这尊佛是怎么也得请去西花厅。 甘棠轻笑一声:“我报上去,去不去的另说。” 意思是让罗姨娘等着。 苏妈妈脸上的笑意差点就持不住,张口又欲说好话:“甘棠姑娘,我这年老腿迈的来一回……” 苏妈妈还没说完,廊上传来响动,甘棠截断话头:“妈妈往后站。” 锦衣少女自爬山廊上缓步下来。 几丫头簇拥着,苏妈妈根本挤不上去,也不敢挤上前去贸然开口。 蕊儿听了几句,已经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从衣角裙衫的缝隙中瞧见三姑娘裙襕上用银线绣的仙鹤,随着她的步子振翅欲飞。 等人全走远了,苏妈妈恨声叹气。 蕊儿半晌才敢问出声:“姑妈,这就是三姑娘?”在西院里那么体面的姑妈,进了东院连到三姑娘跟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苏妈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瞪一眼蕊儿:“走!”回去必要跟罗姨娘好好诉一番委屈,让姨娘知道她受了那么个毛丫头气! 沉璧提溜着那一篮子花,甘棠看她一眼,她随手搁在假山边。 甘棠紧跟到容朝华身边:“姑娘,西院那边这么三催四请的,要不要着人去探一探?” 容朝华缓步而行,耳畔春水拍堤之声时鸣时喑。 “不是已经查过了?” 甘棠不解,怎么查过了?上回罗姨娘遣人来请的时候,姑娘确是问了一声西院近来有什么事。 那几天西院只有一件事,老爷故交的儿子来余杭省闱,到容家来拜访,请老爷指点文章。 老爷顾念旧情,又生了惜才之心,留那人住下了。可这跟罗姨娘频频来请三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甘棠还欲再问,一行人已经到了和心园前。 小丫头守在院门口,刚见人转过曲道就急急回院中报信。 没一会儿园门内就跑出个上穿柳芽黄浅金薄袄,下穿瑶草碧罗裙的女子来。 她发间也有只一模一样的珍珠流苏发环。 “阿容!你可来算啦!”女子拎起裙角几步跑下阶,一把挽住容朝华的胳膊,“我都等了你好半天啦!” 把着容朝华的胳膊,左右端详:“画样子的时候我就知道这环儿你戴上肯定好看。” 容朝华长眉舒展,目色柔和,脸上露出笑意:“你戴着才好看。” 那女子极是亲昵的伸手刮了下朝华的鼻尖,依旧勾住朝华的胳膊拉她往园中去。 园墙两边种着大小两株雪球,大的花如斗,小的花如团,圆团团挂在绿枝间。正屋廊庑下一溜五彩小琉璃灯,屋檐一角还藏着一窝燕子,几只小脑袋伸在窝檐唧唧啾啾。 花团锦簇,燕啭莺啼。 这诺大的东院,确实只住着容家三姑娘和容三夫人两个人。 眼前这个作闺阁女儿装扮的女子,就是朝华的母亲,殷真娘。 容朝华反握住她的手,温声问她:“你不是说想做白藤糕么?我去给你剪萝花了。”语气口吻不像是在对母亲说话。 父亲将罗姨娘带进门后,母亲就病了。 太医们说是癫狂症。 初时只是悲喜难抑,后来受了风发高烧,烧到身子滚烫直说糊话,时而梦生,时而梦死。 退了热后就一阵一阵的犯迷糊,缠绵病榻数年,请医问药求神拜佛都无用处,容家连棺木收裹都已经备齐全了。 有一日醒来,突然“清醒”! 她脑中时间回到在闺中待嫁的那段时光。 陪房妈妈告诉她,她的兄长外出为官,任地太远,山长路迢。苏州跟余杭那样近,何必还舍近去远,既然婚期将近,容家就把她接到别苑待嫁,还让容家最小的女儿搬来陪她。 真娘在病中失却的那些血肉,在别苑又长了回来。 容朝华已经十六,真娘依旧目光澄澈,意态天真,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模样。 她伸头往小花篮里张了张:“就这么点儿啊?还不够做两块糕的!”先是嫌少,跟着立时改了主意,“那就不做糕了,我给你缝个香包罢,你一个我一个。” 说着急急把容朝华拉进屋,又将丫头婆子们全赶到廊下去,扒着花窗向外嚷嚷:“冰心,玉壶,全不许在廊下站着,都走远些。” 屋外的丫头们笑着答应,都退到屋外廊下,沉璧先是站到了廊下,想一想又站到院门口去。 真娘抽个大枕,跟朝华脑袋挨着脑袋躺在钿螺云石床上,她凑到朝华耳边:“三哥又给我写信了。” 春光透过花枝映在她脸上,朝华看着永远长不大的母亲,语带纵容:“这有什么稀奇,他哪一天不给你写信?” 容家三郎进京科举,两人只能通信以慰相思之苦。 真娘将信藏在袖笼中,时不时就伸手捏上一捏摸上一摸,阿容既是她未来小姑,又是她最好的朋友,急巴巴等着阿容来,就是为了分享喜悦。 “不一样嘛。”真娘羞恼,先把身子挪走,又舍不得生阿容的气,把头凑过来。 第2节 容朝华看她扭走又扭回来,忍不住放软了声音:“写了什么呢?” 每到春天,母亲犯病的次数就会更频繁些。 “那我怎么能告诉你!你都还没定人家呢!”真娘玉面绯红,眼睛里含着光,还没说到第三句,自己先撑不住了。 她又凑到容朝华耳畔,压低了声说:“三哥他问我……孩子起什么名字……” 这话是容朝华第一次听。 她从真娘每日的呓语中拼凑出母亲与父亲曾经那些心意相和,情之难抑的时光。 “起了什么名字?”容家的女儿都从令字,取美好之意,只有三房的女孩儿不同,朝华一直好奇,今天有答案了。 真娘握起容朝华的一只手,在她掌心中写了个“朝”字,写到最后一笔耳垂殷红。 三哥哥信中写他游于云梦之间,“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确是小夫妻才能说的话。 “他说等他回来,我们俩往后就朝暮不相离。” 说得如此情真,真的成婚之后也只不相离了一年,一年之后,父亲出门游学,游着游着就游来了罗姨娘。 容朝华眼睫微垂:“是个好字。” “他取一字,我也取一字,我取这个字。”真娘握紧了朝华的手,写下另一个字“华”。 “物自有其容,独木谓之华。我要是生了女儿呢,就要用这个华字。”真娘说着捂住半边脸,只露出一双圆灵灵的眼睛,“你说好不好?” 她希望她生个女儿,她希望她的女儿如木。 窗外起了阵风,风卷飞花落在二人衣上发上。 朝华伸出手,轻轻摘去真娘鬓发上沾的花瓣:“你想的,那当然是最好的。” 等真娘酣然午睡,容朝华才离开。 走出园门,她脸上的笑意淡去了。 “去西边传话,说我要过去。” 甘棠一怔:“这会儿过去?”方才起了风,眼看就要下雨了。 容朝华颔首。 她的年岁越长,罗姨娘明面上就越是老实安分。一次请不去,竟还有第二次第三次,那么这件事就是父亲授意的。 她要去看看,西院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第2章 滴酥 华枝春/怀愫 苏妈妈事情没办成,落了一肚子的怨气,回去就垂头禀报:“三姑娘忙,并没让我近前。” 要是真忙,西院的人也不会看见她正在剪花枝了。苏妈妈话虽说的卑微,却是诉委屈的意思。 一面说一面小心觑着檀木榻上的罗姨娘。 罗姨娘生得柳眉雪肤,她其实比正室夫人殷氏还要大上两岁,但因这些年养尊处优,眼角不过略有几道细纹,绰有余妍。 耳朵上戴着烧宝石耳坠,两只腕上都套着嵌宝金镯,手中捧着个五蝠彩盅,通身气派哪像个妾室。 她啜了口茶:“苏妈妈辛苦,不曾冲撞三姑娘罢?” 重音落在了后一句。 苏妈妈听这话不对,赶忙收起怨怼,身子一欠:“姨娘这话说的,那可是万万不敢的。”甚而又道,“要不要再请一趟。” “今儿不必了,隔几日再请罢。”罗姨娘搁下茶盏,“金芍,前儿送来的料子有块酱色的,取来给苏妈妈。” 苏妈妈肚里那点怨气立时消散,满面是笑:“为姨娘办事是该当的,哪当得起姨娘这样赏。” 苏妈妈在房里回事,廊下的丫头们将蕊儿团团围住:“你去东院瞧见三姑娘没有?” 西院的丫头们极少有见过三姑娘的,年节里老爷会带着三姑娘五姑娘和罗姨娘到老宅去用团圆饭。 三姑娘就算来西院,脚步也过不了花厅。 小丫头们实在是好奇,不知三姑娘生得什么模样,有没有五姑娘生得好看。 五姑娘雪肤花貌,杏眼桃腮,是个难得一见的娇俏美人。 蕊儿头回见五姑娘就说:“我想不到世上有人能比五姑娘还好看了。” 因着这句话,几个丫头凑在一块拿她逗趣,撺掇她跟着苏妈妈去东院。 此时她们又问,蕊儿却不说话,她没看见三姑娘长什么样子,只觉得不能用好看不好看来说三姑娘。 “你到底瞧见没有?”其中一个丫头捣捣蕊儿。 蕊儿低下头:“我……我没敢抬头。”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知道蕊儿胆子不小,竟连头都没敢抬? 正欲再问,游廊那头有个丫头着急忙慌跑进院子,到罗姨娘的屋门口刹住脚,提声道:“姨娘,东院来传话,三姑娘立时就要过来。” “这会儿?”罗姨娘闻言直起身,顾不上让丫头发问,她自己的声音从屋中传出来。 “是,就这会儿,人已经过了云墙了。” 过了云墙那就已经进了西院的地界,从云墙到西花厅也就一间花房两段长廊,抬步的功夫就到了。 屋里刹时忙乱起来。 “红药,你快去书房报给老爷,玉簪,你去小厨房预备点心茶水。” 罗姨娘没料到容朝华真的会来! 刚要出门又顿住步子,撸下两个簪环,又觉得身上的衣裳过于华丽,赶紧叫丫头另取一件素色的换过,急匆匆往花厅赶去。 一路疾行到花厅外,隔窗看见容朝华已经坐在厅中吃茶了。 她深吸口气,进门先笑:“姑娘来了,可等久了?前头有几本笔账在对……” 容朝华托着茶盅浅啜一口,一口茶咽尽了才出声:“要议何事?” 连句称呼也没有。 方才罗姨娘就是这么对苏妈妈的,此时容朝华这样对她,罗姨娘不气不恼,走到容朝华面前的椅子半坐下来。 “是前些日子各府送来的春宴帖子,姑娘没有应承的,老爷发了话,姑娘既不愿意出门,不如就在家里摆宴,叫我问一问姑娘的意思。” 容朝华十六岁,庶妹永秀眼看就要及笄。 大业自开国以来,女儿家定亲就不似前朝那样早,但略讲究的也是早早相看起来,更别说容家这样的大族。 容朝华了然,父亲果然在替她相看亲事。 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婚姻艰难,四岁那年大伯母更是想将她记到大房名下。 大伯母摸着她的脸问:“朝朝跟大伯娘回去好不好?你不是喜欢大姐姐么?跟我回去叫大姐姐陪你玩。” 还对父亲说:“朝华记在我名下就是我的亲生女,令姜有的,朝华只会多不会少。” 容令姜是大房嫡女,比朝华大七岁,早就定下亲事,此时已经在家待嫁,朝华去了大房也是独生女的待遇。 父亲连站都站不直,脸涨得通红:“大嫂,真娘就只有朝朝一个女儿。” “正因她只有朝朝一个女儿,她若有半分清醒,就该知道这是为了朝朝好。” “不……不能。”父亲咬牙不肯应承。 朝华早惠,她明白亲戚们的意思。 此时母亲的癔症已经有了些端倪,要是母亲死了,丧母长女不好说亲。要是母亲没死但癔症不好,她就更不好说亲了。 世家大族,一个疯了的儿媳妇,不如一个死了的儿媳妇。 她听见父亲几乎是哽咽着说:“我……我不能把我跟真娘的孩子记在别人名下。” “大伯娘,”朝华望着大伯母慈爱的脸,年纪虽幼也对拒绝大伯母的一片好意有些愧疚,但她还是说,“我只想当娘的女儿。” 父亲飞快背过身去,本就弯的背脊更低了。 大伯母长叹一声,她又摸了摸朝华的脸:“好孩子。”说完这三个字,她离开别苑,只是定下规矩,朝华必须每日到容府老宅去。 别苑到老宅,坐马车来回要小半个时辰。 容寅迟疑:“要不等朝朝再大些。” 眼看小叔子舍不得女儿辛苦,大伯母正色道:“三弟,你确是能教她琴棋书画,论这个余杭城中也少有人胜得过你,可女子立世与男子不同。” “女工厨事这些,家中别的女孩通不通的也还罢了,朝朝必要会!还要精!”这一句,大伯母说得坚决,而后又是一叹,“这些还是小道罢了,看账管家理事识人……她要学的多得很。” 自她十四岁起,大伯母便时不时的在老宅请宴。 那时大伯母还说,她教导朝华就像教导亲生女儿那样用心,余杭这些夫人太太们只要见过就知朝华有多么出色。 可一回两回三回四回,姻缘一事就是乏人问津。 容家这些年求医问药就没断过,净尘师太年年都来容家看诊施针。余杭门第高的人家多少都能听到些风声,家世相等的哪肯聘疯子的女儿回去当主母呢? 眼看容朝华十六了,大伯母为了她的事急的病了一场。 容朝华的目光扫过罗姨娘。 罗姨娘眉梢眼角处处都弯的恰到好处,她见容朝华的目光在她衣领上蜻蜓点水般一瞬,又转过去。 顿时忍不住想,她衣领上有什么? 口中话还不敢停,絮絮说着:“宅后水道连着西子湖,春光正好,夫人姑娘们宅中赏花,宅后游湖都便宜得很……” 甘棠自洋漆海棠攒心盒中挟了个滴酥鲍螺,搁在小碟上奉给容朝华。 容朝华搁下茶盏,接过来细细吃了一口,又啜了口茶,方才道:“那就依父亲的意思办。” 去老宅上学的第一天,大伯母就将她抱在膝头上,问她:“朝朝,你想不想你娘好?你想不想你自己好?” 才四岁的容朝华点头,脆声道:“我想我娘好,我也要我自己好。” 大伯母红了眼眶,先是叹息后又肃声对她道:“那你就得顺着你父亲,这样……你才能好,你好了,你娘才能好。” 大伯母又说,一个“顺”字有百种解法。 第3节 容朝华说完起身离开花厅,把罗姨娘晾在原地。 罗姨娘没想到容朝华答应了,她唇干舌燥,捧上茶盏刚喝了一口,倏地回头问丫环:“我领上有什么?” 金芍细看了看:“没什么呀?” 罗姨娘不信:“取镜子来。” 在镜前一照就见自己外头虽罩了件素袍,里头的罗衣却是销金的,自领口隐隐露出一截。 怪不得! 罗姨娘抚着衣领,想到容朝华那点水般的目光……殷氏怎么生得出这样的女儿? 容朝华离开西花厅,来的时候大步流星,走的时候却放慢了步子。 甘棠有些忧心:“姑娘,这事真是老爷的意思?” “自然是真的。”这种事罗姨娘不敢撒谎,但事怎么办却在她手里。 “她请虽然请了我,但料定了我不会来。” 一而再,再而三。 父亲不会细问罗姨娘用了什么由头请人,只会知道罗姨娘请了三回,她不仅不来,连是什么事都不问一句。 芸苓脾气急些,刚面露愤然张口欲言,就听沉璧在后面咳嗽了一声。 山廊尽头的拓碑亭中有个身穿白暗骨朵云银丝道袍的中年男子,正隔着雨帘等候。 “父亲。”容朝华扬声唤道。 容寅四十岁还不到,眉目依旧,只是鬓边添得几缕星霜,从他面容身姿很容易就能想见他年轻的时候有多么丰神俊朗。 他道袍袖口上还沾着点点墨痕,立在廊亭中等女儿过来。 看见容朝华披了羽纱披风蹙起眉,虽已是仲春时节,但下着雨还让女儿跑这一趟,他觉得罗姨娘没把事办好。 “这种天该让下人们传话,怎么特意出来?着了风怎么好?” 容朝华先给父亲问安,而后说:“几回传话说不分明,我厌烦了。” 容寅就笑起来,这个脾气既像他,又像真娘。 再看到容朝华发间戴的珍珠流苏环,一看就知是真娘画的图样,他不由展眉:“这是珠箍子改的?也就是你娘能想得出这些。” 说完闲言,他说起正事:“朝朝觉得在家办宴如何?” 容朝华一眼就瞧出父亲脸上献宝似的神情,缓声道:“放舟游湖倒是不负柳边春色。只怕人少,热闹不起来。” 容寅刚欢喜起来的脸色又淡下去,他当然知道人为什么少,也知道为什么大嫂每回都特意在老宅里办宴。 可依旧没有他瞧得上的人家上门提亲。 上门的那些,门第品貌性情,哪一样都配不上朝朝。 以为女儿是灰了心,容寅安抚女儿:“朝朝不要如此说,楚家那个不好,阿爹必会给你寻个最好最合适的!” 说话间胸有成竹。 容朝华垂眉,这么说果然是姓沈的故交之子了? 第3章 明前雨露 大归 容朝华回到濯缨水阁,真娘身边的唐妈妈就把花包送来了。 白藤萝一朵一朵烘干了塞在小荷包里,荷包上绣着喜上梅梢,朝华一看就知是母亲亲手绣的,这么个鹅蛋大的荷包,花蕊全用打籽针,一看就知下了功夫。 唐妈妈是殷家跟来的陪房,她捧着荷包说:“姑娘做了大半个月呢!” 母亲的时光倒转,她屋中所有人都还用原来的称谓称呼她。 房里丫头们也都是从母族选来的,个个都照着真娘的喜好。满园吴侬软语,人人都能说几句太湖趣事,才不露馅。 送荷包这样的事,哪用唐妈妈跑腿。 朝华眉梢微抬,芸苓便给唐妈妈搬来软凳,沏上明前雨露,甘棠开了洋漆海棠攒盒,选了两样唐妈妈素日爱吃的零嘴。 唐妈妈捧着茶,好半晌才开口:“三姑娘,西院那边来了好几回人……”罗姨娘遣人来了好几回,东院的人都知道。 “不是什么大事,可是母亲听到什么?” 真娘是活泼好动的性子,容府花园云墙上的门一关,这半边园子就是她的地界。 她每日都要去园中玩耍,别被她听见什么风言风语。 唐妈妈欲言又止。 甘棠见状先迈步出屋,屋里几个丫头也都全退到廊外,沉璧依旧站到院门口去。 方才雨还只是绵绵,此时越下越大,人在屋中也能听见天外云层深处传来“隆隆”声。 唐妈妈深吸口气:“三姑娘,我侍候了姑娘一辈子,有些话别人说不得的,我大着胆子也得说一说!” “妈妈请讲。” 母亲病时,容朝华还小,要是没有唐妈妈几个老人尽心尽力的侍候,母亲说不准都没有病愈的那一天。 容朝华虽不知唐妈妈要说什么,但这份体面该当给她。 “三姑娘年纪渐长,将来总有出嫁的一日,不如等到三姑娘出嫁,就让……就让姑娘大归罢!” 容朝华怔住。 出嫁女永归母家,是谓大归。 唐妈妈本坐在软凳上的,说完这句,跪到地上:“老爷太太虽不在了,但娘家还有舅爷舅夫人在,姑娘回去总比……总比……” 总比容朝华出嫁之后,留她一人在东院干熬要好。 这些年罗姨娘是装的老实,可等三姑娘嫁了,何人再弹压她? 唐妈妈只要想到三姑娘出嫁之后东院就再没了定海神针,就为了姑娘担忧,还不如回娘家去,她们这些人当年怎么从苏州跟来余杭的,如今还回苏州去。 先是一句大归,后头又跟着这些话,唐妈妈自知就算是依仗情分说这些也是僭越,抹了泪道:“我这些痴话,三姑娘莫要怪罪。” 容朝华一把托起唐妈妈:“妈妈一心为母亲打算,我岂会怪罪你。” 可殷家是回不去的。 就像她不想嫁也不得不择人成婚一样。 母亲大归,就算父亲和容家肯点头,舅舅家的表姐表妹们该怎么办? 不说外头知不知道母亲的病,只说亲姑母出嫁十七年后大归,已经出嫁的表姐如何在夫家抬头?未出嫁表妹怎么办?谁家还敢往殷家下定? 母亲重病那几年,舅妈来容家住了半年亲自照顾母亲的药石起居,长嫂抛下中馈照顾已经出嫁的小姑子,如此情谊岂能相负? 还有大伯母,大伯母这场病有一半是因为她,她横在中间,后面的妹妹怎么说亲嫁人? 容朝华扶起唐妈妈坐下,伸手按住唐妈妈的肩,亲自将茶盏送到她手中:“妈妈不必忧心,我自有我的打算。” 父亲只有两个女儿,等他过了四十,不论他愿不愿意,族中都会劝父亲过继一个男孩到膝下养老送终。 离父亲四十还有好几年,但她暗中操办这事已经一年多了,去岁终于求得大伯母心软点头,先在族里挑选起来。 选个年纪小些的男孩儿,由她亲自教养两年,再放到母亲身边。 除非罗姨娘还能再生一个亲生儿子,不然这个过继的男孩占着宗法,罗姨娘再翻不出什么浪来。 唐妈妈还欲说什么,容朝华便道:“舅家还有表姊妹,妈妈这话不可再说了。” 唐妈妈一怔,她只想到三姑娘嫁后,自家姑娘的日子要怎么过,却不曾想到姑娘出嫁也已十数年,娘家的侄女侄子哪会亲近。 方才忍着没哭,此时落泪:“是,都是我脂迷了心,竟说了这种胡话,可我们姑娘……” “唐妈妈,母亲年年都做小衣衫,今年她要再做,就劝她裁两件三四岁男孩儿穿的。” 待嫁女子给夫家人做针线是寻常事,母亲也年年都做。但她喜欢女孩儿,又听老话说做什么来什么,于是做了许多小裙衫。 这些送不出去,就都收在朝华这里。 今年可以预备两件男孩衣服。 唐妈妈先是怔住,跟着明白过来,先惊后喜:“三姑娘!” 朝华冲她微微颔首。 唐妈妈走时,眼眶虽还红着,但已是满面喜色。 甘棠几人进了屋,芸苓先忍不住:“姑娘,唐妈妈是求什么事儿?” 和心园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外头的有纪管事打理,里头有姑娘,不该有什么事让唐妈妈红着眼睛求过来罢? “说些旧事,一时感慨而已。”容朝华握着那缀了一串米珠的荷包在手中把玩,问,“纪叔还有几日到?” “应是快了,这些天日日都有快船送东西来。”甘棠取出张小笺,“这是刚送到的,我看有好些是夫人会喜欢的,已经选出来了。” 容朝华接过一看,是几筐鲜花,各色香料,还有两对锦鸡四对绿头鸭子和二十只活兔。 大户人家池中养的鸭子鸳鸯下水之前都要先缝住翅膀,免得飞走不见,真娘见不得这些,从来不许人缝。 是以她园中小池的里养的水禽总是游着游着就不见了,时常要补进来。 鲜花给她淘胭脂做糕点玩,绿头鸭子放在池子里赏看,两只锦鸡一看就是给她做毽子用的。 “那二十只活兔已经养到梅阁里了。” 只有活兔是给朝华的,她拿来练针用。母亲发病时得几个丫头仆妇才能制得住她,净尘师太就教了朝华一手银针刺穴。 专扎麻穴,好让真娘发作时能不伤己伤人。 朝华自小桌上取出本书,翻到夹着花签的那一页:“着人细问西院来的那位姓名家世,又是父亲的哪一位旧友。” 甘棠应声正要去办,容朝华示意芸苓将灯火拨亮,又轻轻翻过一页书:“不必私下问,大大方方的打听。” “是。” 罗姨娘在屋中等了又等,没把她想要的消息等来,先把亲生女儿等来了。 容永秀噘嘴进屋,还没坐下便抱住罗姨娘的胳膊:“姨娘,我明明让厨房做滴酥的,方才小鹊去取,厨房竟说没有?” 第4节 听见女儿抱怨,罗姨娘有些心不在焉,随口说道:“你姐姐下午来过,厨房上的必是把滴酥装到食盒里送到花厅去了。这值什么,重做就是。” 容寅心细,容朝华来了,西院上下怎么敢不把最好的奉上去。 容永秀揪着裙上的丝绦又问起隔几天的宴会:“姨娘,姐姐应了没有?咱们家到底办不办宴?我能不能请人来?” 罗姨娘听出女儿语气中的期盼,心中不由一酸。 她是妾室,妾室能交好的自也是妾室,私下的小宴也还罢了,请别家的主母,主母怎么肯来。 女儿这些年也只在容家老宅赴过正经宴会,这还是头回在别苑里办宴。 罗姨娘摸摸女儿的鬓发:“已经应了,你想请的人先列出来,娘替你择一择。” 容永秀这才高兴:“那我刚做的新衣能不能穿?” 容永秀是容家女儿,老宅的大夫人再不喜罗姨娘,也没牵扯到孩子身上。 到了年纪容永秀也一样去老宅读书,姐妹俩一道出门的时候,姨娘都不许她比姐姐穿得华丽,偏偏姐姐喜欢的颜色尽是些又沉又素的。 容永秀噘起嘴,其实姨娘大可不必这么小心,姐姐从来也没有吃穿用度上挑剔过她,这样小心倒显得矫情。 这宴是罗姨娘好不容易向容寅争取来的。 当着容寅的面,罗姨娘温柔解意:“老爷虽瞧中了沈家那孩子,可怎么也得再多请些人来当陪衬,显得咱们确是精心选的。一是不能叫三姑娘脸上不好看,二是不能让沈家公子吃定心丸。” 容寅点头:“那是自然,还得看他在膏粱子弟之中如何言,如何行。” 恃才傲物不可取,阿谀奉承那就更不可取了。 他是觉得沈聿人不错,虽家世上差了些,但样貌文章谈吐都是佳选,可选女婿最要紧的是看品性如何。 还有就是朝朝点头,要是朝朝不满意,那也不成。 罗姨娘终于等到这个机会,给女儿裁衣裳打首饰,为的不就是那一天么! 她刚要答应就见金芍在门口使眼色,立时改了口风:“你穿什么得看你姐姐那日穿什么,这回宴会又不是为你办的!” 容永秀依旧不高兴,明明老宅里宴请时姐妹们个个都出彩,怎么在家办宴她反而要当陪衬? “那裙子我喜欢得很,好不容易……” “什么裙子?” 容永秀回头看见容寅进门,扭身扑过去撒娇:“阿爹,我想游宴时穿新裙子,姨娘不许。” 小女儿一派天真,满面娇憨摇他的袖子,容寅笑了:“穿罢。” “哎!”容永秀喜笑颜开,生怕姨娘反对,提着裙子一溜小跑回去列请客的单子。 罗姨娘接过金芍手中的茶盏,笑容满面奉给容寅:“老爷可真是,怎么这样惯着她,她可就要及笄了。” 容寅接过茶盏撇去浮沫:“一条裙子而已有什么打紧,何况朝朝……” 罗姨娘自然而然接过了话头:“我知道再好的裙衫也压不过三姑娘,可规矩是规矩,不能如此娇纵永秀,女孩儿大了规矩上要更严。” 容寅满意了,他点头道:“永秀也要十五了,你把宴上要请的人家都列出来,我也要替永秀相看起来。” 罗姨娘等的就是这个! 她笑意更深,正在此时门外苏妈妈往屋中望了一眼,罗姨娘当着容寅的面,提声问:“什么事?” 苏妈妈进门先蹲礼,看了看罗姨娘,又看了看容寅。 罗姨娘笑盈盈道:“有什么事儿就回。” 苏妈妈这才禀报:“方才东院的阮妈妈来打听琅玕簃的事。” 琅玕簃中住的就是容寅同年的儿子沈聿,是他十分看好的女婿人选。 容寅一听就笑,对罗姨娘点头:“这个办事倒是条理清楚,以后有事儿叫她去跟朝朝传话。” 罗姨娘一句也不提这回去传话的就是苏妈妈。 等人出去,容寅还在点头:“朝朝真是聪慧。”他不过透了点意思,女儿立时就想到了,还着人来打听,显是很重视这事。 罗姨娘掩袖而笑:“老爷就这么满意沈家公子?” “此子可列入甲等,”想一想又不能这么肯定,“中甲罢。” 容寅难得开怀,罗姨娘趁势问:“我去厨房整治几个下酒的小菜,老爷不如就在我这儿摆晚饭?” 容寅顿了顿:“嘉年兄求的扇面还没画好。” 罗姨娘依旧是笑:“那我做了小菜叫人送到竹外一枝轩去,老爷偏喝了酒笔力才更佳些。”她一路将容寅送出院门,直到一行人转过廊道尽头,她脸上的笑意依旧不减。 金芍看着罗姨娘的笑脸,小心翼翼道:“要不让厨房上做?”巴巴的做了,老爷又不留。 外头那些丫头婆子,只知老爷一直住在西院,就以为老爷不喜正室对姨娘宠爱有加,可只有贴身侍候的才知就里。 罗姨娘抬目南望,金芍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天阴雨浓,什么也瞧不见。 只听罗姨娘满含笑音的语调:“别人做的怎么能瞒得过老爷的舌头,还得是我亲自去。” 这个节骨眼上,绝不能有一丝怠慢。 第4章 锦带羹 琅玕簃在别苑南边的角落,院中遍植翠竹,推窗就是西湖。 春日湖边万柳绕翠,水烟凝碧,容寅特意吩咐收拾出来让故交的儿子住下。 一是此处远离主宅,不会冒犯女眷。二是清幽非常,正可用功苦读。 书僮白菘提着食盒,一迈进屋门就欢声嚷嚷:“公子!今儿厨房送了好些小菜来,还有一壶酒呐!” 芦菔冲着白菘直瞪眼:“送饭的人走了没有你就嚷,叫人听见了还以为咱们家没吃过好的呢!” 白菘个头比芦菔矮些,但他气势不弱,也冲芦菔翻白眼:“当然走了!我又不傻!” 再说家里要真要吃过什么好的,他们俩能一个叫白菜一个叫萝卜?家里可还有个茄子没跟过来呢。 容三爷知道他俩名字的时候还念了两句诗,什么“吾家有春酒,归斸故园菘”,又夸公子给伴读取这名是不忘稼穑之艰难。 就容三爷的模样,估计这辈子从没“稼穑”过,哪知道稼穑到底艰难不艰难。 沈聿端坐在书案前,案上烛光轻跳,照出他英眉俊目,只是脸色略显得苍白。 两个书僮喧闹他亦充耳不闻,写完最后一笔,压住纸张晾干墨迹。 这才问:“又送饭来?” “说是容三爷特意吩咐送来的。”白菘打开盒盖,一碗鸡髓鹿筋,一碗笋尖芽菜,两个佐酒小菜是焖香螺和糟脆筋。 下面一层就是些家常下酒菜了,新蚕豆和咸花生,并一碟切开的咸鸭蛋。 家常小菜旁还有一盅锦带羹。 “今儿是锦带羹!”白菘赞个不住。 这些日子但凡用饭都有个彩头,锦带那不就是官带,是祝他们公子省闱高中的意思! 来之前他跟芦菔心里还打鼓呢,沈容两家说是有旧,可也就是多年前的一点交际,这些年音信不通。 要是上门来被打发了两个子儿,以公子的心性怎么受得住。 没想到容家不仅留公子住下了,还天天好茶好饭,好食好水的供着。 一应笔墨纸砚都不用他们花销不说,睡得高床,枕得软枕,还隔几日就跟容三爷去余杭书院见别的学生才子们谈经论道。 公子何愁省闱不高中啊! 沈聿收拾纸笔:“给我蒸几个馒头来。” “啊?那这些公子不吃啊?”白菘诧异。 “给你们了。” 有好东西不吃,真是古怪,但公子古怪的毛病多,白菘答应一声:“谢公子赏!”就跑出去支炉子蒸馒头了。 芦菔打水侍候沈聿净面净手,大嘴巴白菘不在,芦菔把软巾递上而后轻声道:“公子,东院的三姑娘打听咱们。” 沈聿墨眸微抬。 “说是派了人打听咱们打哪儿来,是容三爷哪位故交,原来家里出过什么官……”芦菔喜滋滋。 “谁给你透话的?” 芦菔打小就跟在公子的身边,知道公子的性情,赶紧分辨:“公子虽让我结交容家的人,我可从没打听过人家女眷!是这些天一直给咱们院里送纸烛的司书说的。” 司书年岁小但人机灵,已经跟白菘芦菔都混熟了。 公子每晚都要挑灯夜读,笔、纸、蜡烛消耗得快,司书问院里用了多少蜡烛和纸墨时尤为仔细,只要院中备下的蜡烛和纸不足一半,第二日就补齐了。 他们来时曾听范老管事说过大家子的规矩,身上也备了些盘缠银两,头回就赶紧拿出钱来要给司书,司书怎么都不肯要。 给的急了,司书还作揖告饶:“哥哥且饶了我罢,要叫上头知道我收这些,非吃顿板子不可!” 白菘还感慨:“看来这大户人家跟范老管事说的也不一样。” 听说容家主母体弱,是个姨娘在管家理事,这么瞧着御下极严。 芦菔也不是没想过,一个司纸烛的为什么要多这句嘴?会不会是容三爷瞧中了他们的公子,想把女儿嫁给公子?底下人见风使舵,才这么讨好公子。 来了这些天,不说洒扫的那些仆从们,厨房水房也没人难为过他们,个个都对琅玕簃很是恭敬。 沈聿面上看不出喜怒:“知道了,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芦菔笑了:“我记着呢,出了琅玕簃的门少说多看!我这两日刚跟常管事的小儿子搭上话。” 芦菔猜测公子这么授意是想跟容家打好关系,常管事的小儿子先时还不怎么愿意搭理他们,这些天才同他慢慢混熟了。 沈聿微一颔首。 白菘把刚蒸好的馒头送上桌,接着芦菔的话头说:“旧书的事我也打听了,书房的小厮告诉我容三爷也时常会去旧书店里收善本孤本,公子要找什么旧书要不要问问容三爷?” 沈聿筷子一顿:“书的事先不着急,你们俩下去用饭罢。” 两人提着食盒到廊外去分吃这盒好酒菜,白菘嚼着糟脆筋“这个司书是……授意的?”手里举着脆筋指指东院的方向。 既然要住在容家备考,他跟芦菔怕犯了大户人家的忌讳,使了些银钱置下点心酒水跟司书司墨打听容家的事。 他们打听容家的忌讳,司书也打听沈公子平日爱吃什么,两边尽欢。 第5节 这才知道东院里住着的,是容三爷唯一的嫡出女儿。 “容三爷没儿子,不会是想招女婿罢?”那可万万不成的,沈家也只有他们公子这一根独苗了! 芦菔忍不住敲了白菘的脑壳:“就你这个破脑瓜子可别瞎转了。” 身有功名的人怎么能招赘?就算是两家私下肯,官府也不肯在文书上盖印啊! “总之往后有人说什么全报给公子,咱们俩就认准了一个多看,一个少说!” 管容家人是怎么想的,等公子考上了,自有答谢容家的时候。 沈聿坐在屋中吃着刚蒸的软面馒头,扫过桌上白菘特意留下的咸鸭蛋和新蚕豆,拿着馒头走到窗边。 窗前桌上压着一封信。 急雨连风打进窗隔,信纸背面先是氤出个“容”字,渐渐又糊作一团。 雨越下越大,濯缨阁廊下两挂明角风灯被风雨吹打摇晃不止。 甘棠打起湿帘进屋,芸苓见她半边肩头都淋湿了,赶紧拿巾子给她,又冲里屋呶呶嘴:“阮妈妈在里头。” 禀报琅玕簃沈家公子的事。 二人走到松鹤落地罩外,隐约听阮妈妈在屋里轻声说话:“……姓沈名聿,年将及冠,衢州人氏,是老爷同年的独子……” 朝华刚洗漱过,一身银青色寝衣,靠在熏笼边烘头发,手中托着碗温热的牛乳子,边喝边听。 “幼时丧父,继而丧母,家中略有几分田产,沈家这一支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十二岁上就中了秀才,先时没能乡试科举,是在为祖母侍疾守孝。” 朝华静静听了,怪不得父亲看中了他。 父母早亡,祖父母也已经过身,真要定下婚事,嫁过去就当家作主。上不必侍奉公婆,下没有妯娌小姑。 家中贫寒族人凋敝,哪怕他再会读书,往后为官也要容家帮衬。 容朝华都能想到父亲看见沈聿的时候会有多么激动,这人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只怕要觉得是“天造地设”的良缘。 阮取妈说完正事,又说起西院:“西院对沈家公子十分周到,老爷特意吩咐过的,罗姨娘办的极是精心。” “食水这些不消说,笔墨衣裳处处都打点的仔细。”阮妈妈办事妥帖,姑娘既然差她去,她就件件都要打听到。 容寅在余杭素有才名,前两日还将沈聿带去了万松书院,过几日又要带他去诂经精舍,结交余杭城中的文人。 他特意吩咐罗姨娘给沈公子做几身见客的衣裳。 “听说连沈家公子身边的两个书僮都裁了整年的新衣。”阮妈妈仔细打听,听到这里心道必是老爷十分满意这位沈家公子,罗姨娘才会这么殷勤。 容朝华心中微动。 以罗姨娘的处事,不应当啊? 去岁冬天便不冷,今岁更是暖春,沈家公子带着两个书僮住下,裁见客的春衣夏裳那是应当的,竟还置办了冬衣? 置一身体面的冬衣,能抵得过一季的夏衫了。 朝华饮完一盏牛乳,对阮妈妈点头:“我知道了。” 阮妈妈自内间退出来,甘棠亲自将她送到院门口,拿了两膏子给她:“这一罐是乌梅荔枝膏,给妈妈的小孙女儿吃,这乌银瓶里装的是玄参膏。” 容朝华房中备的药都是好药,玄参能入的药方极多,小儿急症妇人症都用得着玄参。 阮妈妈满面是笑的接过:“上回是玫瑰卤,这回是荔枝膏,都把她的嘴吃叼了。” 世家的奴仆吃穿是不愁的,医药这些到底欠缺,三姑娘这里的东西都是庆余堂调制的好膏方,比外头买的要强得多。 甘棠笑盈盈道:“过几日三姑娘要去荐福寺供经赠药,到时新开坛的十滴水,梅花丹和小儿惊风散我都给妈妈多留两包。” 甘棠送走了阮妈妈,这才到内间去回事:“姑娘,纪管事的船到了。” 船 靠码头还要卸货,夜晚又不能拜见,只差人回来禀报到二门。 纪管事是殷家跟过来的,又是母亲的奶兄,跟来之后一直打理着母亲的嫁妆产业。这些年铺子田产在他手里翻了三倍还有余。 明明有这番才干,偏偏缩在容家当个管事,对殷家可谓是忠心耿耿。 调查沈聿的事交给谁都不如交给纪管事让朝华更放心,她信不过父亲的眼光。 甘棠接过芸苓手中的梳子,替容朝华通头发。 屋中只留了甘棠沉璧两人,甘棠这才轻声问:“老爷是不是极满意琅玕簃的那位沈公子?” 容朝华“嗯”了一声,微微出神。 父亲的心再细也不会细到两个书僮身上去,罗姨娘如此殷勤就只为了父亲的嘱托? 甘棠深知道姑娘心事,姑娘根本不愿嫁人。 就是容府老宅里那些宴请,姑娘也是为了不叫别人说大夫人教养不当才尽心尽力,姑娘是为着大夫人,压根就没把那些选媳妇的贵妇人们当回事。 “姑娘要是实在不想嫁要不然就……就……” 容朝华看甘棠苦思,沉璧发呆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我一人不嫁,难道让家里的妹妹们都跟着我做姑子?” 家中共有七位姐妹,她若行六行七的也就罢了,偏偏行三,卡在了正中间。 “那楚家公子……” 容朝华不答,望着承尘上悬着的白藤香包。 父亲再喜欢沈聿至多吩咐一声“好好照拂他”。 省闱在八月,中或不中沈聿人都不可能再留在容家,罗姨娘却连书僮都给裁了两件冬衣? 罗姨娘这人虽会做功夫,但都是表面功夫,看不见的地方她不会使劲。 “找个人,把琅玕簃吃什么用什么添了什么,都仔仔细细报上来。” 第5章 纪恒 纪恒 第二日朝华起身时帘外雨还未住。 甘棠捧着铜盆进来,就见朝华坐在床上对着窗外雨丝目露笑意,也跟着笑问:“姑娘大早上就这么高兴?” 朝华披衣起身,嘴角微翘:“和心园这会儿肯定堵了水渠在放小鸭子。” 甘棠笑了:“我掐指一算,今儿是不会放小鸭子了。” 朝华指上刚沾了桃花白雪膏子净面,听到甘棠这么笃定,立时就知:“纪叔又送东西去了?” “一大早送去的,夫人还没醒呢,巴掌大的一只小猫就送到她被窝里了。”甘棠伸手比划着,“装在结彩的小篮子里。” 不用想都知道真娘看见小猫会多高兴。 朝华眼中笑意涌动:“让人看仔细,别叫猫挠了人。” “那可不易,夫人抱着猫儿谁也不许碰。” 芸苓引两个婆子抬膳盒到明间摆饭:“这个茯苓软香糕和藕粉野菜小饺是夫人昨儿夜里就点下的,姑娘快尝尝。” “老爷那边两道各送一份,纪管事那边原样办了一桌。” 藕粉做皮晶莹剔透,野菜只是零星点缀,一眼就看见里面裹的虾茸和笋丁,咬一口鲜味四溢。 朝华饭量不错,吃了一碗燕窝粥又把膳桌上每种点心都尝过才撤了桌子。 看看时辰差不多了,往书房去对账。 纪恒早已经等在书房中,他三十出头的年纪,一身石青色直裰,眉浓眼深,只看样貌就知心志坚毅。 书房正面墙上挂着整面墙的水墨山水挂画,两侧书架一侧是经史子集,一侧是历年账簿收支和家中人员明细。 屋宇精洁,花木扶疏,是朝华平时管家办公的地方。 长案上已经垒叠着今年春天的帐目名细。 容朝华一到,纪恒便搁下茶盏:“给三姑娘请安。” “纪叔一路辛苦。”容朝华说得真心实意。 纪恒是母亲奶兄,又是陪房,一直为母亲打理嫁妆产业。自容殷两家成婚那日起,父亲就不曾过问过妻子的陪嫁产业。 后来母亲沉疴,大伯母楚氏曾特意见过纪叔一次,向他说明白殷氏的嫁妆往后全是朝华的。纪恒那时便道:“大夫人既掌家理事,就派个管事对对账目罢。” 楚氏确是有这个意思,她既要提防府里下人们欺负朝华,又要敲打殷家跟来的陪房,莫要趁着主人病重就贪墨产业。 既是纪恒自己提出来的,楚氏便趁势派自己的陪房心腹去查账目。 朝华那会儿虽只是个四五岁的女童,已经能分辨得出真心假意,她知道纪叔对母亲的病情十分关切。 他每隔三日都会给殷家写一封信,先念给朝华听再送去殷家,殷家的来信一半送到了容家,一半送到纪叔的手中。 女儿生了这样的重病,女婿一家便不能全然相信了。 舅舅更是来信吩咐纪管事,说若是妹妹的病情实在“凶险”,就把母亲送回去。 殷家宠爱女儿,给的陪嫁产业已经很丰厚。 在纪管事手中将这些产业整合,以田养蚕,缫丝织绸,不过五六年的功夫,泺水泮水已经全是殷氏的蚕庄茶田。 江南最赚钱的就是这几桩生意。 楚氏阖上账目,欣慰道:“真是个能干得力的,他若忠心,那朝朝得一臂膀。” 等到朝华十岁开始学着看账管家时,楚氏说:“纪管事在外独挡一面,又这么有能为,这样的人只靠原来那点旧恩是留不久的,要他甘心当这个管事,还得恩威并施。” 楚氏的意思,是早该择殷氏房中自小跟到大的忠心丫头,嫁给纪管事为妻。再选几个纪家人补进来,男的当差,女儿就跟在朝华身边当丫头。 “既是提携,又是体面。” 容朝华回去便问唐妈妈:“纪管事为何这些年都没娶亲?” 唐妈妈回忆:“早些年在殷家时,就说要娶亲的,他哥哥早早成婚了,只有他说是个风性子不肯定下来。” “后来也曾想过把姑娘屋里的大丫头配给他,倒不是为了旁的,是姑娘屋里的丫头,模样性情不肖说,个个都是理事能手,可他不肯要。” 既不是纪管事所愿,朝华思虑三日,大胆作主把纪恒的身契还给他。 第6节 楚氏听说的时候差点仰倒:“这事你问过你父亲没有?”说完才想到问过了三弟也不会管,楚氏一面摇头一面叹息,“朝朝,你这跟自断臂膀有什么分别?” 朝华取出文书:“纪叔除了奴籍,依旧是大管事。”经他手打理的产业,每岁分花红给他。 立下文书之后,往前数三年的花红也一并补给他。 纪恒向来持重,在看到容朝华亲笔写的文书条目时,半晌不言,许久感叹一句:“三姑娘跟……跟夫人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 容朝华不语,她的性子怎么能同母亲一样? 容家和殷家两家教导族中的女儿时,或多或少都会提一句“别像那个殷氏”。殷家因出了这样一个女儿,舅母对表姐妹们的教导更严苛。 舅母在的那半年,不止一次告诉朝华:“朝朝,要跟你大伯母好好学,知不知道?” 意思是千万别学她母亲! 为权为钱为儿女都好,不要为丈夫为情爱。 人人都将朝华视作一棵必会长歪的树苗,时时提点她不能长岔一处枝节,她是绝不能跟母亲一样的。 此刻纪恒坐在山水云纹椅上,二人还像朝华初学看账本时一样对坐回事,盘账。 “春耕已过,去岁年末订的三十架大花楼运到了,分别置在泺水泮水两处庄上,从金陵城里请的挽花工织了两种新花色,请姑娘过目。” 蚕庄丝坊中原来就有二百来台小织机,新出的大花楼一是造价贵,二是挽花工人工贵,添了二十台花楼和挽花工,费了一个冬天调教,终于有了像样的成品。 纪恒取出一张织机图,朝华接过一看,起名花楼还真像楼阁的样子,人能踩着木阶爬上去。 “上下两层,挽花工坐在上面,织工坐在下面,二人合力织锦。” “等这批工人做熟了,这样的大花楼再陆续添上。” 云锦妆花一匹千金,比原来的养蚕织绸的利润丰厚得多。 新织出的两件样品,一件是玉色二金色柳叶纹的,一件是银红三色金百蝶穿花纹的。 两个丫头取过料子展开,外头雨停了,但天还阴着,这两匹料子一展开来,只一点天光就映得金彩交辉。 “咱们南边的花样精细些,这个花色销往京城去,价钱还能再提三成。” “今岁春气较往年要暖,采茶的日子要比往年早,过几日我去茶田巡视。” “纪叔辛苦了。”虽说有一年的年收花红在,但纪管事也确是劳心劳力,没有片刻怠慢。 “这几年风调雨顺,生意做得十分顺当,姑娘只管放心。”纪恒因常年在外,瞧着比实际年龄要大几岁,显得更可靠,“两个小的也跟了我几年,等姑娘办大事的时候,他们俩跟一个或跟两个都成。” 纪叔已经提前替她训练好了新管事。 这些年她和母亲能在容家别苑享受这样的生活,除了容家三房的年例,父亲的私产之外,一半也靠母亲嫁妆的出息。 容朝华就是早早明白,才会放良了纪家一家。 “这些事交给纪叔,我从来都很放心。” 容朝华目光清正,望着纪管事时像望着一位可以信赖的长辈:“我有件要事托给旁人都不行,只能托给纪叔。” 纪恒一听立时肃然道:“姑娘请说。” “纪叔出去这些日子,有位父亲故交的儿子上门请教文章,父亲怜他父母早亡,无亲无旧,留他住下了。” 纪恒听得认真,朝华话刚说一句,他就已经听明白了。 容朝华大方说道:“父亲有意相看,我想请纪叔查一查他。” 说这话时,她脸上一丝闺阁女儿的羞赧都无,从袖中取出一张小笺,笺上写着沈聿的姓名籍贯。 纪恒接过纸笺,他没想到容朝华会把话说得这么透,严声道:“姑娘放心,这是头等的紧要事,我会亲自去。” 说着看了一眼纸笺:“衢州不远,两三天路也就到了,我亲自去,姑娘暂且等待几日。” “多谢纪叔。” 二人说完了正事,容朝华起身要走,又看案前的织锦,对甘棠道:“一并收着,送到和心园去。” 这两种都是母亲会喜欢的花样子。 朝华过来,真娘没在门上等,一行人还没走进屋内就听见一片笑声。 “都不许动,就让它磨爪子。” 朝华掀帘进屋就见一屋人都看着那只奶猫,真娘趴在罗汉床的踏脚上,整张大床都成了小猫的天地。 那小东西巴掌大,正拿罗汉床上的花绣引枕磨爪呢。 冰心要赶猫,被真娘喝住:“这是猫儿天性,别吓唬它,就让它磨。” 小猫磨了两下爪,又缩到床桌下,只探出半个脑袋四处张望。 仿佛知道这屋子里是谁作主,张嘴冲着真娘神气活现的叫唤了一声:“咪!” “哎!”真娘连声答应,“快来快来,玩这个球来。”床上滚着一床的珍珠彩球和金银锞子。 真娘看它一会儿拍珍珠,一会儿又踢金球,还什么都想啃上两口,万分担忧道:“它牙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会不会把牙给磕了?” 又着急让丫头把这些玩意儿都收起来,手里捻着熟虾喂到小猫的嘴边。 容朝华站在她身后,她都不知道。 “真娘。” 真娘猛然回头:“阿容!你什么时候到的?”她脸上红扑扑的,眼中满是光芒,指着小猫让朝华看,“你瞧!” “瞧见啦,我还没进门就听见热闹了,哪儿来的?” “小纪哥出去收账,半路上捡到的,他哪能养,就送进园子来让我养。”真娘脑中,她虽待嫁,娘家已经将嫁妆和管事都给了她。 “阿容姑娘快来管管罢,咱们姑娘早膳就用了一口,光围着这猫打转呢。”冰心玉壶管不了这猫,一个沏茶一个拿点心送上来。 容朝华一听就蹙眉:“玩归玩,怎么不好好吃饭?猫这东西一日要睡足七八个时辰的,它睡醒了再跟它玩。” 话还没说完,小猫吃饱了,在床桌底下团成个桔子,还把脸藏在爪子里。 真娘脸贴在垫子上,从桌缝中看小猫果然睡了,拉着容朝华坐到罗汉床上:“方才不觉着,这会真有些饿了。” 扭身吩咐冰心:“叫小厨房用一啜鲜当汤底,烫一小锅翡翠丸子来。你们几个饿不饿?干脆烫两锅来,大家一快儿吃!” 一屋子丫头都在笑。 真娘热得额间沁汗,自荷包中取出一把巴掌大的小扇,朝华一看扇面就知道是父亲的亲笔。 “你说小猫起个什么名儿好?”她把住小扇,一面因想不到名字苦恼,一面又轻声问朝华,“阿容,家里到底给你相看没有,怎么待你这样不上心?我要是你正经嫂嫂定要问的。” 可她还没嫁呢,怎么好问未来小姑子的婚事。 朝华莞尔,她习惯了真娘这样天一句地一句,偶尔她在父亲面前若也这么东说一头,西说一头时,父亲便会笑得极开怀。 “家里已经在替我相看了。” “什么人?”真娘伸手搂住了朝华的肩,几乎是脸贴着脸,“你悄悄告诉我。” “姓沈名聿,衢州人氏,今岁科举。” 真娘仔细听着:“今岁?那不就跟三哥同场?我这便写信给三哥,叫他与这个沈聿好好结交,查查他的底!” “你等着,我必让三哥把这姓沈的从头到脚查个透!他若敢不尽心,我可不饶他!” 朝华心头微颤,她不曾想过有天母亲真能过问她的亲事,轻笑出声:“好啊,那就托给真娘了。” 第6章 法事 法事 罗姨娘亲手做了几样点心,将列好的请客单子送到容寅的书斋去。 前两天落了雨,这几日放晴,竹外轩中格窗全开。 罗姨娘人还未走近,就见容寅坐在窗下读信,读上一句便笑两声,直到她走近容寅都未察觉。 “老爷。”罗姨娘柳眉一展,笑吟吟出声。 本想趁着这喜意奉上单子,没成想一句老爷把容寅三魂喊落了地。 容寅自信中抬头,先是迷惘而后又怅然,跟着眉心皱起:“你怎么来了?” 罗姨娘目光扫过桌面,一双簇新方舄压在容寅精心画了两个多月的画作上。 素日不许人碰的画作书稿,今日一双鞋子都能压在上头,心知是东院送的,只温声回应:“老爷要的请客单子我列好了。” 容寅还沉浸在真娘的信里。 从未想过有一日能跟真娘谈论女儿的婚事,虽然是以这种方式,可也是他想了十年,盼了十年,以为此生都不可得的。 真娘信中的每一句,他都如奉纶音。 容寅伸手接过单子,不着急翻看:“这几日琅玕簃中可有事?沈家儿郎可曾游过湖?放过舟?或者出门会过什么朋友?” 沈聿要游湖会友总要用车用船,这些一问就能知道。 罗姨娘笑了,专捡容寅爱听的说:“沈家公子哪还有功夫去放舟游湖,老爷可知琅玕簃中一日要用掉多少纸烛?” “多少?” “侍候纸烛的小厮说沈家夜夜挑灯苦读,废纸都是一篓一篓扫出来的,淡墨写一遍,浓墨再写一遍。” 容寅听说沈聿一张纸都要用两遍,并没有因为一应吃穿不用自己花销就放手奢靡,先是面露满意之色。 而后奇起来:“他的字写得不错,怎么还在练字?” 罗姨娘摇头:“那倒不知道,跟着老爷您去了一趟书院之后,才又练起字了。” 容寅明白过来:“必是跟书院的学生们问过信了,书院里哪个学生肚里没本《考经》?这个考官喜欢什么,那个考官喜欢什么,他们都琢磨透了。” 但他连这点细节处都肯下功夫,容寅愈加满意。 “等我寻几本字帖给他送去,就叫他按那个临。” 想到真娘说要试他,又说:“我这些天会想个名目给他些银两,你再给他置些华服衣裳,看他会不会到外头去游冶。” 窗外湖上歌楼画舫,丝竹之声透轩入簃,要看他是没钱才不游乐呢,还是真将科举放在第一。 罗姨娘反而迟疑了:“老爷,虽说省闱还有半年之期,可也正是用功的时候……” “你不必管,我要看他心定不定。” 第7节 容寅吩咐完,又觉得罗姨娘照管琅玕簃十分精心,连每日所用的烛纸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对她道:“你辛苦了,等到永秀时也是一样的。” 罗姨娘眼中笑容大盛:“那是自然,老爷一片爱女之心,妾从来都是知道的。”说着自丫头手里接过点心盒子,“妾亲手做了些点心,请老爷尝尝。” 小食盒里三只海棠碟子,每个碟中只有一块点心。一只金丝烧麦,一只水晶桃花包,一片葱油薄脆。 容寅确实饿了,可他想吃的是一啜鲜烫翡翠丸子,但看罗姨娘这些日子尽了心力,不好十分拂她的面子:“搁下罢,我等会儿用。” 罗姨娘笑盈盈将点心摆出来,继续出主意:“给银子是方便,可什么名目倒真要好好想想。不能给的太少,太少了也不会出去花销,又不能太多……” “要不然就说老爷顾念旧情,让沈公子给他父亲做法事捐香油?” 将要香会,到是个恰好的理由。 容寅再次赞许:“极好。” 罗姨娘得了赞许,声音依旧不疾不徐:“这钱也得是老爷身边的人送去更好,也显得郑重,我那头料理些衣裳吃食还不打紧,祭祀这样的大事……” “是,不可怠慢他,我叫常福去。”常福是容寅身边跟得最久的管事,叫他去最合适。 敲定了这事,罗姨娘知道容寅不愿她久留书斋:“老爷慢用,我这就回去。” “去罢。”容寅翻开单子,在客人名单上圈点起来。 看见上面请了楚家的人,先是不悦,而后又想确要叫楚家的人看看,也不是就非楚家不可了! 出了竹篱门,金芍问:“姨娘,老爷真就瞧中了那个秀才啊?” 容家的老爷少爷们哪一个不曾榜上有名过,沈秀才二十了,还不定能不能中举呢。 再说家里几位姑娘,大姑娘的婚事自是最好,二姑娘是二房庶出,定婚的人家也比沈秀才强得多。 三姑娘的婚事要真定给沈秀才,那实在低了些。 罗姨娘淡淡瞥了金芍一眼:“沈公子十二岁便是秀才,耽搁这些年是因他有孝心,往后谁敢嚼舌根,若有半句传到老爷耳中,传到东院耳中!别怪我不讲情面!” 金芍顿觉后背一凉:“是,婢子再不敢妄议。” “不光是你们几个,还有院里那些个年老口舌多的,也全都给我仔细着!” 金芍红药齐声应是,两人悄悄互望一眼,五姑娘将要及笄了,姨娘可不得处处小心,为了五姑娘也不敢这会儿惹了老爷不快。 罗姨娘看丫头们都恭敬起来,这才放缓了脸色:“去,把司书叫来,我要问问纸烛上的事。” 还得派个人跟着常福,苏妈妈倚老卖老,金芍又过份机灵。思来想去,叫来玉簪。 让玉簪跟着常福去琅玕簃送银子。 沈聿临窗捧读,听见是容三爷身边的管事亲自来了,站起身来迎接:“常管事来,是有何紧要事么?” “将要清明,我们老爷想起年轻时与沈大人的情谊,便想请沈公子代为做场法事,也是尽尽我们老爷的心意。” 说着捧出托盘,搁到桌上。 沈聿扫过一眼,盘中有几张银票,四锭五两的银子,余下全是破开的碎银铜子。 “容世叔想为我的父母做法事?” 沈聿的声音极低,常福略倾身才听清楚:“正是的。” 他只低了那一句,跟着又言谈如常:“世叔可真是一片盛情,既是为我父母做法事,那就却之不恭了。” “还想请教常管事,余杭城中哪间寺庙最灵验?” 常福知无不言:“余杭自来便有东南佛国之称,城中大小寺院灵验的有许多,沈公子既是为令尊令堂做法事,那就灵感寺最相宜。” “不知沈公子双亲是何时过身的?要是逢上整日整年的,更该好好做场法事。” 沈聿的目光停在常福脸上:“庆元十八年。” 常福数了数日子:“这么算是十五年,正逢整数,交待寺中仔细些办。” 玉簪回到罗姨娘院中时,面上犹有薄晕。 “沈公子说既是我们老爷的一片心意,他会去灵感寺斋戒七日作水陆,余下的银子全赠给育婴堂和济孤所。” “给育婴堂?”罗姨娘原还倚在榻上,听见这句半直起身子。 “是,常管事算过了,寻常法事有个三四十两已经办得很体面,余下的全赠出去也得有六七十两呢!” 沈公子不像是随口说的,连城中有几处育婴堂几处济孤所都问明白了。 “那老爷是怎么说的?” “老爷赞不绝口。”说的那两句文词儿玉簪学不出来,但确实是夸奖的好话。 罗姨娘长出口气,状似不经意的问道:“那个沈公子模样生得如何?” 刚说完这句,永秀进屋来,她凑到罗姨娘身边,也跟着好奇。 玉簪脸上红晕刚退,想到沈家公子玉面俊眉又觉两颊发热:“我也不知怎么说,我看着像是……像是戏台上的状元公。” 金芍一听就蹙了眉头,唯恐罗姨娘不悦,生得再好再有才华再有善心,那也是老爷给三姑娘相看的人。 正要使眼色给玉簪,就见罗姨娘不似不悦,倒像极为满意的样子。 反倒是永秀,一听像戏台上的状元公,吐了吐舌头:“咦,那不油头粉面的?” 罗姨娘轻拍了拍女儿:“不许胡说。” 永秀扁扁嘴,她可不在乎沈家公子长什么样,只问:“姨娘,今岁的三山香会咱们什么时候去呀?” 红药取来历书,罗姨娘仔细翻看:“往年咱们是哪一日开船的?” 苏妈妈看到现在,心里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时就道:“这一旬只有后日是黄道吉日,再晚就对菩萨不恭敬了。” 罗姨娘面露悦色,冲苏妈妈点头:“是不能叫菩萨久等,那干脆就一道往三天竺去。” 永秀一拍巴掌:“今年城中那么些来省闱的秀才举人,香市肯定更热闹了!”她把油头粉面的沈公子抛到脑后,“姨娘,去游佛拜香总许我打扮了罢?” 罗姨娘心绪正好,冲她点头:“随你。” 永秀一溜烟跑出屋子去,回到房里着急忙慌让画眉开箱笼:“新裁的那几件都给我拿出来。” “这件四合藤萝的正应季,这件缠枝牡丹的也好。” 几个丫头被她指得团团直转,百灵看哪件她都放不下:“要按一天一身算,姑娘能穿三身,按一天两身算,姑娘能换六身。” 容永秀知道丫头打趣她:“贫嘴的死丫头!哪有去礼佛还一天换两身衣裳的?就把新做的三身都带去,再收一套备用的。” 百灵收拾衣裳首饰,画眉问:“往年也没这么早,怎么今年咱们这么早就去庙里?” 年年都是三姑娘先去荐福寺祈福赠药,过了三天才轮到姨娘跟五姑娘出门,这回竟没错开日子? “是沈家公子要去做法事,这才凑在一块儿的。” 永秀浑没在意,她刚说完,就见画眉抿嘴笑了。 “怎么?” 画眉悄声说:“我听姨娘院里的几个妈妈们说,老爷正在替三姑娘相看沈家公子呢。” 容永秀微张开嘴,先是惊讶,而后皱眉:“那楚六怎么办?” 她还以为楚明忱往后是她三姐夫,楚六和沈聿家世相差的可不是一星半点。 百灵赶紧劝解:“姑娘!这事儿咱们可不能胡说!” “这怎么会是胡说?”打小两家不就有这个意思么。 “那就是楚家不乐意,黄了呗。”画眉被百灵瞪了一眼,撇撇嘴角继续说,“没过定的事儿哪作得准。” 容永秀也顾不上选衣服了,她又想迈步又犹豫:“我要不要去看看三姐姐?给她送点东西递个话?” “姑娘可别吃力不讨好了。”画眉嘟囔。 永秀想了想确实不敢,虽是同父的姐妹,可她从没迈进过东院,姐妹之中偏是跟亲姐姐关系最淡。 楚家怎么就不肯了呢? 可怜的三姐姐。 第7章 好事 好事 容寅赠银,沈聿用来行善的事吹风似的吹进了东院,很快就吹到容朝华耳边。 “老爷给了一百两银子,沈公子要将办水陆法事余下来银钱,全都赠给育婴堂济孤所了。” 芸苓倒豆子似的倒完,心想她们姑娘也是年年赠药赦孤,沈公子要真是个心善的,同姑娘倒也算性情相投。 阮妈妈特意留意那位沈公子待他两个书僮如何。 她跟几个丫头们说:“他对咱们家的下人若没好声气,那这人连作客之道都不懂,也不必看了。既对咱们家人都好,那要紧的就得看他待他身边那两个书僮如何。” 芸苓好奇:“在咱们府里住着,他就是想苛待他两个书僮,总也得装装样子罢?” “他能装样,那两个书僮可装不了。”阮妈妈笑道,“要是没规矩还不防碍什么,以后再调理就是。若是那两个书僮时时小心处处留意,跟夹尾巴的狗儿似的,那不论这郎君生得再好,才名再高也不成。” 一屋子丫头都赞阮妈妈老道。 书僮的脾气已经看着是活泼机灵又有规矩的,沈家公子又做了这桩好事,芸苓一听就赶紧来报给自家姑娘。 “作水□□十两,余下的六十两折成了米粮、衣裳和药品送到各个育婴院济孤所去。”芸苓掰着指头数给容朝华听。 容朝华刚点完要送到舅舅家的应季时鲜,又吩咐甘棠把母亲亲手做的衣裳包好了给舅舅舅妈一并捎上。 “两件夏衫,两双鞋都包好了。几件小儿衣裳也都收在樟木箱里了。” 甘棠一样样报着,朝华点头。 待嫁女儿给兄嫂外甥外甥女做衣做鞋是寻常事,母亲那里还做了好些预备出嫁之后送给妯娌小辈们的手帕荷包。 也给大房二房的女儿也都做过小裙衫。 大姐姐早就用不上了,但大姐姐的女儿刚好能穿上,朝华兴兴将这些衣裙拿去给大伯母,说送给京城大姐姐的女儿穿。 大伯母笑着赞母亲的针线活精进了许多,但大伯母身边的妈妈们却面露难色。 朝华刹时明白过来。 她们害怕母亲做的衣裳也沾着“晦气”,沾着“疯病”。 第8节 那件事后,除了舅家,朝华再没给亲戚们送过母亲亲手做的一针一线。 芸苓还当朝华没听仔细,等她亲手写完了签子,才又急说:“姑娘可听着了?六十两呢!一气全捐了。” “我听着了。” 青檀拿了个小箩进来:“姑娘,这是庆余堂送来的药丸样品,请姑娘看看。” 只只药丸都如干桂圆大小,朝华捻起一丸,见药丸乌黑油润,掰开一闻药香扑鼻:“不错,今年的比往年还要好,都包起来放在石灰箱中存起来。” 青檀捧着小箩下去,甘棠上前递上巾帕。 容朝华擦着手,不急不徐的问芸苓:“给银子的时候就说做作水陆法事的?” 芸苓不解:“对啊。” 那还有什么可称赞的?已经立下了名目的银子,只要不是个无赖,哪会用这钱去花天酒地? 果然让爹想也只能想出这么个法子,就当是让父母双亲高兴高兴罢。 朝华办完手上的事,取出纪管事刚寄到的信,用小剪裁开展阅。 信中只有寥寥数句,说沈家居于衢州龙游县,是世代耕读的人家,在龙游一向都有善名,只是家中子嗣单薄。 到沈父时已经是独子,科举选官又去了几千里之外的榆林。 乡人再听到消息就是沈父死在了任上,死时是五品官身。 那时沈聿才刚五岁,等沈聿长到十岁才扶棺回家安葬父亲,连路费都是沈父的同僚们一起凑的。 沈聿自榆林出发,一路走了半年多,身边只跟着一个老管事。 回乡之后勉力读书,二年间先过了童生试,又过了乡试,名次还排在前列。 衢州是南孔之乡,学风浩荡。沈聿前十年都在榆林,父母亲又走得那么早,算起来他父亲最多教他识几个字罢了,竟能以苦学赶超衢州的学子们。 之后便是为祖母侍疾守孝,一直到今岁省闱才又下场。 纪管事在信中最后一句写着已经托人打听沈聿在榆林时的事,只是路途遥远又隔了这么久,得费些功夫才行。 “请姑娘放心,树高千尺有根,江河万里有源,定将沈家儿郎的事细查告知。” 榆林是九边重地,山高水长私下去打听一个朝廷命官,朝华心觉不妥。 何况沈聿十岁之前靠沈父同僚接济,又能有什么可打听的事? 朝华提笔回了一封信,让纪管事不必特意费人费力再去查探。 甘棠磨墨,芸苓添水,两个丫头觑看朝华的脸色,还是芸苓胆大些:“姑娘,这个沈家公子人品好不好?” “沈氏一族在家乡并无恶名。”沈聿在家乡也没有听说有要结亲的人家。 沈聿的祖母自儿子死后就吃长斋,家中凡有余粮就拿出济贫。 这么看来,沈家虽然清贫但也是有风骨的人家。 沈聿把那一百两银子全用来作水陆法事和济孤雏,并不是有意在父亲面前表现善心了。 到得此时,容朝华才觉得沈家儿郎可以留心看一看:“西院那边还给琅玕簃送过些什么?” 甘棠回报:“这几日都在办作水陆要用的香烛,倒没特意再给琅玕簃多添什么,我就把食单抄过来了。” 说着将这几日琅玕簃里的吃食单子奉给朝华。 朝华只是扫过一眼,眉心便微微蹙起,修饰得宜的指甲划过几行字:“锦带羹,状元酥,定胜糕,阆苑蟠枝桃……” 甘棠点头:“每日送到琅玕簃的食盒中总有一道是讨彩头的菜,我细问过,是独琅玕簃有的。” 那就是特意为沈聿做的。 衣服的优劣外头人都能看见,特别是能让父亲看见。父亲带沈聿出入书院,沈聿穿了什么戴了什么,一眼即知。 这是面子功夫。 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才是里子功夫。 青檀恰在此时小跑进屋里来回报:“姑娘,五姑娘和罗姨娘这回也一道去游佛进香。” “跟咱们同路?”芸苓急问。 青檀是去送药丸的时候听到消息的,一知道消息就跑回来的,这会儿还有些喘:“是!” 容朝华眉梢微抬,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 她心中一动问:“沈家公子也同路?” 青檀点头道:“不仅同路,他们连祈福的庙都在一处。” 冬衣的事还能勉强说是罗姨娘办事精心,讨彩头的菜色和同寺祈福是怎么也说不过去了。 甘棠听完面露忧色,五姑娘可只比三姑娘小一岁。 容朝华微微惊讶,这么想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但她没想到罗姨娘真能看上沈聿,她还以为罗姨娘会想替永秀找个大族子弟。 沈聿那些适合她的条件,也一样适合永秀。 父亲不像大伯二伯那样出仕为官,一样是容家的女儿,她和永秀的婚事都不可能像大姐姐二姐姐那么好。 罗姨娘不放心容家给永秀择的人选,自己看中了沈聿。 怪不得对琅玕簃处处精心,连两个书僮的冬衣都想到了,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真是件好事! 这些年来父亲对罗姨娘很是信任倚重,管家理院照顾起居全权交给她,除此之外手中还管着父亲的一些私产。 罗姨娘手里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母亲离不开和心园那方小天地,太医、道医和净尘师太都说母亲此生再不能大喜大悲才能保得一命。 若是罗姨娘失去父亲的信任,再让父亲因愧疚答应提前过继…… 那么就算她嫁了,母亲的日子也不会出什么差池,她心中最后一丝隐忧也解决了。 朝华掌心微微发烫,用一个她没见过面的男人,一举打掉罗姨娘,换母亲的后半辈子的安稳。 一沈二雕。 此时朝华觉得,这个沈聿还真是天上掉下来的! “姑娘?”甘棠芸苓沉璧都关切看着她。 朝华只是笑一笑。 “要不要跟老爷透个话?咱们还是错开日子?”甘棠进言。 “不必。” 朝华不用想都知道罗姨娘必已经预备好了说辞,或是说黄道吉日就在这一天,或是说容朝华和沈聿未婚男女一道出船名头上不好听,有半个长辈在也能说得过去。 朝华又问青檀:“当真是一起出船?” “当真!西院已经预备神符鞭炮了!” 朝华莞尔一笑:“好事。” 芸苓眨眨眼,还当姑娘这是气得很了。可这事还只是个苗头呢,再说这些年姑娘掐掉的“苗头”还少吗? 朝华突然吩咐:“甘棠,摆上棋盘。” 芸苓青檀几人都不解怎么话还没说完,姑娘怎么突然就要摆棋盘打棋谱? 甘棠取来棋盘,又从湘妃竹架上取来夹着签的棋谱。 芸苓慢上一拍也捧出香炉点了块梅花香饼,青檀提水,紫芝煮茶,沉璧自觉到廊下站着看麻雀。 没一会儿屋中除了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之外,再无别的一点声息。 天色从亮到暗,棋盘上也只有巴掌大的一小片。 芸苓伸头瞧了一眼,她跟在姑娘身边也略懂得一点棋,白子虽先行,黑子也不至于步步退让。 她悄声问甘棠:“姑娘心里再不痛快,晚膳总要用罢?要不然让厨房做两个清淡的小菜?或是要碗粥?” 甘棠笑着冲芸苓眨眼:“谁同你说姑娘心里不痛快了?你赶紧去取一瓮细花烧酒来,再跟厨房要个火炙羊肉。” 芸苓又眨眨眼,都喝上烧酒了? “姑娘心里痛快还是不痛快?到底什么打算呀?” “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姑娘心里有主意。”甘棠说完转身去放下窗纱,又拨亮屋中灯烛,还到桌边添了盏茶。 朝华盯着棋盘入神,手中那枚白子已经被她捏得温热,迟迟难以落下。 少了这枚白子,那块巴掌大的棋再没办法继续往下走。 要不要把永秀推进去呢? 摩挲许久,最终还是又将那枚白子抛回了棋盒中。 甘棠走上前轻声问:“姑娘,要不先摆饭?都快戌时了。” “先摆饭罢,这盘棋摆着不要收。” 青檀取了个花罩来,将整个棋盘罩住。 朝华走到桌前,就捧着酒卮饮了半杯。 喉间刹时辣意上涌,她再次将目光投向棋盘,花罩掩映,盘上的棋路看不分明。 若是放任白子横行,不知白子能走到哪一步呢? 第8章 天竺 天竺 余杭香会盛行,自二月花朝起周边城乡的香民信众们便由香头带领,成群结队雇坐船只去三天竺游佛上香。 直到端阳节前,水路上还都是舳舻千里,帆樯如云。 容家别苑紧靠西湖,自家有船备着,到了日子收拾出来。头船悬起“香旗”,尾船上满满载着供佛舍幡的各色檀香线香和酥香油灯莲花蜡。 第9节 等到吉时就烧神符,放鞭炮,起棹去天竺路游佛拜香。 容朝华和容永秀戴着帏帽,绡纱垂到裙角处,立在自家渡头边,等待烧神符放鞭炮。 容永秀缓步上前给朝华行礼:“姐姐。” “妹妹。”容朝华冲她点点头,湖上微风吹得绡纱似水波般起了一阵涟漪。 姐妹二人互相问过好,就站着等开船前的仪式行完,烧神符放鞭炮还有一会儿,容永秀只好又干巴巴问:“姐姐夜里睡得可好?” “睡得很好。” “姐姐早上吃了什么?我吃了菱粉牛乳糕,香干青菜包子,还有素什锦的小馄饨……”因要拜香,从昨天起就吃素了。 “我听说景德寺的素面好吃,姐姐若有功夫,咱们一道去尝尝?” 看姐姐没回应,永秀越说越小声。 朝华并没应声,她很早就发现,罗姨娘故意将永秀的性子养得像母亲。 想到罗姨娘的用心,朝华对这个妹妹就一直淡淡的,今日没有心情理会她。 母亲每次犯病都在春日,这些年的用药量也在逐年增加,也不知今岁的药方会不会再有改动。 容永秀讨了个没趣儿,她闭上嘴巴,老实等船。 她小的时候也曾娇纵过,常年养在别苑,亲娘又掌着别苑中馈,身边的丫头婆子自然处处捧她。 可那点刚养出来的娇纵,在去老宅的第一天就被磨了个干净。 她在姐妹们一道玩耍时,叫罗姨娘作“娘”。 姑娘们都还年幼,一处玩耍时自有教养嬷嬷们盯着,立时就将此事禀给容老夫人。 等祖母问明白她在家中就这么叫,而且从未曾到嫡母面前问过安,气得当时就将永秀房里的教养嬷嬷全打发了,还派身边年资最久的王妈妈到别苑申斥罗姨娘。 王妈妈站在堂前石阶上,放声道:“姨娘是奴,五姑娘是主,一个奴婢竟敢挑唆的五姑娘眼中没有嫡母?” 王妈妈是代老太太来教训妾室的,罗姨娘青白着脸伏跪在地上听训,院中廊庑下站满了婆子丫头。 “五姑娘如今年幼,等大了出门见外客也满嘴的胡话不成?” “莫要瞎了心肝发春秋大梦!” “老太太已将五姑娘留下了,会仔细教导五姑娘什么是规矩,什么是体统!” “再有刁奴敢挑唆得家宅不宁,姊妹不合,不论生过养过尽数打发出去!” 容家的小辈们无论正庶出则同行,入则同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论在外在家都须友爱和睦,这才是大家子的规矩。 罗姨娘又羞又愤,伏在地上久久都直不起身来,最后是被贴身的丫头婆子扶回屋去的。 永秀留在老宅教养了半年,本来还要留得更久,是父亲亲自去抱她回来。 老太太那里派了教养嬷嬷跟着回来,永秀回来之后就改了口,叫罗姨娘作“姨娘”,又每隔五日都往云墙月洞门前,隔着整个院子给嫡母“问安”。 女儿被接走罗姨娘还死撑着,想尽了办法让女儿快点回来,等女儿开口就叫她“姨娘”,罗姨娘煞白着脸色大病了一场。 容永秀自此就一直都有点儿怕祖母怕东院,也怕朝华这个姐姐,两人分明年岁相差不大,但她只要看见容朝华就会不由自主规矩起来。 小时候她还跟阿爹说过:“我怕姐姐,姐姐瞧我一眼我就怕。” 谁知阿爹竟哈哈大笑起来,还逗趣似的往她手里塞了颗糖:“你怎么怕姐姐的?说给爹听听。” 容永秀想说其实她娘也怕姐姐,那种怕跟她的怕又不一样,可她到底没告诉阿爹。 要不是姐姐这么冷淡,她早就去给姐姐报信了! 容永秀扭头张望,从人群尽头看见了正往船边走的沈聿。 就见他一身深青色银丝纱袍,松腰玉瘦。岸边老柳新生嫩芽,柳条被湖风卷起缠在他臂上,他抬手轻轻拂了一下。 这一下虽看不清眉目,却自有一派清俊儒雅的书生气。 沈聿并未上前,在离容家女眷数十步开外处施然行了一礼。人隔得远,眼睛隔得更远,目光都不曾落到女眷的裙角上。 行了礼,就侧身等着登船。 容永秀一眼瞥过来,又一眼瞥过去。 心里痒痒得不行,姐姐知不知道阿爹在给她相看沈家儿郎?沈家儿郎知不知道阿爹有心结亲?要真结亲,那楚六怎么办? 两人隔得这么远,她瞪圆了眼睛都没瞧清楚沈家儿郎什么模样,姐姐看清楚没有? 耳畔”噼啪“声炸开,容永秀这才回神,人都坐到船上了,还忍不住伸头,既想看看那姓沈的到底长什么样子,又想看看姐姐跟他会不会隔着舱窗彼此相看。 罗姨娘看女儿猴子似的,瞪她一眼:“你猢狲上身了?” “我……我高兴嘛!” 画眉扁嘴告状:“姨娘是没看见,方才姑娘同三姑娘说话,三姑娘又是一句都没回。” 永秀倒不在乎,年年这时候姐姐的话总是更少些。 因为嫡母年年都在这时节生病,阿爹不陪她们去游佛其实是在守着嫡母呢。她每回去寺庙中也都要给嫡母抄经,去了老宅,祖母是要问的。 永秀从没见过嫡母。 世人拜观音还得有一尊观音像,可她从小到大拜的嫡母却只有一个虚影子,一个影子,也就没有好恶。 画眉接着扁嘴:“就我们姑娘老实。” 罗姨娘心绪极佳,先问苏妈妈:“给朱姨娘的信送出去了?有回应没有?” 朱姨娘是楚家的姨娘,两人一向处得不错。 “已经送出去了,今儿一早来的回信,说就这两天也要去三天竺的。”三山香会,城中大家差不多都是这几日去。 再早天还冻,再晚又有清明祭祀,正是这时春气又暖,香会又盛。 罗姨娘笑着伸手摸摸女儿的头发:“咱们永秀可不争这些小处。”唇角微翘,“你方才可瞧见沈家公子了?” “就瞅见了个人样子。”永秀伸手打开洋漆点心盒,从八色细点中捡块核桃片,才刚咬一口脑袋上就挨了一下。 “什么叫人样子!”罗姨娘戳了女儿一下还不够,“那沈家儿郎生得俊俏着呢。” 永秀捂着脑袋,嘴里还在嚼核桃片,“能比楚家六郎还俊俏?” “你也觉着楚家六郎俊俏?”春风拂面,罗姨娘口角含笑,先用软巾子擦手,又把镯子推到臂上,拿过白瓷小碟,剥起枇杷来。 “我又不是瞎的!”容永秀吃了核桃片又嚼起糖杏仁。 罗姨娘目光一动,几个丫头都退到船后,小舫中余下母女二人。 “那你喜不喜欢楚六?” 容永秀想都没想:“他成天跟在三姐姐后头,三妹妹长三妹妹短的,六妹妹都偷偷叫他楚家的巴儿狗呢。” 罗姨娘看女儿这一脸不开窍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又比人强到哪去?多大个人了,成天不是衣裳就是吃食,还不得我替你筹谋打算?” 气归气依旧把新鲜枇杷递上。 枇杷微酸,容永秀咬一口就咂舌头:“姨娘就是替我算破了天,那也不管用啊。” 上头还有父亲,父亲上头还有祖母,姨娘说的哪算话呀。 罗姨娘只微微一笑,楚家就这两天也该到天竺了,又往女儿嘴里又塞颗枇杷:“你啊,你就张着嘴,等着天上给你掉果子吃罢。” 丫头婆子们都站到舱外,金芍给苏妈妈奉茶,小心探问:“妈妈,姨娘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瞧中了沈家公子么?怎么又往楚家送信了,三姑娘的婚事都黄了,还使什么劲呢? 苏妈妈眼皮一掀,笑着指点:“你这丫头,往日那么机灵,这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一手金元宝一手银元宝,得了金的呢,就不要银的,要没金的,那银的也好!” 舱中永秀含着圆枇杷,刚想问天上掉什么果子,就听岸边水上卖货声。 顾不得天上到底掉什么好果子,忙不迭去看香市上的新鲜玩意儿。 水上小舟快船罗叠着货物,哪边船舫一招呼,小船就支过去卖货。大到古董古画旧书,小到胭脂簪珥,就没有香市上不卖的。 容永秀东一串手珠,西一块帕子,哪怕知道买回去根本就粗糙不堪戴,她也要花小钱赶个热闹玩儿。 “这个各色的要五样!那个荷包也捡五个不同的!”下回去老宅她要带给姐妹们分一分,得人人都有。 湖中风浅浪细,湖畔莺柳桃花。 沈聿独坐舱中读书,白菘咋咋呼呼进来:“公子!你想不到供食里有什么!” 沈聿并未抬头,执卷翻过一页书,一声都没出。 白菘也习惯了,自顾自接着往下说:“都是咱们衢州菜色,有三头一掌,还有刚出炉的小葱饼!光闻着味儿正得很!” 这小葱饼里头用的葱须得野生的狗细葱,只有这种葱香味最浓烈,方才抽鼻子一闻,就是这个味儿没错。 家里年年给老爷的供食都有小葱饼,容家预备的供食里竟然也有这个,真是拿公子当半个儿了。 方才登船时岸边衣锦若云霞,连丫头们都穿得体面,虽没看见模样,但都说生女肖父,容三爷两个女儿必定都是美人。 白菘要是能作主,现下就拍板把自家公子许给容家当姑爷。 “公子,供食预备得多,饼也还热着呢,公子要不要尝一个?” “不用。”沈聿冷峻出声,“容家两船是去一处么?” 这个白菘知道,司书都跟他说了:“不往一处,容家的三姑娘住在荐福寺,那是个尼姑庙。听说三姑娘年年亲往寺中舍药为她母亲祈福。” “五姑娘跟她姨娘是在灵感寺烧香拜佛,也就是跟咱们一道。她们女眷住在后寺,咱们住在前寺。” 年年香会三天竺各处寺庙道观全都住满了人,连法事都排不开。还是常管事拿着容家的名帖,这才安排上法事的。 沈聿目色微沉:“知道了,你出去站远些。” 白菘挠挠脸出去了,芦菔在舱外笑他:“你天天扯着你那破锣嗓子,惹公子嫌弃了罢?” “我是破锣?你是破地锥!”芦菔就是萝卜,春天的萝卜可不就叫破地锥,被白菘这么一呛,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又掐起来。 沈聿坐在窗边,春光水色模糊了他的目光。 在容家住了几日,容寅此人与他设想的全然不同。 不仅一身痴气,喜恶还全在眉间。他平生所爱的,华服美食诗画篆刻而已。 这样一个人,会害死他爹? 难道他听了十几年的事是假的?那封信中所写的是假的? 第10节 第9章 一求 一求 三天竺上古寺密布,林木耸秀。 容府的船在昭律寺前的渡头靠了岸。 昭律寺寺前寺后但凡有个巴掌大的空地方全都摆了摊子,容家的船才刚靠到岸边,就有十数个挎着竹篮卖货的妇人凑上前兜售篮中货物,有线香塔香角香,有帕子汗巾包头巾,还有各色胭脂簪环。 容家下人将这些涌上来的小贩隔开。 一行人才下船登车,罗姨娘容永秀和沈聿要去的灵感寺在下天竺,容朝华要去的荐福寺在中天竺,还得再往山上去。 朝华每年都是这一日来,一早传了信,早有沙门尼在寺边小门等候。 见到容家的车马便迎上前来,持礼问:“容施主。” “小师傅。”朝华回施一礼:“寺中这样忙,多劳小师傅迎接。” “我师父正在药师殿内讲经,师父说容姑娘今岁送来的药丸药水药效极好,许多人听完经领了药去,实是桩大功德。” 沙门尼一边说一边将朝华一行人引到寺后的禅房。 此处是朝华往年住惯了的屋子,屋中早就开窗透过气,桌上还摆着一只小匣。 小匣中有两只画着筋脉穴位的木偶和一套银针,朝华微微一笑,看来三日施药之后师太就要来考校她的针法了。 这些穴位她闭着眼睛也能认准,扎在母亲身上的针,又怎么敢出错呢? 几个丫头赶紧铺开被褥铺盖,刚要插香花,朝华摇头:“就开着窗,让殿前药香檀香吹进来。” 说着卸下名贵簪环,只在发间留几只小簪,又换上一身雪灰色素衣往药师殿去。 三天竺只有荐福寺是尼寺,进寺的都是妇人女子,朝华进到寺中便不再戴帏帽,跟在沙门尼身后绕到药师殿前。 殿内殿外跪倒一片女信众。 “今年来听经的人倒比往年还更多些。” 朝华心里粗算了算,幸好今年备下的丹药也多,勉强够分。 女尼双手阖什:“贫家妇人来此听经多为求药,求的最多的就是十二仙方散和安产保命丹。” 对她们来说医药太贵,讨得一丸去,临产过鬼门时能安胎镇痉,可不就是保命的丹药。 “我知年年都是这类药最先求完,今年就又请庆余堂的掌柜多制了好些,过几日会再送一批来。” 女尼再次向朝华施礼:“容施主功德无量。” 因朝华年年赠药,荐福寺施药的名声越传越广,城中富贵人家的女眷们有想行善事的,也都请药铺药堂制成药丸药散送到荐福寺来。 十年之间不知救过多少难产寤生的妇人,女尼赞一声功德无量,倒也不算夸大。 “不敢当。” 朝华头年施药祈福时不过六岁,因家中请了净尘师太为母亲施针,母亲病况大有好转,这才向寺中捐金赠药。 母亲的身子一日好似一日,朝华便年年赠药。 到她长大些,亲自来过才知贫家女子看病求药有多么艰难。 男人生病,家中凡有余钱总要想法医治。女子却必须忍痛苦挨,病症越重,忍苦越久,愈贫的人家越是如此。 初时全是为了母亲,后来是为这些贫女妇人,每月向寺内捐金,方便净尘师太能为贫女看义诊。 说不敢当,也是容朝华确实觉得只这一点作为不敢居功。 “师太每岁都坐船往周边乡中村中送医赠药,才是真的功德无量。” 朝华静步往殿内去,跪在蒲团上听经。 等净尘师太讲完经,女尼们便招呼听经的妇人:“施主们请往药师殿前稍候,凭手中的竹签领药,有要看诊的也请拿签到偏殿等待。” 在山门处就一人拿一支竹签子,签子上有颜色数字,听完经之后凭颜色数字领药,这样便不会错发多发。 殿内一众女尼摆出几张小桌,能识会写的女尼们在前面记录姓名年纪和住址,不识字的就在后头发药。 朝华坐在小桌后,一笔一笔记录这些求药女子的姓名,大多数人并没有正经名字,能叫花儿果儿都算父母上心。 每上前一人,她都温言询问,问出姓名记下一笔,再由沉璧把所求药物交到妇人们手中。 净尘师太一日说两场经,忙到掌灯时分,朝华才回禅房歇息。 芸苓打来热水绞了热巾帕给容朝华热敷手腕,又将药油搓开揉在指间腕上。 沉璧站了一天,甘棠打水来要给沉璧泡脚:“这才三月中就热成这样,明镜小师父说明儿要早起煮灯心水分给来听经的人消暑气。” 紫芝端了点心送进来。 朝华吃着点心,问甘棠:“灵感寺那儿可有什么消息?” “沈家公子一到寺中就闭门抄经,罗姨娘和五姑娘一起听经。”甘棠说完又小心道,“姑娘,楚六公子派人送了一盒点心来,还有两盒药油,都放在那边没动。” 竟追到三天竺来了。 容朝华微微叹了口气:“还有什么?” “还有……还有一封信,压在食盒底下。”甘棠做事细致,送来的东西她都亲手查点,两层的点心一打开就见最下面压着信。 说着将信递给朝华,几个丫头见姑娘的眉头越锁越深,甘棠芸苓心里都在叹息。 朝华扫过几行,楚六竟还约了她见面,就在三天竺那块有名的三生石畔,说不等到她就在三生石边站到天亮。 “沉璧,陪我走一趟。” 朝华干脆也不换衣了,就那一身雪灰色素衣裙,趁着寺中人都在预备明日要发放的丸药时,从小门出去。 沉璧提着风灯紧跟在容朝华身后。 此时天色刚黑,香市比白天还更热闹,卖素食的摊子铺开来,处处是人是灯,整条天竺路灯火煌煌。 三生石畔站满了来拜香的年轻男女。 朝华一眼认出了楚明忱,所有人中衣着最锦绣的那个就是他。 楚明忱在三生石前来回踱步,书僮惠明时不时劝他一句:“公子,三姑娘不会来的,您就歇了您那心思罢!” 又不是没求过,撒泼的办法都用上,家里老太太太太根本就不松口,连带着把出嫁的姑太太都给埋怨上了。 要是叫老太太太太知道公子跑到这儿来找三姑娘,又得开发一顿板子,不是打公子,是打他们当书僮的。 “公子啊,你就当是可怜可怜我?云林还在床上躺着呢,再把我也给打了,谁给你送信把风?” 沈聿抄完经书,正带着白菘在香市摊子上淘旧书。 这条路上佛寺林立,今年有许多应考的举子往来爬山赏春,游佛拜香。 白菘眼尖得很,指着三生石边的锦衣公子哥儿道:“公子,那是不是楚家的小公子?”叫什么来着? 沈聿抬目望去,果然是楚家六公子楚明忱。 他们在万松书院见过面,同为今年下场省闱的考生,楚家又与容家是姻亲,容三爷特意引见过。 楚公子生得唇红齿白,看一眼就知道他是富贵锦绣堆里养出来的。 “还真是楚公子,公子,咱们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 沈聿扫过一眼,将楚明忱的情状看了个分明,他衣饰华美,神态却焦躁,又不住踱步翘首。 便摇头道:“不用,他在等人,我们不要打扰。” 三生石畔等的,当然是佳人。 “公子怎么知道?”白菘好奇张望过去,就见楚明忱公子的眼睛果然直勾勾盯着宽道,倏地似是人群中看见了他要等的人,眼睛都亮了。 “还真是……”白菘话没说完就音调一粗,“那个不是三姑娘身边的丫头吗?” 沈聿冷眉微抬,侧身望去,果见小道上来了女子,一个身形苗条,步态娴雅,另一个只看步子就虎虎行风。 两人都戴着帏帽,看装束还真是丫头打扮。 “你怎认得出?” “容家的一等丫头都穿绿绫白裙。”白菘略有些心虚,赶紧将话扯开,“三姑娘的丫头跟楚家六公子见面。” 会不会是戏文上说的那样,私定终身? 那容三爷怎么还想将他女儿说给公子当媳妇,公子不就戴了现成的绿帽子? 白菘刚想找理由凑上去,就见那两个女子和楚公子一起去了三生石后的密林。 “公子,咱们要不要……” 沈聿墨眸微敛,那两个女子虽都作丫环装束,但青衫白裙那个处处顾及身边雪灰色衣裙的女子,那个女子只怕就是容三姑娘本人了。 “去,买个几个馒头来。” 白菘无法,这是公子夜里读书时要垫肚子的,只好领命小跑着去买馒头,不禁感叹自己真是命苦,好一场热闹偏偏不让他瞧。 沈聿公然支走书僮,放缓了步子跟进密林。 果然见那雪灰色衣裙的女子提着一盏小风灯,与楚明忱面对面站着,风灯的微光照出她一身薄紫,也照出她薄纱下的半张脸。 雾中牡丹,月下芍药,也不过如此了。 楚明忱小心轻唤:“三妹妹,你再等等我,我就快说服祖母母亲了……” 容朝华知道楚明忱对她一片赤忱之心,彼此不知事时,对楚明忱确也亲近。不为别的,只为楚明忱是唯一一个完全偏向她的人。 不用端平,他有一碗水就给她一碗水。 可大伯母再喜欢她,也不会把她母亲做的衣裳送给亲生女儿令姜。 一样的道理,大伯母再喜欢她,也不会让娘家的侄子娶她。 不是她不够好,是大伯母无法背上用娘家侄子的婚事给婆家作人情的罪名。 “六哥,”朝华声出如冰,“就算你祖母你母亲肯了,我也不会点头的。” “为什么?”楚明忱怔愣,“咱俩明明打小就要好,只要我祖母点了头,我们……” 他比朝华大两岁,朝华不记事时,他已记事了。 那会儿他握着朝华的手,把他年节里得的金银锞子和糕饼果子都往朝华的荷包袋里塞,母亲姑妈坐在一块儿打趣他:“怎不给别的妹妹分些。” “不给别的妹妹,我的东西就只给三妹妹。” 第11节 一屋子大人都在笑,母亲又笑着逗他:“把你的小马给三妹妹,你肯不肯?” “我的屋子,我的小马,我的八宝盒子,全给三妹妹!” 楚明忱是家中幺儿,自小便比别的哥哥们得宠,他的东西是绝不让人的,大人们听他说完这句,相视而笑。 母亲又说:“那也别费这功夫了,干脆把三妹妹带回家好不好?” “好!” 又是一屋子笑声,从那时候起,楚明忱就模模糊糊知道朝华以后要到他家来。 朝华长睫微垂,在母亲癔症之前,两家确实都有这个意思。 大伯母与母亲虽是妯娌,但二人极亲厚。楚家二房最小的嫡子跟容家三房嫡女,自然是相配的。 年岁,家世,连长相也一看就登对。 楚明忱继续说:“咱们青梅竹马,我待你难道不好?” “你待我很好。”哪怕此刻想拒绝他,也没法说他对她不好。 “那还为什么?是我哪里不够好?”楚明忱迟迟等不到朝华开口,白了脸色,“你告诉我,我都可以改!” 他姓楚,又要怎么改? 朝华叹息,要他放下,不下猛药是不行了。 “六哥想娶我?” 楚明忱俊面飞红,却挺直了脊背大声答:“是!” “今岁省闱六哥有多少把握?”朝华目不稍瞬,直直望入那双满含赤诚的眼睛。 “这……”楚明忱自来最厌这些,祖母母亲问他,他浑不耐烦,顶撞几句那是寻常。但心爱的女子这样问他,他打了个磕巴一时竟答不上来。 朝华依旧目不转瞬,她甚至还对楚明忱微微笑了一下:“我要我的夫君才比子建,蟾宫折桂!” 风灯微光将她的影子打成了两道,一左一右,一浓一淡,隔着重重曲曲的枝叶绰绰看不分明。 “六哥莫要再找我了,我心中已经有了人选,那人文章极好,必能给我挣下诰命,让我在姐妹中不弱于人。” 朝华淡然说完转身即走,裙角划起一道薄紫。 楚明忱怔愣愣站在那里,脸色由红转白,口中反复咀嚼着那四个字:“蟾宫折桂。” 沈聿一直凝神听着,听到“蟾宫折桂”四个字心中一阵冷笑,等听到她已有相中的人选,将来会给她挣诰命时。 唇畔冷笑更深,漠然转身,步出密林。 第10章 遇险 暗舟 朝华绕出密林,提灯穿过香市回荐福寺,沉璧紧紧跟在她身后。 香市山道上游人香客比肩叠踵,此时远处更是亮起一行火把,游蛇似的蜿蜒而来,像是哪家权贵星夜上山拜香来了。 沉璧听见嘈杂声越来越近,护住朝华快步回到荐福寺。 二人跟守门的女尼假称逛香市才出去的,甘棠一人守在小门边,看见她们回来松了口气。 朝华回到禅房,见楚六送来的药油还摆在桌上,绿玉的雕花瓶子,瓶塞盖用的是粉碧玺,望着很是眼熟。 “跟楚六公子旧年用来装仁丹的小瓶瞧着倒相似,姑娘夸过一句好看。” 朝华阖了阖眼。 沉璧禀报:“刚才有人偷听。” 朝华目光微凝:“谁?”若是不认识的过路人,沉璧不会特意禀报。 “是沈家公子。” 朝华惊诧抬眉:“确定?” “在渡口看过一眼,不会认错。”沉璧十分笃定。 朝华微蹙起眉头,怎么竟偏偏被他听见。 这门亲事必得是罗姨娘出手抢夺,才能一箭双雕达到她想达到的目的。如果是沈聿开口拒绝,那一切盘算就全落空了。 甘棠忧虑:“姑娘可说了什么紧要话?” 朝华把她在林子说的话告诉甘棠,甘棠听后叹息一声:“姑娘又何苦非要说那蟾宫折桂的话。” 不说楚家的家世,只说楚公子这个人罢,性子又好,生得又俊,最难得的是打小就对姑娘一片真心。 要是不姓楚,那真是一等一的夫婿人选。 可连甘棠都知道,楚六公子要是不姓楚,也就没那些个好处了。 “就得如此,他才能死心。”楚明忱这辈子最不耐烦的就是读书作文章,这么一句,足够他望岫息心。 朝华提壶给自己倒了杯冷茶,若单只说家族不许,还不知道他会想出什么法子来逼迫他父母。 甘棠又叹:“姑娘怎么偏把话说得这样死,万一要是能成呢?” 说不准楚公子就真有办法让他父母点头? 哪怕刚嫁过去时彼此都勉强些,但姑娘如此品貌,只要过了门,人心都是肉长的,哪会捂不热? 一杯冷茶饮尽,朝华泠声:“我不愿意。” 楚明忱愿意娶她,在楚家人心中是对她施恩。也许他初时不会那么想,日子一久难保不生出同样的心思。 她不愿小心翼翼侍奉人眉眼高低,仿佛她是罪人之女,要尽心贤良方才能洗干净一身的“罪孽”。 母亲有什么罪孽呢? 母亲从来没有罪孽。 甘棠听闻这话,一句也不再说,只柔声问:“姑娘要不要用些热食?汤面或是素馄饨都有,还有咱们自家熬的菌菇酱,煮了面拌一拌就能吃了。” 朝华摇头,沉璧却在朝华身边抬起头来,她又饿了。 甘棠看沉璧一脸饿意抿嘴一笑,冲沉璧招招手,领她去吃面。 朝华独自走到窗边,望着窗下桌上那盘下了一半的棋,拾起一枚,握子攒眉。 方才掩着面,又一身素裙衫,沈聿也许只是碰巧经过,并没认出她来? 这念头刚升起,朝华就自行摇头否决,香市上那许多年轻男女,那姓沈的怎么不去听别人的墙角? 她此时该打算的是已经露了馅,还要怎么装相。 正思索间,廊下吃面的沉璧突然捧着碗站起来:“来人了。” 夜色渐深,荐福寺早就关了山门,只有几间正殿还留着灯火,这会儿哪来的人? 沉璧话音落下许久,青檀自前殿急跑来过来。 一边跑一边高声报信:“姑娘!家里送了信来,夫人急病高烧胡话,请净尘师太和姑娘立即回去!” 朝华心头急跳,手中白子松脱“啪”一声落在棋盘上,她抬步就向外冲。 到外间廊下与青檀迎面遇上,从青檀手中接过信件边走边看,确是父亲亲笔,笔意淋漓,显是墨迹未干就派人送来。 青檀紧跟在朝华身后:“芸苓姐姐已经去请师太了!” 朝华刚走到前殿,净尘师太已经提着药箱过来,二人汇合急往渡头去。 偏偏这会儿不知为何,宽道上堵着好些官差衙役,拦着人不许随意出入。 道边的小贩们全都被赶到一边,来往的香客也分列到另一边查问名籍。 今岁省闱,各县各乡的秀才举人来得极多,都是身有功名的男子,被官差拦住哪有什么好声气。 官差也不敢把这些人得罪狠了,于是整个宽道挤得水泄不通。 朝华眼看这样盘查得查到天亮,送信报进来就不知道用了多久,此时再不能速去,生怕母亲有个什么闪失。 她顾不得身前全是人,让两个男仆在前面开道,护着她们挤到了皂衣官役身前。 男仆将容家的名帖递了过去,又往官差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为主母求医,还请官爷行个方便。” 那个官差先掂掂手里的东西,又看了眼名帖,再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净尘师太。 余杭城中何人不知道容家,立时扬臂放人,但对男仆道:“对不住了,女人能走,男人全得留下。” 净尘师太和她带着的两个小徒弟都是尼姑打扮,并未仔细搜查。 “这怎使得?”男仆瞠目,“这是主家女眷……” “这一路的官差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会有事。” 确如官差所言,这条路本就灯火煌煌,此时火把连天,连山上林中都有官差举着火把用长棍打草寻人,往日香会上少不了小偷小摸,这会儿谁敢? 朝华见状出声:“烦请这位官爷护送,只要送上船就好,我们及时归去,必会请家中长辈相谢。” 男仆趁势又往皂衣官差手里塞了个荷包。 于是官差在前面开路,领着朝华与净尘师太师徒几人往渡头去。 所幸宽道中间留出了小路通行,反而让她们走得极顺,很快就到了昭律寺渡头。 渡头也依旧是人头叠着人头,几个官差沿河道查艄公,余下的官差用削尖的长竹搅动浅水。 此处河道连着西湖,就算潜伏逃跑,到了水深处也无处登岸,人要藏身只能藏在这里。 收了钱的官差跟几个同僚说:“这是容家女眷,请净尘师太回府看诊,先查船放行。” 净尘师太的医术全杭城都知晓,富户女子请她看诊再寻常不过。 除了女尼,几人都戴着帏帽,但女人身条一眼就明,官差们倒没做出非要掀帽看人的举动来。 也是知道这是容府的女眷,上峰怪罪下来吃不了兜着走,不如行这个方便。 几个官差查过小舟又去搜船舫,小船身浅,一眼就能看到里头没人没箱笼,舫中却有小凳小榻又叠着箱子,查起来颇费功夫。 朝华当即便向净尘师太道:“官道封路,船舫太沉,不如弃舫就舟,轻身上路,快船回去至多半个时辰就能赶到了。” 净尘师太点头:“我正有这个意思。”说着连两个小徒弟都不带了,只自己提了药箱上船,“少两个人还能更快些。” 第12节 少一个人就少百来斤的分量,分两只快船回去比一只船要更快。 耽误了这许功夫,朝华已然心急如焚! 她看了眼艄公又看了眼沉璧,果决道:“咱们分船回去,沉璧掌船!” 沉璧轻跳上船,等朝华进舱,一杆子将船撑了出去。 窄舟舟前悬着一盏小渔灯,沉璧急摇两下紧跟前船,朝华矮身缩入船舱中,眼睛紧紧盯住前方幽深湖面那一点渔灯。 天上几点淡星,远处几道山影。 西湖夜水声动,前船渔灯越亮越远了…… 舟中别无杂物,沉璧又身负武艺,摇起摇橹来又快又匀,怎么连摇几下却跟前船越隔越远了? 朝华觉出不对,她伸头张望,船头的沉璧也察觉出来。 两人互望一眼,这船吃水太深了。 就在朝华探身的同时,船身一阵猛烈摇晃,从船底爬进个人来。 那人浑身透湿状如水鬼,他一上船,舟中霎时带进许多水来,朝华鞋子裙角均被水浸湿。舟前渔灯猛摇几下,倏地熄灭了。 沉璧太湖出身,打小练的就是太湖一带最盛行的船拳,拳法稳,脚下轻。船只虽剧烈摇晃,她也立住下盘没有翻下船去。 朝华在舱房内虽因晃动磕了两下,但到底有船篷挡住身子,又紧抓船沿,才没有掉到水中。 她只顾着母亲急病,根本就没把官差搜查的事放在心上! 如今船摇进了西湖水域,这人若是把她们抛进水中,四周夜色茫茫,她跟沉璧难有生机。 于是朝华果断开口:“这位壮士,我们二人只是大户人家的女婢,并不愿招惹是非,还请壮士高抬贵手。” “此处到主人别苑还有十几里水路,等到了地方壮士自可逃脱。” 她本意是示弱,但一开口才觉出自己声音不住发颤,倒让她的话更可信了几分。 那人并不出声,只是伏身不住喘气,显是方才水下闭气已经到了极限。 船前渔灯一灭,舱中伸手不见五指,男人的气息声就似响在朝华耳畔。 只听呼吸声,分辨不出年老年少,只知这人极危险。 沉璧立定了身子,好不容易才稳住了打晃的船身,船头船尾转了大半圈,黑暗之中难以辨认方位。 她听见三姑娘自称是婢女,也不开口说破,手执长杆,悄步往舱中去。 沉璧脚尖刚动,舱中男子就对朝华道:“让你那武婢老实点。” 朝华心中一凛,想不出这人怎么能凭两句话就听出她的身份,方才渔灯晃了一下就灭了,电光火石,何以辨认身份高低?何以知道沉璧是武婢? 舱中窸窣声响,那人一身湿衣坦然坐下,与朝华之间相隔不过一臂。 那人似乎是知道朝华心里在想什么,他哑声戳破朝华的谎言:“你要你夫君才比子建,蟾宫折桂。” 第11章 无礼 暗舟 朝华脸色发白,这人先前藏身密林,认出她的声音,知道她不是婢女。 既已知道她不是寻常女婢,会不会以她为质?朝华刚要探手去摸发间短簪,那人突然出声,打断了朝华的动作。 “把船划去内湖。” 容家别苑离内西湖并不远,划到内湖之后呢?会放她们走吗? 船已离岸许久,他强撑到广阔处才翻上船来的,朝华一时想不到脱身的办法,只得吩咐沉璧:“去内湖。” 沉璧听命行事。 暗夜,湖中,窄舟。 那人良久再无声息,湖风涌进舱内吹散了水腥气。 朝华靠着船篷一动不动,惊骇稍定,便闻见舱内除了水草腥气之外,还有丝丝铁锈味。 这人受伤了。不知道他伤得重不重?能不能趁这机会脱险? 但眼下她有件事必须要确认:“请问壮士可还有……别的朋友伏在船下?” 那人半晌答她:“没有。” 朝华微松口气,那就好,只要净尘师太那只船下无人埋伏就好。 问完这句二人又是良久都未再开口,耳边除了摇橹声,就只有夜水奔流声和夜鹭嘶哑的鸣叫声。 朝华觉出投在她身上的目光移开,敛息伸手拔下发间小簪,紧紧扣在指掌中。 那人依旧在距她一臂之外的地方坦然坐着,胸膛似乎震动一下,又再次沉默,黑夜中只能瞧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就在此时,远处湖面灯火微晃,有船只驶来了。 船前悬着的灯笼灯火投到湖面上,那点点火光离她们的小船越来越近。 朝华心念电转,方才经过一片野湾,此时求救,哪怕小船掀翻,凭沉璧的水性两人也可以游到野湾。 这人受了伤,又没同伙,追不上她们。 大船渐渐驶近,水影灯影之中赫然是艘官船! 这时候驶向三天竺去,必是捉拿这人的。 船前几个皂役手中提着长灯探照水面,看见小舟,远远喊话:“哪家的船只!为何不点船灯?停船搜检!” 官差的声音顺着水面传过来,又打灯示意让她们把船靠过去。 朝华心念刚起,那个男人一把扣住她的脚踝:“姑娘,我不欲无礼,若你或你的武婢呼救,那你这只脚就废了。” 他没把手扣紧,只是姆指食指松松环住,但掌中热意层层透过薄袜,似乎只要他稍一用力,脚骨便会应声而碎。 沉璧看不见舱内发生了什么,只听见舱中细碎声响,知道是朝华被那人挟持住了,一声都不敢出。 朝华死死握着手中小簪,放软了声音:“壮士,官差要查船,我们无法可想的。” “……不如壮士先下水扒住船舷,等到官船走了你再上来?”她语调略带些天真,声音又尽力婉转,听上去确像是无法可想才想出来的下策。 朝华心里打的又是另一个主意,等他入水,她们会先把船靠向官船,等快到时打亮火折向官船报信。 到时候他再想上船也没机会了。 那人刹时明白了她的打算,胸膛震动,轻笑一声:“姑娘这么会骗人,骗过官差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朝华指尖更紧,他不仅听见密林中的对谈,他还知道她在骗楚六。 说话间,官船已经面向她们驶近了。 官差大声诘问:“哪一家的船?去往何处?船前为何不点灯?” 那人手上微微使劲,紧紧箍住朝华的脚踝,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只传到朝华一人耳中:“折断你两条腿,我还是能办到的。” “腿断了,你还怎么找个蟾宫折桂的夫君?” 官船越离越近,漆黑船篷中投入缕缕灯光,那人的脸虽还在阴影里,但他左袖中露出一点匕首银芒,只看一眼都觉森寒。 朝华随即出声:“官爷,这是容家的船,我们是容家婢女,随净尘师太回去看诊的。” 船上刻有名号,骗不了人。 官差提灯一照,确实是容家的船,划船的是女子,舟中说话的也是女子,前船也确实看见了净尘师太。 “那你们怎么不点灯?” “灯翻了,灯油泼了,正想请官爷舍些灯油。” 要是船上是容家人还好说,船上不过两个婢女,要停船给她们俩分灯油,那怎么可能? 官差不耐烦地摆摆手:“公务在身,莫要妨碍,把船荡远罢,进了内湖还有什么瞧不见。” 二人眼睁睁看着官船驶远,直到官船灯火只余星星一点。 他的手还扣在她脚上。 “松开!” 男人慢了一拍,朝华反手一簪扎在他麻筋上。 男人顿时手臂酸麻,他轻抽口气,松开桎梏,抽着气问:“方才怎不扎我?” 朝华没说话,她怕他袖中刀。 “想不到大家女子能这手段。” 朝华脚踝痛涨,忍不住反唇:“你也大家出身,不也伏在船下,挟持弱女逃生?” 那人手臂麻劲还未过,后腰伤口还在流血,方才扣着她不放是因为伤口震开,不是存心无礼。 “你是弱女?”他靠在船篷上缓着劲儿,要不是误以为她是弱女,怎么会被扎这一下。 朝华屏息忍痛,探手去捏脚踝,想看看骨头断了没有。 那人说:“放心,骨头没事,我没使劲。”他没再故意压低声音假装老头,声音听着竟很疏朗,是个年轻男子。 方才他看见她拔下发间的小簪了,以他的目力,甚至能看清楚她拔下的是只一点油的花头小簪。 但他根本没放在心上,那么短的簪子,不论她是想自杀还是预备杀他都捅不到要害。 没想到她识得穴位,出手这么快这么狠这么刁钻。 朝华确认过自己骨头没事,只是脚大概得肿上几天:“你怎么知道她是武婢?” 男人手虽麻着还是答道:“我在船下只感觉到船身沉了一沉。”而她们有两个人,说明其中一人身负武艺,上船时劲道极轻。 男人刚要继续追问,又突然明白她的问题其实就是答案。 “武婢”二字非大贵之家不会脱口而出。 二人你来我往,朝华反而心中略定,这人不会伤她了。 她深吸口气:“你我各执身份,送你到你去的地方,就此别过。” “可以。” 第13节 沉璧将船划进了内湖。 今岁春气暖,游夜湖赏春月的人极多。小舟刚划进内湖就见湖面上小艇有数百只,画船几十艘,箫鼓宴歌盈盈如沸。 眼前光明一片,朝华突然升出“逢生”之感:“你怎么下船?” 那人道:“找一只挂着白纱灯笼的船。” 一波动万波随,四周灯影桨声之中,白纱灯笼如中秋明月般投影在湖面上。 主仆二人极目远眺,那个男人反而在舱中闭目养起神来。 朝华取过长篙要去捅他的腿。 还没碰到,男人就倏地睁开眼。 “已经到了,我们将舟打横,还请你从另一头离开。” 小舟横立,她们占一头,他占另一头。 “我们会背过身去,不会看见你的脸,今夜之后只当从没见过。” 湖中这许多画舫,只要嚷嚷一声,他就真的逃不了了。 那人也大概猜到了朝华的打算,当真从另一边钻了出去,打了个呼哨,船舫中立刻有人出来接应。 趁那人上船,沉璧一拍船桨,小舟远远荡开。再一错船身,将船隐在满湖百十只小篷舟间。 男人上船之后凝目望着湖面,接应他的人看他后背受伤,一条胳膊还垂在腿侧,低唤出声:“您受伤了?” 男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望了群船中的那只小舟,转身进到舱中。 小舟混入众船中,朝华才敢回身望去,就见满湖画舫游船全都悬着彩灯,再看不见悬白灯笼的。 直到此时朝华紧崩的心弦才松下一半,催促沉璧赶紧归家。 容家仆从已经在渡头等了许久,看见有船过来,高举起灯火。 唐妈妈守在渡口,看见朝华下船,急忙凑上前来。 小丫头捧着件披风赶忙递上,朝华伸手接过裹在身上。 “净尘师太早已经到了,守着渡头久等姑娘不来,老爷已经着人快马去三天竺了。” 朝华把披风裹紧,镇静出声:“官道都封了,只有水路能走,赶紧把人叫回来罢。”不能叫人知道她的船耽搁了那么久才到,不能让官府的人起疑心。 她才刚迈两步,被伤过的左腿就差点踩空,沉璧稳稳扶了她一把。 “姑娘!”唐妈妈惊呼一声,提灯去照,这才看见朝华裙裾被泥水沾湿。 “踩进软泥里扭了一下,不妨事,母亲怎么样了?”她跛着脚往和心园中赶,心却从看见唐妈妈那刻就放下了。 唐妈妈能亲自守在这里,说明母亲已经无恙。 唐妈妈果然神色微松:“师太来之前府里已经请了柳太医来看过,师太来了之后又给姑娘扎过针,喝过药退了热,这会儿已经睡下去了。” “到底怎么回事?” 唐妈妈神色一黯:“三姑娘去荐福寺施药,姑娘就闷闷不乐……” 等不来阿容,真娘愀然,连逗弄猫儿小虎都觉得没甚趣味:“要不是我定了亲,就跟阿容同船去逛香市了。” 她还算了算水路:“从咱们家到余杭也就一日的水路。” 小时候年年都跟祖母母亲去游佛烧香的,定了亲反而拘了她。 真娘叹完又乐起来,满眼的期盼:“等我嫁了叫三哥带我去!就怕西湖游船不如咱们太湖游船有意思,坐大船看撒网多有趣,这个时节网收回来满船白鱼乱跳!” 唐妈妈先是扭过脸,跟着又扬起笑:“姑娘嫁了人,当了人家的媳妇,哪还能在外头野。” “我知道,我只说一说。”真娘叹息一声,又问,“孙妈妈还有几天回来?” 孙妈妈是真娘的乳母嬷嬷,也就是纪管事的娘,已经去世许多年了。 屋中人人怔住,唐妈妈一听就知道姑娘昨天烧过,今天又有些犯糊涂:“姑娘忘了?孙妈妈的大儿子成亲,告了长假回去给儿子办喜事儿呢。” 真娘想起来了,她脑中有这桩事,别人一提她就点头:“对了,是大纪哥成亲,要是我也能去吃喜酒就好了。” “姑娘不是赏了那许多银子衣裳头面?孙妈妈体面着呢,连给儿媳妇的金簪都有一两重。”唐妈妈笑着比划,一面说一面对玉壶使眼色,“昨儿还说要送喜饼来!” 玉壶立时记下,得买喜饼来应事。 “就是那块喜饼!”唐妈妈说着到此忍不住哭起来,“那喜饼是……是……是姑娘定亲那会儿容府送来的喜饼!” 东院说要吃喜饼,去跑腿的下人必是去余杭城最有名的喜饼铺子买。 最有名的,当然也就是当初容殷两家成亲时定喜饼的铺子。 真娘看着那一盒喜饼,龙凤呈祥鸳鸯并蒂,她恍恍惚惚问:“同心锁的呢?” 冰心玉壶根本就没觉出不对,还掀开第二层:“这儿呢,还真有同心锁的!” 真娘拿起那块同心锁花样的,喜饼铺子模具精巧,连同心锁上的字都印得十分清晰。 “锁同心,永不移。” 真娘反复念了两遍,眼神先是迷惘而后又渐渐清明:“这是我的喜饼。”她只清醒了那么一瞬间,就发起高烧来。 朝华站住了脚步:“那,现在呢?” 是人清醒了,还是又“好”了? “已然好了。”唐妈妈吞吞吐吐,“只是……” “只是什么?” 唐妈妈凑到朝华耳边:“只是时间过了一年。” 殷真娘不再待嫁,她已经“嫁了”。 朝华脸上才刚回暖的血色又褪下去,那……那她的母亲,还认识她吗? 第12章 过继 过继 真娘发病时哭笑不休,跟着就浑身紧绷不住颤栗,牙齿“咯咯”作响,身体无以支撑,倒在床上像失水的活鱼那样不住搐动。 过去发病是唐妈妈按住她,如今唐妈妈年岁大了,换玉壶将她搂在怀中。 “冰心!扎针!” 冰心手握银针,真娘躁动,她根本无处下手:“按紧些,再按紧些!” 唐妈妈往真娘口中塞了软巾,怕她躁动时咬伤舌头,催促冰心:“赶紧扎呀!” 冰心一针下去,真娘的身子只麻了半边,几个丫头用软被罩住她,不让真娘动弹,但冰心怎么也下不去第二针了。 唐妈妈一面拍抚真娘一面恸哭了声:“我可怜的姑娘,自己同自己较什么劲,菩萨怎么不开眼!” 汤药煎好了也灌不下去,全散在被子上。 净尘师太到时,真娘已经不再哭笑,她大张着嘴喘息,像条失水的鱼。 净尘师太大步上前,又施两针,让真娘镇定下来。 真娘衣衫尽湿,浑身脱力,净尘师太带来的丸药根本无法嚼动,只得用温水化开,用小银勺一点一点往嘴里喂。 药效一起,人就昏沉起来,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屋中人人大汗淋漓,唐妈妈目中含泪,既是为姑娘,也是为三姑娘:“姑娘睡过去了,等她醒来之后……” 醒来之后如何,还会不会记得“阿容”都未可知。 朝华拖着隐隐作痛的脚走到和心园院门前,还没进门先看见园中半亭内有道月白色的单薄身影。 唐妈妈小声禀报:“老爷已经在这儿守了好几个时辰了。” 直到人睡下,他还在亭中痴守。 朝华打叠起精神进门,容寅一直望着内室的窗户,窗中偶有人影闪过,他便立起身来探头张望。 看见女儿进来,口唇微动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哽声道:“快去看看你娘。” 朝华进到内室,真娘趴睡在床上,脸贴着软枕,一把乌发撒在锦被外,这幅模样看着竟还有些稚气。 朝华挨着床沿坐下,伸手在真娘额上探了探,又替她掖过被角。 因喝了药又扎过针,真娘这会儿睡得踏实。 不仅真娘睡得实,小猫虎儿也盘在她枕头上,蜷起身子紧挨着主人的脑袋,睡得小身子一起一伏。 朝华牙关微松,身子便轻轻打颤,此时此刻张口却说了句全然无关的话:“这猫儿竟不躲?” “它也晓得谁待它好呢。”唐妈妈扶住朝华肩,“姑娘一路奔波忧虑又伤了脚,赶紧回屋歇着去,这儿有咱们守着呢。” 朝华不能歇下,她得去见净尘师太。 净尘师太一直守着病人,等到真娘安静睡下,阮妈妈才将净尘师太引到厢房歇息。 她没带徒弟来,阮妈妈便指派了两个手脚利落的小丫头铺设被褥,又让厨房预备了新鲜斋饭,再使两个粗使婆子抬热水。 等净尘师太步入净室时,床上软被香枕,桌上清茶斋饭都已经预备齐全了。 净尘师太施以一礼:“劳烦。” 阮妈妈哪敢受下:“不敢当,师太辛苦。” 净尘师太刚用斋饭,朝华就到了,她一挥手,丫头婆子们都退在廊外。 朝华先给净尘师太见礼,开门见山问:“师太,我母亲的病是不是不会好了?” 净尘师太口中颂了声佛号,语带慈悲:“殷施主身陷迷津,若能早得仙舟,从此苦海得脱也是件好事。” 朝华先是怔住,跟着微微摇头。 她这半日奔波,鬓发微散,此时脸色苍白,开口就有几分凄然:“师太,我知佛法中说知幻即离,离幻即觉。” “可是!可是……” 可是母亲没了这场幻觉,会死的。 朝华连说了两个可是,强咬牙关不肯落泪,后面的话出不了口。 第14节 净尘师太想起当年她初到容家看诊时的情状。 真娘人躺在床上,已无一丝生气血色。离死只有一步,是她自己生生把她自己扯了回来。就用这场幻觉。 那时的朝华只知伏在母亲床前流泪,十年过去,那个只会流泪的女孩长大了,越长越□□。 净尘师太轻叹出声:“这十年,像今日这样发作已是第三回了。” 第一次发作隔了五年,第二次是三年,这是第三次,间隔两年。 “只怕日后会发作得越来越频繁。”净尘师太从药箱中取出医方递给朝华,“此方虽可医情致癫狂之症,但服到最后,人会只思食思睡。” 从癫狂变为痴傻。 也有些富贵人家愿意更要个痴傻人,家中自有奴婢喂饭换衣,侍候精心得当,看上去像个完人。 但只有躯壳在,又怎么能算是活人? 朝华根本不必看,每回净尘师太上门看诊过后,她都会把药方记在医案上,她知道这些年的药量在逐年增加。 净尘师太又是一叹:“悲欢万状,合散如烟。唯有知觉,方得解脱。” 这道理人人皆知,就连母亲自己也读了那许多诗书,难道会不明白?做不到罢了。 朝华正欲再问,抬头却见净尘师太的目光是看向她的。 不由心头惊跳,这句是在开解她! 净尘师太又说:“初次发作,当时开悟,也许会好。”现在已经太久了,她见过的病案中,癫狂症越久越难好。 朝华苍白着面色回到濯缨阁,留下守屋的小丫头玉竹上前想解朝华的披风,被她摆手拒了:“抬热水来,不必煮香汤。” 等粗使婆子抬来热水,朝华又屏退丫头们,自己走到内室中。 沉璧在屋外守着,朝华解下披风脱掉裙衫,裙衫薄袜上除了污水泥点外,果然沾着点点血迹。 幸而她上了渡头就一直裹着披风,掩得密实才没被人看见。 脱掉鞋袜,雪白足踝上赫然两处青紫,若不赶紧揉散淤血只怕明天这一圈都会发青发紫。 她找出药油倒在掌中,搓到掌心发热替自己揉散淤血。 忽尔想到什么,轻唤一声“沉璧”。 沉璧立时推门进来,站到了床帐前,隔着垂花帐朝华吩咐她:“等会儿你去把船收拾干净。”血迹水草还有别的什么痕迹,都不能留过夜。 沉璧点头:“要不要查查那人是谁?” “不急在此时。”城中出了那么大的事,总会听说的,不能让那个人知道她们暗中调查。 “是”沉璧站着没动,想了许久问,“姑娘刚才怕不怕?” 朝华没有回答,她给自己贴上膏药,等沉璧去收拾船只,她吹了灯缩在锦被中。 她当然害怕的,在舱中怕,现在也怕。 在舱中她是怕死,她要是死了,谁来护着母亲? 靠父亲吗? 眼睛被药油刺得不住流泪,朝华阖上眼,脑中涌动许多念头。 她知罗姨娘,但她不知沈聿,沈聿既已听见,就得防他,要趁这回把过继的事推进。 几乎一夜未睡,天大亮时,甘棠开门进来了。 朝华坐起身来,甘棠捧着水盂让她漱口,又送上温蜜水:“姑娘真是,怎么连头发也不拆就这么睡了?这怎么能睡得好。” 朝华饮了一口,舌尖尝到甜味,整个人精神一振:“你们几时回来的?” “天刚亮时回来的,那边渡头一放行,咱们就坐船回来了。”官兵搜了一夜,连荐福寺这样的女尼寺都上下搜过了,也没能找到人。 官府安抚不住那些举子秀才们,只得撤了禁令,允许通行。 甘棠一面说一面替朝华拆头发,知道姑娘昨天夜里扭了脚,还说了沉璧几句,沉璧不能辩解,只好听训。 也不知是不是生气了,到这会儿也没见人。 甘棠数了数拆下来的小簪:“怎么少一只?”说着去摸枕头和被子,是不是夜里睡松了发髻掉在被子里。 朝华心中一动,小簪大概是掉在船上了。 花头短簪十分常见,哪个富户女儿妆奁中没有几对?不见了也不是大事。 “和心园可有报信来?” 甘棠知道夫人病情有变,一早就让芸苓去和心园守着,她轻声禀报:“夫人才刚醒来,唐妈妈正陪夫人说话……” 到这会儿也没提到“阿容”。 她不先提,谁也不敢提,连屋里侍候的丫头们也都是她叫到了名字才敢上前去。 朝华略吸口气:“给我找身素色衣裳,叫人问问父亲在何处?我要见他。再着人去和心园,叫丫头们把所有的风筝放出来。” 容寅也是一夜未睡,他在和心园守到半夜,又在见山楼中站到现在。 见山楼的二楼有一面窗正可看见和心园一角,那里置了抬秋千架,容寅几乎每日都会站在这面窗后,望着那一角,盼着真娘会在那儿打秋千。 朝华一步一跛走到见山楼下。 她昨天下狠劲揉散淤血,今天脚上虽也起了青紫,但胀痛已经好许多,要是走得慢些根本看不出来脚受了伤。 她是故意这么一跛一跛走到父亲面前的。 容寅站在窗边痴望,朝华上楼到一半时,叫了一声“父亲”。 容寅回头就见女儿跛着脚,急步上前扶她:“脚怎么了?” “昨夜急着赶回来,道上又出了事,就扭了脚。” “常福!快去请大夫!”容寅一边去扶女儿,一边高声吩咐管家。 “父亲不必忙乱,已经看过了。”朝华拉住父亲的袖子,“我来,是想求父亲一件事。” 容寅依旧絮絮:“你伤了脚,纵有急事也该阿爹过去,怎么伤了脚还非要自己走这一遭?” “伤筋动骨一百日,要不养好了,以后落下病根可怎么好?” 一边说一边让人抬小步辇来,让朝华等会能坐步辇回去。 容寅知道长女来必是有紧要事,拉朝华坐到见山楼的东窗下,就是这一面窗能看见真娘:“朝朝有什么要说的?赶紧先坐下。” 容朝华看向父亲,衣裳还是昨日那一件,目中充血,眼下发青,连发中银丝都多添了几根。 是了,这会儿母亲的记忆已经在出嫁之后,但还不确定日子,她醒来必会问父亲在何处。 二人成婚之后,父亲常跟三五好友出门游学。 最后一次游学,纳回了罗姨娘。 朝华并没坐下,她等容寅坐下后,拖着脚跛了一步,在容寅欲起身扶她的时候,直直下拜,行了个大礼。 “朝华请求阿爹,为娘过继个孩子。” 第13章 长生 长生 容寅被女儿这句惊住了,朝华结结实实跪下行礼,听到她膝盖磕在地上的声音,容寅才回过神来。 他赶忙伸手去扶,又痛惜道:“你先起来!” 昨夜他才又亲眼看着真娘犯病。 每回见真娘犯病时哭笑不休,情致癫狂的模样,就似将他整个人在钉板上滚过,痛彻心扉。 是常福拦腰将他死死抱住:“老爷!不能进!夫人她不能瞧见您啊!” 真娘见了他,只会病得更重。 他进不去,就只能隔窗听她哭。 容寅不知看过多少医书医方,每本医书上说有都差不多。 “此症发作神明无主,如邪附身,或喜怒无禁,或猖狂刚暴,或骂詈伤人,不避水火,不识轻疏……” 老宅中许多人将真娘的病看作是鬼上身,其中就有容寅的母亲容老夫人。老太太明白了一辈子,她不信真有人会因情发疯,必是冲撞了什么。 请道士和尚来做过法事驱邪祟。 不发作时贴贴符咒,饶着屋子和床撒些黄酒糯米。发作时就要将人捆起来用桃枝抽打,还要喂符灰水。 那班和尚道士在屋外烧香,举着法器威喝唱经,把真娘吓得缩在被中直发抖。 容寅见不得真娘受苦楚,把和尚道士全赶了出去,又将一家子挪到别苑。 在别苑里事事都顺着真娘,她的病才慢慢好转,只是不能见外人,连老宅都去不了。 这些年每次发作,他都希望隔着窗子能听见她痛骂一声也好。偏偏真娘只是哭,她不跟他较劲,她只在跟她自己较劲。 女儿突然有此请求,容寅一时不解:“朝朝这是什么意思?快起来说!” 朝华不肯起:“女儿的婚事,推得再迟也不过是这三四年间的事。” 大业女子比前朝成婚晚些,一样是十五及笄,到年十八出嫁也相宜。就算朝华再拖,二十岁也是极限,世家女子比这更晚出嫁的少有。 何况朝华后头还有四个妹妹,想再拖也难。 “阿爹知道,阿爹必会替你择一个合适的,你嫁过去半点苦头也不会吃。”容寅越说神色越缓,昨天真娘发病,朝朝必是吓住了。 “父亲替女儿选的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眼见容寅露出欣慰笑意,朝华又道:“是女儿放肆,女儿想要亲自教导幼弟。” 连人选都已经看好了,容家旁支的男孩,今年才刚四岁,父亲死了母亲改嫁,再合适不过。 家中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大伯母,若没大伯母的帮忙,也没办法在容家旁支挑选到合适的男孩儿。 大伯母这样帮她,担着惹怒祖母的风险。 父亲今年不过三十五岁,还有五年才满四十。 十几年前容家为母亲预备的棺椁还在老宅库房中,这些年母亲的病情又反反复复,祖母未必没有等到母亲过世,再给父亲续娶的心思。 若是……若是母亲真的过世,父亲再找个门第稍低些的小家淑女当填房不是难事,但要是之前已经在宗法上有了儿子,就不一定了。 第15节 此时过继,利母伤父。 容寅先是震惊,而后哑着嗓子怔然出声:“朝朝,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朝华伏下身去:“女儿知道。” 容寅怔愣愣望着女儿伏在地上的身影,他明白了:“你觉得我护不住你娘?” 容寅大受打击,他是犯下了大错,可这些年他日日都在赎罪,已是尽己所能的待真娘好,待朝朝好。 没想到在女儿的眼里,他护不住妻子。 容寅想到女儿平日的性情,必不会无端就说大不韪的话:“难道这些年阿爹有什么疏漏处?或是罗姨娘有什么欺瞒我,怠慢你们母女的?” “朝朝不必顾忌,只管告诉爹,爹必会严惩她!”容寅知道女儿的性子,得了真娘一个“真”字,她若说有就肯定有。 朝华攥了攥拳。 这个请求在罗姨娘出手为永秀夺走亲事时提最好不过!但已经出了岔子,就得抓住眼前能得到的。 若不能一击制敌,让罗姨娘不得翻身,就得放弃眼前这个机会! 朝华深吸口气:“女儿斗胆,父亲还会再生儿女吗?” 容寅这辈子从未对长女有过生气的时候,此时也依旧是难受伤心大过怒气,可他作为父亲,被女儿这样问,脸上又青又白:“放肆!” “我知道父亲是不作此想的。”这些年,祖母也不是没送过人来,知情解意的有,能诗能画的也有,父亲都把人退了回去。 小时候她不懂,身边人也不会跟她谈论她父亲的房中事,被罗姨娘故布的疑阵所惑,以为罗姨娘是得父亲宠爱的。 长大后她才明白,罗姨娘一直都没再怀孕,不是她不想,是父亲不想。 母亲病了多久,父亲就守身守了多久。 朝华仰起脸,她面上眼泪未干:“我也知道祖母想在母亲过世之后再为父亲续弦,父亲难道也有这个打算吗?” 容寅听见朝华竟指谪起祖母,终于动怒,方才那句只是轻斥,这回提高了声量:“你放肆!” “朝华请求提前教导幼弟是放肆,这一句却不是放肆。” 朝华哽咽出声:“在这个家中,除了我跟阿爹,还有谁盼着娘好呢……”有盼着她死的,也有觉得她其实已经是个死人的。 “朝朝!”容寅痛叫出声! “女儿此请,不光是为了娘,也是为了爹。”朝华垂泪望着父亲,“我知道爹会护着娘,可我也想有人能护着爹。” “我教养弟弟几年,自会教得他跟娘亲近,对爹敬爱,长大之后也会孝敬阿爹阿娘。” 当年罗姨娘被祖母的一次申斥给骂怕了,也让她知道能想的能伸手的,就只有西院那巴掌大点的地方。 但祖母老了,容家将来总要分房单过,罗姨娘必会再伸爪牙。 大伯母隔着房头,难道还能管小叔子的房里事? 这些年生意上有纪叔,内宅事上有她,老宅那里有大伯母。 父亲能为母亲遮的只是一角风雨。 她若出嫁就是缺了一角,得把这一角补上,补齐了才算是四角俱全,风雨不动。 就在此时,见山楼东窗外腾起七八只巴掌大的小风筝,有蝴蝶的,有燕子的,还有只黄猫儿脸的。 只只风筝都是容寅亲自做的,那只猫儿风筝还是真娘发病之前,他赶制出来送过去的,真娘来信说她喜欢得很。 连猫儿的名字都是他们俩在信中一起取的。 寅就是虎,真娘说小虎日日都能陪在她身边。 早知道今日,当年他一步都不会离开真娘。 容寅呆望着那几只风筝,眼见那几只风筝越飞越高,最后一只一只断了线被风卷走,他先是一惊:“这是怎么……” 想到剪风筝就是在放病根,他又沉默了。 当真能放掉病根,几只亲手作的风筝又算什么? 容寅叹息一声:“你回去罢,你去看看你娘……” 朝华依旧跪坐在地上,她已经不再落泪了,声音极轻:“娘不念到我的名字,我不能过去。” 十几年了,母亲何曾对着她,叫过一声她的名字呢? 容寅肩背发颤,忍声咽泪,已哀恸不能自抑。 他背过脸去说不出话来,只能拂拂衣袖示意女儿离开。 朝华没动,她轻声道:“我记得我小时候,爹就给娘立了长生牌,可到底如何才算求长生呢?” 立长生牌是替活人祈福求寿,父亲以他丈夫的身份为妻子下跪烧香。 这事倒反了纲常,少有人知,是父女俩的秘密。 期盼母亲活得久,光拜一块木牌有什么用? 说完这句,朝华才扶着椅子腿站起来,依旧跛着脚,一步一顿往楼下去。 常福叫来小辇停在楼下,甘棠一见朝华就赶紧上前扶住她,看她眼圈红着,脸上也有泪痕劝道:“姑娘,别太伤心了。” 丫头下人们都等在下面,无人知道楼上父女二人说了什么。见三姑娘这样,都以为是跟老爷谈夫人的病情。 夫人昨夜里病得凶险,今儿连西院的丫头婆子们也全都缩紧了脖子不敢高声。 朝华一路坐着二人抬的小辇回去,没一个西院的婆子丫头敢到近处来行礼,只敢在远处张望。 小辇要往濯缨阁去,朝华缓口气:“去和心园。” 甘棠欲言又止,到这会儿夫人还没想起“阿容”来,姑娘就算去了,也只能在院门外,何苦又去傻等呢。 小辇将朝华抬到和心园外,朝华一步一步上到山廊中,背对见山楼,面朝和心园。 和心园中春花越开越烂漫,坐在山廊能从廊窗看见母亲的屋子,平日园里总是欢声笑语不断,今天里里外外都静悄悄的。 甘棠捧了热水来,绞过巾帕给朝华净面。 “姑娘,这事儿能成么?” 朝华身边最得用的一个甘棠,一个沉璧,往老宅给大伯母送信的事也都是甘棠亲自去跑的。 朝华接过软巾拭脸,她不知道。 到此刻她也不知道,只是眼前有路可走就一定要迈出这步而已。 朝华在山廊中等了许久,父亲身边的书房小厮小跑上爬山廊。恭恭敬敬奉上一张短笺:“这是老爷给三姑娘的。” 甘棠接过,惴惴将短笺送到朝华的手中。 朝华接过那张素色小笺,上头写了一行梵文,是《大随求心咒》中的一句祝愿。 “所求皆所愿,所行化坦途,多喜乐,长安宁。” 朝华心中默念,泪落如雨。 到最后一字时,玉壶提着裙子远远跑来:“姑娘!夫人她念起你了!” 第14章 嫁妆 真娘躺在花窗下的罗汉榻上,身上盖着四季花折枝百蝶缎被,唐妈妈正在喂她喝药。 朝华刚一进屋就闻到梦醒汤的味道。静心舒气,平肝散郁,防她再犯厥症,是治情致癫狂症的老方子,母亲已经喝了十几年了。 朝华缓步走到落地罩边,手指扣住木雕花,没一会儿指尖就被勒得发红。 方才她连逼带哄的让父亲应承过继的事,此时却不敢迈步走到母亲身边。 真娘目光涣散,一面喝药还一面发怔,听见响动目光,缓缓转过头来,往花罩边的人脸上望了望。 眼底徐徐浮起笑意,轻声唤道:“阿容,你来了。” 一声阿容叫得朝华又要落泪,她“哎”的应声走过去,连步子都不敢太大,走到罗汉榻边,轻轻坐下了。 真娘刚从被中伸出手,朝华就伸手去握住,不敢使劲,只松松拢着:“你怎么样?好些没有?” “唐妈妈说我病了好些日子,我只觉得像是发了场梦……” 明明前两日还在烘藤花,用锦鸡毛做毽子呢,醒来已经嫁人了。 细想想又确实能想起来她坐着大船,带着十几船的嫁妆妆奁,吹吹打打从太湖边嫁到了余杭城。 她想起她给婆母敬茶,婆母严肃慈和,她跟嫂嫂性子又很相投,还想起三哥把她拢在彩绣鸳鸯的锦被里。 唐妈妈顺着原来的瞎话往下编,告诉真娘容家举家都去了京城,姑爷又不出仕,容家就留他们小夫妻在杭城。 唐妈妈违心道:“你瞧姑爷多心疼你,不用管家,不用定省,只管逍遥快活。” 真娘昏昏沉沉之际,分不清是幻是真。 偏偏唐妈妈说的话,每句又都能对得上,她问:“那阿容呢?阿容今日怎么没来?她也跟去京城了?” 听见她还记得“阿容”,唐妈妈差点喜极而泣:“没有!阿容姑娘她……她的亲事有了些眉目了……这以后定了亲也要待嫁的,你是嫂嫂,有你看顾她,老太太很放心!” “哦。”就跟她兄长出任,她在容家别苑待嫁一样,“是了,是跟三哥同场的那个沈家公子?” 真娘想起来,确实是有这么个人的。 三哥的信里还曾写过沈公子有才学,虽出身贫寒,但人品才貌俱佳,容家还在考量他呢。 看见朝华,真娘眼中聚起一团光亮:“唐妈妈说你是为了替我求平安才伤了脚,请大夫瞧了没有?” “已经瞧过了,贴了膏药的。” 真娘又轻轻点头:“你也是,唐妈妈也是,为着我生病,她的头发怎么白了这许多?” 唐妈妈隔些日子就要用梳篦沾上草药汁子把头发梳黑,这几天顾不上,颜色褪了好些,叫真娘看出来了。 真娘脸色还白着,人却已经甜笑起来:“家里留下我,是不是让我给你过定办嫁妆的?” 朝华立时应声:“是啊。”这些年的经验,只要有事情做,她的病就会好得多! 真娘果然高兴起来:“我想也是的,我虽没大嫂能干,但也是你嫂嫂。”兄长嫂嫂出面办小姑子的事是应当的。 婆母和大嫂如此信任她,她必要把阿容的嫁妆办得妥妥当当的! “你放心,咱们如今天高皇帝远,你喜欢什么我都依着你!” 第16节 容朝华喉口哽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轻轻颔首,半晌才挤出:“好。” 玉壶见状赶紧送茶上来。 朝华抬袖挡住真娘的目光,以袖掩面缓了又缓,终于能笑着开口:“那你可得慢慢好起来,往后要忙的事儿还多着呢。” 母亲替她办嫁。 朝华忍住泪,轻轻抚过真娘的鬓发,乌黑发中已有几根银丝。 唐妈妈见二人谈得好,放下心来,叫上澄心绿绮篆儿几个到外头吩咐事去。 一是屋中的装饰得赶紧换过,二是姑娘的衣裳妆奁也得全部换,原来是闺阁女儿,如今已是嫁为人妇。 虽是年轻媳妇,寻常穿的戴的也还是跟待嫁闺女略有差别。 既是“新婚”,那些石榴纹葡萄纹的衣裙得赶紧翻找出来,隔得十来年了,也不知道颜色还新不新。 这屋里也没有一点儿三爷的东西,得赶紧从库房箱子里寻些来,把和心园左近的书斋收拾出来挂几幅三爷的画,再放几张字。 原来在老宅的院里怎么布置的,如今还依着样子来,不能叫姑娘瞧出破绽。 姑娘的身子可撑不住再发作一次了。 唐妈妈抹了把脸,刚要到西院去跟老爷求些墨宝来,常福亲自把东西送来了。 常福在院门边道:“这是老爷细心选出来的,老爷想着如今夫人屋里没他的东西,除了书画,还有张琴,几根笛子,和些金石篆刻。” “这一箱是书,怎么摆都写在签上了。” 唐妈妈道:“老爷心细。” 两人从恩爱夫妻到如今这样,跟在身边的老仆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常福叹息:“老爷他心里也苦。” “都苦。”唐妈妈抹了把泪,吩咐人把箱子抬进去,“绕着窗户走!别叫姑娘…夫人从窗中看见。” 打开箱子一瞧,是些平日里常用的东西,连墨都是用了半块儿的,还有几件青色白色的家常衣裳和几双鞋。 唐妈妈拿起来一瞧,又忍不住要叹息,这些全是姑娘的针线。 她一针一线给“未来”夫婿做衣做鞋,做好了就包起来,说是寄送,其实就是送到竹外一枝轩去。 衣服鞋子荷包汗巾全都是簇新的,老爷收了就没舍得穿。 澄心几人都没见过原来的屋子,她们方才站在屋里连气都不敢喘。 夫人两年前发作跟这回发作不同,这回醒来说了好些她们压根就不知道的事,要不是有唐妈妈在,都没人敢接话。 夫人恍惚了一阵,叫出了她们的名字,她们才松口气上前去,这会儿一个个听唐妈妈的吩咐把书画琴棋摆出来。 “琴要对窗,这十二生肖的玉摆件摆在清供桌上……” 书桌上要摆玉镇纸玉花瓶,要是剪白海棠就用青玉瓶,垂丝海棠就用白玉瓶。 澄心偷偷回主屋,取了两双新做还没穿的绣鞋,又把绣箩拿过来搁到书斋的榻上。这地方这么一布置,还真就是新婚小夫妻的屋子。 “妈妈,库里的衣裳翻找出来挂着散味儿,要怎么放进柜子?”冰心亲自去开的库,先把老爷年轻时的旧春裳寻出来。 “先把这两件搭在榻上,等夫人过来书斋,再把余下几件收到柜里去。” 唐妈妈并不知道净尘师太说的那些话,她只想着也许慢慢儿的姑娘就能好起来! 这都已经到婚后了,说不定就能想起有孕,想起三姑娘是她的女儿! 正房中朝华卷起了衣袖,亲自喂母亲喝药。 真娘每回发作都极耗元气,不过一夜,人就像被霜打过的花朵,刚才只略振了振精神,此时就又萎靡下来。 “先把药喝了,说话也伤气血,把身子养好再说笑。” 真娘躺在榻上乖乖喝药,冰心端了燕窝糕来给她送药。 真娘喜食甜,糕中多搁了石蜜,她只咬了小半块儿就吃不下了。 朝华托着碟把半块糕接过来,又替她拢拢头发:“这汤药还得再喝两天,等不喝药了就吃得下东西了。” 药效上来,真娘迷迷糊糊将要睡去,她牵着朝华的手,突然含混问她:“我病中看见有个小女孩儿,趴在我的床边哭,我想摸摸她,可又抬不起手来。” “阿容,她是哪家亲戚的孩子?” 真娘咕哝完这句,眼皮便抬不起来,安然睡了过去。 甘棠冰心候在落地罩外,冰心眼见夫人已经睡熟,刚要抬步过去,甘棠拦住她摇了摇头。 朝华定定坐了半晌,再起身时,脸上已经恢复平静,她又去书斋看了一眼,才坐上小辇回到濯缨阁。 “叫几个人把五峰书屋收拾出来,添上成套家具,再把我小时候用的那套书桌椅子,还有琴和棋都寻出来。” 那套桌椅是她开蒙的时候,父亲亲自画了图纸请人打造的,年长些用不上了,就一直收在库房中。 甘棠送上牛乳燕窝粥,这一夜一日姑娘只略沾水米,夫人的脸色不好看,姑娘的脸色也不好看。 朝华接过去喝了一口:“今年纪叔那里选上来的丫头有几个?把单子列上来我瞧瞧。” 教养嬷嬷倒是已经有人选了,贴身侍候的丫头们也都要仔细选,先在身边养起来,再慢慢教着识字读书,有机会送到母亲跟前去。 “和心园里几个丫头都辛苦了,你捡几样她们喜欢的,用得着的,夜里就送过去。”朝华又喝了一口粥,“叫厨房上宽着些,她们要吃什么,只管去点。” 她们好了,才有精神照顾母亲。 “还有唐妈妈,我记得唐妈妈的小孙子已经跟着纪叔去跑船了?” “是,去年跟着跑船的,说走个一二年回来再定亲事。” “你记一笔,给唐妈妈送两罐玄参膏去。” 甘棠看姑娘累成这样还在操心,心疼得不行:“余事都有我呢,姑娘先睡罢。” 芸苓捧上香炉,点了块梅花安神香的香饼,又拢上窗户,撒下半边床帐。 甘棠替朝华宽衣,扶着她坐到床上去。 “沉璧呢?怎么没见她。” 甘棠一面抖开被子一面回:“一早上就没见她,我问了才知道,她天没亮就到梅阁外头那个小横塘里练功去了。” 梅阁就是朝华养兔子练针的地方,梅林边有个小梅塘,塘中泊着条小船。 沉璧练的是船拳,平日朝华不出门时,她就窝在小梅塘练功。 朝华了然,沉璧是在自责,但当时的情状,本就不可能放手搏斗。 “她还说得把竹杆换成长渔叉,鱼叉才……” “才什么?” “一叉子就死透了。”也不知是说鱼还是说别的什么。 朝华心头松下,竟莞尔一笑:“要没有合适的,就去铁匠铺子给她打一个称手的。” 甘棠抿嘴笑道:“已经吩咐了,连同姑娘说的那种细簪身的花头短簪也已经吩咐了金店去打。” 女儿家发上的短簪簪身多粗而短,最长不过一指,姑娘这回却要如细针一般长的,金店说这样的簪身稳不住簪头,更容易掉。 姑娘就又要簪身粗,簪尖如针尖式样的。 一盒各色短簪都要换簪身,得亏的家里有金店,赶半日工也就换出来了。 朝华这才躺进床帐中,闻着梅花香饼的香味,气息都慢慢和缓下来。 她拉开拔步床边的抽屉,从里头取出一个小锦盒。 锦盒里零零碎碎装着许多东西,一只放退了色的绒花蝴蝶,蝴蝶的翅膀歪歪扭扭,两边还不一样大,是母亲亲手做给她的。 一把五六岁小孩儿戴的芙蓉花小玉锁,玉上的字是父亲雕刻的,一面是“多喜乐”,一面是“长安宁”。 还有一本小儿习字用的字帖,一行父亲所书,一行母亲所写。 锦盒里还有许许多多各色的小物件,这都是她这些年零零碎碎积攒下来的,阿爹阿娘亲手为她做的。 朝华将那张小笺也放在里面,想起娘说的“想摸她又抬不起手。” 原来她五六岁时伏在娘的床边,娘是想伸手安抚她的,只是病得抬不起手来。 长睫轻颤,落下一颗泪来,“啪”的一声,滴在笺上,氲开了墨意。 阖目睁眼,朝华的声音透过床帐:“让唐妈妈把娘今天说的话,告诉父亲去。” 甘棠当时立在落地罩边,唐妈妈也去办事了并没在近前,于是她问:“哪一句?” “说娘,要为我办嫁妆。” 第15章 动心 动心 殷真娘癫狂症发作,容家派人请净尘师太的事,罗姨娘到第二日下午才得着信报。 她坐在永秀床前,端着姜汤一勺一勺哄女儿喝下。 永秀皱着脸直摇脑袋:“太辣,昨儿夜里都喝过一碗了,怎么又喝?” “姜汤压惊!谁叫你昨儿夜里乱跑,得亏得遇上沈家公子,真出了事我可怎么活?”罗姨娘一面说一面心中想,真是缘份。 永秀没法子,端过去一口饮下,辣出了两包泪花:“这是用了多少老姜煮的,怎么这样辣!” 画眉送上牛乳,永秀赶紧喝了压过辣意,又伸头去看:“百灵呢?” 罗姨娘冷哼一声:“那丫头先关着,等回去再收拾她!” 永秀挨到母亲身边:“别罚她了,我就是想出去瞧瞧热闹,那么多人跟着,我也没想到会遇上官府捉贼呀。” 罗姨娘正想说什么,苏妈妈进来,凑到罗姨娘耳边悄声说:“张全有家的报了信来,昨儿夜里东院那位又发作了。” 罗姨娘方才那点怒意消散个干净,眉梢忍不住抬了起来:“当真?” “当真。”苏妈妈虚指一下荐福寺的位置,“那位昨儿夜里就赶回去了。” 罗姨娘张口欲言,又看了一眼还坐在床上没有梳洗的女儿:“画眉莺儿快来侍候姑娘洗漱换衣。” 她站起来走到窗边,低声问:“这回病得如何?重不重?” 第17节 苏妈妈重重点了下头,也一样低着声:“张全有家的说,老爷一直守到天亮,那个雌老虎也哭得泪人似的。” 雌老虎说的自然是容朝华。 罗姨娘在听到容寅一直守到天亮时还觉得腻味,他哪一回不守到天亮呢? 每次殷氏发病他就不食不睡的折腾人,还得她送上门去吃几次闭门羹,男人的心里才能好受些。 待听说容朝华哭得泪人一般,心头急跳两下。 “那就是真的病重了。” 罗姨娘喃喃自语,耳边远远听见灵感寺前殿檐下挂的梵铃被风吹响,忍不住低声念了句佛。 必是菩萨见她诚心,才遂了她的愿。 “咱们要不要回?”苏妈妈问。 “不成,老爷没派人来传话,咱们就只当不知道。”罗姨娘心头畅快,看见女儿在镜前一遍遍拿香汤漱口,还呵气闻味儿。 笑盈盈说:“你这孩子,漱几回了哪还有姜味,不会冲撞了菩萨的。” 永秀脸上一红,她根本不是为了礼佛漱口,她是想当面谢谢沈聿,谢他救她。 三天竺游佛除了拜寺中佛像外,还有山间的石刻佛像,溪涧峭壁之上刻得有五百多尊石佛,每年游佛盛会时每个洞窟都会点起巨烛。 许多人都去夜游拜香,一直走到三生石畔。 一边是佛像,一边摊贩,永秀看看石佛像,再买些小零碎。 香粉帕子荷包丝绦什么的,买了足有两篮子。 百灵劝她:“姑娘,这些也就是灯下看着还能入眼,白天看就粗糙了,摊子上人又多又挤,不如咱们回去罢。” “才刚热闹起来回去有什么意思。”回去就吹灯睡觉,还不趁着姨娘在跪夜经,好好的玩一玩! 永秀瞧见山道上火蛇烛龙盘旋而上,对百灵道:“瞧,这会儿还有人上山来赶热闹呢,咱们还不赶紧玩儿~” 不仅要玩,还在吃。 她走到哪儿都有男仆健妇替她搁开人群,见着摊子上炸的油香焦酥的素萝卜饼子,就想买两块尝尝。 百灵又劝:“我的姑娘啊,你要吃了闹肚子,姨娘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这东西就是是萝卜丝和面糊糊做的,回去咱们自家做着吃好不好?” 在家里搁到面前也不会瞧一眼的东西,到了外头都是香的好的。百灵画眉你一句我一句的劝,永秀烦了:“这也不成,那也不好,还玩什么,回去算了!” 她一说完,百灵画眉就露出喜色,巴不得她赶紧回去。 往年要错开姐姐舍药的日子,总会晚几天来三天竺,没这么多热闹可瞧。 今年好不容易能玩了,永秀才不会回去,又往前走了两步,刚要买个竹编小提灯,身后就吵闹起来。 人群潮水似的向上涌,后面的官兵正用刀赶人,吆喝着让男人站一边,女人站一边。 男仆被官兵赶到另一边站着,健妇和丫头虽围在永秀身边,但这又是火又是人,还不住有哭嚎尖叫声,人群推搡拥挤。 等永秀回过神时,身边竟然只有画眉一个人了。 画眉虽是丫头,平日也在深宅大院中养着,哪见过这个场面,她紧紧把住永秀的胳膊,急得直掉泪:“姑娘!姑娘咱们万不能走散!” 永秀已经吓傻,她的帏帽也不知被谁挤落,发髻微散,头上的发簪被人趁机摸去,还有人趁着乱劲想摸她颈中的璎珞。 突然有双大掌从天而降,将帏帽扣到她脑袋上。 来人拦在她身前,将她挡个密实。 微侧过身对她说:“容姑娘,我是你父亲故交的儿子,借住在府中的琅玕簃,姑娘可还记得我?” 画眉一下就如抓到了救命稻草:“是!是!沈公子!” 这回又是白菘先认出来的,他本来都跟公子被赶到男人的那一边了,突然指着远处挤成一团的人群说:“那不是容家姑娘嘛。” 她们被人挤得无处存身,惶然无主。 要是摔倒了非得被人群踩伤不可。 白菘还想说什么,就见公子已经抬步拨开人潮,走到容永秀的身边,拾起地上的帏帽盖住她的脸,又向她说明自己的身份。 容永秀此时才敢哭,眼泪糊得眼前一片模糊,磕磕巴巴哭着说:“沈,沈公子。” “官府在拿人犯,容姑娘不要惊慌,等来人时我会告知他们你的身份,将你送回灵感寺去。” 容永秀什么也看不清,连耳边吵闹哭嚎声都似隔着一层,眼前就只有沈聿的背影。 “容姑娘?你听见了么?” 永秀发不出声音,连连点着脑袋,想摸手帕擦眼泪,早不知道挤到什么地方去了,悄悄用袖子擦脸。 又等了许久,健妇寻了过来,沈聿又向来赶人的官差说明情由,才有官差把容永秀护送回灵感寺。 罗姨娘在寺中听见外面吵闹,想派人去找女儿,官兵把寺门守得牢牢的,罗姨娘拿出容家的名帖也只换来官差说能替她去找一找。 那官差看罗姨娘的打扮,还以为是容家的哪位夫人在此,话说得极客气。 但外头的香客不说一万也有八千,隔着寺门就见火把煌煌,罗姨娘脸色煞白,握着金芍的手:“怎么?这是过兵了?” 金芍宽慰罗姨娘:“哪会是过兵,天下太平着呢,姨娘莫怕,这些官兵知道是咱们家的姑娘必会把人好好送回来的。” 正说着,金芍一指:“姑娘回来了!” 罗姨娘看女儿好端端回来,把她搂在怀里又拍又哄。 “跟你出去的人呢?一个个的都不想活了!” 眼看带出去这些人,最后只有一个画眉还陪在女儿身边,看见画眉也发髻散乱簪环尽失的模样,罗姨娘随手就拔下头上的金簪塞到画眉手里:“你是个忠心的。” 罗姨娘把跟女儿出去的仆从丫环们全都罚过,又喂女儿喝了一碗辣蓬蓬的姜汤。 看女儿眼睛不再发直,终于能开口说几句话,这才放下心来。 从沈聿站到她身前起,永秀就不害怕了,她只是在想,沈聿有没有看见她的脸?怎么那般狼狈的模样竟叫他看见。 姨娘怕她受惊之后夜里要发热,哄她喝辣姜汤压一压。 可她喝了姜汤也一样发梦,梦见那些灯火人影,还有那个背影。 从梦中醒来永秀便满面酡红,拢着被子坐在床上发怔,心中咚咚如有鼓擂。他当时是不是回头瞧了她一眼? 画眉还当姑娘发烧了,赶紧把罗姨娘叫来。 罗姨娘看她脸上虽红,却并无热意,才又灌她一碗姜汤。 画眉只当自家姑娘还懵着:“姑娘?你好些没有?要不然咱们先回去,回家养养罢。” 永秀立时摇头:“不成,还有几日呢!” 沈聿要做七天的水陆道场,她在灵感寺中总能见他一面的罢? “姨娘,我想向沈公子当面致谢。” 罗姨娘人逢喜事,张口就答应了:“那自然要谢的,昨儿夜里那样险,得亏得他!我已经打发人去谢过了。” “我想当面谢谢他。”永秀话刚出口,脸上微微泛红,“昨日我都吓哑了,竟一句道谢的话都没说出来。” 罗姨娘想了想:“也成,叫画眉拿些咱们带来的点心,再请小沙弥把人请到刻经亭中。” 大庭广众,并不逾矩。 罗姨娘说完便带着苏妈妈回自己屋中去继续细问殷氏病发的事,她虽把住了西院,可这些年往东院塞的人去一个折一个! 这么多年,愣是没能把手伸到东院去。 殷氏要是死了,老爷也不会再娶,怎么着他也得伤心个七八十来年的,往后府里还不就是她一家独大? 再有个几年,三房过继的事也该提上日程来了,殷氏就算活着能养什么孩子?还是得养在她膝下。 将来给她养老,替她照拂出嫁的女儿。 罗姨娘嘴角微翘:“让张全有家的仔细些,一有什么就赶紧报来。” “再把素色衣裳找出来。”罗姨娘刚说这句又摇头,“别找了,真出了事儿也就这一身回去,不戴首饰就行,不能显得……” 不能显得她盼着殷氏死。 她还记得容朝华那点水似的目光。 那丫头也不知怎么生的心窍?莲蓬都没她这么多孔!她爹娘没能长出来的心眼,全长到她一个人身上了! 苏妈妈从金芍手中接过茶盏递给罗姨娘:“要是守孝,那就又得再等一年才了。” 罗姨娘用茶盖撇着浮沫,她方才有些忘形了,热茶入口,又把架子端了回去:“胡说什么,那是三姑娘的孝心,满余杭谁不知道三姑娘至孝。” 多少年都等了,哪还差这一年? 苏妈妈心中咂舌,装个什么相呢,也就是老爷不要美妾,罗姨娘才当“贤妾”。 想到罗姨娘对琅玕簃那位那么精心,又想到昨儿夜里这场巧宗,苏妈妈笑着捧道:“姨娘有成算,好肉啊还是得烂在咱自家锅。” 罗姨娘扫了苏妈妈一眼,这一句倒没说错,好肉就得烂在自家锅。 罗姨娘一离开,永秀就折腾起来:“把带来的衣裳都翻出来给我瞧瞧。” 小鹊依言开了箱子,将今春新裁的那几件都翻了出来:“姑娘要穿哪一身?” 永秀左看右看,缠枝牡丹和折枝花蝶纹的都太艳,想到沈聿一身佛头青道袍,猜测他大约是喜欢素色,偏偏自己没几身素色衣裳。 “就那件四合藤萝的罢。”虽有万字团金纹,好歹是浅色的。 选定衣裳又梳头又选首饰,也都一味素着来。 画眉到这会儿还有什么瞧不出来的,本来她就猜姨娘有这个意思,五姑娘自己也瞧中,那再好没有。 打开妆奁选出一对碧玺簪,巧叠乌云替她家姑娘簪在发间。 永秀照着镜子,脸上的红晕就未消下去过。 样样都预备好了,莺儿小跑回来报信:“姑娘,沈公子说昨儿姨夫人已经致过谢了,举手之劳,让姑娘不要挂怀。” 永秀一腔热意被雪水浇个兜头。 她骤然回神,是了,那是爹给姐姐相看的人。 画眉咬了咬唇,扭身转出门去。 第18节 第16章 告密 告密 画眉绕过黄墙,往南边伙房去。 伙房单有一个灶眼留给容家,这会儿天光尚早,斋饭还没预备,素点心已经准备好了。 画眉笑吟吟问:“师傅,今儿午斋有些什么菜色?” “佛手笋,八宝豆腐,银丝草菇和小芋头羹。”伙头僧笑着回,“姑娘放心罢,那香笋是山上挖的,豆腐是寺中点的,最新鲜不过。” 画眉略点点头:“我们夫人吩咐过了,送到前面禅房的菜色要一样。” “那是当然。” 画眉一面等点心一面看院门,眼见黄墙那头出现白菘的身影,立时提起刚装好的点心盒,到半路上堵住了白菘。 脆声声唤道:“白菘小哥!” 白菘认出她是昨天夜里那个哭花了脸的丫头:“是你啊!你们姨夫人后来可没打你罢?” 都是下人,将心比心。 “托了白菘小哥的福!”画眉说着从食盒里摸了块罗汉素饼递给白菘,“昨儿要不是白菘小哥,我也得关进禅房挨饿了,这不,夫人罚了姐姐们不许吃饭,我想偷偷给她们送些点心去。” 白菘咋舌:“你们姨夫人可真严,昨儿的事确是突然,谁能想到那么大的动静抓个贼,还会没抓着呢!” 今天庙门口连说书摊子都支起来了,人人都在好奇那个飞檐走壁的江洋大盗干了什么让官府派出这么多人缉拿他。 据说是摸去了知府私宅偷了知府的印信! 那东西可是能动兵马的,要不是偷了印信,怎么会出动这许多人。说书人个个都在给他起外号,如今叫得最响亮的是飞天燕和入水龙。 画眉再次对白菘称谢:“昨儿不独我们姑娘,我也吓得只知道哭,要不是沈公子和白菘小哥……我们俩……”她后怕的叹了口气。 白菘脸上微红:“不是什么紧要事,当不得你谢这么多回。” 画眉垂着头,咬住唇,像是下很大决心似的,抬头四处望张一下,见无人来。 她道:“我本不该说主家的是非,可是白菘小哥救我一命,我若不说实在良心难安。” 白菘好奇起来:“什么事?” 画眉吞吞吐吐:“白菘小哥去外头打听打听罢,荐福寺门口转一圈就能知道。” “打听什么?”白菘依旧不解。 画眉却只是摇头不肯明说,含含混混道:“你们公子跟咱们家的要紧事!”而后她伸出手在袖中比出个“三”。 三?白菘脑中一转,公子和容三姑娘结亲的事儿? 眼见白菘不往那上头想,画眉无法,压低了声音哀告:“这话说出去我可就没有命了,除非小哥答应绝不透露是我说的。” 这当口白菘还有什么不答应的:“你说,我保管不会说出你。” 画眉又四处张望一眼,压低了声音飞快说:“我们夫人有疯症。”说完顺着黄墙根飞快溜走了。 白菘还没转过弯来,姨夫人? 是容三夫人! 白菘倒抽口气!怪不得容家对公子这么好!容三姑娘又使人打听他们公子呢! 容三爷又夸公子学问好,又夸公子生得好,还夸公子有风骨有善心。 一百两银子搁在殷实人家那也是三五年的花销,容三爷无端拿出一百两银子就只给先老爷夫人做场法事,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 闹了半天,容三爷是要把这么个烫手山芋嫁给他们公子!受了这点恩惠就要娶个疯子的女儿?那怎么能成! 白菘转身就往寺外去,他得好好打听再报给公子知道! 昨日官府搜山,今日香火依旧,来船往舟停在渡头,三天竺路上处处是拜香客。 荐福寺门前围聚着大批女信众,女尼守住了寺门,信众们在门口领竹签等着进寺听经求药。 白菘溜达着走到小贩摊边,他的口音一听就是外地来的,又是家仆打扮,问那些摊主:“这儿怎么这多人,还都是女人啊?” 摊主搭了话头:“你是外乡人罢?头回来余杭游佛拜香?整个三天竺就这一间是尼姑庙,这么多人排在这儿是为了听经领药的。” “尼姑庙这么阔气呢?这么多人都有药领?” “是容家在舍药,舍三天!” “舍三天药这么富贵?”白菘买了摊主一碗八宝茶,又要一碟子干丝配茶吃。 “你们外地不知道,我在这儿卖茶有年头了,容家年年都舍,舍了十三四年了,说是给家里的女眷祈福求寿的。” “他家的女眷身子不好?” 这句把后头的话给引出来了,昨夜里那么大的阵仗,容家姑娘还把净尘师太带下了山,就是家里的女眷突发急症。 净尘师太一晚上就又回来讲经了? 白菘越听越信,还有什么急症一个晚上就能好?不就是疯病嘛! 乡下疯妇也是一阵阵发病,特别是春日油菜花开的时候。 那摊主又说:“好像前两年也有一回夜里急症发作,我看呐这求来求去寿数也难长。” 一旁施茶水的大娘听了,狠狠啐了摊主一口:“烂口烂舌你个嚼蛆吞粪的!” “我女儿就是吃了容家的安产保命丹才从鬼门关里爬出来的,药我舍不起,发了愿年年在这三天竺路上舍三日的茶水,当着菩萨你敢咒好人寿不好,也不怕打雷劈死你!” 白菘被骂得摸了摸鼻子,容三姑娘人品是好,可人品再好那也不成呐。 他又打听了一圈,越打听越觉得事关重大,要是容三爷一提,公子答应了,那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他跑了一头一脸的汗回去,芦菔看见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叫你拿个点心,这会儿都该摆斋饭了,你跑西天化缘去了?”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白菘瞪了芦菔一眼,“出大事儿了!” “大事?什么大事?” 白菘伸头张了眼禅房中正端坐抄经的沈聿,凑到芦菔耳边:“容三爷的正室夫人,是个……是个疯的!” 芦菔张大了嘴:“真的假的,你可别瞎说啊!” 屋内的沈聿已经抄完最后一页经,搁下笔就见两个书僮白着脸凑在一块,走到门边问:“出了何事?” 白菘一溜小跑,着急忙慌把来龙去脉说了:“公子,容家就没安好心!” 沈聿看了白菘一眼,对芦菔道:“你去提饭。” 芦菔应声出去,等芦菔一走,沈聿冷峻出声:“说实话。” 白菘呆住了:“就是实话啊!” 他还以为公子没听明白,又仔细说一遍:“我今儿去香会收旧书的时候,听到好些人在议论昨天夜里的事,那些人说容家在最乱的时候派人上山请荐福寺师太回去瞧病。” “细问才知,容三夫人隔几年就要发作一回,每次发作容家都要来请净尘师太。” 沈聿语气不变:“究竟谁告诉你的?” 白菘膝盖一软:“是……是容五姑娘身边的丫头画眉告诉我的。” “画眉?就是昨儿夜里那个丫头?”沈聿踱步到窗边,目光望着黄墙外的老松,背对白菘道,“她告诉你,容三夫人得了疯症?” 白菘扑通跪下了。 “她说没说她为什么告诉你?”若没人指使她怎么敢告密。 “她说……她说是因为咱们救了她一命,她实在不忍心见到公子被骗。” “呵。”沈聿轻呵出声。 倘若他真的有意想娶容三姑娘,听到这事必然不敢再求。 但如果他知道了内情,依旧求娶,那这样的男人又存了什么好心? 好腌臜的后宅手段。 白菘悄悄抬头去看公子,只看背影瞧不出喜怒。 沈聿远望山间一片冷绿:“这些话不许再传。” “是。”白菘闹不明白公子到底听明白了没有,“公子……那疯症……” “外间根本无人说容三夫人得了疯病,是她告诉你了,你才越打听越觉得是。” 白菘跪着,两眼扑棱扑棱,仔细一想还真是如此! “那是假话了?”是庶妹陷害姐姐?还是姨娘要害嫡女?白菘一脑门子理不清的官司。 沈聿心中明白这事九成是真的,容三夫人有疯症。 容三夫人的疯症会不会与那桩旧事有关? 容寅处处都无破绽,要么此人心机实深,要么……他确实是无辜的。 沈聿跳过白菘的疑惑不答:“往后那个丫头再找你,不论何事都要如实回报。” 白菘垂着脑袋:“知道了。” “让你问的事呢?怎么样了?” 听公子问起这事,白菘精神一振:“这我查得确实了,常管事的爹正在寿昌县上容村中养老呢。” 在容氏族人世代居住的地方养老? 沈聿颔首:“知道了,你出去罢。” 芦菔拎着饭菜回来时,就见白菘耷拉着脑袋站在门口,作口型问他“怎么样”。 白菘摇摇头,谁知道公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芦菔压低了声:“公子又在里头翻旧书?”明明城中有那许多旧书铺子,公子不往那儿收,偏跑到三山香市来收。 作者还有好几个,集虚草堂主人,烟霞阁阁主还有一位游心斋主人,一位沥心斋主人,后来又添了个半枕堂。 多是些游记杂文,公子以前并不爱好这些,怎么突然就看起这个来了,难道是考官们起的别号写的文章? 每到这时公子就不许人打扰,芦菔把食盒放门边。 沈聿紧闭门窗,将诗集游记按年月排开铺了满桌。 第19节 所有那些名号都是容寅一个人的。 他年轻的时候用烟霞阁阁主和游心斋主人的名字,后来又称他自己是沥心斋集虚堂,现今用的是半枕堂。 容寅的游记杂记颇有声名,年轻时写得极多,这些旧书有一半是他自己择定了刊印出来,也有一半是友人记录,后作增补的。 容寅一生中曾离开余杭游学三次。 一次是他科举之前,世家子弟结伴外出,只在余杭周边江南地方游山玩水。 第二次是他上京赶考,一半是考试一半是游玩。 第三次他北上去看了塞外风光。 沈聿要查的是第三次。 他先将容寅每次游学的年份排列,又将诗作游记中几个频繁被提到的姓名记下来,等明日让芦菔去旧书摊上找找有没有这些人的诗或游记。 一一对比,才能佐证容寅当年诗作的时间真实性。 沈聿自书箱中翻出一张粗略的大业地域图,用钉子钉在禅房的黄墙上,这张地域图上写满了蝇头小字。 先日期后地点,花了这些年的功夫,沈聿终于把游记上的每一个日期和地点都排了出来。每个红点细连成一条线,直往榆林。 但在接近榆林时,这条线断了。 不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容寅庆元十八年到庆元十九年间的手札游记,只是零星诗作,都是他在沥心痛悔。 沈聿举着灯烛,目光顺着那条线,钉在代表榆林的那个红点上。 禅房木窗倏地大开,灯烛被急风吹灭,满墙字纸簇簇振响,桌上的无字牌位应声倒扣。 沈聿双手将牌位立起,月光照映在域图上,他看见那条红线的起始点。 寿昌县,上容村。 第17章 再遇 再遇 青布马车缓缓驶在田坎小路上。 田坎两边远望是白云、青山、黄花田,近看是水田农车和连片白墙乌瓦的民居。 正逢蚕月,村中多数人家都在门首黏着红纸,有的纸上写着“蚕月免进”,有的干脆一字都不写。 乡人只要看见门上贴着红,便知这家养蚕,亲戚不走动,邻里不敲门。 寻常热闹的村庄此时格外静谧,马车如驶进画中般,悄然驶进了上容村。 朝华靠着车壁,一身淡绿素衣,长发结成一条辫子直垂到腰际,辫梢随着马车颠簸轻轻晃动。 “姑娘该把脚养好了再出门的。”这话甘棠说了一路,朝华不听,她还在絮絮,“就算不歇个百日,十日总该歇。” “一天都不能等。”眼看灵山在前,恐怕夜长梦多。 是以父亲一点头,书信就送到上容村九叔家中。 这一年多里,除了族中大祭之外,朝华和大伯母来过五六回,选中了一个四岁的男孩儿。 一要年岁小的,二要家中关系简单的,三还要他本人聪明干净生得漂亮。少一样,祖母都不会点头。 父亲首肯这事只做下一半,要祖母点头,才算真的定下。 朝华掀帘望了望,上容村就在眼前。 沉璧一路沉默跟在车外,朝华见沉璧走这一路,额上沁汗,对甘棠道:“把她叫上来坐车。” 沉璧跟甘棠同吃同住,除了甘棠,她几乎不怎么跟院中别的人说话。 甘棠摇头:“她不肯。” 云苓也觉得奇怪:“也不知道怎么这了,又要打鱼叉,又练苦功,出门的时候我瞧见她在脚上绑铁块呢。” “铁块?” “可不是!我问她什么时候解开,她说姑娘的脚什么时候好,她就什么时候解开。” 朝华知道沉璧是在自罚,叮嘱甘棠:“让她小心些,别练伤了。” 马车刚进阡陌,就见山坡边大树底下有个男孩仰长了脖子向村口张望,一看见马车飞快跑下山坡,没一会儿就跑得不见人影。 青布马车停在一户乡间民宅的门口。 说是民宅,也是出能见粉墙黛瓦,入能观四水归堂的大宅。 九婶早就已经等在门口,朝华踩着脚踏下来,九婶不等朝华称呼,先叫她:“三姑娘来了。” “九婶近来身子如何?”朝华微一点头,车后自有丫头提上礼物,她提裙迈过门坎,“保哥儿这些天可好?这事多赖九婶劳心。” 九婶只是个五服中的虚称,她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身蓝杭绸衣裙,乌油油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插着一金二银三根簪子。 九婶虽居乡间,也是秀才娘子,家里用着丫头小厮。 笑眯眯冲容朝华点头:“三姑娘这说的是哪儿的话,大夫人吩咐要办的事儿,我有几分力就要出几分力,哪能说劳心呢。” 孩子已经在九婶家里养了三四个月了,刚抱来的时候头大身子细,小手上还长着冻疮。如今不仅养得白胖,手上的冻疮涂了一个春天的药,不细看也瞧不出来了。 “对外话还没挑明,可乡里人又不傻,原来选人的时候就露了风声出去,要不是进了蚕月,门坎都要被踏破了。” “你九叔可没少落村人埋怨!”选了这个,就丢了那个,乡里乡亲的,面子上难抹平。 容朝华微微一笑:“九叔九婶辛苦,家里都是知道的。” 九婶的嘴便咧得更开了,她一路进来,眼睛都离不开朝华的脸。 见朝华身量又高了些,这模样这气度…… 看得九婶心里头叹,她能帮着挑孩子也知道些内情,年年大祭三夫人都不来,偶有一回是姨娘跟来,九婶一看就知那姨娘是个绵里针。 偏男人们个个都跟瞎了眼似的看不出。 江南民宅再大,几步路也到了后厅,后厅里一个大孩子正领着个小孩子出来。 小男孩戴着虎头帽,穿着虎头鞋,小脸圆墩墩,抬头看见朝华,咧开了嘴颠颠跑过来。 那个大孩子在后面张开手,护着他不让他跌倒。 朝华一弯腰把保哥儿抱了起来:“保哥儿还记得我呢?” 这个小名是大伯母给起的。 保哥儿咧开嘴笑,大眼睛一弯,小米粒似的牙全咧给朝华看,他把脸靠在朝华的肩窝里,轻轻叫她:“姐姐。” 九婶哈哈笑了:“三姑娘再听听他第二句要说什么?” 保哥儿第二句说:“糕糕。” 甘棠芸苓全都笑出声来,芸苓赶紧打开了点心盒子:“来的时候姑娘就吩咐过厨房只要蒸得又香又软的糕点,就怕硬糕饼保哥儿咬不动。” 九婶直笑:“咬不动?你们是没瞧见他吃肉那个劲儿,什么咬不动!” 九婶嘴上说笑,心里却叹,保哥儿爹死娘改嫁,叔叔一家自个都有四个孩子要养活,哪能顾得上他。 原来滚在地里跟泥猴子似的,饿起来见什么不啃两口,这会儿吃个糕都要软的了。 保哥儿从朝华身上扭下来,一把他放到地上,他先是拱起作揖道谢,跟着才伸手要拿糕点。 等看见是芸苓拿给他,他把手往身后一背。 他刚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滚得瞧不出颜色,头发油得打两回皂角才起沫子,芸苓那会儿还以为是村里来了小叫花子。 这句被保哥儿听到心里了,回回看见芸苓就要噘嘴。 朝华笑出声来。 芸苓直跌脚:“这都多少回了,保哥儿记性也太好了!”她那也是没法子啊!姑娘一见他就要抱他,谁知道那会儿他头上身上有没有跳蚤,万一跳到姑娘的身上怎么办? 就说了那一句,记了小半年! 芸苓把千层糕端给保哥儿:“这虎头帽子虎头鞋都我给你做的呢!” 保哥儿摸摸帽子,两手伸出去,一手捏着一块糕,自己吃一块,转身四处找了一圈,把另一块塞到刚才牵他手的大孩子手里。 那个大孩子先是看九婶,见九婶点头,他也没吃,望着糕吞了吞口水,用洗得褪色的干净布帕子把糕点包了起来。 朝华问:“那是?” “是阿大。”九婶叹口气,“今年十岁了,这孩子读书上头极聪明的。” 也是因为年纪太大了,才没列进过继的单子里。 “有了后娘,前房儿女日子就难过,他底下还有个妹妹是他娘亲生的,后娘过门又生了两个小子,原说要送他去镇上当学徒的,他求过来才留他先干干杂活。” 朝华眉心蹙起。 容家虽是大族,也各有高低贫富。 但余杭自古富庶,寿昌县又出珠出米出丝,又接连几个丰年,再贫也不至于没有营生。 何况年年容家都会给族中一大笔的银子用于抚贫济孤和子弟读书,这孩子既然读书聪明怎么要送去当学徒? 九婶长叹一声:“他后娘说了,就算他将来考了举,那也是给亲娘请诰命,不如到外头做活,帮补家用。” 这更是胡言,出去学徒只是家里少一份嚼口,不说几年能出师,就算学出了师,头三年赚的钱也得奉给师傅。 乡间十岁大的孩子已经很能顶事,这会儿送出去当学徒,不过是为着磋磨他。 那男孩坐在小凳子上,看着保哥儿吃糕,一只手扶着保哥儿另一只手在膝盖上划拉什么,目光直直望着壁板上挂的几幅字。 九叔是秀才,家中厅堂的壁板自然要挂书挂画,阿大在学写上面的字。 朝华嘴角微翘,冲保哥儿招招手:“过来。” 保哥儿一只手还拿着千层糕,小跑到朝华面前,朝华对九婶道:“我想领他屋后去走一走。” 九婶晓得这是朝华要跟保哥儿亲近,蚕月里村中静得很,倒少了许多眼睛,孩子养在屋里捂了这么久是该到外头去走走。 朝华又看了眼甘棠,便牵着保哥儿的手领他到后门边。 屋后老梨树正当花时,一湾溪涧顺山而下,溪畔山坡桃红,梨白,菜花黄 保哥儿迈过门坎,走到大梨花树下,揪了土坡边一束油菜花,高高举起来递给朝华。 第20节 “是送给我的?”朝华问他。 他点点头,害羞笑了。 朝华伸手接过那把黄花,眼看他沾了满手的花粉花汁,领他到溪边。溪石上厚厚铺了一层白梨花瓣,也不伸手拂去,干脆坐下。 取出帕子浸了一帕子的水,替他擦手擦脸。 小鱼,溪水,绿草,白花。 素帕随着溪水飘动,朝华一面给他洗手洗脸一面轻声唱了两句渔船歌,这是母亲小时候哄她睡觉唱给她听的。 殷家老宅就在太湖,人人都能唱上几句渔歌,母亲用渔歌的调子嵌入楚辞唱给她听。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 沈聿独自一人来到寿昌县,他换下书生衣巾,身着青布衣头戴竹斗笠,形貌像是个做活的匠人。 说找常老管事,有容姓人给他指路。告诉他常老管事住在山后,顺着溪水就能找到。 沈聿还未找到常家门前,就听见溪边有村女唱渔船歌。 梨树下有道淡绿影子,一缕清声婉转而出,并不如何柔媚,只是听着在耳中很是清正。 沈聿站在山坡树后,隔着绿叶白花,看见少女的背影,和她浸在溪水中雪白柔软的手掌。 他赶了大半天路,热得出了一身汗,这会听见水声歌声,只觉沁人心神。 回过神来转身要走。 听见白墙门中另一道妇人声音:“三姑娘,溪石上太凉可不能坐,我去拿个绣垫来。” 沈聿刹时顿步,转身望去时,果见溪边那少女抬起头来。 虽只能看见半张脸,可不是容朝华又是谁?她来此地必带着许多仆从,今天他想办的事办不成了。 沈聿本待要走,就见那个男孩手里掐着黄花,伸着手想插到容朝华鬓边。 容朝华弯身任由保哥儿把黄花放到她发上,随手也掐了一朵油菜花,插在保哥儿的虎头帽上。 又搂着保哥儿在溪水里照了照影,看见溪水中的影子,忍不住轻笑出声来。 沈聿脚步凝住,溪光水色映在她的脸上,灼灼生光。 上回见她,她对楚六语出如冰。此时见她,她与稚子玩笑。 容朝华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18章 玉雨 玉雨 保哥儿捡了根嫩柳枝拿在手里,学着村人钓鱼的样子,把柳枝垂到溪水里,溪中小鱼凑上来咬柳枝枝梢。 逗得他一边摇头一边嘴里哼唱:“沧浪之水清兮兮~” 朝华没想到只唱了一遍他就能记得,摸着他的脑袋,教他下一句:“可以濯我缨。” 保哥儿鹦鹉学舌了两句,唱得一遍比一遍欢腾,一遍比一遍响亮,溪涧边满是他的歌声笑声。 朝华伸手揉揉他的头,怡然轻笑。 保哥儿身子康健,又皮实爱笑,现下养得白胖可爱,祖母那关便好过了些。 后屋小道上走过来个六七岁的女孩,背后的背篓快跟她一样高,篓中装满了草,一步一步往九婶家后门口来。 她一路都埋着头,快要走到门口时抬头看见了容朝华,惊得站在那里。 阿大从门中出来,他先是看了朝华一眼,跟着才把妹妹拉到门边,替她卸下草篓,又从怀里掏出那块包着糕点的干净布帕子。 “给,快吃,她今天是不是又没给你饭吃?” 朝华眉梢微抬,眼见门内甘棠芸苓正要出来,她轻轻摇了摇头。 小女孩饿得直咽唾沫,千层糕的甜香味儿不住往鼻中钻,但她还是先问:“哥哥吃了没有?我不饿,我早上起来喝了菜粥的。” 这会儿午时都过了。 “就算有你的份,到你嘴里能有几粒米?”阿大让妹妹看他的肚子,“你看我,我饱着呢,九叔公家里不饿饭,这个你赶紧吃了。” 然后又掏出两个山芋:“这个也是你的,我埋在灶里,烤得可甜了。” 女孩看哥哥的肚子虽不凸,但也不是瘪的,还是撕下千层糕上的那一层最香甜的,分了一半给哥哥,自己吃剩下的一半。 两人都尝了糕,才又分地瓜。 小女孩儿吃着地瓜说:“昨天爹回来了,她……她打了酒,爹答应了,等你一回去,就送你到镇上当长工。” 一边说一边吧哒吧哒的掉眼泪,去当长工三年五年回不来。 “这会儿还要我割草喂鸡烧火做饭,等弟弟们再大两岁,就把我送到临村去当童养媳。”女孩并没有哭,又吃了一口热山芋,“当童养媳,是不是比在家里好?” 甘棠芸苓提茶水出来,芸苓听见这句,鼻子一酸就要掉泪。 朝华看的差不多了,喊了一声:“阿大。” 阿大飞快跑过来:“三姑娘。” 朝华问他:“你想求什么?” 阿大的脸涨得通红,眼见朝华面上并无厌恶之色,他才提气开口:“三姑娘,我能不能跟去府里?卖给府里当小厮也好,当长随也成,我什么都能干!” “为什么求我?” “我知道三姑娘心善,三姑娘上回来相人的时候,相了刘嫂子的儿子,但您说刘嫂一家只是暂时过不去难关,不至骨肉分离,给了他们十两银子治病。” 朝华略想了想,才想起来,那天相人时屋里哭成一团。 那个孩子倒是大眼玲珑,看着就讨人喜欢,但他紧紧搂着他娘的脖子,哭得伤心极了,口里不住叫:“娘!娘!” 他娘也跟着落泪,抚孩子的脑袋:“你去了天天都能吃肉吃糖。” 母亲身上补丁叠着补丁,孩子身上的小褂子只在腋下手肘处打着补丁,显是很珍爱这个孩子的。 九婶说这家的男人在船上做活伤了腰,躺在床上起不来,年关都难过。春耕的种子,蚕月的蚕籽更没着落。 朝华眼见屋中骨肉分离的场面,对九婶道:“这一个就算了,劳她来一回,给她包十两银子。” 不能为着护她的母亲,就把这个孩子带离他母亲身边。 这会儿刘嫂子家正养蚕,过了蚕月一家便能撑过去,刘嫂子见天的在村里夸容府三姑娘是观音娘娘身边的龙女化身。 朝华听了,冲着阿大微一点头:“好,咱们先不说府中选人不用容氏族人的规矩。” 往上数几代,大家都是同一个祖宗,岂能买来当奴? “我只问你,你真进府中,你妹妹怎么办?” 阿大听到前一句还脸色灰暗,听到这句他立刻道:“我知道当小厮有月钱,我的卖身银子和月钱她都会想要,我可以攒上两个月或是三个月,族里时常送瓜果鱼米到容府去,到时就让我妹妹跟车,如果不是我妹妹来拿,我不会给她!” “不错,是个主意。”朝华颔首,跟着又说,“但你在内,你妹妹在家,日子到底是跟着后娘过的,她敢不去领钱?” “何况你妹妹大些也总要嫁人,你妹妹的终身你一个奴籍如何作主?她嫁了人后呢,若有什么事,你身在奴籍又怎么为她撑腰?” “我认字,我以后能……当管事!”当了容府的管事,老了就能像常老管事一样体面,常老管事虽是外姓人,但在上容村里说话也一样有用。 “不错,容府最年轻的管事二十五六岁。” 阿大先是算日子,十五年,来不及,跟着又听三姑娘说“那是因为他爹也是管事”。 他终于说:“我想跟着小少爷!”跟在少爷的身边,当然就不一样了。 朝华笑了,声音虽是不急不徐,但开口就断了阿大的念想:“这不可能。” “你是容姓族人,保哥儿的身边我只会用世代忠心的家仆。” 阿大无计可施。 朝华此时才道:“听说,你很会读书?” 阿大眼中刚黯淡下去的光彩又亮了起来:“是!先生夸过我许多次……我还能去学堂的时候。” “既然你很会读书,为何如此短视?舍近而求远呢?”容朝华道,“族中有族学,凡容姓子弟皆可入学读书,每岁前三都会有一笔笔墨银。” 阿大怔怔望住容朝华:“这比当管事要快么?” “你走不了入府为奴的路,要么当学徒,要么就只有耕读。”朝华想了想,“我不知道你读书上究竟有多聪明多刻苦,但我知道的一个人,四岁时父母双亡,十岁才开始正经读书,十二岁上就中了秀才。” 阿大呆住,他如今也是十岁。 藏身在山坡树林间的沈聿闻言一震,她拿他当例子激励这个孩子。 沈聿本欲要走的,阿大与他妹妹的事触中他心肠,他没料到容朝华会说后来的那些话,更没料到她会用他来激励阿大。 “族中真会给笔墨钱?” 朝华点头:“纵原来有疏忽遗漏的,从今往后也不会了。” 九叔九婶帮了这么大的忙,九叔又是秀才,族中族学交给九叔管,本来就是她和大伯母商量好的。 阿大攥紧了拳头:“我会读书,考举,早些长大,往后……让我妹妹也过九叔婆那样的日子。” “不错,你考上秀才,自有别的考上秀才的朋友,到时为妹妹作媒是桩易事。” 朝华轻应一声,扬声道:“芸苓,到厨房热些饭菜来。” 芸苓猛得吸了吸鼻子,很快就把饭端了出来,她嘴巴利心肠却软,两只瓷碗里一半是饭一半是肉沫烧豆腐,肉沫搁得多,豆腐放得少。 最顶上还有一段蒸过的腊肉。 女孩许久都没吃过这样热腾腾的饭菜了,一面用勺子扒拉饭,一面还要送到哥哥嘴边让他吃。 轻声问哥哥:“你不走了罢?” “我不走了。”阿大摸摸妹妹的头,只见妹妹眼泪直往碗里落,这才知道妹妹根本不想他走。 是啊,他去府里也许七八年才能混到说话管用的位置,等到那会儿,妹妹都不知在何处了。 甘棠走到朝华身边:“姑娘方才就知道他们兄妹作戏了?” “倒也不是作戏。”只是兄妹二人把平日境况说给她而已。 “等会儿给九婶多留几两银子,够阿大学一年的。”往后能不能读出来,就得看他到底资质如何了。 第21节 芸苓带两个孩子进屋去吃饭,甘棠去找九婶说这事,屋后溪边又只剩朝华和保哥儿。 林中鸟叫莺啼,四下静无人声,朝华对保哥儿轻叹出声:“保哥儿也要快点儿长大,护住我母亲。” 那句低叹顺着风传入沈聿耳中。 他再受震动,他知道容朝华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 她给她自己挑的“弟弟”!她要这个弟弟能护住她娘亲。 母亲有疯症,她又没有兄弟,所以只好选一个为官有权的夫婿…… 原本以为容三姑娘生就一双富贵眼,长了一颗名利心。 没想到,容朝华是这样的人。 沈聿望向溪水边正值韶龄的女孩,太阳的碎光自叶间散落,一阵风来,梨花纷落,花瓣落了她满身。 怪不得,古人说梨花是瀛洲玉雨。 保哥儿伸着小手摸摸老虎帽子上的小黄花,学着阿大的样子,紧紧攥住拳头,童声稚语脆生生对朝华说:“姐姐,我长大!” 这句一出,溪边少女笑靥初绽,声如溪光飞溅:“好啊!” 朝华立起身来,伸手牵住保哥儿,走下山坡迈进门去。 直到那抹淡绿影子完全消失在门后,沈聿还盯着溪石边抖落了一地的梨花。 溪水潺潺,白花簇簇,一方溪光却已经照得远了。 第19章 祖母 祖母 容寅择定日子,带朝华回城中容家老宅。 容老夫人生了三子两女,孀居三十年,如今年近七十依旧精神矍铄。 见最宠爱的小儿子回来,容老夫人脸上神色只是淡淡,颔首道:“定则回来了。”又笑着冲朝华招手,轻拍了拍身侧,“朝朝快坐到祖母这儿来。” 容老夫人这样自年轻时就心志坚毅的女子,对小儿媳妇是十分瞧不上的。 殷氏刚进门时,她确实喜欢殷氏活泼爱笑,又浑没心眼的性子。 这样的姑娘当宗妇是不成的,但娶进来当小儿媳妇正合适,殷氏进门之后果然与两个妯娌处得极好。 容老夫人当时还对大儿媳妇楚氏说:“你们俩倒不像是妯娌,我给老三娶妻,倒给你讨了个妹妹回来。” 那会儿容老夫人的两个女儿早都嫁了,看见殷氏时不时就冒冒痴气傻气的模样儿,她如何不乐? 偶尔也着恼:“你这弟妹说她什么好?我是婆母,哪能同她那样玩笑?” 楚氏知道婆婆恼怒是假,欢喜是真,忍不住笑道:“我看这天底下没人能对她板三分脸。” 好玩,会玩,好吃,会吃,成日里也不知道她哪许多花样。有了她一个,一院子都是笑声。 楚氏平素也是个不爱玩笑的性子,竟也跟婆婆说:“娘莫不是瞒着我们,专替三弟到月老跟前讨了模子,请惠山师傅捏来的人罢?” 容老夫人直摇头:“连你跟她处久了都油嘴滑舌的。” 等殷氏久病不好,容老夫人还跟王妈妈说:“看着是个聪明孩子,怎么这点事都转不过弯来?” 一个姨娘而已,当真容不下,收拾了就是。 等殷氏发病,躺上床上连人都不认不清。 容老夫人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如今这样除了苦自己苦孩子,能苦着谁?瞧着也不是个心窄的,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王妈妈跟着叹息:“真是人不经事儿,不知道自个儿是硬是脆。” 再到后来小儿子把一家搬去别苑,上下都扯着谎哄殷氏。 容老夫人气极:“我看不是一个得了癫症,是两个都有癫症!” 不喜欢殷真娘,但她喜欢朝华。 那样一对不着调的父母生下了她,也就是老太太才能说一句“歹笋出好竹”。 朝华脚还没好,在祖母面前不能露出来,慢慢走过去行了全礼,坐到祖母的身边。 容老夫人握住朝华的手:“怎么几日不见就瘦了这么些?” 朝华反握住祖母的手:“这几日吃斋才清减了些,过两天保管就又圆回来了。” 容老夫人笑着问她:“今岁省闱,香会上是不是比往年热闹得多?过几日等你大伯母身子好了,家里也要去的,你到时再跟我们同去,烧一把回头香。” 拜完三天竺的菩萨,要烧上一把回头香,才算拜完了今年的佛。 今岁朝华没烧回头香就急赶回家,容老夫人这么说,显然是已经知道殷氏的病又发作了。 容寅坐在下首,容老夫人一看小儿子又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瞧了就心里来气。拍拍朝华的手说:“你去看看你大伯母罢。” 朝华站起来应了声是。 大伯母楚氏初春时感染了风寒,才刚好些。其实老宅中人人都知道,大夫人生病为的是娘家的嫂嫂上门来同她争了一场。 骂她拿娘家亲侄儿的婚事讨好婆家。 楚氏自己也已经是当婆母的人了,她底下也有儿媳妇要管教,被娘家嫂嫂这么说,当场便气病了。 为了这事,朝华有一旬都没回老宅来,只差人送吃食补药到大伯母的床前。 朝华立起身来告退,她走到门边,望了父亲一眼。 父亲张得开口么? 房里的丫头刚打起帘栊,朝华便听见祖母的声音透过纱帘传出来:“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做那个样子给谁瞧?” “你媳妇的病,又不好了?” 打帘子的丫头们分明听见,但都低眉垂目,脸上一丝不恭都没有。 朝华装作没有听见,缓缓去了大伯母的屋子。 楚氏卧在窗边榻上,开着窗户透气。 朝华进屋,先是仔细端详大伯母的脸色,见她病容稍减,但眉间依旧含着忧色,刚要开口,话头就被楚氏截住了:“朝朝来了,你娘怎么样了?” 真娘不记得楚氏了,楚氏还记得真娘。 记得这个刚嫁进来就敢把妯娌当长姐待的妯娌,一点心机都没有,小叔子不在,她就跟个幼妹似的围着自己打转。 “净尘师太施过针,大伯母,我娘她想起你来了。” 楚氏一怔:“她……她这会儿是……” “成婚之后,父亲头回出门游学的时候。” 芸苓提着食盒摆到小桌上,朝华掀开盖子,里头是一碟玫瑰斗。 真娘的方子比寻常做法更细致几分,一半用白色糯米粉,另一半用玫瑰花泡水,把糯米染色,做成红白二色的。 楚氏看见那碟玫瑰斗,怔怔然出神:“你娘刚嫁进来第二天,就是提着一盒玫瑰斗跑到我屋子里来玩的。” 新嫁娘刚到夫家的第二天,早上才给家中长辈敬过茶,换谁都该在屋里呆着,偏她就那么跑来了。 楚氏主持着中馈,哪有功夫同真娘玩闹,想着法的要哄她走。 “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多花样,真真能闹腾人。”话是这么说,可那段日子,楚氏说得多了,笑得多了,连饭都能多用一碗。 整个人的气色都好了起来。 楚氏伸手拿了一块,嚼在口中松软香甜:“还是太甜,说了多少回,糖搁得太多了。” 朝华坐着轻笑。 楚氏吃着吃着眼眶红起来:“朝朝,你不必躲着,大伯母知道你同小六没有做过一点逾矩的事。” 朝华想到楚六约她在三生石畔见面的事,干脆对大伯母明说:“大伯母,六哥哥到三天竺找过我。” 这事没必要瞒着大伯母,倘若有天大伯母从别处知道了,必要伤心。 楚氏讶异:“小六做了什么?” “他说他必会磨得家中长辈同意上门来提亲。”朝华端坐着,窗外熏风拂过她面颊,她脸上笑意目光都不变,“我已经告诉他,家中在替我相看人了。” 楚氏深知朝华拒婚有一半是为她,良久叹息:“委屈你了。” 因小六这事,把十几年姑嫂的情分都闹没了,连母亲也颇有些怨怼她。 楚氏有苦难言,当年看好这桩婚事的明明就是母亲和二嫂嫂,弟妹生病之后,两家也并没断了往来。 年里节里也依旧走动着,每回娘家侄儿们来拜年节,二嫂给容家孩子们预备的礼物,独朝华的要多出一件两件。 或是玩物,或是吃食,怎能不让容老夫人多想? 等弟妹确诊是癫狂症,二嫂嫂翻脸不认人,小六却还一心把朝华当“小媳妇”看。 楚氏长叹一声,真是天意弄人。 楚氏还在叹息,朝华已经张口揭过这事:“大伯母,父亲在祖母房中,想必这时已经在提过继的事了。” 楚氏微怔,回神之后飞快使了个眼色给贴身大丫头冬青,冬青立时会意,出屋就往上房去。 楚氏握住朝华的手,眉间隐有忧虑:“怎么这样快?不是说再等两个月么?我还想着再替你吹吹风的。” “等会儿只怕还得烦大伯母去上房劝和。”朝华顿一顿,再次说到,“阿爹是真的在替我相看。” 一旦相看,亲事就在眼前,得赶紧把过继的事落定。 “真的?”楚氏微诧,竟不是朝华故意寻的由头拒绝小六。 “是。”朝华长睫微垂,“是父亲同年的儿子。” “你细说说!”几桩事打在了一块儿,楚氏还是先关切朝华的婚事,“你爹……你爹是男人家,有些事思虑得不仔细,还得我来听听。” 其实就是楚氏不相信他能办好。 朝华心中感动,为了对大伯母也耍这样心机而愧疚,可要是真把罗姨娘的心思告诉大伯母,大伯母一定会想方设法不让罗姨娘坏事。 这样就坏了她的打算。 “姓沈名聿,年将及冠,是衢州人士,有秀才功名在身,家中十几亩薄田一间祖屋,父母祖辈都已经亡故了。” 第22节 楚氏听了先是紧皱眉头,听到家里只余下沈聿一人,就明白为什么三弟看中了这人。 “你四妹妹也已经在相看亲事了,你二伯父在外为官,但舍不得你四妹妹远嫁,还是想在余杭说亲。”这事可不就托给了楚氏。 余杭城就那么大,适龄通婚的世家子弟们也就那些。朝华这门婚事要是成了,她夫家的家底就是姐妹中最薄的。 “委屈了你。”楚氏握握朝华的手,“这人我记住了,我会着人打听打听,等我这里的信定了,你再应!” “我知道!”朝华痛快点头。 楚氏这才又笑,捏起方才那块玫瑰斗送到嘴边,咬了一口还是道:“太甜!”嘴里这么说,却把整块玫瑰斗全吃完了。 冬青小跑着回来,进屋就到楚氏和朝华跟前。 “老太太发怒要请家法!” 朝华“腾”一下站起来,她不等楚氏反应,人已经到了门边。 楚氏赶紧跟住朝华的脚步,一边走一边问冬青:“你听见里头是怎么说的没有?” “婢子去的时候里头的声气儿已经不好了。”丫头婆子全都站得远远得,冬青也不敢凑得太近。 “老夫人说了什么听不真,只知道三老爷痛哭起来,说……说……”冬青看了眼楚氏又看了眼朝华。 楚氏蹙眉:“说了什么?这当口你还怕什么,只管说!” “三老爷说,不论三夫人好不好,他都为三夫人……守一辈子。”冬青连嘴都张不开,勉强把整句说了出来。 容老太太气血上涌,当场就要开祠堂请家法。 朝华听到父亲竟这么说,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她其实根本就不明白父亲母亲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既然情深,又为什么会有一个罗姨娘呢? 楚氏一面赶往上房一面吩咐:“叫姑娘们都别出来了,这会儿快下学了罢?哥儿们回来也都先回房去,什么时候能请安再说。” 男孩们下了学,要到老太太房中请安,万一遇上伤了长辈颜面。 楚氏和朝华赶到时,上房里跪了一片,楚氏伸手按住朝华,让她在廊下等着。 她进屋就见三弟伏跪着,头上鲜血淋漓,她轻抽口气,柔声开口:“娘,怎么生这么大气?” 楚氏嫁进容家二十多年,容老太太是极满意这个儿媳妇的,知道她正养病,看她脸上还有病容,赶紧把她拢到身边让她坐下。 “你三弟方才说……说他要过继一个孩子,承三房的宗。” 楚氏已经知道是为了这事,但她假装是头回听见惊诧片刻,跟着才道:“这……这也不值得娘动这么大的肝火,娘的身子要紧。” 楚氏说着,微微喘上两声。 容老夫人知道她跟娘家置气生病就是为了三房的事,见她这样更不落忍。当着大儿媳妇的面,她无法说出刚才她跟小儿子说的话。 容老夫人端着茶盏,初听到小儿子要过继时,她一点也没动怒。 只是啜了口茶:“你媳妇的病还不知就里,不必这么着急过继的事,等几年再说是也一样的。” 这话有两个意思,往好听了说是盼着殷氏的病能好,往坏了说就是殷氏死了再讨一房生亲儿子也一样。 便是这一句触动了容寅的心事! 他脸上神色瞬间灰败下去,朝朝说的是真的,这个家中除了他们父女二人,没人盼着真娘好。 他跪下道:“真娘好与不好,儿子都为她守一辈子。” 容老夫人一茶盏砸过去。 热茶淋了容寅满头,碎瓷划破了额角,鲜血跟茶水一起往下淌。 容寅还跪在地上:“母亲若是不肯应承,儿子便去请族中的长辈点头。” 第20章 如意 如意 容寅这话刚出口,楚氏便皱眉暗道“糟糕”! 她不等容老夫人再发怒,赶紧扬声唤道:“还不快来人!赶紧把三爷扶下去!” 又往容老夫人眼前一站,挡着她看容寅的目光,伸手去拍她的背:“娘,身子要紧,莫要动气。” 容老夫人气得双手发颤,两边人将容寅请了出去。 但容寅并没有走,又在门外跪下了。 楚氏张望一眼,隔着纱帘就见朝华也走到父亲的身边跪下。 楚氏继续软言安抚婆母:“娘,三弟这个年纪,再说了什么话,也不好伤了他的脸面呐。” “他这把年纪还要顶撞母亲,张口就是这些混账话!”容老夫人被气得狠了,手搭在引枕上,胸膛不住起伏,“他方才那些你也听见了!我要不认,他就去请族中的长辈!” 楚氏使了个眼色,容老太太的大丫头琉璃立时会意,走到门边吩咐婆子快去将王妈妈请来。 楚氏继续说软话:“娘,三弟就是那么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娘犯不着跟他置气。” 珊瑚端茶奉上,楚氏亲自接过去,用手背试了试温才奉给老太太:“娘先喝口茶顺顺气儿,方才我不在,到底为着什么,娘同我说说。” 楚氏深知容老太太的性子,再大的肝火,缓过这当口就能冷静下来。 果然容老太太喝了口茶后理清了思绪,对大儿媳妇道:“定是殷氏发病,才有这桩事,可他是怎么想起来的呢?” 楚氏接过婆母手中的茶盏:“这桩事三弟心里说不定盘桓了许久,因着这回真娘又病,他才提起来的。” “就老三那个脑子?哼!”容老太太重重哼出声,“我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几斤几两我能不知道?” “他腔子里那些个风花雪月,全抖出来能填半个西湖!但要说有实用的,那是一条都没有!” 保殷氏百年无虞,他想是想的,可这个主意他想不出来! 他能想到的也不过就是拜拜长生牌。 容老夫人盛怒过后,一条一条思索起来,这主意对谁有好处,防的谁,保的是谁,她一想就全明白了。 因明白过来,容老夫人往楚氏的脸上望了望:“总不能是朝朝罢?” 朝朝才多大? 若她如今这个年纪就有这种见识,想得出这样的主意,那就不是“歹笋出好竹”了,是歹笋出仙竹。 容老夫人越想越是,除了朝朝谁能想出这主意来?楚氏是想得出来,但她不可能替朝朝出这个主意。 除非朝朝想到,再求她襄助。 楚氏知道以容老夫人的见识,这会儿应当也瞧明白了。 她微微一笑,替容老夫人抚背的手不停:“要说朝朝她最像谁啊?我看不是三弟,也不是三弟妹,是像了老太太您。” 容老太太看住楚氏:“还真是朝朝?不是殷氏的兄长?”她把这事又在脑中转过,确是只有朝朝会拿这个主意,殷家也绝计提不出这种要求。 殷氏生这样的病,没送她大归已经是容家的恩德,还上下哄着她“作梦”,殷家又怎么可能提这个。 珊瑚搬了张锦凳子来,扶楚氏坐下。 楚氏瞧了眼窗外:“娘,三弟和朝朝都还跪着呢。” 院里的丫头婆子只留下得用的两三个,余下的全退到院外去了。 别说是琉璃珊瑚几个经年侍候的丫头,就是侍候久的老妈妈们,也有十多年没见过老夫人如此发怒了。 容寅眼见女儿也跪到自己身侧,轻声对她道:“你不必跪着,先到屋中等着就是。” 三房虽搬出去,老宅里的院落还在,各人的屋子也还留着,平日里有丫头婆子扫尘清理,小憩过夜都可。 朝华依旧跪着一动不动:“爹替娘求,我替爹娘求。” 一句话,说得容寅又要落泪。 “叫他们跪着。”容老夫人怒火最盛的时刻已经过了,她看向最倚重的长媳:“这事,你是怎么看的?” 若真是朝朝的主意,那楚氏必已经知道了,老太太想听听她的见地。 楚氏略沉沉心:“娘,这些年咱们也瞧见了……三弟和三弟妹,是佳偶是怨偶的总分不开了。” 她平日都叫真娘,此番开口却叫三弟妹,是用称呼告诉老夫人,她心中是有亲疏的。 见容老夫人神色松动,楚氏又替朝华说好话:“这主意我细想了想,到算是个好主意。” 看容老夫人才刚松下来的眉头又要拧起,楚氏把手搭在她手上:“娘先莫动气,三弟这个脾气,他认定了的事儿改不了。这些年娘为他操的心可还少么?” “漂亮的,能理事儿的,知琴识画会作诗的,也都寻摸了不少,三弟一个也没留下。” 怎么送去别苑,又怎么送回来。 初时老夫人以为罗姨娘拢住了儿子,并没往别苑送人,可等了几年罗姨娘除了永秀一胎未有,她就着急起来。 三房但凡有个男孩,她才懒得去管儿子房里事,多看一眼都嫌烧心! “三弟也年将四十了……依着我想,要非得有那么一天,那晚过继不如早过继。” 容老夫人不开口,当着儿媳妇,她依旧有些话是不能说的。 回廊那头来了个穿老绿杭绸,襟口袖口满绣着三多纹样的老妇人,是在老太太身边跟了几十年的王妈妈。 王妈妈走刚到廊下,就看见跪在房门口的父女俩,目光与朝华轻触。 王妈妈自容老夫人未嫁时起就跟在容老夫人身边当丫头,嫁进容家又陪伴几十年。要说亲近,容老夫人同她最亲近。 对儿媳妇不能说透的话,对王妈妈能说。 琉璃赶紧打起帘子:“王妈妈来了。” 容老太太心里正想见她,嘴上说的却是:“怎么把你也叫来了!赶紧过来坐!” 王妈妈这把年纪早就不当差,就住在容府后巷两进院落中,隔三日五日进府里来陪着老夫人说说话。 她还没走到跟前就问:“三哥儿又淘气啦?” 楚氏心里定下一半。 “娘,我去劝劝三弟,也叫他别那么跪着,万一被小辈们瞧见。”说着楚氏退了出去,让老夫人能跟王妈妈说几句贴己话。 “素兰。”容老夫人张口就是王妈妈以前的名字,方才只是生气,这会儿才又叹又摇头,“他真是不知道当娘的心!” 又低声对王妈妈说:“殷氏的病反反复复,既不更好,也不更坏,倒不如……”后头的话没说下去,只长出口气。 第23节 王妈妈一路已经知道了原委,想到三姑娘送了那么多年的参膏药丸和点心衣裳,从没开口央过一件事,原来是铺陈在这儿了。 她先是宽慰:“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哥儿是不知当娘的心,但当娘不还得为着三哥儿打算么?” “这些年我还没为他打算?还要怎么为他打算!” 生孩子这事,他自己不肯,打算了也是白打算! “父母为子女计长远,三哥儿只要再等几年,族里也会为他主持过继的事,族里选的人不一定如咱们的意。” 王妈妈的这句话,也说中了容老夫人的心。 旁的父母都为子女计长远,到朝朝身上却是女儿为父母计长远。 老夫人退后一步:“那也得从老大老二的儿子里选!” 王妈妈笑了:“大爷二爷的儿子们是多,大的呢已经娶亲生子,最小的是刚五岁……可那是二夫人亲生的,二夫人生的时候都多少岁了?这会儿还在留在身边不肯送回来。” 年近四十得的儿子,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么肯过继? “年长的里选谁不选谁?大爷二爷可都是官身,孩子自己心里能乐意?一碗水可别端不平。” 容老夫人皱眉思量,这才发觉孙女儿把能想到的都想过了。 “真是作天莫作四月天,蚕要暖和麦要寒。”她徐徐叹着,“别个都是父母还儿女债,朝朝是还父母债,可怜见儿的。” 有几十年的主仆情分,王妈妈也不能评主家事。只略点下头,又道:“还有一条,头一个若是不好,三哥儿还有心气能弹压除宗,要是再迟些,可就是罗姨娘来教养了。” 容老夫人又想起罗姨娘教永秀叫“娘”的事,虽然此后十年罗姨娘再没敢放肆过。但只这一桩,骨子里便不是个安分的。 以老三的性格,还真得有个心里清明的先教养着。 “三姑娘不独是为了她母亲。” 只要理通了,容老夫人就能想得通。 果然,良久之后,容老夫人叹了一声。 这一声叹,楚氏隔着帘子听见了,她没能说动容寅和朝华起身,听到这声叹息,侧身看向朝华。 迎着朝华期盼的目光,冲她点了点头。 朝华身子止不住微微打颤,成了! “朝朝莫要跪了,都是你爹的过失,你跪什么?定则进来罢。”容老夫人隔窗发了话。 容寅先立起身来,再去扶起长女,而后才进屋去。 “你为这事闹了这么一场,可是有看定的人选了?”容老夫人依旧沉着脸,对小儿子没有好声气。 这会儿上房早已经收拾干净,碎瓷片茶叶沫扫清,连软毯上的茶水也都吸干净了。 容寅依旧跪到原处:“母亲没点头,儿子不敢擅自去定人选。” “你!你啊!”容老夫人指着儿子直摇头,办这种事怎么会没人选就先张口?她刚要开口,又看楚氏一眼,见楚氏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边。 轻轻“哼”一声,要是有人选也脱不了楚氏的功劳。但要真是楚氏看过的,那就错不到哪儿去。 “这事就别你一个人拿主意了,跟你大嫂商量商量,让朝朝也一起看看。” “有看定了的,抱过来给我也瞧一眼。” 容寅跪在地上“呯呯”磕上两个响头:“自然要母亲点了头,才敢接到家去。” 容老夫人懒怠再看他,要守就从头守到底,都有一个姨娘了,又守个什么劲呢? 她生了三子两女,哪一个日子过得像老三这样?为他一个家宅不宁,挥手赶人:“我乏了,都去罢。” 容寅退出门去,容老夫人对楚氏道:“烦着你替他掌掌眼。” 这话说得重了,楚氏知道终是惹了婆母不快,但这桩大事总算是办下来了,她恭声应是,又把方才朝华告诉她的说给老夫人:“三弟看了个人,想说给朝朝。” “哦?人品如何?样貌怎么样?”容老夫人到底关切,这下更明白朝华为什么着急了。 “只是一说,还得细看。” “等□□不离叫来我看看。”她也不信儿子的眼光。 楚氏又应一声,才让冬青扶出门去。 人都走了,容老夫人才道:“都有自己的打算。” 王妈妈还陪在一边:“人都各长一颗心,只要不是坏心,睁只眼闭只眼就是了,可别为了这事儿生小辈的气。” 容老夫人阖上眼:“琉璃,从库里把我那柄这红玉灵芝如意取出来,给三姑娘送过去。” 如意是容老夫人预备的添妆,家里七位姑娘,大姑娘令姜出嫁时有一柄,三姑娘和四姑娘预备着各有一柄,余下的姑娘们预备了旁的。 原来选定的是宜子宜孙荷花鸳鸯的,怎么换了? 这种大件,琉璃不敢出差错:“灵芝的那柄?” 那是老夫人最喜欢的一柄,通体橙红色,玉质半透如膏冻状,顶刻灵芝云纹。 容老夫人闭目点头,就如了她的意。 第21章 保哥 华枝春/怀愫 朝华扶着父亲回到老宅三房的院落中, 丫头取来药盒,朝华亲手绞了块干净软布擦拭父亲额上的伤口, 又细看又没有碎瓷片儿扎在肉里。 好在只是破了点皮。 “爹怎么也不躲躲?” 容寅是故意的,他笑了笑:“让你祖母出出气。”他其实已经守了十几年,今日不过是把话说出来了而已。 挑明了这事,那么除了同意过继,母亲也没别的办法。 容寅已经有十数年没踏进此处,进院看见院中的一草一木宛然如昨,不由泪落沾襟。 真娘没生病时, 他们夫妻就住东间里。朝朝本该有她自己的屋子的, 但真娘舍不得女儿那么小就自己睡, 让朝朝睡在西间。 朝朝的小床是专到苏州香山请工匠打造的, 图纸是他同真娘一道琢磨出来的。 真娘还让金匠打了一串小金铃铛挂在朝朝床侧, 只要铃声一响, 她在隔间也能知道女儿睡醒了。 等朝朝四五个月大时, 就知道晃那串金铃,她娘亲就会来。 只要想娘了,她就去碰金铃。 真娘又气又笑, 捏着女儿的面颊:“小东西倒是会使唤人。” 等下回再摇, 真娘就有意逗逗女儿, 要是她不去女儿急着不急?朝华摇了许久不见娘来, 张嘴大哭起来。 真娘看她鼻子一皱是要哭的模样, 伸手去抱已经来不及。 朝朝攥着小拳头放声大哭, 真娘搂在怀中又拍又哄, 怎么也哄不好。 容寅拿拨浪鼓逗也不行, 用布老虎逗也不行,学鸟叫全都不管用。 真娘奇的都忘记了哄她:“她小东西一点点, 气性怎么这样大?究竟是像谁?” 容寅当时就笑了:“像谁?还不是像你,我可没这么大气性。” 他把这桩旧事告诉朝华:“你不知道你哭了有多久,你都把你娘给哭笑了。”真娘眼看女儿生气生得这么认真,搂着她的小肉团子直乐。 “你娘一笑,你就跟着笑了。”容寅倏地住了口。 朝华背转过身子,手浸在铜盆中,将那方染了血的软巾搓了又搓。 眼泪滴入铜盆,与血水混在一起。 容寅额上的血已经不流了,他盯着窗外那株老梅树,此时正该是花发香满院的时节,怎么这株老梅竟无花。 楚氏带着丫头到三房院来来送玉容膏来,朝华见了她立时行个深礼:“大伯娘。” 楚氏伸手扶起她来:“伤了脸到底不雅,快让你爹把这膏药用上。” 容寅这会儿正在问看院子的婆子:“这梅花是不是没好好养护?怎么过了花时,它还没开?” 婆子道:“原是开了的,前两日不知怎么落了一地,三爷您瞧,花骨朵儿都还扫在土堆里呢。” 楚氏听了一耳,冲朝华招手:“我们到那边屋中去说话。” 三房人不住在老宅,但依例也有院落绣楼,两边的屋子东屋是朝华的,西屋是永秀的,罗姨娘的屋子在后罩房。 一进屋,朝华又想给大伯母跪下行礼:“是我任性连累了大伯娘。” “这怎么能说是任性?”楚氏轻叹一声,“事情是我点过头的,难道听了几句埋怨就怪你不成?赶紧起来,你这脚怎么回事儿?” 她方才都看见了,朝华快步走时,脚上像是有伤。 “从三天竺回来的时候扭了一下。” 楚氏又问了几句,爽快道:“事情既然已经定下,也别再拖了,明儿就派人去把孩子从庄上接出来。” “祖母那里……” “放心罢,你祖母心里明白着呢。”纵初时心里有疙瘩,再过些时候就想明白了,她今日就送信去京城,让丈夫来信劝解婆婆。 “你先教孩子认爹娘姐姐,等清明拜祖宗的时候一起领过来,让孩子当着你祖母的面叫一声爹。” 老夫人盼了许多年了,听到这一句,再有什么气也烟消云散了。 朝华点头:“我记住了。” “西院那个,这一向还老实吗?”说完楚氏又道,“永秀眼看要及笄了,这时候料想她也不敢兴风作浪。” 朝华轻吸口气:“是。”她不相信父亲,连对大伯母都有没办法完全坦诚。 朝华下定决心,等这事了了,她必会原原本本把这一切都告诉大伯母,不再有任何隐瞒之处。 二人正说话,琉璃捧着锦盒过来了。 她看见三爷站在梅树下,又见丫头们都在绣楼边,知道大夫人和三姑娘都在绣楼内,轻声通报才进屋来。 “大夫人,三姑娘。”琉璃将锦盒搁到桌上,“老夫人差我来给三姑娘送玉如意。” 朝华微怔,楚氏已经笑着看了朝华一眼,果然被她料准了。 老夫人的私房,楚氏并没过手,但几柄如意,在女儿令姜嫁时看过。 第24节 看装玉如意的匣子上嵌着白玉葫芦杂宝玉花,就知不是原来那柄,揭开一瞧,连楚氏都愣了愣:“这是娘最喜欢的一柄罢?” “是,老太太特意吩咐把这柄给三姑娘。” 朝华目中欲泪,她知道行事至此,每一步都不可少。 要不是母亲突然发病,父亲就不会那么坚决。倘若父亲不坚决,祖母也不会那么容易妥协。 可她依旧难忍心中愧意。 琉璃将东西送过来,就笑吟吟的退了出去。 楚氏一脸慈和:“你看,我说什么?你祖母只要是想好了要办的事,就会体体面面的办了。” “肯把这柄如意给你,也是知道了你的难处。”楚氏说着就道,“快叫甘棠……”左右一看,甘棠竟然没跟来。 朝华面上微红:“今日出门之前,我就派甘棠和阮妈妈去庄头上把人接出来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就连楚氏也一时失语,跟着她便笑起来,笑得耳畔明珠微颤:“你这孩子,倒是我白替你操这份心了。” 朝华将前日去上容村见保哥儿的事告诉了楚氏。 “这几年族学要的款向一年比一年多,可考出来的人数却越来越少。” “大伯自来都对容氏族学十分看重,连年小考不利,必有改革之意。只要将连年来的人数一列,族学就能单划出来交给九叔打理。” 大伯母如此帮她,她当然要回报大伯母。 楚氏含笑,不住冲朝华点头。 “要不是我这些日子病着,信已经送出去了。” 一个家族的人才才是这个家族最大的财富。 楚氏又将朝华看过一回,忍不住在心中叹息,朝华这样的好女孩儿,是小六没有这个福气。 除了祖母赐下的如意,朝华还带着各房妹妹们送的礼回到别苑。 祖母房中一传出话来,妹妹们就送了探病的礼物来,虽不能去别苑探望,但该有的礼数也都不曾少过。 容寅一回来就先问妻子:“夫人怎么样?” 唐妈妈一直等在门上,听容寅问,立时就道:“夫人还是精神不济。”每回发作都像重病一场,血色元气都要慢慢将养回来。 “她昨夜里睡得好不好?” “夜里喝了药,一觉睡到天光大亮。” “那她头发掉得多不多?” “这两天越掉越少了。” 容寅顾不得额上的伤口,急急赶去和心园,趁真娘熟睡能看她一眼。 朝华先回到濯缨阁,不及换下衣裳先问:“人接回来没有?路上可还顺利?” “接回来了,顺当得很!阮妈妈正陪着保哥儿呢,保哥儿乖,路上一点儿都没哭。”甘棠一看容朝华回来,赶忙过来禀报。 朝华嘴角一翘,先换脱掉外衣襕裙,换上家常春罗薄衫,急着去看保哥儿。 还没进屋就听见丫头婆子们逗弄孩子声音,阮妈妈笑眯眯看着保哥儿:“保哥儿看看这个,这个好不好玩?” 朝华一进屋就见保哥儿坐在床上玩,身上已经换上了真娘亲手做的男孩小衣衫。 阮妈妈道:“咱们刚回来,唐妈妈就把衣裳鞋子送来了。” 唐妈妈见着孩子便落泪,搂着保哥儿又拍又哄,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我每日都来看哥儿!” 等到夫人的身子好上些,就说保哥儿是亲戚家的孩子,把保哥儿带到夫人身边去。 慢慢处着,可不就处下来了。 阮妈妈也笑:“姑娘就是那么打算的,再过些日子,咱们东院的笑声就越来越多了。”姑娘忙这一场为的不就是夫人么。 朝华拿了个九连环,让保哥儿扒着她手解环:“自明日起,先每天带他到我屋中呆一个时辰。” 等娘的身子好了,她就领着保哥到和心园去。 小孩子亲近一个人,都是先从玩开始的,要论会玩,再没有比娘花样更多的。 保哥儿到底年幼,又坐车又吃点心,撑到这会儿早已经撑不住了。 手里还握着九连环,脑袋就一点一点的,脑袋往朝华肩上一歪,睡过去了。 阮妈妈轻手轻脚想抱过去,朝华摇摇头,搂着这孩子在怀中拍哄。她不曾哄过幼儿,保哥儿却在她怀中很是安然。 阮妈妈口角含笑:“倒是一点都不认生。”觑着空禀报道,“三天竺那儿送口信回来,说是五姑娘香会上受了惊。” “受惊?”朝华心中微动,想到暗舟中的那个男人。 永秀受惊只怕也是在那个晚上,已经过了两天,罗姨娘才送信来? 朝华了然,母亲发病的事,瞒不过西院的耳目。 罗姨娘应当是第二天收到的信,她忍耐了两日,终于按捺不住了。 今日非年非节,他们父女俩一道回了趟老宅,这个消息传到罗姨娘的耳中,只怕她更沉不住气。 她在试探母亲是不是病重。 朝华微微一笑:“保哥儿的事,不必再瞒西院了,把消息传到三天竺。” 第22章 炸雷 华枝春/怀愫 罗姨娘跪在大殿内, 双手叩心,闭目听经。 她年年到三天竺拜香, 一多半是为了跟来拜香的城中富贵官宦人家结交,将来好给女儿谋一个好前程。 早些年还在老宅时,她都是跟着容家一大家子出来拜香,阖府女眷出动,她便只能跟姨娘们呆在一处,又能有什么正经交际? 前几年好不容易说动了容寅让她能单独带着永秀来拜香,不熟悉的人家见了排场, 还当她是容家的哪位正房夫人。 这才打开了交际面, 她一多半的功夫都不菩萨身上, 全用在了交际上。 今年不一样, 罗姨娘早经晚经一经不落, 在蒲团上正经能跪上大半个时辰。 早经还未过, 苏妈妈就候在殿外, 一众贵妇们都着锦戴金,罗姨娘跪在这群人中间,衣饰比之寻常人家的正室还更奢华几分。 她面朝菩萨满面肃穆的模样, 让苏妈妈忍不住扁了扁嘴角。 等和尚唱经完毕, 罗姨娘站起身来, 先同四周跪经的夫人们约定歇过晌再来, 走出殿门冲苏妈妈使个眼色, 示意她等会儿再说。 一路憋着气, 尽量慢行回到净室, 刚进屋门罗姨娘就忍耐不住了:“如何?” “话是递回去了, 可老爷带着三姑娘回老宅了。” 罗姨娘心头又是一跳,难道是要办丧?办丧可不得回老宅么, 正经的儿媳妇出殡发丧总不能在别苑里搭孝棚罢。 满面忧心问道:“夫人真的不好了?” 苏妈妈摇头:“那就不知道了,老宅那边咱们没人。可昨儿不就听说净尘师太回荐福寺了么?” “她是回来了,三姑娘还没回来。”只要容朝华没再回来,那殷氏的病就凶险。 殷氏癫症发作的消息传上山当天,罗姨娘的嘴里就长了泡,她白天黑夜拜菩萨念经,回到屋中就喝胎菊茶降火。 心火肝火把把火烧得旺,巴望着能等到一个好消息! 干等了两日,还一点音信也没有,罗姨娘思虑片刻:“再叫人去探!” 苏妈妈点头出去,金芍进来道:“姨娘,周夫人想请您过去用茶。” “楚家上山了没有?朱姨娘可曾送信来?” 金芍道:“朱姨娘递了口信,楚家刚上山,她得闲再过来。”说完又问,“周夫人那里姨娘去不去?” 罗姨娘皱眉,周家不过从六品的官,官阶不高,家资又不丰,周家那儿子也不过是秀才。这样的人家,周夫人倒敢看中永秀,真是好大的脸! “就说家里来人了,我有些要紧事走不开,你捡一匣子点心茶叶送过去,话要说得圆满些。” 金芍应声去办。 罗姨娘又问红药:“姑娘在干什么?” “姑娘在自己屋里抄经呢。” 罗姨娘以为是女儿大了,不好意思到前头去听经。 本来嘛,到了年纪来听经也是让各府的太太们面前亮亮相,自家看定的,总比媒人嘴里听来的要真几分。 她一口气喝了半壶菊花茶,吩咐玉簪:“再沏一壶来。” 要是殷氏真死了,她嘴上长泡也是个好事儿。 偏偏任家的那个妾,今天看见她说她“怎么这两天眼睛也红了,嘴角也长包了,怎么这菩萨越拜,你火气还越大了?” 这些人也听说了容家上山请净尘师太去看诊,故意刺她的。 罗姨娘还未歇过气,金芍又进来了:“姨娘,周夫人已经来了。” 罗姨娘心底不悦,但对方到底是官夫人,她不能怠慢。立时起身迎接,还笑着说,“姐姐怎么亲自来?我这里才刚忙完。” 周夫人也在笑:“就是知道你忙,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来走一遭。” 罗姨娘赶紧让出座来,又让金芍红药端茶上点心。 周夫人上回被拒,已经明白罗姨娘看不上她儿子,心里虽不痛快,也不敢得罪容家,只把这些揭过了不提。 但她也实在不愿意跟罗姨娘再装亲热:“妹妹忙,我也就不绕圈子了,是叶夫人托我来问个人。” 罗姨娘心里有本名册,这些夫人太太们都在名册上,她立时道:“叶通判夫人?” “正是她。” “叶夫人想跟你打听打听前头那个姓沈的公子。” “打听他?”罗姨娘心头一动,叶夫人家里有正适龄的女儿。 “你还不知道?”周夫人笑了,“这后寺里拜经的人家,哪个不知前头有个年轻公子,看头巾是有功名的,年岁也正当时,最要紧是生得好!” 光生得好一条,寺里的夫人们就无人不知了。 第25节 罗姨娘柳眉微弯,靠着引枕道:“那是我家老爷同年的儿子,今岁省闱暂住在咱们家,我们老爷常夸他文章好。” 周夫人越听越点头,同年的儿子那就是父辈当官,今岁省闱就是来余杭考举的,文章极好就是他很可能取中! 叶通判比她家老爷高半级,叶夫人托的事,她算是办着了。 周夫人看罗姨娘还在喝菊花茶笑了笑:“我倒有个方子,比胎菊下火快,你叫人摘些菊花脑来捣碎了敷上,保管第二日就好了。” 说完又压低了声,劝解似的说:“任家那位说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她就是眼红你罢了。” 任家那个妾对罗姨娘,眼红和瞧不上都有。 眼红是眼红她一个妾,吃穿用度倒比外头正经的主母还体面。这也没得说,容家的家财门第摆在那儿。 瞧不上,是瞧不上罗姨娘一个妾专爱跟正室夫人们交际,好些人背后都讥笑她“一个妾室尽爱拿夫人的款儿”。 罗姨娘依旧在笑,只是笑意淡了些:“多谢姐姐提点我,姐姐不说,我也知道。” “我倒是奇怪叶夫人问这个是做什么?” 周夫人自知刚才那句话让罗姨娘不高兴了,笑道:“你也是有女儿的人,你说打听这些是想做什么?” “哟,要真是这个意思,那叶夫人也别打听了。”罗姨娘且笑且抬眉,“我们老爷看过沈公子的文章品貌,当天就把人留着住下了。” 周夫人微微张口:“竟有这么好?” 外头看只是架子好,容家看中了想留下当女婿,那才是真的好。 罗姨娘不紧不慢又喝了口菊花茶:“那是自然。” 周夫人没旁的话好说,容家都想留人了,哪是叶通判家能抢走的。通判夫人交待的事儿她没能办成,也得想想怎么回话。 周夫人探问:“是给容家哪个姑娘看的?不会是……” 一时还真不知道是给哪个姑娘相看,论理是行三的姑娘,但三姑娘是嫡出,容家上一个嫡出的姑娘嫁到京城与侯府通婚。 难道是给永秀的? 罗姨娘一手托着茶盏一手揭开茶盖:“我们老爷的心思我哪知道,我要能作主,姐姐与我这样好,何不说给姐姐家?” 周夫人坐是坐不下去了,勉强说了句没缘分就起身告辞。 罗姨娘略抬抬臀,说了句慢走不送,人一出门她就冷哼:“通判?”望望外头的天色,吩咐金芍:“去,给朱姨娘送一盒元宝酥去。” 这回朱姨娘很快就来了,她既是楚家的妾,模样自然是好的,生得粉面朱唇,纤细婀娜。 一来便笑盈盈拉罗姨娘的手:“哎呀,姐姐可真是的,就这么惦记我?一刻也不叫我闲呀。” 金芍红药都退到门边,罗姨娘嘴角一勾:“不给妹妹送点心,只怕妹妹想不起我来。” 元宝酥外表金黄,状如元宝,每只做得都如一个小金锭那么大,一盒八只金元宝那就是八十两银子。 看见那一碟元宝酥,朱姨娘当时就坐不住了,歇都不敢歇着急忙慌赶了来。 她挨着罗姨娘坐下,压低了声儿:“不是我不来,是家里当真乱得慌!你看你!”说着碰碰罗姨娘的胳膊。 “我是怕这回见不着妹妹就要走,心里着急。”罗姨娘脸上显出点忧色,“妹妹还不知道罢?前两天夜里三天竺好一场热闹,偏偏那天夜里我们夫人又发了急病,家中来人请净尘师太……” “又发作?”朱姨娘心里算了算,“上回发作也就两年前罢。那就是说她越来越疯了?” 罗姨娘托着茶盏不说话。 朱姨娘十分瞧不上她这模样,装腔拿调的,明明心里巴不得殷氏早点死,偏要装贤惠。 她一个妾,贤惠得着嘛! 可她欠了罗姨娘八十两银子,就凭二三两的月钱,三四年都难还清,不能不陪笑脸,挑罗姨娘爱听的话说。 “既又发作了,那我们家六公子的事儿更不成了。” 罗姨娘眉梢微动,装作一无所知:“这话怎么说的?两家不是很好么?” 朱姨娘笑眯眯看着罗姨娘,装,装得自己都快信了罢! “你家夫人那个病,谁家不怕?”八台大轿抬回去当主母的,隔几年就发了疯怎办?哪家子受得了。 世家子孙多要为官,讨个疯女回家当诰命么? “那,楚家跟容家的婚事?总不能因为这个伤了两家的和气。” 这回轮到朱姨娘托着茶盏缓缓开口了,不就是拿夫人的款儿,谁还不能学了? 她喝了口茶,冲着罗姨娘笑了:“是两家子要结亲,又不非得是你们三姑娘。” 罗姨娘指尖一紧。 “我是喜欢你们五姑娘的,这些年来我也没少帮你的忙罢?春宴的事要不是我,我们夫人能答应?” 殷氏越来越疯的消息是谁撒出去的?楚大夫人那儿是谁在替她吹风? 朱姨娘话没说完,罗姨娘紧紧握住她的手:“妹妹,哪个当娘的不为了女儿谋好前程?要是真能成,你是大媒,媒人金是不会少的。” 八十两一笔勾销,还再有谢礼。 朱姨娘满意了,她身子往后轻仰:“我来之前呀,就已经把元宝酥送到我们夫人桌上了。” 苏妈妈传完话回来就见朱姨娘来了,刹住了脚根没往屋里头去。刚转过身,就见张全有家的竟自己跑来三天竺。 “出事了?”苏妈妈大喜,也不等张全有家的回答,快步进屋去报喜,“姨娘!张全有家的来了!” 罗姨娘“腾”得立起身来!除了报丧,还有什么事能叫她跑一趟? “快!快叫她进来回话!” 张全有家的一脸菜色进到屋中,苏妈妈推她一下:“怎么?你晕船啦?” 张全有家的跪在地上:“姨娘……老爷他……” 罗姨娘心中“咯噔”一下,难道是双喜临门,走了一个不算,还带走另一个? “老爷回老宅,说动了老太太要过继。” 朱姨娘手里攥着把炒瓜子,瓜子皮儿还没吐出来,一口气倒抽回去,卡在喉咙里咳个不住。 罗姨娘眼前直冒火星,她嘴里那个大泡被一口咬破,半边脸都疼麻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过……过继?” 罗姨娘忍着口中痛楚念头起得飞快,过继其实是早晚的事儿,她一直都没着急。 容朝华就算能拖到二十出嫁,那会儿容寅也还没到四十岁。等容朝华嫁了,过继的孩子是她来选,抱回来也还得她来养。 谁养的就跟谁亲,就算殷氏占着宗法大义又如何?她一样有法子让孩子往后只向着她。 这算盘打得好好的,万万没想到容寅会这时候过继! 容朝华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算这件事的? 容寅这人不说城府,心眼都没有,他要是早知道了,怎么也瞒不住的。况且连常管事也一丝风声都没传过来。 这样的大事,两天里办成了? 罗姨娘深吸口气,心里告诫自己不能着急,此时过继也还是有法子可想。 脸色刚刚回转些,张全有家的又扔下一个炸雷:“哥儿已经抱到三姑娘院子里了。” 第23章 上火 华枝春/怀愫 罗姨娘被这道炸雷打得面上红白变色, 缓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劲来。 胸口那团火烧得她舌尖冒火,眼看喝胎菊茶是不顶用了, 金芍低声吩咐红药:“赶紧去煮一壶莲心茶来,要多搁莲心。” 苏妈妈上前拍着罗姨娘的背顺气,又对张全有家的说:“你仔细说!” 张全有家的一五一十禀报:“今儿一早上老爷就带着三姑娘回老宅去了,他们的马车前脚才走,后脚阮妈妈和甘棠又套了辆车出门。” 罗姨娘在与不在,西院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东院。 “午时那辆车回来了,门上人说抱着个什么东西……” “那会儿怎么不来报信!”罗姨娘恨恨出声。 门上哪能想到会抱一个孩子回来?看见用锦被裹着, 好几个丫头围着, 还以为是东院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回来给夫人赏玩的呢。 之前的鹦鹉不就套在大笼子里, 用厚布罩着送进东院去的么。 张全有家的不敢回话, 直到苏妈妈让她说, 她才又说:“午后老爷就带着三姑娘回来了, 老爷的额角上有伤, 像是磕着的。” “磕着的?”罗姨娘明白过来,老太太不同意这事! 她一下来了精神:“你继续说,别停!” “老爷和三姑娘都是一回来就去了东院。”张全有家的跪在地上, 一双小眼不住往上瞥着罗姨娘, “没一会儿……东院那边就传出了过继的消息, 跟着就说人已经在三姑娘的院子里养着了。” 金芍端上莲心茶, 罗姨娘也顾不得茶汤还烫, 一气喝了半盏, 苦到舌头根上都发麻, 才勉强将火气降下去。 金芍劝她:“姨娘可不能再喝了, 这些下火的东西都太寒凉。” “收拾东西,咱们回去。” 苏妈妈一怔:“家里还没正经传消息过来, 咱们就这么回去岂不是……”岂不是让老爷知道,罗姨娘人在三天竺,眼睛还盯着东院,盯着三姑娘。 “顾不得了!”罗姨娘恨恨出声,保养得宜的手掌拍在椅背上,五脏六腑如火烧一般,哥儿才刚来,此时回去说不准还能挣得一挣! 朱姨娘人还坐着,手里攥着的瓜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这种热闹她怎能错过?又想看热闹,又怕火烧身,半句话都不敢说。 容朝华她可真是厉害呀!容三爷才三十五罢?离四十可还有五年呢,她一个姑娘家不仅能说动她爹过继,容老太太都没同意,她就将人领回家了? 得亏得二夫人没同意讨容朝华进门当媳妇,这要是把她讨进了门,一个怕不是能抵五个用?二房得了“五虎将”了! 朱姨娘怕磕瓜子出声,摸了块枣泥糕慢慢吃着:“罗姐姐,这要再不快点儿,天就该黑啦。” 罗姨娘一看天色,赶紧吩咐:“大件的慢慢收拾,先叫了船来,回去就说五姑娘吓着了,在山上呆不住!” 朱姨娘也不等她赶,自个儿站起来甩着帕子道:“那我也回了,姐姐忙罢。”得赶紧把这热闹告诉她们夫人去。 罗姨娘哪还顾得上她,让金芍收拾细软,叫红药传话:“快去叫姑娘收拾东西。” 永秀正端坐在桌前抄经。 天光还没暗,百灵早早点亮了灯火,看永秀收笔赞一声道:“姑娘今岁抄的经比往年都好,一个错处也没有。” 第26节 一张经有了错字就不能供到佛前了,不论抄了几句都要重新起头。 永秀脸上微红,这经她是想抄了给沈聿的,思来想去没有什么能谢他,知道他每日都要供经,就想抄些经文送去给他表表谢意。 她虽没见过沈家公子的字,但想来字如其人,他的字必也极俊逸,下笔时一处都不敢马虎。 百灵刚要去收写完的经文,永秀止住她:“你放着别动!” 一页一页亲自叠好,收进素面经盒中,盖上盒盖,看了眼画眉。 红药进屋来传话:“姑娘,姨娘吩咐让赶紧收拾东西,大件儿的慢慢理,先把贵重的收拾了,等会儿就坐船家去。” 永秀脸上红晕渐消:“家去?为什么?不是还有三天么?” 过继的事情也瞒不住,红药压低了声音:“张全有家的来报,说老爷过继了个男孩,已经带回家了。” “什么!”永秀瞪圆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儿?我去问姨娘!” 还是百灵更稳重些:“姑娘还是赶紧收拾,上了船有的是功夫问。” 一行人着急忙慌的把细软收拾好,又留下几个丫头婆子看管大件物品,很快就坐上船往别苑去。 罗姨娘脸色十分难看,永秀小心翼翼问:“怎么这么突然,爹连姨娘也没说?” 罗姨娘口中发苦,哪还有心情搭理女儿,只不断在心里思索,怎么才能把这一局给扳过来? 容朝华必是趁着殷氏发病,老爷难受劲儿最大的时候求他点头过继的。 她筹谋这事多久了?两天,两天就办了这样的大事! 永秀见姨娘不理会她,咬咬唇,扭头看向船外。 日头渐落,满湖余晖。 她想到那个经盒,好不容易攒满了,也不知有没有送出去的一天。 船舫到别苑渡头时,天刚黑下来,渡口守着的婆子早早看见来船挂着容家的灯笼,赶紧点起渡口的石灯照明。 罗姨娘刚下船就问来接船的婆子:“老爷这会儿人在何处?” 容寅离开和心园就去了见山楼。 真娘吃了药,一日有大半日都在睡,他让唐妈妈把真娘掉的头发收拢起来,用帕子包了给他。 他坐在桌前,铺开软毡垫子一根一根收拾好,再用发带紧紧扎牢,卷起来收在旧时真娘给他绣的鸳鸯荷包里。 鸳鸯身上的彩线已经有些起毛,绿底的荷包也微微褪色,但容寅一刻也没离过身。 真娘手慢,好不容易才能做出一只荷包。 如今他也时常能收到妻子绣的荷包,但那些都跟这个不同的。新的他看一眼都觉得锥心,仔细收在盒中,这个旧的装着真娘的落发,放在手边,时时摩挲。 常福在楼下禀报:“老爷,姨娘来了。” 这处见山楼,除了他和朝朝,连永秀也不许来。 容寅皱眉收起荷包:“叫她在外头等着。” 天一晴,园中花树盛放,从见山楼窗户看出去,几树红花白花云霞似的半掩住了真娘的窗。 容寅又看了眼花树后的那一团灯火,这才下楼去。 “不是报信说永秀并无大碍,怎么回来了?” 罗姨娘满眼心疼望着容寅的额角:“永秀受了惊,虽没大事但她日日缩在房中连门都不敢迈,我想不如就回来罢了,也别再折腾孩子,还跟周夫人朱姨娘她们都打过招呼。” 她说到此处,语气中略略带了些埋怨:“得亏得我回来了,我才刚下船就听说老爷受了伤?” 伸手想去碰一碰容寅的伤处,指尖还没碰到,容寅便退后了半步:“没什么大事。” 罗姨娘那手并没有缩回去,依旧仰头望着容寅的伤处:“老爷抹过药了没有,赶紧到火灯处我看一看,请大夫了没有?” 一句也不提过继的事。 容寅本来还想她怎么突然回来,听她句句都是关切,刚要宽慰她两句,忽地道:“朝朝的脚扭了,你知不知道?” 只问他的脸,却一句也没问朝朝的脚。 罗姨娘心头一凛,但她立时接口,语调还高起来:“刚知道的,要是不赶回来,我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老爷你伤了脸也不请大夫,朝朝她伤了脚也没请大夫!你们父女俩倒叫人操心!” 张全有家的没报东院请大夫,那就是没请过,手底下人这点事要是还办不好,她早就不会留用。 果然容寅一听她这句,脸色大急:“朝朝她没请大夫?她说请过了呀。” 罗姨娘作状叹息:“你们男人的心能细到哪儿去?她说请过就请过?请的哪个大夫,大夫怎么说的?药方开了什么?到底是伤筋啊还是动骨呀?” 容寅当然一问三不知,他越听眉头皱得越深,抬步就要去东院看女儿。 罗姨娘脸上依旧带着忧色,紧紧跟在容寅的身后,二人都已经走到云墙边的月洞门上了,容寅突然刹住脚。 他步子一停,罗姨娘就知道不好,她不等容寅说话,自己作出尴尬模样来:“一时心急,我倒给忘了。” 说着站在月洞门这边不动,还欲言又止作叮嘱状说:“老爷可问得细些,姑娘家的脚仔细着呢,万一伤了筋没养好,一到刮风下雨就会疼。” 这会儿天已经全黑了,丫头婆子们在两边提着灯照路。 容寅见灯光下的罗姨娘满面风尘,脸色憔悴的模样,想到她既为永秀提心,又为朝华和他忧心,顿了顿说道:“今日,我带着朝朝去过老宅。老太太已经点了头,许我过继一个孩子。” 罗姨娘假装刚刚听闻此事,想了想缓声说:“老爷愿意那有什么可说,是要去族中选一个呢?还是大老爷二老爷家的小少爷?” “要我说,还是族中选一个更合适。”两天把事办了,把人带回来,那就不可能是大爷二爷的孩子。 容寅看她这样,愈加满意:“人已经定了,往后就养在朝朝院里。” 罗姨娘一直等到此时才面露犹疑,她轻叹一声:“老爷,不是我说,这也太不体恤孩子了。” “我方才也已经听说夫人病了,只是不好提。”罗姨娘又叹一声,“夫人的病咱们都帮不上手,就只有三姑娘在跟前忙着,她已经要给夫人侍疾,还再带个孩子……” “也不知道这孩子多大了,要是四五岁,那正是闹人的年纪呢。” “蜡烛哪经得住两头烧啊!” “再者说了,女孩儿出嫁前两年是最后一段安闲日子,她已经不能安闲,再要多个孩子……” 罗姨娘越说,容寅的脸色越是变幻,他倒没想到女儿这样会太花心力。 朝朝本该跟别的大家姑娘一样,在娘家过松快的日子。赏梅玩月,放舟游湖,她要是高兴就绣两针嫁妆。 可她自小到大,又有哪一日安闲过? 容寅想着只觉心中满是酸楚,对罗姨娘点点头:“你思虑得很对,倒是我疏忽了,朝朝实在太辛苦了。” 说容朝华的坏话,容寅一个字都不会听的,只有说好话才管用。 苏妈妈一直跟在后头,听罗姨娘这么一番“推心置腹”的话,简直惊得合不拢嘴! 罗姨娘眼见风煽得差不多了,柔声恭顺道:“我倒是能帮上手的,就是不知道三姑娘她愿不愿意?” 第24章 出血 出血 容寅来到濯缨水阁。 他绝少在夜晚来此, 刚一进院门就顿住了步子。 怎么这个院子在夜色中看,竟然这么冷清? 濯缨阁中没种花树, 连爬藤的矮枝花木也都没有,沿墙临水一圈罗汉柏,五针松,夹杂着香樟木。 不花不絮。 连廊下的灯笼都是素色的,往常永秀总说姐姐喜欢的颜色太沉太素,容寅还道是朝朝性子沉静的缘故。 今日一看,哪里止是沉静。 容寅看着满目的绿, 又想起永秀的屋子, 什么锦绣什么灿烂, 永秀就喜欢什么, 那才是十几岁的女孩儿该有的样子。 朝华才刚十六岁, 平日连大笑都极少, 谈起亲事时也无一丝向往之心, 更别说害羞了。 容寅还记得真娘十六岁时含情羞涩的模样,他忽地惊觉,朝朝其实无意嫁人。 或者说, 在她心里觉得嫁给谁都没分别。 因为……因为不论嫁给谁, 哪怕是青梅竹马, 将来也总是兰因絮果。 容寅扶住连廊的柱子, 常福跟在他身后, 上前扶住他:“老爷怎么了?要不要叫三姑娘出来?” 朝华正和保哥儿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 榻上小桌摆了只竹箩, 竹箩里叠着丝线棉花, 朝华手里捏着块黄布, 正在替保哥儿缝布老虎。 她一面走针一面说:“春眠不觉晓。” 保哥儿趴在小桌上看她缝:“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处处, 闻啼鸟。” 小鹦鹉学舌,连朝华下针穿过黄布时的停顿都学得一模一样。 屋中灯火通明,绿纱窗上投出一大一小两个影子。 朝华笑一声,继续教他:“夜来风雨声。” “夜来风雨声。” …… 罗姨娘从三天竺急赶回来,父亲被她几句巧言说动要过云墙,她都已经知道了。 罗姨娘不是个站着挨打不还手的人,何况是过继这样的大事,她会打算什么,朝华心头雪亮。 她一只手紧紧攥着黄布,另一只手捻着针。 不知父亲会不会走进来? 容寅听见隔窗传来的念诗声,站住了不动,里面诗已经教完了。 “保哥儿真乖,能记得几句?” 第27节 保哥儿记得两句,闻啼鸟和知多少。 屋中传出阵阵笑声,笑声里夹杂着幼儿的声音:“姐姐!姐姐!” 而后是朝华含着笑意的声音:“保哥儿能记得两句,保哥儿真聪明,我们再来念一遍好不好?” “好!” 容寅从未听过女儿的语调像此刻这么欢愉、安闲。 保哥儿?保哥儿。 常福见老爷站定了不往里头去,小声提醒:“老爷?要不要叫人通传?” 容寅定定神,摆了摆手:“不用,咱们走罢。” “那罗姨娘说的那些?” “这个孩子就养在东院,就养在朝朝屋里,哪儿也不去!”容寅坚声说完,转身出了濯缨阁的院门。 屋中的保哥儿还一句一句在学《春晓》,朝华却搁下手中针线,双目微阖。 父亲没有走进来。 保哥儿看着姐姐闭眼,手指头戳戳黄布老虎上的“王”字,朝华睁开眼才看见,刚才那几针全都扎歪了。 常福步子微顿,紧跟在容寅后,一路走一路听老爷吩咐。 “以后除了份例之外,这边账上再给朝朝多拨五百两银子零花。” 常福应声。 容寅跟着又道:“我名下有两间金铺。” 常福恭声道:“是,一家在清泰街,一家在玉泉街。” 容家虽还没分家,但容家大爷二爷为官都有别的进项,只三房没有,老夫人作主拨些私产给小儿子。 这两金铺是容寅预备着要给两个女儿当嫁妆的。一家专做大件,喜冠喜簪或是命妇们的首饰,另一家走的是花样精巧,薄利多销的路子。 “这两间铺子的位置都不差,每年的出息相差无几,所有账册都是齐全的。” 容寅听到这句,点一点头:“选一家把东西送到眠云阁,就说这是给永秀的嫁妆铺子,先让罗姨娘代管。” “是。”常福应声。 容寅又道:“账上拿两万两银子出来。” “两万两?”只说金店,常福是有准备的,听到老爷一口气要两万两,常福心头惊跳,“老爷,账房没那么多现银子。” “怎会没有现银?预备着给三姑娘办嫁妆的钱,不是自前岁起就叫你留出来了?”容寅眉头皱起。 田庄铺子这些早早就备好了,成套的家具之类更是留了十几年,真娘说定了要留给女儿,古董字画古琴摆件也都在库中。 这两万两银子是看着置办细软的。 常福一听,笑道:“原是这笔银子,那钱我早早预留出来了,明儿应能现取一万,还有一万得再等几日。” 容寅点点头:“明日送到和心园去,夫人要给姑娘办嫁妆。” 常福额上冷汗直冒,应了声是。待过了云墙,墙边守灯的婆子冲着常福比了个手势。 “老爷,还要不要去瞧瞧五姑娘?” 容寅步子顿住,只犹豫了片刻就摇头:“明儿再看罢。” 常福冲那婆子摇了摇头,婆子等人走了往小径一钻,给罗姨娘报信去。 罗姨娘目送容寅过了月洞门后,就去了女儿的芙蓉榭。 永秀刚回到自己的屋子,就被百灵画眉几个盯着换了衣裳,卸了簪环,还把她往被子里头一滚。 “这还早呐,晚饭都还没吃呢?”怎么就让她躺在床上? 画眉一面掖被子一面低声:“姨娘是寻了由头回来的,姑娘不躺着,等会老爷来了不就露馅了?” 永秀也知过继是天大的事,三房还有哪桩事能比这个更大。 她悄声问画眉:“真是姐姐说动了爹?”虽人人都是这意思,可姐姐真能在这种大事上说动爹?说动祖母? 那姐姐也太厉害了。 画眉刚要说话,百灵绞了热巾帕来:“姑娘,这话可不能随便说。” 金芍打起帘栊,罗姨娘进屋看见女儿裹在被子里颇为满意。 永秀一看见母亲,探出脑袋来:“我饿了。” 罗姨娘一把将女儿按回被子里去,又吩咐百灵:“去厨房要个鸡粥燕窝,再添两个爽口的小菜。” “我不想吃粥,也不想吃酱瓜。”礼佛几天,别的都好,只是天天要吃素。灵感寺的素斋菜做得再好,也连吃了好几天,这会儿就想吃有味道的。 “不成,明天再说,今天你得给我喝粥。”罗姨娘按住永秀的手,“你呀!你要是有你姐姐的一半……” 容朝华真是心机深沉,怎么家里一个个都能叫她哄了去。 想到容寅额头上的伤,还是得想办法在老太太那儿做功夫。 永秀再天真,这儿也明白了,白粥是喝给爹看的。就在她噘嘴不高兴的时候,金芍小步进来,低着声道:“姨娘,老爷回见山楼了。” 罗姨娘一滞:“没往这儿来?” 金芍小心翼翼摇头:“没有。” 永秀“扑哧”乐了:“那我不吃粥了,我要吃……吃那个三头一掌,还有小烤饼和发糕。”全是沈聿的家乡菜,她想尝尝究竟是个什么味儿。 罗姨娘算盘珠子打得那么响,算计了半日连个响动都没听见,胸口那团火气又烧起来。 她听见女儿要吃这些,皱眉:“这些个粗菜也是你该吃的?” 扭身吩咐百灵:“去跟厨房要盅火腿炖鸽汤,虾子玉兰片,这会儿该有黄花鱼了,让厨房上做了送来。” 永秀嘴又噘了起来,可她知道母亲这会儿心烦得很:“那姨娘跟我一起吃?” “我哪吃得下!”罗姨娘一肚子的火,看女儿乖乖缩在被中,暗骂容寅不知道疼小女儿,摸摸她的头发,到底还是宠她,“你想尝就让厨房把几样菜都做了送上来。” 永秀这才高兴了,可她也只高兴了没一会儿,目光就落到小桌上搁着的经盒上。 罗姨娘看女儿发怔,先还当她也在为了过继的事发愁,但一想又觉得女儿根本就没生这根筋,了然道:“是不是香会没瞧够热闹不高兴?没事儿,过几天就办春宴了,到时候好好热闹热闹。” 永秀抬头急问:“楚家人那天来不来?” 罗姨娘笑着点头:“当然要来。” 永秀眼中突然就有了光彩,要是楚六和姐姐的婚事能成,那她是不是就能光明正大喜欢沈家公子了? 罗姨娘只当女儿终于开窍,春宴那天要是顺利,事情就成了一大半。 只要事成了,大事就成了。 她立起身来吩咐丫头们:“仔细些侍候姑娘。” 离开芙蓉榭,苏妈妈还当罗姨娘要去见山楼,看她脚下不停回自己院子,问道:“姨娘,老爷怎么又改了主意?” 方才还说三姑娘太辛苦,过继来的孩子让姨娘帮着一起养。 怎么一眨眼的功夫,老爷又变了? 罗姨娘目色沉郁,可恨东院里一个人也没有,连容朝华用什么理由反驳的都不知道。她那么一番话,容朝华还能从什么地方反驳她? 罗姨娘很快便知道了,刚回眠云阁,常管事就差人送东西来。 “常管家说这是老爷方才吩咐让送给姨娘的,请姨娘选一包,常管家还让说,老爷方才没进屋门。” 连屋都没进?他就改了主意? 罗姨娘使了个眼色,金芍拿出荷包赏给那个婆子。 等婆子走了,罗姨娘打开布包,里头还有两个小布包,两间金铺的地契房契和账本全包在里头。 罗姨娘一看就知道分别,虽然都是金铺,但拿下那间喜铺往后就是跟达官贵人打交道,她想也没想就选了这一间。 另一包原封不动还让那个婆子送回去。 苏妈妈看罗姨娘脸色好转,不断翻看地契房契,凑趣到:“老爷还是体恤姨娘的,这不就是明摆着在贴补姨娘么。” 离五姑娘出嫁总还有几年,这几年金铺的利润不就全贴了罗姨娘的私房。 罗姨娘对着灯火看地契的时候,嘴角还微微翘着,听到苏妈妈这么说,她的脸跟门帘子似的挂下来。 连番受挫,再难维持平日的谨慎体面,她冷哼一声:“贴补我?我这里有的,那边只多不少。说到底我不过就是个挂钥匙看库房的大丫头罢了。” 好东西光摆着看有什么用?吃到肚里才是真! 苏妈妈被这句抢白呛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又说:“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法子想。” 罗姨娘弯眉一吊:“什么法子?” “三姑娘到底没带过孩子,这小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寻常得很,有个几回,老爷保不准儿就让姨娘来带了。” 罗姨娘还以为是什么好主意,她瞥了苏妈妈一眼,冲着金芍抬抬下巴。 金芍开了柜子取出个锦盒送到罗姨娘桌前。 罗姨娘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钥匙,打开锦盒的锁。 这盒子有两层,上面一层是永秀的嫁妆单子,她攒了十来年,越攒越厚。 下面这层是她的私房,这些年又要防着老宅查帐,又要防着容寅心血来潮问家计,她呕心沥血东攒西凑,终于攒下这三千两。 罗姨娘徐徐吐出口气,满意地看了一眼锦盒,把地契房契收在盒中。 账本单独拿出来对账,以前是常福管的,不论如何一笔勾销,这个月开始的她得仔细对明白。 收好了房契,她又喝了口莲心茶润润舌头,这回茶汤里搁了点冰糖,压了压苦味。 而后才对苏妈妈道:“这事之前一丝风都没有,都不知道她预谋了多久,这种地方她能疏漏?” 眼前这几年是不能动的。 罗姨娘目光望着窗外廊下灯火,幽幽道:“我记得常家的两个小孙子,大的今年六岁,小的也四岁了罢?” 苏妈妈怔愣,这是什么意思,回到:“好像是。” 罗姨娘点点头,孩子要是能抱过来养最好,要是抱不过来只认殷氏…… 她抽手合上茶盖,“啪”一声脆响在屋内回荡。 第28节 教不好,难道还教不坏? 这念头一起,口疮抽疼,她“咝”的一声:“金芍,赶紧去摘些菊花脑捣碎了给我。”左边一个疮咬破了,右边还有一个。 还有几天就春宴了,她可不能生着疮摆宴。 就在这时,一个一身灰衣管事的妈妈提着盏小灯,静悄悄来到眠云阁。 罗姨娘一见她就屏退左右,问:“怎么?常管事还有什么要说的?” 那个管事妈妈凑到罗姨娘耳边:“老爷方才吩咐,明儿就要把给三姑娘的两万两嫁妆钱送到夫人那儿,夫人好给三姑娘办嫁妆。” “常管事让姨娘赶紧想法子,外头的钱要等蚕季过了才能拆补出来,如今还有这个数的窟窿。” 管事婆子伸出三根手指。 “明天?”罗姨娘胸膛不住起伏。 “明儿一早。”管事妈妈压低了声:“常管事说怎么着也得先送一万去,请姨娘无论如何想想法子。” 苏妈妈站在门外只听见里头茶盏落地的声音。 没一会儿就见那个管事妈妈捧着罗姨娘的宝贝锦盒,飞快出了眠云阁的院门。 等金芍捧着捣得绿莹莹的菊花叶汁子进屋的时,就见罗姨娘用帕子捂住嘴,往帕子上吐了一口血水。 第25章 渌水 华枝春/怀愫 第二日一早, 常管事亲自到濯缨阁。 立在门外恭声道:“老爷说三姑娘辛苦,往后多一个哥儿身边要添什么人用什么东西都凭三姑娘作主, 每岁再多给三姑娘拨五百两银子当零花。” “还有姑娘的嫁妆银子,两万两是置办东西用的,老爷吩咐今日送到夫人院中去。” “这是现银票一万,还有一万,得等过些时日。” 常管事手里捧着银票匣子,先来濯缨阁再去和心园,是请朝华派身边人一道跟过去点收。 隔着细竹帘栊, 常福只能隐隐看见屋中的人影。 三姑娘坐在明间的圆桌边裁剪着什么, 桌边还有个小男孩儿, 手上握着风车, 紧紧挨在她腿边。 朝华放下手上做了一半的布老虎, 声音隔帘缓缓传出:“劳烦常管事了。” 常福满面是笑:“老爷吩咐, 不敢怠慢, 怎么敢说劳烦。” “保哥儿来了,往后多的事儿要劳动常管事。”朝华一说话,保哥儿就握着竹风车, 走到帘子边, 隔着细竹好奇打量常福。 常福本就恭着的身子更弯低几分, 给保哥儿行礼。 朝华往老虎身子里塞了些棉花, 余光看见常福恭顺的身形, 嘴角微微勾起。 保哥儿脆生生问:“你是谁啊?”才来一天, 濯缨阁的人他几乎已经认全了, 他没见过常福, 所以好奇。 朝华乐见保哥儿活泼胆大,年纪小的孩子便是这点更强些。 她一面往布老虎中塞棉花一面告诉保哥儿:“这是常管事, 是家里的管事,以后你想要什么就告诉他。” 保哥儿学舌:“常管事好。” 常福本就弯下的腰弯得更低了:“不敢受不敢受,哥儿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想要的,只管吩咐我。” 保哥儿扭头看向姐姐,丫头婆子们便已经教会他,有什么事要得到姐姐的允许。 朝华冲他一颔首,他扭过头对常福笑:“好。” 朝华抬眉叫了声甘棠:“甘棠,你跟常管事去。”甘棠掀帘出去,跟在常管事身后去和心园送银票。 人一走,阮妈妈就叹:“到底是不一样啊。” “哥儿才来,常管事就亲自过来回事了,以往可少有。” 朝华的身边有了纪恒当管事,就不可能再倚重第二个管事。 常福这些年对东院一直恪守本分,不得罪也不讨好。恭敬是恭敬的,但也只是明面上不出错。 要论旁的,他跟罗姨娘的来往更密。 这些在容朝华刚学管家时就已经知道,大伯母剖给她听:“两边要是不分干净,就有空子可钻。但两边一旦分得干净,就是养虎为患了。” 猪肉过手,哪有不沾油的?三年清知府还十万雪花银呢,西院若全交给罗姨娘来打理,难保不喂大了她。 大伯母抚着朝华的脑袋心中叹息,老夫人的意思是三弟房中得有个“知冷知热”的,房里人打理爷们的日常衣食再寻常不过。 她告诉朝华:“牛马牲畜都是一样,眼前有吃的,就会先吃眼前的。” 母亲重病时,只有殷家跟来的人才真心为娘忧虑焦心。容家的下人们早早就开始办起寿材装裹,裁剪白布预备着扎白腰带了。 朝华没想太久,决定划墙而治。 阮妈妈几人一向当常福是老爷身边的管事,又是老管事的儿子,端个不偏不移的架子也是正常的。 谁能想到,保哥儿不过才来,常管事的脚步就迈过云墙,踏进了东院。 甚至不必收买打动,他自己就来了。 朝华笑看了阮妈妈一眼:“往后,会来的更勤。” 芸苓笑着道:“今儿一早,老宅送东西来了。” 虽离开祠堂上名还有一段日子,但容老夫人点过头,楚氏当天就为三房新立了帐目。 容家不论男女,每月的月例银子都是一样的。女孩子大了有脂粉簪环的零花,男孩儿也一样有去书院的笔墨费用。 今日一大早,老宅就把保哥儿这一季的月例银送了过来,一并送过来的,还有各房各人预备的礼物。 多是些小金锁小手镯和长生锞子之类的,孩子四岁,眼看将要开蒙,族中兄长们个个都送了笔墨纸砚来。 妹妹们送的是针线,只有一日的功夫,那些小鞋子小衣裳当然不是她们亲手赶出来的,但朝华十分领她们的情意。 老宅送月例来,说明老太太已经认了过继。 而这个孩子又养在东院,朝华往后是要出嫁的,纪管事要么跟着去,要么留下继续当夫人的陪房管事。 三房小少爷身边,往后还是要用容家的管事。 常福就是想到这些才来示好了。 朝华缓缓收针,看看,这就是差别。 父亲对母亲再上心,也还得有一个养在母亲名下的嗣子,才能镇得住西院那些墙头草。 “甘棠姐姐已经按房头把礼都记在册上了,还有五姑娘那边的,一大早差百灵把东西送到月洞门,是我去收的,统共有三盒。” “一盒是问夫人安,一盒是问姑娘扭伤了脚可好些,最后一盒是给哥儿的。” 永秀送的礼当然要比别房的姐妹更厚几分,除了两件男孩的衣裳,还有一块金锁片,一对金脚镯和一匣子玩具。 芸苓细看过了,锁片上有吉祥话,脚镯上刻着祥云纹,全都是新的。 “应是一早办来的。” 朝华颔首:“我这边的礼送了吗?” 永秀在香会受了惊吓,作为姐姐这是该有的礼数。 “昨儿夜里就送过去了,一盒燕窝,一对朱砂串儿,两只安神的香包。”都是压惊的东西。 朝华点点头,甘棠芸苓跟她最久,这些事早就练出来了,不会出错。 芸苓禀报完又略带忧心道:“西院已经在预备春宴了。”连芸苓都觉得奇怪,这样大的事罗姨娘竟就这么认了? 早些年姑娘还小的时候,罗姨娘明里暗里可没少使绊子。 如今罗姨娘不仅认了,还一清早就忙着开库房收拾成套的瓷器待客用。 这回的春宴专到外头请了厨司上门来做菜,席面上六菜十六碟,加四点四热,水阁里摆戏每桌也有八点。 “罗姨娘那头还打发人送了水牌戏牌过来,请姑娘勾点。” 每套司厨班子都各有擅长做的大菜小菜点心,办席之前请主家勾点菜肴,到了日子只须主家备下几缸水,连柴都由司厨班子担过来。 这回别苑春宴,大席八两,小席四两,每一桌客人是十二两的例。 朝华心知罗姨娘还有后手,她手里拿着那个布老虎,保哥儿绕着桌子跑了一圈又一圈,趴回到她腿上,眼巴巴盯着她缝老虎额上的“王”字儿。 朝华望着保哥儿嘴角一翘:“不急,马上就缝好了。” 缝完最后一针,保哥儿拿着老虎到廊下玩。 朝华收起针线:“净尘师太快到了么?” “算着时辰该到了。”一清早派船去接的,来去共二九水路,这会儿应该快到了。 让阮妈妈看着保哥儿,朝华亲自到别苑渡头去接净尘师太。 今日湖上风大,刚到渡头边,风便吹得她裙袂翻飞。 “姑娘,要不要到后头亭子里等?”湖面上远远是有船摇过来,隔得太远瞧不清是不是容家的船,真划过来还有好一会儿。 “不可。” 净尘师太既是母亲的救命恩人,又是她半个师父,岂能坐在亭中等。 朝华矗立在春苇之间,遥望远舟。 沈聿站在小舟船头,船越摇越近,水岸边苇芽初生,在一片轻红淡黄间有道淡绿色身影玉立其中。 沈聿止不住心头轻跳。 白菘奇道:“公子,有人接咱们哎?” 沈聿并未答话,水波轻荡,舟身上下,那抹淡绿越来越近。 一眼望去,乾坤皆春。 等船近了,芸苓微惊:“姑娘,是沈家公子,姑娘要不要回去?”因是自家宅院渡头,出来接船便没备帏帽,此时去取也来不及了。 传到西院,唯恐被罗姨娘作文章。 朝华望了湖面一眼,沈聿船后那只才是净尘师太坐的船。两只船船形相同,这才认错。 第29节 没想到沈聿也是今日回来。 朝华立住了没动:“不必,春宴那日本也要见的。”上巳节时年轻男女踏青游春本就是正常交际。 等周边那道淡绿影子越来越近时,沈聿惊觉自己一直盯着岸上的人,他将目光错开。 待船只泊靠岸边,那道绿影依旧站在那里没动,反是沈聿步子踌躇,缓缓向前去。 一条长木栈道,一人在水一人在岸。 中间隔着渌水芦芽,白云绿萍。 朝华先动了,她拢着宽袖走向沈聿。 沈聿微直住身体,以为她等在渡头是有话要说。二人在木栈道的正中间相会,又错身而过。 朝华对他只是微侧了侧头,步子不停,轻声唤道:“沈公子。” 沈聿早就见过朝华,朝华却是第一次见他。 匆匆一瞥,只看见他眉目生得清俊。虽是书生,但剑眉藏锋,气质倒不像是书生。 沈聿只觉她双目明澈,目光往他身上一转,不由自主施礼回答:“容姑娘。” 他还顿在原地,她已经翩然往栈道尽头去了。 沈聿转过身,这才瞧见有渡头有另一只船刚刚靠到岸边。船上是个中年女尼,身后还跟着两个小徒弟。 容朝华赶忙上前:“师太。” 净尘师太见朝华等候,慈和道:“劳你接船。” “师太为了我母亲的病这样奔波,我等一等也是应当的。”朝华扶住净尘师太的胳膊,又让丫头接过两个女尼手中的药箱药材。 向净尘师太细说母亲的病情:“这两日好些了,只是时时思睡,一日几乎有大半日都在睡……” 母亲躺在床上酣睡,醒着的时候也懒动,或是坐着晒太阳,或是抱着猫儿,一点也没有原来活泼好动的精神头。 她怕母亲真像师太说的那样,药吃得太多,从此只知道食睡。 净尘师太知她忧心,宽慰她道:“不必担心,这半月的用药是让你母亲养元神气血的,等歇足了慢慢会好。” “香会之后,我有两天空闲,趁着这两日,我也要看看你的认穴指法。” 朝华听到真娘无事,眉间忧色顿消,玉容颜开,扶着净尘师太的胳膊,走过栈道,将净尘师太送到厢房去。 沈聿看见来舟就知是自己想岔了。 他在渡口亭中等白菘拿行李下来,二人再次错身,这回沈聿看明白了,容朝华连一丝余光都没瞧向他。 沈聿顿悟,他只是容三姑娘用来打发楚六的一个由头。 画眉提着食盒赶到渡头,食盒上层是两道点心,下层是那只素面经盒。劝了许久终于劝动了姑娘:“姑娘抄得手都酸了,天天腕上都要搓药油,就这么摆着不送,岂不是白做了功夫?” 永秀辗转难定,喃喃自语:“不论如何,总得谢这一回。” 谢过这回,她就去跟菩萨说,从此不再作这些非分之想了。 想趁沈聿下船时把经盒交给白菘,还未靠近就见三姑娘等在栈道前,画眉倒抽口气,三姑娘不会是来抢人的罢? 她藏身墙后,眼见下船的果然是沈聿,心里正自着急。 就见二人打了个照面,三姑娘迎上另一只船,她是在等净尘师太! 沈公子没瞧上三姑娘,三姑娘也无意沈公子! 画眉哪还顾得上送经盒,当即回去禀报。 永秀听到姐姐守在渡头,揪着一颗心:“他们真的没攀谈,姐姐也没逗留?” 画眉重重点头,喜意盈腮:“没有!” 永秀高高提起的心,终于稳稳落了回去。 三姐姐跟楚家六郎自来都是有说有笑的,这么看姐姐心里果然喜欢楚六。 永秀又忧又喜,忧的是姐姐与楚六有情人难成眷侣,喜的是姐姐既然喜欢楚六那就瞧不上沈家公子了。 “姑娘这下总该放心了罢?”画眉知道自家姑娘性子软善,不过给沈家公子抄几页经,夜晚便不能安眠,白日不思饮食。 像是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如今可好了。 永秀双手叩心:“阿弥陀佛!” 第26章 掌家 华枝春/怀愫 朝华引净尘师太到和心园时, 真娘已经吃完了药,正一边跟着虎子玩, 一边跟冰心几个丫头闲话。 她病了七八日,精神已经好得多了,今日穿了件紫色窄袖春罗衫子,乌发简单挽成个髻,不簪金玉,发间只戴着那个珍珠花环。 目光莹洁,玉容雪明。 唐妈妈和冰心玉壶几个看着她, 不许她到园子里去玩耍, 至多放她到廊下晒晒太阳。 足不出屋, 她也想尽了法子玩, 剪彩纸作春胜春幡挂在花树上, 夜里又点挂起一溜小灯笼。 冰心说:“这要是夏天就逮些萤子来, 用薄纱笼住了挂起来能亮一夜。” 真娘摇头:“不可不可, 萤火之灯好看是好看,可萤子来这世上不过就活四五日,该让它们在湖上草上玩, 何苦逮住了做灯?” 就因这个, 夏日她连萤火虫簪子都不戴。 “净尘师太来了?”真娘说完就见阿容带着净尘师太又来给她摸脉瞧病, 刚要站起来迎接, 就见小虎子攀坐在她鞋面上。 真娘抬起脚又落下, 想让小虎子自己跳开, 可小虎子就是不肯走, 还一边咪呜一边甩尾巴尖。 真娘实在没法子, 只好把小虎子搂在怀中,对净尘师太道:“我失礼了。” 二人对坐把脉, 净尘师太摸完脉像,冲着朝华缓缓点头。 朝华心中大定,今年又挨过去了。 甘棠站在一边不住冲朝华眨眼,朝华走到外间,轻声甘棠问:“怎么?出了什么事?” 甘棠飞快说道:“夫人因着嫁妆银子的事,把管家事的事儿也给想起来了!” 真娘先时病着,精神不济,还没想到这一岔,今儿一早常管事来送银票时,她倏地想起来了! 她是三房主母,老夫人和大嫂都去了京城,她应该掌起家事来。 常老管事年老之后,三房的事就由常老管事的儿子常福接了手,自打夫人生病,常福已经十好几年没见过夫人的面了。 成了亲的男人,夫人不能管庶务,自然是屋里的女人来接手。 常福便一直都跟罗姨娘管着西院的事。 这会儿隔着帘子,真娘只看见常管事的囫囵影子,她记得三房的管事确实是姓常,原来也曾盘过三房的账,于是问他:“这是家里给姑娘预备的嫁妆银子?” 常管事只敢应是,隔着帘子不敢探究夫人,只是心中纳罕,难道夫人的病真的好了? 甘棠捧着盒子进屋,常管事只看见夫人手中抱着只背黄肚白的黄猫儿,一下一下撸着毛,模样与十年前比,不过略消瘦些。 甘棠挡住常管事的目光:“回夫人的话,这是家里早就拨出来的银子。铺子、田庄这些不算在里头,只是置办头面衣裳细软用的。” 真娘脑中,她才刚进门,自然要端起主母的架子,轻“嗯”了一声说:“知道了,你们俩核一核数罢。” 甘棠和冰心对起银票的数额来,每人清点两遍,才报给真娘:“数额没错。” “先收起来,等会儿送到纪管事那里入账。”真娘吩咐完又对常管事道,“往后支出的每一项我都会让两边交接核实,采买上的事你们商量着办。” “还有一万两也别送到我房里来了,交到账上去就是,纪管事会送单子来核对的。” 常福越听越心惊,只当夫人心头清明了,又行个礼:“是,夫人只管吩咐。”这才退出和心园。 常管事人一走,真娘微张着嘴问甘棠:“这就一万两了?过后还有?” 甘棠笑着点点头:“是,统共有两万两银子,置办完头面衣裳和零碎物件,留下的银子就当活钱。” 公中还会再给一笔,这一笔其实就是三房出的钱。 真娘一抚掌,喜笑颜开:“真不少,这可太好了。”她本来还在想,沈家的家底这样薄,等阿容真要出嫁时,她这个当嫂嫂的要再悄悄多给些添妆。 没想到容家给女儿的预备嫁妆钱这么宽裕,那就一点也不用委屈阿容,能替她把妆奁办得厚厚实实的。 这是朝华怎么也没想到的。 才刚过了继,就能把管家权也给拿回来。 廊下小琉璃铃铛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朝华明眸含笑:“让唐妈妈去报给父亲,告诉他,娘好得多了,再把娘想管家的事说一说。” 三房的主母要管三房的家,那是天公地道的事。 甘棠却忧心起来:“姑娘,那边捏了这些的权柄,岂肯就这么放手?” “不肯才是好事。” 管家权越难要回来就越好,不是伤筋动骨的大事,扒不下她的画皮。 “不着急,除了公账,还有私产,给他们点时间,也好把这些年的亏空补一补。” 罗姨娘不管如何也会交一本看得过去的账上来,就算账本上揪不出错处来,只是交出管家权,就一下打断了她的脊梁骨。 朝华望着庭中春风吹动花树枝叶,胸膛不住起伏。 深吸几口气才勉强稳住心神,抬步迈进屋中,便听净尘师太对真娘道:“娘子已经好得多了,只是养身的汤药还得再服几日,把病根除去就好。” 真娘双手合什,诚心相谢:“多谢师太,等我病好,必亲手给师太做套僧衣。” 不光是做僧衣,真娘听说荐福寺中每个初一十五都有义诊,又想给荐福寺捐些香火医药银子。 她原来是闺阁女儿,手上能动用的只是月例银子,如今是正经的容三夫人了,又有嫁妆傍身,张口便道:“往后每月,我都给寺中添一百两银子的香火医药钱。” 净尘师太还以一礼:“阿弥陀佛。” 等送走了净尘师太,真娘拉朝华坐下:“我听唐妈妈说家里来了个男孩儿?” 朝华点头:“是来了男孩,族中亲戚的孩子,因没了父母,在咱们家寄住,想等你身子好了再带过来见你的。” 真娘来了兴致:“几岁了?来咱们家住多久?” “才刚四岁,要是族里没人养他,那就养在咱们家了。”朝华伸手拿过桌上摆的绣箩,看见里面有个绣了一半的鞋面。 第30节 月白底子,几朵梅花。 她用指甲劈开丝线,给梅花绣上几点黄色花心:“但他年岁实在是太小了,见了人就叫娘。” 真娘听了刹时心软:“哎呀~真是可怜见的。” “真要抱了他来也成,左右也没个消遣,可他要是叫你娘,怎么办?”朝华绣着梅花花蕊,借着劈丝看向真娘。 十年了,隔了十年,她终于又再见到她娘梳妇人发髻,越来越像她模糊记忆中娘亲的模样。 唐妈妈几人全都屏着息,就怕真娘不答应,那就得再想别的法子。 真娘痛快应声:“那有什么,他要是叫我就答应呗,哄孩子嘛。” 朝华指尖扣在鞋面上,状似漫不经心道:“这会儿也该用午膳了,就让唐妈妈把他抱过来罢,咱们一起用饭?” “成啊,添两个小孩儿爱吃菜,他吃的多不多?” 亲戚家托付,就该让家中大人管着,阿容还没出嫁呢,哪能照顾孩子。 真娘觉得都是因她生了这场病,才把本该管着的事交给阿容,既然病好得多了,就得把家事拿起来。 “唐妈妈,你快去把孩子抱过来。” “诶!”唐妈妈哑声重重点头,转身就往屋外去。 真娘看着唐妈妈的背影“扑哧”笑一声:“妈妈着什么急呀,慢点儿走。”还问朝华说,“唐妈妈是不是想她的小孙孙了?要不要给她放几天假?” 唐妈妈的小孙子今年都十八了,已经跟着纪叔跑船走货,这会儿正在泮水收茶叶呢。 “成啊。”朝华一口答应,把那幅月白缎绣梅花的鞋面比在真娘的脚上,“这个好,给你做双睡鞋穿。” 真娘咯咯直乐:“这是我做了想给你穿的。” 保哥儿来的时候,打扮得喜气洋洋,唐妈妈教了他好几天,抱进屋子时说:“坐在姐姐身边的就是娘。” 保哥儿早就不记得亲娘了,他亲生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便改嫁了。他跟着叔叔婶婶过活,自学会说话起,就没喊过娘。 听见唐妈妈教他,他只知道点头。 等进了屋子,保哥儿张不开嘴。 朝华攥着鞋面,缓缓叹口气:“保哥儿过来,到这儿玩。” 真娘也冲他招手,保哥儿从落地罩边一步一步走过去,他看看真娘,又看看榻上的小虎子。 真娘伸手抱起了保哥儿,把保哥儿放到熟睡的小虎子身边,轻声告诉他:“你轻轻摸,它要是喜欢你,就会舔你的。” 小虎子只认真娘,连朝华它也不亲近,感觉有人靠近,掀开眼皮瞧上一眼。 保哥儿伸出两根手指头,小虎子抬起头,对着保哥又嗅又闻,耳朵高高支起来,并不放松警惕的样子。 保哥儿轻之又轻的摸了摸小虎子的脑袋,摸一下就缩回去,再摸一下又缩回去。 两三回之后,一人一猫就算熟了,小虎子伸出舌头,舔了舔保哥儿的小手。 真娘笑起来,对朝华道:“是个好孩子。”没拽猫尾巴,没捏猫耳朵,轻手轻脚的,就是好孩子。 朝华依旧坐在对面“绣”着鞋面,好半天都没抽过一针,目光关注着真娘和保哥儿,心口“呯呯”跳动。 保哥儿很快就跟真娘混熟了,真娘听他背诗,又听他叽叽咕咕说些孩子话,躺在榻上乐不可支。 厨房送来食盒,保哥儿戴上老虎围兜,坐在真娘身边。 桌上有道虾丸子他昨天吃过的,他捧起碗,先看看朝华,又看看真娘,大着胆子道:“娘,我要吃丸子。” 真娘一筷子挟了个丸子搁到他小碗中:“吃罢。” 屋中无人说话,落针可闻。 朝华捧着碗良久没出声,真娘看了她一眼:“怎么?你也想吃丸子了?”嘴上这么说着,筷子又挟一颗,稳稳搁在朝华碗中。 “你也吃罢。” 朝华一言不出,挟起虾丸,小小咬了一口。 保哥儿已经吃完一颗,捧着他的小碗:“娘,我还要吃。” …… 罗姨娘一早起来先去小佛堂里烧了把香,而后才去西院花厅里调派春宴要用的人手。她嘴里抹了菊花脑捣的汁,牙上染得绿莹莹的,连嘴唇都微微发绿。 她不张嘴说话,底下婆子回事儿,她用扇子掩住脸说给金芍听,再由金芍把话传下去。 才刚掏空了私房家底,几乎一夜都没阖眼,一早起来眼下青黑,粉都盖不住,嘴里火泡更疼了。 理了大半天的事,到这会儿终于歇下,就在花厅摆饭。 厨房上知道罗姨娘上火,一应发物都不敢送上来,只预备了燕窝粥配小菜。 罗姨娘吃着粥,就见那灰衣仆妇又来了,搁下勺子,用帕子掩住口问:“怎么样?夫人的病好些了没有?” 灰衣仆妇低着头:“夫人的病似是大好了,常管事让我来知会姨娘一声。” 只是听到这句,罗姨娘的脸色便比之前难看了几分。 谁知那个灰衣仆妇接着又说:“这几日,只怕老爷会让姨娘交出钥匙对牌。” 苏妈妈和金芍面面相觑,罗姨娘也顾不得牙是绿的,愕然失色道:“钥匙对牌?” 灰衣仆女依旧垂着头不抬:“是,姨娘还是有个准备罢。” 等那灰衣仆妇一走,苏妈妈和金芍就凑到罗姨娘身边,一个绞帕子,一个抚背。 苏妈妈说:“这不是古怪么,夫人明明才发作过,都病得那个样子了……怎么突然就好了?” “难不成抱来的那个孩子,还真是个八字带旺的?” 有过继的喜事儿一冲,竟把夫人给冲好了?那往后东院岂不是越来越旺? 苏妈妈越想越觉得是,她老宅跟过来的人,不比金芍画眉几个是外面买进来的丫头,只能认准姨娘一个主子。 要早知道夫人病了十年还能好,就该往东院使使力气。 罗姨娘一时之间连气都喘不上来,搬出老宅,打理家事,花费十年才有如今局面。 殷氏一醒,顷刻化为乌有! 明明她都不行了,怎么突然又好了呢? 金芍小心开口:“姨娘?要不要再煎些莲心茶?” “还煎什么莲心茶!”到了这个地步,罗姨娘反而不慌了,慌也没用,一根绳上串蚂蚱,要死也不是死她一个。 管家接账哪有这么容易?就算查过去的账本,也保他们查不出来。 些许的亏空,等蚕出丝也就补上了。 常管事要是抹不平这事,那他自己也没得好过! 罗姨娘想到恨处手掌紧紧扣着茶盏,金芍战战兢兢:“姨娘,要是听到夫人病好些,姨娘就砸了茶盅,传到老爷那里……” “是。”罗姨娘缓缓松开扣着茶盏的手,“是。”她还有永秀,她不能糊涂。 “金芍,让厨房预备几匣子点心,你亲自送到楚家去。”楚家夫人们当然不会见她身边的婢女,但朱姨娘会。 “你告诉朱姨娘,春宴那天该说的话得说了。” 第27章 状元 华枝春/怀愫 春宴这日晴光大好, 湖畔杨柳点水,桃杏叠绣, 芳景如屏。 容家别苑门前停车,屋后泊船,来了许多人。 罗姨娘估摸着楚家的船快到了,带永秀守在渡头亭中,一边等船来一边把女儿上上下下都打量过一遍。 今日春宴,各家女眷都会盛妆出席,永秀是主家女儿, 自然不能失了体面。 永秀穿了身桃色百蝶掐金衣裙, 头上花枝金钗, 腕上便只用细花宝石镯子, 罗姨娘点头笑说:“今儿这身衣裳和首饰都配得好。” 看女儿兴致不高的样子, 关切问她:“怎么?日头太大?” 永秀摇摇头:“我这一向又不爱艳色了。”沈聿不是穿青就是穿蓝, 偏偏她翻遍了箱子也没这几种颜色的衣裳, 现做又来不及。 这当口还在想衣裳,罗姨娘恨不能锤女儿的脑袋:“多大的事儿,叫人再裁就是了, 过了春宴还有清明、佛诞、竞龙舟, 有你穿的时候。” 永秀扁扁嘴, 她只想赶紧到园子里去, 说不准能看一眼沈聿, 说上两句话, 当面表表谢意。 那匣子经书, 她还没送出去。 母女二人正等着, 金芍凑到罗姨娘耳边:“姨娘,三姑娘来了。” 罗姨娘皱眉, 反口就想问她来干什么? 又咬住舌尖,眉间只作忧虑状:“不是请她到前头去招呼姑娘们么?怎么还是过来了?” 永秀眼睛一亮:“姨娘,我去招呼姐姐妹妹们,让三姐姐在这儿迎客罢?” 罗姨娘简直要被女儿气死,她一把拉住了永秀的袖子:“你给我站着别动!楚家的船都已经来了!” “你三姐姐都来了,你倒要走?” 永秀只好站住了不动。 楚家的大船将要靠岸,朝华缓步走到渡边亭中,她冲罗姨娘颔首:“姨娘。” 罗姨娘眼角眉梢又弯得恰到好处:“三姑娘。” 她一句也不提起濯缨阁中那个男孩,反而关切问了朝华的脚:“听说三姑娘伤了脚,可好了?”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朝华也笑看罗姨娘,“姨娘费心。” 永秀等她们说完,小步上前走到姐姐身边,规规矩矩行了半礼:“姐姐。” “妹妹。”朝华微微颔首。 永秀不断去看姐姐的脸,想张口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三姐姐来等船是不是……是不是为了看一眼楚六? 楚家的画舫在整个余杭城中也极有名声,长有三四丈,内里设三舱,舱中两扇玻璃大屏,两侧能同坐四五十人,中间还能作歌舞管弦,常被豪门富户借去待客用。 其实楚家大宅就在湖的那一头,容寅看中楚六,也满意两家离得这么近,女儿有什么事,只要坐船回来就行。 第31节 满打满算也就三五里水路,容寅当时还说:“聘给楚家也好,这边炖了汤,隔湖送过去,汤也还是热的。” 没想到楚家会出尔反尔。 容寅这才明白女儿嫁入豪门日子难过,不如找个家世上略差些,旁的都出挑的贫寒学子。 也就是此时看中了沈聿。 沈聿的才情自不必说,模样与楚明忱不分轩轾,外人只消看一眼,就知道容家是精心选婿的。 朝华在亭中站定,她知道罗姨娘心里想什么,但她当然要来。 楚家是大伯母的娘家,大伯母为她劳心劳神不说,还为她担下了祖母的怒火。 就算等会杨氏当面给她难堪,她也会领受。 楚家的大舫缓缓泊靠渡头,男仆健妇搭板迎人,先下船的是楚家几位公子,后头跟着戴帏帽打绸伞的女眷。 罗姨娘笑意盈盈的迎上前去,楚家大房夫人没来,二房夫人来了。 二夫人就是楚六的亲娘,瞧不上容朝华的那个。 只要想到她瞧不上容朝华,罗姨娘的笑容就更真心了几分:“二夫人来了,一路湖上的风大不大?” 杨氏刚一登岸,目光就扫到前来迎接的容朝华身上。 见她一身浅绯色衣裙,只在裙角处用金线勾着数朵金丝云头,衣裳虽素,但这料子却在日头底下闪着光,抬步行动间似春日湖水,波光粼粼的。 因已及笄,乌云高梳,只在襟前留下两束垂鬓,耳上也只简单两枚宝石细金环。 杨氏轻吸口气,她都不用回头,就知道她那傻儿子必又看呆了。 要说容朝华是着意打扮罢,她又并没过分修饰,可要说她没打扮罢,平日见她不是穿绿便是着青,难得穿一回红。 几日不见,出落得好了。 楚明忱远远站着,他都不用仔细分辨,一眼就看见了朝华,痴站在那里望着。 杨氏忍了又忍,才忍住了没回头看儿子。 她先冲罗姨娘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了容永秀:“永秀都长这么大了?上回见你,你脸还圆圆的,怎么才这点功夫不见就长大了。” 一边说一边穿过栈道往园中去。 跳开了容朝华,没有立刻跟她说话。 永秀垂头应声:“是。”一句多的话也没有。 罗姨娘急了,可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教女儿怎么说话。 只得笑说:“女大十八变,去岁觉得她还小,今年开春衣裳裙子全短了,明明就在眼前,都不知道她是何时长大的。” 杨氏也笑着说:“孩子们都是这样的,前儿瞧着还在你跟前打转呢,风吹似的就长大了。” “可不是,眼瞅着就要及笄,还在想请谁来插簪呢。” 杨氏听到这句,眼角夹都没夹罗姨娘一下。 楚家容家必是要作亲的,这是家族大事。小六跟容朝华的亲事不成,剩下的姑娘,就只有容令舒和容永秀了。 容令舒是二房嫡出,她父亲是官身,母亲徐氏又出身望族,要是能配她,杨氏当年就会选她不选容朝华了。 容永秀虽也是容家女孩,不说嫁妆资财的差别,只说容朝华有个为官的舅舅,容永秀有什么? 心头微哂,不是容朝华,更不会是容永秀。 外头人都以为杨氏不喜欢容朝华,是因为她儿子太看中容朝华了,更兼她身在闺阁,行事又实在厉害了些。 前两天大房还吹风似的把容家三房过继的消息吹到她耳朵里。 越是如此杨氏越是心口疼,她就想要一个厉害的儿媳妇! 顶上有个厉害的婆婆不说,还有个厉害的妯娌,就连家里的小姑子嫁到容家当主母,也是个厉害人物。 一窝子的人精,她明里暗里没少吃亏,自家儿子又是那么个性子,可不得讨个厉害的儿媳妇回来,往后分家也是她的臂膀。 要不然,她怎么那么早就相中了容朝华? 家族出身不说,陪嫁也不必说,相貌性情,样样都是再好没有的。 殷氏她生什么病不好?怎么偏偏是疯症! 倒让大房拿捏住了由头,反将她一军,老太太最疼小六,哪肯让小六娶个疯妇的女儿。 杨氏没接罗姨娘的话,像是突然想起了朝华似的,侧过身用目光睃巡:“朝朝,你怎么落在后头,快到我身边来。” 朝华缓步上前走到杨氏的身边。 杨氏亲热问道:“听说岚娘病了,你去瞧过没有?” 楚氏单名一个岚字。 “大伯母月初感染风寒,前两日我去瞧她,已经好多了。”朝华恭声回答,她是晚辈,不能同长辈并排,偏是这落后的半步,将杨氏眼角的余光看得清清楚楚。 明明以往看着很亲切,怎么一有了当婆母的心,便面目可憎起来? 楚六再好再情深,日日如此,她也忍不得。 杨氏一无所觉:“那就好,我这一向也是忙,听说她病了偏又抽不出功夫去看她,也不知她念没念叨我呢。” 罗姨娘简直开怀极了!但她还得装出想打断又不知如何开口,怕拂了客人面子的模样。 朝华宽慰道:“大伯母也知道楚伯母忙,我每回去,大伯母房中总有娘家送来的血燕人参给她滋补身子,大伯母如此受娘家疼爱,哪会计较小事。” 单只说她,她忍了。 但杨氏不该牵扯大伯母。 杨氏一噎:“母亲从来都疼爱岚娘。” 罗姨娘更高兴了,看容朝华老实,不如看她尥蹶子。 她到这时才慢悠悠出来打岔:“前头水阁里摆了宴,各位夫人们在左边明瑟阁,姑娘们在右边的涵碧阁。” 这回春宴,罗姨娘下足了功夫。 水阁望出去就是西湖,园中有桥有廊,有花有树,湖畔还能放风筝,划小舟。 比之孤山探梅,半山观桃这样的城中盛会也不差。 朝华将杨氏送到明瑟阁中,借口说要照顾妹妹们,她如今算是姑娘中年纪最长的,当然要担起主人的职责。 罗姨娘拉着永秀,留她在夫人们中间说会儿话。 明瑟阁里还有好几位年纪相仿的女孩儿们,永秀留下虽不瞩目,但她也不高兴,眼巴巴的望着姐姐,恨不得跟着朝华一起走。 朝华离开明瑟阁,芸苓最先忍不住,压低着声音埋怨:“也是个夫人,怎么这样没着没调的。” 甘棠看了她一眼,芸苓赶紧住了嘴,两人都看向走在前面的姑娘,心中叹息。 还好姑娘有决断的,要不然岂不是把脸扔在地下让杨氏踩么。 涵碧阁里已经坐着七八位各家的女孩儿们,大家几乎都相熟,在母亲身边还娴静,一到了涵碧阁里便头凑凑围在一块说起城中最新鲜的大事。 “前一旬你们谁在天竺香市?”圆脸大眼睛的袁家姑娘先问出声,“我跟我娘去了法华山舍幡,回来才知道天竺夜市上抓贼,你们有没有看见的?” “我家去了小和山,也不知道天竺有这么热闹。” 三山香市是三座山,供的菩萨也不同。除非是像朝华这样年年有固定寺庙舍药的,不然富家女眷也会换地拜香游佛。 “我们家倒是去了三天竺,可那天我娘没许我出门,只听见热闹。”另一家女孩说起来便啐一口,“你们是不知道,那些官差连寺院都搜了。” 几个姑娘齐齐抽气儿:“真的假的?他们怎么敢冒犯官眷?” 虽说在座的不全是官眷,但同一寺住的怎会没有官夫人。 “可不是,也不知那贼到底偷了什么,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外头说书的都说是偷了府印。”袁家姑娘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刚一说完,就知自己失言,座中余家姑娘便是新任知府的女儿。 “那都是说书人胡诌的。”余姑娘与朝华同年,一张瓜子脸,文气秀雅。 握着把绢面小扇,轻笑道:“本要打这些流言,把那些说书都关起来问罪,可我爹说这些说书人也不过图一个奇情百怪,谋些茶水钱而已,倒也不必闹得心人惶惶。” 袁琼璎红着脸走到余家姑娘身边,蹲了半礼,正正经经给她赔不是:“余家姐姐对不住,我都是道听途说的。” 余世娟放下手中小扇,握住袁琼璎的手:“袁妹妹莫要这么说,大家凑在一块不过是逗趣的。” 朝华是主人,本该打圆场。 可还没等她站起身来,事情就了了,大家依旧凑在一块儿,跳开“兵符”的话题,只说那贼人究竟什么模样。 “是不是太湖上的船匪?”太湖年年都闹船匪,还有个船匪头子,湖中跑船的和湖边的大豪族年年都要给个船匪交保金。 朝华小的时候就听唐妈妈说过,说殷家自老太爷起就与水匪打好了交道,每岁的肉酒银钱都给得足,只要是殷家的船只,水匪见了也不会动。 容令舒笑盈盈给朝华添了杯茶:“你快坐下罢,你还没来我就瞧过了,请的这些人没一个刺头,竟是真心替你办宴。” 容令舒是容家二房的女儿,朝华没来,她算半个主人,已经替朝华招呼了许久的客人了。 “楚二夫人没难为你罢?”令舒问。 朝华莞尔:“说了几句不中听的。” 令舒嘴角一撇:“我就知道她必要说难听话。”楚二夫人都敢到出嫁小姑子的婆家闹一闹,能有什么脑子。 “我听说楚家那巴儿狗大改性情,如今在家里立志要考状元,等当上状元郎才谈娶亲事。” “这样正经的大好事儿,他娘怎么还拿人撒性?” “他……当真立志要考举?”朝华微怔,她当时拒绝楚六提出的,是楚六最痛恨也最难做到的。 没想到,他竟真的要考举。 “五弟六弟说的,住在书院不回家,夜夜苦读到天亮,总有一旬日了罢。五弟六弟说楚六那模样简直是……”容令舒压低了声音,“鬼迷心窍。” “家里怎么来请,他都不肯回。”容令舒且说且笑,“我看二夫人也好,山长先生也好,楚六从小到大气跑那些私塾先生,个个都该把你供起来才是。” “千古绝篇《容子劝学》。” 朝华只是默然。 第28章 三刀 第32节 华枝春/文 楚六突然大改性情, 除了为着朝华还能为了什么? 容令舒见朝华不语,用扇子轻轻碰她的胳膊:“生气啦?” 两人论序齿是姐妹, 但年纪相差不过三个月,在外姐妹间叫得明白,私下只称你我,没那么多虚礼。 朝华摇头浅笑:“你知道我心里不好受,故意说这些俏皮话逗我高兴,我哪会生气。” “这事儿最难的就是你,其次是大伯母, 受夹板气。”容令舒轻叹后问, “三婶的身子好些了没有?” 家里人都知道三婶是什么病, 六妹妹更是从没见过三婶的面。 父亲外任为官, 母亲跟去任上, 容令舒自小就留在余杭祖母身边长大。 祖母大伯母都严厉, 只有三婶带着她们玩, 走到哪儿都是一拖二。教她们调香方,捣花汁子沾帕子。 容令舒也是姐妹中给三房送东西送的最勤快的。 “母亲身子还虚,要再养些日子才好。” 姐妹二人身在水阁窗边的小榻上说私房话, 榻边有绣屏遮挡, 还有丫头守着。 令舒略抬身看了一眼, 压低了声问:“三叔是不是替你相中什么人了?” 朝华抬眉, 方才还因谈起楚六和母亲的病情心绪不佳, 听到四妹这么问, 眉梢一抬:“你知道了?” “我又不傻。”容令舒下巴轻抬, “这么大肆办宴, 又专把楚家人给请来,要是没有相看的上佳人选, 岂不是落你的脸?” “咱们在这儿坐了这么久,你可瞧见楚家的姐妹们了?” 可见连楚家的姑娘们也明白,全都躲羞呢。 楚家二夫人竟还以为请宴是容家想再使使力促成婚事,也不想想要当真如此,大伯母怎会称病不来? 水阁在高处,堤岸在低处,从这方窗瞧出去,堤岸边的四面亭中坐着许多年轻公子,都是这回受邀人家的子弟。 各家去三山拜香,孤峰探梅,上巳踏青为的是什么,不就是让各家长辈议婚,年轻男女彼此相看么。 朝华大方点头:“是有相看的人了。” 容令舒来了兴致,坐起来探头往外张望,四面亭中的人,半数她都认得:“是哪一家的儿郎?” 三叔办这宴,必是存了一口气的。 才不才的还另说,相貌上头得跟楚六差不离,那才叫争了口气。 隔窗望出去,花动柳堤,无处不春,不知哪一个是替朝华相看的人。 朝华被令舒拉到窗边,令舒捣捣她:“你指给我瞧一眼。” 朝华的目光越过那些穿锦衣华服的公子们,落到堤边柳树下一道浅青色影子上,她虚点一点:“那个。” 令舒用扇子遮住外头泼洒进来的春光,往堤岸边看去,就见沈聿一身浅青色道袍,身上也没甚华贵饰物,只看衣着就知不是世家子弟。 “他姓什么?” “姓沈。” “是吴兴沈氏?” “不是。”朝华并不避忌,“是衢州人士,父母早亡,是父亲故交的儿子。” 一说到父母早亡,容令舒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朝华指过之后,便又安然吃茶。 令舒一直等着沈聿转身,想看看沈聿的长相,可他面朝西湖,背对着园子,并没跟人凑在一块作诗联句。 就在容令舒放弃的时候,看见岸边另一道青影子向沈聿行去。虽也穿青色,但腰悬白玉,发束玉冠,行动间衣上暗纹微闪。 容令舒轻抽口气:“你这事儿,楚六也知道了?” “不知,除了家里人还无人知道,怎么?” “那他怎么走到那姓沈的跟前去了?”容令舒瞪大了眼睛,恨不得听听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朝华搁下杯盏,隔窗望出去。 楚明忱慢步踱到老柳树边,沈聿见是他来,拱手作揖:“楚兄。” 二人在万松书院见过,当日,容寅特意引见。 “沈兄。”楚明忱欲言又止,半晌问道,“沈兄怎不去亭中作诗?” “我并不精于作诗联句,就不献丑了。” 楚明忱又问:“容三叔荐沈兄入书院读书,怎么这么久也不见沈兄来?上回沈兄来时,先生夸赞沈兄文章工整,我是末进,想跟沈兄讨教讨教。” “为父母去三天竺做了场法事,这几日就会去书院了。” “沈兄的父母……” “家中父母早亡。” 楚明忱怔住了,那天三妹妹在密林中拒绝他的话,他在心里滚了个百来回,除了蟾宫折桂,就是不断在想容三叔究竟会给三妹妹寻个什么样的人。 他猜测这人应当是沈聿,让书僮提了食盒,就在堤边草地上摆上酒菜,想跟沈聿结交。 原来这猜测只有四五分,如今一听沈聿没有父母,就确实了七八分。 “沈兄,上回书院见面也没机会细谈,你我往后就是同窗,合该相互熟悉些才是。”楚明忱强颜欢笑,“不知沈兄可有所好?我家中古书旧玩书画篆刻倒都收罗了些……” 沈聿听到古书,心中微动,他一直找不到那本书,楚家会不会有? “楚兄家中可藏有容世叔的杂文游记?” 沈聿问完,楚六俊秀面庞更白几分,他都已经在找三叔的旧集子了,想必也有意要娶三妹妹。 楚六艰难点头:“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三叔的旧集我收着全套。” 文人互赠诗文书籍乃是常事,出新的就各家都送上一本。楚六打小就把容寅当未来岳父看待,泰山大人的书当然要仔细收着。 沈聿指尖微紧,面上神色不变:“可否请楚兄借我一阅?” 楚六虽笑得勉强,但还是点头:“那是自然,三叔的杂文游记词藻清丽,文人间也是极推崇的。” “我们两家是姻亲,容家儿郎拿我家妹妹当亲姊妹看待,我也拿容家的几位妹妹当作亲生姐妹看待……” 楚明忱越说越难受,但要是容三叔真瞧中了沈聿,就不能让沈聿误会。 沈聿的心神还在旧书上,他别的都有,就只差庆元十八年十九间的,问年份实在太刻意,只得去了楚家再行翻阅。 这个楚明忱,倒要好好结交。 念头转过,就见楚明忱脸上神色不断变幻,最后似是终于下定决心,坚声开口:“沈兄,若是有人同你说容家姑娘的坏话,你千万莫要听信,那些全都是假的!” 沈聿一时无言。 他还以为楚六要说的是“容三姑娘的母亲有疯症”。 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 楚明忱细看沈聿的脸色,见他一点也不惊讶,立时探问:“是不是已经有人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沈聿并没隐瞒,微微颔首:“确实有人说了什么。” 楚明忱大急:“沈兄!不管那些人说了什么全都是胡言,三妹妹她……”他刚才说的还是容家姑娘,情急之下把到底是谁给说了出来。 冲动出口,楚明忱简直不知如何解释。 反而是沈聿宽慰他:“楚兄放心,沈某又非村妇,岂会听信流言。” 楚明忱大喜过望:“沈兄!我就知你不是那等俗人!” 大喜之后他又皱眉:“究竟是谁说的?是无心之过呢?还是故意?沈兄只管告诉我,我必要把这人揪出来!” “一些闲言,楚兄不必深究。” 楚明忱到底是世家出身,略想想也知道其中有缘由,他不管是谁说的,只是尽力解释:“三妹妹冰雪聪明,待人极好,事母至孝。” 这些,沈聿在三天竺已经知道了。 “琴棋书画这些不消说,管家理事更是样样都强,她又有见地,又心怀慈悲。” 这些,沈聿在溪边梨花树下也已经知道了。 “她自小就吃了许多苦头,纵有些厉害处,那也不是为了她自己……” 沈聿全都知道。 楚六一件件细数着容朝华的好处,从他嘴里说出来,容朝华简直从里到外就没有一丁点儿不好的地方。 沈聿终于开口打断:“楚兄,楚兄若是心悦三姑娘,尽力求娶便是。” 楚明忱心头发苦,要是能娶,他还说这些作什么? “嫁给我三妹妹要受委屈的。” 沈聿挑了挑眉头:“楚兄觉得自己护不住她?” “我原本也以为能护住她。”可他没想到,自来疼爱他的祖母会坚决反对,而他除了像个小儿一样撒泼耍赖,竟没有别的办法抗衡。 那日自三天竺归家之后,他问他母亲:“要是我这次省闱榜上有名,家中许不许我娶三妹妹?” 他娘铁青着脸色:“我今日就断了你的念想!我肯了,你祖母也不会肯,你大伯母也不会肯!” “你也莫要作这苦学的模样给一家子看!你有本事就考状元,求陛下给你赐婚!” 也就是那一刻,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娶三妹妹。 娶进来,一家子也不会对她好的。 湖边老柳上麻雀齐飞,偏有一只痴雀停着一动不动,楚明忱的话音刚落,那只痴雀儿就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很快一壶酒就喝空了,楚明忱满面颓然。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沈聿的话音刚落,楚明忱便盯住他的脸:“沈兄有什么办法?是尽力考举?” 说完他又觉自己失言,站起来冲着沈聿作揖:“沈兄莫要听我这醉后的胡话,我们通家之好,是我单恋三妹妹,三妹妹绝无任何不妥之处!” “楚兄。”沈聿无奈,再次安抚他,“容三姑娘有多好,你已说了,我也已知晓,不必再言。” “我的法子很简单,楚兄若是诚心求娶,又何惧杀身以成仁?” 第33节 倘若为她连命都肯不要,那以楚家人娇惯楚明忱的程度,还怕他们不点头? “杀身成仁?”楚明忱不解。 他除了自残,难道还能有别的办法?真要考举,花费的时间不说,他考中了家里人就肯点头了? “不错,杀身以成仁,以你自己为人质,不点头就划一刀,再不点头就再划一刀,三刀之后,也算全了生恩。” 沈聿一面说还一面指着自己的身体,教导楚明忱:“这几处不伤及根本,划之前最好先将刀刃用烈酒擦过,免得伤处生疮流脓。” “沈……沈兄……”楚明忱骇然怔在当场,半天吐不出一言。 这个法子必然是有用的,可那岂不是伤了祖母母亲的心,更坏了三妹妹的名声么? 沈聿只看楚明忱的脸色就知他在踌躇什么,轻笑一声道:“楚兄,万事求全,万事不得全。” 人只能抓住最想抓住的东西,这也不敢,那也不敢,哪一样都抓不住。 “万事求全万事不得全。”楚明忱喃喃自语,可他既不想祖母母亲伤心,又不想坏了三妹妹的名声。 他一面自语一面身子打晃,眼看就要栽倒,沈聿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扶住:“楚兄!” 水阁中的容令舒越看越惊奇:“这两人怎么还把酒言欢上了?”楚六怎么还栽在人家身上,才这么会儿的功夫就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 朝华眉梢微抬,不待二人细究湖边到底发生何事,就见外头百灵和画眉正扶着永秀,到给闺秀们预备着小憩的小楼去。 永秀一俏脸白生生的,一双大眼也失了灵气,看着像是中暑。 容令舒奇道:“五妹妹这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呢?难道那些夫人们说了什么难听的?”怎么这会儿失魂落魄的? 她立起来道:“我去瞧瞧她,你招呼这边的客人。” 朝华看了眼甘棠,甘棠转身出去。 罗姨娘这番请宴百般费心,她虽旁的叫人厌恶,但对永秀确是一片慈母心肠,有她在又怎么会让永秀听到半句难听话。 一定发生了别的事。 没一会儿甘棠就回来了,脸上神色惴惴。 “怎么?” 甘棠凑到朝华的耳边:“罗姨娘当着楚二夫人的面,说家中已经在替姑娘相看了。” 朝华还以为是什么大事,早在定春宴的时候,就预备要把这个消息放出去的。那甘棠的脸色怎么也这样难看? 耳畔金环轻颤:“连人选也挑明了?” “罗姨娘没说。” 说这话的是楚家大房的朱姨娘。 第29章 低嫁 华枝春/怀愫 楚大夫人没来, 但大房未出阁的姑娘们都来赴宴了,招待宴会的又是位姨娘, 楚大夫人便派了朱姨娘跟过来。 说是要朱姨娘看顾些孩子们,其实是让她来当耳目的。 杨氏还以为容家这回办宴是有心想讨好她,虽结不成这门亲,但被这么捧着,她心中也颇受用。 袁夫人看不惯杨氏在容家摆款,问道:“听说六公子这些日子勉力苦读,誓要考上状元才娶亲, 是玩笑还是真的起了誓?” 袁夫人的儿子也在万松书院读书, 当然知道楚六这桩趣闻。 杨氏持着笑:“那都是说着玩的, 他打小到大哪有过长性?今天喜欢的, 明天就不喜欢了, 能烧三天热灶都算久。” 这话刚出口杨氏就知道自己说错了! 罗姨娘却不等杨氏找补, 笑着接话:“六公子发奋用功, 来年何愁不给二夫人挣下个诰命来。” 跟着又吩咐丫头们送上酒水和花点,众人把这岔给混过去。 袁夫人自觉失言惹了这番话出来,拿着点心打圆场:“这些都是用滴酥做的罢?” 容府里的厨娘做得一手好点心, 能用滴酥做出花树鸟兽。 只是天气稍热, 滴酥就化得不成形了, 这两天天一热, 虽把湖边各色花树催开了, 但滴酥也不易成形, 必是备了大块的冰。 座中几位夫人托着茶盏不怎么开口, 她们原本就是冲着余家来的, 谁知余知府夫人没来,只遣了马车送家中女孩来赴春宴游玩。 本就有些懒怠, 这下更不搭话头。 罗姨娘看了眼朱姨娘,朱姨娘笑嘻嘻开腔:“五姑娘就要及笄了罢?三姑娘可有相看的人家?” 朱姨娘在家是被当惯了枪使的,要她聪明时她就聪明,要她蠢时她就犯蠢。这一句既顺了大夫人的心意,又全了罗姨娘那八十两的情分。 问得那么直白,罗姨娘不“张嘴”也得“张嘴”:“我们老爷已经在替三姑娘相看了。” 朱姨娘还接着问:“哦?是哪一家的儿郎?” 罗姨娘被“逼”无奈,只好说:“是我们老爷的故交之子。” 虽没说出姓名,但说了这句,有心人一问就知道容家的别苑中,正住着那么一位“故交之子”。 朱姨娘迎着罗姨娘的目光,知道这会儿还不到“功成身退”的时候。 在心里默念两遍“八十两”,欢欢喜喜加一句:“是不是同你们一道去三天竺游佛拜香那位沈公子?我听说生得极俊俏。” 罗姨娘像是被逼得没有办法,尴尬笑着:“这倒不曾听说,香市上出了事儿,我们也不敢久留,回头香都没来得及烧就回来了。” 杨氏直到这会儿才回过味来!气得脸色发青,大房又在算计她! 座中人人互望一眼,这事儿的调子就算定下了。 甘棠叫了水阁中看茶水的小丫头,一句一句盘问出来,此时蹙眉忧心:“姑娘,那个朱姨娘会不会是真的……” 蠢钝?所以才在宴上说这些不合适的话? 朝华摇头:“绝无可能,她二人是故意作戏。” 把人选都说定了,难道从一开始罗姨娘根本没想把永秀嫁给沈聿。 她精心照拂琅玕簃就单只为了讨好父亲,给永秀说一门好亲? 以父亲的爱女之心,本来也会为永秀寻一门好亲。父亲无官,本来三房女儿的婚事也比不上大房二房,门第上差一些,但里子总是实惠的。 要说是为了永秀多得些嫁妆,那公中自有定例,罗姨娘这些年在管家上也没少沾油水。 罗姨娘的所求,只是她低嫁? 摆出要抢人的架势是故意刺激她的。 她没按罗姨娘棋路的走,先定下过继,又要回管家权,罗姨娘狗急跳墙,干脆挑明。 外间一阵阵笑声透出来,女孩儿们开始分送起了各自去香会收罗的新鲜玩意。 袁家去了半山,半山产泥猫,蚕农买了放在家中镇鼠,游人买回家中赏玩。 袁琼璎买了一篓半山的泥猫回来,在家里细选了十几只颜色形态各不相同的泥猫儿,让丫头摆在小几上,请每个姑娘选一只喜欢的。 袁琼璎牵着余世娟的手:“余姐姐,你先选罢。” 余世娟笑了:“我又不是主家怎么好先选,该请容家姐妹先选才是。” 里头的声音转到外间,朝华沉沉心往屋中去,目光扫过小几,指了指中间一只黄色小泥猫:“我就要中间那只黄色的。” 跟小虎子长得像极了,正好带回去给保哥儿。 朝华选定了,余下的姑娘们才上前去选自己喜欢的。 永秀被几个丫头扶到了小阁里,宴才刚开,小阁中还没有姑娘们来更衣小憩。 永秀恹恹躺在美人榻上,百灵绞了冷帕子过来贴在永秀额上:“姑娘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呢?” 这几日都吃得香睡得好,昨天选衣裳的时候还兴兴头头的,还新染了指甲呢。 “是不是着了暑气?” 画眉说:“要不然姐姐去端碗酸梅汤来?” 百灵转身就去了。 画眉又把莺儿差去打水,指派小鹊去取妆奁:“这儿备的姑娘也用不惯,就几步路还是把咱们自家用的取来。” 阁中无人时,画眉紧紧握住了永秀的手:“姑娘!万不能露相啊!” 永秀到这会儿终于忍不住,泪眼模糊望着画眉:“不是你说,姐姐又不喜欢沈公子,姨娘也有那个意思……” 画眉又心虚又害怕。 不应当啊?姨娘说的话,办的事,明明都是替五姑娘拢住沈家公子的意思,怎么竟在宴上说了出来? 就在主仆二人一个哭一个慌的时候,阁外响起百灵的声音:“四姑娘来了,我们姑娘着了暑气,我正要去取祛暑丸药。” 容令舒道:“我猜便是如此,已经取了药来了,金衣祛暑丸和霍香正气水,看她用哪个。” 永秀急急用帕子抹眼泪,画眉赶紧扶她躺下去。 容令舒进了门,走到小榻边,探手去摸永秀的额头:“怎么出这样多的汗?喝一剂正气水罢,这个一喝人就舒服了。” 永秀微红着眼眶鼻头,一口饮下去,方才挤回去的眼泪刷刷淌下来。 画眉着慌:“我去给姑娘要碗酸梅汤去。” 画眉前脚刚出门,百灵后脚就跟上了,一把拉住她:“你疯了不成!” 方才百灵刚出阁门又折返回去,想问姑娘要不要请大夫。 今儿大宴,来了这么多人,家中连大夫都请好了。就在西院厢房里歇着,防着宴上的客人有个头疼脑热的。 哪知竟会听到这些! 自打那日香会之后,姑娘同画眉就常凑在一块小声说着什么。每回她一走近,二人就收声不说。 百灵自觉是因为她没守好姑娘,才失了姑娘的信任,就也安心办事,不往姑娘跟前凑。谁知姑娘会犯这样的糊涂! “方才要不是我在,四姑娘就全听见了!四姑娘若是回去告诉了大夫人,告诉了老太太!”百灵狠狠瞪了画眉一眼,“那你还活不活了?” 画眉的脸刷惨白,她扯住百灵的袖子:“百灵姐姐!我……我也是为着姑娘好啊,这……这不是姨娘的意思么?” 百灵一指头戳在她额上:“你哪里是为了姑娘好!你是在害姑娘!” 第34节 百灵又气又急,紧紧扯住画眉的胳膊,“你说给我听,到哪一步了?” 画眉头摇的波浪鼓似的:“没有没有!一步也没有!” 她老老实实把事情的情由说了:“姑娘虽抄了经,但到这会儿也没送出去呢。” 百灵知道二人还无来往,长松口气:“没送出去就好,往后咱们再劝着姑娘些。” “你先去取酸梅汤再拿碟点心来,金芍姐姐已经知道姑娘不舒服,这会儿姨娘该过来了。” 画眉飞快跑去取酸梅汤,百灵回去没一会儿,罗姨娘便来了。 她一知道女儿不舒服就赶了过来,看见容令舒在,客客气气笑道:“劳四姑娘来看永秀,赶紧给四姑娘看茶。” 容令舒略笑一笑:“三姐姐忙着在前面待客,差我来看顾五妹妹的。” 罗姨娘且笑且颔首:“三姑娘自来周到,爱护五姑娘呢。” 她说完,容令舒便说:“既然姨娘来了,那我就到前头去了,出来的时候祖母吩咐,要照顾着六妹妹。” 容六姑娘容令惜年岁最小,一来就跟着丫头妈妈们到湖边摘花放风筝去了。 罗姨娘把容令舒送出门去,这才返转身来看女儿:“这是怎么了?你癸水也不是这几日啊?” 再说女儿自小就精养,那几日也绝不会这样白着脸不舒服。 容永秀好不容易见到娘,又委屈想哭,又寻不着由头,话还没张口,眼泪先流下来。支吾了半晌:“那杨氏也太欺负人了!” 罗姨娘还以为女儿怎么了,听到这句,冲着永秀翻了翻眼:“她待你不是挺好的?”笑盈盈看着女儿的手,“不是还送了你一只镯子?” 杨氏深悔落进了大房的圈套,一口气把容家的姑娘们都得罪了,眼前只有容永秀在,可不得在永秀的身上找补。 把永秀拉到身边说了两句话,又夸她大姑娘了,从腕子上撸了个镯子给她。 不提这句,永秀都忘了! 她一把撸下手镯,抬手就要扔到地上,被罗姨娘夺到手中。 “干什么?她就说你三姐姐几句,也值得你这么生气?待你好不就行了。”罗姨娘高兴得很,这不就桩桩件件都落在她的盘算里了。 “这怎么是待我好就行?看轻一个,便是看轻全家!” 罗姨娘轻啧一声,方才没细看,这会仔细看了看成色心中称意,抽出帕子将那个镯子包了起来:“看你,同看你三姐姐不一样。” 放在原来,罗姨娘说这些,永秀根本不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如今她开了情窍,再听这话便有几分明白。 “姨娘?”永秀讷讷,“你……你……” 罗姨娘一个眼色,屋中丫头退出去,她这才对女儿说:“楚家本来也没跟你姐姐定下,楚家是有意要跟容家结亲。” 容永秀怔住了:“姨娘是什么意思?” 罗姨娘恨不得戳女儿一指头,看看容朝华的本事手段!她那会儿才几岁?就能把楚六捏得牢牢的! 自家这个女儿,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还听不明白。 “楚家是有意跟容家结亲。” 永秀坐起身来:“姨娘什么意思!”方才那句还是疑问,这一句已是脸上变色。 罗姨娘几乎要叹息了,也是她平日里把女儿教得太天真了。 可要不是这个性子,永秀怎么得到老爷的喜爱呢? 小孩子就跟鹦鹉一个样,听到什么就学什么舌,一屋子的人精,真天真还是假天真,一眼就看明白了。 她慢慢说给女儿听:“你大姐姐二姐姐都是远嫁的,你爹说了,你们姐妹得嫁在眼前才放心。” 依她看,就算把容朝华嫁到天边去,她都有本事过得好。 “你这性子就得嫁在余杭城,有什么事儿使个人,家里就能给你撑腰去。” “你自个儿想想,余杭城中还有哪家比楚家好?”只看今天楚家驶出来的画舫,连容家也没有,那样的富贵得多少代才能攒下来? 永秀突觉遍体生凉:“可是楚六自小到大,眼里心里就只有姐姐呀。” 罗姨娘徐徐往榻上一靠,反问:“那又怎么了?” 男人眼里心里有谁有什么紧的?容寅还不是一样眼里心里只有殷氏?她不也挣下西院了。 永秀兀自不敢信,望着母亲,几乎是一字一顿的问:“你想把我……说给楚六?” 罗姨娘看女儿的脸色,知道她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 立时轻拍她的背安抚:“哪是我的意思?是两家必是要继续结亲的,若是你大伯母还有女儿,也不会到挑别的房头了。” “我就是怕你想岔了,才迟迟没有告诉你。”她又揉女儿的手,又拍她的肩,拿她当小孩儿似的安慰。 永秀人虽软了下来,但她坚声:“我不嫁楚六。” 罗姨娘搂着她摩挲:“除了他原来喜欢你三姐姐之外,你还瞧不上他什么?家世?模样?还是性情?脾气?” 永秀哪知道母亲是在故意套她的话:“他娘那样,谁愿嫁过去受磋磨呀?” 罗姨娘依旧嘴角含笑:“还有呢?” 永秀想了想,摇摇头:“没了。” “那不就成了?这都十事九如意了,你自己想想是不是再难有比这更好的?谁家姑娘嫁出去不侍候婆婆?二夫人其实不难处,只要拿准她的脾气,她会和气得很。” 杨氏简直最好处了,楚家大房夫人才是真的难相与。 罗姨娘刚说完,就迎上了女儿怀疑的目光。 不等永秀说,她先拍拍女儿的手背:“我只是借这事把道理分辨给你听,不是在替楚六说好话,你想想我讲的哪条是没理的?” 永秀思来想去,确实是有道理,可……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姨娘,楚家连三姐姐都瞧不上,哪能瞧得上我呀?” 罗姨娘眉毛都要立起来了:“你比她差在哪儿了?莫说是楚六了,楚家的四郎你也配得上!” 路还都是人走出来的,只要两家想作亲,永秀就有机会。 “不成!就有那一条都不成!” “哪一条?” “他喜欢三姐姐!”只这一条,那便不成! 罗姨娘一点也没着急,女儿还小,不知道这世间难求的到底是什么,反正这事也不急在一时。 她点头哄道:“好好好,但凡你有成的,说给我听,我替你打算。” 永秀刚红润起来的面颊又白回去,心里来来回回转着一个“沈”字。 她摇了摇头,发间金枝花钗颤动:“没有。” 罗姨娘算算时辰,她出来的也太久了,拍了下女儿:“行啦,你也好了,赶紧让丫头们给你重新梳妆,我要到前头去待客了。” 永秀实在没心情去见平日里交好的几家闺秀们,楚家的姐妹们定要问她楚二夫人赏的那只镯子,四姐姐只怕也要问她方才水阁里说了什么。 嫩草春杏全无意趣,走出小阁,风中隐隐传出丝竹管弦声。 百灵想逗永秀高兴:“各家的姑娘们都去湖边放风筝了,还有打千秋的,赏花的,撑小舟钓鱼的,放怀亭那儿正赛诗,姑娘想去哪一边?” 永秀一抬眼就见放怀亭中两道影子。 一道青影,似松竹临风。 一道红影,如花树玉立。 青影红影站在一块儿松兰比肩,是三姐姐和沈公子。 永秀吸了吸鼻子:“画眉。” “诶。”画眉战战兢兢轻声应和,“姑娘有什么吩咐?” “我抄的那些经,选一个佛日烧了罢。” 第30章 朱砂 华枝春/怀愫 年轻男女聚在一块儿只是赏春便有许多话说, 方才几家公子姑娘们在亭前对诗,人越聚越多, 干脆赛起诗来。 各作诗篇写在花笺上,放怀亭亭柱两端绕上彩绳,彩绳两头挂着银铃。 作好的诗笺就悬在彩绳上。 亭边一张小桌上悬着细笔,笔架边有个朱砂盒子,人人手中捏一枝朱砂笔,见着谁写的好,就在那笺上画个红点。 桌上还有个木托盘, 是大家赌的彩头。 宴会结束, 会取红点最多的一张信笺列为春宴案首, 奉上众人赌的彩头。 朝华正跟袁余两位姑娘一起看彩笺, 沈聿步入亭中, 袁琼璎就扯扯余世娟的袖子, 两人相视轻笑, 悄悄走到亭外去。 朝华听见脚步回身,就见沈聿也在亭中。 “容姑娘。” “沈公子。” 朝华握着朱砂笔看了一圈,也没看到合她心意的。 走到桌边, 从指尖褪下一枚碧玉指环, 轻轻放到彩头盒中。 沈聿看着托盘上那只玉指环, 见她四次, 她戴了两次, 应该是很喜爱的。 上回栈道边只匆匆一瞥, 今日才是二人正式会面, 朝华看沈聿, 沈聿也在看朝华。 “满墙诗笺,就没有容姑娘瞧的上的?” “没有。”朝华遗憾一笑, 搁下笔管,走出石亭。 沈聿望着她的背影,取张素笺,飞快提笔写就。最后一笔落下,他又凝住了不动。 片刻,他将那张墨还未干的素笺往废笺篓中一抛,转身离开放怀亭。 袁琼璎和余世娟手牵着手立在花树后头,悄悄往石亭中张望。 第35节 二人本来并不相熟,是朝华作为主家,把她们两人带在一块。一起编了柳条小篮子,又一起赏花吃点心,更是一块到放怀亭来赌彩头。 朝华一个朱砂点都没落,沈公子提笔作诗,一蹴而就。 二人眼看着沈家公子提笔写信,牵着的手越攥越紧,还互相对望一眼。 袁琼璎磕磕巴巴:“这……这诗是不是专写给容姐姐的?咱们要不要叫容姐姐来瞧?” 余世娟性子更沉稳:“再等等,等会儿还有评选,此时去看不太庄重。” 袁琼璎连连点头:“余姐姐说得是。”越是要议亲的时候,越是该珍重身份。 谁知沈家公子写完了诗笺竟抛到废笺篓中,袁琼璎轻“啊”一声:“是没写好?不敢给容姐姐看?” 余世娟握着扇沿,摇了摇头:“不像,看他落墨挥毫都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那怎么写完了,还反悔了呢? 关于这个沈公子,各位闺秀们已经论过一回了,私下拢在一块儿道:“原只当楚家六郎已是生得俊俏了,没想到这个还更强些。” 余杭风流富庶,城中富贵官宦人家一年总有各季饮宴,楚家六郎对容朝华的用心,或多或少总会透出来一些。 “身量高些,还更添了几分书生气。” 莹竹与美玉,看着正相配。 若是诗文也好,那更锦上添花。 两人正自疑惑,几个女孩结伴过来:“老远就看见你们俩在花树下面,叫了你们两声都没听见,说什么呢这么入神?” 袁琼璎赶紧遮掩:“我们俩在猜方才我们选中的诗,能不能夺魁。” 几个女孩看了眼亭子:“作了这么些了?咱们再瞧瞧去,看看有没有新作值得一个朱砂点儿。” 几位闺秀走进亭中,把方才没看的诗笺一张张捻着看了起来,袁琼璎趁大家都在看彩绳上的诗,低头去看废笺篓。 最上面那张墨意还未干透的,就是沈公子刚刚扔进去的废笺。 旁边的姑娘们问:“怎么?难道废篓里也有好诗作?” 沈聿那张诗笺被几人捞出来。 传阅一遍后,几人都道:“这个字体倒从没见过,是谁作了又扔到篓里?” “作成这样还不肯悬在彩绳上?” 袁琼璎和余世娟虽然知道是谁写的,但又闹不明白沈聿为什么写了又扔,他明明就是为了朝华写的呀? 楚家姑娘捏着诗笺猜测:“说不准啊,是被风吹到地上,扫亭子的丫头们误扔到篓中去的。” 她们将这张明珠蒙尘的诗笺又悬到彩绳上,还每人都在上头落了个朱点儿。 袁琼璎与余世娟二人到这会儿还紧紧牵着手,楚家姑娘瞧了她俩一眼:“你们俩怎么这么好了?方才见容家姐姐与你们一道的,容家姐姐人呢?” 两家出了这种事,楚家姑娘们自觉得尴尬,容朝华不找她们,她们就也不好意思凑上去。 袁琼璎和余世娟目光遍寻一圈,指指园中石桥:“在那儿呢。” 朝华并没看见沈聿写笺又废笺。 她刚出石亭,就见甘棠过来了,看了眼花树下头凑头说话的袁余二位姑娘,脚步一绕,带着甘棠走到园中小石拱桥上。 甘棠回报:“我去查问了,天竺香会大乱那夜,五姑娘在香会上差点儿被人挤踏。”这事儿并不难查,罗姨娘一回来就发落了那几个跟出门的健妇。 百灵几人都被罚了月钱,画眉从二等提上一等了。往前推一推,必是因为这件事才有的调动和赏罚。 于是甘棠又打听那几个被发落的健仆,问出个了不得的消息。 “五姑娘是被沈家公子送回灵感寺的。” 朝华手中摘了枝长柳条,柳枝条在水面一点一点,荡开一圈圈涟漪。 罗姨娘没拿此事作文章,反而掩盖得一点风声也没露。 香会大乱是谁都没想到的事,要是罗姨娘咬死了沈聿救援之时碰到了永秀,理由是勉强些,但她想要的亲事,不就到手了? 祖母大伯母父亲就算事后去查证,也是场意外。 前有遇事隐瞒不报,后有春宴放出消息。 甘棠轻声道:“会不会是罗姨娘其实两边都瞧中了,因……因楚家的婚事不成,所以才放弃沈公子,只盯着楚家?” “有这个可能。” 先是母亲急病,后来又忙过继的事,竟疏忽了。 但楚家,罗姨娘想了也是白想。 两家确是要作亲的,儿女姻亲越牢固,朝中才越牢固。她与楚六的婚事不成,楚家只会说会拿出个更优秀的孙辈来配容家更好的女孩儿。 不是看嫡庶出身,是父亲的官身。 楚家大房的朱姨娘为什么要跟罗姨娘一唱一合,以楚大夫人的性子,朱姨娘怎敢? 朝华徐徐吐出口气来,楚家大房想与容家结亲。 那就更不可能是永秀了,罗姨娘不管是在算计什么,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朝华手中柳条垂在水面久久不动,湖中游鱼聚在柳梢下,咬钩似的咬着梢间嫩芽。 袁琼璎晃着扇子在桥下唤:“容姐姐,赛诗会选魁首了。” 朝华笑吟吟应声:“好,我这就下来。”又对甘棠说,“方才编的那只柳条小篮子送给母亲了么?” 甘棠听到这句,就知道姑娘已经有了准心,不再社交盘桓那些阴私事,笑应道:“早送去了,连同那只泥猫儿这会儿都在夫人窗台上呢。” 朝华笑了,她几步下桥挽住袁琼璎的手往亭中去,还问:“你跟余姐姐瞧见有好的没有?” 袁琼璎说:“已经选出了前三,大伙儿评的也差不多了,你这个主家怎好不选?” 彩绳上的别的诗笺都已经收了起来,只余下最后三张,三张中又只有两张的朱点看着不相伯仲。 人人都选完了,容令舒将手中朱砂笔管递给朝华:“就只差三姐姐了。” 朝华接过笔管,走到彩绳前。 湖畔微风吹得彩绳上的悬着的诗笺微微晃动,绳上银铃细响,她先看过第一张。 第一张诗笺只看字迹就知是楚家四郎的,上一回她就没选,令舒那个新鲜的朱点正落在这一张上。 朝华目光轻轻扫过。 袁琼璎和余世娟就在人群中站着,两只手在宽袖中互相牵住,两人飞快交换一个眼神,想的都是同一件事:她会不会选这一张? 这张字迹陌生,命题诗作倒也让人耳目一清。 朝华笔尖轻抬,朱点落下。 最后计数,是朝华那一笔,让后来者居上。 袁琼璎和余世娟互相捏了捏手指尖,袁琼璎等人都散了,走到朝华身边:“容姐姐也觉得那张最好?” 朝华大方承认:“是啊。” 袁琼璎双眸晶亮,面颊微红,凑到朝华耳边:“那张笺是沈家公子专为姐姐写的,姐姐一说没有瞧中的,他立时就写了这一张。” 至于为什么没挂起来反而扔掉,余姐姐都想不明白,她更不知道了。 余姐姐说也许是“近乡情怯”。 朝华心头微动,赞道:“沈公子好诗文。” 这就没了? 袁琼璎还等着她再夸两句呢,余世娟来将袁琼璎拉走了:“水阁里唱南词了,你不是说喜欢听南词吗?” 一面说一面轻轻捏她的手,就算心痒,哪能这么直白去问?袁琼璎乖乖被牵走了。 湖上起了暮色,园中点起石灯。 朝华又望了那张诗笺一眼,她要办的事暂时都办了,亲事确该提上日程。 白菘捧着一盒子彩头进琅玕簃,高兴的人都晕乎乎的:“这大户人家赌彩头出手也太大方了些。” 盒子里金银锞子不说,玉佩、玉环、玉钩就有好些,还有水墨山水和工笔花鸟的折扇,几枚玉戒指,甚至还有两三只足金的镯子。 光这些东西就已经叫白菘开了眼,还有一只指长的银质小琴,往里一按还能打开,里头装着根根线香,竟是个随身携带的小香盒。 “这可发达了。”他们带出来的盘缠本就不多,公子还大手大脚全花出去收旧书,本来荷包快见底了,没想到一场赛诗拔得头筹。 “这要是多来两次赛诗会,那咱们还愁什么进京的盘缠银子呀!” 白菘想着公子必是要进京去殿试的,盘缠总不能让容三爷给罢?把这些卖了正好当盘缠用。 沈聿看见彩头匣子,神色微滞:“这是?”他扔掉诗笺就离开宴会,根本不知有人把那张废笺拾起又去赛诗。 “这是公子得的彩头啊!”白菘捡点着那些荷包扇套,全都是精工细绣的,拿出去很能卖个好价钱发。 “公子要不要瞧瞧有什么想留下的?”白菘将盒子捧到沈聿的面前,这许多精致物件儿,说不准就有公子瞧中的呢。 沈聿往匣中那只绿玉指环一瞥,又收回目光:“卖了罢。” 白菘“哎”一声,捧着盒子就到廊下去数数了玉佩这些要是没有记认也可以留下来,他今儿瞧见别的公子个个左悬香袋右挂玉环的。 明明容家也预备了,公子偏偏不肯用。 这些个玉成色好雕工好,这一个不得七八十两?还有这个镯子怕是备着当彩头用的罢?素面的又没花样,绞下来就能当钱使。 白菘越数越开心 沈聿不管盒中金玉宝石,只问:“楚公子的书僮可曾送了书来?” “送来了送来了!那个书僮说都是他家公子的珍藏,有两本是外头皆没有的,我摆着都没敢拆。” 外头没有的那两本,就是沈聿在找的那两本。 “知道了,下去罢。” 等人走了解开捆书的丝绳,快速翻找,庆元十二年……庆元十五年……庆元十八! 十八年和十九年的杂文游记俱在! 沈聿一时呼吸轻促,抚着书页的手止不住轻颤,他添了盏灯,屋中骤然亮了几分。 先看刊印年份,是当年就印的,成册越早,可信度就越高。 再看后记,后记是容寅的好友陆嘉年写的,他写到因定则久病,他代为整理。定则是容寅的字,久病?他怎么可能久病? 第36节 白菘和芦菔守在竹屋外的窄廊下,只觉得背后灯火骤亮。 白菘乐得到窗户下看金玉:“得,又要苦读到天亮了,我去蒸点馒头,再烧点热水,公子等会必是要喝浓茶的。” 沈聿飞快掀着书页。 “庆元十八年,八月初一大雨,余别妻女半载,日夜思念,积劳成疾……” “九月鞍子岭暴雨,路毁桥塌,难至榆林……” 沈聿从掌灯时分,一直看到天光大亮。几乎能将庆元十八年那薄薄一本杂记从头篇开始,背到末尾最后一字。 天色越来越亮,烛火不知何时已然熄灭,那张大业地域图平铺在桌上,不用点灯便能看清楚上面最细小的文字。 容寅还没到榆林,人就病了。 跟容寅从余杭容家出来的仆从本有八人,一路行到榆林时只剩下三个,余下或是水土不服,或是生了病,为不耽误脚程全都留在当地养病。 骑出来的马早就轮番换过,将至榆林时,连马匹也生了病。 容寅双脚虚涨,一步都不能再走,又遇上连下七八天都未停歇的暴雨,一行人先是住在城外驿站,后来又到寺庙借居养病,这一养便是月余。 病中他写了好些想念妻子女儿的诗篇,连陆嘉年都忍不住在编撰整理的时候说老友这是“思妻成疾”。 沈聿还记得那场雨,那场雨之前,他爹就已经入殓装裹了。 那时的容寅人还未踏进榆林。 幼时他十成相信是容寅害了父亲的性命,长大读书,发现这事只有八成可信。到余杭见过容寅之后,这事又只有六成。 多方查实,只余下两成。 如今这两成也没了。 沈聿走到门边,一把推开了木门,风自他腰间腋下对穿,吹得袍袖鼓动,衣带作响。 窗外湖面波至雪来,波平雪消。 白菘打着哈欠起床时,就见公子已经收拾完了行囊。 还是他们从衢州出来时带的那根扁担,扁担一头挑着包袱衣裳,一头挑着扎好书册。 “公子?”白菘不解,“咱们要去哪儿?” “万松书院。”既然已经明白这事与容三爷无关,岂能再久留容家。 白菘伸伸脖子,容家给裁的衣裳做的鞋子,都还摆在柜中呢,这些都不要了? “容家的东西一概不许带走。” 白菘想到自己那几身冬衣,夏天的还罢了,冬天的又轻又暖和呢!他只得闷应一声,扭头回去收拾包袱,还把昨天赛诗会的彩头拿出来搁到了桌上。 沈聿看着盒中枚绿玉指环。 骗他的人他自会揪出来,但走之前该送份礼给容三姑娘。 第31章 挑明 华枝春/文 昨日的春宴一直到掌灯时分才散, 楚家人坐上大舫回去,朝华依旧去渡头相送。 永秀不肯出来, 罗姨娘只好对楚二夫人说:“永秀平日身子也不弱,今儿也不知怎么,这点暑气都受不住。” 杨氏根本就不在意。 她目光在人群里扒拉她儿子,嘴上随意道:“着了暑气要好好将养,我那里有好药丸,改明让人送过来,等佛诞日还要一道去放生呢。” 罗姨娘嘴角就快弯到耳根, 笑盈盈送杨氏上船去。 杨氏看上了船就问丫头:“公子哪去了?” 丫头也不知, 还是问船上的仆从才知道, 楚明忱连午饭也未用过, 匆匆到容家渡头边叫了只撑摇儿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六公子带云林回书院了, 惠明回家取了趟书, 又坐船来送给沈家公子。” “沈家公子?”就是正跟容朝华议亲的那位?也不知容家怎么想的, 竟拿那么个出身的人来比她的儿子? 杨氏深吸口气,回去婆母又要问怎么没把小六带回去。哪里只有小姑子一人受婆家娘家的夹板气,她不也在受婆婆和儿子的夹板气么? 心中着恼, 但想到儿子没用饭就走了, 吩咐丫头:“回去赶紧叫人去书院给公子送食盒。” 这才几天, 小六眼瞅着就瘦了那么一大圈, 看得人直心疼。 杨氏心中烦闷, 转头望向窗外, 就见容朝华正在送袁家夫人和袁家姑娘登船。 朝华对袁琼璎说:“袁妹妹, 今日人多, 下回我单请你和余姑娘来。” 袁琼璎之前同余世娟并不相熟,今天两人已是熟得不能再熟了, 她连连点头:“好啊,余姐姐还说要请我去她家玩,我自己一个害怕,正好你跟我同去。” 朝华点头应承,与她相熟的女孩儿们,都说她今日看着比往日开怀得多。 容家三房过继的事还没传出去,女孩们见朝华笑意舒展的样子,只当她是因亲事有了进展才开怀。 朝华也不辩解,只目送袁琼璎上船去。 杨氏望出去,就见一溜风灯下,便只有容朝华最出挑。 杨氏一时又气又恨,心里还是那一句,殷氏生什么病不好?偏偏是疯症! 朝华将几位贵客送走,对罗姨娘道:“姨娘辛苦。” 罗姨娘眉弯眼笑:“当不得三姑娘一句辛苦。” 夜间湖风大,朝华拢了拢泥金绉纱披风,转身回东院去。 罗姨娘虽恼女儿躲起来不见人,但今天这场宴会到底也算办得圆满,她得赶紧去竹外一枝轩,把沈聿春宴赛诗得了魁首的好消息告诉容寅。 容寅伤了额角,连日都不出门,一整天都呆在见山楼中,面朝东窗望着和心园。 和心园园中花树盛放,花枝间悬了好些各色彩纸绢布做的春幡春胜。那些春幡一看就是真娘剪的,还有哪家的春幡会剪成猫儿金鱼蝴蝶蜻蜓呢? 春幡越多,就是真娘的精神头越足。 罗姨娘等在见山楼下,小厮上去禀报时,容寅连看都未看一眼,只是摆了摆手。 没一会儿,就见那花树上点起一盏盏小灯笼,琼枝照雪。 容寅直到看够了,这才转身下楼,见罗姨娘在楼下静立等待,问她:“怎么?宴上如何?” 罗姨娘等了许久,脸上半点有郁愤也无,笑盈盈应声:“老爷,今儿这宴可真是长咱们志气了,沈家公子赛诗得赛诗头筹。” 容寅来了兴致:“几家儿郎都有作诗么?” “那是当然,沈家公子参赛最晚,但他诗笺上的朱砂点子最多!” 罗姨娘笑着赞叹:“可真是长脸,连我都觉得扬眉吐气呢。”将宴上人人夸沈郎诗作最好告诉容寅,把那张诗笺递了过去。 说得容寅心中熨帖,罗姨娘趁他高兴之际道:“楚家二夫人倒是和气,还送了永秀一只镯子呢。” 容寅听到楚字就皱眉头。 “我说永秀着了暑气,二夫人便要着人送好药丸来。” “凭它什么药丸家里没有的?”容寅还在翻看诗笺,对沈聿的字大点其头,“诗有定题,到底拘住了,这字却有锐气,极好。” 罗姨娘缓口气,又道:“我也是这样说的,这点子小事怎么好劳动楚二夫人,可二夫人又说,佛诞节放生那日还要请永秀。” 楚二夫人并没特意请永秀,四月初八佛诞日,富室豪门都有放生的旧俗,去山林放生还得出城,若是放生水族,摇着船到三潭印月就成,近得很。 容寅脸上的笑意敛去,他捏着诗笺,看了眼罗姨娘:“她这么说的?” “当真。”罗姨娘惴惴不安,“老爷说,会不会是楚二夫人她……” “她什么她?”容寅袍袖一甩,凭楚家二房是如何想的,不是朝朝也绝不可能是永秀,他的女儿难道像篮子里的菜那样,任凭楚六挑拣不成? 罗姨娘没想到容寅的反应这样大,她赶紧收口:“许我想岔了,我寻常也没怎么见过楚家的夫人们,许是楚家不想让外头人以为两家交恶。” 容寅脸色稍回转些,他根本就不想听楚家的事,但他还是道:“两家岂会因为这个交恶,你不知道的事往后不要妄议了。” 这回春宴透个意思给楚家,也让别人知道是容家先不愿议亲的。 罗姨娘闭口不再说,容寅又问:“你方才说永秀着了暑气?请大夫瞧过没有?” “请了大夫的,宴才刚散,我这就过去瞧她。” “去罢。”容寅挥了挥手,眼看罗姨娘要走,他又叫住她,“对了,夫人的身子好了许多,你理一理账本送到东院去。” 罗姨娘早已经有了准备,她指尖一紧,指甲掐着肉:“那自然好,用不用我去报账?十来年的年支,还有这两年的明细……” “不用!”容寅立时拒绝。 罗姨娘一听便了然,殷氏的病虽不知进程如何,但没全好。 “你只管把这些交到东院就行。”真娘还以为他们新婚,新婚的时候不把管家权交给她,她该多伤心? 罗姨娘干脆点头:“好,宴也办得圆满了,之后几日我把这些年的账盘一盘,理好了就送过去。” 看她这么痛快就交出了管家权,反而让容寅觉得她不贪图权柄:“这些年你也辛苦了。” 罗姨娘没来由的一阵辛酸,但她点点头:“老爷对夫人的心,我从来都是明白的。” 就是早早明白,知道指望不上别的,她才要钱、要权、要为女儿争前程。 罗姨娘赶到芙蓉榭时,就见永秀缩在被子里,没精打采的样子不像是装相的,像是真的病了。 “这是怎么了?”罗姨娘用手去抚永秀的额角,并不发烫。 永秀人恹恹的:“姨娘。” 罗姨娘拿眼睛去扫百灵画眉:“怎么回事儿?这几天吃什么了?” 画眉低声禀报:“姑娘这几天吃的都是衢州菜。”这个她可不敢扯谎,厨房上的一问就能知道了。 罗姨娘轻啧一声:“我早说了,那些个粗菜哪是你能吃的?闹肚子了罢?” 看见女儿的样子又忍不住宽慰她:“没事儿,后头还有好些宴呢,你不是喜欢素色了么,明儿就叫人送料子来,你选些喜欢的裁了做新衣。” 永秀忍耐了一天,终于忍不住掉泪,伏在母亲的身上。 “哭什么?你还要什么?” 第37节 容朝华的嫁妆,容寅他一口气就拨了给两万两,三房拢共才多少家底?一多半的现银子都给了容朝华。 要不是她早早打算,轮到永秀能有多少? 罗姨娘留在芙蓉榭陪女儿睡,永秀趴在软枕上:“我记着还是小时候这么睡过。” 后来老太太指派了教养嬷嬷,母女二人就再没这么睡过了。 罗姨娘也想起那个嬷嬷,何妈妈,到永秀十一岁上,她才终于“病”得自己请辞回去老宅了。 “你也大了,等身子好了,明儿起跟我学管家事。”一直觉得她小,有些事也不能让她知道,拖着拖着就拖到了今天。 “我学过管家呀,大伯母教的。”永秀翻了个身,“家里姐妹们都一块儿学的。” 她哪会不藏私?她那点本事都叫容朝华学了个真传! 罗姨娘嘴上并不说,伸手轻轻拍打女儿的背:“大夫人的法子你得学,我的法子你也得学。” 永秀是太不知事了些,现在教倒也不算晚。 母女二人各有心思,一夜倒还算睡得安稳。 天亮即起,罗姨娘打算着要去盘账,一边给女儿梳头一边说:“这些天你也该往东院去走动走动。” 永秀猛然回头,头发被篦子扯住了轻叫一声:“哎哟。”她顾不得疼,捂着脑袋惊问,“往东院去?” “不是让你去……去夫人屋里。”罗姨娘握着篦子,一点点松开女儿的头发,夫人两个字从来都难吐出口,“我是叫你去你三姐姐屋里。” 那孩子养在濯缨阁,永秀是姐姐,当然要去看弟弟。 “我去姐姐屋里干什么?”她跟姐姐只有在老宅时才会坐在一块儿,说些闺阁闲话。一回到别苑,至多丫环间跑跑腿罢了,就连跑腿都不多。 她们从没去过彼此的院子。 “你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 这不明摆着的事?她竟还要问? 罗姨娘耐着性子解释:“你也知道过继的事了,也送了礼了,往后那就是你弟弟,你做姐姐的怎么能不跟弟弟亲近呢?” “我不是在做小衣裳么,再说我没去过东院啊,爹许不许我去?” “这话说的,你是姐姐,去看弟弟,你爹当然高兴。”罗姨娘想了想,把金铺的事告诉了女儿,“前几天你爹把金铺的地契房契送到我这儿来了。” 永秀听不明白。 “本来是给你的嫁妆铺子,这么早送来为的什么?就是让你拿利,私底下贴补你呢。”罗姨娘说完,笑意盈盈摸着女儿的头,“你爹待你那么好,你是不是该待弟弟好?” 那倒是,永秀点了点头,四姐姐待五哥六弟都很好,常给他们做针线。 所以她也学四姐姐给弟弟做了针线。 “万一三姐姐不高兴呢。” “她不会不高兴的。”罗姨娘皮笑肉没笑,容朝华都得了这么个天大的便宜了,过继管家,样样都顺了她的心。 这时候她不会拒绝。 是三房的嗣子,又不是她殷真娘一个人的儿子! 母女二人正说着话,金芍着急忙慌跑来报:“姨娘,沈家公子收拾了行装要走!” “什么?”永秀刚问出口就捂住了自己的嘴。 罗姨娘眉头紧锁,根本没注意女儿脸上神色有异:“什么时候的事儿?好好的怎么要走?” 他没瞧上容朝华?不应该当啊,他特意写了诗,不就是看中了容朝华么? “说是要去书院。” 罗姨娘“哦”一声,要去书院苦读也是应该的:“让司书打点些笔墨纸砚,派几个人跟船去。” 容家拿出待姑爷的样子来,万松书院那些富家子弟见了,也不会再打容朝华主意。 罗姨娘话音还没落,几个绿衣仆妇赶到芙蓉榭来,领头的妈妈姓胡,是老宅里跟过来的管事婆子。 见了罗姨娘,胡妈妈先行了礼:“姨娘,五姑娘,老爷吩咐我把画眉带过去。” 罗姨娘不解:“画眉?” “是,老爷叫咱们把画眉带去问话。” 永秀一下白了脸,她先还以为自己的心思被戳穿了,可转念一想,她抄的经书也并没有送给沈聿啊? 只有画眉本来捧着镜子看姑娘梳妆,一听这话吓得面如土色,手中镜子“啪”的摔在地上。 紧紧扒住永秀的腿:“姑娘,姑娘救救我!” 胡妈妈只说了句:“姨娘,五姑娘,对不住,冒犯了。” 她一个眼色,身旁两个力壮的婆子就把画眉从永秀身上扒下来,塞住嘴,拖出了芙蓉榭。 第32章 大礼 华枝春/怀愫 天色微亮, 朝华坐在镜前,芸苓梳头, 甘棠立在妆台边,报着各家送来的回礼。 到主家赴宴,自不会空着手来,但送的东西并不多贵重。 有的送新鲜盆花,有的送点心吃食,还有的送自家酿的水酒。 “袁家送来的牡丹,已经选了夫人最爱的两种送到和心园去了。”甘棠报完各家的礼, 又道, “门上还收了件没记名的礼, 来送礼的人只说是送给东院的。” 昨日送礼的人多, 门上的人收点时发现没有礼单, 再去找人已经走远了。 芸苓收起梳篦, 朝华自妆盒中挑出刚打好送来的短簪, 簪头轻,簪身长且细,就是她要的样子。 在发间点簪上两三枝, 自镜中看向芸苓:“是什么东西?” 甘棠把匣子捧上前, 抽开匣盖, 里面是用红软绸作垫盛着的一根野山参。 四肢皆备, 根须齐全, 看着不过如少女手指般纤细, 但像这样粗的怕有百来年的年头了。 “叫人拿上东西去庆余堂问问胡掌柜, 问他这样的参, 这几月间有谁买过。”像这样的参查问起来并不难,要是余杭城中买的, 胡掌柜一定知道。 甘棠应声,刚要盖上盒盖,朝华就见盒盖上刻着朵小花。 与她此时发间刚簪上的花头小簪一模一样。 她眉头微蹙:“门上可曾瞧清楚来人的模样?” “是个青衣的仆从,门上说从未见过,打扮也只寻常,看不出是谁家派来的。” “不用去胡掌柜哪儿了,把这个收起来罢。”朝华推上匣盖,“贴上签子,既不知道是谁送来的,别去用它。” 甘棠点头,交给青檀去办,又说:“姑娘,等会我就去老宅了。” 楚家大房朱姨娘与罗姨娘一唱一合的事,得告诉大伯母。虽然这事少不了楚大夫人的首肯,但大房想与楚家结亲,总得再拿些诚意出来。 紫芝便在这时冲进门,急声道:“姑娘,胡妈妈叫人来递话。先是说沈家公子收拾行装去万松书院了,走之前同老爷关起门说了什么,跟着老爷就把五姑娘房里的画眉拿住了问话!” 紫芝脚步不停,冲到内室,凑到朝华身边:“画眉告诉沈公子,夫人……” 她话没说完,阖屋的丫头们都明白了,人人怔住。 朝华先是怒极,她深吸口气,越是这时越要镇定,胸膛几起几伏之后,她扬眉出声:“甘棠,你现在就去老宅把事告诉大伯母,再请大伯母派人去一趟楚家!” “阮妈妈,你去找胡妈妈,让她对父亲说春宴上的事。” …… 永秀唬得面色发白,自小到大,她也没见过这种场面。拉着母亲连声问:“姨娘,这是怎么了呀?” 罗姨娘单手按住永秀的肩,使了个眼色给苏妈妈。 苏妈妈几步跑到芙蓉榭外的廊道上,喊住了胡妈妈:“胡姐姐,胡姐姐且等等!” 两人都是老宅跟过来的,到底有几分情分在,胡妈妈站住了脚,苏妈妈几步上前拉住她:“胡姐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丫头干什么了?” 胡妈妈哪敢透露,苏妈妈手里的荷包塞了过去,又被胡妈妈推了回来。 “姨娘不必给我这些,早早请罪罢。” 胡妈妈也不等苏妈妈再张口,转身对两个拉着画眉的婆子吩咐:“走。” 画眉口中塞着软布,“唔唔”出声,冲着苏妈妈摇头流泪。 苏妈妈扭头回芙蓉榭中禀报:“姨娘,胡妈妈不肯说那丫头到底做了什么,只说……只说……” “只说什么?” “只说让姨娘早早请罪。” 罗姨娘眉头紧锁,她还不知情,看女儿六神无主的模样,问百灵几人:“你们知不知道画眉做了什么?” 百灵白着脸摇头,昨日姨娘和姑娘不用人值夜,她把画眉拉回屋中好好问过了。 姑娘与沈家公子确实只有那一次来往,今天一早她也看过了,那素面的经盒还在呢,只要东西没送出去,还能有什么大事? 一屋子丫头都吓住了,罗姨娘深吸口气:“给我梳头换衣裳,我去前头瞧瞧到底是什么大事。” 永秀一张小脸吓得雪白,父亲会不会是知道了?可她……可她只是心里头想一想,连话也没敢跟沈聿说上一句啊! 她又惊又怕,紧紧跟在罗姨娘身后去了父亲的院子。 明道堂内,容寅铁青着脸色,画眉跪在地上,整个人仿佛被抽了骨头,软得抬不起身来。 罗姨娘在门外一看这情势,便对苏妈妈道:“把五姑娘带走。”说完她理理衣裳鬓发迈进书房,软声问,“老爷,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不来还好,她一来,容寅掀眼看她。 罗姨娘心头一惊,又赶紧定住神,等待着容寅的检视和盘问。 “她做的事,你当真不知道?” 罗姨娘确实是不知情:“老爷,老爷就同我明说了罢,我当真不知是什么事。” “她告诉沈家儿郎,真娘……真娘……”容寅连再说一遍都难出口,他深吸口气,断了话头不再说,只问,“当真同你没有一点干系?” 罗姨娘扑跪在地:“老爷!这事与我不相干啊!我绝没指使过这丫头,老爷想想,我为何要做这事?” 容寅冷冷看她:“你想坏了朝朝的姻缘。” 第38节 “老爷!”罗姨娘软声呼喊,“老爷!我要真想坏三姑娘的姻缘,何必要指使永秀房里的丫头呢?” “三天竺上那么些个算卦的,庙里那么多沙弥,外头还有道士、闲汉、卖茶的婆子!我找谁不成?一点首尾也不会留下,怎么会蠢到让永秀的丫头去传话呀老爷!” 这些句句发自肺腑。 容寅脸上变幻不定,罗姨娘说的皆有道理。 各处的下人们一个一个提过来问。 “姨娘吩咐咱们精心照拂琅玕簃,吃食纸烛样样都要最好最精细的。” “里里外外侍候的人不许有一丝怠慢,决不能叫沈公子受到半点冷待。” “姨娘还吩咐绝不能说沈公子出身贫寒配不上咱家姑娘的话。” 沈聿初来时,确有婆子们嚼过舌,很快就挨了罚。 琅玕簃的,厨房上的,针线上的,还有司纸烛的,人人都盘问一遍,但凡多过句口舌的下人,全都挨了罚。 不论何处,罗姨娘都是面面俱到的,挑也挑不出错来。 罗姨娘跪倒垂泪,哀哀哭告:“我只一心为着老爷的吩咐,老爷怎能如此疑心我?” “你当真没动过心思?” 罗姨娘眼见容寅还不肯信她,情知是自己昨日太得意,着急提了两句楚家的事,露出了破绽。 她泪落如雨,边哭边道:“老爷,两个姑娘同是老爷的女儿,可自小到大,吃食、衣裳、首饰哪样不是三姑娘不要了,才给了永秀的?” “不是三姑娘不要的,我从不敢想着能落到永秀头上啊。” 说完这句她伏在地上,大声恸哭。 就在此时,胡妈妈走到容寅身边,三两句禀报了昨天春宴上的事。 容寅大怒! 他虽看中了沈聿,但一来省闱还没开始,中不中还未可知。二来把话说得这么死,再有别家有意,也不会上容家来提亲。 他一辈子未曾打骂过人,此时气得狠了,举起茶盏砸到罗姨娘身上。 热茶淋湿了她半身,指着罗姨娘道:“你先派画眉传话,而后又在宴上把话说死,沈家儿郎只要不愿,朝朝就再无人问!” “你打的原来是这个主意!” 罗姨娘白着张脸,继续说道:“老爷,昨儿……昨儿我在宴上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朱姨娘索问得那么急,我要不张口,岂不叫人以为咱们是说大话,那不是更落了三姑娘的脸面?” “再说,再说我坏了三姑娘的姻缘,对永秀能有什么好处?三姑娘不定亲事,怎么轮得到永秀?” 容寅看了胡妈妈一眼,胡妈妈上前去,抬起画眉的脸来,狠狠抽她两巴掌。 画眉本来吓得昏了过去,被胡妈妈打醒。 容寅问她:“是不是罗姨娘指使你的。” 罗姨娘咬碎了一口银牙。 画眉抖着唇:“我……我以为姨娘瞧中了沈家公子……想把沈家公子留给五姑娘……” 容寅看向罗姨娘,罗姨娘也在此时看向他,就见他的脸色比那年醉酒之后醒来还要难看,刹时唇间血色尽失。 她扒住画眉的肩,恶狠狠道:“哪个说的?哪个说了这种天打雷劈的话?是我身边人?苏妈妈?金芍?红药?” “你说!” 好像只要画眉能说出一个,她就能生扒掉这些人的皮。 “老爷,只管将妾身边所有人叫来对质,看我可曾有过这个打算!” “我万万没有这种想头!但凡我想过一分半分,就叫我天打五雷轰!叫我死了也没有埋骨之地!” 容寅却只是冷冷看着她。 罗姨娘胸膛不住起伏,她跪正在身子,指天誓日:“老爷若不相信我,我敢以永秀起誓,若我有过这个想头,就叫永秀一辈子不得好姻缘。” 园中永秀只听见屋里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百灵紧紧搂住了她:“姑娘咱们回罢,咱们回去!” 没一会儿胡妈妈过来了,对着苏妈妈几人道:“走罢,老爷要问你们的话。” 说完又劝永秀:“五姑娘还先回自个儿屋子等着罢。” 苏妈妈和金芍吓得面如土色,永秀到这会儿还不知道为什么,她顾不得身份:“胡妈妈,你就告诉我罢,画眉到底干什么了?” 到这会也没甚可瞒的,胡妈妈道:“画眉污蔑夫人,说是姨娘授意的。” “污蔑嫡母?”永秀脑子里乱纷纷,但她摇头,“不可能啊,她怎么会污蔑……”一句话还说完,永秀脸上焦急的神色淡下去,她明白了。 百灵紧紧托住永秀的身子:“姑娘可不能倒,姑娘得打起精神来。” 她知道画眉不是受罗姨娘的指使,要真是受指使,昨天哪至于吓得跟鹌鹑似的。 百灵不住抚着永秀的背,永秀六神无主:“我,我想什么办法好?我去求求姐姐罢?我去给姐姐赔罪,我求她饶了画眉。” “姑娘!”百灵轻轻摇晃永秀的肩,“这事正与三姑娘相关呢,姑娘这会儿去求三姑娘,那不是……”那不是把罪状送到三姑娘面前! 永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欲去叩明道堂的门,干脆就说是她做的。 “姑娘!”百灵莺儿两个死死拦住她,几个丫头噤若寒蝉,又怕画眉胡乱攀咬,连哄带拉的要把永秀带走。 永秀挣开她们:“我不去求,画眉就真的活不成了。” 胡妈妈去而复返,对永秀道:“五姑娘,对不住了,百灵几个也要跟我去。” 永秀眼睁睁看着身边人尽数被胡妈妈带走,她扭头跑出了明道堂,急奔到月洞门边,对守门的两个婆子道:“我要见姐姐,你们快请姐姐来!” 话递进了濯缨阁,芸苓青檀大声都不敢出。没人敢问三姑娘,要不要见一见五姑娘。 朝华只是点头:“知道了。”又问芸苓,“甘棠去了多久了?” 芸苓看了眼漏刻,轻声回道:“约莫半个时辰。” 朝华的手在宽袖中微攥,时间太短了,只把那两件事联系起来,还不足以打得罗姨娘不得翻身。 兵贵神速,大伯母能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说动楚大夫人? 就在此时,楚家派人上门,给容寅送来一百两银子。 楚家的管事低眉对容寅说:“三爷,这是家里朱姨娘跟罗姨娘借的银子,连本带利全在这儿了。朱姨娘已经被我们夫人禁足了。” 永秀还在月洞门边苦等,胡妈妈来扶她回去:“姑娘,老爷已经有定论了。” 眠云阁关闭院门,院中的漏花窗户也都用木板挡了起来。 看守的婆子把住院门,水饭衣食一概只许送到门边。 第33章 纵横 华枝春/文 “眠云阁前后两道门都封住了, 院中的漏花窗用木板挡住。”阮妈妈一条一条回报,“也不许她再踏进院子, 就在屋里关着。” “看守的婆子全是老宅里跟来的,由胡妈妈管着。” 除了被关,罗姨娘屋里的东西也都被查了一遍。 “账本钥匙这些都收交了,先交到账房,之后再交到东院来。” 朝华眉间一松,她根本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 虽说是兵贵神速,但楚家人来的也太快了些。还以为再快也得等到晚上, 谁知还没到中午, 事情就办成了。 消息送到濯缨阁良久, 甘棠也没回来。 朝华吩咐芸苓带保哥儿先去和心园:“跟夫人说我这儿有些事耽搁, 料理完了再去和心园。” 等到快摆午饭时, 甘棠回来了, 跟她一起来的还有楚氏身边的冬青。 冬青带着几个丫头鱼贯而入, 人人手上都捧着一只锦盒,一共三只摆到桌面上。 “给三姑娘请安。” “不用多礼。”朝华明澄双目望住冬青。 冬青还是先行过礼,跟着回说:“今儿一大早楚大夫人亲自登门, 特意奉了礼, 托我们夫人送来给三姑娘。” 甘棠去的时候, 楚大夫人程氏正在楚氏房中。 冬青打开那几只朱红金漆龙凤呈祥钿盒, 里面是一套十三样的整幅头面, 赤金挑心、长簪、掩鬓样样精巧不说, 上面的红蓝宝石有指甲盖那么大。 “楚大夫人说她已经知道朱姨娘宴上无状, 心中难安。让我们夫人一定要把礼送来给三姑娘。” 甘棠就是这时候到的, 楚氏一见她,就对程氏道:“大嫂稍等。” 程氏也是当家主母, 一天要忙的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她点了点头:“你忙。”说着端起茶来微啜一口。 甘棠将别苑里的事报给楚氏,楚氏略思虑片刻,对甘棠道:“你到梢间等着。” 没一会儿,楚氏回到罗汉榻边,提裙靠坐,托起茶盏,接着说起刚才的事:“朝朝是我自小看到大的,她的性子我最知道。你也晓得,容家几房,老太太偏疼小儿子,家里那么几位姑娘,也是朝朝最得老太太的喜欢。” “前些日子,老太太还把她压箱底的红玉如意给了朝朝呢。”容老夫人好东西多,能压箱底的那自然是珍宝中的珍宝。 听话听音,程氏听明白了,只是一套头面,对三房来说不够。 “难得放她出去一趟,她就给我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程氏摇头叹息,“我正罚她呢。”这说的自然是朱姨娘。 楚氏不接话头,只托着茶盏微微笑问:“大嫂大清早的就登门,总不会只为了这点事儿罢?” 程氏亮明了来意:“家里昨天闹腾了一宿,今日差我来看望妹妹,是想提一提四郎和容家姑娘的婚事。” “家中想为四郎求娶四姑娘令舒。” 楚家四郎楚明恪是小一辈中最出彩的,楚家迟迟都没给他定亲,此时提出来,楚氏还真不好拒绝。 二房姑娘的婚事,她作为大伯母手岂能伸得那么长,娘家特意派大嫂过来,是先告知她一声,希望她能说几句好话。 “两家人几代交好,要是为了儿女亲事闹得不愉快,那是得不偿失。” 闹那么一场,两家都要用更好的人选来结亲,才能把这场笑话盖过去。 楚氏看住程氏,到这会儿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楚家大房二房之争,也是家中更看中容家二房。 说白了,看中的是二房的官阶。 第39节 楚氏缓缓喝了口茶,茶水在舌间一滚,她脸上似笑非笑,也把话挑明了说:“大嫂,我当然知道家里的意思,只是我病了一场,精神头短。” 楚氏为何生病,还不是娘家嫂子上门来闹? 杨氏会来闹,背后是受谁的撺掇? 程氏虽然面上不露,但知道小姑子心里不乐意,不肯帮这个忙。 又听小姑子道:“老太太是重规矩的人,朝华在姐妹中是行三的,她的事一样关系着后面几位姑娘议亲,朝华的婚事刚被搅和了,这会儿提起令舒,老太太不会乐意。” 朱姨娘装蠢在春宴上搅和了那么一场,打的到底是三房的脸。 “老太太这会儿还不知道,要是传到她耳朵里,我还有什么脸去提四郎的亲事呢?” 先说老太太看中朝华,后又说自己对家里这样安排不满意,最后提了一嘴朱姨娘。 架子拿得足,话也说得软,就是不肯答应。 程氏若还只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亲事难成。 除了丢卒保帅,程氏眼下没有别的法子。 程氏很快回去“收拾”了朱姨娘。 朱姨娘一向知道自己就是夫人另一张嘴,夫人不能说的话她来说,夫人不能办的事她来办。 要不然以她年轻无子没根基,怎么能在楚家大房过得这么舒坦? 程氏一查,就查出朱姨娘欠了罗姨娘的银子,两头办事,两头吃饷! 这回再不是作作样子罚她了,又“敲锣打鼓”把一百两银子送到容家别苑。 罗姨娘损毁三房嫡女姻缘的事钉的实实的。 朝华听完缓缓吁出口气,她看着那只钿盒对冬青点点头:“多谢楚大伯母相赠,我收下了。” 这样的大礼,她收得很高兴。 冬青垂下头:“夫人还让我来禀报三姑娘,四姑娘的婚事……老太太已经派人送信去问二老爷了。” 楚氏在嫂子面前摆款,并不是拦着不告诉老太太,她作不得这个主。只是拿住了程氏,让程氏不得不去查朱姨娘和罗姨娘串联的证据。 “夫人叫我给三姑娘透个信。” 冬青一面说一面去看三姑娘的脸色。 朝华颔首:“这是件大喜事,只要四妹妹高兴,我自然高兴。”屋外春光透过窗格,照着她明眸慧目,脸上没有一丝不虞之意。 冬青微松口气,心中暗暗感慨三姑娘有胸怀。 冬青又从小丫头奉上食盒:“这是梅家送的春礼,夫人看盒花酥做得好,想着三夫人定然喜欢,特意送来的。” 做的与玉兰花一模一样,连外头淡淡的红色都染得刚好,从花苞到全开,每种一朵。 大伯母见着新奇些的点心都想着母亲,朝华笑得更舒心了:“多谢大伯娘,我前些日子做了菊叶决明枕头,正好托你给祖母和大伯母带去。” 冬青办完了差事,芸苓拉她到屋中,先给冬青一个朝华赏下的荷包,自己也送了冬青好些手帕胭脂之类的小物件。 朝华仔细将玉兰花酥中做得将开未开的那些挑出来,预备送给真娘。 甘棠这时才松了肩背:“我就怕这事赶不急,哪知道一去就见着楚大夫人的丫头站在廊底下,真是菩萨保佑。” 天赐良机。 朝华轻拿起朵花心微“开”的玉兰花酥,搁到小食盒中:“你累着了,这几日还有事要办,过几日再放你们的假。” “那几匣子头面,先造册存起来。要是四妹妹与楚家的婚事能成,就把这个加进添妆里,要是不能成,留着之后送人也好。” 甘棠应声,又问:“罗姨娘的事要不要再打发人去告诉大夫人。” “这事瞒不住,祖母会知道的。”朝华把选出来的点心盛好,问道,“永秀呢?” 屋中丫头们方才还个个都喜气洋洋的,罗姨娘一下子蹦不动了,再不能给姑娘添堵,她们岂有不高兴的。 听到姑娘问起五姑娘,青檀回:“胡妈妈把五姑娘劝回芙蓉榭了,只是五姑娘她闹着想见老爷。” 朝华点点头,她站起身来,指着两盒花酥:“这盒给和心园送去,去问问父亲在何处,我要去西院。” 容寅在见山楼中枯坐。 听到小厮在底下报:“老爷,三姑娘来了。” 容寅顿觉自己没有颜面见女儿,他先是摇了摇手,后又长叹:“叫她上来罢。” 朝华迈上楼梯时,父亲背对她坐着。 春日晴光大好,见山楼中虽不点灯也能瞧得清楚,他的肩又塌了几分,沉沉坐着,半晌不动。 朝华缓步走到父亲身后:“爹,大伯母送了玉兰花酥来,我分成两半,一半送给娘了。” 容寅只用余光去看那盒玉兰花酥,一看就是梅家做的点心,梅家有个妾最擅做点心。 回回做了什么送来,真娘只要看一眼尝一口,就知道是怎么做的,有一回还特意做了一样的送还梅家。 把梅家人都给惊着了。 想到真娘早些年干的俏皮事儿,容寅灰败的脸色多了丝生气:“再新奇的东西,到你娘那儿也不出奇。” 他打开了话头,终于有勇气开口:“朝朝……” “爹,我都知道了。”朝华声音极低,还暗含着宽慰,容寅一听女儿这话,再也忍耐不住,用袖子掩住了脸。 朝华并不曾落泪:“既然不成,那就是没缘份,爹别因为这个难受。” 容寅摇了摇头:“这事真要作亲是瞒不过的,我本待慢慢将此事说给沈家儿郎听。” 哪能当真骗人? 只先让他知道朝朝的好处,再向他细说殷家往上三代都没人得过疯症,真娘只是七情所伤,郁愤而至。 没想到,罗姨娘会做下这种事! 朝华不语,容寅又道:“沈家儿郎并没因这事看低了你。” …… 沈聿收拾完了行装,来到竹外一枝轩,说要即刻入万松书院就读。 容寅还自疑惑:“贤侄怎么走得这样着急?” 沈聿肃立恭声:“已经叨扰世叔多日,本也打算做完法事就去书院。” 容寅还想再留留他,朝朝的心思他还没问呢,要是朝朝觉得沈家儿郎不错,那就让二人多见一见,彼此熟悉些再议别事。 但沈聿一心向学又是好事,于是容寅夸奖几句他在春宴上写的诗,还对他道:“之后有节有假我都叫让船去接你。” 沈聿站定,面上作出踌躇的神色。 容寅关切问他:“怎么了?是家里有何处招待不周?” 沈聿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自我来此拜访世叔,世叔待我如待自家子侄,有些话若瞒着世叔,实在心中有愧。” 容寅愈加好奇:“什么话?” “我来了几日,听了些流言蜚语。”沈聿墨眸微抬,容寅既不作伪,那就是真心疼爱女儿。 只不过,他与楚六有同一个毛病,想要万全。 沈聿如实告知后,又对容寅道:“三姑娘为母祈福是孝顺,赠药舍药是仁善。虽疏不间亲,但思量再三,还是想将这事告知世叔。” 作为父亲,容寅该护住女儿。 沈聿说完,深深一揖。 …… 容寅颓眉低声:“这事总还有点好处,沈家儿郎是个见事明白的。” 比他要强得多了。 朝华还以为沈聿知道她母亲有疯病,才果断离开容家,离开之前剖白此事其实就是拒亲的意思。 她甚至想过,沈聿那样的坚韧苦读为的不过就是金榜提名。他既想作官,又怎么肯娶个可能会发疯的女子当妻子。 那张诗笺,根本不是袁家妹妹说的那样,专为她写的。 这是朝华没有想到的! 她心口微跳几下,略定定神,对父亲说:“姨娘的事总要报给祖母,我想,也得请出老宅的管事们来查账。” 罗姨娘随手就能拿出一百两银子来打点朱姨娘,这钱是怎么来的?揪住了就得接着查。 容寅点头应了。 第34章 冷灰 华枝春/怀愫 永秀在月洞门边求见姐姐, 朝华迟迟未来。 直到胡妈妈找过来劝她:“五姑娘回去罢,老爷已经定论了。” 永秀的目光本来紧紧盯住了月洞门那头的花石甬道, 期盼姐姐能过来,她下跪也好求情也好,只求姐姐能饶画眉一命。 听到这句,她倏地转身:“定论了?什么就定论了?” 胡妈妈继续劝道:“五姑娘身边的人都查问过,与这事并没干系,依旧还留在屋中侍候姑娘。” “那我姨娘呢?”永秀紧紧攥住了胡妈妈的袖子,疾问, “我姨娘呢!” 胡妈妈面露难色, 她也巴望着三姑娘能从东院过来接手, 但又知道三姑娘这时是绝不会来的。 只得弯腰恭身:“姑娘莫要难为我们底下人, 老爷吩咐了让罗姨娘禁足。” 哪止是禁足那么简单, 门窗全封上了, 连屋门都不许她出。 永秀忘了哭, 百灵和莺儿两个一左一右的扶着她,她们二人也刚被查问过,主仆三人脸色一样白。 倏地, 永秀挣脱开两个丫头, 提着裙子往眠云阁跑。 胡妈妈几人只好在后面追, 她到底年纪大了, 冲百灵莺儿几人道:“你们还不赶紧劝住了五姑娘, 难道想跟画眉一样?” 百灵打了个寒噤, 紧紧跟在姑娘身后。 第40节 永秀跑到眠云阁门前时, 就见大门紧锁, 几个健壮仆妇正在花窗边钉木板。 永秀拉住了一个推开:“走开!” 赶走一个,另一个又上前来钉窗, 任她怎么驱赶,那几个仆妇就是不听她的。 “五姑娘莫要难为我们,姨娘犯了错,老爷要发落她,咱们也是听命行事啊。” 永秀急得一跺脚,从还没钉上的漏花窗往里望。 眠云阁遍植花木,阁中有小池小亭还有一副秋千架,寻常日子里,大小丫头们都爱在廊下绣花吹风晒太阳。 有时姨娘在屋里安排事儿,永秀就在秋千架子上坐着,丫头们围着她打结子翻花绳,摘花斗草。 此时院中寂无人声,屋门上落了把紫铜大锁,明明景致还是一样,却萧索凄凉。 隔得太远,根本看不见窗子里到底有没有人。 永秀又惊又惧,她扒着窗户向里头嚷嚷:“姨娘!姨娘!” 院中本来没有声息的,永秀这一喊,就听见里面也传出应和声,只是短短一声,就像被人捂住了嘴,再没声音传出来了。 永秀又往院门去,拍着大门:“姨娘!开门!” 她拍不开门,扭头又要往竹外一枝轩去:“我要去找爹!我去求求爹!” 百灵莺儿赶忙上前,一个在后头抱腰,一个在前边拦人:“姑娘,姑娘!这会儿不是闹的时候,姑娘就算是为了姨娘也要忍,不能闹啊!” “姨娘如今全靠姑娘,要是……要是……要是老爷连姑娘都厌弃了,就真的再无出头之日了。” 永秀又跑又嚷早就力竭,听到这句怔在原地,几个丫头婆子把她架回芙蓉榭。 芙蓉榭建得高,离眠云阁又近,永秀刚有点力气就爬上二楼,打开窗户望向眠云阁的院子窗户。 永秀扒着窗户又喊了一声“姨娘!” 声音被湖风盖过了,根本传不过去。 百灵半步也不敢离:“姨娘到底生了姑娘的,姑娘还有几月就要及笄了,之后还要议亲,再怎么着,也不会这会儿发落了姨娘的。” 还有半句百灵不敢说,此时至多是关着不放出来,真要彻底发落,那也是姑娘成婚之后的事。 百灵一条一条说给永秀听。 “咱们先听凭老爷的吩咐,过后姑娘再想办法。” 永秀满面是泪,又委屈又酸楚:“想办法?我还能想什么办法?” “咱们找找……找找……”百灵说不上来,她也是到此时才恍然。 一样是生了女儿,罗姨娘比老宅二房的周姨娘体面得多,但有的也不过是半个房头的掌家权。 这权一交出去,底下人哪个还会帮姨娘?踏上一脚都来不及! 金芍一并被关在了眠云阁,苏妈妈到这会儿了连个人影子都不见,都说树倒猢狲散,姨娘既不是树,那起子人连猢狲都不如。 永秀眼泪涟涟,只是摇头,说不出一句话来。 姐姐是不会帮她的,出了画眉的事,姐姐心里只怕越看着姨娘倒霉越如愿。 祖母和大伯母也一样,祖母不知道还能罚得轻一些。 四姐姐,四姐姐也许肯帮她说两句话,可四姐姐隔着房头,她的话又哪有分量? 永秀突然就明白过来,姨娘说只有她会为了她打算,只有她们母女才是真的一条心,这些……原来是真的。 闹了大半日,厨房将今天的食盒送了过来。 百灵提起心来,她悄悄把食盒拎上桌,打开一瞧,那颗心又落回了肚中,松了口大气儿。 除开两个杂蔬外,还有火腿小虾子鲜笋汤,鸡丝银芽菜,玫瑰卤果鸭,和雪菜小黄鱼。菜都是时鲜菜,鱼鸭都只捡好肉送上来,可见厨房上没想着要亏待姑娘。 永秀哪里吃得下,百灵送到嘴边也喂不进去。 只好劝道:“有姑娘在,姨娘再如何也不会被苛待,吃食衣裳,冬炭夏冰,这些咱们想想办法总还能送进去。” “要是姑娘自己倒了,那姨娘在里头不知要受多少苦楚。” “姑娘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永秀根本就没想过这些,她根本不知这世上还有苛待人衣食的事,她本来还在抽泣,此时怔怔望住百灵。 “是!是!厨房里有没有给姨娘送饭去?”永秀挣扎着站了起来,“姨娘受了惊吓,得让厨房给她送碗人参淡姜汤去。” “眠云阁里还有几个人在侍候?” 百灵连连宽慰:“姑娘莫急,姑娘先到榻上歇着,我就叫小鹊去问。” 没一会儿小鹊回来了:“厨房上说已经送了饭去。” 小鹊的脸色不大好看,平日里永秀瞧不出来,今日她却看明白了:“还有什么事,你都说出来!” 小鹊扎着手:“我问灶上给姨娘院里送了些什么菜色,灶上的人说……说就是按姨娘的份例送的。” 就跟老宅里的周姨娘一样,一顿饭四个份例菜,两样荤两样素。 以前罗姨娘管着家,要吃什么用什么还不是一句话的事,不时不吃,不鲜不吃,何时桌上只摆过四碗菜? 永秀咬唇问:“那……那姜汤呢?” 小鹊张不开嘴,还是百灵急问:“你就说了罢!” “厨房上说,姨娘的份例里头是没有人参的,人参这些都得去药库里支取,要只是姜汤,倒容易办。”不光人参,燕窝海参这些东西,以后也是没有的。 “你这丫头,你就不能让厨房按姑娘的份例去支?”百灵一边说一边拍抚永秀的背,“你赶紧再去一趟……抓把钱给她们。” 风向说变就变,早膳时还提了满当当两个食盒子来,这会儿连碗姜汤都得给了钱才送。 永秀咬唇抱膝盖,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伏在引枕上大哭起来。 百灵也忍不住落泪,她跪踏脚上劝:“姑娘,姑娘再忍忍,慢慢来!” 午时一阵打头风吹过,丝雨顺着风吹进屋里,丫头们半掩上窗户,又在小灶上热过饭食。百灵捧着碗,好说歹说终于劝永秀喝了小半碗汤。 胡妈妈站在门外等着,等到里头差不多了,这才进屋去,低眉垂目道:“五姑娘,老爷吩咐了,往后家里就得按着规矩来。” 本来三房人口就简单,容寅又心不在此,怎么会去扣两个菜一匹绢? 家中花销得大些,他也并不在意。 如今不同,所有的事都按着老宅的规矩来。 胡妈妈又道:“连五姑娘这儿往后也是一样的,老爷还派人去把何妈妈再请回来,管着五姑娘房中的人。” 永秀哭过了劲,只觉眼酸但流不出泪来,喃喃重复:“何妈妈?” 何妈妈原本是芙蓉榭里的教养妈妈,老宅派过来的人。前两年得了痢疾,一直都不见好,永秀的年纪也大了,她便自请回家去养病。 因照顾过永秀,人虽走了,罗姨娘还每月都发着月钱,留着位置。 当然要留着,煞费苦心才把人弄走,不留着位置,老宅那里总有人填补上,那罗姨娘不是白费功夫了。 “姑娘是老爷的女儿,姨娘虽犯下这种错,但跟姑娘不相干。” 胡妈妈说完,转身要走。 永秀倏地想画眉来,她抬头问:“胡妈妈,画眉……画眉她去哪儿了。” 百灵莺儿脸色雪白。 胡妈妈望着永秀的目光都有些怜悯,她轻声道:“画眉犯了这样的大错,家里是不能留她的,已经叫了人牙子来,要把她卖出去。” 永秀松一口气,她生怕要把画眉打杀了,既然是卖出去,那起码还是全须全尾的。 她抹一把泪:“百灵莺儿,你们俩把画眉的东西收拾收拾,也好给她带着走。” 百灵知道说画眉只是被卖,是怕姑娘受不了重重打击。 哪里还会卖掉呢?只会被打死。 画眉要是在老宅呆过,哪敢办下这种要命的事。 永秀依旧在吩咐:“你们把她的东西收一收,看看咱们的钱匣子,还有多少钱?给她多塞些钱。” “姑娘。”莺儿忍不住出声,“方才胡妈妈已经说了,往后都按规矩来,咱们再不能像过去那样花销了!得留些银子,姨娘那里还要过夏过冬。” 姨娘们份例里没有冰,只有炭,热还能忍得,冷却怎么忍? 老宅里六姑娘还小,周姨娘照顾六姑娘,吃的用的都从六姑娘房中出。 罗姨娘就只有份例可用,用完了,还不得自己贴补钱? 姑娘们的月钱虽说不分正庶都一样,但三姑娘有母族陪嫁的产业,五姑娘就只有份例银子。此时虽还不觉,往后哪会一样? 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百灵扯了扯莺儿的袖子,轻声答应:“好,既是卖出去只怕不能多带,衣裳被褥什么的是带不了,所幸这会儿天也暖和了,我只把值钱的东西包给她,姑娘放心罢。” 永秀吸了吸鼻子,点点头。 百灵和莺儿互看一眼,去了画眉的屋子,把画眉的妆奁、衣裳、被褥一样样收拾出来。 姨娘管着西院,除了公中的月钱,老爷姨娘还各自有补贴,姑娘手上松快,落到身边的丫头们头上也都宽裕。 画眉的东西早就已经被婆子们翻捡过一遍,从里面找出一根罗姨娘赏赐的金簪。 虽说是赏她在三天竺上护主有功的,但一桩桩一件件叠加起来,金簪就成了罗姨娘吩咐画眉传话的重赏。 胡妈妈看着人翻找,那些个婆子倒不敢贪图东西。 除了那根十足分量的金簪,别的簪环都在,二人看了又经不住垂泪。 百灵一边收拾一边落泪,通红着眼道:“你怎么这么糊涂!” 除却衣裳被褥,收出了一包簪环,百灵莺儿找上胡妈妈:“这都是画眉的东西,求妈妈好歹……好歹体面些发送了她。” 这风口底下,胡妈妈哪敢沾手:“姑娘们放心罢。” 百灵没想到连银子都送不出去,与莺儿互看一眼,彼此又哭一场,把那包东西收在箱中,藏在床下。 回去之后只告诉永秀:“姑娘放心,东西已经送出去了。” “你们有没有打听打听她卖到哪儿了?” “姑娘能为画眉做的都已经做了,就别再挂心了。”往后最好一句都不要提,只要提起来,老爷姨娘三姑娘都会想起画眉做的事。 “姑娘不如想想之后要怎么跟三姑娘赔礼,又怎么到老爷跟前去尽孝罢。往后姑娘的前程一半在老爷身上,一半儿在三姑娘的身上。” 第41节 永秀终于息下心,她木呆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了。” 她似又想起什么来:“百灵,你去拿个铜盆来。” “姑娘要铜盆干什么?” “你去拿,我有用。”永秀还只是木怔怔的,那一匣子经不能再留,她这会儿就要烧掉。 莺儿找来铜盆又提了水来,百灵见了那匣子经,差点又要忍不住哭出声来。 姑娘这经本是抄了想给沈公子供佛的,抄的自然是《地藏经》,打火点香,火舌轻卷,一页一页烧化成灰。 永秀蹲在盆边,一面烧一面垂泪。 烧完了最后一页,她还蹲住不动,是两个丫头扶她躺到床上去。 铜盆被火燎得滚烫,等火灰渐渐冷却,百灵和莺儿才上前收拾纸灰。 盆中冷灰被微风轻轻卷起,又被雨丝打落在地上。 第35章 一网 华枝春/文 三房请老宅拨管事去查账的事, 楚氏自然要报给容老夫人。 春日连早晨的阳光暖洋洋的,老夫人正坐在南窗底下晒日头, 楚氏带着胡妈妈过来。 “娘,三弟那边儿派了人来,有事要禀报。” “老三?他又有什么事?”老太太眉头微皱。 胡妈妈低头进了上门,跪在毯上,把别苑的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报给容老夫人。 胡妈妈说完,楚氏补上两句:“罗姨娘被禁足了,三弟想拨个账房先生去, 查查这几年的账。原来永秀身边的何妈妈, 也想再请回去。” 容老夫人原来微阖的双目张开了。 “去办罢。”老夫人眯起眼来, 说完又淡淡添上一句, “等永秀的事了了, 把人送到清净庵去。” 这“人”说的是罗姨娘。 清净庵是城外一所庵堂, 说是庵堂却不是修佛养心的地方, 也不像荐福寺那样舍医赠药,为妇人谋福祉。 城中官宦人家将犯了错的妾送到清净庵中“清修”,去的时候主家会给庵主预备个一年半载的粮食火炭。 多是些劣米薄炭, 说是给这些犯错妾室的衣食嚼用, 其实她们都活不到米粮吃尽的那天。 容家这一代里, 还没有人被送去清净庵, 但楚氏隐约听说, 老太爷还在的时候, 曾有位姨娘被送进了清净庵。 容家三子二女, 俱是老夫人的血脉。 楚氏敛眉应声:“我知道了。” “这事不能听老三的, 他也要四十岁了,再怎么长不出脑子来, 这事就由我定。”俗话说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 把这水洼填填平,看她还起不起浪。 老三的身边总得有个女人,原来罗姨娘生了女儿又无过错,打理家事没闹出大乱子来,像容家这样的人家,也不会平白就发落了她。 如今翻出了实证,又怎么可能还留下她来。 楚氏放心下来,坐到老太太身边的椅子上,替婆母添茶:“我看这事三弟办得很分明,想来是伤了朝朝,触到他了。” 老太太“哼”了一声:“交给他我不放心。一个人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见事不明白,还能说是太年轻,没经过没见过的缘故。到了三十多四十,要还不明白,那一辈子也明白不了。” 楚氏当然不能跟着婆婆骂小叔,便只听着。 骂完,她又自省:“也是,他生的最晚,日子最舒坦,他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见过的事,他都没见过。” 楚氏更不敢接话。 待容老夫人顺过了气,对楚氏道:“你娘家来提亲的事,除了问老二,也得写信问问老大他的意思。” 三房最弱,踩了三房,老太太心里并不乐意。 但她又感慨道:“我在老三身上做的最对的事,就是没放他出去为官。”祸害自己还罢了,祸害百姓那真是罪过。 楚氏为了三房,让娘家大嫂服下这个软,老太太也看到了。 “我全听母亲的意思。”楚氏娘家如此作为,把她夹在中间,她亦有女有子,前程如何难道能全靠娘家? 何况朝朝是她一手教大的孩子,与亲生女儿不差什么。朝朝受了这样大的委屈,她心中也不称意。 儿媳妇不偏帮着娘家,老太太极为满意,拉过了楚氏的手:“你也委屈了,是我年老了反而不如你想得明白,早些过继确是件好事。” 楚氏眼圈微红,她哪想到婆婆竟会向她道歉,赏个东西表明意思便是,竟如此直白说了出来。 “只要娘不生我的气就好。”楚氏用帕子按按眼角,“我只是担忧朝朝,发落罗姨娘容易,可朝朝的亲事到底是叫她败坏了。” “那个姓沈的儿郎倒是个眼明心亮的,只他这一条便胜过许多世家公子,能看便再看看,要不能成的话……” 容老夫人想了想:“孩子们也都大了,几个小的读书有我看着,你把朝朝带到京城去。” 楚氏微怔,能去京城与丈夫团聚,她当然高兴。 只怕朝朝不会愿意离开别苑半步。 “西院那点子事儿……就交给朝朝罢!”再交给谁老太太都不放心了,“姑娘出嫁之前也放手练一练,永秀的婚事也不能让老三来看,还得家里给定。” “查账要是查出来些什么,你一手料理了。”要是没事,罗姨娘哪儿来的银子走朱姨娘的路子? 老太太说完又阖上眼睛晒太阳。 楚氏领了老太太的法旨,请老太太房中的琉璃和冬青一起去别苑。 甘棠亲自去接人,把她们引到西院花厅。 “家里诸多事一件也不能停,姑娘已经先代管起来,劳烦姐姐们跟我到西花厅去见姑娘。” 西花厅原来是罗姨娘理事的地方,处处罗锦堆绣。 甘棠芸苓带着东院的管事妈妈们,把西花厅里原来那些家具、椅子、绣屏、帐幔全都收拾了。 又按着朝华的喜好,屋中只搁着长案和书架,别的什么装饰也没有,只在雕花壁板间嵌上绢画山水图。 光照进来,绢画上的山水泛着朦朦微光,山更青,水更白。 里外一清。 甘棠道:“原来倒是想让这边的妈妈们都到东花厅去回事儿,只是夫人要养身子,小少爷也怕喧闹,就干脆在这里理事了。” 琉璃就见三姑娘一身家常素裙,乌发结成长辫,通身无饰,只在辫梢处扣着两枚花头短簪,粲然端坐在花厅内。 花厅两边的抄手廊下各站着一排管事的婆子,左右两边同时进去,又同时出来。 琉璃轻问:“这是?” 这是朝华从荐福寺女尼们那里学来的法子。 甘棠解释道:“左边这一行人是东院的,右边的是西院的,两边的妈妈们管着一样的事,左右的规矩对照。” 西院没了罗姨娘一样照常转,转的还比平时更快些,谁也不敢在这时候当出头鸟给三姑娘祭刀。 “除了罗姨娘的院子关门落锁,五姑娘那边都跟原来一样。” 琉璃知道这话是特意说给她听的,五姑娘的日子可比六姑娘强得多,三姑娘明明得了三老爷的准话,但也没一气就将五姑娘从云上打下来。 琉璃心服口服,笑吟吟道:“老太太知道了定然高兴,我是带着老太太的赏赐来的。” 容老夫人本就有意贴补朝华,令舒和楚家四郎到底结不结这个亲还未定,但朝华受了委屈是真。 如今更是大方开了私库,自掏私房,送了好些东西到濯缨阁。 琉璃将红单子递给甘棠:“单子在这儿,这一份是给三姑娘的。”说完又拿出一个匣子,“这个是老太太赐给五姑娘的。” 甘棠并不伸手去接,只笑着对琉璃道:“既是给五姑娘的,我这就叫芙蓉榭的人来领。” 看甘棠连手都不沾,琉璃又笑了:“妹妹也太小心了,我且说了罢,老太太赐给五姑娘两本书,一本《孝经》,一本《太上感应篇》。” 太上感应篇第一句“福祸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琉璃笑道:“也不必叫人,我也得瞧瞧五姑娘去,何妈妈一起来了,还有给五姑娘房里补上的丫头。” 别苑中的下人们看见一只只箱笼抬进东院,如今东院既有嗣子,又有老太太的怜爱,当然是风吹哪边倒哪边。 苏妈妈在西花厅外的假山边盯了好半日,终于瞅准机会叫住了阮妈妈:“老姐姐,老姐姐且站站,是我!” 阮妈妈看见苏妈妈,脸上神色一淡:“苏姐姐怎么来了?” 苏妈妈脸上尴尬,眠云阁里就只留下了金芍在侍候,余下的丫头婆子们都闲了出来,就在刚才被一杆子打散。 重领差事的,十个里头只有两三个,这两三个也分到各处不起眼的地方当差。 苏妈妈等不到新差事,生怕把她打发出去,腆着张老脸来求阮妈妈。 “咱们都是八九岁时一道选进府里来学规矩学当差的,怎么说也总有个几十年的情分罢?”一块当小丫头学规矩时,教习妈妈给块糕,大家伙也都分着吃。 她们几人分到各个房头做活,又各自到了年纪嫁人,嫁人之后还又再进府里当差。 “妹妹,咱们怎么也有三十多年的交情了,原来咱们一屋子十七八个人,如今留下的也就是四个。” 她,阮妈妈,胡妈妈和留在老宅大房侍候的许妈妈。 “我原来是眼见着夫人跟前没有施展的地儿,这才人往高……”还没说完,轻打自己的嘴巴一下,“这才脂迷了心,求妹妹指条路给我走。” 她还告诫侄女莫要听人嚼舌,说那些丫头是矮子瞧戏。 矮子看戏哪得见,只能随人说短长。 没想到她自己也是随人说短长,就连罗姨娘,如今看看不也一样是个“矮子”么! 阮妈妈看了看她:“咱们是有小时候的情分在,但你跟了罗姨娘之后就张狂的没了边儿,现在想要差事,怎么能够。” 苏妈妈立时辩白道:“我张狂那也是在西院里头,底下人身上张狂张狂,我什么时候敢在三姑娘面前不恭敬?” 那倒是真的,连罗姨娘都不敢当面对三姑娘不恭,她当然也不敢。 苏妈妈狠狠心,小声对阮妈妈说:“我有事儿想报给三姑娘,要是姑娘听了有用,那便算我将功折过。” 阮妈妈上下扫了她两眼:“是紧要事?” 苏妈妈重重点头,阮妈妈这才回到花厅去,在次间里略等了会儿,等到朝华起身吃茶时,她上前把苏妈妈所求说了。 第42节 朝华啜口茶:“人呢?” “就在廊下。” “叫她进来罢。” 阮妈妈走出梢间,冲廊下招了招手,苏妈妈一溜快步跑到梢间小门上。阮妈妈说:“姑娘拨冗,就这几口茶的功夫,你可得想明白了。” 苏妈妈点头如捣蒜:“我明白!” 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事钉死了,罗姨娘也就这两年还能别苑里,等到五姑娘出了门子,罗姨娘哪还有个好! 苏妈妈一进门就跪下了:“三姑娘,我要告罗姨娘和常管事里外勾结。” 朝华的目光在苏妈妈脸上转了两转,她在西花厅里理事,东花厅也没闲着。 老宅调来的管事已经在东花厅里查起了账,常管事要是能得着消息,此时该是赤脚踩热锅,无处安身。 但她想听听苏妈妈能说出什么来:“说罢。” “罗姨娘挪了账上的钱,常管事替她置了水田私产,这些年她可是没少捞油水啊!”苏妈妈说完,偷偷去看三姑娘的脸色,就见三姑娘一丝讶异都没有。 她只当自己这把火还不够旺,又说:“罗姨娘她还胆大包天挪了三姑娘的嫁妆银子!” “去岁收生丝赶上年景好,翻了好几翻呢!” 挪了银子当本钱,收的利润算他们的,罗姨娘匣子里的私房钱就是这么来的。 “今年又拿钱出去收丝收茶,蚕季茶季还没过,这钱指定还没回来,姑娘只要去查,立时就能查到!” 这些都是苏妈妈零零碎碎听来的,每回那个灰衣婆子一来,姨娘就把她们都清出去,只留那个婆子说话。 芸苓送了点心进来,朝华费神了一上午,让厨房做几样甜点心。 西院厨房正愁没有讨好朝华的地方,知道她要用点心,卯足了劲做了四样点心送来的, 八珍白糖糕,细沙百果饼,酒酿玫瑰小馒头和苏式绿豆糕,依次按最甜到最淡摆在海棠花碟中。 朝华抬起茶盏,掀开茶盖吹了口茶汤:“给廊下等着回事的妈妈们也都倒杯茶。” 苏妈妈见连这个也说不动三姑娘,只道这些三姑娘都已经知道了,心中深悔自己晚来了一步,要是早点来,头功不就是她的! “三姑娘,我虽没有物证,但我有人证!我知道常管事和罗姨娘之间送信的婆子。” 朝华终于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苏妈妈:“阮妈妈,你带几个人跟苏妈妈去,把人带过来。” “再把琉璃请过来。” 苏妈妈指认了灰衣婆子,那婆子被几个健妇架着带进西花厅内室,她还想喊冤,但她连容朝华的面都没见着。 花厅内室用壁板隔开,两张竹制小桌,两个执笔丫头。 一边跪着她,一边跪着苏妈妈红药木香玉簪几人。 “说罢,何日、何时、何地,都传过些什么话。” 朝华依旧在花厅前厅理事,半天的功夫,西院之后的事项都列出了章程条目,常管事和罗姨娘挪钱私用的事也有了眉目。 “姑娘,常管事在外面求见。” “不见,告诉他,这事不是我能定夺的,叫他向祖母请罪去。” 从灰衣婆子嘴里问出来的事,抄了两份,一份送去老宅,一份送去给爹。 朝华站起身来,她张开双臂,微微抻了抻身子,只觉骨舒神清:“走罢,去娘那儿用晚饭。” 第36章 玉环 华枝春/文 天色微暗, 花园子到了落锁的时候。 朝华走在中间,丫头婆子在两边点灯引路。 自西边到东边, 越是靠近和心园,朝华的神色就越松散。 和心园花树上一只只小灯笼全点了起来了,还没走到院门边,就见门中透出一片暖光,照得墙边花树如雪,绿苔生茵。 紫芝早就在门边等着,看见朝华提着小灯笼迎上来。 “保哥儿今日怎样?”朝华提裙上阶, 阮妈妈甘棠几个跟着她, 留紫芝在和心园陪保哥儿和母亲。 “保哥儿吃得好, 睡得也好, 跟夫人一块儿放了会儿风筝, 还新学了两首唐诗。”紫芝又添上一句, “夫人派唐妈妈给小少爷求记名符去了, 又画了样子让人去打长命锁。” 朝华愈听愈笑,只觉夜间的花气露水沁人心脾。 真娘和保哥儿正预备要用晚饭,保哥儿一见着朝华, 小跑着飞扑上来, 紧紧抱住了朝华的腿:“姐姐!” 就跟八百年没见过似的。 真娘把头一偏装作没瞧见, 嘴上却说:“好几天请不来的人儿, 怎么今儿有空拨冗过来了?” 朝华轻笑出声:“哪里就好几天?不就一天功夫么。” 真娘伸出两根玉葱似的手指头:“一天半!一天半你都不来了!冰心玉壶去请都请不来, 你要再不来, 我就要烧符请神去索你啦。” “这不就来了, 这两天事忙, 不是还送了玉兰花酥给你?” 真娘一听到玉兰花酥就笑:“是梅家送的罢?我一瞧就知道了,好看是好看, 只是一层层起酥太多,馅又用了豆沙,不像玉兰。” 她果然一看就知怎么做。 真娘见朝华虽略有倦色,但神采昂扬的模样,轻轻挽住她的胳膊:“你有什么大好事没告诉我?” 确是大好事,内外肃清,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我三哥这几天来信了没有?”朝华岔开话题。 “送了好几封信来……”朝华不提还好,朝华一提,真娘娥眉微蹙,一脸忧色,“他必是在外头遇上什么事儿了,心里头不痛快。” 朝华诧异:“是信里写了什么?” “就是没写什么,我才知道的。”真娘看了眼朝华,“他要是心闲会写诗画画,说几件趣事,可这两天的信里突然忆起旧事来。” 一定是遇上了不称心的事。 朝华怔住。 真娘叹了口气:“先不管这个,你饿不饿?也不知道你来不来用饭,我和保哥儿夜里只简单吃些,要不要叫厨房再添几个菜?” “简单吃些?”真娘还没说完,朝华的眉头便蹙了起来,她一天没看着东院,厨房上就敢怠慢不成? 真娘没了法子,悄声对朝华道:“保哥儿太能吃了,夜里不少吃点我怕他把肚皮给撑破。” 说是简单用饭,真娘就点了几样面食馄饨。 她是苏州人,爱吃苏式面,这时节的黄鱼肉细骨软,厨房上的苏州师傅掐头去尾,只拆下鱼身肉来,鱼骨煎了和雪菜作汤。 桌上小碟小碗,光各样浇头就有七八样。 真娘一手托着碗一手拿着牙箸,看保哥儿“呼噜呼噜”吸溜面,吃了一碗又要一碗,真娘啧啧称奇:“他怎么连吃面都这么能吃啊?” 又吃一个油煎肉三角和几只三丝糟肉馄饨,小肚子吃得圆溜溜的。 真娘细细抚摸保哥儿的小脸,用手帕给他擦嘴:“我们不着急吃,每天都有新鲜的,明儿叫她们做三鲜的小饺子小包子送上来。” 保哥儿心满意足,仰着脸让真娘给他擦嘴,他与真娘呆了几天已经很熟悉了,昨日姐姐不在,他还去花园里拾了好些落花送给真娘。 真娘让冰心找了只青瓷大水盂出来,里头注上水,把那些落花盛在水盂中,告诉保哥儿:“这样,落下来花又能再活好几日。” 保哥儿还学了谜语,真娘一个眼神,他摇头晃脑显摆起来:“姐姐,长得像竹不是竹,周身有节不太粗,又是紫来又是绿,只吃生来不吃熟。” “你猜是什么?” 真娘冲朝华使眼色,朝华只好“苦思”片刻,对保哥儿摇头:“我猜不出来,保哥儿告诉我是什么?” “是甘蔗!” “是甘蔗呀!”朝华学着保哥儿的口吻,“保哥儿真聪明,姐姐没猜出来。” 保哥儿咧着嘴笑,他明天还要学新谜语,再让姐姐猜! 朝华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问他:“前两天教你的诗还记不记得?” 保哥儿记得好几句,把不觉晓和闻啼鸟背了一遍,又背了新学的“天地玄黄”和“云对月,雨对风。” 真娘抚着巴掌,赞许点头:“过两天再教他些吉祥话,以后出门进学拜先生,总能用得上。” 保哥儿得了夸奖,兴兴头头提溜起春宴那日朝华编了送过来柳条小篮子,小心翼翼抱着在罗汉榻角落里缩成一团正在打盹的小虎子,把虎子放在篮中。 在屋中来来回回。 那小篮子编了几天,柳条发干,柳芽儿也掉了大半,但一人一猫玩得兴起,小虎子的尾巴在保哥儿脸上勾过来勾过去。 真娘见了就笑:“那天你编了篮子装了只泥猫来,小虎子气得照脑袋打了泥猫好几下,把篮子给它空出来,让它钻进去,这才高兴了。” 真娘笑看了保哥儿一会,轻轻拉住朝华的手:“得了,让这两个小东西玩,我有正事同你说!” 拉着朝华去西间,帐子一掀开,就见西间的桌上架上摆满了各色锦缎宝石。 冰心玉壶把灯火拨亮,照得一室锦绣生光。 真娘指着一屋子描金龙凤盒子道:“你忙,我可也没闲着,快瞧瞧,这些都是我给你选的。” 她拿出嫁妆单子来,光是衣裳料子就列了十来张。 “四季的衣裳头面得有几套好的,要能穿出去饮宴交际,再呢,就得预备些花样精巧新鲜的家常里穿戴。” 衣裳也是一样,分见客的衣裳和家常的衣裳。 见客的衣裳又分是自家办宴,还是到外头去参宴,里头的条条道道都得先计划好了,要用的时候拿出来就能穿戴。 “整套的头面俗气是俗气些,但这些都有用。”真娘还让冰心拿出一套自己的烧红宝石群仙祝寿头面。 “你看这一套,分开戴样样都不怯场,合起来戴就能去得了大宴。” 除了红的,她还有绿的,珍珠的。 拆开来不重样的戴能换好几身呐。 “衣裳料子呢,每个季节的红绿蓝三种,不论备多少都用得上~”这三种颜色送人走礼都合适。 余下的就要颜色素雅,样子新鲜的,留下给朝华裁衣穿。 第43节 桌上还摆着几家绣坊的花样绣谱。 真娘说:“嫁妆里要绣的东西太多,交给一坊怕赶不出来,也怕放在一块儿做工粗糙了。” “这几家的花样我都看过,咱们南边的样子轻灵秀丽些,北边的花样庄重些,两种都选了去做。” “喜服喜帐帘子花罩送到外头去总不好。”真娘比照着自己办嫁的经验,“这些东西还得请了绣娘来家里做,就请几个苏州绣娘罢,我写信回去让我哥哥嫂嫂替你寻来。” “平日里的衣裳鞋子交给本城的裁缝,也是做惯了的,再有些小件零碎家里做也成,外头慢慢做也成。” “毛料子这会儿收正合适,存几块好皮子,冬天的衣裳鞋子都用得着。” 真娘掰着手指头,一样一样絮絮说给朝华听。 “这些才只是衣裳。”真娘说完,出了口大气儿,“冰心!” 冰心倒了一大杯梅煎茶来,真娘一口气饮尽了,把粉彩盅儿往冰心手里一塞。 “还有大件的家具,要跟出门的陪房……”真娘数着手指头,这办嫁妆怎么样也得办上一年半载的! 朝华先含笑听着,用作讶异:“要这许多呀?” “这怎么算多?你不知道我嫂嫂,刮舌软毛牙刷还给我预备了两匣子呢!” 朝华眼中微酸,每桩每件她都想到了。 “辛苦你了,你累不累?” 本来想着母亲有些事做,日子过得更有滋味些,没想到她那么尽心竭力,又怕她把身子累坏了。 “我不累!”真娘推推她,“我先练练手,等给女儿办嫁的时候,把我那些好头面全给她。” “你快瞧瞧,这些有哪个你不满意,要是满意明儿就结钱,把这些送去绣坊叫她们先做起来。” “我没有不满意的,都是你说了算。” 朝华说完,真娘就笑了,她脸上露出微微得意的神色:“我想你也不会不满意,我眼睛都挑花啦。” 出去放风筝,就为着看远点的东西,好散散神。 “大件的家具和陪房的人家家里都安排好了,这些日用的东西慢慢来,一二年不嫌长,三四年不嫌短。” “胡说!你能等三四年,沈家也能等三四年?”真娘拧拧朝华的鼻尖,“沈家公子是无父无母的,你嫁过去便能早早当上家,这有婆母和没婆母的差别……” 她一下刹住了口。 朝华望着她直笑,被她轻捶一把:“我都是为你打算!你可不能告状啊!” 真娘穿了件淡雪青色的薄罗窄袖,一把乌发梳成个家常螺儿,此时又羞又着急,她把大嫂子当姐姐,又把小姑子当妹妹,这可说了错话了。 朝华此时身量已经超过了真娘,比真娘要高出寸许来,搂住母亲的肩头,轻声道:“放心,我只向着你。” …… 真娘喝了药睡去,保哥儿玩了一天,累得趴在罗汉床上睡在了,婆子把他抱回了濯缨阁。 朝华换过寝衣,散开长发,拿梳篦子一下下通着头发。 芸苓掀开白玉小香炉炉盖,往里头添了几角柏子香,甘棠在一边禀报:“常管事已经被人索去老宅了。” 他也怕事发,早在容寅提起嫁妆银子的时候就陆续把钱给补上了,查账本确实没查出大问题来。 但苏妈妈一告发,再加上有人证,两边一对,水落石出。 “老宅来的那些账房管事儿还要再对几天账,都安排住在前面厢房里,一应茶饭食水都已经安排好了。” “五姑娘那里……哭了好一场,我吩咐过了,要是夜里的惊风发热,让丫头们请大夫和来报信都一起办。” 五姑娘心里一时是过不去的,等何妈妈来了,也许能好上些。 朝华点了点头,她从没想过跟永秀当亲密姐妹,那是不可能的。 只是祖母把整个家的管家权交给她,她当然要看顾永秀,不能让永秀出什么纰漏。 “她可求过什么?” “只让厨房给罗姨娘院里送了人参淡姜汤,人参的份例是从五姑娘自己的份例里出的。”甘棠说完道,“虽许她往后这么做?还是……” 还是连这点也不通融。 朝华通过头发,打开妆奁中的玉盒,用小银勺子挑出里面的淡红色的桃花玉容膏抹脸抹手。 最后再轻轻敷上一层珍珠粉。 等常管事的事有了定论,罗姨娘连现在的份例都不会有的。 “许她偶尔为之。” 甘棠点头应下,报完几件正事,这才又道:“方才琅玕簃里侍候的婆子拒过来,报了件事。” “何事?” “早前儿罗姨娘给沈家公子预备的四季衣裳、鞋袜、荷包、玉佩,还有预备着给带去万松书院的薄被厚褥凉席枕头……” 甘棠亲眼去瞧过,才知道竟有那么些东西,当真是比着姑爷的份来预备的了。 “沈公子他全都没带走,连那两个书僮的四季衣裳也都收拾好了放在屋中没动。” 甚至还有张单子,写得明明白白的,当真是一针一线也未取。 朝华听了,沉吟片刻。 要不是沈聿,她也没法摧枯拉朽,将罗姨娘常管事一网罗尽。 于情于理也得送份礼好好谢他。 略一思忖,他既然不肯用那些绫罗,那就预备些笔墨纸烛。 “不要咱们平日里用的那些,就买最寻常的就好。”朝华想了想又说,“把蜡烛换成灯油,再多备些燃灯的草芯。” 甘棠一一记下,芸苓问:“姑娘,这些会不会太简薄了?” “是他最用得上的东西,就不简薄。” 朝华坐在镜前,看见两个丫头在她身后互换眼色,问:“怎么?” 甘棠道:“东西是我去收点的,除了四季衣物,春宴赛诗的彩头匣子也在,里头的东西……” 连这个他也没拿走?那是他赛诗赢的彩头,堂堂正正赢的,拿走了又何妨。 “旁的都在,”甘棠顿了顿,“独少了一枚绿玉环。”是姑娘的那只绿玉环,她还以为是落在了何处,翻找过一遍也没找到。 朝华语调不变:“知道了,这两天你们也都累着了,我这儿不用人,都歇着去罢。” 甘棠芸苓放下落地罩的帐子,内室中只剩下朝华一人。 炉中柏香古朴清绝,燃柏香如坐松林。 朝华就见镜中的自己,眼尾轻扬。 第37章 灯油 华枝春/文 万松书院在西湖南缘凤凰山的万松岭上。 自容家别苑渡头坐五文钱一人的撑摇儿, 划到清波门下船。 再雇车带人到山脚下,顺着石阶上山, 看到“万松书院”的石牌坊,那再往上爬个几十级的就进了万松书院的地界了。 沈聿从家乡带出来的钱大半乎都用在收容寅的旧书上,这些书收进来花费颇多,卖出去不过是寻常的旧书而已,不值个几文钱。 白菘闹不明白为什么公子要做这折本的买卖。 原来还道公子有意想娶容家姑娘,如今看着又不是,那还大费周章收容三爷的旧书作什么? 走的时候还什么也不肯拿, 别的就罢, 明明是赢来的彩头, 竟也不拿。 白菘心疼得直抽抽, 挑着扁担小声对芦菔道:“一块金璜玉玦少说也有个百把两银子, 全都卖了咱们连回家买田的钱都有了!” 公子离乡考举, 可是把家里的田都卖掉一半的。 把那些金啊玉呀的卖了, 省闱之后正可当作上京城的盘缠银两用。 如今倒好,连雇驴车的钱都得算一算,三个人坐撑摇儿花费十五文, 下了船再雇车又要十五文。 算了算还是没坐车, 花五文钱买一卷干饼子, 一条长路就靠两条腿, 一路爬上凤凰山。 芦菔瞥瞥他:“你想的倒远, 我只想着公子住学舍, 我们俩得去杂役房。” 以前没住过好屋子还罢了, 住过了好屋睡过了软床, 再受那份罪真是难忍。连他们俩都不惯,怎么公子竟一点感觉也没有呢? 两人齐齐叹息, 抬头就见沈聿已经到了石牌下,正等着他们俩,赶紧连奔带跑几步上阶去。 沈聿上山之后,将一早领过的入院名牌,交给书院专管学生事务的宋直学。 宋直学四十来岁年纪,人极干练,穿一身发旧的蓝袍。他领沈聿过三道圣门,对他道:“书办已经给你家乡县学写信核实过了,今日交了学费用,再领书本笔墨和院服,就算正式入院了。” “你来得倒正好,今日是休沐日,正可熟悉熟悉书院的环境,此处是山间,不论白日夜晚都不要孤身进深山去。” 休沐日舍监不会查房,但平时都要查号点人头的。 沈聿皆一一应承。 宋直学又问沈聿:“可有朱子深衣?”朱子深衣是学子们祭祀时要穿的礼服。 “有。” “那便不必再备。” 跟着他将沈聿带到了后山的学舍。学舍分六人间,四人间,二人间,入住的价格当然也不一样。 沈聿上回来时,是容寅引荐的,宋直学就给他安排了二人间,与楚六住在一起。 楚六看见他,脸上笑意大绽:“沈兄!”一把拉住了沈聿的袖子,絮絮告诉沈聿他是怎么换了一间学舍,留出床位专等着沈聿过来的。 “宋学直知道咱们相熟,特意拨出这一间来的。咱们住一块也清净些,六人的学舍沈兄要怎么静心读书?” “咱们也好促膝长谈啊。” 他神色摆明了是想再谈谈心,说一说容三姑娘。 二人间的学舍虽屋子小些,但东西齐全干净,靠墙摆着两桌两桌。楚六还在中间设了一架素面大屏,夜里两边点灯各自看自己的书,绝不会互相打扰。 第44节 既然是宋直学安排的,沈聿自然不好麻烦他再更换。 宋直学看沈聿的模样,明明与容家楚家相熟,随身也只有一根扁担担着的书篓被褥,他笑道:“书院会按每季课业评级来免除学杂费用。” 对自己学业有信心的,那就住下无妨。 到了季末评级,二人间的学舍所费不过百文而已。 沈聿稍作思索,就放下了书篓衣箱:“多谢宋直学,往后还有许多叨扰处。” 白菘芦菔想上前帮着沈聿收拾,沈聿摆手:“我自己来。” 楚六道:“你们俩找我的书僮去,他俩在后面也有自己的屋子,正能住四个人。” 白菘芦菔也有行李,闻言望向了沈聿,沈聿冲他们点点头,白菘芦菔喜笑颜开:“多谢楚公子!” 沈聿动作利落的铺床垫被,换上万松书院的院服,头戴儒巾,身着青襟襕衫,只看背影便竹瘦松坚。 他将笔墨纸砚铺在桌面上,最后自书箱里取出个铜灯,又取出两只灯油瓶。 楚六看沈聿不往灯中注油,反而往灯底灌水,愈加好奇了:“这灯不烧油?烧水?” 用油灯不用蜡烛,楚六还知道原因,蜡烛所费太贵,书院中的贫家学子夜里读书都用不起蜡烛。 要么到富家学子那里蹭点光亮,要么就点灯油,但他还没见过往灯盏里倒水的。 沈聿微微一笑,将油灯展示给他看:“这是盏省油灯。” 俗话里说人“不是省油的灯”,是因这世上真有省油灯。 灯盏分两层,底下是注水,上面注油。 用这种灯烧,打上五文钱的灯油就能亮一整夜,要是点蜡烛的话,那一晚上二百文也打不住。 楚六是个大白天嫌屋里暗都要点蜡烛的人,听见这些目瞪口呆,这才知道自己一晚上看书烧的蜡烛足够沈聿苦读上四十天! 就这,他还是前半程能读,后半程就开始走神。 沈聿收拾完了东西,问楚六:“楚兄可有课表?我想抄一份。” 楚六默默取出课表,沈聿抄完贴在床头墙上。 今日休沐,他收拾完学舍里的东西,预备到外面光线更好的地方读书去。 走之前邀请楚六:“我来时见书院中有好几小潭,潭边有梅有梨,趁着日头好,楚兄要不要同去读书?” 楚六只好也跟着收拾了书本,跟在沈聿的身后。 虽是休沐日,但山石上,水池边,松树下,处处都是读书人。楚六碰见同窗,向沈聿一一介绍。 很快人就分成了两派,素喜玩闹的和一心读书的各自分开又再聚拢,明明之前不相识,但好像彼此脸上都贴了字。 其实根本不必贴字,院服形制虽是一样,但富家子弟家中又用绫罗重做了新衣,贫家学子就只穿书院里发放的。 能入学万松书院的寒门学子,个个是萤窗雪案,挑灯苦读才能叩进山门。 楚六都不知道沈聿什么时候混进了苦学派,夜里久等他不回来,自己先睡了。等到第二日睡醒,就见桌上已经摆着热粥和馒头。 沈聿早已经起床,发梢微湿,似乎已经沐浴过。 书桌上摆着墨迹未干的大字,见楚六醒来就对他道:“楚兄,我去饭堂时替你把饭也领来了。” 楚六不好意思说他平日里根本就不吃书院供的饭,一日三餐都有书僮到山下买了送上来,家里更是每天都送食盒来。 同窗的一片盛情,楚六不好拒绝,只得吃了一碗淡粥半个淡馒头。 等上完上午的课,楚六想做个东道,邀请沈聿中午吃顿好的。 就听沈聿拒绝:“我早间去找过宋直学,到王掌书那里领了一份抄书的活,这便要开工去了。” 这是他昨天从苦学派那里打听来的消息,别的活,譬如几位直学书办掌书们身边的干事,都是有定额的,他如今才来,还领不到那样的活。 其中一位同窗徐年告诉他道:“若是沈兄字写得好,倒可以去领抄书的活,按页数计费。” 在书院里领抄书的活还有一桩好处,抄书之后灯油未尽,还能借灯苦读。 …… 云林惠明提着今天家里送来的食盒过来时,就见自家公子呆呆坐在学舍床上,云林问:“沈家公子人呢?不是说要一道用饭?家里特意到万馔楼叫了几个好菜呢。” 除了一道鱼翅火腿炖鸽子,别的菜色都是看着清淡但极下功夫的淮扬菜。 楚六摆摆手:“沈兄抄书去了。” 晚上,楚六眼皮打上架,沈聿才带着一身夜露回来,还对楚六道:“今晚月光大盛,正是读书的好时候。” 楚六趴在软被锦枕中,恍惚间有些估摸出味来了,沈兄是不是不想与他促膝谈心? 沈聿确实不想跟楚六谈心,他不想听楚六说容三姑娘,不想听楚六是如何与她心意相通的。 接连好几日,二人虽住在同一间学舍里,但除了先生授业的时候,楚六几乎看不见沈聿的人影。 沈聿来时已是月末,书院规定的每月要写本经义二道,四书义二道,其余诏诰章表都要写二道,除这些还有书法作业。 宋直学特意向讲书说明情况,又让堂录不要登记沈聿的本月成绩。 还对沈聿说:“本月写不完的,下个月你再慢慢补上就好。” 谁知沈聿就在这最后几天里,不光每日上课,课后抄书,还把一个月的功课全都给补上了。 楚六目瞪口呆,他小声问沈聿:“沈兄,你平日里不必睡觉的么?” 他醒的时候沈聿已经醒了,他睡的时候沈聿还没睡,他还真没见过沈聿躺下睡过觉,他会不会根本不睡觉? 光是每个月的大字楚六都写得勉强,因万松书院不止要会一种字体,这还只是最简单的功课。 本经义,四书义,挠破了头也难再写出新鲜东西来。 沈聿笑了笑道:“楚兄,我又非神人,岂能作得完。” “那……你……”找人代写?但他连灯油都规定了一夜只点五文钱的,哪还有钱找人代写呢? “这些我在家乡学中早都就写过许多,如今只是默写出来,只有大字是这几天现写的。”沈聿也想看看,他在家乡县学中被评为优等的文章,在万松书院还能不能位列前茅。 楚六呆若木鸡,他眼见沈聿如此用功,也想近朱者赤。 “沈兄能不能也教教我,到底是如何读书的?” 于是沈聿让楚六跟他一天,听不如践。 第二日天还未亮,楚六就被沈聿叫起来爬万松岭。 一边爬山一面背书,先本经后四书,背一段释义一段。 本来跟上沈聿的步子已经很艰难了,谁知可怕的还不是沈聿一边爬山一边背书,而是沈聿背书时,岭中密松内还会传来应和声。 甚至他们还会隔松互问互答。 …… 下了万松岭,楚六瘫在床上起不来,早饭也只能喝些清粥汤。 第三日沈聿还想拉他起来爬山时,楚六缩在被中:“沈兄,人各有道,我走不了你那条道,我还是慢慢的学罢。” 他科举不为着别的,只是为了让家里人看看,他喜欢三妹妹是绝不会改的,哪怕考上十年八年,他也会考! 哪怕三妹妹嫁了人,他也会考! “也好,那我爬山去了。” 等沈聿爬山回来,提着水进门预备擦身换衣时,就见楚六白着脸坐在床上。 “怎么?”又吐了? 楚六看了眼地上放着的两只箱子:“这是……容家方才送来的。” 沈聿手上动作一顿,他大概知道东西是谁送的,又是为了什么送来。 楚六望向他:“沈兄,这是…送了些什么给你?” 沈聿轻笑,楚六这人在富家子中简直称得上有讨喜,于是他大大方方打开了箱子,两只箱子里除了纸笔之外,还有十几瓶灯油。 楚六瞧见是这些东西,略松了口气,只是些日常用物而已。 沈聿却在看见灯油时,指尖收回袖中,紧了紧。 箱底还有只匣子,楚六见里头许多金银之物,好奇起来:“这是?” “这是那日春宴时赛诗得的彩头。” 楚六那天早就走了,根本不知道沈聿写诗得了魁首,他笑起来:“这是沈兄赢来的,怎么不带?” 楚六的目光在彩头匣子中搜寻,从小到大,除了年节中互赠的礼物外,他一件三妹妹的东西都没有。 两人再是一起长大的情分,没定下婚事之前,也不会给外姓人做荷包汗巾,两家相送的不过是些吃食小玩意儿。 楚六虽也借着家中姐妹的手,给朝华送过些胭脂簪环,但一来他没有同母的姐妹,庶出的妹妹们不敢常常替他传递,他也不忍心为难她们。 楚六看遍了木匣,也没找到一件像是朝华会用的东西,想来是她没赌彩头。 沈聿明知楚六在找什么,但他假作不知。 等沈聿将容家送来的灯油用掉一半时,楚六兴高采烈的告诉他:“三妹妹大喜!” 沈聿心弦微震:“什么大喜?” 是她没受家中姨娘的侵扰,定下了合适的成婚人选?心中刚这么想,又掐灭这念头,要真是如此,楚六的脸上哪还会有喜色? “容家三房过继了个男孩,三妹妹要有弟弟了!”宗族过继这样的大事,不光得是自己家族中知道,还得写信敬告亲朋好友。 从此亲眷好友就都知道容家三房有了嗣子。 这事沈聿早就知道,解决了过继,又解决了那个蜜裹砒霜的姨娘,容三姑娘从此就得安枕了。 沈聿眼底刚透出些笑意,楚六疑惑问道:“沈兄……你,你怎么也这样高兴?” 第38章 上名 华枝春/文 别苑和老宅两处都预备起开堂上名的事来。 除了写信宴请各位亲友, 家中还要栽花结彩,装点楼台。 第45节 朝华发出对牌, 让婆子们开库取彩灯彩缎装饰院子。又每人多发一个月的月钱和一身新衣新鞋,到过继那日两边的下人们都要装束一新。 刚有过大变动,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借着过继的喜事发下赏钱去,倒让西院的下人们松了口气。 常管事本该送官,但他父亲早年跟去榆林时救治主人有功,又早早就倒赔出了银钱, 便只将常福撸了差事, 开发了几十板子, 打得皮开肉绽, 打完让他爹把人抬回去了。 几个西院三四个管事婆子凑在一块嚼舌:“真是雷打半边天, 一扫一大片!常管事看着那么威赫, 打得血淋淋抬出去了!” “我听说挪了三姑娘的嫁妆钱, 两万两银子!”另一个婆子比了个二,瞪大了眼睛,“要把他一家子送官, 还能活么!” 常家三代为容家办事, 两代人都没出大错, 偏偏在孙辈这里犯了这样的罪。这要是送官告他一个谋主家家财, 常福这条命可就没了。 “是常老管事从上容村到老宅磕破了头, 才求老太太饶过了这一命。” 这些年的银钱倒空了补上不说, 以后常家人也不会再担差。不放良, 又不用他们, 常家一家子再没出头之日了。 “常家是听了姨娘的吩咐,你们说罗姨娘在里头赚了多少?” “怕不得有千把两?” “什么千把两, 万把两都得有!” 再多又怎样?一朝打落下去,连姨娘那点月例银子都没了。 听厨房上的人说,原来吃食还按着老宅周姨娘的例给。查出挪出三姑娘嫁妆的事,惩罚又加重一层。 一个婆子悄悄说:“连姨娘的例都没啦,一顿两碗菜。昨儿我去厨房提点心送到茶堂去,看见两个大碗,一碗炖白菜一碗炖肉。” “我还问呢,粗使婆子吃的菜怎么叫里头的厨房做?她们说这是给罗姨娘的!” 比有头脸的仆妇都不如了。 几人唏嘘叹息一番,其中一个道:“五姑娘就肯了?” “老太太吩咐的,连三爷都管不着,五姑娘就是想管也只能贴贴银子罢了。” 罗姨娘倒了,五姑娘那里又能有多少银子贴补? 眠云阁里原来侍候的红药、玉簪、木香几个降等调职,打散了调到外院做些粗使的活计。 至于苏妈妈,满心以为自己将功折过,还能当个管事婆子,谁知上头命她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去。 苏妈妈又求到阮妈妈面前:“我首告有功,便不提拔我,三姑娘也不能将我撵出去罢?” 阮妈妈道:“妹妹,你这话怎么说的,怎么能是三姑娘撵你出去?出这么大的事儿,常管事都打出去了,你全须全尾的,还有什么不满意?” 苏妈妈差事没了,儿女也从西院各处要职上撸了下来,现今只有三四等粗使还在用。 她还想再说什么,阮妈妈瞧了她一眼:“见好就收罢,非得把你也抄查一遍才高兴?姑娘已经是容了你的情了。” 要不然搜搜屋子真查出些什么来,一家人打散了卖出去,从此骨肉分离。 苏妈妈不敢再求,她也没脸再去拜见永秀,掩头盖脸收拾东西回老宅后罩房去。 西院的婆子丫头们自此明白三姑娘管家有善则赏,有恶就罚,拿得出章程条目,反而有了准心。 内外一新的气象,让容寅好受许多。 朝华每日都亲自提着汤药去看父亲,容寅见到女儿,强撑着笑一笑:“朝朝来了。” 朝华将汤盅搁到桌上,父亲现在连竹外一枝轩也不去了,日日缩在见山楼二楼。这里地方浅窄,不过一张小床,一张小桌。 “今儿舅舅家的礼送到了。” 保哥儿一抱回来,她就给舅舅写信告知这事,一来一回,正赶上过继前送来贺礼。 “哦?”容寅难得提起了兴致,愿意多听上两句。 “舅妈给保哥儿做了一身新衣,家里的表姐表妹们除了给保哥儿的针线,还给娘也做了衣裳鞋子。”送去给母亲,只说是舅妈做的。 “表兄们送了笔墨,舅舅赠了书和书袋。”这是苏州老家的规矩,小孩子开蒙头一天,要提着舅舅送的书包,由舅舅领着上学堂去。 如今不在一处,但送书袋的规矩却不能忘。 容寅的脸上隐隐有了些笑意:“你读书的时候,你舅舅也送了书袋来。”并没因为朝朝是女孩子就忽视这个。 “我记得呢,我那只书袋上舅妈还绣了花。”其实大族女孩哪会真的背上书袋上学堂去,那只书袋到现在还收在箱子里。 舅家送书袋来,比单送些金银锁片要用心得多。 容寅略略开怀,朝华又拿出老宅送来的过继当日的仪程单子:“爹,这是仪程单和当天的宾客清单。” “你大伯母必是尽心办的,我也不必看。” 朝华眼看父亲又低落下去,对他道:“娘很担心爹,她说这几日的信一看就知道爹遇上了事,心里头不痛快。” 容寅胸膛起伏:“她都知道……” “是,娘说爹要是高兴,会画画,写诗,说趣事,这几日信中都没有,只提起旧事,一看就道爹不痛快了。” 容寅几乎是瞬间就直起了身体:“真娘……真娘……”念了两句真娘的名字,他冲着女儿点点头,“朝朝放心,爹没事了,不会让你娘担心的。” 朝华微微一笑:“爹要顾念身子。” 容寅连连点头,他还待再说什么,朝华又补上一句:“大祭那日新制的裙衫已经给永秀送去了。” 容寅无话可说,半晌道:“委屈了你。” “往后咱们一家人好好的,女儿就一点也不委屈。” 朝华说完回了濯缨阁,没一会儿竹外一枝轩的书僮就来报,说老爷又回画斋开笔去了,说要做扇子,送给夫人。 开堂祭祖这日,三房一家清早就套了车赶回老宅。 容寅坐在头车,朝华带着保哥儿坐中间,永秀坐最后一辆。 年年此日,城内城外家家都要上坟祭扫,西湖南北二山车马如云,湖上更是船只往来如梭。 开堂上名定下了吉时,到老宅时时辰还早,一家人先去正房拜见容老夫人。 容老夫人目光转过一圈,冲保哥儿招招手:“过来,到祖母身边来。” 保哥儿看了眼姐姐,朝华轻轻松开牵住他的手,鼓励地看了保哥儿一眼。 保哥儿稳稳走到容老夫人身边,按照之前学过的那样行了大礼,又脆生生说道:“给祖母请安,愿祖母身体康健。” 他每走一步,朝华都提着心。 其实聪不聪明,保哥儿都已经是三房的嗣子了,祖母就算不在意他,也会给三房作脸。 可朝华还是希望保哥儿能讨得祖母和大伯母的喜欢。 容老夫人很是慈和的冲保哥儿点头轻笑:“好孩子,到祖母身边来。” 琉璃抱起保哥儿放到容老夫人膝上,老太太握着保哥儿的手仔细看他。看着白胖,口齿清楚,会行礼能问安,四岁大的孩子这样已是教得不错。 她先指指朝华:“那是谁?” “是大姐姐!” 又指容寅:“那是谁呀?” “是爹!” 最后指了指永秀:“那个呢?” “是二姐姐!” 朝华掌心微热,到这儿才算是彻底放下心。 容老太太哈哈笑了两声:“好聪明的孩子,琉璃。”琉璃递上一副长命锁。 老太太亲自给这个最小的孙子戴上,又伸手摸了摸保哥儿的头:“保哥儿跟她去,祖母屋里有刚做的杨桐糕。” 保哥儿乖乖点头,从老太太膝上滑下去,又自行伸出手,任由琉璃牵着,到东梢间吃糕去了。 容老夫人看见这孩子大大方方,并不怕生的样子,心中再次点头。 容寅,朝华和永秀都站在正房屋中,家里出了那样的事,自然得听训导。 容老夫人的目光先是停在朝华身上,眼中满是慈和怜爱,冲朝华点点头:“朝朝这些日子辛苦了,去找四丫头罢,她爹娘送了好些新奇玩意儿来,你也挑两样去。” “是。”朝华颔首行礼,退出了正房,看了眼甘棠,甘棠去了东梢间看保哥儿。 小丫头打起帘栊送朝华出去,老夫人的声音还是那么不急不徐:“永秀,给你送的书,你可都仔细过了?” 永秀声音极轻:“回祖母的话,孙女每日都抄一篇太上感应篇。” 容老夫人看了眼永秀,也对她点了点头:“只要参透其中的道理就好。”看永秀这样恭顺,老夫人点了点头:“你也去找你四姐姐罢。” 永秀浑浑噩噩走出正房,只觉得院里的丫头们见到她,俱都低下头转过目光去,人人都知道了,知道她姨娘被关。 她心绪起伏,还是百灵扶住她:“姑娘,咱们去找四姑娘。” 容老夫人打发了两个孙女,对小儿子道:“那孩子看着是个有福的相貌,朝朝教的也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往后别再犯糊涂了。” 抬抬手就让儿子出去,可看到他转身那单薄的模样和发中要根根银丝,又忍不住叮嘱,“等两个姑娘嫁了,也不是不能跟真娘好好过日子。” 她知道真娘的病况像是好了些,起码想起来嫁过人了。 前几日还收到真娘做的鞋子针线,能想起家里的人来,往后说不定会越来越好。 只要骗真娘说她生了病,中间这十几年再不提起,不就又是夫妻? “儿子知道。”容寅垂肩,他知道,他也盼着能有那一天。 容老太太摆摆手,看儿子退出去,她问珊瑚:“族里的人都来了?” 珊瑚回:“都来齐了,五公子六公子在前头待客呢。” …… 朝华先一步到令舒屋中,永秀落后一步也来了。 这还是罗姨娘出事之后,姐妹二人第一次见面,永秀怯生生:“姐姐,四姐姐。” “妹妹。”朝华冲她点点头。 令舒看看朝华,又看看永秀,对永秀道:“永秀,你去六妹妹的屋里转一转罢。” 永秀清瘦了许多,圆脸尖削下去,一双大眼也没了生气,闻言抬起脸,目光怔怔望着四姐姐,心中不由涌起一阵凄楚之情。 姨娘出了事,连四姐姐也厌烦她了。 她站起身来,行个半礼退出去了。 第46节 朝华与令舒对望一眼,令舒耸耸肩:“她也该去瞧瞧六妹妹屋里是什么样的。”以前不是没去过,只是从没有用心看过。 令舒往美人榻上一歪,把海棠点心盒往朝华那边推了推:“吉时还要等一会儿呢,先吃点心罢。” 朝华拿了片云片糖:“你与楚家四郎的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令舒也拿了片云片糖,舌尖一点点卷着糖粉:“四呆子也是打小就认识的,他屋里也干净。” 屋里干净,人事就简单,哪个姑娘愿意一家人就面对一屋子丈夫的房里人? 能够从小认识,彼此相熟,已经比这世间盲婚哑嫁强上许多。 世家子弟长成之后有通房是寻常事,规矩的人家只先不闹出庶子来。 但楚四与楚六房中都很干净,楚六是因为打小就痴恋朝华,眼里心里再放不下第二个人。 他的书僮都用他爱喝的茶叶起了名,一个云林一个惠明,房里的大丫头反而敷衍,一个叫初一,一个叫十五。 取意有事不是初一办,那是十五做。 楚四呢,是因他性子古板端方,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恪。恪守男子四十无子才能纳妾的祖训。 简而言之,就是容令舒既不喜欢他,也不算讨厌他,至多觉得这人无趣的很。 “我听到信的那一天,夜里就发梦了,梦见我跟他真的成了亲,成亲之后,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去。” 令舒连这种话都张嘴便说,既不脸红也不磕巴,说完了还两掌一摊:“可叹世间姻缘常如此,巧女必得伴拙夫。要不然咱们到百花娘娘庙烧烧香去罢?” 令舒摊开的手掌又合什:“求圣母百花娘娘赐我等痴女如意郎君……” 后头话被朝华一只金团塞住! 令舒捏着金团咬上一口:“我想也无用,我娘来信了,我爹要升了。” 朝华讶然,怪道楚家大房急着出这种招数,原来是早早得着风声,知道二伯要升了。 “你呀,别操心我的事儿,操心操心你自个罢。” “怎么?” “祖母说了,要是余杭城中没有合适的人,就让大伯母把你带去京城说亲,你早些打算罢。” 朝华脸色微变。 第39章 论嫁 华枝春/文 永秀刚走出四姐姐的屋子, 便隔着花纱窗,听见里头三姐姐和四姐姐说话的声音。 轻笑喁喁, 甚是亲密。 她一时咬唇忍泪,连六妹妹的屋子也不愿意去了。 可刚走到廊下,就见周姨娘掀帘出来,笑盈盈叫了她一声:“五姑娘,五姑娘快来我们六姑娘屋里坐一坐。” 周姨娘生着张温柔敦厚的脸,身材丰腴声音又软,她笑着招呼永秀, 永秀自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只得点头。 穿过廊道, 往六妹妹令惜屋中去。 容令惜今年才刚满十岁, 是容家最小的女孩儿, 虽才十岁, 但一看就是容家人, 架子瘦长,只是眉眼生得像她姨娘。 她看见永秀进屋,站起来迎:“五姐姐来了, 五姐姐快请坐。” 请永秀坐到南窗边, 窗边桌上放着绣箩, 家中马上有大祭, 她竟还守着窗子做针线。 永秀没话找话说:“六妹妹这是在做什么呢?” “给母亲做袜套。”容令惜很麻利的收针, “母亲说活计做多了伤眼, 不许我多做的刺绣的活, 只这袜套容易做, 只要缝一缝就好。” 永秀微怔片刻,才反应过来六妹妹说的母亲是二伯母:“你日日做这些么?” “自然不是日日做, 姐姐们都散了学,如今家里的先生只教我一个,功课多得很。”因几个姐妹年岁相差太大,以前就不在一块上课,家里单独给令惜请了先生。 “只是日常攒上些,每季家中往青州府送东西时一并捎带过去。”青州那边来信了,家里回信要捎带东西,令惜这才赶工做两双,凑个吉利数送过去。 芙蓉榭也按时应季往东院送针线孝敬嫡母,但那些都不是永秀亲手做的,自有丫头做好,姨娘打点起来送去东院。 姨娘每每送这些东西时,还会特意叫爹爹知道。 以前这些小事,对永秀来说就像是吹风一般,吹过就吹过,从未上过心。 这会儿看见六妹妹给嫡母做袜套,才想起除了每五日在月洞门前问安,她其实并没真的“孝敬”过嫡母。 周姨娘吩咐丫头沏了茶,又捧上个什锦攒心盒,里头几样点心与令舒屋里的是一样的。 周姨娘依旧笑着对永秀道:“外头到底不似江南安闲,夫人开恩才把六姑娘送来跟四姑娘一块住在家中,做些袜套那都是应当的。” 永秀恍惚听着。 她一面听一面看向周姨娘,二伯母虽远在青州,但二房的份例摆在那儿,每季的衣裳首饰胭脂水粉都会按时送到房中。 就因二伯母不在,大伯母更要挑好的送来二房。 可周姨娘的身上寻常都只穿半新的衣裳,年节才换新,头发紧紧在脑后挽成髻子,插两根金银簪子。 看着就跟祖母跟前得脸的管事妈妈差不多,其实算算年纪……周姨娘比她的姨娘要年轻得多。 平日几乎见不着周姨娘的面,但周姨娘实打实照顾着二房在余杭所有的公子姑娘们。 五哥六弟学里要换的四季衣物被褥,用的荷包汗巾,隔几日就要送一回的食盒笔墨。还有四姐姐和六妹妹日常用物,大到姑娘房中的针线,小到丫头们的草纸,俱都是周姨娘在打理。 她管着一房的细务,可依旧是那不起眼的打扮。 从来也没听过哪个丫头婆子敢怠慢了六妹妹,怠慢了周姨娘。 永秀又去看屋中的家什摆设,由家具摆设想到自己一季的衣裳,除了公中的定例,都是喜欢什么就做什么。 二伯在外为官,进项比爹要多。 四姐姐有二伯母贴补,六妹妹则是因为周姨娘照顾少爷姑娘有功劳,祖母那边赏赐不断,二伯母也一样按季往家里送东西来。 按说六妹妹该比她宽裕。 这些日子姨娘那边从四个份例菜减到一荤一素,永秀私下里掏出银钱去补贴,才知原来银子这么不经花,原来姨娘平日里吃的用的,花销竟那样大! 永秀本就没什么积蓄,她没钱使了只要跟姨娘说一声就行。 如今银钱流水似的淌出去,百灵劝她:“姑娘也不能把东西都贴给姨娘,姑娘自己也得留一些。” 永秀当然不肯听:“姨娘周全了我十几年,我竟连一个月都看顾不了她……” 她以前根本就不知道,原来没人打理的院子草能长得那样快。 眠云阁院中的花木不过十来日无人修剪,从芙蓉榭二楼看过去,草已经长得盖过了树根,院中小径被落花所埋。 想到姨娘被关在屋中,透过小窗看到院中全是败花长草,还不知道心里怎么难受呢。 她又掏银钱请婆子好歹修剪修剪花木,守门的婆子道:“五姑娘就别讲究了,吃饱穿暖就够了,讲究这些虚的,白花了银子。” 守门婆子不是不想收这个钱,但胡妈妈看得严,吃的东西好传递,花木一剪那不一眼就看见了? 好屋子住着,不过不能出屋门而已,婆子觉得这日子没什么不得过的。 周姨娘见永秀垂头不知在思量什么,也不再说话,坐到女儿的身边,指点针法:“这里再勾得细些,已经不常做了,更得细致些。” 周姨娘和罗姨娘碰面的次数虽不多,但周姨娘知道罗姨娘瞧不上她,觉得她是被二夫人发落的妾,是从任上被打发回老家的。 偶尔露些碰面,罗姨娘连话都懒得同她说,看向她的目光隐隐露出些骄矜得意来,特别是看她日常穿那几身旧衣的时候。 可她从来也不羡慕罗姨娘。 一是知道自己没有那个本事头脑去钻营。二是家里老太太和太太慧灯高悬,老老实实的便好,真要弄鬼,落不着好。 前些日子青州府送信送物来,专有封信是夫人写给她的,说老爷要升了,等四姑娘的亲事定下,再有几年就轮到六丫头。 夫人已经在那边办上木材了,还给六姑娘寄了一箱子青州那边满人回人的衣裳首饰作耍,四姑娘大了没有这些。 她自知是个笨人,打生下了六姑娘起,就认准了这个笨办法,做笨功夫做到如今。 “这儿比着暗纹再绣几朵小花,也不能真送白袜套去。”看女儿勾针,她点头赞许,“这便成了。” 今日家里大祭,不时有丫头来回些细碎小事,周姨娘都是温温柔柔,但有条有理,一件件吩咐。 “五哥儿六哥儿的大衣裳等快到吉时的时候再让他们换。” “咱们房里打赏的荷包锞子再点一点数。” “预备着给八少爷的东西是交给谁拿的?” 永秀怔怔看着,她明白为什么四姐姐让她到六妹妹的屋里坐一坐了。 她坐在那儿慢慢喝完了一杯茶,站起身来道:“多谢周姨娘这杯茶,多谢六妹妹,吉时快到了,我这就先去准备。” 周姨娘也没再留她,笑着把永秀送到门边:“五姑娘常来。” 离吉时还有会子,百灵跟在永秀身后,细看着她的脸色:“姑娘,要不要还回四姑娘屋中去?” 永秀看了眼容令舒屋子的花窗:“不去了,我要好好想想。” …… 令舒抓了把玫瑰炒瓜子,自己磕着,还往朝华手里塞了些:“你什么打算呢?你说说我听听。” 朝华被她一句话逗得面色转缓:“我是不会去京城的。” 声音虽徐,但语气坚定。 好容易才有了眼下这局面,怎能这时候走? 祖母想的与她想的,从来都差着些。 令舒轻巧巧吐出瓜子皮儿:“我就知道,你是不至灵山不回头的人,这会儿还没见真佛,你怎么肯走。” “这才提前跟你通气儿,也好让你早作打算。” 三房现今这样,朝华最好是能在余杭城里定下亲事来,将来婆家娘家离得近,真要有什么事,跑腿传话半个时辰怎么也送到了。 朝华目光望向窗外廊下,清明中家家檐廊下都悬柳叶,细雨微风吹得柳叶轻摇。 看朝华攒眉思量,令舒又道:“我这儿还有一桩新鲜事,你听不听?” “我听五弟六弟说楚家的六狗子跟那个姓沈的公子住一间学舍,日日同出同入,二人处得极好。” 第47节 六狗子也不知是真呆还是假呆,他就一点也不知道容家人正在相看沈聿? 四呆子五猴子六狗子,是令舒给楚家四五六郎分别起的外号。 “我知道。” 她派人去给沈聿送的纸张灯油,还有沈聿没带走的那一匣子彩头。 派去的人回来禀报,说沈家公子与楚六公子住在同一间学舍里,沈家公子到藏书阁中抄书去了,是楚六公子代收的。 令舒微惊:“你知道了?那你知不知道今儿宴客,两人都来了?” 五弟六弟回来说沈聿的本经义,四书义作得极好,有一道算一道都被讲书贴在讲堂后的白墙上。 别班的学子纷纷涌过去抄录,如今在万松书院,沈聿可是山长跟前新晋的大红人,五弟六弟正跟沈聿一块读书呢。 “知道。”朝华又应一声,她微微抿唇,宴客的单子她看过。 令舒手里那把玫瑰瓜子磕得更入味儿了,她细细打量朝华的神色:“看来我是白当了耳报神了。” “要是人真不错,看看又不少块肉,家里的弟弟们白放着也是浪费,不用白不用嘛。” 五弟六弟在书院呢,刺探情报全交给他们,长辈面前也许还能装一装,平辈之间最容易露馅。 令舒道:“我有一句,我说说你也听听?” 朝华忍着笑意:“请,我洗耳恭听。” “那些门户相当的人家忌讳着三婶的病,可真要往寒门里寻,还真不如沈家这样的,那才是真独苗呢。” 寒门不是一定不好,圣人还说“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但出生不同处事待人就是有差别,许多心知肚明的事,到了门第差太远的人家家里就要费大力气才办得到。 倒不如沈聿一个光杆儿,没父母没兄弟,省了多少“进孝”“交际”“周全”的水磨功夫? “真要是他,你进门可不就是山大王了?” 令舒且说且笑,说到最后还比划起来:“到时候我也不送你别的添妆了,给你制两面龙凤锦绣大旗幡,容子成容大王!” 朝华先还能忍得住,越听越笑,最后歪靠在大引枕上。 令舒却收起玩乐的口吻:“我是跟你说认真的,你可别全当成玩笑听。”大伯母和她娘为什么这样尊敬祖母,就因进了门之后,祖母从没有磋磨过她们一点儿。 她娘就说,初嫁进来时为了要立规矩苦练许久,头天用饭,大伯母就在祖母的示意下拉着她坐下了:“家里不摆这个规矩的。” 娘说她回屋就哭了一场,把刚新婚的爹爹吓了一跳,细问才知道她是高兴的。 朝华轻吸口气,忽的抬眸,目色晶莹望向令舒:“我想请五弟替我办件事。” “什么事儿?你只管说,我替他们答应了。” 令舒只以为朝华是让两个弟弟们观察沈聿,当两个小耳报神。别的不好说,这点小事弟弟们还是办得到的。 “这可是你说的。”朝华凑到令舒耳边,轻声说道,“我想见沈聿,就今天晚上。” 令舒张着嘴差点儿合不上:“你……” 说她一句山大王,她还真就无法无天了! “怎么见?在哪儿见?”堂前阁中全是亲戚宾客,廊上廊下都是丫头婆子,这会儿见个外男? 朝华看她一眼,原来她只是嘴巴上大胆,这点事就把她吓成这样。 拍着她的肩:“没什么难办的,第一,让五弟六弟把人留到夜里摆戏的时候。” “第二,今日唱戏的水牌里有一折《大闹天宫》,等台上敲锣,小猴子翻跟头的时候,除了宾客,丫头婆子小厮们也都会去看热闹。”花园就空出来了。 “第三,把人请到假山边,五弟六弟守着园门,我只说两句话就好。” “你……你要说什么呀?同他道谢?”真是道谢送点东西也行,何必要冒这种险呢? 朝华看了看令舒:“你敢听?” 容令舒坐直了身子,深吸口气:“你说!”轮到她洗耳恭听。 “我问他有没有意向谈婚事。” 他若无意,不必再费功夫。他若有意,不妨详谈。 容令舒笑不出来了,她望着朝华目瞪口呆。 窗外婆子正在此时恭声来请:“三姑娘,四姑娘,吉时快到了,大夫人请姑娘们往前头去。” 朝华连个磕巴都没打,隔窗应上一声:“知道了,谢妈妈来传话。” 说完站身来整理衣裙簪环,又催促令舒:“怎么?你也成四呆子?赶紧起来,别误吉时。” 看着朝华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令舒抚着心口,不由自主尊称道:“三姐姐威武。” 第40章 大祭 华枝春/文 吉时将至, 各房人齐聚在祠堂前,按年纪排位, 鱼贯入内。 容老夫人有意给三房作脸,这回开堂上名办得极为郑重,一切的仪程都按年末时的大祭来办。 容家大爷二爷皆不在,只有容寅站在容老夫人左下首,领着底下一众男子。 老夫人站在中间当主祭,容寅陪祭,容家在家的男孩只有五少爷容令修和六少爷容令衡, 二人一个献爵, 一个捧香。 楚氏则领着一干女眷站在右侧, 仆妇们拎着献盒送到堂外, 由队伍最末尾的容令惜起, 将一只只供菜食盒向前传递。 容家的女孩儿们挨次双手接过, 直传到老夫人手中, 供到神台上。 容老夫人丧夫三十年,由她主祭三十年。自她主祭的那日起,除了媳妇们, 容家的女孩儿们也一样要站在祠堂中传祭盒。 等容老夫人先拈香下拜, 众人再一齐下拜。堂上廊下只有衣料簇簇, 环佩轻响声。 拜过祖宗, 请出容氏族中年长尊长上前。 请族谱, 开笔, 上名, 一气呵成。 朝华站在女眷中间的位置, 恭身肃立。 她目光所见,是两个中年仆从请出族谱, 长者一双老手紧握狼毫,将保哥儿的大名录在了容家三房容寅殷真娘的名下。 狼毫笔尖收笔的那一刻,朝华知道自己没有动,因耳畔步摇明珠纹丝未响,但她又觉得自己确实肩松腰舒,长出了口气。 千日造船,一日渡江。 保哥儿被带进祠堂,他从没见过这么多人,目光不断去找姐姐,见姐姐站在中间,就想迈过去找她。 容寅上前牵住了他,将他带到堂前,指着墙上祖宗的画像告诉他:“给老祖宗们上香。” 在家里排演过好几回,保哥儿看见姐姐在人群里冲他微微笑,他不那么慌张了,接过线香,像模像样的跪下去。 等他手中那柱香插进了香炉,青烟升腾,祠堂四面响起恭贺声。 容老夫人颔首微笑,大伯母轻声吩咐:“把赏钱都发下去罢。” 老宅的下人们人人有赏,宅中欢欣之声洋洋溢溢。 保哥儿小手一溜滑出容寅掌中,跑到朝华面前,紧紧攥住姐姐的手。 他轻声问:“娘呢?”他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娘。 “保哥儿想娘了?”朝华眼角扬起,伸手摸摸保哥儿的头,“等见过了亲戚,就送你回去好不好?” 保哥儿点点头,人太多了,他想回家找娘。 容寅听见保哥儿要找娘,今日头一回笑了起来。 容令惜走上前来,她往日是家里最小的,整个家中都没跟她同龄的孩子,这会儿对保哥儿端起姐姐的样子来:“八弟,我是你六姐姐,你要不要到我屋里玩?” 离开宴还有一会儿,等会容寅还得带着保哥儿见客认人,保哥儿年纪太小,这会儿该找个清净的地方看要不要出恭,是不是肚饿口渴。 朝华先对六妹妹点头:“那就麻烦六妹妹和周姨娘了。”又看向保哥儿,“你想不想去玩?你想去就跟六姐姐去罢。” 令惜本也不足年岁到外面交际,她牵着保哥儿:“我屋里有好多好吃的,还有好多好玩的,我们去玩好不好。” 保哥儿想了想,害羞点点头,牵着六姐姐的手跟她去了,阮妈妈和保哥身边的大丫头银竹瑞露紧紧跟在后头。 朝华是姐妹们中最年长的,由她领着妹妹们到花厅去,跟大伯母一起接待来观礼的亲眷太太姑娘们。 刚一进花厅的门,就见楚家二位夫人坐在厅中。 两家本就是姻亲,又还有结亲的打算,这样的大事,容家下了帖子,楚家自然要到场来恭贺。 朝华大方上前,向楚大夫人楚二夫人行礼问安。 楚大夫人笑盈盈对朝华道:“恭喜恭喜。”她还像上回一样,备下一份厚厚的贺礼,看见朝华时仿佛根本没发生过朱姨娘那件事。 朝华也见好就收,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不会穷追着一个朱姨娘不放。 于是两边和乐,楚大夫人道完喜又笑看向容令舒:“令舒过来陪我坐,我听说你爹娘来信了?” 令舒慢慢走过去,坐到了楚大夫人身边:“是,爹娘送了些山东特产来,我已经捡出几份预备分给几位妹妹。” 她一到堂前便垂眉顺目,哪还有刚刚在屋里快语活泼的模样。 只有楚二夫人知道自己吃了算计,眼看大房得意,心中那口气难平。 可家中的婆母已然发了狠话:“你已经搅和了一场,要是在四郎的婚事上再闹腾,我可不容你。” 楚二夫人只得忍气吞声。 自容家姐妹们进门起,她的眼睛就不由自主落在朝华的身上。今日大祭,容家姐妹们都穿一样服色,连发饰簪环也都一模一样。 容朝华一身祭红色金边衣裙,打头第一走进花厅,帘栊掀起时,简直灿然生光。 楚二夫人忍着心头对大房的火气,笑着同朝华说话:“朝华真是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更好了!” 眼角的余光瞥都没瞥永秀一眼。 楚二夫人也说不准自己到底是恼大房还是恼罗姨娘,又觉得罗姨娘她痴了心发梦,又觉得被她一搅到底是顺了自己的意。 只她自己得不着容家女当媳妇,偏叫大房挑了个更好的! 朝华站在楚二夫人身前,将她脸上既要又嫌弃,百般变色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略跟她说了两句话,就去招呼起别的姻亲。 容家二房在余杭的姻亲和容家相熟的旧友们也纷纷上前来夸奖恭贺,朝华一一还礼,陪坐寒喧。 第48节 永秀亦步亦趋,跟在朝华身后。 看着姐姐独当一面的模样,她愈加低了头,反而有亲戚们说:“永秀大了,以往就数她最爱笑爱玩,今儿倒是半步也不离开她姐姐。” 朝华侧身看了眼永秀,依旧持着笑意,转身大大方方对各位夫人们道:“永秀也快要十五了,将要及笄,自然就稳重了。” 永秀倏地抬头,猝不及防露出震惊之色,百灵赶紧上茶遮掩过去。 这回大宴,姻亲们来的十分齐全,听到朝华说永秀将要十五,彼此互望一眼,心里都明白过来。 这是家中主母病着,长女主事,她自己亲事艰难,反而在替妹妹谋划呢。 楚氏刚替老夫人招待完了族中年长的老妯娌们,进门听到这句,笑着接口:“可不是,过些日子永秀的笄礼,还要请各位来观礼。” 并不因永秀庶出,就把笄礼糊弄过去。 既然提起这一茬,来的亲戚们自也得送些礼给永秀,永秀一一行礼道谢,在花厅中呆了好一会儿,等前面摆开宴,她这才能歇口气。 百灵扶着她坐到山廊边的花树下,从荷包里取出个小瓷瓶,倒出枚仁丹送到永秀口中:“方才好险,姑娘差一点儿就露出来了。” 永秀咬开仁丹,舌上薄荷味直冲鼻尖:“我知道,只是……”只是没想到姐姐竟一点儿也不记恨她。 百灵叹了口气:“姑娘如今既都明白了,那也别再别扭了,六姑娘的例子就在前头摆着。想想六姑娘打小都没见过二老爷几回,咱们老爷总是疼爱姑娘的!” 永秀轻轻点头,往后就各归各边,姨娘那边她也不会丢下不管,爹姐姐和嫡母也一样要孝敬。 永秀咬咬唇:“等回去了,你去问甘棠讨几个花样子来罢。”也问问嫡母喜欢什么,她好亲手做了送去。 百灵喜笑颜开:“诶!”可算是好了,姑娘可总算是想通了! 朝华也在等前面摆宴,等客人们都入了席,她看了眼令舒。 令舒浅吸口气儿,跟朝华到梢间,让丫头守在门口,鬼鬼崇崇的样子让朝华看了就想笑:“你这样一看就是在作贼。” 令舒气得脸上微红:“我是在替谁作贼?”说着咽了口唾沫,“都办好了。” 她打小就没少使唤两个弟弟,用他俩用得极为顺手。 两兄弟又都还是淘气爱玩闹的年纪,爹娘都天高皇帝远的,胆子就更大了。 一说要让他们俩留住沈聿,容修笑道:“四姐姐放心罢,不用咱们留他,楚六哥正留他呢。” 沈聿收到了请柬当然要来。 他误以为容寅是杀父仇人,呆在容家那段时间,容三爷待他如子侄,而他少不了有虚与委蛇的时候。 如今容家三房有喜事,他自然要到场恭贺,以全其情。 回帖送出去,就将容家送来的彩头盘了一遍,挑出些黄金让白菘到山下金店兑换了银子。休沐日时,他亲自下山,到砚斋中挑了一方端砚。 沈聿知道容家必有许多亲戚朋友送上名贵礼物,但这方砚已是他手头能拿出来最合适的礼物了。 白菘哀声叹气:“公子!好容易容家又把东西送回来,咱们可算不愁上京的盘缠钱了,这一出手又花了大半!” 眼下已是数米而炊,还这样花用,省闱之后如何上京城啊。 沈聿看两个书僮一脸精打细算的模样,对他们道:“省闱得名,书院会送考。”不仅送考,落脚地也是京城的余杭商会。 余杭富庶,商会会馆吃住都不差。 白菘芦菔一听,脸都泛起来光来,终于不再念叨家计艰难,公子还把余下的几十个铜板给了他们,让他们切点酱肉加餐。 楚六上回已经问过沈聿为何对容家三房的事这样开心,沈聿当时答道:“容世叔甚是厚待我,他有了嗣子,我自然高兴。” 这回他见沈聿上心,也不再多问,只是玩笑道:“你送这方砚台,倒不如把你用过的笔送几枝去。” 如今书院上下都知道有个妙笔生花的沈聿。 万松书院按“天、地、玄、黄”分班,沈聿头一个月只上了五天学,就被分到了天字班。 有好些黄班的学生找到楚六,想托楚六偷拿几支沈聿用过的毛笔给他们。 余杭城学风盛行,学子们考试之前去各个寺庙拜香散心求考试顺利都是寻常事,年年考前寺庙里的文昌殿前都长满了考生。 一样是求顺利,这些人便想要一支沈聿用过的笔。 楚六实在觉得好笑,被他们缠不过,对他们道:“沈兄对笔看得极严,数着数的用呢。” 越难拿的,反而越多人想要。 沈聿发现自己常常找不见毛笔,干脆就在书桌右上角贴了张小白条“金不换,笔换。” 毛笔中最便宜的那种一文钱一支,读书人称这种笔为“金不换”,沈聿自小到大用的都是这一文一支的金不换。 贴上这张条子之后,他桌上不仅不少笔,有时还会多出几支来,写字时再也不会没笔用了。 别人都换笔,楚六先还浑不在意,他差的是笔吗?是沈兄一日一日的苦功。 他自觉如今已经算是刻苦用功,连原先的朋友们都说他像变了一个人。 等见过沈聿是怎么读书的,才知自己的用功不过是锦绣公子哥儿们口中的“用功”,也用自己的笔换了支沈聿的笔。 沈聿看着那只玉管狼毫,直言:“楚兄这只太贵了。” “那你就多给我几支,越秃的越好!”他把沈聿那些写秃了的毛笔整排挂在书桌前,想偷懒的时候就看一眼。 还真的一天比一天学得更久更晚,苦读了小半个月。 家里带去的蜡烛一下消耗得快了,书僮回去取蜡烛。祖母母亲听说他天天点灯熬蜡的读书,一气儿送上山一箱子蜡烛,还抬了七八只攒盒上山来。 管事的一样样说:“这是老太太给的人参丸,这是老太爷赏的笔墨,这是大夫人给参须参叶茶,这是二夫人预备的参膏……” 臊得楚六面红耳赤,发起公子哥的脾气来,除了蜡烛一概都不要。 “回去回去!全拿回去!” 丢了这么大的脸,楚六放假也不想回家,拉上沈聿来赴宴散心。 沈聿道:“已经道过贺了,此时回去还能夜读。” …… “沈兄,你就当是让我歇口气成不成?”说不定宴上还能看见三妹妹! 楚六竭力劝说:“容家这宅子是好几代传下来的,园中那座打唱台就连我们家都没有。” 世人都说楚家的半湖春画舫多么富贵奢华,其实容家只是不显摆出来,不像画舫入湖,人人皆知。 “那垂檐全都镂金错彩,四面镂花雕的《八仙过海》《子仪献寿》《穆桂英挂帅》……容家极少开宴,就是我也没见过几回,沈兄来都来了,岂能不饱饱眼福?” 沈聿不为所动。 楚六继续说道:“两面水阁长廊,一边坐女眷,一边坐男宾,唱戏的时候环音入耳……” 沈聿心中微动,他还未答应,容家五公子和六公子凑了过来:“正是正是,沈兄和六哥都留久些,今儿请的班子极有名气的!” 到底怎么有名,容五容六也说不出来,二人一样是大家出身,但祖母严厉,他们俩在读书上比楚六用功得多。 家里少开宴,在学中也不怎么玩闹,只是性子活泛些。 沈聿的目光在容修容衡两兄弟的脸上打了个转,两人叫楚六叫得亲热,但目光却是望向他的。 他微一沉吟,那两兄弟就互换眼色:“我们俩还想请沈兄去我们的书斋瞧瞧,再去园子里头转转,我们还有收的琴棋篆刻,园子里水廊上刻着全本的《白蛇传》呢!” 沈聿还不表态,容五容六又说:“假前先生给的功课,我们已经写完了,想跟沈兄探讨探讨。” 沈聿明白过来,是容家有人要见他或是要看看他? 是长辈?长辈只需把他叫过去请安就是。 沈聿眸光微亮,难道是……她? 第41章 鼓锣 华枝春/怀愫 沈聿留下来宴饮听戏。 容五容六给姐姐报完信, 才想到这事好像不合规矩。 “四姐,要是被发现了, 咱们是不是得一起挨罚呀?”容六年纪小些,还是有点害怕祖母的,他家的祖母可不是磨两句就能消气的。 也不打他们,就是罚他们去跪祠堂,他跟五哥跪过一次,从此再也不敢惹怒祖母了。 而且怎么是三姐姐要见沈聿呢?不应当是四姐姐见一见楚四么? 容六还冲着容令舒挤挤眼睛:“四姐,楚四哥也来了, 你不见一见?”刚说完容六脑袋上就挨了一扇柄。 容六捂着额头, 容五幸灾乐祸。 令舒收回小扇:“你们俩谁都不许轻举妄动, 听我的号令行事。” 容五容六当面答应, 背转过身说:“别听四姐姐她说得痛快, 她自个也要听三姐姐的号令。” 令舒还没走远呢, 闻言转身又给了弟弟一扇柄! 好容易等到了晚上开宴, 点春堂外的打唱台四周悬起四挂明角风灯,先是男宾们入座,跟着女眷入席。 朝华陪着亲眷们说了半晌话, 好不容易才能在水廊坐下, 一面吃酒一面听戏。 容老太太坐在点春堂中, 身侧都是族中许久未见的老妯娌们。 楚氏在堂内和水阁都设了座位, 里头招呼过一圈, 捞着空闲坐到水阁来。 女孩们挨排行坐, 自朝华起到令惜止, 都坐在大伯母的身边。 楚氏微松口气, 笑盈盈看向朝华:“今儿这样的大喜事,你也能松快松快了。”说着低声对朝华道, “她们几个的酒水都是花浸的甜汁儿,你的是细花烧酒。” 朝华忍不住露出笑容来,楚氏看见她笑,也勾起唇角:“就那一小壶啊,可不能多饮,回去再喝。” 到底还有亲朋在,万一过了量就不好了。 朝华执起酒盅,向大伯母敬了一杯。 楚氏见她举杯,心中也是落定了一件大事的,执起杯来浅浅饮了一口:“我还要送客,也不能多饮,这一口算是敬你母亲的大事!” “没有大伯母,便没有今日之喜。” 朝华轻声说完,满饮而尽。 她本来想敬三杯的,楚氏按住她倒酒的手:“就这一小壶,统共才有几杯?知道你有量,也得慢着些喝。” 楚氏说完看了眼坐在点春堂内的容老夫人:“令舒都跟你说了罢?”她猜也猜得着,令舒必把事情告诉朝华了。 第49节 “什么都瞒不过大伯娘。” “就是她不说,今儿我也要告诉你的。” 点春堂内,好几个跟容老夫人平辈的妯娌们也正在议朝华的婚事,朝华行三,可不就该轮到她了。 有个一看打扮就知是远亲的妇人从末座远远走到点春堂去,看着像是请安的样子,凑到老太太身边先行了礼。 容老太太先时还笑着听上两句,等多听两句,便皱了眉头。老太太眉梢一动,那妇人很快被琉璃哄下去了,没一会儿就不见人影了。 楚氏人虽在水阁,目光却一直照顾着四周,不等她回身吩咐,冬青已经去问过。 很快回来报说:“是上容村来的本家亲戚,说了两句不中听的话,老太太不高兴了。”说的是三姑娘的婚事。 冬青目光往朝华背影上一落,楚氏就明白了:“哪辈子亲戚?怎么敢到娘面前胡说?问问是谁带来的人。” 朝华猜也猜着了,方才在花厅那人的目光就不断在她身上打量,她泰然自若:“大伯娘不必动气,九叔九婶也都来了,把这人交给九婶罢。” 说完又看向打唱台,这会儿台上正在“跳加官”热场。 头一个出场的是扮作寿星模样的老生,一手捧着个大仙桃,一手柱着桃木杖,绕到场中间,仙桃一开两半,吐出彩绣条幅“寿比南山”。 点春堂内的容老太太一看就笑了。 跳加官是跳福禄寿三星,一般寿星都在最后出场,这会儿排在前面出来,定是大儿媳妇特意吩咐的。 果然后面跟着福星禄星。 福星一手捧如意,一手执福字,福字抖开又是条彩幅“富贵长春”。 最后的禄星头戴乌纱,足穿朝靴,一身官袍,手执长笏板,在台上踩着锣鼓点抖开手中笏板,笏板变作条幅“一品当朝”。 台上台下陆续有人喝彩,容老夫人说了句看赏。 婆子们便拿着两个喜篓,往打唱台上散赏钱,廊下侍候的小丫头们全都跑去捡散落在台下的铜钱。 一时园中热闹非凡。 楚氏看了眼朝华,见她目光盯在台上,问她:“你心里是有主意的,我也不擅自为你作主,要是老太太开了口,就难有转寰的余地了。” 祖母已经在过继的事上退了一步,又把祭祀上名办得这样体面。 朝华不愿意伤祖母的心。 “祖母疼爱我,我也不忍拂了祖母的意。”朝华替大伯母添上酒,“我想认真看看沈家儿郎。” 楚氏思虑片刻:“也好,旁的自然都合适,便家中简薄些也不碍什么,若是今岁省闱得中那更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省之中科举取士是看参考人数来定的,历年来最多取中的也不过百二十人。中者再去京城参加京闱,举国一共上千个举人。 真要能中,三房结亲说出去也体面。 楚氏放缓了语气:“那就看看,看看也好。”总比今日来的那些亲戚们提起的人家要好。 朝华用银箸挟了块鸡松碧糯饼搁到小碟上奉给楚氏:“我知道,也不光是我看他,也得他看我。” 大伯母是偏爱她,才觉得她处处都好。 可在楚二夫人的眼里,她过于刚强有主见,未出阁门就敢张罗给自家房中过继,简直倒反天罡。 楚氏也给朝华碟子里挟了块冰花绿豆糕:“对面哪一个是他?” 朝华轻咬一口绿豆糕:“六哥身边穿青袍子的就是。” 楚氏举目望去,先找到自家小六,再往小六身边去看,楚氏的目光微微一顿。 人群中就见个青袍书生端坐在红烛灯火边,灯光照得他极是清癯俊秀,只看眉目就知是个性子坚韧的人。 单看相貌,楚氏已经暗暗点头:“等会儿找个机会,让你祖母也看看。” 老太太一直不相信小儿子的眼光,还是罗姨娘那件事,才让老太太记住了这个姓沈的儿郎,当时还赞过他,说他心明眼亮就胜过许多世家子。 朝华眉梢一弯:“等唱过了《大闹天宫》再说罢。” 隔着唱台灯火,沈聿也一眼就看见了容朝华。 明明容家几个姑娘打扮装束皆一样,可他就是从一眼就看见了她。 他目光穿过台上福禄寿三星跳加官的身影,隔着烛火灯影看向容朝华,突然被容五拍了拍肩:“沈兄,等会儿还有一场跳魁星呢!” 容家的世交亲戚中多以读书科举为荣耀,跳过了寿星,自然要跳魁星。 也是让来参宴的学生们沾沾魁星点斗的好运气。 沈聿仿佛没有听见一般,对面举了杯,他也跟着举起了杯,轻抿口酒。 还是容六说:“沈兄怎么独饮,咱们该碰杯才是。”好不容易家里许喝酒了,他赶紧喝两口。 一砸吧味儿竟是花浸的甜酒水,必是大伯母特意吩咐的,还拿他们当孩子看呢。 他刚要去取沈聿桌上的酒壶,被哥哥按住手,容五挤眉弄眼像是在提醒弟弟等会儿还有要事要办。 两人这么明显,沈聿只好假作没瞧见,侧身想跟楚六碰杯,又见楚六痴望着灯火。 他顺着楚六的目光看过去,容三姑娘正望过来。 短短一瞬,触之即离。 沈聿微怔,容三姑娘心中果然还是喜欢楚兄。 楚六懵懵问道:“三妹妹刚才好像在看我?” 容五容六听了齐齐叹口气,一个搂他左边胳膊一个搂他右边胳膊:“我说六哥,你就歇了那心思罢!” 别人不知道,他们俩还能不知道? 年年两家小辈都要互相拜岁,三婶第二次犯病去请过净尘师太之后,楚家老太太那脸色就跟六月的天小孩的脸似的,说变就变了! 楚二伯母倒还情热,但打那之后,三姐姐能不去拜岁就不去拜岁,除了大节年庆,素日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这都五六年过去了,楚六哥还不明白? 二人互换个眼色,看来等会儿要顺利把沈聿带到后园假山,得先把楚六给灌醉! 一边坐一个,左一杯右一杯,说些天涯何处无芳草的,又劝他大丈夫何患无妻。 楚六喝了一杯又一杯,他拉住了沈聿的手:“沈兄,她是骗我的。” 楚明忱絮絮叨叨:“三妹妹是极好的姑娘,她以为她冷着脸骗骗我,我就会受骗上当,当她是个贪图名利的女子,就厌弃了她。” “可我要是连这些话也信了,那我凭什么说我心悦她呢?” 容五容六到底年纪还小,被这句话惊住了,两边都是男宾这话要是传出去怎么好? 沈聿反应极快,他心中虽受震动,但动作飞快,一把捂住了楚六的嘴:“楚兄是不是想吐?容兄,还请一起扶楚兄下去散散酒劲。” 容五容六立时点头,“唰”一下立起身来,把楚六架起来扶到花园边的小耳房中去。 等到走了半截,容五听见了《大闹天宫》的锣鼓声,一跺脚:“完了!没带上沈公子!”这可怎么办?这可把四姐姐交待的事儿给办砸了。 两人一回头,就见沈聿正跟在他们三人身后。 见两兄弟回头寻找,沈聿只得往前站了站:“我在。”他也不能不在,还不知是不是容三姑娘要见他。 容五松了口气,他冲弟弟挤挤眼儿:“你带楚六哥歇着去,我带沈兄逛逛咱们家的花园子罢?我们家花园里有座垒叠的大假山,是叠石名家卧石生所造,沈兄要不要瞧瞧去?” 这会儿黑灯瞎火,就算去看假山叠石又能看出什么妙处来? 沈聿点头应和:“我听说卧石生叠山能随地而赋形,浑然有真山真水之势。没想到今日能得一见,还请容兄带路。” 容府这处假山群落可通向园中三处,假山顶上还建了座石舫。 取的是太湖石堆雪叠浪之意,石舫就是浪顶上的不系舟。 舫中设一棋室,两个石墩,一张石桌,石桌上刻着张石棋盘,夏日里最热的时候在此处下棋是最凉爽不过的。 容五对守园门的婆子道:“我带同窗夜游石山,不必人跟着。” 书僮又塞上几粒碎钱:“等散了席妈妈拿去吃酒。” 沈聿一路跟在容五身后,刚转过山廊走到园中,就觉打唱台的锣鼓声已经隔得很远了。 容五指了指石舫:“沈兄去上面看看罢?”也不知道三姐姐要说什么,但他觉得还是不听为好。 沈聿又一次依言行事,容五话音刚落,他就抬步往石舫上去。 容五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疑惑,怎么这个沈聿这么听话?简直是叫他干什么就干什么,半点也不费力气。 他总不会是知道三姐姐要见他罢? 沈聿几步爬上石阶,黑夜之中假山上下一丝灯火也无,石舫边倚墙栽着两株复色海棠花,一半白一半红,正是春季花时,夜间也开得灿烂一片。 沈聿慢步到石舫前站定,心里明明猜到是容姑娘要见他,却又忍不住怀疑,她真的会在这里出现? 舫内倏地亮起一点火星。 朝华正坐在“船舱”内,她打亮火折,点燃了石棋盘上的烛台。 “沈公子。” 沈聿心头急跳,略定定神,迈上“船头”,走进“船舱”,坐到朝华对面的圆石墩上。 “容姑娘。” 容朝华看他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眉梢微抬:“弟弟们蠢钝,沈公子已经猜到我想见你了?” 朝华是面向着沈聿的,沈聿却端坐在石墩上,面朝船头,目光不敢往朝华身上稍视。 反而是朝华借灯烛光细看他:“我想向沈公子致谢。” 沈聿本可以不趟这混水的,他既已知道拍拍屁股走人就是,但他直言相谏。 不是他挑了这个头,罗姨娘不知还要西院那个池子里趴多久。 朝华双手执平向沈聿行了半礼。 沈聿侧过身来,回了半礼:“不敢当。” 打唱台上锣鼓声稍歇。 真到了要开口的时候,朝华还是有些犹豫,她不说话,沈聿也不询问,两人就这么点着烛火,坐对海棠花。 “容姑娘是有什么想说的?” 模模糊糊的锣声复又响起,这会儿台上该演到孙悟空打龙王,取金箍了。 朝华声音自舌间婉转而出:“我的家事,沈公子都知道了。” 第50节 沈聿微顿颔首,父亲多情仁懦,母亲郁愤而疯,姨娘蛇口蜂针,庶妹装痴卖傻。 朝华见他点头,破釜沉舟:“谈嫁娶事,公子愿否?”若有意愿,她就把她的条件摆出来详谈。 沈聿猛然转身望向朝华,朝华也正大胆回望向他。 二人隔着棋桌烛灯,目光对望。 耳边锣鼓声一阵快过一阵,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响。 沈聿幼年长在榆林,边境来犯城中会敲锣示警百姓躲藏避敌,不论锣在哪里敲响,总会透过土墙传进屋中,避无可避。 民人皆知,锣响城在,锣灭城破。 此时此刻,他恰如身在土墙内。 “沈公子是不愿意,还是一时不能决断?”问到这句时,朝华已是玉面泛红。 他要是没这个意思,又为什么单单拿走那只绿玉环?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沈聿还未答,朝华站起身来,依旧向沈聿微施一礼:“公子若是不愿,只当我没来过,你没听过。” 说完留下那只烛盏,闪身离开石舫。 锣声灭了。 朝华气生双颊,人刚走出石舫转进石山洞内,身后就响起急匆匆的脚步声:“容姑娘留步。” 朝华在山洞窄阶上站定,二人相隔两三阶石阶,沈聿道:“姑娘的家事我已知晓,我的家事姑娘不知,此时议婚,失之磊落。” 朝华转身看向他。 “这是其一,其二,方才楚兄醉后吐真言,他说他知道容姑娘那番话是骗他的。” 沈聿站在高处,背光而立,朝华微仰着脸,月色照得她目光莹澈。 还不等朝华开口,就听见石舫下喧闹起来,隔着假山石壁,传来楚六的声音:“石舫还有灯,沈兄是不是在上面?” 而后是容六的声音:“哪有什么灯,你看错了!” 黑夜中,石舫内灯烛一点光亮散出很远,楚六哪会看错,他酒醒了大半,手脚并用要爬假山上石舫找沈聿。 朝华一把拉住沈聿的袖子,将他带下石阶,藏进假山石洞内。 外面容六提心吊胆,又不敢大声张扬,万一三姐姐和沈公子还在石舫里,嚷嚷出去可不就完蛋了。 好在楚六酒没全醒,爬上石舫还花了点功夫,容六往里一瞧,吁出口气:“没人!楚六哥,你看,里头没人!咱们走罢!” 谁知楚六往石墩上一坐,想歇歇脚。 容六急得团团转,五哥明明该在门上守着呀,跟着一想这园子有三道门可通,本该他守一处,五哥守一处,三姐姐的人守一处。 容六继续劝说:“咱们走罢,《大闹天宫》还没唱完,你听这会没锣鼓了,演到孙悟空被关进八卦炉里了。” 等会孙悟空就要破炉而出,小猴子们满台翻筋斗,是整折戏最热闹的一出。 沈聿微低着头,尽量离容朝华远些,两人头顶上就是楚六和容六。 黑暗之中连彼此的影子轮廓都瞧不清,只能闻到对方身上相似的松柏香味。 朝华是因房中爱点柏子香,沈聿是身在万松岭久浸松木香。 沈聿压低声音:“姑娘若是不愿,我会当姑娘没来过,我没听过。” 刚才是朝华让沈聿选,此时是沈聿让朝华选。 第42章 海棠 华枝春/文 石洞内漆黑一团, 两人贴壁站立。 沈聿的声音明明压得极低,也似响在朝华耳畔。 他竭力让声音听上去平稳冷静:“容姑娘与楚兄, 实在没到无路可走的地步。” 楚六基础打得不错,但读书上确实少些天赋,又实在少了狠劲。读书考举,为任一方的那条上策,对他来说困难了些。 但还有下下策可以走。 “沈公子是在拒亲?”朝华打断了他。 “绝不是!”这三个字冲口而出,“我绝无此意,只是不知便罢, 既然知道, 就得告诉姑娘, 免得……免得姑娘错失良缘。” 朝华沉默良久。 山石顶上时不时传来楚六和容六的声音, 一个撒酒疯, 另一个苦劝。 容六急得满头是汗:“楚六哥, 咱们回席上罢?这儿黑乎乎的有什么好看, 不如去看看小猴子翻跟头!” 楚六只是摇头,他拉着容六的袖子:“六弟,我心中实在难受……” 容六呲了呲牙, 他这个年纪哪明白什么叫情根深种, 拍着楚六的背安慰他:“六哥啊, 这天下女子多的就是, 何必就非认死理呢?” 他一根绳吊死在三姐姐门口也没用啊, 楚家都不会给他那根绳儿。 山石洞内两道呼吸, 一深一浅。 沈聿已然竭力克制, 尽量冷静, 但他的呼吸声却依旧越来越急促。 她不在梨花树下,不在芦芽丛中, 她就在他身侧。 朝华终于开口:“沈公子误会了,我与楚六哥虽是一同长大的,但我对他并无儿女私情。我说的那番话,是希望他不要自困自苦。” 她愿意走的路,披荆斩棘也会去走。 “沈公子还有什么想问?还有什么要说?” 沈聿心口急跳,掌心滚烫,张口而出:“我是过继的嗣子。”若非身份变过,他怎么会登容家的门? 如果容寅真杀了他生父,岂不是自投罗网? “京闱之后,我想为任三年再成亲。若是容姑娘肯点头,那省闱之后便向容世叔提亲,若是姑娘不愿,我也不敢耽误姑娘。” 三年,足够他追究凶手,扫除隐患,安宅立事,给她一个像样的家。 朝华看不见沈聿的神色,但她能听见他越来越轻促的呼吸声,甚至能听得出他在尽力克制想放缓气息,只是克制不住。 “四年。”朝华轻声道。 这是她早就想好的议婚条件。可以许亲,但她还要多留在家里几年,到最晚出嫁的年纪再成婚。 “好。”沈聿一口答应。 话音未落,云开月明,月光透进山石洞中,正照在两人中间。 沈聿抬眉望见她眼底绯色,只是一瞬,月色又被云层掩住了。 石洞外喧闹声响,容五找了过来,他看见弟弟和楚六在石舫内吓了一大跳:“你们怎么……那……” 容六冲他挤眼:“哥!你赶紧来搭手,咱们把楚六哥送回去!” 容五二话不说,一把架起了楚六,二人把楚六架下假山。走之前容五一双眼睛还在四处打转,蜡烛还在人也肯定在,他们俩藏在哪了? 外间再无声息,两人还是站着没动。 这石洞刚进来时一片阴凉,站得久了,越来越热。 朝华先开口:“沈公子,该回宴上去了。” “好。”沈聿闻言转身出洞。 两人本该分两侧离开假山洞的,但朝华没走两步就听见身后沈聿的脚步声,她侧身而立,以为他还想再说些什么。 沈聿站在月下,摊开手掌,掌中是枝复色海棠花。 …… 沉璧等在另一道门上,她听见朝华的脚步声,打起火折点亮小风灯,引路回到宴上去。 朝华再次落座时,一折《大闹天宫》刚刚演完。 这戏就是演个热闹,容老夫人自年轻时就不爱听悲苦戏,她说:“妻离子散,苦守寒窑,不必看戏都见得多了。我以前还道这世上哪有痴男?只有怨女。” 后来再想看痴男痴女,也用不着到外头点戏,在家就能见着,是以家里不许再演这类戏。 容老夫人看台上的小猴子们作出抓耳挠腮的模样讨赏钱,连连大笑,连说两遍“看赏”,仆从们将一篓一篓的铜板直往台上抛洒。 小猴们有揭起衣摆接赏的,有的干脆用戏台上的旗幡接钱,还有的继续在台上连翻十几个跟头谢赏。 楚氏叹一声,吩咐冬青:“再多给两篓钱,跟班主说是专给小猴子们的,再让厨房给他们多加几个肉菜。” 朝华悄然回席时,台上满是“叮呤当啷”的撒钱声。 令舒的座位就排在朝华右侧,她见到朝华回来,可算是松了口气,借着跟朝华说笑轻声问她:“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台上在闹龙宫争金箍的时候她就提心吊胆的,等孙悟空被关进太上老君的八卦炉时,朝华还没回来! 不仅她没回来,对面水廊上弟弟们的影子都瞧不见,令舒还得跟大伯母说话,免得大伯母起疑心。 “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得找你去了!”连办法她都想好了,就说朝华吃坏了肚子。 令舒一面说一面细看朝华的脸色,看她神色肃穆,也看不出来到底见没见着,到底说没说成话。 令舒有些发急,不会是两个傻瓜弟弟根本就没把事办好罢? 朝华一言不发,自斟一大杯酒水,举到唇边一口把酒饮尽。 令舒瞪圆了眼睛,没成? 容五容六把楚六安置在厢房,刚回宴上,见沈聿比他们俩先回来,坐到席上喝酒,俊面泛红。 二人面面相觑,不会是三姐姐那儿出了岔子,两人根本没见着罢? 谁知沈聿起身:“容兄,我在容家别苑叨扰许久,还不曾拜会过老夫人,今日恰逢观礼盛会,还请容兄引我到堂内拜见。” 他这么说,确实也挑不出错来,既然是以晚辈子侄的身份借住过别苑,那确实应该跟拜见祖母。 容五容六带着沈聿往点春堂中去。 点春堂内坐着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太太夫人们,见到容家两个儿郎进来刚要夸奖,就见后头还跟着一个。 淡青衣衫,儒生巾冠,衣袍虽素,但身量颀长,面目清俊。 第51节 容老夫人心中有数,还是问道:“这个后生不曾见过,是哪一家的小辈?站到我跟前来让我看看。” 沈聿依言上前,端正行礼,再将自己是容寅同窗之子的身份说了,又说如今在万松书院读书。 容老夫人将他从头看过,心中点头,暗哂这回小儿子的眼光倒是不错。 容五容六又说了些书院的先生是如何夸奖沈聿的。 老夫人高高兴兴赏了沈聿一套文房笔墨:“你在杭城又没别的亲眷,往后要来家里走动走动。” 沈聿认真应下。 一直到他退出点春堂,回到宴席上,容老夫人都笑容满面。 楚氏在外头看得清清楚楚,她看了眼朝华:“这是……”总不是两个人商量好的罢?哪有这样快的? 朝华抿唇,她也没想到沈聿动作这样快,依旧板着脸:“给祖母请安,也是全了礼数。” 楚氏想了想还是立起身来,去了点春堂,凑到老夫人身边:“方才那个来请安的就是沈家公子,娘觉着怎么样?” 老太太看了儿媳妇一眼:“不是你让小五小六把人带过来的?” 楚氏摇头:“不是,我刚还想过来指给您瞧瞧,想着要是您瞧得过再让小五小六把人带来。”要是瞧不上,那也不必带来了。 老太太笑了,是沈家儿郎自己想来。 她冲大儿媳妇,微不可察的点了下头。 楚氏心里大定,这意思就是可以看看,不着急去京城了。 她回去席间打量了朝华好几眼,心里虽然疑惑,但怎么也想不到朝华会亲自去问婚事能不能商谈。 反而宽慰朝华道:“他这一去请安倒是巧了,你祖母很满意,就不知道他今科能不能中。”要是中了保不齐要外任为官。 朝华不能说出她和沈聿的四年之约,依旧端坐正色:“祖母满意就好。” 楚氏反而拧起细眉,方才还说得好好的,怎么现在瞧着脸色很不好的模样? 夜里散了宴,朝华坐上马车回家,令舒恨不得能跟朝华同去:“到底怎么样了?”眼见朝华突然成了只撬不开的蚌壳,她都快急死了。 “下回告诉你。” 这种急事,竟还下回分解? 令舒没了办法,把朝华送走,又去揪弟弟们的耳朵。 容五容六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知道啊,我去的时候根本就没看见人,两人说不定没见上。” “那姓沈的也不肯说?” 容五问了:“沈兄才方上了石舫见到什么没有?” 沈聿答:“见着了。” 容五容六一阵激动,谁知沈聿接着说道:“容兄说家中花园刻有全本《白蛇传》的图雕,请我上石舫去看,我看了,石舫中刻的是同船共渡。” 容五容六再一次面面相觑。 姐弟三人凑在一块,简直要学戏台上小猴子那样抓耳挠腮,令舒气得一人给了一扇柄:“废物!” 她扭头转身走了,容五在后头说:“姐,到你那会儿咱们俩就有经验了,一回生二回熟嘛。” 楚六醉得东倒西歪,云林惠明两个想把他架上楚家的马车,楚六说什么也不肯:“不家去,我要回书院。” 就在容家大门前,大房那么多人在,楚二夫人哄了儿子两句,气不打一处来:“叫他去!他难道这辈子不回家?” 还不许家里的车送,最后蹭上了容家特意派给沈公子的车,反正是回书院的,干脆挤一挤。 马车到了山脚下,还得再爬段长石阶,云林惠明轮换着把人背进了仰圣门。 到学舍还要再爬石阶,云林惠明累得在阶边歇气,最后是沈聿道:“我来。” 他撩起长袍一角塞入腰带,转身背上楚六,没一会儿的功夫就上了石阶尽头,云林和惠明在后头看着:“怪道我们公子不跟沈公子爬山呢……” 光脚撵在后头追那也追不上啊! 沈聿将楚六侧过身放到床上,点亮灯烛,又打了水来给楚六擦脸。怕他要吐,还拿了桶搁在床边。 云林终于进门了:“我来我来,不敢劳动沈公子,沈公子也早点歇着罢。” “不妨事。”沈聿单手绞了巾帕,搭在楚六额上,“我今日夜读,有我看着楚兄,你们俩都下去歇着罢。” “沈公子今天还要夜读啊?”出门一整天,他就一点也不累? 沈聿不仅不累,浑身都是力气:“我今日读书兴浓。” 此时读书不是为了用功,是身心皆不得安宁,得读书静心。 云林惠明一走,沈聿吹灭烛灯,将窗户大开。 岭上夜风呼涌而入,吹得衣袍簇簇,他在窗前来回踱步,把四书经义顺着往下背两篇,又跳章再背两篇。 学舍窄屋被夜风灌透,连裹着厚被的楚六都往被子里缩了缩。 沈聿连背十篇经义,闻着漫屋的松香气,就是不能静下心来。 干脆关窗出门,在月色松林中背书夜爬,直爬到万松岭山顶圣果寺寺门前。 背四书经义无法静心,听松涛观月色也无法静心,沈聿阖目轻叹:吾身炉也,吾心火也。 朝华自回到宴上便眉不抬眼不动,回到家坐到妆镜前也一样肃敛着神色。 甘棠小声向朝华禀报:“保哥儿午间回来就去了夫人那儿,夫人今日蒸了枣子做枣饼,用的是去岁新造的月饼模子……” 朝华只是听着,心不在焉。 甘棠觉得姑娘今日有些古怪,要说事情没成,又不见沮丧。要说事情成了,又不见姑娘欢欣。 “你们下去罢,今儿不用值夜。” 甘棠应了声“是”,退到屋外。 趁着无人拉过沉璧:“你跟着姑娘去的,你听见什么没有?” 沉璧点点头,她耳朵好,平日姑娘夫人要说什么,她得自觉站到院门口才行。 “那到底成了没有?”甘棠忧心忡忡,“沈家公子是不是不愿意?” 他计较夫人的病?姑娘心里难受才不说话。 沉璧想了想,答道:“沈公子很愿意。” 沈公子送姑娘到园门边的时候,她听见沈公子呼吸急促,必是五内燥烈,血脉偾张,回去该爬山跑圈泄火顺气为妙,绝不宜静坐站桩。 甘棠微张开嘴,又问沉璧:“那姑娘呢?高兴吗?”姑娘的模样看上去怎么也不像高兴的样子,难道姑娘没瞧中沈家公子?只是勉强议婚的? 沉璧一点头:“姑娘也高兴。”姑娘把那枝海棠花用手帕包着收在荷包里。 甘棠眉弯笑眼:“你饿不饿?想不想吃小烤饼和切酱肉?” 沉璧点头:“我要吃四个。”塞满切酱肉的那种。 第43章 水白蜜 华枝春/文 这一晚朝华睡得极安稳。 醒时屋中帐幔低垂, 看不清外头的天色,刚翻了个身, 甘棠就在帘外轻问:“姑娘醒了?” 朝华问道:“什么时辰了?是不是下雨了?”不是雨天,哪有这样好睡? 甘棠轻笑:“天儿好着呢,将要日正了。” “都日正了?”朝华坐起身来,她竟然一口气睡了快六个时辰! “姑娘少有这样好睡的时候,我们就没叫醒姑娘。”听着帐中的响动,显是朝华已经起身,便将床帘挑到小银勾上。 朝华到内间洗漱过后, 坐到妆镜前。 镜前的小花插里, 正插着那枝红白二色海棠花。 青檀抖开锦被收拾床铺, 甘棠端来盏温水, 往水里调了勺水白蜜, 端给朝华饮下。 细语禀报:“今儿一早又散了一轮赏钱, 昨日亲戚们送的礼也都已经造册归库了。”这些事是她们做熟了的, 也不必专等姑娘起床了分派。 “何妈妈今天一大早就把五姑娘那边的收的礼单送来了。” 昨日五姑娘没少收亲戚们的礼物,其实这些算是私房,但芙蓉榭里一晚上就把礼品点算清楚, 到东院来报数。 “何妈妈说列出个单子, 姑娘这边也能知道是哪家的亲戚送了些什么礼。” 屋中帘子都挑了起来, 花窗大开, 今日阳光正好, 照得屋前绿荫莹莹生碧。 朝华漫不经心应一声, 到底是祖母选的教引妈妈, 永秀屋中如今帐目清楚, 人员也各听调配。 听到朝华懒洋洋的声音,甘棠的嘴角就没压下去过, 顿了顿又报:“五姑娘今儿一早到竹外一枝轩去给老爷请安送点心去了。” “胡妈妈来后,说五姑娘哭了一回,老爷训导了她几句,让她以后好好孝敬夫人,好好跟姑娘学着管家。” 朝华本也没打算苛待庶妹,她孝敬父亲是应当的,真要说些什么逾矩求情的话,胡妈妈也会立时报过来。 “知道了,她愿意何时请安就何时请安,胡妈妈那边不用拦着。” 甘棠点头记下,又道:“五姑娘去竹外一枝轩之前,百灵来咱们院子,问我讨个夫人喜欢的花样子,说五姑娘想给夫人做袜套,我说这会和事忙,等闲了再送去。” 这事倒要问过姑娘才好给,夫人从来不穿外人做的针线。 “袜套?”六妹妹给二伯母做袜套,所以永秀就有样学样也做袜套。 “选两个吉祥的纹样,灵芝的万字的都成。她若送来,就找个箱子收起来。” 只收,但绝不许送到和心园去。 甘棠应声,要真是五姑娘亲手做,一副袜套怎么也得到月底才能做得完。 芸苓给朝华梳头,见她们把话说完了,才赞道:“到底是睡足了,姑娘今儿连胭脂都不用点。” 唇红面白,倒像粉妆过似的。 朝华闻言往镜中望了一眼,刚触到镜中人,又收回目光。 甘棠忍着笑意:“姑娘前一向那么累,正该多睡些才是,春天睡足了才最养气血的。” 第52节 朝华看了甘棠一眼,又望了眼窗外正捧着油纸在吃包子的沉璧,也不知什么馅的,吃得这么香。 昨天没有特意吩咐沉璧,沉璧肯定不会瞒甘棠。 本来也瞒不住。 朝华大方吩咐:“上回送去万松书院的灯油,算一算也该用尽了,趁这两天是清明假,送些新的去。” 芸苓微张着嘴,青檀紫芝在外间也都听见了,几人互望换过目光,这么光明正大送东西去书院?这意思是成啦? 濯缨阁的丫头们也分沈楚两派。 有觉得楚家才是门当户对的,有觉得沈公子人不错的。 芸苓就是保沈派。 一是沈公子没听信谗言。二是罗姨娘给他灌那么些糖水,他都没被糖水泡酥了骨头。 第三条既是坏处也是好处,坏处是他家中确实贫寒些,好处是正因此他才有楚公子没有的好处。 芸苓可忘不了楚二夫人在花宴上拿腔拿调的给姑娘难堪,只那一条,她就不想让姑娘嫁去楚家! 像姑娘这样好的人,就该有门最顺心的婚事。 芸苓很为姑娘欢喜,怪不得今日姑娘的脸色这样好,光看姑娘的脸,芸苓从此就是坚定的保沈派。 甘棠咬唇忍笑问:“上回送了一箱,这回是送多少?一旬日?” 朝华微红了面颊:“一旬日。” 甘棠脆声应下,这才又说:“昨日是少爷上名大喜,每个院子都有赏菜,按规矩眠云阁里也送了一份。” 朝华眉梢抬,大伯母虽没说祖母究竟打算如何发落罗姨娘,但按祖母的性格是绝不会这么轻轻放下的。 于是她问:“眠云阁里如今怎样?” 胡妈妈当日并没把事做绝,只将罗姨娘房中的私蓄搜走了,她的那些衣裳首饰全都没动过。 眠云阁的守门婆子,零零碎碎也收了好些东西,但都是些银丁香银戒指银挖耳之类的,贵重的东西一概没见过。 才关了半个月不到,罗姨娘原本肌肤丰润的脸就长出条条细纹来。 金芍也没了昔日大丫头的风光,原来连她洗脸都有人端热水送来,这会儿可不同了,想洗头都难,要额外的东西都得塞饱守门婆子。 “罗姨娘像是想攒着钱,全留给五姑娘。”都这个境地了,她还死守着钱财,要真是留给五姑娘,也算一片慈母心肠。 朝华沉吟:“叫人继续留心。” 十好几日了,罗姨娘一直安安分分呆在屋中,没闹着想见永秀,也没说想见父亲,连假病求医都没有过,看着像是完全老实了。 但她知道,罗姨娘还没死心。 “是。”甘棠应声,“余姑娘和袁姑娘有帖子和信送来。” 余世娟特意下帖请朝华过府赏花,袁琼璎则是写信来请朝华一定要去,她知道朝华不喜这些宴会,但她自己一个人去知府府,心里实在有些害怕。 朝华上回就答应过,打开花笺盒子,最上面一张是海棠花花样的。 她指尖微绻,跳过了这张,选了别的花样,回复“即当欣赴”。 写完才问甘棠:“原来琅玕簃里侍候笔墨纸烛的是谁?” “叫司书,十二三岁罢,已经查检过他,调回库里依旧给各房送纸烛。” “派他去送灯油,让把家里这些事告知沈公子。” 假山中还是太仓促了些,她得让沈聿知道她行事便是如此,以后也不会改变。他要是觉得不妥,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 …… 楚六宿醉醒来,外头早已经天光大亮。 他脑子还懵懵的,扭头就见沈聿坐在窗前提笔疾书。 楚六哑着嗓子开口:“沈兄……” 沈聿并未停笔,只将笔尖又蘸蘸墨,边写边道:“楚兄醒了?桌上的暖桶里有醒酒汤。” 两人的单人小床靠着两边墙摆放,书桌并排,桌上果然有个瓷暖桶,一看就是家里送来的。 楚六头疼欲裂,低头一闻,衣服上一股酒味。 楚六差点又要吐,家里的被子帐子哪天不熏香,本来学中的被子隔三天送回去换新的来,可他换的实在太勤快,被人笑话。 他硬扛了十来天没换,这会儿被酒味一熏,味道直冲鼻子。 沈聿落笔之际,分神看了他一眼:“门边有你家里送来的新枕新被,云林说等你醒了就来替你换过。” 楚六挠挠头:“沈兄,我昨日醉酒没在容家闹事罢?没……没惹什么笑话罢?” 他不记得别的,就记得他好像一直在找三妹妹,但他跋山涉水,坐船渡河,走了好远的路也没能找到她。 沈聿目不斜视,低头写经义的同时回答楚六:“楚兄爬了会儿假山,又上了石舫,除此之外没有闹事。” 楚六怔住,原来他脑中的跋山是跋假山,坐船是坐石舫。 他哀叹一声,提起被子蒙住脑袋,蒙了片刻觉得气闷,又把被子揭开,整个人颓丧至极。 沈聿听见舍友床上不断传来的窸窣声,侧目望去就见楚六在窄小床榻上翻来翻去,一脸痛不欲生的模样。 他道:“楚兄,假期还有一日,楚兄要是实在无事可做……” 楚六满心期待抬起头来,以为沈聿终于愿意休息休息了,这样的天气去游湖散心多好? 谁知沈聿接着说道:“不如我们互相出题?”说着,取出个纸卷递给楚六。 他左手小指上套着那只绿玉环,容姑娘虽明说了她对楚兄没有男女之情,但沈聿总想做点什么。 楚六展开那卷纸,大约有三尺长,列明了他每日要学的东西。 沈聿列得十分仔细,连这书在掌书处能不能借到都罗列了。楚六一边看一边不断抽气。真要按纸上写的来学,他不是中举就是猝死。 楚六把纸卷塞在枕头下,又把被子蒙上了,在被中嗡声嗡气道:“让我先醒醒酒,再来看这些。” 白菘领着司书站到“陆”字号学舍门前,门虽开着,他也按规矩禀报了一声:“公子,容家送了灯油来。” 司书跟白菘芦菔早就混熟,笑嘻嘻向沈聿请安。 “估摸着上回送的灯油该用完了,又差我送了新的来。我们老爷想请公子四月初八佛诞日那天去湖上看放生。” 说着取出张请柬来,恭恭敬敬双手奉上。 那张请柬的角落处画了一朵海棠花,沈聿耳尖微红。 一面说服自己十二月花笺本月该轮到海棠,一面又忍不住清嗓:“多谢世叔,我一定到。” 司书在琅玕簃中侍候了那么久的纸烛笔墨,极少见到沈聿这个模样。 以前的沈公子人颇有些冷峻,这会儿身上那团冷气像是被西湖春风给吹散了似的,不仅问了送来多少灯油,又问来时多少路。 司书简直受宠若惊!沈公子住在琅玕簃里一个多月,他跟沈公子说的话全加起来都没今天一天说的多。 司书咽了口唾沫,甘棠姐姐交待的话,他还没说。 “沈公子,家里里里外外清了一遍人,往后给沈公子送纸烛的事儿就是我来办,我一旬日来一回。” 一旬就是十日,沈聿摩挲着小指上的绿玉环,不知十日够不够物色个差不多的指环送给她。 他正出神,白菘已经忍不住:“怎么回事儿?” 司书赶紧把西院肃清风气一事说给白菘听! “我是年岁小没犯事儿,这才能留下继续当差呢。” 白菘听到常管事和罗姨娘挪了银子借鸡下蛋,惊得嘴都合不拢了:“就是那个常管事?” 司书点点头:“我们三姑娘真是……”虽是甘棠姐姐教他的,但他说出来还是忍不住缩了缩脖子,“真是厉害。” “那你们西院的姨娘跟五姑娘怎么样了?”白菘脱口而出。 “姨娘查出来还犯了旁的事儿,叫禁了足,五姑娘还那样。” 白菘心有戚戚,没想容三姑娘这样厉害,这一出手就打掉了姨娘管事,又过继了小公子,整个容家三房可不都捏在她手里了。 想起容三姑娘雪月梨花,冷情淡漠的模样,没想到一出手就这样狠。 司书竹筒倒豆说完,长长出了口气,抬头打量沈公子的神色。 就见沈公子眉目含笑! 跟着便听他低声赞叹:“算得准,动得快,做得彻。”也就是受闺阁女身份所限,不然还能做得更彻底些。 她特意告诉他这些,是叫他知道她已断了蛇牙,拨了蜂针。 让他不要担心的。 白菘见公子脸上露出笑意,完全想不明白,五姑娘的丫头报信明明为了公子好,公子偏摆那么张冷脸。 如今容三姑娘雷霆手段,公子反而夸奖她?听上去还颇有些骄傲的样子。 那模样白菘似乎在谁的脸上见到过,白菘一下就想起在谁脸上见过了,可不就是楚六公子嘛。 楚六公子谈起容三姑娘时,脸上就是那么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模样! 司书办完了差事,告退下山。 白菘送走司书,回到后头的杂役房。 芦菔还在想今日公子为什么不肯让他洗昨天赴宴的那件青袍子,还说那件袍子上染有松柏香气,不必洗,就那么挂在墙上。 “一定是公子最近用功太猛了。”书僮们在一块也嚼舌,据说年年书院里都有用功用到行为颠倒的学子。 白菘对芦菔翻了个白眼:“你这萝卜懂个甚,咱们公子呀,有心上人啦!” 一直蒙着头的楚六,等人全走了一把掀开被子,他先是替朝华高兴,常管事怎么能跟罗姨娘勾连? 跟着又长长叹息一声:“就是可怜了五妹妹,她姨娘被罚,让她如何自处啊?” 沈聿瞥了他一眼:“楚兄,醒醒酒罢。” 第44章 妙法莲花 华枝春/文 第53节 朝华侧躺在罗汉榻上, 真娘坐在她身边给保哥儿缝笔墨袋:“都叫我一声娘了,他要开蒙, 自然要给他缝书袋。” 舅家那些给嗣子的东西,不能让真娘看见。 真娘很把保哥儿读书当回事,给他预备了书箱笔墨盒,还在笔墨袋子上绣了一簇小小的桂花,讨个吉利的意头。 她一针针缝书袋,小猫虎子就蹲在她裙面上,一会儿用爪子扒拉书袋的绳子, 一会儿抓真娘裙上的刺绣。 朝华趴在大引枕上翻了个身:“只是送到隔壁院中去读书, 每天来回近得很, 哪用这么仔细。” 这是朝华给她爹安排的活, 如今院中人人有事做, 只有容寅还在伤春悲秋无所事事。 得给他分派点实事去干, 才不至于一日比一日消瘦, 光是每日去请安,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 把竹外一枝轩的琴室收拾出来,添上小桌小椅子, 摆上圣人像, 让爹给保哥儿开蒙。 那间琴室因琴瑟不能合鸣, 一直空置着。 容寅答应得很痛快, 明日起保哥儿就会背上真娘做笔墨袋, 由母亲姐姐送到月洞门边去“上学堂”。 父亲到底是进士, 给个四岁的小儿开蒙学字还是成的。 唐妈妈有些担忧:“老爷能肯么?保哥儿还小。” “爹的脾气好, 先教了试试看。”朝华那日在祠堂中看见父亲牵着保哥儿的手跟他说话, 就想到这个办法。 跟真娘说的是隔壁现成就有个先生。 唐妈妈也跟着道:“也好,本来举家进了京城, 保哥儿再到族学中开蒙也太远了,邻里邻居的省了多少路程。” 真娘想了想:“虽是借的先生,咱们也得预备束修。这位先生姓什么?年纪多大了?” 要是年纪大又严厉,可别把保哥儿吓坏了。 朝华笑了:“是容家的族人,也姓容,年纪嘛,三十五六的样子。” 三十五六的先生最严厉了! 真娘偷偷跟保哥儿说:“那个先生要是凶你,打你的手板,你回来就告诉我,我们自己在家请个先生。” 保哥儿不明白,他告诉真娘:“爹给我上学。” 真娘还以为这就跟保哥儿叫她娘一样,见到像他爹的就喊爹,摸摸保哥儿的头。 扭头又悄悄跟朝华咬耳朵发:“这可怜孩子,什么时候才分得清真假?” 朝华望着真娘,脸上笑意依旧:“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她是另有所指,真娘却点了点头:“也是,叫他知道爹娘都没了,这儿也不是他的家,他该多难受。” 到上学堂那日,保哥儿早早就醒了,穿上新衣,拿上书袋。 真娘也换过衣裳,牵着保哥儿的手,从和心园一直送到月洞门边:“保哥儿进学堂要乖乖,知不知道?” “知道!”保哥儿大声应答。 他知道上学堂的意思,他还记得阿大,告诉真娘说:“阿大哥就上学堂的,他娘不给他上。” 他记得阿大对学堂的渴望,所以保哥儿也很愿意上学。 真娘好奇起来:“阿大是谁?” 保哥儿颠三倒四的把阿大阿二的事告诉了真娘,他人小,能记得事儿不很多。却记得阿大领他玩,知道阿大要把挣到的饭留给妹妹阿二吃。 还知道阿大的后娘要送阿大当长工,把阿二送人当童养媳。 真娘听得泪水涟涟,一面抹眼泪一面追问:“是哪一户人家?给他们送点银子去。” 真娘一哭,保哥儿也跟着红了眼睛,嘴巴一扁,一大一小对着流泪。 甘棠赶忙宽慰:“夫人莫急,已经给了银子的,阿大还在读书,妹妹也没卖给别人当童养媳。” 开祠堂上名的那天,九叔九婶也都来观礼了,甘棠代朝华去招呼过九婶,听九婶说了两句阿大的事。 九婶还是头一回迈进容府大门,她先是谢过自家丈夫接管族学的事,跟着又笑眯眯对甘棠说:“都是三姑娘的恩典,阿大还在学里读书,上回月考,他是第一。” 真娘听了,这才收了泪,吸吸鼻子,念了声佛。 保哥儿有样学样,自己背着书袋,走到月洞门台阶上,回头冲着真娘摇手:“娘!我去学堂啦!” 保哥儿一回头,就看见爹在月洞门边的白墙下站着。 容寅透过雕花窗看真娘和朝朝送保哥儿来读书,递上厚厚一份束修,虽只是开蒙,也依礼预备了六礼和文房,把这当正经拜师对待。 等隔墙的人走了,容寅低头看看保哥儿,向他伸出手:“来,跟爹到学堂去。” 保哥儿伸手任由他牵住,他仰着脖子看见爹的眼睛红红的。 进学第一天,没拜圣人,也没学写字,保哥儿说了很多话,吃了一肚子点心回了家。 他把阿大阿二的事又说一遍,还说娘哭了,又说他给娘摘花摘,他还天天跟娘一起吃果子。 先生爹笑着问他:“都摘了什么花?吃了什么果子?” 保哥儿一样样说给先生爹听,说不清楚的地方,先生爹也不生气,一句一句问。 “是红的花?还是白的花?你荡没荡秋千?”在听说真娘屋檐下挂了许多柳叶时,容寅又红了眼圈。 这是个风俗,挂柳招魂。 所有人都觉得真娘是失了魂才会生病的,年年清明都在她窗前廊下挂上许多柳枝,希望她的魂能被招回来。 魂魄齐全了,人也就是齐全了。 保哥儿头天放学回家,他一个字也没学,但他很喜欢先生爹! “先生爹抱我讲故事,先生爹给我糕吃,先生爹还给我擦嘴。”给他擦吃过点心的手和嘴,在保哥儿的眼里就是喜欢他的意思。 真娘越听越奇:“真的?这个先生脾气那么好?” 保哥儿点头,他说不明白,但他觉得先生爹笑起来的时候也不是真的高兴。 真娘听说这个先生那么和蔼,可算放了心,还夸奖这个先生:“必是看我们保哥儿年岁小,才先同他玩的。” 保哥儿上了好几天学堂,字只学了四五个,诗倒学了好几句。 书房的小厮说,这些天有小少爷陪着,老爷连饭都能多用半碗。 朝华笑着伸手揉了揉保哥儿的头。 真娘给保哥儿预备笔墨袋,也给朝华预备去余家作客要带的东西。 “知府府中宴请,带的东西既不能太薄又不能太重。”薄了显得不知礼数,重了又显得太过巴结,“既是闺阁相交,我给你预备些吃食针线罢。” 真娘预备了两匣她自己做的花糕,又备上几盒自己做的香粉。 “玫瑰的,茉莉的,桂花,还有这个薄荷的,味道清淡,等天热了扑上些在领间袖口,又清爽又解乏。” 都用粉签贴上,一式两份,一份送给余姑娘,一份送给袁姑娘。 她收拾着东西忽然恍惚:“知府怎么是姓余呢?不是姓黄么?” 朝华立时道:“新知府才到任两个月。” 看见真娘点头,朝华又岔开话头:“这不是你攒了好久才攒齐全的?就拿出来给我送人?”这几盒子香粉看着是小东西,其实一季一花事,真娘攒了一年才攒齐。 “这有什么,做出来就要用,白放着香味也存不住,下回我再试试用蜂蜡取香法,那个能存得更久些。” 说着又冲朝华眨眨眼:“将来你的嫁妆里头,光胭脂香粉我就给你做足两匣子!包你用上三五年的颜色都不褪。” 绣嫁妆的绣娘已经请回家来了,安排绣房工事,领衣料针线和一应衣食都由真娘来安排,真娘一点也不许朝华插手。 “都做完你看一看就是,可不许为了嫁妆劳动。” 聚会当日,真娘先将保哥儿送去“学堂”见先生,又送朝华到门上,看着她上车,还吩咐她:“好好与余姑娘袁姑娘相处。” 朝华忍着笑坐上车,走之前掀开车帘一角,冲真娘摇了摇手。 等马车走了一程,甘棠才道:“原来姑娘也没少到别家去赴宴,夫人今儿怎么叮嘱这么多?” 朝华人靠着车壁,翘着嘴角闭目养神,她这是以为容家人都离开了余杭城,她是容家最大的家长,当然要处处照拂。 甘棠芸苓看姑娘不答话,但脸色极好的样子,互望一眼,也都笑了。 自打罗姨娘被关,日子真是一天比一天舒心。 马车一路穿花拂柳,行到署衙前。 前门是署衙的大门,本地官员都在署衙办差。 朝华自然走不得,车子缓缓绕过前门,转到官衙后巷。 这里一样开着大门,袁家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前,朝华戴上帷帽。 沉璧先扶甘棠芸苓,再扶朝华踩着小杌下车,门前等着的几个仆妇赶紧上前来:“是容家姑娘罢,我们姑娘和袁姑娘已经等候多时了。” 朝华敛敛帷帽垂下的长纱,跟在婆子们身后。 既是官宅,只说园林造景,那自然就不如余杭几大家族的园子造得那么富贵精巧。但胜在端正,甬道回廊四通,假山花木增景。 朝华一面走一面看,不多时就跟着婆子走到后衙绣楼。 余知府到任了半年,只这半年便推行了许多仁政,譬如恤颐堂养孤老,育婴堂收弃婴,还有栖流所收流民,仁济堂义诊看病。 这些仁政其实早就有章程法典在,只是推不推行,推行得如何,得看地方官员肯不肯做为,余知府就是那个肯作为的。 只是做这些少不得要从余杭城的的富户们口袋里掏出钱来,容家就是掏钱的人家之一。 所以容家下帖子宴请女眷,余夫人自己不到,也要让女儿过去坐一坐。 袁琼璎看见婆子引了人来,立时站起来迎:“容姐姐来了。”她小跑了两步,牵住朝华的手,“快来快来,我们正说新鲜事呢。” 请的时候帖子上说是小宴,没想到还就是三人的宴会,看这模样袁琼璎不是头回来。 朝华坐到袁琼璎身边,不等她把香粉针线拿出来,就见袁琼璎望了眼余世娟:“赶紧给容姐姐看看罢。” 余世娟以扇掩口,面色微红。 “要给我看什么?”朝华好奇起来,特意请她就为了给她看样东西? 袁琼璎先看看余姐姐,又看看容姐姐,拉过朝华走到余世娟的书房。 官衙地方窄些,说是书房其实就是屋子另一头,临窗一张长案,案前一排笔架水盂,一看就知书案的主人擅书法。 袁琼璎在长案前站定,回身道:“余姐姐。” 余世娟只得走过来,展开长案上一卷长卷轴。 第54节 袁琼璎扯了扯朝华的袖子:“容姐姐说说,这字怎么样?” 朝华心里还猜测这说定是余姑娘写的,她与余姑娘不过第二回见面,先是自谦:“我对书法一道没什么天赋……” 口中说着,低头去细看。 容寅擅书擅画擅篆刻,朝华耳濡目染,怎会真的不懂品评书法的优劣。 这幅长卷抄的是佛经,墨色犹新,因是佛经,所以书者字写得极端善。 “神气清健。”已经是经书墨宝上佳的赞誉了。 袁琼璎笑盈盈望着朝华:“容姐姐猜猜这是谁的字?” 朝华不知:“是城中哪个有名的佣书经生?” 余杭城佛寺林立,信众甚广,只看整年不断的四方香客数量就知。 所以城中靠抄佛经为生的人有许多,不拘男女,写的好的还会被寺院专门请去写全本的佛论,转贫为富的也有好些。 抢手的经生们还会等各寺院叫价,哪家的价高,他们就去哪家抄经。 袁琼璎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余世娟颇有些不好意思,嗔怪般看了袁琼璎一眼:“你真是~” 说完对朝华道:“对不住容家妹妹,我喜爱书法,常借各家书帖来临摹精进,这个是有人送给我父亲的。” 四月初八是佛诞日,互送经文经书是寻常事。 “说是经生抄录的,不是名家书法,我父亲才收下。见到字迹极好,又问一句是谁抄的,说是万松书院的学生。” 是沈聿!省闱在即,他为什么佣书抄经?便是佣书,抄经也是其中最耗神的。 他缺钱了? 余世娟又道:“我们冒犯妹妹,但不是想拿妹妹取笑,我给妹妹赔不是。” 说着她就要正经行礼。 袁琼璎几乎是屏息凝神在看朝华的脸色,见她耳珠微红,又怕朝华羞恼,刚想跟着行礼道歉的时候,就听朝华开口。 “能否,请余姐姐割爱?” 袁琼璎紧紧咬住唇,连余世娟也怔住了。 就见朝华耳垂越来越红,如金环上的宝石一个颜色。 余世娟道:“那是自然。” 屋中屏退了丫环,她便亲自将卷轴进木匣中,递给朝华。 袁琼璎越看越是双颊发烫,恨不得这会儿能立时跟余姐姐咬耳朵。 屋中静得片刻,余世娟清清嗓子:“容妹妹袁妹妹,我们到亭中吃茶果点心罢。” 吃了片刻茶,袁琼璎才觉得自己脸上的热退了些,再看容家姐姐时,朝华已经瞧不出喜怒来。 她挑起话头:“余姐姐,你上回说城中马上就要热闹是什么热闹?我们能不能瞧见?” 余世娟浅笑:“我只知道要来一位贵人,让官员安排接驾。” 第45章 结缘豆 华枝春/怀愫 暖亭在花园墙角处的假山石上, 四面门一开,熏风卷着落花吹亭内。 朝华吹了会儿风, 也不知脸上的红晕全褪下去没有,借着吃茶掩饰心绪。 方才那样明说,已经是在余世娟和袁琼璎面前承认,她与沈聿确实有些什么。 袁琼璎长到这么大,戏文话本自也听过看过。旁的家里不许看,《白蛇传》总是余杭城中人人都看过的故事。 可那到底是戏文,哪里比得上当场看真人。 沈公子要是知道容姐姐特意要走他抄的经, 会有多高兴?要是他再知道上回容姐姐给他的诗笺上落了朱砂点呢? 袁琼璎也跟着清清嗓子, 容姐姐把秘密都告诉她跟余姐姐了, 更不能拿容姐姐打趣, 顺着话头往下问:“接驾?是哪一位皇亲要来?” 余杭佛寺道观多, 时常会有贵人来游山玩水, 官员依照品阶接待, 袁琼璎父亲的官职低些,是个陪末座的。 朝华的父亲更是没有官职,但他是进士, 又有文名, 偶尔也会受邀, 只看来的“贵人”喜不喜欢诗词歌赋。 邀请的多, 但父亲去的少。 他不喜欢那些宴上互相巴结吹捧, 确如祖母所说, 不是个当官的料。 余世娟耳畔珠钗微晃:“我也不知是哪位, 只是听说要坐船来。”她住在官衙后宅, 前边就是官署,一省的事务都在此处办, 官场上的消息就灵通些。 若有热闹,全城百姓都能看,若没热闹,余杭城中一年四季多的就是胜事胜景可看。 “是不是来钱塘观潮的?” 潮神生日那天,候潮门沿江十里都是绝佳的观潮处,年年都有许多人赶去看潮,也年年都有看潮人被卷入潮中。 乡里百姓们说这是潮神过生日了,被卷走的人是被潮神请去作客。 其实就是被浪卷死了,年年潮来时,小官吏们都要调派人手在沿江十里赶人,不许人靠的太近,可也年年都有人被卷下去。 袁琼璎猜测既然是贵人,总得看些只有本地才能看的景致罢? 朝华缓过神来:“八月十八才是观潮佳日,贵人总不会留那么久。” 本来女孩们也只是为了岔开话头,说了两句没影子的贵人,就又开始谈起佛诞日那天要怎么过节。 “你们去不去放生?是放生鸟禽,还是放生鱼鳖?”袁琼璎看看左边又瞧瞧右边,“我们能不能一道玩?” 年年佛诞日山林湖边处处都人,袁家要趁机游湖,余家也是一样。 只有朝华抱歉摇头道:“我要去荐福寺。” 佛诞日又称浴佛节,那一天香火信众要到各寺门口乞佛水。年年荐福寺都会熬些祛病的药水,当作浴佛水赐赠出去。 那天去寺中求医求药的人也极多。 朝华年年都去寺中舍药三日的,今年只一天就回来了,便与净尘师太约定佛诞再去。 “今年拜三山,我还没烧回头香。”本来容家一家子要去,又因过继的事给耽误了。要把这把香给烧过,才算圆满。 “呀!那可得烧一把才好。” 余世娟也有些婉惜:“可惜了,要能在湖上碰面倒也有趣。” 袁琼璎笑了:“余姐姐才来没见过三潭放生,那天湖上的船就跟放生出去的鱼鳖一样多,煮汤圆似的,根本碰上。” 那天西湖水道堵得水泄难通,船跟人似的摩肩接踵,难行得很。 “咱们最好是约定了一块去,容姐姐呢?” “我提前一日去荐福寺,免得那天堵在河道上。” 几个女孩吃过点心,说过闲话,又分了香粉,互换帕子针线。 到分别时,三人身上互相染着好几种香粉味道,朝华与余家姑娘已经互称小字。 到散席的时候,袁琼璎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朝华身边的大丫头捧起装佛经卷轴的匣子,又眼睛亮晶晶的目送朝华。 太甜了,甜得她连今天茶果中的甜点心都没吃。 马车“哒哒”驶离官衙后街,朝华这才开口问甘棠:“我那两页吴彩鸾吴娘子的硬黄,你记不记得收在哪儿了?” “字画古董都仔细收着,姑娘是想送一页给余姑娘?” “送给她,她是不会收的。”只看余大人收的礼物是经生抄的经书就知,“把两页硬黄包好了仔细送到余府来。” 她再写一封信,就说知道余姑娘爱书法,借给她观摩。 容寅长于书画,这么多年也就搜罗到两页吴彩鸾的硬黄《唐韵》。 甘棠点头:“等回去找个书画匣子,这么贵重的东西,明日我送一趟。” 朝华颔首,隔着纱帘看向车窗外,他缺钱花了? 佣书经生虽不是贱业,亦有许多识字的女子以此养家,譬如吴彩鸾,硬是抄经抄成名家。但沈聿若少了笔墨钱,分明可以开口的。 就算没有两人私下谈定的婚事,父亲也早就说过会资助他读书考举。 但他宁肯佣书抄经,自己设法周全也不肯开口要钱。 贸然去问,恐怕会伤了他颜面。 到底是有刚骨的,有骨头总比没骨头要强得多。 芸苓见姑娘一时蹙眉又一时展眉,弄不明白姑娘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正好马车停了下来,她悄悄看向甘棠,想看看甘棠是怎么想的。 谁知甘棠掀起她们这半边帘子,正摸钱给沉璧,芸苓探头去看,沉璧的脚步停在榆钱蒸糕摊子上拔不动了。 她眼巴巴的瞧着,甘棠隔窗瞧见,问她:“饿了罢?” 沉璧点头,她身量高饿得快,在余家就饿了,一直忍着。 甘棠探头一看,路上有卖榆钱蒸糕的,有卖瓜丝煎饼子的,还没到初八就已经有卖不落夹的。 糯米裹着红枣蜜枣和糖一起蒸出来,包在碧绿的苇叶里,光闻着就香甜。 甘棠笑着摸出二十文钱来:“给,想吃什么就买罢发,那个榆钱糕多撒些糖才好吃。” 这么多零嘴,足够沉璧一路吃回家。 朝华听见动静也转过脸来:“多买些来你们分了罢。” 她这一说就不是用甘棠的钱,是她请丫头们吃零嘴了。 甘棠怕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她们吃了没事,不敢让朝华吃:“这……总不能我们吃着,姑娘看着。” 朝华莞尔:“刚才不也是我吃着,你们看着,站了半日都松快些罢。”在家的时候茶水点心总有她们几个的份,在外作客当然不能分给丫头。 朝华一开口,甘棠芸苓相视笑了,芸苓叽叽喳喳要这个要那个,除了煎饼有油味不拿进车里,回去这一路,马车里外都是榆钱米糕的香甜味。 直到初七那天,发船去三天竺,朝华也没想到办法不让沈聿再抄经书。 她给令舒送了信,又让令舒问两个弟弟,打听沈聿抄一卷经大约能得多少钱。 第55节 容五容六两个已经同沈聿混得极熟,他们俩有这个意思,沈聿自然也是如此,双方都有意,熟得很快。 容六接着信就说:“这还绕什么弯子?也别送信给四姐姐了,咱们干脆把信送到别苑就是。” 容五直摇头:“你是省事了,四姐姐要是知道,咱俩回去她能放过?” 朝华就这么收到了两个弟弟的信,容五毫无保留,把他知道的全告诉姐姐。 沈聿先是替王掌书抄书,要抄五千字才得一千文。 沈聿字写好落笔还快,同窗徐年见了道:“你字写得这样好,还在学里抄什么,干脆抄经去。” 寺院有田又有钱,和尚们给的都是不是银子,而是丝缣丝绢。 全是富户太太们舍幡捐香火布施的,压在寺中根本用不完,和尚按律不能穿绫罗,这些都拿出来折成银子。 “得了丝绢绸缎再拿出去换钱,比学里挣得多!” 连门路都是现成的,沈聿写信给做过法事的灵感寺,拿到了抄经的活。 五弟在信中说沈聿时常抄经抄到半夜,人人都知道他接这活是要赚一笔快钱。 楚六看见他抄经便道:“沈兄是不是缺钱了?” 不应当啊,沈聿虽住二人间的学舍,但他课业德业都名列前茅。万松书院为这样学生免除食宿杂费,宋直学还亲自到他们学舍来,问沈聿还需要些什么。 楚六就问:“可是家中有事需要钱?沈兄只管跟我说,朋友有通财之谊。” 他娘想过要断了他的月例银子逼他回家去,这法子一提出来,他大伯母便道:“也不能太苦了孩子,小六如今已是辛苦了。” 书僮回家换被褥的时候听说的,母亲受了祖母好一顿排揎。 他离家出走到书院,月例银子不但没少,祖母还偷偷塞给他许多。他的钱匣子就在柜子里,一二百两都不必回家支,开了匣子就有。 沈聿不能明说,但他感谢楚六这份情义:“楚兄,不是我故作清高,这个钱不能是别人手中来。” “你这样抄经,当真不影响学业?”真影响了功课那就得不偿失了。 沈聿摇头:“我心中有数,抄完这卷就好。” 定钱已经给了,还差个尾款。 珍宝阁的掌柜看他穿着万松书院的院服,竟肯直接将东西给他:“秀才公,我也不怕你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沈聿拟定了契约交给掌柜,才拿走了绿玉环。 形制颜色都容姑娘那枚十分相似,是他特意托掌柜定制的。 他拒绝楚六通财的好意,他赶在浴佛节那日抄完了最后一卷经。 朝华坐船去三天竺,望着云外远山微微出神,他到底要那笔急钱干什么用? 到了荐福寺,朝华没空再想这些了。 寺前已经等着好些来求医看诊的妇人,还有些一看就已经病入膏肓,用门板抬到寺门前。 沙门尼告诉朝华:“这些是来求一口佛水的。” 指望着喝一口佛水就能水到病除,沙门尼道:“已经回天无力,寺中的佛水也分两种,给这样的病人喝的,其实是甜糖水。” 朝华依旧回禅房换过一身素衣,摘下簪环,与女尼们一起分发药丸药膏。 沉璧提着个桶跟在朝华身后,一碗一碗给病人们分药汤。 有求医的妇人抱着儿子来瞧病,看着模样大些的,净尘师太都不收治。 朝华第一年来舍药时就问过,净尘师太说:“非是我不救治男子,只是小庙量小力微,救了男子,便把女子的生门给关上了。” 因荐福寺只救女子,抱着女孩儿来看病的妇人一年比一年多。 那些抱着儿子来求医的妇人们,女尼便道:“吕祖殿的仁济堂开义诊,家中男子生病可去仁济堂医治。” 上月起,荐福寺收拾出了一间偏殿,在殿中设下十几张草床,中间隔挂着布帘,里面躺满了妇人女童。 沙门尼双手合什:“阿弥陀佛,殷施主布施的银子,都花用在这儿了。” 朝华轻笑,要是告诉娘,娘一定高兴。 她倏地想到,能不能带娘来亲眼看看呢? 从中午忙到晚上,才来得及吃上一口素面,面汤寡淡,甘棠带来的菌酱连瓶子都被刮得干干净净。 芸苓说:“我在家就没这么饿过。” 朝华也是一样,她在这里连没油的素面都吃得极香,该找机会带娘过来! 第二日是正日子,来的人更多,从天明忙到黄昏。 山间暮色微染,朝华刚绞了帕子要擦脸擦身时,甘棠进屋来:“姑娘,外头有人送信进来。” 朝华眉梢微抬,总不会又是楚六哥罢? 拆开信看,脸上不由自主露出笑意,也顾不得换衣洗漱,叫了声沉璧,就这么出了后寺门。 沈聿正在落日下等着,他一身佛青色衣袍,头戴冠巾,背着手站着。 看见朝华时先是一异,而后笑起来。 朝华忙了一天,长辫微散,衣衫也起了褶皱,襟前衣袖上更不知何时沾上了药汁,整个人一股草药味。 她提裙迈了两步:“你怎么来了?” 沈聿张口:“今日是浴佛节。” 浴佛节又怎么了?朝华眼中疑惑,但他来得正好。 既然来了,她得问问他怎么这时候接抄经这样费时费力又耗神的活。 沈聿那只背着手举到身前来,一张绿苇叶叠成小碗,小碗中盛满了黄豆。 朝华脸上刹时绯红一片,这是只有浴佛节才有的,结缘豆。 念一篇经文投一颗黄豆,满山佛寺在今日取豆煮豆赠豆。 与佛结缘,与人结缘。 沈聿也是一样耳尖通红,他托着苇叶碗,口唇微动:“我……” 朝华伸出手,轻轻捻起一颗,送到口中。 盐水煮的黄豆,只有咸味豆味,她却在舌间齿间细细碾磨。 沈聿见她吃了,自己也捻起一颗送到口中。 沉璧看着沈公子和姑娘相对吃豆,盐水煮黄豆倒像是极美味的样子,等会她也要去拿一碗,跟甘棠分着吃。 等朝华将豆子咽下,沈聿取出个小绸袋:“我拿了你的东西,还你这个。” 朝华解开绸袋系绳,摊开掌心,一只绿玉环从袋中掉到她手掌上。 她这才看见沈聿小指上套着她的那只绿玉环,朝华心口骤跳,拿起掌上这只,试着套在指上,当顶针都还有些松。 两人相对脉脉,半晌沈聿开口:“以后……” “好。” 第46章 红蛋 华枝春/怀愫 沈聿手上那只绿玉环是朝华的尺寸, 他送给朝华这只则是他的尺寸。 等……等以后,再互换过来。 朝华终于知道沈聿为何在省闱之前还要接抄经这样细碎耗神的活, 他想赶在今天把指环送给她。 指环松松套在朝华大指上,她本就生得白,碧绿的玉环戴在指间,更衬得肌肤如雪。 “以后不可,”面颊染上烟霞色,语气微微涩然,“省闱之前不管你再送什么, 我都不收。” 沈聿讶然片刻, 她怎知道?跟着想到时常在自己身边打转的容五容六, 明白过来。 原来她还会问她的弟弟们, 他在书院中除了读书都做些什么。 朝华看他脸色就知他在想什么, 她耳尖微红, 但正色道:“我并没想窥探你的行踪。” 沈聿却笑了:“书院中, 有堂录负责记录出勤,掌德业负责考查德行,你稽查我, 也是应当的。” 他其实还有余银, 书院里几乎没有花费, 但那些是卖家中田地得来的钱, 田地也不是他自己挣下的。 他想用自己挣的钱来买这件礼物, 随身佩戴千百个日夜, 而后再互相交换。 在沈聿中秀才之前, 乡间人也偶尔嚼舌, 说沈家这儿郎是不是命太硬了,所以才克父克母? 放在以前沈聿听见连嗤之以鼻都觉得费功夫, 如今他却有了一丝犹疑。 每抄一字经文便多祈一点福祉,用这个换来的钱买礼物,戴在她指上才能安心。 朝华指尖紧扣,玉环凉意沁入掌心:“别的到省闱之后再说。” 沈聿扬眉:“好。”别的省闱之后再说。 朝华又伸手捻起颗豆子,因低着视线,看见沈聿鞋面上俱是泥土灰尘。三天竺水路陆路都难通,他不会是赶路过来的罢? 沈聿也捻起颗黄豆,他也没想到朝华的舍药赠医竟会真的亲历而为,心中敬意更甚。 沉璧又想去拿前面寺庙赠的结缘豆,又不能离开姑娘半步。 站在原地看姑娘和沈公子吃了一颗又一颗。 眼看那两个人的缘越结越深,沉璧又忍不住想,这么多盐煮黄豆吃下去,晚上会不会放屁? 荐福寺敲了晚鼓,白日用钟声示意信众们寺门已开,暮鼓告诉病人们今日舍药结束。 鼓声透过黄墙翠壁,“咚咚”传到人心头。 “我要回寺中去了。” 沈聿一点头:“我也要回书院去。” 话虽是如此说,可谁也没先动步子。 最后是朝华先动,她怕沈聿再晚些下山,回不去书院。 第56节 走到寺前,转身进小门内,回头望去,沈聿还站在原地。 甘棠已经备下了一盆热水,寺中人多,如今药师殿还辟出半间住着重病患,吃晚饭前要热水洗澡实在太难为寺中女尼。 但天这么热,出了一身汗,总得先擦洗。 甘棠等了许久才等来热水,对朝华道:“要沐浴还等再等等,我让咱们的人在灶下等着,等到大家吃了饭煎了药再给姑娘烧热水,先擦一擦罢。” 不费寺里的人力,也不费寺中的柴火。 朝华取下指间的绿玉环,对甘棠道:“我记得我那个金打的香丸荷包上有根金链子。” 甘棠看了眼绿玉环,一瞧尺寸就知不是姑娘那一枚,这是……沈公子送的? “是有,怎么了?”荷包是纯金打造的,镶嵌着露珠大小的各色碧玺石,专搁香丸用,夏日里生津生香,因为贵重有一截金链能缠在腰带上。 “把那截链子取下来。” 朝华擦洗过颈项手臂,甘棠取下金链交到她手上:“姑娘要这个干什么用?” 朝华并不答话,拿着金链坐到禅房窗口,将那枚玉环套在链上,又将链子两头的金扣牢牢扣上。 甘棠转出门去找沉璧,找了一圈才找到沉璧的人。 沉璧在外面溜达了一圈,也托了个苇叶叠的小碗回来,看见甘棠把碗托到她面前。 “你去讨结缘豆了?”甘棠看了眼碗,拿一颗嚼吃了,“你不是不爱吃这些么?” 这东西淡津津的,不过有一点咸味而已,几乎就是白水煮豆子。沉璧爱吃肉爱吃甜,从来也不爱吃这没味的。 沉璧讷讷:“我还以为今年的豆子煮得好吃。” 每家寺院门前都搭起草棚,个个都打黄幡,每张黄幡上都写着“普结良缘”。她吃了第一家不好吃,又去了第二家,还是不好吃。 被姑娘和沈公子给骗了。 沈聿从三天竺回到万松书院时,天已全黑,今日放假,书院中的学生们都去凑城中浴佛节的热闹。 楚六也随同窗们出去散玩,回来时看见沈聿又坐在书桌前,以为他还在抄经:“沈兄,这种日子也在……” 话还未完,就见沈聿面前不是经卷,而是在看《大业律》中的《名例律》。 楚六微抽口气:“沈兄,你已经在预备京闱了?” 大业科举选士,省闱取中之后,京闱除了基础要考的文章外另有三科可选,每位举子可以选考两科。 大多数人会主攻一科,再将另一科作为备选。 沈聿在看的是三科之中最难考的明法科。 “今日放假,看看这些散散神。” …… 楚六无话可说,谁看《名例律》散神? “你就没往外头走走?”刚说就瞧见沈聿的书桌上搁着个苇叶做的小碗,一看就是佛寺里舍的结缘豆。 “这是沈兄从圣果寺求来的罢?没想到沈兄你还相信这些。” 圣果寺因有取胜果之意,离万松书院又近,今日有很多书生学子上山讨一点豆子,把这看作胜果,讨个好彩头。 沈聿不好解释,只得默认了。 楚六又看了看那已经吃空的苇叶碗,奇道:“沈兄,这淡津津的盐水豆子,你全都吃完了?” 楚六知道沈聿是衢州人,那边的饮食与蜀地颇有些相似,衢州菜辣中有鲜,鲜中有辣。 沈聿就更爱食辣,食堂菜色寡淡,他就自备着辣椒酱,偶尔还能看见早上他用辣酱沾馒头配粥吃。 楚六碰不了一点辣,闻见了都要打喷嚏,见沈聿一个爱吃辣的人,竟然把从胜果寺讨来的盐花白水豆全吃完了。 心中不禁感慨,沈兄欲得胜果,心志实坚。 “早知你去圣果寺,就该央你替我也讨一份结缘豆来,或是留一半给我也行。” 楚六说完,就见沈聿脸上神色微妙,然后他听沈聿说到:“楚兄若是想要,我此时上山来回也就大半时辰,这一份……纵没吃完也不能给你。” 一颗都不给。 楚六赶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这就是讨个彩头的东西,哪能再让沈兄爬到山顶呢。 但他看见沈聿对考举如此虔诚,也觉得自己还能再少点娱乐。自今日起,他便要跟沈兄一起悬梁刺股,发奋图强! 楚六刚发下宏愿,沈聿就放下了《名例律》,走到屋外松下望月。 隔着窗户,他听见沈聿喃喃自语:“犹如满月,光遍虚空。” 今天初八,月亮还没到圆的时候呢! 天边月色湛然莹洁,夜还未深,朝华散了头发,穿着单衫罗衣在禅房廊庑下乘凉。 春夜的风拂在脸上身上都带着一股温润湿意,几个丫头都累了一天,连家里跟来的健妇仆从们也都没歇着。 芸苓青檀几个也都四散而坐,忙了一天,连寺中女尼们拿的粗茶水都觉得好喝生津。 沙门尼道:“这茶叶也是施主布施的,请女檀越们尝尝。” 青檀紫芝一人喝了一大杯。 沙门尼又拿出红鸡蛋来。 芸苓问:“这是今儿净尘师太收的那篮子红蛋罢?” 是上回赠出去的安产保命丸保下产妇一命,产妇的母亲染了一篮红蛋,特意送来寺中致谢的。 “也不知道师父们吃不吃。”那妇人拢着头巾,笑得满面生春。 净尘师太笑眯眯收下来那篮子红蛋:“我们不吃,正可分给药师殿中的病患,施主好大功德。” 青檀好奇问说:“药师殿里能食荤腥?” “我也觉着会不会冒犯了菩萨,明镜小师父说只有药师殿里的病人可以吃鸡蛋。”她们不碰,让能行动的病人们自己分锅单做。 “这些不是给病人们吃的,我们也有吗?”圆溜溜的红蛋摆在盘上,看着就喜庆。 沙门尼双手合什:“药丸是容檀越所赠,这红蛋自然该请容檀越尝尝。” 朝华也回了个佛礼:“多谢小师父。” 沙门尼又道:“师父正在药师殿中看诊,等看完了诊说要过来。” 来指点朝华的针法,朝华再次起身回礼,送走沙门尼。 沙门尼一走,几个丫头看了眼姑娘,高高兴兴分吃起红蛋来,指尖被蛋壳染成胭脂色。 她们口中说的也不再是府里那些琐碎事,而是在说明日要舍多少药丸,上回见到的那个病人,今日也来还神了。 夜风越来越凉,甘棠起身进屋拿了件薄披风来给朝华披上。 低头时见姑娘雪白颈项间一截细金链子,链上坠了只绿玉环。 她抿唇忍笑,以为姑娘在思念沈公子,刚要替姑娘将披风散系上,就听姑娘问她:“甘棠,我想把娘也带过来。” “姑娘想带夫人来这儿?”甘棠有些犹豫。 夫人虽说病了多年,但一向是养尊处优的,荐福寺的禅房只呆几天还好,若要常住连芸苓都叫苦,夫人怎么能住得惯。 “是,带娘来住上两天,就在寺中,也不会碰见别人。” 别人指的是需要应酬的官宦亲旧,就算碰见了,反正爹又不是官身,也不必非得去应酬那些官夫人们。 十多年了,娘都在东院中活着,连去湖上放舟吹风都是难得。 娘说过许多次,说她小时时常坐大船在太湖中游玩,像现在这样,每日只在东院,做些琐碎事,总不能真的开怀。 “我想娘也能见得多些,见得广些……” 以前不行是真娘以为自己客居在容家,是将要过门的媳妇,不敢擅说擅动,怕有不规矩的地方被未来婆母知道了不好。 如今她是当家主母,婆婆妯娌都在“京城”,很可以出来走走看看。 朝华越想越觉得此事可行,她不求娘的病能全好,太医们道医们和净尘师太都说过,这病初发作时还有可能痊愈,时间越久,就越是难治。 有些人一疯就是一辈,真娘能像现在这样已经很好。 但她忍不住为母亲感到可惜。 就在朝华思虑如今带真娘出门时,山顶密林中亮起一圈灯火,芸苓口里嚼着红蛋问道:“那是什么地方?这山上还有个寺院?” 她们年年来此舍药,从不知道山顶还有间庙宇。 朝华也抬头向山顶望去,就在此时净尘师太提着针箱过来,她也看见山顶亮起了灯火。 “师太,那是何处?” “是紫宸观。”净尘师太只是仰头看了一眼那乍然亮起的灯火。 即刻转身将朝华带进禅房内室,她搁下医箱,轻声道:“明日起,容檀越不必再到前面舍药。” “最后三针,我来教你。” 第47章 保命丸 华枝春/怀愫 净尘师太很愿意教人医理。 荐福寺每五日开寺门讲一次经, 每回讲经后,净尘师太都会教来听经的妇人们一些粗浅的药理和常见治病的药方。 譬如村中妇人最难启齿却又常见的带下症, 若是怕羞忌医或是无钱看诊,那用田间随处可见的蛇床子煮水擦洗,也可暂时防病。 寺门一关,黄墙殿内,菩萨座前,都是女子,彼此的苦痛皆能谅解。 虽也有听过一次就啐唾掩面不肯再来的, 但也有因此缓解病情的。口口相传, 越传越广也件大功德。 荐福寺的女尼们更是自入寺起, 就要跟着年长的女尼学习辩认、种植草药。 寺后田地种的一半是平日吃的菜蔬, 一大半是常见的药草, 供给来求医的病人们使用。 但净尘师太那一手针法并不轻传, 不是藏着绝学不愿教人, 是下针者一要能认穴,二要有指力,三要下针得法。 要是学艺不精认错穴位, 病者有性命之虞。 第57节 朝华学针的第一天, 净尘师太就明说过:“你我不可有师徒名分, 你在内在外都不能称我为师。” 朝华郑重答应了。 她先学认穴, 等闭着眼睛也能摸出穴位时, 净尘师太才取出寺中女尼中念经时存下的黄豆。 这些黄豆本该在浴佛节煮了当结缘豆的, 拿出来让朝华扎针练指法。 先单扎黄豆, 练熟之后再把黄豆铺在几层软布下, 针尖要透过软布扎在豆上,不能移位, 不能一针扎不中再扎第二针。 如此严苛,日日不缀。 净尘师太本以为像朝华这样出身富贵的女孩儿坚持不下来,没想到她真能定心苦练。 容家别苑梅阁的墙上悬着一正一反两张等人高的人体筋脉穴位图,朝华还托纪管事做了个人形木偶。 制木偶的匠人还以为是哪家武馆里要用,做了个比普通人更高大的木偶,但木头的手感与人肌肤的手感大不相同,只能标点穴位。 于是朝华又让甘棠做个布偶人出来。 那会儿的甘棠也不过十三四岁,虽侍候了姑娘多年,知道姑娘胆大,但她听完还是吓得脸都发白。 “布偶人?这……这怎么做?”要是被人知道姑娘在家里做这个,传出去那可怎么好! “没什么难的,用白布做出手臂身躯,往里填上棉花,然后就交给我。”她也一样要练习针线女工,不如拿这个练,用黄色和红色的绣线绣出穴位。 甘棠手上剪裁,心里止不住发慌:“姑娘,这东西要是被人瞧见……那……” 朝华看着甘棠惊慌的模样莞尔而笑:“这就害怕了?做完大的,你再做个小的。” 做小的那就更像是在行巫术了! 甘棠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唯恐被人发现,每次朝华练习,她就让沉璧在梅阁外的院子里把守,练习完后又把人偶收藏起来。 先用人偶试,再用兔子试,最后朝华在自己身上试。 甘棠看得眼泪涟涟:“姑娘在我身上试罢。” 朝华摇头不允,她对甘棠道:“我下的每一针都会扎我娘身上,我得知道一针下去到底是何感受。” 是麻是酸还是痛,有多麻,多酸,多痛? 净尘师太到别苑复诊时,看见那两个练习用的人偶,又看见朝华身上的针眼,顿了许久没有说话。 她好不容易遇上这样聪明肯练,又有地方可以施展的小徒弟,四年间陆陆续续教了朝华许多。 敦促朝华日日勤练,时常考校进度。 等净尘师太点了头,朝华才敢用在真娘的身上。又得她允许,教冰心施针。 朝华本还担心净尘师太不愿意将针法教给丫头,谁知净尘师太冲她笑着点头:“你教人时,自己也能通悟更多。” 朝华虽称呼她为师太,但在心中早已经将净尘师太当师父看待。 最后三针,师太连提都少提,怎么今天突然就松口了? 朝华并未欣喜,蹙眉问道:“师太,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净尘师太看了她一眼,微微笑道:“到时候了。” 到时候教她了? 朝华心中疑虑未去,但她绕了两下就将散开的长发结成长辫,返身拨亮灯火,又从随身物品中拿出自己的小医箱。 打开医箱,取出绸包长针和手札笔记。 手札厚厚一本,蝇头小楷写得密密麻麻,有几页都已经被翻得卷了边。 再依次取出练习用的布偶小人和长银针,把这几样东西分开摆在长桌上。 净尘师太按平时的习惯,先从口诀和手法开始考查,而后再教新针法:“通关交经。” 朝华定神背歌诀:“先用苍龙来摆尾,后用赤凤以摇头,再行上下八指法,关节宣通气自流。” 净尘师太一边她背诵,一边走到墙边,从盆景的绿梗上摘下几颗红果,递给朝华:“大泻针。” 朝华摊开绸包,取出铍针,使针破浆,手法干脆处落,净尘师太点了点头。 跟着又考她捣刺,雀啄。 净尘师太再次点头赞许:“药师殿中收的两个病人,可以由你施针试试看了。” 朝华先惊后喜:“我?”除了兔子,她施过针的活人只有她自己和她娘亲,还从来没在别的病人身上试过。 净尘师太点头微笑,正要说什么时,徒弟明镜过来叩门:“师父。” 她只叫了一声,并没说找净尘师太什么事。 净尘师太脸上笑意淡去了,她答应了一声,转身对朝华道:“夜也深了,前面的歌诀针法你先练着,明日我再过来。” “是。”朝华跟在净尘师太身后走出禅房,一路将她们送过黄墙廊庑,这才转身回屋去。 又自己在灯下苦练了好一会儿。 直到甘棠披着衣裳催促:“姑娘快歇下罢,今儿都累了一天了,芸苓她们早就睡过去了。” 朝华这才收拾医箱笔记,手札中飘出张穴位图来。 拾起一看不是她的东西,大概考校她针法时,净尘师太留下的。图上的前十针朝华已经烂熟于心,后三针应该就是师太想教她的。 朝华从来都是个好学生,既然是师太留下的功课,她又取出人偶长针,按纸上所写的练习起来。 甘棠看见,一面摇头,一面又添上几根蜡烛,把书案照得更亮堂些。 直到耳边虫鸣声住,窗外只余山寺梵铃声响,朝华才将那张纸夹入手札内,等明天再请教师太。 第二日,天边还青着,朝华就被甘棠推醒:“姑娘,姑娘醒醒,净尘师太走了,入山修行去了。” 朝华还在半梦半醒中:“走了?” 甘棠也是一脸的不解,她点头道:“明镜师父说,昨日浴佛节,净尘师太夜间得佛祖入梦点化,离寺入深山修行去了。” “入深山修行?”朝华坐了起来,这番说辞听得她满头雾水,“被佛祖点化?” 净尘师太看上去五十开外的年纪,她年年餐风宿雨到乡间给人看诊,实际的年岁应当还要更小些。 无病痛,又无征兆,突然离寺,怎么不叫人觉得奇怪。 朝华披衣起身,趿上鞋子走到窗边,推窗一望,寺中寂寂无声,大殿前依旧飘来檀香烛烟味。 她侧身问甘棠:“那寺中别的小师父们是怎么说的?” 甘棠摇头:“别的师父们什么也没说。” 明镜在大殿内宣戒,寺中的女尼们连惊诧都没有,个个口呼佛号,觉得净尘师太总有回来的一天。 朝华越想越觉得不对:“今年的船只药品都已经预备好了,师太怎么会突然扔下医船入山修行?” 年年荐福寺都有两只医船,沿水路码头赠医舍药,今岁的船只和药品早已经备好了,就等浴佛节后择日起程。 “这个我没想着。”甘棠乍然听闻净尘师太离开的消息就赶紧过来报信,还真没想到要问。 朝华坐到镜前梳头辫发。 隔山望去,翠壁之间看不见一点紫宸观的檐角屋顶,想必是楼阁观宇藏在密枝中,只有亮起灯烛才能看见。 朝华匆匆洗漱,转过黄墙长廊到饭堂去,所有的女尼们都已经坐在长桌前安静用膳。 还有两个沙门尼一个提着粥桶,一个抱着木盆,木盆中放着干净的碗勺,预备去给药师殿的病患们送饭。 明镜看见朝华时双手合什:“容檀越。” 朝华也回一礼:“明镜师父,我听说师太入山修行去了?” “正是。”明镜依旧是一脸不喜不嗔。 朝华又问:“那……今年的医船师太可有安排?” 医船和船上的药品是几家一道布施的,容家占了大头,朝华问这话不算逾礼。 “师父已有交待,寺中一切都移交给我与明空,我的医术比明空强些,由我带医船去传法舍药。”明镜微微一笑,“容檀越不必忧心。” 朝华的目光在明镜的脸上转过一回,只看神情就知明镜不会告诉她净尘师太为何突然离寺。 她便也收起疑问:“那这几日舍药讲经还如常么?” “一切如常。”明镜又施一礼。 朝华只得颔首回礼,又回到禅房中去,打开小医箱,从手札中翻出那页纸,思索片刻又把纸页夹了回去。 之后寺中果然丝毫不乱,钟响三声,开寺门迎香众。 明空坐在大殿正中的蒲团上讲经说话,她的语调口吻与净尘师太相差无几,殿内殿外的信众们只看见明空一身缁衣僧袍,坐在香花供果前。 竟没人发觉,殿内讲经的换了一个人。 明空讲经未完,僧门前突然喧闹了起来,两个男人抬着一张门板,门板上躺着脸色发青的妇人直冲进荐福寺。 寺门前不过几个沙门尼在当引赞,被两个男人一推,沙门尼摔在地上。 两个男人呼喝着抬着门板:“你们老尼姑在哪?她治死了人!赶紧叫她出来!” 一殿女信众受到惊吓都跑到廊道上,明空站起来:“这位施主,荐福寺是女庙,请你退到寺外说话。” 朝华正在药师殿里看那些收治来的病患,殿内沿墙排着十几床木板床,床上铺了干草和褥子。 每人床前悬着块薄木板,木板上写了床上的病人生了什么病,用的是什么药。 薄薄一张布帘隔开每个床位,病患们或坐或躺,见来人不是寺里的尼姑,又看朝华一身素衣,以为她也是来求医的。 笑着问她:“你哪儿不舒服,是来瞧什么毛病的?” 甘棠小声劝道:“姑娘……”当着这些病人的面她不好说,可这地方到底有病气。 平日她连风也不让朝华多吹,这满屋的病气,怕朝华过了病。别的病还好,万一要是疫症,那可了不得! “放心。”朝华心里还记得净尘师太说的那两个可以由她来施针的病人,她想看看到底是哪两个。 正细看床前的木板,就听见外面的喧闹声。 一声一声“尼姑治死人啦!”的声音传进大殿。 朝华转身出殿,站在一众被驱赶的信众中间,殿外广场已经全空了,只余那两个抬着门板的壮汉。 壮汉听到明空赶人,往殿前地上狠狠唾了一口:“赶紧把老尼姑叫出来!我媳妇被她治死了!” 第58节 第48章 西湖水 华枝春/怀愫 朝华拨开人群欲往前走, 甘棠在后面低声劝道:“姑娘,咱们还是先避到后头去罢。” 寺中都是妇人女子, 朝华听经舍药都没带帷帽面纱遮脸,甘棠唯恐姑娘被那两个泼皮冒犯,万一他们身怀凶器,暴起伤人怎么办? 朝华低声吩咐:“咱们带的人在后门,不一定听见前门的动静,你去报信。再拿上大伯的名帖叫人寻衙差过来。” 甘棠咬咬唇:“姑娘……”她怕自己走了,朝华身边没人。 “快去!” 两个闹事的闲汉, 容家的长随家仆就能把人制住, 等衙差一来他们不敢再生事。 荐福寺能从一间小小的尼寺办到如今这个规模, 又开坛施医舍药多年, 碰到闹事的也不是一回二回了。 每年总有那么几个, 多是借个由头上门来讹诈的, 最多只说是吃了药不见好, 还没有抬着尸体上面的。 朝华以前只是听说过,还从未见过。 师太刚走,就有人来闹事,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明空明镜早已经经历过许多次, 也知这次来势不对, 但师父走了, 她们二人得将山门守住。 互望一眼, 一起站到寺中女尼们身前。 明空依旧持礼, 她正欲上前查看木板上的人。 那两个壮汉像是被她的动作激怒, 手上抬的木板门一松, 连人带板“咣”一声砸在观音殿前的石阶上。 木板落地,板上的妇人直挺挺弹起, 又直挺挺摔回板上,竟是死了许久,连尸身都已经硬了。 大殿内外响起一阵抽气声。 壮汉趁势卖狠:“人是吃了你们的药死的,叫那老尼姑出来,杀人偿命!” 说着几步上前,一膀子推倒了观音大殿两边摆的一只香炉小鼎。 铜质小鼎翻倒在地,里面香烛香灰飞落满地,火星子扬扬飘散出去,有几星还溅在了香客信众们身上。 众人惊叫四散,离寺门近的全都跑了出去,离门远的生怕这两个壮汉伤人,拼命挤进药师殿和天王殿。 人群潮水似的退了个干净,广场上骤然空出一块。 朝华趁着人群涌动,逆流而上绕进观音殿。 来闹事的壮汉一看眼只剩下尼姑,索问:“老尼姑呢?治死了人不敢出来了?” 朝华轻轻拍了拍身前吓得身子打抖的小沙门尼,温言道:“小师父,请小师父叫一声明镜师父,我有话跟她说。” 小沙弥尼才十二三岁,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脸色发白。 朝华紧紧握了握她的手,目光镇定望着她道:“小师父莫要怕,请将明镜师父请过来。” 小沙弥尼这才战战兢兢穿过人,扯了扯明镜的袖子,低声说:“容…容檀越请您过去。” 明空还在跟那两个壮汉交涉,希望能过去看一眼病人尸身,但那两个壮汉就是嚷嚷着不让,每句都牵扯净尘师太。 “叫老尼姑出来!”嘴里吆五喝六,污言秽语不断。 其中一个踢断了板门木条,木条沾着香鼎里的蜡油,“腾”一下点燃了木条:“老尼姑再不出来,烧了你的观音殿!” 小沙弥尼们吓得缩在师姐们的身后,大的护住的小的。 明镜指挥女尼们后退,又示意朝华也先退回禅房。 就在此时,容家七八个仆从从寺院正门跑进来:“谁在闹事!” 两个壮汉看见人来多竟也不怕,一个上前推搡,一个挥舞着火棍驱赶来人。 一个很快就被制住,另一个舞着火棍不让人近身,正无从下手,不知从哪儿飞出个圆东西,一下砸在那人身上。 壮汉吃痛,火棍落地,四五人上前按他,一人飞起一脚将火棍踢到石阶边。 木棍熄了火,只留一地的黑灰。 那个砸中壮汉的圆东西发“骨碌碌”滚出去,众人定睛一瞧是个木鱼。 沉璧收回投掷木鱼的手,匆匆赶到朝华身边。 壮汉被制住,容家的仆从们也七拳八脚挨了好几下,满地香火沾了一身。 壮汉杀猪似的嚎叫起来:“杀人啦,尼姑杀人啦!” 能跑的香客都跑远了,门前却涌来一众看热闹的人。 平日荐福寺不让男人进,这会儿寺门前站满了男人,有的指点壮汉,有的指点尼姑,还有的指点木板上躺着的女尸。 事态被控制住,朝华这才松了口气,对明镜道:“明镜师父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不是按住人就行,这种事必要过堂的。 “寺中舍药都有名册。”登记这个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明镜对两个徒弟道,“你们去将这几日的舍药名册找出来。” 她自己往殿前去,走到木板抬着的女尸前:“阿弥陀佛。” 双手合什,口呼佛号,跟着蹲下身来,查验女尸。就见女尸小腹微微隆起,显然肚中还怀着胎儿。 两个身着公服的人走进寺门,用手中的水火短棍拨开挤在门前看热闹的人群:“闹腾什么?闹腾什么?出什么事了?” 三天竺每到佛日就全是人,官差衙役总会在渡头和各间寺院前巡查,看见香客逃散出去,知道这里出了事连忙赶了过来。 不等明空说话,那两个壮汉先喊起冤枉来:“我老婆吃了尼姑给的药死了!还要打死我们!” 官差看见一地狼藉,又见木门板上果然躺着个女尸,腹凸面青,尸身都已经硬了。 喝斥容家仆从:“松开松开,把人松开!” 有尸体有苦主,这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要拿下领头的尼姑,抬着尸体去官衙。 年轻些的官差从腰间掏出一卷绳索来,看模样竟然是想捆着师父们的手去见官。 另一个年纪大些的透过香灰看见这些人衣着样式相同,一看就知是哪家豪门的长随男仆,问道:“你们是哪家的?” 眼看两个官差要索人,朝华拨开两边女尼,走到明空明镜身边。 容家跟来的管事看她站出来,快步走到差衙身边,好声好气的对衙差道:“我们姑娘在寺中舍药,咱们在寺外守候,这两个人又是闹事又要放火……” 官差看见一群光头女尼里站着个结辫子的姑娘,上下一打量,生得虽美但衣着寻常,还以为是周边贫女来尼寺做活的。 等接过管事手中的名帖,看了眼帖上的容字,知道是容家姑娘,立时换过脸色。 又见地上果然有烧过的火棍,心里记上一笔,对管事很是客气,回头就踢了壮汉一脚:“找死了?还敢放火?” 三天竺佛寺林立,大殿僧房前后连作一片,这要是烧起来吹出火星子去,整座山都要倒霉。 管事依旧客客气气:“我们不防碍差爷办案,二位差爷该如何办就如何办,只请差爷莫要扰了我们主家女眷。” 朝华想了想,对明镜师父道:“师父将今年各家赠药的药单也一并取来,呈给县令罢。” 这事还上不了知府,杭州府下辖九个县,此地归余杭县令管。 容家是因为真娘的缘故捐药最多,余下几家,家家都是城中名门官宦。有这几家在里面支撑,县令不敢草草断案。 朝华站出来摆明身份,是怕师父们吃官差的苦头。 “我们家的药都是请庆余堂做的,我会让人去取每年的药单,一并呈送余杭县县衙。” 庆余堂是老字号,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人泼上脏水的。 明镜向朝华施了一礼,眼看两个官差收起了绳索,她心中也松了口气。 若是她跟明空两个被官差用绳子捆着手带走,那往后还怎么立寺,传出去定无人再敢来寺里求医求药。 她们是能关起寺门不问俗事只经念,那些无处看病的女子又怎么办? 朝华吩咐用她的马车送两位师父下山去,明镜明空是主事的,圆智圆明是管着药品登记的,全要去衙门问案。 上面管事的一下子全走了,寺中事只能暂时交给最小的圆慧。 圆慧惊惶初定,明镜对她说:“我们不知何时能回来,若你实在拿不定主意,也可问问容檀越。” 明镜认可朝华是净尘师太的半个弟子,寺中通俗务的女尼本就不多,圆慧又还没历练出来,只能先问朝华。 朝华点头:“师父们放心,等师父们回来了,我再走。” 官差客客气气将几位女尼请出寺,朝华看着她们坐上马车,又让管事陪着走一趟。 “你再吩咐人去庆余堂告诉掌柜。”掌柜的自然会去各个捐药的人家报信。 圆慧二十出头,从未主持过寺中大事,这会儿看见人心惶惶又满寺狼藉的模样,问朝华:“今日还怎么舍药?” 太师父走了,两位师父和师姐们又被官差带走,师父虽吩咐舍药继续,但哪有人来,还是先紧关寺门为好。 “先看看刚才有没有人受伤,受伤的到房中歇息,没受伤的将殿前收拾干净,圆慧师父虽不能讲经,但能念经。” 很快大殿内外收拾干净,圆慧坐到殿中蒲团上,手执木槌敲响木鱼。 “笃”声一响,张口念经,第一句时还有滞涩,越念越顺畅。 寺中的女尼们都是念惯了经文的,诵经声越来越响。信众们先还踌躇,看这样子也都恢复坐序,慢慢就又有人到寺门前来领筹码。 方才的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看热闹的人四散开去,还有人说:“尼姑们都还在念经呢,必没大事。” 朝华有意大开寺门让诵经声传出去,等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她才回到后院禅房。 甘棠捧着铜盆,青檀捧上茶水,几个丫头全都满面忧色:“姑娘快坐会儿罢,也不知道明镜师父她们会怎么样。” 衙门岂是好进的,一样是出家人,尼姑却比和尚好欺负得多,要不然姑娘也不会站到师父们身边去。 “放心,咱们能办的都已经办了。” 家里的管事出了面,该告知的也都告知了。父亲虽没官身,大伯二伯还在为官,她再伸手恐被人说以势压人。 有名册有药单,再加上庆余堂掌柜为证,余杭县令不会囫囵断案。 朝华低头吹茶,缓缓啜上一口。 四月初八刚过,山间的风就一阵比一阵暖和起来,禅房窗户虚掩着,倏地被暖风吹得大开。 山璧密枝间的观阁楼宇内,一个身着道袍,头戴黄冠的女道站在栏边俯视荐福寺。 第59节 看见有人闹事,栏杆边另一个花白了头发的老坤道语气恭顺的问女黄冠:“要不要派人下去,收拾干净?” 女黄冠脸色不变:“派个人去看看。” 净尘才刚走就有人上门闹事,不是为了讹钱,是想将她那几个女弟子拘到牢中去而已。 就算女尼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招不出来,为了逼她出手,那几个女尼也是要吃些苦头的。 只是片刻,荐福寺女尼们的诵经声就随风传进了紫宸观。 老坤道很快上来报信:“容家女出面作保,派车跟去,又……” “又什么?” “又往城中送信,给荐福寺捐过药的人家不出半个时辰也就得着信了,咱们还要不要派人?” 由乡绅官宦之家出面,比主子出面更方便。 “派人跟去看着。”她知道容家有个疯了多年的主母,净尘最擅治的就是百邪颠狂。 女黄冠侧过身,山风吹拂她鬓边银丝,她面向屋内问道:“她就是那个护你上船的容家女?” 男人坐在张竹制轮椅上,半身没在阴影中,他并没把容朝华会使针的事告诉任何人。 女黄冠看他不答:“宫中给你选妻,这个女孩如何?” “她母亲是疯妇,她不会入选。”男人说完,催动竹滚轮向前,没在阴影中的半身渐渐显露出来。 高鼻深目,细看之下,目色隐隐含绿。 第49章 佛饼 华枝春/怀愫 乍听“疯妇”二字, 女黄冠勃然色变。 她刚要发作,又转念轻笑:“你要是喜欢, 疯妇又算什么?难道宫里的疯妇就少了?” 前一句还语中带笑,后一句已是口里含针。 竹轮“碌碌”向前,到栏边刹住。 从紫宸观观阁望出去,荐福寺从山门到大殿再至僧房,尽数纳入眼中。 老坤道适时递上青瓷茶盏,男人伸手接过,垂眸啜饮。 再开口时, 他将方才的话题轻轻挑过:“还请女元君早日预备, 随船回京。”说完倒转竹轮, 往屋中退去。 被亲生儿子称呼女元君, 女黄冠并不着恼, 反用慈母口吻殷殷叮咛:“阿忌, 别忘了给你阿父上柱香, 多烧两挂纸钱。” 儿的生日,父的忌日,才给他起名“忌”。 一声“阿忌”叫得竹轮声暂歇, 片刻轮子才又滚动起来。 轮声越响越远, 栏杆边只留下女黄冠独立, 她笑盈盈对身边的老坤道说:“你说, 阿忌是着急了, 还是想触怒我?” 老坤道缄口不言。 她也不浑不在意, 饶有兴味的自问自答:“我猜二者皆有。” 一分回护, 余下九分是想触怒她。 老坤道似是习惯了女黄冠自言自语, 依旧隐在树荫间,似泥塑木偶般不说不动。 山风吹拂素纱道袍, 女黄冠目光落在寺院悬山顶上,面上欢欣渐渐冷却:“去。”看看容家女身上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事。 老坤道领命退了出去。 两个劲装护卫抬着竹轮椅走出观阁,将竹椅稳稳搁到平地上。 直到无人处,其中一个护卫才低声禀报:“方才寺外有人盯梢,里面情形一变,外头几个就散了,我们的人正跟着。” 应该是想等事情闹大,内外联动的。 可没等闹大,容家的仆从就把两个闲汉制住了。 没想到容家女竟愿意替那些尼姑出头,要是碰到个软弱不管事的,只怕这会儿已经收拾东西,扔下这班女尼离开寺院回家去了。 荐福寺大殿前的两鼎香炉重又点起香烛,白烟腾腾,山风一吹,便隐散在山峦绿枝间。 护卫又禀报道:“容姑娘离开三天竺前要烧回头香。”主子若是想见,拜佛烧香的时候就能一见。 裴忌望着山间四散隐没的白烟,微微出神。 不知她那武婢鱼叉练得怎么样了,能不能一叉毙敌。 还有她新打的那十二枝花头长簪,果然日日随身,连束发结辫时,长簪也扣在辫梢处,时时预备着防贼呢。 前日上山,在荐福寺的后门。 他看见她与一位书生在分吃结缘豆,看来,她已经找到能为她蟾宫折桂的贵婿了。 裴忌回神,淡声道:“远远看着,若有异动,立时禀报。”顿了片刻,他又道,“母亲的人要是试探,不要回应。” 越是回应,她会越感兴趣。 …… 此时朝华一样正望向山壁白烟出神。 师太走得这么突然,走后又立时有人上门闹事,肯定是有因由的。 别的她不怕,就怕娘再次犯病。 甘棠提着食盒过来:“姑娘早饭就没用,便吃不下也,肚里也该有点东西垫一垫,家里……要不要打发人送信去?” “先不急。” 一回去报信,不论父亲还是大伯母肯定会立时派人来接她回家,她答应了明镜师父要留到她们回来再走,她也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前面如何了?” “闹了一阵,差不多安定了。” 荐福寺的女尼们已经朗声念完了经文,寺前又聚集了好些求药求药的妇人。 沙门尼在寺前劝人回去:“施主今日请回,今天只念经,不看诊。” 来的人怎肯轻易就走,来一趟船钱还要破费几文。 圆慧念经还行,把脉看诊可还没出师。可来求医的哪里知道,只以为尼姑们都会看病。有的哭有的求,还有的在骂,久久都不肯离开山门。 尼姑们好声好气把人劝走,怎么都不肯走的,那就请进寺中听经。 “跟去的人回来报信了没有?” “这才去了半个时辰不到,余杭县令那边只怕还没接到各家的信帖呢。”甘棠看姑娘眉头紧锁,劝道,“姑娘好歹吃两口。” 朝华心里记挂净尘师太的安危,哪有心情吃东西,白坐着也没用,不如做点实事。 倏地站起身来:“走,到去厨房去。” 药不能舍,总能给来的人一盏茶。 领人到厨下,灶上的沙门尼正想去跟圆慧讨主意,看见朝华便问:“平日每个听经的施主都要饮碗防病汤药,今天这药还煎不煎?” 有时是板根草,有时是玉屏风散,天热的时候还会有灯心水芦根水给人解暑。 “今日不煎药,就煮两碗麦茶分下去。” 麦茶煮起来很快,汤色一滚就煮成了,还是沉璧提桶,甘棠拿竹筒杯,自两侧廊道一路分给妇人们解渴。 将近傍晚,容家管事从余杭县衙回来报信。 朝华戴上帷帽走出小门,管事的恭身回话:“姑娘吩咐的都办好了,明镜师父们刚到县衙,庆余堂的胡掌柜后脚就到了。” 胡掌柜是庆余堂的大掌柜,庆余堂在余杭城是百年老字号,要是上面没点关系,怎么能站得住脚? 各家连年捐的药都从庆余堂药铺里来,真沾上事儿胡掌柜也逃不了干系。 “胡掌柜一去,也就不用咱们出面了。” 余杭知县刘知县才刚上任两个月,但他当过好几任属地的县令。 先叫仵作验尸,又查问那两个壮汉的姓名,件件都是按流程来办的。 “几位师父没有吃苦头,是带到后堂去好好问的话。”要不然上去先杀威,可不把几位清修师父给吓着了。 药单,名册,连药丸样品都一一奉上。 刘县令先查问死者是何时看病,何时拿药的,又问所居何地。 两个壮汉先还能扯出一个乡间贫妇最常见的名字,再报药品时却对不上号。 别的地方一县可能只有一个仵作,余杭县富庶,县衙里顶格配备有三名仵作,三个人办事手脚快得很。 很快查出那个女子是吃耗子药自杀的,身上遍布青紫痕迹,显是在家就受虐待,死了又被男人抬出来讹钱。 城中几家的信还没来全呢,余杭知县就已经迅速结了案,还特意写信让师爷把信送到各家去,算是打个招呼。 容家管事客客气气送胡掌柜:“劳烦胡掌柜,为这样的事还亲自跑一趟。” 胡掌柜笑眯眯拱手:“客气了,开药铺和开医馆都一样,这样的事到哪年都不会断,听说容姑娘就在寺中,我当然要来。” 朝华心里记下一笔,回去要回礼给庆余堂。 她眉头未松,继续问道:“既然结了案子,几位师父们呢?怎么没接回来?” “刘知县说家中夫人笃信佛法,请几位师太们到后衙吃桌素席,留在家里讲一回经,说定了明天就派车送她们回来。” 刘县令那样客气,明镜推拒不了,只得留下了。 管事继续道:“姑娘莫急,我留下人和车在后衙等着,明日上午要是人还不送出来,少不得再叫门了。” 刘知县哪能想到几个尼姑能请动这么多人,上头交待他的差事只能换个办法做。 不能拷打逼供,只留一个晚上什么也没问出来。 他换了主意,第二天恭恭敬敬将几位师父们送出门,又加派一辆马车,车上除了布施给荐福寺的米油之外,还把家中夫人一起送来了荐福寺。 叮嘱她:“你就留在寺里吃长斋,悄悄打听那老尼姑到底去了何处,等有了消息你再回来。” 刘夫人生得圆团白胖,她满脸的不愿意:“都说了师太是受佛祖的点化入深山修行去了,还到哪儿找去?” 第60节 刘知县山羊胡子一翘:“你这……”蠢妇二字没出口就被他咽回去,“你也不想想,余杭的山再深能深哪儿去?” “她要往远了走,没有佛牒就敢胡乱跑?” 刘知县说完,刘夫人觉得有点道理,但她又问:“你那上峰盯着个老尼姑干什么?他想把人请回去讲经?” 净尘师太看着总有五十多罢?又不是美貌的小尼姑,找她干什么? 刘知县还有个娇妾,平日里十分瞧不上自家这位胖夫人,刘夫人也瞧不上他,就爱吃喝玩乐。 他此时不得不拍夫人马屁,耐着性子同她分说:“夫人呐,我好不容易调到了余杭,舒服日子才过了两个月罢?三年一过又要走!” “万一调到穷山恶水的地方当县令,哪还你有好吃好喝?要是办成了这件事,就能往上升!” 刘夫人就这么被塞进车里,由几个丫头婆子服侍着跟来了荐福寺。 芸苓一听说明镜师父们回来了,赶紧给姑娘报信。 她很替师父们松了口气:“这下可好啦,知县夫人也跟着来听经吃斋,往后总没人敢来寺里闹事了!” 现官现管,县令夫人在这儿,外头衙差都要多巡两遍街。 朝华先还欣喜着要出去迎接,一听说县令夫人跟着一起来了,立时明白过来。 刘县令也牵扯在其中,本来这一地归他管,拿住人拷打盘问怎么都能捂得住,但他没想荐福寺有这许多他惹不起的官宦人家在撑腰。 他一个知县哪一边都惹不起,干脆怀柔,派夫人来刺探消息。 朝华沉吟:“刘夫人的禅房在何处?” 这点芸苓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刘夫人的屋子靠近前殿,离咱们有些远。”可能明镜师父觉得姑娘贵重些?才将不相干的人隔绝了? 朝华一听,眉间忧色顿时消散。 靠近前殿,那天不亮女尼们起来诵经做早课,天一黑师父们又要跪晚经。小师父们都习惯了,刘夫人和刘家带来的丫头婆子们日子可不好过。 明镜师父果然心如明镜。 但刘家人不能久留寺中。 朝华不知道净尘师太惹到什么人,但净尘师太替娘看诊十年,又教她一手针法,她不能留着隐患不除。 思虑片刻,朝华问道:“芸苓,我们带的婆子里可有口齿伶俐的?” 人虽不住在一块,但厨房是公用的。 “有,有个卢婆子既会造汤做饭做点心,口齿也很伶俐。”家里带来的专做素斋饭的人,姑娘不吃也得带上,万一用得上。 “让她做些龙井佛饼,跟刘夫人带来的丫头婆子们熟悉熟悉。” 容家的佛饼用的方子是真娘改过的,把芋头蒸熟捣泥,里头搁足了糖,再将龙井茶叶磨粉和进面里。 取一点茶香和绿意,绿饼皮包上甜芋泥,拍得扁扁的,延外圈再沾上一层白芝麻,下锅里去炸。 炸出来的佛饼两面都是绿的,又香又甜又酥。 等佛饼炸好了送上来,刘夫人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卢婆子已经知道的一清二楚,连刘知县刚上任就讨了房小妾的事也知道了。 朝华把佛饼分给几个丫头,又对芸苓道:“跟卢婆子说,等刘夫人吃了几天素,想法子让她思归。” 卢婆子哪知道姑娘的心思,得了差事那就办,她以为是姑娘不想与县令夫人寒暄。 那还不简单! 笑眯眯问跟来的丫头婆子:“就你们夫人一个来庙里吃素吃苦头?还是长斋?那个妾就在家里独霸着老爷还吃香喝辣?” “你们夫人可真是个慈悲人儿。” 这话很快就传进了刘夫人的耳朵里。 她一开始没当一回事,等连吃两天萝卜白菜炖豆腐,她有些受不住了,问丫头:“后头那个大家子的姑娘,也吃这些个?” 丫头啃着馒头告诉她:“那位天天都有厨子给做素斋呢。” 吃了三天斋人非但没瘦还更胖了些!青菜豆腐没油水,原来一顿一碗饭,进了庙她能吃两碗。 刘夫人的舌头素了几天,摸出钱来让丫头塞给卢婆子:“一份也是做,两做也是做,给我也来一份。” 朝华听了卢婆子禀报,微微笑道:“给她做,做得越像肉越好。” 素鸡素鸭素肉丸子,一道道送到刘夫人桌上。 菜色精致,每碟子里盛的量只有一只巴掌大小。 世家贵女略动动筷子,刘夫人却不够吃,再说这东西好吃是好吃,吃完了倒更馋肉了! 丫头原来跟着夫人总比别人吃得强些,这会儿半个菜也没落着,跟着埋怨:“也不知道那一个天天在家吃什么好的呢。” 等到隔日又吃大锅菜炖豆腐,刘夫人摔筷子不干了:“叫我天天吃这些!不如就让那老货当一辈子的七品官!” 走的时候人依旧圆胖,但那张脸快跟菜梗子似的发青。 脸上挂着两轮黑,她是绝不来了,有本事那老东西他自己来! 眼看刘夫人气势汹汹下了山,朝华也不再留。 离开之前,她素服衣裙,去各个寺庙烧一把回头香。 面朝观音,阖目祝祷,祈求母亲身体安康,净尘师太能安然度难。 最后,朝华又在心中添上一句:盼衢州秀才沈聿金榜提名。 第50章 回头香 华枝春/怀愫 烧过这把回头香, 今岁的拜山游佛才算完满。 离开荐福寺时,明镜带着明空圆智几位师妹一齐给朝华送行:“此番多赖容檀越, 我们才能安然无虞。” 若非容朝华见机快,她跟师妹们必要在县衙受一番皮肉之苦。 “不敢当。”朝华双手合什回以一礼,“师父们传经施医,活人无数,我岂能眼看师父们受辱?” 明镜微微一笑,就连刘夫人是为什么走的,她也已知晓了。 她们是出家人, 一向守着清规戒律, 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把刘夫人的住处安排得差一些。希望刘夫人受不住经文木鱼, 自行离开荐福寺。 要是实在没办法, 也做好了刘夫人会长住的打算。 没想到容朝华又替她们了却隐忧。 “明日我便领医船启程了。”明镜说完又向朝华施一礼。 寺中有些年纪和阅历的师父们的都跟船出行, 除了明空, 留在寺中的要么是小沙弥尼, 要么就是刚受完全戒的年轻女尼们。 等明镜离开,就关上寺门,只念经种地。 朝华将预备好的名帖交到明镜师父手中:“若是途中遇到什么事, 明镜师父只管将名帖递上。” “阿弥陀佛。”明镜明空几人口诵佛号, 将朝华送上马车。 青绸马车刚走了半程, 就被堵得动弹不得。 跟车的长随小跑向前探问, 很快又跑回来禀报:“前头有贵人的仪仗要上山。” 车驾还没到, 清路的奴仆正手执金银桶, 一路散香。 朝华隔窗问道:“贵人仪仗到哪儿了?”要是仪仗上了车, 不等走完全程, 她们的马车是不能动的。 长随回道:“还未上山,前方已经不许车马通行。” 朝华在山上多耽误了五日, 娘都已经来信催过一次,她只想了片刻就对甘棠道:“路也不远了,我们走下山去。” 容家的船就在渡口等着,只要下山上船,什么贵人也阻不了她回家的路。 甘棠又伸头张了张,确实连铃乐声还没听见,这么干等,怕要等到下午。 她取出帷帽给朝华戴上,朝华一掀车帘,跳下车去。 留下两个仆看车,一行人穿小路下山。 朝华归心似箭,轻身上路踏在绿叶黄花间,快到山脚时,才看见一点贵人车驾的影子。 最前面六对大马,马前悬铃,马头插着翟羽,十几个引路婢女个个头戴珠饰,身披红罗,怀抱青罗伞。 路上所有人都停住了脚步不动。 芸苓几人也未见过,被这排场吸引,脚步渐顿。 朝华匆匆一瞥,催促芸苓青檀:“快些,再不下山,就要被仪仗困住了。” 芸苓看见远处小道上的百姓已经接连跪着迎仪仗,咋咋舌头,互相拉着袖子:“快走快走!” 不走快些,就要在路边跪地行礼啦! 一行人脚下飞快,几乎是小跑着赶到渡头,船夫撑动船浆推船入水时,她们方才跑过的那条路已经软红轻绿的跪了一片。 俱是来游春的,人人都穿着最好的新衣,这么一跪可不又沾泥又沾草。 青檀紫芝望着岸边跪倒一片的人直拍胸口:“幸好咱们跑得快!” 她们远看,才刚瞧见车轿轿顶,这不得跪小半个时辰!连她们从小都没这般跪过,姑娘怎么受得住。 几个丫头站在船前瞧热闹,甘棠已经张罗起来:“你们都别在外头吹风,刚发过汗,叫湖上的风一吹,仔细明儿嗓子疼!” 走了半程山路,除开沉璧,人人都出了一身汗。 芸苓热得两腮晕红,不住拿帕子扇风,恨不得湖上的风能再大些,吐着舌头还道:“这仪仗我这辈子都没见过!” 青檀也说:“我还以为端午赛龙,钱塘看潮已经好大排场了,今儿才知道真贵人是什么样儿。” 几个丫头你一言我一语,都在猜测到底是什么贵人。 只有朝华坐在舱中,望着水波出神。 甘棠端上茶盏,虽是茶盏,里面盛的却是清水:“姑娘,咱们赶得急东西都在马车上,这杯子是干净的,先喝口水润润嗓子罢。” 朝华笑望她一眼:“你别忙了,就这二九水路,很快就到家了。” 虽露了笑意,眉间忧色未去。 甘棠知道姑娘为什么烦恼,她轻声劝道:“姑娘……夫人的病……”吞吐片刻还是直言,“往年夫人犯过一回病,就能安生好几年的,姑娘也别太忧虑。” 第61节 净尘师太现在走了,也许过几个月她就回来了呢? 五年,三年,两年。 朝华越算越心慌,娘的癫狂症发作间隔越来越短,如果这次更短,撑不到一年就发病,她要到哪里去找净尘师太? “再说姑娘也学了四年针。” 甘棠到这时才明白姑娘为何执意学针,偷偷摸摸藏着那些人偶,又日日都下苦功,是早防着会有用上的一天。 “不够!”朝华轻吐口气,“远远不够……”她没在人身上试过。 “纪叔回来了没有?”朝华拿定了主意,抬头问道。 甘棠算了算日子:“蚕月已经过了,茶季也快了,算着日子到月末就该回来了。”还有一句,甘棠没说,五月是夫人的生日,纪管事怎么着也要回来给夫人庆生的。 朝华一刻也不想等,她倏地想到什么,对甘棠道:“回去备礼,我送帖子给余姐姐。” 甘棠以为姑娘是想请动知府的人去查净尘师太的行踪,她立时点头,很熟练的报起礼单来:“余姑娘是喜欢书画的,要不,送二色画绢?” “不错,再备一份礼给余夫人。”上回去余夫人不在,因朝华头回去就没能拜见,余夫人还特意备下点心吃食给她。 她的主意,真要实行,要余世娟先肯替她张口,再要余夫人点头,而后就是余知府了。 小舫划了一程,已经能瞧见容家的渡头,守渡头的婆子一见船回来了,赶紧去报信。 小舫还未靠岸,芸苓就叫起来:“姑娘!夫人和小少爷在渡口等咱们呢!” 朝华忙出船舱,随手披上甘棠递来的披风,远远就看见真娘站在渡口,一见她的影子,真娘就踮起脚尖,冲她不住挥起手来。 保哥儿有样学样。 朝华眉头一松,望着岸上的母亲露出笑容来。 刚踏上岸,真娘就一把搂住了朝华的胳膊:“你可真是,说只去两日的,怎么七八天还不回来,你要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真娘拿着信翻来翻去的看,对唐妈妈和冰心几人说:“阿容不会是念经念傻了罢?年轻轻的姑娘家,常看这些别移了性情。” 真娘在闺中时便不爱看佛道之类的书,连写因果的杂文故事也不爱看。 “这种东西有什么看头?前世不报后世才报,那前世受的苦又算什么呢?”她皱着鼻子直摇头,“这些也就是骗骗良善人的, 你这辈子受了苦不要紧,下辈子就有福报啦!” “善人依旧受苦,恶人还是作恶,有什么用?” 唐妈妈急得恨不能去捂真娘的嘴:“我的姑娘!你少说这些得罪菩萨的话。” 真娘又有道理:“菩萨要是听我这几句就怪罪于我?那也不是菩萨了。” 唐妈妈又气又笑,最后只得说:“阿容姑娘不是去念经听经的,她是去荐福寺里施医舍药的。” 真娘恍恍惚惚,好像想起来有这事,又问:“她亲自舍药么?” 唐妈妈目露哀伤,望着真娘点头,语气微微哽咽:“是,阿容姑娘亲自舍药。” 真娘这才等在了渡头,挽着朝华的臂膀:“下回你要是再去,我也要去!” 朝华侧脸看向真娘,眼圆鼻翘,认真起来也还带点稚气。 她握住真娘的手:“好,下回带你去。” 保哥儿一直跟在真娘裙边,他钻在娘和姐姐的裙子中间,小儿学舌:“我也去。” 朝华冲他点头:“好,保哥儿也去。”不到四岁,还可以进女寺,过了七岁便不成了。 真娘拎起裙上系着的荷包袋,从荷包袋里掏出个小纸包,纸包里是一文钱两只的棕子糖。她往朝华嘴里塞一个,又给保哥儿含一个,最后才自己吃了。 “金家的粽糖?纪管事收茶回来了?” 真娘摇头:“没有,他路过苏州特意了送来的。”别家的粽糖都不成,只有金家的她才爱吃。 朝华又问保哥儿的学业:“这几日都跟先生学了些什么?” 保哥儿数着手指头:“天地,娘的真字。” 统共学了三个字,除了天地,就是“真”。保哥儿一句一句学:“先生说,天地之间最难得的就是真。” 真娘凑过去跟阿容咬耳朵:“你说怪不怪,我吓了一跳呢。”怎么别的不教,偏偏教了个真字? 朝华浅笑又问:“还有什么好玩的事?” 保哥儿想了会儿:“我还认识了个姐姐。” 真娘全然不在意,对朝华道:“你知不知道,隔壁还住着着跟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儿呢,下回再有宴,不如把她也请来玩?” 朝华望向唐妈妈和冰心,唐妈妈面露难色。 五姑娘要去给老爷请安,遇上了保哥儿那是难免的事,老爷再如何也是五姑娘的父亲,姐姐见弟弟无可厚非。 朝华问保哥儿:“你喜欢那位姐姐么?” 保哥儿点头:“她给我糖糕吃。” 冰心玉壶战战兢兢,连甘棠芸苓都皱起眉头,一众丫头都小心觑着姑娘的脸色。 谁知姑娘只是笑了笑,唐妈妈赶紧上前牵走了保哥儿。 朝华这才对真娘道:“我不会请她来。” 真娘讶然,阿容绝少这么清楚的明表喜恶,她这人就连吃东西也分不出最爱最厌。酸甜苦辣咸,她样样都能吃。 没想到会这么直白的表示不喜。 朝华等着真娘询问,是为什么不请她来,在心里打好了回答的草稿。 谁知真娘一个字也没问,她重声道:“那我也不喜欢她!我们不请她!” 第51章 焋糕 华枝春/怀愫 永秀换上窄袖薄衫, 系上襜衣,在西院小厨房里学做焋糕。 何妈妈教她:“姑娘年岁也大了, 该学着做些吃食,送老爷夫人和三姑娘尝尝。” 她回家“养病”的时候姑娘年岁还小,这会儿姑娘眼瞅就要及笄了,灶上的事竟一点也没学,何妈妈一听就皱眉。 “像咱们这样的人家,是不必姑娘亲手烧火切菜,但总也得学上两样, 关键时候能拿得出手。” 何妈妈觉着古怪, 罗姨娘可是做了一手好菜, 下酒的青螺, 糟的脆筋, 全都是她的拿手菜, 灶上婆子也比不了, 竟一点也没教给五姑娘? 永秀看何妈妈的脸色,知道她在想什么,低声道:“原来说翻了年就教我的。” 罗姨娘的原话是:“这种粗活计, 你不必自己上手, 知道怎么料理就成, 指点丫头做, 做好了你尝尝咸淡口。” 连针线也一样。 罗姨娘怕永秀常做这些把眼睛给熬坏了:“你哪里知道当绣娘的苦, 年岁一大迎风流泪不说, 天黑不点灯就跟瞎子一样, 你少碰针线。” 把平日的活计都发给丫头做, 连她生辰时,永秀给她做个抹额, 她也是又高兴又嗔怪:“养你一场,可不是指望着你做针线的。” 永秀想到这些便忍不住心酸。 姑娘要学厨事是正经事,何妈妈问过了胡妈妈,又添上一句:“也是我没早想着。” 这事哪里能怪何妈妈,她“养病”养了两年多,那时候姑娘才多大,哪会这么早就学厨事。 胡妈妈想了想:“那就先在小厨房里学着。” 姑娘们最多也就学几道点心小菜,又干净又赏心悦目,哪会真的烟熏火燎学炒菜。 她也觉奇怪,怎么看家的本领,罗姨娘竟一样也没教给五姑娘。 永秀做的头一份吃食是浴佛节要吃的不落夹,用杨桐叶汁子给糯米染色,再放到蒸笼上去蒸,最后点缀些枣丝核桃仁。 她只做了最后一步,点缀枣子核桃仁。 一样三份装进食盒里,先给了父亲,又送去东院嫡母屋中。最后一盒,她说要带走,走到小路上,拐到眠云阁门前。 百灵塞了把大钱给看门的婆子,婆子收了钱,提盒送给罗姨娘。 胡妈妈何妈妈一瞧就知,但她们装作不知道,反正这些事三姑娘都是知道的。三姑娘都没开口,她们当然不会出面拦着。 这份不落夹容寅吃了,真娘那儿自是连见都没见着。 东西送进和心园要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是家里庶女孝敬嫡母的,唐妈妈作主把点心分给大丫头们。 自此永秀发现了学厨的好处! 何妈妈把住了屋里的账,她能活动的钱快要见底。 婆子不见钱又不会开方便门,厨房要一道钱,守门婆子再要一道。 她上半个月富裕,下半个月就难支撑,想办法算计着花钱:“不能让姨娘知道!”要是姨娘上半个月有菜吃,下半个月没菜吃,就知道她在外头日子不如意了。 以前跟着姐姐们学过管家算账,那时是听管事报一年的家计,大宴小宴请戏班花费多少钱。 大伯母教的时候就说:“虽不必自己打算盘,也不用一两二两的细抠,但总要知道钱能从哪里来,往哪里去。” 永秀过去觉得这有什么难?往后她总有管事和陪房,知道手里有多少钱就行,哪至于亏空。 谁知这才一个月,她就亏空了。 百灵劝也劝不住,劝的狠了,姑娘心里又难受。 学做菜做点心之后,永秀能光明正大吩咐厨房每日预备些什么菜,再把做好的送去眠云阁。 “我怎么早没想着!”永秀因为想到这个办法,脸上笑容都多了,每天除了针线,就是跑厨房。 一开始她只送到竹外一枝轩门前,送的次数一多,容寅就叹:“叫她进来罢。” 保哥儿就这么见到了五姐姐。 上名的时候他见过,但那时满眼都是他不认识的姨娘丫头婆子,问他记得谁,他只记得六姐姐。 六姐姐和周姨娘陪他玩了一下午。 见到五姐姐时,保哥儿问先生爹:“这也是姐姐?” 容寅摸摸他的头:“也是姐姐,跟家里的四姐姐六姐姐一样是姐姐。” 永秀撑着笑意,她本来是喜欢小孩子的,年节里各家亲戚的孩子们总能玩在一块儿,见了“弟弟”,反而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第62节 百灵在院门口就劝:“姑娘,咱们只做该做的,再多的一步也不要迈。” 小少爷是三姑娘的眼睛珠子,到如今了三姑娘也从没找过她们姑娘的麻烦,越如此越不能碰。 永秀咬唇点头,收起陪小孩子的活泼劲,半坐了椅子,贞顺恭敬。 除了做好送给容寅的花糕,不多和保哥儿搭话。 “你这几日都在学厨?”容寅怀里抱着保哥,看永秀瘦了一圈,心中叹息,“是一日比一日做得好了。” 永秀垂首:“女儿初学,手还生着,等些日子再学做大菜。” 容寅看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哪还有原来撒娇作痴的娇宠样儿,他问:“永秀,你想不想搬回老宅去?跟你四姐姐六妹妹一起?” 永秀脸色发白,她壮起胆子:“我想呆在家!” 容寅看了小女儿一眼,没再说话。 永秀直到回了芙蓉榭心头还惴惴难安,她拉着百灵的手:“百灵,爹不会真把我送去老宅罢?” 百灵自然是觉得姑娘去老宅更好! 她软声道:“姑娘去老宅也好,老太太那儿姑娘细心侍奉着,对姨娘也有好处。” “姑娘想想,姑娘跟四姑娘六姑娘本就处得好,每日再给老太太请安……如今姑娘的亲事指望不上姨娘,老爷……” 老爷又一心扑在了小少爷身上,才方书房里一半的地方全放着小少爷的东西。 小竹马、竹蜻蜓、彩纸风车和走马灯,纸上大字没写几个,小少爷已经坐在老爷膝上吃果子点心了。 再这样下去,老爷哪还会记起姑娘来? 姑娘去了老宅,小心孝顺,老太太会为她打算的。 永秀依旧摇头:“我不能走,我走了,姨娘连热茶热饭都吃不着了。” …… 朝华陪娘和弟弟玩了一下午,回到濯缨阁时,阮妈妈才把这事禀报给她。 “五姑娘没肯,要不要想法子把五姑娘送老宅?” 免得她常常去见小少爷,小孩子学舌快,听到一句就会记在心里,万一要是在夫人面前说出什么来…… 朝华磨墨铺纸,给余世娟写要上门拜会的短信。 请对方选一个方便的日子,让她上门拜访,言辞恳切,写明不论哪一天都成。 提笔蘸墨,飞快写就。压上镇纸等墨迹收干,抬头对阮妈妈道:“去过几回?” “一回。”就这一回已经让唐妈妈阮妈妈和跟着小少爷的银竹几个提心吊胆。 “要有第二回,叫人拦着别让她进院门。”净尘师太不在,她不能冒一点险,要是永秀还去,就只得让她先回老宅。 要是竹外一枝轩中只有父亲在,她就算一日三次请安,朝华都不会管的。 想求兄弟父亲的支撑,这打算没错,但不是现在,现在还不行。 直到余世娟挑定了日子回信,永秀都再没有迈进竹外一枝轩的院门。 胡妈妈特意来报:“五姑娘还是日日都去厨房,做的点心汤水都先送到老爷那儿去。”但只吩咐厨房的婆子送去,脚步不迈上通向书斋的竹径。 朝华手执银刀划开信封,拆开信纸一目扫过。 余世娟没把日子往后推,定下了后日。 朝华眉头微松,冲胡妈妈点头:“知道了。” 永秀想呆在家里,她想周全她姨娘。 只要她这会儿不往保哥身上伸手,朝华愿意松一松:“她要什么让厨房备什么,多的找我来报私账。” 胡妈妈把这句传到芙蓉榭,百灵悄悄说:“这一步走对了!” 永秀长松口气,她拿起绣箩一针一线给嫡母做袜子,又问百灵:“袜子都做了好几双了,要不要做鞋?” 做鞋子做衣服都得有尺寸才行,她根本就不知嫡母生得多高,是丰腴还是窈窕。 想问问何妈妈罢,何妈妈也只十几年前见过几面而已:“三姑娘的身量眉目都像老爷,夫人她……” 只记得她爱笑爱玩,到底长得什么模样细说不清。 百灵想了想:“姑娘还是只做荷包手帕香袋儿罢。” 别的一概不要打听! 永秀做了焋糕,让百灵送给姐姐,守门婆子说:“三姑娘一早套车出门去了。” “是回老宅么?”百灵问,要是回老宅请安,她们姑娘也该一起去才是。 婆子笑了:“是去余家。” 马车依旧驶到知府后衙门前,婆子引朝华到余世娟的绣楼。 余世娟只看信上所写就猜测朝华大概是有事要说,便没请袁琼璎,设下清茶点心,笑着请朝华坐下:“容妹妹送来的那张硬黄,真是叫我开了眼界。” 朝华坐到绣凳上,执杯啜饮一口:“上回见姐姐爱好书法,我才想起吴彩鸾的硬黄来。” 余世娟笑了:“你上回还说你在书法一道上并无天赋,可我看你信上的字迹,非悬腕苦练不能得。” 只看字迹就知朝华腕力极强。 过了四月初八,城中不论富户贫民皆要换上薄衫。 朝华出门作客,也没着意装扮,穿了件天水碧宽袖纱衫。 搁下茶盏,拢起袖口碧纱,伸出手给余世娟看:“余姐姐请看,我的腕力不是悬书练就的。” 余世娟微微惊奇,搁下茶盅,伸手托着朝华的手掌,先是细看,而后又伸出自己的手。 两个闺阁女孩的手上都有一层茧,余世娟用左手轻轻抚按朝华指尖,看着很像是练习书法长出的茧子,但又不一样。 “这是?” 朝华坦诚相告:“这是练针练出来的。” “针?”余世娟先想到的当然是女工针黹,她娘年轻的时候手上就有这样的的针,是祖母常让娘做针线做出来的。 直到父亲一路升官,俸禄越来越多,把一家子都从老家带出来,娘手上的茧才慢慢消退,但指上硬块永远留下了。 朝华道:“余姐姐虽才来余杭没多久,也该听说我母亲的病了。” 余世娟脸上泛红,她当然听说过。 一口传一耳,人人皆知,人人不提。 还有好事者往她娘耳中吹风:“容家别的姑娘就罢了,她娘那么个病症,万一她也发作起来,莫要伤着了大姑娘。” 余家一子一女,大姑娘自然是余世娟。 那人为了拍马,竟把朝华说成是随时可能发疯伤人的人。 余夫人是上官夫人,笑眯眯听了,而后对那人态度也不变,只是告诉女儿:“莫要听信人言,好与不好,你自己就有眼睛。” 余世娟没想到朝华竟会直白说出口,面带歉意:“几句闲言,妹妹不必挂在心上。” “我不在乎这些。”朝华利落接口,“我来是想……” 余世娟凝目望着朝华,她母亲的病,跟她手上的茧子有什么关联?自己又有什么能让她请托的? “我是想问,恤颐堂栖流所和仁济堂中,有没有癫狂病病人?” 余知府刚到任就推行仁政,恤颐堂养孤老,育婴堂收弃婴,还有栖流所收流民,仁济堂义诊看病。 城中可能接触到的病患,全在这几处了。 余世娟轻抽口气:“你?”以世家女子的身份学医?还想替人看病? 余世娟手指头紧紧绞住了帕子,她知道朝华来求什么,但连她都觉得惊世骇俗,又怎么去跟母亲父亲张口? “妹妹,你知不知道就算能去,你会见到些什么人?”余世娟只是摇头,“你这辈子只怕连小吏都不曾见过几个。” “容妹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是一句虚词儿,此地已是难得的富庶安闲了。” 恤颐堂收的孤老还好说,栖流所中都是流民,她跟着父亲四方为官,见过流民是什么样。 似朝华这样,生来就在天堂的姑娘,她连流民什么模样都是想像不到的。 “你不会以为,流民也是民,他们只是脏些臭些罢?”有些流脓生疮,碰上了就会得病,要不然父亲怎么会把这些人全拢起来收治? 大力推行仁政,是为了不出时疫。 “就算这些你都不怕,你家里能答应么?” 余世娟说得情真意切,朝华一句一句收入耳中。 朝华声音极低:“他们永远不会答应的,但我要做。” 这件事连一向都偏向她的大伯母也不会点头,祖母更不必说。 “你都知道,为什么还如此执着?” “天下能延长我娘的寿数的人,只有我。” 第52章 蒸花露 华枝春/怀愫 余世娟动容。 她想起在老家时她娘日夜不停做针线时的情状, 她每夜都悄悄帮着做,她做多些, 母亲就能少做些。 再藏着掖着,指上的针眼,灯盏里的残灯油,也还是叫祖母看出了端倪。 儿子孙子都不在身边,祖母不喜欢她,却要拉拢她一起远着儿媳妇。 等祖母知道母女俩无论如何都是一条心了,便两个一道蹉磨。派的活计就越来越多, 衣裳鞋袜这些不日常的做完了, 还有供菩萨的经幡, 送人的经文经卷, 菩萨的小像。 再后来又让儿媳妇和孙女吃长斋, 母女俩吃的菜里一丝荤腥也没有, 还要从天亮一直绣到天黑。 她与母亲是身苦, 朝华与母亲是神苦。 余世娟自袖中抽出绢帕,按着眼角:“真是,怎么竟是我哭了。”她轻轻吸吸鼻尖, “就凭妹妹这一句话, 我怎么也得替妹妹想想办法。” 第63节 这事说起来难, 做起来更难。 “余姐姐方才问我的, 我早已想过了。”朝华道, “我家中还有姐妹未议婚, 我不能因母亲就不顾姐妹。” 这么大喇喇往栖流所里跑是不成的。 “我会在城外僻静处置一幢空宅, 专门收治癫狂症病人。”栖流所和仁济堂中下了诊断的病人, 都可以送到她这里来。 她也不会打着容家的旗号,找一个可靠的中人, 言明自愿救治。 不给栖流所和仁济堂惹麻烦,同样的,也不能给荐福寺招惹祸事。 师太们已经去衙门走过一遭了,再出些事叫刘知县抓住把柄,荐福寺十数年行善的名声就全败坏了。 就像明镜师父说的,这个世道,一样是出家人,尼姑的名声比和尚要“坏”得多。 余世娟怔怔望住朝华:“这些,你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 “是。”朝华点头,不仅想好了,管事已经去找过庄宅牙人,只等有合适的庄宅再去相看。纪叔是民籍,置下宅院便落到他名下。 “若是官府这条路走不通,那我就多费些功夫,到乡间去收治,甚而……买下病人。” 这是在荐福寺遇上那两个闹事闲汉之后,朝华想到的。 收治女病人,难保不会再遇上这样的事。 签张卖身契倒成了一劳永逸的法子,病人家中会得到一笔卖身银,治好了便放良。 只她一人肯定不行,还要高价再聘几位愿意医治情致病的大夫。 朝华指尖沾沾茶水:“按四合院落来空院,外面院墙加高加厚,两侧留出坐馆大夫和健妇们的住处。” 一院四间房,一个病人一间,还得有灶房水房药房。 “医书上有说情志病是痰、瘀、郁,病症不同施针用药的方法不同,就按症状分院落治,每个院落有当值的大夫和煎药的丫头婆子。 朝华一样一样列出来给余世娟看,最后她道:“这还只是个大概的想头。” 原来听着似是痴人说梦的事,经过朝华一句一句推演,余世娟竟然觉得颇为可行! 她定定望住朝华,心中甚是叹服。 这些事是得有财力支撑才能办,但光有钱财还远不够,得肯投注心血才行。 她冲朝华点点头:“若是能成,我倒真想去看一看。” “多谢余姐姐。”朝华立起身来,冲余世娟端正行了个礼。 余世娟笑了:“我什么都还没办,怎么当得起妹妹这句谢?”只是听着可行,动起来不易。 等送走了朝华,余世娟收拾东西往母亲屋中去。 余夫人许氏刚歇过晌,头发松松挽就,看见女儿过来,笑眯眯向她招手:“怎么样?同容家姑娘玩的高不高兴?” 丈夫儿子不在身边,独女儿跟她一起受苦。跟到任上之后,许氏能满足女儿的就都尽力满足女儿。 余世娟往母亲身边的绣墩上一坐:“当然高兴,我极喜欢容家妹妹的性子。” 许氏也没想到女儿竟会跟容朝华投契。 女儿以前的旧友都在原籍,每到一任总要认识新朋友。偏偏女儿的性情又不活泼,好不容易处得有些滋味,又要离任。 不料才刚到余杭,她就先后交好了两位,许氏笑问:“你这回怎么没请袁家姑娘?” 要说亲近,余世娟是跟袁琼璎更交好,袁琼璎还留宿过两回,丫头们说到晚上帐子里还有喁喁说话声。 值夜的丫头报说:“都是袁姑娘说的多,咱们姑娘就只是笑。” 许氏很喜欢袁琼璎,知道袁琼璎家中也只有父母和哥哥,跟自家一样,动了想结亲的念头。 余世娟笑了笑:“我已经下了帖子,请她过两日来。”她示意丫头送食盒锦盒,“娘看看,这是容家妹妹带来的,说是她娘做的点心,蒸的熟水。” 许氏诧异:“她娘?外头不是说……” 丫头搁下食盒锦盒,余世娟先打开了食盒盖子:“这是松花糕。” 许氏光闻就问:“怎么比寻常的松花糕香这么多?” “容妹妹说是把松花粉打成松花浆做的糕,这才比寻常花糕更香。”跟着余世娟又打开另一个锦盒盒盖,六只琉璃小瓶立在盒中,每只上面都贴着花签。 “这是用大食国的办法蒸出来的花露。” 大食国的花难得,也太香太熏人,用茉莉佛桑素馨替换,蒸出来的花露滴在衣领襟口,香得又淡又幽长。 能拍在脸上颈项上,还能用来调口脂。 许氏取了瓶茉莉花的,放到鼻尖轻嗅,看着女儿问道:“外头那些尽是讹传了?” 容姑娘上门来是想通过女儿求她为母亲正名? 若当真如此,那她必要为容三夫人正名的! 办一场宴会,将大小官员的夫人们和城中富户的夫人们都请来,让她们亲眼看看! 容三夫人虽非朝廷命妇,但也不能被人这样泼脏水。 “也并非全是讹传。”余世娟垂下眼睑,“容夫人的病时好时坏,不能见生人,原来一直是请净尘师太看症……” 余世娟吞吞吐吐。 许氏看着女儿眉头紧锁的模样,搁下香露瓶,拍着女儿的胳膊安抚:“你爹的官越当越大,同你交好的人也越来越多,有时非是为你而来。” “要是有谁求到你面前,你却不过情面的,全交给娘,娘来回绝。” 余世娟摇摇头:“是其情实在可谅可悯,只是事,难成。”把朝华请求收治栖流所中癫狂症病人的事,告诉了母亲。 许夫人良久难言:“这……” 只听上两句,她就明白女儿说的情可谅可悯是什么意思了。 余世娟没说出朝华学针的事:“古往今来许多医书都是大夫们经年累月替人看诊,才凝结出的心血医案。” “容妹妹是想也许收治的人多了,她母亲的病就有能治愈的一天。” 许氏为这对母女长叹一声:“往后要是再听见流言,我是忍不了了。”许夫人是知府夫人,除开本地几位老诰命,就是她最尊。 原来听到两句容家的闲言,她还能装作听不见,不插进本地官宦豪族的口角中去,如今既然知道了这样事,那便再当不了闭眼的佛了。 余世娟拢住了母亲的袖子:“娘,咱们有没有办法帮帮她?” 许氏摸摸女儿的脸:“这事不好办,我会向你爹提一提。”别的事都可,这事对官府来说是横生出的枝节,中间要过好几道关,哪这么容易办? 余世娟依旧殷殷望着母亲,许氏便道:“这些日子你爹还在为贵人的事忙碌,你先写信告诉容姑娘,让她耐心等等。” 余世娟只得点头。 朝华不会干等,这条路能走通是最好,走不通,她也已经间接告知了余夫人。 回到家中,管事已经从庄宅牙人那里取回了宅院图,送到濯缨阁。 朝华来不及洁面净手就先抱着几卷图轴走进西间书房内,在大案上铺开,先看位置,再看庄宅图纸。 甘棠看了,微叹口气儿,打水绞巾递到朝华手边:“姑娘先擦擦手。” 朝华伸出手去,甘棠将毛巾搁到她手上。 姑娘一向一心多用,紫芝青檀早都已经习惯了,虽朝华在看庄宅图,也一件件禀报:“夫人今儿带着小少爷……两人换了葛布短褐,挎着竹篮到后头挖笋子去了。” “庆余堂给荐福寺的医船送了最后一篓子药,明镜师太捎了口信来,答应沿路收治病人。” 朝华从几卷庄宅图里选出位置不好,地方又太小的院宅。 细看剩下几幅图,选大小更合适的,一处有小花园,一处屋舍更多,一个坐马车去,一个坐船就能到。 她略歇口气,喝了半杯薄荷熟水,接上紫芝青檀的话头:“短褐?”娘做乡间民妇打扮去挖竹笋玩了? 她轻笑起来:“这时节的笋哪还能吃?” 紫芝笑了:“就说呢,夫人一看竹笋已经长得比小少爷还长了,又带小少爷坐船摘莼菜去了。” 竹笋太老,莼菜又新生,一大一小就是玩而已。 “咱们的人跟上医船了没有?” “跟上了,就按姑娘说的,凡有家人不想治的,赶出家门的,都带上医船。” 朝华一面点头一面指图,芸苓便把最后剩下的两张图悬到木架子上。 远看对比依旧分不出好坏,朝华道:“叫管事告诉庄宅牙人,两处屋子都要看看再作定夺。” 说完这句,朝华搁下庄宅图,一面解身上外出见客的衣裳一面往寝屋里去。 摘钗环脱手镯,搁到妆奁桌上,最后发间只留了几支花头长簪。 回头一看,几个丫头都跟着她,她眉梢微抬:“怎么?还有什么事要报?” 青檀清了清嗓子:“沈公子来了,这会儿正在琅玕簃。” 第53章 莼鲈 华枝春/怀愫 朝华乍听他来, 耳廓微热。 青檀几人都觉姑娘辛苦奔波,又知姑娘与沈公子私下已有默契。 早先老爷几回请, 他都婉拒了不来,浴佛节才过了几天呀?巴巴的上门来了,可不替姑娘高兴么。 几个丫头彼此互望,眉间的喜意藏都藏不住。 沈公子一来,司书赶紧来濯缨阁报信,青檀一听就给他塞了把大钱,又给他一盘糕饼果子, 吩咐他:“再有什么, 你都赶紧报过来!” 青檀接着禀报:“听司书说, 原本浴佛节那日沈公子是应了老爷要一道去三潭印月放生的, 只是忙课业, 就写信送来, 说改日再上门向老爷请教文章。” “老爷回信说课业是正事, 让沈公子不论何时,得了闲再来。” 沈聿那日忙的正事,就是带一份结缘豆去三天竺。 这个改日, 就改到了今日。 朝华越听越是耳廓发热。 几个丫头方才还互换眼色, 见姑娘脸色越来越肃正, 知道姑娘这是害羞了, 都不敢再笑。 第64节 人人心里都明白, 沈公子这是用一个由头, 见姑娘两回。 甘棠瞧了青檀紫芝一眼:“青檀, 花房送了芍药来, 你选两枝剪下来插瓶。紫芝,你去收点一下余家带来的回礼, 把那两张硬黄归库。” 余世娟怎么也不肯留下那两张吴彩鸾的硬黄,说她借去赏玩已久,再不还失了美意。 “我也不舍得,但我猜容妹妹箱子里好东西还多,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若有好的你再借给我临摹。” 非把那两张硬黄放到匣中,让朝华带回来。 待紫芝青檀全退到外间忙活,甘棠便将朝华刚换下来的衣裳挂到衣桁上:“姑娘去了余府回来,是不是得往老爷那请个安?” 朝华耳上热意刚褪,被甘棠一句话说得又热起来。 “是该去请安。” 甘棠忍笑问:“既要去请安,姑娘要不要换一身衣裳?” 身上这件就是家常穿的藕色纱衫,花色纹样都素雅,上回见沈公子一身素衣是因姑娘在寺中舍药,今儿倒是能换件更鲜艳的。 朝华心头略动,换衣见他,会不会太郑重了些? 甘棠手上动作不停,她虽背对着朝华,但姑娘面对妆镜一言不出,就知姑娘正在犹豫。 她上回特意问过沉璧,沉璧说沈公子穿佛青色的衣袍。 沈公子没带走容家给裁的衣裳,身上来回就那两件淡青深青的衣服,再加一身书院院服。 来见她们姑娘的时候特意换了一身新的,甘棠一听抿嘴便笑。 沉璧满脸的不明白,换身衣裳而已,甘棠为什么高兴? 甘棠正想开衣箱子选两件,朝华低头看看裙角上的杏林春燕,对她说:“不必了,就这么去。” 她虽未换衣,却走到妆镜前,将套着细金链子的绿环指环从金链上取下,松松拢在大指上。 几个丫头被甘棠分派了活计,朝华迈出屋门时,都各自忙着。 等到朝华走出濯缨阁的院门,几个丫头喜鹊落枝头似的凑到了一块儿,互望一眼彼此面上都是笑意,青檀问紫芝:“几天了?” 紫芝数着手指头:“上回见是初八,今儿十四,正好五天!” 每隔五日万松书院休沐,沈公子这是一得着闲就来见姑娘了。 紫芝喜滋滋的:“我去多剪几枝芍药来,咱们这院里一片绿,多摆几枝花在屋里也好添添喜气。” 姑娘虽没说什么,但心里必是高兴的。 朝华迈过月洞门,人还没到竹外一枝轩门边,就在竹林小径上遇见沈聿。 沈聿刚绕进小径,抬头便望见葱茏绿意间一抹藕色,他先是刹住脚,等认出是朝华,眉间一松,迈步上前。 二人面朝彼此,缓缓而行,走到书斋竹门前时,又双双停下了脚步。 “容姑娘。” “沈公子。” 当着书斋小厮的面,不便多说。 但沈聿伸手推开了竹篱门,请朝华先过,朝华看了他一眼。 上回她让司书传话,告诉沈聿她的行事为人,这回是不是也该让他知道? 沈聿不好直视,侧过目光落在朝华纱袖中那抹绿意上。 朝华先一步进屋去问安:“爹,我回来了。” 容寅看看女儿,又看看站在外面院落不进屋门的沈聿,眉梢眼角俱是慈和笑意:“朝朝回来了,去余府如何?” “跟余姐姐探讨书画,颇有意趣。”她想做的事只写信告诉了纪叔,对父亲只说了净尘师太入山修行的事。 容寅点点头,他安抚女儿:“朝朝莫急,我已经写信去蜀中请周大夫出山。”这么多年,容寅几乎将医书中所记载的情致病药方全记录下来,书架半边全是医方。 又遍寻名医,与这些大夫通信。 肯来余杭为真娘诊治的,他都奉衣食给路资,连道门中的丹医道医都请来过,只是收效甚微。 朝华点一点头:“咱们早做准备,也许净尘师太修行圆满就会下山的。” 容寅也跟着附和:“不错,净尘师太慈悲心肠,广施善德,必会现身的。” 朝华一句也没提她写信给纪叔,请纪叔寻访有能耐的游医的事,也许游医中有常见此症的。 父女二人说完这两句,容寅又提起话头:“保哥儿是个孝顺又软心肠的孩子,他在我这里吃了什么看了什么,总说要带回去给娘给姐姐也尝一尝。” 朝华微笑起来,她选保哥儿,最看重的就是心性纯良。 容寅越笑越开怀:“如今,他也想着我了。” 说着指指墙角处搁着的竹篮子,篮子里几根零零落落的竹笋,还有一把湖上初生的莼菜。莼菜还未长成,只摘了芯,嫩生生的用来凉拌也好,做汤也好,别有种鲜味。 朝华便问:“爹要怎么吃这莼菜?” 容寅想了想,又望一眼院中背身立着的沈聿:“古有莼鲈之思,今日恰有莼菜,再让厨房做个鲈鱼脍,我正可请沈家儿郎尝尝。” 朝华听到父亲要留沈聿用饭,先是面热指缩,旋即问:“爹,是不是朝中要有什么变动了?” 晋张季鹰不愿卷入八王之乱,借口思念家乡的莼鲈,挂印辞官回归乡野,这才有莼鲈之思流传。 要是朝中没有变动,眼下沈聿都还没出仕呢,就请他吃莼菜鲈鱼也太古怪了些。 容寅摇摇头:“沈家儿郎总要入仕的,为父只是先提点他,朝朝不必忧虑。” 朝华面上神情微妙,不知沈聿看见这菜心中作何想?念头刚转,又想反正沈聿是知道父亲为人的,他也得尽早习惯。 她行礼退出书斋去,又与沈聿擦肩而过。 沈聿当着容寅的面,目不斜视,直直走入书斋,却正正巧巧站在方才朝华站过的地方,只觉这一方青砖上,还留着几缕柏香。 容寅笑看向他:“我听你们韩山长说了,你是月考头名,还想考明法科?” “是。”沈聿身形板正,脊背挺直,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还请世叔指点。” 他想好了,每五天“指点”他一回,只要休沐他就揣上文章经义到竹外一枝轩来,哪怕只能像现在这样,也很好。 沈聿哪里知道,他要是再不来容家,容寅就要派人去上山请了。 韩山长的夫人在书院里见过沈聿,先看相貌,再问文章家世,问丈夫:“这个衢州秀才家中可有妻房?” 书院里的学子,只看年纪是瞧不出娶没娶妻的。 有些十五六岁家里已经为他们娶了妻子,这才放他们出来读书,留妻子在家中奉养双亲。 有些三十好几了还没娶妻,一半是家贫,一半是为了榜下撞运。 韩山长桃李满天下,家里无果只有花,五个女儿个个都由韩夫人亲自选婿,嫁给了韩山长的学生。 既是同窗又是连襟,其中两位还是同年,一家子和睦得很。 若有一个不老实,余下三个一起帮大小姨子。 韩夫人可以说是余杭城中每一位世家贵妇最爱结交的人,她比官媒人手头的人还多呢。她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自己挑女婿的眼光,这回她瞧中了沈聿。 “我看这后生好,生得比前面四个都好。”她还特意找了掌德业薄的林先生,问明了沈聿来的时间虽然短,但德行未曾出过差池。 聚众饮酒作乐没有他,扫阁抄经有他。 结伴逃学游湖没有他,爬山背书有他。 韩夫人越看越满意,问丈夫:“你赶紧问问他可有妻房,可有婚约?” 韩山长形貌清癯,在外是学生们瞧见就畏之如虎的山长,回到山长小院里轮到他畏夫人如虎。 连生五个女儿,愣是没敢动一点纳妾的心思,连夫人房里的丫头都不敢多看一眼。 一有丫环进屋侍奉,他就脱下叆叇老老实实当睁眼瞎。 听见夫人这么问,他慢慢悠悠答:“沈聿是定则兄举荐来的,要是今科他名次响亮,那真是咱们书院的大喜……” 韩夫人一把叉起腰:“一句话,有婚约还是没有婚约!” 有了婚约那没法子,绝不能坏人姻缘。 要是没有婚约,那她就得出面,亲自照顾照顾这个孤身出门读书的可怜学生,衣食住行都要管一管。 她是师娘,这都是她该做的。 韩夫人生了五个女儿,腰肢早就不像韩山长年轻时诗里写的好似“西湖二月柳”了。 年轻小娘子,变作管夫的母老虎,韩山长啧一声:“小五才多大?” “十三了!虚岁十四,翻年就十六啦!”韩夫人逼近一步,“那好瓜秧苗都得提前栽,你晚上一步,那好蟠桃都叫猴子给摘走了!” 前面四个要是等到他想到,那都得拖过二十岁。 韩山长只当耳边刮怪风,继续慢慢悠悠说:“只有咱家有女儿?定则也有两个女儿。” 韩夫人柳眉一竖,一巴掌拍在竹杆丈夫的背上:“把你那叆叇戴上,写信去容家,问问是不是。” 韩山长大摇其头:“不可不可……” “不可”了七八个来回,还是写信送到容寅案前。 容寅笑望向沈聿:“不着急看文章,先同我说说书院里日子如何?你们山长对你怎么样?” 第54章 羊肉灌汤包 华枝春/怀愫 容寅简单两句问话, 便让沈聿全幅心神思考如何回话。 他斟酌开口:“小侄平日与同窗一道读书论经义,还与五弟六弟一起爬山对策。” 沈聿知道容寅不喜楚六, 此时要是提上一句必能抬高他自己,但他一字未提。 “山长每月讲学两回,每回讲学,院中所有同窗都会到明道堂前听讲,我也只在讲学时见过韩山长。” 简而言之,就是他绝没因为是容寅举荐进书院的,便打着容家的旗号占便宜。 容寅笑着引沈聿坐到窗前, 小厮奉上茶果, 容寅笑说:“来, 坐下来谈。” “你们山长送来好几封信, 夸你学业好, 德业好, 还说你闲时在抄经佣书?” 第65节 沈聿如实回答:“是, 偶尔抄写,这样练字不费自家笔墨,也能练习卷面不污。” 抄写经文错一字一笔都要重新来过, 科举写卷也是一样, 若是卷面上有涂改, 不论文章如何, 先判定低一阶。 容寅本想劝他科举才是正事, 听到这么说, 竟觉得很有道理。颔首又问:“你们山长夫人, 你可曾见过呀?” 一句山长夫人, 沈聿立时明白了容寅的意思。 他久在书院,身边除了楚六, 走的最近的是徐年。 徐年与他一样是贫生,一样是靠免杂费进的书院。还是徐年告诉他可以去找王掌书接抄书的活,后来又是徐年见他字好,指点他抄经书更赚钱。 山长和山长夫人的事,沈聿也听徐年说过两句。 “山长要是不戴叆叇,三步之内男女不分,但山长夫人的眼睛可利得很,几百人里一眼就能相中女婿!” “你不知道罢?山长家四位女婿全是咱们书院的。” 徐年这两句闲话,沈聿听是听了,全没放在心上。 可从容寅嘴里说出“山长夫人”四个字…… 他立时接口:“确是曾听说山长和几位讲书直学的家眷们都住在书院后院,只是从未见过。” 容寅听了,知道是韩夫人在悄悄相女婿,沈聿还不知情呢。 他颇有些踌躇,有心想挑明,又觉得事情还没进行到这一步。可要是不暗示,万一韩夫人抢先出手,有师恩在前,沈聿答应了怎办? 那不就错失了好女婿的人选? 容寅静默片刻,沈聿率先开口:“小侄上回拜见过老太太,这些日子凡五弟六弟有的,老太太也都记得小侄,实在是慈爱。” 自上回拜见过容老夫人,容家送东西上山,都少不了沈聿的那一份。 两抬食盒挑进学舍,除了容五容六,楚六是姻亲家的子侄自然有,那些与容五容六交好的同窗们也都各有一份。 昨日沈聿才收到容家送的香糖点心。 楚六先还不疑有他,以容家的周到自然是人人都有,何况沈聿还正经送了份礼给三房小少爷。 楚六还向沈聿介绍说:“容家的糖那是城中有名的,春玫瑰,夏薄荷,秋桂花,冬松子。现在这会送的定是薄荷香糖。” 揭开盒盖一瞧,果然是一小盒薄荷糖,颗颗糖果都呈绿色,闻着就有薄荷的清凉香气。 糖里搁了冰片甘草,还有醒神的功效。 楚六看看自己这盒,又看了看沈聿那盒,两盒是一样的。 年年容家送糖果来书院,总是他的跟容家兄弟的一样,他是姻亲,别人不好说什么。 怎么沈聿拿的跟他一样? 沈聿看他的脸色,问:“怎么?” 楚六摆了摆手:“无事。”必是容家知道他与沈兄同住一间学舍,这才送了一样的,免得二人尴尬。 哪是送给沈聿一样的,是送给楚六一样的。 要不是看在楚氏的面子上,依容老夫人的脾气根本不会再请楚家人去容家作客观礼。 容寅手执茶盏听到母亲给沈聿送吃食点心,略略明白过来。 沈聿几乎要叹息了,搁下茶杯,站起来整过衣袍,提声开口:“待秋闱之后,若能榜上有名,小侄想正式登门拜见老夫人,不知可否?” 这下容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榜上有名,正式拜会,那不就是提亲的意思! 容寅哪知自己好三句话就被窥知了意图,他本想旁敲侧击的,沈聿如此直白,心中欢喜顿生。 立起身来踱上两步,一把拉住了沈聿的袖子:“来来来,我们到园中去,今日你陪我好好喝上两杯。” 朝华回了濯缨阁,帘栊刚掀就闻见一屋花香。 案上妆台上全都摆了新剪的芍药花,每瓶中插着一大捧,朵朵开得大团鲜妍,素静屋中凭添喜意。 芍药的花香把屋中柏香都压了下去。 她看了甘棠一眼。 甘棠忍着笑意嗔怪紫芝:“怎么摆了这么多,香得太过了,赶紧撤两瓶。” “诶!”紫芝欢欢喜喜应声,抱着花瓶出屋去,剪都剪来了,便给几个丫头屋里一人分一瓶,最大的那瓶给沉璧。 朝华坐回到书桌前,张口还是先问正事:“温管事回话了没有?庄宅牙人那里怎么说的?” 青檀回道:“温管事说已经知会了牙人明儿去看屋子,是让门上套车,还是让码头预备船?” “坐船去,明天一早出发。” 水路上踪迹难寻,坐船更能避人耳目,只要撤换下船前悬的容字灯笼,满湖都是差不多的小舫。 朝华抽张素笺,在手中对折,指尖不停,思绪也不停。 立契过户的事多使些银子交给牙人去办,牙人手熟,三五日过户的文书也就办成了。 庄宅里面要隔开院落,还要加高院墙,多请些泥瓦工匠加急赶工,半个月不知能不能成。 把这些办完,还有大夫病人。 不知不觉手中素笺叠成一只小纸舟。 甘棠柔声禀报:“西院的管妈妈来了。” 管妈妈是西院厨房的管事妈妈,三十开外,一身老绿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帕子利落裹着。 罗姨娘关起来之后,厨房门房都换了管事,管妈妈就是新提上来的。 平时朝华不在西院用饭,家里又许久不摆宴,她没地施展,只是调派人教教五姑娘学厨。 这会儿站在帘外,笑吟吟问:“姑娘,老爷要在明瑟阁里摆酒请沈公子,想问问姑娘给定个什么菜单子。” 朝华想了想:“原来会做衢州菜色的灶上娘子还在不在?” 整治西院时,她才知道罗姨娘为了沈聿,特意找一个会做衢州菜的灶上娘子。 管妈妈点头:“在呢。” “莼菜羹,鲈鱼脍是爹要吃的,也是你们的拿手菜。再让她添个小青螺下酒,再加一道神仙鸡。” 他看着比上回浴佛节还清瘦了些。 “别的小菜和点心,你看着配一配。” “是。”管妈妈领命应声,刚要转身,就听帘子里三姑娘的声音又传出来。 “等等,厨房里可有擅做榆林菜的?” 管妈妈愣住了,这一南一北相隔千里,容家的灶上还真没有擅做榆林菜的,但她很快道:“咱们府里没有,但城中有一家馆子面食和羊肉包子都做得好。”夏日里还卖凉粉皮子。 “叫人去买些来。” 管妈妈回到西院厨房,一边报菜名一边问做衢州菜的徐娘子:“还有什么能上的?” 徐娘子报出一串儿来:“鱼头,发糕,贡面,豆干我都拿手。” “贡面不要,鱼头也不必,有鲈鱼脍不吃别的鱼了,就加上发糕和豆干罢。”一个当点心,一个下酒吃。 四干四鲜摆上去,下酒菜且得吃一会。 永秀正在做今天的点心,她听见管妈妈报的这几个菜名,脸色微微发白。 沈聿来了? 百灵也听见了,她上前一步紧紧扶住永秀,用不轻不重的声音问:“姑娘是不是叫烟熏着了?” 管妈妈正想把五姑娘请回去! 老爷要待客,厨房正是忙的时候,五姑娘在这儿站着,她们施展不开。 “那可不好,姑娘赶紧歇着去罢。”管妈妈连哄带劝,把永秀送出门。 离开厨房这一路,百灵都紧紧扶着永秀的胳膊,生怕姑娘再犯傻,那姓沈的简直就是瘟神煞神! 要不是他,姨娘也不会被关,画眉也不会是那么个收场。 “姑娘,姑娘你可别…”别再犯糊涂了! “我知道。”她不是对沈公子还存什么绮思,她是想到了就止不住心中发寒。 百灵松了口气,扶着姑娘回到芙蓉榭。 永秀日日都去厨房,何妈妈也不是天天都跟着,看见永秀回来,问了一句:“姑娘怎么回来了?” “老爷要待客呢,厨房忙不开,姑娘就回来了。” 永秀轻悄悄上了二楼,隔着窗户看向眠云阁的院子。 已经初夏,眠云阁院里的桃树梅树上都结起了青皮果子,她望着阁中越积越多的枯枝败草默默落泪。 何妈妈看了,心里一叹。 永秀低头抹泪,就听何妈妈在院里高声道:“眼看都要端阳了,这两边院子离得这么近,那边的池子叫叶子堵了,风一吹姑娘这边都能闻见死水味,再热一点那不全是蚊蝇?” 何妈妈大声吩咐:“赶紧的,明儿叫人去通一通!” 永秀脸上泪还未收,百灵喜笑颜开:“姑娘,这下可好了!” 院子清干净,看着也不那么衰败。她们再给扫院的婆子塞点钱,趁着扒落叶给姨娘带点东西进去。 白鹭给何妈妈奉上茶盏,她新补进芙蓉榭里填缺,是何妈妈亲自选上来的丫头,小声问何妈妈:“妈妈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出来?” “那边的水池子总要通的,天一死水就要生虫,叫那些虫咬了下痢怎么好?”何妈妈望着隔壁的院墙,心里冷哼一声,当年她 是怎么得了痢疾久治不好的? 要不是为着姑娘,她才不愿意张这个口。 “也给姑娘找些事忙一忙。”清落叶两天,水渠再通两天,也就没心思再想旁的了。 屋里的永秀果然张罗起来。 “梅花丹、防风散、藿香正气丸都包进去,还有干菊叶干芦根这些也都包一包。吃的东西放不住,拿青瓷罐子装一瓮糖!” 旁的便罢了,就怕姨娘在里面生病没药用,七手八脚收拾起药箱小包袱。 又悄悄用绸帕包了一小截参段,塞在药箱最下面。 第66节 百灵跑进跑出忙得脚后跟不沾地,心里却大松口气,管他什么姓深姓浅的公子,万万不要再挨上一点才好! 明瑟阁中点起两挂明角灯,往日宴宾客才会点这样的灯。 阁前就是西湖,天气渐暖,湖上游船画舫星罗棋布。阁中不必设乐,只要开着窗,湖上的丝竹管弦声就能传到阁中来。 沈聿一面陪饮,一面在想要怎么把刚才的事告诉容姑娘。 连容世叔都听说山长夫人在暗中相女婿的事,万一容姑娘从容五容六那里听到传言,她会不会不高兴? 他希望她能不高兴,但又不想让她不高兴。 容寅还在一杯接着一杯,他往日喝的都是苦酒,今天倒有几分甜。 可这样的好事,这样称心如愿的事,不能跟真娘同享。美酒欢歌又何滋味? 恰在这时,长随在阁外禀报:“老爷,三姑娘叫人来报,说明日一早她要坐船出门。” 容寅半醉半醒:“朝朝是不是去寻大夫的?我要与她同去……”话音才刚落,手中杯盏翻倒,泼了一身酒。 沈聿箭步上前一把扶住容寅,问长随:“阁中可有床榻可歇?”将容寅架扶到榻上,又给容寅盖上薄被。 自己坐回桌前,面朝西湖,细细品味厨房送上来的衢州菜。 刚刚传菜的小厮说了,是厨房特意做的,是她吩咐的。 沈聿其实不爱这味药鸡,但他还是伸筷,将不老神鸡送入口中,把厨房送上来的衢州菜都尝过,沈聿这才停下筷子。 等他回到琅玕簃时,芦菔已经等他许久了。 还是原来的屋子,连装饰都不曾动过,芦菔急巴巴上前:“公子!厨房送了一屉羊肉灌汤包来!”按往日容家送点心的惯例公子是不吃的,他一直咽着口水等着呢。 谁知公子倏地笑开了,大步迈到桌前坐下,把那一屉灌汤包全吃了,连汤带汁一点没剩下。 沈聿躺在床上,窗外湖面波至雪来,波平雪消。 心中默念,“明日一早,她要坐船出门”。 第55章 水八仙 华枝春/怀愫 第二日一大早, 朝华就掀帘起身。 甘棠芸苓也才刚起没多久,姑娘这两年都不用丫头上夜, 人人都能睡个囫囵觉。 芸苓头发还散着,一面提热水进屋,一面打了个哈欠:“姑娘,外头天还青着,今儿怕是要落雨的。” 每到这种天气,西湖上的游船就会比晴天还多,若是下雾那船就更多了。 甘棠从芸苓手里接过铜盆:“我来罢, 你赶紧梳头去。”芸苓嘻笑着跑回自己屋里洗脸梳头去了。 朝华拢起长发走到盆架边。 木架上方悬着一面铜镜, 架上摆着一溜瓷瓶瓷盒, 朝华刚要取洗脸的胰子, 就见盒中原来淡红色的桃花胰子已经换成浅绿色的茉莉胰子。 还从原来的一整块儿做成了糖果大小, 沾水一搓, 又绵密又清香。 “这是娘刚送来的?” 甘棠捧着巾子, 忍俊不禁:“夫人说天热,得换这个用……姑娘,这都送来好几日啦。” 姑娘的心思几乎都用在正事上, 落在吃穿装扮上的就极少, 屋里这些小事都是夫人在操心打理。 用了几天都没在意, 沈公子一来, 姑娘才察觉了。 甘棠忍着笑, 等姑娘洗完脸, 坐到妆镜前上面脂时, 她指着青瓷小瓶故意说:“这个也是新的。” 朝华抿着唇抹面脂润面。 偏偏芸苓这时候进来, 迈进门就问:“姑娘穿哪一身?今岁新做的夏衣,有件碧色绣荷花金鱼的, 夫人说姑娘生得白,越是深色越白,纹样又活泼要不要穿那个?” 朝华依旧绷着脸:“不用,捡一件素色的来。” 今日去看宅院,不能金玉华服惹牙人注目。 芸苓全然不知姑娘正在悄悄害羞,她想了想今年新做的衣裳:“素色的也有好几件,我拿出来姑娘选一选?” 夫人说春服要俏丽,夏服宜爽,秋雅冬艳,四季不同,在家在外不同,连花时雪间月下都不同。 芸苓翻出件还未上过身的:“这个!” 朝华扭头扫过一眼,海天霞色,似白微红。 “就这件罢。” 到底一身霞色去了后宅渡头,才刚踏上木栈道,就见沈聿远远等在栈道的那一头。 既是轻舟出门,朝华身边就只有甘棠沉璧跟着。 沉璧左手挎着包袱,包袱里卷了两件披风,防着湖上刮风下雨。右手提着食盒,船上也能干坐,总得有些点心吃。 甘棠就只抱着一把伞,她知道姑娘跟沈公子有话说。 扭头看了眼守渡口的婆子:“妈妈们同跟我到亭子里等着罢。” 沈聿上回在渡口见到朝华时,那时湖畔苇芽初生,一片轻红淡黄,此时苇叶早已葱郁青翠,漫生上栈道两侧。 二人隔着长长一弯苇叶丛,仿佛拨开渌水行在水面上。 只有他们俩,没再称呼“沈公子”“容姑娘”。 沈聿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朝华眉梢微动:“我也有件事要告诉你。” 二人相顾轻笑出声。 朝华等着沈聿先开口,沈聿昨天夜里已经想过要如何开口,但真要说又怕容姑娘觉得他自视太高。 也许韩山长夫人根本就没有那个意思。 朝华见他踌躇,也不催促。 天上倏地落起雨来,豆大雨点子打在沈聿额上。 他正想带朝华到岸边亭中躲雨,朝华已经往小舫走去:“这雨来的急,去的也急,船上说话罢。” 小舫停泊岸边,两人一前一后上了船,朝华钻进船舱里,沈聿却在船头站定了。 他将船头挂着的竹斗笠遮在头上挡雨,立在舱外,隔门对朝华道:“也不是件大事,兴许是容世叔想岔了。” 朝华一面抬袖拭去面上雨珠,一面朝沈聿看过去。 小小一顶斗笠哪能挡住雨,只是片刻功夫,沈聿的衣袍就被雨打湿了。 她赶忙将舱中备的雨伞递了出去,沈聿撑着伞继续道:“昨日世叔突然问我,有没有见过山长夫人……” 朝华明澈双目在沈聿身上一转,“扑哧”笑出声来。 韩夫人是城中贵妇们都想结交的人物,容家这一辈的男子都在万松书院里读过书,大伯母与韩夫人之间颇有交情。 单只说韩夫人的事迹,整个余杭也是无人不知的。 韩夫人挑女婿喜欢挑那些小门小户的上进学子,大姓的她反而不要。说自家女儿在家里千宠万娇,嫁入大姓反受桎梏。 “我那五个女儿都是读过书,一个个嘴巴不饶人,就得找动口不动手的当女婿。” 韩夫人五个女儿中,有两个跟韩山长一样戴着叆叇,动手的打不过,动口的那绝不会输。 雨珠打得船板“啪啪”直响。 沈聿想过朝华的反应,没想到她会笑。 朝华笑完了才说:“别人不好说,但要是韩夫人问了,那她就是那个意思。” 沈聿举着水墨油纸伞,立在大雨中,脚子袍角透湿,但看她脸上极少露出的明媚笑意,好像自己根本不是站在雨里。 “我已对容世叔说了,等省闱之后,便去正式拜访老夫人。” 声音透过雨声传进舱房中,朝华心口微热:“净尘师太突然离寺修行去了。” 墨云掩住了天光,船舱内外刹时暗了一片。 沈聿知道容夫人的病一直是净尘师太看的,他虽看不清朝华脸上神情,却知道她必定心急如焚。 “我这些日子会忙着买宅院,找病人,请郎中,试针灸药方……” 沈聿脸色凝重:“此事非自己会,是永不能安心的。” 湖上风来云散,朝华方才还能看着沈聿笑出声,此时却眼眸微垂,轻声道:“我也是这样想的。” “可有什么我能做的?荐福寺别的师父们能不能帮着收病人?”沈聿立时就想到了荐福寺,她常年在荐福寺中舍药,让寺中女尼收下病人,比她出面要强。 这事必是要瞒着容家。 朝华摇头:“荐福寺的事说来话长,我写信告诉你。” 雨云远去,云层透出天光。 “你做的已经很多了。” 不阻碍她,认可她,答应她的事能做到,这些已然足够了。 …… 雨云远去,雨珠越落越小,甘棠远望向苇叶那头,也不知道姑娘和沈公子说完了话没有。 她看了眼沉璧,沉璧摇摇头,刚刚雨声太大了,她什么也没听见。 甘棠撑起伞往湖边赶,到时就见船中只坐着姑娘,再一看前船刚划出去,是去万松书院的方向。 甘棠方才在亭子里转了百来个念头,二人虽是说话,但要是沈公子有逾礼的举动可怎么好? 虽料想不会,也怕万一,这会儿看过舫房内只有姑娘一个人的湿鞋印子,甘棠一颗心落回肚子里。 嘴角翘起:“我去招呼船娘来摇船,沉璧那眼睛一直盯着食盒子,要是再不开船她又要饿了。” 雨已经停了,但湖上风还是大,画舫缓缓驶离渡头。 一船往南一船往北,越离越远。 万松书院离得近,沈聿靠船上岸,人到书院牌坊前时,袍角还没干透。 第67节 徐年见着他问:“你下山去哪儿了?”少见他出书院,在外过夜那更是从没有过,他昨天夜里想找沈聿聊聊经史文章,敲开门里面只有楚六在。 楚六硬撑着不肯回家,徐年只得留下陪他说话,还从楚六的桌上抄走一份沈聿给楚六安排的课业安排表。 “我去找容世叔请教文章。” 徐年更惊诧了,可从没听说沈聿提过容寅,要不是宋直学说沈聿是容家举荐进书院的,还真不知有这层关系。 沈聿大步往石阶上迈:“往后我每隔五日去一次。” 徐年身边的另一个同窗看着沈聿大步回学舍,赞叹道:“沈兄已是头名,还如此上进,我等也得勉力才是。” 徐年望着沈聿的背影,总觉得他不是因为能讨教文章才高兴的。 容家的船越行,天光就越亮,日头透过云层照在湖面上。 甘棠道:“这湖水,还真是一闻就知道是夏天了。” 河道窄的地方已经支开了摊子,悬上了旗幡卖水八仙。 朝华看着岸边热闹的样子,让甘棠买些新摘的莼菜芯,甘棠同卖莼菜的妇人搭上了话头,知道这边的摊子一直都支着。 春天卖莼菜茭白,夏天卖水八仙,快秋日时又卖藕粉和糖水煮栗子。 “倒是闹中取静的地方。” 船只靠到野渡头,朝华下船是踩在长板上。 温管事早就等着,恭声道:“这边收拾起来也快,叫两个农妇割割长草,再搭几块石板就好。” “温管事坐马车用了多久?” “从家里来此地,大半个时辰。” 水路近陆路远,朝华点点头,她放下帷帽纱帘,跟在温管事身后去看相中的宅子。 朝华专挑了个女牙商,女牙商办事干净利落,送上门的卷轴图画得清晰,字也写得齐全,一见着人果然看上去爽利。 女牙商眼睛一扫就知谁说了算。 她笑盈盈凑上前来:“姑娘瞧瞧这宅子,旧是旧些,但胜在地方大又清幽,前后又都还有空地没用上……”她一下展开手里的纸,“这都是写明了的,姑娘看看。” 朝华伸手去接,女牙商本当她是掌家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一看那双手,心中不免有些狐疑。但看管事的对朝华毕恭毕敬,又觉得自己没猜错。 大富之家,丫头们的手那全都跟水葱似的,怎么这个姑娘手上长了这许多老茧? 朝华看过地契,又问温管事:“量过了没有?” “已经量过,姑娘只管看,这些都是核实过的。” 朝华点一点头,果然是纪叔带出来的人,用着都更放心。 前后走过看过,有院落有罩房,还有一处小花院。 虽收治的都是疯妇,也不能将她们锁在房中,总要出来走动疏散。院子久无人打理,但春气未去,只要种下花籽很快就能开花。 “这里种些蓬勃的草木,不必多名贵,但要开得热闹。” 女牙商一听这话,就知事情成了。 朝华对这处宅院有八分满意,另一处离得更远,也不必再去看。 转身对女牙商说:“请吴娘子多费些脚力,三日能不能过割交户?” 女牙商乐开了花:“能!肯定能!交割契约我是早就写好的,姑娘要是今日交定钱,我立时就去宅院主人那里签契!” “今儿是十五,经界所里我有熟人在,姑娘派人跟我跑一趟,交上银子核实过文书,不用三日就交割了!” 朝华向甘棠示意,甘棠点了点头。 要是这吴娘子当真能三天把事办成,额外再多给她些佣金。 这三天就让温管事找匠人,把宅中破损的门窗修缮,通灶台,掏水井,还得置办些桌椅床板。 等纪叔选些庄头上的健壮妇人住进来,那便样样齐备,只欠东风。 第56章 老君酥 华枝春/怀愫 余世娟顶着夜风, 穿过后衙连廊往母亲院中去。 屋门口的丫头远远看见,一个打帘, 一个快步迎接:“大姑娘来了。” 许氏摊着书卷坐在灯前等丈夫下衙,听说女儿来了,侧身冲女儿招手:“娟娟怎么这时候来了?袁家姑娘呢?” “袁妹妹睡下了,我过来看看娘。”余世娟心里一直记挂着朝华托她的事。 答应了她的,就算难办也要试一试。 等了几天,音信皆无,掐着点来堵她爹了。 许氏一看女儿的样子笑起来:“你呀, 你爹接连几天回来倒头便睡, 一早就去衙门, 我都还没寻到机会开口呢。” 余世娟面颊微红, 往母亲身前坐下:“我也知道爹忙。” 早上她就扑了空, 明明是算着时辰过来的, 桌上只留爹的空面碗, 人已经到前衙去了。 许氏看了眼长案上的摆的刻漏:“还早呢,有的好等,你来陪我下盘棋罢。” 丫头们添上蜡烛, 将屋中灯火拨得更亮。 一直等到下半夜, 盘上棋字半满, 守屋丫头都在廊下打起瞌睡, 才听见屋外传来脚步声。 余知府进屋就看见女儿妻子相对下棋。 他一身是酒气, 人却清醒, 接过丫头递来的热巾, 几步走到棋桌前:“娟娟怎么这会儿还在陪你娘下棋?” “爹!”余世娟手里捏的黑子“啪”一声落在棋盘上, 她惊喜出声,“女儿好几日没见着爹来, 陪娘下棋等爹下衙。” 余世娟生得温柔娟然,有一半是像她父亲。 余大人笑了笑,又跟妻子说话:“我今天在宴上吃了道慈姑藕苗拌乳瓜,清爽可口,你必也爱吃,明儿让厨房试着做一做。” 跟着才转身对女儿说:“爹这几日忙,等送走了贵人,带你跟你娘去看本地的迎神赛会。” 余世娟接过丫头递上来的茶盏,好奇问道:“本地哪个神仙?”她跟父亲上任也不过才三四年,各个任地神仙有别,风俗各 异。 余知府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入口茶味很淡,知道被夫人看穿了,笑看许氏一眼。 这一身酒气是他翻倒酒盏泼在身上装醉的,要不是装醉,不知还得再逗留多久才能回府来。 “是本地人封的温元帅,前朝的秀才,来省中应试,夜读时偷听到疫鬼要投瘟药到井中,便以身投井。” “次日被人捞起,尸身青紫,当地人就知井里有毒。” 因救万民所以封神。 拜温就是除瘟,那一天的迎神赛会热闹得很,到时他们一家子就作寻常民人装扮,也不用衙差开道,悄悄的去凑个热闹。 带妻子女儿逛逛庙会,尝尝庙会时才有的点心,看看灯戏和游神。 余世娟眨眨眼,她虽十三岁才到父亲身边的,但父亲待她很是慈爱,连前衙的事也愿意让她听一听。 要不然她也不会知道闹三天竺的贼和城中不抓说书人的事了。 听完温元帅的事迹,她脸色古怪:“他还是个秀才呢,就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余大人听小女儿这么说,只是笑一笑:“有时候,自知是蠢办法,可也没办法。” 余世娟依旧摇头:“是本地的官不好,要是爹大半夜被人击鼓敲醒,知道有鬼往井里投毒,爹会不会觉得鬼神之说只是胡诌,不理会状词?” “当然不成,城中大井小井三千余口,一夜间虽不可能每个井中都投有瘟药,但也要测井水,严查是否有人投毒。” 余世娟点头:“那就是了,再说这个秀才就不能嚷一声?” 家家靠井吃水,他嚷一声,别说瘟鬼,瘟神都得被揪着打!她在上一个任地,还见过百姓打龙王呢! 余大人一边听一边摇头轻笑,与妻子目光相触,他又有些心酸。 要不是妻子教得好,在老家这十几年,女儿的性子绝不会像现在这样。 余世娟看爹正高兴,又看娘对她点头,接过爹手中茶盏,小心开口:“我有件事想求爹通融。” …… 余大人听完,皱起眉头。 余世娟知道父亲不是刻板拘泥的人,要不然也不会答应朝华要试一试。 “爹,容家妹妹一片孝心,若是真有这样的病人,送到她那儿也是活命的恩德呀。” 仁济堂中看病,轻症的还好,重症的最多多抓几帖药而已,治不好的就去舍材局上报求葬丧棺木。 真有癫狂症病人,送去容妹妹那里,不是两全其美么? “不可。”余大人沉声摇头,“若是谁都开医馆,那街上大小的医馆挂个牌子便能开业了,随便一个人坐到帘后就敢说是自己坐馆大夫。” “各地医局医署发放医牒,上报批示方可行医开馆。” 余大人前日才听说荐福寺出的事。 这种事民不举,官不究。民若举,按律法来说尼姑是不能持业看病的。 刘知县若不是收到城中各家的信笺,就算抓了尼姑打一顿板子,报到知府衙门,他也没大错。 万幸荐福寺赠出去的药丸药散全是庆余堂的成药。 “要是容家的姑娘真操医婆药婆的贱业,我点了头,容家会如何?” 许氏柔声细语:“老爷这话说的,容家姑娘才多大点,她又哪里会替人看病?她是请了郎中大夫们来瞧病。” 大夫容易找,病人不易得。 许氏又道:“就是支起医馆,挂的也不是她的名字,老爷何不行个方便?” 余大人还是没轻易点头。 余世娟心里发急,许氏看了女儿一眼:“夜也深了,明儿老爷还要上衙,些许小事慢慢再说也成,娟娟先回去睡罢。” 丫头点起灯,把余世娟送回绣楼去。 第68节 袁琼璎困得睡眼惺忪,抱着枕头等余世娟,听见声音嘟嘟囔囔:“姐姐回来了?姐姐到底干什么去了?” 余世娟只是轻轻解了披风,散开长发钻进床帐:“没什么事,睡你的罢。” 袁琼璎又嘟囔了几声,余世娟盖被子的动作顿住,听了一会听不出她在说什么,笑着替她掖掖被子。 盯着帐子发愁,容妹妹也知道事情难办,要不然也不会说买下病人的话。 原来,她都已经想到了。 余世娟翻来覆去还是难以入眠,干脆披衣起身,点灯磨墨,写了封信。 得赶紧告诉容妹妹,让她不要干等,买下病人来也比苦等着要强。 袁琼璎迷迷登登看见帐外亮着一团光,揉揉眼睛掀起帘帐,看见余姐姐在写什么,想问又抵不过困劲,倒头睡了过去。 朝华第二日一早接到余世娟的信。 这是她已经料想到的结果,看到信件虽有些失望,倒也不沮丧,只问芸苓:“纪管事那边还没信来?” 房子交割了,温管事就在宅中监工,只要这几天不再下雨,工期很快就能赶完。 芸苓摇头:“才送去没几日,姑娘也别太忧心了。” 朝华沉沉气,看甘棠和沉璧都不在,她眉间微蹙:“甘棠病了?” “姑娘怎么知道?”芸苓脱口而出,“甘棠姐姐还说别告诉姑娘,她喝点姜汤发发汗就好了。” 前几天在湖上吹风受了寒,甘棠就有些嗓子痒,撑了两天还是没撑住。 甘棠和沉璧都不在,那肯定是甘棠病了,沉璧在守着。朝华赶忙吩咐:“她是不是又想着省事儿?快去请个大夫来。” “可不是嘛!”芸苓说完抿嘴一乐,“我可没听她的,早就叫人请大夫瞧过了,就是风寒,沉璧这会儿在煎药呢。” 朝华颔首:“她这些日子辛苦,让她多歇几天,养好了身子再当差,去老宅不用沉璧跟车了,让她在家陪甘棠 。” 芸苓“哎”了一声,本来也是沉璧陪,屋里人人都是有事,沉璧干不了细活计,正好陪着甘棠姐。 跟着青檀拎着小食盒子进来:“甘棠姐姐说,大家伙人人都要喝碗姜汤散一散,免得叫她过了病气。” 这一碗是给姑娘的,还预备了四样蜜煎。 朝华端起碗来便喝,一口饮尽,含枚果脯:“这个蜜煎樱桃是甘棠爱吃的,给她送过去。让厨房给甘棠预备滋补的粥汤,”又想到沉璧,“再给沉璧多备几样点心炒货。” 沉璧陪在屋里闷得慌,多备些吃的给她消遣。 问完甘棠的病,朝华才问起眠云阁通水渠的事。 “姑娘放心,胡妈妈亲自领人看着,送进去的东西也都一样样查检过了。”先收拾枯叶,再通水渠,费了几天功夫。 “五姑娘每日都在院门口站着,胡妈妈没让她进去。” 芸苓又道:“今儿一早,五姑娘就去厨房了。” 每五日回老宅给老夫人请一次安,五姑娘天不亮就去了厨房,必是做了点心要孝敬老夫人。 朝华一面听一面换衣裳:“知道了。”眼看时辰差不多,她顺着云墙走到大门边,永秀已经戴了帷帽等在门前。 看见姐姐,她行了个礼:“姐姐。” 朝华回了礼:“妹妹。”看也没看白鹭手上提的食盒。 两姐妹一人一辆车,缓缓往老宅去。 令舒令惜已经在祖母院外等着她们,每到朝华姐妹来时,她们都等着一起请安。 令舒一瞧见朝华就冲她眨眼,示意她等会儿有话要说,永秀垂眉只当没有瞧见。 四个姑娘齐齐进屋,行过礼请过安,在两边坐下,琉璃珊瑚分别送上茶。 趁众人吃茶的时候,永秀奉上点心:“孙女这些日子在家,学着做了些点心,进给祖母尝一尝。” 打开盒盖,竟是一道老君酥。 别家的老夫人老太太讲究食素养身净心,容老太太自言不是个能吃素的,看见老君酥这样的素点心,口中赞道:“越来越进益了,你日常在家里做这些也好。” 女工厨事,打发打发。 永秀又道:“除了萝卜丝,孙女还在里面加了细火腿丝。” 容老太太含笑吩咐琉璃:“去,去取小碟子来。” 人人都分到老君酥,尝过之后令舒夸了好几句:“这个好,往后倒可以做成荤素二种馅的。” “叫永秀把方子写下来,明儿早上我就吃这个。” 永秀面颊晕红,低头时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来。 楚氏看了,冲朝华流露出赞许之意。 容老夫人搁下点心:“朝朝,我听说你爹在给保哥儿开蒙了?” 朝华应声:“是,保哥儿每日都去书斋上半天课,再跟爹一起用饭,保哥儿是个贴心的孩子。” 容老夫人心里也明白,说是开蒙,其实就是把保哥儿送去当玩伴,给儿子找点事做。 她也用慈爱的目光看着朝华。 朝华瞒着大伯母和祖母办那样一件大事,此时被大伯母和祖母用这种目光看着,她微低下头,做谦恭的模样掩饰心中愧疚。 直到请完安,几人才退出屋去。 永秀这回没往令舒屋里去,她拐到六妹妹的屋子:“我这些日子做了几幅针线,请周姨娘给我看看罢。” 周姨娘擅针线,要不然也不会从小就教女儿给嫡母做袜做鞋了。 令舒望着永秀,眉尖一蹙就又散开,对朝华道:“算了,我有正事同你说。” 她拉着朝华的袖子进屋去,几个丫头都退到外间,她凑到朝华耳边:“家里来了两封信,第一封是爹不同意我与楚四郎的婚事。” 朝华点点头,这事她更不惊讶,就以祖母的性子,怎么可能同意。 但她看向令舒:“那第二封……” “第二封信爹又改口了,两封信相隔只有三日。”令舒说,“虽这会儿还没透出消息,但等楚家再上门时,祖母就会点头的。” 世家出身的女孩们,结亲就是结网。 朝华自嘲微哂:“倒是我讨了便宜。”因母亲的病,她的亲事起不到一点作用,反而更自由些。 令舒神色自若:“我还要谢你呢。”楚大夫人身边的朱姨娘办了那种事,她过了门,脊背也能挺得直直的。 朝华颇觉得好笑:“我当时是借力打力,扯的就是你这张大旗,没想到今日,咱们俩且算是互利互惠罢。” 令舒摇着小扇子长吁短叹:“楚四要是卖呆那我就装傻,只希望楚伯母想开些,安心当个好婆婆。” 可千万莫要招惹她。 朝华忍耐不住,笑出声来。 令舒搁下扇子抓一把玫瑰瓜子,磕开一个:“我的事儿都没瞒你,你的事总该给我说了罢?你们俩到底怎么样?我问过五弟六弟了,这一向沈公子都没抄经。” 浴佛节之后就没再抄过,难道沈家公子是个潜心信佛的? 朝华只笑不言,被令舒问急了,她轻轻抽出领中细链,将链上玉环托在掌中。 令舒盯着那只绿玉环,这是书生抄经买来的? 从老宅坐车回去,朝华脸上笑意都未褪。 方才令舒连瓜子都磕不下了,知道二人的四年之约,手指点了她好半晌,除了“威武”两个字,什么也说不出来。 朝华眉梢一松,芸苓都更活泼些,她掀着车帘望着车道两边的小摊贩,絮絮叨:“要不要买些鲜樱桃甜白瓜回去给甘棠姐姐尝尝?还有沉璧,那个敲糖她肯定喜欢。” 朝华身子靠着车壁,漫声答应:“好啊,多买些带回去给她们分一分。” 倏地车帘外抛进什么落朝华裙上,朝华捡起来一看,是张揉成一团的纸。 芸苓还看着另一边的车窗外:“姑娘,要不要买些角黍,但这个必没咱们自己家做的好吃。”就是看见了有点馋。 朝华捏着纸团,纸上透出墨意,展开一看,是首长歌诀。 “百邪颠狂所为病,针有十三穴须认” 朝华扫过一眼倒抽口气,掀开车帘望向四周,贩夫走卒,挎篮妇人,根本瞧不出是谁扔进来的。 偏偏甘棠病了,沉璧没跟出来,要是沉璧跟着,就能知道是什么人扔的。 既然找不到人,朝华一把放下车帘,目光扫到纸团的最下方。 上面画着一朵小花。 第57章 歌诀 华枝春/怀愫 朝华掀帘的动作, 惊着了跟车的婆子。 街市上人多热闹,跟车的婆子方才被个挑担的汉子绊了一下, 就那么一错眼儿的功夫,她再跟上来只看见姑娘放车帘子。 婆子只当朝华有吩咐却没瞧见人,赶紧挨着车窗:“姑娘有什么吩咐?” 朝华蜷手将纸团塞入袖中,口吻声调都不变:“前面是不是翠沁斋了?” 婆子路熟,立时答应:“是,翠沁斋和九芝斋都在前面那条街上,姑娘想要什么?我这就去买。” 朝华看了眼芸苓:“芸苓, 你去多买几盒点心, 选你们喜欢的, 带回去给大家分一分。” “诶!”芸苓喜笑颜开, 姑娘都这么说了, 那便是院中人人有份的意思。 芸苓原就打算买些给甘棠沉璧尝尝, 姑娘开了口那就是姑娘请客!连车夫和跟出来婆子也人人有份。 马车停在翠沁斋门前, 店里的伙计一瞧见是容家的车,早早迎了上来。 芸苓下车去买点心,几个婆子守在车边。 马车中再无旁人, 朝华摊开那张纸, 从头扫到尾, 确是针灸歌诀, 还是专治百邪癫狂症的歌诀。 她从未听净尘师太说过。 三百字的歌诀, 每句指明一处穴位和针法, 温针, 淬刺…… 朝华越看, 眉头越紧,这套针法, 她现在还使不出来。 第69节 但她轻轻抽气,目光久久的停留在歌诀最后一句上,“此是先师真妙诀,狂猖恶鬼走无踪。” 这十三针施完,当真能治癫狂症? 多久施一次针?要不要佐以汤药? 净尘师太说,药量过大人便会怠惰痴傻,前十针她学过,后三针没有,是不是十三针施完,病人也极有可能痴傻? …… 芸苓选了六盒点心,让伙计车夫送到车上。 她钻进车里,笑盈盈对朝华道:“我选了好些她们喜欢的,回去她们定然高兴。”说完又看了眼车窗外,“五姑娘的马车也跟着咱们停了,我便叫百灵也一道选些带回去。” 这种小事姑娘不会计较,芸苓才敢作这个主。 朝华全幅心神都在歌诀上,闻言回神,微一颔首:“是我忘了,你办得好。” 马车“辘辘”向别苑驶去。 永秀坐在后车,百灵把选了什么点心报给她听:“就是些核桃酥,芝麻酥,还有两盒子桃酥。” “姑娘放心,我计算着呢。”没比芸苓那几盒贵。 永秀点头:“等会儿若是让你去取花纱料子,那边给什么你就拿什么。” 祖母赏了六匹料子,说是朝华永秀有孝心,琉璃也没明说哪一样是给谁的,等回去要让姐姐先选。 白鹭笑说:“琉璃姐姐选的时候必都按颜色分派好了,活泼些的就是我们姑娘的,淡雅些的是给三姑娘的。” 方才老太太说了,这两回来请安她们姑娘身上的衣裳都素淡,还是往日那样更显得娇俏,赏下的必是鲜亮料子。 永秀哪会不知,她只是尽力谨慎而已。 瞧见四姐姐有话要跟姐姐说,她连步子也不敢迈到东厢房去。 何妈妈说要学着“识趣”,她正在慢慢学。 给祖母和大伯母送了亲手做的点心,给周姨娘和六妹妹的是各色的丝线彩绢。 周姨娘看她的眼神都多了两分亲近,一面穿针一面告诉她:“老太太体热,冬天都爱出手汗脚汗,夏天更是,她穿的绸睡鞋时常换,寝衣的领口也要低些的。” 永秀正预备给祖母做身寝衣,想着祖母年纪大了,领口要做得收些才不受寒,没想到祖母不喜欢紧的。 “怪道过去姐姐常给祖母送贡棉枕巾……”永秀以前还觉得素面的枕巾又不费什么功夫,至多就是料子好些而已,没想到祖母最用得上的就是这些。 永秀恍然大悟:“百灵!回去你就去布房领些贡棉来!”她要用贡棉给祖母做寝衣,等下回请安时孝敬给祖母! 以前她从没在意的小事,原来处处都有讲究,等她努力讨了祖母的欢心,就能替姨娘求求情。 哪怕只是从屋子里放出来,能在院中走动也好。 二人一同下车,永秀规规矩矩到姐姐面前行礼,再各分东西。 朝华回到濯缨阁,不及换衣,就提上药箱直往后院梅阁中去:“我要去梅阁,你们不必跟着。” 话是这么说,跟前哪能一个人没有。 芸苓飞快指指点心盒子:“这是姑娘给大家伙买的点心,青檀紫芝你们各处分一分,大家都有!” 说完芸苓就着急忙慌跟上。 梅园在别苑最僻静处,杂种着百余株花梅果梅。园中只有一层三间的小屋,屋前一方池塘,塘里那只船就是沉璧寻常用来练功的。 新打的鱼叉此时正搁在船边。 芸苓四周一望:“这个沉璧倒是喂过兔子了,鱼叉怎么没收起来?” 朝华步子不停,吩咐道:“我在阁中不用人侍候,你就在林里呆着。” 芸苓乖声应承,将要夏至,梅花早已全谢,梅树枝繁叶茂,果梅树枝叶间结了一个个青溜溜的梅子。 芸苓支起炉子,在阁外烧起茶炉。 又拎个小篮去摘梅子,这会儿的梅子还脆,摘下来腌着吃。等再过些日子,梅子更熟些就能摘来酿梅酒喝了。 梅阁窗户大开,朝华先往阁外望了一眼,看芸苓走远了,这才走到案前。 打开药箱,取出手札,又把袖中卷纸团拿出来。 取笔沾墨,将纸上的字句一句一句抄在手札上。 确认纸上一笔未错,又在口中翻来覆去默念几遍,直到可以背诵。才打起火折将纸团点燃,投到水盂中。 水盂未盛水,火苗轻簇,纸团片刻间在青瓷内烧成一撮纸灰。 朝华不知那个扒船贼到底是什么人,也不知他为什么要帮她,更不知这首歌诀是真是假。 但有一线的希望,也总要试一试! 芸苓摘了一篮梅子,眼看廊下茶壶要沸,轻手轻脚走廊下提水,伸头一看,就见姑娘在屋中踱来踱去。 姑娘只有遇到难事才会这样。 芸苓屏息凝神,轻轻将茶盅搁在门边,退得远远的。 等到天色渐黑,芸苓的肚子叫了好几遍,才又到门边,那盅茶已经凉透了。 青檀下午送了点心来,还报说老夫人赏下的料子已经送到芙蓉榭去了。紫芝也来问晚饭要不要摆在梅阁里。 知道梅阁不许人进,二人都只在梅林边递东西递话。 这会儿连点心带茶,都搁着纹丝未动,姑娘不饮不食的呆了大半天? 芸苓壮着胆叩响了门:“姑娘?姑娘!天都快黑了。” 朝华猛一抬头,日头西落,阁前水塘倒映着天边霞光,她不抬头还不觉得,一抬头颈项酸涩。 抻抻胳膊,只觉手脚俱酸,收拾书案,提上药箱迈出阁门。 芸苓看她脸上的倦色,知她辛苦,仰脸报喜:“姑娘,纪管事传信回来了,说他明天就到。” 朝华精神大振! 娘的生日就在每年夏至前后那几天,纪管事总是算准了日子回来,这回提前必是带回了好消息。 纪恒确实带回了好消息,他坐船回余杭的途中带回了三个癫狂症病人。 这三人自然不能带进容家,就安置在莲花荡新买的宅院里。宅中灶房,水井都已经清干净能用了,最后面的院落也已经拾掇出来,三个一人一间。 朝华素装赶到时,小院里已经做上了饭菜,纪恒泡了新茶:“姑娘尝尝,这是咱们庄上今年的新茶。” 新茶早已经送到了,摘最嫩的叶芽,总共只有几罐,几乎全送到娘的屋里。 朝华急问:“纪叔,那三个病人是怎么来的?” 纪恒笑了笑:“不瞒姑娘,是买的。” 镇上不好操办,他便叫人去打听哪个村子里有疯妇。 就有村人指给他们看,说河边浣衣的姑娘就是个疯的,打听她有没有父母丈夫,村里的男人笑起来。 一同浣衣老妇说:“她叫芸娘,原来她娘在的时候谁瞧得出她有病?她娘这才走了半年……”因是疯的,彩礼钱叫不高,又因芸娘生得美貌,她爹就想让女儿当暗门。 纪恒知道了,花十两银子买下了她,她是三个病人里年纪最轻的。另外两个,遭遇也差不多,其中一个肚里还怀着孩子。 这些事当然不能说给姑娘听。 纪恒只道:“都签了死契,姑娘放心。”活契还可赎,死契是生死全由主家。 “郎中也就这两日能到,先安排了人看着她们,一个灶上的管饭,一个半大的丫头管煎药。”纪恒说着,目色暗了两分,“路上也一直吃着姑娘给的药方。” 癫狂梦醒汤,是……是夫人吃的药方。 “只是喝药之后,这几个女人一里有半天都在睡。” 朝华了然,她垂眉低声:“刚用药的时候都是如此,等到……等到喝惯了这些药量也就不起作用了。” 纪恒站在那里,久久无法出声。 半晌,他才定过神:“姑娘只管放心,如今茶蚕季过了,后头的货交给我徒弟去办,这头的事我来亲自盯着。” “榆林那里也有信送来,姑娘看看罢。” 第58章 金丝蜜 华枝春/怀愫 沈聿生在榆林, 长在榆林,十岁之后才扶棺回乡。 榆林是九边重地, 朝华早就写信让纪叔不必冒险去查。 纪恒哪能放心得下。 当年容三公子与大姑娘也算得青梅竹马,多少人眼里中天造地设。 二人去过月老祠花神庙,容三公子当着那么多神仙的面起誓此生再不沾二色,不也一样刚成亲没多久,就有了罗姨娘和五姑娘? 他亲去过衢州,知道沈聿在乡间没有一点恶名,为求安心还是托交好的行商再去榆林打听打听。 “姑娘安心, 我是托陕甘当地盐酒帮的商人打听的, 他们地头广人头熟, 不会犯官府忌讳。” 外省人就算千里迢迢的去了, 人生地不熟又已经过了快十年, 也打听不出什么来。 本地的盐酒帮便不同了, 山长水远, 信在驿站走了个来回,刚送到纪恒手中。 “非是我手伸得长,是人在幼年时若遭逢过大变故, 心性便不好说了。”或是更坚忍, 或是更悍戾。 他实在忧心姑娘所托非人。 纪恒虽放良了多年, 但在朝华面前一向恪守规矩, 绝少用长辈的口吻说这些。 朝华知道他是一片好意, 但她笑了:“纪叔, 旁人看我也是一样。”身边亲近她, 偏爱她的人, 才不挑剔她。 朝华接过信件,并不着急拆开, 装进随身斜挎的小佩囊里。 这个佩囊书本大小,是甘棠想到要给朝华做一个的。 甘棠生着病也闲不住,躺在床上翻找布料比划大小:“佩囊比荷包能装的东西多,姑娘总是简装出行,用这个更方便些。” 街市上的商客、香客、学童和民人男女出门时都会挎上佩囊。 甘棠想过了,等那边宅院收拾好,姑娘就要常常出门学医看诊,随身挎包能装银针和纸笔,还能揣上些药油防蚊虫。 第70节 芸苓送点心的时候瞧见甘棠病中还动针线,一把抢了过去:“你还病着呢,这东西还不容易,我来做就是。” 她针线上比甘棠更灵巧,很快裁剪出来,还比划给甘棠看:“带子缝得牢些结实些就好,里边再加个隔层。” 先做了一个,朝华试背在身上,让芸苓调节背带的长度。 一边看一边翘起嘴角:“我这样像不像个女游医?”包中正可装一套软羊皮裹着的银针,一套行囊笔。 拔开塞子竹筒塞子就能沾墨写医案药方,方便得很。 朝华站着,芸苓坐着比划背带的长度收针:“姑娘这话说的,哪有女游医呀,外头那些都是叫医婆!” 连她们生了病都不会请医婆看,甘棠病了请的都是正经大夫。 “如今还没有,以后哪知道呢?”朝华说了那么一句,又道,“这佩囊很实用,用结实布料再做两个,不必绣花打籽那么麻烦。” 芸苓听了就扁嘴,哪能真做素面的给姑娘用?她比着朝华寻常那几件简装衣裳,做了颜色相配的佩囊。 青衣配轻红色,黄衣配雪青色,雪灰的衣裳颜色太沉,就给配了个彩拼杂色的佩囊。 甘棠看了就赞:“配得正好。”姑娘已经这样忙了,小处也让她看着舒心才好。 朝华把信装进佩囊夹层,对纪恒道:“纪叔,先带我去看看病人罢。” 院内两侧屋中住病人,正堂收拾出来作看诊煎药和以后针灸的场所,婆子丫头也都住在两边的偏屋里。 丫头婆子都是纪恒从庄上选出来的伶俐人,看见纪管事跟在个年轻姑娘的身后,知道这是主家。 她们虽不明白主家为什么要收女疯子,但都麻利上前问安:“姑娘好。” 行礼行的七零八落,规矩不严,但朝华也不用她们讲宅门里的规矩,只要仔细能办事就好。 朝华问道:“就是你们几人一路照顾她们?” 二人一个点头,一个应“是”,各自自报过家门,婆子姓陈,小丫头没名字就叫三丫。 朝华带她们走进正房屋内,坐在书桌前。芸苓快手快脚取了纸笔来,又磨上墨。 朝华打开佩囊取出竹管,自竹管内倒出支细笔,沾墨抬头,问道:“你们说说,这三个人都叫什么姓名,多大的年纪,分别是什么症状?” 这就是在考问她们了。 纪管事给的这个差事,比在庄上种地得钱多的多,来的时候就说定了,要是差事当的不好,还送她们回庄上务农事去。 姓陈的婆子赶忙道:“第一个来的是芸娘,今年十四……姓冯!” 陈婆子一拍巴掌:“村里人说她是七八岁撞了头了,醒过来人就傻了,年岁越大就越疯,拎着镰刀砍人呢!” 朝华的笔尖凝住,这不是她想找那种病人。 她想找的是像她娘一样,因七情郁愤而致的癫狂病人。 纪恒见状问:“是不是找错了?”实在是这样的病人难寻,沾上一点的就都带回来了,乡间女人,只要还能生孩子就会被留下,少有人管她们是不是真的疯。 朝华对纪叔笑一笑:“无妨。”然后看向陈婆子,对她道,“你继续说。” “带她上船的时候,她发了疯似的踢人打人。”陈婆子一撸袖子,胳膊上确是有两块已经发紫了,“要是让她自己呆着,她倒什么都会,也知道冷热肚饿。” 能自己穿衣吃饭,知道收拾床铺洗倒恭桶,还能帮忙做些活计,但不能看见男人。 朝华飞快写完,抬头问三丫:“你有什么要补的?” 三丫补了几句,譬如刚上船时芸娘的裤子都是死结,死活都不肯脱,行船十来日都没洗过澡。 朝华笔尖一顿,纸上落了颗墨珠。 她又问起另外两个。 怀着身子的妇人没打听到名姓,就叫二牛家的,二牛去山里烧石灰被石头砸死,她听到消息就慢慢疯了。 芸苓吸口气:“她肚里还有孩子呢,家里也不要了?” 陈婆子笑道:“二牛二牛,那家里必还有个大牛,有子有孙的人家,还留个疯儿媳妇干什么?娘家不要婆家不要,可不就卖出来了。” 十两银子呢! 陈婆子心道,这女人虽疯了,运气倒是好的,竟能被买下来专给治病!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这正是朝华要找的病人! “找过郎中没有?有几个月身子了?” “看肚子约莫五个月罢。”陈婆子有经验,“她还好,是个文疯子,说说胡话骂骂街。”大半时间是跟她“丈夫”说,余下就是骂婆家。 还得添一个会看妇科的大夫,这附近接生的产婆也得知道在哪,朝华记上一笔。 最后一个,陈婆子说起来就忍不住满脸的嫌弃:“也不知生过几胎,她身上……”身上那个味儿,实在是难闻。 疯了不知多久,生下来的孩子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她只会发声,不会说话,”状似牛马,身上说是衣服不如说是布条子。 陈婆子全给脱下来烧了,还点了张送瘟符放在里头:“姑娘家还是别瞧。” 连另外两个疯子,都嫌弃这个疯子。 朝华大概明白了,她飞快写了张药材方子。 用苦参,百部,丁香,蛇床子,薄荷脑再加冰片煮水给她洗澡。就是净尘师太常常告诉听经女信众们的几味药材。 “请大夫来给她瞧病抓药。” 先治身病,再医心病。 写完医案,最上面那行还空着,朝华又问:“她叫什么名字?” 陈婆子张口:“喊她什么她都不答应,我们这些都叫她……” 三丫一把扯住陈婆子的衣角:“回姑娘的话,我们叫她哑娘。” 朝华沉吟片刻,在第三张医案上写上了名字。 原来还想多收几个病人的,到真的问诊治病,才发现极难。每个病人身上都还有别的病症,芸娘要不是有她母亲,必也有别的病痛。 陈婆子和三丫看顾不过来。 朝华又问了三人清醒的时间多不多,喝药之后反应如何。才对陈婆子和三丫道:“陈妈妈辛苦,先去抓药煮水,三丫跟我来。” 抓药煮水请大夫,要忙的事还多着。 朝华收了笔,走到每间屋子前,透过窗户去看这几人。 芸娘的心智只有七八岁,但她娘活着的时候教得极好,坐在床上还知道脱鞋,换了干净衣裳,坐在床上自己跟自己说话。 芸娘十四岁,二牛嫂称呼上是嫂,其实只比芸娘大上五六岁。 她挺着肚子面朝墙壁口中呼骂不止,偶尔骂丈夫,偶尔骂婆家,隔不多时又掩脸哭起来。 最后一扇窗前,根本没有哑娘的影子,仔细看过一圈,大概是藏在床底下。她好像知道有人窥探,床单簇簇抖动。 朝华退后一步,问三丫:“这个哑娘,是不是同你更好些?更听你的话?” 三丫点点头:“是,别人给饭给水她都不吃,连……连陈妈妈给的也不吃,只有我给她,她才吃。” “那她就由你多照顾些,她用过的床单毛巾都分开单独洗,一定要用滚开的热水烫过,一定要记住!” 三丫点头答应,咬唇好一会儿说:“姑娘,能不能换上木碗木勺子?”这几天光喂饭就不知打烂多少碗了。 这是朝华没想到的,她记上一笔,问三丫:“她们平日都吃什么?” “在船上吃鱼的时候卡过一回,后来陈妈妈就不煮带骨头的了,煮些软饭搁些豆角豆腐肉沫给她们拌着吃。” “你们各有各的心细处,都很好。” 三丫听了夸奖,脸蛋红扑扑的,朝华一点头,她就跑去告诉陈婆子:“陈妈妈,刚才主家夸我们俩呢。” 陈妈妈已经叫人请大夫去了,别的药她不认识,蛇床子有什么不认识的,水边绞下一把来正在煮水。 一面煮一面问三丫:“你刚才干什么扯我?” 三丫年纪小个子矮,她站的地方正可瞧见姑娘和纪管事的脸色:“妈妈真是,每回一说疯字儿,姑娘倒还好,纪管事的脸色都不好看呢。” 陈妈妈恍然,拍了腿:“是了是了,巴巴的治这些人,保不齐家里就有一个……”疯字又要出口,赶紧咽了回去,“往后我闭紧了嘴绝不说!” 看过这几个病人,连最爱说笑的芸苓都垂头不语。 她眼眶鼻尖都是红的:“我回去找找旧衣裳,看能不能捡几件送来。” 朝华笑了:“对她们不实用,倒是日常衣物被褥要多添置些。”最要紧的是添人手。 “等人齐了,把冰心叫过来。”就说冰心回家探亲,调过来几天,教这些丫头婆子怎么煎药。 纪恒拿着朝华列的单子安排事项,宅后渡头已经清了杂草,铺上石板,还派了人看守。 纪恒亲自把人送上船:“姑娘辛苦。” 朝华摇头:“我不觉得辛苦。”看了别的病人,就更不觉得苦了。 船很快划进西湖河道内,朝华人倚船窗,望着湖上微茫烟波,心如小舫沉浮难定。 能不能治好,她一点把握也没有。 眼看快到别苑,朝华从惘然中回神,想起那封信。 她拆开信件,扫过两行,面上神色微变,对沉璧道:“去清波门!” 小船很快划至清波门,这是离万松书院最近的官渡,渡口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许多民人在此乘船往来。 芸苓问:“姑娘是不是想见沈公子?” “是。”朝华一面应声,一面抽出细笔管,随手写了张短笺,折起来交到船娘手中,“请洪娘子把这个送到万松书院沈聿手中,请他下山登船。” 芸苓都已经不吃惊了,姑娘连在老宅都敢见沈公子,湖上这许多人这许多船,有什么不敢见的。 “这会儿是不是还在授课呢?” 万松书院上面就是圣果寺,圣果寺的暮鼓一响,万松书院才散学,看天色还有一会儿。 “那咱们等等。” 芸苓看看湖上卖吃食的小船,她们出来时没带吃食,但既然要在船中会面,总不能没茶没点心。 很快置办了几样茶点,都是湖上最常卖的果子。 芸苓戴了帷幕站在船头,伸头望着岸边挤挤挨挨的人群。 暮鼓刚响了没多久,就见人群中有个高个的青衣书生,怀中抱着一把水墨油伞,拨开人群往渡头来。 第71节 沈聿目光在只只小船上睃巡,刚望见容家的小舫,就见船中人掀开一角纱帘,露出双眼睛。 天色将晚,湖光倒映着远山晚霞。 沈聿几步跳上船来,冠巾衣带在身后扬起。 隔着门刚要开口,就见纱帘挑起,从舱内传出一声“进来”。 沉璧和芸苓自觉退到船头去,芸苓摸出荷包,船里有点心了,她们也吃点东西等人。她买了六只大肉包子,三个人分着吃。 小舫驶到三潭映月,船娘停棹不动。 湖上波浮绿腻,灯漾琉璃。 朝华握着那封信:“我派人查过你。” 沈聿笑了:“我知道。”羊肉灌汤包子一送到琅玕簃,他就知道了,十岁之前他长在榆林,这在衢州不是秘密。 朝华又道:“不止是去衢州。” 沈聿神色微顿。 船中不曾点灯,湖中却有灯色波光投进船内。 沈聿一向知道她生得极美,凝质皎若,神仙不殊。 这般容貌才配得起她那双晶莹澄澈的眼睛,此时那双眼睛正望着他:“这封信我看了一半。” 她指尖点在信纸上,将信推到沈聿面前。 沈聿拿起信封信纸,漆口还新,确实是刚刚打开的。 借着船外灯火飞快看完,又将那张信纸放回桌面,反推到朝华身前:“字字属实。” 沈聿凝息敛神,他连婚生子都不是,他是私生子。 他坐在那里,方才接到短笺,飞奔下山的喜悦,此刻烟消云散,他等待她开口。 朝华指指小桌上盛着金丝蜜枣的白瓷碟子:“吃罢。” 沈聿怔怔伸出手去,捻颗枣子送入口中,又甜又粘牙。 “说罢。”朝华也捻一颗,她含着甜枣道,“我要听你说。” 第59章 马药 华枝春/怀愫 日头一点一点挪进山坳, 湖上船灯照得湖面一片潋滟。 芸苓坐在船舱外的小杌子上,咬着肉包压低声音问沉璧:“里头怎么不点灯啊?” 舱内有细语声传出来, 只是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这黑灯瞎火的,对面坐着能看得见么? “不知道。”沉璧说完咬一大口肉包子。 话音刚落,舫中烛火倏地一亮,烛光透过帘幕。 芸苓还以为她们说话被舱内听见了,刚想同沉璧换个眼色,就见沉璧只顾肉包,她翻了翻眼, 又把目光转了回去。 …… 沈聿打起火折点亮灯烛, 待口中甜枣吃尽, 他才道:“我初到容家, 是为了寻仇的。” 朝华眉梢轻抬, 定定望住沈聿。 沈聿没有停下解释, 而是从头说起, 从他出生时说起。 “我不知生父生母是谁。”沈聿的生母大雪天叩开了沈家的门,说她肚中怀着沈大人的孩子。 沈聿的养父品阶小,一年之中有半年守在东营堡内, 说是官员, 其实住的地方不过是个巴掌大的小院子, 四邻街坊也都是些小官员。 夫人叶氏开了门, 看着女人肚子说不出话来。 他们夫妻成婚几年都没孩子, 冷不丁有个正值韶龄梳着姑娘头可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上门, 叶氏根本不知如何应对。 那女人说她陪了沈父几夜, 怀了身子不肯落胎, 被她的养娘赶了出来,辛苦寻到沈大人的家, 求主母容她活命。 还是家中从衢州跟来的老仆范管家老道,给叶氏拿主意,问那年轻女人:“你说这孩子是我们老爷的,总得有个凭证。” 她拿出了一条汗巾,又说出沈大人身上的记认,说出了何年何月与沈大人同过房。 叶氏看见汗巾心里先凉了几分,又听她说出丈夫身上的记认,大雪天总不能把女人赶出门去,把她留在家中待产。 是不是真有过,要等她丈夫回来再说。 那时正逢东胜关苦战,直到沈聿出生,沈聿的养父都没回过家。 等到东胜关大胜,杀进王帐,夷平北狄。沈大人才赶回来,那会儿沈聿的生母已经跑了。 沈聿养父死前勉强进了五品的,之前连五品官都不是,俸禄十分微薄。 沈聿出生之后没多久,有一日都正午时分了,沈家的大门还不开,隔着院墙传出阵阵婴儿的啼哭声。 邻居见势不对,撞开了大门,这才看见沈家几人都躺在床上大睡。 报官之后,查实灶上的冷汤里放了药马的药粉。 榆林处处养马,马药易得,一指甲盖就能把人药翻过去。再一找,沈聿生母不见了,叶氏本就不多的嫁妆也全被卷走了。 叶氏生怕沈聿的生母是被歹人给绑走的,还报官报失请求官差找人。 范老管事道:“汤就是那个女人做的,药当然也是她下的。” 那女人很会讨叶氏的欢心,说这个孩子就给了姐姐,她往后当丫头当奶妈都行。 范老管事提起旧事时,摇头叹息:“她生得美貌又可怜,夫人心肠软,耳根自然也软。”众人一起养孩子过了满月,已经拿她当自家人看待了,谁知她会做这种事。 朝华凝眉不动,等着沈聿继续往下说。 沈聿垂眸,收敛愧色:“我在榆林时,查过这事是不是真的。”他怀疑养父养母为了留下他,故意编了谎话。 朝华讶然,那时的沈聿应当还不满十岁。 沈聿又道:“我看过案卷,确是真的。”沈家确实报过官报过失,连卖马药的人都找到了。 只是兵荒马乱,死户逃户都多,户籍核实不明,查了段时间索不到人,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 那时他沈大人和叶氏已经双双过世了好几年,是他仗着年小,缠着养父的同僚找出的案卷。 卖药人的证词,邻居的证词都能对得上。 朝华仔细听着,想问,但又没轻易开口。 沈聿像是知道她想问什么:“父亲说,他没有。”同僚之间喝酒叫暗门陪坐是有的,但他绝没与那女人同过房。 他不承认,但与妻子又好几年没孩子,家中来信催得急。那时叶氏又已经养了沈聿大半年,把他从襁褓中养到能坐能爬,看见她就知道笑。 于是沈家办了过继,沈聿就落在叶氏名下。 邻居们都当沈聿就是沈大人的亲生子,只因那个女人出身不好又卷走了钱财,沈大人自觉脸上无光才不肯认的。 有些邻居还道:“南边的读书人,要脸。” 就连范老管事都是这么想的,回乡之后他信誓旦旦告诉祖母,沈聿就是沈家的血脉。 “那你……” “我不是。”他确实不是养父的血脉。 沈聿现在已经不再为之事遗憾了:“父亲病重时,让娘将我抱到床上,支开了所有人,告诉我,我不是他的孩子。” 那时的沈聿,已经显露出远胜幼童的聪明劲来。 养父连喝水都已经费力,却一字一顿告诉他,虽非亲生,但他永远都是他儿子,让他照顾好娘亲。 “父亲告诉我这些,是不想我有一日为出身所惑。” 娘亲那时早就病了,只是一直忍着,父亲过世之后,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很快就跟着去了。 朝华眸光微动:“你养母待你好么?” 沈聿笑了:“极好。”童年的记忆早已模糊,但他记得叶氏抱着他坐在土院院墙内晒太阳,教他念诗。 朝华闻言,放软了目光,但她眉头未松。沈聿说了,他来容家是来寻仇的。 “那日我父亲正在营堡内当值,有个南来的贵人非要过关卡跑马……”大战之后那几年,商贸畅通,外族不犯,沈家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骑马出入关卡,哪怕只有一匹也要上报拿到手令才可放行。 一张手令上须得三个在职官员签字落章。 沈大人别看是个小官,但他是第一个不落章的人,因卡在他这里没递上去,后面二位逃过一劫。 朝华微松口气,沈聿被人骗了。 沈聿是四岁时丧父的,十五六年前不论是大伯父还是二伯父,两人的官阶都还没到闯榆林关卡都能全身而退的地步。 二是,父亲这人年轻时胡闹骄纵些,但绝不会报复害人。 “你父亲不肯盖印,所以被害?” 沈聿摇了摇头:“事情闹上去,上面嘉奖了他,将他升任到五品,让他跟着跑军需。” 朝华闻言,指尖一紧。 沈聿垂眸:“没两日就传出他贪没军需钱粮,拉去衙门一通拷打。”本想他到任几年总该有些钱,可就差刮地皮了,也没刮出几两银子来。 因无实据,这才放了出来。 但人已经起不来了,叶氏受这样的惊吓,忧病交加,丈夫一死,病得更重,撒手去了。 “我在榆林时,便是受那两位不曾落章的同僚照拂。”本来他们一个也逃不掉的,有沈聿的父亲在最前面顶着,他们才没跟着“出事”。 “是他们告诉你贵人的名字?” “没有。”沈聿摇头,所有人都讳莫如深,是范老管事听见当时的狱卒说,得罪了容姓贵人。 当时到榆林的南边贵客,只有游记杂文颇有名声,朝中也颇有势力的容家。 “你信了?”朝华继续追问。 “年幼时自然是信了十成的。”但沈聿是连父母也会怀疑查实的人,“及长读书,发现此事至多只有六成可信。” 第72节 “等我到余杭见过你父亲之后,这事最多只有四成可信。” “你见了我爹,还觉得这事有四成可信?” “本来已经不信了,但我只要提到榆林,言语中略作试探,容世叔就……”又羞又愧! “喝醉之后,还说他在榆林做了一件平生最悔恨的事。”然后他还将写榆林的游记诗作全删干净了。 毁“诗”灭迹,不得不疑。 直到此时,沈聿都未解开最后这点疑惑,既没伤人命,容寅羞愧什么?他做的最悔恨的错事又会是什么? 朝华开口了,她声音极淡:“他带回了罗姨娘。” 沈聿恍然,心中先想原来如此!跟着又想,果然如此! 湖上风来,吹得舱内灯烛轻摇,火光簇动。 “说完了?”朝华问。 “都说完了。”沈聿看向信纸,“信上有的我说了,信上没的,我也都说了。”那封信查的并没那么详实,譬如信上写他虽非正室所出,但确实是沈家血脉。 “四年之约,你是想查实那人是谁,报仇之后再娶我?” “不是。”他自知报仇也许要十年,也许要二十年。 “我想入仕之后再娶你。”他在说到“娶你”两个字时,俊面微红。 他不说,一是知道她有她要做的事,二是不想她为以前发生的事和以后可能发生的事忧心,这些绝不会侵扰到她。 沈聿尽数说完,隔着烛火灯色,等待朝华宣判。 朝华垂眉,良久道:“我要细想。” 沈聿眉间顷刻凝霜:“好。” 船依旧摇到清波门停下,湖边聚着一批来游夜湖的学子。 沈聿闷声上岸,人群中有人认出他来,徐年就是来凑热闹的人之一,他身边还跟着楚六:“那不是沈兄么!他也来游湖?”船上还有女人影子! 楚六顺着徐年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沈聿站在岸边,不知远望着哪一只船。 徐年刚要凑上去,楚六一把拉住了他:“沈兄看着很是萧索。” 一副目断魂销的黯然模样。 徐年张望两眼:“他这是……策论没写出来?”同窗数月,他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 楚六却长叹一声:“他是被心仪的女子回绝了。” 第60章 糖拌香水梨 华枝春/怀愫 湖畔人来船往, 沈聿兀立不动。 远灯近火照不清小舟去处。 徐年与楚六在人群里拉扯了一番,徐年说沈聿必是在为学业烦恼, 楚六说他被心仪的女子伤了心。 徐年“啧”一声:“咱们打赌。” 韩山长夫人特意向林掌业问过沈聿的德行如何,这意思还不明显?保不齐往后就是山长大人的东床快婿。 他明明都透过话给沈聿,沈聿还木知木觉,一门心思全扑在学业上,他还会为哪个女子黯然神伤? 楚六只是摇头:“必然是,错不了。” 他不顾徐年拉扯,走到沈聿身后:“沈兄。” 沈聿骤然回身, 见是楚六, 又见楚六身后一众同窗, 知道他们是趁着山温水软来游夜湖的, 对楚六笑了笑道:“楚兄。” 徐年落后一步上前, 见沈聿面上神色如常, 玩笑道:“沈兄是不是在写诗作文呢?” 沈聿冲徐年点头:“徐兄, 楚兄徐兄游湖去罢,我这就要回学舍去了。” 徐年不在意,楚六却知道沈聿这会儿心里正难受, 对徐年道:“徐兄, 你与他们游湖去罢, 我跟沈兄一道回学舍。” 楚六买了两坛酒, 跟在沈聿身后:“沈兄, 咱们两租条船到波心去, 喝点酒疏散疏散?” “多谢楚兄美意, 不必了。”他从清波门一路走到万松书院。 楚六放心不下, 紧赶慢赶还是落后一大截,最后他叫了辆马车, 这才堪堪追上。 等楚六回到学舍时,沈聿已经点起他那五文钱一晚的灯油,用他一文钱一支的金不换在写这个月要交的经义了。 楚六把酒坛子搁在自己桌上,看沈聿这个样子,好像又不是很伤心? 他回都回来了,再下山去游湖实在没这份力气,干脆摊开书卷也跟着读起书来,读着读着,书盖在脸上睡了过去。 等楚六半觉睡醒,桌上的灯油只余下一点微蓝火星,将熄未熄。外面天色浓黑,松涛怒捲,沈聿人不在床上。 再一细看,两只酒坛不见了。 他不会是大半夜的去爬万松岭了罢? 楚六想去找,但整个山头那么大,要往哪才能找着人?想了想他往铜灯里倒了些油,沈聿回来的时候,起码屋里灯是亮着的。 …… 船娘划着小舫停靠在容家渡头。 沉璧提着风灯在舱外给朝华照路。 芸苓落后半步,摸出个荷包袋塞给洪娘子,笑盈盈道:“往后姑娘出门,还要多劳烦洪娘子了。” 今日姑娘与沈公子同处一船,已是坏了男女大防。 “芸苓姑娘说的什么话,能侍候姑娘出门,是我脸上有光。”洪娘子笑着接过荷包,知道这是让她守口别多话的意思。 她本就是纪管事选过来的人,哪会去传朝华的闲话:“芸苓姑娘放心,我管着船,不论风雨,姑娘出门都顺顺当当的。” 芸苓笑着点头,小跑几步跟上朝华。 朝华回来晚了,刚迈进濯缨阁院门,就见甘棠在廊下等她。 看见甘棠,朝华眉头微蹙:“不是让你养好了再来,怎么在这站着?” 甘棠看了眼屋子:“夫人来了好半天了,带着小少爷在姑娘的屋里用过晚饭,这会儿小少爷睡了,夫人还在等着姑娘呢。” 真娘摆出一副等不到朝华就不回去的架势,青檀紫芝怕出岔子,只得把甘棠叫起来。 甘棠早已经好得差不多,要不是今儿姑娘不许她跟着出门坐船吹风,她已经跟去当差了。 朝华望了眼灯火通明的屋子,和花纱窗内的人影,向甘棠颔首:“知道了。” 刚要迈步往里去,甘棠拦住她:“姑娘要不要换一身衣裳?”她早就想到姑娘今儿是一身简装出的门,夫人一瞧可不就露了馅。 趁着夫人和小少爷玩闹的时候,收拾了一套姑娘的衣裳出来,只要换过衣裳再重新梳妆,夫人就瞧不出破绽了。 “这么瞒,瞒不了几回的,放心,我来说。” 日日出门,不可能再瞒着娘,只要娘多来几次濯缨阁,就知道她不在家。 朝华说完迈步进屋,屋内点的柏子香中混合着一股茉莉花的香气,真娘换了寝衣,散着长发歪在罗汉榻上。 她身前摆着一盘茉莉,一手捏针,一手拿着茉莉骨朵儿,正在串茉莉花串儿。 抬头看见朝华进来,搁下花串皱眉生气:“可回来了,你这些日子是怎么回事?人影子都瞧不见,一天天的往哪儿野去了?” 要是婆婆和大嫂知道小姑子天天都出门,非得说她治家不严不可! 说完才看见朝华一身素色衣裙,背着个佩囊,长发结辫,屋里的丫头穿的都比她像姑娘的样子! 真娘张圆眼睛,倒抽口气儿:“你!你这是什么衣裳?” 得亏得婆母大嫂都不在余杭,要是瞧见阿容这样子,那还不得罚她跪祠堂啊。 朝华走进内室,取下佩囊搁到榻上,拎起那串串到一半的茉莉骨朵,在腕间比划。 嘴角一翘露出笑来:“串给我的?” “你小心着点儿,上面还有针呢!”真娘急急说完,又换回严厉口吻,“别打岔!老实交待!” “你这些日子到底去了哪里?每天都在忙些什么?你可知道你是个已经在备嫁的姑娘了!” 绣坊的绣娘请到家里都一个月了,天天都是她去看着,正主反而不管不问。 “我问你,你喜枕上绣的什么花样?” 朝华思忖了会儿,猜了一个:“鸳鸯戏水?” “并蒂莲花!”真娘气道,“你正事儿不做,到底干什么去了?”她问过唐妈妈,唐妈妈说不上来,冰心玉壶更是摇头不知。 整个家里竟没人知道阿容在忙什么? 真娘刹时慌张起来,一个妙龄姑娘,出门回家都没人报给她,阿容这样无法无天有多久了? “你可别跟我说,知府家姑娘又请你作客了。” 丫头们都退到外间去了,内室只余下母女二人。 朝华把茉莉骨朵往琉璃碟子里一放:“我有件一定要做的事。” 真娘脸上佯装出来的恼怒尽数消散,她好奇问:“什么事?” “我告诉你,你可不能管束我。” 真娘又想笑又想恼,板住脸:“你先说,我听听是什么事,你要是在外头作奸犯科,我也眼看着不管不成?” 朝华取出佩囊里装的手札,摊到真娘面前:“我在学医。” “什么?”真娘大惊失色。 她低头去看朝华那本手札,前面半本都是针灸医理,真娘翻看两页,有些她略略知道,有些她从未听过。 手札上的字迹密密麻麻,有些页数已经翻得页脚泛黄,显然是下了大功夫的。 “你是跟着净尘师太学医?”真娘为难起来。 这事往大了说是操“贱业”,对朝华这样的出身而言,当好世家女之外的一切,都是不务正业。 “是。”朝华。 第73节 “你怎么喜欢这个?” 朝华轻声开口:“余姑娘喜欢书法,韩姑娘喜欢茶道,梅家的姑娘喜欢研究各代香方,我喜欢医术,不过是喜好不同而已。” “那岂能一样!” 那些都是闺阁之中添些趣味的东西,医术要怎么给闺阁添趣?总不能给丈夫摸脉扎针罢? 真娘刚要说什么,又低头盯着那本手札,叹口气:“你……你下了许多苦功罢?” 她直犯愁:“我自然不觉得喜欢医术就比书法茶道香方下乘,可那些到底还在闺阁中,你时常出门去学医,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好?” 家里就只有她是算半个长辈,真出了事她怎么交待? “不会出事,我出门有船有车有仆从,外头人至多觉得我礼佛礼得勤快些而已。”朝华学了四年医了,外面根本无人知晓。 她挨到真娘身边,挽住真娘的胳膊:“没人会知道的。” 真娘神色挣扎,她又不忍心让朝华失望,又害怕传出去妨害朝华名声,到底还是咬牙道:“一旬日只许去三回。” “六回。” “你?”真娘简直要生气了,但朝华喜欢医术又实在算不上错,这跟三哥喜欢篆刻古画其实也是一样的。 “五回,可不许再多了!” “好。”朝华一口答应。 真娘应完又懊恼,觉得自己太过纵容,伸手轻轻掐了把朝华的胳膊:“要是再被我知道你不通报就偷偷出门去,那我就……我就写信告诉你哥哥!” 朝华忍不住笑出声:“只是告诉哥哥?不告诉家里?” “那哪能成啊!”真娘急了,“底下这些人也得好好约束,千万不能让人透露给娘和大嫂。我向着你,你可别不识好人心!” 夜里二人同床而眠。 冰心端着汤药进来:“夫人,今天的药还没喝。” 真娘早已经喝习惯了,捏着鼻子送到嘴边,抱怨道:“这养身子的药还得喝到什么时候去?” 她想了各种法子都不行,每天晚上这碗药怎么也逃不掉。 一口气喝尽了,连忙往嘴里塞了块糖拌香水梨,方才她还劝朝华别学医,这会儿嘟嘟囔囔起来:“等你学好了医,你来给我瞧病!” 看看这药是不是非喝不可了! 朝华看她又往嘴里塞了枚蜜饯,才把苦味压下去,缓缓应声:“好啊,等我学好了,我来给你看。” 药喝下去没一会儿,真娘就迷迷糊糊趴着睡着了。 冰心还把小猫虎子送了过来,悄声说:“虎子找不到夫人,一直在屋里叫唤。” 虎子闻见真娘的气味,扒拉开了床帐往里一钻,趴到真娘枕头边,猫眼睛半眯起来,警惕着朝华的一举一动。 朝华蜷起腿,望着帐顶绣的流云百蝠绣纹,伸手将细金链子从衣领中拉出来。 微凉掌心握住那枚温热玉环,心头渐渐清明,她不想就这么放弃沈聿。 第61章 毋米粥 华枝春/怀愫 朝华醒时, 满帐都是茉莉馀香。 甘棠听见床帐内窸窣声响,知道姑娘醒了, 掀起最外头的厚帘,隔着花纱帘笑问:“姑娘醒了?昨儿夜里姑娘睡得好不好?” 她为姑娘提了一夜的心。 昨夜甘棠得空问芸苓:“你们今儿怎么去了那么久,是庄上有事儿?还是纪管事那儿有什么事?” 芸苓三两句话把事说了。 “也不知道那信里头写了什么,姑娘急巴巴去清波门等沈公子散学,上了船又不知两人说了什么。” 还把她打点了洪娘子的事也说了。 甘棠点头:“你做得好,自己人更不能亏待。” 芸苓知道她来问,沉璧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只是把这事告诉给甘棠, 让甘棠来问。 “姑娘一向性子沉, 心里有什么难受的也不愿吐露出来, 你审她罢, 我走啦。”说着指指沉璧, 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沉璧手里还捧着个肉包, 是特意留着带给甘棠的,不用甘棠“审问”,她就认真摇头:“不能说。” 她听见了, 但不能说, 只说了一句:“姑娘说她要细想。” “细想什么?”甘棠先是不解, 跟着明白过来, “细想与沈公子的婚事?” 沉璧点头。 这下甘棠哪还吃得下肉包子!姑娘不说, 她也知道姑娘心里是喜欢沈公子的。 旁的好处不说了, 只说沈公子支持姑娘学医, 就不是一般男子肯的。更不必论他二人还彼此珍重。 有来有回, 有商有量。 甘棠轻叹出声。 眼看甘棠犯愁,沉璧举着肉包子问:“包子你还吃么?”凉也有凉的风味, 船上她只吃了两个,还没饱呢。 甘棠忧愁万分:“我不吃,你也别吃凉的,我给你和芸苓都留了饭,还温着呢。” 今晚姑娘怕又不用饭了,得吩咐厨房明天一早做粥送来。 这会儿粥就在小炉子上温着。 “睡得很好。”朝华赤着脚坐在床沿上,听见外头一阵阵嬉闹声,“夫人跟保哥儿在玩什么?” “在用柳条儿钓小鱼呢。” 朝华趿着睡鞋走下床走到窗边,日头极好,院中碧影浮翠,小池跃金。 真娘和保哥儿一人头上戴了一顶竹斗笠,一人手上一条柳条鱼杆,像模像样的坐在小池前,鱼杆轻甩,柳枝在半空划出道金边来。 小猫虎子乖乖蹲在真娘的裙襕边,等着真娘钓鱼给它吃。 朝华倏地笑了,甘棠知道她笑什么:“这斗笠是上回夫人带着小少爷挖笋采莼菜的时候戴的。” 保哥儿特别喜欢这顶斗笠,还戴着去看过西院,老爷见了,也让人给他做了一顶。 朝华倚在窗边瞧了好一会儿,真娘也没钓起鱼来,虎子绕着裙子直叫唤,真娘没办法,偷偷摸摸把鱼饵团子捏碎,抛给虎子吃。 池中小鱼不过指长,一条小鱼没钓着,鱼饵空了大半。 一半喂了鱼,一半喂了猫。 朝华洗漱回来,一篓鱼饵都空了,青檀紫芝几个全靠在屋檐栏边:“鱼都叫喂饱了,更不会咬钩了。” 朝华听着檐下嬉闹声,坐到小桌用早膳。 先喝一碗毋米粥汤,又往粥锅中添鱼虾小菜,问甘棠:“跟着明镜师父们的人来信了没有?” “还没呢。”甘棠看姑娘神色轻快,心下稍安,笑言,“必是一路顺风顺水的,才没信来。” “昨日五姑娘要明纱和金线,库里已经给了,白鹭来报,说五姑娘正在预备给夫人的生辰礼,要绣一幅《药师经》。” 朝华喝了勺粥,想起一桩事来:“令舒下定的日子也快了,你让账房给永秀拨二百两银子去。” 二房有喜,各房除了按房头送的贺礼之外,还要以娘的名义添一份,姐妹之间也须单独添妆。 “那要不要让何妈妈提点两句?”这钱是给四姑娘添妆用的,不是用来贴补罗姨娘的。 “不用,要是正经办礼二百两能余不下多少钱。”光贺礼就得有两份,添妆更不能薄,过定之后两家还要办宴,处处都是花钱 的地方。 永秀平日里掏空了私房去贴补,朝华不会管。 但要是她连这个银子都想动,那是白费了令舒往日对永秀的好处了。 “让她自己打算,何妈妈暗里看着就行。”不能真让令舒面上无光。 甘棠应声,叫青檀吩咐账房去办了。 芙蓉榭里接到银子的时候,百灵兀自不敢信:“真是三姑娘吩咐送来的?三姑娘说没说为什么送来?” 账房管事的婆子笑回:“三姑娘没说,只让拨二百两给五姑娘送来。” 百灵接过银票和碎银,赏了婆子一个荷包。有了这二百两,荷包给的也不心疼了。 永秀屋中绣架框着明纱,她坐在绣架前正在挑线,黑色的明纱要配颜色最正的金线才好看。 永秀女工活计寻常,《药师经》不全是她自己绣,要百灵同她一块儿绣。 收了这么大笔的银子,永秀反而忐忑:“会不会是姐姐觉得光绣经文不成样子?” 除了明纱金线绣的《药师经》,她还预备做身衣裳和鞋子,祖母那里送了贡棉做的寝衣,嫡母这儿却怎么也打听不着喜好。 就比着给大伯母二伯母的生辰礼,送两身衣裳两双鞋子。 是不是让她换一种寿礼的意思? “是不是还有什么事儿咱们不知道?”百灵想起来了,“会不会是四姑娘的婚事有说法了!” 要不是因为这件事,楚大夫人不会发落朱姨娘。若非火上浇油,老爷也不会把罗姨娘关得这么死。 永秀抚掌:“必是的!这银子是让我预备四姐姐添妆的。” 二百两银子足以置办份像样的添妆了。 百灵想的又不同:“阿弥陀佛!这可缓过来了。”要没这笔钱,喜信一传过来,她们姑娘怎么办?总不能从自家的首饰盒里选。 一多半用来置办添妆礼,余下一小半正可缓口气,姑娘的钱匣子里可就只余一点碎银子了。 永秀抿抿唇:“你去请何妈妈来。”上回要不是何妈妈张了口,姨娘院里的落叶水渠还堵着呢。 等何妈妈来了,永秀让百灵给何妈妈看茶送上点心。 恭敬问道:“请妈妈来是方才姐姐让账房送了二百两银子来,我估摸这钱是给母亲贺寿,给四姐姐添妆用的,想问妈妈我还有什么没思虑到的。” 何妈妈老怀安慰!五姑娘这不就有章程了? 她接过茶盏先啜饮一口,而后道:“夫人的寿礼,姑娘预备的东西已经足够了,老爷和三姑娘都不会挑理的。” 第74节 庶女给嫡母送针线,最理所当然,也最不出错。 “给四姑娘的添妆,五姑娘觉着多少合适?”何妈妈笑盈盈望着永秀,等她回答。 “预备两份,一份是得着喜信当时送去的,一份是正日子的添妆。”二姐姐出嫁的时候她还小,添妆是姨娘预备的,她记着好像是送了一对金嵌百宝的手镯。 “大礼就比着二姐姐,也送一样金首饰,项圈璎珞,样子就捡庄重的。”小东西么,一张贺帖,再添些这些日子分的香露手串。 何妈妈点头:“很是,添妆到成婚那日要晒出来给夫家看,姑娘是妹妹,又未出阁,添个金璎珞已经足够了。” 何妈妈在心里飞快算了笔帐,置一幅像样的杂宝金璎珞二百两也有余。 “那这银子就交给何妈妈,妈妈让外面金铺送好的来。” 等何妈妈一走,百灵叹息:“姑娘倒好,全交出去了。”本来何妈妈就管着大头,本以为这二百两的余银总能填填窟窿,哪知道姑娘全交出去了。 “就得给何妈妈,过了明路的钱不能动。”她与四姐姐总算好过一场,给四姐姐添妆不能存这些心思。 “别的地方再俭省些就是了。”天一日比一日热,以前姨娘房中每到夏日都有冰,如今姨娘没这个份例,还得想办法送进去。 哪里还能有俭省的地方啊?百灵又叹口气,低头穿起金线来。 百灵心中暗想,金线不让动,二百两银子又都上交了,真等到钱匣见底,说不准姑娘也就不想那些了。 朝华这边很快得着信报,知道永秀预备给令舒添七宝金璎珞,她点了点头:“楚大夫人赔礼的那套十三件的首饰先取出来,金的既有了,再要一对儿攒珠凤钗,珠子要光润的。” “夫人那边就选一对白玉雕鸳鸯的花瓶,旁的让唐妈妈看着选两件。”金饰是一定要有的,长辈赐赠,得取吉数。 甘棠应声,跟着又听朝华道:“下回回老宅请安,得问问公中给永秀的嫁妆银子。” “姑娘来办?” “三房也不能事事都累大伯母。”二伯母不在余杭,大伯母必会接下替令舒办嫁妆的事,何况嫁的又是大伯母的娘家楚家。 过继的事已经是大伯母操持的,三房的事能自己办的,就别再麻烦大伯母了。 芸苓往香炉里添了几角柏子香,嘟囔:“姑娘自己的嫁妆不上心,倒要替五姑娘备嫁,姑娘这一天天多累呀。” 朝华笑了:“谁说我来办,交给永秀,让她自个儿办。” 慢慢的人就立起来了。 说完这些,芸苓还凑在长案边不走。 她已经添了香,清过水盂,擦拭过笔架山子,实在无事可作。 只得问:“姑娘今儿有没有要送的信?要不要我捎手送到门房去?” 姑娘明明瞧着心绪不错,怎么还不给沈公子去信?沈公子昨天下船的时候,整张脸都是白的。 甘棠虽不说,却也望住朝华。 朝华看了眼两个跟她最久的丫头,芸苓败下阵来,嗫嚅道:“没要送的,那我也到廊下去串茉莉花篮子罢。” 真娘正在廊下用茉莉花穿花篮,保哥儿乖乖坐在一边,真娘穿一朵,他就递一朵。 等芸苓溜出屋子,甘棠给茶盏添些水,刚预备退下,就见姑娘问:“这一旬的灯油什么时候送去?” 甘棠抬头就见姑娘的眼睛盯着书册,根本就没看她,忍笑回说:“司书后日上山。” 朝华依旧低头翻看医案,这些年她把医书上能搜寻到的医方医案结成一大册,列明出处,附着原文,线装齐整。 等请的几位大夫到了,一同商榷。 甘棠知道姑娘还有话未说,刹着脚不动。 朝华翻过一页,终于开口:“夫人的生日快到了,请他来贺生辰。” …… 沈聿上完早课,抱起书册要回学舍去。 徐年凑上去悄声问:“沈兄,宋直学找了你没有?” 见沈聿不解,他奇了:“余知府下帖请咱们赴宴呀,不可能不请你,楚兄都要去呢。” 本地官员偶尔宴请科举学子,吃茶清谈都是寻常事。沈聿在衢州时,乡试前后也都去赴过知县的宴请。 楚六按书院排号是去不了的,但楚家是城中旺族,楚家当然在名单上。 沈聿昨夜提着满满两壶酒上山,喝到天色将白,才又提着空坛下山。跑去浴房冲水洗净一身酒气就赶来上课,还没碰见宋直学。 二人刚出“天”字班的门,就见楚六等在门边,看见沈聿就道:“沈兄,宋直学让我带话,隔几日一同去赴知府宴会。” 徐年捣了沈聿一下:“我说罢,哪会没有你的份?这知府的宴,我穿什么衣裳去?你穿什么衣裳去?” 楚六自不必说,他们俩要想穿得像样些去知府宴会,要么就是向富家同窗借,要么就是下山到成衣铺子里租一身。 “山下的成衣铺子倒有许多像样的衣袍,幸好天暖和了,租一身夏袍费不了多少钱。”故此城中有许多“荷花大少”,天越是热,他们越是穿得体面,到了冬日这些“大少们”就销声匿迹。 只等荷花开时,重出江湖。 沈聿此时哪还有心思管这些:“我去书阁抄书了。”说完迈步走远。 徐年替他着急:“请了好多人,没有一百也得有五六十罢,这时候不租,就没好的可挑啦。”城中四大书院,余知府又不是单请了万松书院。 楚六拉住徐年:“你别扰他,他心里头不痛快。”今儿他又让云林买了两坛子酒,还搁在原来的地方,沈兄要是还不舒坦,还 有酒能喝。 “他真被心仪的姑娘给拒了?”徐年不可置信,不说沈聿的才学,单只论相貌,哪个不开眼的女子会拒了他? 他往苏堤上一站,湖中歌酒坊上的女伎们都冲他招手呢。 楚六想了想:“到时我找一身我的衣裳,借他就是。”沈聿高一些,找件宽大袍子也看不出来。 徐年听了,上手勾住楚六的肩:“不能厚沈薄徐,你借我衣服,我也给你讲经义!” 楚六笑了:“有你的!你想要件什么颜色的?” “还能选呐?那你看我穿什么好?” 楚六看了眼徐年十分康健的肤色:“素色是不行了,要不然绀青?绀紫?”不是黑里泛着蓝,就是黑里泛着红。 气得徐年给了他一下,二人说说笑笑走远了。 沈聿刚走到书阁前,就见韩山长手托叆叇从阁中出来,听见沈聿向他问好,韩山长戴上叆叇看清楚沈聿的样子。 笑眯眯道:“是沈聿啊,接到帖子没有?”这回崇文院,紫阳院,诂经精舍的学子都要去,万松书院可不能堕了名头。 “接到了。” 韩山长知道沈聿是容定则看准的女婿,容家回信的时候,夫人在家扯烂了两条帕子,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你看看!好桃是不是都叫别人摘了!” 韩山长是眼睛看不清,不是耳朵听不清,不戴叆叇,耳朵还更灵了,点头哈腰听夫人骂完。 韩夫人实在遗憾:“也许是容家相中,他自己也不一定就肯。” 城中四大书院,山长们因科举取士各有竞争,山长夫人们却十分的和乐。 特别是家中女儿多的夫人,自家书院里没有合适的,还能到别的书院找一找,但别家的到底不如自家。 韩夫人想了想:“你问问。”真要比,韩家贫是贫些,但在人脉上可是胜过了容家的。 沈聿若有凌云志,还不定如何选。 韩山长怒而摔笔:“岂有此理!岂可……”瘦干胳膊被拧了起来,韩山长将发怒摔出去的笔又发怒捡回来。 韩夫人耳提面命:“就是问一句!”买菜还得看几家呢,问一声怎么了? 沈聿要真是死心塌地,那也没什么可说的! 韩山长看着沈聿,捻捻胡子:“你还每到休沐日就去容兄家中?” 沈聿明白了,他垂手恭立:“是。” “请教学问嘛,也可到我这里。”韩山长的一双眼睛透过厚厚叆叇,看着又大又圆。 沈聿提气沉声:“如此甚好,等省闱之后,若是容世叔点头,学生欲往容家提亲,不知山长可否替学生保媒。” 韩山长先惊后笑:“这是自然!”得亏还没问,这下夫人可没话好说了! 定则好快的手,好准的眼。 沈聿婉拒山长,苦等数日,连喝了楚六六坛好酒。 楚六终于按捺不住:“你怎么喝不醉?” 沈聿在榆林时就已经喝酒劲最足的烧刀子,这梨花白喝下去确是绵长,但不醉人。 楚六悻悻:“我是特意给你买的梨花白。”梨花落如泪雨,弦肠俱断寂寞阑干。 沈聿无言,正欲说些什么,司书笑嘻嘻叩门进来:“沈公子,我们……家里叫我来给你送灯油啦。” 沈聿“腾”得站起身来,司书取出一张请柬双手递上。 沈聿飞快接过,一目十行,请他赴生辰宴,还是张海棠花笺。 他扣住花笺,指节泛白,等司书走了也没能缓过神来。 每夜上山喝酒的时候,心中曾想过,就算容姑娘不愿意了,哪怕留他作权宜之用也好。 沈聿捏着那张海棠花笺,问楚六:“山下的成衣铺……”他还没说出口,先自笑了起来,楚六哪知道成衣铺子的门往哪开。 指尖摩挲花笺上凹凸墨迹,哪怕此时此刻他是容朝华的一时权宜,有一日也会是她的经远之人。 第62章 梨花白 华枝春/文 楚六见沈聿面上霜消雪融, 还问起了成衣铺子的事:“你找什么成衣铺子,就穿我的衣服去赴知府大人的宴。” 沈聿心潮未定, 随口回道:“知府大人的宴我穿院服去。” 去知府大人的宴他穿院服,那什么地方是他想租衣再去的? 楚六再懵,此时也明白过来了,他犹疑望向沈聿,艰难开口:“沈兄,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沈聿此时哪还顾得其它,他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以众人待我, 便以众人报之。以国士待我, 就以国士报之。” 容姑娘知他身世抱负, 还愿结亲, 当以国士报之矣。 二人相谈司书全听了去, 他大喜:“沈公子要去赴知府大人的宴会?”这样的大喜事儿, 报给甘棠姐姐, 那不得多得两把赏钱! 第75节 沈聿回过神来:“是,我得写信向世叔请教,不!我上门向世叔请教!” 司书咧嘴乐了:“今儿是请安的日子, 沈公子晚些去。”这会儿老爷到是在, 但姑娘不在。 楚六倏地面上煞白, 他看看沈聿手上那张短笺, 又看看司书, 全明白了。 沈兄已经在跟三妹妹议亲了, 该喝梨花白的是他自己。 …… 沈聿在万松书院接到信时, 朝华正在老宅请安。 容老太太当面对她们宣布令舒定亲的喜讯, 她先是笑看了令舒一眼,而后对几个女孩道:“楚家为楚四郎求娶令舒, 事儿已经有定下了。” 永秀闻言,笑着站起来给令舒道贺:“恭喜四姐姐。” 令舒面颊微红,垂眉回道:“多谢五妹妹。” 朝华年长,便不站起来道贺,只坐在椅子上,伸出胳膊拉了拉令舒的手:“恭喜四妹妹。” 容老太太看见朝华道贺,心中难免叹息,脸上依旧笑得慈和,对朝华和永秀道:“姐妹们在一处的日子不多,等你们各自出阁,亦要常来常往。” 朝华这回立起身来,和永秀二人面向着容老太太应了声“是”。 容老太太满意颔首:“你们俩的事,家中也在替你们打算。”这话是说给朝华听的,朝华明明更年长,偏偏亲事还没着落。 令舒的事情一落定,亲戚们总要走动,朝华再稳重到底还是个年轻姑娘,怕她面嫩受不住亲戚们打量的目光。 上回那个不开眼的,竟把容家当作是村里人家,竟敢给朝华提年老鳏夫。 大喜的日子触了这种霉头,容老太太当场就挂了脸,过后也没给村上那些八杆子才能打着的老妯娌们好脸色看。 亲戚们送了好些田产水产赔礼,容老太太还是对楚氏说:“把年例银子薄一薄。” 楚氏便劝:“知道娘是在替朝朝出气,可这事儿倒不如宽宥些,若是恶,倒该计较,可……”蠢又要怎么计较呢? 容老太太笑了:“吃着喝着拿着,还要说混账话给我听,指望我笑脸迎人不成?” 当场不发作是不想破喜,过后该发的还得发。 王妈妈陪坐在一旁,听了便笑:“老太太这脾气,还真是越老越直了。” 容老太太银发矍铄,一双眼睛还满是光华:“年轻的时候老姜裹糖,充充糖霜圆子也就罢了,老都老了,还忍什么!” 到底薄了二成的年给。 上容村人原来糊涂的这回也全明白了,再是连着亲,容家的姑娘轮不着他们说嘴。 等到令舒出嫁,家里再摆喜宴时,上门的亲戚们就没人敢当面再说混话了。 “令舒办嫁这些日子,你们姐妹也不要躲羞,都来学着些,这些往后都能用得着。”容老太太说这话时,看的是永秀。 祖母说完,朝华坐直了身子,端肃道:“孙女正想回禀祖母,妹妹将要及笄,虽婚事未定,家中也该预备起妆奁来,请祖母示下。” 永秀倏地抬头望向姐姐,又飞快看了眼房中各人的脸色,把头低了下去。 容老夫人笑了,面朝楚氏,指尖轻点点朝华:“你瞧瞧,她小姑娘家倒比咱们还想得远呢。” 楚氏也笑了,对朝华道:“前两日我已经与娘议过了,一样是办嫁,比着份例,让永秀跟着我边看边学。” 其实就是按各人的嫁妆银子来添置妆奁,二房寄回来的信件节礼中就有给令舒办嫁的银票。 立个帐目,单独开支。 到永秀也一样,公中给的和三房自己出的放一块,一样单独开支。 永秀低垂着头,又怕羞,又知道这是件好事。 她以前跟爹爹亲近,姨娘出了事之后,脚步虽勤,但心已经远了。 百灵日日替她操心婚事,嫁妆,人选,如今起码嫁妆能捏在自己的手里。 “成呀,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周姨娘昨儿还来说想让六姑娘跟着来学,捎带手的一起教了。” 从婚丧嫁娶之类的大事上学管家,到哪儿都用得着。 永秀张口:“我定跟大伯母好好学。” 朝华端茶之际,就见永秀一面坐下一面投来个感激的眼神,朝华只是低头啜了口茶。 容老太太又道:“既要好好学,那就回家来住,这些天车呀马呀的都少动弹,朝华也别两边来回了,请安就先免了。” 意思是永秀回老宅,朝华还留在别苑。 永秀才得了好消息,这会儿脸色微微发白,是不是祖母知道了她时常贴补姨娘?还是姐姐借这个由头让她回老宅? 她悄悄抬头觑看祖母的神色。 就见祖母收了笑意,捧着茶盏眯眼出神,想起数十几前容家还在京城时的光景,手轻轻扣着茶碟,屋中一时静谧无声。 阳光透过花窗照进屋内,光浮尘动。 一恍眼的功夫,竟都过了几十年了。 容老太太回神,目光从朝华始,到令惜止,徐徐出声:“端阳那日,有个大宴,你们姐妹都要去。” 她本来不想带几个女孩去的,她带上楚氏赴宴就是了,可再一细想,依那位贵人的性子,不去她不会罢休。 方才屋中轻快的氛围一下凝重起来。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令舒用小扇挡住嘴唇,身子往后微仰,在只有朝华看得见的地方做了个口型“何事?” 朝华眉梢微抬,想起离开三天竺时看到的公主仪仗,能让祖母称贵人的,大概是公主? 见着仪仗时只觉公主离她遥远得很,没想到公主会设宴,她们竟还都在宾客之列。 于是她也悄悄还了令舒一个口型“公主”。 令舒灵巧双眉乍然扬起,公主?公主何时来了江南? 容老夫人搁下茶盏揭密:“是京中……一位要紧的贵人。”不声不响,在余杭城里住了十数年,今天一早递了帖子上门。 “那位贵人的性子……”容老太太想起她时,脑中还是她少女时的样貌,顿得一顿道,“性子娇蛮,你们姐妹虽说娇养,但没见过什么世面,端阳宴那日万事都提着点心。” 旧事与小辈们无关,再风云变幻,那也几十年过去了。 偏偏又收到了贵人的帖子,余杭城中曾与她有旧的人不多,楚家在列,容家也在列。 几个姑娘听到祖母说她们没见过什么世面,都互相看彼此两眼,知道祖母说的世面指的是京城贵胄们世面,那些她们确实不曾见过。 “家里会给你们赶制衣衫首饰。”容老太太的目光跳过令舒,在朝华和永秀的身上来回一扫。 看见女孩们面色都肃穆起来,容老太太笑了笑:“大大方方不出错就成,也不必鹌鹑似的,到了那日总还有我和你们大伯母在呢。” 几姐妹出了上房。 往花园中走时,令舒摇着扇子问:“真是公主?那为何不明说?” 是公主总有封号,不说封号那算什么正经公主?她父亲虽为官,但不是京官,地方上与京城不同,公主什么的听上去远得很。 朝华想了想:“看仪仗的规格似乎是。” 这位公主贵人就在女孩儿们两句话间论完了。 令舒拉着朝华的袖子:“你们都别走,到我屋里去坐。” 本地婚俗,定了亲的女孩,要给未来的公婆丈夫做鞋。周姨娘收到主母的信了,让她来打理这些琐事。 她去楚氏那里要来了鞋子尺寸,旁的东西可以丫头绣娘做,但鞋子得令舒自己做。 令舒闷了一肚的气,想拉着朝华和永秀到她房里磕牙散心。 永秀跟在她们身后,连姐姐们说的那两句都没仔细听,她在想她住到老宅学管家办嫁,姨娘那边要怎么周全? 令惜就更不必说了,她才十岁,女童打扮而已。到时候跟着姐姐们,姐姐们行礼她就行礼,姐姐们吃茶她就吃茶。 容家几个女孩子,谁也没将端阳宴当回事。 孙女们一出去,容老夫人的脸色反而忧虑起来,她从床桌中取出一张请柬递给楚氏:“你也看看罢。” 楚氏接过请柬,一张素面金字的请柬,请柬的落款上只写了“紫宸观观主”。 “要真是那一位……”容老太太眉头紧锁,“不声不响这么多年,怎么偏偏要走了,摆这些排场?” 楚氏与嫁去京城的女儿通信多年,女儿是侯府的世子夫人,京中的人与事,楚氏心里大概有个谱。 “娘是怕,观主替那位大人选妻?” 京中人人都知,那位身有残疾,又地位尴尬的贵人,十分得太后的宠爱,年已及冠,还未娶亲。 令姜信中曾提过一句,她最大的女儿年纪也还小,倒是别的府中有适龄女儿的,最怕太后召见。 容老太太想了片刻:“要是令姜还在,我倒要忧心,但令姜早已经嫁了,咱们家别的丫头,贵人是瞧不上的。” 楚氏将素面请柬交还给容老夫人:“也许贵人就是心血来潮,她归朝时就不肯再认公主的身份,现下既自称观主,到要提点几个孩子称她观主。” 容老夫人点点头:“十数年,说不准脾气更恶,是该仔细。” 心里到底松了口气,反正再怎么也挑不到容家女。 第63章 香片 华枝春/怀愫 芙蓉榭中收拾了两天箱笼, 到了永秀回老宅的日子。 她换上一身素色衣裙,去竹外一枝轩向父亲拜别。 轩内种着百竽翠竹, 还未夏至,日头和煦,照得百杆翠竹莹莹生绿。 容寅戴着竹斗笠,怀中抱着一只小黄猫儿,坐在竹林间的石棋桌凳边,伸着手在揉猫咪的脑袋。 石棋桌上铺着软毡,保哥儿正在学画。 小猫就是虎子, 保哥儿偷偷把虎子藏在书袋里背着来上课, 容寅一见, 眼睛都亮了几分:“这是虎子罢?” 名字还是他取的。 保哥儿愈加惊奇:“先生爹怎么知道?”先生爹简直什么都知道! 容寅揉揉保哥儿的脑袋:“今日我们不学字了, 学画小虎好不好?” 虎子生得毛黄灿烂, 一双虎眼圆溜溜瞪着, 容寅用小虾丸子贿赂它, 保哥儿告诉先生爹:“娘钓不着鱼,用鱼饵饼子喂它!” 第76节 知道虎子日日睡在真娘枕头边,容寅将它抱在怀中, 点小猫的鼻尖:“你好福气。” 他指上有鱼虾腥味, 小虎翕动鼻尖, 伸着舌头轻轻去舔。 永秀就站竹林边:“爹, 我这便要去老宅了。” 容寅停下抚摸虎子的手, 望着永秀的目光幽沉, 这个女孩不是他想的, 但这些年从来也没有亏待过她。 他再厌了罗氏, 也不会迁怒永秀,叮嘱她道:“你去老宅, 要好好听你大伯母的教导,好好孝敬祖母。” “是。”永秀垂头立着。 “家里给你预备的嫁妆银子是一万两,已经叫账房送到老宅了。”加上公中给的,足可以备下一份厚厚的妆奁。 便是在厚嫁女儿的江南,这样的妆奁也很可观了。 “你姨娘是你姨娘,你是你。” 永秀眩然欲泣,但她生生忍住,规规矩矩拜别了父亲。 又去月洞门前拜别嫡母,最后才是去西院花厅向朝华告辞。 永秀去时,东西两院的管事婆子都排在左右两边的廊庑下。 似这样的排场,是每月初一才有的,这会儿还未到初一,百灵便问:“这是要忙端阳大节?” 一个婆子见是五姑娘来了,连忙站起身来回道:“回姑娘的话,是忙夏至宴。” 夏至在端阳之后,老爷和三姑娘要为夫人作生辰,那天别苑水岸边要放数百盏河灯为夫人祈福。 甘棠站在门边张望一眼,看见永秀,很快就笑着往廊下来:“五姑娘来了,快往这边来。” 永秀随甘棠走进花厅,自从姐姐管家之后,她就再没进过西花厅。 此时举目一望,屋中陈设家具全都改换过,青帐素桌,世殊时异。 朝华坐在山水云屏椅上,趁着空档喝了口茶:“东西都收拾好了?离得也近,有什么短少了就让丫头们回来取。” “是。”永秀垂着脑袋,两姐妹只有在老宅的时候,在祖母和令舒的屋中,才会装出几分亲近来。 有时永秀会想,姐姐跟她这也算是在“彩衣娱亲”。 “方才已经拜别了父亲母亲,再同姐姐别过,我这就……就往老宅去了。” 甘棠奉上个粉彩烧梅花小茶盅,永秀伸手接过。 “嗯。”朝华淡淡颔首,说了句跟容寅一样的吩咐:“去了老宅,好好跟四妹妹学。” 永秀点头,托着小茶盅迟迟未饮,她骤然抬首,声音微微发颤:“姐姐,我能不能……”能不能去跟姨娘说一声,隔着门说一声再走。 永秀还未开口,朝华已经知道她想求些什么。 她手中也托着个一样的梅花小盅,低头浅啜一口,茶沏得淡,茉莉的香味淡淡绕在鼻尖。 永秀僵在那儿,长久积蓄的勇气顷刻间消散。 朝华阖上花盅盖儿,淡声道:“不能。” 永秀白着张脸,被百灵和莺儿扶了出去,连百灵和莺儿也不知道自家姑娘会突然开口提这个要求。 两人又惊又怕,走的时候连头都不敢抬。 芸苓将她们送出去,回头就愤愤道:“五姑娘也是糊涂,好事都是咱们姑娘替她求来的,她倒好,还想着要见那……”肚里骂一句“黑了心肝的”! 甘棠收起彩盅,轻声说:“要是不想见,那才真是没人味儿了。” 姑娘不就因为五姑娘有人味儿,这才指条路给五姑娘走么。 胡妈妈站在廊下,等五姑娘走远了,这才进花厅中回话:“预备要放的河灯这两天陆陆续续都送来的,空出两间库房,专派人了看着,免得走了水。” “灯油和灯可曾分开放?” 祈福用的灯油是供菩萨的酥合香油,灯与灯油放在一块儿,怕不小心走了水。 “姑娘放心,都是分开放的,也叫底下人都仔细着烛火。” 莲花灯和菩提灯最多,还有鲤鱼灯、西瓜灯、小船灯、螃蟹灯,只只都是竹扎彩绘,件件精巧异常。 灯上挂的祈福红纸,全是老爷亲手写就,就等夫人生辰那日从河岸边放出去。 朝华微微颔首,又想起那天沈聿要来,得安排沈聿坐上小船,她想隔着小船,让真娘看沈聿一眼。 也该让她看一眼。 青檀提着裙子,快跑着穿过廊道,跑进屋门急喘口气:“姑娘!” 朝华抬头见青檀神色焦急惊惶,皱起眉头来:“怎么?” 青檀急急跑到朝华身边,附耳道:“跟着医船去的人,说医船不见了,连带着明镜师父们全不见了!” 朝华惊愕之下,倏地立起,沉声发问:“什么叫不见了?送信的人呢?” “是来报信!人就在云墙那头等着!” 朝华把这里的事交给甘棠,自己往东院去。 刚过云墙,就见跟船去的仆从等在月洞门边,眼下青黑,衣衫风尘,显然是一出事,就赶回来报信。 跟船的仆从皆是壮年男子,跟着一船尼姑,怕污了女尼们的名声,一直坐另一只船跟在女尼们船后。 烧火造饭时帮着拾柴担水,停泊野湾时帮着驱赶水上别的船只,等师父们进村施医时,他们又悄悄跟着。 江南地方富庶还好些,贫苦之地别说见着女尼了,见着单身回娘的年轻女子,也有扣留不放的。 等到夜晚,前船后船就隔得近些,怕有那等心黑的摸上船去。 本来守得好好的,那天夜里船上人全都睡得极香甜,等到醒来时,前面那只打着经幡的医船平空不见了! 水面平静无波,仿佛根本没有另一条船。 “连船带人全无踪影,我们四下去找,乡民们也没见着过。”要找民女不容易,要找尼姑们容易得很,更别说还是一船的尼姑。 朝华面上变色,情知这事跟净尘师太避走有关。 仆从道:“就小的一个回来了,别的人都还在找呢。”把野荡翻过,前村后村全都找了,愣是无人看见过一个女尼。 “报官了没有?” “报了!”仆从道,“当时就拿着大老爷的名帖去报了官,小的回来报信时,捕快也都出动了,只不知道这会儿找没找着人。” 朝华神色凝重,冲他点点头:“你辛苦了,下去罢。” 那个仆从还当丢了尼姑们的踪迹,三姑娘必要发落,哪知会得这么一句,心中又感动又为自己辩白:“三姑娘,咱们一路上都跟着,绝没有半点怠慢的。” 朝华缓缓吐出口气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是第一次跟船了,这不是你们的过失,下去歇歇罢。” 仆从应声出门,芸苓紫芝几人面面相觑,神色都有些惊惶。 “姑娘,这怎么办?”一船人呢,怎么会说不见就不见了呢?总不会是晚上闹水鬼把整只船都拖到水里去了罢? 朝华心中纷乱,在山廊上来回踱步。 明镜师父不见了,寺中就只有□□师父在,要是□□师父也不在,那荐福寺的沙弥尼们更无处可安身。 她思忖着,缓步爬到山廊最高处,远处山影空濛,碧波澄澈,湖上船只如梭。 长辫辫梢,随着她举动抬步轻轻摇晃,朝华目光落在辫梢那枚小花簪上,倏地抬目。 “芸苓。” 芸苓几个都跟在朝华身后,离得不远不近,朝华突然出声,芸苓“诶”的应声,上前两步:“姑娘想到什么?有什么吩咐?” “给我预备一只船,不用洪娘划,让沉璧操舟。” 芸苓怔住,跟着又听姑娘说道:“再给我预备两只白纱灯笼。” 等天一黑,她就放舟到湖心去,不知白纱灯笼,能不能引来那个扒船贼。 …… 沈聿与一众同窗坐船同赴知府雅会。 山长跟几位讲书直学们在前,学子们在后。 沈聿没穿楚六的衣服,也没去成衣铺子租衣,就一身院服冠袍去赴宴。 徐年本想借楚六的衣服穿,可他生得黢黑,楚六的衣裳又多是浅色。 玉色金边的衣裳,再配玉腰带,光看衣裳确是锦绣潇洒,但穿在徐年的身上,他自己都挠了挠了头:“楚兄穿着是公子,我穿着像猴子。” 徐年这人读书聪明,性子又活泛,才跟沈聿楚六越处越好。 “我的衣裳都是素的……”只因三妹妹更爱素色,他打小到大的衣裳服饰俱是素的雅的,还真没有深色能借。 徐年看沈聿穿院服,干脆也穿了院服,楚六看两个兄弟都穿院服,也不要家里新做的华贵衣衫。 院中其余人,一看天字班的几人都穿院服,楚家和容家也穿院服,大家伙齐齐穿着院服去赴会。 韩山长还当是宋直学特意叮嘱过学生们,捏着胡子冲他点头,赞道:“甚好甚好,这事你办得甚好。” 宋直学不敢居功:“并非我想到的,是学生们将书院的名声放在心上。” 四间书院,便只有他们万松书院的学生们全都一身天缥色夏季院服,头戴乌纱巾冠,齐齐站在山长讲书身后,韩山长的面上颇有容光。 波光青潋,山色重翠间,余知府恭身立在个坐轮椅的人身后,自阁上远望湖面几船并进,荡波碎影而来。 天色将黑,阁前点起一排在灯笼。 檀木轮椅上的人脸色比寻常人更白,一身锦袍松落落罩在身上,玉冠束发,灯火映衬下,他的脸色看着更白,略有病容的模样。 余知府谦恭出声:“大人,我这就……” “去罢。”裴忌略抬抬指尖,示意余知府去忙。 余知府行了礼,退下小阁。 一直隐在阁廊暗处的劲装护卫上前:“主子,容姑娘和她贴身的武婢放了只船,划到湖中去了。” 裴忌的眼睛还落在来赴宴的学子们身上,手指却在轮椅扶手上轻叩,颇有些不耐烦。 四湖四季皆有景可赏,此时红蕖未开,绿盖已成,怎么她游个湖还要特意回报? 那护卫又道:“容姑娘在船前挂了两只白纱灯。” 裴忌闻言,指尖凝住,她想见他? 第77节 第64章 白纱灯笼 华枝春/怀愫 小船泛在三潭波心, 舟内青纱低垂,舟前挂的两只白纱灯在湖面投下两团圆光。 今夜静好, 月色晶沁,水气滃然。 沉璧在船头操舟,朝华端坐在船舱内。 舱中小茶桌上摆着海棠攒盒装五色细点,茶炉上温着一壶茉莉香片。 船刚离岸时茶汤汤色还淡,此时越浸越浓,茶味也早已经从幽香淡雅变得浓郁,沁出苦意, 这壶茶已经不堪喝了。 朝华透过船窗望着湖上往来的船只, 静心等待。 那人头回出事就在三天竺, 手中又有十三针的歌诀, 与净尘师太必然有些关联。 他能送人参, 又送歌诀, 则表明他一直离得不太远。 上回就是将他安然送到悬白纱灯的船上, 这会儿放只小船到西湖中,船前悬上两只白纱灯…… 也不知这个办法能不能把他引出来? 朝华上船时,甘棠和芸苓都想跟着, 芸苓虽不知道姑娘为什么在这种关头还想游夜湖, 但她还是备下了细点茶水。 被朝华回拒之后, 甘棠叮嘱沉璧:“姑娘既只要你跟着, 你可仔细些。” 沉璧想了想, 去梅阁小塘中的船上取来了她新打的渔叉。竹制叉柄磨得光圆衬手, 铁制的叉刺尖锐锋利。 这些日子, 她同这柄渔叉已经很熟了。 甘棠芸苓面面相觑, 甘棠问:“你带这个作什么?”总不会是要去西湖上叉鱼罢? “你让我仔细些。”沉璧老实答到。 姑娘都挂白纱灯笼了,这回她一渔叉必能把人给扎透。 甘棠笑了, 她起先还以为姑娘要去干什么危险事,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看沉璧驴唇不对马嘴,无奈笑着:“好,你很仔细。” 送上吃食细点,又预备了披风,甘棠和芸苓便守在宅后渡头边的亭子里等姑娘游夜湖回来。 宅后渡头生着一片芦苇,白日时分,烟波碧芦,煞是好看。 此时天色浓黑,夜风一摇,芦叶如刺。芸苓咽了口唾沫,被风吹得搓了搓胳膊:“姑娘怎么就想着这会儿游湖呢?” …… 小舟停在三潭最热闹的地方,沉璧收起船桨坐在船头,任由素浪推着船在湖上飘浮。 湖上彩灯画舫往来不绝,菱歌管弦洋洋盈耳。 朝华已然从天色刚黑,等到了月上中天。 掀帘望一眼湖上越来越密的彩舫画船,朝华对沉璧道:“再等等,等到湖上船少了,就不必再等了。” 那人上回也是趁着船多藏匿踪迹,湖上的船越少,他越不会来。 幸而今夜月光大盛,正是游湖的好时候,若是下雨船少,还不知要等多久。 他若不来,可能是离开了余杭。若来,也可能不会伸以援手。 两种情况,朝华都得再想别的办法。 沉璧刚要应声,就见不远处荡过来一只小舟,舟前一样挂了两只白纱灯笼。 朝华先是微松口气,不管那人答不答应帮忙,起码人来了。跟着就见那只船上船灯晦暗,看不真切舱内到底有几个人。 两只船大小相仿,船头相反,缓缓相近。 等船窗相会之时,对面的船中伸出只刚劲有力的手来,一把抓住朝华所乘小船的窗舷,将两船拉近,在舱窗与舱窗之间,扣上一只铁勾。 黑夜之中,发出这点声响,旁人听了还以为是船桨相撞的声音。 湖上连舟赏月本也是雅事之一,根本无人关注。 船只一晃,壶中的茉莉香片泼散出来,浇灭茶炉炭火,刹时茶味炭味混在一块,气味难闻。 沉璧几乎是在双船相靠的同时,单手握着渔叉滑进舱中,进舱之后提起叉柄,牢牢护在朝华身边。 朝华思量了片刻,隔着窗纱开口:“……这位壮士。”上回在暗舟之中,朝华就是这么称呼他的。 对面响起个沉稳的声音:“姑娘请说,我会尽数告知我家主人。” 朝华微怔,那人没来,派他的手下来了,她旋即开口:“净尘师太徒弟们的医船不见了。” 邻船有片刻的沉默,朝华心中忐忑,难道她想的不对?这人跟净尘师太没有关联? 但她都把人给引出来了,自不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又道:“我不知壮士的主人与净尘师太相不相识,若不相识,还请壮士问问你家主人,能否替我找找船上的师父们。” 邻船依旧沉默,两船隔得极近,屏息凝神间,便能听见隔壁舱中隐约传出窸窣细碎的声响。 水月光盛,烟灯影幢,湖上四面吹来丝竹歌声,盖住两船喁语。 邻船终于又有声音响起,依旧是沉稳的声音:“知道了。” 朝华的耳朵紧贴着船舱舱壁,听见这句,她还不死心:“算上路程,船已经不见三天。这位壮士,烦你尽快告诉你家主人!” 今天过去,就是第四天了! 时间越长,人就越难寻。 师父们会遭遇什么,朝华不敢想像,要是这人不肯帮忙,就只好送信给大伯母,还有各家舍药的夫人们。 就像上回一样,把这件事情闹大。 她知道此事蹊跷有风险,但一船十七八个人,总不能就这么凭白“不见了”。 那头又一次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朝华面上原本愈加焦急的神色一顿。 难道……那人其实就在船上? 他不想自己出面,才让下属来答话,但一问一答之间总要时间,所以听上去才很迟疑的样子。 朝华手沾茶水,刚欲在茶桌上写字,指尖便是一顿。 甘棠芸苓青檀紫芝都是识字的,沉璧学字的事交给甘棠,但朝华从未问过进度,但她还是试探着写下“一人”“二人”。 这么简单的字,沉璧看的明白,她先指指一人,又指指二人。 朝华正自疑惑,忽然想起那人能在水下闭气良久,沉璧自然听不到他的呼吸声。 她想了想,抬眉开口:“若是你家主人不欲相帮,烦请壮士此刻就告知我。” 重音落在“此刻”两个字上。 她本来想的是请此人将信送到门房,落款就写荐福寺,要是又跟上回的人参一样没落款,从门房到丫头婆子都会觉得古怪。 既然那人就在船上,不如直接给她一个答案,还能省下许多功夫。 朝华说完,直觉对面不会再回她,低叹一声,刚要伸手解开勾船的铁勾。 就听到那边传来了扒船贼的声音:“这不是你这样的大家女子该管的事。” 她当世家女不是当得很好么?过继弟弟,关住姨娘,施恩庶妹,件件都做得漂亮。她想要未来夫婿能蟾宫折桂,也就真的找了一个很有可能蟾宫折桂的书生。 余知府的雅会上,沈聿在全省举子中,也是数一数二的。 朝华想起那夜两人的对谈,随道:“我本就会些大家女子不会的手段。” 一来一回之间,裴忌想起暗夜舟中被她一针扎到麻筋,整条手臂动弹不得的情状,那份麻劲直到第二天才完全消散。 有心想问问她足踝有没有青紫,又觉这话问出来过于无礼,还无端生些暧昧。 知道她不得到个准确的答案不会罢休,只得说:“这事我早已知道,人很安全,此事你莫要再问,你管不了,连你大伯也管不了。” 他语调虽淡,却带了几分冷峻凛然之意,短短一句,转了三转。 朝华攒眉思忖。 这事他已经知道,说明他也派人跟着医船,不管是盯梢还是保护,净尘师太都确实与他有所关联。 人很安全,说明他不欲与师父们为难,那么就是保护。 此事莫要再问,连大伯也管不了,就是事涉机密,再问对整个容家都没好处,联想到三天竺上的公主仪仗。 朝华猜测,他与公主有关,大概是公主的护卫随从?权柄颇大。 这些还都只是让朝华略略宽心,真正让她精神大振的,是他当真与净尘师太有关联,那么那首十三针歌诀的可信度就更高了! 朝华立时接受他的“好意”警告,软言道:“我只想知道师父是不是安然无恙,别的事我无力管。” 她低着声,这声音刚入耳,裴忌就知道她在干什么。 那天夜里她骗走那些官差的时候,用的就是现在这管声音。也许她自己都没察觉过,她想哄骗人的时候,声音就会又低又温柔。 像西湖春日刚有些回暖的水。 一只船内灯明,一只船上灯暗,朝华投在青纱帘上的影子朦胧模糊,每当她张口之时,影子也会跟着张口摇晃。 两船相隔极近,他甚至能瞧见那个影子因为关切,耳上珠珰正在轻轻颤动。 良久无声,朝华还以为对方不肯应允,她见好就收。只要知道明镜师父们无恙,她也不会再穷追不休。 就像他警告的,她还有容家这么多亲人。 正欲道谢告别,那人却不知何故退让一步:“我会叫她们写信给你,她们的字迹你总该识得罢?” 朝华璨然而笑:“我当然识得师父们的字。” 隔着青纱帘,裴忌虽看不见她的笑脸,却能从她语调中听出来。 这回他没再回应,那只苍劲有力的手再次探来,解开铁勾还顺势一推,这一推力道不轻,朝华她们坐的小舟远远荡开。 朝华都没来得及向他致谢。 人参算是他捏紫了她脚踝的赔礼,但那歌诀确是该正正经经的谢他。 沉璧看船划远了,又站到船头手执船桨,等待朝华吩咐。 那只船荡出去没多远,船上白纱灯笼就换过,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隐没在满湖彩灯画舫之间。 第78节 珠灯夜如昼,船影各西东。 朝华撤下白灯,泼出半壶残茶。 “沉璧,回去罢。” 第65章 红菱角 华枝春/怀愫 朝华等了两日, 直到第三日清晨,别苑门上才收到写着荐福寺落款的信件。 是个农人打扮的人送来的, 一身布衣,头顶竹笠,挑着扁担,一头担着筐嫩菱樱桃,一头担着蚕豆香瓜,那封信就藏在樱桃里。 这时节瓜香果熟,容家庄上和村上时常送些时鲜瓜果来。 门上的人还以为是上容村的人来了, 本待留他到后厨吃饭, 谁知那人放下东西就走, 门房追出去时, 人都已经去远了。 再看信上的落款是荐福寺, 赶紧送到二门。 朝华刚醒, 甘棠就将信送上, 拆信一看,确实是明镜师父的字迹。 信上只有短短两行字,先是报平安, 跟着又说她已给明空报了平安。 至于一船人在哪, 又是跟谁在一起, 明镜师父一句都没透露。 知道人无事, 朝华心头大定。明镜师父能送信是那人首肯的, 信上的内容自然也是他点过头的。 明明报平安就行, 还特意告知她已经向留在荐福寺守寺的明空师父报过平安。 是让她别再为这件事给明空师父写信。 朝华将信收起, 甘棠看姑娘似是终于放下心来, 问:“要不要把跟船的人叫回来?”那,, 几个人还在一路找船呢。 “再等等,让他们多找两天。” 甘棠不明所以,但她点头应声:“那,姑娘要不要给明空师父写信?” “不必,明空师父已经得着信了,我们什么也不要做。”朝华想了想问,“去岁是什么时候捐灯的?” 年年真娘的生日,容家都会给荐福寺捐两座树灯,每座树灯都有丈余高,宝盖朱漆,彩画描金。 树灯共有七层,每一层上都能再点七盏琉璃灯,一座树灯能点四十九盏小灯。 专供到观音菩萨殿中,为真娘祈福延寿。 “年年都是夫人生日前几日,今岁的已经备下了,要不要早些送去?” “不用,跟往年一样就行。捐灯,赠药,舍米舍布都要跟原来一样。”以前如何,现在就如何。 “是。”甘棠记下,“厨房上问送来的那两筐东西,怎么处置?” 瓜果都是鲜物,看着品相还极好,菱角生嫩,樱桃饱满,蚕豆青碧,瓜也皮大个大。 “洗干净给各房分一分。”就当是他请她吃瓜果了。 “好~”甘棠笑着指一指挂在衣桁上的裙裳,“端阳宴上要穿戴的衣裳首饰,昨日就送来了,姑娘总得试一试。” 要是有不合身的地方,家中绣楼里就有七八个绣娘在绣嫁妆,在家里就能改。 朝华走到衣桁前,昨日实在没心情看这个,今天一看,衣裳已经熨烫过,还熏上了她常用的柏子香。 端阳节当天穿的衣裙纹样或是五毒或是石榴,多是应景而制。 容老太太年纪大了,爱红爱金,还一年比一年更爱热闹。 偏偏除了永秀之外,家里几个女孩都更爱素色。朝华自不必说,令舒也爱穿轻灵雅致的衣裙。 平日里老太太撒手不管,大节里制衣裙,她就要着意打扮打扮孙女们。 去岁的端阳节用纪红纱罗和天碧色纱罗裁了衣裳,每个女孩都得了一串玉玲珑系腰,首把孙女儿们打扮得像枝间刚开的石榴花。 这回送来的衣裳,红也确实是红,只是红得略显黯淡。 裙上的花纹也是祖母平日最不喜欢的那种,贵重但繁杂,不说别致俏丽了,朝华穿在身上都显得老成无趣。 芸苓捧镜,甘棠打开首饰匣子,捧着蜘蛛钗给朝华看:“这一回的首饰,也都是应景儿的。” 要论精巧那真没有,赤金打的五毒,镶嵌着华贵宝石。 头上重,衣上杂,堆叠得满身都是,连丫头们都知道这些不好看。 朝华试过衣裙,又簪戴上首饰。 照着镜子,缓缓转了一圈,对甘棠道:“要不那日的粉略厚些?胭脂也浓些?” 祖母既然想让她们姐妹几个不要出挑,那她就尽力不出挑。 芸苓摇头:“姑娘本来淡妆就似浓妆,化了浓妆说不准反而压住了这身衣裳。”姑娘眉眼鼻唇皆生得分明,不必脂粉勾勒都形貌粲然。 “我看姑娘那天装鹌鹑更好。” 不笑不动,木胎美人,那便不出挑了。 朝华闻言失笑,芸苓急了,捧着镜子连声止道:“姑娘自己看看!能笑不能笑?” “我知道。”朝华摇头,能让祖母如此严阵以待的,她怎么可能轻忽呢? 到了端阳宴那日,朝华早早坐车去往老宅。 几个女孩都是一样的衣裳首饰,站成一溜给容老太太看过,她满意的点了点头:“到时候你们就跟着我和你们大伯母。” 紫宸观观主的端阳宴摆在画舫上。 马车刚停下,令舒就悄悄扯扯朝华的袖子:“比楚家的半湖春还大得多。” 楚家的画舫能叫半湖春自然是因为宽大精美,舫中不但男客女客可以分开坐,还在盛下个小丝竹班子舞乐唱南词给客人们听。 那已经是城中最大的画舫的,没想到这艘舫会大那么多。 舫前也不单是容家的马车,熟悉的人中就有楚家梅家和余知府家。 余世娟也一身见客外衫,目光远远与朝华相交,彼此微微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袁琼璎的父亲官位低,不在受邀之列。 还未上船,几姐妹低声交谈几句,等到个身穿杏黄道袍,手执银丝拂尘的貌美坤道上前来引客时,众人都沉默登舟,岸边一时只余风声鸟鸣声。 端阳节正是西湖热闹的时候,画船箫鼓络绎不绝,苏白二堤上游人如织。 城中百姓争看龙舟竞渡,湖上龙船四五只,头尾彩画如龙形,插着各色旗帜彩伞,水手在龙腹中划舟,十番锣鼓吹弹唱打,从初一到初十皆有热闹可瞧。 远处锣鼓阵阵,此间却是两里开外就已经设下仪仗,不许游人靠近。 明明是皇家排场,接引的人却偏偏作道姑打扮,事出有异,谁也不敢接耳议论。 道姑上前来引路时,女眷们都低下头,就像芸苓说的,装鹌鹑。 不止是接引人身着道袍,船上所有人都穿着道袍,容家姐妹规规矩矩站着,全把自己当作木胎。 落座,奉茶。 桌上食盒精巧,除了端阳节要吃的五毒菜,点心粽子看上去都是内造的。还有嫩荷叶托着菱角雪藕,虽摆设考究,却无人去动。 上前来给容老太太奉茶的是年老坤道,看见容老太太时恍惚了片刻,笑了笑:“容夫人可还记得我?” 容老太太平日里精神矍铄,今天却拄起了一根雕花木杖,走路时腰背也比原来低了两分,看见老坤道时,她怔了片刻才道:“是……” 老坤道笑了笑:“一别经年,容夫人不记得我也寻常。” 容老太太双手执礼:“我记得女仙人俗家的名字,只是如今仙人归了道门,便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她这么一说,老坤道脸上的笑意倒真了一分,望着容老太太点了点头,便又退到锦帘后去。 这船上,除了人都穿着素面道袍外,余下锦帐珠围,雕栏画屏,处处都透着富贵奢华气象。 容老太太与那位老坤道说过话之后,舱中又是寂静无声。 来的官宦世家女子,不论平日里是活泼烂漫还是灵巧俏皮,此时个个都规行矩步,坐姿仪态仿佛一个师傅教导出来的,端正坐了半张椅子,低垂螓首。 舱中也有奏乐,奏的却不是寻常雅乐,而是道音。 道筒、竹琴、笏板、洞箫一响,诸人不像是来赴宴的,反倒像是来参加法会的。 余世娟坐在离朝华不远处的玫瑰椅上,偶尔目光一碰,又低下去。 所有人都在等着紫宸观观主出现,接连奏了三首道音奏,帘子终于动了。 几个容色秀美的年轻道姑将纱帐一层一层挑起,从里面走出个紫纱道袍,头戴玉冠的女道士。 她扫过众人,无人敢抬头与她目光相交。 众人像商量好了一样,齐齐立起身来下拜,口中称呼的却是:“拜见观主。” 大家揣着明白装糊涂。 行礼的时候明白,称呼的时候糊涂。 朝华跪在大伯母身后,她的身后是令舒、永秀。令惜实在年幼,衣裳虽做了,最后还是没让她来。 果然,这些引宾的道姑和观中执事也没人指出容家少了个女孩子。 “我如今身份,哪受得了如此大礼。”女道说完,满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众人缓缓起身落座,楚氏上前半步,扶起了容老太太。 观主在看见容老太太行动不便时,还语带观切垂问出声:“我记得,容夫人四十岁上还能打马。” 容老太太笑:“观主说笑了,四十岁已经是快三十年前了,如今这个年纪,我的腿脚已经算是好的了。” 一句三十年前,说得女道目光微茫,看着座中或相熟或不相熟的人,有些还能看出些年轻时的模样来,有些当面都不相识了。 她脸上神色变了几变,倏地眉目乖张起来,目光滑过年轻女孩们的脸。 停在朝华的身上。 “容夫人,你这个孙女,生得可真好啊。” 朝华垂眉不动。 容老太太强笑出声:“她们年轻面嫩,从小又长在余杭,没见过什么世面……” 只听上首那人道:“我没说别的,就最大的那个生得好,叫她走上前来,让我瞧瞧。” 容老太太手在大袖中一紧,脸上依旧笑着,回身看向朝华:“这是如今家里排行最长,朝华,你上前来,拜见观主。” 第79节 朝华已经觉出观主目光有异,但她不知为何,听祖母的话站起身来,走到近前。 伏身下拜:“民女容朝华,拜见观主。” 第66章 婚书 华枝春/怀愫 朝华着锦服, 梳高髻,下拜时身姿规整, 意态庄严。 除了发间五毒金簪须翅微颤外,一举一动都与座中的世家女孩们别无二致,就像是拿标尺比划着量出来的。 容貌生得再美,此时也显得呆板无神。 祖母既想让她无趣,她就无趣。 这番模样应当是座上的紫宸观观主最为厌恶的,可她却偏偏饶有兴味,自上到下打量起朝华来。 先看朝华, 又看向座中别的年轻女孩。 越看面上神色越是难辩喜怒, 先还口角噙笑, 转瞬就又冷“哼”出声。 不论座上的人如何出声, 朝华都跪的很定, 她自知仪态绝没错处, 但贵人想治罪, 最容易的就是“失仪”。 “失仪”其实就是言行举止不讨贵人的欢心而已,故此在座受邀的人家都只敢把女儿往无趣里妆扮,而不敢扮丑。 观主不开口, 无人敢说话。 画舫缓缓驶入内湖, 湖上温风如酒, 波纹如绫。 虽是白日, 船头船尾那数挂明角珠灯也尽数点起, 白日之中灿如星月。 端阳正日, 湖上大舫小舟往来如梭, 岸无留船, 肆无留酿。 堤上湖上的游人俱都张目翘首看向湖中大舫,初看光晕五彩, 煞是好看。望得久了,便觉眼花目眩,转首掩目。 还有人奇声问:“怎么这画舫上的全是道姑?” 舫中静寂一瞬,观主终于开口:“这么个打扮?是故意穿给我看的?” 座中老命妇们人人互望。 容老太太对面坐着的是楚家的老夫人,两家亲上加亲,此时自然要出言相帮。 她笑了笑道:“咱们久离京城,实在不知内廷时兴些什么了,只好比着咱们原来的那些,给家里的女孩们装扮。” 梅家的老夫人也道:“唯恐失了体面庄重,并不是有意污观主的眼。” 说完几家齐齐便要赔罪,但她们还未立起身来,观主就抬抬指尖。 “这样也好,是不是真好看,一目了然。”说着,她又看向朝华,“她就生得好。” 一问一答,朝华已经在下首跪了许久。 端阳日头大盛,出门的衣裳又穿得厚重,额间已然沁出点点汗意,但她依旧脊背板正,仪态端方。 座中人看她身子不摆,颈项不弯,跪的这样定,心中倒都为她松口气。 楚老太太见了,难免想起自家小六来。要不是她母亲的病,真是桩好亲事,小六自离家住到书院,已经三四个月没回过来了。 容老太太拄杖起身,恭立:“当不得观主如此夸奖。” “我夸奖她,她就当得起。” 容老太太本是句自谦的话,却被这句堵得仿佛是容家不识好歹。 观主一身紫纱道袍,衬得肌肤粉艳雪腴,除了鬓发间有几根银丝之外,她实比这一船年轻女子都要美貌丰艳得多,她赞朝华生得好,那就确实生得好。 “我很喜欢你这个孙女,不如就跟我了回昭阳观去罢?” 容老太太脸色微僵,楚家梅家几位上了年纪的夫人们也都面上变色。 昭阳观是皇宫内观,是专为眼前这位观主修建的。 当今太后还是皇后时,为最宠爱的女儿昭阳公主在皇宫内苑修建此观,让女儿给当时的太后修冥福。 把朝华带去昭阳观,那就是要把朝华带进皇宫的意思。 “孙女能得观主青眼垂爱,实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修道清苦,家里舍不得她入道?” 连她公主之尊都从幼年起就为太后“修冥福”,容老太太怎么敢说修道太苦,家里大人舍不得朝华修道? 于是容老太太柔婉出言:“是她母亲久病在床,衣食汤药,皆是她一力侍奉的,病榻前离不开她。” “哦?”观主明知而故问,“怪不得她母亲没来?她生什么病?” 容老太太沉息片刻,轻叹出声:“我那儿媳妇……” “叫她来说。”观主看向朝华。 朝华心头一紧,以她的年纪哪会知道京城中那些旧事,意欲揣摩观主语气,可短短几番对答就知这人喜怒无常,根本听不出好恶来。 思量片刻,她开口答道:“民女的母亲因七情郁愤内伤,以至心窍闭塞,神机逆乱……”她依旧没有抬头去看观主的脸,只是平平说着,“乃是癫狂症。” 余世娟在后排玫瑰椅上微微一颤,余夫人许氏不着痕迹的看了女儿一眼,又满含担忧的望了眼容朝华。 她们母女俩与观主无旧,只是来陪座的,二人对望一眼,都为朝华担心。 余杭城中官宦世家,人人皆知殷氏是个疯子,时不时就要发病,但不论是她们还是容家人,都不曾摆到明面上来谈论过。 更别说像现在这样,对其女问其母。 容老太太也知观主问了,朝华不得不答,她脸上神色不变,还是一声轻叹,哀婉道:“正是此症,此病难治,她母亲如今就只认得她了。” 说完这句,座上又是良久都无声息。 就在船中人人猜度这个答案能不能让观主满意时,观主张口问:“这可怎么好?我倒是越来越喜欢你了。” 这一句说得有三分真切,容老太太心中一凛,不知朝华这两句话是如何触动了公主的心肠,难道朝朝真要进宫? 但若公主真的铁了心让朝朝跟去京城,不论是入道观当道姑,还是入公主府当待诏,容家一点办法也没有。 容老太太心中转念,当真如此,那此时只能顺着公主的意思,委屈朝朝先跟去,或是在路上或是进了京再想办法。 她与公主虽几十年没见过面了,但公主这性子竟比少女时还有过之无不及。 少女时的昭阳公主若喜欢了一样什么东西,不是自己不要,那是绝不肯撒手的。 容老太太上船时弯腰驼背是装的,此时却是真的折了腰,正想等公主开口就再接话时,座上人又开了口。 “不如,就把你给了我儿子罢。” 这番变故无人想到,座中人皆惊诧,连许氏都曾听说过,昭阳公主有个有外族血统的儿子。 外族孽子,归朝之后,一直养在他外祖母,也就是当今太后膝下。 这位大人的婚事,高不成,低难就,太后又不愿意委屈了这个从小养到大的外孙,一直没有落定。 这些还就罢了,但她的用词是“给”,不是“指给”。 “指给”是正室,“给”不过就是个妾室。 当得此刻,容老夫人先望向了楚老夫人。 楚老夫人与她目光相碰,竟缓缓移开去。 容老太太想的是以朝华已经定下亲事为由,拒绝这事,天家不破百姓婚,座中能有这个默契的就也只有楚家。 偏偏楚老夫人方才还肯支应,到这事上竟退却了! 楚氏心慌难抑,她求救似的把目光投向母亲楚老夫人。 楚老夫人在帮容家得罪公主和沉默不得罪公主之间,依旧选择了沉默。 容老太太忍气吞声,喉口涌上腥甜:“观主垂爱,只是我这个孙女已经……”已经有相看的人?这句必不能成,在相看而已又没落定,不算破婚。 万一惹急了这女煞神,把朝华抬进那位大人屋里,这事就再无转圜的余地了! “回观主的话,民女家中已经为民女定下亲事了。” 这句出口,又是人人皆惊。几位老命妇闻言,目光在容楚两位老夫人身上打转,都以为是楚家要接下这事。 楚老夫人压下讶异的神情,心头直打鼓。 若是容家不要脸面,当着公主的面说跟小六在议亲,她该如何是好?容朝华要是真那么说了,也……也只能咬牙应下来。 楚家两个儿媳妇程氏与杨氏的目光也都落在朝华挺直的脊背上。 杨氏看了眼婆母,要是容朝华敢张口,她是拆穿?还是捏着鼻子吃黄连,把这门亲事给认了? 她心里不愿意,但也知道事关重大,要担就只能两家一起担。 进而又想,容朝华要真用这种法子进了楚家的门,这辈子尽可拿捏了。 余世娟又是身子一动,好在她和母亲的座位靠后并不惹人注意。许氏虽也为了朝华担心,但到底情分不深,不至失态。 只有余世娟知道,朝华与秀才沈聿已经定情,难道她要在这个当口说出来? “是哪家儿郎?”观主这回依旧没看容老夫人,她目光颇有些玩味的扫了楚家人一眼,只等朝华回答。 朝华自知船上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她一人身上。 她姿态端肃,声音清越:“是民女父亲的故交之子,姓沈名聿,如今正在万松书院求学,长辈们说定,秋以为期。” 秋以为期,便是八月省闱之后约定婚期。 最先松了口气的,反而是楚家。 容老太太脸色大定,她笑着点头:“确是如此,容家清明大祭时,沈家儿郎也在,在座诸位夫人都是见过的。” 她不说清明那天是开祠堂上名,只说大祭,那意思就是都已经请沈聿来观容家祭祀了,确实是未来的孙女婿。 楚老夫人刚才不帮,这会儿开口了:“确是见过,一表人才。” 观主的脸色骤然变冷,她拨弄着腕间紫番罗水晶念珠,嗤笑出声:“来人,去问问到底是不是。” 容老夫人本待下船之后立时认下这门亲,许给沈家儿郎好处也好,多备嫁资也好,官途打点也好! 总之,今日必要将朝华和沈聿的婚书落定! 万没想到,昭阳公主竟会当场派人去问!她明明今日是头一回见到朝华,为何如此紧抓不放? 第80节 朝华也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她察觉出不对,但又不知哪里出了差错。 画舫已经驶到了湖心,除了舫上派人坐小舟去问,根本没办法偷偷派人下船去报信。 朝华脸色微微发白,昭阳公主看了朝华一眼,雪白指尖依旧在拨弄着念珠,但她像是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竟笑起来:“起来罢,大家坐着等。” “鼓乐呢?奏起来。” …… 端阳大节,万松书院中的本地学子都回家过节去了,留下的都是家在外地的学生。 膳堂今日裹了两种粽子,每个学生一人发两只。 徐年提溜着粽子道:“这哪够吃,咱们还不如普济堂的孤老,听说余知府给每个孤老发四只粽子,三十文钱呢!” 楚六没回家去,但他家里早早就送了精美的粽子食盒来。 还给楚六的学舍门口挂上了菖蒲艾草,给学舍窗户贴上红纸剪的吉祥葫芦,臊得楚六满面通红,气急败坏将下人们赶走。 吃的他留下了,掀开食盒,往徐年身前一推:“徐兄,吃罢。” 一只只裹得指长,除了蜜枣红豆的,荤的也有好几种。楚六脾胃弱些,粘米之物吃上两只足够了,还不是学里发的那种大粽,得是家里包的小粽。 徐年乐了:“这个放久了容易坏,我来替你吃,吃完替你改经义。” 两人分食着粽子,看见沈聿闭目背书,徐年剥着粽子叶,舌头刮着粽叶上粘着的米粒问:“他看到哪一篇了?” 沈聿要考明法科,要背的典籍极多,他连大节也只歇半日。 楚六也剥食一只,他用筷子叉着蜜枣粽,先把甜枣咬了,答徐年道:“这几日在背《断狱》,后两日看《名例》。” 沈聿不藏私,计划日程表就在墙上贴着呢,不论是谁进来瞧一眼就知道他学到哪儿了。 徐年“啧啧”两声,一口一只肉粽子。 宋直学突然出现在门边,叫沈聿的名字:“你随我来一下。” 端阳是大节,书院从上到下都放假,要不然膳堂也不会给学生们发冷粽子,怎么这会儿宋直学来了? 沈聿掸掸衣袍,走到门边,冲宋直学施一礼:“宋直学,找学生有何事?” 他刚走到门边,就见学舍边的松林内站着几个华服男子,为首的那个瞧着年纪已经不轻了,但白面无须,颇有些古怪。 宋直学道:“那位大人,要问你话。”宋直学脸上神色似是有话要说,但被那几人看着,他不好张口,只叮嘱沈聿,“问你什么,你可千万仔细答话。” 沈聿径直走过去,对为首那人颔首施礼:“这位大人,所来何事?” 那人脸上神色倨傲,上下打量沈聿几眼:“你就是沈聿?” 他一开口,沈聿大概确认了这人的身份,心中虽奇,依旧温言答话:“正是在下。” “你与容家姑娘可有婚约?” 沈聿面上神色不变,心里却已经转过数念,他稍缓一缓:“不知大人为何有此一问?” 那人脸上不耐烦起来,眉头一皱,骄横顿生:“是我家主人要问,是也不是?” 能让内监称呼主人,又特意来问婚事…… 沈聿抬眉,一口应下:“是。” “当真?” “当真。”沈聿面色和煦,对这内监愈加客气有加,“容世叔点头,韩山长保媒。” 他不知道为何会有个内监来问话,也不知朝华如今何在,心中焦急。 但脸上作出刚想起来的样子,对那个太监道:“对了,大人若是不信,我那里有山长写就的婚书一张。” 是他请韩山长保婚之后,韩山长写的。 本想等到省闱之后奉去容家,没想到这会儿能派上用场。 那个太监取了婚书就要走,沈聿当然不肯答应:“这是婚书,岂能这样交给大人带走。” 太监想了想:“成罢,你跟了我去,不上船就成。” …… 舫上道音又奏过一轮,朝华颈间汗意涔涔。 要是沈聿实话实说,言明他们只是彼此有意,还未真的议婚又该怎么办好? 容老夫人与楚氏都如坐针毡,要是被公主戳穿谎言,以公主的性子,朝华…… 面前玻璃盏内盛着的冰酥微微化开,令舒永秀俱都紧绷着心神,不知这泼天祸事会不会落在自家。 就在此时,那个内监回来了。 “如何?”昭阳公主问。 “确是已有婚约,还有婚书一张。”说着内监呈上婚书,“是韩山平写的。”韩山平便是万松书院的山长,许多南省出身的官员都曾他的学生。 容老太太不敢松懈,笑道:“沈家儿郎是韩山长的得意门生,他专请了韩山长为他保大媒。” 这一句也是说明为何沈聿清贫,容家还肯点头结亲。 容家书香世宦,书香在前。 所有人都想,这回总无归可指谪了。 谁料昭阳公主目光在婚书上一转,又定在朝华身上:“他要是死了,你不就没有婚约了?” 舱中杯盏碎裂,没人想到她身着道袍,竟能说出这种话来。 朝华骤然抬头,眼中终于流露出惊惶神色。 谁知昭阳公主又道:“可惜啊,他就算现在死了,你也配不上我儿了。” 说完,她竟站起身来,扔下众人,转身往内室去了。 座中无人敢动,连音乐也不敢停,枯坐许久,才有道姑们引众人离开画舫。 所有人都还在为那句话心惊,人人都想“谁说殷氏是疯子?昭阳公主才是疯子!”,可谁也不敢说出口。 容老太太强撑着精神登小舟离开画舫,朝华后背衣衫尽湿,木然跟在妹妹们身后。 方才奉茶的老坤道,突然在此时上前,对朝华说:“主人让我传一句话。” 朝华凛然,她已经感觉到了,这位观主摆弄人如同拨弄她腕间念珠,越是发出轻脆声响,她就越是高兴。 朝华打定主意,不论对方再说什么,她都要淡然受之。 老坤道不甚在意朝华的神色,只是轻声重复:“容夫人不信神佛,为何要给儿媳妇请僧道驱邪呢?” 朝华怔住,在她怔忡之际,湖上传来个声音“容姑娘”。 沈聿扶着船蓬,隔水而来,目光灼然望向她。 第67章 喜糖 华枝春/怀愫 各家女眷们离舫下船, 人人都好似打过一场硬仗。 年老的精神萎顿,年少的花容黯淡, 如逢大赦般坐车归家,都盼着这位贵人能早些离杭回京。 楚家一行人等在岸边。 楚老夫人还待与容老夫人说些什么,容老夫人拄着雕花木杖,截断她的话头:“等到我们朝朝摆喜酒那日,你们可都要赏光观礼。” 楚老夫人并不觉得自家不厚道,当年京城那些旧事,小辈们不知道, 容老夫人总是知道的。 眼看容老夫人并不说破方才舟上的事, 她笑道:“恭喜朝朝觅得佳婿。” 当时都已经预备认下, 可容朝华她自己选了别人, 这可不能怪楚家不扛事。 楚老夫人还看了眼自己的女儿:“朝朝是我看着长大的姑娘, 与我的亲孙女儿也不差什么, 如今得了佳婿, 我可得给她添几抬嫁妆。” 楚氏扶着婆母,目光与母亲一触,又看向两位嫂嫂。 程氏与楚老夫人一样面上含笑, 杨氏的脸上却已经露出“幸好如此”的表情。 楚氏看了眼母亲, 此时找补, 又有何用。 两家牵连深, 容老夫人就替朝华收下了几抬嫁妆的“赔礼”:“这一回累得我胳膊也抬不起来了, 咱们过些日子再聚。” 楚家人坐上马车回府, 杨氏终于吐出口气儿来, 抚着心口对楚老夫人说:“好了好了, 这下可算好了。”儿子再也不用心心念念着容朝华了。 程氏也放下心中大石,她还真怕老太太认下这个孙媳妇。 楚老夫人看了眼二儿媳妇, 恨铁不成钢:“住口!” 杨氏突然被婆母喝斥,心里颇有些委屈,闭口不言,只是脸上的喜色怎么也掩不住。 她本来还因失了朝华心中难受,今天看到朝华那番应对更觉得可惜,但听到公主看中了容朝华。 谁出这个头谁就是在跟公主抢人,虽不是正经的儿媳妇,到底怕惹祸上身,小六避开祸事,怎么不算一桩好事? 程氏瞥了这妯娌一眼,也不想搭理杨氏。 马车中楚老太太眉头深锁,程氏在低头思量,就只有杨氏一人在瞎开心。 楚氏望了眼楚家远去的马车,对容老夫人道:“娘,沈家儿郎也在。” 容老太太紧紧攥了攥儿媳妇的手:“请他一道回府。” 今天就把事情定下来! 楚氏立时点头:“我明白,家里的东西都是齐全的,已经吩咐了人去请三弟了。”家中正在给令舒备嫁,各色礼盒都是现成的。 沈家家中已经无人,那就把女方的谢媒礼抬到韩山长家去,请韩夫人替学生走婚仪。 此时天色还早,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只要动作快些,今天尽可办完。 容老太太此时对沈聿万分满意:“把他叫到我车上,你与朝华同车。”想了想添上一句,“也不必追问什么,告诉她,她今日应对得很好,别的事叫她不用忧心。” 小儿女们私下里做了什么,容老太太不打算追究了。 既已在公主面前过了明路,多说无益,办正事要紧。 那张婚书一出,昭阳公主只当朝华已经定了亲,哪怕沈聿死了,一个定过亲的姑娘也不配给她的儿子当妾室,朝华总是安全的。 第81节 楚氏点点头,她疑惑道:“今日这一出,到底为了什么?” 容老太太摇头:“不知。”昭阳公主再是个喜怒无常的人,行事也不会如此颠倒,今天这么多女孩,她的目光就只落在朝华身上。 “朝华确是略生得好些,但哪个母亲会给儿子选一个母族有疯症的女孩陪侍在侧?” 婆媳二人对望一眼,想不透其中关窍。 眼下要事,过定! 朝华与沈聿隔船相望,朝华有许多话想跟沈聿说,但船上船下众目睽睽,一句话也没说上,就被分别请到两驾马车上。 令舒和永秀坐最后一辆马车,直到上了车,令舒才长出口气,她这才瞧见永秀脸上粉也化了,口脂也吃得差不多了。 明明船上摆得有冰,面前食盒里的精巧点心她们也是一样都不敢动,因为紧张不断舔唇,尽把口脂都给吃残了。 料想自己脸上也差不多,扯了扯永秀的袖子:“你吓坏了罢?” 永秀摇摇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船上许多事许多话,她都听的稀里糊涂的,最后那张婚书却是明明白白看见了! 姐姐是何时跟沈公子有了默契的?要是……要是他们早就有了联系,那姨娘的事是不是沈公子故意的? 她满面惶然,令舒问她:“怎么了?” 永秀抿唇,她不能跟四姐姐说,强笑说:“吓着了。” 令舒伸手抚抚永秀的背,还给自己和永秀都倒了杯茶,猛喝上一口顿觉通身舒泰,她长出口气:“这下可好了,我方才心都要跳出来了!” 楚家如何,令舒也全看在眼中,她知道这会儿家里长辈要办大事,祖母和大伯母无暇顾上她。 心中郁郁,又灌了口茶,还轻轻推了推永秀:“喝呀,发什么愣,三姐姐都没吓成你这样呢。” 以往令舒总因只小朝华一个月,姐妹们一道时并不认真叫姐姐,但从今往后朝华就是她姐姐。 …… 沈聿被请上了老太太的马车,他先在车边行过礼,上车之后又再作揖。 容老夫人满面都是慈和笑意,受过他的礼,仔细打量他两眼:“你这小子,胆子倒大。” 寻常人看见内监,先自矮了一截,何况昭阳公主身边的太监们个个骄横跋扈得很,主子是什么样,底下人的行事就是什么样。 俗话说的好,什么人养什么狗。 容老夫人在舫中就大概猜到孙女跟沈聿彼此有意,那日大祭时,沈聿也特意来拜见过她。 但彼一时,此一时。 内监问话,姓沈的小子还不知是应,还是不应。若他见势不妙,与容家撇清干系也是寻常,楚家不就如此么? 谁能想到,他不仅应了,还取出婚书。 沈聿不知道船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那个内监是哪位贵人派来的,但朝华以国士待之,他便以国士报之。 “晚辈月前曾与世叔议过此事,世叔当日已然应允,这才请山长大人保媒写下婚书。”沈聿一件一件禀报给容老夫人,“虽不明来人情势,我亦不是缩头之辈。” 容老夫人已经不掩饰嘉许之意,心中连连感叹,朝朝真是有双识人慧眼。 “我不瞒你,船上那位是昭阳公主,问你话的是她身边内监,若是你没应下婚事,她……为她儿子选中了朝朝。” 容老夫人何其老辣,便是此刻她也没把公主看中朝朝,但只是作妾一事如实告知沈聿。 人心易变,此时再好也怕将来挟恩,便只说公主选中朝华。 容老夫人一面说一面观察沈聿的脸色,见他脸上露出庆幸神色,心中再次点头。 “家里是不愿意朝朝入皇家的,她自己也是这个意思,当着公主的面提起你来。”容老夫人颔首,“当时情状,连老身看了都抹一把汗,她竟是一点也不惧。” 因是真事,说出来才更打动人心。 沈聿大受震动,以国士报,她又以国士还之。 容老夫人微笑道:“我知你选秋闱之后是想有了功名再上门来,你有志向,也不愿意委屈朝朝,心意我们领受。” “但夜长梦多,你跟我们回去,今日就过小定。” 沈聿只觉掌心发烫,眼前瞑眩,略定定神就再施一礼,从老夫人改口叫祖母:“听凭祖母吩咐,只是,只是委屈了容姑娘。” “你家世清白,人又上进,不委屈朝朝。”容老夫人轻轻拍了拍沈聿的胳膊,数十年都再没有过这种“劫后余生”的感觉了。 当真去了公主府,那才真是委屈了朝朝。 各家坐马车离开湖岸边,今日城中处处盛会,一时香车飞盖,金鞍争道。 朝华与大伯母同车,楚氏一上马车,就让冬青拿出随身薄荷叶油在人中轻点。 车内刹时满是薄荷的清香气味,她将水晶小瓶递给朝华:“你真是大胆。” 嘴上虽是这么说,但心里却实实在在替朝华松了口气,这当中只消出一处岔子,朝华说不准会被留在船上。 朝华轻靠着车壁,额发微湿,面色发白,唇间若非点着胭脂,此时是一丝血色都没了。 薄荷香味让她脑中一清,她到此时方有些后悔。 昭阳公主说到“他现在死了”这几个字时,她不由自主身体僵直,惊惶万状,有那一瞬间她相信昭阳真的动过杀掉沈聿这个念头。 “我不明白……我究竟是哪里合了公主的眼?” 楚氏宽慰她:“此时想这些也无用了,得赶紧把事做实了。” 她们还在马车上,下人已经骑了快马赶回府中,把原来预备送去给楚家的八抬礼盒先抬到韩山长家去。 等马车回到容府门前,礼已经送去。 韩山长人在家中坐,忽收谢媒礼,韩夫人看着满满当当的八盒礼,对丈夫道:“这是谢媒礼?” 也太丰厚了! 当然丰厚,这本来是预备着过两日要送去楚家的。 韩山长也觉得奇怪:“不是说定了,省闱之后两边议亲么。”沈聿当时还说请他一同上门去提亲。 沈聿本也没别的亲人,除了山长还想请上两位讲书教授一并登门去。 本来他们就跟定则极熟,向定则提亲这种事,大家都愿意凑个热闹,没成想,还没下场呢,事儿就定了。 韩夫人觉得古怪,但容家的管事儿话说得极好听,说这八抬大礼既是谢媒又是谢师的,说山长平日里照顾孙姑爷,该当厚礼。 韩山长捏着胡子:“也好也好,早早定下也好。” 管事笑道:“家中还要摆酒,到时会送帖子来请阖府赴宴。” 事儿办得漂漂亮亮的下了山。 上山的时候,容家的仆从们就没想着低调不声张,八抬谢礼抬上山,还贴着喜字扎着红绸,一看知是办喜事。 没一会儿,万松书院前前后后全都知道沈聿定亲了。 徐年一骨碌差点儿从床上翻下来:“好家伙,这还没放榜呢,他就被捉婿啦?”赶紧出门打听是谁,这个沈聿竟瞒得风雨不透,太不够兄弟了。 等打听到是谁,徐年抽了口气,怎么偏偏是容家姑娘? 他撩着袍子小跑几步,跑到沈聿与楚六的学舍前,看见楚六痴呆呆坐在床上,目光怔怔盯着房梁,赶紧跑进去:“你干什么?你想上吊啊?” 楚六没理会徐年,他怔怔往外头走去,一路下了山,又一路走到清波门。 徐年一面让人快去叫楚六的书僮,一面紧紧跟在楚六身后,看他下山,看他走到湖边,难道他想在断桥投湖? 直到两个书僮跟上,徐年这才松口气。 楚六回到家时,正碰上楚家要往容家送贺礼,两家亲上加亲了,这种事当然要贺。 下人丫头看见六公子终于回家来了,还没来得及欢喜,就见六公子木然往正屋去。 屋里楚老太太和程氏正在说船上的事,楚老太太道:“差一点,真是差一点就要进咱们家的门了。” “那个沈聿,又非出身吴兴沈氏,想来是没什么根基的。” 没有根的野萍,竟还大着胆子应下这门亲,当真是黄毛小儿,不知天高地厚。 两人话音才落,就见一直没回家的孙子站在门口:“祖母?你说什么?你说三妹妹原本差点儿就要嫁给我了?” 不等楚老太太说话,楚六呆坐在门上。 容家这边陆陆续续收到了各家送来的贺礼,楚氏一面收点一面报说:“给殷家的信已经送了,今日船上的人家,家家都送了贺礼来。” 就算原来关系淡些的人家,也起同忾之心,给容家添个礼也不破费多少,更全了人情,就连余知府那里也送了一份来。 “知府家也送了礼来?”这个余知府不是南省一系的官员,更是突然点到余杭来当官的,勤于政务,官声不错,但跟容家并没什么私交。 “朝朝与知府家的女孩有交情,想来是因这个送了礼来。” 容老太太点点头:“沈家儿郎那边是谁陪着?” 楚氏神色古怪:“是三弟在陪着。” 容老太太一听,就知道这个小儿子此时大概是把沈聿看作了救世的菩萨一般:“叫人看着他些,不要太过分了。” 楚氏点头:“我知道,朝朝的绣房里也换了摆设,喜糖都是备了的。”管事的紧急写了帖子,写一份,就分发一家亲戚。 朝华坐在屋中,恍恍然像在作梦。 令舒和永秀换过衣裳陪在她身边,连令惜都来道过喜。 除了令舒在说话,永秀张不开口,朝华也怔怔出神,她终于能想一想那个老坤道的话。 她的意思,是祖母想过让娘死? 第68章 冷馄饨 华枝春/怀愫 容府三房院落, 久已无人居住,这小半个月因五姑娘回府, 才将将开了绣楼阁门,给三房院落添了些人气。 此时三房院中铺彩结绣,两个管事婆子在前边发钱打赏,下人们齐声恭贺。 各家送来的礼一抬抬往三房院子里抬。 老夫人下了令,三姑娘今日过小定,阖府上下都要热热闹闹才好。 甘棠奉上一对彩漆描金鸳鸯形状的喜糖盒子,觑了觑姑娘的脸色, 将茶添满便退到屋外去。 今日这番大起大落又大起, 唬得芸苓腿肚子跟绵花似的立不直, 她还没缓过气来呢, 就见甘棠里外照应, 进退自如。 第82节 芸苓悄声问:“姐姐, 你就不怕?” “怕呀。”甘棠也小声答她, “我在船上怕得都喘不上气儿了。”但一回到老宅,上面一桩桩事分派下来要办,忙起来也就忘了怕。 要打理的事儿还多着呢! 过小定是大喜事, 老宅要铺设, 别苑的屋子里也要铺设。 还有新姑爷那里, 虽说顶上没有公婆, 但过定之后要送衣送鞋, 这些都得赶紧做起来。 甘棠往屋里望了了眼, 略有些疑惑, 怎么姑娘的脸喜意那样淡? 令舒坐在朝华身边, 伸手打开了鸳鸯盖,盒中盛的喜糖共有三色, 红的是玫瑰,黄的是桂花,绿的是薄荷。 这糖是家里为令舒定做的,专叫苏州有名的糖坊做了送来,原是要用在令舒的小定大定礼上,没成想先用在了朝华的喜事上。 每种颜色的糖形状都不同,红色莲花玫瑰糖,绿色莲蓬薄荷糖,还有元宝如意和笔锭样的黄色桂花糖。 令舒捏了颗笔锭桂花糖往朝华嘴里一塞,自己含了颗玫瑰的,还拿起糖盒递给永秀,让永秀也吃一颗。 笑盈盈对朝华道:“到底是先吃了你的喜糖。”见朝华神情不对,秀眉微拧,“你不会……是到这会儿才觉得害怕罢?” 三姐姐方才在画舫上那可真是聪颖机变,应对有章。下了船才晓得后怕? 令舒张口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嚼了嚼口中的糖。 永秀察觉出四姐姐是在顾忌她,她木木站起身来:“姐姐,四姐姐,我这会儿脑袋还有些发晕,想回去躺躺。” “要不要请大夫来看看?”令舒关切。 “今天是吉日,怎么好请大夫来,我喝些冰湃的酸梅汁就好。” 今日还真就是大吉日,再是匆忙,该看的还是看过,楚氏翻过历书,五月五日宜合婚,宜订婚。 合婚订婚都在这一天里办完。 百灵将永秀扶回屋去,刚一回屋,百灵就满面不赞同:“姑娘,今儿这样的大喜日子,怎么也得陪着才是。” “姐姐们有话要说。”她是真觉得头晕,往榻上一躺。 百灵看姑娘当真身子不适,赶紧催小鹊去厨房要酸梅汤:“给三姑娘四姑娘们也都送一碗去。” 永秀一走,令舒轻声宽慰:“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纵是贵人,也怕读书人的笔刀。” “我知道的,我在后怕。”朝华声音极轻,因为轻,这句话好似从远处飘来。 说完她阖了阖眼。 她知道事情没有发生,但她止不住后怕。 一个疯的儿媳妇,不如一个死了的儿媳妇。 祖母不止是想,她还出过手。 朝华那时还太小,若非父亲将她们全带到别苑,以娘的身子又能受得住几次“听经”“驱邪”“喝符灰”呢? 大伯母必是明白的,这么多年的周旋帮衬,可能也有几分是出于愧疚。 愈想愈觉指尖发凉。 等丫头们送上冰盏酸梅汤时,那冰沁寒气让朝华伸不出手:“给我添些热茶来。” 此时天色已晚,廊下悬的各色彩灯透出层层喜意。 三房院中种着一片玲珑雪,朵朵花头都有碗口那么大,据说为了这一片白芍药,还将栏杆都漆成了绿色。 这一片花都是曾经父亲为了讨母亲开心种的。 白芍已谢,榴花正燃。 白日里暑气还未散,一听朝华要喝热的,令舒脸上诧异,朝华笑了笑:“我快来癸水了。” 令舒一听就“诶呀”出声:“今儿又累又吓的,赶紧让人煮些红糖水来,甘棠也是,怎么竟没想着?” 甘棠知道姑娘的身子一向强健,每回都是月末来,前几日才刚走,怎么会腹疼? 但她立时接口:“都是我,今儿忙晕了脑子,这就去办。” 楚氏恰在此时从垂花门那绕进来,她笑吟吟看向窗内对坐的姐妹二人,行过绿栏走进屋中,对朝华道:“都办完了。” 说着坐到朝华身边,伸手去抚朝华的鬓发。 朝华抬目望向大伯母,往日明澈双眸此时似笼了夜湖薄雾。 楚氏微怔,跟着就一把搂住了朝华的肩,慈爱道:“你这孩子,到底是吓着了罢?”一面说一面摩挲着朝华的肩背,“这下好了,咱们一家都不必提心吊胆的了。” 这事再是容家牵头,沈聿也没干坐着等安排。 他让书僮去置了四抬纳采礼送来了容家,虽说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可到底是周全了礼数。 “你祖母将你们俩的八字送去了灵隐寺,要请灵隐寺的方丈来为你们合婚呢。” “前头还在忙,我料想今儿大家伙都不会有胃口,让厨房特意预备了银丝冷淘,还叫人给专做了冷馄饨给你吃。” 冷馄饨是真娘爱吃的,真娘爱吃,朝华也随了母亲的口味。 令舒道:“三姐姐今日不能吃凉的,她快来癸水了。” 楚氏微怔:“这才月初,怎么又来了?要是日子不对,可不能拖,我立时叫人去请秦太医来。” 余杭城中有好几位从宫里退下来的太医官,开馆收徒,他们的徒弟日常会去城中世家请平安脉。 秦太医是专看妇科的。 甘棠奉上热茶,朝华接过,托茶盏于掌中,一口热茶还未饮,胸中那团冷气已经被驱散了。 令舒扁扁嘴:“大伯娘连这个也记得,大伯娘真是好偏好偏的心。” 楚氏一把揉了令舒的脑袋:“那银丝冷淘是谁爱吃的?” 令舒本也是凑趣玩乐,今日一大家人都是先惊后喜,这会儿喜乐些也是应当的。 “除了冷淘,还得有粽子罢?” “有~南粽北粽样样都有,一盘子剥了你全吃完,再来说我偏心不偏心。”楚氏伸手拧了拧令舒的面颊。 令舒歪倒在朝华肩上:“那我就吃一盘子!”家中裹的粽子长约寸许,一口一只,她才不怕吃不了。 朝华眸中雾散,对楚氏道:“一向日子都准的,今日就不要惊动人了,明儿我再让阮妈妈去请秦太医。” 楚氏点头:“那也好,今天家里确实忙,你爹呀……”说着,楚氏就笑了。 容寅知道女儿被公主看中,差点要被带走去当昭阳公主那个儿子的妾室,急得眼泪都下来了。 这会儿拉着沈聿的手不放,正跟韩山长和万松书院几位讲书教授在喝酒,一面喝一面继续拉着沈聿的手不放,像是怕到手的女婿飞走了。 “小五小六也在陪座,吩咐了他们俩照看你父亲的,就怕他们两个小辈办不到。” 容寅喝得多了,拉着沈聿的胳膊道:“我只朝朝这一个女儿,要是没了她,真娘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 好在山长和几位讲书也都喝得七颠八倒,没人听见他说这些。 容五容六想起这半月里五妹妹时常送的点心吃食,一左一右架起了三叔:“三叔,您喝多啦,放心罢,三姐夫跑不了。” 朝华大概知道爹高兴起来会喝成什么样,想到沈聿,她问:“沈聿呢?” “他陪了一席,看着像是一点也没醉。”还能喂容寅和韩山长喝解酒汤,楚氏说起来就摇头,“你爹和韩山长几个去湖上放舟了,要去他那些文人雅士的朋友那里报喜讯。” 说家中有喜事,一路散喜糖。 容老太太听说,先是皱眉,又点头:“也好,随他闹。” 厨房很快送了食盒来,说是吃银丝冷淘,配的菜还有七八样。今天谁也不想吃油腻的,配的菜都是些虾油黄瓜,花菇鸭信和白蛤豆腐之类的清淡小菜。 朝华吃着馄饨,对楚氏道:“大伯娘,我今日还是想回别苑去。” 越是这种时刻,她就越想见娘亲。 阖府上下喜气盈盈,朝华这个正主却要走。 楚氏脸上笑意微滞,朝华走了,老太太必要问的,但她点点头:“去罢,这种日子,女儿想娘才是常情。” 朝华回到别苑时,夜色已经深了。 湖上灯舟还未散,远远近近,灯水溶溶。 急赶着走到和心园门内,园中春去夏深,一片浓荫翠绿。 真娘一身杏红纱衫,手中握着把着小扇,靠在秋千架下的小竹榻上,仰望着星河直打瞌睡。 冰心和玉壶坐在小杌子上,一个轻摇羽扇,一个为真娘盖上丝被。 母亲的身边只有冰心和玉壶,每一个补上来的丫头,都会承继上一任的名字。 甘棠嚅嚅出声:“姑娘,要不要进去?”大夫人还专叫人预备了一盒冷馄饨给夫人呢,这一路姑娘时不时就催促着车夫快些,到了门边竟不迈进去。 朝华并未迈步,隔着花荫树影,看见她在就好。 刚回濯缨阁,就见廊下屋中皆灯火灿然,别苑已经得着信,窗下已经摆上了吉庆鲜花。 青檀紫芝两个没跟出门的丫头正守在桌前,一看见朝华就急道:“姑娘!傍晚的时候有人送了这个来!” 桌上一只木盒,掀开盒盖,里面放着一张医馆的照凭。 朝华微愕,这医馆照凭她是想办,但很难办下来。一间医馆必须有一到三位拿到太医署凭级的大夫才能收治病患。 事出紧急,她这才走下策,买来病人,再请大夫上门看诊。 只要不触犯律法,就算被人发现说些闲话,她也不怕。 有凭级的大夫还没请到,纪管事也还没开始跑门路,这份医馆照凭是从哪里来的? 朝华心中一动,翻开盒盖,盒盖的背面果然刻着朵小花。 上回湖上见面,那人明明一幅不想与她再有牵连的模样,为何今天又送这些来? 照凭上墨色还是新的,官印印泥红而不燥,光色细腻,放到鼻端仔细闻,还能闻出官家印泥特有的冰片混和着蓖麻油的味道。 甘棠青檀几人都识字,纷纷喜道:“这可好了,要不要明日就送去纪管事那里去?” 朝华摇头,想到那人与公主有所关联,她谨慎道:“不急,明天先叫人带这张照凭去官府,问一问是不是真的。” 第69章 长命索 第83节 华枝春/怀愫 那只高两层长五丈, 悬珠挂锦的大舫泊在内湖湖心。 如巨兽般半潜半浮,盘卧在这明山秀水间。 宅后掌舟的洪娘子放船出去, 见大舫还在,便回来给甘棠报信。 巨舫不动,朝华也不动。 她沉心静气,闭门不出,那张医馆照凭一直静静躺在刻花木匣中。 只派人在别苑和庄宅间来回传话、布置。 纪管事赶在端阳前请来一位姓萧的大夫,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大夫,身边带着个孙女, 开口只要了一月五两的佣金, 除此之外, 只要包三餐饭食和四季衣裳就肯坐馆。 愿意专门医治癫狂症的大夫本就不多, 因这类病人要是文疯子还好, 要是武疯子, 保不齐就会伤人害命。 萧老大夫从医几十年, 肯坐馆替一院癫狂病人治病,纪管事就先跟他签了半年的契约,若这半年中对病人的诊治无甚效果, 就请他另谋高就。 朝华不出门, 最高兴的不是保哥儿, 反是真娘。 她跑来濯缨阁, 往榻上一坐, 窗边青色绡纱投下深绿浅绿, 屋里点了柏香薄荷, 闻着清凉解暑。 真娘左右一望:“你屋里怎么不贴钟馗像?” 她的屋中不光窗上贴了红纸吉祥葫芦, 墙上和两扇门上还贴了钟馗像,她想揭下来, 唐妈妈怎么也不肯。 说多两句,唐妈妈一着急,连旧日称呼都说出来了:“姑娘听话!” 真娘无法,只好顺了唐妈妈的意思。 清明插柳招魂,端阳贴钟馗辟邪,和心园这几样年年都少不了。 “贴了。”朝华指一指,果然见张钟馗小像贴在墙上。 真娘看自己剪的红纸吉祥葫芦也好好贴着,这才满意点头,把带来一小篮用五色米裹的小粽子给朝华:“染米就费了好些功夫呢。” 没裹馅料,只用五色米裹小粽子,取各色草木的清香味,沾着糖吃最相宜。 真娘还把各色彩绳比在朝华腕上:“允了你学医,你也不能见天儿的往外头跑,端阳节想跟你同去看龙舟都不成!” 端阳以五彩丝臂,名曰辟兵,令人不病瘟。 昨日保哥儿两条藕节似的胳膊上悬了好几条长命索,唐妈妈给他挂一条,冰心玉壶给他挂一条。 好像长命索越多,大家对他的宠爱就越多那样,一直到晚上睡觉了都不肯解下来,肉胳膊上硌着一道道细印。 阮妈妈哄他:“这就是挂一天的,到了晚上要解下来挂在你床前。” 保哥儿高兴了,让阮妈妈和银竹把所有的长命索解下来挂在他小床床帐上,夜里睡前看一眼都美滋滋的。 真娘嘴上埋怨,指尖翻飞,很快一条长命索就编成了。 替朝华套在腕上,柔荑托住朝华素腕:“真好看。” “那日请宴,去的都是未出闺阁的女孩家,请柬都给你瞧过了,怎么还揪住我不放?”朝华柔声细语的解释,将真娘的手拉过来,放到膝上,比着手腕尺寸,也给她编起长命缕来。 一根接一根,三根彩绳细伶伶的,悬在腕上好看是好看,但瞧着一扯就会断。 朝华又往里再添三根,三根又三根。 等她编完,真娘举着腕子,打量了半晌,勉强夸出一句:“看着倒是……很结实。” 哪有那样粗的长命索! 越看越觉得丑,放下纱衫袖子,把这足有手镯宽的长命索给盖住,瞥见朝华的目光,真娘忍不住笑了:“我不摘!” 朝华依旧望着她不动。 “我保证不摘,晚上把它挂在帐子里!” 天气一日比一日暑热,两人都是一身绿纱衫,一个盘发,一个结辫,发间不饰金玉,以茉莉花簪发,耳间两点珍珠,看着眼中一清。 朝华编完了母亲的,手也没停,这回她选了红色金色和石青色的丝绳。 真娘喝着冰饮子,吃着莲粉燕窝冰糕,看她细致认真,又专挑出石青色,打出来的长命索红蓝金三色交杂。 看着就像是给男子编的。 “给沈家公子的?” 朝华双眸微滟:“是。” 刚开始她选择沈聿,确实是出于合适好拿捏。 如今,已经不是了。 纳采礼中该有长命缕,趁着端阳节庆还未过,她想亲自编上一条。 节庆未过,此时送给沈聿也不显得太过突兀。 真娘看着朝华的脸色,挑眉轻笑。 从阿容定亲开始,她就没在阿容的脸上见过这种神情。她一直以为,阿容并不心悦那位沈公子。 还偷偷写给三哥问过,要是阿容不喜欢,能不能不跟沈家结亲。 三哥却说,沈公子实乃良配。 真娘暗暗着恼,家世,品貌相当并不能算是良配!只有阿容笑了,那才是良配。 她用银签挑一块燕窝冰糕,送到朝华嘴边:“真好。” 朝华含着莲粉冰糕,不知是什么事让真娘说出“真好”,但她微微一笑,很快将那圈长命索编成。 比着自己的手腕,将彩绳又略放宽上两寸,朝华骨架不算纤细,沈聿看着很清瘦,放宽两寸应当差不多罢? …… 沈聿的学舍内从没涌入过这么多的人,那八抬谢媒礼一抬进韩山长的小院,人人都知沈聿定了亲。 容家更是送了两抬喜糖到书院,送糖的还是王妈妈的儿子,容家的徐大管事,他来送糖,显得容家很看重沈聿。 徐大管事满面是笑的对沈聿道:“老太太说了,请孙姑爷的同窗们一道沾沾喜气。” 几个同窗吃着喜糖,与沈聿玩笑道:“沈兄可真是了不得,文章好模样好,不到榜下就被捉婿。” “我看文章好,不如模样好!” 沈聿向来性子冷淡,平素极少与人玩笑,他单看模样就知性如松竹,文章又得师长喜爱,也没人到他跟前现眼。 今天沈聿不论听到什么,面上都笑意陶然,就连那句略带冒犯的话,也当作没有听到。 徐年吃着喜糖连声“啧啧”:“怎么这喜糖越吃还越酸了?哎哟,酸的人牙倒,酸的人冒泡!” 沈聿依旧好脾气,方才那人又起哄,要沈聿请他们吃席。 徐年眼见那些起哄的平日跟沈聿又不相熟,吃一份喜糖还够,这会儿就想吃席面,他袖子一甩,摸出一钱袋:“吃席哪能不给喜钱,来来来,这是我的。” 这话一出,那几个起哄想白吃席面都推说下次,自己散了。 学舍里一下安静下来,徐年啧一声:“有人文章好,有人模样好,他挨了哪头了?也来说酸话。” 徐年与沈聿一样是贫生,沈家还有些祖传田地,徐年家连田产都无,看这些人眼热沈聿结了门好亲,这才出言抱不平。 沈聿从来也不是软柿子,但他今日份外好性儿,昨夜的酒好像到现在都还没醒。 眉目含笑望着徐年:“多谢徐兄。” 徐年一激灵:“沈兄,你还是平时那模样罢,我更习惯些。”这人从昨天夜里起,就跟泡在了蜜罐子里似的,看一眼都嫌粘牙。 徐年吃着喜糖,瞧了瞧楚六空着的床铺和空着的书桌。 楚家人来书院替楚六请了病假,楚六那两个书僮气得不行,跟白菘芦菔吵了一架。又到学舍中把屋里的东西都收拾个干净,还特意把蜡烛全给收走了。 二人舍,灯火是一人点一天的。 楚六哪会计较些蜡烛钱,每轮到沈聿点他那盏“省油灯”时,就会把自己的蜡烛也给点上,照得屋中通明,读书不费眼睛。 云林惠明哪知道画舫舱中的事,只以为是沈公子挖了自家公子的墙角,拿走蜡烛算是替他们公子出口气。 沈聿笑意微敛:“过两日,我想登门看望楚兄。” 徐年道:“我同你一道去。”免得这俩打起来。 在书院那他肯定是帮楚六,沈聿身强体健,楚六打不过。去了楚家,那他就得帮沈聿,楚六人多势众,沈聿势单力薄。 沈聿一看徐年脸上的神情,就知他在想什么,摇头失笑道:“徐兄,楚兄并非那等人。” 连他手下的书僮想着出气的法子,就只是把蜡烛给拿走,楚六若是听说画舫上的情状,只怕……会又痛又悔。 楚六确实又痛又悔,杨氏坐在他床前,该说的不该说的,她全说了。 “忱儿!你想想,那可是公主啊!”杨氏还抚着心口,“我到这会儿心还跳呢,你是没瞧见,容朝华她一点也不怕,张口就说亲事已经定了。” 楚六想起来了,那日沈兄出门之后,宋直学面色凝重,沈兄去而复返取了什么,宋直学还叮嘱他千万小心仔细。 原来……他是取婚书。 楚六痴怔,杨氏眼见儿子一身一身的出虚汗,又是绞巾又是擦薄荷油:“初一,你赶紧的打扇子!十五,你再去换一盆水来。” 这汗不是热汗,是冷汗。 太医立时就请来了,可楚六不愿意让太医摸脉,不许太医进屋门。 老太医摸着胡子:“夏日出冷汗,令公子是受了惊?惊惧忧思会出冷汗,气虚阳虚都会致津液外泄……” 不摸脉,太医也吃不准是为了哪种。 初一请太医到西厢房里歇着,好茶好饭先摆上,什么时候公子肯摸脉了,什么时候再请太医过去。 杨氏捂着嘴哭起来:“忱儿,她跟你就是没缘分,难道你想叫一家子人为了你跟她的姻缘豁出去得罪公主?” 那可是个疯的! 自打见过了昭阳公主,杨氏再不觉得殷氏是个疯子了。 楚六怔怔躺着不动,终于流下泪来,喃喃道:“沈兄说得对,要是早些捅自己三刀就好了。” 杨氏吓得脸色煞白:“什么?忱儿你说什么?什么三刀?你可不能想不开啊!” 楚六直直望住母亲杨氏:“娘,你说,沈兄愿不愿意收我当个笔帖式?”官员身边跟着的小官,抄录公文信件,整理档案卷宗。 不论如何升迁,笔帖式都能跟着,到时他就赁个小院子,住在沈兄隔壁,能隔着墙听听三妹妹说话也是好的。 官衙下属,总能收到节礼。 第84节 譬如清明的艾草团子,端午的蜜枣粽子。 杨氏一把搂住了儿子,脸上作强笑状:“你可不要吓唬娘啊,忱儿?你怎么了?” …… 湖上大舫直停了四五日,第五日上,洪娘子来报:“画舫已经驶离了内湖,我远远跟了一段,看着是上京去了。” 那动静还不小呢,一路上丝管喧天,凑近些还能听出奏的是道乐。 朝华这才安心将木匣交给温管事,让他去衙门里查一查这张照凭是不是真的,有没有在官府医馆名册上。 温管事半天便把这事跑明白了,回来复命:“确是真的,前几日方才办下的。” 朝华颔首:“麻烦温管事把这个送去给纪叔。” 露花倒影,烟芜蘸碧。 霁色遥光中彩舫张帆起航。 五丈大舫之后跟着两只稍小些的三丈兰舫,舫边又跟了几只如梭轻舠,船队浩荡离开余杭。 再泊岸时是霞锦灿烂。 裴忌在大舫后面的兰舫,坐在船舷边望天际落日。 江上飞鸟三三两两落在船栏上,片刻之后护卫走到裴忌身后。 “怎么?”裴忌剑眉微扬,这么快就有信报来? 裴忌知道母亲又发了通疯,她发疯的时候,不论对象是谁,反应都要让她满意。 不能过于惊惶,也不能过于沉着。 容朝华偏偏恰到好处,甚尔还让她有那么几分高兴。 紫宸观就在荐福寺之上,她早就知道容家孝女在为疯母舍药求长寿了。 那天众人下船之后,母亲对他说:“你看,他们情根深种,你晚了一步啦。” 母亲的语气又轻灵又快乐:“拆散鸳鸯,折断并蒂,那可是要遭报应的!” 裴忌不语,他本来就没想过。 他当时的反应,母亲并不满意,她想看他怅然若失,在余杭没得到满足,进了京城她还会继续。 这个不行,她会换个对象。 等他们回京,容家那边安排的人就能撤回来了。 从此结缘豆也好,长命索也罢,都与他不相干。 最后给容朝华一份赔礼,祝她与她那蟾宫折桂的未来夫婿百年好合。 “她,又挂白纱灯了?” “不是,容姑娘将凭照送去官府,核验是不是假照。” 第70章 生辰 华枝春/怀愫 端阳一过, 蝉鸣愈躁。 徐年在蝉鸣声中绕着书院找沈聿,跑得满头满脸都是汗, 本就黝黑的肤色在日头底下油亮泛光。 他站在阶上以袖为扇,刚凉快些便瞅见浣云池边的石榴树下有道淡青影子,正坐在湖边大石上读书。 “沈兄!你怎么在这儿!叫我这一通好找!” 这大热的天,沈聿不在学舍不在书阁,怎么跑池边来读书了。 春秋时节的浣云池畔确实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可这会儿是夏日正午,水皮子都晒得发烫, 谁跑这儿来读书? 池畔几株石榴丹葩初艳, 花耀千枝。 沈聿一袭青衫坐在树下, 明明四周无风, 但他好像一点也畏热, 连头也没抬:“此处清净。” “清净?”徐年环顾四周, 这地方是没半个人, 但有成千上万只蝉,暑气越盛越是声嘶力竭,他还说这里清净? 沈聿掀过一页书:“找我何事?” 大中午的, 徐年气喘吁吁总不会是来找他磕牙的。 徐年踌躇片刻, 沈聿抬起头来:“楚兄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徐年脱口而出, 他坐到沈聿身边那块大石上, “咱们前些天去楚家也没见着他, 你俩要是住不到一块, 不如你挪出来跟我同住!” 他们俩提着四色探病的礼物去了楚家。 楚家人倒没因为他们二人衣饰寻常就晾着他们坐冷板凳, 门上一听说是六公子书院的同窗, 赶紧将他们请了进去。 徐年是头一回去楚家,两眼睛就算能分开来用, 那也看不尽楚府中的富贵繁华。 还没走进二门呢,徐年就叹:“怪不得楚兄觉得书院里清苦。”对比楚家,书院学舍真是穷阎漏屋。 一进二进三进,重重曲曲,终于到了楚六的院子。 引路的人也换过三波,开始是仆从,跟着是婆子,最后是美貌丫环。 徐年连头都不敢抬,二人被个叫初一的丫环领到厢房中去喝茶吃点心。 过得片刻,初一回来了。 她笑靥如花,声如似莺,低低伏了一礼:“二位公子对不住,我家公子方才喝了药,这会儿正犯睏,实在失礼,还请两位公子莫要怪罪。” 徐年能说什么?徐年连连摆手:“不怪罪,不怪罪。”他那腰压得从初一还低。 出了楚家的大门,徐年才敢大口喘气,他看看沈聿,只怕往后跟楚六没得朋友好做了。 “真的,你不如就搬过来与我同住,你瞧,咱俩的作息差不多,住在一块还能互相激励!”当然主要是沈聿激励他。 楚六生病是为了什么,书院中几乎人人皆知。 沈聿才来了几月,楚六可是土生土长,他那些朋友们纷纷疏远了沈聿,也难免有些难听话传出来。 住在一处到底尴尬,不如搬出来。 沈聿随手捡起池畔榴花,夹在书中当作书签:“走罢。” 楚六整个人又瘦一圈,袍上玉带都松了些,两个书僮正在替他铺设床铺。 云林道:“公子,要不然让沈公子挪出去罢!”本来就是他们先来的,要挪当然是沈公子挪出去。 打小跟着楚六的书僮,才知道自家公子对容三姑娘用情多深。 本来老夫人和夫人想让公子先回家的,歇上一二年再来也可,公子说什么都不愿意,他还是非要来。 杨氏问他:“她都已经定了亲!你这不是白白折腾你自个儿么!” 楚六依旧低头收拾书册笔墨:“我早就定了主意,非考不可。”她定了亲,也要考。 杨氏这些日子里听多见多了癫狂症,生怕自己的儿子也发桃花癫,她小心翼翼道:“那,娘给你换个号舍好不好?” 日日跟那姓沈的相对,儿子要是受不了这份刺激可怎办? 楚六终于抬头与母亲目光相交,这一旬中每回祖母母亲来看他,问他话,他答都会答,但看她们的眼睛幽沉沉的。 像是人还在,魂丢了。 直到此时,杨氏才在儿子的眼睛里看见些光亮。 “娘,沈兄他很好,三妹妹嫁给他,我很放心。” 这一句,说得实在平常,就像他从小到大时常说的那些痴话一样。 可杨氏却觉心肠一揪,颤着声:“忱儿……你……”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楚六抬头,见沈聿站在门边,徐年跟在沈聿身后。 别的号舍的人在门窗外张头探脑,窃窃私语,都在猜测沈楚二人会不会打起来。 谁知楚六冲沈聿笑了:“沈兄,我病这几天落下了许多功课,想借你的经义看一看。” 沈聿走到书案边,取出两份讲书发的经义,其中一份用深浅不同的墨色划了线,还列好了出处和释文。 楚六拱手:“多谢沈兄。” 要不是沈聿,三妹妹就当真要给公主的儿子作妾了。 沈聿眉梢微抬,他与楚□□目相对,只一眼就知楚六到底是为什么谢,拂衣正色:“是我自己愿意的。” 窗外门外众人皆奇,没打起来,怎么还很要好的样子? 徐年听是听见他俩说什么了,但他感觉自己没听懂。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颇有些遗憾的想沈聿应当是不会跟他同住了。 天色将晚些时,沈聿收拾了书笈,预备去容家赴宴。 今日是容三夫人的生辰,朝……朝朝端阳节后亲笔写了请柬,连同那串长命缕一起送来书院。 沈聿腕上那只长命缕堪堪能戴在腕上,他刚戴上,在膳堂喝粥的时候,被徐年就看见了。 徐年正用筷子拨弄白粥,称赞山长夫人做的小酱菜好吃,目光往沈聿腕上一瞥:“这是什么?” 沈聿眉目隐隐含笑:“长命索。” “我知道是长命索。”徐年白了他一眼,“我是问,这长命索怎么这么寸?”好家伙,但凡短一点,沈聿他都戴不上。 “你就不勒得慌?”而且端阳节都过了,只有小孩子还在戴着长命索呢。 沈聿觉得徐年根本就不识货,将袖子一抖,盖住手腕,冷脸道:“不勒。” 一连又戴了十天,街市上连粽子都不再卖了,他还戴着。 今日去容家别苑赴宴,沈聿从他不多的衣裳中选了件月白的袍子,正可配腕上这条深蓝色的长命索。 他抬脚要出门时,楚六回来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楚六自然知道,他望了望沈聿,本想请沈聿为他带一句话。 可良久依旧没能出口,眼看沈聿停步等他,他还是张不开口。 沈聿心中叹息,问:“楚兄要不要我代为祝祷?” 第85节 楚六的眼睛又亮了一点:“多谢沈兄。” …… 朝华今日着意打扮过。 都不用甘棠芸苓,真娘出马,把朝华的衣箱柜子全翻了一遍。 “沈公子这还是头回上门罢?你自然要好好妆扮妆扮了,这时候可不能觉着羞!”真娘一件一件替朝华选衣。 朝华的眉眼生得明艳,不施丹不点翠也光彩照人。 素的,艳的,她穿上都好看。 朝华坐在云屏小榻上,喝着冰饮子,看真娘一件一件比划:“这件缟色的好,缟夜梨花生暖白,越是暑天儿越是穿这种颜色更清人眼。” 可见心上人,总是不能太素的。 于是又拎起件小袖的绯色花衫:“这件也好,越罗小袖新香蒨,再戴一对金钏……可这又太艳,也显得太讨好他了。” 横不成,竖不成。 朝华抿唇轻笑,真娘看她只顾着笑,不知道自己张罗,气恼摇头:“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朝华站起身来:“我猜,他今日会穿蓝色。” “蓝色?你怎么……”真娘明白了,那日送去的长命缕可不就是石青的,沈公子要是有心,定会穿浅蓝色衣袍来。 真娘明白了,几个丫头都没明白,芸苓还疑惑,姑娘怎么就那么确定沈公子会穿蓝色衣袍来呢? 朝华仔细选了件衣衫,她是要好好装扮,今日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朝华一身月澜纱裙,等在宅后渡头的木栈道上。 这是沈聿第三次在此处见到她。 远山近水,都不如她乌眸湛然。 芸苓在姑娘身后飞快使眼色给甘棠:他真的穿了蓝色!还跟姑娘是同一种蓝! 朝华垂眉轻笑,二人双双走到栈道中间。 这回又是朝华先开口,她没再称呼他沈公子,只是望着他说:“沈聿,你跟我来。” 这是最后一关。 说完,她不等沈聿有所反应,就转身在前面引路。 夜风吹得她月白纱裙泛着粼粼银光,耳畔红珊瑚做的相思豆随风摇摆,她似浮在风上那样领着沈聿转进园中。 二人一路穿廊过榭,园中盏盏石灯为他们引路。 朝华停在一处花廊水亭边,隔着亭窗,能看见亭中石桌上摆着水酒小菜,四周花下草下都已经熏过除虫香药。 坐在花亭内,只闻清香,只见月明。 片刻有个年轻妇人牵着个孩童过来了。 沈聿来时,已经猜到朝华要带他见的,只怕是容三夫人。 可眼前这个女子实在过于年轻,哪像是三旬妇人。 “今日是我娘三十二岁生辰,她十六上生下了我,她以为她今天过十六生辰。”这是画舫中公主也不能逼迫她说出的话。 此时此刻,她全告诉了沈聿。 沈聿讶然,他刚要开口,又被朝华打断。 “我原本并不打算让你见她。”她是打算与他成亲,但不会让他见到真娘。 沈聿震动。 他望向朝华:“那我,能见她了么?” 朝华目如华星,沈聿不由自主挺直了脊背,此时此刻,比站在任何师长面前都更让他紧张。 “可。”朝华说完,引着沈聿转进亭中,她换了种语调,“嫂嫂,这是沈公子。” 沈聿深深一揖:“三嫂。” 第71章 青梅酒 华枝春/怀愫 沈聿不知, 原来朝朝母亲的病,竟是这样。 但见她言笑晏晏, 柔婉明净的模样,哪里会想到她是个叫人避之不及的“疯妇”? 沈聿忍不住想,朝朝这些年,是如何长大的? 新姑爷上门,真娘很当回事儿。 桌上几样南边的精致小菜全是真娘亲手做的,打听到沈聿能食辣,还特意请蜀菜馆子的师傅上门做了几样辣菜。 阿容如今只有她这个长辈在, 她自当事事打点, 真娘温言笑指着桌上的青梅酿:“这酿酒的青梅是我与阿容一道收摘的, 早就预备着要请沈公子尝一尝。” 摘取果梅林中先熟那一批梅子, 用盐搓过杀青, 再洗净晾干扎上小孔, 往坛中一层青梅一层黄糖的铺设好, 再倒入白酒。 工序并不如何繁复,但新熟的梅子不多,到今天统共也就这一坛能开封的。 沈聿听见这句, 抬眉望了眼朝华。 青梅自摘下枝头, 到酿成酒出坛, 最短也要月余的光阴, 如此算来, 这一坛酒是在浴佛节后就酿下了。 沈聿墨眸含笑, 抬袖举杯饮下半觞, 赞道:“清甜, 绵长。” 真娘坐在正中,左边是沈聿, 右边是朝华,二人一举目一抬眉,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她笑吟吟对沈聿道:“阿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 才刚说了一句,真娘倏尔恍惚。 朝华立时提起酒壶,往真娘杯中添酒,且笑且嗔,声音清越中又带几分撒娇的意意:“嫂嫂真是,我们俩年岁差的不多,沈公子又不是不知道。” 沈聿还是头回见朝华这般姿态口吻,他处变不惊,含笑开口:“三嫂的意思是看阿容姑娘像晚辈,一片慈心。” 朝华垂眉,他连称呼都注意到了。 方才那口青梅酿的余味涌上心间,尝不出半分梅子的酸,只泛着黄糖的甜。 沈聿这句,直说到了真娘的心坎上:“正是的,我对着阿容,便是没来由的会生出一片慈心。” 朝华松了口气,她是设想过才带沈聿来见真娘。若是沈聿可以接受,那往后成了婚,真娘便可以在她身边长住了。 真娘依旧笑意盈盈:“沈公子,你家中情状,阿容都对我说过了。你既然也说我是一片慈心,认我当半个长辈,那我可得问了,你预备何时请期呀?” 沈聿原本正坐着,听到这句,侧身面向真娘。 真娘见他犹疑,便道:“你与三哥是同场的举子,大登科之后也该登科了,总不能一直拖着不成婚罢?” 说完又歉意一笑:“你家没有长辈,我只好问你自己的打算了。” 朝华揪住真娘的衣袖:“我还想在家多呆几年。” 沈聿明白了,他略作思考,跳过科举那一段,将他预备如何点官,点官之后在任地如何买宅都说了一遍。 “家中薄有田地资财,可在任地买宅落脚,除非是点了京官,要在京城买宅此时还力不能及,就先赁宅居住。” 他甚至还说了京城几处小官员们赁租宅院的街坊,书院中有位讲书曾经在京中供过职,沈聿已经预先查问过了。 跟着再将如何安排婚事的事,一件一件详细说给真娘听。 白菘回乡去接范老管事来余杭,沈聿需要一个可靠老成的人料理婚事。 真娘一面听,一面频频望向朝华。 她绝少见到像沈聿这样,肯与女子认真说仕途经济的人。 真娘与亲哥哥年纪相差得太多,哥哥拿她当半个小孩看待,压根不会跟她谈论这些,只宠着她,顺着她的意就好。 容三哥又一心山水,就没想着出仕为官,与她谈的也多是四时吃喝,赏心乐事。 与沈聿头回见面,客气归客气,真娘也想过要拿拿长辈的架子,此时听沈聿桩桩件件都有章程,根本就拿不起架子来。 怎么看都是一对佳偶,真娘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这下我可算放心了。” 沈聿的这番打算,朝华并还不曾听过。 隔着明烛灯焰,她滟眸微敛,笑意在唇畔若隐若现。 …… 宴散,朝华先送真娘回和心园,走时留给沈聿一个“等着”的眼神。 真娘拉着朝华的手走在夏夜庭院内,顺石灯渡花荫,边走边赞:“这个人,你选得极好!” 向朝华一条一条数着沈聿的好处:“你看,他布衣来此赴宴,但大方洒落,这是不因贫而卑,这样的人自视极明。” “再者,他官事家事两边都想得明白,提前规设,这便已经胜过许多男子了。” 真娘想了想道:“我哥哥嫂嫂必会喜欢他。” 确是如此,舅家送来的礼极厚,舅舅还来信说让沈聿入京之后,不必住到余杭商会会馆里待考,就住到殷府去。 真娘自知长兄其实并不特别中意三哥,觉得他才学虽有,但富贵娇养,非心志坚毅之人。 殷家人丁单薄,真娘又受尽宠爱长大。 两家是世交,看容家兄弟和睦,又看楚氏徐氏妯娌之间处得极好,这样的人家妹妹嫁过去之后不会受苦。 何况他们彼此正情浓,天作之合。 当时哪能想到,事情会是这样。 朝华等真娘说完,问她:“那你觉得他好不好?” 真娘重重点头:“自然好!”话音刚落,眉上又染就几分郁色,“比你三哥强得多了!我还以为丈夫不出仕途就能在眼前,偏他明明不当官儿,还天南海北跑得不见人影子,说要带我同去,还不是自己走了。” 放水灯时,眼见灯上一张张恭贺芳辰的纸条全是三哥的字迹。 真娘也只欢喜了一瞬,还问朝华:“你帮着你哥哥偷偷做这些哄我开心?” 碧沼波焰,赤水浮珠,数百盏芙蓉灯似在水面盛开,她也愀然难乐。 第86节 写这些有什么用?还不如他能回来一趟,他……他是什么时候出门的?怎么恍惚记着已经写了许多信? 真娘眉头一锁,朝华便已知觉。 果然真娘回屋就翻信匣,匣子盛得满满当当,她从第一封开始数起,翻来翻去都只有这半年的。 三哥确实只错过她这一个生日。 冰心上前:“三爷的信刚才送到了,好几寸厚呢,我给搁到床桌上了。” 唐妈妈适时端上药,笑着哄道:“长寿面也吃过了,灯也放过了,这一日也够疲累的,夫人赶紧吃了药再看信罢。” 西间里堆满了娘家婆家分别送来的生辰礼物,有些都不没得来及拆开看。 真娘听到三哥又寄了新的信来,接过唐妈妈手中的药碗,嘴里还在嘟囔:“光写信有什么用?” 一口气把药喝尽了。 她回去洗漱换衣,钻进帐内,点灯看信。 容寅一直站在见山楼二楼窗后,见和心园的灯黯了,也跟着吹灭了见山楼内的灯。 唐妈妈眼看真娘歇下,跟在朝华身后,出了院门外说:“姑娘,夫人近来喝那药,不如以往好睡了。” 冰心玉壶每日都会看漏刻,记录真娘何时醒转。 “连日早醒么?” “是啊,”唐妈妈又忧心又忍不住往好处想,“也许是夏日天热,所以就醒得早些。” 朝华沉吟:“请冰心玉壶继续盯着。” 要是连月如此,那便是净尘师太说的,药的效力越来越弱,还是得早些为人施针。 唐妈妈应声回去,甘棠这才上前:“姑娘,沈公子还在水阁边等着呢。” 朝华回到水阁边的堤岸上,每年真娘生辰,她都要亲手放三只金莲灯。 沈聿湖畔大柳树下等她,见她提裙过来,伸手接过她手中的小风灯,提到近前为她照明。 朝华掖裙跪地,燃香三支,又一盏一盏点亮了金莲灯。 双手将灯捧起,伏在水岸,将水灯远远推出去。 皓月当空,星河耿耿。 朝华直起身子,双手阖什,口唇微动:“第一本命灯当燃,佛光照耀无灾愆。一燃百病为之蠲,二燃寿命为之延,三燃福慧双双全,莲灯光并日月悬。” 她一句一句低声祝祷,等到金莲飘远,她方欲起身。 沈聿冲她伸出手来。朝华一只手按住裙角,另一只手递了过去,两人手掌互相紧攥,牢牢将她扶了起来。 水烟淡染,垂柳如丝,如珠幕般罩住二人身影。 “你今日说的,我很高兴。我要忙我的事,你亦要忙你的事。”二人交握着双手,掌心发烫。 朝华想将指尖从沈聿掌中抽出,却迟迟未有动作。 “沈聿,我们来日方长。” 沈聿坐船至清波门,爬长阶回书院时,心头还反复滚着那四个字,“来日方长”。 白日书院内见不着人,夜里却坐满了乘风纳凉学子们。学舍逼仄,二人间还疏阔些,四人和六人间又挤又汗味难散。 沈聿一路往上,同窗们俱都看见他手上提着一小坛酒,目如朗月华星般湛湛有光,口中不知在念什么。 人人互望一眼,都道沈聿真是用功,爬个台阶,还在背书。 朝华确是想全心忙自己的事,也确实不想再让沈聿再为她分心。 八月初一省闱,满打满算也只有七十来日,若非沈聿是心志坚忍之人,端阳那天被内监问话,说不准便会动摇心神,影响考举。 朝华睡前饮了满满一杯青梅酿,不能再等,她要试针。 第72章 初伏羊汤 华枝春/怀愫 眨眼就进了六月, 暑气一日比一日更盛,白日里在西湖上行船热得好似在蒸人。 白天乌篷小舟, 彩金画舫俱都泊在岸边,湖面上要到落日时分才慢慢热闹起来,只有摆渡的撑摇儿不论晴雨黑白,都在湖面往来穿梭。 朝华越起越早,趁着太阳还未高升,水皮子还不发烫的时候坐船去往城郊庄宅。 此时吹进舱中的风还略带一丝凉意,芸苓耐不住热, 坐上船就热得只淌汗, 她擦着额上颈间的汗水道:“咱们几个还轮班换着跟出来, 只姑娘天天都没得歇, 这些日子人都清减了许多。” 每天天刚亮就出门, 天全黑了才回, 一来一回总要一个多时辰, 白天吃得又少,可不一日比一日瘦。 纪恒眼见如此,赶忙将庄宅后的小竹轩修葺出来, 添置竹榻竹桌, 悬青竹细帘, 让朝华正午时候能在这里养养精神。 庄宅中除了萧老大夫外, 还请了一位胡大夫每隔两日来出诊一回。 纪恒道:“胡大夫是余杭医署的大夫。”是现官, 也是现管, 就算他不来, 单送银子给他, 这笔买卖也是赚的。 大夫是请来了,病人着实难找。 如今庄宅里依旧只有芸娘、牛二嫂和哑娘三个病人。 照看她们的人陆续添上, 其中就有萧老大夫的孙女萧愔愔。 这个名字出自嵇康的《琴赋》,萧老大夫不想让孙女学医,只希望孙女如她的名字一般和悦安然。 偏偏萧愔愔是个极活泼的性子,她刚来的第二天就自己给自己找了活干,巡房、煎药、写药案。 她看过朝华留下的药方和医案,问三丫:“你们姑娘写的这些医案好细致,这落笔规格与太医局里一模一样,你们姑娘的师父也是太医局出身?” 三丫哪里知道这个,对她摇头。 萧愔愔也不恼,她熟知药性医理,看三丫机灵能干,捉住了三丫教她分辨药材,怎么使药碾子和药称。 萧老大夫一看见孙女泡在药材房里就气得要揪胡子:“洗手,练琴去!” “愔愔琴德,不可测兮”,他能给孙女起这样的名字,自然是希望孙女长成淑女,偏偏孙女对琴一点天赋也没有,反而喜欢医理药理。 朝华第一次来,萧愔愔就凑了过来:“东家,你为什么要收治这些病人?” 她好奇极了,别的病都有医者大夫愿意深研药方,这个病连会看的人都少,更别说收拢病人看诊了。 萧愔愔这样率性天然,把芸苓甘棠都给唬了一跳。 朝华却冲她微微一笑,手中翻看萧愔愔写的药案。 病人病症和每个人服药后的反应,都罗列得明白,空白处她还用笔写上该添减的药材。 萧老大夫年已老迈,花白头发,花白胡子,但除了牛二嫂,到现在芸娘和哑娘两个都不肯让他摸脉。 萧老大夫长叹口气:“可怜,可怜。” 摸不到脉,便不知气血运行,开出来的药方竟没一个比净尘师太留下的“梦醒汤”更好,只好让孙女把芸娘和哑娘吃药之后的症状详细记录下来,方便及时调整药量。 朝华笑问她:“你爷爷一个月五两的诊银,我给你开三两,你觉得如何?” 萧愔愔先是吃了一惊,手指点着自己:“我?”笑容满面的摇头摆手,“我哪成啊?我就是些三脚猫的功夫。” 嘴上这么说,脸上的笑意却越扩越大,嘴巴也越翘越高。 她会的这些都是打小耳濡目染,爷爷说她根本出不了师。 “不是让你把脉开方,就做你现在做的这些。”朝华不可能天天住在庄宅里看顾这些病人,她需要一个像萧愔愔这样,通医理会写字,还知道如何掌握药量的人。 萧愔愔绞着手指头:“就这些,真能给我一月三两银子?” “此时是三两,病人越多给的越多,萧老大夫签的契也是一样的。”收的病人越多,坐馆的月银就越多。 萧愔愔大喜,可喜完她又道:“我爷爷不会肯的,他要是早知道你才是东家,只怕都不肯落脚呢。” 朝华笑了:“萧大夫是签了契的,再说,他难道过的不舒心?” 纪管事常年跑茶丝生意,这种小契上怎么会不留个口子? 萧老大夫要是想走,得提前一个月说,还要等到主家找到下一位坐馆大夫才能走。不然,他得按月赔付。 这一条是用来防小人的,要是真因急事或身子不适要走,那没甚可说,东家还会多给一个月的诊金,再派条船送他回乡去。 契约是来硬的,还给他预备了软的。 一月五两的诊金不算很丰厚,但萧老大夫的屋子有人清扫,每季四身新衣,衣裳也有人浆洗。 一日三餐都有时鲜菜蔬瓜果,还给他添了一个小药僮贴身侍候着。 这个时节他屋中有冰盆,冰盆上湃着鲜菱嫩藕,壶中泡着清茶香片,连他爱吃甜食都没怠慢,每天桌上都有新鲜糕饼。 萧老大夫一知道东主是个跟他孙女一般大的小姑娘家时,大皱眉头,他哪能听这么个小姑娘的话! 他想好了干完半年就走,没想到日子越过越舒坦,已经连着好些日子没再念叨过要走的话了。 萧愔愔初来觉得这儿很不错,她可不想走,真回到乡下去她眼前就只有嫁人一条路可走了,她巴不得爷爷能在这里呆久些! 以前只觉得容东家人好,年纪与她一般大,当东家当得这样和善。 听到这一句,萧愔愔倏地明白过来,哪里是容东家人好,她是故意的! 萧愔愔那个劲头又来了,直白问道:“东家,你看着跟我差不多年纪罢?” 朝华翻过一页药案,答她:“我八月过十七岁生日。” “那咱们俩一边大啊!”萧愔愔啧啧,明明是跟她年岁相仿的姑娘,看模样还是宅院里长大的,办事竟这么老道。 朝华知道她不愿意走,也知道她是真心喜欢学医,每天都背着她爷爷,偷偷钻研医理。 问她:“怎么样?想好了么,诊银三两。”又细数福祉,“大节里的节令钱,端阳粽子,中秋月饼,还有一季衣裳……” 递上雇佣契约,萧愔愔大笔一挥,签上了大名按上手印,从此她也是一个月能赚三两银子的人了! 萧愔愔徐徐吐出口气来:“我可得到菩萨跟前烧个香,祝你这医馆能长长久久的开下去!” 朝华只笑不语,还真给萧姑娘补上夏裳,跟她穿的模样制式都一样,还给萧姑娘也备上了佩囊。 两人几乎每天都在一块,跟在萧老大夫的身后,给几位病人望诊。 时机差不多时,朝华拿出这十多年来母亲的医案。 厚厚几摞,每一任大夫的诊断和用药,都详细记录在案。萧大夫一看就明白了,这间医馆是为了这个病人开的。 第87节 初时换了好些大夫,看日期几乎是隔几日就请一位。 有太医,有道医,有城中颇具名望的坐馆大夫,还有两回把他们请到一起,看诊开方。 萧老大夫年纪大了,眼睛也发花,凑得极近才能清楚上面的字迹,朝华适时递上个木盒,木盒中装着一柄玉柄嵌水晶透镜。 萧老大夫光是看这些医案,就从早到晚花了整整五日。 他一边看,一边提出来几句,朝华坐在一边记录。 看完他整个人头晕目眩,躺在小竹榻上让药僮给他打扇子,绞冰巾贴在额头上,用萧愔愔的话说:“爷爷的脑子都快烧起来了。” 萧老大夫从鼻孔里喷了口气:“这些我都有数了,病妇之前的病案呢?” “之前的?”朝华捏着笔,她身前铺着纸,手边还垫了软帕。因天气闷热,写字时掌心不住出汗,时不时就得用手帕擦一擦笔管。 屋外蝉鸣声喑,大开着窗户也一丝风都无。 已经这样闷窒,偏偏云底如墨,天光暗淡。 朝华须得点起灯烛,才能记下萧老大夫说的话。 坐在灯边如坐在汤釜边,不动也汗湿薄衫,萧老大夫刚躺下去片刻,就觉竹簟藤床被汗水浸热了,他道:“发病之前的医案,若能找到,两三年内都要。” 朝华笔尖一顿。 “这些都表症,表症之前的那些,才是里症所在,就比如这天儿罢,”萧老大夫指指窗外天空,又指指庭中养着荷花的水缸,“再比如这缸。” 初伏日,天气着实太热,连水缸里的莲花都被晒得没半丝精神。 “人心就……就好比如这缸罢,积郁太深,自然就……”他话音未落,天空先是闪过几线光,将原本晦暗不明的屋子照得雪亮,跟着“轰隆”一声炸雷。 跟着天就跟豁了个口子似的,大雨倾盆而下。 水缸很快就被雨灌满,不住往外溢水。 “就会这样嘛!”萧老大夫每每这时,总会带点蜀地口音,这种天该吃凉拌辣菜,他吩咐药僮,“去问问有没有猪头肉,多搁辣子!” 朝华记在心里,用绢帕拭了拭额上不住滚落的汗珠,收起医匣箱子,撑伞离开药舍:“我去看看病人。” 好容易下一场雨,可没添半分清凉意,溽雨蒸风,衣裳被雨气浸过湿氤氤贴在身上。 甘棠还想替朝华打伞,朝华摆手,快步走到小院中,几步路裙角就全湿透了。 芸娘跟三丫正坐在廊下看雨,陈婆子在摘药。 牛二嫂刚才撑着腰在骂天,此时得意洋洋着芸娘说:“你瞧,我把天给骂破了!” 只有哑娘还是缩在屋中,轻易不肯出来,这会儿她把窗户开了浅浅一道缝,手从窗中里出来接雨水玩。 朝华望了眼她伸出窗外的手指。 芸娘不是她要找的病人,牛二嫂将要临盆,只有在哑娘身上才能施针。 她冲三丫招招手,三丫飞快跑到朝华身边,她穿了件单衫,天实在太热,满头头发扎成两个小揪。 “哑娘的病怎么样了?” “已经好得多了,萧大夫隔几日就换个药方,屋里已经没什么味道了,还在天天给她煮药汤洗澡。” 哑娘的病,都是陈婆子在料理。 陈婆子虽然嘴快些,但人是好的,她每回给哑娘擦洗,嘴里就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出来。 先是骂哑娘不听话,骂着骂着,她就吸着鼻子骂别的,陈婆子骂人比牛二嫂骂人更难听。 可哑娘听着这一句一句的骂声,竟慢慢不反抗了,任由陈婆子给她换衣换被,有时陈婆子骂她臭,她也不会再发疯扔东西打人。 陈婆子说哑娘身上有许多疤痕,两只腕上还有很深的捆痕,都不知道那里的肉是怎么长出来的。 她虽然疯,可她知道好坏,给她用药汤擦洗,她也知道洗完之后不臭了,身上会舒服得多。 三丫眼睛亮亮的:“姑娘,哑娘的病能治吗?” 朝华攥住手,说了什么,又转身离开。 雨下得实在太大,间或有雷声隆隆,牛二嫂刚才还说天被她骂破了,这会儿又害怕的躲进屋子里。 哑娘那扇小窗越开越大,她把整只手伸出来接雨。 三丫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汗水,她没听见姑娘说了什么,但姑娘肯定能治好哑娘。 朝华说的是“不知”。 她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也不知能不能下得去手,若能治好,哑娘又会怎么样呢? 坐船回别苑时,雨已经停了。 湖面金光大开,天却比刚才还热,回到别苑时,几人就跟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屋里早就摆着冰盆,还用青瓷大缸精心养着几枝荷花,花叶花形都选上佳的,摆在屋中触目生凉。 青檀紫芝接过甘棠和芸苓的活:“姐姐们快擦洗去,冰汤也都预备了。” 芦根水和灯心水都煮好放凉了,绿豆百合汤都是冰湃过的,还有井水浸过的瓜果。 这才六月里,等到七月,太阳没升湖上就蒸人了,这一来一往间还是得备上冰,人才能好受些。 朝华匆匆擦拭过汗水,换了干净衣裳走出来,看见椅子上摆了个考篮。 老藤编就,四角包银,盒盖和提梁两侧镂着吉祥花样,玲珑格眼,四面透光,进考场时方便搜检。 青檀道:“是老爷叫人送来的,说这个考篮是夫人当年特意找苏州工匠定制的,又轻便又实用。” 青檀抿嘴微笑:“老爷让姑娘把这个考篮送给沈公子。” 虽还未完婚,但沈聿一无父母二无长辈,由未婚妻子来替他预备考篮考具,总也是一片情义。 何况容寅用这个考篮考上了进士,贡院门前不知多少人高价求购,就为了沾一沾喜气。 朝华看了眼考篮,又望了一眼她随身携带的医箱。 她打开医箱,取出针包,摊在桌上。 甘棠换过衣裳回来,看这架势就知道姑娘要擦拭银针,预备了清水软布,又放下内室软帐,隔帐问:“姑娘,晚膳要用些什么?要实在怕腻也总该吃些鸡丝冷淘。” “不用。”朝华低头擦拭着银针,顿得片刻,“今日是初伏罢?” “是。”甘棠笑应,“要不今儿的天怎么会这样热。”这才头伏,到末伏且得熬上四十天呢,也不知这每日往返,姑娘撑不撑得住。 “让厨房给我预备羊汤来。” 甘棠先是一怔,跟着笑了:“好!我这就去!”眼看着朝华人一天天的消瘦下去,该多吃些滋补食物才好,偏偏越是热越是没胃口食荤腥。 成日冷淘素面,哪能补养人? 往年从没像今年这样瘦得那么厉害,此时听说姑娘想喝羊汤,甘棠亲自去厨房吩咐。 朝华又道:“再去把唐妈妈也请来。” 第73章 麻沸散 华枝春/怀愫 三伏宜伏不宜动。 朝华还是日日出门, 她坐在舱中都难耐酷热,洪娘子每日撑船更是难挨。 芸苓打扇子扇出来的都是热风, 恹恹道:“怪不得说天下三大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呢。” 今日不是她跟船,她预备了两长竹绿豆百合汤,撇去豆子只要汤,又往汤里搁了好些碎冰。 提着串在长竹筒上线绳带上船上,让洪娘子也能饮上些解解暑气。 靠岸之后,朝华提着医箱大步往医舍去, 洪娘子捧着还冰的竹筒, 到宅后屋中去纳凉。 这会儿天还早, 萧老大夫才刚起床, 他打了一段八段锦的功夫。药僮儿提了食盒送来早饭:“大夫, 今儿吃羊肉汤面!” 萧老大夫明明自己是大夫, 偏偏越年老越爱吃辣肉荤腥。 他一手把着碗, 一手捏着小瓶,像撒金粉似的往汤里撒了些胡椒面。这一口汤一口肉一口面,吃得汗水淋淋漓。 朝华迈进医舍, 看萧大夫吃得香, 径直坐下打开医箱, 手里翻检医案。 萧大夫嗦上两口面, 抬头看看容朝华, 又嗦两口面, 又抬头看看容朝华:“东家, 让厨房给你也来一碗?” 这声东家, 萧老大夫好不容易才喊出口,实在是吃得好住得好, 叫一句东家也不亏。 朝华摇了摇头:“我不用,萧老吃罢,吃完了,我们来看医案。” 昨夜她请了唐妈妈来,仔细查问娘在发病之前的身子如何。 那都是十七八年前了,唐妈妈想着脸上露出笑意:“那会儿夫人成日都高高兴兴的,嫁进门之后,虽也时常想家,但老太太宽宥,大夫人待夫人又亲厚。” 三房不事生产,可有老太太的贴补和殷家给的妆奁,小夫妻过得逍遥快活。 “直到怀上身子之后……”唐妈妈脸上笑意微收,“那时老太太说夫人年轻,不必急着怀孩子,等上两年最好。” 真娘还很高兴,兴兴头头把这事写在信中告诉了娘家嫂嫂。 等那年殷家送节礼来时,跟来的老嬷嬷说:“姑娘可真是,都已经嫁了人当了媳妇了,哪家不想着开枝散叶?老太太体恤,可不能把客气当福气。” 唐妈妈瞧了朝华一眼,略有些迟疑。 朝华看出唐妈妈有所顾虑,大概因她未出阁,便是出了阁也不该谈父母房里的事。 “唐妈妈不必顾忌,你能想到的都要告诉我,只要追根溯源才有可能治好娘的病。” 唐妈妈轻叹一声:“嫁了人便是当媳妇的,这话也没错儿,夫人跟老爷又如胶似漆的,第二个月就查出来有身子了。” 那时起夫人就多思多忧,偶尔还会流泪不乐。 问她,便是想家想嫂嫂了。 “那时老爷日日想着法的哄夫人高兴。”便是唐妈妈也得承认那会儿二人情深,老爷在家又不出仕,又不出门。 “姑娘后来睡的小床,用的小桌小凳,棋盘瑶琴都是那会儿做的。” 还真把夫人哄得好了起来,平平顺顺生下了孩子。 “姑娘四个月大时,老爷与人一同出门游学。”初时还好,时间一长,夫人便又像之前那样,时时不乐。 身边人就又劝说她,“都是当娘的人了,不能再跟姑娘似的”,世上哪有能把丈夫拴在身边的妇人呢? 第88节 “那会儿可请过大夫?” 唐妈妈摇头:“倒是因为食欲不振,家里送了位苏州师傅来专给夫人做饭。”至多吃些开胃消食的药,再点些安神香。 哪有因为想家人,想丈夫,想出门就请大夫的? …… 朝华将这些摊在桌上。 萧老大夫舒舒服服吃完一大碗羊肉汤面,接过药僮递上的巾帕抹着嘴过来了,他越看越凝眉:“郁从此时起。” 结郁在心,心病一直未能治好,积郁病发,到了眼下这地步。 萧愔愔伸头脖子:“那还能看好么?” “比那边几个疯?”萧大夫也不必朝华作答,“要是没那几个疯,能自己吃饭睡觉就成啦,有这份家业,养着也就是了,何必受那个罪。” 反正,他是治不好。 说完萧老大夫巡房去,给唯一肯让他号脉的牛二嫂摸脉。 别人的方子没动,牛二嫂的方子换了,她肚里有孩子,天天这么喝梦醒汤对腹中胎儿不好。 他还提醒朝华:“东家一心给她们瞧病,还是赶紧将她们隔开,丙号房那哑巴一见着牛二嫂的大肚子就不对劲,再有俩月可就临盆了。” 牛二嫂连月来吃得好睡得好,还不用干活,从原来的干枯瘦弱挺着肚皮,到现在红润白胖,胎动有力。 到时新生儿一哭,保不齐哑巴会疯得更厉害。 “萧老提点的是,是我思虑不周。” 萧老大夫摆手:“你是东家,我既接下了这活,该说的自然要说,到底怎么办还是看你。” 朝华让陈婆子把牛二嫂和芸娘挪到另一间小院里,牛二嫂的屋子更宽敞些,还给她添了悠车和小竹床。 牛二嫂一见能添东西,对陈婆子要这个要那个。 陈婆子来报:“她要碎布和剪子针线,要不要给她?”看样子是想给肚子里的孩子做小衣裳的。 她们几个连碗和勺子用的都是木制的,又要剪子又要针线,万一她又发疯怎办? 小院中几人,芸娘最乖巧,她只有七八岁的心智,天天跟三丫玩在一块儿。 牛二嫂恢复的最快,还能帮着陈婆子干点活,她本就日日做农活,让她天天呆坐屋中,她反而生事。 朝华看过病案,牛二嫂自安顿下来就没再发作过,她想了想:“告诉她,要是好好吃药,好好干活,就可以给她碎布。” 慢慢的,再给她竹剪竹针,能裁些简单的小儿衣服就好。 现下小院中,就只剩下哑娘一个人。 朝华找来萧愔愔:“你会不会煎麻沸散?” 萧愔愔正啃鲜桃,她吃桃连皮也一起啃,还对三丫说:“桃皮可是好东西,清热利水,去胃热。” 听见朝华这句,她嚼嚼桃子皮,一口咽下去让桃皮归脾经,懵懵点头。 “会啊,你想药个身量多高的?” “哑娘。” “那就是中等身量,她看着挺瘦弱,你要她多久不醒?”萧愔愔一边问,一边眼睛珠子打转,爷爷说了,他们现在端东家的碗,吃东家的饭,大差不差听着东家的话。 她知道这些女人其实全是买来的,容东家买这些病人,是为了治府上那位病人,用药理上来说,大概算是“药引子”? 萧愔愔倒没觉得这些女人可怜,要是容东家不买下她们,她们的情状才是真的凄惨。就哑娘那一身妇科病,要不是每天煎药擦洗,天热之前就流脓生疮了。 朝华对她道:“我欲行针灸之法,能不能让她昏睡大半个时辰。” 萧愔愔依言去煎药,煎药的时候还把药罐子给爷爷看了一眼,鬼头鬼脑问:“阿爷,她真会针刺之法?” 萧老大夫吃中午的过水蒜面,张嘴就是蒜味,萧愔愔走近了,又退两步捂住了鼻子。 “她必是懂才收罗了这些人,你少问。” 医舍架上医书齐全,其中几本针灸医书书页都翻卷了。 萧老大夫又往嘴里扒拉几颗蒜,病人全是买来的,买之前在家人眼里就已经是死人了。以后活不活,还不全看容东家的。 萧愔愔老老实实去煎药,走的时候劝她爷爷:“少吃点蒜罢,吃多了胃热!” 萧老大夫满不在乎:“把你那桃给我两个。”吃完了蒜,正好吃点桃子皮去去胃热嘛。 朝华在院中等着萧愔愔的麻沸散,三丫小步溜到朝华身边:“姑娘,哑娘不会喝那个药的。” 就连梦醒汤,一开始她也不肯喝。 她觉得身边人都要害她,慢慢知道不是,也只肯喝三丫给的药。 “有没有法子,哄她喝下去?”这种疯症朝华没见过,真娘除了发病,平日吃睡服药都不须要人操心。 三丫还没说话,屋里的哑娘先发起疯来。 她宛如一头惊兽,从窗户缝里看见隔壁两个人都搬走了,又看朝华三丫在正房中说话,突然开始嚎呼詈骂,还把脸盆木碗全摔在地上。 她看着瘦弱,疯起来却着实有把力气,陈婆子和另一个健妇冲进屋去想按住她,都没能按住。 陈婆子的脸上狠狠挨了一下,面颊立时肿痛起来。 朝华手里扣着银针,来不及用等麻沸散了,哑娘如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就足够让她如此。 “去,快将人按住……别伤着她。” 健妇们便是为此才选到庄宅上待命的,两人一左一右按住哑娘,又塞住了她的嘴。 陈婆子捂着嘴直呼疼,还急记上前指点二人:“别压断了骨头,得用巧劲儿!” 二人与一人角力,朝华咬牙上前,哑娘盯着她目露恐惧之色,眼泪从眼眶中涌出,明明有两个人按住她,她却还能挣扎蠕动。 朝华一针将她扎晕了过去。 晕倒的哑娘皮肤发红,额上颈上青筋爆起。 朝华深深吸了口气:“把她抬到床上去,再抬个炉子来。”净尘师太每回施针之前,都会先煮银针。 萧愔愔听说时,急得冲屋里嚷嚷,让爷爷看药炉子,她提着裙子飞跑到哑娘屋门前,就见门窗紧闭,大白天还点着烛火。 屋中人影影影绰绰,直等了大半个时辰门才缓缓打开。 朝华从屋中出来,额上碎发尽数被汗水打湿,哑娘躺睡在床上,呼吸安谧,显然还在熟睡。 她照着当年净尘师太的进度给哑娘施针,效果也确如当年一般。 只不知道哑娘醒来会如何。 直到入夜时分,哑娘才醒,她醒来就揉眼,又冲着房门嚷嚷了两声。 三丫知道,这是她肚子饿了,赶紧把饭菜送上。 哑娘吃着蒸白面馒头配小炒猪肉,急起来时连勺子都顾不上用,想伸手去抓。 三丫轻敲她一下:“不许用手。” 哑娘哼哼两声,乖乖用勺子吃,还跟三丫比划一个馒头不够,她饿,她想吃更多。 朝华一直站在窗外,直到三丫向窗外把投来一眼,还冲着她摇了摇头。 没有变化,哑娘还跟原来一样。 朝华转身离开,萧愔愔跟在她身后:“东家,你也别灰心,施针这种事儿就是常年累月才起效,一回二回看不出来。” “那太医局里的老太医们也不能一针病除啊。” 转过廊道,朝华回身冲萧愔愔微微一笑,她已经收拾好情绪:“我知道,我不灰心。” 第74章 合欢酒 华枝春/怀愫 万松书院山脚下, 白菘跳下驴车,伸手去扶位葛衣老者。 老者站稳了脚跟, 抬头望向万松岭,书院的石牌坊藏在树荫间,只露出一角石檐。 白菘挑起竹扁担走在前,指指石牌:“范爷爷,那就是公子的书院!” 葛衣老者就是侍候了沈家两代的范老管事,他盯着石牌眉花眼笑:“走!咱们上山去看看公子。” “上山?”白菘惊呼。 初伏一过连日的毒热,这会儿都将要傍晚了, 暑气一丝都没散。 抬头远望火云万叠, 青山连烧的。 白菘抹着汗珠劝道:“范爷爷, 院子都收拾好了, 眼看公子就要散学, 咱们不如先家去等着。” 租的小院就在山脚下, 靠近万松书院和清波门, 跟房东说定短租按月付。 房东本来是不肯短租的,白菘说他家公子是万松书院榜首,若非要走亲事的仪程, 根本就不用赁院子。 房东一听喜笑颜开, 原来不肯的全肯了。 要是租他家院子的租客能在省闱中考出个好名次, 那他的小院可不是风水宝地了!往后还愁租不出去? 不仅肯短租, 还给添了些像样的家具。这些日子芦菔在小院里四处收拾过, 去小院里比爬山一趟舒服得多。 葛衣老者也跟着抹了把汗:“公子上了这样好的书院, 必是老爷夫人老夫人在天有灵, 我怎么也得去看一看, 等我去了地下,好学给老爷夫人老夫人听……” 白菘深吸口气, 卸下扁担,范爷爷什么都好,就是太爱说这些。 “那范爷爷您在这儿坐会,我去买杯冰浆子来。” 山下小贩卖各式各样的浆水和甘蔗,小贩挑着扁担推着车,车上摆两个大桶,带竹筒杯子的就贵几文,不用杯子用荷叶盛一捧的就便宜些。 白菘望一眼被日头晒得白花花的台阶,这才刚到山脚,爬上去还有许多路,不喝上口冰甜浆汁,还不把人热化了。 初伏那天一场大雨之后,已经十好几日滴雨未下,怪道俗话说雨打伏头,晒死牯牛呢。 太阳落山,长天无云,草木都晒得失了颜色,范老管事坐在石阶上都觉得有些烫腚,两手撑在膝盖上“呼呼”喘气。 回头就见日头余晖中来了几个青衣仆从,装束都一样,个个年轻有力,抬着两只箱笼上山去,一看就是豪门家仆。 为首那个年轻轻的小厮瞧见个老人坐在石阶边,还叮嘱后头抬箱子的仔细些,莫要碰着人和扁担竹篓。 第89节 话音才落,白菘举着两杯冰浆在后头喊:“司书小哥!” 司书停下脚步,转身一望也笑起来:“白菘哥哥,你回来了?” 白菘赶紧几步上前来:“我刚回来,你瞧,这是咱们家的范老管事!侍候过我们老爷老夫人的!” 意思就是从小侍候着公子长大,是家里的老管事了。 司书年纪小,管的差事又不大,但这差事是别人想都想不来的。 待到姑娘跟姑爷一成亲,司书那可算是未来姑爷跟前的老熟人,前程自然不一样。 他给范老管事作揖:“原来是范老管事,我常听白菘芦菔两位哥哥说起您,说您从榆林时就跟着沈老爷。” 白菘递上冰浆,范老管事手捧冰浆对司书点头:“小哥客气了,你们这是……” “上山给沈公子送灯油,一旬一次。”司书笑吟吟,还招招手,“来个人,把范老管事背上山去。” 虽已定了亲,但还没成亲,不能在外头就上赶着叫姑爷。 范老管事还想摆手,一个青衣力壮的仆从把范老管事背了起来,一行人慢慢上山去,范老管事满口称谢。 听说这门亲事时,他还没欢喜就先皱起眉来,还问白菘:“这么富贵的人家?” “嗯啊!”白菘点头,“您老是没瞧见,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反正我是没见过。” 白菘回乡报信,范老管事先欢喜,跟着拉住白菘问容姑娘如何。 白菘心想着都已经定下了亲事,还是他们家公子上赶着求娶,容三姑娘是未来的主母,可不敢再提那些闲话。 便只说公子是跟老爷的同年,容家的女儿结亲。 又说容三爷虽未出仕,但是正经的进士出身,家中两位兄长都为官。 直到方才坐船经过,范老管事看见容家在西湖畔的别苑,才知道容家是何等的富贵。 一二等的富贵风流处都有这么一处庄院,自家公子这会儿还是秀才,凭的什么让容家人结亲呢? 不说在榆林时,只说衢州,那也是贵与贵相交,富与富通婚。 范老管事也就是这些年久居衢州,早先跟着老爷,后来又护着少爷,走南闯北,见识得多。他可不信什么富家小姐一眼相中穷书生的戏文,那全是科举不第的酸文人写的。 他拉着白菘问:“那姑娘是不是丑?” 白菘差点儿笑出声来:“不是!容姑娘天仙似的!范爷爷你还不知道咱们公子的性子嘛,他要是不愿意,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倒是。 但范老管事到底悬着颗心。 借白菘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实情,便对范老管事说:“等见了公子,您不就全知道了!” 此时范老管事亲眼看见容家虽然富贵却不骄横,下人们看模样都很尊敬公子,心里略松了口气。 等上了山,到学舍时,书院将将散学。 百来个书生穿着院服出来,范老管事一眼就从人群里认出了沈聿。 “公子!” 沈聿抱书回头,看见范老管事也松了眉眼:“范伯,不是让你们来了就去院中怎么还上山来?” 白菘小声嘟囔:“范爷爷要替老爷老夫人看看您读书的地儿。” 范老管事一面抓着沈聿的袖子:“瘦了!”一面踢了白菘一脚,看样子老当益壮,还能再过几十年去见旧主。 沈聿依旧神色柔和:“正好散了学,稍等我,我们一起回小院去。”还看向白菘,“我陪着范伯逛一逛书院,你下山跟芦菔多预备几个菜。” 范伯虽是沈家的奴仆,但他对沈家忠心耿耿,沈老太爷时他是小厮,后来又跟着沈父读书科举去榆林为官。 陪着沈聿长大,扶棺回乡安葬。 要论亲厚,沈聿对他比沈老夫人还更亲厚些。 带他看过学舍,又看过容家送来的灯油,还想领他去瞧瞧讲堂。 范老管事拄杖摇头:“不看了不看了,我怎么好踏进这样的地方。”把白菘从乡间挑来的特产鲜果分给徐年楚立几人,这才一道下山去。 芦菔已经等在牌坊边:“我来背范爷爷。” 把范老管事背下山,一路带进租赁的小院,小院还算轩阔,院中有口井,井边上还有一棵合欢花树。 这时节正是合欢开花的时候,红蕊丝丝吐艳与院中窗户上贴的吉庆红纸一道给小院多添了份喜意。 白菘已经置办下了菜肴,切些凉盘来,再煮个凉面,也不在屋里用饭了,就摆在小院桌上。 招待着范老管事道:“平日里公子都是住在书院的,三伏天里还是山上凉快些。” 他和芦菔隔日上山去,去取公子换下的院服,白菘还道:“容家姑娘别看是大家姑娘,还给我们公子预备常服鞋子,体贴得很呢。” 沈聿眼底一直蕴着笑意,听见这句,笑得更深。 她送来的衣裳,衣料并不如何名贵,但颜色清爽,料子又吸汗,很合他心意。 沈聿租屋时就看中了这棵合欢树,六月花时,他用竹杆打下些花下来,细细摘洗过,浸在酒中。 上回朝朝亲手酿了青梅酒送他,如今他也亲手浸合欢花酒回赠。 他们二人各有事忙,偶尔传信也是互相勉励。 沈聿知道朝朝每日都冒着酷暑往庄院去,盼她晚上睡前能喝上一杯合欢花酒,安神宁气,睡得更好些。 范老管事看着沈聿长大,知道他打小时便寡言少情,越是年长越是沉稳自持。 今日一见脸上笑影都多了,知道必是容家姑娘的功劳,这下可好了,这下子老爷夫人吃香火都高兴些。 范老管事将家中积蓄一并交给沈聿:“还没到秋收,秋收之后还有一笔帐收,眼下家里积攒的都在这里了。” 沈聿没收:“范伯收着罢,您既然来了,往后按时当令的走礼都由您来管。” 范老管事又把钱收回去,他也不着急吃饭,先去里屋把老爷和夫人的画影贴起来,又用小碟子盛了些方才白菘买来的凉菜供上。 对着画影絮絮念叨:“公子结了一门好亲事,老爷夫人泉下有知,保佑公子金榜高中,百年好合。” 饭前上香,是范老管事在家时日日都要做的,芦菔没想到来了余杭他还要上香。 沈聿指派芦菔:“白天就别领范伯出门了,太阳落山之后租船也好,雇车也好,带范伯四处看看。” 又转身对范老管事道:“六月里落夜湖热闹得很,我在山上都能看见湖中一片船灯。” 范老管事摆手:“不成,我来是办正事的,我得预备着礼去拜会亲家老爷!” 话才说完,就有人叩门。 开门一看,还是司书,这会儿天已经黑了,容家仆从提着灯笼,跟在司书身后。 司书笑眯眯道:“我们……我们老爷知道范老管事来了,打发我送个食盒来。” 司书一知道沈家来人,回去便把这事报给甘棠姐姐。 朝华刚从庄宅回来,她每隔五日为哑娘扎一回针,今日是第四回了,哑娘似乎是好了那么些。 她不似过去那样,日日关在屋中不出来。 芸娘和牛二嫂子来看她时,她竟能主动给芸娘糕饼吃。 但要说她好,她依旧只会“唔唔”出声,萧愔愔趁她喝下麻沸散时察看过她的舌头,她舌头没事,能发声能叫骂,她就是能说话的。 萧愔愔宽慰朝华:“东家别灰心,我看她好得多了,再有几回说不准就能好。” 朝华情知希望渺茫,她所求不多,等娘再犯病时,起码这套针她已经用熟了。 她整个人浸在香汤里,听说范老管事来了余杭,吩咐甘棠:“让厨房捡些好饭菜送去,要时鲜的,爽口些的。” 她知道沈聿跟这位范老管事情分不同,不说打小看护他长大,只说范老管事带着小主人千里扶棺回乡便是仁义之辈,该当礼遇。 范老管事看见食盒,又惶恐又感动,他一个下人,哪里能受这些:“公子,我哪担得起呢?” 沈聿一把扶住他:“范伯,无事的。” 是朝朝送来的。 范老管事见公子乌眸含光,眼中一热,公子自小就苦,这日子总算是好起来了。 也不知余杭人家结亲要办些什么礼,他得找个官媒仔细问问,等办好了礼,正经上门拜访亲家老爷。 第75章 传红 华枝春/怀愫 范老管事住下不过几日光景, 便跟街坊邻居们走动熟了。 他这才向街坊打听余杭婚俗。 双茶巷里住的人家家境都算殷实,紧靠着四湖一年四季赚钱的小买卖就多, 光是三山香市那一个月,只要脚步勤快,便能赚足一家人一年的嚼用。 知道范老管事是专程来为了家中公子办婚事的,便把婚俗说了一遍。 隔壁的黄娘子道:“小礼要四副,用鹤顶纸造的五福全帖,外面的封筒也有讲究,绿纸夹衬, 胶金全福。” 范老管事连连点头, 又问明了官媒人的住处。 黄娘子说了一篓话, 自然要问一嘴是哪家的姑娘。 这几日沈书生进进出出的, 他们可全都瞧见了, 这人品这样貌, 要是能跟双茶巷的姑娘结亲, 那可真是落下金凤凰了。 范老管事客客气气道:“是我们老爷的同年,容三老爷家的千金,我怕我们是田庄小家的礼数, 委屈了容家姑娘, 才先问一声。” 知道是容家, 黄娘子满口夸:“真是花对花, 柳对柳, 容家可是大善之家, 年年都去三天竺舍药呢!” 外头人不知舍药的是容朝华, 只知是容家。 黄娘子道:“我得了空就去讨上一丸。”庆余堂制的好丸药不易得, 藏在家中以备不时之需,说完给范老管事指点了官媒住处。 范老管事跑了一趟, 那官媒还惊奇:“事情都已经办好了,怎么还预备礼?” “那是女家办的,咱们男家怎能这样讨人便宜。” 官媒人笑了,她上回走礼容家给了厚赏,这回再登门传红,赏钱也不会薄:“别的我这儿都是现成的,要不男家就预备一枝金玉如簪子压帖,再有几瓶茶叶就行了。” “这样薄?”范老管事来的时候,可是把家里的积蓄都带了来的,沈家在衢州乡间也算丰足人家,比容家那可不够看的。 “传红礼有这便够了。”官媒笑道,“还没到下盒的日子,再者说还有什么下盒礼能厚得过金榜得名?” 第90节 范老管事口中连连称谢:“谢您的吉言。” 新备下的传红礼很快送到容家,范老管事特意换了上一身新衣,白菘芦菔也都有一身簇新衣裳。 芦菔笑了:“范爷爷还给咱们也做了新衣呐?” “自然要做,等放榜的时候一家子都得体体面面的。” 几人雇了辆马车,到容家门前时,看见几辆马车停在门边。 婢女撑着伞扶车上的姑娘下来,下人们一箱一箱往门里抬东西。 范老管事道:“这就是跟咱们公子结亲的姑娘?” 白菘一伸头:“不是,那是容三老爷的二女儿容五姑娘。”五姑娘戴着帷帽,绡纱长垂盖到裙角,但他认得出五姑娘身边的丫头。 范老管事“哦”一声:“那咱们且让一让,莫要冲撞了千金。” 等到前头几个华服女婢们也都进了门,沈家的马车才停靠过去,白菘递帖。 门上一见他就笑了:“白菘小哥来了,赶紧往里头坐着等。”门房也有待客处,虽没冰盆但有凉茶,门上进去报信,给他们三人一人倒了杯凉茶先奉上。 范老管事一喝这待客的茶,愈发知道容家的富贵,连门子上待客的茶叶都不见粗梗茶渣。 白菘也赞:“这三姑娘当家到底是不一样啊,咱们头回上门的时候,在这儿坐着喝的可是茶渣子。” 范老管事不知容家那些事,奇道:“那原来是谁当家?” 白菘望了眼芦菔,凑到范老管事耳边:“原来是姨娘当家,范爷爷莫要问了,这里的故事长着呢!” 坐在人家门里,范老管事便不再多问,只等回事再说。 门上人很快回来,跑得一头一脸都是汗,脸上笑盈盈的:“赶紧请赶紧请,我们徐管事狠骂我一通,说是姑爷家来人还通传什么,该领进去呢。” 一行人被请进西院,一路上白菘细着声告诉他,容家这院子分一东一西。 范老管事问:“就跟戏文里那个东宫娘娘,西宫娘娘似的?” 白菘挠挠头:“也不好这么说……但原来确实是那么个意思。”如今不同了,三姑娘把住了整个家,真是雷霆手段。 容寅来不及换衣,一身常服在堂屋见了范老管事。 范老管事一见着他心里便想,父亲这么个长相,女儿必是差不了,还真跟白菘说的一样,天仙似的长相。 范老管事非要重办这些礼,是怕容家看轻了他家公子。 男家的礼岂能让女家来办?又不是入赘容家,公子越是中意容家姑娘,越是该尽心尽力。 容寅看见传红礼连连点头:“我就说阿聿是个懂事知礼的孩子。” 沈聿还未取字,容寅和韩山长都没给他取字。二人指点他,取字之事可以拖一拖,最好是将来请座师为取字。 是以定亲之后,容寅就一直称呼沈聿的小名。 “范老管事请坐罢。” 范老管事连连摆手:“岂敢在亲家老爷面前托大。” 容寅“诶”了一声:“阿聿早就同我禀报过,他父母过世之后是你在榆林将他照管到十岁,又千里迢迢扶棺回乡,忠心仁义!” 越是真的读书人,越是赞这气节。 “只是设座而已,依着我看,成亲那日该受他一礼。” 范老管事哪受住这句,眼眶一热,差点便要淌泪:“老爷夫人对我有恩,我不过是尽了本份,实不能当。只是我们公子读书成材娶亲,我对老爷夫人也有了交待。” 他越是不居功,容寅越觉得他是难得忠仆。 想到常福与罗姨娘勾连贪污,容寅更生感慨,更愿意同范老管事多说上两句。 …… 永秀回到芙蓉榭后,头一件事就是从窗中望向眠云阁。 “这些日子暑热,你想法子往里头送冰没有?” 她走的时候带走了百灵白鹭,留下了莺儿,说是让莺儿看屋子,实则是让莺儿周全眠云阁的事,若是姨娘有个什么,莺儿也能去老宅给她报信。 原本说好了每隔一旬总能回来两日的,没想到先后出事,从四月末住到了六月末,好不容易大伯母肯放心,她这才能回家来一趟。 莺儿知道姑娘回来必要问,奉上茶盅:“姑娘宽心,姨娘无事。” “给你银子够不够花用?药粉什么的可送进去了?”永秀哪顾得上喝茶,看眠云阁里花木有修剪过的痕迹,她略松口气,又怕亲娘关在里头吃得不好。 “尽够了,都不知道姑娘怎么攒下的这笔钱来。”莺儿一面说一面心疼,姑娘的月钱几乎全贴补了姨娘,自己怎么开销? “回了老宅,祖母大伯母时有赏赐,手上到宽松得多。”原来只有月钱,当然钱紧,去了老宅祖母手指缝里漏一点出来,她就尽够用了,现银全送了回来,得的东西都好好收着。 这两个月里,日日跟着大伯母学管家事,人也沉稳得多了。 百灵笑着对莺儿说:“你不知道,老太太说了,姑娘的及笄礼要在老宅办。” “真的?”莺儿一听喜上眉梢,“这可真是大喜事!” 能在老宅办及笄礼,那规格便小不了,到时老太太还要请各家的夫人来,说不准姑娘的亲事过了笄礼就能定下了。 原先还有个三姑娘卡在前头,如今三姑娘亲事美满,家里未落定的只有五姑娘,亲事可不就提上来了。 百灵打开箱子包袱,给莺儿看新裁的衣裳:“你瞧,这都是老太太赏下的衣料做的。” 非是得了几件衣裳就显摆,而是四姑娘定亲之前,老太太也是这样赏下许多衣料,让四姑娘裁衣裳穿。 永秀脱下外衫:“挑一件新的出来,我要去给父亲请安。” 百灵笑应了,换了件滚金边的浅梅色衣裙,家常梳妆,腕上套上了祖母赏赐的白玉镯子,走的时候吩咐:“跟厨房要几个好菜。” 莺儿喜应一声,目送姑娘出门。 永秀许久未回,特意绕到了眠云阁门前,人站在黑漆院门的阶前,低头就见石阶里细细密密生满了杂草,忍耐着握了握拳头。 守门的婆子见着永秀,赶紧行礼:“五姑娘回来了,这些日子家里喜事多,先是小少爷上名,又有夫人生日,三姑娘定亲……” “这每一回厨房给添菜,姨娘都得着了。” 还有节日,大家吃粽子,给罗姨娘的食盒里便也少不了粽子。 永秀和和气气冲婆子一点头:“妈妈辛苦。”说完扭头往前堂去。 祖母已经答应她了,过了笄礼,就把姨娘放出来。 这是她趁着要办及笄礼,大胆向祖母提出来的。 这些日子她每日请安不断,点心汤水更是换着法的往祖母屋里送去,给嫡母用明纱绣经文,又给祖母做衣做鞋。 祖母看她的目光越来越慈爱,永秀才敢在祖母问她时,说了那么一句。 “我知道姨娘犯了大错,只求不要一直关着她。” 容老夫人看着在自己跟前早晚尽孝的孙女,依旧笑着问她:“只求不关着就行?” 永秀本来以为没多少指望的,只是借着及笄斗胆一求而已,听到祖母语气松动,她倏地抬头,热切道:“是!只求不关着就行!” 容老夫人阖目点了点头:“你一片孝心。” 永秀耳廓发烫,她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可祖母又是用慈和的语气说出来的。 “就依了你,放她出来,送出去清修罢。” 永秀怔住,这跟她原来想的不同!她想的是能允许姨娘出门,就在院子里走动走动也好,没想到祖母要把姨娘送出去。 转念一想,送去清修姨娘还更自由些,到时她也有了嫁妆银子,周济姨娘总是行的。 “多谢祖母。” 永秀没有抬头,容老太太也没有睁眼,这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刚走到前堂,看见白菘芦菔等在门边,刹住了脚步。 百灵招过个小厮说上两句话,回来禀报:“姑娘,是沈家来人传红了。”老宅已经送过一回,怎么竟又送一回? 永秀抿抿唇:“沈家有心。”上回说是男家送礼,其实是容家一手操办的,沈公子这是一丝一毫也不愿意委屈了姐姐。 “那咱们要不要过会子再来?” 永秀想了想:“你去问问来了多久,要是立时就散,咱们就等等。” 小厮也往里报:“老爷,五姑娘来请安了。” 范老管事赶紧站起来告辞:“亲家老爷,我这便告辞了。” 容寅端了端茶盏算是送客礼,范老管事跟着小厮退出堂屋,一抬眼就见廊下站着个通身锦绣,衣饰灿烂,雪肤花貌的女孩儿。 范老管事心头不知为何骤然一跳,又多望了两眼,越看越觉恍惚。 白菘扯扯他的袖子:“范爷爷,咱们走罢。” 范老管事口中应他,人还懵着,走了两步又回头去看。 见那女孩脚步还未迈过门坎去,就已笑靥如花冲着门里的喊:“爹,我回来了。” 第76章 白肉 华枝春/文 远远站着时还不十分相似, 可她一笑起来,那眉毛, 那嘴巴…… 天底下哪会有这样相像的人? 范老管事如遭雷击! 整个人僵住了不动,白菘芦菔眼看他脸色骤变,赶紧一左一右搀扶住他。 容家的小厮还说请范老管事到厢房歇息,范老管事连连摆手:“不用,不用,咱们走……”口中这么说,脚步却如千斤重。 最后是白菘芦服扶他上了马车, 容家仆从还送了凉茶和丸药出来, 还有一张庆余堂的医帖:“老先生要是有什么不舒服的, 尽管拿这个帖子去庆余堂请大夫。” 范老管事靠着车壁, 越想越觉得是他看错了。 已经二十年了, 他也能不肯定, 再说物有相同, 人有相似,也许只是长得像而已。 马车回到小院时,天色将暮。 今日传红, 双茶巷人人皆知, 白菘扶着范老管事坐到院中, 就跟芦菔一道去给街坊四邻们分喜饼。 第91节 好一会儿, 白菘抱了只西瓜从小院虚掩着的门缝里钻进来, 喜滋滋冲院内嚷道:“范爷爷, 您瞧, 隔壁黄娘子给的瓜!” 邻居们得了喜饼也各有回赠, 有的是自家腌的皮蛋,有的是一尾新鲜河鱼, 黄娘子抱了个瓜给他们:“回去用井水湃一湃,夜里纳凉吃!” 白菘放下瓜,先打了半桶水,又把西瓜浸在水桶里,再将桶顺着井绳往下放。 芦菔还在挨家给街坊邻居送喜饼,白菘放完西瓜想去帮忙,看范老管事还坐在小院桌边发怔:“范爷爷,您真不进屋躺一躺?” 明明在马车上好了许多,怎么眼睛又木了。 他赶紧又拿一枚仁丹送到范老管事嘴边:“您再含一颗。” 范老管事含上一颗,也许今日确实是热昏了头。 白菘倒了茶来,搁在他手边。 “范爷爷,您是不是被容家的富贵给惊着了?”白菘乐呵呵笑出声,“我和芦菔头回上门的时候,那都不敢迈步子!” 容家比县太爷家还富贵! 等到去过容府,才知别苑的亭台楼阁都轻灵风流,容府才是真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公子头回上门就一点不怵,怪不得公子是公子呢。 范老管事口中“唔”应一声,仁丹顺着喉咙没下去,一股凉气冒上来,他摇摇了头:“老了,不中用了,这才跑了几步,脑瓜子就有些发懵。“ “您好好歇歇罢,今天晚饭公子必要回来,我去买几个凉菜?再买块豆腐来跟皮蛋拌一拌?” 公子在山上膳堂用饭,几乎是不下山的,但今日去容家送传红礼,必会下山。 范老管事一听沈聿要回来,赶忙叮嘱:“那就做几个清爽的小菜,再加个白切肉罢,我看这些日子公子瘦了好些。” 范老管事知道自家公子的性子,读起书来不惜心力,得多吃些肉补补力气。 “哎!”白菘答应着出了门,夏天猪肉放不住,得现去肉摊上割来。 白菘割了一刀五花肉请隔壁的黄娘子整治,多切的一段就是送给黄娘子家的。 黄娘子连声“哎哟”,笑圆了一张脸:“白菘小哥可真是的,就是费些柴而已,哪用给这么多。” 黄娘子丈夫跑船去了,家里有个小闺女,听见有肉吃,在隔壁院中欢叫。 黄娘子教她:“还不谢谢范爷爷。” 小女孩都没出门,贴着院墙嚷:“谢谢范爷爷!” 双茶巷小院挨着小院,在自家院中便能看见隔壁邻居家的厨房灶台,墙上都有孔洞,隔墙递个盐罐油壶方便得很。 坊与坊之间有或大或小的井台供取水用,街坊四邻住得近,走动也频繁。 范老管事在院中一坐就想起了在榆林的日子,那时住的也是这样的小院,邻里都是小官吏的家眷。 公子租下这间小院,他可能自己都没察觉到,虽南北风貌有异,但规格差不多。 也是这样烟火,这样热闹。 许是因为这院子,许是因为这些和气的邻居,范老管事忽如置身故地,想起了已经久远都没再想过的事。 他把白菘叫到屋里去,问他:“今儿咱们在容家大门口,遇上的那个姑娘是容三老爷的二千金?” 白菘扒拉着邻居们回的果碟,一盒瓜子核桃一把蜜枣子,他拿起干果磕开尝尝:“嗯!” “那,她是容家三姑娘的亲妹子?” “当然是亲妹子了!”白菘吃着核桃仁笑了,“论爹那是亲的,论妈那不是。” 不是一个娘生的,容五姑娘是庶出。 白菘只以为范老管事是在了解容家,他生怕自己嘴快把不该说的也秃噜出来,往嘴里又塞一颗核桃仁:“她是姨娘生的女儿,就是原来那个掌着家的罗姨娘。” “姓罗呀?”范老管事喃喃。 白菘看范老管事有兴致,左右也没事做,便说起了这个罗姨娘。 要说罗姨娘对他们其实挺好的,给的屋子舒适不说,连被褥都预备了薄的厚的两种,还有衣裳。 白菘到现在都可惜那两身冬衣,要上京城去正用得着冬衣的。 可说是处处殷勤备至,对他们公子也不曾自恃身份。 因是姨娘不是正室,打照面都隔得远远的,压根就没有让公子给她行过晚辈礼。 白菘数着罗姨娘的许多好处。 范老管事又问:“那你怎么说如今掌家的是三姑娘,又说门房上原来给的都是茶叶渣子?” 白菘压低着声音把罗姨娘和管事勾结用三姑娘的嫁妆银子做生意的事说了。 “司书说的,好几千两的利润呐!” 白菘到这会儿才感慨:“范爷爷你不知道,我原来还以为罗姨娘瞧中了咱们公子,想把容五姑娘说给咱们公子。” 范老管事突然激动起来:“当真?她说了?” 白菘失笑摇头:“那哪能呀,大户人家结亲,您以为跟咱们乡下似的,张口就许人?但她对公子好啊。”衣裳吃食笔墨纸砚,样样给的都是好东西。 范老管事脸色变幻不定,又问:“那,那容五姑娘今年几岁了?” 白菘哪里知道,但他知道容三姑娘的岁数,合生辰帖时都有写:“三姑娘十六岁多,那五姑娘比她小上一二岁?我好像听司书说过一句,府里要给五姑娘办及笄礼。” 那就是十五岁不到。 范老管事算着年纪,又问:“那个姨娘多大的岁数了?” 白菘简直莫名其妙:“范爷爷,你是不是还不舒服?怎么尽问这些?”都说起糊话来了,怎么也问不到人家姨娘的岁数上去。 “这个我真不知道,三十来岁?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躺会?” 范老管事摆摆手,沉默了半晌他才又问:“公子是不是当真很喜欢容三姑娘?” 白菘含颗蜜枣:“真!比真金还真!” “您是没瞧见,反正我跟了公子七八年,从没见他这样过。”白菘芦菔不知榆林旧事,是沈聿回衢州读书之后,沈老夫人给孙子买来的书僮。 他原来也不知到底哪个姑娘更好些,全凭公子的喜欢,公子喜欢三姑娘,那就是三姑娘最好。 范老管事闻言摆了摆手:“你去预备饭罢,我要躺一会。” 白菘贴心的给范老管事递上一柄竹扇,转身出屋忙着去备饭,黄娘子家灶上煮猪肉的香味儿都飘过院墙来了! 算算时辰,瓜也湃好了,等公子家来正好开饭。 小屋虽是临时租住,但打理得很是齐整,竹床上支着布帘挡蚊蝇,范老管事就躺在布帘里,隔着昏黄光线阖上了眼。 沈聿散学下山,院中小桌已经摆上了饭食。 白菘用井水绞帕子给他擦手,沈聿一面拭汗一面问:“今日如何?” “那还用说,范爷爷出马事办得可漂亮了。”白菘拿出蒸好的馒头,又把白切肉端上桌,“就是范爷爷累着了,人在屋里躺着呢。” 沈聿一听转身走进屋内:“范伯?要不要请大夫来瞧瞧,便是中暑也不能轻忽。” 范老管事挣扎着想起身:“不用不用,我歇歇就好了。” 沈聿摸过他掌心,又点灯看过脸色,以为只是累了着了,笑道:“后头的事要等八月再办,范伯安心等着罢。” 说完吩咐白菘去买点米粥来给范老管事喝。 坐到桌前,吃起晚饭来。 院中合欢花树红开翠合,芳气如烟,沈聿坐在合欢花树下吃饭,时不时便有红蕊落在桌面上。 芦菔只见红蕊纷落,公子丝毫不恼,落到菜上馒头上,都用筷尖轻轻挑起来搁到桌角,再继续用饭。 芦菔刚想当没瞧见,就看见范老管事站在窗边望着公子,眼中满是担忧,待想细看时,范老管事转过脸去了。 …… 永秀给父亲请完安,又到云墙边的月洞门边,规规矩矩行了全礼,对着空空的庭院道:“女儿给母亲请安,女儿回来了。” 守门的婆子依旧是一身老绿,恭恭敬敬立在门边,听见了也好似没听到。 百灵等永秀请完安,对两个守门婆子道:“烦妈妈们通报一声,我们姑娘想见三姑娘,有要事要说。” 要事就是五姑娘的及笄礼,以及容老夫人已经答应了肯放姨娘出去。 守门婆子互望一眼,这个时辰,三姑娘还没回来。 守门婆子笑道:“要不请五姑娘明儿早上再来罢,这个时辰就要关门了。” 这话说完,永秀颇为惊诧,自姨娘被关之后,她在别苑确是大不如前,但底下人并不敢对她不恭。 这两个守门的婆子竟连问都不去问一声…… 百灵皱眉,这种事自是不能忍的,她刚要上前说什么,就被永秀按住。 “既然如此,明日再来也是一样。”永秀说完,带着百灵白鹭离开。 连白鹭都觉得这事不该,五姑娘也不能这样忍气吞声。 直到回到芙蓉榭,永秀让白鹭去沏茶来,才对百灵道:“姐姐……是不是不在?”说完招来了莺儿。 “这些日子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莺儿摇头:“没什么事啊。”除了按姑娘的吩咐日日去厨房给罗姨娘加菜之外,她都守在屋中,一天一桩事也没有,还觉得有些厌气呢。 “哦!”莺儿想起来了,“这些日子三姑娘苦夏,初一十五那两天的回事,有两回都没来。” 两个月四次,有两次没出现。 永秀瞪圆了眼,她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对劲,姐姐是不是时常出门?是去见沈公子? 百灵赶紧劝:“姑娘,三姑娘干什么都与咱们不相干!可别在这个时候招了三姑娘不痛快。” “我知道。”永秀点头,她哪会去招惹三姐姐,她只想好好的把姨娘送出去。 祖母说是去清修,苦虽苦一些,但总还能出来晒晒太阳,看看花树,比天天在屋子里关着要强。 永秀缓缓吐出口气:“明儿一早你记得叫我,我要早早去见三姐姐。” 第77章 冰茶 华枝春/怀愫 第92节 云墙门一关, 东西两院中,便只剩下廊灯还亮着。 濯缨阁内甘棠守着灯烛做针线, 听见院廊上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知道是姑娘回来了,赶紧放下活计拨亮灯火,到门前去迎。 今日甘棠轮休,屋里已经预备下了冰盆吃食和香汤。 芸苓青檀刚掀帘进屋,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柏子香,如置身松林间叫人心神一爽。 甘棠接过二人手里的东西:“你们俩都快回去歇着罢, 姑娘这儿有我和紫芝侍候就够了, 沉璧人呢?” 朝华解下佩囊挂到衣桁上:“她今儿摘了张大荷叶顶在脑袋上, 没晒太阳。” 别人都能轮休, 沉璧天天都要跟朝华出门, 她又不像别的那丫头那样愿意缩在船舱里, 偶尔还帮着洪娘子掌掌船, 三伏天还没过,她人就晒得黝黑。 甘棠给她调配了珍珠膏,里头搁了薄荷汁, 天天回来按着她敷。 沉璧不愿意, 甘棠道:“你是姑娘的贴身女婢, 等天凉快些, 外头宴多着呐。” 之前姑娘总是避开各家的宴请, 是不想像篮子里的菜那样任人挑拣, 如今定了亲事, 少不得要跟着老夫人和大夫人出门走动的。 她们是贴身侍候的女婢, 陪着出门也得像样才成。 “再说了,你都晒得褪皮了, 就不觉得疼呀?”光看看她晒红的脸颊,甘棠都觉着火辣辣的疼。 沉璧听话抹药,每到夜里就顶着张抹满了珍珠膏的脸在院子里练鱼叉,吓得芸苓晚上都不敢往外头望。 甘棠见姑娘今日竟有心情闲话,立时笑了:“哑娘好得多了?” 芸苓青檀都喜盈盈点头,芸苓快活道:“可不是嘛,哑娘能记得所有人的名字了!”连她和青檀的名字都能分辨出来! 哑娘原来最怕牛二嫂的肚子,前两日牛二嫂临盆生产,生下个漂亮的小女婴。有萧老大夫给她调养身体,女婴生下来哭声都响亮得很。 哑娘隔着窗户看着,口中“唔唔”出声,摇头比划。 三丫轻轻拍着她的背:“不抱走,大家还要给她起名儿呢。” 牛二嫂躺在产床上,她想给女儿起名叫牛大花。 萧愔愔买了彩纸风车和画着白胖小娃的拨浪鼓送给小女孩,她听了牛二嫂的话差点把头摇成拨浪鼓:“不成不成,这个名字也太难听了!” 陈婆子掰着手指头:“七月里生的,叫个荷花罢。” 萧愔愔倒抽口气:“牛荷花?”这也没好听到哪里去。 最后是朝华问:“那牛二嫂姓什么?”她都已经被夫家卖了,也不必非给女儿用夫家的姓。 牛二嫂姓金,最后就叫金荷花。 萧愔愔终于点头:“姓金多好,叫什么都好听!” 哑娘傻站了好一会儿,咧开嘴笑了。 今天她认出了所有人,还叫出了小女孩的名字,还知道她不能吃糕,只能吃奶。 哑娘的神志越来越清明了。 朝华心绪极佳,转进内室,解衣泡汤。 甘棠捧着软巾进来,坐到小杌上替朝华通头发按穴位,轻声回禀:“今儿沈公子遣范老管事来送传红礼。” 鹤顶纸的五幅全帖和压帖用的金玉如意簪子都搁到姑娘床头上了。 朝华想到沈聿,神色更是一松。 甘棠看她眉目疏散,用玉滚珠给她松筋,接着又禀:“五姑娘也回来了,她给夫人请过安,还想来见姑娘,门上给回了。” “还有,五姑娘回来之前,徐管事家的余娘子来了一趟。” 朝华依旧阖着眼:“是说及笄礼的事?” “不知,应当是罢。”甘棠放缓了语调,“余娘子来时我说姑娘正在夫人房中午歇,明日再请她来见。” 余娘子是小徐管事的妻子,徐管事是王妈妈的儿子。 她来,是替祖母传话的。 “知道了,请余娘子明儿上午先来,永秀……我去西花厅见她,请洪娘子午时撑船。” 中午出去,那就得顶着烈日。 甘棠不忍:“姑娘,要不然歇一天罢,天也太热了。” 天热难挨,末伏越近越是热得人烧心,姑娘一日比一日清减了,天天看是还不觉得什么,但裙上腰带越抽越长了。 “哑娘好不容易好了起来,不能断针。”一月一次去荐福寺舍米面粮油,连着两月一点消息也没带回来。 但哑娘一天比一天见好,朝华的焦躁之心慢慢淡了。 “是。”甘棠收起玉滚珠,往桶中又加些热水,放下帘子到外间去,往香炉里添了几角柏香,就不再打搅姑娘休息。 朝华披散着寝衣出来,长发用几根长簪挽起来,走到桌前。 桌上是几屉点心一壶温茶,她随手掀开纱罩,看见里面有一碟船娘五彩团,是太湖边的点心,一看就是真娘做的。 先吃了五彩团,才到床头去看金玉如意簪。 朝华一拿起来就知不是银子镀的,簪头是羊脂如意云,簪身是全金的,细虽是细些,但确实真工实料。 朝华走到窗桌前,对着镜子,将细金簪比在发间。 窗外夜风徐来,月暗庭幽,萤光拂草。 朝华拉开妆奁,仔细将金簪收到匣中,自镜里看见身后墙上的挂画,从原来的云山避暑、采莲归舟图换成了织女乞巧、楼阁芭蕉。 这才想起还有两日就是七夕佳节了。 与沈聿约定“来日方长”之后,他们二人就再没碰过面,算一算已经将要两个月未见。 朝华的目光投向桌上的彩笺,十二花笺上印的已是荷花,她刚想伸出手,又缩了回来。 八月初一入贡院,他还是沉心用功的好。 …… 永秀起了个大早等着,青檀来请:“三姑娘请五姑娘去西花厅。” 永秀本也料着了,行到花厅时,里面已然摆上冰盆,垂下缟纱,三姐姐在里头等着她。 朝华听见脚步声自帐本间抬头,看见永秀点了点头:“坐罢,去祖母身边住了两个月,人看着倒是沉稳了好些。” 永秀本垂着目光,没想到姐姐一开口会跟她说这么长一句话。 她刚抬起头来,还没回答就吃了一惊,脱口而出道:“姐姐,你怎么瘦了这样多?”就算苦夏也不该瘦得这样,就这么坐着看上去人都很纤薄。 朝华微怔:“近来暑热。” 永秀本待忍耐,到底没忍住:“姐姐有没有请大夫上门摸摸脉?” “无妨。”朝华正跟萧老大夫学把脉,日日都摸脉象,瘦了只是因为每日去庄宅施针耗费了心神而已,等到秋天也就补回来了。 “坐罢。”朝华指指面绣墩,又看向甘棠,“取冰茶来。” 酷暑白日喝的都是冰茶,取上好的茶叶与煮过放凉的山泉同置壶中,经夜浸泡,喝的时候再放入冰块,沁凉解暑。 甘棠奉上冰茶,永秀捧着琉璃杯盏啜饮一口,不等朝华询问她就道:“祖母说我的及笄宴要在老宅里办。” 朝华点了点头。 永秀又饮口冰茶,大胆开口:“祖母答应我,在我笄礼之前把姨娘送出去清修。” 这事,一大早余娘子已经禀过了。 余娘子过来时,朝华正在用早膳。 甘棠引余娘子进屋,她刚要行礼,甘棠便扶住她,请她坐到圆凳上,给她也奉上一杯白牡丹冰茶。 朝华舀起口燕窝粥,先问余娘子家中如何:“余婶子的孙媳妇算着日子快生了罢?到时可得记着给我送红蛋,我这儿三朝礼已经预备好了。” 余娘子连声“哎哟”满面是笑说道:“劳姑娘还记挂这个,到时候必要给三姑娘和甘棠姑娘们送红蛋的。” 两人闲话几句,余娘子饮了口冰茶:“我来是老夫人差我来跟三姑娘说一声,五姑娘的及笄礼就在老宅办。” 朝华点点头:“这是自然。” 余娘子自来知道三姑娘有气度,她顿了顿又道:“老太太说……家里将要办喜事了,罗姨娘这么关着总是不个事儿。” 朝华望向余娘子:“祖母的意思是?” “老夫人说了,不如让罗姨娘挪到清净庵去,让她听经静心,要是得闲能给老爷夫人和两位姑娘祝祷祈福就算她有心了。” 朝华坐在罗汉榻上,窗外重重浓绿,偶有风吹,檐下挂着的琉璃小风铃便“铃铃”作响。 “这事,永秀知道么?” 余娘子笑了笑:“正是五姑娘自己求来的。” “那,父亲知不知道?” 余娘子垂下了头:“老爷与五姑娘一样,都是知道的。” …… 此时朝华看着永秀,问她:“祖母说没说挪到什么地方去?” 永秀听姐姐只是问送到何处,一点也没反对把姨娘放出来的事,心里松了口气,她摇头:“说了,祖母没是城外清净的庵堂。” 见她到此时还无所觉,朝华又低头看向帐目,屋内一时只有书页轻轻翻动的声音。 永秀心里直打鼓,祖母都发话了,姐姐和爹总不能再拦着罢?再说她也没有多求,只求能让姨娘不关在屋子里。 过了半晌,朝华才又开口,她的目光还盯着账本:“说什么时候挪了么?” “祖母说就在这两日。”让她好安心过及笄礼,带着几车东西回来,就是想多住几天,把这事办妥当。 朝华又是许久都未动弹,永秀借着喝茶与百灵互换个眼色,有些害怕姐姐会从中阻拦。 “你去见见她罢。”朝华突然开口。 “什么?”永秀不敢相信,她愣愣望着姐姐,“我……” 朝华依旧没有抬头,沉声吩咐管事婆子“给眠云阁多送些热水去,开了窗户熏熏屋子,再让厨房备些酒菜。” 最后,她对永秀说:“你去见她一面罢。” 永秀被这惊喜砸昏了头,晕乎乎出了西花厅,她来的时候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要姐姐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虞,她便跪下哭求。 谁知三姐姐不仅没有一点阻拦,竟还松口许她见姨娘! 第93节 “百灵,这是不是真的?我没听错罢?”永秀拉着百灵问。 百灵点头:“是真的,三姑娘许了!” 永秀低声念佛,果然祖母的话姐姐就会听,绕过父亲和姐姐去求祖母是对的! “我要不要换身衣裳?我也瘦了好些,姨娘看了要难受的。”永秀急巴巴赶回去,一面梳洗打扮一面时不时往窗外望一眼。 胡妈妈取下紫铜大锁,眠云阁开了屋门,一桶桶热水抬了进去。 永秀赶忙换了身姨娘最喜欢的绣百蝶纱衫,插戴上祖母赏赐的金簪,轻点胭脂,带上百灵往眠云阁去了。 甘棠回来禀报,问朝华:“姑娘,五姑娘已经去了,要不要叫人盯着?” 五姑娘不懂,罗姨娘必是懂的,她会不会趁这最后一面说些什么,撺掇五姑娘干傻事? “不必,胡妈妈在。” 有祖母的眼睛盯着,罗姨娘她不敢,也不会。 第78章 扎蹄肉 华枝春/怀愫 胡妈妈取下紫铜大锁, 推开了眠云阁的屋门。 她率先迈进屋去,将屋中上下扫视过一回, 虽没有想像中那样脏乱,可没有了香料熏屋熏衣,这屋中气味着实叫人掩鼻。 永秀几乎日日都打点银子送吃食进来,罗姨娘是不曾缺衣少食,可她爱洁,原本一日一沐浴,如今可不成。 烧一桶洗澡水得费多少柴?一桶桶提过来又要费多少人力?从原来的一日一沐浴改成五六天擦洗一回。 凉快的时候还能挨得住, 天气一热屋子又闷, 不出两日身上就一股汗酸味儿。 沾到被子枕头上经久难散, 慢慢的整个屋子里便都弥漫着馊味。 金芍听见动静从内室出来, 她原本生得颇为妍丽, 此时发枯面黄, 看见胡妈妈开了门, 急切问道:“妈妈!是不是老爷肯见我们姨娘了?” 胡妈妈身后一串婆子提着扫把、水桶、掸子跟了进来。 她没功夫搭理金芍,先指着屋子各处吩咐婆子们:“把窗户全打开了透透气,这些帐子地毡也都收起来, 该洒扫的地方全洒扫一遍, 好好熏一熏屋子!” 全吩咐完了, 胡妈妈才望向金芍。 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声音却还平稳:“金芍姑娘, 姨娘在哪儿呢?请她去沐浴更衣罢。” 金芍脸色煞白, 心中忐忑:“妈妈……这是……” 胡妈妈扯个笑:“三姑娘许五姑娘来见姨娘一面。” 金芍大喜!返身跑进内室:“姨娘!姨娘!五姑娘要来看您!” 罗姨娘坐在榻上, 反正这屋子也无人来, 她只穿一件小衣,外面松松披件长衫, 低头做着针线活。 胡妈妈站到落地罩边,掩袖之际,看见罗姨娘手中正在做的是一件男人衣衫。 往日老爷都从不曾穿过罗姨娘亲手做的衣裳鞋子,都到这会儿了,再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请姨娘沐浴更衣,五姑娘过会儿就来了。” 听到这句话,罗姨娘并不像金芍那样欢喜,她掀起眼皮,看了胡妈妈一眼。 胡妈妈被她看得拧住了眉头,就见她又低下头去,仔细叠起了那件男衫,这才往内室去洗浴。 金芍撸起袖子跟进去帮手,姨娘的头发可得仔细搓洗,只搓个一二回怕搓不干净上面的油花。 金芍喜气洋洋:“姨娘,咱们是不是要被放出去了?” 罗姨娘看了金芍一眼,她买下金芍是想养在房里,预备着有一日用来笼络容寅的。男人年轻的时候守得住,年老了可不一定再能守得住。 那个殷氏比她还小几岁,想必这些年容色还盛,等到殷氏老了呢?容寅还能为她守? 美人发疯惹人怜爱,老妇发疯只会叫人生厌。 等需要的时候,就把金芍抬起来当通房,没想到金芍反而是几个丫头中陪她吃苦的。 金芍舀一瓢热水,正要替罗姨娘浇身,被她拦住:“这么洗,洗不干净的。” 先用湿巾子搓过,再舀水冲洗,最后泡进浴桶,看了眼金芍问:“厨房拢共给咱们加过几次肉菜?” 金芍搓着胰子打泡:“那几回呢,头回是……”她微微顿住,低了声音,“是少爷上名,再后来是夫人的生日,大节里都有加菜,姨娘数这个干什么?” 她当然是数喜事,凡有大喜事,阖府下人都会加菜,只要加菜,那就是有喜事! 她在等,等容朝华的喜事。 金芍给姨娘洗了两遍头发,冲洗到第三次那水终于干净些,她就着这盆水把自己的头发也搓洗过。 主仆二人干干净净洗了澡洗了头,从内室出来时,屋里处处焕然一新。 点起了熏香,换过了厚帐,还插上了瓶花。 金芍激动难抑,苦日子终于挨过去了,她们终于重见天日了。 主仆二人站在门边,翘首等人来。 永秀先还能慢行,等隔帘看见姨娘影影绰绰的身影,再也抑制不住!大喊一声:“姨娘!”提裙跑进来。 一把甩开帘栊,扑进母亲怀中:“姨娘!你怎么瘦了这么多啊!” 她边哭边说,边说又边抬头看着母亲的脸。 人是洗漱干净了,但又干又瘦,发间还生出了根根银丝。 永秀伸手去摸罗姨娘的白发,哽咽出声:“我忘了,我忘了姨娘每日都要吃芝麻丸养头发!” 再看母亲原来保养得宜的脸和手,没了各色玫瑰膏珍珠乳膏药的润泽,如今也显得干枯暗黄。 原本丰艳雪膄的一张脸,看上去像是突然间老了七八岁。 罗姨娘也在看女儿,她摸摸女儿的脸:“瘦了。”但看着不像是吃过苦头的样子,衣裳首饰都是新的,指甲也染过,悬着的心终于安定了些。 “我听说你这些日子都在老宅?”她拉着女儿走到内室去,就像原来一样,母女俩同坐榻上。 榻边摆上了冰盆,婆子端来几样点心鲜果。 罗姨娘不着急吃,只是抚着女儿的手:“你祖母待你好不好?”她被关的这些日子里,唯一后悔的就是当年应该趁势把永秀留在老太太身边。 不是没想过,可永秀还太小了,那会儿送去,养大了也不记得亲娘。 可等到永秀记得亲娘时,她再动这个心思时,老太太压根不理会。 “祖母待我很好的,姨娘不要忧心,祖母要替我在老宅办及笄礼呢!”永秀紧紧挽着母亲的胳膊,把脑袋挨在她颈项上。 罗姨娘伸手,一下一下抚着永秀的头发:“这可是大好事,你要好好孝敬祖母大伯母,同四姑娘六姑娘都好好处,以后有钱也别散到我这里来,请东道也好,送礼也好,多结交闺秀们。” 譬如余知府家的女儿,罗姨娘那会儿是想好了的,楚家自然最好,而后是余家公子最好。 只是不等她谋算,全盘落空! 想到此,罗姨娘心中急跳几下,紧紧搂住女儿,嘴巴贴住她的耳朵,压低了声音问她:“容朝华定亲了没有?” 永秀被姨娘紧紧搂住,轻轻点了点头:“端阳节那日……说来话长了……” “跟谁?”罗姨娘打断女儿。 “跟沈公子。”永秀声音低不可闻,她拍拍母亲的手,软言宽慰,“娘,别再气了,画眉都已经被卖了……” 罗姨娘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中才堪堪忍住了不笑。 端阳节?怪不得那天多加了一碟切片的扎蹄肉,她还以为是大节里加的菜,原来是庆祝家中有喜事。 听到画眉被卖,罗姨娘连眉梢都没动,让她死得这么痛快,简直是便宜了她。 永秀看母亲半晌不开口,决定把好消息告诉她:“娘,我求了祖母,祖母答应我放你出去。” 罗姨娘弯眉吊起,她看着永秀:“什么?” 永秀笑得及甜,她满目兴然望着母亲说:“我求了祖母,祖母答应我放你出去,送你到外头去清修,再也不用关在这间屋子里了。” 屋里虽收拾得干净,但看看姨娘的样子,就知道她在里面受了多少苦。 “娘去了外头,咱们俩初一十五总能见面,每个月都有菩萨生日,我定能寻着由头去看娘。” 罗姨娘看着女儿天真的脸,一口气提不上来:“你……你……” 永秀一无所觉,还在夸耀:“我把这事告诉了姐姐,姐姐也听祖母的话,特意许我来看你的,还让厨房给咱们备了酒菜。” 罗姨娘只觉遍体生寒,她看着女儿的脸,终于说出话来:“你求的?” “我天天给祖母炖汤做点心,祖母知道我一片孝心,这才松口。”永秀满面歉然,“我要是早点想到就好了,白在家中等了那么久。” “你……”罗姨娘抚住心口,心中呕极! 这傻姑娘还以为自己求来了什么好事,在这个屋里,在容寅的眼皮子底下才得活!出了这府门,日子会比在这儿难过一百倍! “你真是!” 永秀终于觉出不对:“怎么了?这不是好事么?”何妈妈也说了,这是件大好事啊。 胡妈妈隔着花罩,重重咳嗽了一声。 罗姨娘怵然一惊,抬头看去时,就见胡妈妈脸上端着笑:“五姑娘,再是情真也不能错了称呼。” 永秀胀红了脸,她方才好像又叫了两声“娘”。 罗姨娘知道胡妈妈这哪里是在提点永秀,分明是在提点她,她此时要是说些不该说的,不光是她,永秀的前程也没了。 罗姨娘生生咽下这苦楚,这点算什么?她且有路可走呢! “我不是不高兴,我是舍不得你。”罗姨娘轻轻抚抚女儿的面颊,“你的及笄礼,我怎么也该观礼的。” 轮不到她上簪,祝祷,起码能在人群里看着女儿成人。 永秀泪盈于睫,攥住了罗姨娘的手,依依难舍:“我只要有办法就去看姨娘。”她到现在还觉得祖母会把姨娘送进像灵感寺那样的大寺中去。 罗姨娘摸摸女儿的头:“你回去要继续孝敬你祖母,知不知道?不能因为办成了事就不再给你祖母尽孝心。” 永秀乖巧点头:“我知道!”要不然祖母怎么会许她去看姨娘? 罗姨娘望着女儿,看在这件事的份上,老太太也会更宽容永秀。 母女俩挨在一块用饭,厨房做了好些往日里罗姨娘常爱点的菜上来,她挟起炸酥鱼放到永秀小碟上。 第94节 永秀方才还高兴,想到姨娘要走,又低落起来,她咬了口炸酥鱼,眼眶一红又要掉泪。 罗姨娘掏出帕子替她擦眼泪,哄她道:“放心,兴许没两个月我就回来了。” 等送走永秀,罗姨娘叫了声胡妈妈:“我收拾东西,胡妈妈可要看着?” 胡妈妈依旧在笑:“这种活怎么好劳动姨娘?”她亲自动手,收拾了四季衣裳和几件寻常首饰。 “姨娘这些带不走的,三姑娘吩咐过了,都归给五姑娘。” 金芍靠着百花落地罩,木怔怔只知道流眼泪,她以为是放她们出去,谁知是撵她们走! 胡妈妈一边收拾一边道:“老太太慈悲,要给姨娘带一年的米面粮油和炭火作布施呢。” 罗姨娘沉脸坐着,她冷笑一声,对胡妈妈说:“请妈妈把那身男式长衫也收给我,我还没有做完,这是给老爷的生辰礼。” “再有,有一身我最喜欢的宝蓝盘花的衣裳,配的那双靛蓝的鞋子,烦请胡妈妈允我带了去。” 胡妈妈瞧了罗姨娘一眼,这意思是装裹衣裳? 胡妈妈不知是哪一件,扫了眼金芍:“你去。” 金芍翻找出来,刚想用块衣裳料子包上,胡妈妈就伸过手来,衣裳盘金细绣很是华贵,掂在手心里颇有些分量,细细捏过衣裳的夹里并没藏东西。 胡妈妈刚一犹豫,罗姨娘仰首便看向她,竟一点也不忌讳:“这十五年,总该给我落一身像样的衣裳罢。” 罗姨娘都如此说了,胡妈妈便将衣裳放进箱中。 “姨娘也别再等了,这就走罢。” 马车停在小门边了,罗姨娘梳妆齐整,带着金芍上了车。 天色将暮,残阳如血。 金芍还在哭,胡妈妈方才对她说,等事情了了,再接她回来,金芍呆呆问了一句:“什么事了了?” 胡妈妈讳莫一眼,催她上车。 到这会儿金芍明白过了,胡妈妈指的是姨娘的丧事! 她刹时收了哭声,连看也不敢抬头看向罗姨娘。 反是罗姨娘伸手就打开了车上的点心盒子,熟门熟路对金芍道:“捡你爱吃的包起来,落到姑子们手里,可就一个都吃不着了。” 第79章 巧盒 华枝春/怀愫 七夕佳节, 知府夫人发帖宴请城中女眷参加乞巧会。 容家女孩都在受邀之列,真娘看了帖子就替朝华着起急来:“这可怎么好?你有多久没碰过针了?” 这是城中官宦女眷们的雅会, 届时各家的闺秀要拿出自己满意的绣品斗巧,还得一同穿针晒针,谁的针浮起来,谁便“得巧”。 像朝华这样将要出嫁还一样嫁妆都没绣过的姑娘,必要“输巧”了。 真娘自己不能去,就把她用的针和这些日子刚做的绣品拿给朝华:“好歹拿这个装装门面。” 一方月白绣帕,绣帕上绣了两只雪白玉兔, 浑圆白胖, 看着就讨喜。 但也就胜在个讨喜, 真娘自己在绣活上都很疏懒, 只是画工好, 勾勒出的绣花样子都是别人没有的。 芸苓奉上冰茶点心, 嘟囔道:“要是只比捻针, 那我能打保票,这满余杭的姑娘就没有比咱们姑娘用针更多的了。” 可惜到时晒的是绣花针,若是晒银针, 姑娘包里那些根根都能浮起来。 真娘讶异:“当真?” 她知道阿容苦学医术, 但从没问过学得如何。答应让她学医, 其实是真娘觉得该放她在出嫁前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女子一旦出嫁, 好像身子都不是自个的了, 趁着你还是你自个儿, 我也不拘着你, 你赶紧做些喜欢的事。” 不论成不成, 总算不遗憾。 朝华闻言,问她:“你未嫁前想做什么呢?” 真娘想了想:“我以前也没想过旁的, 只想能跟着三哥出门去,别把我一个人放在家里。”好像她是个玉瓶,玉摆件。 这些日子三哥的信还是一日一封送到她案前,可她有些懒得提笔回信了。 他在外头有那么些新鲜事可听、可看、可写,而她在家中再挖空了心思,又能有多少趣味呢? 朝华察觉出真娘越来越不快乐,她“未嫁”之前,还日日期待着嫁了人会如何,“出嫁”之后,那种快乐反而淡了。 “我要是能……”真娘想说要是能怀个孩子就好了,可话刚出口就想起阿容还未出阁,哪能在她面前说这些,赶紧住口。 “要是能什么?”朝华关切。 “要是也能出去看看七夕节就好了。”真娘不想让人察觉出她不高兴,随意找了个话把事混过去。 真娘扬着笑脸继续说乞巧会的事:“还是拿我这个去,我这个一瞧就是按节令新绣的。”连针带绣帕一并塞给朝华,“虽不多出挑,名次总不会太差。” 朝华确实没有新做的针线,她也想让真娘开心,收起绣帕和花针:“好啊,要是我得了巧就算你的。” 真娘眉眼微弯,又给朝华选起衣裳首饰来,还问:“隔壁的姑娘得没得着请柬?她的绣活好不好?” 她一直以为隔墙住的是另一户人家,隔壁的姑娘说的就是永秀。 “怎么突然间想起她来?” 真娘一无所觉:“你不是不喜欢她么?一道赴会总会碰上,我怕你输了巧不高兴。” “我哪会因为这些小事就不高兴。” 真娘听了更觉纳罕,那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不喜欢人家姑娘? 不等她细想,冰心芸苓一块儿出来打圆场。 冰心道:“别说外头晒针了,咱们自己家也得晒。” 芸苓指了指窗外院里摆的七八只颜色各异的水碗:“喏,那不就是,大家正在晒水,明儿我们也都要浮针。” 玉壶也凑趣:“我们夫人养了好几盆五色凤仙,就等着明儿摘下来捣花汁染指甲呢。”一茎上开五种颜色的凤仙,叫作五色当头凤,七夕这日摘下来给指甲染色最好。 真娘把隔壁那女孩抛到脑后,也跟丫头们一同想明日要挂彩灯,做巧果。 她一拍巴掌:“我听说外头还有彩灯鹊桥,咱们家里有那么多桥,不如也选一座出来,扎上彩灯,把我那些风筝也给挂上,不就是鹊桥了?” 越说越热闹,朝华起身到内室去。 甘棠跟了进去,低声回禀:“何妈妈一早来过,说五姑娘每夜里都缩在帐中哭。”白天又表现得没事人一般,还照常去给老爷请安,也天天都在月洞门边给夫人问安。 朝华明知何妈妈说这么是故意的,永秀是真哭,何妈妈也是真的心疼永秀。 “要不要吩咐五姑娘身边的人别说破了?” 五姑娘还不知清净庵是个什么地方呢。 “不必,没人会告诉她的。”她们不敢,就像罗姨娘一样,不敢在永秀面前多说一句。 朝华知晓祖母的手段,竟对永秀生出一丝恻隐:“这几日吩咐上下各处都仔细些,芙蓉榭要什么便给她送过去。” “是。”甘棠叹息一声,只盼五姑娘这辈子都不知道才好。 …… 七夕正日,朝华一身绿衫莲裙,乌发低绾,把沈聿送来的那只压帖用的如意云纹金簪簪在发间,又扣上几只一点油宝石小花簪。 耳中两粒明珠轻悬,衬得双目如华星秋月。 马车驶到知府后衙门前,朝华永秀依次下车,守在门前的婆子一看是容家的马车来了,再认了认跟车的婢女,迎上前道:“容三姑娘来了,我们姑娘久等。” 永秀是头回来知府府,垂首跟在姐姐身边。 进到后衙花园,永秀反而松口气,几乎家家闺秀都互相识得,凑在一块行礼寒喧。 朝华还没入座,就被袁琼璎逮住:“容姐姐,我都等你好半天啦。” 端阳节宴的事她早就听余姐姐说了! 紧张精彩处比街市上说书的都跌宕,说书人说的她不认识,沈公子和容姐姐那可她看着变成一对的! 她跟余姐姐已经约定好,往后她们俩要一起参加容姐姐的婚礼,吃他们孩子的洗三宴,百日宴,抓周宴! “袁妹妹。”朝华冲她微微一笑,“多谢你送的贺礼。” 袁琼璎眼睛亮晶晶的,拉她往假山小亭上去,令舒坐在亭中,一瞧见朝华就乐:“她可算逮着你了,你要再不来,我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袁琼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光听余姐姐嘴里那些怎么够?余姐姐只知道在船上的,却不知道下船之后的。 袁琼璎找到容令舒,同她打听细节。 令舒觉得她有趣,说了半晌话,磕掉半盘薄荷炒瓜子。 袁琼璎还待说什么,见底下余世娟同她招手,她赶紧道:“余姐姐找我,我去去就来。” 令舒掀掀扇子:“去罢去罢。”她一走,令舒接着道,“我看呐,她们俩早晚得给你写个话本子。” “叫什么好呢?《浮世奇缘》?不好,太俗了些。” 朝华失笑,令舒却道:“你别不信,我跟你赌一碟炒瓜子。” 二人闲话了两句,看见永秀跟楚家女孩坐在一块,正一起捣花汁,预备染指甲,令舒轻轻叹了口气:“她怎么样?” 朝华倒了杯冰茶,茶水沾唇,沁凉一片:“她还不知道。” “不知道才好。”令舒望了望朝华,“永秀的事儿,大约是定了。” 朝华微惊,怎么一点消息也没有,突然就定了? 令舒也喝了口冰茶:“你知道祖母的。” 祖母要办的事,从来手起刀落,唯独一件事,开始没有做绝,就惹出后头这许多事来。 朝华本待不问,可她最后还是忍不住问:“是余杭本地?” “是。”令舒点点头。 是本地人家就好,容家在余杭百余年了,嫁在本地有娘家在,永秀的日子总不会难过的。 令舒托着茶盏:“我听说祖母欲给五妹妹多备十箱妆奁。” 二人对视一眼,知道这是祖母给永秀的“补偿”。 第95节 “你就不问问是谁家?”令舒自来知道三姐姐沉得住气,没想到她除了问个是不是本城人士,别的竟一概不问了。 看她不问,令舒嗔她一眼:“是崇文书院叶山长家的小儿子。这个大媒还是韩山长夫人做的呢!” 容老太太十分满意,她自知这个孙女儿不是当官太太的料,似她这样天真的,要是嫁到楚家梅家那样的人家中去,还不被人吃个干净。 韩夫人一提,容老太太立刻点头,图的就是对方家世清白,人口简单。 老太太的原话是:“我这个孙女养得天真,当不得宗妇的,反是读书人家最合适。” 朝华默然,这门亲事比罗姨娘上蹿下跳了一圈找的都要更好。 正是因为太好了,祖母才会这么早就发落罗姨娘。 姐妹二人对坐无言时,乞巧会开始了。 各位闺秀都齐聚在花厅内,纷纷拿出自己的绣品赠给余夫人,又一个挨一个的把自己带来的针投入水中验巧。 女孩儿们都是相熟的,凑在一块也是为了好好玩闹。 个个卷袖投针,有人的针浮起来,大家便齐声赞誉,有人的针没能浮起来,大家伙便打趣几句是不是近日偷懒。 轮到朝华时,她的那根针半浮半沉,不上不下。 几家姑娘看了都是一笑:“这算什么,这是得巧还是不得巧?” 令舒道:“依我看,我三姐姐该得头名,这根针在材与不材之间,正合老庄之道!” 大家笑成一堆,笑过之后又穿针赛巧。 这回的头名还真是朝华,她眼准手稳,五彩丝线连穿七针,去岁的赢家梅姑娘输给朝华一针。 梅姑娘惊诧:“往年你都慢好几针呢,怎么今年这样快?” 最后是喜蛛应巧,这个就是赌运气的,外头买的小喜盒儿,一人开一个,谁的盒中蛛丝成网,谁就是赢家。 梅姑娘和朝华开的都织成了网,但朝华那张网要更圆满。 一众女孩都愿意把头名归给朝华。 余知府夫人把预备好的乞巧会彩头取出来给朝华,盒盖一开,众女皆惊。 是一对蛛蛛簪,金头金爪,整块红宝石作身,口吐金丝,在细足下密密成正圆。 梅家姑娘“哎呀”出声:“早知是这样好的彩头,我就再争一争了!” 还有几家闺秀附和她的话,大家都是嘴上这么说,人人皆知容朝华是为了什么婚事艰难,如今知府夫人乞巧会的头名彩头,,给了她才是无人会说个“不”字。 余知府夫人笑看朝华一眼:“蜘蛛集,百事喜,是专给你添喜的。” 第80章 文星塔 华枝春/怀愫 今日七夕, 虽暑热未散,街市上也是热闹非凡。 不分年老年少, 有情无情都在市集上买花灯,走鹊桥,赌喜蛛盒儿玩。 西湖边更是岸无余舟,点一盏船灯泛舟湖上,在船篷下窥听银河鹊声。 万松书院今日并不休沐,还有二十来日学子们就要下场科举,原来五日一休的, 现在几乎无人休了。 松风清夜, 萤窗三更。 人人桌前都摆有一只长竹筒, 一早一晚两回到膳堂去灌满苦茶, 饮上一口舌头都能给苦麻了。 徐年说:“这煎的哪是茶啊?是黄连的根和我的命啊!”他一面埋怨一面猛灌下一口, 苦得直晃脑袋。 就这还供不应求, 甲乙丙丁几个号房轮番抢茶, 一大清早茶刚出锅时,就得派几个身壮的去膳堂抢茶。 沈聿便是那个起得早,身体壮的人。 接连半月, 他们这一排六间学舍十二桶茶都是他一个人打回来的。楚六十分过意不去, 每天夜里都说:“明儿你早早叫我, 我起来陪你一道去。” 沈聿总是答应, 可等楚六第二日醒转时, 他的那份茶已经摆在书桌上了。 “楚兄, 你睡不足连半天课业都难坚持, 抢茶这种事还是交给我就好。” 楚六万分感动:“沈兄, 我必好好用功,怎么也不能堕了你的名头。”他如今且算是沈聿的半个学生了。 往日大家伙都能沉心苦读, 今日七夕,就都有些神思不属。 徐年捧着书在沈聿和楚六的学舍里蹭灯:“我听说年年七夕节,咱们书院的只要穿着院服到灯节上逛一逛,说不准就能被哪家的小娘子给瞧中。” 楚六默然,去岁这个时候,他想法设法的想带三妹妹出门走鹊桥。 三妹妹不答应,他只好送了一盏喜鹊灯,今年已然连灯都不能送了。 想到这里,楚六抬头看沈聿还如老僧如入定一般,忍不住出言提醒:“沈兄,你与……你与容姑娘刚定亲,这是第一个七夕,你就不约她去看花灯?” 沈聿自然想见,可他们俩约定过“来日方长”。 他要是连考前这些日子都忍耐不住,又哪来的“来日方长”? 是以七夕这日,只吩咐范老管事去容府送了灯笼和巧果盒,并没约朝华相见。 他怕朝朝觉得他是个儿女情长,没有心志的人。 徐年一拍腿:“是啊!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会儿天都已经黑了,你就真一点表示也没有?” 沈聿屏息写下最后一字,将笔搁到笔山上,起身拂一拂衣袍:“明日你们俩自己去膳堂打茶。” 说着迈步下山。 只留徐年的声音还在身后响起:“怎么还着急呢,楚兄莫怕,我也起得早,我替你打茶。” 楚六先是称谢,顿了顿方才轻声轻气道:“可是徐兄,你也抢不过乙号房的人呐。” …… 离山脚越近就越是热闹,灯集上小贩们扛着长竹架子,竹架上挑满了花灯。 男女老少磨肩擦踵,一路灯火如彤云,明月照婵娟。 沈聿本以为同窗们都在苦读,举目一望,四周不仅有万松书院的学生,还有崇文书院诂经精舍的学子们,大家伙都趁七夕出来偷闲。 刚走没两步,就有个小贩招呼沈聿:“秀才!买盏状元及第灯回去?”说着用长竹指指架子上的花灯。 余杭学风浓厚,别的地方七夕节是情人灯卖得好,到了此地,情人灯和状元灯卖的一样好。 沈聿昂首一瞧,竟还分文武两种状元灯,文状元提笔写春秋,武状元马上摇旌旗。 他含笑摇了摇头:“不用。” 小贩不肯放弃:“那您再瞧瞧旁的,您看看这文星塔怎么样?” 大凡学风鼎盛之地,总建有文笔塔,文星塔,民人们称为状元塔。这些小灯笼扎成塔状,点燃灯身如祥光腾现,得甲第吉兆。 沈聿依旧摇头,转身又去看竹架上别的花灯,卖的最好是荷花水灯,莲瓣上还能写姓名,取百年好合之意。 在西湖边随水推出去的,繁光远缀。 沈聿想起朝朝在她母亲生日那天放出的百盏河灯,和她跪在岸边祝祷的模样。 他还没问,小贩便笑:“秀才公有心上人了?十文一盏,求个合美?”这样的花灯,也只有在节庆里才能卖得这么贵。 一般买灯的总要饶两个钱,还到五文,小贩也肯卖。 但沈聿一文钱也没还,从钱袋中摸出十文递到小贩手中,又取出随身带的行囊笔,在荷花瓣上工工整整写下了他和朝朝的姓名。 小贩一面数钱一面恭喜:“是您的心上人罢?祝您早得明月。” 沈聿收笔提灯,将要走时,对小贩道:“已是我未婚妻子了。” 小贩先是一怔,后又笑起来,觉得这个秀才傻呆呆的,但他拱手恭喜:“那更得恭喜!恭喜秀才公得中状元,金榜提名时,洞房花烛夜!” 沈聿听他这一长串的恭喜声,眉目含笑,捧着荷灯走到岸边,择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将荷灯远远的推了出去。 直到这盏荷灯归于远灯,沈聿方才转身,回双茶巷子去。 他人回来了,院中却没人在,白菘芦菔在这种日子出门玩乐倒是寻常事,怎么连范伯也不在? 黄娘子一家正要出门,黄娘子提着盏花灯,她丈夫抱着女儿,瞧见沈聿站在门口,她“哎哟”了一声:“沈秀才怎么回来了?” “今儿家家都要到坊前拜月乞巧去,你家那两个小哥儿天刚晚就出门了。” 沈聿看了眼门上挂的锁,虽无奈也只得回山上去,他……本想回来看看朝朝给他什么回礼的。 黄娘子笑盈盈的摸出钥匙来:“给,你家里的钥匙,得亏在我这儿放了一把。” 沈聿一揖道谢:“多谢黄娘子。” 黄娘子乐着摆手:“邻里邻居的,帮帮手而已。” 说完与相公女儿往巷口走去,远远还传来小女孩撒娇的声音:“爹!我要牛郎织女的小泥娃娃!” 跟着是黄娘子的声音:“不许!年年买年年习!都搁不下了!” 小女娃娇泣两声,女孩的爹不知说了什么,黄娘子无奈:“你啊,你就惯她罢。” 沈聿手中握着钥匙,耳听得黄娘子越走越远,眼中笑意更深。 也不知朝朝将来是个怎么样的娘亲,严厉还是慈和? 沈聿推门进院,院中小桌上列着瓜果点心,屋中灯火全暗,他先去堂屋给父母画像点一根香。 跟着回到自己屋中,刚点起火折,就见书桌上正摆着一只文星塔灯。 样式要比街市上卖的更精细,画也更细致,点燃塔灯,纤毫毕现。 这只灯就是朝朝的回礼。 沈聿悬灯念人,不知她此时在做什么。 …… 朝华正在灯会上套圈。 她与真娘把臂同游七夕灯会,二人换了寻常装束,身边七八个仆从紧紧跟随,从灯集头一路慢慢逛到了灯集尾。 真娘走在灯中人中,挽着朝华的胳膊恍惚道:“阿容,我怎么觉着我好像有很久很久都没出门了。” 这样的热闹她也记得几回,但那些彩灯好像都已经脱色了。 第96节 真娘作年轻妇人装扮也并不违和,二人走在人群中,不住有人为之恻目。 听她这么说着,朝华接口:“你先是待嫁,而后又是新妇,确实很久没来逛过集会了。” 真娘恍然一想,还真是如此,算一算总有三四年的光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怪道她觉得自己好久都没出过门了。 阿容说要带她出门时,她还吓了一跳,第一个想的就是“那怎么成!” 偏偏阿容说:“这有什么不成?家里只有你和我,我们俩作了主,谁敢说不?” 真娘又雀跃又忐忑,到底还是想出门胜过了别的,她恨恨道:“正是的,咱们就该出门去!凭什么男人就能天南海北的跑!” 朝华挽住真娘,哪是三四年,已经十六年了。要不是针刺之术日益成熟,哪敢带她出门? 真娘好久都没这么高兴过,出门前还不敢打扮得惹人眼,谁知到集市上一瞧,姑娘媳妇们一个个都穿得很是光鲜。 “早知道咱们也不用穿这样素了。”真娘懊恼片刻又好奇起来,“怎么她们衣饰这样华贵,身边还没人跟着?” 朝华说给她听:“好些人的衣裳是租的,专为着出游租一夜,那些首饰也不是真金。”月下灯下华丽灿烂一片,哪能瞧出真假。 真娘哪知道这些,听了只觉新奇:“你怎么知道这个?” 朝华面上微红:“沈公子信上告诉我的。”他去赴知府雅会时,同窗们就想过租衣,最后还是穿院服去了。 真娘望望朝华,又远望一眼彩灯扎的鹊桥。 鹊桥高高悬在两栋酒楼之间,中间是一只牛郎灯一只织女灯,二人双手交握,似诉衷肠。 年轻男女们纷纷相约在这彩坊彩桥下相会。 真娘腮边依旧凝着笑意,指一指不远处一片穿着万松书院院服的书生们:“连书院的学生们都出来了。” 朝华闻言抬头,一张张脸庞扫视过去。 那边学子们也察觉有姑娘在瞧他们,今天夜里那可是年轻男女光明正大互相对望的日子,个个挺起胸膛直起脊背。 朝华扫过一眼,收回目光,没有沈聿。 心中颇有些遗憾,早知道学生们会偷跑出来,她该邀他同来的。 不知那只文星塔的灯笼,他收着了没有。 …… 沈聿点灯看了许久,怕纸灯被蜡烛熏黄,觉得墨色被热烛苗烫得有些氤氲,赶忙一口将灯吹灭。 正在此时,听见门被轻轻推开,是范伯回来了,他刚一回来就先咳嗽了两声,又喊“白菘”“芦菔”。 以为院中无人,他重重叹息了一声,说了句“冤孽”。 沈聿眉头微皱,范伯已经走进了正堂,抬步跟上,隔窗只见他那点支香也已经燃尽了,范伯又续点起一支。 跟着重重跪下,边拜边哭,拜完对着画像开口泣道:“老爷夫人,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实在没了法子,老爷夫人托梦给我,告诉我怎么办。” 范老管事去容家别苑给容三姑娘送巧盒,出来时在门房看见往马车上装米面,白菘问了一句:“这是要布施去?” 门房上的人早就跟白菘芦服熟得不能再熟了,一个道:“是布施。” 另一个年轻的脱口而出:“给姨娘去。” 白菘再问时,门上都不再搭话,范老管事心里“咯噔”一下,他早就问过了,容家三房只有一位姨娘。 他既起了疑心,自然想查个清楚。 知道马车大概往哪里走,便对白菘芦菔道:“我要替公子烧香去,你们俩也别跟着了,自个儿玩去罢。” 雇了个驴车,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城外。 看见马车时,范老管事问:“这山上是什么地方?” 赶大车的道:“山上只有清净庵。” 范老管事知道了地方,可他连庵门都没能进,尼姑们把得牢牢的。 破费几钱银子和一根糖葫芦,有个出来挑水的小尼姑告诉他,新来了个大户人家的姨娘,身边还带着个丫头,明明是被赶出来的,排场却大得很。 像这样送进来的人,师父们都要给下马威,先给几口馊菜饭,先杀一杀威风。 谁知那个姨娘撸起袖子就开骂,把她的丫头都吓呆在原地,馊饭菜往师父们身上砸,说家里给的米面油折成银子也有百来两,要敢给她吃馊的,她就敢半夜烧房子! 庵里的师父们可不吃她这一套,把她捆了起来扔在床上,给她灌了两大碗的香灰水。 小尼姑吃着糖葫芦学给范老管事听,又把女人的长相说给他听。 范老管事觉得这个女人的行事极像,不亲眼看见又不能认,他一路回城,一路苦思,不知如何是好。 沈聿看他只跪着哭,却不说为了何事。 越听越是眉头紧锁,干脆出声:“范伯,出了什么事?” 范老管事还以为是画像显灵,抬头看去才见公子站在院中。 他赶紧收了泪,连连摆手道:“无事无事……” 沈聿已经进屋,一把扶起了范老管事:“范伯,究竟是何事,你说给我听,不用父亲托梦,我来办。” 范老管事望着这个打小就老成持重的公子,又望一眼死去老爷的画影,抖着唇问:“公子,要是……要是你……你亲娘还在,你待如何?” 沈聿乍然听闻,有片刻凝滞,跟着道:“偷盗一罪视钱银多寡定案,她在榆林偷的钱财不足够追责二十年。” “但她若是还在作奸犯科,那便,送官究办。” 沈聿说完,对上范老管事的泪眼:“她人在何处?” 范老管事先是点头,后又摇头:“没有没有,是我见着个人,远远的看着像,靠近了一瞧年纪对不上。” 沈聿并未觉得失望,他根本没想过要找那个女人,但他也知道范伯正在说谎。 要是年纪对不上,他为什么要求父亲托梦?求父亲告诉他该怎么办? 沈聿轻轻一笑:“庆余堂有明目的药膏,我好些同窗都买来贴在眼角,明儿让白菘也给您买两帖去,贴上就好了。” 明日起,就让白菘跟着范伯。 那个女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又在什么地方,会让范伯这么害怕。 第81章 干烙饼 华枝春/怀愫 白菘接连跟了范老管事七八日, 把余杭城香火最旺的庙跑了一大半。 每到科举下场之前,城中有考生的人家都会去庙中拜香。所谓山上三个半, 山下三个半,都拜完了才算安心。 白菘算着日子上万松书院,先把上山时买的冰甜浆饮子分给徐公子楚公子,而后才在无人处禀报:“范爷爷这些天尽为着公子烧香了。” 他掰着手指头数给公子听:“城隍庙,三官庙,太岁庙,还有温元帅庙……和眼光娘娘庙。 范老管事就拜过眼光娘娘, 公子考试的时候就能眼明心亮, 不错题不错字漏字。 沈聿手中握了杯竹浆甜水, 他一口未饮, 问白菘:“就只有他一人?” “有时候叫我陪着, 有时候是跟隔壁黄娘子一道。”还跟黄娘一起去了疹痘神庙, 隔壁的女娃出疹子, 黄娘子要去拜庙求平安,范老管事也跟着一道去。 白菘不知公子到底让他留意什么,为何要偷偷跟着范爷爷, 但他听命行事, 嘟囔着说:“这城里也就只有送子娘娘庙还没去过了。” “不必再跟了。”沈聿饮一口竹浆, 吩咐白菘。 白菘“诶”一声应下, 这才又说:“今儿中元祭祖, 范爷爷请公子散了学就回去。”虽是租的屋子, 但公子在哪里, 就在哪里拜祖宗, 范爷爷说了,公子供的饭, 祖宗吃得才高兴呢。 “我知道。”沈聿面色和煦,挥退了白菘。 白菘扭头下山去,沈聿目光微沉。 是范伯有所察觉才会带白菘四处做些无关的事?沈聿只一瞬便摇头,以他对范伯的了解,不会。 那就是范伯已然打定主意,在他科举之前都不轻举妄动。 正因如此,更说明那个女人如今身份棘手。 万松岭上有座地藏殿,自七月初香客便络绎不绝,今日十五中元,天色将暮松顶香烟如云似雾。 烟络横林,山沉远照,身在松下,竟望不清天色。 徐年捧着竹筒冰浆出来,看沈聿望着烟云出神,拍了他一下:“你看什么呢?你也想去地藏殿烧香?今天这日子只怕挤不进去。” 沈聿父母双亡,将要科举是该给地藏王菩萨烧烧香,也求一求父母在天之灵保佑保佑他。 徐年父母双全,连祖父母外祖父母都双全,本想挤去地藏殿给老祖宗烧把香的。但一来人来,二来他祖宗务农,读书一道也保佑不了什么。 干脆就不挤人头去了。 徐年一扭头见沈聿还望着烟云出神,拍了他一下:“想什么呢?” 沈聿回神:“一时出神而已。”只有得取功名,万事才有以后。 徐年微哂,沈聿还会出神?一定是想容姑娘了。他喝掉杯中最后一口冰浆,又看看沈聿手里的那杯:“你还喝么?” 沈聿摇头,将手中竹筒冰浆往徐年手中一塞,返身进讲堂收拾笔墨书册,下山回双茶巷的小院拜祭父母。 各家门口画圈点香烛荷灯供地藏照冥夜。 沈聿租赁的小院门口也用黄粉画圈,从着香烛灯火,院中范老管事正在叠锡箔元宝,叠一只说一句:“老爷夫人保佑公子高中。” 满满两篓,也不知他说了多少句。 沈聿撩起袍角,坐到范伯身边,也拿起两张黄纸,手势熟练交叠起来,很快叠成个胖胖的纸元宝,抛进竹篓中。 “范伯歇歇罢,剩下的我来叠。” 范老管事刚要推辞,沈聿又道:“我叠的元宝,爹娘收得更高兴。” “是!是!”范老管事连连点头,脸上有片刻欢欣,但很快又皱起眉来。 沈聿指了指搁在桌上的两个纸包:“回来的时候看见路边有卖烧白果和黄松洗沙糕的,我记得范伯爱吃,给您买了些。” 范伯叠了半日元宝,手指掌心全染着黄粉,他一面搓手一面笑:“我先去供给老爷夫人。”洗净了手,把糕饼摆在干净的瓷碟子上,摆到画像前。 在心里殷殷祷告:纵使天塌,也求老爷夫人保佑公子考完之后天再塌。 接下来十数日,果然就像范老管事祈愿的那样顺当。 出了伏,接连落了几场雨,西湖上荷叶琼珠碎了又圆,把余杭暑气浇灭大半。 第97节 范老管事也不出门去了,每日除了替老爷夫人上香,就是为沈聿预备进考场要用的东西。 白菘告诉他:“这只考篮可是容三爷用过的,容三爷那是正经两榜。” 岳父将考篮给未来女婿,那是十分看重之意,女婿如半子,用这个考篮去考试也算是“弓冶箕裘”,子承父业。 范老管事望着那只打造得十分精致的苏工考篮子,心中万般滋味,除了念佛,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考前三日,一辆青布油车驶到双茶巷外。 车上下来个葱绿衫白绫裙的丫环,司书在前引路,两个穿老绿衣裳的仆妇跟在后头。 司书将甘棠领到挂有刻着“沈”字门牌的院墙前,站定了叩开门。 这几日沈聿预备下场要用的东西,学中讲书山长传授经验,贡院前还有一条科举街,专卖院中用得上的东西。 连号围号帘都是按号房的尺寸做的,带进去只要铺开挂上就能用。 白菘开门一看,他认得司书,其实也认得甘棠,只是从来没跟甘棠说过话。 司书指指甘棠:“这是三姑娘身边的甘棠姐姐,三姑娘有东西送来。” 沈聿从屋中出来,他与朝朝已经有整整七十三日未曾相见了,越到考前,越是连信都少。他知道朝朝的意思,让他一心放在科举上。 甘棠微微一笑:“我们姑娘差我来给沈公子送些用得上的小东西。” 两个仆妇放下竹篮,甘棠正待要走,沈聿问:“容姑娘可有话带给我?” 甘棠忍着笑意:“公子看了东西便知道了。” 说完领着人出了双茶巷,巷中街坊见这架势都四下探问是不是容家派人来。 分喜饼的时候大家都得着了,人人皆知沈公子是与容家姑娘定亲,还有人感叹:“这积年富贵的人家,气派就是不同。” 甘棠踩着脚踏,轻轻掀开车帘一角,对端坐在车中的朝华道:“东西送去了。” 姑娘不是派她来,是一并跟着来了,只是……没下车。 朝华一身淡雪青色掐银边素裙,胳膊搁在医箱上,轻问:“他瞧着精神怎样?” “精神极好,厨房里正预备烙饼子……” 朝华仔细听着。 甘棠见姑娘这样关切:“要不然,让司书请沈公子到车前,姑娘与他隔着帘子说句话?” 朝华摇头:“不可。”越是这时候越是不见更好。 连那一篮子东西都反反复复的改主意,她一时觉得该送,一时又觉得不该送。 最后是甘棠劝说:“外头买的到底不如咱们自己家里准备的精心,别的不说,香药一类总是咱们的好。” “那就送些香药。”朝华这么说。 可等预备了香药,又觉得茶叶和蜡烛也是自己家的更好,家里茶叶更提神,蜡烛芯也更粗些,能照得更亮。 最后又怕外头买的米面干粮不好,万一吃了闹肚子。 沈家只有一个老仆两个书僮,那两个书僮看着也不甚机灵模样。 贡院屋舍那么密,考生那么多,若不把东西细备下,等到用时不凑手怎么办? 芸苓附和:“最好在里头能煮点面片,干嚼饼子那不噎死人了?也不知道沈公子的肠胃好不好,万一不克化?要是喝了冷茶闹肚子呢?” 朝华摇头:“这倒不会,五弟六弟说书院已经给他们喝了两个月的冷茶了……”她一边说一边就见芸苓扭过脸笑。 这才恍然,芸苓这是故意引她呢。 微红着脸定了主意,既然事事都怕有错漏处,倒不如全替他预备着。 那边院中沈聿把篮子提进屋去。 掀开盖布,里面一件件东西都分装得极好,卷袋笔盒,饭碗茶盅,铺盖铜锅,蜡签蜡剪,风炉和一只能折叠的小凳子。 最底下还搁着糖盒,打开一看全是桂花糖。 沈聿眉目一松,九月放榜又称“桂榜”,全放桂花糖是讨个好意头。 虽无只言片字,却实实在在知道了她的心意。 沈聿一件一件将东西收进考篮中,细细摩挲着包香药的纸包,上面用蝇头小字写着香名和药名。 薄荷香用来提神醒脑,安神香用来助眠安睡,还有一包蚊香和袪虫粉,写明了让他把药粉撒在号房角落,夜间不受蚊虫侵扰。 范老管事在窗外头瞧着,扭头到灶下,沉沉叹息一声。 白菘刚要进来和面,听见范爷爷叹息:“范爷爷,您别忧心,公子身子壮,号房里呆几天不会有事的。” 范老管事只管低头做饼,怕肉菜放久了酸坏,全是无馅的干饼子,一种略软些一种略硬些。 烙好了用油纸包一份份包起来,放进干净的干粮袋中,到时吃一包开一包。 沈聿收拾完东西,闻见厨房飘来的面饼香味,一时出神。 像这样的饼,范伯曾经烙过一次,从榆林千里迢迢回衢州时烙了一袋子,冷水配饼,走了三千多里地。 考篮中放的最后一样东西,正该是这些干烙饼。 …… 八月初一那日,沈聿提着考篮坐车到贡院门前。 贡院门口挤挤挨挨全是考生,年轻的考生还有家人相送,须发皆白的考生孤身提着篮子排号进场。 沈聿排在人群中,前面的人动一步,他便动一步,目光直直望向贡院明远楼。 明远楼上挂着一块牌匾,“慎终追远”。 前排入场的考生正在被搜检干粮:“这饼得撕开,铺盖全抖开。” 沈聿正欲交考篮,倏地心中一动,回身望去。 就见人潮后有辆青布小油车,车中一双眼睛正凝望他。 第82章 桂花糖 华枝春/怀愫 沈聿冲车中人微微一笑, 转身迈入贡院。 先过龙门,再迈上两侧刻着“一路连科”“青云直上”字样的飞虹桥, 站在桥顶下望,眼前便是考生们的号舍。 这些号舍皆是今岁新建,原来的考棚号房用木材修建,每回开考难免有灯烛火事。 今岁拆去重建,全用砖瓦,不仅防风防火,也不似原来那样逼仄, 只是三千多间号舍, 望出去依旧密密麻麻。 沈聿寻到号房位置, 将被检查过数次的考篮搁在桌上, 放下铺盖, 挂起号帘号围。 又将朝朝细心备下的那些祛虫药粉散在墙粉四周, 摆上笔墨, 预备拆糖纸吃上一颗桂花糖。 眼下时辰还尚早,有早来的考生,站在号巷通道内轻声交谈。 沈聿刚坐定, 就听见徐年的声音:“就是这一排, 沈兄就在这儿。” 跟着号帘就被一把掀起, 徐年的大头一探, 咧嘴笑道:“沈兄!” 楚六跟在徐年身后, 他一身锦袍玉带, 笑得温文尔雅:“沈兄, 离开考尚早, 我与徐兄的号房在同一排,就想来看看你。” 楚家接连几代, 家中男子几乎人人都参加过科举,楚六回家几天,在家的长辈和考过的兄长们个个向他传授考经。 楚四还把他带出门去烧了香,对他道:“小六,临时抱一抱佛脚,总比不抱要强些。” 楚六知道这个哥哥虽隔着房头,但是个耿直之人,从他嘴里听不到一句玩闹话,于是问他:“四哥,你说我能考上么?” 楚四思虑许久,觉得不该在此时打击弟弟,但读书人岂可欺心?最后他只得说:“也许,祖宗有灵也说不定。” 楚六怔怔望着他四哥,四哥这意思是,只有祖坟冒青烟,他才有可能考的中? 四哥虽这么说,但还是带他拜完三庙,最后还给他买了个状元小糖人。 楚六握着那只状元小糖人,看糖人又看看四哥,以往他觉得容家四妹妹偷偷叫四哥楚四呆是件怪事。 明明四哥极会读书,规矩礼仪也半丝不错,怎么能是呆子呢? 如今一看,觉得容四妹妹说的半点不错,四哥还真是个呆子。 徐年也是第一次参加省闱,看什么都新鲜。 徐年道:“沈兄,你是没瞧见楚兄那只考篮,那简直就是传了三代的好东西,他提着那么个篮子,连搜身都轻些……” 话才说了一半,徐年就看见了沈聿的考篮。 精工细造,四角包银,提梁嵌花,玲珑透光。 沈聿这才想起方才搜篮搜身的时候确实没被为难,他手抚在提梁上,桂花糖还没吃,便觉舌尖心间都有甜意。 楚六的目光在那只考篮上扫过一眼,又看见搁在桌上装药粉的纸包和纸包上写的字,纸包上面的字迹一瞧就是三妹妹的。 楚六垂下目光,今日开考,无论如何,也是对自己有了交待。 “咣咣”几声响,衙役在号巷间来回穿梭着打锣,提醒考生们回自己的号房内,要进行最后的搜检验名,跟着便是知府大人在明经楼上击鼓。 鼓声一响,便要发卷开考了。 徐年匆匆道别,楚六转身要走之际,突然回头看向了沈聿:“沈兄,我祝你金榜得名,蟾宫折桂。” 沈聿微顿,他知道这句“蟾宫折桂”从楚六口中说出来实属意义非凡。伸手自糖盒中抓了把桂花糖,塞到楚六的手中。 楚六一看这糖就知道是容家的糖,沈兄考篮中的,说不定是三妹妹亲手做的。 他低头看了片刻,弯眉浅笑,将那糖紧紧攥在手中,回到自己的号房内。 明经楼上的鼓声,传至学街牌坊前。 青布油车在贡院外停留许久,鼓声一响,一只素手掀起车帘。 朝华自车中往外望,明经楼上飘扬下来的各色旗帜,离得这样远,也能隐隐看见旗上绣着的“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几个大字。 芸苓到这会儿才敢开口:“姑娘,方才沈公子是不是瞧见咱们了?” 贡院前书生众多,但沈聿个高,头戴巾冠身着院服,鹤骨松姿的模样,在人群中颇为醒目。 芸苓往日里见的都是富家子弟,别的不说,仪态总是好的,真到几千人齐聚,才知什么叫气宇轩昂。 第98节 朝华目光依旧望着明经楼,口中漫应一声,他瞧见她了,还冲她笑了笑。 等到鼓声余响停歇,朝华才放下车帘:“走罢。”马车应声向前,车轮滚过学街石路,车帘外不时响起求佛保佑的声音。 许多家中有应考举子的人家,好些都守在贡院外,还有人挎着竹篮燃香祈福。 这是给魁星上供,据说学子科举,到了夜间魁星爷便会在天上巡视,透过号房屋顶,去看文章锦绣。 魁星爷手中捏一支状元笔,若见哪间号房中透出五彩光华,就会用手中状元笔轻点那间号房的举子。 虽是民间传说故事,却有许多人相信,在学街两侧设下香坛,燃香上供。 芸苓知道姑娘忧心,要不怎么非得来看一眼。 她笑说:“姑娘就放心罢,沈公子必会高中的,姑娘不若想一想,放榜那天要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好。” “是啊。”连甘棠都道,“到时说不准还要为沈公子办宴呢。” 若真得中,老爷必是要办宴的。不为了别的,只为替姑娘出这些年婚事艰难的气,也会大办特办。 朝华手搁在医箱上,马车经过路边一个个写着名姓的小香坛,香烟袅袅,随着车帘飘动吹进车中。 芸苓怕朝华呛着,赶紧拿出小扇子扇风,又催促车夫快些出学街。 朝华摇头:“不必,让车走慢些,别碰着了这些香坛。”手中摩挲着医箱上新换的佩带,心中也与这些人一起默默祝祷。 盼这九日不要下雨,不要刮风。 若要下雨求下小雨,若要刮风,盼刮熏风。 …… 范老管事在家也设了个小香坛,每日拜文昌供魁星,又不住给先老爷夫人上香。 白菘与芦菔每天白天都去贡院门前守着,夜里他俩轮班,一个守着一个回去睡。 据说有好些秀才都撑不过第一场的三昼夜,贡院中虽有医官在,真挨不住了也会被抬出来。 衙差会报号舍号码,叫人给抬回去。 前三日天气还好些,到了白露那日,夜里倏地下起雨来,白菘守在门前直打哆嗦。 还是楚六的书僮看见他,冲他招手:“你到车里来罢,车里暖和。” 惠明还给白菘倒了杯热茶,还给白菘拿了盒点心:“吃罢,垫垫肚子,越等到后半夜越是饿。” 本来他们俩为着公子的婚事起过口角,如今事过境迁,沈公子最后那两个月天天盯着自家公子读书,两家书僮便也和好。 惠明道:“这雨不会下个不停罢?”他们公子那身子骨可吃不消。 白菘也一脸忧心:“说不好,白露秋分夜,一夜凉一夜,说不准后头一天比一天冷。”真要那样,号房里的日子可不好过。 街边都已经支起了摊子,卖起白露茶、白露酒、糖炒栗子和烤红薯了。 白菘也不白喝惠明的茶,买了两只烤红薯分给惠明吃:“别吃那些冷点心,这下雨天再好的东西也比不上热红薯。” 惠明一边吃烤红薯一边替公子念佛,盼他们家公子能撑得住!不说考得如何,只要能把这九天撑下来,那就了不得! 直挨到第九日,贡院中的学子们游魂似的飘出来。 有好些人坚持到最后一刻,听到收卷的鼓声一响,翻眼便晕了过去。 楚六就是沈聿跟徐年扶出来的,他脚下绵软,身子虚浮,被书僮长随架起来扶进马车中去。 惠明还冲沈聿徐年深深行礼:“多谢沈公子,多谢徐公子。”说完蹿上车去,催促车夫赶紧回家,公子都已经馊了。 徐年也是眼下青灰,沈聿比他略强一些,到底连夜不曾好眠,彼此匆匆别过,约定回书院时见。 白菘在人群里找到沈聿,一把接过考篮:“我们也雇了车,公子赶紧上车,家里热水都已经烧好了。” 到家之后,沈聿并不着急洗澡,先给父亲母亲的画像上了一柱香。 跟着泡进桶中,白菘端来肉粥:“范老管事一大早开始炖的,吃了这么些天的干粮,先得吃些薄粥米油养养脾胃才好。” 洗漱过后,沈聿墨发披肩,请范老管事进屋,又将门阖上,转身问他:“范伯,今日你总能说了罢?那个女人究竟在何处?” 范老管事望住这个打小跟到大的小主人,一时老泪横纵。 “公子,纵杀我的头我不会说的,公子如今事事美满,不要问!不要知道!她出不来的!”说着他跪下“呯呯”磕起头来。 这些日子他看得清楚,公子与容家姑娘情意甚笃。 他虽不知容家姑娘性情如何,可听白菘话里话外大概猜测得出,这位容姑娘是个性格刚硬的女子,与公子恰恰一样。 两个刚硬之人,碰到此事,将会如何? 公子吃苦半生,已是美满姻缘,何必珠沉圆折?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清净庵那是大户人家悄无声息处理犯错妾室的地方,进去了就出不来。 只要那女人死了,从此再无隐患! 沈聿□□疲惫已极,可脑中却无比明晰,他一把扶起了范伯,抓住了那一句“事事美满”和“出不来的”。 他眉心微锁,墨发上水滴氤氲了衣袍:“范伯,她是谁。” 他伸手按了按眉心,墨发上水滴氤氲了衣袍:“范伯,你也知我如今事事美满,此次科举我极有把握。” “你是碰巧知道的她,那她知不知道我呢?” 范老管事听到这句,花白发须几乎耸立,他突然想起白菘说的,罗姨娘待他们极好,日日都有定胜糕状元酥送到案前,连他和芦菔都有冬衣。 冬日上京滴水成冰,那可是进京之后最用得着的东西。 只看范老管事的脸色,沈聿就明白了。 “她知道我。”话音刚落,面上血色寸寸退尽,他近乎嘶哑,“她是……容家人?” 范老管事想明白了其中关窍,那个女人必是早就认出了公子! 她只喂婴儿吃了几日奶,单看相貌是认不出来的,但一听来历,再问出生年月,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她一直隐忍不发,为的是什么?难道是想以此要挟公子? 范老管事刹时脸色发白:“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他不住跌足哀叹,“我该早些告诉公子的,也好让公子早作准备,万一她藏了祸心……” 她不说,必是包藏祸心,哪还来的万一? 范伯又惊又怕! 他越是害怕,沈聿的脸色就越白,连目光都黯淡了下去。 他知道是谁了。 第83章 芦雪 华枝春/怀愫 秋风初肃, 濯缨阁院中一片冷绿。 甘棠抱来个郎窑红釉花瓶,芸苓将一把新剪的桂枝插进瓶中, 又把花瓶摆到南花窗前。 红瓶插上金桂,凭添几分喜气。 芸苓一面摆弄花枝,一面小声嘟囔:“沈公子也真是的,这都好几天了,怎么还不往家里来。” 姑娘可是掐着日子,一日一日数着过,好容易才等到贡院开栅门。 司书就守在贡院门前, 瞧见沈公子安然无恙走出贡院大门, 飞快跑回家来给姑娘报信。 听说沈公子精神看着还好, 姑娘这才放下心来。 芸苓还当沈公子歇过两日, 怎么也该来看一眼姑娘。纵在宅后渡头小舟上见一见也好, 可这都过去好几天了, 除了报了个平安, 就没见着人影子。 让姑娘好等! 朝华挨坐在南窗边的软榻上,嗅着新桂香气,指尖一捻翻动手中书页, 温言道:“他这些日子不得闲。” 散场那日容家就送了礼盒去, 后头几日父亲天天都去万松书院看文章。 韩山长让下场的学生们把还能记得的文章默写下来, 沈聿的那几篇已经在书院先生们中间传开了。 韩山长恭喜容三爷得一佳婿, 容三爷恭贺万松书院出一贤才。 两人置酒备席, 不敢这时就传扬出去, 只偷偷在后山小院喝酒。 容寅接连几日喝得大醉而归, 平安康宁两个将他抬到床上, 他先是呼唤真娘的名字,跟着又叫朝华的名字。 平安来请, 朝华端了盅醒酒汤送到父亲床前。 容寅一把拉住了朝华的手:“朝朝!我总算为你选了个好丈夫!”口中含混,先是笑,笑到后来又哭。 “要是……只你一个女儿……多好……” 屋中人人低头,这半年来,老爷只要大醉便会念叨。 每次醒来就又后悔,吩咐胡妈妈往五姑娘那里送些金银首饰各色衣料,下人们不必吩咐也敢出去乱传。 朝华听了,只是轻拍着父亲的背:“爹,喝口醒酒汤罢。” 她知道这大概是父亲内心深处最大的祈愿,罗姨娘出事之后,他心中渴盼更深,才会在醉后将话说出口。 朝华喂父亲喝了汤,又替他掖上被子,叮嘱王忠:“让平安康宁几个夜里都警醒些,叫小厨房煨着粥,免得父亲醒来肚饿。” 吩咐完,朝华才步出书斋。 芸苓提着风灯照路,甘棠给朝华披上薄斗蓬。 朝华望着树梢将要圆起来的月亮,再有几日就是永秀的及笄礼了,说这些有何用? 那会儿芸苓就嘟囔:“沈公子怎么不送老爷回来?”老爷这跑前跑后的,不就是为着未来女婿么。 此时她又说,甘棠看她一眼,目光略带责怪:“五少爷六少爷那儿不是也不得闲么,好容易考完了,师长那边要回话要答文章,同窗间也要走动请宴,等忙过了这阵,沈公子必会来的。” 甘棠怕朝华心里不高兴,芸苓也自知失言,找补道:“也是,前一个月湖上都是空的,这些日子那游船又跟下饺子似的,必都是刚考完的学子。” 朝华又翻过一页书,两个丫头着意哄她,她抬头微微一笑:“永秀及笄礼的衣裳挂出来没有?还有给她的礼,备好了没?” “早就挂出来熏上香了,礼也备好了,一对双耳小玉瓶,姑娘要不要看看?” 原来是礼是一对赤金双凤累丝长钗,老太太那边的礼加厚了,姑娘这里的礼便也得跟着加厚些。 “不用。”朝华摇头,甘棠办这些事她很放心。 第99节 搁下书卷,执壶添茶,窗外不知何时下起小雨来。 雨丝缠绵,远山皆润,朝华啜饮兰芽,他们俩约定去做彼此要做的事,她又岂会因为这些不高兴? 只是,心底总隐隐期待沈聿会来。 清茶才饮了半杯,青檀笑盈盈拿着信进屋:“姑娘,沈公子来信了。” 素笺一封,信上只有两行字,请她明日出城同游。 朝华将信收到匣中,望着几个丫头欣喜的模样,清了清声道:“给我预备方便出游的衣裳。” 芸苓大乐:“这时节出城是不是去涌金门外赏桂花?” 钱王祠有两株百余年的古桂树,比城中别的桂花都要先开晚落,城中人此时出游大半都是去看古桂树的。 又合时节,又讨个好彩头。 芸苓转头忙碌起来,是她误会了沈公子,明儿她必给姑娘仔细梳妆,叫沈公子眼前一亮! …… 容家别苑渡口,芦苇渐黄,白花渐生。 沈聿泛舟湖中,站在船头,远望那片零星的白苇花。 天色如氤开的墨色那样越来越沉郁,艄公在舟后撑船,心里直觉得纳罕,船已经在这一片停了许久了。 这个书生包下船只,既不游湖又不赏秋,就这么直愣愣站着,难道是科举不成,预备投湖? 艄公看沈聿一身青袍,眉目俊朗,开口同他搭话:“这位相公,刚考完罢?再过几日就是中秋,那日正可去看平湖秋月,一年之中可只有这一日……还有满陇桂雨,那会儿的糖桂花煮甜栗子,神仙吃了都要夸好。” 他说了好半天平湖秋色如何美,桂糖栗子如何好吃,船头那人就是不答话。 老艄公扶着橹劝他:“我说这位小相公,你才这个年岁,今年没考好那怕什么?苦读三年再来就是,可万万不能想不开,投进湖里那可真就什么都没啦!” 沈聿充耳不闻,依旧望着那片苇花。 艄公刚要继续劝,天上就下起雨来,他常年在西湖撑舟,知道这雨虽细,但一时半会不会停,一面披上蓑衣戴上斗笠。 一面还招呼沈聿:“小相公!落雨啦!” 沈聿后知后觉,抬头直望,天顶雨丝如蛛丝,将他牢牢罩在这尘网中。 艄公又道:“小相公,莫看这雨小,淋久了也能湿透衣裳。” 书生偏不听劝,在船头站到衣衫尽湿,这才转身:“烦请划回去罢。” 老艄公一边摇橹一边想,好在没有投湖。 范老管事提心吊胆等在双茶巷的小院中,看沈聿一身透湿回到小院,急急捧巾迎上前:“这是怎么弄得,公子,你心里头再苦,也不能折腾你自个儿啊!” 沈聿没接布巾,只是问:“范伯,事情办好了么?” “已经办好了,公子,当真要……”要请容家姑娘一同去么? “多谢范伯。”沈聿轻轻将门阖上。 那个女人张起罗网,以为能把他们罗在一处。 他不能骗自己,不能骗朝朝,更不愿意他与朝朝落进那个女人的算计中。 七月一过,小院中的合欢花只余丝丝红绒还藏在枝间,而今八月中,枝间已再无红绒。 …… 第二日一清早,沈聿便坐车出了城,身边只带范伯。 那头容家门前的马车也已经早早备下,甘棠拾掇了些时令点心瓜果,芸苓给朝华梳了个同心髻。 本想簪上金冠梳,朝华只选了沈聿送来的压帖的金玉如意簪,耳上两只细金珠环,一身浅碧色官纱衣裙,举步之间簪头那朵小小如意云头在发间轻晃。 芸苓并不满意:“还是太素了些,好容易见一面呢。”她什么发饰不会梳,什么妆不会点?一身的本事,偏偏姑娘不愿意。 朝华只是掀帘去看出城的路,刚出城门,官道边立着一道长绿身影正在等她。 马车缓缓停下,朝华刚欲掀帘,就见方才还直望向她的沈聿倏地转过脸去,低声道:“请,请随我来。” 说着他上了马车,竟是自行驾车走在前面。 朝华目中笑意淡去,他为什么不敢看她?为什么连“容姑娘”也不敢叫? 芸苓还捂着嘴乐:“沈公子害羞了,他都不敢看姑娘的样子!”她们姑娘生得这样好,确是不必艳妆也能叫他不敢抬头。 朝华缓缓靠在车壁上:“让马车跟上,看看是去哪里。” 车越行越偏,四周翠峰如簇,清幽欲绝。 掀帘上望,除了青空冥冥,便只能看见半山黄墙,似乎是个小佛寺。 朝华看了甘棠一眼,甘棠隔帘问跟车的长随:“这是何处?” 长随回道:“是清净庵。” 清净庵?那不就是关着罗姨娘的地方? 罗姨娘被送到此处大概有一个半月了,过两日就是永秀的及笄礼,前两天胡妈妈还来禀报过,说祖母慈悲,给清净庵添了些香火。 朝华知道这大概又是永秀求的,她越是求,罗姨娘的日子就越不会好过。 甘棠芸苓面面相觑,怎么这沈公子别的地方不去,偏偏带着姑娘到这里来了? “姑娘,要不要我去说,换个地方还是去涌金门看古桂树罢?” “不。”朝华长眉轻蹙,看沈聿的神情,绝不可能是碰巧带她到这里来的,但为什么是这里? 沈聿的声音响在帘外:“请容姑娘下车,随我上山拜香。” 车帘掀开,沈聿依旧没有看向她,只是侧立着,等她下车。 朝华指尖微蜷:“沉璧跟着我,你们俩都在下面等我。” 沉璧满眼的茫然,她扭头看向甘棠,那两大盒的吃食要不要带?甘棠冲她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丫头婆子长随全被撇在山脚下,婆子跟甘棠讨主意:“甘棠姑娘咱们就这么看着?到底是爬山,哪能叫姑娘就这么去?” 甘棠低头思忖片刻:“听姑娘的,咱们就守在山下。”沈公子只带了一个老管事,有沉璧在不会有事。 朝华已经踩着石阶上了山,沈聿一直都没回头。 到了清净庵后门边,朝华叫住了他:“沈聿。” 沈聿身体一振,怔立当场。 朝华也不叫他转身,她自行上前两步,错肩转身,面向沈聿:“你要是想退亲,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上山这几步,她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沈聿带她到这里来,一定是为了罗姨娘。 他是改了主意?觉得她出手过于狠辣了?还是科举之后有了旁的心思? 每猜一条,朝华都在心里摇头,沈聿不会如此。 他如果会是这样的人,一开始她便不会看重他。 但若非因为这个,为什么要来清净庵? 沈聿终于望向朝华,方才短短一段山路,他无数次想要回头,但他生怕看见她一眼,就不能再坚持了。 沈聿心头苦涩:“朝朝……”他望向朝华,说不出话来。 庵门缓缓打开一条缝,小尼姑守在门边,冲他们招手:“施主,快进来罢。” 沈聿花去全数身家,让清净庵后堂整个空了出来,他说要在这里做一场法事,要见一见罗氏。 清净庵要真是个清修之地,也就不会办那样的事。 主持收下了钱,反正只是做场“法事”而已,给沈聿行了这个“方便”。 罗姨娘被捆着提到后堂,扔在地上,她在容家被关算什么吃苦?到了这里才算是吃苦。 她带的那件宝蓝盘花衣裳上的盘花是真金丝抽的线,什么装裹的衣裳,那是她想好了要用来贿赂尼姑们用的。 那件男人衣裳,是逼不得已用来逃跑的。 可她好日子过了十六年,还以为能拿捏得住那些尼姑,谁知那些尼姑把她当作死人一般,来的第一天就捆了起来扔在床上。 带来的东西全被搜刮过一遍,什么盘花衣裳,男人衣裳,尽数收缴。 金芍的东西反而没有尼姑去碰,金芍被这架势吓懵了:“我是来侍候姨娘的,等事办了,我还要回去的!” 罗姨娘身边就只有一个金芍,偏偏金芍也拿她当死人,罗姨娘只好哄她:“五姑娘还在呢,五姑娘及笄了必要定亲事,到时候她会来接我的。” 金芍确实被罗姨娘哄了一阵,想法子让她吃上了热菜热饭,还替她干了她那份活。 前两天胡妈妈来了,告诉金芍说:“五姑娘的亲事定了,崇文书院叶山长家。”这话一出,连金芍都知,罗姨娘没救了。 罗姨娘这会儿没了,五姑娘守上一年孝,到时嫁妆也都办好了。 等到孝期一过,老太太若愿意就再留五姑娘两年,老太太若不愿意,那就送五姑娘体体面面的出门子。 金芍哪还有力气再去周全罗姨娘,她跪在胡妈妈面前:“求妈妈一定带我回去,做洒扫也好,配人也好,别把我留在这儿!” 在这,有干不完的活。 胡妈妈答应她了,跟着两天,金芍看罗姨娘的目光都变了。 罗姨娘立时明白过来,她先是喜:“姑娘的亲事是不是极好?” 金芍看着她,到底受不住这般目光,点了点头:“叶家。” “叶家?崇文书院叶家?”罗姨娘却如遭雷击,“怎么是叶家!” 叶家在世宦人家里哪能排得上号?只有个好听的名头罢了!永秀要真嫁过去,一家子还不指着吃她的嫁妆! 金芍实在看不下去了:“姨娘,你就歇了心思。”不如早点上路,早点儿给五姑娘垫轿。 罗姨娘依旧不死心,她竟挨得住庵中尼姑的折磨,只是在金芍冷眼旁观时,对她恨恨道:“你看着罢,我有出去的那一天。” 不仅有出去的那一天,还有让容朝华给她敬茶的一天。 正在墙下捣衣,两个力壮的尼姑把她往后堂推,罗姨娘立时警觉:“你们做暗门子还敢打我的主意?” 两个尼姑互望一眼,其中一个啐了她一口,啐完又隐隐含笑,仿佛看破了她的来历似的,将她连拖带拉,关进后堂。 虽是后堂,却也是佛堂。 香案上供着一尊白瓷观音像,观音像前点着两树莲灯,炉中一支清香,堂前堂侧垂满经帘。 第100节 不待罗姨娘爬起,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 背光走进来一个人,站在经帘后,看影子就知是个男人,罗姨娘眯眼就要詈骂,却见那道影子离她远远的。 她问:“你是谁?” 沈聿站在帘后不动,罗姨娘的声音却带上了笑音:“你是沈聿,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最后这句,她满含得意。 这简直是个天衣无缝的好局,只可惜永秀没能配给楚六。 真要嫁给楚六,把那杨氏顺着毛撸就成。 朝华站在供菩萨像的间壁后,听到这句,只觉目眩,伸手一把攥住了经帘。 沈聿望了眼菩萨像,他依旧站着不动,哑声开口:“我一来,你就认出我了。” 罗姨娘先不答他,只问:“你跟容朝华婚事成了?” 那经帘又是一颤。 沈聿一只手背在身后,死死攥成拳,他无法答出声来。 可罗姨娘已经明白了,她坐在地上笑起来:“这么多年了,我哪还认得出你,可你一说来历,我就知道了。” “你想没想过,容寅为什么见的你?” “他简直就是个散财童子,不论沾不沾亲,只要是个读书人,能写上两笔字就能上门来伸手要钱花,一年要破费出多少银子?” “进门的人都要先回过我。” 那一天,一大清早喜鹊就在枝上叫,她还当有什么好事,没想到会是这样天大的好事。 丫头来报说来了个年轻书生,说是老爷同年的儿子,但衣着很是简朴,看上去不像是家中还在当官的样子。 她翻个眼就想把人打发走,可丫头接着就说了姓名籍贯。 “我隔着帘子,看了你一眼。”就那么一眼,她就想到了这个法子。 如此模样,如此出身,父母双亡,才貌兼备,落在容寅眼里,不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女婿么? “差人来告诉我,容三夫人有疯症,不是你做的。” “当然不是我!”提起来她便恨!要不是那个蠢丫头,何至于十数年经营一朝成空! 本来她在心里也骂了几百遍沈聿,但因为这事,二人婚事反而更能成了。 这之前他已经打动了容寅,这之后又打动了容朝华。 “你开始怕我知道,是我怕知道后事情不成。” 罗姨娘连片刻的心虚也无,她含笑看了沈聿一眼,她原来是那么想过的,她怕沈聿真是个读书人性子。 可后来亲事成了,她就觉得沈聿确实长着她们家的筋。 沈聿看她脸上的得色,继续说道:“你想等我们成婚之后,再把这件事抖落出来。” “你甚至还想,只要她嫁给我了,她疯不疯就不是她说了算,而是我说了算。我可以吃掉她的嫁妆,再娶另一个。” 全被他猜中! 罗姨娘轻笑起来:“正是!嫁给了你,还不全由着你?”是疯还是不疯,都是他说了算。 只要一句容家女儿是疯的,容家还敢掣肘他? 到时容家理亏,嫁妆是别想要回去了,要做得绝些就等容朝华死了再娶一房,要是能学学容寅,容家给的会更多! 讨几个妾来生孩子,正妻的位置还是容朝华的。 白得十几万两的嫁妆,还有容家为他的仕途铺路,傻子才不愿意。 “要是没有我,容寅连见都不会见到你,你得了这样的好处,等成了婚赶紧把我接出去。” 沈聿一动未动,他目光痴望一眼观音像后的经帘,又投向团在佛前的女人,一字一顿道:“榆林,我要知道你在榆林做了什么。” 罗姨娘有片刻沉默,屋中无风,香炉香烟直直升起。 她换了个声音:“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那个姓沈的可比容……” “可比容什么?可比容三爷精明得多?”沈聿咬牙,他终于动了,一步一步迫近,“我不是沈家的儿子,永秀也不是容家的女儿?” 罗姨娘倏地抬头:“永秀当然是容寅的女儿,你跟永秀,你们就是亲兄妹。” 经帘断裂,案上白瓷观音应声倒地,观音手中净瓶莲花砸得粉碎。 罗姨娘回头就见朝华站在供案后,她看看容朝华,又看看沈聿。 惊愕之下,舌头僵直,只有一个念头。 沈聿是个疯子。 第84章 燕巢 华枝春/怀愫 经帘断裂, 观音像碎,二人隔着重重经帘香烟对望。 不过片刻, 罗姨娘反应过来,她悚然挣脱软带手脚并用逃出门去。 她刚跑过转角就一头撞在范老管事身上,范老管事年老体弱,被罗姨娘一撞翻倒在地。沉璧闻声从另一侧绕过来,出手制住罗姨娘。 堂中沈聿依旧望着朝华,他质问罗姨娘时字字明晰,此时音涩声艰, 一言难发。 两人就这么站定对望, 明明佛堂中再无声息, 连彼此的呼吸声都极轻极浅, 耳边却似有什么东西在訇然作响。 沈聿惨然而笑:“我会登门去见老夫人……” “不, ”朝华目中泫然, “我去……” 他做的已经够多了。 她知道沈聿为什么将她带来, 不论罗姨娘是死是活,这事本可以瞒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沈聿没有那么做。 他不忍她受半点折辱, 一丝一毫也不愿意。 朝华拖着步子, 云履擦过佛堂青砖, 在与沈聿错身而过时, 长睫泪珠滚落:“沈聿, 多谢你。” 他是如此的爱重她, 哪怕姻缘不成。 沈聿目光追在朝华身后, 他到底还是动了。 上山时是她望着他的背影, 下山时是他看着她的背影。 四山合瞑,黄叶萧萧, 隔着段苔石小道,天日已换。 甘棠芸苓守在山下马车边,望见二人一前一后失魂落魄的下山来,芸苓眨眨眼:“这是怎么了?沉璧人呢?” 沉璧和范老管事留下看住罗姨娘。 朝华登上马车,对甘棠道:“叫人上山,把……把人带回老宅,我要见祖母。” 沈聿为她做了这么多,她也该为沈聿做一些事。 甘棠情知事情不对,可她哪能猜到全部,选了几个口紧力壮的仆妇由她带上山去,见到沉璧,才刚问:“怎么?” 沉璧满面愁色,冲着甘棠摇头。 罗姨娘盼着下山,可真带她下山她却又扒着柱子不肯放,口中刚要嚷嚷什么就被仆妇们塞了嘴,捆着手脚扛到后车上。 甘棠芸苓忧心忡忡,芸苓几次张口欲言,都被甘棠用目光止住。 马车回程,来时天色澄碧,归途却又下起细雨来。 雨越下越大,打得车篷车避“噼啪”声响。 芸苓轻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沈公子的马车一直跟在后面。 朝华靠着车壁,闭目不动。 马车就这么到了老宅门前,朝华似是终于积蓄起了力气:“告诉祖母,我有要事禀报,请祖母找一间空屋。” 上房屋中,楚氏带着永秀正在核礼单。 这回及笄礼,请了叶家来观礼不说,还邀叶夫人为永秀上簪,等到笄礼办完,叶家就该来容家提亲了。 楚氏笑盈盈道:“各家的礼都已经送来了,那日叶家人都要来。”说着看了永秀一眼。 叶家的小儿子那日也会跟来观礼,虽男宾在前院,但总能想办法打个照面。 永秀手指缩在襕袖中,螓首低垂,面颊泛红。 容老夫人看着她笑了笑:“害羞什么,到那一天可得仔细看看,祖母给你挑的这个人,模样性情都是好的。” 叶家很满意这门亲事,妯娌间也不难相处,永秀这门亲事面子里子都好看。 真要论起根基门第来,叶家比沈家可要强得太多了。 容老夫人正自吃茶,琉璃快进步屋,脚步轻悄走到老夫人身边,附耳说了两句。 老太太先是抬目看了琉璃一眼,见琉璃垂眉,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于是对永秀道:“再有两天便是你的大日子,下去歇一歇,我与你大伯母还有些事要说。” 茶果点心才刚端上来,永秀虽觉诧异,但站起来蹲礼告退:“祖母,大伯母,孙女告退了。” 直走到廊下,里面也没声音。 永秀抬眼见到几个面熟的仆妇站在正院廊下,心里隐隐觉得古怪。 她问百灵道:“方才那几个不是姐姐身边的人么?”是跟车的仆从,往日或出门或回老宅,都是这几人跟着。 “姐姐来了?” 百灵也觉得疑惑:“要是三姑娘来了哪有不跟老太太问安的道理?姑娘先回去,我去打听打听。”再两天就是笄礼,三姑娘说不准要回三房院中坐一坐,得细备下茶点。 永秀颔首,握着帕子回自己屋中去了。 永秀一走,容老夫人的脸色立时沉下来:“你说朝朝把谁带回来了?” “罗姨娘,沈家公子也来了。” 楚氏闻言蹙眉,奇道:“怎么会把她带回来?” 容老夫人略想了想:“去祠堂,那边人最少也最清净。” 大宅治着院墙都有方便仆从跑腿走动的夹道,仆妇们一路扛着罗姨娘,走夹道送到祠堂侧屋。 第101节 容老夫人带着楚氏来时,整个院子门都锁上了。 容老夫人望着朝华:“朝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罗姨娘被蒙住了头扔在屋中,她听见容老夫人的声音,猛烈扭动起来,口中不住“唔唔”作声。 朝华支撑半日,唇间面上再无半分血色,却依旧坚持着给祖母行了礼。 容老夫人眉头一皱,看了楚氏一眼,吩咐身边贴身的婆子:“去,扶三姑娘坐下,取热茶来。” 而后才又看了眼地上的罗姨娘,问朝华:“到底出了什么事?” 朝华唇瓣微张,却一丝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容老夫人见状,问道:“沈家儿郎呢?他既是一起来的,那这事想必已经知情,请他来说。” 朝华倏地有了力气:“不要问他,问我。” 沈聿不愿折辱她,她也不愿折辱沈聿。 她不想让沈聿再受一遍折磨。 …… 朝华将起因,经过,一句一句说给祖母听。 楚氏只听了两句便倒吸口气,返身一把紧紧抱住朝华,跟着眼泪便滴了下来:“我可怜的朝朝。” 容老夫人越听越脸色越沉,最后目光盯住了地上的罗姨娘。 “来人,把她嘴松开。” 两个婆子取出罗姨娘口中塞布。 罗姨娘自知活不成了,她没想到最后那点指望竟是被沈聿亲手打破,也不敢相信天底下真有人不要送上门的富贵。 她蓬发四散,眼睛圆瞪,状如疯妇,口中喃喃:“他疯了……” “他是来讨债的……” 自三房住到别苑之后,容老夫人已经十数年没见过罗姨娘了,隔却多年再见,见她装疯卖傻。 容老夫人冷哼一声:“怎么?你是不是还想唱一出庵堂认母?” 罗姨娘充耳不闻,她依旧缩在地上胡言乱语:“他是疯的。”她一面胡言一面用头去撞桌脚,撞破了油皮,淌得满脸是血。 容老夫人继续问:“永秀,是不是老三的女儿?” 罗姨娘依旧呓语,容老夫人已然不耐烦了,根本不用听罗姨娘的回答,她不会承认。 于是容老夫人道:“认,她便是,不认,她便不是。” 呓语声一顿,额上血流进眼中,罗氏双目赤红一片,她终于不装疯了。 可容老夫人失去了再问的兴趣,她让人重新将罗氏捆好,又让人去叫容寅。 “叫他来看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朝华已然倦极,楚氏将她扶到祠堂偏屋的佛堂内,让她蜷在榻上,抚着她长发:“朝朝莫怕,我来跟你祖母商议。” 朝华扯住大伯母的衣袖:“他呢?” 楚氏指了指窗外,隔着院中四方天,沈聿在对面那间屋中。 院子正中种着两棵银杏树,自立宅那年种下,已有百岁之龄,树杆高耸盖住檐翘。 秋气初肃,银杏叶边缘泛起黄意,隔窗望出去,虽还绿,却绿得老了。 楚氏安抚过朝华,到隔间对婆母道:“娘,孩子们总是没错处的,沈家儿郎打小过继,礼法上他与罗氏一点关系也没有。” “何况,何况他本可以瞒着不说,成婚之后再说,也破不了这门婚事。” 到时米已成炊,容家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或者一辈子不说。 可他没有,他和盘托出。 楚氏想到朝华,便忍不住心疼:“这样一门姻缘……罗氏真是该死啊!” 容老夫人说要将罗姨娘送去清净庵时,楚氏还心下不忍,加厚了给庵堂的米面炭火,哪知罗氏竟有这样歹毒的心思。 “她当然该死。”容老夫人轻轻一句如风吹落叶,跟着她抬目望向长媳,“你说,会不会是沈聿想借咱们的手除掉罗氏呢?” 桂榜未出,但料来沈家儿郎考得不错。 他要为官,不能留下这个后患,容家出手,帮他把这个后患扫除干净,叫他永无后顾之忧。 楚氏怔住:“娘的意思是……这事是沈聿与罗氏和谋?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如今事情将成,他兵行险招,干脆把罗氏也除掉。” “可罗氏为何不反咬他?”这话刚出口,楚氏便想到了。 还有永秀,永秀是他妹妹。 “不对,”只是片刻,楚氏理清了思绪,她给容老夫人递上一杯热茶,“娘,是咱们多疑了。” 沈聿要算计,算计的也该是朝朝,这事一捅出来,朝朝便绝不可能再披上红盖嫁给他。 容老夫人念头一转,颔首:“不错,是我想多了。” 事情发生的这么突然,为了朝朝,她们也不得不多转几道弯。 楚氏微顿:“那……那永秀的笄礼,还有与叶家的婚事?” 容老夫人沉吟。 就在此时,婆子禀报三老爷来了。 容寅快马赶到了,他十几年没有骑马出门,一路赶到祠堂已是气喘吁吁。 容老夫人看都不愿看这儿子一眼:“叫他自己去问。” 小屋里容寅望着靠在墙角,几乎已经辩不出模样的罗姨娘:“你说……你说沈聿是你的儿子?” 容寅又问:“我在榆林城外寺中养病,你租了寺院的屋子……因帮补家用,替我洗衣做饭。” 榆林边城,实在是穷,那一年刚夷平外族,容寅本想去看看边塞风光。 人还未到榆林就病得起不了身,身边跟出去的人陆续水土不服,只有一个管事跟到最后,当日也已经上吐下泄。 二人唯恐染上了疫症,暂居寺中养病。 田地和院子都是寺庙的,也有好些民人租住在此,罗氏便是其中一个。他们需要人洗衣做饭熬药。 常老管事知道公子的毛病,身边的人要选干净的。 罗氏就是最干净的,也就雇佣她几日,很快容家别的仆从就找过来了。 罗氏俏丽勤快,人又本分,替他们浆洗做饭,说定了不论照管几日,到时都给她一两银子。 她说她是米脂人,来榆林城是来找未婚夫的,雪白面上两行清泪:“仗都打完了,他还不归家,家里已经没人了。” 容寅听了,长叹一声,陪着掉了两滴眼泪:“可怜无定河边骨。”不仅多给她银两,还答应她替她找找未婚夫。 罗氏喜不自胜,给容寅磕了个头,当天夜里做了两个小菜,温上了一壶酒。 …… 容寅醒来之后头疼欲裂,罗氏衣衫尽褪,肩颈斑斑,软褥上一点红痕,望着他只知落泪。 可他除了记得那酒劲大,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想给钱,罗氏素面望他:“我如今能当谁家的鬼?” 容寅本就优柔寡断,越是如此越是不知如何是好,心中又愧又悔,等他病全好了要走的时候,罗氏诊出有了身孕。 罗氏垂着头不动,听到容寅提起榆林,她目光微动。 她好不容易遇到容寅,年轻斯文俊秀,对她说话都是柔声和气的,笑起来眼睛发亮。 她那时就想,这是只肥羊。 这只却肥羊张口闭口都是他娘子,他娘子心慈,他娘子美貌,他娘子也最会使小性子。 他那么仔细的说春天的时候檐下来了一窝燕子,大燕子不会搭窝,半边垒起来了,半边还有个窟窿。 小燕子窟窿里掉下来,他娘子把窝补上,又把小燕子送回窝里去。 “那样,燕子年年都会来了。” 费许多口舌,说这么一件无聊事。 但她假装有趣,跟着赞叹,可她忍不住在心里想,那蠢燕子连窝都垒不起来,活该小燕子掉出来摔死。 眼看他的仆从要到了,外头也催着她动手,她往酒里抖了一指甲盖马药。 本来是讹一笔钱就走的,可留得越久,容家来的人就越多。 有人给她置办衣裳,有人给她吹茶打扇,她这辈子也没过过这样的日子。 而那个叫真娘的女人,她生下来就过这样日子,成日里闲得去看燕子窝牢不牢。 车马仆从越来越多,甚至还有当地的署官过来拜见,外头那些人开始还能想办法联络她,后来就没人再敢来了。 那伙人在她身上也捞了够本,只要牢牢扒上容寅,她也能过上真娘的日子。 这么漂亮绵软的丈夫,她也能分一半。 “永秀,永秀她到底是不是我女儿?” 罗氏抬起头来,赤红双目望着容寅,他老了也还俊秀。 两行红泪顺着面颊滑落:“她当然是老爷的女儿。” 第85章 公道 华枝春/怀愫 容家祠堂的题额上刻“燕诒堂”三个大字。 取自“诒厥孙谋, 以燕翼子”,是替子孙谋划, 求子孙美满安乐之意。 容老夫人坐在燕诒堂内,手撑在椅背上,望着庭前百年银杏微微出神。 方才雨丝还细,此时越下越大。 第102节 不用想也知道小儿子会诘问些什么,明明都已经猜到了答案,但就是想从罗氏的嘴里听到那个“不”字,罗氏又岂会说出那个“不”字? 楚氏从屋外进来, 她走到婆母身边, 小声道:“问过了。” “沈家儿郎怎么说的?”容老夫人方才那句“庵堂认母”, 并非全是讽刺, 要是沈家儿郎还想认下这个生母, 那他就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罗氏如何还真不能轻易定论。 “他说……”楚氏微微一顿, “他说他父亲姓沈, 母亲姓叶。” 他不认,罗氏生死皆由容家。 楚氏说完,容老夫人目中流露赞许, 万一沈家儿郎是个迂腐愚孝之人, 这事还真难以收场。 楚氏站到婆母身边:“娘, 事情既已揭出来了, 怎么办还是得由娘来定夺。” 自然要容老夫人来定夺, 虽是三房的事, 可三房原来能拿主意的人是朝朝, 此时叫朝朝如何定夺? 容老夫人拍了拍大儿媳妇的手道:“你也坐下罢。”楚氏应声坐到婆母身侧。 容老夫人沉声开口:“你方才看沈聿, 神色如何?” “心如死灰。”楚氏一声轻叹。 “那,朝朝的神色呢?她可有想退亲的意思?”容老夫人意有所指。 这哪里还用看? 楚氏听出了婆婆言下之意:“娘, 咱们都知道两个孩子没有错处,可再有千般好,朝朝也是不会肯的。” 沈聿就是因为知道,才心如死灰。 容老夫人微叹:“朝朝这个孩子,要是能软和半分就好了。” 若能咽下眼前苦楚,沈家儿郎倒真是良配。 楚氏垂下眼眸:“娘,说句不恭敬的话,娘若是在朝朝这个年纪,遇上了这样的事,娘会如何做?” 容老夫人哑然,到了她这把年纪,才会觉得夫妻之间彼此握着把柄软肋,才是最可靠的盟友。 年轻人情真,又如何咽得下苦果。 倏尔长叹一声:“如此,朝朝的婚事便更难了。” 沈家儿郎要是没中也还罢了,若是中了还退亲,其中原由又不能对外明说,退了这一门,那朝朝就只有外嫁了。 楚氏轻声问道:“永秀的事,娘预备怎么办?”她与容老夫人婆媳多年,深知婆婆这些年来的脾气性子,这件事大约就是处置了罗氏。 至于永秀…… 家中女孩打小跟着长辈见人赴宴,余杭城中世宦人家的夫人们哪个没见过永秀,难道要把永秀赶出去,说她不是容家女? 永秀在容家养到十五岁都血统存疑,那别的容家女孩呢? 容老夫人沉吟许久:“还按原来的办。” 楚氏虽然猜到是这个结果,可心中实在为朝朝不平:“娘……” “我老了。”容老夫人双目微阖,人老心慈,手也软了,不想大动干戈了,永秀既然不知,那便让她不知,该为家族做的,她还得做。 换作三十年前,也许容家就会多一位病死闺阁的未嫁女。 年轻时几个儿女她都精心教养,有些手段也从不避着他们。只有这个小儿子,生得最晚,兄姊们又皆都成器,他什么都没见过,反而天真如此。 老夫人已经说了这样的话,楚氏再为朝华不平,也无法逼着要个“公道”。 “那,永秀的衣裳要不要预备?”问的是永秀要不要替罗氏服丧。 这回容老夫人只说了三个字:“不发丧。”不发丧,不设祭,不入坟。 楚氏明白了,尽量抹去罗氏在容家的一切痕迹。 二人商议间就听见容寅从小屋出来,他几乎站立不住,扶着门框许久才行至堂内,跪倒在祖宗像前。 容老夫人垂眉看他:“事已如此,就叫她自我了结了罢。” 燕诒堂内有专人洒扫供奉,虽非大节不开祠堂,但堂中香火供果日日不断。 容寅跪在长案前,望着炉中香烟冉冉,听堂内堂外风雨绵延,他长久伏下身去,他有什么颜面再去见朝朝。 他一直以为是他醉酒之后□□了罗氏! 罗氏苦等在战场上生死不知的未婚夫,一介孤女,可称得上孝节两全,因他暴行怀孕,他岂能扔下她不管? 容寅声音极低:“我只不过……只不过想当个人。” 三岁开蒙便学孔孟仁义,不过是想当个“人”,而已。 楚氏略有不忍,扭过脸去。老太太有句话说的对也不对,朝朝若是软和了半分,她们母女难有今日。 容老太太没有回答,她站起身来,走入屋侧的风雨连廊。 隔着风声雨声,容寅听见罗氏哭喊,她最后还在嚷“永秀是容家女儿”,跟着母亲低沉的声音传进燕诒堂中,“送她一程”。 容寅木然。 …… 百灵到二门打听三姑娘是不是来老宅了。 二门上一个刚留头的小丫头子告诉她:“是啊,我瞧见三姑娘来了,我还看见了金芍姐姐呢。” “金芍姐姐?”百灵微愕,金芍不是侍候姨娘一起去佛堂清修了么?她怎么会来老宅,还是跟着三姑娘一起来? 百灵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她笑眯眯往小丫头手里塞了一把钱:“莫不是你看错了罢?真是三姑娘和金芍?” 小丫头点点头:“我绝没看错,三姑娘没走花园子,走的夹道,正巧给我看见了。” 府内两侧夹道是下人们办事跑腿时走的近道,走花园树多花多反而误事,但那是下人们走的,别说姑娘们,就是百灵平时也不走夹道。 百灵心头更加惴惴:“那……那你瞧见她们往哪儿走了么?” 小丫头想了想:“祠堂。”祠堂在宅院最清幽处,七八个人走在夹道中,无一人说话,她也不敢发出声音。 但脚步声一直都没停,就是去祠堂的。 “知道了。”百灵冲小丫头笑了笑,闷头要往回走时。 那小丫头子又说:“三老爷也来了。”下着雨还骑马来的,衣裳都湿透了。 百灵脸色发白,三姑娘带着金芍来,老爷还赶了过来,必是姨娘出了事! 她着急回去,一脚踩进水坑,拖着湿了半幅的裙角往回赶。 永秀坐在妆台前正在看笄礼那日要戴的烧红宝石头面,见百灵回来,还一身的狼狈,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三姐姐来了?” 白鹭还在屋中,百灵只点了点头:“是,我着急回来告诉姑娘,脚滑踩进水里了。” 一听真是姐姐来,永秀赶紧道:“这雨越下越大,姐姐一时也不会走,说不准要留下来用饭。” “白鹭,你去厨房吩咐一声,让她们煮菊花锅子,再片些新鲜鱼片,再预备些小活虾送上来。” 又是秋日,又天阴雨浓,吃菊花锅子正当时,她正好也做个东道,把四姐姐和六妹妹也一并请过来。 白鹭立时应声,打了伞去厨房。 她一走,百灵立时低声说道:“姑娘,出事了。” 永秀手里还握着支红宝石的累丝牡丹花钗,闻言变色:“出了什么事?” 百灵凑到永秀耳边:“我听小丫头说,三姑娘是带着金芍过来的,还……还去了祠堂。” 永秀倏地立起:“金芍不是跟着姨娘么?怎么会……”怪不得方才祖母把她打发出来,一定是出事了! 永秀顾不得旁的,她急急出门,百灵紧跟在她身后。 因下雨,园中洒扫跑腿的丫头婆子全都回各自院中去了,天又渐渐黑下来,加之上面吩咐回房缩着,永秀这一路往祠堂去,路上竟没碰见人。 远远就见祠堂的院门紧紧关着,原来深朱色的圆洞门,此时看上去像个黑色大洞。 再走上一段,那黑洞开了半张口。 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婆子,两个婆子一前一后抱着一团用布裹着的东西。 永秀倏地顿住了,她站在假山石洞边,脚步怎么也迈不出去。 百灵跟上前,也看见那两个婆子抬着东西。 那团东西看上去又沉又软,因天黑雨重,其中一个婆子失了手,那团东西便闷闷磕在地上。 急风一吹,吹起了包裹布的一角,露出布底下裹着的一只手。 永秀闷声跪倒,她认得那只手,那是姨娘的手,指甲还是她给姨娘染的,如今只余一点残红。 其中一个婆子说了句什么,另一个赶紧将布裹起来。 百灵想把永秀拖进假山洞中藏起来,可永秀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竟挣扎着站了起来,猛得扑了上去。 她推开婆子,死死搂住那团“东西”,是软的。 永秀颤抖着伸出手,手指捻住了软布一角。 “永秀。”身后突然传出祖母的声音,她回头望去,就见祖母站在她身后。 祖母的声音还是那样,严厉中带着慈和,居高临下看着她。 “来人,把五姑娘送回去。” 第86章 桂花糖栗 华枝春/怀愫 晚云如墨, 夜雨惊心。 楚氏就站在容老夫人的身后,听见这句, 无端打了个寒噤。 方才在燕诒堂内她还为朝华不平,没想到这样快“公道”就送到眼前来了。 永秀到底没有揭开那张软布,祖母的声音传进耳中,分明还像以前那样慈和,听在她耳中只觉骨齿发寒。 整个人瘫软在地,被两个婆子架起来往回送。 容老夫人立在祠堂院门前,看了眼婆子架着永秀远去的背影, 回身望向燕诒燕。 第103节 燕诒堂内一星灯火照穿雨雾, 灯烛映着堂前楹柱上的两行楹联, 与别家宗祠门前爱刻十六字二十一字的长联不同。 容家祠堂的楹联只有最简单八个字, 一侧是“光耀先祖”, 一侧是“福荫子孙”。 容老夫人并不相信鬼神佛道, 可偏偏事情在祠堂前被撞破。 她原来打算的是既然永秀不知情, 那就永远不要知情,她当了十五年容家庶女,那便让她继续当下去, 为家族与叶家联姻。 笄礼的帖子早就发出去了, 两家也已经在合议婚事。 等过两年告诉永秀, 罗氏病死在了清净庵, 永秀就算难受也没办法说什么, 莫要忘了, 这事可是她自己“求”来的。 永秀还会是三房庶女, 就连原来加厚的嫁妆, 老夫人也不预备简薄。 可她怎么偏偏撞到祠堂门前? 雨打空阶,门掩苍苔。 容老夫人最后看了眼“福荫子孙”四个字:“竟是她自己无福。” 转身望向楚氏, 只不过片刻事情又变:“今日拟信,明日就发帖给受邀的人家,说永秀偶感风寒,不能全礼,笄礼择日再办。” 说是择日,遥遥无期。 “叶家那里不能立时就冷了,事缓则圆。” 没有适龄的孙女,还有外孙女,两个女儿也想把自家女孩嫁回余杭老家,原来有永秀在,如今倒能再择一择。 先前两家想结亲,节礼走动都多了许多,突然之间冷了叶家,面子上都说不过去。 叶家若还有意,倒可以为了外孙女们谋划一番。 “对外就先说永秀多病,暂时别让她到外头见人了。” 有个两回叶家人也就知觉了,到时再提一提未定婚事的外孙女。 楚氏本来替朝华不平的心,此时又替永秀提起来,老太太刹时便把主意换过,永秀到底也叫了她十多年的大伯母,总不至于看着她“病故”。 楚氏温言问道:“那,永秀那里要不要说明白。” “事到如今了,自然要说明白,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破的了。”容老夫人的白发在雨丝中泛着银光。 永秀已不可能再为家族联姻,她若能辨得明是非,往后还能当个远亲看待。 永秀被婆子架起便晕了过去,等她再醒来时,眼睛还未睁开就先听见屋外雨声潺潺。屋中静悄悄的,张嘴想叫百灵,可用尽了力气也发不出声来。 刚刚是不是梦?雨下得这样大,她一定是作梦了。 永秀往软被中缩了缩,心中暗暗期盼是个梦时,便听见帘外有人问:“醒了?” 这声音一响,她立时被拉回了祠堂门前! 祖母坐在窗边,其实看不分明,只是囫囵一团影子,屋中还有好几个这样的影子,她们不说不动,矗立着。 没一个人出声,所有人等在她醒来。 永秀惶然撑起身来,隔着帘幔一切都昏黄晦暗,她良久才能发出声来:“我姨娘是不是……是不是姐姐要她……” 姨娘是不是死了?是不是姐姐要她死的? 容老夫人伸出手指碰了碰桌上的茶盏,方才太烫,这会儿茶温正好,她托起茶盏饮上一口。 永秀还没说完就回过神来,不可能的,连把姨娘关起来都是爹做的主,姐姐怎会有办法让姨娘死? 想到“死”字,永秀浑身打颤,力气又似被抽走,软在床上起不了身。 容老夫人搁下手中茶盏,白瓷轻碰桌面,屋中人尽数退了出去。 “不是三丫头,也不是定则。”她一边说一边走到床榻边。 永秀只觉眼前黑影越逼越近,床前薄帘猛地拉开,光直直照在她的脸上。 “是我。” …… 容寅在祠堂中长跪不起,外头又出了这样的事,楚氏想带朝华回自己院中歇一夜。 朝华望着雨丝烟幕:“大伯母,我想我娘。” 此时此刻,她只想见她娘。 楚氏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放她去,干脆道:“我送你回去,放心,我只送到门边,看着你进门。” 朝华坐上马车,楚氏回头一望,就见沈聿并没走,他租的那辆马车还停在容家门前。 她们的车一动,沈聿的马车就跟着动了。 朝华也不知看没看见,她靠在车壁上闭着眼睛,脸朝着车帘,风不时卷起帘布,雨丝飘进车内,打湿了朝华的眼睫。 楚氏时不时望一眼车外,沈聿的马车一直在后头跟着。 直到快到别苑门前,那辆车远远停住了,目送她们的马车停到别苑门口。 朝华一字未出,将要下车之际,楚氏叫住了她:“朝朝!” 朝华扭过脸来,楚氏望着她的脸,艰难开口道:“永秀的笄礼取消了,她跟叶家的婚事也……” 楚氏的话还未说完,朝华便出声打断:“大伯母,我不想知道这些。” 永秀的及笄办不办,叶家的婚事成不成,都与她无关,她本来就不关心这些。 楚氏闻言,忍不住鼻酸,她是想让朝华心中能好受些的,可朝华又怎会因为这些事觉得好受? 楚氏还待张口,朝华先是冲她摇头,又冲她点了点头:“大伯母,你不必说了,我都明白的。” 说完掀起车帘,走进雨幕中。 芸苓甘棠跟在后头,芸苓早在老宅就哭得泣不成声,这会儿看见沈公子的马车停在转角,死死咬住嘴唇才能不哭出声来。 甘棠比芸苓强些,她扶住朝华的胳膊,哽声道:“姑娘要是站不住,就在我身上靠一靠罢。” 朝华缓步绕过廊阁亭台,轻轻抚开了甘棠的手:“我站得住。” 物自有其容,独木谓之华,娘希望生女如参天木,她又怎么会站不住。 濯缨阁院中点了一排兔儿灯,兔子肚皮上的吉祥纹样全是真娘亲手画的,她偷偷画了好几天,就等着画全了点起来给阿容看。 今天下雨,雨水氲湿了灯纸,远远看着兔儿灯像一串淋了雨的小兔子,模模糊糊亮在廊下。 保哥儿等到两眼发怔,趴在栏杆上睡了过去,丫头婆子赶紧将他抱了下去。 从天上开始下雨,真娘心头便惴惴难安,不住问青檀紫芝:“既是出去赏花的,下这样大的雨也该回来了。” 天这么黑了,怎么还不见人影。 “那沈家公子也是,偏偏选了这么个天儿。” 大家不能告诉真娘,沈公子今年下场,只得对她道:“这么大的雨必是路上难走,这种天船家都不撑舟,只能坐马车,城门口必堵得水泄不通,再等等就回来了。” 真娘趴在美人靠上,伸出手去接雨水,就在眼前兔儿灯的灯光被雨水糊成一片时,看见朝华进了院门。 隔着重重雨声,她似乎听见朝华了一声“真娘”,雨声太大听不真切,她只听见了第二个字。 “哎!”真娘响亮应了一声,提着裙子跑过廊道,一把扶住了朝华,“这是怎么了?你……你们……这都怎么了?” 芸苓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甘棠也似在忍泣。 真娘虽不知出了什么事,可她刚搂住朝华,眼泪倏地滚落出来:“怎么了?” 紫芝青檀也从屋中赶了出来,二个丫头面面相觑,浑然不知这一天发生了什么,她们打小跟在姑娘身边,从来也没见过姑娘脸色这么坏。 “姑娘……甘棠姐姐?” 紫芝刚问出声,便被真娘打断,她将朝华扶进屋中,半蹲在踏脚边替她脱鞋。 上手一摸才觉出朝华手脚冰凉,鞋子应是踩了雨水,连鞋带袜尽是湿的。 取干毛巾把脚擦过,又把朝华整个人往被子里一塞,用软毯子把她裹起来,跟着吩咐青檀:“去,把屋里能点的灯都点起来,去预备热水和吃食,让厨房把能做的甜点心全送过来。” 不过片刻,屋里彩灯高悬,大桌小桌上摆满了点心,玫瑰蒸酥酪,桂花煮栗子,糖的甜味和花的香味直往人鼻中钻。 真娘端起煮得软糯的糖栗子,送到床前:“这是头陇新桂花煮的糖栗子,尝一口?” 栗子已经煮到粉软,小勺一碰便酥开了,朝华一口也吃不下,勺子送到唇边轻轻一碰。 此刻竟还能尝出甜味来,朝华看着眼桂花糖栗,一直都未哭的,此时看见碗中簇簇金黄桂花,泪如雨下。 张开嘴,含上一颗,入口即化。 真娘看她肯吃,略松口气,肯吃就好!转身去取糖蒸酥酪。 窗外雨还没停,朝华靠在床柱上,问甘棠:“他还在不在?” 甘棠咬住唇才勉强克制自己哭出声来,她点了点头,门上人一直看着,沈公子的马车还在宅边。 朝华望了眼手中的桂花糖栗:“给他也送一碗罢,讨个好彩头。” 她已经没什么再能祝的,唯有祝他桂榜得名。 第87章 彩头 华枝春/怀愫 九月初一放榜日, 贡院门前早早就蹲等着许多人。 除了外地来的考生,各家书院来抄榜的直学, 还有来替主家看榜的书僮长随和三五成队自己来蹲榜的贫家子弟们。 乌泱泱的人头翘首望着长栅,等着开栅张榜。 徐年蹭楚六的马车,二人坐在马车上一边吃着茶果点心,一边等吉时放榜。 楚六刚出考场那天,才上马车就倒在软褥上睡了过去。到家之后他本想自己下车的,掀开车帘就见祖母母亲和大伯娘带着一众下人在门口等,打眼一瞧, 几十张殷切的脸, 看得楚六眼前直发花。 两个长随抬着一张铺着软锦的竹床:“六少爷, 请。” 软锦上的吉祥纹样用的是连中三元, 要楚六躺在荔枝、核桃、桂元花样的锦被上, 打死他也不肯! 他是科举下场, 又不是挨打腿残了。 可他强不过祖母母亲, 最后只得闭着眼睛躺在竹床上,任祖母母亲一左一右在他身边跟着,一众丫头小厮跟在祖母母亲身后。 一长串人浩浩荡荡的穿廊过院, 楚六闭上眼睛还觉不够, 又用袖子盖住了脸。 第104节 母亲一路走一路抹眼泪:“忱儿这可是吃了大苦头了。” 祖母口中说着:“胡说, 家里哪个儿郎下场考试不是如此?”但她说是这么说, 神色间满是心疼。 楚六院中处处都挂着桂枝, 屋里所有的东西都要吉祥讨彩。 挂屏换了紫檀木嵌金月桂图的, 摆件换成玉雕魁星, 花瓶是二甲传胪, 帐子床围被子枕头都是连中三元。 五子登科这种纹样,丫头婆子们拿上来就被祖母骂了出去! 楚六行六, 前面五个哥哥都已经“登科”了,五子登科那不就是六子不中的意思么! 云林惠明将他扶到床上,丫头捧着盆来给他洗脸。 “我自己来!” 楚六挣扎着想起床,祖母按住他:“小六啊,你这份辛苦我和你母亲都已经瞧见了,祖宗也瞧见了,成就成,不成咱也不再考了!” 家里已经有成器的子孙,何必非得折腾小六。 所有人都觉得楚六考不上,楚六脸都胀红了,他想撒撒脾气说点狠话,最后只是大喝一声:“祖母!我要出恭!” 总不能把他按在床上不让他出恭罢? 家中是那么个态度,楚六原来是想尽力就好的,现下反而有些期待,要是他能中,那真是扬眉吐气! 他此时哪还吃得下点心,眼巴巴望着贡院方向。 徐年安生坐着,一会儿咬口定胜糕,一会儿吃个福桔果,虽不是他的马车,但他逍遥得很。 楚六看看徐年,又想想自己,感慨道:“徐兄,我要是能像你一样胜券在握就好了。” 徐年嚼着福桔果子,一边吃一边拍楚六的肩:“楚兄,咱们都在守着了,算什么胜券在握?真正胜券在握的人,在学舍里呢。” 说的自然是沈聿。 沈聿也不知怎么了,出了考场就只见过他一回,那一回之后他们几次相邀都没见到沈聿。 徐年拉着楚六到双巷茶去堵他,沈家的老管事说,他们公子租了一条船到钱塘江看潮去了。 八月十八,钱塘观潮,都说此日大潮际天而来,浪卷轰雷如百万军冲锋。 他们原来都说好了要坐船同去,谁知沈聿竟自己去了。 沈聿这样言出必践的人,行为突然有异,楚六不由担心起来:“范伯,沈兄为何自己去?” 范老管事有苦难言,只得强笑:“我也不知。”公子谁也没带,孤身一人坐舟去了钱塘江,白菘芦菔两个小子不知事,还以为公子突然来了兴致,只有范老管事在家中提心吊胆。 容家,已经将退亲的文书送上门来了。 一同送来的除了沈家送去的五福帖,还有压帖的金玉如意簪。 公子见了退亲的文书之后,一整日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屋里的灯一直亮到了天明。 等范老管事端着吃食进屋,想劝公子好歹吃些,就见桌上留了封信。 信上写,他租船去看潮,不必担心他。 放榜前两日,沈聿终于回来了,他回来之后只字不提这十几日来发生了什么,还像科举之前那样,每日读书爬山,苦学明法。 徐年问他:“沈兄,你为何独自去观潮?” 沈聿没答,徐年又问:“再怎么也得松快到放榜之后罢,你这会儿就开始为了京闱用功了?” “早也是用功,晚也是用功,何必拖呢?” 徐年服气了。 今日放榜,他一早去喊沈聿,推开学舍的门,根本没见着沈聿的身影,还以为他偷偷下山去了。 问过楚六才知,沈聿一大早就又去爬山了。 徐年震惊:“今天!这个日子?他还去爬山了?” 楚六点头:“是啊。”望了眼床铺上已经预备好的干净衣裳,爬山之后沈聿还要沐浴。 “你就没拉他一起去看榜?” “拉了,他说,宋直学会去抄榜的。”书院中下场的学生中或不中,宋直学都会抄榜回来张贴、。 徐年楚六二人已然无语可说,他们总觉得沈聿跟之前比有些不对劲,要说哪里不对劲,就是这人身上的软和劲没了。 徐年还偷偷跟楚六说:“他刚定亲那会儿,多么可爱可亲?怎么眼看人生两大喜就在眼前,他倒变了呢?” 沈聿与容家退亲的事,就只有韩山长知道,他是大媒,这种事容家当然要告知他。 连韩山长都不明白,好好的亲事,怎么就不成了? 韩夫人先惊:“难道沈家儿郎有隐疾?”不太可能,她相女婿那可是方方面面都要看的,书院里就有现成的澡堂子。 韩山长简直拿这个夫人一点办法也没有,他重重“哎呀”一声:“你真是,你真是有辱斯文!” “什么斯文不斯文?我只知道女儿的终身不能错托了人!”韩夫人说着又欢喜起来,“容家的婚事不成也好,正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韩山长怎么也不肯开这个口:“事情说不准还有转寰的余地,你可别横插一杠,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 韩夫人翻了个白眼儿,平时满嘴孔啊孟的,这会儿竟说起俗话来了。 但她转念一想,这还没放榜呢,说不准放了榜会有转机。 放榜这日韩山长与几位讲书教授没心思授课,书院没下场的学生们也没心思上课,所有人都在等张榜。 知道沈聿没去看榜,人人皆都惊诧,有人说他是装的,有人说他是遇大事有静气,都猜不透他为什么不去看榜。 贡院前锣声一响,栅门大开,礼部官吏在前,衙差在后,抬着巨幅行至贡院前。 两位衙差爬上了早已经立好的红梯,登梯悬幅,由礼部官员掀榜。 锣声刚响,徐年便下车往前挤,楚六也紧跟在后,楚家的仆从先还能里里外外将公子护住,越是往前,越是人多,没一会儿就被挤散了。 云林惠明直跺脚,在人群里找楚六的影子:“公子!公子!”哪还找得着。 徐年护着楚六,二人挤到榜前,徐年抬头看榜倒抽一口冷气,他指着第一个名字:“解元!” 说着伸出胳膊摇晃楚六:“解元!” 那声音震耳欲聋,把刚挤出人群还没回神的楚六给吼呆了,他喃喃出声:“你中了解元?” 徐年“啧”一声,两手把在楚六的耳边,把他的脑袋转向桂榜,待楚六看见最前面的名字。 沈聿! 沈聿中了解元! 两人在榜下便手舞足蹈,徐年大笑三声:“赶紧,咱们赶紧给他报喜去!” 刚想挤出去,想起还没看见自己的,又往后找去,先找到了余姚徐年,确认籍贯姓名年岁都是他,再想去找楚六时。 就见楚六怔怔站在榜尾处,徐年走过去,伸手拍了拍楚六的肩:“楚兄,你已经尽力了,再说快三千人就取二百六十人,你……” 楚六依旧不动,徐年搂着他肩头的手改成抚摸,还想安慰两句,就见楚六眼中慢慢聚光:“我中了……” 虽是榜尾,可他中了! 徐年一惊,扭头去看,果然见余杭楚明忱的名字写在最末,他们三兄弟个个都中了! “了不起啊楚兄!果然是情场失意,考场得意!”徐年一面大力拍他的背,一面高声夸奖。 徐年拉楚六钻出人群,楚家的仆从早已经回去报喜讯去了,云林惠明这会儿才找到公子,想带楚六回家。 楚六道:“我得回书院,我要好好谢谢沈兄!” 要不是沈聿,他不可能考中。 两人坐着马车飞驶回万松书院,到了书院遍寻不着沈聿,徐年提溜个人就问:“沈聿知不知道他中了?” 被拦住的同窗道:“早就知道啦!宋直学一看解元是咱们书院的,恨不得敲锣打鼓召告天下!” 一见榜首是沈聿的名字,宋直学瞪大眼睛核对了两遍,赶紧派人回书院报喜,大绸红花都预备好了,大家伙再找沈聿时,沈聿人却不见了。 一书院人都在找他,等会儿官府还要打锣举牌来报喜呢! 徐年摸着脑袋:“人呐?这种时候他会去哪儿?” 沈聿听到报喜便下山去了,人人都以为他要亲眼去看看桂榜,哪知沈聿行到清波门前,叫了一只小舟,往容家别苑渡头去。 初来此地,苇芽初生,她站在一片轻黄浅红间。 再来此地,苇丛葱郁青翠,二人隔着碧波互诉衷肠。 此时水芦皆黄,花白如浪,沈聿让小舟靠岸。 甘棠走到木栈道边:“沈公子。”她一面说,一面微微侧身,姑娘虽没走到沈公子面前,可她正在苇叶丛后。 “烦你告诉容姑娘,我……我中了。” 甘棠忍泪:“姑娘已经知道了。”一大清早就派人去守榜,榜单一张,仆从回来报信,姑娘握着手中桂枝,向天虚拜了拜。 沈聿笑了。 他取出一只小匣:“请你交给容姑娘。”匣中是封退亲文书,言明是他的过失导致婚事不成。 甘棠也取出个小袋,袋中是那枚绿玉环。 本意是换回玉环。 可沈聿看了手中玉环一眼:“这一枚我收下了,那一枚本就是容姑娘赌的彩头。” 非是信物,只不过是他赢来的彩头。 第88章 余波 华枝春/怀愫 九月余杭满城都是桂花香, 城中点心铺子和街上卖节令吃食的小摊贩都换上了新花样,一半卖重阳糕, 一半卖鲜桂花做的各样点心。 桂榜刚放,城中人家总会买这两种点心,有的道贺用,有的待客用。 容家也是一样,容五容六初次下场,家中原是想让孙辈试试手的,没想到容五竟然中了, 名次虽不在前列, 到底挤进了桂榜。 本来这种事, 容家是不会操办的, 只会敦促子弟继续用功读书。 但容老太太一听到喜报, 便叫来楚氏:“给各家的亲戚朋友都发帖子, 开点春堂, 叫戏班子来唱一出魁星点斗罢。” 第105节 虽不是大操大办,也得热闹热闹。 楚氏知道老太太的意思,家里连月出事, 是该办个宴, 冲冲喜。 容老太太还道:“你家小六这回也得了功名, 我这儿多出一份贺礼送去。” 清净庵里要收尾, 罗氏的事也要善后, 都是楚氏在办。她连日是的辛苦, 就算容老夫人再不喜杨氏, 也得给儿媳妇这份体面。 楚氏刚点头, 就见容老太太目色微沉,重重一叹:“解元……” “给沈家儿郎也送一份贺礼去, 他将上京备份仪程也是该的。亲事虽退了,里外都做得体面些。” 沈聿这个年纪便是解元,又有这份心性,可惜不能当孙女婿,往后他前程绝不会差,能结善缘便结善缘。 “是。”楚氏这回应得有些迟疑,“永秀的事要不要同他说明白?” “要说。”容老太太立时道,“他越是高中,越要说个明白,须叫他知道咱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说完又长叹一声:“只盼他不要忘了当日说过的话。” 人性二字反复无常,他此时不认罗氏为母,也许将来就会怨恨容家心狠手辣,永秀的事当然要说个明白。 “娘是怕……将来有一日他位高权重,思及旧事心中不平,来找容家的麻烦?” “世事无常即有常。”容老夫人饮口桂花茶,“他真想找容家的麻烦,也不是那般容易的。” 可惜没能当容家的孙女婿。 “朝华那儿,你过几日去,把殷家的信给她看看。”殷家那边送了信来,说是要接朝华去京城小住。 其实就是为朝华在京城说亲。 楚氏一一答应。 老太太又问:“永秀这几日呢?” “昨日去看,虽还不能起身,但丫头们说已经能用得下米粥了。” 永秀是真的病了,惊惧交加之下当夜就烧到满口糊话,一时喊娘一时又喊爹,偶尔还叫上两声姐姐。 久烧不退,柳太医来了好几回,说这病来得急,若是能挨过去慢慢调理就好,若是高烧一直不退,虚耗身子不说,怕是要烧坏脑子的。 消息报到上房,容老太太听了只说:“该用的药不拘什么都用上。” 别的就看她自己了,要真是烧坏了脑子,那就一直养在屋里。 永秀慢慢好了起来,身子虽还虚,烧却是不烧了,只是怔怔望着帐子,一天也说不到几句话。 她身边的丫头都是从小用到大的,楚氏没把百灵莺儿几个调走,只让婆子守好院门。 若是把百灵莺儿几人调走,那就是存心要永秀的命了。 百灵日夜守在床前,搂着永秀拍哄安慰,只要外头天色暗上些,丫头们就将房中灯火全部点灯。 天一黑,姑娘就害怕,只有亮着灯才能安眠。 容老太太听说永秀好转,既不欣喜也不失望:“既然好些了,那就继续养着身子,无事就不要出来走动吹风。” 就算永秀身体好了,也免去她到上房请安,更不会放她回别苑。 “就不必给我请安,也不必给老三媳妇请安了。”隔着月洞门请安,是叫她明白身份,知道上头还有嫡母,行事要有分寸。 如今她连容家的血脉都不是,自然不用再请安。 永秀略好些时,还希望能回别苑去。 何妈妈道:“老爷差人来过一次,让五姑娘安心养病。” 永秀怔怔无言,又问:“姐姐呢?” 何妈妈不答,心里也觉得古怪,三姑娘是姐姐,五姑娘病得这样沉,论理怎么也该来五姑娘的。 可三姑娘没来,老夫人也没来,二房所有人只有四姑娘送了一回东西。 何妈妈为五姑娘不平,话中刚有这个意思,大夫人的目光就朝她望过来。 何妈妈先时还以为这事跟原来一样,只算在罗姨娘一人头上,与五姑娘不相干,只要五姑娘能养好身子,总有能出去的一天。 如今看来,怕不能够。 莺儿背地里还跟百灵嘟囔:“姑娘的大好事儿就在眼前了,也不知道姨娘到底做了什么!什么时候不好闹,偏偏这时闹!” 百灵是眼睁睁看着罗姨娘被抬出祠堂的,她也不知罗姨娘又做了什么,可她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只是强颜附和:“可不是,我们姑娘及笄礼也不办了……”还不知婚事如何呢。 等到永秀能坐,能拿笔之后,她就想抄佛经。 何妈妈还当她是为了容老太太抄的,老太太的大寿就在年底,这时候也该预备起来了。 “可惜姑娘身子没好全还不能绣经,原来夫人生辰时,姑娘绣的明纱经多好,老太太夸了好几句呢。”拍拍老太太的马屁,总是不会错的。 只有百灵知道这经是为了谁抄的。 她一直忍到值夜屋中再无别人时,在床前紧紧握住永秀的手:“姑娘歇了这心思罢,要是叫……叫老太太知道了……” 画眉还有身装裹呢,姨娘且不知有没有。 百灵只要想到了,便止不住寒颤:“姑娘能为了姨娘给老太太大夫人做衣做鞋,熬汤做点心,如今姨娘……没了,姑娘更得为自己想啊!” 屋中灯烛如昼,永秀只是木木看了百灵一眼:“你们跟了我真是倒了霉,你们要有法子,就各自飞出去,自找门路罢。” 百灵听她这句哽咽起来:“姑娘怎么这样说,姑娘还要出嫁的,我们不跟姑娘还跟着谁?” 永秀听到出嫁二字,怔怔不动,她还有能走出院门的那一天么? “我已经没法子替你们想了,外头若有求的,你们就都答应。”说完又想,那些管事妈妈们个个精明,哪会为子侄求她房里的丫头配婚? 看了眼桌上刚送来的月例钱,永秀喃喃:“早知道如今,你们不如早点去投靠姐姐,还算有个出路。” 百灵低头抹泪:“姑娘白说这些做什么。” 永秀轻轻摇头:“原来我为着你们怎么也要去求一求姐姐,可我……可我还有什么脸面见她?” 不光是姐姐,容家所有人,她都没面目再见了。 倏尔又想到了画眉,画眉是因为她死的。 “我不单是为姨娘抄的,也为画眉,为……”为嫡母父亲姐姐,为她自己。 …… 朝华正披着件浅玉色绉衣坐在榻上,前几日的雨似是落尽了,秋气越肃,天越高爽,阵阵桂香被风吹进屋中。 真娘坐在床边喂她喝梨汁。 那日大雨,朝华着了风寒。 先时未发,隔了几天才发作出来,不思饮食,四肢乏力,额间腋下又并不烫热。 请大夫来瞧知道是风寒,跟着又咳嗽吃不下东西,苦夏才刚瘦了一圈,这会儿身子更显得单薄纤细。 真娘日日变着法的做菜,亲自喂汤喂粥,才堪堪将朝华的脸色气血喂回来些。 真娘将冰糖炖梨一勺一勺喂到朝华嘴边,看她咽下:“不听话,叫你好好躺着的,谁许你到宅后渡头去了?你是不是想偷偷出门?” 朝华无奈张开口咽下:“我都已经好了。” “你这回就算好透了,我也要跟着你出门去。”真娘大概知道朝华重病与沈家儿郎有关,这些日子一个“沈”字没提。 她接连写信给容寅,容寅迟迟没有回复,就连原本天天写来的信也断了,她又写信给大嫂。 大嫂虽是去了京城,可她们原来好得如姐妹一般,怎么这么久都不给她来信?就算山长路远一月总该有一封信罢? 这回真娘很快收到了大嫂的信,信上只说两家要退亲,让真娘好好照顾朝华,莫要让她太伤心了。 偏偏是这时候邻墙的先生也病了,保哥儿放大假,不知何时才能再去学里。 一筹莫展之时,真娘反而强势起来。 她看住了朝华养身子,不许多劳多思,每日什么时候喝药,什么时候放风都详细写在纸上。 煎的药材应当配些什么吃食,也都让柳太医仔细写下来。 柳太医是知道真娘的病症的,看她此时像是个好人一般,心中止不住纳罕,面上神色一异,真娘便察觉出来。 她以为是她要求得太细,厚厚给了柳太医一份红封。 柳太医趁真娘去看秤药材时对朝华道:“不妨试试让令堂多做些事。” 朝华其实一直都在动这个主意,可又怕庄宅里那三个病人的情状吓到了真娘,听柳太医这么说,心念又动。 在真娘又一次说要跟着朝华出门时,朝华应了。 真娘嘴角刚翘起来,又看见朝华拢着绉衣,一副羸弱模样,止不住心疼:“你原来那身子多好,这会儿瞧着跟个病西施似的。” 捏捏朝华的手腕,连手腕子都细了一圈,以前那些指环必然都松了。 “只是咽喉肿着,吃不下东西才瘦的,我今儿不就吃了好些鸭肉粥么。”朝华反握她的手,“说定了,你得天天送我去。” “好,我天天送你去。” 朝华靠在榻上,喝完最后一勺梨汁。 再过些日子,宅后那片苇花便会落尽成枯干,到来年春天,又是一片浅黄轻红。 第89章 再求 华枝春/怀愫 秋雨一住, 朝华收拾过医案医书,带真娘去庄宅。 头一回去, 真娘一路惴惴:“还好是走水路,船出城比马车好些,不惹人的眼。” 她心中想的是容家人虽不在余杭,但总有亲戚朋友在,若是被人瞧见了写上一笔寄往京中,阿容的事可瞒不住了。 真娘还想好了应对的法子,到时就说阿容退了亲事, 心中气郁, 这才时时坐船游湖去的。 等船行过半, 真娘已经放下担忧, 看过医箱中的银针, 又看着朝华的衣裳, 问:“你日日都这样穿?” 朝华一身素衣提着医箱, 看着就爽利潇洒。不仅朝华是这样打扮,跟去的丫头们也比在家中穿得简便。 “是。”朝华轻笑颔首,“你要是喜欢, 也给你做一身。” 第106节 真娘情知不妥, 可她觉得实在有趣, 轻声答允:“那我悄悄的穿。” 小舟停在渡头, 朝华先登岸, 真娘紧随其后, 先还戴着帏帽, 等进了庄宅她掀起帏帽上的薄纱, 乌灵灵的眼睛四处打量。 “这是诊房,这是针房, 这是药房。”朝华一间一间指给她看。 真娘转过一圈,又转身问朝华:“那……病人们在哪呢?”她到此时还不知阿容究竟在学治什么病症。 朝华微顿,还未开口,庭院那头正在埋头洗衣的妇人看了过来,一见朝华,她小跑着穿过庭院冲她们跑过来。 是原来的牛二嫂,现在的金娘子。 她整个人白胖了一圈,朝华大半个月没来,一时竟没认出她。 金娘子本是庄户出身,人生得健壮,嗓门也大,人影还没到跟前,张嘴就先嚷嚷:“容大夫!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你好些天呐!” 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震得屋瓦响,到最后一句时,她站到朝华身前。 袖子卷得老高,胳膊上还沾皂角沫,整个人喜气盈盈的。 朝华冲她微微一笑:“金娘子,莲花怎么样了?我病了几日错过了她的满月,稍后给她补个礼。” “好着呢!”金娘子伸手在围裙上一抹,“我染了些红蛋,做了些糕饼团子,本就要送给容大夫的。” 她说完又一摆手:“我找容大夫是想讨份工!” “讨工?”朝华一面慢慢同金娘子说着话,一面观察她的神情。 她看上去就像从来没生过病一样。 “是啊!”金娘子依旧还是大嗓门,但声音比方才小了些,她看到容大夫果然比原来看上去瘦条了些,怕自己一口气把容大夫吼倒了。 “我想讨份工,养活我自个儿,养活我女儿嘛!” 金娘子正正经经坐了个好月子,三丫给她洗尿布衣裳,陈婆子给她炖汤养奶水,萧老大夫隔几日就给她诊次脉,萧愔愔还拿自己的月银给她买点心吃。 她要是还在村里,还谈什么做月子,生的是丫头,第二天就得下地干活去。 哪像现在这样,出月子胖上一大圈。 陈婆子裁着尿布跟她磕牙:“姑娘可说了,你们一个个治好了要想回家都放你们回家去,还派船送呢!你想不想家?” 傻子才想回村去!回去让她爹再卖她一回?还是让婆家再卖她一回? 金娘子想的是怎么才能留下来,她要干活,她要养女儿! 朝华笑了,她对金娘子点头:“好啊,那你就跟陈婆子做粗使活计。”让三丫腾出手来,专给萧愔愔打下手。 金娘子咧嘴乐了,她扭头刚要走,又倏地转身:“那我的工钱怎算?” “比陈婆子少二百文,干得好再给你涨。”朝华含笑。 金娘低头数着手指算了算,陈婆子一月是八百钱,那她就是一月六百个钱,吃住全包,足够她养自己养女儿了! “成!”金娘子说完又跑回去洗衣服,今天要换床褥子,她得把衣服浆洗得再干净些,屋子收拾得更整洁些。 真娘已经怔在原地,她这辈子连粗使婆子都没见过几个,何况是这样的庄户妇人,她微张张嘴:“这是……” “是金娘子。”朝华的声音压得极低。 真娘还以为金娘子是帮佣,可庄宅里的丫头婆子都称呼阿容为姑娘,病人才称呼阿容为容大夫。 “金娘子是你看好的?”真娘乌亮亮的眼睛中满是惊诧,“那她生的什么病?” 朝华握着真娘的手紧了紧,甘棠芸苓和唐妈妈冰心几个站在后头互换眼色,唐妈妈面带焦急,她本就不赞成姑娘把夫人给带出来! 夫人是看见喜饼都发作了一通的,把她带来碰见这些同病的人,她万一想起来了该怎么好? 唐妈妈眼看就要站出来打岔,朝华看了唐妈妈一眼,用目光止住她。 温言对真娘说:“她丈夫外出作工,客死他乡,她……她听到消息就病了。” 真娘轻轻抽了口气,目中满是怜悯:“那她夫家呢?”孩子才刚满月,算着日子金娘子还怀着身子时,阿容就给她瞧病了。 “她的夫家想把她卖了,她的病就更重了。” 只这短短两句,真娘便听住了,她长叹一声。 想到方才金娘子讨工作,又问月银的样子,真娘又为金娘子欢喜:“她能撑过来实是个刚硬的人,我也给她女儿添一份满月礼罢。” 说着回身看向冰心:“冰心,预备只银锁一对银镯子。” 唐妈妈一直在后头提着心,待听见真娘全没往自己身上想,这才松了口气,还笑着添了一句:“可不是,能撑过来就是造化。” 真娘牵住朝华盈盈而笑:“一半是造化,一半是阿容!” 唐妈妈笑着点头,心里头道:只盼她的姑娘也能有这份造化。 朝华将真娘带到后堂,萧老大夫捋着白须冲真娘点头:“容夫人,夫人坐,夫人可要试试老朽的脉案如何?” 真娘一看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大夫,心里更松一口气,以后就算被婆母发现了,阿容也是跟着老大夫学医的。 她兴兴然坐到诊案前伸出手去,萧老大夫满面慈和闭目摸脉。 萧愔愔站在爷爷身后悄悄打量真娘,看真娘的模样哪能想到她“疯”了十数年? 摸过一只,再换另一只,萧老大夫说的跟每一位大夫说的都差不多:“平日惯喝安神汤药是不是?” 真娘点头。 萧老大夫道:“夫人思虑颇重,那安神汤喝着可好?” 真娘顿得一顿,朝华伸出手搭在她肩上,真娘道:“原来喝着能睡一整夜,这些日子许是事多,只能睡上半夜觉。” 萧老大夫依旧满面是笑:“不妨事,原来的方子我瞧一瞧,给你添几味药就是了,夫人身子康健,只须吃好玩好,自然睡得足。” 真娘掩口笑了,这个老大夫倒比寻常上门看诊的柳太医说话有趣,也更亲切,怪不得阿容要跟他说医术。 朝华心中微紧,原来还能睡大半,这会儿只能睡半夜了。 真娘扭过身子,朝华冲她露出微笑:“走,看看我的屋子去,中午就在这里吃饭?再歇个晌罢。” 昨日报信来,纪叔便忙了一天,原来收拾的屋子已经够精致洁静,知道母亲要来,小屋里又添上了香花水果。 湘帘棐几,丝障珠围,案上一盆绿菊,处处都合真娘的喜好。 她一迈进屋门就“咦”一声:“这屋子是你布置的?跟我在娘家时的小竹轩倒有几分相像。” 朝华知道是纪叔送来的,点头应下。 真娘往小榻上一挨,先在软枕上滚过一下,而后撑起胳膊,认真对朝华道:“出门真有意思,明儿我也跟你一起来好不好?” 她不想日日在家等着三哥来信,她已经连信都不想再写给他了。 二人坐船回去时,余霞满天。 真娘这一整日见过了金娘子,见过了芸娘,还听说了哑娘。 朝华本来提着心,怕见了她们会让真娘想到她自己的病情,萧老大夫却说:“无事,天下没人会觉得自己癫狂。” 疯子哪知道自己是疯子呢? 真娘双手合什,对着晚霞为三人诚恳祈愿:“盼她们三人能早日安康。” …… 小舟刚靠上渡头,就见青檀守在那里。 朝华落后半步,就听青檀语带迟疑,轻声禀报:“姑娘……楚六公子来了,他等了半日了,他说不等到姑娘见他,他是不会走的。” 朝华目光微垂,再有两日余杭举子赴京,楚六大概是知道退亲的事了。 甘棠蹙眉:“要不要我劝他回去?” 朝华摇摇头:“不用,我去见他。” 楚明忱在花厅中踱过来踱过去,茶喝了一壶又一壶,点心也换了两轮,不等到朝华回来,他绝不离开容家花厅半步。 开始以为三妹妹不想见他,楚六还对青檀道:“烦你再跟三妹妹说一说,我当真是有要事来的,再有两日我们书院的举子就要坐船进京去了,请三妹妹一定见我!” 青檀为难:“六公子,我们姑娘当真不在家中,她……她礼佛去了。” 楚六不肯走:“那就请甘棠出来见一见我也好。”甘棠都不出来,他才确认朝华是真的不在家。 干脆苦等,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三妹妹! 楚六今天才知道沈聿跟容家退了亲,还是从徐年的口中听说的。 徐年这么个消息灵通的人,竟也晚了大半个月才知道这个消息,他急赤白脸赶到楚家,也不知是叫初一还是叫十五的丫头把他领进重重曲曲的院门。 进屋就见一屋子的箱笼行装,锦衣丫环穿梭往来。 徐年先是站定了不敢动,跟着跺脚冲屋里嚷嚷:“楚兄!出大事了!” 楚六正在收拾墨盒,他想把这些年收罗来的松烟墨,油烟墨,雪金墨和新罗墨全都分一分,分给沈兄和徐兄。 听见徐兄嚷嚷,捧着墨盒出来:“出什么大事了?” 徐年满面焦急:“你也不知道?沈兄退亲了!” “哗啦啦”几声,墨盒翻倒,各样墨块砸了一地,楚六呆怔怔站在墨块中间:“退亲?沈聿?” 他怒火直冒,大步迈出门去,提气高声:“沈聿人呢?他为什么退亲?他是高中了解元就要退亲?” 徐年紧跟在他身后:“这事是我听说咱们山长夫人想给沈兄作媒,将小女儿嫁给沈兄,我心道他都跟容家结了亲,哪还能再作媒呢?再说你也知道沈兄他无兄无弟的……” 楚六胸膛不住起伏,一把握住徐年的胳膊,把徐年那一串废话全堵回了嘴里。 “他还未进京,就想娶山长的女儿?” “不是啊……”徐年摸不着头脑,“沈兄拒了。” 所以才摸不着头脑,容家的亲退了,山长的亲也不应,沈聿他难不成想进京娶高官的女儿? 楚六赶到书院,拍开门就问:“沈聿!你跟容家退亲了?” 沈聿执卷坐在松窗,窗外松声如涛声,闻言片刻才答:“是。” 楚六来时一腔怒火,这会看他如此平静,心中怒意更甚:“你为什么退亲?你明知三妹妹亲事艰难,同你退了亲事,她要如何是好?你若非诚心想娶,当初为何提亲?” 沈聿终于抬起头来,他只是望了楚六一眼,楚六的那腔怒火就被他目光浇灭。 “不是你变了心?那……那究竟出了什么事?”楚六慢慢走到沈聿身前,“你蟾宫折桂指日可待啊,容家也不会想退亲的。” “此事,恕我实在不能告知楚兄。” 楚六坐在沈聿的床榻边,这才发现沈聿比下场时瘦了一圈。 第107节 是了,他明明中了解元,却没有一日开心过。大家还当是他忧心春闱,这才不敢松懈,闭门苦读。 “是你自捅三刀也不成的么?” 沈聿先是恍惚,然后想起这是他教楚六的:“是,是我自捅三刀也不成的。” 楚六又站起来,没头苍蝇那样转了两圈:“我去看看三妹妹,你都这样,她怎么办?”飞快跑下山,一路赶到了容家别苑。 对着花厅里的挂画盆景一遍又一遍排演该如何说动朝华,似沈聿这样的男儿,还要往哪里去找? 如果不是嫁给沈聿,那嫁给他也好。 心中反复数十回,直到厅外帘响,楚六抬头,见道纤薄身影缓缓向他走来。 到他面前,朝华先笑:“听说六哥得中,还未恭贺六哥。” 楚六见她笑,心中竟比方才听沈聿说自捅三刀也不成还要更难受,这两人都未当着他的面表现出伤痛,可偏偏是他先红了眼圈。 “三妹妹,你与沈兄当真不成了?” 朝华目不转瞬,微微一笑:“当日应亲只是权宜,沈家如此清贫,我生于富贵长于富贵,自然要我的夫君富比石崇。” 楚六哑口,身后云林惠明闻言都倒抽口气。 眼看朝华转身离开,楚六一气追到廊上,隔着长廊灯火,他问:“三妹妹,那我能不能娶你?你过门之后,我们还当兄妹一般,我……” 甘棠芸苓忍不住看向楚六,朝华脚步稍顿,复又远去。 只留楚六久久立在廊下。 第90章 鲜莲子 华枝春/怀愫 朝华快步穿过长廊回濯缨阁。 甘棠与芸苓互望一眼, 芸苓红着眼圈小跑几步紧跟在朝华身后,甘棠转身向楚六行礼:“我送六公子出去罢。” 楚六口中依旧絮絮:“甘棠, 你跟三妹妹跟的最久,我说的话绝没有一个字作假!” “我知道……”楚六自嘲一笑,“我知道三妹妹喜欢沈兄不喜欢我,我俩成婚之后,我待她会如兄长一般,绝不会越雷池半步。” “我知你也真心想三妹妹好,三妹妹嫁给我难道不比嫁给别人强?”楚六叹息一声, “三妹妹也不必说些嫌贫爱富的违心话, 沈兄也不必自贬了。” 一句一句说得甘棠心中震动, 但她垂眉不应, 只等楚六全说完了, 才抬头对楚六道:“六公子, 走罢。” 见楚六还殷切望着她, 甘棠无奈说道:“姑娘才刚好了些,六公子等不等得?” “我知道,我知道!”楚六连声说着, 又急切剖心, “我等得!” 甘棠一路送楚六离开别苑, 楚六将要迈过二门时, 还转身道:“烦你一定告诉三妹妹, 我不是那等心瞎的人, 我明白三妹妹一片苦心, 我不会远了沈兄的。” 甘棠方才都还忍耐得住, 到这会儿终于忍不住了,眼圈一红冲楚六点了点头:“六公子明白我们姑娘。” “我哥哥多, 以后侄子也多,可以从侄儿中过继一个来……”楚六说这一串又觉自己想太远了些,讷讷摆手,“你进去罢。” 甘棠差点要笑,她是来送客的,哪能客还没走就自己先走,站在门边看着楚六离开别苑,这才长叹一声回到濯缨阁。 还未进阁门,先闻见屋里传出香甜味。 甘棠脚步微滞,自那一日之后,姑娘就爱吃起甜点心来。 夫人以为是姑娘喝汤药怕苦,亲手做了琥珀枣,各种味道的一小瓮一小瓮接连送来。贴着桂花签的那只青瓷小瓮,姑娘连动都没动过。 甘棠舒展眉头,略带笑意的掀帘进屋:“在吃什么呢?还没打帘子就闻见香了。” 廊下点了一串琉璃灯,几个丫头或穿红或穿紫,凑在小桌前分吃一桌子甜点心,清冷一肃,显出热闹模样来。 连芸苓都收了眼泪,拿了块芝麻澄沙卷满口夸赞:“今儿这些点心做得都好,不甜不腻。” 朝华手中托着个小碟子,碟子里是一小块松仁果馅粉蒸糕,她知道丫头们是在哄她高兴,便也由着她们哄。 看见甘棠,抬眉问道:“六哥走了?” “送走了。” 甘棠看了芸苓几人一眼,青檀紫芝便借着让座位,斟茶退到外头,连芸苓也道:“我去催饭。” 片刻,里屋就只留下了甘棠,她半坐到软榻上低声道:“姑娘,六公子走的时候说他明白姑娘一片苦心,不会远了沈公子的。” 说看朝华握着小银勺不动,忍不住又添上一句:“姑娘何苦给自己泼这脏水。” 沈公子也是一样,对外都说是因他的过失退亲,硬生生扛下个负心的罪名,叫人以为他是奔着京城里的“高枝”去的。 “姑娘,要不就当真想想六公子说的。”原来楚六公子秀才功名当不了官,如今可不同了,楚二夫人再难缠上面还有楚老夫人在。 两家交情在,难道楚二夫人还能扣着姑娘不放,不让姑娘跟着赴外任? “如今家里也清净了,姑娘也不须担心了,六公子说,他哥哥多,往后侄儿也多,到时就过继一个。” 朝华将果馅送进口中,自她爱食甜,厨房做点心的手艺都更高上几分,这苏式的点心越做越好了。 还是那句话,就算楚家上门求,她也不会肯。 夫妻岂能当兄妹处? 六哥如此赤忱,该娶一位与他心意相和的女子。 甘棠只看姑娘的神色就知姑娘主意已定,只得站起来:“姑娘快少用些点心,今儿有鲜莲汤。” 甘棠刚出屋门,便被芸苓一把拉住:“怎么样?你是不是替六公子说项了?姑娘有没有那个意思?” 芸苓原来是坚定的保沈派,与沈公子不成,她哭的倒比姑娘还惨。 那几日将要中秋,原来家中可是预备好了要大办。 从花神店买了好些斗香来,纱绢月宫,走马灯景,大的二尺多,小的也叠彩玲珑,供在庭院中,讨个吉利热闹。 大小丫头们也都要拜月娘祈姻缘,偏偏中秋之前出了这样的事! 芸苓迁怒神仙!把预备着供月娘的糖芋头提过来:“年年拜月娘,月娘怎么也不开开眼呢?不开眼的菩萨吃什么糖芋头!” 她自己吃不完,喊沉璧来帮着她一起吃,一块也不留光收礼不办事的神仙! 沉璧一面点头,一面往嘴里塞糖芋。 芸苓却越吃越后悔:“要不然,咱们今年再拜一拜?” 已经来不及,全被沉璧吃光了。 芸苓拿出月钱又去置办了糕饼,对着月亮磕头:“月娘莫生气,糖芋头是我吃的,叫我不得好姻缘好了,求月娘给我们姑娘一个好姻缘罢。” 六公子旁的不说,只这份心意已是世间难求。 甘棠迎着芸苓渴盼的目光摇摇头,芸苓眼睛发酸,长叹一声。 …… 楚六出了容家大门,刚想回家禀明祖母和母亲,马车还没拐过苏堤,他就改了主意。 不能这时候告诉祖母母亲,她们只会拦着他,说不准还又要去容家,往三妹妹的心上扎刀子。 他不能再犯那个蠢了:“云林,咱们回书院去。” 云林惠明方才可都听得真真的,还怕公子又犯牛脾气,正互相挤眼。 上回是云林挨的打,这回轮到惠明了,云林还想教惠明挨板子的时候绷紧屁股能少破点皮肉。 听到公子改了主意,二人如听纶音。 “公子你可算明白了,您就行行好,饶了我们哥俩罢,我还想趁着出发前把买的花钗送给初一姐呢。”要不是挨打,半年前就送了。 楚六坚定摇头:“我没改意,我只是懂得谋略了。” 二人面面相觑,终究是云林为公子挨过打,他小心翼翼问:“公子,能问问您那谋略是什么?”是好的那种呢?还是他们要挨板子的那种? 楚六一时语塞,他谋略的第一步是先不告诉祖母母亲。 “我上京春闱,若中了再向容家提亲。”楚六想得很好,他都已经中了举人,要再中了进士,家中自得对他另眼相待。 云林松了口气,这回好了,短时间内不用挨板子了。 但公子这个想头必不能成,原来只是秀才,老太太太太还嫌弃三姑娘呢,往后成了进士,那更得择父母家世无一处不妥的姑娘进门。 哪还轮得着三姑娘呀! 回到万松书院,楚六掩上学舍的门,他壮了半日胆,冲着沈聿深深一揖:“沈兄,京闱之后,我欲向三妹妹提亲,还望沈兄……” 楚六走时,沈聿便在松窗下未动,回来时他还坐在松窗下。 沈聿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如同他来余杭时一样,一付书笈一只衣箱一床被褥,齐齐整整靠墙放着。 他书笈箱中有只小瓶,瓶内是最后半盏灯油。 楚六跑出门去时,沈聿就已经猜到了,他身形定住,良久未动。 “还望沈兄能成全。” 沈聿双目微阖,到得此时,方知自己哪怕是面对楚六,也说不出任何祝福的话来。 他放下书卷立起身来,整肃衣冠,面朝楚六一揖到底。 就在二人揖礼对拜的时候,徐年推门进来了,他先扫一眼楚六,又看一眼沈聿,直觉这屋中气氛古怪。 于是他退后半步,夸张出声:“你俩夫妻对拜呢?虽说咱们万松书院是有梁祝之说流传,但咱们一起上过澡堂子,可不兴这个啊!” 满嘴胡咧,终于让屋中气氛一松。 徐年看两人脸色好转起来,连沈聿都不再板着那张死人面,他神神秘秘道:“你们知不知外头行兵了?” 楚六点头:“知道啊,年年霜降都要行兵操练。” “今年的声势比往年可要大的多。”抚杭四营的兵全去了候潮门,矛戟、弓矢、剑盾、藤牌一批一批的运出城去。 楚六不以为然:“咱们新来的这位余知府,哪件事做的声势不大,不是你说的么,中秋给孤老还发了月饼两个,钱三十文么?” 这么一想,倒也对得上。 徐年颇有些可惜道:“听说还要放战船演习,可惜咱们见不着了。” 沈聿眉心微蹙,先是一言不发,跟着骤然起身,走到书案边取出信笺一张,挥笔落墨,一试两份。 两封都送去容家,一封送去老宅,一封送去别苑。 第108节 第91章 进京 华枝春/怀愫 容家上房院落的窗前种着两株红枫树, 秋风一起,绿叶转红, 自南窗望出去一片深红浅绿。 窗下钿螺云石小案上摆着一壶茶,两封信。 茶犹温,两封信其中一封是前几日收到的,另一封墨色还未干透。 容老夫人与儿媳楚氏相对而坐看着这两封信,楚氏略略起身,一手拢起袖子,一手执壶为容老夫人添茶。 语带迟疑:“娘, 依您看要不要迁?” 容老夫人虽精神还好, 但到底年迈, 又远离京城数十载。再回上京路途奔波不说, 怕也非老夫人所愿。 容老太太看着信笺上的落款:“是刚送来的?” “是。” 容老太太眉梢眼角无一不透出惋惜之意:“这个年岁, 这个见识……仪程可备下了?” “早已经备下了, 预备发船时送去。” 容老太太点点头:“尽快通知各房收拾东西, 进京过年。” 楚氏先想到了朝华和真娘:“这样着急?不如明年春天再走?令舒的婚期定在了明年岁末,要不然我留一留?” 一家子进京城收拾东西就得好几船,动作再快也得十月中出发。 “既要进京, 婚事就在京中办, 咱们原来也想着把朝朝带进京中说亲的。”老太太想到楚家便面色不虞。 沈聿若只是中举也还罢了, 偏偏是解元。与解元退亲, 纵容家有心要瞒, 消息也压不住。 不亲近的还绕着弯子打听, 亲近些的就上门打听来了。 譬如杨氏, 借着程氏到容家来议令舒亲事的机会, 与程氏一起登门。 容老太太对楚家这两个儿媳妇早已经看得透透的,也不用杨氏起话头, 老太太先开口:“恭喜你家六哥得中,正好与我家小五相伴进京,连咱们家的小六我也让他上京去,跟他哥哥们见识见识。” 杨氏可不管容老太太说了什么,接口便道:“我家小六那是打小就聪明的,不过不肯读书而已,这才半年不就中了?要是早些用功,名次必然更好!” 一屋子就只见杨氏一个人的声音。 程氏托着茶盅,向着容老太太和楚氏尴尬赔笑。 容老太太自然知道程氏是有意作戏,倒是楚氏是真的面上无光,娘家两个嫂嫂一个得意忘形,一个作张作致。 杨氏明知朝华刚退亲,非要上门来显摆。程氏则是明知杨氏愚鲁,却放任她行事,损人不利己。 要说更厌哪个,还真选不出来。 楚氏笑着开了口:“二嫂可真是的,大哥家中和我家中的儿郎又有哪个没中?” “读书人萤窗雪案方才苦得功名,二嫂可千万莫要到外头说这些话,免得叫人听了以为是小六轻狂。” 杨氏满肚子夸耀的话才刚起个头,一张脸先红后白很是不快,跟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挑起眉梢笑了笑。 任谁瞧见她这笑,都知道她在想什么,无非是些贬损朝华的话。 初听说沈聿得了解元,杨氏还惊过:“姓沈的当真中了解元?她还能这个福分?” 解元是头名,她儿子是末名,朝华要是当上解元娘子,那外头人不定怎么笑话她家小六呢。 杨氏整个人像泡在酸汁里,张口喘气都发酸。 等听说容家退亲,杨氏“扑哧”乐了:“也是,沈家儿郎得了解元,自然有人要撬这门亲,打铁还得自家硬,朝朝么……” 但凡有人向沈解元稍稍透露两句殷氏的病情,沈解元还不撒丫子跑? “容家也真是,择了寒门又怕他没个功名,非要等放榜之后,这下可好了罢?到嘴的鸭子还飞了。” 程氏眼看妯娌幸灾乐祸,轻轻刺一句:“弟妹可要瞒得好些,别叫小六知道了,我看小六的心思还没熄,万一死灰复燃?” 一句话说的杨氏面上变色,她知道儿子必要犯痴症,这才非要跟着程氏上容家来炫耀。 容朝华原来便配不上她家小六,如今小六是举人,那就更配不上了! 听见楚氏这番讥讽,杨氏“自谦”:“我们小六不过是末名,哪里敢轻狂?比不得头名解元……” “弟妹!”程氏佯装薄怒,“慎言!别把小六的好福气给败没了!” 杨氏张口结舌,忿忿然不再说话。 容老夫人冷睨杨氏程氏一眼:“近则不逊,远则生怨,圣人的话是有几分道理的,往后小孩子们的事交给岚娘,我便不兜手、了。” 楚氏心灰,她出嫁多年,与娘家一向和睦。 就这几年间因杨氏与娘家起了许多龃龉,其中也不少不了程氏的挑唆。母亲最终还是疼孙子,连告状的心思都没了,往后且看这两位嫂嫂斗罢。 杨氏在容家没落着句好听的,又到外头显摆,还动起替儿子说亲相看的心思来。 无奈楚六在余杭“痴情”的名声太过响亮,杨氏有意的几家姑娘,要么按兵不动,要么打哈哈混过去。 杨氏恼怒:“等我小六再往上一阶,就是她们想也进不得门!” 这话经人耳又传回容家,容老太太哪会高兴。 “若非看你家小四是个实心眼,与他母亲不同,我真不会点头这门亲事。”容老太太说完,气不打一处来,“叫老三从祠堂里给我滚出来!成日跪经,他想出家不成?叫他把该办的事都办起来!” 楚氏应声:“是,要走海路就要跟殷家借船,是得三弟去。” 老太太雷厉风行,说要进京就举家回京,楚氏思量片刻,又问:“那,永秀去不去?” 容老夫人到这会儿才想起永秀来:“她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日日都在房中抄经。”楚氏隔上二三日便派丫头去看一回,除了闷头抄经,永秀万事不问。 要不是知道她并非三弟亲生的,这“父女俩”还真是一模一样。 “叫人去探探朝朝的口风,别叫她心里不好受。”提到朝华,容老夫人又望了眼桌上沈聿落款的那封信,“可惜。” …… 一模一样的信,也送到了濯缨阁。 门子送进信来,甘棠一看落款便叮嘱芸苓:“赶紧让厨房预备些甜点心。” 芸苓也瞧了眼信封,先拧眉后呲牙:“那要一碗蜜酪再加一碗澄沙小元子罢。”这两样是最甜的。 甘棠点头,进屋后顺手拿起攒心梅花的糖盒,一手递信,一手开打盒盖。盒中盛满了东糖南糖,人参糖芝麻糖,带馅的不带馅的全是夫人刚选了送来的。 朝华见甘棠搁下信打开糖盒就出去了,正觉奇怪,低头看见信封上的沈字,微微一顿。 匣中糖果颗颗晶莹,含上一块玉条糖。 拆信一看,从头至尾,字字关切。 朝华托着信纸,打开了信匣。匣中放着两三封舅家的来信,都是催促她们赶紧上京的。舅妈虽未在信中细说,但连接她们上京的船只都备下了,只要朝华愿意,立时就能进京去。 老宅那边必也收到了大伯的信。 朝华攒眉细思之际,甘棠在落地罩外向内禀报:“姑娘,冬青姐姐来了。” 今岁秋日多雨,天一阴雨就滴下来,这会儿天色全暗了,只有廊下明角风灯照着雨珠光彩斑驳。 朝华压下信,走到榻边坐下:“怎么下雨天还来这一趟?” 冬青进屋行了个礼,先问三夫人的身子,又看朝华的气色,最后道:“我们夫人叫我来送信给姑娘。” 举家要走,楚氏忙的脱不开身,只得派冬青过来一趟。 朝华拆信看过,知道局势变化,非是她一人之力就能强留在余杭的,一时神思难属。 虽然萧老大夫曾说过多走动,多看新鲜事对娘的病症有好处,可朝华还是害怕冒险。 冬青也知道三姑娘在担忧什么:“三姑娘放心,给三姑娘和三夫人单独预备了一条船的。”这也是必然的,走海路的大船是跟殷家借的,哪能不先紧着三夫人呢? 朝华素着脸:“已经定了?” “已然定下了。”冬青点头,“连四姑娘也是同去的,夫人让三姑娘先预备起来,免得到时忙乱。” 连四妹妹都要同去,那确实不能留。 芸苓给冬青递上碗澄沙小元子,冬青捧碗谢赏。 朝华沉吟:“我爹的清修也有时日了,这回上京,祖母可曾吩咐什么?” 冬青搁下小瓷勺:“老太太吩咐了,说三老爷惯常出门的,这回举家进京,让三老爷一路总管。”她欲言又止,端着碗低声说,“还有件事,要三姑娘拿个主意。” 只看冬青的神色,朝华便心中了然,她们想问她,肯不肯把永秀带进京城去。 朝华飞快看了一眼妆台前沈聿的那封书信:“听凭父亲和祖母的意思。” 冬青松了口气,低头吃了两口小元子:“谢三姑娘赏点心,我还得回去回事儿,就不多留了。” 芸苓送冬青出了门,屋中人没提一句五姑娘。 朝华在奶酪上浇上一层厚厚的蜂蜜,一勺送进口中,很快有了规划。 她在余杭出生长大,京中容家宅院只听过没见过。倒是舅舅家安排了小园子请她们母女去住,保哥儿也正能跟舅家的子弟们一块读书。 有了退亲的事,祖母会答应她住到舅舅家去的。 朝华吩咐甘棠:“去西院告诉胡妈妈和徐管事,让他们先把东西收拾起来。” 万事齐备,只待问真娘愿不愿意。 本以为最难的,反而简单。 真娘听说要进京,只问了一句:“是走运河?还是海路?”她打小就听家人说坐船走运河出海,可她这辈子就只出嫁时坐过一回家里的大船。 “走运河。” “那咱们什么时候进京?”真娘的眼睛已经有很久没有这么亮过了,她数着日子,“早些还能赶上过年团圆,我跟阿兄阿嫂也有好些年没见了……” 说着笑意一收:“咱们都走了,那哑娘怎么办?” 阿容隔几日就要为哑娘施一次针的,总不能扔下哑娘不管。 “要去自然都去。”朝华问,“三哥这会儿到哪了?你给没给他写信?” 真娘方才还笑,听闻这句语态聊赖:“我懒怠写信给他。” 第109节 “懒怠写那就不写。” 朝华说完,真娘璨然,阿容总是向着她的。 既要走,真娘样样都想带走,连同房梁上的燕子窝她都可惜:“这会儿大燕子都飞走了,来年大燕子生小燕子,我不在岂不寂寞?” 唐妈妈宽慰她:“北方的燕子更多,那边的燕子窝都垒得更大些。” 真娘还是不乐:“北方的燕子再多也不是我认识的,这一窝的大燕小燕可都是我看着孵出来的。” 还有她亲手酿的梅酒,收的桂花,按年份收在窖里。 “今年的还没到最好喝的时候,这些也带不走了。” 最后是冰心玉壶两个半是笑半是打趣的劝她:“夫人不想坐船了?沿着运河从这头到京城,好看的好玩的那么多呢,以后再回来这些酒呀燕式呀都还在,哪能挪了窝不成?” 这才把真娘劝得开心了些,光她一个人用的东西就收了二三十只箱笼,还有给娘家带的礼物,又收了七八箱。 朝华不管琐事,只将医案医书和她练针的人偶仔细收起。 甘棠却忙得脚后跟都冒火星子,这番去老太太和舅老爷怕是要在京城给姑娘说亲,连南边的头油都要给姑娘带满一匣子。 朝华看几个丫头的劲头,仿佛她去京城立时就要出嫁,这些都是在给她备嫁妆。 收拾东西,安排人员就过了七八日,等殷家的船来,东西零零碎碎抬上船去又过了五六日。 真娘兀自不敢信:“咱们这就进京城去了?”原来出趟门根本不似她想的那样千难万难,一家一当都在,就连萧老大夫也在。 她悄悄问朝华:“萧老大夫不是不肯去么?” “我答应他,到乡下给他家盖房子。”朝华冲真娘眨眨眼。 登上船的那一日,大船经过候潮门,候潮门外大小渔船浮在水上看远处战船操练。 兵丁人人顶盔贯甲,隔着水浪波涛都能听见叫阵呼喝。 水摇金甲,风度弓声。 朝华坐在船舱中,哑娘刚喝了药在后舱睡了,真娘的那一碗喝了一半搁在桌上。 喊杀声远远舱中,芸苓甘棠心惊肉跳,朝华问:“夫人呢?” 甘棠指了指窗外甲板。 就见沉璧守在一边,真娘迎风站在船头,踮脚眺望战船练兵。 第92章 殷家 华枝春/怀愫 船只沿着运河上京。 船上众人几乎都是出生在苏杭两地的, 不会走路时就先会坐船,虽是小船换大船, 倒也少有晕船的人。 提前备下的仁丹和晕船贴,几乎无人用上。 只有保哥儿初上船时晕过一阵,可他贴着膏药也要满舱跑,银竹玉雨跟在后面追,阮妈妈道:“看这样,明天就不晕了。” 甘棠芸苓行走无碍,似沉璧这样船上生船上长, 还在船上练功夫的就更不必说了。她一上船就换过全身短打, 顺桅杆爬到杆顶上望风。 真娘手搭凉棚, 啧啧称赞:“她这功夫是小红拳罢?” 朝华正在盘点给舅家带的礼物, 纪叔把殷家小园的图纸送来了, 她也得预先安排人手, 看看带多少人去合适。 听见真娘随口就说出沉璧的功夫, 朝华颇有些惊诧:“你还知道这些?”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我在娘家时,宅后就是太湖,岁岁立夏节端阳节, 拳师们都要登船赛拳的。”太湖一地的拳师几乎人人都会小红拳、心意拳和岳家手, 她往年还赌过彩头呢。 船越走越远, 真娘便一日比一日开心。 每回靠岸补给都是她最欢喜的时刻, 若只是靠边补水补粮, 她便会戴上帷帽站到船板上。听听码头小贩的叫卖声, 不一刻前船后舱就送进许多她买的吃食鲜果。 若是停船过夜, 那她必要拉着朝华下船去。 运河两边极是繁华, 纵只在岸边不远处,也有好吃好玩的, 每回下船再上船,身后的仆从总要担几篓玩意儿回来。 停靠扬州那两天,绒花胭脂更是一箱一箱往船上抬。 朝华看见都轻抽口气:“买这么些要用到什么时候?” 真娘一指头戳在朝华腮边:“你不用别人就不用了?这是我买了来预备给你送礼的。”朝华进京之后总要交际,京城无人知道她退过亲是件好事,可她在京中没有手帕交又是坏事。 先送礼走走人情,打开了交际的圈子就好了。 “送金送玉太贵重,胭脂水粉绒花这类东西虽小,但造样精致又是南货,送礼最合适不过了。”真娘数着手指头,“要不我带那么多的杭扇和苏绣作什么?还不都是给你走礼的!” 朝华不意真娘替她考虑了这些,她自己根本就没想过这个,只看真娘的心绪一日比一日开阔,心里就跟落下大石一般。 真娘看朝华目光盈盈,紧紧握了握朝华的手:“我……我也不知家中到底如何安排你的婚事,可你放心,你绝不会没人管,去了京城还有我娘家在呢。” 殷家的官位虽不大,但掌着运河上商船,人面极广。 真娘说着,握了握朝华的手:“我不知道家中到底如何安排你的婚事,可你放心,去了京城自有我娘家在,我会替你谋划!” 朝华看她目光灼然,知道真娘误会了容家不拿她的亲事当回事,却又无法向真娘解释。 “这些日子,你给三哥写信了么?” 出来半个多月了,天气渐渐冷下来,越往北边皮草越丰美,真娘收了好几块上好的皮子,说要分给祖母大伯母和舅妈。 她给朝华都做了一双皮靴子,却没再给丈夫做针线。 “写过了,告诉他我们要上京城去。”以前她没有趣事才不想写,如今船上天天都有趣事却依旧不想动笔。 偶尔回想三哥的脸,却好似隔着一层蒙蒙水雾,心里知道是他,可眉目却怎么也看不分明。 夜里大船停泊岸边,已是十月末,江上夜风凄清。真娘却非要打开舱窗,裹着羽被靠在枕上,露着张脸望向满天星河。 朝华怕冷着她,把脚下的汤婆子推到真娘那一边,两人窝在被窝里絮絮说些去了京城的戏语玩笑。 朝华看她眼皮都耷拉下去,轻轻笑着:“看够了星星我可要关窗户了。” 真娘半梦半醒之际,她含混开口:“阿容,要是……要是再见到三哥时,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该怎么办呢?” 朝华怔住,凝目细看时,真娘已经伏在枕上熟睡过去。 十月中旬上的船,抵达京城时已将近年关,码头岸边一片白茫茫。 殷家早就备下了马车等在岸边,派来的人就是纪管事的大哥,真娘出嫁时他还是大纪管事,十六七年过去,前面那个“大”字儿早已经摘了,他爹成了纪老管事。 真娘拢着风帽,隔雪远远看了一眼,拉着朝华的手道:“那是纪管家。” 她认错了父子俩。 船一靠岸,楚氏便打发冬青过来传话:“老太太说了,等夫人和三姑娘先上轿,她们再动弹。” 真娘只当前后船只装的都是容家的家私,还有别家托带的货物之类,从没疑心过三哥就在前面那条船上。 祖母有意避让,朝华自然要谢:“多谢祖母和大伯母的体恤。” 她披上厚毛斗蓬,由丫头婆子两边打伞把她们送上了车。 马车上铺着软毡,烧着红螺炭,备着沏好的香片。点心盒子一打开,全是真娘爱吃的苏式点心,人还没回娘家,便已喜气盈盈。 “你先跟我见过嫂嫂,多住上几日,咱们再回去。”这都是在信中一早就说定了的。 朝华自然称好,可自她上车,便心头惴惴。 虽说在真娘脑中已经她与娘家嫂嫂已经有好几年没见过面了,可隔却十年再见,生怕她看出破绽来。 这份担忧藏得再好也被真娘察觉,她握着朝华的手,往朝华口中塞枚香糖,咬耳道:“莫怕,我嫂嫂最和蔼不过的。” 殷园有廊有轩有池,小巧精致,颇得苏式园林的妙趣。 路上处处只见落光了叶子的树一派萧索,殷园中倒种着好些松柏,寒冬之时也添得几抹绿意。 除了楼宇,京中的丫头们个个都把头发挽成双丫,额前剪着把齐眉穗儿。 还未走近,就见守在门口接人的仆妇衣着与寻常婆子不同,看见真娘便急急迎上前来:“大姑娘!” 真娘拢着风帽,看着她的脸微微发怔:“你是吴妈妈?” 吴妈妈笑着又行一礼:“大姑娘真是一点没变,这北地的风,刮得我都老了,真不如唐家妹妹水灵了。” 真娘日日看着唐妈妈并不觉得什么,此时一看确是觉得吴妈妈比唐妈妈要老相。 吴妈妈学了唐妈妈的法子,把头发染黑,再换一身鲜亮些的衣裳,勉强还能混得过去 真娘跟在吴妈妈身后进了屋,看见嫂嫂时,她轻轻抽了口气。 岳氏先是笑着冲她招手,跟着点点她:“可不许说我胖了。” 真娘只觉着嫂嫂是胖了,因胖了才更看不出来年纪:“嫂嫂,你不过来了北边五六年罢,怎么就胖了这许多呀?” 不是倍受宠爱的小姑子,哪能当着嫂嫂的面说这些话。 岳氏在家也是养尊处优的,人又圆润了许多,脸上不过略有些细纹,手伸出丰腴细嫩,搂住了真娘:“北地人爱吃面食饽饽,我吃着吃着就胖了,这地方风又刮得大又干,你瞧,那儿还熏着湿巾子呢。” 铜熏笼上罩着一块打湿了的厚巾。 “你夜里也得这么睡,要不然明儿起来嗓子也疼,鼻子也疼,一碰就流血。” 两句话一说,真娘就挽住了嫂嫂的手:“你们刚来时是不是也流鼻血了?” 岳氏大松口气:“是啊,你哥哥更是,他比我可老得多了,他前些日子跟船,晒得跟船工一般,看着老皮老脸的,丑得很。” 真娘怎么也想不到自家兄长老皮老脸是什么样子,她笑得伏在嫂嫂身上,抹过眼泪才把朝华拉到跟前:“嫂嫂,你瞧,我如今也是有小姑子的人了。” 岳氏方才还能忍得住,屋里屋外侍候的丫头们个个都是精选过的,保管不论是谁也不敢在真娘面前露了馅。 可偏偏是岳氏自己,听到这一句差点落下泪来。 “阿……阿容都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岳氏冲朝华招手,朝华刚走到她面前,她便紧紧握住了朝华的手掌,忍着哽咽,“你跟……跟你嫂嫂就在家里,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容家,不回去也罢。 殷慎便是这时候进屋的,他也用草药染过头发,为了见妹妹,他还用上了妻子的玉容膏。连抹了两个月,抹得同僚都闻见他身上玉容膏的香味,还在背后对他指指点点的。 但再怎么装也不像三十岁的人。 不得已等到天黑,等屋中点起灯时才提溜着一串花灯进屋来:“真娘回来了,看看我买了什么来?” 真娘恍恍然看住哥哥,屋中所有人都假装吃茶谈天,似乎各有各的事做,可每个人的注意力全都在真娘的身上,过了这一关,才有可能留在家中。 第110节 岳氏心下大急,就该再缓缓的,或是说她哥哥出船查货,点关税去了也成。 朝华也没想到舅舅这样就进来了,她扣住银针,母亲有半点发病的征兆就先用银针稳住,萧老大夫就在隔壁,立时能赶过来。 只见真娘胸膛起伏,吸着鼻子:“哥,你怎么这样丑了?” 第93章 冰车 华枝春/怀愫 殷慎听见妹妹张口还是未嫁时的语调, 再看她眼睛神态一丝未变,还比当年发病时看着气血更丰足, 不由心中叹息。 他看了眼朝华,又看了眼妻子。 岳氏心中了然,她笑着对真娘道:“这么久不见你同你哥哥说说话罢,我带……阿容妹妹去看看屋子。” 把阿容交给嫂嫂,真娘是极放心的,她欣然点头拉着兄长坐到暖炕上:“哥,你又不是纤夫, 怎么黑了这许多?” 殷慎比小妹妹大十来岁, 父母早故, 这个妹妹几乎就是他一手领大的。 说是妹妹, 实是女儿, 隔却多年也不生分。 真娘说完这句便向哥哥报怨:“哥哥不知道, 三哥他自己出门把我扔在家中, 要不是有阿容妹妹陪我,我且不知日子怎么过呢。” 朝华只听到这么一句,岳氏已经将她领到南边厢房, 刚进内室, 岳氏便把朝华一把搂住, 隐忍着哭出声来:“朝朝受委屈了。” 罗氏的事, 容寅并没瞒着殷家。 “你舅舅与我, 刚收到信那几日都睡不着觉……” 殷慎一直懊悔当年将妹妹嫁给容寅, 他只想着若是找个跟他自己一样要顶起门楣的, 妹妹的日子实在太辛苦。 容寅与妹妹幼年相识, 二人志趣相投,才情相谐, 若无意外一辈子都会琴瑟和鸣。 谁知苦了妹妹一生。 岳氏先是哭,跟着又咬牙骂起罗氏来,待骂上两句又想起沈聿是罗氏的儿子,紧紧将朝华抱在怀中。 一想到要是自己的女儿遇上这种事,岳氏连生剥罗氏的心都有了。 朝华只是任由舅妈搂着自己,上回见舅妈时朝华才五六岁,隔了十年,舅妈身上的气味还跟当年一样。 不十分香,但闻着就让人安心。 岳氏伸手摸摸朝华的鬓发:“我与你舅舅商议定了,你娘就留在这里,不回容家去了。” 她知道朝华是个有主意的姑娘,也不勉强:“你要愿意,这个园子就是你家,年节时回容家略坐坐,你要是挂心家中的事,那就两头住着。” 朝华迟疑:“可表妹的亲事……” 舅家从没听说有妾室通房,舅妈膝下一共一子二女,表兄表姐早已经成家,表妹比朝华还小两岁,还未曾说亲。 岳氏将将收泪,闻言又要哭:“这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你只管安心住着,你放心,我都已经打点好了,里里外外的人绝不敢有一点冲撞真娘病情的。” 说来说去,也是容寅可恶!罗氏可恶! 岳氏实在性子温和,连骂罗氏那几句,也只说得出“杀千刀”而已,此时拉着朝华的手:“京中无人知道,放心罢。” 又指着屋内的陈设给朝华看:“这屋子是我比照着你娘在闺中时收拾的,我也不知你喜欢些什么,想着过年总要喜气些,等出了十五再开库你自个儿挑。” 将要过年,房中陈设都是大红金红,入屋看一眼就得暖和。 殷家家世上是比不得容家,但也是几代经营,自上代起就扎在河运中,论富贵实比三房还更富贵得多。 “这边园中的厨子也是南边带来的,保管你跟你娘衣食住行都在家是一样。” 岳氏指了个十七八岁也剪着齐眉穗的大丫头:“这个是我身边的素心,安排在这院里,往后有什么就跟她说。” 素心上前行了个大礼,拉着甘棠的手,二人一齐退出内室,安排丫头们住宿的屋子去了。 朝华面向舅妈,深深行了个礼。 不用看摆设,只看这院子的题额题楣就能明白舅舅舅妈的心意。 两处院落厢房一处叫至乐堂,一处叫春在阁,园后就是后罩房,是方便萧老大夫们居住的。 院后有一大片湖泊,冬日结了厚冰,春天冰融望出去还能有几分家乡景致。 这个地方是特意寻的,朝华进出都不必问过舅舅舅妈的意思,关上院门就是单独一家。 岳氏一把将朝华托住:“你这孩子,好好的怎么还行礼?” “方才母亲在,不然也该给舅舅行礼的。” 岳氏强笑:“这边出门就能坐冰犁冰橇,你们先歇歇,明儿再玩!回了家就是玩儿!再不必操心旁的,知不知道?” 安顿好朝华,岳氏还得去看看睡着了抱进来的保哥儿,也得去看真娘。 一行人坐了一个多月的船才到京城,早就身疲心乏,也不强凑在一块摆宴。 朝华坐在窗前暖炕上,厨房提了暖盒送菜到各个屋中,一盅清粥,几道南边的佐粥的小菜,还有一口小铜锅,两碟新鲜的鱼羊肉。 婆子道:“表姑娘刚下船,北边太燥,吃菊花锅子又清淡又下火。” 甘棠立时摸出荷包打赏,婆子不肯收,还是朝华开口:“往后少不了要麻烦妈妈,收下罢。” 婆子这才收了,拿了赏钱到廊下向芸苓请教表姑娘爱吃什么。 芸苓笑了:“都是苏杭两地人,咱们吃的差不多,只是,只是姑娘爱吃甜食点心,劳烦小厨房里日常备着些。” 婆子立时道:“我们大姑娘也爱吃甜食,夫人都已经安排好了。”竟还是苏州跟过来的老人,熟知真娘在家时的口味,很快就捧了一盒子点心糖果送上来。 朝华坐了许久的船,实在没有胃口,吃着清粥小菜配菊花鱼汤,倒觉得自身到心都熨帖得多。 等她用完饭,问起真娘时。 甘棠笑了:“夫人早就睡下了。”连饭都是在床上吃的,床上吃床上洗漱,暖被一盖人就睡懵过去了。 甘棠说完又补上一句:“今儿连药都没喝。”往日不喝药睡不着,喝了药也只有半宿的好觉,今日倒睡得香甜。 朝华又问保哥儿,保哥儿更是眼睛都睁不开,阮妈妈怕他饿着,半梦半醒喂了他一碗小馄饨。 屋子里暖烘烘的,屋外又落起雪来,朝华散了头发,枕在软枕上闻着松柏香气睡了过去。 夜深雪重,岳氏跟殷慎夫妻二人在隔壁院落的屋中还未睡下,岳氏拨了拨灯芯,问丈夫:“妹夫是不是等了许久?” 殷慎听到容寅就皱眉:“我跟他说了,真娘以后就跟咱们住着,朝朝的亲事也不能全由容家说了算了。” 想到容寅的模样,殷慎迟疑:“你是没瞧见,他……”头发几乎半白了,这个模样站在真娘面前,只怕真娘都认不出他。 岳氏叹息,妹夫到底没有真的对不起妹妹,妹妹要是当年知道实情,也不会病了。 朝华回回来信,总是让他们夫妻二人相对叹息,先是过继,后来又是定亲,再然后是退亲。 殷慎每收到一封信就多添几根白发:“当年就该把她们都接回来。”总以为真娘的病在南边养更好些,离开容寅她更难支撑,谁知今天听到妹妹说“哥,嫁人到底有什么意思?” 出了妹妹的事,殷慎对两个女儿的亲事慎之又慎,恨不得给女儿们都招女婿。 岳氏宽慰丈夫:“回来了便好,我看真娘的精神倒很好,要能一直这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朝朝这孩子,该出门多玩闹,明儿我就带她们到后头海子上玩冰犁去。” 二人这般说定,第二天一早就送了皮靴和风帽来。 朝华才刚起身,就见舅妈喜气洋洋的进屋来:“赶紧喝碗□□暖暖身,后头那片海子就这会的冰结得最厚,我带你们坐冰车看冰嬉去!” 能在北地有这么一片湖,附近住的自然都是勋贵。 朝华知道舅妈想方设法的想让母亲开心,让她开心,当然不能扫了舅妈的兴。她刚将长发结起,换上暖和的出门衣裳,就见真娘穿得又暖又厚,把头整个兜起来。 催促朝华:“快点快点,我还没坐过冰车呢!” 太湖西湖不上冻,据说西湖结冰就是来年有战乱,这许多年都没结过冰,她当然也没坐过冰车。 保哥儿也有套自己的小衣裳,裹得像颗冰糖红山楂:“姐姐快点,姐姐快点!” 真娘叹口气,捏捏保哥儿红通通的腮帮子:“要叫姑。” 岳氏笑意微滞,转瞬又笑起来:“赶紧得,坐过冰车咱们吃涮肉去!你们还没吃过糖蒜罢?” 河道都结了冰,坐车到湖边。 岳氏指了指:“本来这一片都不许人进,是太后与民同乐划出这一圈来,到御桥的那一边便是皇家的了。” 她仰头张望:“今儿围着锦帐呢,怕也有贵人正在玩冰嬉,咱们就在这一片里,还更热闹些。” 河栏边处处是卖小吃的,小贩叫卖的吃食不说吃过,朝华和真娘连见都没见过,两人穿着小靴走到冰面上。 冰橇快些,冰车稳当些,一人一辆冰车。仆从们有擅冰刀的,都穿着冰鞋在冰面上追赶,没一会儿就到了御桥边。 朝华这辈子也没坐过这样的车,冷风扑面刮过面颊,风帽都兜不住,皮套子戴在手上还是冻手。 她先时听见冰面一片叫声还觉得吵闹,轮到自己坐上冰车竟也忍不住轻叫出声来,疾风吹拂,心中郁气一扫而空。 再坐两圈,看见四周玩冰刀的人脱了大袄,浑身散着白烟。 御桥桥上桥下都设有锦帏,桥上铺着软毡防滑,面向民人这一边隔却几步就站着一个执刀禁卫。 御桥最高处,放着一把竹轮椅,坐在竹椅上的人,百无聊赖望着御河上宫人冰嬉逗乐。 身后一阵阵民人欢叫声传来,那人略动动手指,两个护卫将竹轮椅抬到另一侧。 正看见有个韶龄少女坐在冰车上,冰车向御桥驶来,行驶途中她大着胆子握住车杆,缓缓站起身来。 寒风吹落了观音兜帽,长辫在身后扬起。 裴忌微怔,她怎么来了?她是随夫进京赶考的? 第94章 误会 华枝春/怀愫 朝华扶着车杆缓缓站起, 凛凛寒风自她耳边呼啸而过,冰车两侧彩绦飞舞, 铜铃声声。 等她滑到御桥,观音兜帽早不知飞到何处去了,面颊耳尖冻得发红,眉毛眼睫沾着冰霜,口中呵出团团白雾。 一面气喘一面轻笑出声来。 不等仆从动手,自己将车头调转,撑着杆子又滑了出去, 很快便消失在冰面上。 裴忌见她双目湛然, 长眉入鬓, 神采昂扬的模样, 不由心想, 她那位未婚夫婿必是考得极好了? 第111节 离开余杭之后, 裴忌便未再问过容朝华的事。 他与她不过偶遇而已, 人情已经还过,牵连过多对她没有益处。 莹白冰面上处处是玩冰橇冰车的男女老幼,能来玩冰车的也多是富贵人家, 她那一身锦衣并不惹眼。 可偏偏裴忌每回都能从人群中一眼就锁住她。 她的兜帽也飞了, 戴上一幅毛茸茸的暖耳, 头回站起来时还战战兢兢, 不过两个来回, 已经能稳稳立在车上, 还越滑越快。 裴忌身边的护卫顺着他的目光看了出去, 见主子瞧得久了, 护卫低声道:“主子,那是容三姑娘。” 他还能不知道那是容朝华? 裴忌等着护卫继续禀报, 可护卫久久都没再开口,惹得裴忌挑眉扫过一眼。 护卫这才察觉出主子的意图,可容家姑娘身上实在没什么可报的了,她母亲的病症和她买来疯妇医治的事,这些主子都已经知道了呀。 揣摩着裴忌的意思,与容姑娘相关的就只有一件事。 护卫低声道:“与容姑娘定亲的沈聿得中解元。” 九月初一各地放榜,抄上来的各省举子名录中有沈聿的名字。 虽说每省都有榜首,但江南学风盛,读书的人多,应试的秀才也多,更别说余杭还有四大有名的书院。 能在余杭省闱得中解元,京闱的名次不会低,连殿试也可一争。 怪不得她这样开怀,原来她选中的丈夫果真有蟾宫折桂的潜力。 裴忌没再表示,只是在御桥桥顶,看着她驾冰车在冰面上来回。 朝华驾着冰车在人群中穿行,把殷家擅滑擦的仆从都甩在身后,几个来回之后,她停下喘息。 真娘在她后头嚷嚷:“怎么滑得这样快?我看着都心惊肉跳的!” 万一冰车翻了,后头的车撞到她身上可怎么好? 岳氏赶紧吩咐仆从取热茶来,倒了一杯递给朝华,看朝华的眼睛直往河边卖甜冰的小贩那儿瞥,立时道:“仔细吃了肚子疼,这风刮嗓子罢?喝口热茶,等人暖和了回家再吃冷点心。” 朝华不仅想吃冰,还想想脱掉大袄,只穿里头的小袄。 冰面上的游人渐多,好些年轻女孩儿都穿着毛禙子玩滑擦,脱了大袄在冰面上行进如飞。 朝华正歇着气,身侧两个锦袄少女从冰车边滑了过去,二人一面轻笑一面在冰上转了个圈。 朝华凝目望住了,岳氏见她目不转睛,笑道:“滑擦也不难学,你要是想滑,叫人做双铁底靴子,先在冰上慢慢的走,走顺了再慢慢出溜。” 真娘好奇听着,笑出声来:“嫂嫂真是,才来了几年,说话都有北边的口音了。” 岳氏揉了真娘一把:“我寻常打交道的夫人们一半是北边人,再怎么总得学上两句,等你们住久了口音也是一样的。” 真娘也热得想脱袄,被岳氏按住了手:“不成不成,真脱了袄子必要受风寒的。” 方才看着别人冒白烟,这回她们自己也冒起白烟来,还有保哥儿,小脸冻得像颗红萝卜头。 岳氏道:“不能再玩了,赶紧回去吃个锅子暖一暖身,要想玩明天再来。” 朝华握着滑杆恋恋不舍。 她难得有想玩的,岳氏立时道:“这会儿天还早,到落日的时候冰面上才好看呢,咱们先回,车给你备着,傍晚再来就是。” 朝华这才放下滑杆,一行人坐车回家。 岳氏在车上拿出软巾来给保哥儿垫在衣服里:“保哥儿小,后背一湿容易风寒,先垫一垫,回去换身干爽衣裳就好了。” 保哥儿已经很喜欢这个舅妈了,他衣裳穿得厚实,整个人趴在岳氏腿上,蹬着两条短腿,扑棱起来像只小乌龟。 他喊第一声舅妈时,岳氏就大声答应他。 小孩子最知眉眼高低,这半天全赖在岳氏身边,乖乖垫上软巾他又伸出手去。岳氏捏捏他的脸,往他嘴里塞了颗红姜糖:“有些辣,可不能吐了,这是祛寒的。” 保哥儿就学着岳氏的样子,稚声稚气:“祛祛寒。” 逗得一车人都笑起来。 岳氏看到保哥儿这虎头虎脑的样子,知道这个弟弟是朝华精心挑选的,全为了真娘后半辈子的保障,看着朝华愈加怜惜。 “回了家就是玩儿!晚上想玩冰嬉就去玩冰嬉,要想到外头逛那就套上车,年前庙会多得很,北边与南边风俗又不同,有许多乐子可瞧的。” “西海北海处处都有茶楼戏楼,南音班子杂耍班子的水牌都送到家来了,有什么想看的只管点,到外头去看也成,叫到家里也成。” “这会儿红叶是没了,倒能去西山赏雪景。” 岳氏数着手指头:“我都算好了,年前这十来天,保管你们吃的玩的全都不重样。” 真娘把头歪在大嫂肩上,脸上是在容家时从没有过的舒心笑意:“那可说定了,咱们每日就是玩,嫂嫂可别嫌我。” “不嫌你!我还怕你不玩呢。”岳氏玩笑道,“要是你不玩,我怎么跟着热闹呢?” 姑嫂两个凑在一块,一会说要去爬山看雪,一会儿又合计要去赶灯会,一路说一路笑,从车上笑到家中。 回到家时,院里的花灯山子已经架起来了,挂着各色彩灯,鱼龙莲花堆满了满架,还不知从哪儿运了两尊冰雕灯来。 素心笑盈盈回道:“彩扎灯和冰灯都是老爷叫纪管事买来的,说搁在院子里热闹热闹,那个冰灯后头挖了个洞,夜里点上彩蜡才好看呢。” 岳氏身边的银珠也笑:“方才还送了一草垛的糖葫芦和吹糖人来,说是姑太太常年在南边,没吃过北边的红果山药豆串的糖葫芦,特意买了叫送回来的。” 怕放在屋里糖化了,特意支在窗前呢。 草垛上插着几串冰糖山楂红果外,余下全是糖做的金瓜石榴,元宝灯笼,还有龙凤花鸟,宝剑宝塔。 草垛的最顶上,坐着个糖吹的老寿星。 这是把年前逗孩子的玩意全买了一遍,真娘还真没见过这个,她抱着保哥儿一块选糖人,保哥儿一会儿要宝剑一会又要宝塔。 举着宝塔糖,把塔顶一口咬碎了。 朝华只是看着,岳氏拉住她:“来,舅舅舅妈有东西要给你。” 至乐堂南窗下摆着金器首饰,北墙边一溜的彩缎绫罗。 岳氏说:“南工是精巧,可上京时兴的与南边的不同,这是华元楼的头面,这是恒丰楼的彩缎,捡些喜欢的样子留下就是。” 舅舅舅妈简直像是在替她办嫁妆。 朝华刚要推辞,岳氏就道:“小孩子家新年新岁哪有不做新衣裳,不打新首饰的?” 她昨天就看出朝华喜素色,除了金红两种之外,选来的料子都是素雅花色,连头面也多用珍珠。 “这几颗东珠饱满光润做一对单簪一对耳钏,这一匣子南珠就做攒珠花钗。”岳氏全打算好了,过年那天怎么着也得放朝华回趟容家的,孩子总得祭祀上香。 但必要把朝华从里到外的换过新的。 朝华知道这是殷家为着罗氏的事与容家有了疙瘩。 这么多年,容家因宽宥儿媳妇发疯一事一直压着亲家一头。 只看这些年来殷家送的年礼节礼就能知道,年年送那么些东西,不过殷家想让妹妹和外甥女在容家过得好些,再好些罢了。 舅舅舅妈忍气吞声,隔着几千里每到年节就陪笑脸。 陪了十数年的笑脸,在这些地方找找场子,朝华岂会不应? 她托着那颗桂圆大小的东珠:“我也不知道上京时兴什么,来了总要交际,该做什么样我都听您的。” 岳氏大喜:“你这孩子尽挑着你爹娘的长处来长了,什么花样的料子都相宜,贵重的精巧的都压得住衬得出,依我看全都留下。” 就算是添妆那也太多了! 朝华立时摇头:“留一半就足够了,或者跟表妹分一分。” 因为母亲在这住着,表妹都没迈过门坎。 “她有她的,隔几日我说她是远亲,认了我当干娘,论起来叫你娘就得叫姑姑,大大方方的过来玩儿。” 只是在朝朝的称呼上,永远都是差辈的。 朝华又道:“我给表妹带了见面礼。”连同表兄表姐的都有,还有表兄家一儿一女,还全都隔着园墙还没见过。 岳氏知道她蹙眉是为了什么,摸摸朝华的手:“不着急,咱们慢慢来。” 午膳从仙禄居叫了一席京肴,保哥儿不等席面送来,就一手攥着一个糖人眯眼睡了过去。 三人坐在八仙桌前,岳氏给朝华和真娘挟菜:“上京的菜要照我说没咱们南边的清淡时鲜,只这羊肉比苏州的藏书羊肉风味不同,你们尝一尝。” 大菜真娘不爱,倒是几个奶味的点心她全爱吃,一边吃一边说:“怪道嫂嫂胖了这许多,我吃我也胖。” 话这么说,手上银筷不停,又挟了个奶皮果馅糕送进嘴里。 朝华只来了舅舅家一天,却好像放下了半幅担子。 大伯母告诉她要顺,顺有一百种解法,她学许多年,也确实得心应手,可在殷家,她不用顺,她只管松快就好了。 朝华正自出神,就见舅妈笑着看向她。 是了,大伯母再如今偏向她,也要顾及祖母父亲,舅舅舅妈却是完全只在意她跟母亲的。 朝华本想住上几日总要回容家去,三房回京,总有琐事要料理。父亲那头,自从罗氏的事之后,父女二人就再未见过…… 本来这一桩桩一件件都盘在心头,此时忽然懒怠了,她也想年前偷个懒。 朝华也挟了块奶皮果馅糕:“吃完饭,我要睡个午觉,傍晚的时候去冰上看日落。” 真娘岳氏齐齐应声,岳氏巴不得朝华能任性些。 她又笑又点头:“成啊!看完了日落不如去和庆楼听戏?咱们家在那儿有个长包的雅间,我差个人问问你舅舅今日去不去那边应酬。” 说是问一问,其实就是告诉殷慎,妹妹和外甥女要去听戏看杂耍,他今天再有应酬也别安排在和庆楼。 朝华听了,刚要婉拒,怕舅舅当真有应酬,为着她们玩乐就推了要事总不好。 谁知真娘却习以为常,她还说:“我刚回来,哥哥就要出门应酬?咱们就一起去和庆楼听戏嘛。” 这大概是朝华吃过最热闹最熨帖的一顿饭了。 等回到屋中,被子衣裳都预备好了,今日天气晴好,屋檐上结着的冰棱子慢慢滴着水,院中静无人声,只有水滴打在青阶上的细碎声。 因朝华说要午睡,所有的丫头婆子都不许吵她半分。 她窝在暖被中想,娘长在这样的家里,似只被大燕护住的小燕,确是不曾经过一丝风霜的。 …… 御河金海上冰嬉未完,红黄两队宫人赛起了冰上蹙鞠。 每队数十人,以革为球,先抛掷空中,等球落到冰面上,两队群起争球。 第112节 擅滑擦的宫人太监们驰逐欢腾,贵人坐在暖阁里赌着彩头。 今日这场冰嬉,是太后专为了哄女儿高兴才办的,太监托着木盘爬上御桥桥顶,满面笑容走到裴忌身边。 “贵人赌红黄哪一队赢?” 裴忌隔桥望向暖阁黄帐后,他知道母亲坐在里面,他道:“观主押了哪一队?” 听闻裴忌称呼自己的母亲为观主,太监脸上的笑意分毫不变,笑着答道:“公主说红色瞧着喜庆,押了红。” “那我就押黄罢。” 听见这句,太监依旧满面是笑,接过裴忌手中的玉璜,又一溜小跑着去回话。 因裴忌在御桥上不进暖阁,身侧很快就摆上暖炉小桌,桌上还热着一壶牛乳子茶。 暖阁里时不时就送一碟子点心过来,送点心的太监宫人道:“公主吃着奶卷子说好,给贵人送一碟来。” “公主说果馅饽饽好,给贵人送一碟来。” 很快一张小桌叠满了,太监再送点心来时,又搬了张桌子来。 不论是乳茶还是点心,裴忌都一口未动,冰面上唯一那抹亮色不见了,实在有些百无聊赖。 红队虽是必赢,但黄队也不能轻易输了,各自拿出了看家的本事。 一分一分咬得很紧,暖阁四周时不时就传出几声惊呼声。 自下午比到傍晚,将要落日,两队才分出了胜负来,红队得胜,一排数十人滑到暖阁前行礼谢恩。 护卫也问:“主子,要不要回?” 冰天雪地里坐久了骨寒。 裴忌刚要示意护卫抬动轮椅,就见西海远处的冰面上滑过来人影,明明衣着并不醒目,他又是一眼将她认出。 这回她不再疾滑,只是驾着冰车在冰面上慢悠悠穿行。 时不时还停下滑杆,仰头望向御桥。 裴忌先是怔住,跟着想起容朝华根本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更不会隔这么远看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护卫道:“主子,那是容三姑娘。” 裴忌终于开口:“我知道。” 护卫又道:“方才属下查了查,查到沈聿跟容三姑娘退亲了。” 裴忌闻言旋即皱眉:“退亲?” “是。” “因何退亲?”裴忌追问。 护卫摇了摇头:“只查到省闱放榜之后,沈聿写了退亲文书。” “容家就点头了?”裴忌怒气横生,“凭他一个解元还未京闱殿试就敢悔容家的婚?”怎么容家人是死绝了么?由他一个书生欺负到头上? 还有容朝华,她不是眼光很准么?怎么选了这么个白眼狼负心汉? 桥下的冰面上,朝华停住冰车,手搭在额上,仰头望着御桥后的冰面落日。 第95章 委屈 华枝春/怀愫 落日晖静, 丹霞漫天。 朝华在冰面上张目眺望夕阳,只觉万籁声寂, 明明身边无数人穿着冰刀滑擦而过,却好似只有她一人。 御桥上的护卫背光矗立,人如黑点与桥栏桥柱浑然一体,她半点也没察觉到御桥顶上正有个“黑点”在看着她。 朝华扶杆站着,没披斗蓬也没戴风帽,如墨长发结成辫子垂在腰间,一身狐白锦裘裹至颈项。 她面颊耳朵全露在冷冽空气中, 冻得微微泛红, 紫红色的霞光染在面上, 似白芍染就一抹胭色。 裴忌胸中怒意还在翻涌。 容家到上一代时已无爵位可承继, 势力确实不比当年, 可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一个无根无基的解元敢悔容家的亲事, 容家若要真想收拾他, 有的是法子。 怎会任由容朝华受此折辱? 是因她父亲没有官职,要靠家族供养?还是因为她母亲连年生病,所以才没人给她作主? 在发怒的那一息间, 他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替容朝华收拾那个负心汉。光是收拾负心汉还不够, 家族不肯张翅庇佑她, 她往后又该如何? 裴忌越想越远, 倏尔知觉。 他为何要这样生气? 她帮过他, 他已经回了礼。 她有所求, 他也帮了她的忙。 裴忌自幼在太后身边长大, 自晓事起便从太后的身上学会了追根溯源。 人害怕是因为什么, 愤怒又是因为什么?只要知晓因由,这些情绪就能消解, 就能战胜。 在余杭时,他以为是针诀是回礼,后来又以为依她所求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直到此时此刻,他端坐在御桥上,听说她精心挑选的未婚夫婿在中解元之后退了亲,顷刻胸中怒火横生。 而他甚至还未从她眼中窥到一丝郁色。 她目光落在天边,眼中不仅没有郁色,眸中还有些微的笑意正在闪动。 裴忌望见她目中的笑意,心口怒火波平雪消。 护卫继续禀报道:“容家举家进京,容三姑娘是与她母亲一同住在母家的。” 殷家提前买下了宅院,还在上京几家老字号中替容三姑娘打头面做衣裳,又安排了车马玩乐等等杂事,想方设法的在哄着外甥女开心。 裴忌听在耳中,觉得殷家倒还像个样子。 他转动轮椅向前一步,本来隐在御桥汉白石的栏杆后,这会儿显露半身,隔却数十步望着她。 冻玉似的冰面被余霞映得一片深红浅紫,朝华驾着冰车,仿佛行在锦霞之间。 她当是头回滑冰车,这么个不惜余力的滑法,都不用等明天,今天晚上必要手臂酸麻。 护卫一直站在裴忌身侧,久久都等不到主子的命令,于是他时不时用余光扫主子一眼。 看到第三眼时,裴忌张口:“有何事?” 护卫挺直身体,目不斜视,诚实回道:“在等主子的吩咐细查容三姑娘与沈聿退亲一事。” 裴忌声音平淡:“既然知道,去办便是。” 分明已经察觉了自己的怒意,可这怒意不但没有消解,甚而……越想越怒,越想越觉得她受了委屈。 这种感情既陌生,又心惊。 裴忌的胳膊搁在轮椅扶手上,腿上盖着轻裘,坐在御桥桥顶,一直等到天际夕阳将尽,一直等她调转冰车滑回去。 等那狐白锦裘的身影远远消失在冰面上,他这才略动了动。 身后不远处侍候的护卫立时走上前来,一人一边抬起竹轮椅,绿衣小太监快步跟随在后:“主子,要不要去暖阁?” “不必。” 小太监又问:“那主子是去昭阳观?还是回公主府?” 太后对女儿极尽宠爱,公主府选址就在宫苑外,就在这片湖边,山景水景都能与皇宫共赏。 公主府还未建成,昭阳公主就远嫁和亲。待她从北疆归国,又去了紫宸观出家,那座金碧辉煌的公主府她一天也没住过。 太后将这座府邸赐给了外孙,裴忌十五岁之后便离宫住进了公主府。 昭阳公主回宫后,还住在年少时父母为她在内苑修建的昭阳观内,脱下黄冠道袍又换回了公主装扮。 身边贵戚无数,个个都对她百般奉承,奉承归奉承,真到她给儿子选妻子,又一个个都缩着脖子不敢应声。 裴忌不必想,也知道暖阁里一干不得不出席的贵女们,此时个个提心吊胆,生怕他会过去,生怕被他看中。 但凡他表现得像是个寻常人,说些寻常的寒暄话语,她们便会心慌气促,语不成调,如遇洪水猛兽。 他不是他母亲,并不以吓人取乐。 “回府罢。” …… 朝华出了一身汗,回到家时,内室已经备下了兰汤。 岳氏看她发根都叫汗打湿了,赶紧把她推进屋:“怎么出这么多汗?赶紧泡一泡解解乏。” 朝华躺进浴盆才觉浑身酸疼,胳膊和腿都抬不起来,热水一泡她便轻轻抽气。 岳氏在屏风外听见了便笑:“劲使得太大了罢?多滑几回就不疼了。”岳氏都已经料着了,婆子煎汤时多加了草药给朝华去乏。 “咱们家在京郊有个带温泉的庄子,年年冬日都要去泡一泡暖汤祛风寒骨疼的,隔几日就带你们去,咱们就在那儿过年!” 屏风后的浴桶里水声停了一瞬。 岳氏道:“是你大伯母说的。” 朝华出门这几个时辰里,楚氏亲自登门,送了好几箱衣裳玩物来,还有给殷家的年礼。 岳氏对真娘谎称是别家太太夫人来拜岁,她到前面去应酬,留真娘和保哥儿在园中点花灯摔炮玩。 岳氏感念楚氏,要没有楚氏在,朝朝也不会长得像现在这样好。 “亲家。”岳氏刚进门就先行礼。 楚氏赶紧起身,一面还礼说:“舅太太客气。”一面往岳氏的身后看去。 岳氏知道她是在找朝华,脸上的笑意真了几分:“朝朝到后头海子上玩冰车去了。” 楚氏闻言就知朝华在舅家心情舒畅,她巴不得朝朝能到外头多走动多疏散,生怕朝朝一直闷着,会跟真娘一样闷出病症来。 岳氏本以为楚氏是来催促朝朝回容家去的,没想到楚氏说:“我来是谢舅太太照顾朝朝,也是送些吃的玩的,孩子高兴那就再好不过了。” 岳氏淡笑,她知道楚氏头顶还有婆婆,有些话不愿意说也要说,有些事不愿意办也得办。 第113节 “亲家太太,我们家的意思是真娘往后就不回了。” 楚氏也猜着了,她垂眉片刻,轻叹出声:“舅太太,这事若只我说了算,自然答应。”可她说的不算。 岳氏也点头:“我知道你的难处,这些年你替真娘朝朝周旋,我们岂会不知?”正因为知道,楚氏的长女嫁在京中,年礼节礼也是加厚了送的。 “这事我们老爷会去拜访老夫人,不会叫你夹在中间受气。” 都说到这份上了,楚氏还有什么可劝的。她知道殷家心意已决,只是心底叹息。 又对岳氏道:“朝朝要是愿意就留下过年也好,我们老太太那儿我去说。” 听到是大伯母允诺的,朝华安心应了。 岳氏生怕容家那边有变,一天功夫就将车马都预备好了,第三日上便带着真娘朝华保哥儿先去了京郊山庄。 朝华没想到滑冰的威力这样大,歇了一天还是浑身酸软,除了腿疼胳膊酸,连腰背都像被抻过了头。 她一向以为自己身子强健,没想到滑个冰就浑身骨酸,打定了主意在汤山时要登山强身。 马车终刚进山中,车帘外头就传进阵阵梅花香气。 朝华托着胳膊掀起车帘一角往外望去,山间覆着白雪,白雪中一树树红梅腊梅,怪不得处处闻香。 “这边地气热,山里开着好些花,我还听说行宫里这会儿还开桂花呢。” “行宫?”真娘有些好奇。 岳氏指指山顶:“离咱们隔着一个山头,且远着呢。” “莫怕,我刚来京城时也觉得京中处处是皇亲贵戚,一举一动都小心,但说句实在话,就跟房子一样,咱们离那些远着呢。” “必不会遇上的。” 朝华在庄中休养了两日,身上酸疼褪去,就趁天气放晴,穿上暖袄登山赏雪去。 爬了半天山路,隐隐望见山坳间有一片红色,还以为遇到一片梅林,谁知爬到了地方才看清绿叶红瓣,花光灼灼。 哪里是什么朱砂梅,明明是一片小桃林。 芸苓惊讶极了:“这落雪的时节,山里头竟然还能开桃花?” 这一片连积雪也无,地上草根茵绿,而数十步开外便是黑山白雪。 朝华刚欲进桃林摘一枝桃花带回去给母亲和舅妈时,就见林中支着个锦帷,帷前设一细竹帘栊。 隐隐能看见锦帷内坐着人,却瞧不清那人的面目。 帷边侍从三人,一人在烧茶炉,一人打茶扇,茶汤将将滚过一沸,白雾腾腾,茶香袅袅。 甘棠低声道:“姑娘,里头有人,咱们要不要走?” 朝华颔首:“不去林中了,就到林边摘枝桃花带回去。” 二人声音极轻,锦帷边的几人却齐齐停住了手中动作,不等朝华转身,有个满面稚气看着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侍从上前来。 “这位姑娘,你是不是想摘枝桃花?” 朝华略退半步:“是。” 对方既然问了,也无须小家子气,她大方应道:“不知主人能否行个方便?我们摘了就走,不会叨扰主人赏花。” 少年侍从心道,她若不来,主人也没什么心情赏花。 嘿嘿一乐:“方便得很。” 正在煮茶的侍从轻咳一声:“主人说,桃林本无主,世人皆可赏,请姑娘安心坐下,用一杯茶。” 第96章 糖金橘 华枝春/怀愫 小侍从扬着张讨喜的笑脸, 伸手便想将容朝华引到桃林中去。 此地离殷家的温泉庄子不远,附近居住的人家也多与殷家家世相仿。 几株桃花开得正好, 晴雪之中能有方寸盛开的桃林,可称得上是是奇景。 花树下珠屏锦帷,帷前细帘用竹丝与金银丝编就,坐在里面能看清外间人一举一动,但从外面看里头,就只能瞧见个囫囵影子。 朝华目光划过一圈,对那小侍从微微一笑:“谢你家主人的美意, 我既是后来的, 自然要让先来者。” 说完侧身吩咐甘棠:“我们带出来的苏糖点心取一盒给这位小哥, 多谢主人赠桃。” 这是用点心换一枝桃花的意思。 小侍从闻言面上的笑意微僵, 这容姑娘怎么不按牌理出牌? 容朝华这两句话说得很轻, 锦帷边煮茶的打扇的侍从却好像人人都听见了, 全都放慢了手上动作。 上山赏雪, 本就想在石凉亭中扫雪烹茶吃点心。男仆挑着游山具,沉璧提溜着个食盒,盒中装着茶叶和点心。 甘棠听到姑娘吩咐, 立时取来一盒苏式点心奉上。 那年轻讨喜的侍从反应极快, 伸手接过, 立时谢道:“多谢姑娘, 请问姑娘是哪一家的, 这糖盒子总要还给姑娘。” 甘棠笑盈盈指了个方位:“漕运司殷家。” 小侍从依旧乐乐呵呵的回道:“我叫夏青, 姐姐叫什么?还点心盒的时候我也好有个说头。” 甘棠觉得这个侍从有些过分热情, 她虽是丫头, 在外也不能轻易透露姓名。笑着说:“小哥只管差人送到门上,门上会送进去的。” 夏青只得咧嘴笑着点头。 朝华并不往锦帷边去, 只在林边一树桃花中择了枝将开未开的。 甘棠芸苓剪下花枝,插在青瓷胆瓶中。 朝华领着丫头摘花插瓶之时,夏青都随候在左右,还端着圆团团一张笑脸,殷勤备至的将朝华一行人送到桃林边。 眼看容朝华走远,夏青的肩膀一下垮了,捧着描金点心盒回到帐前,闷声回话:“主子,容姑娘不肯进来,给了一盒糖。” 帐外做寻常仆从打扮的张宿和赵轸齐齐盯住他。 夏青将糖盒呈到帷内矮桌上,无奈道:“你们俩看着我作什么?我能有什么法子?我总不能把人家姑娘硬拉进来罢?” 锦帷中人自然是裴忌。 他倒也不是特意来汤山的,只是每岁天寒太后都会赐汤,特许他到行宫别苑用温泉祛骨寒。 来汤山虽非特意,到这处桃林却是特意的。 赵轸不住冲张宿使眼色,张宿比另外二人更知道主子与容三姑娘的纠葛,在西湖船上接应的就是他。 那夜主子受了伤,一边胳膊也不知为何抬不起来,是他为主子包扎的。 脱衣上药之时,从主子怀中闪落一抹金色,“叮当”一声掉在船板上。 张宿定睛一瞧,船板上躺着一只花头小簪。 主子弯下腰,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拾起了小簪,眉间染着笑意对他道:“莫慌,只是暗器。” 张宿那时还不明白为何主子为何高兴,听到暗器二字信以为真!急声进言:“主子小心有毒。” 主子听了先是失笑,而后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那枚小簪,又将那枚花簪“暗器”收进袖中。 张宿不明白主子的意思,既是暗器为何不追查?他问同僚赵轸:“世上可有用花头小簪当暗器的高手?” 赵轸初听时也一样如临大敌,等张宿比划过花头小簪的模样,他乐了。 “怎么着?有姑娘向你掷花簪?哪家的姑娘?西街的面店西施?”说着说着赵轸又紧张起来,“她不会被你一剑戳死了罢?” 张宿摇头:“不是我,是主子。” 赵轸抱着剑,有些失望:“是主子啊……” 主子生得俊朗,偶尔在花灯节时坐车经过市集,便有看灯的小娘子向车中扔掷彩绦彩缕,扔花簪也是寻常。 张宿道:“是,主子还把花簪收起来了。” 赵轸方才还不以为意,听到这句两只眼睛瞪得比王府门前的石狮子还圆:“来,你从头开始,仔细给我说说!” 张宿说完,赵轸道:“你这傻子!花簪就是容家姑娘的,主子扒了容姑娘的船,容姑娘用花簪扎他。” 他大力拍了拍张宿的肩:“往后容姑娘的事,你切记小心仔细,办得好了,主子必会信重你!” 张宿点头,那是自然的,主子交待的差事,他每一件都很小心仔细,主子本来也很信重他。 后来两次给容三姑娘送东西的是他,去打听容三姑娘定亲书的还是他。 回京城后他把这两件事告诉赵轸,赵轸的脸先青后白:“定……定亲?”主子都已经把人家姑娘的花头小簪留下了,竟然眼睁睁看着人定了亲? “是。”张宿点头。 “主子还说了什么没有?” 张宿道:“主子说容姑娘选的夫婿不错,往后容姑娘的事便不必禀报了。” 赵轸无言以对,叹息几声,悄悄叮嘱夏青,给主子的晚膳里多备些酒和下酒的小菜。 谁知道容姑娘竟又退了亲! 得到消息的那天,赵轸大乐,拉着张宿夏青就要吃酒。 夏青年轻虽小,人却机灵:“赵哥,怎么就肯定是喜事呢?主子不都说不让禀报了嘛!” 赵轸摸摸夏青的脑袋瓜:“你贴身侍候,可曾见到主子把那小簪扔了?” 夏青恍然大悟,花簪没扔,便是主子心里还记着容姑娘。 不论几分,反正有她。 张宿接收到了赵轸的暗示,问道:“主子,要不要再想个法子见见容姑娘?” 他这话一出口,赵轸和夏青都暗暗翻起了白眼,问得这样直白,主子哪里拉得下脸,这回“偶遇”就已经不容易了! 裴忌没有立时开口,他打开攒花盒,盒中盛满了糖果蜜饯。 金丝枣子、粽仁糖、玉条糖、金橘团,还有半盒是糖稀裹着的鲜果,山楂的,山药豆的,葡萄的。 外头的糖葫芦一支数十枚,盒里的用小竹签串起,一支两枚,青的红的金的,看着就甜牙。 没想到容朝华那么个性子,竟然也爱吃这种小姑娘家喜欢的东西。 第114节 裴忌选了一串金橘,送到唇边。 方才还晴光万里,积雪晶莹如盖了一山银粉,不过片刻就变了天,扬扬洒洒下起细碎雪沫子来。 细雪之中传来铮铮几声琴音。 朝华一行离开桃林,再往上爬了一程山路,石台上有处歇脚凉亭,桃林被人占住,干脆就在凉亭中烹茶赏雪。 仆从在三面设下围幛,几个丫头煮水的煮水,玩雪的玩雪,亭前不一会儿就堆起雪兔雪狮子来。 石桌石凳子罩上了软垫厚布,朝华坐在亭中,甘棠把带出来的琴摆到桌上,轻声问道:“姑娘方才为何不进桃林?” 朝华脱下手筒,轻轻拨动琴弦:“帐中人是个男子。”身边侍候的都是男人,主家总不会是个女子,而且那几个仆从都在听她说话。 拒了他的茶,但也送了他点心,总不能说她失礼。 红炉茶汤,雪案琴台。 朝华的时间精力全花在银针上,已经有许久不曾碰过琴了,初时指法生涩,弹上两曲方才找回手感。 甘棠将那枝红桃摆在琴前,大家也不堆雪打仗了,都围在姑娘身边静静听她弹琴。 风将琴音送到桃林内。 裴忌口中咬着糖金橘,糖衣脆甜,金橘微酸。 他来是想看看她,想知道她是否委屈,是否怫郁愤懑,琴音一响,便不用看了。 自腰间摸出短笛放到唇边,笛音一出,婉转清亮,直透山间雪松云涛。 朝华按住琴弦的指尖微顿,她尽量克制,琴声虽不昂扬,但也绝不算沉郁。自觉并未透露出心底情绪,起码围坐着听琴的甘棠芸苓并没听出来。 可吹笛的人仿佛在这几弦间窥知她怏郁,吹出这么清亮的笛声宽藉她。 芸苓站起身来,向山坳间张望:“是不是方才那个请咱们赏花的人?” 琴音暂歇,笛声却连绵。 朝华指尖微动,琴音又响了起来,跟着竹笛的调子,越响越亮,越响越高,直入云间。 一曲吹罢,琴笛余音还久久萦绕在山间。 朝华缓缓吐出口气来,静待片刻,对方都没再吹奏。 她想到自己刚才拒绝了对方,实在有些小人之心,便又弹起素音,算是感谢。 裴忌放下短笛,听到琴音未绝,眉目一松。 赵轸赶紧上前:“主子,要不要将人再请来?” “不用了。” 琴音依旧随风送来,裴忌却不再听,起程回去行宫。 待到了行宫,赵轸对张宿道:“容姑娘的事儿你可得再上些心,别下回主子问你,你还答不上来,又落个办事不利。” 到今日还未查出容家缘何与沈聿退亲。 容家越是有意掩藏,就越是事有蹊跷。 张宿刚吃过亏,知道主子口非心是,再说今日这情状,瞎子聋子也明白了,哪里还用兄弟提醒他。 “你放心罢,但凡容姑娘的事,一桩一件都会仔细禀报的。” 第97章 负心 华枝春/怀愫 山间雪越落越密, 初还能见亭外苍山,片刻间就只能看见白雪茫茫。 朝华在石凉亭中等了片刻, 久不闻笛音再响,心下颇觉憾然,方才应该更客气才是。 甘棠看朝华指尖已经冻得透红,赶紧送上手炉暖筒:“雪越下越大了,今儿怕不能上山顶,姑娘等放晴了再来登山罢。” 朝华颔首。 一行人匆匆下山,刚到殷家门前就碰上了素心, 素心道:“姑娘可回来了, 夫人正要差人上山去寻呢。” 朝华来不及脱厚毛斗蓬, 就抱着那只青瓷胆瓶送到真娘屋中去。 屋中烧了暖地龙, 真娘穿一身软红单衣坐在榻上, 保哥儿坐在她身前, 小手握着枝短画笔, 正在学怎么勾线画画。 岳氏一身家蜜色衣裳挨坐在真娘身边,一手珠一手线,在串珠子箍儿:“保哥儿才多大点?笔还拿不稳倒教他画画了。” 真娘正了正保哥儿的手腕, 回道:“线越勾手就越稳当, 我学画一半功底, 都是从描花样子上来的。” 二人正闲话家常, 暖帘掀起, 朝华抱着枝鲜桃花像阵风似的吹了进来。 真娘讶然:“这大雪的天儿, 从哪儿摘来的桃花?这么短的功夫你就去了一趟武陵源?”踩着鞋子下榻, 走到朝华身边, 口中啧啧称奇,“竟是真花, 我还当你寻了枝绢纱花哄我呢。” 朝华把桃枝递给真娘,拍了拍衣上沾的雪花,解下斗蓬:“顶上那处山坳下大概有泉脉在,地气极暖,开了数十株桃花。” 真娘闻惋惜:“你怎不派人来唤我,这样好的景,我得带上纸笔画下来才是。” 朝华温言笑说:“是想派人来的,可好地方被别人先占去了,过些日子看准了无人咱们再去。” 无主的桃花林,自然先到先得。 真娘抚掌:“大雪中赏桃花想想便有趣儿,我得配几样桃花点心,可惜只能做些果子,要是能配上桃花虾、桃花酢、桃花酒,那才有趣呢。” 真娘说着便将青瓷胆瓶抱到窗边,取出张桃花笺来拟菜单。 朝华换了身单衣,坐到保哥儿身边,看他勾着勾着线笔头就歪了,伸出手正了正。 岳氏看见朝华的动作便弯了眉眼:“你同你……嫂子,连正笔的姿势都一样。” 保哥儿脑袋还低着,笔尖不停,嘴巴却附和岳氏的话:“娘跟姐姐一样。” 真娘刚定了个桃花酥,笑着用笔管点点保哥儿的鼻头:“你翻年就五岁了,还是满口浑叫。” 真娘摇着脑袋叹气儿,保哥儿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她,他知道他没叫错,是娘在“浑叫”。 朝华教保哥儿画了两笔桃花,又跟母亲舅妈一起用过晚膳。 等院中人都歇下,她才回房抄写病方。 余杭有丢百病的习俗,年暮将至时将一年收着的药饵药方拢在一起烧成灰,把这包灰丢得越远,疾病越不易上门。 虽只是民间的习俗,却是朝华年年都要做的,就跟清明挂柳条,端阳结长命缕一样。 是她自小到大小心翼翼在做的事,是份美好的祈愿。 甘棠捧了盒点心进屋来:“方才桃林中那个叫夏青的小哥来还点心盒子了。” 不光来还点心盒子,还赞她们给的苏式糖点心好吃,说主子也请她们姑娘尝一尝京中的风味。 夏青收点心盒的时候,对裴忌道:“主子,咱们就这么把盒子还回去,是不是太不知礼数了?” 送礼嘛,有来有往,慢慢不就走动起来了。 裴忌当然没有把整盒糖果吃完,只是换了个盒子盛着,就搁在椅子扶手边,伸手就能拿得到。 看主子不说话,夏青自作主张:“要不然咱们也还两盒点心,我看容三姑娘爱吃甜的,预备两盒内造的糖点心。” 还一个盒子,搭上两个盒子,然后再还,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生生不息! 宫阁就建在最大的暖泉泉脉之上,比宫城中烧了地龙还要暖和,裴忌换了一身府青色纱衣坐在殿内,良久微微颔首。 夏青转身刚要走,裴忌又道:“不要桂花的。” 秋冬日是吃桂花甜点心的时节,南造的点心尤爱用干鲜两种桂花调馅,可这一盒甜食中却一点桂花沫也未见。 嫁不了蟾宫折桂的夫婿,她竟连桂花也不吃了? 心中这么想,却还是吩咐夏青不要选有桂花的。 夏青口中应是,转身就翻了个大白眼,飞奔去蜜煎局挑了十好几种南北细点。 麻片糖,寸金糖和云片糕,椒桃片之类是南边吃惯了的,奶馅点心却是北边做的好。 夏青选定一盒,又依样每个都盛出一块,放在个九宫格的食盒中往张宿手里一塞:“呐,我忙,你把这个呈给主子。” 张宿皱眉:“主子那儿不是有一盒糖了么?” 也没听说主子爱吃甜的呀? 夏青啧一声,看看张宿那大个头:“你不懂。” 他把点心送到殷府,终于跟甘棠搭上了话,自报家门道:“方才在林中非是主子不报家门,只因咱们家是国姓,就在顶上住着呢。” 甘棠轻抽口气,既是国姓那便是宗室了,怪不得不报官位爵位,真要报了,她们姑娘怎么也得行礼了。 甘棠对夏青和夏青的主家,观感上又好了几分,这才把名字告诉他。 夏青一口一个“甘棠姐姐”,还笑眯眯问站在甘棠身后,板着一张脸的沉璧:“这位姐姐叫什么?” 直到他笑得脸盘都发僵了,才等来一句。 “沉璧”。 若非夏青是担了重任来的,他高低得问上一句“沉璧姐姐娘家是不是姓张?” 他这回算是在甘棠面前混了个脸熟,高高兴兴回去复命。 甘棠一五一十全禀报给朝华,又道:“我瞧过了,有些是咱们在这吃过的,有些还真没尝过,夏青小哥说他明天再来收点盒。” 那两只内造描金的盒子甘棠已经妥当收起来了,换自家的盒子放到桌边。 再没几天就要过年了,今儿姑娘必要把药方抄出来的,这盒点心正好当宵夜垫肚子用。 朝华净手磨墨,落笔之前还叮嘱:“明儿他来,厚谢他。”再多的交际,两边也不会有了。 甘棠拨亮灯火,屋中一时静谧,只有窗外松雪声不住传进来。 朝华抄着抄着药方,还真觉得肚里有些饥饿,想来是早上爬了山,夜里又泡了温泉汤的缘故。 她抄上几页便用银签挑起块点心送到口中,内造的点心是专供给宫妃们吃的,一口一个,吃上一碟也不过巴掌大小。 先是玫瑰豆蓉酥,后是牛乳糖沾子,豌豆黄,芸豆卷,每样都尝过之后,药方也就抄完了。 甘棠已经撑着脑袋,困得眯起眼来。 朝华也不叫她,一张张把药方收理好,预备着明天一早请佛纸烧成灰。 第115节 刚将药方收起,朝华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目光投向桌上攒盒点心,她恍然若觉。一共九种点心,全都没有桂花。 连最寻常的桂花绿豆糕和桂花蜜糕上都没有放桂花点缀,绿豆糕还好,桂花蜜糕上没有桂花,看着光秃秃的,哪像是能送得出手的点心? 朝华心中隐隐觉得古怪,可她初来京城,除了亲戚,要说京城里的旧相识,也只有当初那个扒船贼了。 想到扒船贼便想到静尘师太,离开余杭时,朝华给荐福寺捐赠六百两香油钱,也不知寺中余下的女尼们能不能等到静尘师太回来。 她不知道扒船贼姓名,有心想问,也无处去问。 此间不是余杭,西海上野冰皓皓,要到哪儿放舟,再挂起两盏白纱灯呢? …… 山顶宫阁,灯火幢幢。 裴忌夜深未睡,坐在阁中检阅报信。 夏青蹲在阁外宽木栏杆上,时不时伸手挠挠头皮,吸口长气吹飞扬到廊前的雪花,清夜无聊,他刚打了个哈欠想去值房里眯一会儿。 就见廊道那头张宿小跑过来,跑得近了,夏青才看见张宿手里握着个细竹管。 他倏地从栏杆上跳下来:“出事了?” 这种竹筒比最细的笔管还要细几分,纸卷塞在竹管中,由飞鸽送上山来。一般用到飞件,都是出了大事。 张宿回道:“是容三姑娘的事。” 夏青闻言,刚站直绷紧的身体又松垮下去,好嘛,现而今这种事都用上飞件了?他翻个白眼,轻轻一跃跳上栏杆,继续装大猴子去了。 张宿在阁门前停下脚步,叩响阁门,将细竹管呈到主子案前。 裴忌看了眼竹管:“何地送来?” 张宿眼观鼻,鼻观心:“余杭。”八百里加急报信,大雪盖过山路,飞鸽送上山来的。 裴忌并未立时拆开,将细竹管搁置一边,先处理完案前信件。把急件看完,这才停笔,吃了颗苏造糖,这才拔开竹塞。 银针勾出竹管中的纸条。 薄纸上详细写着沈聿是如何从衢州去余杭赶考,刚到余杭就找到了容家别苑。 在容家客居不说,还由容寅举荐进了万松书院。 跟着不久,余杭官眷中便有传言,说容寅有意将嫡女许给当时还未取得举人功名的沈聿。 传言一出,容朝华本就艰难的婚事,更乏人问津。 裴忌目光冷了下来,猜测此人刚到容家就目的不纯,没想到正碰上容朝华这么个家财万千,婚事坎坷的女子。 大概是先用才华打动了容寅,又打动了容朝华。 裴忌都不必细想大概也能猜到,不计较她母亲的疯病,家中又没长辈挑剔,只这两点容朝华就会点头。 跟着就是端阳节定亲,三茶六礼除了请期,差不多都已经走完了。 …… 七月初七,赠文星塔灯。 七月十三,制桂花糖。 七月二十,赠灯油澄纸。 七月二十三,赠药丸药散。 七月二十九,赠考篮。 八月初一,贡院门前送考。 八月十三,坐车出游。 九月初一,沈聿得中解元,当日退亲。 九月初二,病。 目光每扫过一行,裴忌的神色就更沉郁一分,最后久久落在那个“病”字上。 她比初见时瘦了那么多,披着狐裘都显单薄纤弱,若是此时相遇,她就算手上扣着花针,也扎不了他。 信的最末一行,写着万松书院山长为女说媒,余杭绸商在沈聿上京的船上看中了沈聿,也为女说媒…… 这姓沈的退亲之后,好婚事倒是接二连三。 裴忌又看了眼那个“病”字,想到她琴音中的羁情悒怏,原本已经止住的怒气又冒了出来。 姓沈的挟私而来,她竟看不明白?她的聪颖机变呢?就被沈聿那副书生模样给骗了? “夏青!” “来嘞~”夏青自栏杆上滑擦下来,快步走进阁中,“主子有什么吩咐?” “去,盯住沈聿。” 第98章 糖墩儿 华枝春/怀愫 上京城放晴两日, 又下起雪来。 年关将近,宣南街上各地的商会会馆早早便贴起了春联, 挂起了红灯。整个上京城只有这条街上南北小吃货物最为齐全,还未走进便能听到南腔北调的叫卖声。 余杭会馆便在街尽头,余杭富庶,会馆也建得庭深院阔,十分气派。 会馆的小伙计冯四顶着风雪端着铜锅,穿过院廊往会馆后的东跨院去,给沈解元送羊肉暖汤锅。 厢房内烧着暖地龙, 沈聿只着一身影青单衣, 坐在窗下读书。 冯四笑着叩门, 站在门口恭恭敬敬道:“沈解元, 我给您送汤锅来了。” 沈聿起身来打开门, 看见冯四手中的铜锅道:“我并没叫饭。” 冯四笑了:“您这话说的, 您是解元, 哪能等您叫了再送来?今儿外头下冰珠子,喝口羊汤暖暖身。” 商会寓所比上京城大部分的客栈都要强得多,床软水热不说, 厨子也是南边人, 饭食都是家乡口味, 连举子们的笔墨纸砚也由会馆一力包办。 举子进京赶考, 也并非人人都能住进会馆。 住的虽好, 可这一点, 沈聿不习惯, 他问冯四:“这锅子是何人送的?” 铜锅中热气从铜盖孔中汩汩冒出来, 羊汤闻着一股奶香味,是一大早从羊肉床子切来的, 还捎手带了一包芝麻酱糖火烧和桂花糖墩儿饽饽。 冯四笑了,会馆每岁都要一起祀神,听戏,凡有义举公约,本乡商人也都在会馆中商定,来往的大商人有好几位瞧中了沈解元。 有的是愿意资助他,有的则是想将女儿说给他。 榜下捉婿风险大,沈聿年轻俊朗还没有婚配,那是最合适的人选。 大绸商王老爷这些天便盯准了沈解元,置办衣食接连送来,沈解元不堪其扰,前儿更是打点了行装说要去京郊寺庙居住。 商会会长亲自出面将他留下,约束伙计们不许再替人捎送东西。 冯四生怕沈解元又要背着书笈跑路,赶紧道:“不是不是,这不是年关了嘛,同乡商人都要来会馆拜节送礼,这是厨房做的羊汤,大伙都有。” 听到大家都有,沈聿神色微松,让开房门:“多谢你。” 冯四将铜锅摆上桌,碎嘴多言道:“要我说,您也别不好意思,又不是请一锅羊汤往后就必要求您办事,不过是乡里乡亲照顾一些,咱们这条街上少说也住着四五位解元呐。” 解元是省闱头名,一省便有一位,宣南街上会馆林立,小伙计这么说确实不错。 沈聿神色更松,从袖中摸出几文打赏。 冯四双手托过,他虽是余杭人但学了一口北音,张嘴便回:“您太客气,侍候过您我可算是沾过文气了。” 冯四说着就要退出门外去,沈聿从桌上拿起一碟:“这个你拿着罢。” 冯四一看是方才那碟桂花糖墩儿饽饽:“沈解元,这是才刚出锅的,又甜又热乎,您尝尝罢。” “不用,我……不吃桂花。” 冯四接过点心,记住喽,沈解元不吃桂花。 沈聿坐到桌前,暖锅还未动,门又被拍响。 徐年拉着楚六,在门外大着嗓门道:“沈兄,开开门,我闻见羊汤香了。”这汤闻着就搁了胡椒香葱,大雪天喝一碗,那还不通身舒泰! 沈聿打开屋门:“徐兄,隔着几间屋,你的鼻子到底怎么能这么灵的?” 徐年作疑惑状:“这事儿你不知道?” 沈聿微微摇头:“怎么?”难道徐年的鼻子当真异与常人? 徐年一拍腿:“这你们怎么能不知道呢?我们三人又是同窗又是同年,你俩怎么能不知道我属狗呢?” 沈聿哑然,徐年已经坐到桌边,毫不客气的给自己满上一碗羊汤,呼呼喝上一口:“香!”他还给沈聿楚六也各盛了一碗,招呼道,“快来,别客气。” 好像是在他自己房中一般。 沈聿坐到桌边,没急着喝汤,问楚六:“楚兄不回去过年?” 他要回去过年必要四处拜会,会不会……见到朝朝? 楚六一身玉色织金锦袍,端碗喝汤,被胡椒呛了嗓子,咳嗽着说:“今日就回去了,等过了年我再来。” 楚家在京城有宅院,但楚六想在京闱得名,还跟以前住学舍一样,天天来跟沈聿一块读书。 楚六知道沈聿在意什么,捧着汤碗又说:“上京城里也有好些世交,过年时候总要拜会一番的。” 他娘不放心他自己出来赶考,硬从余杭赶来了京城陪考,说是眼看他要上进了,怕他被上京繁华迷了眼。 要论繁华,何地比得过苏杭? 沈聿一听就知楚六是在告诉他,会去见朝朝。 他一点头:“甚好。”羊汤里胡椒搁得多,喝着有些辛辣。 楚六看着沈聿的脸色道:“我姑姑一家……举家进京安顿下来也有七八日了,我得去拜年。” 姑姑便是楚氏,说的是容家一家。 “三妹妹……去舅家过年了。” 徐年一口汤呛在喉咙口,冲楚六直瞪眼,这不是戳老沈的心窝子么! 第116节 沈聿却笑了:“甚好。” 她曾说过舅家待她跟她娘都极好,并没因是嫁出去的女儿便对她们不管不顾,去了殷家,朝朝会高兴的。 徐年赶紧打岔:“那什么,沈兄,我听说好几家来帖子请你去听讲学,你应了哪一家?” 沈聿抬眸看向他:“你怎知道?” 徐年笑了:“这儿是会馆,你以为在这个地方能有什么秘密?各家的帖子一送来,隔壁院就全知道了。” 沈聿道:“我不去。” “你真不去?” 徐年一口干掉了羊汤,屋中分明只有他们三人,但徐年依旧摆出鬼鬼崇崇的架势:“据说这种讲学上能听到往年考题的讲经释义,还能押一押今科的考题,要是运气不错,说不准还能碰见未来座师。” 沈聿皱眉看他:“徐兄慎言。” 楚六坐在中间,低头嗦着羊汤不说话。他再天真也是楚家人,出门前家里交待得明明白白,让他进京之后谨言慎行。 再说他一个榜尾,根本就没人请他。 徐年看楚六的神色明白了:“当真能遇上。” 楚六同他明说:“徐兄,去了这样的讲学好,便是约定门生,你可千万慎重。” 徐年的家境比沈聿还差得多,沈聿的养父是正经科举出身,徐年家世代务农,这辈子也不曾听说过约定门生这种台面下的规矩。 他一时怔神,手上的羊汤也不香了,只是喃喃出声:“还真有这种事。” “徐兄,官场上的规矩多得很,便是我家也嘱咐我别冒进,要是你真想听讲学,不如找个正经书院去听。” “还有一个月就开考了,哪还有书院收人。”徐年笑笑岔开话头,“楚兄回家,那就我与沈兄两人过年,我们是不是也去街市上买些春贴来?” “我三十初一不得空,初二我就来会馆看你们,咱们一起吃春盘。” 沈聿却道:“我预备今日就搬去普照寺。”会馆中闲人闲事太多,二月才开考,这一个月他得找个清静地专心读书。 “和尚庙哪有会馆舒服,再说咱们在会馆一文钱也不用花,去了寺里吃素不说,还得自己掏住宿的银子呢。”徐年算了笔帐,摇了摇头。 楚六这辈子住过最差的地方就是万松书院的学舍,听说沈聿要搬去寺庙,他咬了咬牙:“那那我也来!我初二就来!” 徐年看了他俩一眼:“行罢,那我过了年也来,我可不想年三十还在庙里吃斋饭!” 三人分吃了一锅羊肉汤,楚六还多吃了一个芝麻酱烧饼,告辞的时候站在门边好半晌:“沈兄,你……我……” 沈聿心头一刺,他大概猜到楚六去容家会提起亲事,他一言不发,只是当着楚六的面轻轻掩上屋门。 收拾完行李,沈聿背上书笈,向会长辞行。 他坚持要走,连多留两天吃过年饭都不肯,会长感叹他心志坚忍,派商会的马车送他去普照寺。 冯四替他担书,可惜道:“年里还请了戏呢,必要跳大加官的,沈解元怎也不留下来讨个好彩头。” 经过会馆小戏楼前,沈聿看了眼戏台两边挂的对联。 “快意坦道金榜题名,赏心乐事洞房花烛” 他收回目光,头也不回走出会馆,冒风雪往山间佛寺去。 …… 消息送到裴忌案前时,他问张宿:“一张帖也没应?” “是。”张宿点头。 裴忌有些诧异,沈聿既然一门心思往上爬,那明明眼前有捷径可走,他为何没选这条路? 心思狡诈,负心薄性之外,裴忌又给姓沈的多添一笔,多疑谨慎。 不“谨慎”便罢了,添上“谨慎”这条,裴忌冷哼一声,他分明谨慎还有持无恐退掉容家亲事,必是用殷氏的病症拿捏了容朝华。 “榆林那边回信了没有?” “还没有。”张宿老实答道。 “快些。” “是。” 张宿答完便退到阁外,夏青蹦跶着回来,他去殷家拿点心盒了,甘棠姐姐送了他一小盒桃花酥。 夏青捧给主子看:“容三姑娘带着她娘和她舅妈一块去桃林赏桃花去了,这是特意为了赏花做的点心。” 夏青故意透露行踪,主子若是想见容三姑娘,这会儿下山去,还能再跟容三姑娘合奏上一曲。 裴忌却没动,那封信就搁在他手边。 九月初一,沈聿得中解元,当日退亲。 九月初二,病。 她既然这么喜欢那个沈姓的,拿住把柄,让沈姓的再去求娶,圆了她心愿便是。 “出去,”裴忌对夏青道,“点心留下。” 第99章 烟花 华枝春/怀愫 二十三祭灶王。 岳氏带着小姑和外甥女虽是住在温泉庄上, 但过年的仪程却少不得,她一大清早便起床张罗着蒸点心供神。 八仙桌上摆了全套碗碟, 岳氏站在桌前分糖,一碟关东糖,一碟南酥糖,嘴上道:“叫灶王爷南边北边的糖都尝一尝,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外头说男不供月,女不祭灶。 但容殷两家都没这个规矩, 容家是容老太太当家几十年, 祠堂祭祀她都让女孩儿们进来传供菜。 祭灶王爷, 那更是她主持多年, 等楚氏进门又交给了楚氏。 殷家则是因人口简单, 殷慎又实在忙, 打真娘小时候起就是嫂嫂带她祭灶的。 岳氏笑着说起真娘小时候的事给朝华听:“你可不知道, 她小时候淘气着呢,说光糊灶王爷的嘴,灶王爷还能用手写字告状……” 不光用烤软了的麦芽糖糊上了灶王爷的嘴, 还从她自己的小妆匣子里拿了块元宝形状的小金锞子, 用糖粘在灶王爷手上。 “她说这样就不怕灶王爷告状说她不乖了。”岳氏特意让厨房蒸了一笼元宝形状的饽饽, 摆在灶王像前, “就这么淘气, 她哥哥还夸妹妹聪明呢!那糖一冻上, 怕碎了神像又不敢掰开, 就那么一直粘着。” 直到天气暖和, 热糖化了才取下来! 朝华忍不住笑出声,真娘面颊微红, 连声“哎呀”:“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嫂嫂怎么还念叨呢!” 岳氏满面是笑,摆花糕的手不停,还抽空摸了两块粘满白芝麻的玉条糖,一个递给朝华,一个递给真娘:“吃这个,可别到供桌上拿。” 真娘又可气又可乐,咬了口玉条芝麻糖:“嫂嫂真是,我又不是孩子了。”但她说着说着就伸手飞快在小碟里“偷”了一块,还指指窗外正在堆雪人的保哥儿,“给他的。” 朝华在舅家虽开心,可还是趁真娘去庭中挂小花灯时问舅母:“舅妈,您还是回去过年罢,我跟我娘在这儿极好。” 殷家还有一大家子人在,二十四官署才封印,舅舅得跟同僚吃酒酬岁,还得再交际几日,表兄表嫂和表妹也都家里,他们自然也盼着能跟舅妈一块过年。 岳氏笑了:“我不在,他们自己还操持不了一个年了?放心,咱们就在这儿过!明日官衙就封印了,最多后日你舅舅也来。” 新衣已经赶制好送来了,节年里都是金红二色,岳氏知道朝华更喜欢浅些的颜色,特意选了身淡金底子织五彩葫芦纹样的新衣裳。 “也不必穿得跟红灯笼似的,这样也知道是过年。” 真娘带着保哥儿做年盆景,家中年年都供“聚宝盆”,用淘箩盛上米,在箩中插入秤杆柏枝,又在两边插松枝和大葱,再将年糕橘子元宝花糕点装点在盆上。 写春贴,挂红灯,里里外外的忙闹,倒还真有了过年的样子。 只有朝华忙中偷闲,那日登山过后,她爱上了看山间雪景,只要得空就往山上跑。 此地有温泉庄院的人家非富即贵,大节里哪能偷闲,全在城中过年应酬,住了几日,好像就只有她们一家人。 朝华去了桃林好几回,都没再遇见那位贵人。 她有些不好意思,知道夏青常来,就问甘棠:“是不是我常来,对方才不来了?要是这样,倒是我扰了人赏花的清净。” “那个侍从若是再来,你就对他说,我们错开日子赏花,别辜负了这一片花。” 桃花元月里开过,四月还会再开么? …… 夏青这回下山揪了两朵暖洞子里牡丹花送给甘棠。 甘棠轻抽口气:“你打哪儿摘这么两朵花,万一被人知道了怎么好?” 夏青摆摆手颇不以为然:“顶上宫苑里有暖棚,养了百十来盆的牡丹花呢,这几日陆陆续续都要运到宫城里给太后娘娘贺春,我摘这两朵就当是路上损耗了。” 他摘两朵花怎么了?他的身份就是拿上两盆送来殷家,花房难道敢说个“不”? 甘棠接过牡丹:“多谢你了,下回可别再拿行宫的东西,别为了这些小东西受罚,上回给你的桃花酥合不合口?” 夏青大喜,他来了几回了,这几个丫头的嘴个个都跟蚌壳似的,让他想套点话都不成!好容易今天有了机会,夏青立时哭丧着脸告状。 “姐姐特意留给我的,我一口都没吃着,全叫……全叫人给抢了。” 甘棠秀眉微蹙,连沉璧都用种“可怜”的目光看向他。 二人都以为夏青在行宫经常被人欺负,吃的都被人抢走,那这两朵花必是偷来的。 甘棠叹息一声:“在贵人身边当仆从,日子不好过。”请他在门房上坐着,给他倒了茶,还拿了点心给他吃。 “桃花酥是没有了,玫瑰云蓉酥是新鲜的,我给你拿些来。” 夏青发自内心:“姐姐,你真是大好人!” 他吃点心的时候嘴也不闲着,说起城中如何过年活灵活现的:“宫城内打二十四起就天天放花炮,直到正月十七才算完,你们要是住在海子边,抬头就能看见花炮了。就可惜,我这些年没看过几回。” 甘棠耐着性子听完,不经意问:“你们主子是不是嫌吵闹才不去赏花了?” 夏青一个激灵,脑中灵光一闪:“我们主子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大好,倒也不常常下山来,要是有幸碰见了,姑娘也不必害怕,吃杯茶就好。” 甘棠把这些如实禀报给朝华。 芸苓叹口气:“这样说来他主子必是个不受宠的,所以别人才能抢他的点心吃。” 天下当仆从的道理都一样,主子强,下人就得势些。主子弱,下人就多吃暗亏。 “皇城中都在摆宴拜岁,那位贵人年岁又大了,身子又不好,还时常被打发到行宫来。”要不然夏青怎么会连皇城的花炮都没见过几次呢? 第117节 夏青说的“年纪大”是他家主子到了娶亲年纪的意思,但听在甘棠耳中,再转述给朝华,就成了那位宗室是个有年纪的人了。 朝华想起笛声的引导和宽慰,再想到他久病,还饱受冷落,更觉这人心胸开阔。 “倘若真的遇见,倒也可以敬一杯茶。” …… 夏青连滚带爬回去行宫,把这好消息送到宫阁。 “主子!容姑娘说了,下回要请您去桃林赏花喝茶!” 裴忌自奏章中抬起头来,手中玉笔一顿:“她说的?” 夏青想了想,觉得没错:“是啊,就是容姑娘说的。” 裴忌直觉不对,他指指桌前的坐垫:“你坐过来,仔细说给我听。” 夏青从下山给甘棠送花的事说起:“赵大哥说了,跟姑娘姐姐们套话,得送些花呀粉呀的,咱们这儿又没水粉胭脂,我就去暖棚里摘了两朵花。” 等说到桃花酥的时候,夏青顿了顿,打算把那句话给囫囵混过去:“然后甘棠姐姐就给我吃点心,我还告诉她宫里要放花炮呢。” “前一句。”裴忌那双隐带绿色的眸子盯住小护卫,“前一句是什么?” 夏青屁股压着坐垫,往后挪了挪:“我说我没吃着点心……点心被……抢走了……” 裴忌点头:“下回再问,就说桃花酥甜而不腻,酥松可口,好吃得很。” 饶是夏青用过点心,听到这句也忍不住心想,主子是故意的罢? 裴忌伸指敲敲桌面:“继续说。” 夏青这回耷拉着脑袋,一个字也不敢瞒了,一五一十全说完:“这回我可一个字也没瞒了。” 裴忌一时无言:“你说我年纪大了?” 夏青还无所觉:“是啊,您这个年岁,皇城里的哪位没成婚呢,誉王与您同岁,孩子可都三岁了。” 裴忌大概知道自己在容朝华心里是什么样的。 年纪么,大约四十开外,多病,还是个无权无势的闲散宗室。 夏青看着主子的脸色缩了缩脖子,他喃喃道:“那……那桃花林,主子您还去么?” 裴忌没有立时就答,先吩咐:“叫人拉些花炮来,夜里放一些,到底是过年,总要热闹热闹。” 夏青人已经挪到阁门口了,他这回极有眼色:“千丈菊,珍珠帘,再扎个蟾宫月殿?” 他报的都是些炸开之后花形极大、蹿得极高的大烟花,保管容姑娘在殷家的庄子上也能看得见。 裴忌抬头盯了他一眼,夏青笑嘻嘻退到门框边:“那,明儿下山赏花喝茶?” 殷家也买了些花炮来,但都是些平地上放的,蹿不高的。 岳氏道:“顶上是行宫,到底有些忌讳的,就玩玩这蹿地的小烟花罢。” 还给保哥儿买了只漆兽,兽腹中填上火药,点起火引子,烟火就能从漆兽口中喷出来。 小烟火刚点起来,山顶倏地炸开一片火白星子,照得半山犹如白昼,院中在玩闹的众人纷纷抬起头来。 岳氏奇道:“怎么今年山上也放了?比宫城的看着还大。” 朝华只见过湖上放烟火,由船只载着烟花到湖心放,虽红绿一片,但不比此时此地万花破出,星河烂漫的盛景。 丫头们穿着暖袄凑在一块啧啧称奇,朝华也坐靠在栏杆上,似是想到什么,眉眼微弯。 那位大人虽年衰,久病,倒是个能自乐的人。 别的不知是不是真,无权无势怕是假的,哪个无权势的人能在行宫放这么多烟花? 第100章 合离 华枝春/怀愫 山顶烟火自那夜起, 每夜都按时按点在顶上炸开,殷家众人每晚到了时辰便聚在院中看烟花。 光看无味, 真娘亲自动手备上果子点心和水酒,夜夜都在庭院中开赏“花”会。 先时是吃各色甜点心,等甜点心吃腻了,又架起火炉烤蜜甘薯和盐毛豆,最后连酒糟小螃蟹和酥炸小银鱼都拿出下酒了。 真娘感叹:“那位贵人可真喜欢放烟火?说不准要放到十七,明儿要不咱们切点猪头肉,卤些猪尾巴下酒罢。” 她一面说一面挽住了岳氏的胳膊, 岳氏调理这些很有一手, 比苏州玄妙观前百年老字号做的还好更。 她捏捏真娘的面颊:“我就知道你必要馋这一口, 早就卤下啦, 切着吃就成。” 庄上预备好年节要吃要用的各样事物, 殷慎却迟迟没来, 岳氏眉梢渐染忧色, 一处看烟火时都止不住走神。 真娘看出来了:“嫂嫂,要不你回城一趟,家中要有事也离不了你的, 还得把宽哥儿接来呀, 官衙都封印了, 宽哥儿还不散馆?” 岳氏飞快看了眼朝华, 斟酌着道:“宽哥儿正是用功的时候, 先生便多留他几天, 又布置好些功课……” 殷宽是殷家这一代的独子, 殷家上代便没有姨娘通房, 只得殷慎和真娘兄妹两个。 到了这代,殷慎与岳氏年少夫妻就共支门楣, 更加情深意笃,房中再无别人,一子二女都是岳氏亲生。 真娘记忆中,此时殷家该有殷宽和殷慈两个孩子了,可她回娘家十来日了,一个也没瞧见。 岳氏推说殷慈送到娘家跟表姐妹们团年去了,殷宽在学里还未散馆,真娘这才问起殷宽来。 四十多岁跟三十多还能勉强装一下,可要到哪儿找两个六七岁的男孩女孩来? 真娘点点头:“嫂嫂也别对宽哥儿太严苛了,他还小呢。” 岳氏笑着抚抚真娘的鬓发:“知道你当姑姑的心疼侄儿,这样,我回城一日,年前必回来。” 岳氏在走之前悄悄对朝华说:“朝朝,你娘连宽哥儿都问了,怎么……” 怎么一句也没提起容寅?甚至都没提要回容家。 要说她忘了,那也该都忘了才是,可偏偏她还预备了礼物,给楚氏的那份加厚几层。知道备年礼,却不提要回容家,甚至还留下朝华。 这确实顺了岳氏的心意,可越顺心,岳氏就越担心。 岳氏本想等丈夫来了,他们三人在一处商议商议,要怎么探探真娘的口风,偏偏丈夫那头有事耽搁。 这正是朝华的心病,从在余杭登船起,娘就只写过两封信给爹,一封是告诉他进京了,一封是说她要回娘家。 这三个月间,不说制衣制帽,连谈也没再谈起他。 朝华甚至特意吩咐唐妈妈,留心娘有没有提起过爹,一次也没有。 唐妈妈要比岳氏更担心:“姑娘,会不会是夫人的病症又重了?”原来天天三哥二字不离口,说不提就不提,一个字也没提起过。 朝华正不知要怎么与真娘谈起,夜半真娘抱着枕头悄悄叩开朝华的屋门。 “我见你屋中还有亮光,想来还没睡下,咱们今儿一块睡好不好?” 朝华坐下灯下正看庄宅图,离开了余杭,她还是得有块地方安置哑娘几人,她在汤山住了几日,觉得这个地方不错。 便托纪叔去看这附近还有没有空着的庄子,越僻静越好。 年前官衙都不当值了,中人们却没歇着,听说有生意,赶紧将图纸送来由买主挑选。还与在余杭时一样,朝华看定了两处,明日想去看看。 她还想带上真娘。 真娘不等朝华,自己先钻进被窝里,还伸着头看了眼熏笼上的湿布,又蛄蛹进被窝:“这地方好是好,就是太干了。” 只要忘了挂湿布,第二日起床鼻腔也干,喉咙也干。成日里吃梨汁润燥,几天功夫吃了得有一筐梨。 甘棠本来在灯下做针线的,知道夫人过来必是有悄悄话想跟姑娘说,收起了绣箩:“我再给屋里添盆子水,明儿让厨房晚些预备早膳。” 真娘笑着应了:“对了,明儿我想吃羊肉白菜馅的包子,还有浑糖蜂糕。” 甘棠记下,熄掉外间的灯火,只留内室两盏,将门关上退了出去。 朝华早就洗漱过,散着长发吹熄暖炕桌灯,也往被中钻。 刚把被子掖好,真娘就凑了过来:“阿容,我有件大事,我不敢跟我嫂嫂说,我想先问问你。” 朝华心头不知为何倏地一紧,她望下暖灯下真娘的脸,几乎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喉咙中挤出来:“什么事?” 真娘紧抿着唇,眉间忧色重重,盖着暖被的身子起伏好几下,从口中迸出一句:“我想跟你三哥合离。” 朝华若非躺着,此时也要觉得晕眩。 “你……你什么?” 说出了最难启齿的第一句,后头的话接连从她口中吐出来:“我想过了,他愿意去哪儿是他的事,可他不该让我独自在家苦等。” “我离家成婚,离开哥哥嫂嫂的身边,是想过更快乐的日子,不是像这样,看不见摸不着,出了事连一块儿商量的人也没有……” 阿容退亲,她急得口中生泡,夜夜不能安眠,可三哥的信却时有时无,满篇空话,一句实用的都没有! “在容家这几年,我都是依赖你,依赖大嫂,也依赖婆母宽和,他呢?” 若是她没遇到楚氏,没遇到阿容,运气要是再坏些碰上个稍恶一点的婆婆?那她独自在容家又当如何? “我想嫁他时,是实心实意想嫁给他。”真娘满面认真,“我如今想合离,也是真心实意要合离。” 她从自己的被窝里伸出手来,探到朝华的被窝中,摸到朝华的手,因朝华指尖冰凉,真娘还微蹙了蹙眉头。 摸摸褥子是暖的,被子也是暖和的,只当她是方才坐在炕桌上写字还没缓过来,还搓了搓朝华的指尖。 “你放心,我虽是同他合离,但你跟大嫂的好处我绝不忘。” 看朝华半天没开口,真娘小心翼翼道:“是不是吓着你了?” 朝华喉头哽住,半晌才哑着嗓子:“你是从何时起这么想的?” 真娘在被子里动了动,沉默片刻低声道:“从他娶了我却又抛下我一人去游学起。” 真娘声音极轻,却很坚定。 朝华阖上双目,她全明白了。 母亲刚成婚不久就已经想要合离,可却偏偏……怀上了她! 因为怀上了孩子,又天真的以为忍耐着生下孩子就会好,可她等来的是丈夫再次出门,还带回了一个怀孕的妾室。 为了孩子,她又再次忍耐,压抑着过了几年正常的生活,才终于“病”了。 朝华调动全身的力气吹熄烛火,她背对真娘,只觉面颊冰凉一片。 第118节 漆黑中真娘只能瞧见一团影子,她从被中伸出胳膊将朝华紧紧搂住:“你别伤心,咱俩的情分不变,以后我就在上京,你也在上京,还是能时常见的。” 春帷宴,纳凉会,赏枫赏雪,一年四季总能见面。 朝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她摸索着从被中伸出手去,紧紧握住真娘。 一前一后,两只手相扣,仿佛一个拥抱抱紧了朝华。 …… 第二日一清早,朝华就轻轻起身。 也许是说出心中深藏的秘密,又得到朝华的认可,真娘睡得又沉又香甜蜜,软被拉到唇上,眼睛深深阖着。 朝华轻挑开床帐,小声洗漱穿戴,悄悄掩门出去。 推门便见雪积岭上,松含飞霜,昨天夜里又下了一夜的雪。 天色太早,只有甘棠和沉璧已经起来了,天冷,小丫头们便都贪睡,甘棠去打热水,沉璧正在院子里练渔叉。 看见朝华站在院中看雪,甘棠微惊:“姑娘怎不多睡会?” 还以为姑娘跟夫人要夜话,早上必要迟起的,厨房那边还没做早膳呢,又着急忙慌要把几个丫头叫起来。 朝华摆了摆手,仰头望向山间松雪:“不必,我想上山顶去。” 甘棠刹住脚步,只听语气就知姑娘有心事,沉声应道:“是,总要带些软毛毡,再带点热点心垫垫饥。” 上山的这一路,朝华都走在最前面。 山间时不时能听见积雪压断竹枝的声音,有时是簌簌几声轻响,有时如花炮爆开,“噼啪”一声粗竹就断在了石道上。 朝华不等沉璧伸手,自己上前移开断枝。 登到半山,抬头就见不远处山顶升起白烟。 甘棠正在忧心姑娘一清早起床水米都没沾牙,指着白烟道:“会不会是山顶行宫里的贵人也来赏雪了?” 夏青昂着脖子在雪间眺望,等了好几天了,终于等到容姑娘又出门登山。 来不及把锦帷设在桃花林里,主子吩咐设在山顶:“她没上过山顶,总会上去看一看的。” 果然瞧见容姑娘带着丫头上山来,夏青背着身子冲身后人打手势。 张宿一见,立时禀报:“主子,人来了。” 赵轸手里的茶扇扇得都快冒烟,就是想把白烟升上天,让她们知道这里有人,听见张宿的口气,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主子是来伏击的呢。 越是往山上走,积雪就越深,转过一程山路时,阶上的雪却都扫干净了,留出窄窄一条上山的通道。 朝华穿着件毛斗蓬,轻轻一抖,沾在上面的雪就被抖落干净。 夏青在山道顶上冲着甘棠招手:“姐姐,你们也大清早的来爬山啊?” 坐在锦帷中的裴忌轻轻咳嗽了两声,夏青一无所觉,还在那儿嚷嚷:“你们也没带炉子,到这儿来暖和暖和。” 朝华小声道:“虽是长者,也是外男,咱们坐远些。” 夏青站在山道那头瞪圆了眼睛,“长者”?他们主子是到了婚配的年岁,可也不算“长者”罢? 赵轸张宿面面相觑,只有裴忌明白因由。 他又捂着嘴咳嗽了两声,低沉着声音吩咐赵轸煮茶。 朝华远远施了一礼,几个丫头铺上软垫,她自行走到山沿,手扶松杆。 见远山雪压青松,松含白雪,晴光普照,怔怔出神。 甘棠不如出了什么事,见她背影寥落,轻叹一声,摆开食盒,又从暖筒中倒出牛乳子茶,上前两步。 “姑娘,别饿着自己。” 二人对话再轻,还是字字落进裴忌耳中。 她如此情重,竟然到了茶饭不思的境地么? 心里这么想,瞥了眼张宿,张宿收到目光,实在想说,发往衢州和榆林的信已是八百里加急,大雪封山又封路,再怎么快也得七八日才有回信。 就算是给他插上翅膀,那也急不来啊! 朝华知道甘棠心疼她,可连勉强支应都没办法,坐到软毛毡上,闻着新出炉的羊肉包子,一丝食欲也无。 最后只捧着竹杯,喝了两口牛乳茶而已。 裴忌眉心微拧,上回见她,她还没有这样,想必是听说欲跟沈聿结亲的人家众多,这才忧郁。 他捂着口,又连声咳嗽起来。 朝华听见侧目望去,见那三个侍从习以为常,那个煮茶的侍从半天也没煮出一盏茶来,这位长者果然多病体弱,脾气还好。 于是她对甘棠道:“你叫夏青来,分一筒乳茶给他家主人润润嗓子。” 甘棠刚应声,夏青已经迈脚过来了,甘棠颇有些惊讶,夏青咧着嘴奉上食盒道:“我们带了许多吃食,姑娘尝尝罢。” 甘棠这才笑了:“这是家里带出来的乳茶,也请你们主人尝尝。” 喝上一杯乳茶,裴忌终于咳嗽完了。 他握着杯子,嗡声嗡气发问:“小朋友有什么不高兴?” 长者关怀,朝华刚要起身,又听他说:“不必拘礼,我们既是一同赏花赏雪的人,那就算是朋友,不消这些礼数。” 朝华虽坐下了,可心事无法言说。 落在裴忌的眼里,就是她情伤难抑,百般滋味只在心头。 于是他继续用“长者”的口吻道:“我看你年岁又轻,人又聪明通透,纵眼前有些难关堪不破,必能安然通过。” “新年新岁,我祝你心想事成。” 说着竟让夏青送去一块玉玦,通身碧色,雕刻成螭龙纹样。 朝华被这份礼物弄懵了,就算是有缘遇见,就算是长辈慈和,这也太客气了些。 她立起身,不知该不该行大礼,又觉得这位长者很有些话本子里写的高人襟怀,退了礼物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 于是她捧着玉玦,深深一礼:“多谢……前辈,我便当是前辈赠给我的压岁钱了。” 赵轸扭过脖子,夏青抬头望天,只有张宿依旧面无表情。 裴忌没忘了自己眼下是位长辈尊者,他又咳嗽两声:“正是压岁钱。” 第101章 脱牢 华枝春/怀愫 山风寂寂, 落雪簌簌。 朝华依旧捧着玉玦,向锦帷中的贵人持礼道:“长辈所赐, 我该请家中长辈奉上拜节礼盒才是。” 裴忌低哑着声音回拒:“不必。” 朝华听了便歉然道:“是我冒失。”她一时没思虑仔细,只想到不能凭白收下这礼,忘了对方的身份。 对方不愿意说,那就是不想跟容家扯上什么关系。 她若要再问,倒像是在替容家攀附权贵似的。既已受人好处,自然要识趣,于是再次行礼谢过, 预备告辞下山。 锦帷中的长者又道:“往后, 你要是碰上了什么难事, 可以找我。” 又不肯透露姓名, 又说可以帮忙, 朝华虽点头应承, 但并没当真。 赏了雪, 吃了茶,还得了一份“压岁钱”。 朝华告辞下山去,不必裴忌吩咐, 夏青紧巴巴跟在后头, 一路貌似是在同甘棠搭话, 其实是说给朝华听。 “甘棠姐姐, 我们主子可不常给人压岁钱。” 甘棠心中了然, 也跟他一问一答:“当真?” “那可不嘛, 我们家主子那性子要用北地儿的话说, 那就是各色。” 甘棠自然听不懂这北地话, 连朝华都脚步微顿。 夏青笑盈盈解释:“就是他瞧不上的人一眼都不多看,略瞧得上眼的呢, 那也不愿意跟人多说话,要么大过年的跑行宫来呢?” 得让容姑娘知道,主子可不是随时随地发压岁钱的大善人,就她容三姑娘有! 叨叨了半天,说到紧要处:“这些年收过他亲自给压岁钱的,也就是容姑娘一个。” 这句让朝华眸光微动,心中略有些不安。 夏青又赶紧找补:“除了非发不可的那些。”荣王家的孙子重孙子,誉王家的儿子,淮王的女儿…… 下了一程山道,朝华站定,温言对夏青道:“烦你带话,再替我多谢过……” 一时吃不准那位贵人的年纪,她们才刚来上京,连京中有权势的勋贵都还记不真,在行宫的这位更对不上号了。 夏青嘿嘿一笑,接口道:“长辈。” “是,替我多谢长辈。”朝华对夏青感观不错,他说点心被抢,大概是兄弟之间闹着玩的。 想到这三个侍从各有各的性格脾气,就知主人其实是个心胸宽和的人。 夏青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譬如山道上这一截的雪是他跟张大哥两个专程替容姑娘扫出来的。 但他张张嘴,把表功的话咽了回去。 容姑娘聪明得很,一句话不对她立时就能察觉到。 甘棠笑着对他说:“再有两日就要过年了,你要是不当值,就来吃汤圆蛋饺,我们南边过年要吃糖煎年糕和八宝饭,也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夏青嘴咧的更开了:“好好好,我那天不当值,我来讨个热闹。”说完站在山道上冲甘棠几人挥手。 直到走远些,估计着夏青听不见了,芸苓才说:“也不是哪一位宗室贵人,人竟这么和蔼。”既没有仗身份让姑娘行礼跪拜,又不肯透露姓名让姑娘还礼。 朝华吩咐甘棠:“对方既不肯说,咱们也不要打听,预备吃食的时候备个年盒请夏青小哥带回去。” 除了这些,也没别的办法可以回馈长者好意了。 夏青耳朵动动,飞快跑回去:“主子!容姑娘请我过年去吃汤圆蛋饺八宝饭!” 第119节 他兴高采烈报完喜讯,却见主子只是掀起锦帷一角,面上并无欣喜的神情,忍不住望了眼赵大哥。 赵轸心里翻着白眼,小声提醒:“容姑娘请你,又不是……”说着瞥了瞥坐在锦帷中的裴忌。 “还托我带话,多谢您,还给您也带一份年盒。” 裴忌看了眼赵轸:“把他送回去再练一练。”几回传话都稀里糊涂,打回去重学。 夏青一听就急了!他这回十分机灵,赶紧凑上前去拍马屁:“主子,要是我走了,谁来传话呢?张大哥?张大哥太死板,赵大哥?赵大哥略油滑。” 就得是他,年纪小,相貌又讨姐姐们的喜欢,要不然主子十天半拉月都听不着容姑娘的消息。 就在夏青插科打诨的时候,山间又下来一个宫装打扮的女子,快步上前,向裴忌报信:“主子,宫中来信,请您回去。” 夏青方才还看不出主子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消息一来,就见主子的目光刹时冷了两分,原来刚才他听说容姑娘给年菜盒确实是高兴的。 “知道了。”裴忌淡淡应声,“备车回城。” 说完又看了眼夏青:“夏青留下。” 夏青老老实实跟在张大哥赵大哥和孟星姐身后,还替他们收拾东西跑腿,这时候回上京城去,赵大哥必要抽功夫去看一眼嫂子。 于是他又偷摸进花房揪了两朵牡丹花送给赵轸。 赵轸看了眼花:“干什么?你这小东西打什么主意?” “赵大哥就是我心里最有见识的人,我想知道……咱们主子为什么偏偏这般关照容姑娘?” 要说那回遇险,也并非绝境,主子总有别的办法能脱身。 容姑娘施以援手确是免去了一桩大麻烦,也让他们后续的行动没出岔子,可若要说主子因此就对容姑娘一见钟情,又不像是主子的性子。 真要那么容易,主子在宫城里就已经一见钟情个十七八回了。 容姑娘到现在可是连主子长的什么样都还不知道呢。 赵轸随手收拾着榻上那几件换洗衣裳,把那两朵牡丹花仔细收在包中,冲夏青道:“物伤其类,同病相怜~” 说完他拍拍夏青的后脑勺。 夏青念叨了两遍,还是不大明白,主子跟容姑娘那也挨不着啊?他们俩算是哪一类?又是哪个病? 赵轸提上包去跟张宿孟星汇合,只留下夏青冥思苦索。 倏地,夏青想起了什么,追过去问:“那夜里的烟火还放不放了?” …… 入夜,烟火又照常放了起来。 朝华一整日都在外边奔波,今日看见窗外红绿光影乍明乍暗,也还是躺在炕上没有起身去看。 不一会儿,厚帘掀起,真娘捧了盒点心进屋来:“怎不去外头看烟火?是不是跑了一天累着了?” 真娘猜到朝华心中还没有决断,所以才避着她,趁大家伙都在庭院中看烟花,她悄悄摸到朝华房间来。 将心中盒子一放:“你夜里就吃得不多,已经瘦得这么细骨伶丁的,可不能再瘦了。” 盒中放着新做的软酪酥,真娘将盒子推过去:“吃罢,没放桂花。” 就连今年供神的年糕,都特别吩咐了不放桂花,因年糕是供过神之后大家分食,求得来年好运的食物,真娘特意叮嘱。 不能让阿容一个人吃不着好运。 朝华靠在大锦枕上看着真娘,真娘见她不吃,自己拿了一块,小口咬着。 越近三十,丫头们就越松散,厨房里好吃的多,人人面颊都圆润了些,这会儿正在外头一边看烟火一边打雪仗。 不知是谁团的雪球“啪”一声打在朝华窗上,雪沫子四散溅开,外头屏息了片刻,又小声笑闹起来。 还有大丫头责小丫头:“姑娘还在屋里呢,你也不看着砸。” “那姐姐别躲,叫我砸着了,不就不砸窗户了?” 真娘听着外头欢声笑语,对朝华道:“若不是看到萧小大夫,金娘子和哑娘,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这么快决断。” 朝华明眸微抬,隔着小桌直视母亲。 “萧小大夫跑江湖见的更多,一辈子不想嫁人,只想考进宫当医官。金娘子抛开娘家夫家自己挣饭养活女儿,还有……” 还有哑娘,哑娘的遭遇实在非人,真娘见哑娘一回就哭一回。 说来古怪得很,连朝华和萧愔愔都是花了好些功夫才能靠近哑娘的,偏偏她头回看见真娘,便能安然坐着。 看见真娘哭时,哑娘还背着人悄悄教她怎么用袖子擦眼泪。 今天外面放的烟火是蟾宫月殿,将烟火扎在大花架子上,点燃之后,从最底下的开始放,一直烧到最灯上,连绵不绝,天花万朵。 真娘推开窗户,自窗间看到山顶一星烟火,烟火的璀璨光芒投映在她眼中。 “还有你,阿容。”真娘将目光转到朝华脸上,“你遭了那样事,我生怕你撑不过来,我怕你想不开,可你也拿得起放得下,依旧还在做你想做的事。” “我不想等,也已经不愿意等他,与其画地为牢,不如挣脱出去。” 朝华泪如雨落,她已身在牢中十七年! 隔着烟火星光,朝华泣不成声,可她向着真娘不住点头:“你合离罢。” 第102章 头痛 华枝春/怀愫 真娘听见这句刹时泪眼婆娑, 哽咽出声:“阿容,这些年要是没你, 我真不知道如何挨过来。” 她走到朝华身边,一把张开臂膀紧紧搂住她:“你放心,纵然和离了,咱们俩也不会变的。” 朝华身子不住轻颤,两手紧紧握拳才能勉强稳住,她知道这句话出口,眼前要面对的是什么。 容家所有人都会反对, 舅舅舅妈也不见得能痛快点头。 真娘脑中此时殷家只有个四岁的女孩殷慈, 到殷慈议婚日子还长着呢。实则表姐殷慈早已成婚。表妹殷善也只比朝华小一岁, 还不曾议亲。 舅舅舅妈总要为表妹考虑。 支持母亲和离, 朝华将站在所有人的对面, 连她以前为母亲做的一切打算也都付之东流。 她也不知要如何面对父亲。 真娘伸手抚拍朝华的背:“别苑里我的东西都归你, 就当是我给你添妆。”带出来的不过十之二三, 若能和离,她什么都不要了。 朝华拭了拭眼泪,强颜道:“家里哪会留下你的东西。” 依祖母的脾气, 若真点头同意, 那么殷家陪送的一针一线都是要还给殷家的。 真娘目光微垂继续道:“等过了年我便登门, 我自己去跟太太说!” 消息一个接一个, 每一个都让朝华心惊。 “你, 你要自己去……”朝华急急一把拉住真娘的手, “别!这事还是请兄长嫂嫂出面更好。” 真娘却咬住了唇, 半晌才道:“我兄嫂不一定肯。” 她恍惚着想起那些书信来:“我时常给哥哥嫂嫂写信, 可每回我说起那些,他们都只劝我熬一熬就好了。” 有多少远嫁的女人都是这样过日子, 丈夫虽不归家,婆母总算不曾苛待她,似容家这样的大族,还遇上人品正的妯娌,她的日子已经算得好过了。 朝华愈加讶然,舅舅舅妈早就知道!但他们也以为只要熬过去就会好,谁知道母亲的情状越来越差。 她喊“疼”的时候,没人真觉得她“疼”。 发病之后,再做补救已经来不及了。 真娘倔强抿唇:“所以我得先嚷出来!” “只要我嚷出来了,太太断不能容我继续当容家妇,此事才能成。”她打算着这些的时候,又天真又决绝,只要嚷出去,那便是破釜沉舟。 “往后我也不打算再成亲了,先到道观中去挂个名,等到小慈大了要议亲,就说我一直在道观中给过世的爹娘修冥福。” 等到侄女出嫁之后,她再回去就是。 自昭阳公主为太皇太后入观修过冥福,富家女子以入观为父母修福添德行。 “我住在家里也好,买个清幽漂亮的小宅院也好,跟我兄嫂当邻居,我的嫁妆吃不尽用不尽。” 真娘甚至还怜惜地摩挲着朝华的鬓发:“你……你遭了那样的事,往后要是有什么,就来投奔我,别的不说,我这里自由自在,绝不拘束你一点儿。” 看朝华不言,真娘又悄声哄她:“我娘家带来的管事原来跑了好多年船呢,这回坐船我就觉得日子太短,每个地方还没玩够,名胜古迹都没看过就要走,到时候家里给我一条船,咱们爱往哪儿就去哪儿!” 朝华越听越是心头苦涩,她明明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好了,偏偏查出有了身孕。 要不然,她十七年前就能过上她口中的生活了。 她真的,一心一意想要和离。 朝华心中那点忐忑惶然到此时此刻全打消了,她认真收起眼泪,从真娘怀中退开,直视真娘道:“我觉得只是写信未必能让你哥哥嫂嫂明白你心中所想,不如畅谈一番,要是没用,再行下策。” 真娘迟疑:“可我已经写了很多很多很多信了……” “你就谈一次,我也会作证。”朝华鼓励她,“有个容家人替你作证,他们必会相信的,他们一定会帮你的。” 以前不曾,现下朝华想让真娘知道所有人都会帮她! “你看,你回来之后,就算是当着我的面,你兄嫂也没半个字提过容家。” 真娘点头:“我也纳闷呢。”原来嫂嫂怕她在家娇宠太过,每回写信都会敦促她嫁人后与在闺阁中不同,要好好作新妇。 回来十来日了,半句也没说过。 想到此处,真娘一点头:“好!我便试一试,就跟你说的,实在不行再行下策。” 等被赶回家,哥哥嫂嫂总不会不管她。 二人说定,山顶宫阁的蟾宫月殿也放到了最顶上的一层,一斗七星,奇花万树。 真娘一把推开窗户,自窗中望向夜空烟火,把头往朝华身上一靠,喃喃说道:“天地之间,忽然而已,我总不能当一枝哑了火的烟花。” 朝华伸手,拢住了她。 …… 岳氏说是去一日就回,过了二十九还未归来,只派了管事来汤山别庄送信。 信中说家中有事耽搁了,等料理完了就回来。 第120节 可一直到大年三十,岳氏和殷慎都未来。 真娘道:“哥哥嫂嫂有事忙着,咱们自己过年,就咱们仨。”她,阿容和保哥儿。 庄中吃食丰足,纪管事还置办了好些京城小孩子们玩的玩意儿,保哥儿学会了投壶和滚铁环,年节里又不用学字写功课,天天在院中滚着铁环跑过来跑过去。 岳氏给他打了个带响的金锁金环,院中时不时就“叮呤当啷”一阵响。 岳氏人虽赶不回来,却差纪管事把给朝华做的滑擦鞋送来了,鞋子外头用的硬皮,里面用的软羊皮,冰刀有寸长,已经开过刃。 装滑擦的木盒上贴着张大红纸,红纸上写了小心两个大字。 真娘一看就笑:“这是哥哥的字。” 朝华穿上一试,尺寸正合脚,可惜汤山这边没有厚冰。 真娘想了想对冰心道:“是纪管事送东西来的?” 冰心点头:“是,还带了些年货和点心来。” “把他叫进来,就在堂屋见,我要问问他城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冰心面上犹疑,这个纪管事是原来老纪管事的大儿子。老纪管事一共两个儿子,大纪管事接了老纪管事的差事,小纪管事跟着姑娘当了陪房去了容家。 如今这个是大纪管事,年岁对不上。 她刚要出声就见表姑娘在姑娘身边冲她点头,冰心心里一松,应声往外间去。 真娘带朝华到堂屋,大纪管事一身元青色簇新暖袍站在堂下,头上还戴着暖帽,盖住了头发。 真娘瞧他一眼,心放下大半,还能记着换上新衣,就是事情没那么严重。 跟着她就奇道:“纪伯,你怎么瞧着还年轻了?” 大纪管事飞快抬眼扫过真娘,又赶紧低下头:“姑娘说笑,许是冬日里来回跑脸上抹了腊防冻,瞧着就显年轻了。” 真娘又仔细看他,轻笑起来:“我看还是大纪哥同你更像,等他老些怕就是这样子。” 大纪管事方才一眼已经惊诧,姑娘出嫁多年,又病了多年,瞧着倒只像长了几岁而已。想到亲弟弟打小时候起就对姑娘情根深种,三十来岁还没有妻房儿女,心底深叹。 “姑娘说笑了。” 真娘收了笑:“纪伯,京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纪管事道:“圣人的头痛病又犯了,百官被叫宫中等候,不得出。” 圣人久病,头疼发作得越多,脾气便越古怪。 若是官员议事时运气不好,碰上圣人头疼发作,莫说办差了,脑袋都不保。 真娘面色凝重起来:“怪不得哥哥嫂嫂不过几年功夫……”就老了那么多,后半句因有纪伯在,没说出口。 “那哥哥当差如何?可曾碰上圣人刁难?” 大纪管事笑了:“姑娘宽心,老爷谨慎,运气也好,有几回差点碰上都绕过去了。” 光谨慎运气好可没用,有用的是银钱,圣人殿中上上下下打点到,自然有人帮衬着渡过去。 真娘听得惴惴,手都交握在一块儿,秀眉深锁:“我在余杭竟不知这些。”还只顾自己,一味写信回家来报怨在容家的不如意。 朝华却问:“圣人头痛病很重?” “重。”大纪管事躺着朝华一欠身道,“早些年发作得多,几乎不能上朝,都是太后代政。” 朝华并不熟知京中权贵的事,但她熟知管家事,不论是什么身份,父子也好,夫妻也好,只要争权便不安稳。 真娘还在为哥哥忧心:“不成,我得回去,哪怕陪着嫂嫂也好!” 朝华思虑片刻,点头:“也好。”百官待命,那就是大伯也在宫中等候,她不能此时在外逍遥。 一行人赶在年三十晚上回城去,朝华忙中吩咐甘棠:“让厨房做锅子备下。”答应过夏青,不能食言。 坐上马车离开汤山,一路往上京城去时,与几辆挂着经幡的马车擦身而过,看样子是新年刚得了施主的舍幡。 芸苓看了眼车上的寺名:“那是普照寺的车。” 年年初一都要去寺中烧新年的头把香,离了乡就想在附近选一间古寺,前两日刚选定了离汤山不远的普照寺。 头香没烧成,这便要回城里去。 朝华侧头往车帘外看了一眼,雪沫子扑面吹进车中,沾了朝华满头,芸苓“哎哟”一声,赶紧放下车帘。 又拿出手帕替朝华擦脸。 对面的那辆车上,沈聿恍然出神,他方才好像看见……看见她了。 第103章 元宝蛋 华枝春/怀愫 大年三十, 天色刚暗,还未进城门就听见街市上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守城兵丁仔细揭下城门两侧去岁的门神像, 再用米糊浆子贴上新门神。 城中大小铺子要到正月初六才开市,城中人家早早备齐了年货,天色将晚了,城门边零星几个民人挑着菜肉鱼鸭蹲在墙根,预备初一一大早进城卖货。 初一到初六这几日,进城的菜农肉户都不用抽税。 街市处处是人,小儿提着灯笼在街上乱蹿, 抢拜早年的人家提着礼盒穿桥过弄, 马车越往里行越慢。 一直到天全黑了, 马车才到殷园门前。 刚进城门, 大纪管事就催促跟车的跑回家去报信。 马车刚拐进落花胡同口, 就见府门前吴妈妈穿着暖袄带着暖耳引颈而望, 身边提灯的小丫头眼尖, 踮脚指着马车:“吴妈妈,大姑娘和表姑娘回来了!” 吴妈妈看见果然是,赞许的望了小丫头一眼, 因她称呼没出错, 对她道:“明儿一早的压岁钱, 你多领一份。” 小丫头子欢欢喜喜应了一声, 动作越加殷勤:“我去里头报一声!” 吴妈妈点点头, 马车也到了府门前, 她赶紧上前去接:“大姑娘真是可巧了, 夫人刚说要套车去汤山, 报信的人就回来了。” 幸好没走岔了路。 真娘拉住吴妈妈:“吴妈妈,哥哥没事罢?” 吴妈妈摇头:“无事, 鞭炮烟火还在放呢!”说着指一指宅后宫城的方向,果然见宫城上空正在放花炮,“年年都要从二十四放到大年十七,姑娘这一路来,是不是也没见着各家慌乱?” 这一片住的皆是权贵官宦,只要每日的烟火花炮不停,那就是圣人还在,宫中未出大事。 “大姑娘吓着了罢?都是底下传话的人没说清,倒让大姑娘受这番累。” 真娘松口气,她笑了:“无事的,城里头过年热闹些,还能逛灯集呢。” 微提裙摆步上石阶,看回廊楹额都贴着春联红福,知道确实没出大事,拉着朝华的手回屋。 地龙早就烧起来了,熏笼上铺着湿巾,屋里半人高的大花瓶里插着一大丛红白梅花,梅花枝上还悬着巴掌大的各色春福字。 桌上摆着年盒九支盘,除了柿饼糖莲蜜枣桂圆之类,最顶上叠着三层福橘,金灿灿的橘皮上用印着红福字。 吴妈妈沏上茶道:“夫人那儿有客,等送了客就来,大姑娘和表姑娘先吃些点心垫垫,厨房里已经在备锅子了。” 年三十还上门,必是为了宫中事,“知道了,先别跟我嫂嫂说,让她先忙正事。”真娘拉着朝华坐到暖炕上,拿了个福桔在手中搓了搓,把印着红福字的橘子皮完整剥下来,放在桌上的小熏炉上。 没一会儿屋里就烘烤出一阵橘皮香。 一半分给朝华,一半撕下一片来往保哥儿嘴里塞,真娘抬头问朝华:“你年初一回不回去拜年?” 真娘心中猜测容家大约对阿容不大看重,抛下阿容一人在余杭不提,退亲受了辱,容家也没人替她出头。 真娘对容寅的失望中,这也算是很重要的一桩。 失望归失望,阿容总得回容家给容老夫人拜年。 “要我说还是要去,年礼我都替你预备好了,你回去记得嘴巴甜着些。” 朝华吃着福橘哑然失笑:“放心罢。” 岳氏恰在此时进屋:“刚送走王夫人和张夫人。”有几个沉不住的,怕大节下出事,来讨讨主意。 岳氏也剥个福橘,笑呵呵吩咐吴妈妈和冰心:“赶紧的,把锅子支起来罢,年夜饭不吃蛋饺怎么成?” …… 铜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锅里码着熏鱼咸肉蛋饺。 殷家的蛋饺做得精细,蛋白蛋黄分开,做成了金银两种颜色,看着还真像金银元宝叠在锅中。 夏青蹲在锅边,手里捏着筷子,看着锅底下的白汤泡泡,时不时就问:“该好了罢?怎么还没煮好。” 赵轸实在看不过眼:“你怎么跟在胡同口蹲吃瞪眼儿食似的,年夜饭你就不能端正坐着吃?” 瞪眼食儿在一口大锅里煮些猪羊下水大骨,一圈人围在锅边,一筷子一文钱,又考眼力又考筷子功。 赵轸这是在嘲讽夏青吃没吃相。 夏青翻了个大白眼:“你要不愿意吃,那我就可就全吃了啊!” 容三姑娘一离开汤山,夏青立时就收到信。 他到殷家温泉庄上拿了年菜盒,一边快马加鞭,一边稳住身形,就怕把殷家给的年菜盒子颠散了架。 大锅是给主子的,小锅是他的份,肯分给赵大哥一口已经是他人好。 赵轸还想抽空回家给娘子和妹妹送牡丹花的,没料到一进宫就出不去了,眼看天色越晚,外头的烟火花炮声越响,这才挑剔夏青。 夏青感觉这锅子终于煮好,赶紧盛了一碗,往赵轸手里递过去:“赶紧吃两口罢,等会还要去换班呢。” 赵轸抱着刀席地而坐,喝上一口汤鲜味美。 如今宫城里上百号人在,御膳房只顾着大殿中的臣子们,等轮送到他们,菜早就已经冷透了,要不是夏青还真吃不上这么好吃的汤锅子。 把膳房分的馒头泡在汤里,两人吃了一半,留下一半,给换班的张宿吃。 夏青吃饱喝足,贼头贼脑问:“圣人这回病得如何?”到底还死不死了?一口气都吊了二三年了。 赵轸意味深长:“圣人吉人自有天相,必会圣体安康。”估计暂时死不了,这口气且得吊着呢。 圣人是昭阳公主的兄长,只这兄妹二人是太后亲生。 当年圣人正值壮年却犯头疾,严重时不仅目不能见光,不能闻声,甚至不能闻到浓郁的花果香气,甚至连脖子都直不起来。 殿中日日拉着厚帘,进出圣人的寝殿更是要进好几道帷幕。 第121节 那时圣人已然无法处理政事,又不敢交权给亲王,便将手中权柄分给太后,请太后代为议政。 太后在圣人初登基时就协助过处理政务,别的王爷又非太后所生,当时的圣人觉得母亲比兄弟更值得信任。 太后刚接手政事时,确是母慈子孝一派和睦。可接下的七八年间,圣人病中时不时能听到些闲言碎语。 有说太后盼着儿子久病不好,她就能长久当权。 又有说其实圣人的病,“病根”就是太后为所。 太后协理朝政五六年后,圣人的病情略有好转,这两年急收回权柄。 其实他这头疾一发,从此就不得根治,须得清静养心才能长保康泰。可身在皇位,又哪肯长久放权于人呢? 圣人的病时好时坏,母子间的争斗也渐渐浮上水面。 譬如此刻,圣人不肯在过年时让百姓知道他圣躬抱恙,不肯下令停放宫中花炮,只肯把花炮挪到离圣人寝宫最远的海子上放。 太后提出不放烟火免扰圣体,又被皇后软言回绝。 于是原来不放的烟火怎么也得放足十九日。 门外烟火声中传进骨碌碌滚过的竹轮声,夏青耳朵一张,立时跑去开门:“爷!您回来了!” 此处是裴忌年少时的住处,太后掌权之后,他就被各方势力以身负外族血统为由“赶”出了宫,偶尔进宫来也只当个歇脚的地方。 要是没有太后那番顺水推车,状似隐忍的让外孙出宫,也就没有这些年的方便行事了。 裴忌半身躺靠在竹轮椅上,满面倦色,连眉梢都没抬动一下。 可等到殿门关上,他倦色一扫:“在煮什么?” 夏青乐呵呵托起碗来:“年菜盒,主子尝尝?这个金银蛋饺最好吃,金的里面包的是肉丸子,银的里面包的是鱼虾肉。” 清冷殿阁内,因这一锅年菜暖锅氤氲出烟火气,更像是三十夜。 夏青又说:“这鸡蛋皮饺子也算是饺子罢?你说南边人怎么想出来的。” 裴忌神色缓和下来:“她人也回城了?”要不然夏青该守在汤山,他既然进了宫那就表示容朝华也回城了。 “是,还回殷家小园去了,大过年的容家人也不去接她回家过年……”夏青碎嘴了一句,“这容家还真是不看重她。” 裴忌方才和缓的脸色又冷峻起来。 赵轸立时清了清喉咙,早就说了主子对容姑娘是“同病相怜”,公主还在昭阳观里呢,来请主子一道过年了没? 夏青后知后觉,赶紧递上碗筷,又给裴忌盛了碗汤。 裴忌对三个属下道:“坐下罢,今日过年不拘礼数,一同吃。” 话是这么说,三人也坐下了,到底不敢放肆,等到裴忌停了筷子,几人才大吃特吃起来,很快就把一大锅年菜吃得只剩汤水。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张宿赵轸倏地抱刀立起,夏青更几步蹿到了殿门前,就见殿阁外十几个宫人簇拥着昭阳公主进院。 昭阳公主一回来,皇后秦妃接连吃瘪,又讨封又讨赏,一时风头无两。 她笑盈盈进殿,看见儿子便道:“你舅舅暂时还死不了,这大年三十,你不来找我,只好我来找你了,咱们总该庆祝庆祝。” 说着她的声音微微一滞,目光在暖锅上停了停。 收回目光时,笑意已经淡了:“我还想一家人吃个团圆饭的,你倒已经吃过了。” 昭阳公主略侧了身,身边女官将年盒放下,她就哪来时一般,一阵风似的又吹走了。 夏青隐立在柱后,张宿赵轸都垂首立着,所有人大气儿都不敢喘。 裴忌滚动轮椅,一直滚到殿门前,圆轮被门坎给挡住出不去,这才开口:“恭送观主。” 外间急风赶雪,夏青在屋里悄悄说:“庆祝什么?”总不能是庆祝圣人没死罢?公主看样子可没这种心肠。 张宿直到此时才说:“主子受封了。”位同亲王世子,往后在外要称呼世子爷。 第104章 枯梅 华枝春/怀愫 年三十夜, 宫城中的花炮要放过子时才会停。 殷园上房屋内,保哥儿早就守不岁了, 一只手握着糖人一只手握着福钱,闻着满屋橘香和煎年糕的糖香睡了过去。 真娘摸摸他的小脑袋,笑着对阮妈妈道:“保哥儿还太小了,不叫他守岁了,妈妈先抱他下去睡罢,等到明年大些再一起守。” 阮妈妈上前来抱走保哥,真娘还吩咐:“千万记着明天一早给他吃橘子栗子。” 余杭风俗, 大年初一眼睛不睁开就得吃橘栗, 讨个来年大吉大利的好彩头。 安排好了保哥, 真娘看向朝华:“你明儿一早要去拜年, 也快睡去罢, 我陪着嫂嫂守岁。” 朝华知道真娘是要告诉岳氏她想和离的事, 拍了拍手上的糖糕屑:“好, 那我就去睡了。”说着起身回自己屋中。 放丫头们去守岁玩乐,自己独留内室,吹熄了灯靠在窗边, 隔着庭院望向上房的窗户。 上房窗前贴着喜上梅梢的窗花, 屋中两道人影, 先是对坐, 没多久其中一道影子便紧紧搂住了另一道。 朝华轻轻吐出口气来, 这才回床上躺下。 屋中梅花愈夜愈香, 她嗅着满室清气阖目睡去。 第二日一大清早, 朝华眼睛还没睁, 就觉得床帘掀起,舅妈的声音传进帘帐内:“莫睁眼, 我来喂你吃橘栗。” 虽是余杭的年俗,但那是小孩子家才吃的,舅妈拿她当小孩子看了。 朝华缩在被窝里不肯张嘴,岳氏催促一声:“赶紧吃了,你娘也吃了。”只要讨彩头的事,这十年数来殷家是事事都不落。 “我还没洗漱呢。”朝华又往被窝里缩了缩,总不能闭着眼睛不洗漱就吃这蜜糖腌的果子罢。 岳氏一双暖手轻掐一把朝华的面颊:“跟你娘是一样的讲究!放心罢,漱口的香汤给你预备着呢。” 说着不许朝华睁开眼,让甘棠芸苓侍候她洗漱,岳氏又把糖橘糖栗送到她口边,朝华这才两口吃了。 岳氏顺出口气儿:“好好好,往后就甜甜蜜蜜,大吉大利。” 朝华睁开眼睛,她听岳氏的声音只听出欢快,定睛一瞧,岳氏面上敷了粉,眼眶还红着,显是哭过。 “舅妈……”朝华刚一开口,便被岳氏搂住。 “你娘说,你点头了?” “是,就当是了却她的宿愿。” 岳氏身子一颤又要哭,不住抚着朝华的背:“你娘这辈子头一桩幸事,就是生了你这样的女儿。” 朝华反拍了拍岳氏的背:“我娘这辈子头一桩幸事,是生在了殷家,又得了您这样的嫂嫂。” 岳氏忍住眼泪,大年初一不兴哭,她吸了吸鼻子:“今日你回去拜年,什么也别说,这些是大人的该办的事,等你舅舅回来,我们俩会一同上门去。” 两家商量出个办法来。 朝华眉心刚蹙起,就被岳氏紧搂住:“听话,这是大人的事,不该让你再费心了。” 岳氏心中对朝华说不出的怜惜,只等着丈夫回来要好好议一议此事。 和离必是要和离的,就算是央求容寅放真娘一条生路也好。她怕就怕朝朝夹在这中间惹了容家人的厌弃,他们总要替朝朝做打算。 时辰虽早,但因下雪,天色已经大亮了。 岳氏怕误了时辰,拉朝华起身:“年礼的礼单子早就列好了,马车到了就在门口等你,你若要留住几日也行,初三我送信,初五接你回来。” “要是你祖母大伯母问起宫中事,你就说不知道。” 朝华微诧,她本就什么也不知道,岳氏笑着拍拍她:“最多初三,里头也就散了。” …… 朝华从头到脚一身新,坐上马车回容家去拜岁。 虽是清晨,城中处处热闹非凡,容家在京城的宅院也一样靠近皇城,马车在胡同巷子穿了几穿便到了容府门前。 容家几世降袭,到上一代时已经无爵位在身,与容家一样的,京中还有几家。 先皇特许这几家不必更改门庭,只将府内逾制处修整过,是以打开大门,朝华便能坐在车中往二门去。 大伯母身边的冬青早早在二门上候着,一瞧见殷家的马车,凑上前便先说吉祥话:“三姑娘新年新喜!” 她这句说完,甘棠笑着摸出个红缎子做的小荷包往她手里一塞。 一路上又有好些小丫头拜年,甘棠预备好的小荷包发到半路就发完了,她只得道:“都记着,晚些给你们补上。” 冬青笑盈盈将朝华引到上房:“三姑娘来得正好,大姑娘才刚回来了!” 容家大姐容令姜,嫁进忠义侯府为世子妃,好容易盼到祖母母亲进京,这些日子不得闲,年初一一大早就来了。 “大姑娘四姑娘和六姑娘都刚到,三姑娘来的刚刚好。”冬青说完,仿佛在找补似的又添了一句,“五姑娘身子不爽利,老太太让亲戚们都别扰了她。” 朝华只是淡淡“嗯”了一声,加快步子往上房去。 暖帘一打,就见祖母身边坐着个一身大红白狐裘衣,发间斜簪金凤的年轻女子。 听见帘动,容令姜抬眉望过来,先是微微一怔,跟着便冲朝华笑了:“朝朝都长那么大了,快过来。” 姐妹间虽差着十岁,但容令姜看着不过二十三四。 朝华知道大伯母时常忧心女儿嫁在侯府日子难过,此时看见姐姐,就知她在侯府过得不错。 “姐姐。”朝华喊了一声上前去,先给祖母大伯母请安,而后又向容令姜行了全礼。 朝华行完礼,令舒和令惜又向她行礼, 姐妹几人互相道新年新喜,才按年齿坐在下首。 珊瑚给朝华几人奉上茶,除了容令姜那杯是元宝茶,余下未出阁的姑娘都是一盅甜枣儿茶。 容老太太一看便不乐:“给元儿也上枣汤。”容令姜是容家这一代中第一个女孩,容老太太给她起的小名就叫元儿。 容令姜接过枣汤,自己笑言:“在祖母这里讨碗甜枣汤,我也能早得贵子了。” 屋中众人都明白的她话里的意思,连年纪最小的令惜都听明白了,大姐姐嫁进侯府七八年,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她大大方方的说破,容老夫人微笑点头,抚着她的手:“这才好,脾气不变就不急。” 容令姜也确实不急,要不然她也不是如今这个模样,喝了两口甜枣子汤:“还是祖母屋中的枣汤好喝。” 第122节 楚氏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拉着朝华,她先问令姜:“你初一一早来拜岁,你婆婆没说什么罢?” 还未到出嫁女回娘家拜年的日子,更何况世子妃该在侯府中见客。 容令姜发髻上金凤微颤,唇角含笑:“我也说了该明儿再来的,可婆母催促,我只好早来了。侯爷和世子都在宫里,她让我早些回娘家来探探消息。” 侯府中还有没被召进宫去的弟弟们,这两三日皆心思浮动,可没少到忠义侯夫人面前说胡话。 楚氏握着女儿的手,又看了容老夫人一眼,这才道:“你回去便告诉你婆婆,不必担心侯爷和世子,至多两三天就好了。” 容令姜又笑:“我早就说过,是他们不信。” 见她吃喝如常,婆母虽不敢明着说她,但返身就包着脑袋躺床上装病去了,仿佛这样才是真的忧心丈夫儿子。 楚氏心中略定,又问朝华:“温泉庄上好不好玩?你这一身是你舅妈给新裁的罢?” “等会儿着人去你舅家报个信,再等等就好了,无事的。” 朝华点头:“舅妈已经得着信了,并不慌乱。” 楚氏一面说“好”一面捏了捏朝华的手心,朝华立时会意,望向容老夫人:“祖母,我想去看看爹爹,给他拜年。” 容老夫人脸上果然又露出恨铁难成钢的神色,当着回娘家的大孙女就轻叹了一声:“你去罢,你爹他……” 没说下去,只锁着眉头冲朝华示意快去。 祖母谈起宫中事都未皱眉,说到父亲时却欲言又止,朝华心中预感不妙,起身行礼,退出上房。 这回是老太太身边的珊瑚引路,珊瑚在上房时活泼讨喜,出了上房便稳重妥帖,她低声对朝华道:“三姑娘等会见了三老爷,也别太伤心了。” 朝华脚下一刹,定定望着珊瑚,唇瓣微张又抿紧,知道珊瑚不会说,她便只催促:“请珊瑚姐姐快些带路。” 这边老宅她从未来过,珊瑚住了半月早已经认清了路,带着朝华走最近的一条到了老宅的祠堂前。 珊瑚伸指指向堂屋:“三老爷日夜宿在祠堂中,老太太和大夫人也是到年前拜祖宗的时候才见到他的。” 朝华已经迈步往里去,就见堂前祖宗的画像前跪着个头发花白的人。 从背影看上去,就像是七十老翁。 “爹?”朝华轻轻出声。 容寅回过头来,看见朝华,他强笑站起身来,因为久跪,膝盖发麻,整个人踉跄一下才又站稳:“朝朝回来了!” 朝华刚要落泪,容寅急忙出声:“朝朝不哭,大年初一,不能哭的。” 他身形口音还如原来一般无二,可鬓角斑白,哪还有原来风姿逸群的模样。 就如,老宅院中那株梅树,树形尤在,却已经开不出花了。 第105章 说媒 华枝春/怀愫 罗姨娘事发之后, 父女二人这是第一次见面。 朝华万没想到父亲会白了头发,若说原来母亲生病, 父亲就只剩一半精神还在,如今连那一半都没了。 容寅目光中的神采只亮一瞬又黯淡下去,他拉着朝华的手,带朝华去祠堂厢房。 祠堂内外肃穆,厢房也装饰简雅,炉内燃着梅花香饼,屋中香烟升腾。 容寅坐在窗边, 望着庭中冬雪盈树, 半晌才对朝华道:“朝朝, 三房的一切田庄铺子, 金石古玩都理出来了, 今日起就都交给你。” “爹?”朝华眼泪还凝在眼中。 她心中竟大概明白父亲要说什么, 他此时的神态语气, 与娘告诉她想要和离时的一模一样。 “你娘许久不曾给我写信了,我也没有面目写信给她。”容寅并未转头来看女儿的脸,他目光投得极远, 仿佛想穿过云层, 回到过去。 不是回到带回罗氏的那一年, 还要更远, 他想回到他不断出门游学之前。 “这些天, 我将你娘写给我的每一封信又看了一回。” 开始是看真信。 那些信自真娘发病之后, 容寅便不敢再翻看, 这几月翻出来, 方知真娘的“病根”其实早就埋下了。 跟着他又看“假信”,两边对照着看, 真娘虽病了,可她所思所想从未变过。 “她早就七情郁愤,只是……只是因为四周无人对她不好,所以她也只能忍着。” 容老夫人算是宽厚的婆母,楚氏又实在是个难求的妯娌,外头人瞧她只觉得她泡在糖水里,哪容得她叫苦? “她对我说了……说了那么多次,而我浑然未觉,只当她还是小女儿的性子。” 容寅一直望着庭外雪树枝丫,像是在说给朝华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如今她也该下决断了。” 没有孕事,也没有罗姨娘,真娘心里必有决定。 说完这句容寅缓缓转过身来,看见女儿目中泪光点点,他笑着颔首:“果然。” “此事我会去给你祖母提,三房也由你来担,保哥儿养在我跟前也好,养在你娘身边也好。” “你想住在家中那便住在家中,你想去你娘那儿,容家也必不会有人拦你。” 容寅低哑着声音絮絮说了许多,最后他目光含着痛色,对女儿道:“朝朝,你不要灰心,不要选像我这样的人就是。” 朝华从头至尾,除开喊了一声“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步出祠堂,站在庭前廊庑下,半晌才问等在门口珊瑚:“平日我爹都在祠堂?” 珊瑚应声:“是。”一面应着一面垂下眼去,老太太曾想过再给三爷添个侍候的人,不必美貌,只要能照顾三爷的起居就好。 还是大夫人劝解道:“十几年前他便不肯,如今更不会肯的,娘就由着三弟罢,他在家里总好过到外头去。” 真到外面见了什么僧什么道的,更难收场。 容老夫人这才歇了心思,又催促起儿女给朝华说亲。 此时上房屋内就在提起这事。 …… 令舒令惜一离开上房,容老夫人便把罗姨娘和永秀的事告诉了容令姜。 “信中不说,是不想有只言片字落到别人手里,你比小四小六不同,你三叔三婶的事你是看到的。” 容令姜默然,三婶嫁进容家还是她去坐的床。 那会儿她都七八岁了,本不该选她,可当时家中只有她一个女孩儿,是三婶特意请她坐床。 容令姜那会儿已经晓事,以为三婶未进门就想先与妯娌处好关系才请她,母亲身边的婆子丫头也全是这么猜测。 可她又不是四五岁的小娃娃,坐在喜床上被亲戚们看,心里很有些不高兴。 到了那日,三婶虽盖着绣鸳鸯并蒂的红盖头,却似乎知道她的不好意思,凑到她耳边说:“是我想沾大嫂的喜气,也生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儿。” 还从大红喜服里摸出了一把糖塞给她:“我让丫头预备了吃食,等会儿外头开了席,咱们躲在屋里吃。” 令姜握着糖,觉得三婶真是有意思。 三婶确实有意思,母亲要管家,三婶带着她玩。琴棋书画,吃喝玩乐,几乎就没有三嫂不知不会的。 如今她掌着侯府,偶尔与别家夫人们一同玩乐,总被人称赞有巧思,其实都是从三婶身上学来的。 很快三婶便有了身孕,吴地风俗是要讨小孩的口彩,祖母便问家里所有的孩子:“你们三婶肚里怀的是什么?” 三婶立时用广袖捂住肚子,眼巴巴的瞧着她:“元儿,你说!” 容令姜顶着祖母的目光,说出三婶想听的那句话:“是妹妹。” 三婶乐笑出了声! 身边的教养嬷嬷回房就道:“大姑娘真是,老太太想听什么,大姑娘该知道呀。” 那时容令姜已经九岁了,她当然知道祖母想听什么。 她要是说是弟弟,祖母必会开心,可她更想让三婶如愿。 到她出嫁的时候,三婶已经病了两年多,祖母是怎么给三婶请和尚道士瞧病的,她也都看在眼中。 三叔三婶从琴瑟和鸣到人生不复见,她看了全程,这些年时时以此为戒。 如今听说三叔是受人骗,三婶白疯了这么多年,妹妹又因此毁了桩好婚事。 容令姜先是蹙眉,跟着看了母亲一眼,怪不得永秀不来祭祀不拜年,原来是祖母已经不认她了。 “他们俩也就是那般了,你三妹妹却是受父母拖累的。”容老太太长叹一声,“你看看京中可有合适的人家,给你妹妹相看的老实可靠的人。” 容令姜嫁时,朝华七岁,刚能挽发簪环。一别十年,她已出落得纤琼皎然。 这些年容令姜对朝华的事并不陌生,母亲信中时常说朝朝不易,三婶的情分,看着朝朝长大的情分。 让容令姜明知此事难办,还是一口应承下来。 她先是点头,跟着就道:“咱们自然想选个老实可靠的,可老实才是最不可靠的!” “那个沈家儿郎如此坚忍今科名次怕是不低,听说他相貌也好,到时少不得被人瞧中,退亲的事,咱们再捂也难捂住。” “到不如快刀斩乱麻,趁着还未开考,先把人选看定,抢在前面将事情定下,也免得日后麻烦。” 容老夫人点头:“不错,我正是这么想的。” 容令姜说话的同时已经做好了打算:“雪灯节家里预备办个小宴,正可请三妹妹去,咱们家既然回了京,少不得也有宴席,我拟个单子,看看能请谁来。” “不错,本就想开了年办宴的,谁知宫里又出事,等宫里头散了,趁着十五还没过,能请则请。” 容老夫人和容令姜一人一句,只有楚氏托着茶盏不言语。 容老夫人终于看向儿媳:“怎么?你想到什么不必瞒。” 楚氏道:“娘,总得先问问朝朝愿意不愿意。” 容老夫人眉飞入鬓:“怎么?她还得了她爹娘的毛病?”这样长大的孩子,心中更该有把慧剑,难道还走她父母的老路不成? 楚氏想到八月余杭那场雨,敛眉垂首:“总该问问,别叫她心里不疼快。” 老太太虽觉得过于优柔,但还是皱眉点头:“也成,你抽功夫问一问,劝劝她出去走动,等着别人来挑,不如自己说破!” …… 第123节 楚氏到午间便把朝华请到自己房中:“见到你爹了?” 朝华点头:“见着了。” 京中的容府要比余杭老宅大得多,到底是御赐的府邸,宅后还有一处建起了风墙,墙上开了二十四个风音没洞。 寒冬腊月,北风刮过风墙如闻潮声,穿云裂石。 朝华就在风墙边的听潮亭中坐了小半个时辰,心绪如同风潮起伏,随即又想起,沈聿退亲之前特意到钱塘观潮是不是也是如此心境。 楚氏又道:“朝朝,家里要带着你出门宴饮了。”楚氏握住朝华的手,“我知道你不愿意,就当是到外头散散心,认识些闺阁中的女孩,往后在京里也能有些个结伴同游的朋友。” “大伯母。”朝华倏尔出声,明澄双眸望向楚氏,“我记得大伯母在大姐姐出嫁之前,叮咛她嫁进上京之后要快些交到朋友,别因为是新妇就闷在家中不出门宴饮。” “大伯母也时常让我交友,是不是因为我娘就是如此,离乡嫁人,没有朋友?” 楚氏怔住,她不意朝华会提这么件十年前的旧事,刚思索如何回应时。 就见朝华冲她点点头:“我愿意去。” 她会去,在娘和离之前,她一切都会按祖母的意思来。 第106章 忠义侯府 华枝春/怀愫 容令姜一直等到廊下点起年景灯, 这才向祖母母亲告辞,带着女儿皎皎回家。 皎皎早就玩累了, 裹在斗蓬酣然甜睡。 容令姜背靠在软枕上,搂着女儿轻声吩咐贴身丫头银珠:“回去把初六宴客的单子拿来我再细瞧瞧。” 银珠是容家跟出来的陪嫁丫头,早就在上房听到老夫人说的,已经想了半天:“原来的单子上,我记着好几家的公子都未议亲。” 跟着银珠便点着手指头,细数出来好几人:“陈阁老家的小儿子,永安伯的次子, 还有乌将军家的小儿子。” 容令姜心中轻叹, 这几个都不是最优人选。依她看来, 朝朝什么样的男儿配不上?该百家来求才是, 却偏偏要矮人一头。 心中正慨叹, 倏地想起什么:“寿花堂和西府是不是也都在留意这几家人?” 如今的侯府夫人虞氏是忠义侯的继妻, 因是续弦, 门第并不高。她入门比容令姜还晚几年,年岁也比继子继儿媳要小得多。 娇嫩得花一般的年纪,很得忠义侯爷的喜爱, 如今膝下有个年刚五岁的小儿子。 要不然, 楚氏也不会担心女儿在侯府中过得不好了。 虞氏美貌温柔, 很得忠义侯的喜爱, 又生下儿子站稳脚跟, 自然要扶持提携娘家。把娘家的姑娘们上嫁, 就是虞家想到的最容易的办法。 容令姜知道虞家的想头, 家族靠着联姻更稳固或更上一层楼, 那都是常事,她并不会指谪什么。 本来容家, 虞家择婿的标准就不同,怕就怕虞氏自己想不明白,因此生事。 另一个丫环玉豆是忠义侯府出身,既忠心又能办事,容令姜一问,她立时就说:“寿花堂不光是留了表姑娘住下,年前又裁衣裳又打首饰头面,应当就是为这场宴。” 这些衣裳首饰走的都是忠义侯的私帐,既然是私帐,容令姜并不伸手。 她轻点下颔:“西府二房三房是不是也借机添了东西?” “正是的,西府那头还传了几句闲话,说是添的东西比表姑娘的少,不高兴呢。” 如今这位侯夫人行事颇有些小家子气,有话不肯明着说,有事不肯明着办。 谁也不是谁肚里的蛔虫,明明直来直往的更方便,她却偏偏总是暗地里办事,见了夫人哪怕问她,她也什么都不说。 侯爷曾有好几回说新夫人年轻面嫩,有些话不好意思提,让儿子媳妇要多体恤,多照顾她些。 容令姜每到此时就会想念起先婆婆郑氏,为婆婆不平。 婆婆管事理事公正严明,为人又大气,婆媳二人性情相投,那几年可真是一家和乐。 生前也与公公夫妻恩爱,二人成婚多年只得一个儿子就能知道。 谁知婆婆前脚病逝,公公后脚就出孝续弦,没几年便把元配忘到了脑后,父子之间自也因此起了嫌隙。 怎能不起嫌隙?这边母孝还没守完,那边后母的肚子就挺了起来。 再加上西府二房三房的挑唆,几年间越处越坏。 忠义侯虽不能骂儿媳妇,却能骂儿子,要是到外头嚷嚷长兄容不下幼弟,盯着继母院子生事,传出去得多难听? 婆母在世时将二房三房弹压得老老实实,这几年虞氏偏与二房三房交好,想借西府的势压过容令姜一头。 因是晚辈儿媳,总有受软气的时候。 容令姜且笑且摇头:“事儿都还没办呢就先为点银钱吵起来,真是纸糊的琵琶谈不响。” 话是这么说,可银珠还是忧心:“要把三姑娘接来的事,寿花堂那边儿会不会又不痛快?” “管她痛不痛快。”容令姜说这话时心平气和,指尖轻轻摩挲着女儿,“初六的宴席,不管她们怎样,三妹妹跟着我略亮亮相就成。” 心急,事缓。 银珠玉豆齐应声是,银珠掩口笑说:“依我说,夫人都不必想这些,三姑娘只要来就是。” 容令姜神色一舒,马车驶进侯府,阶前早就站满了丫头婆子迎车。 徐妈妈站在最前面,容令姜一下马车,她便上前来扶住了容令姜的手,低声道:“西府又来了人,在寿花堂里坐了大半天。” 容令姜浑没在意,点了点头道:“今天累你看家,明儿你套车回去一趟,你母亲身子骨硬朗着呢,我走的时候她还跟祖母一块打叶子戏。” 徐妈妈是王妈妈的大女儿,跟来京城当的陪房,她笑应道:“谢大姑娘体恤。” 容令姜又道:“初六办宴那日三妹妹要来,各处都仔细着些。” 徐妈妈是容府老人,一听就明白了:“是,我让厨房多预备些南边点心菜色,明儿再去问问三姑娘这会儿爱吃什么,爱听什么,有什么忌讳。” 容令姜赞许一眼,才刚迈进二门,就见虞氏一只手扶着门柱站在门边,一只手牵着幼子,见着容令姜就急忙迎上来。 “令姜,侯爷和世子有没有消息?”虞氏满面担忧。 要说美貌,虞氏只得五六分,却有着十二分的温柔。 人温柔,声音也温柔,比容令姜更像江南人。 “太太再忧心侯爷和世子也不能在这儿站着。二弟才多大?这样吹风万一受了风寒怎么好?”容令姜先虚扶她一把,将虞氏扶进屋内,又让婆子赶紧把小孩子抱下去。 最后才对虞氏道:“我打听过了,不妨事,明日后日也就回来了。” 虞氏依旧愁眉不展:“令姜,你别瞒着我,这都已经进宫第四天了,到这会儿宫门还不开……” 她说到这句时,目中水光盈盈,已然掩袖落起泪来。 容令姜简直无话可说,只得把消息再说一遍:“当真是明后日就能回来。” 谁知她越说,虞氏反而越是悲苦:“当真?” “当真。” 容令姜身边的丫头婆子俱都两眼观壁,实在是听习惯了,就这两句还得再翻来翻去再说两回。 虞氏望着容令姜的模样好像她有天大的事瞒着不说,容令姜接过银珠端上来的茶盏,喝了口茶,才听虞氏又张口:“守宫门的人轮换了没有?” 徐妈妈答:“换了,侯爷身边的长荣在,半个时辰前刚报过信来。” 虞氏抚着心口处:“还是再叫人去探一探,要是侯爷回来,好给他预备热汤饭。” 容令姜看了徐妈妈一眼,徐妈妈立时应声:“是。”转身就吩咐人再跑一趟宫门。 怕虞氏车轱辘话反复说,容令姜道:“太太脸色这样白,赶紧回屋去歇着去,万一病了,侯爷也要忧心的。” 说着不等虞氏开口,扫了眼两边的婆子,婆子赶紧上前,跟丫头一起将虞氏扶去了寿花堂。 等到半夜,阖家睡下,忠义侯府门前来了容家的小厮报信,很快传进二门。 “宫里散了,圣人无事,侯爷世子不久就要归家。” 消息一层层报进来,容令姜立时赶去正堂,一路走一路问银珠:“怎么是家里的小厮来报的?” “宫里一散,朝臣们先出来,跟着才是四王八公和几位侯爷,是大老爷怕姑娘悬心,特意绕路报一声。” 容令姜嘴角微翘,是爹心里记挂她。 “厨房上炖的热汤给爹送一盅去,世子的洗漱用的水,还有枕头被子都铺开来熏一熏。” 等容令姜赶到堂屋,虞氏也正赶出来,比之容令姜散了头发随意挽起,她发未拆,衣未换,眼梢还红红的,一看就是枯坐房中等到半夜。 待忠义侯和世子傅东廷踏进正堂,分别见到妻子等在屋中。 傅东廷一眼也没看向父亲的继室,只走到令姜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反是忠义侯与虞氏二人双手交握,忠义侯将妻子上下打量一番,口吻满是疼惜:“丹绿,你又苦等我一夜?” 虞氏想投入丈夫怀中,又不想让继子与继儿媳看了笑话,低声道:“能把你等来就好。” 傅东廷出声打断:“父亲,儿子这便带着令姜回房休息去了。” 忠义侯点了点头,这几日父子二人在宫中反而比在家里和睦,他关切道:“你也累得久了,明儿大家都歇一歇。” 这意思就是免去了容令姜早晨的请安。 容令姜脸色不变:“父亲和伯约能安然回来就好,亲戚们间儿媳会去招呼。” 目送那二位离开,傅东廷才牵着妻子的手回去,,直到进了他们二人的院落才问:“阿元,这几天你怎么样?皎皎怎么样?那女人没生事罢?” 那女人说的是虞氏,傅东廷为母亲不平,本就看虞氏不顺眼,又因虞氏时不时让妻子为难,更不喜她。 容令姜笑了,她不是不忧心,只是不表现出来,此时反握住丈夫:“我好,皎皎也好。” 夫妻二人先去看过女儿,皎皎生在八月十六晚上,傅东廷非说十六的月亮更圆更清亮,所以给女儿起的小名叫皎皎。 傅东廷怕自己几天不换衣身上有馊味熏着女儿,隔着床栏看一眼,看女儿睡得熟,不忍心叫醒她。 容令姜催促:“赶紧洗澡去,她睡着呢,打雷也打不醒的。” 傅东廷解衣脱靴,整个人泡进浴盆这才全然放松。 容令姜往丈夫口中送了块点心:“别空着肚子泡,先吃这个垫垫,厨房上煮了鸡汤面。” 傅东廷一口咬住,又握住妻子的手:“阿元,我苦劝父亲,父亲并不听我的,如今连与荣王来往都已经瞒着我……我怕迟早要生变故。” 圣人病重,朝中并不太平。 继任的人选,除了名分上的继承者外,还有臣子们愿意推选的继承人。 第124节 圣人自犯头疾,后宫便再无所出,太子虽立,可他年幼时便多病。上学时太傅就少见太子,如今詹事府中的臣子一月间得看运气才能见着。 岁末时詹事府好几位臣子上疏请见太子,见不着太子,要如何议事? 太子连詹事府中圣人配给的近臣都无法收服,将来又要如何坐稳皇位。 荣王则是年富力盛,追随者也多,这些年来朝中兄终弟继的声音越来越响了。 父亲选了荣王,而傅东廷既不想选太子,也并不想选荣王。 “明日是出嫁女该回娘家拜年的正日子,你跟我爹在宫中必没说上话,不如明日随我回去。”翁婿之间,拿定主意。 “我正是这个意思。”傅东廷人浸在水中,“我不在时,西府那边可闹过事?” 容令姜摇摇头:“他们没想得这么远,不过为几位妹妹的婚事闹闹口角而已。”她说完才说起朝华,“初六的宴会,我三妹妹也会来。” 容家三女儿的事,傅东廷一直是知道的,容朝华结亲的人得了余杭解元,他还去容府道过喜,没想到竟又退亲。 “来也好,你看定了人记得知会我,若是重臣或者勋爵人家,总得问仔细。”政见不同,嫁过去也是冒险。 容令姜轻叹一声:“我妹妹的情状你也知晓,应是没有这个烦恼了。” 哪个重臣,哪个勋爵愿意结这样的亲呢? 傅东廷心中虽为家族担忧,还是分出神来宽慰妻子:“世事难料,我原以为你在我家是绝不会受半点委屈的,谁知……”谁知母亲一过世,家里变了天呢? 容令姜握住丈夫的手,夫妻二人互相慰藉。 傅东廷倏地想起了昨日新得封的裴世子:“对了,昭阳公主的儿子新得了封,咱们得送份贺礼去,再补张请柬,人应当是不会来的,就全个礼数罢。” “好。” 第107章 朝事 华枝春/怀愫 年初二一清早, 傅东廷带女儿妻子回容家正式拜年。 夫妻二人出门前,容令姜叫来寿花堂中侍候的周妈妈, 温言吩咐:“世子与我回娘家拜岁,本该到上房去辞一声,可昨日父亲说要好好歇息,那便等我们回来再去上房请安。” 周妈妈是先夫人蒋氏在时就打理寿花堂琐事的老人,这些年寿花堂中的人换了个遍,独她还能留在虞氏身边。 忠义侯爷与侯夫人到夜半才安歇,当真去请安, 门也叫不开。 周妈妈脸上不出一丝异样, 笑着应声:“世子夫人放心, 我必会传到的。”她说完又添一句, “方才西府二夫人三夫人皆派人来问过话了。” 容令姜颔首, 说了句场面话:“必是二叔三叔知道父亲回来, 也想来请安。”不到傍晚怕请不成这个安的。 妻子在堂内说话, 傅东廷便抱着女儿站在廊下,看廊檐上结着的冰棱柱。 皎皎伸出小手,指着檐上最粗的那根:“爹, 我要这个。” 傅东廷一边说:“这东西冻手。”一边将女儿放到地上, 纵身轻跃, 掰下那根长冰棱, 从怀中掏出手帕裹住递给女儿玩。 等到妻子出来, 傅东廷一手抱着女儿, 一手牵着妻子, 行至门前, 回身望了一眼。 寿花堂进门便是鸳鸯厅,一屋两轩, 穿过南轩出去,回廊再一转就是小眉山。 傅东廷少年学武,每每在师傅那里学得新招,就会兴冲冲回来,在小眉山山亭下耍给母亲看。 母亲哪懂这些,只是含笑慈爱的看着他耍刀弄剑。 等到阿元进门,那山亭上就是母亲与阿元同坐一处。 他一直以为他的孩子们也会在寿花堂中长大,女儿跟母亲阿元一道坐在山亭内,儿子就与他一起在平台上习武。 寿花堂内一草一木,一花一树,他闭着眼睛都能勾勒出来。 而今,他已有六七年不曾踏进去过了。 只看了一眼,傅东廷便将目光收回,又低头逗弄女儿:“冻不冻?” 皎皎圆脸盘上的小眉头紧紧皱着:“它扎我。”她年岁太小,只觉得冰棱子拿在手上,手指尖刺刺的疼。 将冰棱一抛,两手塞进爹爹衣领中取暖,冻得她爹一激灵,傅东廷哈哈大笑起来。 容令姜与丈夫并肩而行,看见丈夫被女儿逗笑,也跟着笑了。 傅东廷亲自驾车,两府之间相隔不远,很快便到了容家。 进二门先到上房给容老夫人请安,容老夫人十分满意这个孙女婿,当年也是千挑万选才为元儿结得这一门亲。 可叹蒋氏寿数不长。 容老夫人向傅东廷点了点头:“眼前不是叙亲戚的时候,大事要紧,人都在东书房,你也赶紧去罢,别叫你岳父久等。” 傅东廷立起身来依次向祖母和岳母恭敬行礼,又看了眼妻子女儿,最后向坐在后头的妹妹们点了点头,这才掀帘出去。 等丈夫走了,容令姜看向母亲。 楚氏温和一笑,提起话头:“元儿那边初六要办宴会,正是年节,你们姐妹也跟我一道过去散散心。” 令舒知道是为了带三姐姐亮相,容家也得有个合适的场合告诉京中人,容家已经举家进京。 年礼盒子都已经送了去,先热个场子,等出了十五就会在自家办宴。 一屋中她最小,笑盈盈勾住了朝华的胳膊:“那敢情好,我正想瞧瞧京中的宴席上有什么好玩好吃的。” 朝华顺着令舒的话说:“别的不知,北边冰结得厚,我在舅家后头的海子上瞧见好些富贵人家的女孩儿都玩滑擦,坐冰车,有意思得很。” 容老夫人十分满意,看朝华的目光更多两分赞许。 容令姜也道:“我家里没那么拘束,有什么想吃想玩的,只管告诉我。” 容老夫人趁着朝华令舒都在,干脆开口问:“元儿,你家里那个小婆婆没给你气受罢?有什么你不必瞒,让你妹妹们也听一听打个样,别叫她们两眼一抹就出门子。” 朝华经历的事多,令舒明岁也要出阁,在容老太太这里没有什么未婚姑娘听不得的规矩。 令姜也没半点要隐瞒家丑的意思,她笑道:“言传哪比身教,妹妹们皆是眼明心亮的,到我家中看一眼便知了。” 说完又看向朝华:“初六那日只是见见人,三妹妹也别多想。” 朝华站起身来,向姐姐行了礼:“多谢大姐姐为我的事操心。”说完又侧身看向祖母,“朝华让祖母担忧了。” 容老夫人见她想得通,抛得快,与她父母全不然不同,愈加满意。 冲她招手:“快坐到我身边来。” 朝华依言提裙坐到祖母身边,老太太问一句,她就答一句。 反而是楚氏隐隐觉得不对劲,可她也想不到真娘要和离,只以为朝朝是在委屈自己配合家中人的打算,望过去的目光更怜惜几分。 打定主意,等会儿还要再叮嘱女儿两句,朝朝这回肯去就好,别的都不勉强她。 …… 容家所有在京的男子都去了东书房,关起门来议朝中事。 容家大老爷容辰亲自煮茶,指一指桌上摆着的茶盏:“都坐罢。” 除了傅东廷之外,容家此时只有余杭刚来的容五容六。 容五容六一个刚中举,一个还未中,进京之后就在会馆之类读书人聚集的地方走动,反而听到容辰和傅东廷听不到的声音。 容辰先问侄子们:“你们进京也有半个月了,举子们在一起时可曾谈过朝政?” 哪怕先前不谈论,但昨夜宫门大开,朝官放归回家,今日外面也必议论纷纷。 容五如实说道:“多数还是支持太子,少数支持荣王,便是支持太子的,也都希望太子能赶紧担起职责。” 一国太子连自己詹事府的官员都见不着,更别说协助政事,既无建树又哪来的人望?若无人望就只占“正统”这两个字,而这两字说重也重,说轻也轻。 容辰点了点头:“朝中半数人也是这样想。” 他们支持太子,但又不满意太子,可圣人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 这条路已经堵死了。 容辰又望向女婿:“伯约,你父亲几次见我都避重就轻,他有别的打算了?” 这话问得直白,傅东廷答的也直白:“我曾劝过,可父亲不肯听我的,这些日子与荣亲王府走动也都瞒着我。” 昨天他就告诉过阿元,都已经告诉了阿元,更没想过要瞒着岳父。 容辰捻须颔首,又望向两个侄子:“依你们俩看呢?” 容五还是少年心性,又读了许多年的圣贤书,被伯父问话,张口便是:“那自然是支持太子,太子毕竟是正统。” 容辰又问:“可太子体弱,这些年我久在京中为官,见太子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 朝廷一年总要大祭一次,既然早早就立了太子,除了太傅教导读书之外,该先从礼部着手,先让年少的太子负责朝廷祭祀。 似这等大祭都有旧例,虽是由礼部主持的,但用钱关系到户部,大祭上演兵又关系到兵部。 办一场祭祀,便是熟悉六部的好机会。 连这样有定制可遵循,光明正大抬高人望的差事,太子都担不住,反而让荣王落了实惠。 容五噎住,连他都明白,太子若不赶紧立起来,根本就没有承袭的可能。 容六大着胆子开口:“那……荣亲王?”他一边说一边缩起了脖子,要支持荣亲王,爷爷那辈就能支持荣亲王了,已经有了旧怨,再投诚也无用。 何况容家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来取信荣亲王呢? 容辰看向女婿:“伯约说。” “不如看看太后支持谁。”太后在朝中势力不可小觑,圣人与太后再有嫌隙,到底是亲母子,“陛下如今加封公主,又肯破格封那位贵人为世子,是有同太后修好的意思。” 近日连皇后与秦妃都受了冷落,大概是圣人终于意识到,他依旧需要太后的帮助。 容辰提起茶壶,将刚泡出色的茶先给女婿倒了一杯清茶,对他赞许点头:“不错。” 圣人想让太后不计前嫌,荣亲王就会想尽办法让太后牢牢记住“前嫌”。 破局不在圣人,也不在荣王,而在太后的身上。 傅东廷托着茶盏饮了一口,这才道:“初六饮宴,家中也给裴世子发了请柬,只是素无往来,怕他不会来的。” 容辰却道:“头一回请不来,就请第二回,你的身份反而好打交道些。” 傅东廷最敬岳父的地方,就是他虽是读书人却灵活机变,听了岳父说的,他点头:“是,进宫也能常见,我多迈一步便是。” …… 第125节 初六这日,夏青从早上起就蹲在廊下发愁。 今天是忠义侯府摆宴的日子,帖子年初二一大清早就送来了,一并送来的还有恭贺主子得封的贺礼。 这一二年间府里这些请柬便没断过,主子几乎是不去的。 虽不去,却不能不请。 这回主子本也不去,是他多了一句嘴:“忠义侯世子夫人是容三姑娘的大堂姐,也不知道容三姑娘去不去。” 张宿立时接口:“容三姑娘会去。” 几双眼睛直直望向张宿,张宿浑无所觉:“忠义侯府办宴是为侯夫人蒋氏的表妹和傅家几位姑娘说亲。” 上京城中上了品阶的人家几乎都有他们的耳目,消息灵通得很。 忠义侯的新夫人为了继儿媳妇的母亲妹妹要来,在家已经折腾了好几日了,又是怕与亲家太太见面,又是怕容家几位姑娘抢了她妹妹的亲事。 张宿数着手指说出好几桩来。 夏青瞪大了眼睛:“她怕什么?” “怕容三姑娘抢了她妹妹的亲事。” 裴忌闻言,抬眼看了张宿一眼:“那边的人是盯着傅洪业和荣王的,谁让你打听这些后宅事了?” 张宿一双无辜牛瞪向赵轸,不是说事关容三姑娘都要记下来么? 赵轸赶紧张宿解围,又给主子搭梯:“听信报上说忠义侯世子与忠义侯并不是一条心,这回请主子去,会不会是想投诚?” 裴忌想了想,颔首:“不无可能,回帖就说我会到。” 傅东廷接到回帖时有些吃惊:“裴世子要来。”说着将帖子递给妻子。 容令姜伸手接过也皱起眉来:“虽说久闻其名,可我还当真没见过这位世子,这些年别家办宴,他也不曾应……” 怎么这回竟答应了? 夫妻二人都想不明白,容令姜道:“不管他来不来,规格都是一样的,咱们府里办宴也不会差了什么。” “也好,他肯来总是件好事。” 傅东廷亲自写了谢帖又送回去,把礼数做足到十分。 夏青原是高高兴兴想跟着赴宴去的,说不准还能在宴上见到甘棠芸苓几位姐姐,她们做的南糖可好吃了,他还想能再讨点。 谁知主子吩咐:“你们几个都是面熟的,不必跟着我去。” 夏青就这么失去了跟出门的资格,他一脸愁苦地蹲在门廊栏杆上,从屋外看主子换衣。 换完衣裳之后,又听主子吩咐:“去,取一块青色的眼纱来。” 眼纱罩在脸上,掩去上半张脸。 她还没见过他的脸,也没见过他的眼睛,别把她吓着了。 第108章 手炉 华枝春/怀愫 容家也是初六一清早就备上了马车。 甘棠刚提着热水进屋, 便透过垂帘瞧见姑娘已然起身,正披衣坐在窗前暖炕上执笔写着什么。 雪光穿户, 照在朝华半边面颊上,玉面生曦。 “姑娘怎不多睡会儿。” 朝华笔尖不停,轻应一声。 甘棠知道她在忙,轻手轻脚掀开熏笼盖,倒出香灰,添上一角柏子香,将今日要穿出门的衣裳再换一面熏。 等这些事忙完, 甘棠才走到飞花罩边, 轻声催促:“姑娘, 该洗漱了。” 朝华落款收笔, 清早起来一共三封信, 一封写给真娘, 一封给舅妈, 一封给萧老大夫。 给真娘的是说说这几日的趣事;给舅妈的是说父亲的态度,让舅舅舅妈斟酌着来容家谈和离。 给萧老大夫的那封则是告诉他们城郊的宅子已经收拾好了,他们这几天就能挪过去住。 宅子靠近城郊, 附近邻居也少, 萧老大夫带着孙女和病人挪过去, 方便以后朝华去施针。 朝华将信口封好, 把信压在炕桌上, 走到木架前, 一面用玫瑰膏子仔细揉过面颊耳后, 一面吩咐甘棠:“等会叫人把信送到舅舅家去。” 玫瑰膏遇热化成脂状, 从乳白搓到无色,再用热水洗净。 朝华用软布拭干水渍时, 自镜中瞧见甘棠一脸的欲言又止,握着软巾转身看向甘棠:“怎么?有什么事儿?” 甘棠接过软巾:“昨儿初五,烧五纸……” 余杭年俗,正月初五要烧五纸,大早上天未亮就要烧纸供菜,为先人祈福。 容府中一半都是余杭人,主家们在祠堂里烧,下人们就在后罩房自己的院子里烧,除了要烧五色纸,还要按五数供上茶酒蔬食。 朝华一听就明白了:“永秀烧纸了?” 甘棠轻轻点头:“五姑娘没敢在白天烧,是入了夜之后悄悄烧的,也不是烧的五纸,底下人也不敢给她买进来,她烧了自己抄的经书。” 家里上下都还称呼永秀为五姑娘,也都以为五姑娘是惹了老太太厌弃,才会被安置在院子的西角。 余杭跟来的下人们不知就里,京城容府的下人们也不敢打听,众人有意无意忽略院中还有这么一位姑娘。 西角小院院门紧闭,每日炭火吃食都有婆子送过去。 罗氏不发丧,不设祭,不入坟是容老太太发话定下的。余杭的亲戚朋友们都不知道罗氏已死,就连清净庵的尼姑们也以为罗氏是被容家带来京城了。 朝华羽睫微敛,悄悄烧经这种事,只要不是闹出来,甘棠不会特意禀报。 “被人发现告给了祖母?” 甘棠抿唇点头:“是,这事老太太必有定夺,我只是听说百灵去求了四姑娘……”万一四姑娘来央求她们姑娘说情,姑娘怎么办? 朝华立时知意:“不会的,四妹妹不是那种没轻重的人。” “若是四妹妹那边的水竹来问你,你只管告诉她,四妹妹跟永秀走动,送些吃食玩意儿之类,那是她们这些年的情谊,我不会计较。” 令舒与永秀也是一块长大的姐妹,彼此交好了这么多年,令舒无法改变事实,也没办法左右祖母,不过送些吃食用物而已。 要是她连这个都计较,又把令舒当成什么了? 甘棠心里感佩:“我知道了,纵水竹松节不来问,我也找个机会透给她们听。”不叫四姑娘在里头难作人。 “那……烧经的事……” “与我们不相干。”她不会再落井下石,但也不会替永秀求情。 甘棠点头:“知道了。”姑娘拿定了主意,那她就吩咐三房所有人,以后不论百灵莺儿托谁来求,她们也只当不知道。 说定了这事,芸苓青檀几个才探头进屋来,挑帘的挑帘,开窗的开窗。 “昨儿夜里腊梅香了一夜,今天早上一开门,那香味扑进来似的。”青檀紫芝睡得都好,只有芸苓眼下两团黑。 在镜前展开成套的梳篦不知如何下手:“昨儿我就想了大半宿,也不知道京城中习兴什么样式的头发。” 四姑娘也还梳着南边发式,昨儿见了大姑娘,大姑娘梳的是妇人头。 朝华无所谓:“就梳你拿手的。” 芸苓替朝华梳起高髻,因是年节簪起福禄簪,她觉得自己这回没显手艺,朝华却很满意:“就这样才好。” 大姐姐家如今,还得今天去看过才知,装扮得像是年里走亲戚的样子就极好。 与令舒在正房碰上时,就见令舒也是一样的,连头上的簪子也是一样,只是令舒穿了红底金绣,朝华穿着淡金底彩绣。 容老夫人一字也不提昨夜下人们禀报永秀偷偷烧经的事。 她这一烧,别的不说,容府下人们都知道罗姨娘没了。 若是叫有心人再牵扯出什么来,特别是牵扯到朝华与沈聿退亲的事上,那容老夫人绝容不下她了。 容老夫人满面慈和打量着两个孙女儿:“你们出门我是不担心的,只是你们都长在余杭,京城如何早先纵听见,也没见过。” “今日去你大姐姐家,多听多看,少言少动。” 容五容六已经初入书房听议正事,女孩子们也是一样的,进了交际场合总会听到朝中事,不要随意开口。 “原来在余杭时,闺阁相交松些便松些,皇城脚下,每一句话说出去都先想想,能不能传十传百,不能的便不要说。” 朝华和令舒站起来齐声应是。 容老太太对这两个孙女的教养是很放心的,只是近来风声鹤唳,才多叮嘱两句:“去罢。” 令惜和周姨娘留在顾恩堂内陪老太太逗乐解闷,楚氏带着朝华和令舒坐车去忠义侯府。 徐妈妈守在二门,见了楚氏眉开眼笑,行礼时还用起旧时称谓:“夫人来了,大姑娘已经等候多时了。” 一路走一路说已经来了几家,来的又是谁。 绕过长廊到了院中海晏堂花厅内,容令姜出厅迎接:“母亲,三妹妹,四妹妹,赶紧来坐,外头走一路冷不冷?” 刚坐下,银珠就指派小丫头送上手炉给朝华和令舒暖手。 手炉样式不同,连熏的香也不同,给朝华的放了柏香,给令舒的放的是九和香,都是她们俩寻常在用的香。 令舒一闻就翘起嘴角来,向朝华望了望。 跟着又有小丫头奉上茶水点心盒,掀开盒盖儿,一半苏式一半京式,独朝华的那一盒中没有用桂花做的点心。 令舒用小碟托着蜜麻酥,一边吃一边飞了个眼给朝华。 朝华抬眼望去就知大姐姐说“看一眼就什么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大伯母与忠义侯夫人虞氏坐在一块,虞氏瞧着连二十岁都还不到的模样,身量比南边的姑娘还更纤细柔弱些。 她虽按品阶穿着华服,在面对着楚氏这个亲家母时,却显得很是拘谨的模样。 在座有永安伯夫人,承恩侯夫人还有乌将军夫人,几乎家家夫人年岁都长,只有她娇妩含怯,连嘴都难张开。 令舒冲朝华眨眨眼睛,朝华知道令舒必又要口出“狂言”,借着吃点心,凑到令舒身侧轻掐她一下:“你规矩些罢。” 一屋的姑娘们目光相交时便含笑点头示意,令舒从食盒里翻出玫瑰瓜子仁,拢在袖子里小口嚼着:“怎么人人都戴莲花冠?” 除了她们俩是刚从南边来的,座中女孩儿们都束起长发,戴着莲花形的发冠,有大有小,有单瓣有重楼,皆用金箔所做,花瓣上还嵌着珍珠宝石。 第126节 “大概是北边时兴的,你要喜欢,回去也做。”朝华闲说一句。 身边一个看着才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凑过来道:“是容家姐姐们罢,我姓陈,我在家中行五。” 朝华令舒一听姓陈,便知是陈阁老家的小女儿。 陈五姑娘悄悄掩袖,告诉她们:“昭阳公主回宫那日,坐在公主仪仗中,头戴莲花冠,身披云霞锦,京中才时兴起来的。” 陈五姑娘满口北音,听着便爽脆,她目光流连在朝华身上:“姐姐生得真好看,要是戴起莲花冠来就更好看了。” 朝华冲她璨然而笑:“谢谢陈妹妹。” 等到堂前唱曲子词,女孩儿们就结伴到后面水阁里游戏,有在阁中打双陆的,有下棋的,还有说起新鲜事的。 “你们知不知道汤山行宫连放了七八日的烟火?”说话的是承恩侯家的女孩儿,她父亲是次子,承不了侯爵,领着一等将军的虚衔。 乌将军家的女儿知道的更多些:“可不是,突然就放起了烟火来,我大伯还领人去了一趟呢。” “偏偏到年三十了,反而不放了。” 朝华闻言抬眉。 年三十她和母亲急赶着回城内,她们一走,烟火就不再放了? 她原来以为那位长者是个喜欢热闹的人,虽远离宫城也自得其乐……她走了就停放,总不至于这烟火是为了放给她看的? 念头刚转,朝华自己就先在心中摇头,怎么可能,必是那天长者也离开了行宫去宫城了。 她轻声问:“行宫不能放烟火么?” 座中女孩都知道容家两位刚来京城,方才大家还分过苏粉、杭扇和扬州胭脂,东西虽小,但也她们熟络起来。 乌将军家的女孩说:“倒也不是不能,只是往年都是太后娘娘在时才放,再说这回连圣人病了还又放了两天呐,上头还以为……” 还以为行宫放烟火是个信号,特意派乌将军去行宫。 话还没说完,被她家中姐姐扯住袖子。 永安伯家的女孩身份是座中身份最尊贵的,她看到乌家姐妹扯袖子就笑了:“得了罢,大家的父亲只要在京的,哪个没歇在宫里?这有什么好忌讳。” 话是这么说,却也没再提行宫里到底住着谁,是谁在放烟火。 朝华颇有些感叹,冒这样的险也要放烟火自乐?长者还真是个有趣的怪人。 几个女孩说完趣事,打叶子戏的打叶子戏,玩传花的打双陆的,各自分到几处,只有朝华没心绪与她们一道。 有个小丫头捧瓶走过来:“容姑娘既在里间儿觉着没趣儿,要不要到后头梅林走一走,剪几枝梅花来插瓶。” 朝华确实想在园中散散心,只带着芸苓跟那个丫头到林中去。 厚斗蓬一裹,羊皮靴子踩在雪上,登上山廊远眺皇城,确实比闷在屋里让人开阔得多。 还未走到梅园,先闻见梅花香气,芸苓叹一声:“咱们家院子里的花必也开了,花树底下走一程,衣裳都能香半天。” 朝华想起在梅阁中练针的时光,走进林中,就见梅林深处有个坐着轮椅的年轻男人。 他四周无人侍奉,眼睛上还罩着青色眼纱,不仅不良于行,好像连眼睛都看不见。 朝华脚步微顿,那小丫头看见有人在梅林里也慌了神。 朝华问她:“那位是府中何人?” 小丫头仓皇摇头:“我也不知,我……我去找人!”说着竟扔下了朝华主仆二人飞快跑了。 朝华还未及反应,裴忌就在此时出声:“那位姑娘,可否烦你将我推出梅林?” 芸苓拦在朝华身前:“姑娘,这人会不会是坏人?” 朝华仔细看过地面,这一片梅林地上并无车轮痕迹,竹轮椅上也没沾着雪泥,那人只披了件薄斗蓬,倒像是被人抬到此地扔下不管的。 她拨开芸苓,上前一步:“这位公子,你莫要心急,小丫头已经去唤人了。” 想到那个小丫头年纪小又慌张,也不知说不说得清,便对芸苓道:“方才来时过了道门,门上有婆子守着,你去那边叫人。” 芸苓把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似的:“那怎么能成,就算这人又瘸又瞎,我也不能放姑娘一人在这儿!” 那句又瘸又瞎虽说得极轻,但话一出口,四周仿佛连风都静了一静。 朝华猜测那人听见了,赶紧向他陪不是:“对不住这位公子,是我的丫头无状了。” 裴忌坐在轮椅上摇了摇头:“不妨事,外人见我,总是如此。” 他这话虽说得不卑不亢,到底有几分落寞,让朝华生出几分愧疚来,她看那男子脸色苍白,也不知在林中呆了多久,正是雪化的时候,比落雪时还冷些。 思量片刻上前几步道:“我也想推公子出梅林,只怕我跟我的丫头合力也推不动,请公子稍等。” 说着,将手中暖炉轻轻放在轮椅扶手上,两步退了回去:“公子先用手炉暖一暖。” 那人伸出手摸索了一下,才将手炉拢入掌中。 暖炉余温似乎叫他好受了些,脸上唇上都有了些血色,眼纱系带飘到他襟前,他轻声道:“多谢姑娘。” 第109章 冒犯 华枝春/怀愫 夏青蹲在梅园小山墙后目瞪口呆, 赵轸在梅园另一侧的假山石后目瞪口呆,两兄弟虽隔着整个梅林, 却心有灵犀。 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世子今日不是要以真身见容姑娘的么?怎么这还装上瞎了? 芸苓自悔失言,唯恐替姑娘惹了麻烦,刹时面孔涨得通红。 一面想办法找补,一面在心里疑惑,她那句话分明说得极轻,怎么还被他听见?怪不得人家都说瞎子耳朵灵,原来是真的灵。 芸苓看这位公子衣饰不俗, 身边却无人侍奉, 心里又猜测莫不是来侯府借住的穷亲戚? 偏偏那小丫头还久等不来, 芸苓咬咬唇, 下了狠心道:“姑娘, 我这就去梅林外的石道上叫人。” 石道上既能叫人, 又能看见林中的情况, 这人是个瘸子,真想干什么把他的轮椅踹翻就是! 朝华一点头,芸苓就一路小跑去往石道去喊人。 待芸苓走开, 朝华再次温言向轮椅子上的致歉:“公子雅量高致, 我再替我的丫头向您陪个不是, 也为我自己向您赔不是, 丫头无状也是我管教无方。” 说他雅量是夸他宽厚, 说他高致是赞他一人到梅林来赏花有情趣。 “气度宽宏, 情致高雅”这么一顶高帽子送到他头上, 若是离开梅林他再想找麻烦, 那就是自己打脸。 朝华说完,就见轮椅上的人笑了。 那笑容的像是知道她为什么夸奖他, 明明知道,还颇为受用。 朝华禁不住多看了这人一眼。 他一身淡绿锦衣坐在白梅树下,白梅瓣落在他肩上膝上,如积了层薄雪,将他本就清矍的身姿衬得更清瘦了些。 年纪大约二十出头,脸上蒙着眼纱,但他鼻梁高挺,下颔轮廓分明。许是身体不好的缘故,皮肤也比常人白皙些。 虽只能看清他下半张脸,但只这半张脸,已经生得极英俊。 这一眼又让朝华觉得可惜起来,相貌俊朗只是其次。有气度,脾气还好,坐在轮椅上目不能视物,实在叫人惋惜。 年轻男人先时不过了然浅笑,倏地笑意深浓起来,好像连朝华觉得他这般相貌是个瞎子瘸子很可惜的事,都被他窥知。 朝华自觉失礼,微侧过身面向石道,就见芸苓正在石道上引颈探望,显是石道那头有人来了。 她转身正视那个男人,向他大方道歉:“对不住。” 年轻男子用疏朗含笑的声音问她:“这次又是为什么赔不是?” 朝华肃正了脸色,双手叠在身前:“我在心中冒犯公子,实属不该。” 裴忌先还在笑,听到这句收敛了笑意,透过淡青色的眼纱,她站在梅树下的影子仿佛蒙着一层光,心目皆清。 “容姑娘不必如此多礼。” 朝华微怔,他认识她。 这个念头一起,她立时明白为何林中没有碾印,刚要退后,又听那人徐声道:“是我该向你赔不是。” 朝华此时身形向后,手也已经抬了起来。 裴忌猜测她又要去鬓边小簪,差点又要笑出声来,对她道:“我母亲在余杭冒犯了容姑娘,今日听说容姑娘也在宴上,临时起意,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朝华想了片刻才大概想到这人是谁。 带着一半外族血统,又被昭阳公主扔在宫中二十多年的儿子。 “我姓裴,名忌。”绕了这么大个圈子,裴忌终于向她通报了姓名,“容姑娘莫怕,这事没人知道。” 傅东廷此时正在前院应酬誉王,容令姜则在前厅招待誉王妃,要不然他也没法脱身到梅林来。 朝华惊诧难抑,赶忙垂首行礼:“世子言重了。” 借着行礼又退后半步。 裴忌依旧笑得温文,他还是那句:“容姑娘别怕,我是诚心致歉的,让你一年轻姑娘受此屈辱,我再致歉也不算言重。” 他脾性这样好,简直不像是昭阳公主的儿子,倒让朝华一时间无话可说。 本来这辱已经受了,家人亦无法顶撞公主为她讨公道。 朝华根本就没想过,有一天事主竟会向她道歉。 “我也想要当众致歉,只怕节外生枝,反而更拖累你。”裴忌言词款款,似乎思考了片刻,“这样罢,容姑娘若有什么心愿尽可向我提出来。” 这样一个眼前蒙纱,身坐轮椅的人,想方设法好声好气的来向她道歉。 不说朝华本就没迁怒这位裴世子,就算当真迁怒他,这会儿也生不起气来。 “世子实在是言重了,我并不生气,也没有什么心愿。”她的心愿上天且不能满足,何况裴世子。 裴忌也料到了她不会轻言愿望,依旧还是那管斯文声音:“那就记在账上,何时还,就由容姑娘说了算。” 讨债的不想收,欠债的硬要还。 她的心愿快要完成了,去榆林的人带回一个绝好的消息。 朝华有些踌躇,她还欲拒绝,就算裴世子看着知轻重,通情礼,也不是她能沾染上的。 谁知还未开口,梅林石道那头就传来声响。 裴忌道:“容姑娘先行一步,不必担忧我。”说着托了托掌中手炉,“谢姑娘的手炉。” 第127节 朝华也怕被人瞧见,当即转身出林,拉上芸苓按原路走了回去。 芸苓还懵着:“姑娘,咱们不帮那人了?” “他的侍从从那边来了,不用咱们帮忙。”一面回花厅一面回想方才那几句话,明明裴世子用词并不轻佻,可却隐隐透露出与她相熟的意思。 朝华走得飞快,芸苓要快步才能跟上,行至廊边时,朝华倏地刹住脚步,伸手摘了枝廊下红梅。 她们一进花厅,就见方才还分散着各自在玩闹的闺秀们已经全凑在一块,有的整肃衣装,有的对镜理发。 令舒看见姐姐,赶紧冲她招手:“三姐姐哪儿去了?” 朝华亮出手中红梅:“我到水阁后摘花去了,怎么?” 众人看到她手上果真捻着一小枝红梅,纷纷回头继续整妆,继续一面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前厅的事来。 “听说誉王誉王妃陪着裴世子来了,永安伯家的姑娘已经到前头去请安了。”她们是亲戚,自然要去见礼。 令舒也悄声道:“大姐姐今儿怕是顾不上咱们。”事出突然,谁能想到请的是裴世子,来的还有亲王和王妃。 “方才银珠来说让咱们都候一候,万一前面王妃提起,咱们都要去拜见。” 令舒目光含忧,趁着理妆的片刻功夫,对朝华道:“也不知道裴世子人如何,要是……与那位一样,会不会找姐姐的麻烦?” 朝华捏捏她的手:“放心,不会的。” 她已经见过裴世子了,不仅没找她的麻烦,还是个很亲切的人。 那边虞家的姑娘因是忠义侯夫人的妹妹,料想王妃会叫她,占着妆镜理了许久。有几家闺秀颇有微词,乌将军家的姐妹让出妆镜来。 这边朝华和令舒也收拾好了,银珠就在这时过来传话:“请三姑娘四姑娘往前去,王妃请见。” 虞家姑娘身子都要动了,又赶紧坐下。 朝华也料着了,王妃要见也是见亲戚家女孩,比如永安伯家的女孩,要么就是忠义侯夫人或者世子夫人的娘家女孩。 只没想到,会跳过虞家,先见她们。 她与令舒一前一后往海晏堂花厅去,迈过门坎先向上首行礼:“给王妃请安。” 誉王妃的目光在容朝华和容令舒的身上打了个转,笑盈盈对她们道:“起来罢,不必拘束,走上前来。” 二人依言上前,誉王妃的目光落在了朝华身上。 忠义侯夫人虞氏不见了踪影,容令姜陪在左近:“这是我家两个妹妹,大的这个叫朝华,小的这个叫令舒。” 誉王妃年岁很轻,杏眼微挑,粉面菱唇,并不威严,反而一脸的娇憨相。 她眼睛骨碌碌在朝华身上打转,扭头就向容令姜赞:“你两个妹妹都生得好。”说着看一眼宫婢,宫婢捧出两个盒子来。 一盒给朝华,一盒给令舒。 誉王和誉王妃本就来得奇怪,突然上门,上了门还很客气,到这会儿誉王还拖着傅东廷东拉西扯,不知在说些什么。 虽说二人是有名的只顾玩乐,不着调夫妻,但原来跟傅家并没交情,突然如此示好,让容令姜都有些莫名。 “这怎么使得,王妃喜欢我两个妹妹,就让两个妹妹陪王妃说说话就是。” 誉王妃偏偏摇头:“我们王爷是突然起兴要来,说不定一会儿就走了。”她非要赏,容令姜飞快看了眼妹妹们。 朝华和令舒赶紧跪下谢赏。 誉王妃很是满意:“我也不坐了,你们玩罢。” 要不是王爷王妃出来一趟大张旗鼓,在座的人只怕要以为她是特意跑来忠义侯府,给容家两个姐妹撑场面的。 一众人站起身来要送她,她只看向了容朝华:“你来送我罢。” 容令姜更糊涂了,望向母亲,楚氏也不知说什么。 永安伯夫人和承恩侯夫人反而面露笑意,誉王妃年轻,她们却已经上了年岁,若真按礼制送,得把王妃送出仪门。 如今王妃体恤,还有什么话好说,纷纷站起来恭送加谢恩。 容朝华就这么被簇拥到了誉王妃身边,她虽落后半步,却感觉这位王妃时不时就用眼睛的余光打量她。 “你叫朝华是么?” “是。” “你喜欢吃什么?” 饶是朝华持得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怔住了,她微微一顿才答:“民女是余杭人,民女的母亲是苏州人,我爱吃南边菜色。” “那你爱玩什么?” 朝华已经应答如流:“民女上京之后头回见着滑擦和冰车,十分有趣。” 一问一答间已经到了仪门前,誉王妃还是笑着同朝华告别。 誉王妃登上车,誉王已经坐在里面等妻子,誉王也生着一张圆脸,两人凑在一块连脸上的神情都一样,一瞧就是夫妻。 誉王妃一把拉住丈夫的袖子:“我看过了,她好看!”怪不得眼光刁毒成那样的裴忌会喜欢她。 誉王听闻,十分遗憾:“我也想看!”看看裴忌喜欢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 第110章 狼崽 华枝春/怀愫 誉王妃仰着圆脸得意道:“你是外男, 你怎么看?我不光看了,我还跟她说话了, 还送她礼物了呢!” 誉王皱眉:“就送给她一个?那会不会太明显了?要让裴忌知道了,肯定又要说咱俩。” 裴忌到现在还没承认他喜欢人家姑娘,死鸭子毛都拨光了嘴还硬。 誉王妃更得意了:“我又不傻,单送她一个岂不落人眼,我是送她们姐妹俩的!”容家的女孩都有,那不就不明显了? 誉王果然夸她:“聪明!那你送了什么?” 既是裴忌喜欢的姑娘,出手可不能太薄。 誉王妃更快活了:“是玉制花簪, 白牡丹的给容朝华了, 兰花簪给她妹妹了。”往后都是亲戚, 没什么可惜的。 誉王在车中大声称赞媳妇聪明机灵又大方, 这样送礼, 谁也瞧不出来。 …… 海晏堂中, 几位夫人看见誉王妃的赏赐, 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羊脂白玉雕的白牡丹多大?兰花才多大?两件虽都贵重,却不能放在一块比较。 承恩侯夫人赞道:“真是玉色天然,光簪这一朵, 什么的金的银的都不必上头了, 方才送王妃, 王妃可曾说什么?” 只送容朝华牡丹, 又只点了容朝华送她。 朝华大方答道:“王妃可亲, 问我喜欢吃什么, 喜欢玩什么。” 座中几位夫人互相换了眼色, 誉王妃确实好性情, 可一见面就这么亲切也是少有的。 “怪不得容家一直把你们藏在余杭,也就是那边的水土能养得出这样好的女孩儿。”永安伯夫人先赞。 承恩侯夫人接上:“正是, 看你们俩的姐姐已经是难得大方端庄能干的人了,没想到两个妹妹也各有各的不俗。” 乌将军夫人看向两姐妹时目光又不同,方才好像听说妹妹已经定亲,姐姐还未结亲。 细看朝华目如含珠,神仪明秀,心中微动:“可不是,非西湖水也养不出这样玉清灵濯的姑娘。” 王妃都赠了礼,永安伯夫人,承恩侯夫人和乌将军夫人比着誉王妃的赏,各自降等赠予簪环手镯之类。 座中人人皆知誉王誉王妃是对不着调夫妻,但谁让誉王他命好呢。 他是先帝的遗腹子,他生下来的时候,当今圣人刚刚登基。 对这个先帝的遗腹子极尽恩宠,誉王还在襁褓里就已经封了王,圣人时不时让太监把这个小弟弟抱过来在膝上玩耍。 以示皇帝并非是个苛待兄弟的人,像誉王这样的乖巧的,刚会爬还不会走的兄弟,多么得他的喜爱! 偶尔在政事闲暇时,教导弟弟写两个字,臣子们便对圣人大吹特吹。 圣人对荣亲王严格那是为君,对誉王恩宠那是为兄,圣人当真是个好皇帝,好兄长,天家真是一派和睦! 誉王就在这样万般的恩宠下长大。 到他年长些该指婚时,圣人早已经稳坐江山。 大方问这个弟弟想娶哪个功勋家的贵女,谁知誉王哪家功勋贵女也没要,他就想娶太后远房亲戚的女孩儿。 那一支跟太后都已经是远亲了,五品的小官,是那种言官要参“外戚”,都会被人骂的远亲。 因为太后思念女儿,才在亲戚中选了个年幼的女孩,抱进来宫来解闷养大。 誉王连功勋之后都不要,圣人大乐,恩准赐婚。 娶完媳妇,誉王又求兄长别让他去封地。他就想在上京,给他一个王府就成,封地那边他吃也吃不惯,住也住不惯。 又见不着太后,又见不着哥哥,王妃回娘家一趟也好难。 这回圣人“大怒”,下了圣旨申斥,说他不肯担亲王的职责,不将封地百姓放在心中……扬扬洒洒骂了一大篇。 最后圣人话头一转,说誉王还是年轻,知道他恋家,特许他不去封地。 一个不娶功勋贵女,还连封地都不肯去的小皇弟,真是一派天真。 圣人加倍赏赐,别的亲王开府给二十万两,给誉王又多添一半。朝中百官也都已经习惯了,每到誉王的事上,圣人总是打个大雷,下点酥雨。 把誉王养的更加天真,说风便是雨。 好在誉王誉王妃二人只是爱玩些,性情都很随和,要是对比昭阳公主,那他们二人简直是一对菩萨夫妻,哪怕对比荣王,这二人也是好脾气。 上京这些贵妇们也都愿意捧着他们。 把朝华和令舒两个容家女儿夸了又夸,楚氏和容令姜自然面上有光,楚氏笑盈盈道:“快谢各位夫人赏赐。” 等行完礼,姐妹俩结伴往后花厅去。 趁着廊下无人,令舒与姐姐并肩,伸手扯了扯姐姐的袖子:“王妃到底为什么赏咱们?” 两个盒子拿出来,她得的那只白玉兰花簪倒像是个添头。 要不是知道姐姐与王妃无旧,令舒真要以为王妃是绕了个圈子特意给三姐姐送礼的。 朝华心中隐隐猜测大概是裴世子的缘故,但她只是摇头:“我也不知,看座中人都不惊奇,想必王妃就是这样的性子。” 第128节 令舒笑了:“真有意思。” 她们俩带了一堆赏赐回到后花厅,好几家的姑娘都凑过来瞧王妃的赏赐,永安伯家的女孩看见白玉牡丹都微张了口:“这样好的玉色,这么大的花形,真是少见。” 一个女孩问:“我听说誉王妃从小到太后娘娘宫里长大,与誉王是青梅竹马。” 永安伯家的女孩点头道:“我跟母亲姐姐一道进宫请安时常见着誉王妃,那会儿誉王誉王妃就常在一块。” 那时上京的勋爵人家都以为圣人怎么也会指一个贵女给誉王,太后宫中那个女孩子,再得喜爱也只能当侧妃。 永安伯家在名单中靠前,家中女孩还担心过,那二人打小一块,浓情蜜意,谁愿意横插着这一杆子呢? 没想到誉王也不愿意别人来横插一杆,竟会求得圣人赐婚,成亲多年了,还天天腻在一块。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誉王和誉王妃身上,还真无人谈起裴世子也来了府中,让朝华想起话头都难。 就在这时,虞家女孩儿突然道:“怎么只赏了容家两位姐姐,陆姐姐竟没有?” 说的正是永安伯家的女孩,陆汀兰确实未得赏赐,但她听到这话,并没看向容朝华姐妹俩,反而看了眼虞家姑娘。 笑着说:“我们连着亲,并不讲究这些。”上一代永安伯娶了皇室女,一代代算下来,确实连着亲。 虞家女儿只觉得座中人人似乎都看了她一眼,自知失言,面红耳赤,退到后面不再说话。 陆汀兰厌她言语有挑唆之意,反而着意与朝华令舒结交,拉着二人去花窗下吃茶:“你们俩都久居余杭,在余杭时可曾听说过我表姑母……就是昭阳公主。” 算起来昭阳公主是她表姑母,裴忌其实算她表兄。 “并未听说过,余杭大小寺庙道观约莫有百余座,在公主殿回京之前,城中无人知道她就在三天竺上清修。” 朝华实话实说,昭阳公主在余杭时确实安安静静,仿佛城中根本没她这一号人物。 陆汀兰瞪大了眼,她还以为昭阳公主在余杭城中也作威作福呢。 朝华故作好奇问道:“听说王爷王妃是陪着世子来的……” 陆汀兰“哦”了一声:“他们呀,他们三个是一同在太后宫中长大的,他是我表兄不错,可其实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他几回,就算见也是远远的看一眼。” 陆汀兰说着咽了口唾沫:“我听说……月圆的时候,他的眼睛会冒绿光,就像草原上的狼崽子!” 她越说声音越高,倏地刹住口,看着朝华令舒姐妹俩尴尬一笑:“就是个传闻,你们俩……可别……可别……” 朝华笑了:“陆姑娘莫别,我们俩是从小听着白娘娘青娘娘的故事长大的,哪会害怕这些,要是真的,谁敢住在西湖水边?” 令舒也跟着笑了:“真要这么论,西湖边的老柳还有三百年寿命呢,那不成地仙了?” 看到这姐妹俩既不相信,也不害怕,陆汀兰反而觉得她俩胆大有趣:“余杭当真有那许多故事?” “可不嘛,苏州游神叫扎神仙,队伍里踩高跷的还扮作鱼精虾精蚌壳精呢。” 陆汀兰虽生在永安伯家,打小还真没见过吴地风俗,听到这个心驰神往了片刻,就听容朝华问:“那他眼睛瞧不见?” 陆汀兰随口答道:“没听说他瞧不见呀。” 朝华心中一动,这么说来他看得见。 是了,他有胡人血统,他的眼睛大约带些绿,他怕她也像那些人一样以为他是山精狼妖,所以才特意蒙着眼纱见她。 他怕吓到她。 第111章 条件 华枝春/怀愫 誉王誉王妃绕了个大圈子给裴忌打掩护, 二人喜滋滋回到府中,就见裴忌正坐在王府后厅内, 还没等誉王显摆功劳。 就听裴忌开口:“你们给容家姑娘赠礼了?” 誉王笑了:“可不!太后赏赐的那朵白玉牡丹,还是新的,姝儿还没上过头呢!”他们仨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对容姑娘半点不小气的! 裴忌出了忠义侯府的大门才知这两人自作主张,出手就是太后赏下的玉牡丹,座中有永安伯家承恩侯家,无端重赏, 必会传出去。 誉王还无所觉, 上前就拍裴忌的肩:“她见了, 我还没见着呢, 什么时候让我见见, 你说的那个很凶悍的姑娘是不是她?” 誉王妃觑着裴忌的脸色, 拉扯一下丈夫的袖子, 用眼神示意丈夫“他好像不高兴”。 誉王仔细一看,果然见裴忌脸色不好看,二人这时终于想起来了, 裴忌是让他俩去忠义侯府是吸引众人目光去的。 誉王“啧”一声:“咱俩究竟是糊涂?你也不想想, 不给她造造声势, 你要怎么娶她?” “她祖上是得过封, 可世代降袭到她祖父还是靠科举才又起来的, 家世上差的不给她补上怎么成?”誉王伸出手来, “第一, 她那个爹大小也是进士, 赶紧弄个官当。第二,她也得四处多走动走动, 咱们找找相熟的几位公伯夫人们,到太后跟前好好夸夸她。” 他还推出妻子:“等到这些都做完,再让姝儿去跟太后说,一锤定音!” 邓姝在丈夫身后连连点头。 裴忌皱眉:“谁说我想娶她了?” 誉王誉王妃面面相觑,誉王惊愕出声:“你不想娶她?”而后他摆出一脸你骗不着我的神情哧道,“你不想娶她,你在她身上花这么多心思?你哄鬼呐?” 看裴忌不语,誉王推动裴忌轮椅,让轮椅面朝太师椅子,而后他自己坐到太师椅上。 两人面对面,誉王道:“你少跟说什么她救过你,你要报答的话,砍我的头我也不信你是那种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人,你就是看上她了。” 邓姝站到丈夫身边,先“呸”了一声,把砍头那句不吉利的给吐掉,跟着赞同丈夫:“话粗理不粗,你可曾在别人身上用过这份心?” 生得这般模样,确是有人怕他的长相,可也有人爱他。 何时见他蒙上眼纱去见一位女子? 裴忌轻吐口气:“她有心上人了。”他见过他们俩吃结缘豆,许愿三生。 誉王誉王妃圆眼瞪圆眼,二人都不知说什么好。 誉王妃一个眼色,誉王正直道:“她既然已经有了心上人,你可不能夺人所爱,要不然……”换一个喜欢? “但她心上人负心薄性。” “什么?真是岂有此事!”誉王话风一转,“那你正可趁势追击,咱们只巧取,不豪夺,总能想着法子打动她。” 裴忌面露得色:“我手上有他的把柄,她会如愿的。” 等裴忌离开誉王府,誉王和誉王妃二人都没能缓过神来。 两人并排坐着目视前方,誉王问妻子:“是我听错了?还是阿忌说错了?” 誉王妃答非所问:“他不是撞邪了?要不然明儿一早咱们去大隆福寺给阿忌求点香火灰罢?” 夫妻双双对视一眼,阿忌的意思是,他有那个人的把柄,要以此为要挟,好让那个人能娶了他心爱的姑娘。 誉王为裴忌深深忧虑,他看了眼天色:“咱们也别等明天了,天还早呢,现在就去大隆福寺。” …… 裴忌坐上马车回宫城去,榆林那边的探子将沈聿从小到大能挖的事都挖了一遍,一桩桩呈在他案前。 纵是沈聿负心薄性,裴忌也得承认他是个极坚忍的人。 这人的出生,算起来也不知是比他强呢,还是比他差。 与沈家那些邻居不同,裴忌并不认为沈聿当真是沈父的亲生子,沈父不是因为沈聿的生母实在卑贱,才不认这个儿子。 沈父非要办过继,又去官府写明过继文书,正是因为沈聿不是他的儿子。他怕沈聿将来读书为官,那些作套的人会再找上门来。 在官府过了明路,替沈聿永绝后患。 榆林当地探子找过那伙骗子,他们四处勾结行骗,居无定所,有时混在一块,有时又跑路散开。 有时还会把女人孩子卖掉,沈聿能被留在沈家,已经算是运气好发。 那伙人有就不知去向的,也有事发被官府抓住的,被抓的全罚做苦役,苦役活不多久,十几年前就死了。 沈聿十岁之前靠接济才能吃上饱饭,读书学字也都是靠他自己刻苦,扶灵还乡一年之后就能取中童生,跟着又中秀才。 办完沈家祖父母的丧事守完孝,他又一鸣惊人得了解元。 沈聿为什么刻苦攻读,为什么要考明法,也是一目了然的事,他想替他养父报仇。 沈聿查不到的事,明明白白摆在裴忌面前。 他知道沈聿的仇人是谁,是一个以沈聿的力量根本无法撼动的人,不知他知道自己仇人是谁之后,还会不会坚持报仇。 裴忌兴致颇高,在心里赌沈聿会。 沈聿想报仇,而他可以提供机会,或者稍加帮手。 朔风拂动车帘,车中人早已经摘下青色眼纱露出微绿双眸:“沈聿去了林大人家?” 赵轸答道:“是,今日是第一回,要不要想法子让他再去几回?” 裴忌摇头:“不必,有这一次就行。” 春闱考官的名单中就有林献章。 一招不成还有一招,沈聿总会明白容朝华不是他的垫脚石,该是他的掌上珠。 …… 忠义侯府后花厅内,陆汀兰还在言之凿凿:“听说裴世子的脾气坏得很,他想做什么总是要做到,有人冒犯也绝不轻饶。” 说不准月圆之夜他的眼睛真的会变绿! 朝华心中为那位裴世子叹惜,他斯文温和又细心,竟会被流言传得成这样。 他没办法选择血统出生,就像昭阳公主也无法选择和不和亲。 “你们三个缩在这儿做什么?要不要跟咱们一道打叶子戏?”承恩侯俞家的女孩找了过来,问朝华和令舒,“你们南边玩的是哪种?” 令舒伸出手来,数着指头道:“斗虎,鹤格,诗牌,大小叶戏,就没哪种打法是我不会的。” 俞家女孩子闻言大笑:“好好好,可算来了高手。”一把拉起令舒,把她按到桌前,“咱们不玩那些杂的,就玩大小叶,万贯索子花牌一个个轮着捉!” 除了管家之外,闺阁中要学诗画琴棋、飞花行令、叶戏双陆,俗与雅俱是交际手段,不必多精,但都要会。 真娘就极擅长这些,令舒也玩得巧,朝华自然不弱,只是她这会儿没心情玩这些,幸亏令舒挺身而出。 令舒虽是初来,可她半点也不怵,坐上桌就对另外三家道:“头把我坐醒,你们三家打我一家,说好了可不许欺我新来。” 四个人打叶戏,后头坐着好几个“军师”,七嘴八舌都在出主意。 姑娘们出门不带银子,就用不同颜色的棋子来当筹码,各人执一色,没一会儿令舒身前全是各色粉晶玛瑙的小棋子儿。 朝华本也站着看,待见到虞家姑娘独坐窗下,便让甘棠捧一盏热茶过去。 第129节 甘棠知道姑娘的意思,虞氏总归是大姑娘的婆母,不能闹得太难看,彼此有个台阶下就算了。 谁知朝华递了台阶,虞家姑娘却没下,那盏茶她没接。 座中个个姑娘都是人精,容家女已经有意修好退了一步,她自己站着不下来,那谁还愿意再给她台阶。 等叶子戏打到一半时,虞家姑娘就离开花厅,说是到寿花堂去看她姐姐了。 座中不知谁笑了一声:“告状去了罢?” 这一声混在叫花叫索子的热闹声里,很快就被揭过去不提。 玩到最后要用饭了,令舒身前的棋子叠成三座山,她把“小山”一推:“今儿我已经得了各家姐姐们的赏赐,这些就算啦!” 今日容家女孩已经出了风头,玩过乐过就好,哪能再跟她们算钱? 承恩侯家的女孩拉着令舒:“下回我家里摆宴,我给你发帖子,你可一定得来给我当军师!” 令舒也不客气:“成啊,我给你当军师,输了赢了咱们都拆账。” 说得一屋子人都笑,到告辞时已经论起闺名,说定了元宵节大家都要去永安伯家里赴宴。 回去的车上,楚氏极满意,忍不住骄傲起来:“我就说咱们家女孩儿,到哪都差不了。”说着还含笑看了朝华一眼。 这不,乌将军夫人话里话外都在向她打听朝华。 朝华道:“只是后半程虞家姑娘没出来,也不知忠义侯夫人会不会为难姐姐。” 说到虞氏,楚氏脸上的笑意淡下去。要说誉王誉王妃的不着调是京中人人都喜见的,那虞氏的不着调就真的叫人头疼。 哪有宴席开到一半,主家躲起来的? “这样……也是件好事。”楚氏缓缓吸了口气,“往后要闹出什么,人人心里也都有一杆秤。” 朝华诧异:“难道忠义侯还想换世子?” 马车行在长安街上,长道宽阔平直,楚氏鬓边珠钗随着车轮转动轻晃:“总要做最坏的打算。” 楚氏与忠义侯先夫人蒋氏有交情,不知蒋氏在地下看着恩爱丈夫不仅把她忘到脑后,还想将世子之位给后妻生的小儿子,心里会作何想。 人死情消,也没法想。 马车驶到容府门前,与一辆青布油车擦肩而过。 朝华正掀起车帘看向容府门前挂着的红灯笼,就见那辆小车车帘轻晃,车后垒着几个箱子,箱子上还堆着几个包裹。 令舒奇道:“这么晚了,是哪家的亲戚上门打秋风了?” 楚氏没开口,朝华却倏地看向她,又飞快掀起帘角探出车窗看了眼那辆青布车。 那车里,坐着永秀。 楚氏看朝华明白了,轻叹一声:“是她自己央求你们祖母放她去太清观为祖先修冥福。”老太太都不认永秀是容家人,修的又是谁的冥福? 老太太本想再看她几年,等事过境迁,便将她远远发嫁了,从此家中就当再没这一号人。 谁知,永秀会自请去修道。 令舒听到这句也明白过来,知道那车上的人是永秀,她粉面苍白,抿唇落泪:“糊涂!真是糊涂!” 朝华微张张口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惘然望着那辆青布车,与她们这一辆渐行渐远,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第112章 没回 华枝春/怀愫 容府整个宅园分隔成三处, 三处院落又都围绕容老太太的顾恩堂,朝华住在三房的簌爽斋内。 屋中只留一粟孤灯, 灯火投到屋外,照着檐下冰棱又反映回来,窗台墙上仿佛落着一块块冰影。 甘棠捧盒掀帘进来,悄步走到朝华身边。 “姑娘,我去瞧了,五姑娘把南边带来的箱笼都留下了……”角院中的厢房内垒着十好几只樟木箱,那是专为了装嫁妆打的箱子, 箱上都贴了封条, 桌上还有一份清单。 原本预备要给五姑娘的嫁妆, 她全没带走。 甘棠心中慨叹, 罗姨娘为着五姑娘那样搂钱, 主意都打到了三姑娘的嫁妆银子上, 可五姑娘终究一文也没带走。 “五姑娘本来一个人也不想带的, 百灵非要跟着去,她们俩也就带了些随身衣物被褥,还有老太太给的米面炭火。” 朝华闻言抬眸。 甘棠将手中盒子搁到桌上:“这里头是清单, 珊瑚姐姐说老太太吩咐过, 三房的东西还归三房, 明儿让我带人去收点。” 朝华依旧没开口。 甘棠知道姑娘心里不好受, 劝慰道:“姑娘也宽宽心, 五姑娘是……是自知身份, 不想再……” 不想再没名没脸的住在容家, 享受容家供给的衣食。 朝华终于开口了:“你去惟绿轩, 问问令舒那边何时给永秀送东西。”令舒必要悄悄去给永秀送银两衣裳的。 北边的冷与南边可不一样,腊月未过, 滴水成冰,永秀是暖棚子里开出来的花,突然出去怎么经得住。 她是罗氏的女儿,可她不该为母罪而死。 “是。”甘棠垂眉应声,猜测着姑娘的心意问,“那,四姑娘给多少,咱们也跟着添多少?” 半晌都没有声音,甘棠点头:“我知道了。” 刚要退出帘外,就听朝华叫住她。 朝华喉口仿佛絮了团棉花,清了清嗓子,依旧喑哑:“沈聿,是不是在余杭会馆?” 甘棠已经久未从姑娘口中听到沈公子的名字了,她不忍去看姑娘的脸色,只答道:“听说进京赶考的学子大多都住在会馆里。” 沈公子是余杭举子中的头名,商会捧他且来不及,哪会让他宿在外头的客栈,必是好吃好喝留在会馆里。 朝华颔首,伸手打开了桌上墨盒。 屋中无人时也暖炭也不断,墨盒中并不结冻,取一枝狼毫,铺开素纸。 永秀的事,该告诉他一眼。 甘棠见姑娘要写信,又给添上一盏灯,灯烛冰棱将投出许多碎影,朝华在这些影子的中间将短信写了一遍又一遍。 等甘棠早上来取信时,就见案上压着一封薄信,炭盆中堆着许多纸灰。 也不知这么一封薄信姑娘昨夜写了多久。 她装作不知,也不问姑娘是什么时候睡的,只禀报道:“昨儿夜里我去了四姑娘那儿,水竹松节翻箱倒柜的找毛料皮子,应当是想给五姑娘送去的。” 四姑娘哭得眼睛通红,小丫头到院外栏杆下捧了雪来给四姑娘冰眼睛。 “我同四姑娘说了,请她一并把银子带去。” 芸苓提了食盒进来,掀开食盒捧出个梅花盅,芸苓小声道:“厨房送了绿萼燕窝粥来,绿萼是昨儿夫人那边送来的,说是房中日日烧炭容易燥热,让姑娘也好清清火。” 朝华大概猜到这花是真娘亲手收的,燕窝粥中搁足了糖,闻着就香甜,她捧起来小口喝着。 甘棠看她眉间松了,也跟着神色一松:“昨儿我出惟绿轩的院门就碰见了周姨娘,周姨娘说六姑娘也有东西想带给五姑娘。” 周姨娘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她在容家多年,不该打听的事绝不会打听,哪怕容老太太对永秀的处置叫人瞠目,她也不敢多说半句。 不问令舒,反而先问甘棠,是怕朝华知道了不高兴。 “我请周姨娘放心,尽可送去。” 朝华轻应一声,看向桌上的信:“这信,请纪叔亲自送去。” …… 沈聿在普照寺中住了七八日,楚六应约来了,徐年却迟迟没来。 倒也得亏楚六来了,他一来,楚家派了两三辆车跟来。 把禅房修整一新,窗户换了厚明纸,薄被换成厚锦被。再将火炕一通,屋子里烧得暖暖和和的。 外间山上还积着厚雪,松枝上结着冰棱,屋里能穿单衫不说,还得给窗户开道缝好多透透气儿。 楚六手握松枝,扒拉着炭盆里的烤红薯,问沈聿:“沈兄,这算是烤好了没有?” 沈兄手中握书,翻过一页:“没有。” 楚六便又老老实实把松叶松针盖上,他在山上住倒住得惯,毕竟现在整间禅房都跟原来大不一样。 墙上挂着文昌文曲,屋外贴着大红对联,书桌书架笔墨纸砚全是一式两份,比他们在万松书院的学舍还更宽敞更清净。 跟他看的那些话本子里写的,深山古寺破庙苦书生,那是八竿子也打不着。 只有一样不比家里,庙里得吃素,头天来时楚六还说年节里吃的油大,正好清一清胃,不过七八日的功夫,闻红薯都觉得香。 楚六正扒拉炭火,白菘叩响了门:“公子,有人找。” 沈聿搁下书,走到窗前一看,就见老松下是容家姓纪的管事。 当时放定走大小礼都是这位管事出面,沈聿心如鼓擂,套上衣袍出门,楚六还问:“是谁?又是会馆那些人?你都躲到山上来了,还不消停呢?” 沈聿没有答话,径直出门,踩着薄冰几乎是小跑到树下:“纪管事。” 纪恒拱手作揖:“沈公子。” 他先去了余杭会馆,会馆中的小伙计冯四告诉他,沈公子年前就跑山上普照寺读书去了。 破费了一点碎银,冯四还告诉纪恒,会馆中相中了沈公子,想说回家当女婿的老爷们太多,沈公子只好避出去了。 沈聿还施一礼:“纪管事,不知纪管事来是为何事?” 沈聿每日除在了房中读书作文章之外,还会去普照寺偏殿打坐背书,偏殿清寂,冷风吹得人灵台清明,越到中夜越是清醒。 可偏偏就是在那样清醒的时刻,面向古佛供台和供台上他每日点起的一支清香时,沈聿会暗暗生出一点炽心,期盼有一日朝朝能回心转意。 也许她能想通,也许她能放下,不论如何补偿她都可,只要她想,只要她愿意。 纪恒打小就是按豪门管事的规格来教导的,文人诗词他没读过几首,以前侍候大姑娘时偶尔听到两句还要回去查书。 但偏偏此刻,他明白沈聿眼中那骤然亮起的火星是为了什么。 纪恒捧出书信:“沈公子,这是姑娘给你的信。” 沈聿心头不住急跳,他出来时手脚分明都是暖和的,听到这句,却觉得四肢血液都向心而去,手指一片冰凉。 “容姑娘……是为何事写信?”薄纸一张,接过去却不敢打开。 第130节 纪恒望向沈聿时,拱了拱手:“祝沈公子金榜提名,鹏程万里。” 说完,纪恒转身下山。 沈聿握着那封信,立在松下,山间除了松间野冰化雪的声音外,他便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良久拆开,只匆匆一眼,山间又只剩下化雪声。 沈聿把落款看了又看,略带薄茧的指尖摩挲过那一笔一划,将那封信拢进袖中。 白菘识得来人是容家的管事,又见公子拿了信站着许久都不动,他不敢上前,可眼看公子站在老松下,整个人被倒灌的山风吹的好似一座冰尊。 估摸着公子再站就要被冻透了,这才跑到松下,小声道:“公子,进屋暖一暖罢。” 楚六的红薯终于烤好了,褐色薯皮烘烤的渗出蜜汁来,他掰开一块呵气吹着递给沈聿:“吃不吃?” 沈聿摇头,还未入夜,他便抱着书本向偏殿去。 点起清香,端坐蒲团,仰视石刻佛像,闭目背起《杂律》来。 纪恒离开普照寺下山,刚坐上马车,就觉眼前一花,一匹快马疾驶而过。 城中裴府内,张宿接到消息就往书房中去,他怀中揣着两封刚送到的信,都是关于容三姑娘的。 裴忌正在写公文,他落笔不停:“报来。” 张宿抽出一封,展开禀报:“容姑娘给沈聿写信了。” 裴忌依旧眉目不动,声音平稳:“而后呢?” “沈聿没回。” 夏青在蹲在廊外的木栏杆上,心里啧啧,真是郎心如铁。 裴忌没有说话,将手上写了一半的公文继续写完,搁下笔问:“春闱还有几日?”声音颇有些森然。 张宿老实回答:“还有一个月。”跟着他又抽出怀中第二封,展开一瞧,牛眼疑惑,“容姑娘的爹娘和离了。” 第113章 放妻 华枝春/怀愫 殷家收到朝华的信, 知道容寅同意和离。 殷慎当即便道:“趁着容家老太太还没插手,须得快些把此事作定, 免得夜长梦多。” 容寅的耳根实在太软,此时他心灰意懒同意和离,万一叫容老太太知道,出来阻拦,他说不准又会改变主意。 岳氏犹疑:“我看不会,朝朝信上写她爹是当真想通才同意和离的。” 殷慎却冷笑一声:“容家老太太可不会那么想。”老太太想的是佳偶怨偶一辈子都是偶,丧偶再娶, 比有个疯妻要强, 这才不坏了容家的声誉。 隔着窗, 真娘正在教保哥儿给兔子花灯沾耳朵。 元月十五那日一家人要带保哥儿去海子上溜灯, 到时她们坐在冰车上, 保哥儿手里牵着绳, 任兔子灯在冰面上滚。 殷慎看着妹妹:“不能等, 我着人送信给容定则,不论如何,要把放妻书拿到手!” 只要拿到放妻书, 就是给真娘一条生路。 “那要不要提前把朝朝接过来?”岳氏眉心深锁, 深为朝华忧虑, 她夹在中间千万别落了不是。 “不可。”殷慎摇头, “越是这时候, 越不能把她接来, 咱们也得做好准备。” “准备什么?” “要是闹得难看, 就怕容家从此不放朝朝过来。” 殷慎准备了长篇说辞, 又特意收拾出一处幽净宅院来,想悄悄将容寅请出来, 和离的事暗地里进行,再不要惊动他人。 谁知容寅根本就不来赴约,只让贴身小厮送了个信匣子来。 殷慎气极:“七尺男儿该如何就如何!做什么畏首畏尾!他是没脸见我?” 容寅确实没脸去见殷慎,他送来的信匣中,有一式两份的和离书,还有一张给朝华的嫁妆单,上面写着三房全部的田产庄子和商铺宅院。 未嫁女不得有私产,只要朝华出嫁,那么这一切就名正言归归在朝华名下。 殷慎岳氏夫妻二人都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和离书是到手了,但剩下的东西却是烫手的山芋。 岳氏展开嫁妆单子越看越皱眉:“就算他愿意,老太太也肯点头?” 厚给妆奁发嫁是一回事,拿走一房的全部资产那是另外一回事。 殷慎只捡出了匣中那两封和离书,将嫁妆单又放回匣中:“咱们只要和离书,这些咱们完璧归赵。” 他了却心头一桩大事,长出口气说:“难道咱们家还养不起真娘和朝朝?” 说到哪去,殷家也站得住脚。 两封和离书上都有容寅的私章和手印,只要再盖上真娘的手印,再拿到官衙记档,从此两人就不是夫妻了。 岳氏数着日子:“今儿才初七,衙门要十七才开印,还要再等十天呢。”恨不得眼前时光飞快过去,赶紧到官衙开印的那一天。 “还有,真拿到真娘跟前,她……” 殷慎知道妹妹的性子,他想了想道:“真娘这头可以等,官府那头不能等,你赶紧备几样像样的礼,我到王大人家走一遭去。” 事急从权,先把官印盖下来再说! 岳氏紧备厚礼,殷慎急赶出门,等到夜里喝得半醉,被大纪管事抬进屋后,不等岳氏调了醒酒汤给他。 他一把拉住岳氏的手,指指自己襟前。 岳氏伸手一摸,从衣裳内袋中摸出两张盖了官印的和离书。 “阿弥陀佛。”岳氏双手合什念了两声佛,恨不能把这两张纸供到公公婆婆的灵案前,让他们在天之灵也知道,真娘如了愿。 岳氏赶紧把和离书收起来,又去拿水盂递给丈夫,防着他要吐,解下厚衣,调来蜜水送到他嘴边。 直到全部忙完,岳氏才想将和离书拿给真娘。 身子一转,那两张纸竟找不见了,岳氏急出一额汗,还是殷慎勉强睁开眼睛:“褥子底下压着。” 岳氏害怕风把纸吹飞,特意压在褥下的。 她自己都笑起来,拢进袖中,吩咐吴妈妈照顾老爷,往真娘房中去。 真娘屋里点起了兔子花灯,她给保哥儿做了一盏,又给阿容也做了盏,五彩纸罩着灯烛,满屋都是红黄暖光。 她就坐在灯下给哥哥缝八宝荷包,这是京里的风俗,开印上衙时百官都要戴的。 看见嫂嫂来,真娘收了针:“嫂嫂怎么这会儿来了?” 岳氏脸上是既欢喜又忧虑的神色,她一路来都捂着袖管,生怕又找不到那两张“救命纸”,进了屋却不敢立时就取出来:“真娘……” 真娘应声,看到岳氏满面踌躇,疑惑道:“怎么?嫂嫂有什么话不能同我说?” 她一把乌发散在脑后,目如含波,岳氏将心一横:“容家点头了。” 岳氏说完,就见真娘方才还红扑扑的面颊微微泛白,明波双眸似起涟漪,一字一字念着那句:“容家点头了?” “是。”岳氏将袖中和离书取出,“你哥哥跑了一趟,连官印都盖上了,就只等你盖上印信了!” 再送回官府去,这事就算坐实了! 真娘是下定了决心要和离的,但她以为和离之前,容寅怎么也该上殷家来。 她甚至还想过,三哥会求她原谅,说不准她还会有些心软,若真是心软了怎办?这一步都迈了出去,不能回头的。 就算她心软了,一年二年他能改,以后呢?他还是会跑出去,也还是会把她留在家中,她不能心软。 谁知容寅根本没回来,就连和离他也只是送信来。 他们俩的情分,竟不值得他赶回来。 真娘接过和离书,方才醒过神:“他还在外头。” 岳氏不知如何接话,却见小姑子眸中那点涟漪归于平静,下颔微微一点:“也好。”说着真娘取出私印,又拿出印泥。 在和离书上印上了手印。 要说这其中完全没有赌气的成份,岳氏是不信的,但好在这一切到此刻都了结了。 …… 这封和离书几日之后送到容家府上。 容老太太看了眼前直发花,她上回动怒还是小儿子想过继,此时发怒比那时更盛! “和离?亲族不出面点头,谁准他们和离!” 仆从赶紧去祠堂请容寅,容老夫人又看了一眼和离书,只觉额上青筋直跳,连带着眼皮都在跳。 “混帐东西!”她吸得口气,目光看向楚氏,“去,快叫人把老大叫过来!” 容老太太虽怒,但心里还是明白的,问也没问楚氏知不知道这事,过继的事楚氏能帮忙,和离的她绝不敢伸手。 楚氏满面惊色,吩咐下人赶紧到前面书房请人,又走到老太太身边:“娘别着急,这事……这事会不会弄错了?三弟不敢做这种事。” 楚氏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觉得这正是容寅能做出来的事。 前些日子容寅请家中的帐房把三房这些年有多少资财全都盘点了一遍,这本也是件寻常事,年前盘帐都是盘好的。 容寅想看,只用把算好的账目拿给他就是。 如今想来,那会儿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把三房所有的东西都给朝朝。 老太太还在怒中:“他一个大男人,心灰之下缩进龟壳万事不管便罢,把一房的事全交给女儿也就罢了,如今连过继的养子也不管了?” 跟着又骂真娘:“殷氏糊涂软弱,嫁到容家来,她是上事过宗庙,还是下继了后嗣?当丈夫的不像丈夫,当妻子的不像妻子。” “这些统统罢了!佳偶怨偶我也都认了!如今朝朝婚事就在眼前,他们俩又发的什么疯?” 竟连殷家也跟着发疯,原来只以为殷家爱重女儿,如今看来若没殷家哪养得出殷氏这样的女儿?! 朝华得到信报来上房时,正与大伯撞上。 她垂首恭立,给大伯行礼请安,大伯却只摆手,看了她一眼,眼中多是惋惜不忍,嘱咐她道:“别在雪底下站着,莫怕,这些事交给大伯。” 朝华自小到大,与大伯都没见过几回,哪曾想到大伯待她这样亲厚。 第131节 一时忍不住红了眼眶:“多谢大伯。” 容辰对侄女和颜悦色,对弟弟却一点也不客气,冲进祠堂要拉人,刚进门就见弟弟花白着头发,只看背影哪像是四十岁不到的人。 容辰的性格更像母亲,他是听妻子说过三弟的情状,但没想到一个男人竟能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一肚子训斥的话说不出口,话到嘴边,变成:“老三,你……你当真要跟殷氏和离?” 容辰现在还能想起来,三弟进京春闱时意气奋发的模样。 那样年轻,那样俊秀,大步迈进门来,不先告诉他省闱考了几名,而是大声向他报喜:“大哥!殷家大哥肯把真娘嫁给我了!” 容辰自小到大就担着宗族重任,一心扑在官场上,不说如履薄冰,也是事事小心,少有弟弟这样恣意快活的时候。 他看弟弟欢喜无状,还老成着脸喝斥他:“端正些,像什么样子。” 容寅笑着跑到大哥身边:“大哥,你娶嫂嫂的时候不高兴?” 容辰那时只是摇头,笑骂一句“不成体统”,恍然回神看弟弟头上的白发竟比他还多,责备的话说不出口。 容寅低声央求:“请大哥看顾朝朝。” 容辰回到顾恩堂,跪在容老夫人面前:“母亲,事已至此,就顺了他们的心愿罢。” 容老夫人满面寒霜,眼看连大儿子都赞同此事,她只说了一句:“他们俩如何,我想管也不管不了,但保哥儿是三房嗣子,不能留在殷家。” “既已和离,那往后也不用常来常往。”容老太太说着,目光投向窗外,看着站在廊下的朝华。 容老夫人说完这些气还难消,见朝华恭立在顾恩堂廊檐下,攥住楚氏替她抚心口的手道:“我简直没面目去跟孩子张这个口!” 说这话时,她搁在炕桌上的手重重拍了一下,腕间翠镯发出一声脆响。 楚氏赶紧去看老太太的手磕没磕破,自嫁进容家,三十多年也未曾见过婆母如此生气:“娘再生气,也得顾念自个儿的身子骨。” 容老太太又锤了下钿螺花桌:“我要怎么跟孩子说,你那父母不管你的死活,只由着自己的性子和离去了。” “既想着和离,那还为何过继?” “他们俩倒是出脱了,朝朝怎办?” 骂完了小儿子,老太太又骂大儿子:“他不肯来,你押他也得押来,叫他来看看他自己造下的孽!” 容辰跪定了不动,双手执平拜倒:“母亲息怒。殷家偏自家女儿,咱们家也是偏向老三,人之常情而已。” “只要咱们自家不声张,外头无人知道两家已经和离,朝朝的婚事,两家也不会不管,各自多出些力。” “实在不成,就把朝朝记在我与岚娘名下。” 他的官位越高,朝朝能选的人就越好。 楚氏终于捞着机会开口,丈夫一说完,她便接上:“娘,殷家除了求和离,并没想让朝朝拿走三房全部的资财。” 楚氏一个眼色,珊瑚赶忙将红匣递上,楚氏从匣中取出嫁妆单递到老太太面前。 归给三房的容家祖产,老太太自不会允许外嫁女带走。 朝华听到消息时,正在簌爽斋拆看舅妈的信,信中说事情已经办妥,委屈她在容家多留些时日,舅家会想办法将她接出来小住。 冬青跑来报信,朝华披上件斗篷就赶来了,此时一身素装立在廊下。 甘棠芸苓陪在她身后,屋里时不时传来发怒声,大小丫头缩着脖子站在院中不敢动弹,一院的人都噤若寒蝉。 可她耳畔却是轻风吹过松梢的声响。 顾恩堂前的罗汉松上结着细细的冰晶,冰晶被风吹动,好像夏日窗前挂的银制风铃,发出细碎的,晶莹的脆响声。 隔墙种着的一排腊梅花树也正是花时,与寻常黄色腊梅不同,那是一排磬口腊梅。 花黄心紫,香味比素心腊梅更浓,隔墙吹来,只觉香气沾衣。 自小到大,她未曾像此刻这般,由心到身觉得轻松。 仿佛卸下重担般,身心俱清。 堂屋两侧小门通廊道后院,有个花房的小丫头捧着一盆牡丹花正迈过石阶,想将花送到顾恩堂。 这时节的牡丹是暖洞子里催开的,算得贵重。 小丫头的眼睛直直盯着盆中两枝牡丹花,双臂不住发颤,眼看就快要捧不动了。 可她不过是花房的丫头,上院的丫头都无人动作,她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就在她憋得双颊涨红,忍不住快要哭时,听见个声音对她说。 “放下罢。” 小丫头抬起头张皇四顾,是谁在对她说话? 就见三姑娘长眉舒展,目中满是恬静:“把花放下罢。” 朝华说完掀帘迈进顾恩堂内,屋中人人都抬眉转身看向她,她下拜行礼,又直起身道:“祖母不必为孙女忧虑,孙女觉着,如此甚好。” 屋内霎时一静,晴光透过玻璃投在朝华面上,容老太太看她言平气和的模样,胸中那团怒火似被风吹散。 屋中久无人言,容老太太身子往后一靠:“除了祖产,你爹说给你的全给你,保哥儿上族谱是族中长辈见证过的……” 她欲说什么,却只是长出口气:“罢了,由他们去。” 第114章 风头 华枝春/怀愫 老太太说管, 就当真不再过问。 朝华的日子一下子安闲起来。 暂时不能出门,也不用她来管家, 连祖母那里都不必她们姐妹日日去请安。习惯了每日早起问药、看帐、习针,一时间竟不知该干些什么。 干脆先将屋子收拾出来。 簌爽斋内外还都是过年的陈设,朝华看过一遍就吩咐甘棠:“把里里外外都成芽绿宫粉梅花给予的,帐子用荷色,摆设就留下珊瑚盆景,不要屏风,把纱槅里的雪景图换成西湖春晓。” 她话音一落, 屋里甘棠芸苓齐齐动作起来, 没一会儿就从库房把引枕、坐褥、绣帷、地毯都找了出来。 一盅热茶还没品过半, 屋里就换过了陈设。 绿色铺开, 只留红珊瑚盆景和帐上挂的大红八宝荷包做年景点缀, 一派初春意趣。 跟着又找出笔墨、棋盘、琴书, 铺设在房中四处。 芸苓还从箱子里翻出一个用包袱皮包着的针线箩儿, 里头全是朝华做了一半的荷包,红的是年前做的,绿的是夏天起的针。 有的刚起了针, 有的才描出花样子就没功夫再做, 就这么一直放着。 一屋子丫头干脆一人分了一个, 一上午的功夫, 几个荷包袋全做了出来。 令舒来串门时, 就见簌爽斋里外都换了铺陈, 三姐姐靠在明窗边在给绣花荷包袋收口, 她身前炕桌上的绣箩里还放着三四只已经做完的。 令舒瞪圆了眼看:“你……你怎么做起这些来了?” 朝华不是不会, 是没功夫用在这上头。 容家的女孩能写一笔好字的多,能做一手好针线的少, 容老太太自己年轻时都不爱在针线上下功夫,也不计较家里的女孩们做的好不好。 令舒知道三姐姐自来少做这些,如今都已经闲到把针线拿出来了,她凑过去瞧了一眼,忍俊不禁:“这怎么是荷花的?不会是去年的罢?” 朝华收完这针,才抬头:“甘棠,上茶,让厨房送些新鲜点心来。” 令舒啧啧出声:“三姐姐这可算是过上闺阁日子了。” 朝华听她打趣,并不生气:“我慢慢来罢。”一面说一面给令舒倒了杯梨汁饮,问她,“你今儿怎么得空过来?大伯母那里忙完了?” 令舒每天跟着大伯母管家,管完家还得料理自己的嫁妆,理完嫁妆的事,还要跟着这边的嬷嬷学规矩。 她还以为朝华回来了,也要一同学,谁知大伯母对她和令惜说:“放你们三姐姐的假,叫她舒服几日。” 令舒拿出张单子:“你看,这是今天嬷嬷们教的。” 单子上列了一长串的日子。 “宫里逢到忌辰日,女官宫眷都不准戴红花,只许穿素色衣裳,内廷当差更不许穿红,玉佩荷包上也不许结花穗。” 这嬷嬷是大姐姐派来的,怕她们在外交际时犯了忌讳,特意派来指点,还把能穿的颜色列了出来。 “还有怎么行礼怎么请安,南北不同处都要重新学。”有些北省人的忌讳还真是她从小就没听过的。 甘棠送上奶卷子蜜三刀,令舒咬了口奶卷道:“我不如写封信,让四呆子以后光在南边当官罢。” 因不想学北边的规矩,就让未来丈夫只谋南边的官,从根子上解决这个问题。 朝华一口梨汁差点咳出来:“超过四品的官员每三年上京述职一次,要不你在信里添一句,请他万万不要升上四品?” 从此楚四能当的最大的官儿,就是从四品。 令舒明明知道朝华在说笑,竟重重点头:“有道理,差点儿就把这个给忘了。” 两姐妹笑作一团,令舒拢了拢笑散的鬓发,对朝华道:“正月十三,全家要去灵光寺点顺星,我……” 她倏地不好意思起来,红着面颊道:“大伯母说,楚四也去。” 朝华笑盈盈看着她:“成啊,到时你们俩要见面要说话,只管打我的幌子。”去岁令舒帮她跟沈聿在石舫中见面时,她就答应过会还这份人情。 石舫中人已经散了,人情还得还。 令舒嘴角一抿,又笑又嗔:“说不准那呆子就来请个安。” 双方都已经订了婚,楚四呆子来拜年也是恭恭敬敬,她明明就在上房,他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令舒往日再俏皮些,也是十五六的女孩儿,未婚夫这个死样子,她又气又急,再一这个呆子是个真呆子,那可怎么办? 心事转了一轮,令舒挨到朝华身边,轻轻说:“太平观那儿,我已经把东西送去了。” 朝华手上翻着荷包的串珠穗子,依旧是言和气定的模样:“下回你再送东西就告诉她,过些日子我会请大伯母替她作主的。” 令舒良久无言,好半晌才叹道:“我原来服你,如今也还是服你。” …… 正月十三那天,靠近宫城的这一片功勋府前,马车仪仗络绎不绝,都是出门去佛寺点顺星的。 容老夫人与楚氏坐在前车,朝华领头带着妹妹们坐在后车,令惜问:“我听徐妈妈说家中供灯烛都供了好几代了。” 容家上几代皆在京中,年年都给灵光寺供奉香烛,后来远离京城,但老宅还在,供奉不停。 第132节 眼看路程还长,朝华打开食盒,给妹妹们一人拿了一颗玫瑰糖:“是供了许多代。”与容家一样供了几代的已然少有了。 有的是举家获罪,有的则是降袭之后败落了,再添不起一年数百两的灯油。 令惜含着糖,含混问:“我还听说灵光寺后有打鬼可看,那是什么?咱们余杭怎么没有?” “什么看打鬼,那是观傩!”令舒捏捏妹妹的面颊,“是人穿着衣裳戴着面具扮鬼,大家撒米撒豆除邪秽。” 原来是个正经节庆,圣人还会派散佚大臣主持,越到后来越像是市集庙会上的乐子。 令惜似懂非懂:“那不就是跳大神的?” 上回大姐姐请宴就因她年小没带她去,这回令舒搂住她道:“咱们都没看过,求一求祖母也叫咱们长长见识去。” 容五容六骑着马跟在外面,一时跑在前,一时跑在后,就看祖母姐妹们需要什么,他们骑着马就能办来。 听见车中说观公傩,容六趁着前面停车,从外头掀起车帘子:“市集上吃的玩的都有意思,祖母要是不许你们去,我去给你们买。” 令舒一巴掌把弟弟拍出去了,令惜窝在姐姐怀里笑出声来。 到了灵光寺寺前,还未进山门就听见前面热热闹闹挤满了人。 容老夫人偏居余杭几十年了,还当灵光寺是处贵人们来的僻静寺院,看眼前光景跟余杭的三天竺也不差什么,一时颇有些感慨:“几十年未来,变得这样多。” 容家几代供奉,灵光寺的住持便派了首座弟子空观出来迎接,空观一见容老夫人便双手合什施了一礼。 容老夫人笑道:“空观小师父,咱们得有三十多年不见了。” 当年空观还是个小沙弥,这会儿已经是个气派的大和尚,只看寺前这一派热闹,就知灵光寺十分会经营。 想到容家也是世代降袭,还能在朝中有一席之地愈加感慨世事变幻。 空观面上笑意团团,单手执着礼不曾放下:“容施主经年不见,还是老当益壮。” 容老夫人摆摆手:“老来健如春寒秋后热,如今连风也不敢多吹了。” 空观寒喧着将容家一行人领到寺内,先带他们去了后寺禅房稍做修整,跟着才去正殿烧香,拜过菩萨才去寺中供奉容家牌位的偏殿。 殿内燃灯而照,烛火燑燑。 空观道:“到黄昏之后,请以纸蘸油,点上一百零八盏灯,再焚香祭祀,三日之后会由沙弥将灯散出去。” 散灯花,散小人,从此阖家康顺。 这会儿时辰还早,灵光寺预备下了点心清茶,中午晚间还有素斋菜。 “施主们可去前殿听经,或是到寺前去观傩,等队伍经过时,撒上一把炒过的黄豆,也能辟除不祥。” 容老夫人点了点头,她笑着看了眼身后的孙子孙女们:“你们要是想瞧,那就多带些人,令惜么……” 令惜眼巴巴看着祖母。 容五容六赶紧站出来护着妹妹:“祖母,我们在呢,不会让姐姐妹妹们受冲撞的。” 容老夫人点了点头:“成罢,多带些人去。” 七八个健妇和十几个男仆跟着,令惜还年幼不必戴帷帽,朝华和令舒倒是想戴,可头上又是观音兜,又是暖耳,几乎只露出半张脸,根本戴不上帷帽。 一行人往灵光寺前街去。 锣声响到哪儿,就是傩戏跳到了哪儿,路的两边支着各色帐子,有卖线香宝塔香的,有卖古董字画的,还有卖春联闹娥儿的。 看见容家一行人衣饰华贵,叫卖得更加起劲。 甘棠沉璧紧紧跟在朝华身后,沉璧沉着脸,哪个小贩妇人敢越过人群挤进来,她便扭头瞪过去。 才逛了几步路,令舒就买了两个假古董:“拿回去摆着玩的。” 朝华也买了两枝桃木头雕的发簪,木头虽寻常,但胜在雕工精制,摊主还道:“这可是雷击桃木,最是辟邪的!” 雷不雷击不知真假,也是买个新鲜有趣。 容五容六疼爱小妹,指着两边点心店里的糖卷果驴打滚,令惜却只是摇头:“又是糖又是粉,沾在身上怎么好。” 朝华看这些点心都是甜的,很想尝上一尝,可连十岁的妹妹都知道不在外头吃东西,她当然不能说想吃。 目光望过去,就见点心摊子边的女孩正在吃糖卷果,咬得满嘴是糖脆,见朝华看向她,冲朝华举了举手中的糖卷果。 她大眼玲珑,模样可爱,朝华忍不住也冲她笑了笑。 甘棠看姑娘盯着糖点心店笑道:“城中都有,咱们回去的路上样样都买上些。” 朝华道:“就买这家的,这家的好吃。” 甘棠摸出荷包来,走到店门前,把店里各色点心都买了些。 买完点心走出去不远,就见几步开外一群人吵闹起来,几个健妇赶紧护住容家姑娘们,朝华刚要看过去,前面人就嚷嚷起来:“发羊角风了,发羊角风了!” 地上滚过一块吃了一半的糖卷果。 朝华在听到人喊羊角风时,脑中便涌出“百汇,风池,内关,太冲……”这些穴位,她急步想上前去。 被两个健妇拦住:“姑娘别过去。”发羊角风要是咬着人,能把肉都咬下来! 因为停下买点心,令舒已经牵着令惜到前面的店铺去了。 朝华沉声道:“无事,我只是看一眼。” 几个健妇本该拦着,可被朝华目光震住,心中正想这三姑娘不愧是管过家,叫她们怎么拦好呢? 不等几个健妇再拦,沉璧已经拨开了人群。 人群围着的果然是刚才那个买糖卷果的女孩子,那女孩脑袋后仰,浑身抽搐,口中不断吐着白沫,围观的人只敢看,无人敢上前去。 朝华迈出一步,手中拿着雷击桃木发簪,眼疾手快塞到女孩嘴里。 跟着又拔下发间特制的小簪,由沉璧伸手将那女孩按住,一针下去,方才还在地下吐沫的女孩安静下来。 今天容家大队人马出门,夏青只能远远的跟着,见前面闹腾他还怕容三姑娘吃亏,在人群中游来钻去,正巧瞧见了容姑娘那一针。 她衣饰奢华,斗蓬上的金丝银绣光彩夺目,在乌压压的人群间简直如盏明灯。 夏青微张着嘴,主子好不容易在太后那儿把誉王誉王妃送礼的事混了过去,这下可完了,这下容姑娘可真出大风头了。 第115章 不胫 华枝春/怀愫 容五容六逛着逛着不见了三姐姐的踪影, 二人赶紧回头去找,容五择了个高处往前眺望:“三姐姐身边带着人, 也不会往人群里头钻。” 冬日容家的仆从们当值时都穿一身褐绿衣裳,扎着黑色腰带,三五个站在一块就很惹人眼。 容五还在那儿伸着脖子张望呢,他身边的容六倒抽口气,攥住哥哥的胳膊,眼睛直直瞪着前头,叫了声:“五哥……” 容五“啧”一声, 顺着弟弟的目光看过去:“你嚷什么?” 不远处围聚的人群正中间, 蹲身在替人扎针的, 就是他们的三姐姐。 容六还在发怔:“那个是三姐姐罢?三姐姐还懂医?” 甘棠指挥仆从们围过去, 朝华脱掉厚斗蓬, 将小女孩裹起来。 这一针只是让她暂时安静, 还得赶紧找个清净地方施针才行。 “沉璧。”朝华轻唤一声, 沉璧上前抱起女孩,甘棠赶紧指派健妇仆从们将姑娘护送回去。 人群中不知是谁嚷嚷:“你们要把人带到哪去去?” 容家几个男仆将人赶开:“都散开都散开,没什么可看的。” 可人群就是挤头伸脑的不往后退, 容家仆从在赶人, 夏青也在赶紧动脑筋想法子赶人。 干这种事还是他老道得多, 他眼睛一转从怀中钱袋, 将袋中碎银子和金银锞子倒在手上, 大把的撒了出去。 抛给前面正在玩杂耍的彩戏班子, 还拖着长音, 大叫了一声“赏~”。 碎银和金银锞子砸在彩戏班讨赏用的铜盘上, 发一连串“叮叮咚咚”的脆响声,一听就知是有豪客打赏。 得了大赏钱, 彩戏班子的人按规矩要当众谢赏,本来就只有一个小孩子在高杆上接花球,片刻间一班人都从彩布后头跑了出来。 喷火的喷火,打跟头的打跟头,立时就将众人的目光全吸引过去,人群潮水似的涌向彩戏班。 围着朝华的人散了大半,另一半眼见没什么别的热闹可瞧,又有人上前来驱赶,也都慢慢散开。 只是众人依旧好奇,纷纷在问:“是哪一家的姑娘?你瞧没瞧见她衣裳上绣的金线?”还有那风帽中露出来的半张脸。 呼奴使婢,穿金戴银,哪一家贵女竟然会治羊角风? 朝华穿过四散人群,就要人群尽头看见两个弟弟傻站在那儿,容五容六虽不是一个娘生的,这会儿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 瞪着眼,张着嘴,好像他们三姐姐脸上开了花。 朝华鬓发被风吹乱,目光泠泠扫过两个弟弟:“老五老六,你们派人在市集上问问,这女孩的父母应当是摊贩店主之类。” 小女孩衣着体面,虽不是绫罗缎子,却是整块花布做的新暖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耳朵上戴着一对银丁香,父母显然待她极好。 集市上人来人往的,七八岁的小女孩能自个儿蹿来蹿去买点心,父母必然常在集上来往,只要问问别的店主就能知道了。 容五容六咽了口唾沫,点头应声。 等三姐姐带着孩子走远,容六忐忑出声:“这事儿,咱们要不要告诉祖母?” 容五容六年纪虽轻,却也知道这事重大。 容五“呲”一声:“老六,你知不知道三姐姐会医?” 容六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我哪儿知道!”他连三婶到底生了什么病都说不明白呢,只知道三婶久病不认识人,所以在余杭时才会住在别苑里。 二人大眼瞪小眼,容六心头直打鼓:“可这么多人瞧见了,咱们瞒得住么?” 容五虽不不比容六大多少,但到底是中了举人的,拍板道:“咱们先瞒着,真到瞒不住了,咱们跟三姐姐一块去认错!” 大家一起摊,还能少挨点罚。 容六觉得哥哥的主意很不错,两人就这么说定了。 …… 朝华带着丫头和小女孩一块回到灵光寺后禅房。 楚氏在前面的佛堂听经交际,容老夫人不信这些,寺中今日也无平辈,便在禅房中点香小歇。 沉璧抱着女孩回去时,只有守在屋外的珊瑚看见。 第133节 珊瑚放下针线走了过来,甘棠赶紧上前一步把珊瑚拦住,珊瑚虽停下了脚步,却疑惑的看了眼禅房。 “这是怎么了?怎么还抱着女孩?不是六姑娘罢?” 甘棠笑着岔开:“哪能呀,是个可怜孩子,市集上叫人撞昏过去了,就倒在姑娘脚边,姑娘瞧着不忍心就先带回来。” 珊瑚还想迈脚,甘棠继续同她拉扯闲话:“得亏遇上我们姑娘了,要是碰上拍花子的,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可不遭了罪。” 珊瑚听了“哎哟”一声:“那要不要我叫人请大夫去?也得找找她爹娘呀发。” “已经吩咐人找她父母了,只是忘了请大夫来。”甘棠立时点头,“还是姐姐想得周到。” 禅房中烧着暖盆,芸苓捧来盆,朝华洗过手,解开女孩的衣衫。 除了医馆中那几个病人外,这还是朝华第一次为外人施针,许是练得多了,她下手的时候竟一点也不慌。 好像她身在梅阁,四下无人,眼中只有手,手中只有针。 方才心中默认的那几个穴位一一扎上针,女孩的呼吸越来越平稳。 芸苓是见过姑娘扎针的,她还是大气都不敢喘,直到姑娘收针,她才长出口气:“姑娘,她没事了罢?” 朝华伸手摸摸女孩的脉,她跟萧老大夫刚学不久,不敢拿大:“叫人请个大夫来。” 甘棠就在此时进屋:“已经去请了。” 不一时请的大夫就来了,是寺前街上小医馆的大夫。 老大夫一把花白胡子,知道是权贵人家请他,进门先作揖行礼,待看到床上躺的人,老大夫惊道:“这不是大妞嘛,怎么躺在这儿了?” 甘棠芸苓面面相觑,都还没找到这姑娘的父母呢,反让大夫先认出来了。 朝华先怔后笑,是了,这女孩的父母既是在集市上走动做小生意的,羊角风又不是寻常病,自然带她看过这里的大夫。 老大夫先摸了脉,又看过牙齿舌头,这个病发作最怕的就是咬到舌头,一看口中无伤又转过身来。 躬着身道:“贵府上有学过医的罢?” 大妞没受伤,也没有因作力虚脱,整个人气息平和睡得香甜。要是没学过医的,不会处理得这么好。 珊瑚就站在屋门口听着,老太太午睡醒来,听说三姑娘捡了个孩子回来,派她来看看。 老太太不信神佛:“到底是件做功德的好事,你去看一眼报给我。” 朝华对老大夫道:“颇懂些医理而已,还请大夫说明白这孩子是哪家的,我们也好请人来接她走。” 老大夫细说了女孩父母在何处,竟是市集上开店卖羊肉的,丈夫卖羊肉,妻子卖羊肉胡饼,家里颇为富裕。 老大夫摸着胡子道:“庙里的师父说,因他家宰羊杀生,女儿才得了这个病,是替父母挡了灾,她爹娘待她宝贝得很呢!” 朝华闻言,眉梢微抬,芸苓已经好奇问了:“是哪位师父说的?” 老大夫道:“就是空观大师。” 等将大夫送走,芸苓才喃喃:“当真有这样的事?我之前看那空观师父还觉得他……”满面市侩,不像个和尚像个员外,没想到他还能算出这些。 没一会儿那对夫妻来接女儿,隔着清净院门就要给朝华磕头,被甘棠带人拦住了。 芸苓岂肯错过这个热闹,到黄墙根上听了两夫妻牙齿打舌头。 妻子说“今年生意这样好,比旧年又多宰了好些羊,大妞才又发病。”,丈夫道“难道不卖?好好接回去,给大妞打个银镯子。” 她回来便绘声绘色学给朝华听,还感慨:“起码大妞的爹娘是真心待她好。”来的时候还提了四盒点心呢! 朝华笑了,空观师父真是洞识人心。 容五容六这边守口不言,甘棠那边也打点好了跟出去的婆子仆从,楚氏却在听经堂里听到了消息。 她听完经与京中贵妇们一同吃茶果点心时,听说寺外人群中有个官家女眷替民人百姓施针救治羊角风。 其中几家大人的妻子道:“可问明白了是哪一家的姑娘?竟做这样不规矩的事?” 楚氏根本不知道朝华会医,自然也猜不到寺前行医的是自家女孩。虽觉不关她的事,却温言道:“活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菩萨就在这顶上看着,是件大功德。” 毕竟是上京城,灵光寺又是古寺,好几家勋爵人家也在此点顺星。楚氏虽有诰命在身,丈夫的官位却不是最高的, 听楚氏说完,其中一位夫人掩口轻笑:“我倒听说,像是你家的姑娘。” 楚氏新来,与这些人没什么交情,可她也不怵:“我家没有姑娘会医,小孩子贪新鲜都到外头看傩戏瞧热闹去了。” 她这话说完,座中几位夫人互换眼色。 待到众位夫人们散了,楚氏缓步往后禅房去时,才好奇问冬青:“是谁家的女孩,这样大胆?不会是外头传错了罢?” 冬青嚅嚅:“别家的没听说,三姑娘倒是带了个女孩回来。” 楚氏回到禅房院中,几房的丫头们在分方才羊肉店夫妻送来的点心。 你一嘴我一嘴的,个个都在好奇那个替父母挡灾的小姑娘,有的说她得病可怜,有的说虽是可怜,但也算有福气了。 得了羊角风,便不能做活,寻常人家怎么养得起? 楚氏心中“咯噔”一下,她快步往朝华屋中去,就见朝华正坐在禅窗下写着什么,见她过来停了笔。 楚氏目光一扫,看见那纸上除了姓名病症外,还写了施穴位置。 她倒抽口气:“朝朝?你何时会的这些?” 朝华没打算一直瞒着楚氏:“大伯母都知道了?”消息传得这么快?到底是身份惹了人眼。 这一句几乎就是坦白,楚氏脸上微微变色,她上前一步握住朝华的手:“往后,在外头不论是谁问,你不能认。” 朝华蹙眉,她并不觉得世家女子学医就是操贱业。 但看到大伯母焦急的神色时,她依旧不欲长辈担心,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楚氏把今日来灵光寺的夫人们想了一回,心里稍稍安定些,都是旧勋爵人家,如今朝中局势波谲云诡,聪明人不会在这会儿嚼别家的舌头。 她握着朝华的手:“傍晚点顺星,你多点几盏。” 散灯花,散小人。 朝华确是点了灯花,讲晚经时也无人再提这事,楚氏只道这事混过去了,市集上那么多人,谁能确定一定是容家女做的呢? 不意年十五那日一大早,容家来了传旨天使。 请容老夫人带着孙女进宫赴元宵宴。 第116章 太后 华枝春/怀愫 太后娘娘传的虽是口谕, 但容家自容老夫人起都穿上诰命吉服等在仪门上。 容老夫人打头阵,容辰楚氏一左一右跪在老夫人身后, 容五容六跪在伯父伯母的身后,朝华领着妹妹们跪在最末。 传话的太监人还没到,锣声便一声响过一声传到容府的仪门内。 容家人人心中都自疑惑,怎么太后娘娘会突然传下口谕? 待听太监王得忠说,是太后请容老夫人去赴宴,还让带上孙女儿,容家人就更觉得古怪了。 容家不是没进过宫, 往前几代也是宫中宴席的常客, 只是每一代都因降袭, 座次离主位越来越远而已。 到容老太爷这一代时已经无爵可袭, 亏得容老太爷会读书, 科举闯出一条路来, 给妻子容老夫人挣到一品诰命。 可容老太爷英年早逝, 容老夫人也只在几十年前进宫赴过年宴和元宵宴,那时太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 这些年容家虽还朝中站着,但因无爵位, 除非是宫中群宴外命妇, 不然哪还有进宫的机会。 也就只有容令姜, 因是忠义侯世子妃, 偶尔能进宫赴宴。 口谕已经古怪, 来传口谕的还是太后娘娘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王得忠, 那就显得更古怪了。 容辰取出厚厚一份红封送给王得忠:“难为王公公元宵节还特意跑一趟。” 容家祖上有过爵位, 行事自然不像文人清流们那样, 觉得与太监打交道就失了体面。 容辰不仅与王得忠客套起来,还请王得忠和几位小公公们吃茶吃点心。 这一句其实是试探, 王得忠若是肯留下“赏光”,那说明他愿意透露太后娘娘为什么会一时兴起。 王得忠一口北音:“那敢情好啊,我就叨扰一口茶水。”他张嘴就是北音,但他其实是南边人,收的两个小徒弟也都是南方同乡。 楚氏早已经吩咐厨房预备着南边的点心,这对容家根本不费事,就算端上来也不能说容家谄媚讨好王公公。 容辰请王公公到容府花园中的醉墨亭去吃茶,用过点心喝过茶之后,容辰才适时发问:“公公,太后娘娘这口谕是?” 王得忠拿也拿了,吃也吃了,笑道:“容大人好福气呀。” 这个当口,容辰哪会因为一句“好福气”就松懈开怀。 他又试探:“王公公,口谕上说请我母亲和孙女,公公也知道,我家女孩儿多,总不会是全带进宫罢?” 王得忠先怔后笑:“嗐!行三的,容朝华。” 容辰心中更惊,怎么太后娘娘连朝朝的名字都知道了。 他拿出早备下的另一个红封,方才那个是当着众人给的,这一个却是私下给的,比方才那个还更厚几分。 王得忠第一句是看在红封的情分上,这第二句其实是看在容家这些年三节两寿没断过礼的礼数上。 他笑纳了红封,再次对容辰点头:“容大人莫慌,好事儿~” 母亲和侄女要进宫,容辰不得不赔笑脸:“还请公公和两位小公公到时照拂照拂。” 王得忠得了大红封,跟来的几个小公公也都各自有一份。 不必从师傅手里等着分钱,走的时候还一人提溜了两盒南边点心,几个小太监觉得容家做事上道,满口应承:“容大人放心罢。” 等把这些传旨天使们送走,楚氏问丈夫:“可曾说了什么?” 容辰摇头:“只说是好事。” 这种话在官场上都要琢磨好几个来回,何况是宫中传来。 果然他不说还好,一说楚氏就满面忧虑:“我打听了,这回的元宵节宴是家宴,只请了几位公伯侯家的夫人。” 丈夫在园中接待王公公,楚氏派人从角门出府赶去女儿家,忠义侯府的马车早已经出发了。 “忠义侯府的马车已经进宫去了。”正好扑了个空,没能见着女儿嘱咐两句,楚氏又道,“已经派人去给殷家报信了。” 殷家管着漕运,上京城中的权贵偶尔用船做些自己的私生意都要通过漕运司,其中得势的太监尤是。 第134节 殷慎品阶虽不高,但在宫里也很能说得上话。 殷家正在预备元宵节的团圆小宴,本来还想上门接朝朝,听说这个消息殷慎赶紧派人走门路去了。 夫妻二人说话的功夫,后头容老夫人和朝华已经收拾好了。 容辰和楚氏送容老太太和朝华上车,容辰道:“儿子已经打点过了,朝朝的舅家那边也在走动,听王公公的意思,是好事儿。” 容老夫人与大儿子一样,听到是好事也未觉得轻松,她只是看向孙女,宽慰道:“朝朝不慌,太后娘娘若还是原来的脾气,这一趟说不准还真是好事。” 朝华凝神静气,扶着容老夫人上了马车。 马车一路行到宫门口,被守宫门的御林军拦下。 容老夫人有一品诰命在身,又确实年迈,太后娘娘特下懿旨,许上了年岁的诰命们再坐一段车。 宫道上一辆小车停着,由个小太监牵着马,缓缓往宫城中去。 穿过长宫道,远远看见宫阙飞廊时,小太监停车回身:“老夫人,只能送到此地了,还得烦您走到引凤殿去。” 容老夫人客客气气冲那小太监点点头:“多谢小公公。” 甘棠塞了个荷包过去,朝华和珊瑚扶下容老夫人。 前方又来了引路的太监宫婢,容老夫人拄着拐杖,朝华依旧搀扶着祖母,缓缓往引凤殿去。 旨意下得急,此时天色已晚,宫中处处悬着元宵节的彩灯彩绸,穿过两殿之间架起的飞廊桥时,朝华脚步微顿。 容老夫人一只手一直搭在孙女胳膊上,察觉她脚步停顿,侧身望她。 连前面引路的一双宫婢也停下了脚步。 朝华飞快回神,“羞涩”一笑:“孙女贪看宫灯,实在失礼。” 宫婢们都知道容家这位姑娘是太后娘娘点名要见的,待她十分客气,年纪稍大些的还笑道:“等到天色全暗了,从引凤殿石台上望过来恰如飞鸿,更好看呢。” 容老夫人握握朝华的手,心里虽奇朝朝不该如此不稳重,却也不能当着宫婢们问,依旧跟在宫娥身后,往引凤殿去。 朝华并不是贪看宫灯,而是在她们快要经过飞廊桥下时,不经意抬眸一望,看见桥上有人正在看她。 那人坐在竹轮椅上,膝盖上盖着厚厚的绒毯,乌发用金冠束起,背光瞧不清面目,只是眼前仿佛罩着一层眼纱。 是裴世子,他怎么会这儿? 裴世子也看见她了,就在她低头之前,他在飞廊上冲她点头示意。 此时此刻裴忌也想问,她怎么会在这儿? 裴忌这几日都被留在宫中,宫中传递消息不比外头容易,他知道容朝华在灵光寺前替人施针的事时,已经是当天晚上。 夏青活灵活现学容朝华是怎么给那小姑娘治羊角风的:“容姑娘出手就是一针,本来还在发抖吐白沫的女孩一下就昏过去了。” 跟着他又邀功:“一大把的钱,是我刚得的赏,我眼睛眨都没眨就撒出去了。”一钱袋的金银锞子呢! 裴忌横他一眼:“继续说。” 夏青拿出天桥上学书的劲头,把容姑娘怎么将人带回去的事说了。至于带回去干了什么,他又不是千里眼,哪能隔着几道墙看见。 只知道卖羊肉那一家子千恩万谢把小姑娘接回了家。 裴忌目光依旧盯着夏青的脸,夏青把最有价值的消息留在了最后:“灵光寺里还有好几家夫人在一块点顺星。” 其中韦夫人嘴碎,知道是容姑娘施针,嚼了好几句舌。 裴忌目光一看过来,夏青就道:“韦夫人跟乌将军夫人连着亲,乌将军夫人有个小儿子没定亲。”想必是乌将军夫人提起过容姑娘,所以韦夫人才格外关注容姑娘。 十五那日,她们中有些人可是得进宫给太皇娘娘请安赴宴的。 裴忌冷着脸道:“让她们进不了宫。” 家里出点小事,或是生点小病,或是外出时马车遇到些什么。 夏青先是欢快应了一声,跟着便眼巴巴站着不动。 直到裴忌抬眉:“你怎么还在?赶紧办事去。”说完他回过神来,“撒了多少,双倍补给你,自己去抓。” 夏青咧开了嘴,蹦跶着出了殿门,他就知道靠着容姑娘,他早晚能在上京攒下一栋五进大宅子来。 赵大哥说了,得有宅子才算有老婆本。 此时看见容姑娘进了宫,夏青倒抽口气,觉得五进的宅院飞掉了两进,挠着头皮道:“这……那几位夫人没能进宫来呀?” 那几家的夫人们刚点完顺星,就都或多或少出了些小意外,得歇上个七八天,连宫中元宵宴也没法来。 说不准她们会觉得灵光寺不灵光,明年就去别的寺里点顺星了。 夏青偷偷去看主子的脸色,小声禀报:“公主那儿,最近也没报来什么。” 裴忌当然知道母亲很忙,说不定这会儿连容朝华是谁都得想一想。 那还有谁能到太后跟前嚼舌头?总不会是誉王夫妻罢? 他是太后教出来的,明白太后最忌讳什么,是以太后的殿中并没有他的耳目,只是…… 裴忌看了眼夏青:“去问问小顺子。”小顺子是王得忠的徒弟,虽不算是耳目,但与他处得好,偶尔也能打听些消息。 夏青看了看天色:“世子,大宴就快开了,小顺子不定得空。”除了他们几个,没人知道主子留心容姑娘,自然也不会一有消息就来报。 裴忌思量片刻:“去引凤殿。” 夏青瞪圆了眼睛:“主子,今儿可是命妇们的宴会。”席上一个男人都没有,世子难道要等在殿外? …… 引凤殿内设着暖座屏风,台上还有设有夜间观灯处,吉时还未到,太后娘娘还未入座。 受邀请的外命妇们正各自寒喧,容令姜一看见祖母和妹妹进殿,立时迎上前来,与朝华一人一边扶着祖母的胳膊。 “有人给我报信了,祖母可知道太后娘娘怎么突然想起您来?” 太后娘娘的记性极好,几十年前的旧事旧人,她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想起容老太太便罢,怎么还指名要见朝华呢? 因是太皇娘娘特意下的口谕,容老夫人的座次排的并不远,比几家侯爵离的还近些,容令姜宽慰妹妹:“不慌,有祖母在,有姐姐在,当真问到什么,你直管说就是。” 她刚嘱咐完,便有宫人太监鸣磬。 外命妇们听到声响赶紧回到座位前,只等大殿外响起脚步声,便纷纷依次跪拜下去。朝华也扶着祖母跪下,好在冬日殿中铺设着厚厚的暖毯,总比跪在砖石上要好受得多。 没一会儿太监叫了起,众人又纷纷起身。 “今日是元宵宴,不必拘束,都坐下罢。” 朝华垂着头,太后的声音听上去很年轻,精神气很足的样子,若不是知道太后年近六十,还以为座上是个中年妇人。 命妇们落座,向着上首举杯敬酒时,朝华眼角刚抬,就见太后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 朝华心头微惊,身子却板正着不动,脸上神色不变,与众人一齐说完贺词。 待殿内奏起笙乐,舞姬们手提拳头大小的灯笼自殿外涌入殿内时,朝华状似在看歌舞,可却明明白白感觉到上首那道目光时不时的就向她看过来。 等舞曲演过三首,容老夫人支撑不住要去更衣,朝华扶着祖母一同到引凤殿的偏殿去。 祖母进了内室,朝华候在外间,一位宫娥轻声唤住她:“容姑娘,这边请。” 朝华知道是谁请,更不敢不去,只是心中刹时转过无数猜测。 最坏的猜测是昭阳公主没有放过她,还想将她指给裴世子当妾。 朝华想起那个性情称得上温柔的男人,他既是个会避开人群向她小心致歉的人,那就不会强娶强纳。 脚步稳稳跟在宫娥身后,迈进另一间偏殿中。 殿内帷幔低垂,松香袅袅,透过隐着金丝的帐幔,帐中人道:“进前些。” 朝华又往前两步,再次行礼:“民女容朝华给太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 太后笑了:“你的胆子果然很大。” 话音刚落,便有宫娥掀开帘子,两个宫娥把盏站到朝华身边,好让座上人将朝华看得更清楚些。 “果然好相貌。”太后赞叹一声,跟着说了一句与朝华心中所想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话,“你是净尘的徒弟?” 朝华一直稳着身子没动,听到这句终于克制不住,抬头望向帐中人。 还未开口,殿门外传来声响:“世子,您不能进去。” 变故来的太快,朝华还没明白,太后已经笑了。 她发丝银白,笑起来时眼角细纹密布,但若只看那双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瞧不出她的年纪。 那双眼睛湛然若神,洞悉一切。 听着外间声响,太后笑着对朝华说:“这个年纪的男子喜欢一个人,是要有些冲动的。” 说完她扬声道:“让他进来。” 第117章 小贼 华枝春/怀愫 裴忌本是等在引凤殿外的。 夏青到里头找了小顺子, 他才刚提起个容字儿来,小顺子就笑了, 用跟他师傅一样的北音说:“容家姑娘?娘娘这会儿正见着呐。” 夏青倒抽一口凉气,这下五进的院子可就只剩一个四合院了。 小顺子还说:“娘娘吩咐,预备几样南边点心。”南边的点心,一听就知道是给容姑娘的。 夏青跑出去才刚报了半句,裴忌的竹轮椅就滚进了引凤殿的宫道。 朝华敛袂跪在软毯上,听见宫婢掀起暖帘,又听见竹轮滚动, 由远及近。 太后那句话她还没想明白, 听到竹轮声, 朝华耳尖微红, 整个背都忍不住更挺直一些。 竹轮没有离得太远, 但也没有太近, 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容朝华颈项弯曲, 背脊挺直。 裴忌大胆来截人,不惜在殿外闹出动静,进殿之后却连眼风都没扫过跪在地上的朝华, 只是望着太后, 抱拳行礼:“我经过引凤殿, 来给外祖母请安。” 口吻势态都与寻常无异, 仿佛真的只是随便来问个安而已。 第135节 邓太后眉目微动, 都到这时候了, 还在她面前装样子。 太后看了一眼外孙, 又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容朝华。 早在他们二人相遇之前, 邓太后就已经知道容家有这么个姑娘了。 净尘这人看着随和,但其实是个十分严苛的师父。收了那么多徒弟, 真正能跟她学针入门的就只有两个大弟子。 容朝华是第三个,虽然她自己并不知道,但她确实是净尘的关门小弟子。 她初学针时,净尘对她的评价是“思虑详审”“明达不滞”。 邓太后也没料到净尘的小徒弟会与外孙遇上,这回召见,只是想“看看”她而已。 裴忌一眼也没看向容朝华。 他能有意不看,邓太后就能有意不叫起,任由朝华跪在殿中。 殿内虽铺着寸厚的织锦软毯,但跪的久了,膝盖总还是会麻的。 半息,一息,又一息还未过,邓太后就见外孙伸手揭下了眼纱,目光中流露出请求的意味。 还像他小时候那样,无奈的叹了口气。 邓太后笑了:“起来罢。” 殿内地龙烧得太热,热得朝华耳垂发烧。 太后方才说的,她并不相信,她与裴世子只在梅林中有一面之缘而已,二人之间绝无可能有私情。 谁知,会听见那么一声叹息。 朝华缓缓立起身来,耳上红晕未褪,宽袖拂过裙上褶皱,恭顺而立,一动不动。 在这间屋子里,她没有先开口的资格。 邓太后依旧带着笑音,但开口更慈和了些:“我同她说些话,你着什么急?我难道还能吃了她不成?” 一面说着,一面往榻上一靠,宫人端出锦凳放到朝华身边。 朝华略过那句打趣,行礼欠身:“谢太后娘娘赐座。”口中虽这么说,人却依旧站着不动。 太后不仅赐了座,还赐下了茶水和点心:“别怕,我叫你来与他没干系,坐罢,尝尝你家乡的点心。” 锦盒一开,是一匣做得极其精巧的五行糕。 五行糕一共五层,每层一种颜色,红黄黑白绿,层层都带着草药味。 这种糕点余杭城中并无售卖,方子是母亲想出来的。 青色疏肝,红色养心,黄色健脾,白色入肺,黑色固肾。 五色入五脏,调节阴阳。 做起来麻烦费时,只有每年大节岁末时,朝华才会亲手做上一屉,送去荐福寺给净尘师太,当作弟子的年节礼。 此时看见五行糕,朝华心头一紧,耳尖红意尽数褪去,她再次行礼:“多谢太后娘娘赏赐。” 谢完恩,抚裙坐下,用小银签子叉起一块,送到口中细细咀嚼。 这糕点的滋味,与她亲手做的当然一模一样。 裴忌就这么干坐着,别说点心,连杯茶也没混上。 殿中暖烛灯火映在朝华身上,她浅金色绣葫芦景的衣裙闪着细光。 邓太后将她上下打量一番,慈颜悦色道:“你觉着阿忌这人如何?” 朝华身子振动,若非自幼学习礼仪,杯中茶水非得倾倒出来不可,她略略收神道:“裴世子宽厚和善,雅量高致。” 邓太后笑了一声。 朝华说完微侧着身子垂下头去,大家闺秀害羞时的标准姿态,任谁瞧了都挑不出一丝错来。 邓太后又笑了,她笑得像全天下每一位慈爱的外祖母那样:“阿忌是有许多好处,但和善么,他只对喜欢的人和善。” 余下的人绝享受不到此种好处。 “外祖母。”裴忌无奈。 朝华双手拢在袖中紧紧攥着,她知道这些大概是真话,但太后叫她来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 邓太后依旧像个疼爱外孙的老祖母那样点头:“好,不说这些。”闲话家常般望向朝华,“听说你娘久病,她病的如何了?” 朝华老实答道:“民女的母亲这些年得净尘师太施针,虽未大愈,但也安稳。” “她还不认识你?” 朝华黯然摇头。 “真是可惜了。” 朝华涩然道:“师太曾劝民女,悲欢万状,合散如烟,望我能早脱迷津。” 殿内仙鹤万春的铜烛台上插满长蜡,时不时便响起一二声烛花轻爆声,邓太后望着墙上仙鹤的影子良久不言。 当年净尘也是这样劝她的。 先帝有许多儿女,她却只有一子一女,她最宠爱的女儿,被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子送出去和亲。 殿外风细雪坠,殿内灯花轻簇,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如风吹书页那样在邓太后脑中翻过。 再看向朝华时,邓太后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语调也轻了些:“你是个有心的姑娘。” 不等裴忌再次出声,邓太后指尖微抬,太监将她扶起,宫婢前后簇拥着为她整理衣冠。 朝华知道邓太后这是要重回宴上,赶紧跟着起身。 没想到邓太后却说:“外头挂了这许多花灯,阿忌,你带她看一看去。” 太后说完步出偏殿,太监宫婢鱼贯而出,殿内只余下两个守灯宫人。 一直等到听不见脚步声,朝华才直起身来,望向裴忌,等他开口。 就见裴忌被她一看竟微微侧过脸去,握着眼纱的手紧了紧。 “世子不必蒙眼,我不害怕。”他的眼睛在灯火映照下泛着一点绿,绿得并不重,眼纱全揭下来,他的相貌也并不很像外族人。 只是肤色略白,眉毛深浓。 裴忌微微一笑,他将蒙眼纱收入袖中:“宫中观花灯的最佳处是引仙桥,容姑娘不妨与我同去赏灯。” 太后发了话,不去也要去。 朝华说完不怕就犹豫要不要上前去推轮椅,仔细看时见那把椅子后头并没有扶手,裴忌双手使力,竹轮椅就自行滚动起来。 裴忌口中的引仙桥架在太液池上。 此时湖面结着厚冰,池上却莲花“盛开”。 有伞状荷叶灯,有全开的荷花灯,还有彩扎的采莲小舟,穿行在荷叶莲花间,一派西湖六月的风光。 裴忌道:“此地清净,说话也更方便。” 两人一坐一站,前后都是结了冰的湖面,除了远远站着护卫外,只有湖上点缀的灯景,不论谁来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容姑娘应当听说过圣人久病。” “是,听说圣人久为头风病所苦。”这事天下无人不知,只是进了京才知道原来圣人病得这样重。 裴忌点了点头:“圣人的头风病每到发作时便神明无主,喜怒难禁,如……”他越说声音就越低,“如有邪祟附身。” 每说一句,朝华的脸色就更白一分,这些全是母亲发病时的症状。 湖上来风吹得朝华差点站立不住,紧紧拢住斗篷,伸手扶住红桥栏杆。 裴忌眉眼间皆是松快笑意,好像放下心中一块大石,那本就比寻常人更深邃五官因笑意添了些明亮光彩。 “方才我还真怕你会说出些什么来。”没想到她应对这样好,不仅能骗过官差,还骗过太后。 裴忌看朝华倏地身子打颤,以为她怕冷,低头从袖中取出手炉。 他的语气实在过于稔熟,动作也过于自然。 容朝华伸手接过暖炉,认出是梅林中她给他的那一个。 这个暖炉不过是忠义侯府上待客用的手炉而已,他竟然一直留着。 朝华将手炉拢在怀袖内,把整件事在脑中过了一遍。 裴忌看她接过了手炉,眉目间还难得露出了温驯的神态,眼中笑意更深,宽慰她:“你不必慌张,往后任何事都知而不宣,像今日一样应对就好。” 寒风吹拂过冰湖湖面上的彩灯荷花莲舟,冰面不动,彩灯在动,好像真的浮在水上一样。 出除那些枝枝蔓蔓,朝华理出头绪来了。 投向裴忌的目光带了些微妙,那句知而不宣,他才刚说过,就被她抛到脑后。 朝华上前一步:“裴世子教导得很是,但我还有件事想问一问世子。” 裴忌意态安闲,笑意不减:“你问。” “世子的胳膊,还麻不麻?” 第118章 绿眼 华枝春/怀愫 朝华这话出口, 就见裴忌身形微滞。 本来只是想诈他一诈的,没想到还真让她猜对了。 裴忌一直都面朝着太液池, 只用眼角的余光打量朝华,看到她身子打颤,都只是侧身将暖炉递出去。 此时此刻却忍耐不住半侧过身来望向她,不待回答她的问题,目中便怒气凝聚:“你的胆子过于大了。” 那点怒气还没凝聚成形,便又消退,见第一面的时候, 他就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世子若不想让我猜中, 便不该留下这么多破绽。”朝华拢着斗蓬, 声音不软不硬, 不刻意示弱, 也没有显摆聪明的意思。 裴忌到此刻才将她看仔细, 她暖袄上缀着一层风毛, 斗蓬上又是一层风毛。 今日进宫,她的衣裳想必都是仔细挑选过的,裙衫皆是淡金绣年景葫芦的, 领口袖口的风毛配的也是淡色。 第136节 雪茸茸的风毛将朝华整张脸圈住大半, 给她凭添了几分乖顺。 但张嘴一句乖顺的话也没有。 夏青赵轸远远守在太液池边的宫阁檐下, 此时天已全黑, 除了冰湖湖面的西湖景色外, 曲桥回廊处处张灯, 人在景中如在画中。 他伸胳膊捣了捣赵轸:“赵大哥, 我们主子跟容姑娘真是配, 你说主子成婚,咱们是凑份子呢?还是单买贺礼?” 还是凑份子更好, 大家凑一些,买个像样的礼。 夏青喜滋滋伸出两只手,框画似的框出引仙桥上两人站立的那一处,这要是能画下来多好?说不定单凭这幅画他就能跟主子换五进的宅子! 今天元宵节,赵轸又当差,没能回去陪老婆和妹妹,正盘算着要给老婆带闹娥儿,给妹妹买枝糖葫芦。 他知道的夏青多些,听到夏青这么说,拍拍他的肩:“青啊,你想多了。” 主子这会儿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引凤桥上二人正相望,朝华缓缓说着裴忌露出来的“破绽”:“十三针的事,就只有扒船贼知道。” 单这一句,一通百通。 太后的试探,裴忌的突然出现,似乎都是围绕着净尘师太的故人情谊和……裴世子的小儿女情事。 但朝华猜出太后真正想问的是十三针,裴忌真正想拦的也并不是赐婚之类的事。 这大半年来,朝华一直不解,为何净尘师太明明可以施针,却不救治母亲?十年之前娘的病还没有那么重,那时候施针,说不准娘会好的。 因为疑惑未解,她也不敢贸然在母亲的身上施针。 直到方才裴忌说起圣人的病,她心中升起个“大不敬”的猜测。 净尘师太能治病,也能让人生病。 裴忌那双隐隐带绿的眼睛,轻轻阖了阖,扒船小贼,原来她心里是这么叫他的。 朝华依旧觉得古怪,她上前半步:“世子怎么知道我不会用那个针法,万一我要是用了呢?” 太后不就知道她也会?容家确实是官宦之家,但若是有未出阁的姑娘翻船死在了西湖里,那也至多办场体面丧事而已。 裴忌抬眉望她:“既然给了你,自然做了准备。” 朝华先是蹙眉疑惑,跟着倏地明白过来:“是萧老大夫!” 萧老大夫出现的时机恰恰好,一个带着孙女,告老还乡的老太医,虽在太医院没有正经职位,但他精通医理药理不说,还能指点她的针灸术。 她新学针法不敢贸然下手,只要她用十三针,萧老大夫就会报给裴忌。 朝华明明已经知道了真相,但想起萧老大夫那不修边幅好吃懒做的样子,还是无法将他与“耳目”联系起来。 萧老大夫不光好吃懒做,他还唠叨多言,吃饱了就埋怨自己在太医院怎么也混不上去,告诫孙女这辈子也别想当医女,医女比医工还要苦。 裴忌看透朝华疑惑的神色,禁不住要笑。 老萧那人就是那样,要不然怎么骗得过那么机灵的小药僮呢。老萧是他的耳目,药僮是容朝华的耳目。 他又是一声轻叹:“你聪明的太过了。” 朝华却闷着声:“当真聪明,就不会到现在才知道。” 她又一次请问:“请问世子,我还有什么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么?” 裴忌睁睛说瞎话:“没了。” 那就是还有。 朝华的脸仿佛被腊月寒风吹得冻住,她看了眼裴忌,有意不去想他为什么要做这些,只是道:“灯已观过,可否回宴上去?我祖母该等急了。” “可。”他话音一落就自行转动竹轮。 朝华胸中窒闷,但她气归气,还是走在裴忌后方,桥上湿滑方才又下了薄雪,万一他轮椅打滑翻出去怎办? 但看他运作自如,通行无碍的样子,朝华忍不住冒出个念头。 若是在他轮椅上浇水,这样的天气,没一会儿就冻住了罢?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引凤桥尽头,眼看有宫娥太监提着灯将要上前来,朝华最后说了一句:“请世子替我向师太问好。” 裴忌几乎按捺不住脸上的笑意。 他把朝华送到了引凤殿外,一路上二人再无别话,只是到了引凤殿前时,裴忌看了眼朝华的袖子。 那只小手炉,还在她怀里。 朝华冷望他一眼,迈步便走。 一人冷脸,一人浅笑,两人的动静都被如数报到邓太后耳中。 邓太后愈听,脸上愈是浮现笑意。 容老夫人也满面笑意的坐在席上,还时不时与对面座中的大孙女互望上一眼,二人都在替朝华忧心。 直到朝华从后方入座,容老夫人脸上神色不变,却一眼把朝华从头看到脚,看她安然这才松了口气。 “怎么去得这样久?”容老夫人带着笑音,从偏殿更衣出来就不见了朝华的踪影,身边宫娥并没瞒她。 “太后娘娘召见容姑娘,请容老夫人安心回席。” 她哪能安心?但她再如何也想不到那些事,只猜测是昭阳公主的事。 太后娘娘是个很护短的母亲,当年昭阳公主和亲发嫁,太后娘娘关闭宫门,有十数日不见丈夫,不见儿子。 当今圣人当时还是皇子,他长跪在宫门外,才逼迫母亲打开了殿门。 容老夫人只觉得掌心微微出汗,生怕等孙女回来的时候,已经被太后赐给裴世子。 没想到邓太后回来了,朝华还未归来,容老夫人当即就想起身去找,虽料来邓太后不会做这无章法的事,但万一呢? 万一孙女不明不白被带走了呢? 她还未起身,小太监小顺子就到她身后:“容老夫人稍安,太后娘娘赐容姑娘看花灯去了。” 直到看到朝华回来,容老夫人才安心,她脸虽还在笑,声音中却带着几分急切。 朝华用安抚的目光看向祖母,轻声道:“太后娘娘召见,问了几句话,又让裴世子带孙女去看花灯。” 容老夫人闻言脸色微微发白,太后难道属意让朝华当裴世子的正妻?若真如此,容家无法应对,只得认了。 此处不是正经说话的地方,她压下心中担忧,祖孙二人又一同看起歌舞来。 宴到过半,邓太后邀请外命妇们到殿前高台上党员灯。 除了宫城内的花灯,城外百姓也家家点灯,长安街市集两头起着灯牌灯架,煌煌烨烨,整座城都星火满天。 朝华扶着祖母,永安伯家女孩陆汀兰转到她身边,几次欲要张口。 容老夫人拍拍朝华的胳膊,示意她去。 朝华主动走到陆汀兰身边:“怎么?陆妹妹有什么话想说?”她们已经论过年纪,朝华要比陆汀兰大一岁。 陆汀兰把朝华拉到一边,咽了口唾沫才吞吞吐吐道:“我……我方才瞧见,我那位表兄带着容姐姐到桥上看花灯去了。” 她是更衣回来的途中绕到这一片高台来看花灯的,那会儿台上只有几个宫婢太监,眺望太液池湖上的彩灯灯景时,看见引凤桥上竟然有人。 这大冷的天儿,又下着雪,谁会跑到桥上去吹风看灯? 轮椅的影子十分好认,这宫中除了裴忌没人坐轮椅。另一人在彩灯的映照下只看得出男女,看不出是谁,直到陆汀兰看见容朝华回来宴上。 朝华大方应承:“是。” 陆汀兰微张着嘴,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似乎想问裴忌是不是长着传说那双狼一样的绿眼睛,可又不好问出口。 朝华知道陆汀兰想问什么,她与裴忌分别时,还在生气,到这会儿气也没消。 要问她为什么生气,她又说不上来。 但此刻面对陆汀兰那带着偏见的询问时,她依旧温言公正道:“裴世子的眼睛确实带些绿,绿得很好看,他是个很宽厚和善的人。” 第119章 春闱 华枝春/怀愫 二月初九, 春闱开考。 沈聿提前一日从普照寺回余杭会馆,他在寺中苦读了多久, 楚六就跟着苦读了多久。 楚六只在京城过了个年,连元宵大节都没回去,楚家派车来接,跟车的丫头是楚六房中的初一。 初一一见着楚六就惊得张大了嘴,公子说是要在寺中苦读的,怎么越用功越圆溜了? 整个人圆了一圈,原来是个富贵公子, 如今是个富态公子。 初一赶紧问惠明:“怎么回事儿?寺里不是吃斋饭的么?”怎么吃素还能胖这么多! 冬天的袍子本就放着量, 眼下已经瞧着有些紧巴了, 家里的春衣夏裳只怕腰带都扣不上, 都要重做了。 惠明也胖了些:“斋饭油大。” 豆腐面筋烧白菜茄子, 不下豆油根本吃不下去, 公子吃了斋饭还得来盒点心压一压, 可不就越吃越胖了。 初一看看自家公子,又看了眼沈公子,满眼疑惑, 那怎么沈公子没胖?看着人还更清瘦了些。 惠明立刻解释:“沈公子爬山。” 沈公子在万松岭时的习惯到了上京也没改, 冬天普照寺四周的山头全光秃秃的, 出了禅房门就能看见一个小黑点在往山上去, 老远都能看见小黑点身上冒出一团团白雾。 庙里的老和尚说这是瑞气, 沈公子今岁必定高中。 初一以为会看见个用功读书的瘦公子, 没想到接回一个胖公子。 她指派人收拾禅房里的东西, 惠明跟前跟后想把那枝花钗送给她, 起了话头道:“初一姐,怎么是你亲自来?” 初一扭身看他:“我来给你俩提个醒, 等回去了,不论你跟云林听到什么关于容三姑娘的事儿,都不许在公子面前说!” 惠明问:“容三姑娘怎么了?”公子还等着考完去容家提亲呢。 初一神情肃穆,冲惠明招招手,惠明把耳朵凑过去,听到初一那句“太后有意把容三姑娘指昭阳公主的儿子”! 惠明紧紧捂上自己的嘴,公子要是知道了,那还不天塌了?还下不下场了? “初一姐姐放心,杀了我的头我也一个字不说!” 楚家的马车顺顺当当进了城,又将沈公子送到会馆,楚六掀着车帘再三挽留:“沈兄你就跟我回家罢,明儿咱们一块坐车去贡院。” 第137节 沈聿婉拒:“不必,咱们明日考场上见。” 说着提着包袱下了车,白菘芦菔接过行李,会馆小伙计冯四早就在门口等着:“沈公子,您原来那间还给您留着呐,夜里给你上个暖锅子?” 沈聿依旧婉拒:“不必,寻常菜色就好。” 白菘赶紧道:“很是很是,可不能进了贡院拉肚子。” 这回带进去的干粮都是他跟芦菔在寺里做的,加了芝麻油的玉面米烙的野菜饼子,上炉子一烘热腾腾的可香呢! 冯四一听赶紧道:“是是,您好好歇着,有宴请什么的我全替您拦了。” 今天这整条会馆街都喜气洋洋的,好像年还没过完似的,巷子口停满了马车驴车,就等明天一早送住在会馆的考生们去贡院。 沈聿回到房中收拾东西时才见到徐年。 徐年答应过要一同在普照寺苦读,楚六按时到了,他却留在会馆一直都没来。 直到这会儿他听说沈聿回来,才来报信:“沈兄,我听说今年的主考官是林大人!” 主考官该是明日开考之前才宣布,考生们进了贡院方能听到消息,徐年言之凿凿,还喜滋滋搓着手:“你说说你,你这运气也太好了些,就拜过这一个官儿,偏偏点中的就是他!” 等从考场出来,林大人就是他们的座师了。 沈聿皱眉:“徐兄,你留在城中就做这些了?” 徐年脸上露出些尴尬的神情,进了京城见了别的省会的考生,他才知道科举这门学问这样深。 这才跟着朋友四处拜会,希望将来官场上的路能顺一些。 他又不沈聿,沈聿是别人下帖子来请,他得上赶着去拜。 沈聿说完收拾起明日要用的东西,容姑娘送的那只考篮,他早已经还回去了,现在用的是他自己的旧考篮。 笔墨毯子一样样放进去,一面收拾一面对徐年说:“徐兄,我听见前面有宴请,今日就别去了。” 徐年站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回自己屋中也去收拾考篮。 第二日天刚亮,沈聿便早早起床洗漱,提着考篮叩开徐年的门,两人一同走街穿巷往京城贡院中去。 …… 容家也早早派了马车,一家人给容五送考。 容辰抽出上朝前那一点空来叮嘱侄子:“下场不要慌,你还年轻,一回不中再等下回就是。” 楚氏看了丈夫一眼,对容五道:“莫要听你大伯的,你只管好好答卷就是。” 容六要送哥哥去考场,几个姐妹也都给容五做了考帘和软垫,朝华和令舒做了考帘,小妹令惜做了考垫。 容五是容家这代里第五个参加科举的,容老太太只吩咐一句,考完让厨房给老五做些爱吃的。 容六跳上车前问令舒:“四姐,我要不要在考场外头看一眼沈大哥?” 自打定亲就一直叫沈大哥,这回又叫被令舒捏了把胳膊上的软肉:“你要死啦!”骂完才悄声吩咐,“你要是看见了就多看两眼。” 姐弟两一边鬼崇,一边偷偷看朝华。 自打元宵节宫宴之后,京城中的流言就没断过。 人人都道太后有意将容家三女指给外孙。 那场宴上,那么多的夫人在,二人同去看灯又偏偏找了引凤桥那么个开阔地,还传出是邓太后吩咐外祖带人去的。 若非有这个意思,容朝华怎么能以民女的身份进宫赴宴? 因为这些传闻,陆汀兰还特意送了一篮子新开的牡丹花到容家来,花篮里夹了张彩笺,向朝华发誓这话绝不是她传出去的,她绝没在外面嚼舌头。 倒不是陆汀兰不想,主要是她不敢。 裴忌凶名在外就罢了,昭阳公主那更不好惹,皇后和淑妃两个联手也没能昭阳公主身上讨到半点便宜。 昭阳公主回宫才几月?皇后都称病多少回了。 陆汀兰哪敢在外面胡说八道啊?她只是,只是悄悄在彩笺上加了一句话。 问朝华是不是真的,她表兄是不是真的想娶她? 朝华回了陆汀兰一匣自家做的龙鳞饼,也写了一张小笺,告诉陆汀兰不必担心,她知道外面的流言与陆汀兰。 关于那个问题,朝华跳过了没答。 元宵宫宴之后,大凡上京城贵女们的宴会都少不了给容家的帖子。 一部分是看风向,太后娘娘都请了,她们座上岂能少了容朝华?一部分是真想看看传说中的容家女是个什么模样。 容老太太和楚氏为了这事好几天都吃不下睡不着,在家等了多日,没有圣旨,没有口谕,这事仿佛没有发生过。 问到朝华时,朝华只沉静道:“孙女不想出这个风头,这些日子就先称病罢。” 容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这时候低调行事才更安全,只是……只是可惜了。 乌将军夫人在忠义侯府上问过朝华一回,后来又给容家下帖,明明是有意为小儿子作媒的,元宵之后连提都没再提过。 满京城,谁敢跟太后抢外孙媳妇? 朝华乐得在家躲闲。 刚从宫中回来那几天,她都没有打开医箱,等隔了几日才从医箱中取出手札。 十三针的歌诀朝华早已倒背如流,当日用梵文写在纸上,这会儿也取出来,扔进炭盆中烧化。 跟着写了三封信,一封给舅舅舅妈,一封是回信给真娘,一封是给萧老大夫的。 信送去殷家,萧老大夫摘开就见大信封里还套着个小信封。 小信封上不知用什么盖上了一枚花印章,他这才知道事情戳破,收起好吃懒做的样子,对孙女儿道:“我去打角酒,买点炒花 生。” 萧愔愔是真的不知道爷爷在为谁办事儿,她虽咋呼却很孝顺:“您就别去了,我去罢,再买点炒货糖瓜什么的,哑娘爱吃。” 萧老大夫摆手:“我顺带溜溜弯。”说着背手出门,走过几条街,坐在羊肉面摊上吃面。 那信压在酱瓶下,面还没上,信已经被取走了。 裴忌收到印着花头小簪的信,倒出来却是一张白纸。 朝华本来也没打算要给他写信,她只是试一试这封信送不送得出去,如果她想找裴忌能不能找得到。 夏青可不是有意瞧见白纸的,信一展开对灯一照,纸背上一点墨迹都没有,不是白纸是什么。 夏青有些摸不着头脑,前几天容姑娘还夸主子眼睛好看呢,主子高兴了好几天呢!出门进宫都不戴眼纱了! “主子,会不会是容姑娘用了秘药,咱们用药汁子一浸就能显出字来了。” 裴忌摇头:“不是。”他自案上取了一张白纸,叠起来塞进一个新信封中,在信封封口处打上一枚花头簪印。 递给夏青,吩咐道:“去,把这个交给老萧。”她想找他,自然找得到。 夏青接过信,觉得主子和容姑娘二人当真是高深莫测,白纸传情,闻所未闻! 他还没出殿门,又听裴忌问:“事情都安排好了?” 夏青知道指什么,眼下举国只有春闱最大,他笑道:“安排好了。” 二月初九,春闱开考。 圣人沉疴,太子病弱,取消殿试,由几位主考定名。 二月末,贡院张榜。 沈聿二甲传胪,徐年三甲同进士,楚六容五都落榜未中。 三月初殿试之前,春闱主考官林谦被指考前招收门生结党透题,科场舞弊。 到过林家的考生们都被带走问话,一甲前三状元榜眼探花一个没落,连沈聿徐年也都在名册中。 第120章 党争 华枝春/怀愫 刚放榜那日, 楚六站在榜下前前后后找自己的姓名,这回他没像上回一样走运, 一年的追赶比不上经年苦读的举子们。 楚六匆匆恭喜过沈聿和徐年,对他俩道:“等你们俩闲下来了,咱们三个再一道庆祝。” 沈聿道:“楚兄,你这一年已经大有进益,如此用功下去,三年之后必定榜上有名。” 徐年还以为自己怎么也能挤进二甲,没想到掉到三甲还在末尾, 有些不乐, 但总归比没考上要强。 二人接下来要拜座师要认同年, 有日子得忙呢。 楚六也不给两人添麻烦:“我本也没想到能中举人, 三年之后再考就是。” 说完他爬上马车, 回家饭也不吃就倒头大睡。 杨氏心疼儿子心疼得不行, 吃了这么大的苦, 受了这么大的罪,竟还没考中! 儿子躺在床上不起来,杨氏就天天把吃的喝的送进屋中去:“没中也好, 没中咱们回余杭去, 再请名师教导就好!” 她一点也没气馁, 看儿子的眼睛还在发着光, 原来以为这个儿子这辈子就这样了。 到了年纪能讨一个她喜欢的, 门户相当的儿媳妇进门, 隔年再给她生个孙子, 这辈子便完满了。 谁能想到, 他还能读书!他还能中举! 杨氏拍着被子轻哄:“京城这个天儿,只要出门就眼睛也肿鼻子也肿, 满城的杨絮哪比得咱们余杭气候好?咱们坐上船,你想去哪儿玩娘都陪着你。” 楚六只是蒙住头不搭理。 等他终于有力气起床,初一一看,圆溜的公子又瘦回来了。 在考场里瘦了些,回家干躺着又瘦了些,新做的春衣夏衫又得收收紧了。 楚六打定了主意考完要去容家提亲,如今没考出来,他娘又开始念念叨叨,心中沮丧。他能再等三年,三妹妹还能再等三年么? 想到这个,他问云林惠明:“容家这些日子怎么样?三妹妹怎样?” 惠明装傻:“不知道啊,这我哪儿知道啊,咱俩跟公子在山上住着,回来又在贡院门口守着,没打听容家去。” 云林眨眨眼睛说:“也就放榜那日,知道五公子这回也没中。”容五才刚十五岁,要是他中了公子没中,公子更难受了,得亏五公子没中。 楚六眼睛亮起来:“快,给我预备几样礼,我去找找容五弟。”借着宽慰他的由头,想办法见一见三妹妹。 第138节 惠明狠狠瞪了云林一眼,上了门这还怎么瞒得住? 楚六把两个书僮一来一回看在眼中,他问:“怎么?你们俩有事瞒着我?是不是三妹妹的事!” 云林惠明没了法子,他们偶尔糊弄糊弄公子,公子从不生气。但只要事关容三姑娘,公子就绝不许他们有一点隐瞒怠慢。 惠明垂头丧气:“公子,要不还是算了罢,外头都在传,太后娘娘瞧中了容三姑娘,要把三姑娘指给自家外孙。” “太后娘娘的外孙?” “就是昭阳公主的儿子,如今外头叫裴世子,或是昭阳世子。” 京中人偷偷议论,昭阳公主接连得封,已经位比亲王了,昭阳世子以后会不会封王? 楚六进京之后就一直在读书,外头这些事他根本不知道。 但昭阳公主他是知道的,他站起来就要往外冲:“这怎么成?这怎么成?朝朝怎么能给人当妾?” 楚六在前头跑,云林在后面:“公子!公子!”太后那举动真要将容三姑娘指给裴世子,必不会是当妾。 还没跑过院门,初一白着张脸来报信:“公子!沈公子和徐公子都被带走了,这是徐公子托人送来的信。” 她匆匆捧着信来,是余杭会馆的伙计冯四送来的,打的是沈聿的名号,门房不敢耽搁,赶紧送来的。 冯四这会儿人还在门房等着呢! 楚六刹住脚:“带走了?”接过信扫了两眼,脸上神色剧变! 一路小跑到门房,冯四迎上来:“楚公子!沈公子和徐公子被带走了,说是那个什么……透考题!” “绝不可能!沈兄与我同吃同住,谁给他透考题?” 冯四急得满脑袋包,余杭会馆接连带走了五四个考生,整个会馆街也抓走了好些人,各家一问都是这回榜上有名的。 冯四悄悄告诉楚六:“状元榜眼探花全带走了。” 楚六倒抽口气,整个上京都为此事震动。 这事是同榜的一位进士吴进检举的,他与榜眼同住一个会馆,大家同是考生,考完还未放榜便一同喝酒疏散。 喝醉之后,大半人都在忐忑考得如何,榜眼脸上一点忧色也无,还大言不惭说他必定榜上前三。 吴进开始时根本没当一回事,榜眼本人本就有大才,他也是一省的解元,冲击一下一甲前三本就是常理。 不惊慌的不止那几位解元亚元们,还有平素几个功课不如吴进的人。 他们明明不是同一地方的人,却好像已经有了自己的人脉,时常凑在一处。 吴进到这时依旧没有多想,等放榜之后,那几人全都榜上有名。 而他勉强挤进三甲,还有好些人名落孙山。 吴进唉声叹气了两天,但好歹从此也是同进士出身了,眼前总有官仕可走。 他到街市上买一包蒸芸豆,小贩把蒸芸豆倒进布包里拍扁,往里撒上花椒盐,吆喝一声:“烫手热嘞哎~芸豆饼~” 吴进托着芸豆饼,一转身就看见那几人共同准备了礼品要去拜座师。 吴进呆站在街上,手中捧着芸豆饼也不觉得烫了。 他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明明出身、年纪、籍贯处处不同却迅速结为伙伴,这些人全都在考前就已经去过林大人府上! 吴进捏着那包蒸芸豆跑了好几家会馆,找到几个还没回家乡的考生。 问他们这些人是不是全都考前不害怕,考后不惊慌,酒后是否曾说过自己必定上榜的话? 还真被他问出来两个,名次果然都排在前列。 因多是一省解元亚元经魁,他们考的好根本无人疑惑,零星几个原来排名不行,这回一飞冲天的,也可以算是运气。 但这些人聚结在一块…… 糊名、誊抄、校对,每一步卷纸上都没有考生姓名只有编号,还不是抄一份是抄两份,这中间牵扯太多,那么能做手脚的就只有考题了。 热芸豆饼放到凉透,吴进报官了。 他做了两手准备,告官是其一,把事情全说给考生们是其二。 此时京中还有大半留在京城的考生,大家都是举人,想考的就三年之后再考,家中无以为继的,举人也可以等待补官。 消息一出举京哗然,林大人先被问话,他是主考官被指名指姓的举告,当然要查他。 跟着去过林家且此次有名的考生都被带走。 京城三月初,天已经慢慢暖和了,楚六打听完这些,满头是汗的去求堂伯父。 楚家京中老宅这一支是上代分的家,楚六的堂伯父哪肯在这时插手进去趟混水,连打听都没打听。 只对杨氏道:“幸亏小六这回没中,也省得这些麻烦事,你们赶紧回余杭去。” 楚六怎么能肯,他将来的人脉全关起来了,没人脉他兜里还有钱。 四处找门路塞钱打点,钱花出去二三百两,人却还跟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不说见沈聿徐年一面了,忙活了半日他连只言片字都没能传进去。 夏青把这些报给裴忌。 裴忌当然见过楚六,他是容朝华拒绝的第一位求亲者。 沈聿必是因为当时听见,所以才误以为容朝华是个贪图名声的女子,这才用蟾宫才打动她。 误会颇多,都可以一一去除。 只是没想到楚六明明是楚家子弟,怎么竟这样不开窍呢! “他给了那个假狱卒多少钱?”裴忌眉心微皱。 夏青伸出三根手指头:“三百两!”都够在东城买间四合院了! “本来还要给,但他没钱了。” 杨氏也不傻,眼看儿子天天出门为了同窗奔波,银子是小事,要是被卷进去怎么办? 杨氏苦口婆心:“小六,娘不是心疼这些钱,你帮你同窗是好事,可这样大的事,你爹也不肯替你担干系的,你可不能害了自己害了全家呀!” 杨氏时常说些蠢话,做些蠢事,但这句她说的没错。 楚六不肯听,现银被没收了,他又当掉了玉佩折扇和玉带金银囊,换出来二百两,继续去填那个狱卒的窟窿。 裴忌有点头痛:“找个由头先把那伙骗子抓起来,他一个世宦人家的子弟,就没想过找找山长?找找省官?”余杭解元牵扯入舞弊案,省官自然要想办法跑门路。 楚六只要想到这节,余知府就能“顺理成章”的来走裴忌的门路。 而后,裴忌会大大方方卖给沈聿一个大人情。 本来这局就是为了削除荣王一党。 林大人不是头回办这事,这些年来他像只蜘蛛那样吐出网丝,粘住一个又一个门生,把这些粘在他丝上的人输送给荣王。 等了这么久,终于到了收网的时候。 荣王操纵科举,结党营私,虽长但失德,岂能将政事交给他?读书人怎么会愿意? 沈聿初到上京,他想要钻营必会去拜码头,只要他的脚迈进了林府的大门,林大人就不会放掉他这块肥肉。 案子揭出来,沈聿必要下狱。 到时吃不吃苦头,往后还能不能做官全看有没有人捞他。 榜眼是板上钉钉拿到了透题的人,只要沈聿肯服软,他的位次还能上前一名。 沈探花,沈聿当了探花再登门求亲,谁还敢背后再嚼一句?人人都会羡慕容朝华。 裴忌想好要卖这个人情的,可是楚六……他怎么连找关系都找不着门呢? “让余勇给楚六写信。” 反着来也一样,得把这条线牵上! 第121章 珍重 华枝春/怀愫 上京城处处都在谈论此案。 容五虽落了榜, 但他与容六进京之后就一直与会馆的学子们往来,此事刚出, 会馆的学子们便结伴来了容家。 容五既然落了榜,那他便没靠着家里的关系拿到考题,跟他们是“自己人”。 那群学子们围住容五义愤填膺,一个衣裳拓落年轻书生道:“我原还以为容兄也与那些膏粱子弟无异,没想到此事一出才知究竟是披皮还是穿衣。” 穿衣的是人,披皮的是兽。 容五看到名单,张口道:“沈兄与我是同窗, 他这两月都在普照寺苦读, 连万松书院的同窗聚会他都没来, 他总不会在此列。” “他是在苦读, 徐年可不是。”另一人反驳。 徐年跑前跑后, 不止去了林大人一家, 只要谁说可以去拜会某位大人, 徐年就会跟着一起去。 “说不定是他知道之后告诉沈聿的。” 容五想起进考场那一日,他看见过沈聿。 沈聿提着一只旧考篮,从贡院街的那头走过来。贡院街一侧是商铺小贩, 有卖羊肉饼子菜饼子的, 也有卖寺庙神符, 还有卖笔卖墨的。 二月的天, 考院中还无蚊虫, 却也有卖香的, 摊贩叫卖:“点香敬神!” 保不齐菩萨在经过时受了小小考棚中一线香火, 给考生一个好名次。 沈聿一路都没作停留, 当路过糖摊子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这种摊子上卖的也都是讨口彩的糖果, 桂花糖。 摊主一看沈聿的样子就知道是考生,笑着招揽:“大人买包桂花糖?”来这儿考试的都是举人,举人补官可不就是大人。 沈聿摸出几文钱,买了两包桂花糖,放进考篮中。 容五少年人不知情滋味,但他知道上回沈聿考试时,三姐姐亲手做了桂花糖,用油纸一块一块仔细包起来送给沈聿。 容五的考篮里就有家里做的桂花糖,见沈聿买完糖便沉默着排在人群中等待兵士搜身,没来由觉得有些心酸。 此时听人污蔑沈聿,容五头一个替他辩驳:“绝不可能!沈兄不是这等人!” 那几人本就因落榜或名次不好心中愤懑,听他这样说,有一个诘问:“那你说,他们为何被抓?不都是因为去了林大人家。” 第139节 还有两人镇定些:“依我看,沈兄是被无故牵连的,你们不知,有几位是在荣王办的宴席上被带走的。” “正是。”另一人也道,“咱们会馆只有沈聿接到了荣王的请柬,他并没去。” 他要是真拿到考题,与林大人约定门生,那为何不去荣王的宴会呢? 第一个说话的人冷静下来:“那……沈聿这是无妄之灾?” 从古至今,牵扯上科场舞弊的名声都不会好听,这事究竟尚不分明,谁敢出面替沈聿作保呢? 大家没议出沈聿是不是无辜的,但都不肯就此干休。 “咱们必要紧盯着衙门,绝不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此次审案的人也绝不能是与林谦交好的官员,若是再徇私舞弊,谁来还咱们一个公道?” “咱们同其它几个会馆的人都说好了,即日起就去礼部门前等待消息。” 科举是礼部主理,吴进检举也是去礼部鸣冤,大家自然都要去礼部衙门外等着。 叫那些进进出出的官员们知道他们的态度,若不彻查他们不会干休。 若是最后还官官相护,不能给全天下的学子们一个公正的结果,那么他们就集体去文庙,白衣哭庙。 其中一位慷慨激昂道:“容五兄,容六兄,到时你们去不去?” 容五容六互望一眼,容五郑重点头:“去!” 送走同窗们,容五火急火燎往后院赶,容六拦住他:“哥,你去后头干什么?咱们要不要去找伯父?” 伯父在户部为官,管不到礼部刑部。 容五跺了跺脚:“你这个傻子!”莫不是沾了六都有点傻?他飞快跑到惟绿轩,把正在午睡的姐姐吵醒。 令舒一脸睡痕的自内室出来,恶狠狠瞪向弟弟:“怎么?楚家来退亲了?”不是楚家来退亲这种事,不用把她叫起来。 容五前左右仔细说完,令舒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人已经被拿走了?” 容五重重点头,他小心翼翼问:“这事儿,要不要告诉三姐姐?” 令舒怔住,因为流言,三姐姐已经许久都不出门了,只要大家不说,她就不会知道。 “这事不是咱们想说就说,得看祖母说不说!” …… 容老太太饮了口沏得正好的茶,缓声道:“既然咱们家与那沈家儿郎再无瓜葛,不伸手才最好。” 沈聿在这些人中并非最瞩目的,若真的被有人心再翻出什么来,把朝华与他定过亲的事传出去可怎么好? 太后先前明明就有那个意思,后来又不再提起,必是知道朝朝曾与人有过婚约。 虽退了亲,但以太后宠爱外孙的程度来看,这事不会再提。 容家这会能做的只有等! 等再过些日子,或是等到裴世子定下亲,那裴世子可已经二十出头了,太后若非着急替他说亲,也不会看到朝朝。 只要他定下亲,朝朝的事就能揭过。 何况沈家儿郎到底是不是与林谦约定门生,容家并不知情,搅进混水中,万一沈聿当真有罪,容家岂不凭白惹一身污? 容辰也是这样想:“这事牵连得甚广,也……颇古怪,咱们还是先看看风向。” 事情太过顺理成章,发展的也太快了些。 从举子鸣冤,到礼部排查,到拿人下狱,再到如今的天下读书人皆关切。 这中间有多少环节?要经过多少人的手? 一点磕绊都没打,一丝阻碍也没有,片刻之间竟成星火燎原之势。 等刑部到荣王设的宴上拿人时,荣王才收到消息,林大人已经关起来了,没给荣王一党任何动作的机会。 这说明什么?说明有人在推动此事,那么谁是此时此刻最想荣王名声不复的人? 不是太后,而是圣人。 圣人为了太子也要除掉荣王,还要将朝中荣王一系一并扫除。 一石激起朝中千层浪,老道些的臣子隐忍不发,等着看谁先跳出来。 若沈聿还是容家未来的孙女婿,那容家义不容辞为他打点,没了这层关系,容家不想冒险。 楚氏刚垂下头去,容老夫人的目光就望向她:“岚娘,这些日子就别叫朝朝出门了,也约束约束几个小的,让他们别到姐姐跟前嚼舌头。” 楚氏叹息一声,她亲眼见过沈聿与朝朝是怎么分开的,想到沈聿无根无基,在狱中还不知要受什么样的苦楚。 心中便难免为沈聿担忧,但她有一大家子要顾,对着容老夫人点头:“我知道了,还好朝朝这些日子不出门。” 家中每个人都把朝华瞒得极好,可她还是知道了。 朝华并非令舒那样的闺阁女,她是没有亲弟弟悄悄报信,但她手下有一班管事。 父母虽然和离,但舅舅发了话:“真娘那些产业都归给朝朝,她已经孤伶伶一个,手里要再没钱没人怎么成。” 岳氏也赞成:“本来这一份怎么也是朝朝的,真娘这头还有咱们呢。” 朝华还记得母亲那些和离之后如何用嫁妆立身的展望,她已经接管了三房一切产业,比母亲的嫁妆更可观。 母亲那份先还管着,每年的进帐按时送到舅家。立两个帐目,用两个管事。 纪管事和徐管事中,徐管事是容家人,听家中老太太和大爷的话,一句也不敢透露。 纪管事刚回京城知道此事,就第一时间把事情禀报给朝华。 “大姑娘,外头闹什么舞弊案,沈公子人已经关进牢中去了。”听说要一个一个审,审到他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朝华先是茫然,问明了情由之后又让纪管事把四处张贴的状纸冤情和朝廷邸报抄来给她看。 纪管事是有备而来的,状纸和邸报就在账本里。 朝华一目十行,越看越惊,要是真的,沈聿这辈子能不能当官另说,能不能活下来都不一定。 甘棠眉头紧锁:“姑娘,不如咱们央求央求大老爷和老夫人罢。” 朝华摇头:“祖母不会管的。”事情都过去五六天了,家中人应该都知道了,可一点风也没吹进簌爽斋。 甘棠闻言愈加担忧,大老爷都不愿意管,姑娘还能想什么办法? 朝华沉默片刻,便对纪管事道:“沈聿下狱,白菘和芦菔总还在,他们俩人在何处?找到了人问清楚沈聿他究竟去过林府几回!” 这事纪管事知道,他去普照寺送过信。 “会馆的伙计说沈公子只出过一次门,就去了普照寺。” 朝华心头微定,要是约定门生,必是时常去见林大人,与那一干人也必然熟稔,没有这些交际,沈聿身上的嫌疑就洗去了一半。 她迅速给韩山长和余知府写了两封匿名信,请纪管事尽快发出去,又让纪管事赶紧去找白菘芦菔。 纪管事即刻去办,很快就在刑部衙门前找到了白菘。 出事那天,白菘和芦菔就被余杭会馆中那些愤怒的举子们连人带包给赶了出来。 沈聿人被拿走,东西还在。 笔墨书灯,一股脑全扔在地上,白菘气得与他们扭打:“我们公子是冤枉的!我们公子一直在庙里读书,庙里的和尚和漫天的菩萨都能作证!刑部还没判,圣人还没判,你们凭什么!” 双拳拿敌四手,两人收拾了东西被赶出来,身上又没多少银两,得亏没一会儿楚公子就找到他们。 给他们找了个住处,又说会为公子奔走。 白菘芦菔闻言就给楚六公子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楚六公子也确实在奔走,只是没有头绪,好几天了,银钱流水一般花出去,可也没能送进一言片字去。 那个中间人说如今这事刑部管得很严,上下都要打点,几百两银子还不够,得再多花些。 白菘看见纪管事时,眼睛都亮了:“纪大管事,容……三姑娘还肯管我们公子?”白菘一边说一边哽咽,想到自己曾嚼过容三姑娘的舌头,听信谗言说她娘是疯子,恨不得这会儿就去给容三姑娘磕头赔罪! 纪恒赶紧将他拉到一边,仔细问过又实话告诉他:“这事难办,我家姑娘能做的事也有限,无非想想办法送些衣食,该送的信也送了,你们俩等着消息罢。” 白菘一抹眼泪,他蹲了几天,也听说了一些:“纪管事,我们公子收到荣王的请柬了,可我们公子没去。” 徐公子那么撺掇着,公子都没去,公子与荣王当真没有一点干系! 纪管事叹了口气,还给了白菘芦菔几两银子,跟着找人打点门路。 他常年在上京做绸缎生意,要论门路那比楚六多的多,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很快就送了一包软面饼和一些常用的药粉进去。 沈聿与几人同牢,躺是躺不平的,只能靠墙坐着,闭目养神。 他没有指望有人会来救他,事情闹到如今的地步,他已经明白是圣人在主导此事,圣人要断掉荣王在朝中的人脉。 运气好些,碰到个明辨是非的主审官,他们中这些确实没关系的人还有可能恢复功名。 运气差些,碰到个一刀切的主审官,命能不能留下都难说。 他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审问上,只要见到主审官,就知是面前是条生路还是条死路。 徐年与沈聿同牢,他灰白着脸:“沈兄,是我害你,你放心,等见了主审,我一定会说明是我拉你去的林府,你就只去过那一回。” 沈聿还未张口,狱卒就叫了他的名字:“沈聿。” 沈聿抬起头来,以为是终于点到他,要审他了。 牢中坐着的人此时还都是进士,但刑部牢房,一品二品的大员要员都关过,根本不拿进士当一回事。 狱卒叫完他的名字,扔进一包东西来。 沈聿伸手打开小包,小包中包着几张软饼,几包药散,还有一张字条。 借着牢内鬼火似的一点灯油,上面是一行小字。 “设法周全,望自珍重。” 沈聿胸膛急剧起伏,是,是她。 第122章 帮忙 华枝春/怀愫 “设法周全, 望自珍重。” 白字条搁在裴忌书案正中,书案两侧一侧是书信名录, 另一侧是奏疏,都是关于此次科场舞弊案的。 第140节 字是抄录下来的,并非容朝华的亲笔,裴忌扫过这八个字,心底不知为何泛上点酸涩:“东西,都送进去了么?” 赵轸头都不敢抬:“送了,除了字条, 还有一包软饼, 一些药粉。”都仔细查检过, 没有别的了。 裴忌又过一眼, 这么八个字, 该当让那姓沈的痛哭流涕, 无地自容。 她这样情深意重, 沈聿要是还不回头,那真该剖开看看他有没有心。 赵轸继续禀报:“容三姑娘还写信给韩山平和余大人了。”是匿名信件,没有落款, 只说是关切此事的人, 不日信余杭那边就会收到信了。 裴忌微哂, 再有五个楚六, 凑成个“六六大顺”也抵不过她。 对于楚六这个一早就被容朝华踢出局的傻小子, 裴忌之前并没留心。 那一日是他先藏身到树林中的, 跟着楚六与容朝华进入林内密谈, 最后才是沈聿进来偷听。 楚六人傻是傻了些, 倒还有副赤子心肠,要是楚六的心肠跟沈聿的脑子能合二为一, 倒是当容朝华丈夫的绝佳人选。 “那伙骗子抓了么?” 赵轸点头:“抓起来了。”直到把那伙骗子抓住,楚六才终于知道他受骗了。 他已经把玉佩折扇全卖了,还典当了屋里的摆件花瓶,又淘换出二三百两来,还想着要给人送上门去呢。 怎么都找不到人,这才恍然大悟是遇上了骗子了! 为免他再跟没头苍蝇似的瞎转,余知府的信先到了,楚六看了信,终于想到他还能找省官找师长! 信里余大人还给他指了一条明路,让他拿着信和拜帖去见裴世子。 说裴世子在余杭时曾看过沈聿的文章诗作,对沈聿印象不错,也许裴世子肯帮这个忙。 楚六的拜帖再有两日也该送到裴府了。 裴忌猜到容家不会管,换成他是容家的掌家人,家中女儿被沈聿当作垫脚石,用完了又一脚踢开,此时该下狠手。 容辰谨慎,才没轻举妄动。 他也猜到容朝华会有动作,可当这“动作”真的摆到他面前,又让他气闷。 “设法周全,望自珍重。” 裴忌把那张纸压到奏疏下:“夏青。” 夏青从栏杆上蹦下来,脆生生答应:“哎!”是不是换他去盯人?是不是要他去问案子进度?还是进宫? 裴忌道:“去,到东街的南糖铺子里买两盒糖来。” 夏青愣了愣,买糖? 他应了一声出门买糖时,赵轸提点他:“你呀,多买几盒,下回再差你去,你就不用再跑了。” 夏青老实:“主子平日又不爱吃糖,真多买来了,用不上怎办?”汤山过年时容姑娘送的那一匣子南糖,主子刚吃完。 赵轸摇了摇头,哪会用不上?接下来这几天呐,主子就会跟怀孕害口似的不断泛酸水,会时不时想吃点甜的压一压。 主子还瞧不上人家楚六,楚六都知道要上门求亲。 …… 楚六拿着余知府给的信上门时,做好了要坐冷板凳的准备。 他只有一个举人身份,楚姓在余杭本地是大族大姓,到了上京城实在排不上号。 就算排的上号罢,他还拿不到他堂伯父的拜帖,手里只有一张余知府给的帖,实在不知能不能叩开世子府的大门。 故此楚六换了一身朴素些的衣裳,身边只带了云林惠明,一大清早就跑到世子府门口等着,腰间那条玉带是他最后一条了。 玉带最贵,最值钱,他全当了换来两千两银子,要营救沈兄。 以前是没门路瞎花钱,如今有了门路,他总得跟裴世子表示表示罢,人家也不可能白帮他的忙,又不是活菩萨。 没想到,他连门房的板凳都没挨上,就被人请到府中去。 “世子正在花园中,请楚公子一同赏花。” 楚家的宅子算大了,世子府更大,园中几乎看不到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到花园。 楚六远远看见个年轻男子坐在竹轮椅上,再往前两步,便能看见裴世子生得英姿勃发,可惜……坐在轮椅上。 楚六脸上藏不上住事儿,心里想什么,脸上就明明白白写出来。 他赶紧收敛神色,刚欲下拜行礼,就听裴世子说:“不必了。” 楚六坐在牡丹盛放的花园中,世子不但请他喝茶,还请他吃南糖点心:“你坐罢。” 楚六赶紧站起来谢赏,按规矩吃了口点心,这才忐忑道:“世子,我……我来求您救救我同窗。” 朋友,同窗,情敌。 楚六连客气两句都不会,一股脑把事情全倒了出来,越说越激动,站起来道:“沈兄绝非那等人,他又能吃苦,又会读书,只是……只是时运不济才搅进这些事中的。” “要说拜见林大人,我也拜见过林大人。”因为楚六没中,礼部列单子的时候根本没把他列进去。 楚六说得口干舌燥,猛灌两杯茶才顺过气来。 等他回神,又觉得自己实在放肆,竟让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连串。 裴忌却一直含笑听着,看他终于说完,缓缓开口:“莫急,你的意思是,沈聿是被冤枉的?只是运气不好,卷入此事。” 圣人张的网,连林谦都不过是这网里的一尾小鱼,沈聿这些不过是虾米而已,只要荣王是他想捉的那条鱼。 “正是!”楚六听见裴世子认可,简直将裴忌当作知己。 裴忌依旧温言:“我曾看过沈聿的文章,文章见人心。又有余大人肯为他作保,楚兄所言还如此情真意切,自然愿意相帮,只是……” 楚六目不转睛盯住裴忌,越听越笑,待听见“只是”时,他脸上又露出紧张的神色:“只是什么?” 裴忌脸上表情露出犹疑之色:“只是此事不仅事关林大人,还事关荣王。” 楚六咽了口唾沫,家中堂伯父眼看他不肯放弃奔走,已经向他说明了利害,还说如果他执意要为同窗奔走,就把他关起来。 “兹事体大,圣人震怒,案子已经从礼部到了刑部,我能做的实在不多。” 楚六望着裴忌的眼神,仿佛裴忌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裴忌依旧在自谦:“不过就是打几个招呼,让主审的官员不要囫囵审案而已。” 楚六整张脸都亮了起来:“当真?”他怕的就是主审官把沈聿跟其它人放在一块,全打成林大人的门生,打成荣王的党羽,那沈聿就真的翻身无望了! “当真。”裴忌笑得温和,“这样罢,我叫人领你走一趟,去看看你这位同窗。” 楚六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他反应过来想给裴忌行礼,被裴忌的护卫一把拉住。 “不必多礼,趁着这会儿日头还早,赶紧去罢。” …… 出了裴府的大门,楚六依旧像是踩在云上,他为这事又瘦了两圈,没有家人引荐帮忙,他竟一点事也做不成。 万万没想到,裴世子开口事情就成了。 为他领路的是个护卫,楚六同这人搭话:“请问大哥怎么称呼?” 赵轸道:“不敢,我姓赵。”护卫也是有官阶的,这会儿楚六是举人,还不是官身,平称并不为过。 “赵大哥,我当真能见到沈兄么?” “能。” 一听到能,楚六赶紧道:“能不能带些吃的用的进去?”这才关了七八天了,人都该臭了。 于是楚六买了些吃的,还到成衣铺子买了两身干净衣裳,一件给沈聿,一件给徐年。 徐年……他不敢打保票,但徐年连荣王的请柬都没收到,更容易撇清关系了。 赵轸将人带到刑部衙门前。 楚六眼看着赵轸亮了亮腰牌,这道迈不进来大门突然向他敞开,他被带进刑部衙门,穿过几间堂屋,看见了些抱着案卷卷宗跑来跑去的官员小吏们。 终于到了间小屋外。 在小屋里等了又等,见到了被提出来沈聿。 楚六一把伸手拉住他:“沈兄,你无事罢?” 除了清瘦些,沈聿人还算干净,也并没戴手铐脚镣,比楚六预想中要好的多。 “楚兄?你怎么会来此?” 楚六把余大人如何给他写信,又怎么给他名帖,指点他去裴世子府上求救,裴世子又是如何急公好义的事全说了。 裴忌在楚六的眼中,无异于在世的大菩萨,大英雄! “裴世子说了,你若当真与荣王一系没有牵连,他会让主审官仔细审理,绝不会错冤了你!” 沈聿远远没有楚六那么乐观,他并没将希望寄托在压根没见过面的裴世子身上,但他向楚六深深作揖:“多谢楚兄。” 跟着他向楚六再次作揖:“楚兄,我想请你设法见一见容姑娘,告诉她,我确与此事无关。” 她肯送信进来,必是相信他的,可他还是希望能告诉她。 沈聿将那张纸条塞进领子,时不时便摩挲一下。 楚六一口应下了:“放心,我会去见三妹妹。”把这些原原本本全说给她听。 探视时间只有片刻,沈聿又被狱卒带走。 来时楚六一路疾行,离开时他又提起心来,不知何时才有个结果,不知不觉走到路口,将要与赵轸分别。 “赵大哥,烦恼你了。”楚六又作揖。 赵轸想了又想,决定出手,总不能主子做了这些事,一声好也落不着罢? 他道:“楚公子,我家世子帮手的事……” 楚六反应过来:“我明白我明白,是不是不能说,放心,我一定保密!” “不是。”赵轸知道他会去见容姑娘,“外头人瞒着些就好,至亲可信之人也不必瞒着,说出来也安心。” 楚六愣愣应声,就见赵轸脚步一拐,拐进南糖铺子去了。 方才在裴世子府上吃的也是南糖,楚六牢牢记下,以后备谢礼,少不了南边的糖果点心! 第141节 第123章 好话 华枝春/怀愫 一进三月, 上京城霎时就暖和起来。 海子里的水早就化了冻,容府处处都换下暖帘, 铺设竹帘,后花园中还架起了凉棚,预备再过些日子赏花 朝华虽不出门,楚氏那边还是派冬青送来了清凉帽。 冬青道:“京里的规矩是到月末一同换凉帽,我们夫人选了这些样子轻巧的给三姑娘送来。” 凉帽上缀了成串细米珠,覆着一层鲛纱,阳春三月戴出去, 既能遮阳又能观景。 朝华知道冬青是找了个由头来看看, 看她知不知道外头的事。 给韩山长和余大人的信才刚送出去两日, 消息回来的没那么快。 纪管事想尽了办法也只能送些吃食和药进去, 既不能, 也不敢让沈聿传信出来, 夜夜苦等, 实在焦心。 朝华拿起凉帽,与冬青闲话:“今年的珠子比往年还细密些。” 冬青也笑了:“等花会踏青,三姑娘戴上必定好看。” 甘棠提着食盒打帘进屋, 捧上酸梅饮:“大夫人前两日送来的黄花鱼也极好, 这些东西咱们在余杭时倒不觉得稀罕, 进了京城还成了难得的东西了。” 芸苓引令舒进屋, 令舒一看见冬青就知冬青是来做什么的。 冬青站起来告辞, 她看也看过了, 连小厨房这些日子送来的菜三姑娘吃的多不多都问过了, 各处都没有疏落:“我这就当差去了。” 朝华还以为令舒也是来当眼线看着她的, 没想到一等冬青出了院门,令舒就从袖中取出封信来, 往朝华怀里一塞。 天才将将有些热,令舒又拿起扇子,她面颊微红,不住给自己扇着风:“六狗子给你的!” 朝华微愕:“楚六哥?” 令舒捧起桌上的酸梅饮子喝一大口:“他把这东西夹在贺信中……得亏是我看,万一叫别人瞧见了怎办?” 二房只有周姨娘在京城,令舒的嫁妆走礼全归她自己管,楚容两家既已定亲就得按节走礼。 或是些新鲜花卉,或是些时令吃食,或是楚家大房想到要给未来媳妇的料子首饰。 几乎是按月送来,这些东西楚氏根本不过眼,娘家怎么送来的,就怎么叫人送到二房去。 今儿一大早突然送了一道火炙鸭子来,配着切得细细的瓜丝葱丝,还有刚摊出锅的薄皮饼子和鸭酱。 来送东西的还是楚六的大丫头初一。 初一一脸尴尬笑意:“我们公子突然想起来,他还从没恭贺过四姑娘与四公子结亲,特意送了这个来。” 初一奉上贺帖,令舒打开贺帖一瞧,里夹着封信,是给三姐姐的。 以往楚家二房还没跟容家三房闹僵时,楚六就是这样,吃到什么好吃的,外头时兴什么花粉,都要给朝华送一些。 可那是以前,如今还送这信做什么? 令舒想来想去,还是把信送来了,楚六又没考中,还能说什么呢?总不会让三姐姐等他罢? 朝华接过信来,走到妆奁边取出小银剪,她以为楚六信中还是以前写过的那些话。 谁知拆开信只看了两行,呼吸就微微急促。 令舒还在喝酸梅饮,口中絮絮:“那鸭子油腻腻的,我全分给五弟六弟吃去了……怎么了?” 看见朝华脸上变色,令舒放下琉璃小碗:“出事了?”总不会是六狗子把沈聿的事儿告诉了三姐姐罢? 朝华片刻就镇定了脸色,转身对令舒道:“六哥说,他想见我。” “他还没死心啊?”令舒有些意外又有些感慨,不愧是六狗子。 两家的婚事已是铁定不能成了,要是早早能成,那真是阿弥陀佛,偏偏不能,何必还黏黏糊糊。 朝华将信叠起:“要不然就请他到家里来,见一面。” 令舒蹙了眉头:“祖母大伯母要是知道,怎么说好呢?” “不必经过祖母大伯母,就说是五弟请人来家里的。”朝华怕令舒不肯应,对她道,“总得把话说明白。” 朝华语意模糊,让令舒以为楚六信里写的还是那些求亲的话,心里向楚六赔个不是,但事情还是要办。 “在家,总比到外头去方便。” 朝华这话一说,令舒当即点头:“是,还是家中更方便些。”万一三姐姐出门在街上看见招贴状纸邸报的,不就知道沈聿已经 下狱了。 容五这些日子,又要去会馆等消息,又要安抚那些冲动的举子们,他们这会儿已经到布店去买白布。 只等着披布上街,到文庙去哭庙了。 容五年纪虽小些,到底出身官宦之家,这些天又跟大姐夫和弟弟一块在伯父的书房中议过此事,知道利害关系。 劝几个平素交好的举子:“就算哭庙也不能这会儿哭,里头还没审出个结果。” 百忙之中,容五替姐姐请来了楚六。 楚六正等着容家人来请,都不用容家把帖子送去楚家,惠明就在容府外头那条街上来回溜达。 …… 朝华楚六二人就在西花园北假山上的陶然亭内碰了面。 令舒和容五容六都在假山下方不远处的鱼乐榭内坐着,这会儿天气暖和了,一涧清泉顺着假山流入池中。 容六伸长了耳朵:“泉水声也太大了些,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呀。” 令舒扫了眼傻弟弟,打开食盒吃瓜子果干:“要是泉水声不响,三姐姐也不会选在这儿见面。” 从假山下看上去,只能看见二人对坐,鱼乐榭的檐角一拦连脸都看不见,三姐姐可真会挑地方。 亭中朝华低声问:“你见到沈聿了?你怎么见着他的?”虽不是瞧不起楚六的意思,但楚家不帮忙,楚六能做的比她还少。 她手下还有纪管事,楚六信得过的不过身边两个书僮而已。 楚六半点也没听出别的意思来,他憨憨点头:“是!我找了好些人都是只拿钱不办事,终于收到了余大人的信!他给了我拜帖和信件让我去找裴世子帮忙……” 陶然亭中设有石桌石凳,二人对坐,朝华本来不由自主倾身朝向楚六,听见“裴世子”三字,她身形微微一顿,身子直了几分:“裴世子?” 楚六出了考场就瘫在床上,从床上起来又为沈聿奔走,京中此时最大的事就是科场漏题一事,根本没人再嚼风月舌根。 他压根就不知道一个月前京城里还满是太后看中了容朝华,要把容朝华指给裴世子的传言。 “是!”楚六说起裴世子,满目都是崇敬之情。 “我刚看余大人的信时还想裴世子凭什么帮沈兄的忙,要不是……要不是实在没招了,也不敢贸然上门的。” 死马当作活马医,还真给医活了! “裴世子又宽厚又和善,又没架子……”楚六越说越笑,简直把裴忌视为天下第一大好人。 朝华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他……裴世子这么容易就帮忙了?” 楚六看出朝华瞒眼疑虑,认真说道:“裴世子说他曾看过沈兄的文章,又有余大人担保,又听我说了来龙去脉,这才肯帮忙。” “但世子自谦,说事关重大,他能帮的并不多,至多也就是招呼主审,让他们仔细审,别错冤了沈兄!” 有这么一句,就足够了! 朝华兀自不信,她总觉得事情没有楚六说的那么简单。 楚六道:“我实在是被骗了许多回,那时心里还想,万一裴世子只是随意哄我两句,拖着不帮手,那咱们也没法子。” 他音调一下变高:“谁知道!他当时就叫他的护卫陪我走了一趟刑部衙门!” 朝华顾不得想别的,涩声问:“沈聿,人怎么样?” “关了七八日看着消瘦了那些,但他精神倒还好,我告诉他裴世子会跟主审官员打招呼,他若没做,绝不会冤枉他。” 这时候想起来,沈兄好像并没因为这句话更轻松些。 楚六站起来正色道:“三妹妹,沈兄托我给你带话,他绝没作弊,此事与他全无干系!” 朝华坐在陶然亭中,三月仲春时节,园中开满了桃李,红白花朵掩映之下,她抬眸点头:“我知道。” 花银子打点,托人送东西,又写信找韩山长余大人帮忙,都只是因为她相信沈聿的人品。 她知道他绝不会接受透题,不想沈聿这样的人受冤屈。 楚六听到她说她知道,依旧是那张笑脸:“我就知道三妹妹不会像外头人那样听风是雨,沈兄的人品,咱们都信得过。” 楚六到此时此刻也并不嫉妒不吃醋,他只想把朋友相托之事,告诉他们共同心爱的女子。 说完最想说的,楚六坐在那里继续感慨道:“没想到裴世子竟是这样急公好义,慷慨无私之人,我早先心里还骂过他呢。” 骂他当然是因为昭阳公主那件事,楚六越说越觉得歉疚,竟说:“下回见他,我必要当面向他致歉。” 看楚六的模样,恨不得去给裴忌供灯。 朝华握着茶盏,越听越沉默。 等她听完楚六那一篓一篓夸赞裴世子的好话,回到房中便写了封信,封上□□给甘棠:“送给萧老大夫,请他今日务必给我回信。” 第124章 风月 华枝春/怀愫 萧老大夫接到信又跑出两条街, 到面摊上吃了一碗羊肉汤面。 赵轸快步将信送进殿内,退到殿门外, 伸一指头戳戳夏青:“我屋里有两盒糖,要是主子差你去买,你就到我屋里拿去。” 夏青昨儿值夜,他年纪小本就瞌睡重,发着困想,不是前两天才买了糖么?主子这就吃完了? 殿中不过片刻便传出裴忌的声音:“夏青。” 夏青“哎”一声,快步进殿, 还没走到案前, 就听见世子吩咐:“去买两盒南糖。” 夏青步子一滑转身出殿, 冲轸一抱拳, 以后还是得听赵大哥的话, 先买它个十盒八盒的备用。 …… 翼然殿建在高台上, 殿外高木广植, 晴光春色投入殿内一片青光陆离。 裴忌垂眸盯着信纸,信上用一笔恭楷写着端正的四个小字,“企盼一晤”。 第142节 她为沈聿都已经求到他面前了, 给沈聿的那张字条怎么也有八个字, 给他的就只有这四个字。 二人自元宵那天同看过太液池上的西湖灯景之后, 就再没传过只言片语。 彼此都掌握着对方的秘密, 却默契得没有开口。 再次见面, 是为沈聿。 裴忌伸出手去碰桌下的糖盒, 指尖在糖盒中摸索了一会儿, 摸到最后一颗塞进嘴里。 他提笔就给誉王妃写封信, 请她即刻办个小宴,宴请容朝华。 最迟明日, 就在誉王府里,随便赏个什么花。就牡丹罢,正好上回邓姝送了她一枝牡丹花簪,请她赏花也算有个由头。 只四个字,便让裴忌费了一页笔墨。 誉王妃接到信时,正跟誉王在自家花园的湖边钓鱼玩。 春天虽来了,但外头风声实在紧,夫妻俩连去宫里请安都不敢太勤快。 皇后日夜守在圣人榻边,看他们俩的眼神儿,好像他们偷偷在心里巴望着圣人赶紧死似的。 除了五日一回的请安,缩在家里门都不出。 誉王见裴忌写信来,好奇问:“给王妃的?不是给我的?” 赵轸点头:“回王爷的话,信是给王妃的。” 誉王可不跟王妃分你我,伸着脖子去看,“嘿嘿”乐出了声:“我就说阿忌也太沉得住气了,离元宵宫宴都多久了?也不怕人家把他给忘了。” 他上赶着求娶姝儿的时候,恨不得天天在姝儿面前晃悠,一天不见都怕姝儿眼里装下别人。 裴忌倒好,一个多月不见面,万一人家姑娘在这一个月里喜欢上了谁怎办? 邓姝一把将碗里的鱼食倒进池子,叫贴身女婢:“金盏,赶紧给容家送帖子去!” …… 誉王府的帖子先送到了容老太太眼前,楚氏道:“誉王妃就只请了朝朝。” 连个陪客都没请,帖子上就只有朝华一人的名字,说王府牡丹正是花时,请容三姑娘过府赏花。 “娘,你看这……是真的赏花?”楚氏眉头微蹙。 容老夫人颇感头疼:“不管是不是,王妃的帖子都送来了,总是要去的。”请的这么着急,就定在明天。 “既是王妃相请,那就安排车马送她去,赶紧备上回帖回礼。” 这些事不必容老夫人吩咐,楚氏已经准备好了,只等容老夫人点头,就派人把东西送去王府。 容老夫人特意叫来朝华:“既是王妃请你,那便大大方方的去,家里是信得过你的。” 太后都没乱点鸳鸯谱,誉王妃更不至于。 “在宫中如何,在王府中就如何。” 朝华垂首听着,应了声“是”。 容老夫人最后道:“让珊瑚陪你去。”带个婆子一看就知道是家里跟着派过去的,派个年岁差不多的丫头,就看不出来了。 容老夫人确实相信朝华,派珊瑚去是想叫珊瑚盯着点,别让朝华知道不该知道的事。 朝华依旧垂首,面上表情不变:“多谢祖母关怀。” 第二日朝华盛妆坐在马车内,自容府到誉王府只是短短一程路,因誉王爱玩,圣人为他开府时特意选了临水靠山处。 也就是冬日滑冰处,隔壁就是昭阳公主府,现在的裴世子府。 朝华眼看快到了,开门见山对珊瑚道:“珊瑚姐姐,我已经知道沈聿出事了。” 珊瑚轻抽口气:“姑娘……姑娘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好几日之前已经知道了。”朝华眉目柔和,语态不急不徐,“我也知道祖母瞒着我是怕我难受,我明白利害。” 珊瑚叹了口气,跟着又笑起来:“姑娘真是。”冰雪聪明。 “挑这个时候告诉姐姐,是想让姐姐回去之后跟祖母说一说,我想得明白,不必瞒着我。”挑这个时间说,是等会进了誉王府,可以让珊瑚不那么警惕。 反正他们最怕她知道的,她已经知道了。 珊瑚满心感慨,望了眼甘棠,甘棠看着珊瑚时也微微叹了口气。 这下珊瑚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三姑娘早就知道了,心里难受为了家人也只好忍着。都已经想通想透了,不用再瞒着她。 说话间,马车驶到誉王府大门前,门前有人接引,让马车驶进仪门内。 再换小车驶进府中,穿过花园廊墙,停在湖边。 金盏笑着指了指湖上小舫:“王妃知道容姑娘是余杭人,家就住在西湖边,在船上等容姑娘过去呢。” 水边停着一只青莲小舟,船娘一人,至多只够容朝华再带个婢女。 甘棠蹙眉思索,看一眼珊瑚道:“姐姐,要不就叫沉璧跟去。” 珊瑚知道沉璧会水,她远望一眼,小舫停在湖中,两侧垂着薄薄青纱,春风一吹,青纱漾起似湖面水波涟漪。 珊瑚伸手扶住三姑娘登船,目光远远追随,见小舟靠近舫船,姑娘踩上船去,在舫前行礼。 金盏笑盈盈道:“姐姐们莫要着急,我们王妃就是这么个性子,想起什么就爱玩什么,昨儿突然想着看花,又想起容姑娘,跟着想到容姑娘家住西湖,再想起冬日太液池上西湖景色……” 她一边快嘴说着,一边将甘棠珊瑚引到湖畔大树后:“咱们就在这儿歇一歇。”船靠岸总得花些功夫,只要不被主子看见她们躲懒就成。 珊瑚就这么坐下了。 朝华步入船舫,船中只坐着裴忌一人,他没再蒙眼纱,用那双她夸奖过的眼睛望住她:“容姑娘四个字,让裴某好一通忙。” 朝华看了眼沉璧,沉璧退到舱外。 她敛裙坐到裴忌对面:“多谢裴世子。” 裴忌置了一桌余杭点心,今日一大早从上京城有名的苏杭馆子里叫来的,虽湖上无荷花,桌上却有荷花酥。 做得层层莲瓣微微张开,花心包着甜莲蓉。 裴忌那点酸又泛上来,他竟装作不知:“谢我什么?” “谢裴世子明断是非,急公好义。” 又是八个字,她明知不是,她睁眼瞎夸。 “你的意思是我别有用心,心怀叵测?” 上回二人同舟,也是沉璧站在舱外听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互相不让。那时沉璧浑身紧绷,就怕舟中人突然对姑娘下手。 今日又是沉璧站在舱外,里头依旧唇枪舌箭。 沉璧站了一会儿,捏捏袖兜掏出一袋粽子糖,往嘴里塞了一颗。 “既然不是,那裴世子为何帮手?”她直觉裴忌没有这样好心,“此次弊案……是件必然会发生的事,被冤枉的举子也不止沈聿一人,裴世子为何单单帮他?” 圣人等了许久,今科无可避免会发生这件舞弊案。 换句话说,沈聿上一次下场,或者下一次下场,都不会这么倒霉。 裴忌竟莫名觉得舒服了些,她不是来求他救沈聿的。 “我不是帮他。”裴忌提壶倒了杯茶,将茶盏推到朝华面前,“我是帮你,他不是你选中的丈夫么?” 舟中陷入静寂,舱外的沉璧刚又塞了一颗糖到口中,齿尖一碰发出脆响,于是她含着糖一动也不敢动。 “早已不是了。” —————————— 裴忌蹙眉,他第一反应是觉得容朝华在说谎。 她明明就对沈聿用情至深,深到沈聿下狱,她一个被退了亲的姑娘家都肯为他奔波。 这对她来说不是个恰好的机会么? 经此一事,沈聿想攀比容家更高的枝头是不可能的,以沈聿的心机为人,待他出来就会捏着容朝华那张字条求去容家。 不管他是“幡然悔悟”也好,还是“悔不当初”也好,他会求到容家点头的。 容家连容朝华被当垫脚石都不肯为她出头,想必也很愿意得个探花郎当孙女婿,一床大被掩过,从此两全其美。 可裴忌转念又想,她没必要说谎。 她已经见过楚六了,楚六想必把一切事都详细跟她说过,何必在他面前说谎呢? 王府湖畔桃花带晕,杨柳醉堤。 裴忌饮口茶,放下手中茶盅:“裴某真心相帮,容姑娘不用疑心。” 况复情之所钟。 朝华执起茶盏,喝了口裴忌沏的茶,茶汤还未入口她便长睫微颤,是她春日里惯喝的玉兰窨。 “我确是疑心世子的用意,但我方才所言也确是真话。” 朝华今日是来誉王府赴王妃的赏花宴的,为了让长辈们不起疑,她是盛妆出席。 浓发挽起,发间是誉王妃赏赐的牡丹花簪。 人在舟中,清似浣雪,艳如明霞。 她继续说道:“我不会嫁给沈聿。” 话音刚停,裴忌疑问便起:“是不会,还是不能,不愿?” “皆是,不会,不能,不愿。” 接连三个“不”字,让裴忌剑眉微蹙。 “你不会不能不愿嫁给他,可却为他的事多方出力奔忙?”裴忌身体略往后靠,目光略带探究,“你想,但你不能。” 朝华依旧给了他一个“不”字:“不想。” “是因为家族长辈?”沈聿退婚,大大伤了容家的脸面,容家虽没替她出头,但不会再点头? “我不能说。”朝华目光澄澈望向裴忌,“我与世子并不是分享这种秘密的关系。” 裴忌轻笑:“我倒觉得,我们是。” 他坐在舟中,舱内放不下轮椅,他看了眼他的腿。 朝华面上微微变色,确实,她知道裴忌最大的秘密。 第143节 “世子做这些,是为了让我守口如瓶。”他不想杀人,所以给她些好处。 她只想这样猜测,但她又听见了那种叹息,引凤殿内的那种叹息。 甘棠坐在湖边树后,趁珊瑚与金盏说话时,她就隔着柳丝看过去,见沉璧还好好站在舫外,腮边鼓起像在吃点心,心中松口气。 朝华坚持不说究竟为什么,她最后说到:“世子还是收起月书赤绳,不必撮合我与沈聿。” “纵世子不给民女好处,民女也不敢说出去。” 朝华缓缓吸口气,放下手中茶盅,再开口时宁心平气:“请世子放我上岸。” “我以为……你非沈聿不嫁。”裴忌抬眸。 “我帮沈聿,无关风月。” 裴忌伸手,轻敲船舷三下,兰舫推水向岸。 第125章 一求 华枝春/怀愫 兰舫驶向湖的另一头。 金盏一看泊在湖心的船动了, 赶忙笑着对珊瑚甘棠几人道:“船往那头去了,必是我们王妃想带容家姑娘走另一边的赏花小道。” 这是事前就商议好的, 容家跟来的人只会看见王妃带容姑娘赏花。 珊瑚赶忙立起,甘棠也笑:“多谢姐姐的茶和点心,咱们是跟着出来侍候姑娘的,倒躲了大半天懒。” 几个丫头说着话就往湖那头去,等珊瑚她们赶到时,誉王妃已经带着朝华在花棚下赏花了。 誉王妃和誉王二人在湖这面的水阁中守了好半日,誉王还从书房里拿了千里镜来, 夫妻俩轮流偷看舟中二人到底在干什么。 两人一边偷看一边私语。 “你猜他们在说什么?” 誉王道:“我哪知道, 我听说监察司中有能人会读唇, 只看人的嘴巴就能知道在说些什么。” 誉王妃好奇起来:“南音北音不同也能看?咱们上京说官话, 余杭说吴语, 这也能看出来?” “这倒不知, 往后要是碰上了我问一问。” 二人头凑头, 从千里镜中隔着青纱看见一点点人影子,连舟中人是喜是嗔都瞧不见。 直到船动,誉王妃才提着裙子下楼去迎, 一边走一边还嘀咕:“也不知道成没成?” 没成。 只看容家姑娘的脸色就知道又没成。 誉王妃笑问:“容妹妹喜爱什么花?” 朝华余光瞥见那只小舫又驶去湖心, 猜测裴忌会从另一边登岸, 她打叠起精神回道:“民女并没有特别喜欢或是特别不喜欢的花, 四季各有花可赏就很好。” 誉王妃有些讶异, 她还以为朝华不喜欢桂花, 昨日那样着急忙慌的, 阿忌还特意叮嘱不要预备带桂花的点心。 世子府内种着连片的桂花, 秋日时节隔着院墙都能闻见花香,往后二人真要是成了, 阿忌是不是得把成片的桂花给砍了? 邓姝不禁疑惑,明明裴忌是他们三个中最聪明的那个,他们俩的孩子都会拜年讨红包了,怎么裴忌这样久还没能打动容家姑娘的心? 邓姝笑盈盈看了眼点心攒盒:“这些都是特意为容妹妹预备的。”忍了又忍,才没把桂花的事说出来! 只是目光灼灼,希望容家姑娘能自己看出来! 阿忌可说了,容姑娘冰雪聪明,不论男女,一个人能从阿忌的口中夸出冰雪聪明四个字,已经了不起。 可惜直到送走容朝华,邓姝也看不出她究竟瞧没瞧出来。 誉王妃一句都没提裴忌,让朝华松了口气。 回到容家,先去给祖母请安,容老夫人只看珊瑚的脸色就知道无事,对朝华点点头:“你也累了,回去歇着罢。” 朝华站着没动,说道:“孙女想隔两日去看望舅舅舅妈,清明虽过了,也该去拜一拜外祖父母。” 她没提母亲,但容老夫人还是面露不虞之色。 隔得片刻,容老夫人点了点头:“也好,给你外祖父母上柱香。” …… 直到回了簌爽斋,朝华才松一口气,芸苓给她脱簪挽发,甘棠送上茶汤香帕。 甘棠小心翼翼问:“裴世子没说什么罢?”她人坐在湖边,心都快吊起来了!方才回来的路上就问沉璧,船上到底说了什么。 沉璧伸出巴掌数给甘棠听,“不会,不能,不愿”。 甘棠没听明白:“那裴世子是不是生气了?” 这个沉璧知道,她摇头:“裴世子没生气,裴世子很高兴。”姑娘说完最后那句话时,她听见裴世子的呼吸都轻促了几息。 趁那会儿,沉璧把嘴里含着的糖给嚼了。 朝华接过茶盅,粉彩瓷盅的盅盖一掀,盅内玉兰花窨的香味在内室弥漫开来。 她顿了顿才垂眸浅啜:“裴世子问,沈聿是不是我选中的丈夫。” 芸苓手脚一轻,甘棠也微微气滞,二人不约而同望着镜中朝华的脸。 “我说不是。”朝华简单说完,又将小盅搁进木制茶碟内。 芸苓甘棠小心觑着姑娘的脸色,见镜中姑娘脸色不变,一个长出口气,一个眉头微松。 芸苓将朝华半边长发挽起,一面梳发一面嘟囔道:“姑娘的胆子真大,这两回我都心惊胆颤的,姑娘怎么一点儿也不怕?” 朝华微怔,她确实没有害怕过裴忌。 梅林相见时,她还不知裴忌就是那个扒船贼,连那时她也没有害怕过他。 “你们,都觉得裴世子很可怕?” 芸苓瞪圆了眼睛点头:“要不然永安伯家的陆姑娘怎么这样怕他?”论理裴世子还是陆姑娘的表兄呢。 朝华知道裴忌是扒船贼之前就不怕,知道之后,就更不害怕他了。 她不仅不害怕他,在他面前也不伪装。 仔细想来,大约是因为,哪怕在西湖夜舟上,他都没有真的想伤害她。 从一开始,他们就已经坦诚了彼此的性格脾气。 不识面目已识心。 朝华手握玉梳怔忪,青檀打帘进来,手中捧着一封信:“姑娘,殷家送信来了,是萧大夫的信。” 甘棠芸苓并不知道朝华通过萧老大夫与裴忌通信,甘棠从青檀手中接过信,又递到朝华面前。 朝华飞快翻面,看见信封底的小花戳,缓了口气。 是裴忌写来的,不是母亲的病有变化。 他们才刚见过面,他又写什么信? 不必朝华开口,几个丫头就退到飞花罩外,甘棠还放下了垂纱帘。 朝华拆开信,目光轻扫,紧紧抿住唇。 甘棠隔着纱帘看见姑娘不说不动也不回信,忍不住忧心起来:“姑娘?要不要我取笔墨来?” 朝华缓缓吁出口气:“不用。” 她将那封信揉成一团,想了想又把揉成团的信纸抚平,压到信匣最深处。 …… 裴忌正在王府与誉王谈论舞弊案。 “此案事涉荣王,陛下应当会属意让你来督办。” 誉王听了脸色很不好看,他关上门就是躲清闲的,就怕惹到朝中是非,听到这句还想挣扎:“不会罢,我除了在礼部看看祭祀典礼,可没办过别的事啊。” “就因你在礼部主过事,这回交给你办才是顺理成章。”科举是礼部主办。 裴忌指点他:“荣王那边要是来走关系送礼,你收归收,记得报给陛下。” 荣王从来没拿誉王这个遗腹子当回事,觉得誉王不过就是仪仗着生得晚,才得了皇帝的优待。 他要是早生个十几年,皇帝待他还会如此亲厚? “怎么突然就想起我来,我……”誉王苦着脸发愁。 裴忌笑了:“不是你,还能是谁?你不多办几件事,如何扶持太子?” “太后愿意扶持太子了?”誉王这话冲口而出,说完他就后悔了,妄图假装他没说过,把场面糊弄过去。 裴忌似笑非笑望向他。 他们都知道,太后对这个孙子的感情很淡。 “我还想提点你两句,这么一看,也不用我提点。” 誉王已经说漏了嘴,干脆多问些消息:“阿忌,你跟我说说,太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裴忌看了誉王一眼,对他道:“外祖母怎么打算的,我如何能参透。” 论理,裴忌该叫誉王小舅舅,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很少论甥舅辈分,坐在一块时,也是裴忌更像兄长。 “你只须记得,打压荣王是圣人和太后都想做的事,放开手去办就好。” 誉王知道,但他又怕荣王突然想起他这个幼弟…… 裴忌看他眉头紧锁的模样,带点好笑的说:“你朝中有人?” 誉王脸色大变:“当然没有!” 他连封地都没去,按理说封地那些官员进京述职时,他该接见,可连这个他都没有! “那不就成了,你在朝中又没人,你的王妃还姓邓,你怕什么?”得有势力,才会怕荣王打击他的势力,他根本没有势力,难道还怕荣王打击他本人? 誉王想了想,觉得太有道理了,他整个人一下子就松驰下来,身子往后一仰,吃着樱桃盏来。 还有心情多问两句裴忌的事:“你刚才不是送了封信么?给谁的?容姑娘的?你写什么了?” 第144节 怪不得裴忌时不时望向屋外,像是在等什么,他是在等容姑娘回信。 裴忌无言,这人百事不精,偏偏对这种事精通得很! 他就不该当王爷,他应该去管姻缘。 “我是过来人!你写了什么不如问问我。”他向裴忌讨教政事,裴忌向他讨教怎么娶媳妇,这叫教学相长。 裴忌沉吟半晌,终于开口:“我问她,跟她求亲,要什么条件。” 第一回是蟾宫折桂,第二回是富比石崇,第三回她会想要什么? 第126章 出狱 华枝春/怀愫 誉王无话可说, 就这么干问?叫人家姑娘怎么回? 他深吸口气,扬声唤道:“来人, 上茶果点心,让厨房预备晚饭宵夜。” 等罢,看这家伙等不等得来回信。 裴忌没能等到容朝华的回信,先与誉王一块等到了圣旨。 誉王接了旨意,人还茫然,裴忌便道:“赶紧换衣服进宫谢恩去。” 圣人年前才刚发过头风病,养到三月还是不能上朝, 但殿中厚帘去了一层, 依稀可以见一些光。 大臣们就等在殿外, 何时圣人觉得风症好受些, 他们便能被引进殿中, 在帘外向圣人禀报朝事。 多数时候, 圣人都不开口, 只要扯动口唇舌头,都有可能让他发病,只能用手指在明黄锦被上画符号。 一种代表可行, 一种代表驳回, 偶尔会让皇后捧着纸, 他手沾朱墨在纸上写字, 再由皇后来宣布他的意思。 誉王被特许进入帘帐内, 隔着最后一重薄纱帘, 向圣人和榻边的张皇后行礼。 圣人以前独宠徐淑妃, 要不然怎会是她的儿子被封作太子, 除了太子还连一个长成的儿子都没。 这几年里却渐渐偏向了皇后,让皇后寸步不离陪在他身边, 传达圣意。 “皇兄今日好些了没有?”誉王是真的担心,别的不说,皇帝对他是再好不过了。 如父如兄,还没有父亲兄长的严厉。 依旧是皇后开口,隔着纱帘也能看见张皇后脸上的笑意:“好得多了,今儿用饭还吃了些江鲜呢。” 头疼这毛病,发作起来只要稍动就疼。 不说走动蹲下,就能坐起翻身脑袋都如针扎一般,只得少食少水,免得还要起来如厕,久而久之,圣人便不愿意多吃。 誉王听了便笑:“皇兄近日爱吃江鲜?那我明儿送些鲥鱼来,三月正是吃江鲜的时候。” 圣人搁在锦被上的手,轻轻摩挲,握了握皇后搁在一边的手。 皇后隔着帘幕对誉王点头:“陛下很高兴。” 述完闲话,皇后对誉王道:“此案交予你办是你皇兄的一片苦心,你都这个年纪了,成了家总该做些什么的。” 往后才能为太子保驾护航。 誉王嚅嚅:“我怕做不好。” 圣人的手又握了握皇后,皇后含笑勉励:“怎么会做不好?刑部有这许多官员在,只不过少一个能镇住场子的。” 誉王就是那个身份足够去镇场子的人。 以往誉王监管礼部办祭祀,根本都不用他亲自办,圣人会点派一个可靠的礼部官员,他只需要隔几日问一声就好。 头一回挑大梁,办的就是这种事。 帝后二人一坐一躺,誉王站在帘外叹了口气,让帝后同时轻笑出声来。 誉王虽说是镇场去的,却也矜矜业业,接管第一日就让刑部官员给他收拾一间屋子,不必奢靡,干净整洁就好,又从刑部提了两个熟悉案卷的笔帖式。 一大清早到晌午,誉王坐在屋中看卷宗,下午他下令道:“去大牢里看看。” 官员们面面相觑,有人上前劝:“大牢阴湿,王爷不如先看卷宗,真有疑惑点几个人来问就是。” 誉王不想看卷宗了,他脚已经迈了出去,官员们只得将他领去大牢。 誉王在牢里看了一圈,随意点了几个待罪的举子发问:“叫什么名字?同此案有什么牵扯?” 刑部官员们互望了两眼,赶紧让小吏去抱卷宗来,王爷点到谁,就把谁的案卷提出来给他看。 事发已经十来日,同样是在坐监,却能看出每个人的不同来。 誉王点到的,都是那些还能保持仪表整洁,能端坐,能行礼的。再从这些人中间挑出口齿清晰,条理分明的人。 到第三人时,那个举子身量高挑,面容俊秀,一身青布衣衫,在栏后行礼。 这么多人,誉王一眼就扫到了他。 刑部官员赶紧道:“这是二甲头名,衢州秀才,余杭解元,沈聿。” 誉王了然,找的就是他。 小吏很快找出沈聿的卷宗奉上。 只有薄薄一页纸,誉王扫过两眼:“沈聿,你只去过林谦家一回?” 狱中一间牢房一日只有一罐水,还得七八人分着喝,沈聿渴得口唇起皮,声音微哑:“是。” “何时去的?” “节前拜年。” “可带过礼?” “点心两包。” 哗哗几声纸张响,誉王翻阅几本卷宗:“除了这些可曾再见过林谦?” “不曾。” “给他拿纸笔来。”誉王道,“你自诉。” 沈聿能写的不多,他落笔极快,很快就将纸张透过牢门递送上去。 誉王扫过一眼,挑挑眉头:“你学过明法科?” 沈聿写的,跟刑部经年办案官员们写的放在一块,格式都是一样。 “是。”沈聿咽了咽唾沫,“王爷既是查案,不须看花团文章。” 誉王赞许地点了点头,对刑部官员道:“先把案卷最薄的这几个提审,让他们每人都写自诉,就照这个来。” “给他水喝。” 说完誉王离开刑部大牢,号房中几人纷纷望向沈聿,关在这里的都不是傻瓜。 誉王头天接管此案,沈聿第一个被提审,不知是福是祸。 小吏端上水来,沈聿慢慢喝了半碗,剩下半碗留给狱友,跟着小吏去往审室。 誉王不住打量这人,他大概知道些裴忌容姑娘沈聿的事,眼前这人原本是容姑娘选定的丈夫,但他退亲了。 裴忌不仅没想把“情敌”摁死在牢里,还叮嘱他早点把人放出去。 誉王觉得,裴忌脑子不大好。 这样的人,碰上了这样的案子,不死已经最好的结果了,还要保留他的功名。等到案子一结,不是平白送他个探花么? 要不是他认识裴忌,简直要以为裴忌是开善堂的。 誉王心道,这大概就是爱屋及乌,阿忌喜欢容姑娘,连容姑娘的前未婚夫也一并喜欢关照。 沈聿跪在下首。 誉王装模作样问了两句,跟沈聿有关联的只有徐年,又提审徐年。 徐年赌咒发誓:“沈聿是被我所累,是我强拉他去拜年,那日林大人门前诸多门生,我们只留下了礼物。” 隔着许多人见了林大人一面,根本就没能近前说话。 誉王颔首,徐年的名字出现在许多人卷宗中,他名次虽不高,但他处处打混,实在不能同时放了他。 于是他对沈聿道:“关于此案,你的案卷就这些,事实清晰,也有人为你佐证,你先回去,若后续再问出什么,自有人传唤你。” 沈聿骤然抬头,他没想到他出去的这么容易。 座下几位刑部官员皆无异议,其实这案子说难并不难,他们早已经梳理的差不多了,只是要等一个够分量的人来作主。 到傍晚时分,陆陆续续放出去四五个无辜被卷进来举子。 这些举子们见誉王如见青天!个个口中都称颂誉王明察秋毫,慧眼如炬。 刑部官员叮嘱他们:“你们几人暂时不得离京,在何处落脚都要上报,若事有相关,会再提审。” 能出去等传唤,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沈聿步出刑部大门,抬头就见楚六等在门口,他一看见沈聿就几步冲上前来:“沈兄!你出来了!” 沈聿在牢里关了大半个月,整个人又瘦一圈,楚六看他瘦骨伶仃的样子,赶紧忙道:“快上车,家里洗澡水都给你备下了!” 那一包软饼,沈聿没有独吞,分给同监狱友,两天就吃了个干净。 楚六扶着沈聿上马车,替他掀开车帘,还扶他坐下:“会馆那地方不能住了,我赁了个小院,里头都打点好,你先住着……” “楚兄怎知我今日能出来?” 只租了院子还能说是早早就准备好的,可楚六连吃的喝的和洗澡水都预备好了,他从哪里得到消息? 楚六笑容满面:“当然是裴世子差人给我送信了!世子说你今天就能出来。” 听出沈聿声音嘶哑,赶紧给他倒了杯乳茶,让他先暖暖胃润润嗓子。 半杯暖茶下肚,沈聿依旧难掩疑惑,裴世子为什么肯帮他的忙? 上回见面匆促,有许多事无法细说,这会儿沈聿问:“你何时给余大人送信?余大人何时回的信?” 话音未落,马车已经到了小院前。 楚六指着屋中背药箱的大夫道:“大夫都给你请好了,你赶紧先给大夫摸摸脉。”压低声音又补一句,“是……是三妹妹请来的。” 第145节 怕万一用了刑,或是关了半个月生了病,立时就能看。 沈聿怔了片刻,伸手让大夫诊脉。 大夫摸完脉,开了个温补的药方:“这位公子是劳损太过,这些日子要好好补养,他年轻底子强健,多吃多睡就能补回来。” 白菘看见他家公子瘦成这样,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把炖了大半天的老母鸡汤端上来:“我再给公子炖一个月的鸡汤。” 楚六也道:“我回家拿些老山参来。” 沈聿一把按住楚六:“不忙,请楚兄将这事从头仔细说一遍。” 楚六一边看着沈聿喝鸡汤,一边把事情原原本本又说了一次,他说着说着,补上一句道:“京中虽有些裴世子的传闻……” “什么传闻?”沈聿停勺,他直觉这传闻会跟他的案子有关。 楚六笑了:“与这事不相干,是,是太后在元宵宴上召见过三妹妹,又让裴世子带三妹妹去太液池看灯……” 楚六在外奔走,这些流言此时他当然都知道了。 在楚六看来,太后喜欢三妹妹那是天经地义,有谁会不喜欢三妹妹呢? 楚六话没说完就见沈聿面色凝住,放下汤碗对他道:“裴世子如此帮忙,我该登门道谢才是。” 第127章 交易 华枝春/怀愫 裴忌即刻便收到了沈聿出狱的消息。 誉王在刑部放了几个人, 何时放的,这几人分别与案件有多少关联, 在太阳还没落下之前就尽数出现在裴忌书案上。 夏青就在此时呈上了楚六的拜帖:“门房看到是楚六的帖子,赶紧送进来了。” 裴忌扫过一眼,心里明白不是楚六要拜会他,是沈聿想见他。 不由眉梢微抬,这个沈聿,不会当真走门路走到他面前了罢? 既然容朝华说他们退亲另有原由,那么裴忌暂时便不把沈聿看作是一个攀附权势的人。 他指尖轻敲桌面, 沈聿如此不合时宜的拜会, 是想对他说些什么呢? 裴忌颔首:“可以, 叫他们三日后来。” 让沈聿好好将养几天, 他不想见一个病歪歪的“情敌”。 楚六接到回帖大吃一惊! 沈聿在风口浪尖上要去拜会裴世子就让他吃惊, 裴世子同意他们上门又让楚六吃惊。 一来一回, 楚六吃了两惊。 楚六到底姓楚, 这些日子他学到的比他读书十几年学到的都多,他不同意沈聿在这当口去世子府。 “沈兄,你好容易才从牢里出来, 如今正该闭门谢客才是, 就算有心想谢, 也该等到风头过了, 或是上面对此案有了定夺再出门。”楚六如今已经完全明白上京的水有多深。 他堂伯父眼见他非要搅这混水, 把他叫到书房狠骂一通, 不仅不肯帮手, 还想把楚六塞上船押回余杭老家。 等知道楚六能出入世子府, 楚六的堂伯父又变了一重脸色,再一次把楚六叫到书房。 这回不再骂他, 和颜悦色道:“你虽取士不中,但能在上京城中走动走动也好,人面熟些,以后办事也方便。” 楚六唯唯。 绕了好几个圈,堂伯父才说:“与那位世子好生交际,以往圣人待他寻常,可今时不同往日了。” 圣人这两年头风日重,不断提拔皇后母家,还厚待妹妹,封赏外甥,如今又把幼弟提起来主事,颇有些安排后事的意思。 众人纷纷猜测,圣人心中是不是也在后悔早先年盛宠淑妃,后来再想孕育健康的后嗣,也因病痛有心无力。 如今只得重新修复与太后妹妹和皇后母家的关系。 裴世子本就深得太后喜爱,又与誉王一同长大,能与他结交,往后大有好处。 楚六的堂伯父还问:“你那个同窗,跟余大人是亲戚?”要不然余知府怎么这样帮他? 楚六喏喏,他不敢反驳他堂伯父,又厌恶堂伯父变脸,自己赁了小院才将将安生些。 沈兄此时去,被人捅出来可不好看。 沈聿苍白着脸,执意请楚六送拜帖去。 “若是楚兄不方便代我写帖子,那我就上门去拜会。”世子府不是想进就能进的,楚六登过门,门房分捡拜帖的时候会先注意他。 要是沈聿送拜帖去,只怕都送不到裴世子手里。 楚六抝不过,看沈聿虚弱的模样只得哄他:“好好好,你先把汤喝了,大夫可说了你得吃饱睡足。” 只要把原因写明白,裴世子这样的人物,必不会同意沈聿此时上门。 谁知裴世子竟然应了! 三日之后,楚六陪同沈聿坐着马车到了世子府外。 赵轸在府前迎接,楚六一见他就招呼:“赵大哥!”他们来之前特意跑去南糖铺子,买了好些南糖点心。 楚六告诉沈聿:“裴世子爱吃这个。”前些天他可没少送,还叫家里的点心案师傅做了好些南边点心送去。 赵轸先看楚六,再看沈聿,比了个请的手势还不着痕迹打量了一眼沈聿,这位便是容姑娘心心念念的前未婚夫。 确实相貌不凡,只是看着身子骨有些虚。 沈聿当然还虚,就算是铁打的身体在大牢里关大半个月也挨不住,这三天中他有一半时间在睡。 白菘时时温着鸡汤,还跟菜场卖鸡的贩子定了一日一只老母鸡,小贩上门送鸡的时候还以为这家有新产妇。 沈聿向赵轸颔首回礼,跟在赵轸的身后进了世子府。 楚六上回来一心只牵挂沈聿的安危,根本没留心看世子府的园林造景,这回倒有兴致观赏园林景致了,还对沈聿赞叹道:“裴世子可真是个风雅的人。” 沈聿无心赏景,只是沉默跟在赵轸身后。 裴忌将见面的地点设在湖边水榭内。 世子府紧邻宫城西海,水道都能连通,此时湖面泊着几只小舟,岸上杨柳垂丝,颇似江南景致。 沈聿迈步进来,终于见到传说中的裴世子。 裴忌不等沈聿楚六向他行礼,他先抬起手:“不必多礼,坐罢。” 水榭正中摆着一架泥金屏风,屏风前设着两个茶座,座边架着茶炉和茶具。 楚六在马车上时还殷切叮咛:“裴世子人是极好的,他确有一半北狄血统,又不良于行,等会儿见了,咱们俩可都别往裴世子的脚上多瞧。” 当时沈聿闭目靠着车壁,只闷声回应。 此时的裴忌坐在竹制轮椅上,依旧一身淡金衣袍,玉冠束发,五官深邃但因笑意略显柔和。 瞧着确实像楚六说的那种,“人是极好的”。 沈聿依旧躬身行礼:“此礼不可免,衢州沈聿,多谢裴世子仗义相救。”他不知最后朝廷会不会保留他的功名,只能称呼自己的籍贯姓名。 一礼行罢,沈聿抬头,二人互望。 楚六怕裴世子误会,赶紧找补道:“沈兄一出来便说怎么也要谢谢世子,还非得上门道谢才显得郑重,他都坐不稳了,我只好依他……” 他絮絮说着,生怕裴忌以为沈聿是上门来攀关系的。 裴忌依旧眉目含笑,对楚六说:“我知道。” 楚六刚松口气,就听裴世子又道:“沈公子有话对我说?” 沈聿没想到裴忌会这么开门见山,但他站直了身子:“不敢,沈某确实有话想问,不知世子方不方便答。” “方便。” 二人一问一答,惊得楚六僵直着不敢动,目光在裴忌和沈聿二人身上来回,沈兄与裴世子认识?他们不是头一回见面么? “楚公子不如去湖畔赏赏景?”这句是裴忌说的。 “我……呃……”楚六乖巧应声,“那我就去赏赏景?”越说声音越轻,说完就识趣的慢慢走出水阁,一边走还一边疑惑,沈兄与裴世子之间能说什么? 湖边柳下已经摆好了桌椅点心,还有一柄钓竿一只鱼篓,显然是准备好给楚六打发时间用的。 楚六先站定,又坐定,连钓竿都摆出来了,这个架势,他们要说多久? 楚六离开水阁,阁中有片刻静寂。 直到裴忌出声:“问罢。” 沈聿之前还不确定,到此时他其实已经确定了,但他还是出声:“沈某想问,京中流言是不是真的?” “关于什么?”裴忌知道沈聿要问什么,他亲口点了出来,“关于我属意容家姑娘,想娶她为妻?” 沈聿指尖一缩,瞳仁微颤。 “那并非流言,是真的。” 楚六一离开水阁,裴忌就收起了笑意,他用原来的面目面对沈聿:“沈聿,我知道一桩你很想知道的事,你那里也有一桩我很想知道的事。” “我们交易,你觉得如何?” 沈聿飞快抬眸,裴忌刚刚帮过他一个大忙,他明明可以挟恩,可他没有,他想谈个交易。 “世子想知道,我为何与……与容姑娘退亲?” “不错。” “世子曾问过容姑娘?” “不错。”裴忌微微颔首,“容姑娘人品贵重,她并没告诉我。” 沈聿止不住颤动指尖。 就在沈聿思虑时,裴忌又道:“我可以先告诉你,你再斟酌是不是告诉我。” “你养父得罪的那位贵人,是荣亲王。” 沈聿恍然大悟,“荣”与“容”同音不同字,他以为父亲得罪的是容姓贵人,不是容寅,是荣亲王。 话已经说到此处,沈聿深深吸了口气:“我们退亲,是因,因罗氏是……” 不等沈聿说完,裴忌倏地阖目,水阁掩光,本也照不见他瞳仁中的绿色:“我知道了,你不必再说。” 第146节 几乎是同时,屏风后传来一声轻响,似乎是想阻止沈聿说出口。 沈聿看向那尊泥金百蝶屏风,竟轻笑了一声:“容姑娘冰雪聪明,待人极好,事母至孝……她既有见地,又心怀慈悲。” “自小就吃了许多苦,纵有些厉害处,那也不是为她自己……” 楚六说过的话,此刻从沈聿的嘴里一模一样的说出来:“世子倾心于她,就莫让流言伤她。” 裴忌一字一字听着,待沈聿说完,他应一声:“好。” 第128章 锦屏 华枝春/怀愫 泥金屏风后的人, 自然是容朝华。 这架泥金百蝶屏风足有十二扇,泥金作底, 点翠为蝶。屏上百蝶或振翅欲飞,或收翅立于花间。 看上去确实华贵非常,可也与水阁格格不入。 沈聿刚迈进水阁就注意到了这架屏风,楚六一路行来都在称赞裴世子风雅,这架屏风显然与他的喜好相悖。 但贴金点翠,底座厚实,能将后面的一切掩得密密实实。 水阁被屏风一分为二, 朝华就坐在屏风那一侧, 能听他们说的每一句话。 沈聿出狱, 裴忌给楚六报信的同时, 也给朝华报了信。 楚六在刑部大门外扶沈聿上马车时, 纪管事派出的小厮就在街角, 看着马车驶进大槐胡同, 等大夫提着药箱出来,小厮才回容家禀报。 甘棠向姑娘诉说沈聿的状况:“大夫说,沈公子劳损太过, 但他年轻底子强健, 只要将养些日子便能好。” 朝华点头看了甘棠一眼。 甘棠明白姑娘这一眼的意思, 既然沈公子安然无事, 以后便不用再事事回报。 芸苓几人已经收拾好了春衫, 预备去殷家小住几日, 看到姑娘终于展开眉头, 也跟着神情一松。 芸苓道:“等去舅老爷家就好了, 我听说上京城只有春秋两季最舒服,姑娘正可跟夫人出门疏散疏散。” 朝华人刚到殷家, 就接到了裴忌的信。 这回萧老大夫终于不用跑到街上去吃羊肉汤面了,容姑娘刚到,信就跟长了脚似的跑到殷家,萧老大夫把夹在医案中,光明正大送到容朝华案前。 朝华看到信封上落着花头印章,想起裴忌给她的上一封信,信中问,向她求亲需要什么条件。 那封信还满是揉痕的被压在信匣子底下,这一封他又要说什么? 总不会又是求亲的话罢。 朝华拆开那封信,裴忌告诉她沈聿送拜帖到世子府请求拜会,裴忌请她也一并到场。 没一会儿誉王妃相请的帖子在容家绕个弯子送到殷家来。 马车停在誉王府外,朝华在誉王府坐上船,走水道到世子府的水阁。 一进水阁就见那架屏风横在正当中,她回眸望他:“世子想作什么?” 裴忌眼中隐隐含笑,她一句客气话都没说,也没有寒暄行礼。 “我想与沈聿做个交易。” 容朝华闻言,面上结霜。 裴忌的声音依旧又低又松快:“容姑娘未免将我想得太恶了些,我真要做恶事,怎会请你来听呢?” 朝华却只是看着他,再开口时话中带着两分讥诮:“世子确实不会,但世子希望别人会。”他希望她从沈聿口中听到什么。 裴忌依旧含笑:“容姑娘不如听完交易,再对我下定论?” 朝华还来不及张口,阁外就有人禀报:“世子,人来了。” 裴忌旋即望向屏风那一面,朝华目光愠怒看他一眼,转身走入屏风那一侧。 水阁三面临水,屏风这头整排的窗扇大开着。 阁外山醮清漪,镜湖曙色。 阁内椅软茶温,软榻边的小桌上还摆着一匣子软酪点心,都是朝华平日里爱吃的。 沈聿的声音已自屏风那头响起。 朝华沉默坐着听他们说话,屏风那边茶炉发出的声响,正可盖住她轻微的动作。直至沈聿说出“罗氏”。 她飞快抬手碰了一下茶盅,脆瓷声响,意欲打断沈聿还未出口的话。 谁知裴忌要比她更快些。 …… 裴忌说完那个“好”字,阁中有片刻静寂。 二人都好似没听到屏风后的响动一般,裴忌再次请沈聿入座,甚至为沈聿添了杯茶:“方才只说了一半,还有另一半。” 沈聿收敛心神,假装屏风的另一侧无人:“世子请说。” “只是舞弊案,至多削去些荣王党羽,动不了他的根本。”裴忌依旧没一句虚词废话,张口这句就让沈聿敛住眸光。 誉王督办案子的当日,裴忌便收到誉王的信,誉王在百忙之中还特意告诉裴忌一声,说这个姓沈的不一般。 沈聿的自述简单明晰,若非沈聿是涉案人员,他都想将沈聿留下帮手处理卷宗。 “若能收服,可堪用”。 满满三页信纸,墨色还未干,除了那两句是夸奖沈聿外,余下的全是抱怨。 抱怨刑部官员胆子太小,什么事都要他来拿主意,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会和稀泥了,没想到这些人比他还会。 略过通篇牢骚,誉王在信尾还道谢,说裴忌点出来的几个人果然都有大用,要没有这几个人,第一日就要抓瞎。 裴忌飞快扫过,提笔回信,提醒誉王晚间进宫,最好是在圣人刚用完晚膳的时候。 这满篇的牢骚吐给他听无用,得去吐给圣人听才有用。 “若非誉王督办主事,刑部无人敢先动。”这对一个时刻担心自己早死的帝王来说,绝不可能再容忍。 沈聿明白了裴忌的意思,但他依旧不知裴忌想让他做什么。 裴忌取出一张还未盖印的任状放在桌上,推到沈聿面前。 沈聿双手接过,任状上写的是他的名字,职位……是个不入品的驿丞,但在看到任地时,他抬起眼来:“榆林?” “不错。”裴忌颔首,“你若愿意,此案一了,立刻赴任。你若不愿意,此案了结,你会是探花,可以走庶吉士的清贵路子。” “我的功名不会被革?”前几日只是猜测,到此刻才证实。 “自然。”裴忌悠哉啜饮口茶,他早先不爱喝花窨,这些日子竟也觉得淡香幽然,很合口味,“荣王这些年来都在贪墨军需费用,榆林上下几乎都不干净。” 沈聿的养父就算不死在开城门上,也会死在别的事上。 沈聿明白了,接下任状,就是同意当裴忌的卧底探子,搜罗荣王最新的罪状,于公是为国,于私是报仇。 如果他没说那番话,裴忌不一定会把这张任状拿出来。 他又低头看了一眼任状,不管是走钱走粮还是走军械,都会经过驿站。 “榆林那边会信?” 裴忌笑了:“你十岁才离开榆林,你会说本地方言,你在当地有旧交,你本该有大好前途,入翰林院当庶吉士,却只能当个不入品的驿丞,皆因……” 裴忌笑意更深:“皆因你得罪了我,我挟私报复你。”连流言都是刚刚好的,既没传得过分,但有心人想打听便能打听出来。 沈聿无言。 裴忌又喝了口茶:“这软酪点心不错,尝尝?” 这一句不是说给沈聿听的,是他久没听见屏风那侧人的声音,猜测这特意为她预备的点心,她根本没碰。 除了裴忌自己在吃茶吃点心外,屋中另外二人都没动。 不过片刻,沈聿又问:“接下任状,我是谁的人?圣人,太子殿下,还是誉王殿下?” “有分别么?”裴忌反问他,这三个都是大业正统,先帝的血脉,谁来当皇帝对沈聿这样的士子来说有什么分别? 读书人就是非得扯一个正统出来。 沈聿一时不答,于是裴忌又道:“待办完这事,你会知道的。到时若你想行君子之道,不朋不党,也可以。” 只要能办事,对他来说没差别。 沈聿站起身来,冲裴忌第二次行礼作揖,而后他道:“何时启程?” “案子了结之后,放心,不会拖得太久。” 沈聿默默站了片刻,再次向裴忌颔首,他最后望了眼屏风,轻声赞道:“这架屏风,不似世子喜好。” 裴忌眼睛蕴光:“是底下人孝敬的。”他特意挑了这么一架与众不同的屏风,确实是有意想让沈聿看出来。 沈聿说完这最后一句,没向着裴忌,向着屏风:“告辞了。” 说完他转身步出水阁,他没有资格探问为什么容姑娘会在这里。 楚六坐到湖边钓鱼,起初还时不时回头望向水阁,猜测水阁中裴世子与沈兄二人会说些什么。 等的时间太长,偶尔回头一望,二人又颇融洽的样子,楚六便渐渐把心思放在了钓竿上,竟当真被他钓起条大鱼来。 等沈聿出来时,就见楚六提着水淋淋的竹篓子,欢声对他道:“沈兄!我钓了条大鱼!” 报完喜讯,他才看出沈聿瞧着脸色并不好,拿着鱼篓的手一垂:“怎么了?” 沈聿笑了:“无事,裴世子告诉我,虽保下了功名,只怕开始的任地职位都不好。”他不能告诉楚六实话。 楚六听了果然皱眉,但他很快又松开眉头,笑意盈盈:“以沈兄的才干必能很快升任!我方才钓鱼的时候还想,往后我给你当师爷。” 以沈兄的名次,再怎么差也总得是一县的县令罢?关在家中实在难受,不如在沈兄身边历练苦读两年,再进京重考。 七品县令才有师爷,驿丞根本不入品。 沈聿并没笑,也没点头。 楚六看他脸色称不好,于是拎着那只鱼篓继续拉杂絮叨:“……对了,咱们本来说好了中进士之后一起取字的,如今林大人被关,你也没座师,取字的事怎么办?”这是他方才望着水面发呆时想到的。 “端明。”沈聿道,“我已经取好了。” 第147节 楚六微怔,聿为笔,端明为砚,好字。 …… 直到二人走远,朝华才从屏风那头出来。 她坐小船走水道来的,确实没见过世子府别处如何装饰,要不是沈聿点出来,她不会想到裴忌还有这份心思。 “容姑娘对这桩交易还算满意么?” 朝华低身行礼,说了句在梅林相见时说的话:“对不住,是我冒犯,我向你赔罪。” “空口一句可不成。”裴忌缓缓转动竹轮,让自己面向她。 朝华轻吸了口气,是她想错了,她确实该道歉。 “世子想要我如何赔罪?” “我上回信中问的,容姑娘还没回答。” 朝华目光滑过裴忌的竹轮椅,给了他一个答案:“我要我的夫君,马踏山河动。” 第129章 吃醋 华枝春/怀愫 这一句依旧是冒犯, 裴忌知道她这生气了,在撒气。 上一次她不回信, 他就该识趣不再问,但他用赔罪当理由,非要让她给个答案。 她知道他不残,但这个求娶条件比他是真残还要更难些。 裴忌忍住笑意:“所以说,确实有个条件。”只要她肯开出条件,他就能想办法完成。 朝华眼中方才消散的怒气重又凝聚,她拂袖转身, 步出阁门。 夏青垂头缩脖的候在水阁门边, 看见朝华出来, 紧紧跟在她身后, 嗡着声带路:“容姑娘这边请。” 朝华穿过长廊, 一路大步迈向湖边渡头, 将要走到长廊尽头时, 倏地脚尖一顿,侧身看了眼夏青。 “夏青?” 夏青还想把脸藏得更低,但容姑娘脚步一顿, 他就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世子吩咐我送容姑娘上船。”还不许他乔装。 夏青是裴忌的侍从, 那么汤山行宫中那位年纪大, 身子弱, 胸襟开阔的长者就是裴忌? 接人的时候不用夏青, 送客的时候特意让夏青出现。 是想告诉她, 山顶行宫的贵人是他, 吹笛宽慰她的是他, 放满天烟火想哄她高兴的也是他。 朝华神色变幻,一时疑惑, 一时又茫然。 她侧转过身子,隔着长廊望向水阁,裴忌也正在水阁窗内看她。 夏青老实杵着不敢动弹,这三天里他天天都要跑一回南糖铺子。赵大哥那法子用了一回,主子就吃出不是当天现做的糖点心,夏青只好每天现买。 本以为今日主子总不会再想吃糖了,没想到容姑娘会开这么一个求娶条件。 等送容姑娘上船,也不必主子吩咐,他自己勤快点再跑一趟罢。 夏青小心翼翼拿余光瞥过去,容姑娘就这么站着不动了?主子也不动? 朝华目中愠怒消散,依旧迈步往渡头去,衣上飘带被湖风扬起,她提裙登舟时,倏地问:“这一片苇花是新栽的么?” 夏青不明白为何容姑娘突然问这个,但他老实答到:“是啊,突然就种了。”以前主子喜欢开阔,大概是住在宫城时留下的习惯,屋宇四周都不能有高木灌木。 也不知主子怎么换了喜好,今春湖水一化冻,就吩咐种上连片的芦苇。 朝华垂眸,对夏青道:“烦你替我向世子传句话,说……我多谢他。” 夏青还来不及问容姑娘是为什么事谢世子,为了沈聿?真要是为沈聿,等会只买两盒糖就不够了。 就在夏青犹豫之时,小舟离岸,走水路折回誉王府去。 夏青回水阁复命,不等他禀报,裴忌就问:“她说了什么?” “容姑娘叫我向世子传话,说多谢他。” 裴忌眼角微扬,他颇有兴味的想,她是为了什么谢他?是为笛声,还是为烟火? 这是第一句,她刚刚明明说了两句话,裴忌又问:“还有一句呢?” “还有一句?”夏青想起来了,“容姑娘问我渡头那一片的苇花是不是新栽的。” 夏青说完,见主子的脸色越来越好,趁机小心问:“主子,我这就去南糖铺子……”今儿要买几盒呢? “不用。”裴忌摆了摆手,“刑部来信没有?” “来了好几封信了。” 裴忌回书阁一封一封拆开,他给誉王出的主意很实用。 誉王接管案件的头一天,就跑去勤政殿,隔着层纱帘禀报给圣人和张皇后听。 “那些案卷堆的像座山一样,与这案子沾点关系全下了狱,刑部礼部大门前好些等消息的举子……” “臣弟还听说,那些书生想要白衣哭庙。” 那可不是个好兆头,哪个盛世能看到举国的举人进士跑去哭文庙? 张皇后一边听,一边轻轻摩挲着圣人手背。 隔着帘子看不见他们二人的神色,但誉王不必探究就知帝后二人并不惊讶,这些事他们早已经知道了。 于是誉王又报:“我把案卷最薄的挑出来审过,先放几个与此事无关的人回去,也好安定人心,叫他们知道朝廷是认真在查。” 果然,放了这四五个人之后,刑部礼部门口的人散了大半,他们都聚集到各地会馆去,问那些刚被放出来的人,牢中到底如何? 林谦是不是漏题?荣王是不是结党? 那几个被放出去的进士对誉王的观感极好,年轻的王爷,看着像个锦绣公子,但办事很有条理,对他们也称得上尊重,身份上还能与荣王对峙。 圣人虽躺着不能开口,却也忍不住发出了赞赏声。 张皇后立时道:“你哥哥夸奖你,说你做得很好。” 誉王笑了,笑完他又耷拉下脸来:“与这事无牵涉的都放了,明儿起我就得审案子,皇兄,我怎么办?” 誉王能把事情办到这份上,已经超出了皇帝的预期。 案子压在刑部不推进,群情激愤,放了几人,就像开闸放了些水,水势民意稍稍平缓。接下去怎么办,誉王不想自己拿主意。 圣人赞许之后又无奈笑了,但他比刚才更高兴了。 张皇后取出纸来,铺在板上坚起,替圣人指尖沾上朱墨,让他在纸板上写字。 近两年来,圣人的字越写越大了,有时一页纸只能写上三四个,于是张皇后每回都要连猜带蒙。 誉王等着圣人的笔示,谁知张皇后翻过纸板就是一怔,而后微抽口气道:“陛下……” 圣人伸出手,用还沾着朱墨的指尖握了握了皇后的手。 皇后垂眸敛去目中水光,对帘外的承旨太监道:“陛下派张简之襄理誉王办案。” 拟写圣旨本该是翰林的工作,但圣人说话不便,就由太监承旨,先拟定一封送到翰林院承旨处,再发下旨意。 前几日刚刚升过张皇后的长兄,今日又派他去审案。 旨意刚定,张皇后眸中泪光还未干,誉王便听见帘内又传来指尖擦过纸张的沙沙声,跟着是张皇后的声音。 “陛下真是!”张皇后略带着笑音埋怨,还捏了捏圣人的手。 跟着她掀起帘幕,将写着红字的纸递到随侍太监手上。 誉王飞快一瞥,瞥见纸上写了个“徐”字。 誉王赶紧垂下目光,圣人两次提拔张皇后的兄弟,都是为了给徐妃娘家人铺路。 可张皇后站在他面前,话中笑音不减:“今天的事办得不错,陛下都知道了,你回罢。”后头的事,跟张大人商量着办。 誉王告退,将要退出大殿时,就见张皇后自袖中取出巾帕,抹去手背上的红墨痕。 还没下汉白玉阶,誉王就听见小太监在后头追他。 “王爷!王爷留步。娘娘说王爷都已经进了宫,本该去给太后娘娘请个安,只是天色晚了,太后老人家歇得早,莫要扰了她安宁。” 誉王一听就知道是帝后二人刚刚商量的,他叹口气,趁势吐苦水:“本也来不及,还得回去看案卷。” 这些事誉王一字不漏,全写在信上告诉了裴忌。 怪不得裴忌叫他进宫诉苦去呢,这不就把助力给诉来了,张大人可真是雷霆手段,他只要继续站在张大人身后当定海神针就行。 誉王一面写,邓姝一面给丈夫喂新鲜樱桃,邓姝道:“我看陛下这是后悔了。” 徐淑妃的母家实在是贫苦,只是贫苦并不要紧,汉武帝的卫后出身也贫苦。 没有卫氏那样的族人,那么徐家老老实实不闹幺蛾子对朝臣来说也足够了,谁叫皇帝年轻健康的时候没有别的儿子呢! 偏偏徐家仗着女儿得宠,后宫无子,做了许多叫人看不过眼的事。 如今再给徐家封公侯也无用,名头再响亮,也依旧无法成为太子的助力。 圣人这才又想起皇后的好处来,当年太后为唯一的儿子选正妃,选的就是未来皇后。 “再封也没用,给的官儿越大,拖太子的后腿时就越用力。”邓姝翻翻白眼,吃了颗甜樱桃。 张皇后年轻时可没少吃徐淑妃的苦头。 誉王深以为然,难道圣人以为补赏皇后,皇后就肯一心为徐妃的儿子卖命不成? 他写信之余问:“阿忌和容姑娘的事怎么样?求亲又被拒了?” 邓姝忍笑点头:“可不,这都第二回啦,你说他得求几回?” 誉王看了眼裴忌给他回的信,一条一条都极有用处,帮了这么大的忙,他决定好心支持一下阿忌:“三回罢。” 邓姝柳眉一扬:“三回?我看怎么也得五回!” …… 到三月末时,震动朝野的科举舞弊案有了定论。 林谦确实漏题,从他的书房藏书中搜出了名单,都是今科举子,有些人的名字画上了圈,有些人的名字被涂抹了去。 第148节 画圈的那些人,都是后来参加荣王宴席的那些人。 但林谦一口咬定此事与荣王无关,并非荣王授意他结交举子,约定门生。 不论如何审问,林谦都咬死了不松口,只说是自己收受了考生的金银,透题漏题,却怎么也不肯认下结党一事。 最后只革除了参与此事的举子功名,前些年的考生,另立一案彻查。 红榜重排,今科取士的举子们都去户部等任状。 其中最叫人瞩目的沈聿,他本来是二甲头名,如今名字靠前一位,成了探花,更有传闻说他的名字在名单上被涂抹掉了。 所以沈聿,是不流俗不合污,靠自己考上的人,还差点被卷进此案。 还不等同窗同年赶去恭喜他前程似锦,沈聿的任状就下来了,他被“发配”榆林,当个不入品的驿丞。 消息传来时,朝华还在殷家,岳氏并不像容家那样事事瞒着朝华。 外面传言一起,她就满含担忧找到朝华:“朝朝,有传言说……说那个沈聿是因为退了你的亲事才会被裴世子挟私报复,是不是真的?” 朝华坐在南窗下看医案,她在舅舅家出入方便,想出门便套上车出去,已经去灵光寺看过两回那个发羊角疯的小姑娘。 听到舅妈这样问,朝华抿唇抬头:“是。” 岳氏讶然。 “他吃醋了。” 第130章 挡箭牌 华枝春/怀愫 四月的天,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朝华一身家常素衣坐在南窗边, 乌发结成长辫垂在襟前,窗外花光映颊,微风拂起鬓边发丝。 这句说完,朝华面上泛红。 岳氏愈加诧异,这话过于稔熟了,什么时候起朝朝竟跟裴世子论起“他”来? 朝华搁下手中细毫笔,在岳氏目光的探照下, 轻声开口:“舅妈……” 岳氏心中轻叹, 目光满是慈和的望着朝华, 像是不论朝华说出什么, 她都会支持。看朝华顿住, 似是再难启齿的模样。 岳氏还伸手轻轻拍了拍朝华的手背。 朝华玉面飞红, 再一次说道:“是他吃醋。” 他们商量好的。 这些日子只要她出门, 马车后都会跟一条小尾巴。 小尾巴自然是夏青,他也根本没打算隐藏踪迹,头一回跟车就故意被沉璧发现, 还冲沉璧招了招手。 殷家马车停在店铺街市上, 买些点心玩意儿或是抓些药材, 夏青都会跟着买上些。 朝华身边的几个丫头都知道, 芸苓还疑惑:“吃的喝的他买些也就罢了, 胭脂水粉他怎么也跟着看?” 四月里要换纱衣, 市集上好些小贩担着架子卖堆纱花儿, 几文钱一支, 丫头们瞧见了都愿意买两朵戴。 夏青连堆纱花儿都跟风买了两支。 芸苓大着胆子猜测:“是不是裴世子吩咐的?” 姑娘爱吃什么,爱用什么, 都让夏青回去禀报他。 芸苓与甘棠互望一眼,当真如此算得用心,可惜……裴世子腿不好。 朝华在容家时出入不便,到了舅家好不容易能事事随心,不想因为这条“尾巴”就被关在屋里不出门。 他愿意跟就跟着。 几日前去灵光寺,路遇大雨,马车在茶寮边歇脚等雨停。 眼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朝华便对沉璧道:“把人叫过来,让他进来躲雨罢。” 夏青高高兴兴进茶寮躲雨,还买下刚出笼的榆钱糕和玫瑰饼请甘棠几人吃。 朝华坐在车中,几个丫头下来看雨歇脚。 芸苓蹙眉头问:“你当差挣的又不多,咱们总不能白吃你的。”在汤山上的时候夏青就说过,他的志向是要攒钱买五进的大宅子。 夏青笑嘻嘻告诉芸苓:“姐姐放心罢,我出门的花销都能报公账!”花的越多,报的越多,世子还越高兴。 前两日容姑娘的马车停在珍宝楼,可把夏青高兴坏了,以为容姑娘要打首饰头面,看中了哪些宝石,他回去一禀报,世子还不得赏他! 谁知容姑娘买了一对儿金镯金锁,第二日就送去了誉王府。 芸苓原来是坚定的保沈派,可惜姑娘与沈公子婚事不成,如今她有几分动摇了,觉着裴世子人也不错。 可惜,腿不好! 二人凑在雨檐下嘀嘀咕咕,朝华掀起车帘:“夏青。” 夏青立直了身:“在。”打着伞小跑到马车边,笑团团仰着脸,“容姑娘吩咐。” 裴忌不派别人,单派夏青,就是因为夏青年纪小,生得又讨喜。 他知道容朝华这人,旁人以为她脾气好,其实脾气并不好。以为她不好相与,其实又是个好相与的。 朝华看穿裴忌的用意,对夏青道:“你不必日日跟着我。” 夏青瞪大了眼:“那怎么成?世子可是千叮万嘱交待我的!”他压低了声,“案子没结,外头还不太平呢,万一容姑娘遇到危险怎么办?我得盯着。” 这说辞实在牵强,朝华一时无言,倏地放下帘子。 夏青狡黠一笑,他今天回去多报个一百文钱的账,不算多罢? 舞弊案定案,重新放榜那一日,朝华又收到了印着花头小簪的信件,殷家也跟着收到了誉王妃请朝华去王府赏花的请帖。 真娘凑过来瞧:“这回又是请你去赏什么花?” 得亏春日百花齐放,赏完牡丹还有芍药紫藤海棠…… 要是二人见得再勤快些,誉王妃都快要找不出由头来了。 殷家的马车轻车熟路将朝华送到誉王府前,誉王妃的贴身女婢金盏也轻车熟路将朝华送到渡头。 隔了十多日再来,这片苇芽长高一截,等到秋日的时候,大概就与容宅渡头那一片一样丰茂了。 朝华提裙登岸,裴忌早已等在水廊中。 “世子说请我来有要事相商,何事?” 从容府来“誉王府”,她会盛妆,从殷家到“誉王府”,她便不那么讲究了。 裴忌目光浅浅扫过,不是买了好些胭脂水粉么?怎么没用? 他见好就收,张口也是正事:“关于之前的京中流言……我猜测容姑娘并不厌恶?” 朝华抿唇。 “不知我猜的对不对。” 裴忌猜对了。 容家原本预备了七八场大小宴会,春日又正是城中贵女公子们登山拜香的好时节。除了忠义侯府外,容家在上京城的亲眷们都想着法子的要替朝华牵线。 朝华都不知道,原来容家有那么些亲戚,这些亲戚又认识那么多的未婚公子。 流言一起,朝华再也不必去各府赴宴。 也许这流言放到别家女孩身上是要命的事,到朝华身上,却让她日日好吃好睡。 “据我所知,乌夫人没有再递帖去容家。” 二人说话间已经到岸边大柳树下,树下石桌石凳,凳上铺着软垫,桌上摆着干鲜果子,和几碟软酪点心。 看朝华不说话,裴忌苦口婆心:“乌家与楚家相仿。” 楚家挑剔她的,乌家也一样会挑剔她,乌将军那小儿子文不成武不就,楚六好歹还是一片赤忱的热心人,乌家那小儿子有什么? 朝华连乌将军的小儿子生得是圆是扁都不知道,她当日愿意去忠义侯府赴宴,只是为了装乖。 不等裴忌继续拆乌家的台,朝华道:“多谢世子为我解忧。” “不必谢我。”裴忌坦然,“我有私心。” 他的私心,马上就要天下皆知了。 “上回阁中说的事,容姑娘意下如何?”他这问的是“挟私报复”那一句,“若容姑娘不愿意,裴某再想别的办法。” 朝华要是反对,当时就会提出来:“是个一箭双雕的计策,世子不怕担恶名?” “三雕。” 朝华微微讶异,一是裴忌达到目的,沈聿取信于榆林本地官员。二是她从此之后不必再赴京城中任何一场“相看”的宴席。 那第三是什么? “第三,将我的心意,昭告天下。”纵有恶名也是他该担的。 这话说得过于理所当然,朝华禁不住双颊生晕,缓了片刻方才轻点下颔。 裴忌猜测她是愿意的,要是随便哪个男人都行,不如选楚六,在楚家身上花功夫。 楚六倾心于她,她会有办法让楚六听她的,可她没有。 她不想嫁,他也愿意当她的挡箭牌,护身盾。 裴忌正觉心中畅快之时,赵轸来报:“世子,楚公子在府门前求见,是请他回去,还是请他进来?” 朝华闻言微顿,目光立时投到裴忌的身上,脸上红晕消退,眸中似有火星闪烁。 与当日在水阁时一样,她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赵轸不解:“容姑娘不是已经见过夏青了?”那他跟张宿也都不用再躲了呀?为何容姑娘突然生气? 裴忌烦恼起来,还是那句话,她聪明的也太过了些。 楚六的堂伯父在户部任职,今日红榜刚放,正是沈聿得了探花的好日子,楚六本欲带上贺礼为端明兄庆贺一番。 谁知堂伯父将他叫到书房,训诫他:“沈探花那里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莫要再与他往来。” 第149节 楚六不明所以:“沈兄已经清白了,再说前些日子您还让我多跟他走动呢。” “之前是之前,”楚六的堂伯父知道自家子侄有些呆气,干脆挑明,“户部那边对这些人已经有安排了。” 他在户部看到了任地任职,探花郎沈聿被派到榆林当个驿丞。 楚六脸色发白:“这不能罢,就算不是庶吉士,也该当个翰林编修,再不济外放当地方官也成……” 怎么可能只是个驿丞呢? “他退了容家的亲事。” “是容家做的?”楚六不大相信。 “是那一位!”眼看楚六还不明白,楚六的堂伯父只好道明,“是裴世子。” 楚六来不及告诉沈聿了,趁着任状还未发,他着急忙慌跑来世子府,想替沈兄求求情。他虽然不知道沈兄为什么退掉三妹妹的婚事,可他知道他们俩都是有苦衷的! 裴忌轻出口气,看了眼眼前又是一块都没动过的软点心。 软酪里裹的是她最喜欢的果子甜酱,特意调过甜味,是她爱吃的那种味。 “不见。”裴忌翻脸无情。 楚六连世子府的门都没能进,他望着赵轸不敢置信:“世子当真不见我么?” 赵轸看楚六备受打击的样子,有些张不开口。以往主子那都是装出来的好脾气,今天他搅了主子的好事,主子怎么可能见他。 赵轸道:“楚公子,不是世子不想见你,是……连日阴雨,世子他腿疼。” 楚六又为裴世子担忧起来,他必是因腿疼卧床不起了,这里头一定有误会:“赵大哥,请你一定禀报世子,若是沈兄上回有什么冒犯了世子的地方,我替沈兄赔罪了。” 赵轸连连点头。 接下来两日,楚六日日都来,直到任状颁布,无力回天。 外头闹纷纷,朝华安然坐在南窗下写医案,案上除了细毫笔外,还有一匣软点心,酸甜开胃,乳香十足。 舅妈来问,她便红着耳尖承认,就是裴忌吃醋。 岳氏不知这其中还发生了这么多事,她只为朝华忧心:“这可怎么好,有他横在前头,你的婚事怎么办?” 朝华竖起裴忌这块挡箭牌:“相必裴世子只是一时兴起。” 她说的是既是假话,又是真话,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也许再等等就好了。 第二日,朝华等来了昭阳公主的召见的旨意。 第131章 逼迫 华枝春/怀愫 前一日夜里, 岳氏屏退丫环,低声丈夫商量朝华的事。 殷慎问:“你可问出什么来没有?朝朝是怎么说的?”岳氏还没开口, 殷慎又对妻子道,“女孩儿家面皮薄,要是朝朝不肯说,咱们也别一直问。” 夫妻俩都认可朝华是个懂事的孩子,太懂事了些。 岳氏嗔了丈夫一眼:“这我还能不知道?朝朝只说裴世子吃醋了。” 殷慎怔住:“她真这么说?”真要这么说,那瞧着二人就不像全无情思的样子,“你看她是喜欢呢, 还是讨厌?” “不像是讨厌, 可要说喜欢么, ”岳氏摇摇头, “也不像有多喜欢。” 寻常闺阁女哪敢提及外男, 朝朝坦然说了, 既不扭捏也不乔饰, 神色中是有些不好意思,也经是极大方的女孩儿了。 殷慎想到什么:“朝朝她是不是怕……” 岳氏轻叹点头:“是,她说了, 不会让长辈们为难。” 长辈们有什么为难的?不就是关乎朝堂上站队。 朝华的意思是, 哪怕裴世子对她有这份心, 她也不会让长辈们冒险。 容家容老太爷死得太早, 要是多活几年, 当年就该站队了。但他早死, 等他几个儿子科举入仕的时候, 朝局已定。 容家这些年都是中立, 支持正统。 殷家倒是在各处都混得上,但也只关乎生意。 “傻孩子。”殷慎欣慰后又长叹一声, 重声道,“这是早晚的事。” 殷家躲不掉,容家更躲不掉。 漕运这条线是必争的,这些年殷家是四处撒钱才保一个太平。 连月来朝野上下都被舞弊案吸引过去,户部的那些任令调令倒少人关注,趁着这回舞弊案,圣人撤了好些人,又调了好些人。 容辰在户部,他最清楚,何况容家长房嫡女嫁进了忠义侯府,这二年间,忠义侯和荣王可谓蜜里调油。 岳氏不明白:“咱们几家不都是支持太子么?”也不是支持太子,是支持正统,当真支持太子,早就往东宫走动了。 夫妻二人夜话,屋中没有丫头侍候,也还是压低了声音。 殷慎在妻子耳边道:“圣人欲给太子选太子妃。” 岳氏稍一想就知道:“是邓家还是张家?总不会是徐家。”徐家刚又高封过,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最不可能是徐家。”太子妃的娘家当为太子的助力,选徐家女当太子妃那是赚头最小的买卖,圣人只是病了,又不是糊涂了。 圣人这番苦心,只怕徐家不会明白。 “怕太子寿数不长,又怕太子寿数太长……”殷慎模棱两可感叹,又说回朝华的事,“世子不能说不好,到底不是个全乎人。” 也就是关起门来才这么说,世子他腿脚不便,配不上朝朝。 “你想法子劝劝朝朝,真娘那儿是指望不上的。”真娘不会想这人是不是残疾,她只会让朝朝顺着心意选。 岳氏又笑又恼:“你这话说的,这是咱们能选的?” 这句话才刚过夜,第二日昭阳公主殿中的范公公登门了。 殷家几代人丁单薄,在朝中不如容家,但在宫里人面更广,范得义也算是殷家的老熟人。 殷慎在衙门里,岳氏出面接待:“范公公今儿怎么有空来?”丫头给范公公奉上他常喝的毛信,小厨房又送上了范公公爱吃的点心。 范得义在太监里也算排得上号,比勤政殿、引凤殿和东宫的那几位大太监要差着些,但昭阳公主一回宫,他就想办法调到了昭阳公主殿中。 他“高升”的时候,殷家还送过贺礼。 但这会儿他好像忘了这回事,不喝茶也不吃点心,催促道:“殷夫人赶紧些罢,可别让公主等着。” 岳氏满心担忧:“范公公,您就给我透个话罢,我这外甥女儿只是来借住,出了事不好交待,怎么公主偏偏这会儿想起她来?” 范得义依旧站着,半点也没松动的样子:“殷夫人这话说的,如今上京城还有哪个不知道容姑娘啊?” 其实公主早就不记得容朝华了,元宵节宴后,才又把她给想起来。 若不是外头流言越传越没谱,也不会召见她。 朝华匆匆换衣梳妆,她出来时,岳氏还在与范得义周旋,只是不论怎么说,范得义都不吐露什么。 范得义叹息一声:“殷夫人,咱们是常来常往的,我要是知道什么,还能不说?”他跟银子又没仇。 他不是不说,是他当真不知道昭阳公主的心里在想什么。在内殿侍候的还是些道姑,他就是个跑腿传信的。 “舅妈。”朝华出声,自堂后走出来。 范得义回头看见容朝华,不由心头暗赞一声,倒不是赞容朝华美貌,宫中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他目光停在朝华发髻上,点点头道:“容姑娘这只花簪是太后娘娘那里赐下的罢?”他赞的是这个,戴着太后娘娘的赏赐,公主总要容情几分。 “这是誉王妃殿下赠赐给民女的。” 多个赠字,听上去与誉王妃的关系更亲密。 范得义这回是真的笑了,他看向岳氏:“殷夫人还忧心什么?把心放回肚子里罢。” 说完带朝华进宫去。 甘棠跟车,芸苓悄悄穿过后门,跑过后罩房到后街上,四周一望就看见夏青正坐在糖水摊子上吃白酒冰水酪。 白酒就是甜米酒,一口甜米酒冰酪下肚,夏青快活得眯起眼睛来。 睁眼就见芸苓站在他面前,夏青还笑:“姐姐怎么得空跑出来?要不要尝尝冰酪?” 芸苓狠狠一跺脚:“你赶紧的!去给世子送信去!”世子两个字,她含在嘴里不敢说明白。 夏青顿住:“我们世子陪太后娘娘出城礼佛去了呀。” 今天一早启的程,这会儿该走到皇家寺庙了,年年这时节,太后都要出宫为圣人和太子祈福。 芸苓倒抽口气,把夏青拉到一边:“方才昭阳公主身边的公公把我们姑娘带进宫了!” “什么!”今天容姑娘没出门,夏青正偷懒呢,一个没瞧见就出了这种大事!急得他原地直打转,“我马上给世子传信,这就去誉王府搬救兵!” 芸苓急得几乎要哭,把信往夏青怀里一塞,又一跺脚跑回殷府去。 …… 殷府本就离宫城不远,马车很快就到了宫城内。 范得义并没领着朝华往前面的殿阁去,而是带她内苑的昭阳观前。 他停在长阶前对朝华道:“容姑娘请罢。” 朝华疑惑的望了一眼,看范得义连脚尖都没动,一下明白过来,他不被允许进入观阁。 “多谢范公公。”朝华恭敬道谢,提裙步上长阶。 长阶尽头的殿阁前有两道淡灰色的影子,走近几步是两个穿灰色道袍的女冠,女冠把朝华引到观阁高台上。 高台栏杆边站着个女冠,一样身穿灰色道袍,只是冠服上溜了一圈金边。 是昭阳公主。 朝华略提口气,走到公主身后,向她下拜行礼:“公……” “起来罢。”昭阳公主这么说。 只这一句,朝华就觉出不对来,公主跟她上回见时,不大一样了。 “是。”朝华顺从站起身来,依旧低垂螓首,等待昭阳公主问话。 第150节 “你看,”昭阳公主抬起手,烟灰色道袍被风鼓起。 朝华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处宫城的宫门,她并非久居上京的贵女,不知道那道门是什么门。 “那是贞顺门,公主出嫁都走此门。”昭阳公主徐徐说着,“王迎娶我那日,下着大雪,他穿着北狄裘衣骑马从那道门下过……” 那时她恨他。 此时春深,自观台望出去,一侧是高阁广厦,宫宇连绵,一侧是杨柳醉荫,湖光如镜。 可昭阳公主眼中似乎还在下着一场没有停过的雪。 朝华不知该怎么接话,她不明白昭阳公主为何突然对她这样温善,也不明白为何公主要对她说这些。 二人就那么一前一后的站着,直到昭阳公主看的够了,方才转过身望向朝华。 “我问你,是不是阿忌逼迫你?” 朝华怔然。 昭阳公主声音蕴藏怒意:“是不是阿忌逼你的未婚夫与你退婚,又将他关进刑部,用放过他为条件来逼迫你?” “是不是?” 朝华一时没能转过这个弯来,她抬首望向昭阳公主。 昭阳公主长睫微敛,神色间竟有几分凄楚,声音甚至还更温和了些:“不要怕,你告诉我,我替你作主。” 朝华突然明白过来,沈聿拿出婚书之后,公主说的那句话是“他就算现在死了,你也配不上我儿。” 其实是在告诫裴忌,别想……拆散鸳鸯? “公主误会世子了,”朝华盈盈浅笑,“世子并没有逼迫我。” 第132章 冰甜酒 华枝春/怀愫 昭阳公主神色倏地冷了下去, 目光掠过朝华的脸,强耐住性子再一次问:“不用怕, 实话实说就是。” 朝华知道公主是认真的,只要说一句“世子逼迫我婚姻不成”,公主当真会替她主持公道。 正因公主是认真的,朝华也收敛起笑意,无比郑重道:“世子没有逼迫我。” 公主了然,看朝华的目光要比刚才还多几分怜悯:“那姓沈的小子知道你母亲的病,与你退亲?” 她这一句比方才口气更差, 仿佛只要朝华说“是”, 她就会立即扒了负心汉的皮。 朝华有些明白了昭阳公主这个人了。 她再次澄清:“沈聿与我定亲之前, 就已经知晓我母亲的病症。” 公主目光又变为嫌恶:“既阿忌没有逼迫你, 姓沈的小子也不想退婚, 那就是你见异思迁?你想……” 竹轮“碌碌”滚动的声音在朝华身后响起, 朝华还未回头, 竹椅已经从她身侧的石道上滚了过去。 裴忌挡在她身前,唤了昭阳公主一声:“母亲。”截断昭阳公主没说出口的那四个字,“攀龙附凤”。 虽然在叫她母亲, 语气中依旧没有一分亲近的意味:“母亲又何必非要探听别人的憾事?” 裴忌微微侧身, 一眼就把朝华从头打量到脚, 确认她无恙, 才又转过头:“我是向容姑娘求过亲, 容姑娘没应。” 昭阳公主的目光从裴忌身上转到朝华身上。 朝华上前两步, 站到裴忌身侧:“我与沈聿确曾定亲, 也确有过情谊, 只是……只是阴差阳错,与世子无关, 还请公主不要无端揣测世子。” 这话已颇有回护之意,裴忌一听,眉梢便抬了起来。 昭阳公主却怔在那句“阴差阳错”上久久回不过神,她口中呢喃,背转身轻挥道袍:“知道了,退下罢。” 朝华还有些怔愣,裴忌已然转动竹轮,示意朝华跟在他身后。 走了一段,朝华道:“公主没为难我。”她并不想插嘴别人的家事,但这一句是该说给裴忌听的。 “我知道。”裴忌似乎是笑了一下,“母亲回来之后,大概又回忆起了许多旧事。” “倒也不必因此对我母亲改观。”刨除不拆人姻缘这一点,她依旧是个喜怒不定,阴晴难测的人。 “我知道。”她分得清楚公主是怎样的人。 昭阳观建在高坡上,能够俯瞰大半宫阙。 走了一程才发现他们没有原路折回,而走了一道新路,穿过林荫,顺着缓坡往下行。 这条小道荫绿清幽,四周草木散发清香。 原来二人相处时,总是裴忌在找话说,今天他不开口,气氛倒有些尴尬。 春日暖阳透过翠叶投下金光,二人又走了一程,朝华才开口:“方才公主对我说……” 裴忌其实不想听这些,但他顺着她的话问:“说什么了?” “公主说,你父王迎娶她那日下着大雪,他穿着北狄裘衣骑马从贞顺门下过。”朝华说着,身边竹轮声暂缓。 二人在林荫小道的尽头停下,远望出去,正能瞧见贞顺门。 公主出嫁,却要按古制走这道门,求“贞”,求“顺”。 裴忌扶着椅子扶手,第一次在二人相处时,没把目光停在朝华身上,他自顾自说道:“狄分赤狄,戎狄,白狄三部,每一部中还分有十二三个氏族。” 他的父亲完成了一项壮举,统一了狄部。 统一狄部之后,他的父亲又想建立城邦,与大业通商。 于是向大业求娶一位公主,大业为了边境安稳也确实想与北狄结盟,有了狄部为盟友,便可联手歼灭鞑靼,色目。 本来和亲是不会轮到昭阳公主的,她是皇后所出,在一众公主中最受宠爱。 裴忌声音低下去,面上依旧挂着笑意:“是舅舅为我父母做了大媒。” 当今的圣人那时还是皇子,他十分“好客”,带狄王游内苑时远远看见了小妹昭阳公主。 冬日的海子里结了厚冰,狄王到时,昭阳公主正在冰上作冰嬉。 “舅舅就只有我母亲一个一母同胞的妹妹,那一日,他送了他唯一同母的妹妹一双新冰擦。” 朝华不知不觉在袖中握紧了拳头。 当今圣人那时还是皇子,太子之位悬而未定,可他是中宫嫡出正统,他可以用别的办打动狄王寻求支持,比如许诺通商。 可他选了另一种,他送妹妹去和亲。 通商的事别人当皇帝也能许诺,但妹妹,永远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 朝华的手扶上轮椅,她想说些什么,但又知道不论说什么都不可能让裴忌好受些。 “这些都是后来外祖母告诉我的。” 那时狄部已平,圣人觉得迎妹妹和外甥回朝已经是大恩大德。 妹妹不想回宫,那便让她住在山水佳处,但外甥要留在他身边长大。 “我小的时候,舅舅时常召见我,教我说汉话写汉字。” 待到年岁越长,他见圣人的次数就越少。其实裴忌的长相并不像他父亲,更偏汉人的俊朗,但他还是从舅舅偶尔投来的目光中感受到了些别的意味。 每一句朝华都听懂了,圣人害怕,害怕裴忌会为他父亲报仇。 她轻声问:“世子的腿是何时受的伤?” 他的腿是好的,不是先天残疾,那就只能发生“意外”了。 “我十三岁那年,秋猎之后。”那一年猎场上他的箭术大放光彩,太子病弱的连风都不能见,他则能百步穿杨。 而后裴忌便因“得意忘形”,不听劝阻,执意追逐猎物入山林。 不慎摔马,从此再也无法“站立”。 朝华一直静静听着,到裴忌说完这句,她才开口:“祈愿有一日,世子的腿能好。” 要是太子即位,裴忌的腿是不能“好”起来的,那就只有誉王即位,裴忌的腿才能“好”。 二人满身碎叶金光站在林荫下,并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但还是在这一来一往间把旧事新事,全都说明白了。 裴忌笑了:“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朝华能这么说,已经是在祝愿他这一边赢,他听了当然高兴。 “若有一天我好了,容姑娘是不是就能答应我了?” 朝华方才看他吐露心声时还得这样句句打哑迷,觉得他求生不易,没想他马上就不正经起来。 肃着脸道:“那就等世子好了再说。”要不是两人在宫中,要不是裴忌还坐在轮椅上,她会再一次拂袖而去。 裴忌没有生气,他轻笑出声:“你刚才害没害怕?” “有几分。”朝华承认,“我让夏青给你送信了。” “我今日该当陪外祖母出城礼佛,为舅舅和表弟祈福求安康,要是我赶不回来,你也不用害怕,姝儿人已经在宫门口了。” 朝华这才看见裴忌锦袍下摆还沾着些草屑,他是冒着被戳穿的风险赶进城的。 她气息陡然一变,裴忌立时察觉,回身看她:“怎么了?是累了?还是害怕?” 朝华的目光从他袍角看到衣袖,他来的这样急,袖上还沾着马毛。 “世子不必来。”她声出如冰,“都有后手了,你还回来干什么?” 这句出口,就见林荫尽头探出一个夏青脑袋。 朝华看了眼夏青:“世子既有人陪,民女便告退了。”说完敛袖离开。 夏青看看主子,又看看容姑娘,一时不知该跟哪一个,最后还是跑到主子身边。 “主子,容姑娘怎么突然生气?” 一开始不还有来有回,两人说得特别投契么?夏青蹲在树荫中就想,怪不得是两张白纸就能聊天的一对儿。 那信其实没来得及送到主子的手里,主子是接到了宫中传出的信报才急赶回来的。 这些都还没告诉容姑娘呢,她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呢?板起了脸,就是生气的模样。 裴忌先是怔忡,跟着低头看了眼衣摆衣袖,春日风大,在郊外沾些草屑再寻常不过了,何况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离他这么近。 第151节 夏青动脑筋想替主子分忧,他想到什么:“主子,要不要给容姑娘送点红糖老姜?” 赵大哥每个月都攒着假到月底回家,每次回去都买红糖老姜和两盒南北糖,还得切只烧鸭烧鸡什么的。 他说所有的女人都有这毛病,一发作就爱发脾气,寻常并不用吃药,煎一碗红糖老姜汤,再多给买些好吃的就能好。 夏青说完就见主子笑了,容姑娘生气,主子爷高兴? 裴忌心情出奇的好,连夏青这句话都能当作没听见,他敲敲扶手:“走罢。” 朝华由宫婢引路去见范公公,再由范公公送她回殷府。 范公公是看见裴忌赶回来的,又看到容朝华竟然在昭阳公主手底下毫毛不伤的出来了,他小心探问:“公主请容姑娘问了什么?” 朝华不欲告诉他,但也不想得罪他,想了想道:“公主慈和,问我婚事。” 范得义一下恭顺起来,他刚才还挺直了身站在朝华身前,听到这句,赶忙落后半步,身体微弯跟在朝华身后。 将人送到殷府不说,走的时候连红封都没要。 还对赶回府中的殷慎道:“殷大人客气了,咱们这样的交情还论这些虚的作什么?”往年这些“虚的”他可一点也没少拿。 一家人看见朝华全须全尾的回来,全都松了口气。 岳氏真娘一左一右拉住她,真娘急问:“公主有没有为难你?” 朝华握了握真娘的手:“无事,公主没有为难我。”不仅没为难,连儿子求亲的事也不想多听一句。 真娘端上冰甜酒:“赶紧的,喝一口压压惊!” 朝华接过去大口饮下半杯,又冰又甜,顺着喉头滑进胃中。 她以前一直觉得裴忌对她大概是一时兴起,根本没有认真看待他的求亲,今日她不那么想了。 他冒险回城,要是被发现他的腿没事呢? 朝华并非生气,她是落荒而逃。 裴忌是认真的。 第133章 约法 华枝春/怀愫 月上檐牙, 银烛生花。 四月夜天朗气清,平日里这会儿正是丫头们歇息的时候, 她们隔水坐在檐廊下打穗子谈天,朝华在屋中便能听见燕声莺语传窗来。 今日小窗前静无人声,朝华隔着纱窗望花枝月影出神。 裴忌是认真的。 一旦这么认定,她便忍不住开始回忆与裴忌的每一次见面,每一次传信。 过去她还可找借口,他只是为了报恩,他只是不想她吐露他的秘密。 现在她没有任何可找的借口了, 他冒着被戳穿的风险赶回宫。 圣人只是病, 还没有死。 真娘提着小食篮子踏月色到朝华屋门前, 看见甘棠芸苓几个坐在门边, 指指屋子, 悄声问:“用过晚膳没有?” 甘棠摇了摇头:“姑娘说吃不下, 送进去的晚膳也只喝了小半盅汤。” 姑娘人是中午到家的, 裴世子的点心盒过一刻就送来了。 好几盒子,市面上能买的南北甜点心咸点心几乎都搜罗个遍,就这么送到殷府门前。舅夫人选了些送来, 姑娘一样都没动, 全散给她们了。 咸点心放不住, 什么鹅油酥, 淮扬卷, 翠丁烧卖全落进沉璧肚子里。 真娘听完就掀帘进屋, 满含笑意叫了一声:“阿容, 我刚做的玫瑰饼, 你吃不吃?”她带进来一阵浓郁玫瑰甜香气。 朝华回过神来,知道这是真娘特意为她做的, 她要做糕饼也得是白天,要有花有荫的地方,一边做一边玩。 绝不会大黑天跑到厨房,掌着灯做点心。 掀开篮子上盖的纱帕,玫瑰饼热烘烘香喷喷,朝华忍不住拿了一块吃起来。 真娘就在灯下托腮看她,看她吃完一块又拿一块,咬咬唇道:“阿容,其它的你都不要想,你只管你心里喜不喜欢裴世子?” 朝华托着手上刚咬了一口的玫瑰饼,心弦轻颤。 真娘看她垂首敛眉的模样,心头了然,催促一声:“再吃些。” 看朝华又小口咬起饼来,真娘才又闲谈似的开口:“要我说,喜欢也就喜欢了。我虽如今这样,可原来也好过。” 她与容三哥确有过好些好时光。 “就算成婚之后,也有好的时候,只是……只是女子咱们万一过得不好,想抽身极难。” 她不知道哥哥是怎么与容家谈妥的,可她在闺阁中听说过许多明明娘家有权有势,嫁到夫家之后想和离却不能的女子。 有权有势的娘家,也劝女儿要“贞”“顺”,女儿死了比女儿和离回家要强。 朝华看向真娘,看她腮边那朵笑意绽开。 直到最后,祖母依旧不肯同意和离的。 “也亏得容家是讲理的人家,我的嫁妆尽数退回来了。”要不然以此为挟,她也只能光身出门。 碰上不要脸的男方,以和离为由分走女方嫁妆,也是根本没办法的事。 真娘唯一的遗憾就是直到和离,容寅也不肯来看她。 “外人看我,只怕要骂我得福嫌轻,都比许多人过得好了,竟然如此不知足。”真娘这句语气不由自主带着些许嘲弄,说到“不知足”三个字时,她轻笑摇头。 “比许多人过得好,就是好了?” 这些话,朝华上回并没听她说过,连月不见,她又有些不一样了。 真娘迎着朝华的目光:“嫁妆退回来之后,我收拾出了好些未出阁时读的书。” 哥哥嫂嫂着实宠爱她,一些不许入闺阁的书,只要她想看,总也给她弄了来。 未嫁时看跟和离后看,再不复当年心境。 “古今之女诗人女词人,有些几乎一辈子不得快乐。”怏郁而终且还罢了,旁人还要赞她们痛中所作的诗词写得极美。 能被看见的都是凤毛麟角,要么是家族中有人不平记载下来,要么是她们自己才华出众,不会吟诵的就只能吞声咽苦。 真娘也伸手拿了块玫瑰饼:“要喜欢那就喜欢,他诚心求娶,你真肯答应之前,也得想好了,能不能像我这样幸运。” 有件事还没告诉朝华,她要坐商船沿运河,四处走走看看。 真娘没以母亲的身份对朝华说这些,也不似寻常嫁作人妇的女子那样,对另一个待嫁的女子说些事宗庙承子嗣,嫁了人就要好好相夫教子的话。 朝华吃完手中最后一口玫瑰饼,抬起眼来看向真娘,烛火轻簇映得她目似含波。 “多谢你。” 真娘笑着也咬完最后一口玫瑰饼,拍拍手上的饼酥碎屑:“成啦,你歇着罢,在这儿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真娘提着小篮子把余下的饼子送给甘棠芸苓几个,朝华隔窗看见沉璧一个人拿两份不够,甘棠还多给她一个。 刹时眉眼一松,用灯簪挑了挑灯心,翻开桌上的医案。 金娘子已经有七八个月没犯过病了;芸娘是生下来便痴傻,这些日子也慢慢教她自己洗头穿衣,已经做些细活了。 譬如串珠子,芸娘自己一个人坐着,能穿大半盘细米珠。 只有哑娘的病还在反反复复,朝华对着医案轻轻叹息,案上烛光摇曳。 恐怕要等圣人没了,才能在哑娘身上施十三针。 …… 万寿寺是专为皇太后所建的祈福庙宇。 往日寺门不开,只有四月这几日,自山门一路火蛇蜿蜒至万寿殿。 殿内烛光千盏,照得煌煌烨烨,若是从宫阙高处眺望,也能看见西边这一团火光。 太后手执铜勺子,往灯台内添上酥油,听见身后竹轮声响起,知道是外孙来了。 她并未回头,声音中却带上几分慈爱:“看过你母亲了?” “是。”裴忌应了一声,“我还给外祖母带了些甜点心来,都是素的,没放猪油。”咸点心多半是荤的,礼佛这三日,太后不食荤腥五味。 太后将手中铜勺交给太监,太监接过灯油勺退出殿外。 太后背着手,站远了看殿内全部点亮的灯火,责备外孙:“你啊你,鲁莽。”虽是责备,却没有当真责怪他。 “是。”裴忌应了。 “就这么喜欢?” “是。” 太后依旧在看灯:“那就喜欢罢。” 灯盏将裴忌的影子投到大殿砖石上,囫囵一团,不是个正常完人该有的影子,底下那一团是轮椅。 太后看着那团影子说:“你母亲以前又爱笑又活泼。”像所有备受父母宠爱的公主那样带点蛮横。 隔了多年再见,她已经认不出她的女儿了。 “她出嫁那天下了大雪,她坐在和亲的鸾车中扒着栏杆,伸手向我求救。” 那时她站在贞顺门上,丈夫在她身边,儿子在她身后,他们一齐站在贞顺门门楼上送公主出嫁,只有得宠爱的公主方能有这份殊荣。 午夜梦醒,耳畔哭声回荡。 “外祖母,母亲已经不记得了,她只记得父亲骑马过宫门时的样子。”裴忌想让太后心中好受一些,“这是她今日才刚跟容姑娘说过的话。” 太后笑了,还有些欣慰的点点头:“我知道她不记得了,可是我记得。” 她永远记得她想伸出手去,哪怕在虚空中一握,可她的手才刚抬起来,就被儿子扶住:“母后是不是想跟妹妹挥手?” “我不明白。”太后说,“明明我站得越高,我的儿女也跟着越高了,太子之位已经唾手可得,他为什么还要献出妹妹?” 邓太后银发生辉,声音穿透千盏灯烛:“后来我明白了,母亲,妹妹,不是他的亲人,只是他的灯油。” 因正醒悟得早,她总比儿子更快一步。 第152节 她还是帮助儿子成为了太子,帮助儿子登上帝位,之前铺好的每一步都派上了用场。 皇后那条路她也走了很久,她足够有耐心。 从十几年前,她抱养邓姝进引凤殿的那天起,就已经想好要把邓姝嫁给誉王。 邓太后终于抬眸看了眼裴忌的腿:“你求亲又被拒了?” “是。”裴忌无奈。 “慢些来也好,等到年末光景好,正好喝你一盅喜酒。” 裴忌脸上终于露出笑影:“得人家姑娘点了头才行。” 太后礼佛三日,第三日为圣人求签,求得一只上上签,那封签文由高僧念经加持之后送进宫去。 张皇后亲手做了荷包袋,把那张签文装在荷包中,悬在圣人纱帐内。 张皇后还写表告罪,说本该由她侍奉太后去万寿寺,但实在离不开圣人榻前。 她当然离不开,圣人欲给太子选妃,徐妃从东宫冲到勤政殿,求圣人选她母家的女孩儿当太子妃。 气得圣人头风病再一次发作。 本来好不容易能见点光亮,这回又支起重重帘幕,不许徐妃再迈进勤政殿内。 张皇后劝说圣人:“陛下千万不要因此扰了圣体安康,其实我家与太后娘娘家岂会不帮太子呢?” 平日里张皇后是绝对不会说这种话的,但圣人刚赶走徐妃,又将将施过针,正是情致虚弱的时候。 “为淑妃妹妹安心,不如就许她侧妃罢。”张皇后道,“正妃的位子还是该在功臣之后与朝中大员的女儿里选,这样对太子才最好。” “我已经想好了几个人选,等圣人好些,我们慢慢议。” 帐中没有一丝光亮,圣人紧紧闭着眼,捏捏皇后的手。 等太后回朝时,东宫里已经有了两个姓徐的女孩儿,不当正妃便不用过明路,就说是送进去两个婢女。 只要有了身孕,一样会是太子良娣。 …… 这些是朝华不知第三次坐着船,去世子府时听裴忌说的。 二人坐在小舟上,青纱一垂,外面就瞧不见里面人在做什么在说什么。 裴忌在宫里还句句打哑迷说反话,生怕传出一句半句被人抓到把柄。在世子府的湖上他顾无忌惮,几乎全倒给朝华听了。 “圣人还在选,只是愿意的人家不多。”据说永安伯家的女孩都差点在里头,永安伯家上上代娶过公主,那一支便不算在内。 裴忌一直说到滚热茶水变温,终于把话倒完了,看向朝华:“容姑娘想好了没有?要不要说?” 她主动送信,必是有话想说,但她坐在舟上好半晌都张不开口。 给她预备了三次的果子馅软酪,今日终于尝了,还连吃了三块,想必她想说的话很难启齿了。 朝华饮口玉兰窨,搁下茶盏道:“世子求亲,我已经知道是认真的了。” 裴忌等她继续往下说。 “我想与世子约法。” 裴忌挑挑眉头:“请说。” “我想求一封手谕,”朝华深吸口气,明眸流光,“求一封无论何时,都可与世子义绝的手谕。” 裴忌定定看着她,良久问:“有了手谕你便肯答允?” “有了手谕,咱们再像如今这般往来。” 所以给她一封手谕,也不过是能继续如此,而不是马上就能成亲。 裴忌也吸了口气:“既是手谕,那盖谁的印信?”总不会是他的?那盖跟不盖有什么差别? “我想求誉王殿下的。”朝华猜测誉王会是将来的皇帝。 裴忌想了想,提点她:“不如,盖太后娘娘的?” 朝华蓦地抬头,太后娘娘不是要扶誉王登位,是她要当掌权人。 第134章 暗号 华枝春/怀愫 日正西斜, 小舫荡于波间,湖光霞色透过青纱映在朝华脸上, 犹胜明月生晕。 她望着裴忌,此等隐秘事,他竟也说了。 裴忌回望,太后是不会停下脚步的,她不会再安心把权利交到任何人的手中。至于誉王么,誉王其实是个极聪明,也极有耐心的人。 朝华想问裴忌有没有把握, 胜算是多少的, 念头一转, 没有开口。 太后筹谋此事少说也有十数年, 若是按昭阳公主出嫁的日子来算, 那就已经二十多年了。 圣人登基之后, 太后也掌过权。起初样样都好, 后来圣人大概也明白了太后对权利的掌握比他更强。 这才撑着病体重新上朝,在圣人看来太后难免心存芥蒂,现今的局面是太后心软和解, 愿意为孙子保驾。 传闻太后娘娘在万寿寺茹素祈福三日, 带回一尊白衣观音像送去东宫, 意为太子祈福添寿, 不出两三日的功夫, 已经传得街知巷闻。 人人都道太后娘娘一片慈心。 朝华敛眉:“那么, 你是答应了?”这一句, 她没再称呼裴忌为世子。 “我答应了, 无论何时,都可与我义绝。”裴忌甚至有些担心她转变主意, 万一她又不要手谕了怎么好? 他赶紧道:“今日我便进宫去……不,待我先写一封,让你看看合不合意。” 小舫上并没备笔墨纸砚,裴忌将手伸到纱帘外,向岸上打了个手势。 蹲在大柳树下的夏青立时站起身来,他一看手势就知主子是要纸笔,但他不明白主子要纸笔干什么用? 必是跟容姑娘游湖,突然诗性大发! 夏青赶紧撑着小艇给湖中小舫送上笔墨纸砚,他还特意选了叠罗纹撒金纸。 裴忌研墨提笔,落笔之前,思索片刻。 夏青还没走远,看见主子墨磨得快,久久都不下笔,还以为是主子做诗做不出来。 这可不成,沈公子那是探花郎,有才有貌,主子要是连诗都写不出来,那岂不是矮人一头了! 朝华看裴忌研磨,心中倏地一松。 手执茶盏,隔窗望出去,远处山景连绵,还有一座六合宝塔藏在山间。 朝华不是头回此坐船,却是头回有兴致欣赏景色:“这里的景致倒有些眼熟。” 天气晴好,彩霞漫天。 裴忌应一声,撒金罗纹纸上已经有了个开头:“此处的湖、塔和桥,都是仿照西湖建造的。”外祖母时不时就会登上宫阙高台,远望这片湖景。 裴忌说着,抬头看向朝华。 若是她肯嫁,住在这里也能让她想起家乡的景色,或者等事了之后,他也可以去余杭……或者他们可以去任何地方。 他从十三岁时就被迫“断腿”,实在有许多想去而未能踏足之处。 朝华从裴忌眼中读懂了他心中所想,她转过脸去,面朝着湖面,口中提醒裴忌:“墨氲开了。” 裴忌低头一瞧,笔尖落得太久,纸上果然留了个墨点子。 他揉掉这张,重又取张新的,收敛心神,继续落墨。 夏青甘棠几人在岸边树下,夏青刚刚兴兜兜告诉甘棠:“姐姐,我们世子怕是要作诗,容姑娘会不会作诗?” 甘棠笑眯眯的,张口却不气怯:“金石篆刻,琴棋书画,我们姑娘没有不会的。” 夏青刚想说他们世子也不弱,没摔马之前,那可是人人称颂的文武双全,还没张嘴呢就见湖心小船上的青纱帘子又掀开了。 主子往湖里扔了个纸团,罗纹纸遇水而化,很快就消散在水中。 夏青紧紧抿住嘴巴,主子怎么偏偏这时候不争气! 那封手谕裴忌写了一遍又改一遍,觉得没有疏漏处,方才递向朝华:“你看看,如何?” 朝华双手接过,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 比看寻常女儿家看婚书聘礼单子还要更仔细,确定字字明白无误,这才点头,她还有最后一点隐忧:“太后娘娘……会盖上印信么?” “会的。” 这张纸送到外祖母面前,外祖母看了便会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容朝华。 裴忌将那张纸收入袖中:“容姑娘已经两重试探我了,结果可还满意?” 第一重是他肯不肯给这手谕,第二重是手谕写得合不合她心意。 朝华说不出不满意,但她也不肯说满意,只微点下颏。 “那么容姑娘能不能满足我一个愿望。”裴忌观察着她神色,继续往下说,“我们通信,十日之中,得有一日见面。” 她与沈聿见面的次数可不多,平日里该当是写信传情的,沈聿妙笔文章,说不定信中也是情丝绵绵。 这么一想,裴忌感觉自己喝了一口陈年老醋。 他咽下酸气,心中竟有点忐忑,不知她会不会答允。 朝华答应了:“这是自然,你有事办,我也有事办,十日见一次正好。”拿到了盖着太后印信的手谕,还有什么不能? “那以后我在信中留暗号,若是信上有花戳,那便是约会相见。” 朝华点头应承:“好。” 裴忌神清气爽。 朝华看他神色,突然想到有一事还没告诉他:“我父母和离了。” 裴忌的脸上一丝惊讶也无。 “你知道了?” 裴忌并不避讳:“是。你年前那段日子怏郁不乐,我初时以为是因为退亲……”还特意调去烟火想哄她高兴。 第153节 待知道不是,自然要探究原由。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朝华垂眉,一盏茶已经喝空,点心也吃够了,她一只手摩挲腕间金玉钏,将目光投得更远。 流水采采,远春蓬蓬。 裴忌兴致极好:“我们见面那日,也是如此。” 去年林中有他,沈聿,楚六,今日舟上只有她和他。 “那夜月圆天清,暖水和风……”他想请她多留一会儿,看看月亮。 朝华古怪的望着他:“那日你衣衫透湿,一身水腥气,握着我的脚时可半点也不暖和。”哪来的暖水和风,那会儿西湖的水冻着呢! 裴忌毫不脸红:“今日水暖,要不要留下来赏月?” 今日不行,朝华出门之前,真娘说等她回家有事要说。 于是朝华道:“你不进宫请太后娘娘盖印信么?”看这个天色,太阳都已经落到山后了,再晚上些宫门便要下钥了。 裴忌被这句甜住,一点也没有被拒绝后的不虞,她也想早点拿到盖着印信的手谕。 “好,我现在就去。” 朝华回殷家,裴忌急赶进宫。 二人都从誉王府借道走。 誉王忙完了舞弊案,又缩在王府过他的逍遥日子。他正跟邓姝一块抱着女儿吃着瓜果,预备高台赏月。 就见有人借道,问妻子:“今儿又来了?” 邓姝喂女儿吃紫樱桃,抬头瞧上一眼:“我已经让下面人不必禀报了。” 要是每回都报,她听了都觉得烦耳朵。 …… 朝华到家时,真娘已经在等她,看见她便笑:“你倒有口福,我还道太阳都落山了,必要留你用饭的。” “是留了,我给辞了。”朝华一面进屋一面脱下手上金玉钏儿,搁在妆奁中叮咚一声响。 真娘给她盛上一碗鲜鱼汤,端到桌上。 等朝华换衣脱簪,坐到桌前时,汤温得更合口,她喝上一口赞一声“鲜”,问:“你说有事要同我说,是什么事儿?” 真娘眼睛亮晶晶望着她:“我想跟哥哥出门去。” 朝华拿勺子的手顿住了:“出门?” 真娘点头:“是,这是我原来就想好的,我觉得也是时候了,跟哥哥嫂嫂商量过,他们俩还没点头。” 朝华知道,舅舅舅妈大概是想先问她的意思。 这是和离之前真娘就在畅想的,朝华指尖一紧:“你预备什么时候走呢?” “要是哥哥嫂嫂给答应,那就这几日,去的不远,大概就半个月。”哥哥说了,真要成年在船上日子也难捱,先去近些地方玩上七八日,再坐船回来。 哥哥说:“总归你在家中,想出门那还不容易?” 真娘觉得有道理,她唯一忧虑的就是她要出门,阿容就得回容家去。 朝华没想这个,她盘算一回:“那便把萧大夫带去,他原来就跟过船,真有个头疼脑热也方便看诊。” 还有纪管事,也得一同去。 真娘笑了:“那你怎么办?你在容家不方便出门。” “不必担心我,我有法子。” 真娘说完正事,又问:“你今儿去见裴世子,谈得如何?” 朝华一滞,她出门打的是见誉王妃的旗号,回回都有请柬送上门来,是怎么被真娘看出来的? 真娘点点甘棠刚挂到衣桁上的淡绛紫纱裙,又指指妆奁上那两对金玉钏儿:“你还想骗我?” 朝华默认了。 真娘掩袖而笑:“这可好了,这下我便不用再为你担心了。” 甘棠捧着锦盒进来,将盒子搁到内屋去。 朝华只一眼就知道是刚送来的,她才到家,一碗鱼汤都还没喝完,裴忌就拿到手谕了? 心里这么想,目光便不时向锦盒瞥去,一碗鱼汤喝得越来越慢。 真娘着实忍不住了,她忍着笑站起身来,指指那盒子:“再看也看不出一个洞来,我走了,你看去罢。” 屋中丫头退了个干净,朝华还是将碗中的鱼汤喝完,漱过口才往内室去。 锦盒掀开,里头是块叠起的绸。 太后的手谕没写在纸上,写作帛书赏赐给朝华。 朝华握着帛书轻出口气,隔窗唤道:“甘棠,找个樟木盒子来。”说完她才瞧见盒底还有一张小笺。 小笺上盖着一枚花戳。 今日见过的不算,从拿到手谕起,这是第一次的十日约会。 第135章 长亭 华枝春/怀愫 朝华抽出花笺, 回信一封。 一样装在锦盒中,吩咐甘棠取时, 她问:“家里还有什么点心没有?要我尝吃的。” “自然有。”怎么会短了这些,甘棠赶紧捡了些攒心盒,选了几样姑娘最爱的,放在盒中盖上盖子,跟锦盒一并送到夏青手里。 裴忌收到回信,满心以为帛书怎么也能换来一次约会。今日已经游过湖了,他得预备个更好的地方。 好在她新上京, 都没出过几回门。 万寿寺外柳风麦浪, 妙峰山上孤峰矗立, 都算景致不错的地方, 快要浴佛节, 寺前还有集市可逛。 寺前有庙会, 城中有集市, 端阳、七夕、中秋夜,多的是可以见面的日子。 裴忌想着看了眼自己的腿,十年间, 他从未觉得“瘸腿”是件麻烦事。甚至因为“瘸腿”, 圣人还特许他不用行拜礼。 往来宫禁, 面见圣人时, 别人要下拜, 他只用弯腰行半礼即可。 以前觉得讨了便宜, 此时想到要与她逛灯市集会, 坐在轮椅上终归不便, 又想他得赶紧站起来。 一面展开花笺,一面吩咐赵轸:“过两日我要去碧霞祠。” 碧霞祠中有两株百年芍药, 花头大花朵多,正当花时,是个踏青游乐的好地方。 赵轸知道让他们净山封寺的意思,平日主子不拜庙,偶尔出门也不会封寺,但如今要带容姑娘去,当然不能大张旗鼓。 二人还没想公之于众。 裴忌一面打算一面展开信笺,眼角眉梢笑意淡了。 第一次邀约她就说家里事忙,这两天必不得闲,承诺他十日之中总能抽出时间会面。 怪不得送了盒点心给他,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裴忌这么想着,打开盒盖,里头竟还真有金丝枣。 送一颗在嘴里嚼着,向赵轸招手:“回来,你不必去碧霞祠了。” 赵轸体贴问道:“要不要安排别的地方?”碧霞祠确是远了些,可城中各处的人又太多,人多嘴杂,万一被人瞧见传出去。 世子府地方倒大,可容姑娘好像不爱听戏也不怎么爱看杂耍。不然把戏班子杂耍班子请到府中来,又方便,又避人耳目。 裴忌摆手:“不必,过几日再说。” 信中写了,她忙。 …… 真娘这边的东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她只出门十来日而已,所带的东西并不多,再加一个保哥儿也就再多几只箱子而已。 保哥儿四岁半了,比刚到容家时又圆了好些。 小孩子年岁太小,并没给他作生日。 正日子给他吃了两个真娘亲手做的寿桃包子,包子底下衬着染绿的桃叶,顶上捏得尖尖的,用花汁染红。 保哥儿还以为是真桃子呢,拿在手里才知是包子,他吃东西从来不挑嘴,连叶片也全都吃了。 阮妈妈直夸:“哥儿是个惜福的。”挑嘴些的孩子或只吃馅,或就撕着皮吃,还有用糕饼打鸟的,保哥从来没有。 吃得又多又干净,原来的鞋子衣裳都小了好些。 岳氏笑着揉保哥儿的脑袋,又跟朝华道:“孩子太小了,我跟你舅舅想着还是不办的好。” 虽没宴请宾客,也给保哥儿打了金锁金镯,把屋里原来旧的寄名符送到太清观去,又请了新的回来。 保哥儿扒着真娘的裙角,非要跟着去:“我不怕船,我喜欢船。” 真娘想着去得不远,又怕不带着他去,他会被容家人接走,干脆带他一起走。 保哥儿的事是一笔还没算清的账,容家那边不提,殷家这边也乐得他们不想起来。养大一只猫狗且还舍不得放手,何况保哥儿是个又活泼又壮实的小孩子。 岳氏对朝华说:“这事你舅舅会出面去谈的,你就别管了。”她打心底里希望朝朝能跟别的姑娘家一样,在家描花绣叶,下棋弹琴。 殷慎去容家交涉,容家起初不愿意,上过祖谱的孩子,当然要接回家来。 是容寅从祠堂出来,他同意将保哥儿养在殷家。 岳氏道:“总归是好事儿。”比这会就要回去强。 朝华给真娘预备了好些祛湿的药包,又给保哥儿准备了小儿常用药。 收拾药包,在红绿签子上写药材药量时,接到了楚六送来的信。 楚六想找朝华好些日子了,可他去容家还有拜见姑母这个由头,来殷家来可没正经理由,等了几天都等不到朝华回容家。 只好厚着脸皮给她写信。 殷氏看了看信上落款,只当没瞧见,交给甘棠送到朝华屋中。 第154节 朝华拆开一看,楚六告诉她,沈聿后日就要离开上京城,长途跋涉去往榆林任职。 他告诉她,是想问她愿不愿意送沈兄一程。 楚六本想跟着一起去,好歹路上他能照顾照顾沈聿,山高水远的,就凭沈聿和那两个书僮,怎么能顺顺当当到榆林? 沈聿不肯应:“我如今连县令也不是,不过是个不入品的驿丞而已,楚兄跟着我去也是吃苦。” 他有任状,带着朝廷任状一路都歇在官府驿站中,花销并不多。 楚六直跌脚:“沈兄知道什么?你一个加白菘芦菔两个也就三个人,万一路上遇到山匪,抢了你的任状去当官儿怎么办?” 沈聿颇有些惊讶:“楚兄还知道这些?” 楚六当然知道了,这是他想出门的时候,家里的长辈们用来吓唬他的,因是真事,就更可怕。 好些人当了几年官,才被发现换了人。 楚六看沈聿不为所动,急道:“再不济你也得雇上两个送镖的罢,最好是我跟着去。”他一动,家里必得给他预备上十几个人跟着。 楚六虽没取中进士,但也没卷进大案,家里祖母母亲高兴着呢,都说小六是个有福的。 因为有福才没考上。 沈聿没有告诉楚六他当驿丞是为搜集证据扳倒荣王,也不能说裴世子给了他人手,还给了他一张名单。 沈聿裴忌二人,在京城流言传得最凶的时候,又见了一面。 裴忌先给他一张名单:“名单上的人必要时再用,最好不起用。”这几个都是京城派出去的,已经在榆林呆了好几年。 沈聿有些吃惊,他一件事还没办,裴忌就肯把这些人亮给他。 裴忌道:“用人不疑,我既用你,这些自然要告诉你,但事情怎么办,还是看你自己。”沈聿是送进榆林的暗桩。 跟着他又拿出一方小印:“若你身陷险地,也可以用此印求救。” 沈聿接过印章,指甲盖大小,材质非金非玉,乌沉沉的看不出什么,倒是难仿造。 “去榆林的路太长,会有人跟着保你平安到达。” 裴忌一向是个大方的上峰,他还给了沈聿一袋碎银,一叠全国常见票号都能兑换的小额银票。 名单,印章沈聿都收下了,看到银子时,他犹豫了片刻。 裴忌看了他一眼:“沈大人,该不会是想,靠着驿丞一年七两银子的年禄,办成这事罢?” 要套情报,要走关系,多的是需要用钱的地方。凭他一个月六百文都不到的月禄,能请运军需的民夫们吃点什么? 再说了,难道他是什么小气的人,叫人办事不给工钱? “沈大人可不止是当驿丞,往后每季都会有人给你送钱,仔细些,别露破绽。” 沈聿这才把钱收下。 他看着楚六满脸焦急的样子道:“楚兄放心罢,我已经找好了人,我是去上任的,要是十来号人跟着,像什么样?” “我能从牢中出来已是不易,不可太招摇。” 楚六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垂头丧气:“徐兄要去贵阳当县令,你要去榆林作驿丞,咱们天南海北的……”他话还没说完,又支棱起来,“我去看你们,不就是一南一北么。” 沈聿笑看楚六,临走之前,他将半箱书给楚六:“楚兄,这些你好好研读,来年必能考上。” 这些书都整理过,还写着批注文章,沈聿有信心,只要楚六认真读,来年必中。 “来年?”楚六疑惑,“沈兄莫不是口快,今年刚考过,得三年之后。” 沈聿只是笑了笑并不说话,天子登基,自会加开恩科。 他慢慢收拾着笔墨书册,笔匣中藏着一莹绿意,楚六伸头一看,是枚绿玉指环:“这是?” “这是我写诗得的彩头。” 楚六知道这是什么,他回去之后,就给朝华写了这封信。 朝华细看信上的日期,对甘棠道:“后日我要用马车。” 她知道沈聿去是做什么的,她想最后送他一次。 清晨时分,城门刚开,沈聿楚六徐年三人齐聚在城门口,徐年也是今日启程,楚六看着两位同窗,红着眼说:“往后,我去看你们。” 沈聿刚要上车,就见城门边停着一辆青布车,他们已经话别许久,那辆车都一动不动。 他看了眼楚六,楚六垂下眼去,他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就……就如此罢。” 沈聿遥望青帘,轻轻颔首,而后跳上马车启程。 前面马车一动,朝华也吩咐调转车头回城去。 谁知车轮刚滚,夏青就凑了上来:“容姑娘,世子问您等久了饿不饿?要不要他请您用早膳。” 朝华隔纱往外看,裴忌的马车就在离她不远处,藏在柳荫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跟来了。 她笑了:“好啊。” 第136章 选择 华枝春 马车没往城内酒楼饭庄去, 去了近郊别庄。 城外柳风麦浪,片片黄花。 西门外的万寿寺虽是皇家寺庙, 但每岁四月,在皇太后为圣人祈福之后,都会开寺半月。城中百姓可去万寿寺添灯,为圣人祈福。 一路上游人甚多,马车一前一后缓缓行驶在麦浪黄花间,倒向是特意出来踏青郊游的。 没走几里,道路两侧游人渐稀, 裴忌坐的那辆车驶进庄园中。 等朝华到时, 裴忌已经石道上等她, 朝华掀开车帘, 就见近处竹篱草庐, 远处老桑新荷, 田间隐隐还有农歌传来。 “离城不远, 还有这样一片地方。”她轻赞一声,踩杌下马。 “是我的别苑,外人不知道。”裴忌在前引路, 早膳就摆在草亭内, 四面轩旷, 一边用膳一面赏景。 朝华本以为裴忌摆了那么大的架势, 草亭内怕不是要铺满一桌菜。 走近一瞧, 小桌上摆的都是她寻常吃的, 翡翠包子, 桃花烧卖, 火腿春笋卷,鸡松碧糯饼。 只有一样新点心, 玫瑰芝麻糖酥饺子。 “这是宫里头的甜点心,不知你喜不喜欢。” 点心一样一只,配燕窝甜粥摆在朝华这一边。 真到坐在一块吃饭,朝华才知裴忌的口味,她看向裴忌那半边桌子,坐在对面都能闻到辛辣味。 红油拌的面,上面盖着一层肉沫和炸过的豌豆,还有一碗浸在红油里的馄饨?也不知裹了什么馅。 光看就觉得舌尖发麻,唯一看着能吃的,就只有小碟里盛的红黄绿什锦菜。 裴忌看见朝华的目光,为她解答:“这是泡菜,是酸甜的,你也尝尝?我是外祖母带大的,口味随了外祖母。” 他一边拌面一边道:“我与誉王誉王妃虽是一块长大,可他们俩都吃不了辣,寻常我放开吃食就爱食辣。” 放开吃,不必顾及时。 朝华想到元宵宴上的菜色,因是特宴女眷的,菜式也专为女眷们做,名字都起得很吉利“良金美玉”“玉液琼花”还有“凤鸾和鸣”一类,并无辣菜。 他托着碟子递到她身前,朝华挑了挟一筷子,哪里是酸甜的,还没入口就闻到酸辣味。 裴忌继续道:“外祖母是蜀人。”十几岁时经蜀地采选进宫,从宫人做起,直到当了太后才又重新吃辣,连带的把他外孙养的也爱吃辣。 朝华看裴忌吃得畅快,忍不住仔细打量他,半幅狄人的眉目,全幅汉人的权谋手段,还嵌个蜀地人的口味。 她看得太细,细到裴忌以为她有话说不出口,搁下筷子:“放心罢,我要用他,他不会出事的。” 朝华舀一口粥,送到口边:“原来世子除了爱吃辣的,还爱吃酸的呢。” 这回不是喝假醋,是喝真醋了。 亭外蜻蜓蛱蝶飞舞,朝华咽下那口甜粥,干脆向他说明白:“我只是来送朋友的。” 裴忌剑眉微扬:“我也只是来请你用早膳的。”要不然他怎么会停车在柳荫处,等人走了,才让夏青上前去。 朝华目光奇异,他既然明白,那还吃什么醋? “容姑娘难道不知,余杭菜也好,四川菜也罢,搁些醋更添鲜美,更增滋味。” 说得朝华耳尖微红,低头咬上一口玫瑰芝麻糖小饺。 “怎么样?合不合口?”裴忌关切。 朝华搁下筷子:“太甜,黏牙。” 二人在草亭中用膳,护卫婢女都站在远处候着。甘棠生怕两人吵架,不住看向草亭内。 要不是夏青在一边,她真想立时就问沉璧,姑娘跟世子在说些什么。 天底下哪有看见心上人送情敌都不吃醋的男人? 甘棠心里虽觉得裴世子腿不好,配不上自家姑娘。但她也知道,在外间人看来,姑娘若真嫁给裴世子那还是高攀了。 裴世子有楚公子的体贴劲,又比楚公子可靠。上回舟中那三个“不”字也没把裴世子吓退,在甘棠眼里,裴世子又添了坚持的好处。 姑娘瞧着并不是不喜欢世子,可千万别吵散了。 甘棠趁着夏青到屋里去拿点心的时候,悄声问沉璧:“姑娘和裴世子吵没吵架?” 沉璧坚定摇头:“没吵,在说做饭的事。”裴世子说余杭菜和四川菜加点醋更好吃,姑娘说宫里点心太甜了。 甘棠虽有些诧异,好好的怎么说起做饭来?但是没吵架就好,她长松口气。 …… 裴忌说请她用早饭,就真的只是用早膳,他还得进宫去。 “下回我再想想去何处,或者你有想去的地方,想看的景色,想吃的东西,尽可以告诉我。”只要告诉他,他总能办得到。 朝华点头:“你忙去罢,我还要去一趟太清观。” 裴忌知道她是要去看“妹妹”:“有什么为难处,也可以跟我商议。” 朝华想了想,告诉他:“我想问问她自己想如何。” 第155节 裴忌挑眉:“无论如何你如今不必自苦,容家人要考虑容家,你只用考虑你。”她不用忍气吞声,也不必非要菩萨心肠。 把人送得远些也行,自立门户也行,在容家也许不易,对他不是什么难办的事。要是不想把人留下,她狠不下这个心,他也可以办,还可以办的像场意外。 朝华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警告般看了他一眼。 裴忌笑了:“放心,你不点头,我不会动的。” 马车出了别苑,到太清观时观内钟声刚歇。 甘棠问过车夫说:“太清观中要做早课晚课,这钟是早课刚歇,咱们来得正好。” 太清观平日不开,甘棠拿着帖子叩开观门,小道姑一看容家的名字,又看朝华只带着婢女,便将一行人带到观阁后。 指着一处清净小院说:“那边就是容善信的院子,女施主要不要我引路?” 朝华向她施礼:“多谢小师父,我们自己去就是。” 太清观比荐福寺还大得多,观阁后分隔出小院,院中有许多来清修的女子,多是出嫁守寡的妇人。 还未走进就见个穿俗家衣服的妙龄女子提着桶水过来。 甘棠道:“好像是百灵。” 百灵自请跟来太清观与永秀为伴,她听见声音抬头看过来,差点打翻手里的水:“三……三姑娘。” 搁下桶往前两步,对朝华道:“给三姑娘请安,是不是家里来办法会?” 甘棠摇头:“是三姑娘特意来看看五姑娘。”在外依旧要这样称呼五姑娘。 百灵的眼睛黯淡下去,她总以为修冥福是有个头的,总不可能一辈子把五姑娘舍在太清观里。 可这都好几个月了,容家除了送东西来,没人来看过五姑娘。 五姑娘衣裳越穿越素,经念得越来越多,前几日还说想正式出家,就在观中当道姑。 百灵此时看见三姑娘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三姑娘肯来,是不是原谅五姑娘了,五姑娘是不是就能回去了? “永秀呢?”朝华问。 百灵抹抹眼泪:“五姑娘在房里呢,三姑娘随我来罢。”她碎步走着还忙不迭告诉朝华,“三姑娘,我们姑娘日日都在为老爷夫人和三姑娘祈福呢!真的,她日日都在给三姑娘祈福。” 她希望三姑娘听到这个,能格外开恩,把五姑娘带回去。 朝华跟在百灵身后走进小院。 说是小院其实只有一间大屋,隔了道竹篱就算是个小院子。永秀把洗好的衣服晾上竹杆,抖落水珠时,看见姐姐站在门口。 永秀看着像是大了好几岁,一身素净衣裳,长发结成辫子,怔怔站在晾衣杆前,嘴唇嚅动一下,没叫出声来。 朝华此时已经能心平气和先开口:“永秀。” 永秀也像百灵一样,回过神来先抬头去看:“祖母……” “她们没来,我暂住在舅舅家中,想来看看你。” 永秀明白了,姐姐是瞒着容家人来看她的。 容家给足了香火钱,永秀单门独院住着,屋里换下了厚褥换上薄被,虽地方小些,却也收拾得干净。 暖炕、长桌、绣架都是新的,桌上摆着笔墨,有一叠抄了一半的经书,绣架上还有做了一半的绣件。 永秀倒来一杯热茶,她在朝华面前依旧气怯:“茶叶是四姐姐上回送来的。” “我知道。”朝华点头,手托茶盏,吹上口气,“你不用怕,我来是有两件事要告诉你。” 永秀眼中满是仓皇。 “父亲和离了,沈聿离开京城去榆林为官了。”这就是朝华要告诉她的两件事。 “和离?”永秀僵在那儿,“父亲……跟母亲和离了?这怎么可能。”她依旧按照习惯称真娘为母亲。 至于沈聿,永秀没觉得他是兄长,沈聿必也不会认她这个妹妹。 她先是站在那里,眼泪成串滑落,跟着伏在暖炕上痛哭起来。 在这里做的,跟在家中做的事差不多,念经为她娘赎罪,为父亲嫡母和姐姐祈愿。 “你不必为了这件事哭。”朝华问,“你好好想想,你是想呆在观中,还是离开容家?或是以容姓出嫁。”当作三房女儿出嫁,祖母不会点头,但可以当作远亲出嫁。 永秀哭得噎住,满面泪痕看着姐姐,她有这些选择么? 朝华看她听进去了,继续说道:“或者你还想有别的出路,也不必此刻就决定,等想好了,可以差人送信给我。” 她站起身来欲走,永秀突然问:“你不恨我么?” 朝华回身望她:“没有人恨你。” 第137章 容易 华枝春/怀愫 百灵缩脚等在屋外, 听见屋中传出来的恸哭声,也跟着低头, 却不敢哭,甘棠就站在她身边。 甘棠一向最知道三姑娘的心思,百灵轻声央求她:“甘棠姐姐,求你替我们姑娘说说好话罢。” 太清观后观住着许多女子,除了寡妇外,也有来替父母修福的未嫁女。 但她们都是来小歇上一月半月,父母便又赶紧接回家去, 对外还能说女儿有孝心。 只因昭阳公主未嫁时, 先帝和太后就在宫中为她建观阁让她为当时的太后娘娘修福, 贵女们纷纷效法此举。 添不添福不知道, 给太清观添了许多香火银子倒是真。 但别家来是都是呼奴使婢的, 五姑娘身边只有她一个丫头, 不敢与这些女子结交不说, 五姑娘甚至不敢说自己姓容。 百灵一边哀告一边拉住甘棠的袖子:“我们姑娘再不会跟老太太使性子了,求三姑娘替我们姑娘说说话罢。” 甘棠心中叹息,百灵哪里知道, 五姑娘根本不姓容。 五姑娘原来最爱时新首饰和漂亮衣裳, 连她的丫头们也穿得花红柳绿, 如今再看百灵, 一身布衣, 虽还有银丁香银镯子戴着, 到底跟以前天差地别。 甘棠忍不住问:“你原来那些东西呢?”容家殷实, 贴身大丫头攒几年总有一二百的私房银子。 百灵摇头:“姑娘什么也不肯带来, 姑娘都不戴了,我怎么能用……甘棠姐姐,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 甘棠拍拍她的手:“只要你们姑娘想明白,自然能回去。” 百灵不懂,但有这一句也比没有强,听见里头哭声止住,回头就见三姑娘从里面出来,百灵几步上前。 正欲下拜给朝华磕头,被沉璧一把拉了起来。 朝华看了眼百灵,这个丫头倒是忠心,对她道:“去给你姑娘打盆水罢。” 百灵怔怔看着朝华远去,打了水进屋,看五姑娘满面泪痕,小心翼翼上前:“姑娘,三姑娘她说什么了?咱们还能回去么?” 永秀已然不哭了,她呆坐在暖炕上出神。 她以为家里所有人都恨她。 祖母应该恨她,因她不是容家血脉,却占了容家这许多年的好处。 嫡母也应该恨她,因她是庶出,是别的女人给丈夫生的孩子。 爹最应该恨她,要不是姨娘的肚子有她,爹也不会被骗,不会把她们带回容家,把她当亲生女儿那样养了这么多。 还有姐姐,姐姐……婚姻不成,父母分离…… 百灵看她这神色,心里直打突,原来在家时也有过一回,那会儿是姨娘刚走,姑娘就是这样。 先是哭,而后是怔坐着,从天亮坐到天黑再到天亮。 那时姑娘的院子几乎被封闭起来,胡妈妈悄摸的给姑娘喊过魂,在姑娘窗前轻声喝骂,骂罗姨娘自己人没了难道还要带着女儿去。 别人是叫魂,姑娘是生生把魂给“骂”了回来。 以往在家时她曾听说,夫人就是走了魂,清明要挂柳,今岁她们被送到观里,百灵还悄悄在窗上挂了柳枝呢。 在太清观中晨中暮鼓,好不容易养回来了,可万不能再像原来那样。 百灵急得要哭,原来在家好歹还有胡妈妈在,如今只她一个,姑娘再“走了魂”可怎么好? “姑娘你莫要吓我啊!姑娘!”百灵搂着永秀轻轻摇晃。 永秀抽了口气,缓缓看向百灵:“三姑娘问我,是想呆在观中,还是……还是出嫁。” 百灵虽觉得五姑娘这么称呼三姑娘有些奇怪,但她来不及细想,满心欢喜道:“姑娘当然是择个好人家出嫁呀!” “姑娘难道一辈子就在道观里?当真要当仙长仙师不成?”难道一辈子念经,一辈子不出山门? “寻个殷实人家,倒不必多富贵,家里人口少年,老实本分的就很好。”百灵越说越高兴,“姑娘嫁过去,再有个孩子,家里和和美美的不比什么强?” 百灵大概也猜到了,老太太是不打算再替五姑娘张罗婚事了,不说什么官宦人家,是个殷实人家已经很好。 连五姑娘能有多少嫁妆都不敢肖想了,三姑娘肯开口提一句五姑娘的婚事,已是谢天谢地,必得牢牢抓紧着! “这样姑娘就有自己的家了。” 永秀看着百灵,嚅嚅自语:“我自己的家。”别的话她只听进去一半,这句“自己的家”,说动了她。 有她自己的家便不用活得战战兢兢,不用怕惹了谁不高兴,她会有自己的孩子,还能……还能光明正大给姨娘烧纸钱,免得她在阴司受小鬼磋磨。 “我自己的家。” 百灵眼看回去有望,加紧劝道:“是啊!往后年里节里都给老太太捎上一份孝心,日子一长,什么事儿都会淡的。” 永秀心里翻来翻去都是那一句“自己的”,她无母无父,只有她自己了。 …… 朝华回到殷家没多久,门上就接到了太清观送来的信。 她展开信纸一看,又将信纸阖上了。 甘棠送信进来,知道是太清观的信,回得这么急,她轻声问:“永秀姑娘想通了?” 朝华点点头:“想通了。”这确实是一条寻常人大半都会选的,更容易走的路,但选容易的路也没什么不好。 朝华写信把这事告诉大伯母,恳请大伯母为永秀择门婚事。 “老夫人会不会不高兴?”甘棠有些忧心。 朝华摇头:“祖母会高兴的。”永秀对于祖母大概就像一根卡在喉咙口细鱼刺,她真肯嫁人过寻常日子,祖母一定会点头。 第156节 比起永秀一直在太清观中修行,祖母必定更愿意她踏实嫁人。 在观阁中清修几月出嫁,倒正应了上京城的新风尚,纵有几人知晓,也有话能抹过去。 这封信送去容家,很快就收到了楚氏的回信,冬青还带着新鲜芦笋樱桃来了殷家一趟。 “夫人说,永秀姑娘能想明白是件再好不过的事,她过几日便将此事禀给老夫人。”冬青还道,“至于人选么,夫人想问问三姑娘,是读书、务农还是做小生意。” 朝华不管这些:“听大伯母的就好。” 冬青明白了,她搁下带来的时鲜果子,还将楚氏写的信送给真娘。 二人不是妯娌了,却还依旧写信,真娘把要她出船的事告诉楚氏,楚氏在信中说恭喜她终于如愿了,祝她“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离出船的日子越来越近,朝华一刻也不停。 东西都打包好了,她案上铺着厚厚一叠医案,还在一字一句核对,方便在船上时萧老大夫翻看。 甘棠禁不住笑了:“姑娘都核对多少回了,还能再出错不成?”虽是这么说却还是添了茶来,放下茶盏又转到外头去。 朝华以为她要点灯,手上拿着细竹枝在每个字下滑过,头也不抬道:“天还亮着,不必点灯。” 甘棠手里托着烛台大小的花瓶进来了:“不是点灯,姑娘看看是什么?” 朝华自医书中抬头,只见汝窑天青釉的花瓶里插着一把油菜花。 “门上送来的,芸苓看是油菜花一直在台阶上搁着。”芸苓不知就里,还想是谁送了一把油菜花来。 这时节各家送花,都是互送名贵芍药。殷家收的盆花,园子里都快摆不下了,哪有人巴巴的送一把路上随处可见的油菜花? 看见甘棠用汝窑的瓶插它,芸苓直啧舌头:“天爷呀,这瓶子自打烧出来,怕都没插过这种花。”那是用来妆点兰草的。 “这是谁送的?”芸苓问。 花不贵重,那必是送花的人贵重了。 除了裴世子,还能有谁?甘棠甚至暗暗猜测,这一把花说不准是裴世子想着姑娘,亲自摘的。 当然要用汝窑的花瓶来装它。 朝华看着小瓶中簇簇黄花,长弯微弯,伸出指尖轻轻拨弄一下,不知下回见他是什么时候。 送真娘上船那日,朝华又在渡口看见了裴忌的马车。 这回他没把车藏在柳荫下,明晃晃停在那里,等朝华送真娘上船,与真娘话别。 真娘牵着保哥儿:“你赶紧下船去罢,等会儿就要收舢板放鞭炮了,我就去七八日,眼睛一眨便回来了!” 朝华揉揉保哥儿的脑袋,又握握真娘的手,一路上的吃食玩乐都已经交待好了。 她实在没有新的可叮嘱,这才下船来。 坐在车上看商船启航,直到船只离岸张起帆来,朝华还眼睁睁望着。 夏青等在车边,估摸着容姑娘看得差不多了,凑上来道:“世子请姑娘用午膳。” 朝华离情未消便忍俊不禁,二人马车并排,她隔着车帘道:“十日还未过,你怎么说话不算话?” 这才几天,离下一个十日之期还有七日呢。 裴忌也隔窗回她:“当日咱们可是商定,十日得见面一次。” 朝华马上明白过来,必要见面一次,最低一次。 她正哑然,对面车上的裴忌又道:“以花戳为暗号相约的才算一次,这两次见面可都没花戳。”不能算在十日一次的约会里。 朝华说不出话来,这人,真是花样百出! 第138章 风云 华枝春/怀愫 真娘离开上京没两日, 容老夫人就知道了。 容老夫人用完早膳,吩咐楚氏:“今日就叫人送信去, 隔几日把人接回来罢。” 小菜粥品撤下,珊瑚布上几碟新鲜果子,乌菱荸荠,雪藕枇杷再加两碟甜咸不同的搽穰卷子。 楚氏卷袖剥了个枇杷,盛在小碟上呈给老太太:“娘,让朝朝再她舅舅家再多留些日子罢。” 老太太一听眉心就拧了起来:“已经叫她带走了保哥儿,怎么还能把朝朝留着, 住也住够了, 便不能远了舅家的情分, 隔半年再去就是。” 楚氏柔声道:“不是为这个, 朝朝去看过永秀了, 她写信来央我给永秀寻一门亲事。” 容老夫人收敛了神色。 楚氏面上带笑, 继续劝道:“总不能一直把永秀放在太清观, 永秀肯嫁是好事儿。” 容老夫人蹙了眉头:“我本来也不允她去的。”是儿媳和大孙女两人一直劝她,她才点头的。 “原来我说出去也好,出去了说不准就能想通了, 这不就想通了?” 容老夫人颔首:“也好, 就说她是远亲, 给她按个身份。” “我也是这么想, 找个双亲齐全, 家中人口简单, 有些田产的。”嫁到乡间, 远离城中世家贵女的圈子, 踏踏实实过日子。 老太太点头:“不错,大富大贵不成, 贫苦人家也不成。”都易生事。 “既然如此,便让朝朝再在殷家多住些日子罢,殷氏不在京城也好!”老太太重重叹息一声,“等再过些日子,外头流言再淡些,该办的宴该相看的人,还是得看起来。” 楚氏心中想,只怕这些宴,办不起来。 昨儿丈夫回来跟她说,在勤政殿外遇上了裴世子。 裴世子虽说不担官职,但礼法上没出过错,初一十五都会去勤政殿向圣人请安,听说早些年圣人多数都不会召见他。 只让他在殿外问安,问过安就让他离开。 这两年圣人欲跟太后修复母子关系,见裴世子的次数才多了起来。 楚氏手里接过丈夫脱下的官帽搁到帽架上,看丈夫自己脱下官袍官靴换衣换鞋,她去倒了热茶预备递上:“怎么?他跟你说话了?” 容辰摇头:“那倒没有,大家都在殿外等着面圣,他是请安出来的。” 列位臣工纷纷跟他问安。 容辰早就注意过,裴世子虽没担官职,但不像是与大臣没私交的样子,好些人对他是很恭敬的。 在圣人还不肯常常见他的时候,就已经很恭敬。 朝中这些人,是都读过书,学过孔孟,但要说会对什么人恭敬,那必定是有能力有才学或真的有地位的人。 像几位伯几位侯,也是超品阶,大家见了也不曾如此周到。 楚氏更奇了:“他都没跟你说话,你怎么特意提他?” 容辰又回想了一次,笃定道:“没错,众人向他欠身他都受了,到我问时,他避了避。”问安的人众多,只有他,裴世子回避了。 只有小辈才不受长辈的礼。 楚氏轻抽口气:“这,这是什么意思?有没有被人瞧出来?” “那倒是没有。”容辰换了常服,先安抚妻子,才接过她手中的茶盏,“问安的人多,没被人瞧出来。” 但他知道裴世子是故意避开的。 京中流言最盛时,他也常在宫中碰见裴世子,那会儿裴世子没有任何表示。怎么现下流言淡了,裴世子反而避礼了呢? 容辰颇忐忑:“朝朝与裴世子,没什么罢?” 楚氏立时正色道:“你这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朝朝不规矩了?朝朝是我打小看大的,绝不可能!” “你想到哪儿去了,”容辰对晚辈们是个慈和不失威严的大伯,对妻子很好脾气,“万一……他要提亲呢?我总得有个章程。” 容辰与殷慎想的一样,局势如此发展下去,到最后必要选一边。 目前朝中还是支持太子的更多。 楚氏面色稍霁:“你放心罢,要是当真到了上门提亲的那一步,朝朝会先知会咱们的。” 容辰没见过侄女几面,但想到朝华在父母和离时的表现,又点头:“好在是她,换成谁我都要再担一份心。” “朝朝是个识大体的。”容辰这下更不担心了。 反是楚氏,听了这句并不开怀,人哪有那么容易“识大体”。 她知道朝朝在舅家反而不受拘束,干脆就替朝朝在老太太那儿再多告几天假。 永秀就这么被接回容府,依旧住在角落的院子内,依旧把胡妈妈几人拨过去侍候着,只是这回,她是真的在“备嫁”了。 原来那些烧宝石头面,金银丝线做的绣品,早在去太清观前就还给了三房。 如今备嫁,比照上容村中乡绅家办嫁,备的都是更实用的东西。令舒来看永秀,给她塞了两只实心的素面镯子,用剪刀一绞,就能当金子用。 令舒红着眼:“你能想明白再好不过,日子长了咱们还能当亲戚走动。”十年,二十年,只要日子过下去,总有再见的一天。 永秀有了盼头,像是换了一个人,原来令舒送去太清观的东西她都不肯用,今日却收下了手镯。 她还悄悄握了握令舒的手:“大伯母问过我了,问我喜欢什么样的。” 令舒看永秀不是随意被嫁出去,打消了心里最后一点担心:“既要选人,大伯母那总有消息,我多替你打听打听。” 永秀道:“我想,怎么也要过了八月。” 令舒立时抬头,见她贴身的丫头水竹守在门边,这和放心:“这话以后可别再说了。”过掉八月是为母亲守孝一年的意思。 永秀点头,她又问:“三夫人……三夫人怎么样?” 这个令舒是知道的,她在上房听祖母念叨过两句:“已经不能这么叫了。”和离的女人到底该怎么称呼,她们俩一时竟都想不出来。 守寡的还是夫人,和离的要怎么称呼?跟祖母一样叫殷氏又不尊重。 于是令舒说:“三姐姐的娘坐船出游去了。” 永秀怔住,出游? 嫡母以前连别苑的云墙都不迈过来,十几年间都在东院里,余杭那么多香会法会,她连拜香都没去过。 如今,竟然坐船出游了。 她脸上绽开一点笑:“那……三姑娘呢?家里有没有替她相看?”要不是出了事,姐姐跟沈公子说不定已经成了亲。 她在太清观中不闻世事,朝华也没告诉她京中舞弊案的事,只说沈聿去榆林当官了。 第157节 若是人人都美满了,她心里才能好受些。 令舒想了想,告诉她:“家里是想替三姐姐相看的,也许快了罢。” 永秀反而替朝华忧心起来:“但愿是三姑娘喜欢的。” “你就放心罢。”令舒不能说明白,只能笑着点头,“不是三姐姐喜欢的,她也不会点头。” …… 朝华继续安心住在舅家,几乎每日都能收到信,真娘的一封,萧老大夫的一封。 萧老大夫那人看着懒,写起病案来一丝不苟,把脉的时辰,喝药的时辰都在信中列得清清楚楚。 朝华在送走真娘的第二天,就把年前搁置的计划重新拾了起来。 她叫来甘棠:“让温管事找找城郊可有安静清幽的宅子卖。”哑娘几个病人不能长久住在后罩房,五月之前把她们挪出去。 萧老大夫走了,萧愔愔留下了,她嘴上说替爷爷盯着几个病人,其实是偷偷想去考医女。 “如今朝廷也不是年年都招医女,以前还能考女医官呢。” “女医官?”朝华想了想,她只听过医女,没听说过宫里还有女医官。 “当然有!”萧愔愔说完就道,“大概七八年前,我小时候跟着爷爷在太医院里,那时就有女医官。” 女医官的官服与男医官是一样的,她小时候见过一次,这么多年都难忘。 那时还是邓太后当朝,邓太后失权之后,就没再招考过。 朝华眉梢微动,净尘师太出家之前,想必就是宫中的女医官。 “爷爷要是在肯定不答应,真是天赐良机。”萧愔愔自己攒了大半年的钱,原来还得从余杭来京城,如今跟着容东家来了京城,不仅省了船票钱,还省了大笔的食宿钱。 萧愔愔笑眯眯央求朝华:“容东家,你能不能跟仁济堂要一张名柬?”没有名柬报不了名,本来爷爷是能为她要名柬的,但爷 爷不答应。 上京城中也有仁济堂的分号,比不上本地药铺,但到底是大药堂。 “好啊,我替你要一张来。”今年她大概是考不上的,萧老大夫在替裴忌办事,萧愔愔此时当医女对萧老大夫来说太危险。 于是朝华鼓励她说:“没事,今年要是不成,明年再考。” 容东家这么支持她,萧愔愔感动这余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就肯定她今年考不上呢? 温管事才刚出门找庄宅牙人没一会儿,夏青就在后街找到甘棠:“姐姐,容姑娘要买宅子,这事儿怎么不问我!是不是把我当外人!” 甘棠看他气呼呼的样子,实在不好意思挑明,此时此刻,他确实还是个外人。 “这京城地面上哪个有我熟啊?”夏青数着手指头,“你们要买宅必是要安全妥当,你知道哪个门里住着尚书家的外室?哪间宅子外头看着平平无奇,里头是太监的寓所?” 这些是能说的,不能说的还有荣王的据点之类的,盘根错节,外乡人摸不清道。 甘棠知道夏青找她,出来的时候就给夏青带了一包薄荷糖:“给你,这是家里自己做的,多谢你了,我这就去告诉姑娘。” 夏青满意了,拿着那包糖想,这么一包糖回去献给主子,说不准能得十两八两的赏钱! 朝华把这事请托给夏青,裴忌那边就送了信来。 把信封翻面也没找到上面的花戳,打开信一看,裴忌写了好几处安全的宅院,跟着又在信中说他有要事,这些日子都抽不出空来,让她有事只管吩咐夏青。 甘棠看到姑娘翻转信封,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上前添了杯蜜茶。 朝华搁下裴忌的信,把今天娘送来的信封好,递给甘棠:“送回去。” 送回容家祠堂,给父亲。 甘棠接过信:“这几日要不要备马车?” 朝华摇头:“不用。” 甘棠有些惊讶,裴世子恨不能一日一见,怎么竟不是约见面的信件? 朝华没有再说什么,把裴忌在信中说的那处地方列出来,预备实地去看一看。 甘棠看出姑娘是有些失望的,给芸苓打眼色退到屋外去。 朝华心中耿耿,他没说他在忙什么。 隔不多日,她就知道了,太子病重。 第139章 鸿雁 华枝春/怀愫 深夜禁宫, 张皇后步出勤政殿,走到殿后高台上, 敛袂望向广阔宫阁。 勤政殿是圣人登基之后加盖的,整个宫城再比勤政殿更高的殿宇,此时月朗气清,阖宫沉睡 ,只有还有两处亮着灯火。 引凤殿,东宫。 白日里圣人怕光畏声,连勤政殿中几座大灯架也已许久不曾点燃烛火, 人久不照到太阳会变得苍白, 张皇后也是一样。 她自袖中伸出手, 月光下肌肤霜白, 像个许久不行血的人。 就在张皇后转身想回殿中时, 见东宫正殿的灯火骤然亮起, 跟着似是有人提着灯在回廊上仓皇穿梭。 张皇后略蹙蹙眉, 算算日子,应当不是。 她一声未响,看了眼引凤殿, 便又抬步回去殿中, 坐到圣人榻边。 圣人入夜时分喝了药, 就快醒了。 每一夜, 张皇后都比圣人早醒片刻, 能到外面换一口干净的气再回来。 帐中人果然动了动身子, 他一睁开眼睛, 就感觉到妻子在他身边。熟悉的气息令人心安, 张皇后柔声细语:“陛下醒了?” 圣人“嗯”一声:“你身上有露水味。” 张皇后轻笑:“陛下鼻子倒灵,我开了扇偏殿的窗户。” “今夜月色如何?”圣人意动。 “陛下想不想看看。” 圣人思虑片刻, 他的头没那么痛了,这些日子身体自觉好了许多:“叫人推轮椅来。”这轮椅是昭阳公主送来的,刚送来时圣人生了很大的气。 但坐在轮椅上不会牵动经脉,太医说可以试试。 圣人一试,果然不会头痛,天黑之后偶尔会坐着轮椅出门。 张皇后取来薄毯盖在圣人膝上,又给圣人戴上软帽,手扶在椅子上时感慨,当年裴忌如果不是命大,早死在马蹄下了。 没想到始作俑者有一日,也会依赖轮椅才能出门。 外头夜华清露,殿门刚一开,夜风扑面,圣人仿佛“活”了过来:“良夜。”他赞了一声。 张皇后依旧轻笑:“这几天夜里都很清爽,陛下要是喜欢,咱们明夜再出来。” 竹轮缓缓滚动到后殿高台上,东宫那边灯火通明,圣人闭了闭眼睛,跟着问:“是不是东宫?” 张皇后慢了慢,循声望去,犹疑道:“是东宫,来人,去看看东宫为何深夜点灯?” 隔得远,灯火并不刺目,圣人张开眼睛,看见灯火来回,问张皇后:“今日太子那边可有禀报?太医怎么说?” “今天早上太医还说启儿的身子好得多了。”张皇后替他掖了掖毯子,“陛下不必忧心,不会是太子有恙的。” 这些日子不论是圣人还是太子的身体都好了许多,圣人想到确是如此,略略放心。 可东宫灯火越来越亮,勤政殿的大太监田禀忠小跑着赶回来,还未上高台就站住脚,惊慌失措看向张皇后。 张皇后心头雪亮,她做出后退的动作。 圣人道:“田禀忠!你在后头捣什么鬼,过来!”他声音一高,脑上经脉便一搏一搏的跳动。 张皇后赶忙安抚:“陛下稍安,田禀忠你过来回报。” 田禀忠面如土色,只得上前,跪下便道:“太子殿下忽发急症。” 太子胎里便不足,生下来小心养到大不知吃了多少人参灵芝,圣人还未犯头风症的时候,日日下朝就去淑妃殿中,看着太子长大。 后来生病无法行房,太子就成了他唯一的孩子,地位更是非同一般。 听见太子忽发急症,他还能持得住,毕竟这些年太子一直反复生病,冬怕寒夏怕热,春秋怕受风。 “太医们去看了没有?”圣人追问。 “医正已经在了。”田禀忠缩着脖子不敢抬头。 张皇后眼看这话就要揭过,适时问了一句:“今日太医还说太子这些日子保养得好,端阳节还能去看赛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底下人侍候得不好?” 太子出现在人前的次数极少,身体好起来当然要露面昭示他的存在,这么一病,端阳节又不能现身了。 田禀忠支支吾吾,皇帝起了疑心:“怎么?说!” “太子是……是在房中……惊厥过去的。”田禀忠本想把这事悄悄告诉皇后,再由张皇后报给圣人。 张皇后“惊惶失措”,再次诘问:“什么!怎么可能!东宫上下谁勾唆太子行此事?” 圣人脑门上的筋“突突”跳动,两手紧紧握住轮椅扶手,气得胸膛起伏。 太子此时的身体状况,根本就不容许他临幸宫人,东宫上下的宫人就是太子吩咐也绝不敢受。 是谁不要命了,才敢引太子行此事? 田禀忠不敢说,不必张皇后催促,圣人嗡声道:“说!” “是两个,两个刚进宫的宫人……是承恩公家进献的……”承恩公是徐淑妃的娘家,是徐家进献的女儿。 张皇后缄口,圣人气得发抖。 等他抖的差不多了,张皇后轻轻拍着圣人的背:“陛下龙体要紧,要不要,要不要我去看看?想必妹妹已经在了。” “蠢货!该死!”圣人连骂两声,他直拍轮椅扶手,拍得木板“啪啪”直响。 皇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承恩公家害怕太子活不长,着急忙慌送进来两个女儿,希望能趁着太子身体还行的时候,留下种来。 这件事,太后没做,皇后没做,反而是徐家做了。 圣人极怒之下,头风又犯。 这下张皇后也不用去东宫趟雷了,她叫人将圣人抬回殿内,叫来医官扎针安抚,陪在圣人身边哪里也没去。 第158节 施针之后,圣人头疼稍缓,他顾不得用手写字,忍疼问:“启儿如何了?” 张皇后已经派人去问过,抚着圣人的肩道:“陛下别急,医官们还在看。” 圣人想摇头,但一动便如粗针扎进脑中搅动般疼,他轻吸着气:“你去,再报给太后。” “已经报给太后了,太后娘娘人在东宫,陛下这里也离不了人,我还是留下陪陛下罢。”张皇后音调不急不徐,柔声宽慰。 圣人闻言长久沉默,东宫的事一向是淑妃来管,皇后只要一伸手,她就好像皇后要害死她的儿子。 那些年,他也相信过。 淑妃总说,太子是她拼死生下来的孩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可偏偏也是她做了这种事。 他突然想起母亲对他说的话,那时他刚当上太子,皇后还是太子妃,徐氏是刚入东宫的的侧室。 母亲提点他:“张氏克己守礼,纵你不爱她,也要重她。对妾室要娇而不贵,宠而不重。” 他当时是怎么说的,已经忘了。 可他还记得母亲回答他:“愚蠢无法改变。” 圣人新恨未消,又想起旧恨,他敲着床沿:“愚蠢!蠢货!” 他已经没办法再有一个儿子,如果太子没了,依照礼法可以过继宗室的儿子。 年长的那几位皇兄是他杀的,他们的儿子也一并杀了没留下祸根,荣王的儿子绝不成,誉王只有个周岁的女儿。 张皇后在黑暗中都能听见圣人脑中翻涌的声音,她沉默坐着,一言不发。 天色将亮的时候,田禀忠来报:“太子殿下醒了。” 张皇后笑道:“真是菩萨保供,陛下总算可以安心了。” 圣人阖上眼:“那两个徐氏女……承过宠的留下好好照看,没承过宠的打死,承恩公禁足,淑妃禁足,办这事的,统统打死。” “启儿的事,还得托给母亲。” 张皇后毫不意外,要是能杀淑妃,他这会儿也会杀的,可太子不能有一丝闪失了。 …… 裴忌守了两天,第三日回到寝殿时天边霞光还未散,他坐到桌前,不等喝口热茶先问赵轸:“夏青送信来没有?” 赵轸摇头。 裴忌喝了茶,他说他事忙不是让她不要写信的意思,怎么她就这样听话,真的一个字也不问。 赵轸看了眼世子的脸色,清清喉咙开始说正事:“消息放出去片刻,荣王府上就有人进出。” 裴忌满意点头,早朝的时候应该就有问太子安的折子了。 臣工们关心太子身体是否康泰,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裴忌叩着茶盏,那两个徐氏女根本不是徐家女,而是徐家听信僧道看八字选出来的孕女,记在徐家的名下送进宫来的。 为的就是能一举得男。 圣人的圣旨是承宠的活命,没承宠即刻的打死。太子惊厥过去,两个女人就被押了下去,不管当时承没承过宠,在关押的这段时间内必都“承过宠”了。 “倒是两个聪明人的。” 圣人此时必也心存侥幸,都承过宠两人就能多活一二个月,一二个月后要是真能诊出有孕,就能再多活十个月。 十个月之后,说不定她们能一直活下去。 裴忌搁下茶盏,提笔给朝华写信,让赵轸送出宫去。 朝华接到信时,二人才刚三四天不通消息而已,她还远没到惊惶的时候。 但看到裴忌来信,她还是微微一笑。 锦匣中除了信,还有满满一匣凤草花。 打开裴忌的信,信里却没说宫中的事。先问她买宅的事顺不顺当,又说宫城中凤草花先开,摘来一把送给她,染指甲也好,插瓶也好。 最后说过些日子就能一起看赛龙,到时除了江米小枣粽子,还可以尝尝南边的龙船饭。 朝华搁下信,甘棠也把花插捧来了:“这凤草花外头都还少见呢,要不要养起来?” “不用,捣了给我染指甲罢。”朝华伸出手,她好像没有染过,算算日子,等他能出宫时,颜色应该没有刚染那么艳了。 不那么艳,才刚好。 第140章 乾元 华枝春/怀愫 太后亲临东宫坐镇, 太子病情不断反复。 惊厥过一次之后,成夜不能安眠, 每晚都会惊醒数回,原来就苍白虚弱的身体日渐憔悴。 徐淑妃在长乐宫中哀哭跪拜,求开宫门面见圣人,话传到张皇后跟前。 田禀忠道:“底下人也是实在没法子了,娘娘您看,要不要去见一见?” 张皇后垂眼看着田禀忠,太监宫女都是人精, 当然“没法子”。太子在一日, 淑妃就是太子生母, 二人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动了这头死那头, 一头都动不得。 圣人被他自己豢养的蠢物们狠狠咬了一口, 偏偏还动不得那些蠢物, 五内如焚。 张皇后收起目光, 轻叹一声:“母后她老人家已经日夜为太子忧心,这事便不要报了,况且封闭长乐宫宫门是陛下的旨意, 还该问问陛下。” 她从没觉得淑妃是对手, 连对手都不配, 更不屑在此时去观赏她的痛苦, 在勤政殿内观赏就足够了。 田禀忠也没想到, 都到这个时候了, 皇后娘娘竟然还能稳得住。只得苦笑:“娘娘好歹给一个准话, 长乐宫外都不敢站人了。” “哦?她都说了些什么?”张皇后饶有兴致, 明知故问。 田禀忠把牙一咬:“说……说咱们大胆,她是太子殿下的母亲, 等到太子……”他不敢说下去了。 徐淑妃是知道太子没死才叫骂起来的,她说等到太子登基,今日关押她的人一个也不会放过。 里头的宫人劝不住,外面的不敢听。 张皇后一直知道淑妃不过是个蠢妇,今日听见依旧有些吃惊。燕知雨,蝉知寒,她怎么一点也不知危险? 日光初升,上朝的时辰快到了。 张皇后站在玉台高处,看见大臣们自宫门口三三两两结伴进来,今天的折子想必是十分精彩的。 小太监飞步上前来禀报:“娘娘,圣人醒了。” 圣人醒来不见皇后,敲了敲床沿。 随侍的小太监知道这是在找皇后娘娘,如实说道:“田公公有事禀报给娘娘。” “何事?叫他进来。”皇后不在身边,没人再能猜出他想说的话,他只得忍疼出声。 张皇后很快带着田禀忠进来,田禀忠把战战兢兢把话说给皇帝听,皇帝听了几乎气得要坐起身来,又因头疼,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握拳捶床:“塞住她的嘴。” 田禀忠终于得到御令,可他哪敢真像皇帝命令的那样塞住淑妃的嘴,太子还活着呢。 皇帝心里明白得很,这才两天功夫,他眼睛充血,口角长泡,确实五内如焚。 张皇后端来药碗,安抚他道:“陛下龙体要紧,刚煎了下火的汤药来,旁的都慢慢说,陛下先喝药罢。” 圣人头疼闭目,张皇后知道他此时最关切什么:“陛下放心,医官每日都给那两位徐氏女请脉,一有消息母后会报来的。” 宫中的嬷嬷验过了,那两个徐氏女俱已“承过宠”。 皇帝根本不相信,以太子的身子骨,临幸一个都难,两个更是无稽之谈。 他沉着脸,一字一顿:“等上两个月,没有就杀了。” 张皇后应下,承旨太监送上厚厚一叠奏疏,都是是大臣们问太子身体安康的请安折,雪片似的堆在盘中。 气得皇帝连汤药都喝不下,摔在榻前。 臣子们列队立在偏殿,正殿偏殿所有人都听见玉阶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从远至近跑到殿门前时,张皇后轻轻屏住了呼吸。 跟着东宫的太监和邓太后身边的王得忠一齐进殿来,二人齐齐跪倒在地,勤政殿殿内殿外一个挨一个跪倒一片。 未到大殿的臣子跟已经等待在偏殿的大臣们,都知道大事不妙,全都涌到殿门前。荣王一系的臣子在私下交换眼色。 张皇后一把握住了圣人在锦被上无力摩挲的手,她用力握着,沉声发问:“何事。” 王得忠道:“太子薨了。” 圣人先是死力一握,心头气血翻腾,一口吐出血来。 今日正是初一,裴忌正在殿外等待给皇帝问安,殿前已经跪倒一片,他“不良于行”,只能在脸上适时露出悲伤遗憾的神色。 跟着便问身边太监:“外祖母还在东宫么?” “太后娘娘悲伤难抑。” 裴忌当即便道:“我去看看外祖母。” 身边人赶紧抬他下勤政殿,轮椅直往东宫去。 太子去死的时间比他们预料还要早。 太子是先天不足,生来便弱。他三岁时因奔跑口唇指甲呈绀紫色,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医官院诊治说太子是心脏行血不足。 所以他不能跑不能跳,不能习武,更不能拉弓箭。 年岁越长,病症越重,所以太子也不能见人。 从选太子妃,到徐家择女送进宫,再到这两个女人为留种爬上太子床榻。除了最开始的选正妃是他们挑起的,后来的事每一步全都顺着徐家的心思办。 要不然,徐家怎么能这么容易把两个八字宜男的孕女送进宫来。 没想到太子体弱至此,还没用上后招,他就死在自己母亲和外祖的手上。 裴忌赶到东宫时,里面已经换上一片缟素,邓太后坐在东宫偏殿内,看见裴忌赶到,收起脸上一闪而逝的悲伤神色。 第一句问的就是:“都预备好了么?” 第159节 裴忌点头:“都预备好了。”早些晚些,不重要。 但太子走的早一些,可以让皇帝尝一尝失去希望的痛楚,想必母亲此时是很高兴的。 邓太后点了点头,她站起身来:“走罢,我去看看你舅舅。” 早已经有太监取来白服白冠,裴忌换过衣冠,跟在外祖母的身后,祖孙二人一齐回了勤政殿。 太后交还权柄不管政事之后,就再没召见过群臣。 此番上前宫去,勤政殿前跪了一地正在扎白绸的官员们都纷纷抬头。经年不见,太后竟没见老,眉目举步都还如原来一般。 荣王一系的官员俱都伏下头去,这时候太后去勤政殿,要议何事,大家都很清楚。 邓太后刚迈过殿门,就听见儿子吊着口气说:“徐氏,抄家灭族。” 邓太后开口打断:“这就是你的第一道旨意?” 圣人本来半躺在榻上,听见母亲的声音,他抬起手来,示意张皇后扶住他,让他能面向太后。 邓太后道:“即刻宣旨,晋封徐氏二女为太子良娣,太子良娣已有孕在身。” 刚才的圣旨,承旨太监才只写了一半,一手捧册一手执笔。 隔着纱帘,承旨太监瞧不见圣人的脸色,他前后一望,掀去方才那半张,记下太后所说,召告群臣。 圣人在纱帘中动了动嘴唇,张皇后凑过去,笑意温婉的听了两句什么,而后她向殿内所有人宣布:“太子病故,陛下心痛难抑,将前朝事尽托太后娘娘。” 圣人先怔后怒,他说不是这一句。 他勉强睁大眼,脑袋两侧经脉搏动,那声音不像是响在耳边,像是响在脑骨中,他再张嘴再说什么只觉天旋地转。 两腿欲支起,却一头栽倒在榻上。 外人看来,皇帝确实就像皇后说的那样心痛难抑。 张皇后趁势哭道:“陛下!陛下要保重龙体啊!” 太子身死,皇后和太后竟是一党,她们根本没被他打动,根本没与他修好,她们在等待今日。 圣人透过纱帘,他看见承旨太监要将“他”的第二封旨意送出去,他伸出手去,邓太后已经到了榻前。 一把按住了他,一如当年他在贞顺门门楼上,按住她的手那样。 皇帝睁大眼睛看着他母亲,从小对他百般呵护,一路为他清除障碍的母亲,他张张口,喊了声:“娘。” 他还是小时候曾经这么喊过。 太后从选侍的位子开始爬起,怀孕晋位为贵人,生下儿子又晋位为嫔,由嫔至妃,而后一步跨越至皇后的位子。 在她还是嫔位的时候,儿子这么叫过她。 不对,她当上皇后之后,儿子也这么叫过她。 他送妹妹和亲之后,到引凤殿去求见时,叫过她“娘”。 邓太后不应,她看着儿子的眼睛,声音隔帘传出去极远:“传旨下去,着百官至乾元殿朝会。” 她说完便从榻阶上走到殿门外,殿门徐徐关闭,殿中除了张皇后和几个宫人太监外,只有两位太医官。 所有人都挤在殿门边,重重帘幕间只余帝后二人。 皇帝兀自不信,他脑中飞快转念,朝臣禁军之中都有他的亲信,怎么没人闯殿门? 张皇后看他目光涣散还仓皇四顾,告诉他:“陛下是想找俞惟忠俞大人?还是想找卫指挥使?” “陛下放心,他们尽职尽责。”张皇后道。 这两年间,朝臣觐见都是隔着帘子,圣人稍写几个字,由皇后颁布圣旨。 太子病故,事发突然,皇帝病中受不了刺激让太后代管朝政,皇位又没易位,只能说明皇帝的病比预料中更重而已。 “田禀忠。”张皇后喊了一声,“方才圣人旨意,传了么?” 田禀忠回:“已经传下去了。” “淑妃还在骂么?” 田禀忠继续回:“淑妃娘娘没了。” 太子的丧报一传到长乐宫,淑妃就不骂了,直到第一道圣旨传来,说徐家女有孕。淑妃本已委顿在地,听到徐家女有孕,她扶着宫人站起身来。 还没开心片刻,第二道第三道圣意接连传进长乐宫。 淑妃紧闭上殿门不出,等宫人们打开殿门时,淑妃悬梁自尽。 张皇后一眼也没看皇帝:“淑妃是追随太子而去,好好装裹收殓,为她请封罢。”她这辈子都想当皇后,死都死了,追封皇后不可能,就追一个皇贵妃罢。 誉王赶进宫时,只觉得一路上的大臣们俱都看向他,几步台阶走得他胆颤心惊,直到看见乾元殿内轮椅的影子。 誉王松了口气,抹了把脸走了进去。 第141章 榴花 华枝春/怀愫 邓太后将为太子治葬的事交给了誉王。 誉王换上白衣玉冠, 没先去东宫,先到勤政殿探望皇帝。 从乾元殿至勤政殿距离并不远, 可只走上几步路,耳边便听不见乾元殿内议论朝政的声音了。 承旨太监留在殿内,医官在偏殿等待,圣人躺在榻上,榻边依旧只有张皇后陪伴在左右。 她看见誉王,对圣人道:“陛下,誉王来看您了。” 圣人倏地胸膛起伏, 张皇后看着他如溺鱼一般, 观赏片刻才冲誉王招手:“快上前来罢, 你哥哥知道你来很是高兴。” 圣人已经将手伸了出去, 誉王几步迈到榻前, 一把牢牢握住了哥哥的手, 心中一时酸涩, 声音哽咽:“皇兄,你千万要保重身体。” “太后娘娘着我为太子治丧,你放心, 我必会把事办好。”誉王只觉得自己手掌一紧一紧, 他也用力回握回去, “皇兄, 你别太伤心了。” 还是张皇后明白圣人意思, 知道皇帝此时最想问的是什么, 于是替他问:“前面还没散么?” 誉王摇头:“没有, 是我想来看看皇兄, 等不及散朝会,跟太后娘娘告罪之后来的。” 张皇后对着榻上的圣人道:“陛下您看, 誉王心里当真记挂着陛下呢。” 皇帝想说什么,张着嘴没发出声音,张皇后便又体贴发问:“陛下他牵挂朝事,方才朝会上说什么了?” 誉王一件件数给他皇兄听:“东宫的属官们致哀,礼部官员已经拿出了章程……” 东宫属官们连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几回,哪来什么哀切之情?连太子太傅对自己的学生都十分陌生,大家致哀也就是走过场而已。 至于礼部,第一时间就拿出了十分详尽的丧仪章程,好像他们早就准备好太子会早死似的。 这事要是禀报给皇帝,这些官员不会因为差当得好得嘉奖,只会因差事当得太“好”被杀。 誉王是个厚道人,与礼部的官员交情也算深,便不详细说,只说已经拿出了章程。 谁知圣人又用力握了握弟弟的手,他不想听这些。 张皇后叹息一声,对誉王道:“陛下是想知道几位大人在做什么罢?陛下说是不是?俞大人和卫指挥使在做什么?” 圣人怒极,可这确实是他最想知道的。 誉王愣了愣,他方才在朝会上听过的,他立时想起来,说道:“荣王世子上表致哀,俞大人提议召荣王进京奔丧,太后娘娘夸奖了俞大人。卫指挥使与我擦身而过,听说是……是去拿人了。” 拿的是谁他大概猜的到,京城的荣王府邸,只怕这会儿也被严密把守起来了。 圣人张大着眼睛,张皇后道:“陛下这下可放心了罢,妾方才就说了,俞大人和卫指挥使尽职尽责。” 他们还在为圣人办事,为太后办事。 一个提出召荣王进京,进了京就是瓮中捉鳖,不进京就是抗旨。一个这会儿已经拿着密令悄悄包围荣王府。 邓太后用最正当,也最温和的手段接管了朝政,两道旨意之后朝局已稳。 张皇后又道:“两位徐良娣的事,陛下也不用担心,东宫要办丧,她们二人已经挪到昭阳妹妹那儿了。” 宫中风水最好的地方,昭阳观,寻常宫人太监都不得入,两位良娣就在那儿“安胎”。 “徐家虽办了那样的事,但这两个女孩儿当真八字不错,陛下说是不是?” 徐家从穷人家买来的那两个有宜男相女孩子,送进东宫已经月余了,受幸的册子已经呈上去了,对外宣称二人刚入东宫便得幸。 八字那样好,当然是真的“宜男”。 誉王听不出其中机锋,但他诚心点头:“皇兄放心罢,有太后娘娘又有皇嫂在,前朝后宫都稳当得很。” 他说完看圣人还张着眼,又恳切道:“启儿的丧仪我必事事躬亲,太后娘娘已经下令了,九大祭,一素祭,连……连徐妃都已经追封了皇贵妃。” 这已经是破规格的丧仪了,还是两场丧仪一起办,让太子和淑妃母子二人到地陵也能永远相伴。 之前定下的太子妃人选已经报到了礼部,好在还没最后下诏。 裴忌在乾元殿朝会上提了一句,太后开恩,撤回旨意。 原来圣人择定的人家就是朝中清流师玠,就像张皇后建议的那样,选功勋之后清流之女才对太子最好最有用。 如今太子没了,万一皇家不讲道理,依旧要把太子妃抬进宫,抚养两位良娣所生的孩子呢?女儿的一辈子就毁了。 师玠不断叩头谢恩,起身又后又向裴忌颔首示谢。 他心里明白,圣人一时没想到此节,要是等他想起来,女儿势必是要进宫的。 权势与女儿之间,师玠选女儿。 圣人看了眼弟弟,不知是不是在感慨到最后只有这个弟弟如此实心眼,他目光盯着明黄帐子,喉口不断吞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意识到,哪怕见到了俞惟忠和卫旋二人,他也不能做什么了。 他的旨意跟母亲是一样的,留下太子良娣,生下有用的孩子,保证江山从他这一脉传下去。 而他连坐都坐不起来,连光都不能见。 他已经是棋盘上最无用的那颗子,甚至他此刻能做的,唯一会重创太后皇后的事就是——早点死。 他怎么可能求死呢? 誉王看到皇帝的病情没有更坏,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皇兄,我明日再来看你。”说完退出殿去东宫。 张皇后目送誉王离开,五月里天气晴好,今日更是艳阳高照,殿门一开一阖之间万道晴光从门外照射进来。 第160节 皇帝一个字也没说,倒让张皇后意外,她还以为他会向誉王求救的。 “宫城中的石榴花盛放,必是吉兆,陛下不须担心。”张皇后抬抬手,宫婢送了本书到她手上。 原来她手上针线不断,日日都在为皇帝做软薄的里衣。不论何时臣子来见,榻边总有针线箩。 如今那套没做完的里衣还摆在榻上,但张皇后不再用动针线了,她打开书册,翻到许久之前没再看下去的那一页。 记忆已经模糊,看了两行也没想起之前写的什么,干脆翻到第一页重新再看一回。 翻回第一页数重看之前,她像是想起什么,随口道:“陛下,如今跟你血脉最近的,是阿忌了。” 可不可笑? 誉王赶到东宫,裴忌已经等在正殿,他看到誉王微红着眼眶,知道誉王是真的伤心,问:“舅舅如何?” “皇兄瞧着倒没病得更重,只是太子没了,兄长总是伤心的。” 誉王长叹一声,抬头才发现东宫处处贴上了白绸,门口结起孝棚,殿前设下祭坛,就连棺材都已经摆放进了正殿。 礼部官员不仅私下早就拟定了太子丧事的章程,竟然连合乎礼制的棺椁都早就备下了! 裴忌丝毫不意外,看着东宫处处井井有条,点头道:“等事情办完,该写个折子嘉奖他们。”办了这么多事,该升的得升。 誉王这才发现,原来底下人心里都有谱。 这一副棺椁是什么时候开始制作的呢?大臣们早就想好了,上面发生什么事,下面都有应对的法子。 誉王阖上嘴,看了眼裴忌:“阿忌,你说……”他想问丧事办完之后会如何,想问荣王世子会如何…… 在乾元殿和勤政殿内时,他脑子还没转过来,到看见这幅棺椁,终于醒过神。 裴忌依旧没意外,对他道:“这会儿荣王世子应该已经被追回来了。” 太子薨逝的消息刚传出去,荣王世子便预备离京,他一面上表致哀拖延时间,一面改头换面,城门刚开就溜出城去。 裴忌的人一直跟着,这个功劳几乎是白送给卫旋的。 誉王定定看住裴忌,他其实早就猜到太后要做些什么,也知道阿忌并不是像外人看的那样闲散无为。 阿忌时不时就去郊外汤山行宫养腿,那会儿皇兄示意他偷出京城去行宫看望阿忌,阿忌不在行宫殿内。 他们一块长大的,隔着帘子他也知道躺在床上那个不是阿忌。 那时阿忌大概十六岁,回宫之后,皇兄问他,他替阿忌说谎了。 他们二人确是一起在太后身边长大,但他的出身让太后天然不会太相信他,他只能模糊的看到一点事情发生的影子。 大臣们都有应对的法门,他竟然没有。 裴忌看他:“你担心什么?太后娘娘让你治丧,你就好好治丧。” “治丧之后呢?我……我该做些什么?” “等需要你的时候,你会知道的。”裴忌眉梢微挑,再一次说道,“你不是一直都做得很好么?” 誉王明白了,治丧之后,他依旧还跟以前一样,与王妃恩爱,除了吃喝玩乐,万事少管。 裴忌看了看天光,转动轮椅离开前对誉王道:“过些日子我大概会得场风寒歇上几日,再之后应当会出京。” 誉王回过神来:“你想让我照拂容家姑娘?” 裴忌笑了一声:“你有这心,那也很好。”到此时他哪还需要别人替他照顾容朝华。 赵轸进殿对裴忌道:“世子,人拿住了。” 裴忌点了点头,转动竹轮离开,留誉王站在殿中,四周白孝帆被风拂起,他后知后觉该给太子烧柱香。 扭头看去时,就见香炉里已经插着三根,祭坛前还烧了两挂纸。 大事未定,群臣们都还没来致哀,太子殿前连哭丧的都没有,这柱香是阿忌上的。 第142章 见面 华枝春/怀愫 太子薨逝的消息在宫外传开时, 朝华正坐在马车上欲往刚买的宅院去。 城避正是开早市的时候,街市上处处都能闻见食物的香味, 芸苓看街边有卖包子的,问朝华:“姑娘,要不要买几个包子?” 她们本来都吃不习惯羊肉大葱的包子,吃上了口反觉得比普通包子更香,只是家里的点心师傅都是南边来的,没北边的有味儿。 朝华掀起车帘瞧了一眼,食店摊边挂起了五彩小粽子, 想起裴忌上一封信写的江米小枣粽子, 吩咐芸苓:“去罢, 问问店家有没有江米枣子的, 也买几只, 大家尝尝。” 芸苓沉璧下车去买包子粽子, 突然听见大路后喧哗起来, 路人纷纷避散,赶车的车夫被迫停到街边。 路上过了两队兵丁。 朝华知道事情不对,立时想招呼芸苓沉璧回来, 刚掀车帘就听见有消息灵通的人在街市上传:“太子薨了。” 百姓们像是暴雨前的动物们那样缩回洞中, 一间间刚开的铺子都横起木板关上店门。挑担的小贩们急忙跟店主说好话, 好歹先挤进铺子里, 看看外头的情势再说。 早食摊子匆忙做上两笔生意就把蒸笼抬回店中, 沉璧护着芸苓回来, 二人跳上车, 朝华立时吩咐车夫:“回府。” 芸苓还提着一包子, 车急急驶出去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方才没找钱!” 车里没人管这个, 朝华掀开车帘向外看,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街上早起的民人散了个干净,有些店铺来不及把幌子收起来,就只关了店门。 不过顷刻间,街上就便剩下零星几个路人和几辆马车在走。 朝华赶回家时,岳氏就在府门内引颈往外看,看见马车回来,她长出口气,迎向朝华道:“好在你回来得快,要是还不回来,我就要拿着名帖到五城兵马司去托人了。” 朝华一边往里走一边握住舅母的手:“我在外头看见好些穿禁宫服色的人,都是往西门去的。” 朝华进宫两次,看见过禁军的服色,与五城兵马司的人穿的衣服和带的刀都不同。 岳氏吩咐关闭大门,家中上下的媳妇丫头嬷嬷们不管前院后院的都不得外出,又命丫头们从库房里取出白布赶制丧服。 要是城中无事,明日起三品以上的命妇们都要去哭丧。 吩咐完这些事,岳氏才道:“太子薨了,不知外头要乱多久。” 二人到府内最高的亭台往外望出去,只远远看见个宫城的轮廓,根本就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些什么事。 管家男仆出小门到巷子口去,数着过了几队兵。 从清晨等到日正午,管家回报说:“外头打锣,说今日还能开市,自明天起休市三日。” 再没一会又有人来报信:“明日思善门哭丧,太后娘娘特意开恩,年过五十命妇们皆不必到场。” 岳氏还年轻,却依旧对来送信的人道:“太后娘娘仁德。” 这下人人心中大定,城中没有乱,明日起该如何就如何,眼下岳氏先吩咐管事的男仆到外头抢肉抢菜。 三日不开市,家里虽有米,却没那么多菜肉可吃。 朝华也松口气,祖母不必早起去哭丧,大丧过后,城中也不会再多添几门丧事。 岳氏拍拍朝华:“你歇着去罢,这几天就别出门了。” 朝华刚迈回小院,甘棠就凑上来:“姑娘,夏青在绣房里。” 夏青一直跟在马车后,街上半个人影也没,他无处可躲翻墙进来。甘棠实在没地方塞他,把他藏进了绣房里。 朝华平日不做女工,绣房是丫头们围一块儿做针线闲磕牙的地方,夏青已经喝了一壶茶吃了一匣子点心。 甘棠放下帘子,朝华进屋瞧见夏青手里拿着圆绣绷来回比划,问他:“外头是为什么过兵?” 夏青跟布谷鸟儿似的回报:“那是捉荣王世子的,他扮成担水人出城门了。” 京城郊外山上有清泉,城中担水人天不亮出城取水,再回城来卖,是最早出城的一批人。 荣王在封地,世子在王府,走关系通人脉收买人心全是他来干的。太子薨了,他一面上表一面出逃,这会儿人已经拿到了。 朝华松了口气,她其实不该紧张,太后已经布局这么久。 可她还是问:“世子他……无事罢?” “容姑娘莫急,世子这几天不得闲,等得了闲一定会给姑娘写信的。”夏青吃饱了也喝足了,街上也有人了,他拍拍糕饼屑。 一纵身还翻出院墙去,从后巷子绕出来混进人群中去,依旧守在殷府后门。 朝华知道裴忌没事,可她夜里还是睡不实,第二天天蒙蒙亮,她便起床送岳氏出门。 岳氏换上丧服,头簪白花,脂粉不施:“你这孩子,你起来干什么,赶紧睡去罢,别担心我。” 丧服袖中的手帕上涂了药,到时候要是哭不出来,就往眼睛下面抹一抹。 命妇们每天早晚各去一次,朝会早上送舅妈出门,吩咐厨房预备粥食,接舅妈回家,晚上再送一次。 等到第三天岳氏回来,她长出口气:“这可好了,后头是宗室们继续,我便不用再去啦。” 太子实在没什么人望,人品不明,武功不行,文治更不知道,只有文章写得极高明,但文章这回事,是能做假的。 翰林院写的悼文中说“圣人钟爱之”,这句倒是没错。 一直等到第四日,朝华才等来了书信,信上盖着一枚小花戳。 随信送来的还有一封誉王妃的请柬,请朝华去万寿寺陪同誉王妃一起赴法会,一共七日。 岳氏看着请柬眉头微蹙,万寿寺是皇家寺庙,就算是法会,朝华去也不合规矩。 来送请柬的小太监道:“太后娘娘特开万寿寺办法会,着万民为太子祈福,王爷要为太子治丧,王妃一人实在孤单,这才想请容家姑娘陪伴。” 不光是来殷家说了,还去容家也说了。 三日哭丧岳氏一点也没操心,跪在后头哭就是,朝华要去万寿寺,她提心吊胆:“要不然称病不去罢。” 朝华心急如焚,裴忌一直没有送信来,好容易来了信,竟然要她出门七天。 会不会是他受了伤? 她立时设法安抚岳氏:“万一王妃挂念我,请太医上门来怎办?不过是几天法会,我想法子天天都叫人给您送信。” 来接人的马车确实是誉王府的,可马车到万寿寺转了一圈,又往西山行宫驶去。 半道换了马车夫,夏青在马车外嚷嚷:“容姑娘,这会儿山上暖棚里都已经结出大石榴啦!” 朝华一听是夏青的声音,一把掀开车帘:“裴忌到底怎么样了?” 夏青“嘿嘿”一笑,只是加快了马鞭,并没回答她。 马车驶进宫道,在殿宇前停下,裴忌已经等在殿宇前。 第161节 朝华看他安然无恙,心中不解,让她想办法出来几天,就是来汤山行宫?总不会是热五月请她洗温泉浴罢? 裴忌并不解释,只是转动竹轮在前方引路:“跟我来。” 朝华跟在他身后:“你到底请我来做什么?” 她除了不解,还有些尴尬。二人是说定了认真见面,彼此熟悉,可连续跟裴忌在行宫中呆七日,实在有些破格。 她来之前脑中全是他受了伤,躺在床上不能动弹。 裴忌引她进殿:“带你见一个人,也是办一件事。” 朝华想了片刻,总不会这时候再见太后罢? “究竟是见……”朝华还没说完,已然顿住脚步。 裴忌停下竹轮,心中叹息,他都已经这么神秘了,竟然还能被她猜中。 面前锦帐中走出道瘦削人影,净尘师太已然换下佛门缁衣,束起了头发。她衣着虽变,望向朝华时依旧满是慈和笑意:“容施主,善哉善哉。” 第143章 指花 华枝春/怀愫 朝华满心欢喜, 猛然向前迈了两步,走到了净尘师太面前, 张口却不知该称呼她什么。 净尘师太已然换下了僧衣,出家也只为了掩人耳目…… 朝华轻吸口气,叫了她一声:“师父。” 净尘师太先是讶然抬眉,而后笑着坦然受下。朝华虽没正经拜在她门下,却是学到她一半绝技的小弟子。 她点头对朝华道:“我俗家姓王,我这一脉已经传承百年,数百年前是姓姬的。” 姬氏数百年前确是出过一位名震天下的名医。 “你既然叫了我一声师父, 若是愿意, 往后可以跟我好好学。”她教给朝华的, 只有针术和一些简单药理而已, 离真正的倾囊相授还差得远。 听到净尘师太认下朝华这个弟子, 裴忌转动竹轮, 退出殿阁, 只留下她们二人。 朝华跟在净尘师太身后,走到殿后高台,从此处望出去, 绿树碧檐间处处点缀火红榴花榴子, 灯笼一般挂在枝头。 高台上设着茶座, 二人相对坐下, 净尘师太缓缓对朝华道:“你这样聪明, 有些事便不说也该猜到了罢?” 朝华刚才叫了一声“师父”, 这会儿净手, 取水, 烧炉,煮茶。 一道一道工序的将茶沏好, 恭恭敬敬奉给净尘师太。 净尘师太接过杯盏,浅啜一口,缓缓向朝华诉起旧事。 “三十……”净尘师太许久不曾谈起那段往事了,她摇摇头,“不对,该是四十年前了……” “那时我刚考入太医院当医女,我自幼年起便一心习医道,考太医院是我听说太医院中有间书阁,书阁里收罗了天下医书。” “可越是以术为重的地方,反而越是……敝帚自珍。” 小小的医女根本不被允许进入书阁,明明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偏偏还藏着怕人看见,。 她一身的医术不受重视,又年轻气盛不肯低头,吃了许多亏。 “医女只是在医官为后妃们诊治时,打打下手的。” 每日做些择药、分药、磨药、称药的工作,做的最接近看病的事,是诊看宫妃们的带下,看她们有没有带下症。 “那时,太后娘娘还是邓选侍,我是王医女。” 选侍是份位最低的,邓选侍又还未承宠,生了病医官们根本不会去看,随意派了个医女过去。 王医女在太医院处处被排挤,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就轮到了她的头上,她提着医箱,穿过宫巷,来到邓选侍的屋子。 朝华没想到净尘师太跟太后竟是相识微时的旧友,她给净尘师太添了些茶,看到盘中摆着新鲜石榴,用银刀破开,挑出榴实奉给净尘师太。 看朝华一直在做小弟子做的事,净尘师太微微一笑,继续说那段旧事。 “也是那天,我看见了一个机会。”她有一身医术却只能看宫妃带下,连太医院的专设的书阁都进不去,她不甘心。 她为邓选侍调理身体,能被采选入宫的本就貌美,蜀地女子更是肤白如莹,她只略加调理,邓选侍便容色摄人。 几月之后的花宴上,邓选侍得到了先帝宠爱,先帝赞她“软光笼细脉,妖色暖鲜肤”。 经她的手,邓选侍很快就怀上身孕,晋位为邓贵人。 她依旧用医术为邓贵人调理身体,让她将要生产之前,自背后望去还身形窈窕,面不生斑。 邓贵人生下皇子又晋位为嫔。 “她当上嫔的第一天,就建议先帝嘉奖我,让我当医官。” 她们太着急了,先帝当时已经有五个儿子,再多一个儿子并没有让他龙颜大悦到破格让女人当医官的程度。 “也是那日,娘娘对我说,会有我当医官的那一天。”净尘师太望着檐牙上的云团,轻道,“娘娘从来都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从嫔至妃,用了三年,从妃到皇后的这一步,十年光景。 邓选侍,邓贵人,慧嫔,慧妃,邓皇后。 净尘师太说到这里,停顿了片刻。 这中间有多少回她看到邓太后挣扎,猜忌,试探,认清,绝望,反击。 旁人犹可,血脉亲人的一刀是扎她最深最痛的,让她差点再也站不起来。 净尘师太不是个好的讲书人,她把这些隐在深处,能说出来的都是最平常的话。 但朝华是个很好的倾听者,她看着净尘师太思绪飘远,等待净尘师太回神才又问:“之后您就能去太医院的书阁了?” 净尘师太笑了:“那会儿我早就能进太医院书阁了。” 妃子是没有权利封官,但前朝后宫都会各自选人拥趸,太医院已经有了自己人,可以大开方便之门。 “皇后当上太后那年,我也当上了王医官。”她当时广选医女,考核她们当医官,那是她入太医院之后最开心的岁月。 朝华之前一直都不明白,按歌诀上说的,十三针要扎的穴位如此重要,圣人为何会相信施针人。 现在她明白了,因为为圣人施针的不是别人,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王医官。 王医官不仅是看着圣人长大的,也是看着昭阳公主长大的。 净尘师太收回望向远处宫阙的目光,向朝华点点头:“后头的事,你该知道了。”她违背她学针那日的誓言,用针害人。 她为圣人施针许多次,这种手段不会让人猝死,只会让他头疼。 日子越久,头疼越重,直到太后可以稳定把握朝局。 施针成功之后她就假死离京,一开始是假出家避人耳目,到后来她便觉得自己跟太医院里那些老顽固没有差别。 “我一心只想精进我的医术,却没想过将它造福万民。”净尘师太道,“我也一样,不过敝帚自珍而已。” 所以她施医舍药,她望着朝华颔首:“还得多谢你。”要不是朝华,她做不了那么多事。 圣人的病越来越重,邓太后觉得目标就要到达,暗中召她回京。 二人隔却十数年再见,邓太后问她:“你现在想要什么?是当太医院的院正?还是你想做别的事?” 人想要的东西总是在变换的,邓太后初当选侍时,想要的不过是一间自己的屋子,夏日有冰,冬天有炭而已。 净尘师太摇头,她早就不想当太医院的院正了,就算她是太医院中第一国手又如何?她想将医术传扬下去。 如今她再不觉得带下症是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在荐福寺中的这些年,她研究民间女子最容易得到的药材,最简单明了的办法,教她们用药。 不知替多少女人看好了带下症。 朝华不禁动容,目中微热:“师太大义。” 净尘师太只是笑,她没有看错人,邓太后许诺她开选女医官,从此各县各州府衙门都得选送医女入京上学。 “娘娘要做的事有许多,这只是其中一件。” 京城会先有女学堂。 要做的事有许多,邓太后玩笑般问:“你为我延寿,总能保我再活二十年罢?” 净尘师太也笑:“娘娘小看我了。” 圣人是不会死的,他还不能死。 朝华禁不住胸膛起伏,连师父的茶壶空了,她都没有瞧见。 净尘师太等到她心绪平复,这才向她说明来意:“请你来,是要教你一套新针法,前三日你看,后几日你自己来。”她说着又补了一句,“病人已经同意了。” 何止是同意,是千肯万肯。 “什么样针法?” “让人久坐轮椅,还能行动如初,马踏山河的针法。” 朝华呼吸轻滞,净尘师太搁下茶盏,冲她招手:“来罢。” 后殿之中设有一张长榻,长榻无扶手无靠背,跟荐福寺中病人们睡的长竹床相似,榻边摆放着针具,水盆,毛巾。虽日光清澄,但殿内还是点起了烛火增加照明。 裴忌已然沐过浴,只穿着中衣躺在榻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通身散发出水气和薄荷叶的清凉气味。 朝华倏地脚步一顿,净尘师太扭头看了她一眼,她便抬步往前。 裴忌发间还在滴水,本来只是师太为他施针,他是不用洗澡的。可这些日子天气渐热,他怕身上有汗味,被她闻到总归不雅。 看见她面上泛红,脚步迟疑的时候,裴忌略勾起唇角。 没想到下一刻,他就听她说:“师父,我要取我的医箱来,里面有我的手记笔录。” 突然要出门七天,朝华当然带着医箱,不说医箱了,她发间还簪着特制的花簪长针。只是没想到,他们见面不过一个时辰,还当真用上了。 她将披拂在身后的长发几把扎成辫子,又将宽袖卷起来,露出细白手腕。 取出手扎毛笔,飞快就在纸页上画出人形:“请问师父要扎几处穴位?可有歌诀?” 净尘师太满意点头:“有。”把早已写下的针灸歌诀递给她。 朝华飞快扫过,在纸页上画上穴位图,站到净尘师太的身侧,满面肃容:“请师父起针罢。” 裴忌不意她这么快就能适应,这会儿扭捏的反而成了他,薄毯直盖到大腿。 还被净尘师太说:“拉上去点儿。” 第162节 裴忌吸了口气,把毯子往上拉了一截,依旧将大半身体盖得严严实实。 净尘师太掀开他的裤管,和颜对朝华道:“看清楚了。” 朝华目不转睛,哪里还顾得上看裴忌一眼。 裴忌洗澡梳头,还特意往浴桶里添了薄荷叶的功夫全都白做了,她眼里此刻根本没有他的脸,只有他的腿。 朝华不看他,他却在看朝华。 见她一脸认真,目不转瞬,时不时低头在手扎上写上什么。 指节如玉,指甲上还染画着淡淡的指花。 第144章 未求 华枝春/怀愫 “人足上有几条经络?”净尘师太发问。 “人足上有三阴经, 三阳经,六条经络。”朝华稍加思索, 便立时回答。 她们已有一年半不曾见面,也一年半没授业,不意再见第一面师父就考问她基础功课。 净尘师太颔首,她刚才看见朝华在纸上画的图形,穴道筋脉都是对的。 跟着净尘师太将指尖指向裴忌腿上伤处:“这一处是世子当年摔马的旧伤。”年深日久伤口早已经愈合,小腿上却留下两道长长的凸起。 裴忌“摔马”的时候十三岁,骨骼还未长成, 要不是当日净尘师太赶到的快, 他的腿就真瘸了。 “世子当时年少, 我剥去肉中碎骨, 接骨缝合, 他都不曾哭叫。” 朝华从没见过这样处理的外伤, 她怔愣片刻低头把师父说的记在手札上, 还轻声发问:“师父用的是普通针线么?” 她没缝合过皮肉,但她做过针线,凑近看去, 裴忌腿上看不出丝线的痕迹。 好问的学生总是更得师长喜爱的, 净尘师太很是满意:“细针, 藕丝。” 这是她反复试过百余次的才得出的结论, 藕丝比蚕丝更韧, 用藕丝缝合的皮肉, 伤口恢复更快, 病患疮疡症状更少。 净尘师太指着裴忌小腿前侧和后侧两处伤口, 看向朝华。 朝华继续回答:“足太阴,足阳明。”人腿上这六条经络是气血生化之源, 长久不动,气血难生。 太后娘娘特将行宫汤泉给裴忌,不止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暗中行事,确实是为他调理经络气血用的。 净尘师太觉得今天的教学已经足够,她铺开银针,开始为裴忌扎针行血。 裴忌年少受伤,伤好之后本该加强行血以保经络通畅,可刚开始那两年他不得不日日坐在竹轮椅上。 直到太后手中有了权利,他的境况才跟着好了起来。 要长久下去,三脉衰,气血枯,筋肉肌痹。 好在年轻,正是气血生发的年岁,这才能慢养回来。 净尘师太一面施针一面道:“往后就好了。”只要能像常人一样走动奔跑,便不用再按时扎针行血。 朝华一笔一笔认真记下,净尘师太收针之后,她便放下手札细笔,先替师太绞来巾帕汗。 净尘师太接过软巾摆了摆手,转身点起一枝短香插在香炉内:“你看着他行血,香烧尽了,你来取针,取下针后让他绕殿走上几圈散一散。” “是。”只是拔针,朝华已经很熟练了,她正色应声。 净尘师太搁下医箱,步出殿阁。 朝华守在裴忌榻边,倒了杯温水递到他手上,让他小口慢慢啜饮。 方才师太在时,他只着中衣半点也不觉得尴尬。这会儿师太走了,他穿着中衣躺在竹榻上,明明上身有薄毯盖着,依旧觉得不自在。 闲着的两只手不住扯动毯子,偏偏腿上穴位遍布银针,他还没动第三下,就被朝华用笔管戳住手:“别动,仔细碰着针。” 朝华也是一样,明明净尘师太在时屋中都是她身上的药草味,怎的师太一走,帐中就全是薄荷的清凉草香味。 自他发间身上一阵阵传来。 朝华耳尖微红,转过目光去翻手札,闷声问他:“你现在觉得腿上如何?” “发热,发麻。”他知道她紧张了,因为知道她紧张,更觉得浑身冒汗,汗珠顺着颈项滚进胸膛,一身中衣渐渐被汗水浸湿。 “是一阵阵的麻,还是一直在麻?”朝华问得认真,仔细看他腿上扎着针的地方,能看见针端在微微发颤。 “一阵阵的麻。” “那是经络在行血,还有没有别的感觉?” 裴忌看她飞快在手札上写着什么,捧起茶盏又啜一口温水,他不仅是脚和腿在一阵阵的麻,胸膛之中心房处也在阵阵发热发麻。 裴忌尽力克制呼吸,摇头:“没了。” 朝华笔尖一收,眼看短香就快燃尽,她站起身来,衣裳带起一阵松柏香。 “我要收针了。” “好。” “你放心,我手快,不会疼的。”想到上回自己扎他那一下,让他整条胳膊酸麻好几日,朝华赶紧说明,她其实手不重。 裴忌胳膊撑在竹榻上,斜支着身子,看她收针。 朝华卷起衣袖,目视香炉,最后那点香灰掉落的同时,她飞快出手,方才净尘师太是怎么行针的,她便照顺序收针。 因过于专注,反而没了了刚才那点尴尬,她还伸手想要扶起他。 被裴忌伸手拦住:“我自己来。”他总不能只穿中衣站在她面前。 朝华指尖一缩,转身等到帐边去,还特意提高声调:“你……你别把衣袍系紧……”不是想看他散着衣衫,是散开衣衫更利疏散。 “我知道。”裴忌在帐中应她,他换了身干净中衣,又披了一件轻薄长袍才掀帘出来。 因腿足还在发麻,脚步不经有些蹒跚。 朝华立时伸出手去,这才发觉裴忌比她要高出一截来。船中二人都是坐着,后来再见面又是一坐一站,直到此时才看清他站着是什么样子。 他本就有狄人血统,肌肤比寻常男人更白,眼底微绿。 方才扎针行血,此时连唇色都含丹,朝华目光掠过他眉目面颊,看到袍子下的中衣时,她伸回手,转开视线问他:“你能不能自己走?” 要是不行,她就去给他找根拐杖来。 “可以。” 于是裴忌在前款步疏散行血,朝华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裴忌嘴上说着可以,脚下却踉跄了两步,被她一把扶住之后,攥住她的手掌。 不等朝华抽回去,他就问:“你手上的茧子是不是练针练出来的?” 目光清正,一腔坦荡。 “开始练的时候不得要领,这才生了茧子。”她没长绣花女工的茧,倒长了针灸的薄茧,说完这句,她抽回手去。 指掌被他握得发烫,搭着他的胳膊往前行散,绕了半圈才又问道:“七日之后,你就能站着回宫了?” “是。”裴忌点头,他已经在轮椅上坐得够久了,不必再坐了。 “恭喜你了。”朝华由衷为他高兴。 裴忌缓缓绕着内殿行走活血,时不时回身看她,对她道:“等我腿全好之后,会离开京城……” 朝华还跟在他身后,殿阁外晴光透照,照出裴忌眉间踌躇。 “你想说什么?” 裴忌摇头:“没什么,只是告诉你,我要离京,短则三五月,长则一年半载,到时通起书信就不比在上京城里方便。” 朝华脚尖微顿,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他下一句话,复又跟到他身后观察他的脚步,问,“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麻么?” 裴忌停下脚步:“不麻了,我现在只觉得饿。” 朝华先怔后笑,笑意轻染眉梢:“阳明脉主管胃经,行血过后是会觉得饿,是你全身经络通畅的缘故。” 她说着步出殿门,夏青守在阶下,听见殿门被推开,几步跳上阶来:“容姑娘有什么吩咐?” 容姑娘卷起了袖子,束起了长发,方才来时粉妆过,这会儿面颊微微出汗,笑意盈盈的隔阶问他:“你们世子饿了,有没有吃的?要清淡补身的东西。” 夏青笑起来:“医官吩咐过,已经送来了。” 一桌吃食几乎都是温补之物,一看就是主子不爱吃的。 可裴忌今日实在饿得很,眉头都没皱便把一盅药膳鸡汤全喝尽了,跟着撕开鸡肉,又切下烤羊肉,把羊肉包在软饼里,好一阵大快朵颐! 直吃到通身发热,方才停下。 朝华坐在他对面慢慢吃着,她面前摆着一碗鸡丝清汤饵食,一卷羊肉包饼,一块枣糕,一块鱼肚,一只鸡腿…… 这人饿鬼似的,吃每道菜之前还都记着要给她均出一份来。 饱食之后在殿外散步半个时辰,裴忌对朝华道:“医馆会设在朱雀街,头一年学生大概是少些,之后会越来越多。” 各地也会选送医女上京入学。 “你放心,你想去,外祖母会支持你的。” 容朝华是官宦世家女子,若是第一个愿意入学,太后必会嘉扬。就算容家人不愿意,也绝无话可说。 天色渐晚,风树离离。 裴忌用饭之前已经换上玉色锦袍,他此时看着还单薄些,但再过些日子,应当会越来越健硕。 朝华陪他又绕着太液池走了一圈,池中莲叶未生,池畔石榴红树萧萧。 她终于停下脚,隔着几步距离望向裴忌:“你在殿阁内到底想说什么?” 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可他没说。 什么都没有时,这人不知求了几回亲。 如今,他倒犹豫了。 裴忌知道她已经猜到了,可他只说:“等我回来,再说。” 第163节 第145章 柳下 华枝春/怀愫 听到裴忌这么说, 朝华收回目光:“天色已晚,我回药堂了。”说完她便转身回去, 玉色衣裙在红石榴树丛间穿行。 她的神情,音调和步子都跟寻常别无二致,但裴忌知道她这是生气了,提灯快步跟上她。 朝华听到他的脚步声,不由放慢了步子。 他在殿中是想求亲的,可他没求,现下又说等他回来再说。未言之意, 让朝华心头气不顺。 裴忌没两步就追到她身后, 知道她动气归动气, 却还是担心他, 才特意慢了脚步。 刚行过血的身体, 微微发热, 将灯再往前些, 照亮她脚下的路。 朝华住药堂右偏殿,净法师太住左偏殿,暖灯照彻玉阶, 她站到玉阶上, 倏地转身, 俯视裴忌。 乌浓双眸盯住裴忌的脸, 看他依旧不打算开口, 她道:“夜深露重了, 世子请回罢。” 裴忌用话留她:“去岁我办事途中路经三天竺, 也是去扎针的。” 朝华不动, 她大概猜到了。 要说是去看公主,只看他们母子二人的关系, 好像对不上。那他就是特意去请净尘师太为他活经行血的了。 “我有几回去荐福寺……”那时他还不曾见过她,只是知道有那么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孩在跟净尘师太学针。 “你是不是住在后堂禅房正中那间屋子?” “是。” “你屋里的灯总是灭得最晚。” 他看不清屋中人的模样,却能偶尔瞥到窗纸上的影子,那时他没当回事,直到船舱一针,那道影子从窗纸后浮现在他眼前。 裴忌提着灯,照亮夜色,他张口欲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只是重复她的话:“露重了,你回去罢。” 他没头没尾这两句,让朝华眉心蹙起,转身迈上石阶往偏殿去。 那盏灯一直灯到她进入偏殿,方才离开。 偏殿内一应俱全,显是精心打扫收拾过的,刚过了端阳,墙边四周还留下了驱五毒的药粉。 甘棠早就被夏青送过来,她里外都已经拾掇过一回,看见朝华便道:“世子真是仔细。”妆奁、脸盆、浴桶全都是新的,架上挂的软巾也是新的,还有一股薄荷胰子香。 偏殿宽阔,住这么短的时间也隔出三间来,一侧住人,中间待客,另一侧是书房,跟她在家时的习惯一样。 朝华刚掀帘走进书房中,就见屋侧立着一具扎针用的偶人,比在余杭时几个丫头们一起做出来的那个还要更精细。 靠窗还有一张竹榻,人偶可站可躺,可以就手练习新学的针法。 朝华指尖不住摩挲人偶身上的穴位,她虽然在生闷气,可对裴忌预备的教具极为满意。 离开余杭之后,不论是住在家中,还是住在殷家,她那个练针的偶人一直都收在长木箱子里,许久不曾见天日。 好不容易再见,又刚学了新针,赶紧点起灯烛,预备临阵磨“针”。 甘棠在这一侧铺开床褥被子,点进松柏香熏屋,抬头就见姑娘在另一侧取水磨墨。看这个架势,就知道又要夜读温习功课了。 甘棠打开点心匣子,选了几块奶酪点心。怕这么晚喝茶睡不实,配一壶温水,悄步送进书房去,搁在长案边。 朝华取出手札,先把今天记下的梳理一回,再取银针对人偶练习。 裴忌回到重明阁,与药堂只隔几丛石榴花树,隔窗又见她投在窗纱上的影子,摊开密报奏疏的手微微一顿。 隔着窗纱都能想像她认真的样子,仿佛能看到她执笔,看她挪动人偶,又看她向人偶扎针。 裴忌回上几封信折,又时不时向药堂望去。 直到月上中天,他办完事回过神来再看,她屋中的灯竟还亮着。 她还没歇。 裴忌眉头微蹙,大步迈出阁门,对在廊下守夜的夏青道:“你那弹弓呢?” 夏青本来倚着柱子正在打盹,行宫中四处都有他们的人,阁中灯又还未灭,他偶尔偷个小懒不打紧。 听见主子问他要弹弓,夏青嘴里嘟囔:“主子怎么连这也知道?”这是他无聊时用来打打果子打打鸟玩的。 从襟前摸出来,递到裴忌手上。 裴忌四周一探,从绕殿而植的石榴树上选了一枚石子大的小石榴,伸手摘下转身回屋。 夏青还在喃喃:“主子,我这可是上好牛筋绑的,能发出去老远呢。”主子是借还是拿啊?拿走了还不还啊? “噼啪”一声,台上蜡烛灯花轻爆,朝华抬头一看,漏刻已经满了,将近子时。 她收起手札医案,刚预备要吹灯,就听见窗外有破空声,小小一丸白弹落到窗台上。 走过去拾起,白弹是颗包着纸条的小石榴子儿,展开一瞧,纸条上只写着两个字,“快睡”。 朝华颇觉得好笑,隔窗抬头望了重明阁一眼,裴忌好像知道她会看过去,也正站在窗前看向她。 刚才忙于医案功课,朝华已经忘记了生气,这会儿她又想起来了,吹灭灯烛,把那枚石榴子搁在了窗台上。 …… 第二日一清早,朝华便换上素服洗漱出门。 山间朝雾迷漫,净尘师太已经正殿内行桩作功,她看见朝华便笑:“昨夜又用功到很晚罢?” 朝华摇头:“并没很晚。”说着将她整理好的病案搁到师父的书桌上。 看到书案边摆着茶炉泉水,净过手,替师父煮茶。 她曾看见过小药僮是怎么侍奉萧老大夫的,既然师父认她,她便要当好弟子。不光是茶饭,还有以后的衣食住行。 净尘师太看她这样没说什么,她没出家离京之前,想从她身上学东西的人多的很。 年轻的时候,是想求娶她。 几位或年轻刚入太医院的,或年长有些资历的,都在见识过她的医术之后向她求亲,他们无一例外以为娶了她就可以得到她的医术传承。 等她年纪大了,又有好些后生想拜在她门下,当她的弟子,侍奉她终老,总能学到她的医术。 这些人都没得到他们想要的,没想到因缘际会,反而教给了意想不到的人。 看朝华收拾笔墨,煎水煮茶,安排饭食,净尘师太心中点心,一面继续行桩一面在心中列数她要学的东西。 以前教她只图速成,真要通晓医道,还得让她从头学起。 行桩作功之后,净尘师太头顶微冒白烟,额间沁出汗珠,伸手接过小弟子递过来的温热毛巾。 吃茶的功夫便将小弟子昨日写的医案翻开,一边看,一边指点:“写得都对,但这只是昨日一天的。” 朝华受教,病案应当更详尽,从裴忌受伤,第一次扎针起记录。 “师父……” 净尘师太摇头:“裴世子的伤,我没有记录。”因是隐秘事,当时连片字都没留下,都记在她脑子里。 “似他这样的,我生平也只遇到过一个,你自己去问,仔细记下来。” “是。”朝华抱着她的书札就往重明阁去。 夏青看见容姑娘来了,笑嘻嘻进去回报:“主子,容姑娘来了!”本来容姑娘生了气,主子颇有点有苦说不出的意思,没想到容姑娘会先登门。 朝华却没立时走进去,她站在殿门外,等夏青通报。 “我来为世子记录病案。”是公事。 夏青闭上了嘴巴。 殿内却传来声音:“进来罢。” 夏青往门柱平挪一步。 朝华冲夏青点点头:“多谢你通报。” 夏青继续闭紧嘴巴,赵大哥出外差去了,眼下一个明白人都没有,这可怎么办? 朝华抱着书札笔墨步入大殿,就见裴忌散着衣袍正在书案前,案上叠着书信奏折,每一又不上都贴着红绿签子。 用颜色分类,分轻重缓急。 裴忌手上那封正贴着红签,应当是急事。 朝华再气也不涉及公事,她见状便道:“世子在忙,我晚些再来。” “坐。”裴忌说着,指了指身边空着的椅子,又对她道,“你用早膳了么?”他知道她就吃了几块点心,还没正经吃饭。 不等朝华回答,殿外送进来两盒膳食,夏青放下膳盒扭头就走,走起来跟跑似的。 裴忌这才放下手上的奏疏,打开食盒盖,取出几只白瓷小碗,一只碗中是两三只鲜虾茸裹的馄饨,一只碗中是盖着小黄鱼的汤面,全是当季时鲜。 他没给朝华拒绝同桌的机会,坐下就动筷,一边吃一边说:“我是到十六岁,才第一次针扎疏通经脉。” 朝华认真听着。 血脉淤堵两年多,头回扎针时,血管间似有无数蚂蚁在爬。 “王医官不得不将我绑起来。”还不能睡去,要在他人清醒的时候刺激经络。 朝华放下瓷勺:“是在荐福寺时么?” 裴忌不语,他就是那会儿看见她屋中灯火的,那时她应该是初学针法,夜夜挑灯苦学。 他撑不住睡去时,她的灯亮着。 他被痛醒时,她的灯还亮着。 朝华又觉怜惜,但她肃正容色问:“你那时便……” 裴忌瞬间又可气又可笑:“我那时十六,你才多大?我可不是登徒子。” 二人默默吃了饭,朝华再一次冒犯他,这回没有陪不是,而是更认真的写他的医案,说到不明白的地方,她盯住裴忌的腿。 笔管隔着裤子点住他的穴道:“是从这里开始痒?” “是。”裴忌不觉得有什么,还伸长腿让她指。 可她动着笔管顺着他的经络游走:“从足底往上?” 轻,痒,热,麻。 “容、姑、娘,”裴忌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一字一顿,“我虽非登徒子,可我也不是柳下惠。” 第164节 第146章 许婚 华枝春/怀愫 裴忌被扎了一手墨点子。 夏青进来收拾膳食盒子时, 就见二人隔着丝墨山水屏风相对而坐。 容姑娘隔着屏风敛容静气问道:“请世子详说第二回施针与第一次间隔多久,此次感受如何?” 主子隔着屏风一本正经答道:“初次行针是隔半月一次, 痛未稍减,三次之后隔年再次施针,痛楚……未曾稍减。” 一问一答,一答一问。 双方皆肃正着脸色,夏青提溜着食盒子小跑出了殿门。 他本来还以为主子跟容姑娘单独相处的时候能再亲昵些呢,没想到主子这么正人君子,真是叫人敬佩。 朝华录下全部医案, 阖上手札, 敛袖站起身来。 她此刻脸已经不红了, 对裴忌道:“多谢世子, 我这就去预备下午行针的事宜了。” 裴忌也十分老实, 站起身来隔着几步送她到殿门口:“容姑娘辛苦, 容姑娘还请保重身体, 夜里别睡得太晚了。” 朝华挺直背脊,微一颔首:“行血消耗大,世子也该早些休息。” 夏青人贴在殿门边的阴影中, 嘴里塞了块沉璧姐姐给的糖, 主子求亲这事儿罢, 估摸着还早。 上回赵大哥说眼下这么忙, 世子府里偏偏要动工修整, 要辟出一大块园子来种草药、修药阁什么的。 一听就知道是预备给容姑娘的。 这下可好了, 等再碰上赵大哥, 他得告诉赵大哥一声可以不用那么赶了, 整修后园的事看来还能再缓一缓。 朝华回到药堂,就在净尘师太身边的小案上把医案整理归纳, 再递交给净尘师太。 净尘师太仔细看过点头赞许:“很仔细没什么疏漏处,但世子是个极能忍疼的人,他说的痛对寻常人来说还要再加几成。” 朝华提笔加上。 净尘师太越瞧越满意:“原来我教你的都是些速成的法门。”是太医院那些人最想从她手里学到的,“但这一类学的基础并不牢靠,所以我才说出了门,你不可以叫我师父。” “如今既是正式拜师,那你就得从头学起,以后没我有点头,不许为重症病人施针。”净尘师太说完又道,“不过么……” 朝华两手交叠在身前,恭敬听着师父训诫,听师父迟疑,她抬起头来:“不过什么?” “像是大妞那种市集上突发急症的,该看。” 朝华闻言垂头,唇角绽出笑意来,是严师却也是医者。 她弯身行礼,郑重应声:“是。” 其实在这一点上净尘师太是很满意的,她知道朝华自己折腾了一个医馆,但没有贸然去试十三针。 谨慎,果决,有这两条已经胜过大半人。 朝华犹豫片刻,终于问出:“师父,我母亲的病还能不能治?” 净尘师太依旧脸色和煦,拍了拍朝华的手:“我早先就说过,你母亲的病症实在太久,须得慢慢来,你之前就做得极好。” 多收病人,多摸索出经验,再给殷真娘看症。 朝华做的这些,与她在荐福寺想做的是一样的,多方审核,她才觉得朝华堪当她的弟子。 “我在荐福寺想办没办成,你后来想办也没办成,如今好了,可以劲往一处使。”净尘师太脸上难得显出欣喜神色,她从书架上取出一张卷轴。 大步走到药堂最大的那面窗前,在窗前案上一把平铺开来,招呼朝华:“你来看。” 卷轴上是一处医馆图纸,离太学隔几条街,对比太学小上一些。但前讲堂,后学舍的规模制式是一样的。 净尘师太伸手指去:“大概就在那一片。” 朝华顺着师太的手望向连绵宫阙后的上京城,隔了几十里路,只看见一个方位。 “前面是讲堂,中间是藏书楼,后头是学舍。”是太后娘娘特意圈出来的地拨给她的,她看向朝华,“娘娘已经许诺我可随意翻印太医院的馆藏书籍,再加上我这些年的收揽,也能有千余册。”都是外边买不到医书。 这些年来积攒的医案也正从荐福寺运来,到时要分类医案也得费好些功夫。 “到时,还得你来帮手。” 她应声点头:“师父只管吩咐弟子就是。” 净尘师太的目光一直望向医馆的方位,眼中蓝图初成。 医女们先考核分班,学有所成便给京中贫人女子看病,而后再轮换到各州各县去…… 她长出口气,将卷轴铺在几案上不动:“诸多细务,回京之后,你跟我一道去办。” 净尘师太是长出了口气,朝华却轻抽口气:“我?” “你是我的门生弟子,自然要跟我一道。”净尘师太看中这个弟子已久,太后那里也过了明路。 既过了明路,当然要出力。 朝华先怔后笑。 就算有太后娘娘的圣旨,要建太医舍得先往户部拿钱,再由工部出图纸、招工人、建医馆,最后还得去礼部走一走。 诸多事项,不是光有圣旨就能办妥的,只能说因有太后圣旨,办起来更容易一些而已。 户部的事倒好办些,大伯就在户部任职,别的得一样一样来。 师父确实需要一个对官场门路略有熟悉,又知道进出懂得看账本的学生帮忙。 朝华此时才认识到,自己的这位师父先入世,又出世,再入世。 如今既有一颗出世者济世之心,又入世者的经济手段。 “是。”她颔首应声,再望向上京城时,那一片明明相距极远,明明还只是座看不见的楼阁,但她仿佛已经看见一栋建成的太医学舍。 接下来几日,除开跟着师父学医,朝华还做起了细务。 譬如上京城中沙土多少银两,木材多少银两,工人工费一日几何,她没盖过房子,但容家盖过园子。 虽不用挖湖造桥叠太湖山石,但基本的东西是一样的。 “师父,等七日之后咱们进京城能不能去看看土地。”朝华拿着图纸,“拨给太医学舍的这一处土地究竟是立时就能动工,还是要先拆除清渣才能动工?” 那样就又是一笔支出,工时也得拉得更长些。 等她们回京城时,太子新丧的九大祭还没办完,虽不能马上就动工,却可以将动土前的事项准备得更细致些。 净尘师太更加满意,她再次提点道:“要不然,问问世子?譬如该跟几部官员中的哪几位大人打交道更方便?虽有圣旨,但紧着办和工事工办还是有差别。” 朝华唇角微抿,这些天她除了跟在师父身后,几乎一句多话也不跟裴忌说。 每说一句,便觉腕间发烫。 裴忌也老实乖觉得很,不多说一句话,也没再用小石榴弹子打她的窗户,二人夜窗对照,灯火总是一前一后熄灭。 但药堂中还是一日四次送进合她口味的膳食来,还会看她用的多不多来调整菜色,不过某一顿吃得少些,第二顿时就送上了米粥和酸笋拌藕菜。 这人怕不是连她在余杭时每天吃了什么都抄录下来了? 净尘师太那入世的态度又来了:“世子欠我一个大人情,当然该帮我的忙了。”她拍拍朝华的肩,以示鼓励。 朝华只得再一次去了重明阁。 裴忌像是早就在等她似的,阁中茶水点心已备,一等到朝华发问,他立时就道:“户部不必我说了,当真要用,可以用卢昌言。工部的陈维俭办事仔细爽利,礼部的事,大概誉王会办。” 誉王负责完了太子丧事之后,也得叫他忙起来,帮着太后颇办几位可心的事才好。 几句话就将事说完,朝华起身欲走时,他也跟着起身,正色道歉:“前日是我莽撞,容姑娘可否宽恕?” 朝华这才看见他没作日常装束,而是仔细收拾了一番。 “实在不行,明日行针的时候,你出手重些,扎我几下出出气?” 朝华瞧他一眼:“好啊。” 真等到第二日行针时,裴忌躺在竹榻上等着她“出气”,可她出手又轻又稳,直到行针结束也没等来她的“出气”。 裴忌忍耐着不敢笑,目光跟随她。 朝华全幅心神都会在针上,直到行针完抬头,她也没看向裴忌,而是看向了师父,等待师父的评价。 净尘师太含笑点头:“是苦练过的,不错,之后几日都按这个来。” 七日匆匆过去,等到最后一天时。 朝华收针的动作比前几日都更慢些,她一根一根将银针收入竹制针桶中,等会还要煮针晾晒,再收回针囊。 她动作越慢,裴忌心中叹息越盛。 他终于开口:“荣王反了。” 圣人还活着,太子才刚新丧,荣王若是图稳,就该称病不入朝,反正世子没能逃回去,一切治丧事宜就推给儿子,没成想荣王反了。 大概是知道,等得越久朝局就越稳,他越没机会。 她那句马踏山河的戏言,竟尔成真。 所以他求亲的话才说不出口,想等到回来再说。 朝华收针的动作一顿。 药堂外暖水生烟,朱榴吐艳,她起手搁下银针和针桶,回身望住裴忌。 “你现在就说,我现在就应,你以后再说,我应不应便未可知了。” 裴忌本是打定主意回来再求的,可此言入耳还有何可犹豫,当即剑眉微扬,撩袍曲身。 脑中原来预备的酸词假文一时之间都想不起来了。 只有最寻常的一句:“容姑娘,我实爱重你,你可愿与我执手白头?” 第147章 二道 华枝春/怀愫 第165节 朝华确定的事情, 从来都利落干脆。 裴忌话音刚落,脸上还未来得及流露出忐忑期待的神色, 朝华便已轻点下颔,干脆应承:“好。” 这个“好”字明明音量不大,却干净爽脆,像他年少时清夜入耳的佛铃声。 那时他藏在寺内高阁行针,抬头就能望见她窗前不灭的灯烛。 药堂中有片刻静寂,裴忌慢慢站直了身子,刹时间许多事涌进他脑中:“世子府还没修整好……” 该早些动土的, 可宫中出了许多事, 不是动土的时候。她要住进来自然要找最得力的人去打点, 现下最得力人都用在西北。 “外祖母那里我也得去请旨……” 外祖母上回写手谕的时候就问过他:“都到这一步了, 你竟还没能打动她?” 裴忌当时苦笑摇头, 邓太后一面写手谕一面许诺外孙:“这样难才求来的姑娘, 到时必要让你风光大婚。” “还有你伯父你父亲那里。”容辰, 不,如今是大伯了。大伯应当是心中有数的,几回在勤政殿前相遇, 他对大伯都很客气。 要是连这点机变也没有, 容家也不可能还在朝中。这回太子病逝, 太后掌朝, 容家站的清流一派可是异心都没有的倒向了太后。 “还有聘礼, 嫁衣的规制。”与皇室结亲, 每一环节都要由礼部来督办, 不再由容家为女儿备嫁衣嫁妆。 朝华走到茶桌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一边啜饮一边看他在屋中来回踱步。 本来扎完针行血也要走动几圈活血疏散,他今天走的, 比第一天走的要顺当多了,只看步态步子已然与常人无异。 裴忌继续道:“还有王医官,你师父那里也该禀报一声。” 朝华喝了口茶,师父其实早就赞成,要不然怎么会屡次给他们二人单独相处的机会? 说到净尘师太,就想太医学,裴忌继续说:“你还有太医学的事要忙,依礼宫中会有嬷嬷来教规矩,这些咱们就免了。” 管教嬷嬷而已,怎么可能叫她们压在她头上。 “别的礼仪,你也都不必管,选个礼部能办事的官员来操办这事就好。”要会办事,还得懂眼色的。 在容家来往进出都要客气些,别因是为皇亲办婚就以势压人。 裴忌絮絮说了许多,一转身就见她正安然坐着吃茶。 看他停下,朝华举起茶盏道:“别停啊,还有两圈。” 裴忌依言继续踱步:“事情这样多,我怕你忙坏了。”也怕忙中操办得不细致,再说八月是她十八岁的生辰,他应当是赶不回来的。 纵他不在京中,也要给她好好庆生。 朝华默默喝完杯中半盏茶,搁下茶盏,拍了拍巴掌。 夏青把早就预备好的膳食送进来,每回行针过后,主子都需要大量吃东西,容姑娘说这是因为那个什么阳明经通胃?所以才饿得快。 一端上食盒,人便被叫住。 “给赵轸传话,问他动工动得怎么样了?” 夏青顿了顿,他才刚跟赵大哥说府里动土不必那么急,没想到主子这就问上了!他只得岔开话头:“我这就去问,主子您尝尝这个,刚炙好的羊肉,可香着呢,给配的软面饼子,你赶紧尝尝。” 说完放下食盒飞快溜出殿去,火烧火燎去给赵大哥报信,慢不了了,主子催了! 朝华伸手取一块软饼,裹上切得细碎碎的羊腿肉,卷起来递到裴忌手上:“吃罢,不着急后头的事。” 先定下亲,他们俩从此都能安心办别的事。 裴忌长出口气,终于坐定,接过卷饼,咬上一口酥香流油。 先把婚事定下,别的之后再办。 …… 七日一过,朝华坐马车回城,裴忌骑马送她。 这一路回城去,裴忌并没遮掩,就那么骑在马上,靠在她车边。 甘棠坐在车里提心吊胆的:“姑娘,要不要请世子离咱们远些?” 马车上可有容家的记认,在郊外还好,进了城总有人能看见车上记认,知道马车里的是容家姑娘。 朝华含笑摇头:“不用。” 他办事向来很快,这会儿祖母大伯母和父亲应当已经收到消息了。 二人一个坐车,一个骑马,入城门时,城防兵丁看见裴忌的腰牌反复确认,可裴世子不是个瘫子么? 裴忌十三岁之后就再没有跨马走在上京城中,出入城门总是坐在车中,城防营里认识他的人不多。 兵丁反复核对腰牌,裴忌一点也没动气,笑盈盈等着。 直到门千总小跑上前来,看见是裴忌本人骑在门上,微瞪着眼睛拍了下门卒一下:“这是裴世子!赶紧放行!” 跟着又抱拳赔罪:“世子莫怪。” 裴忌言辞和煦:“他办事认真,有何可怪的。” 他今天再次骑马入城兴致比十三岁还高,时不时隔着车帘问:“朝朝,有珍珠笋和甜瓜,你想不想吃?” 纵是事情已定,他也太招摇了些,朝华忍不住蹙眉:“不吃!” 一直送到容府那条街前,骏马停下脚步,裴忌目送朝华的马车停下,调转马头进宫去。 容府门前早有人来接,朝华下马之后才看见等在二门的竟然是大伯母! 她赶忙上前去:“您怎么在这儿等我?” 楚氏一把握住她的手,将她上下看过:“朝朝,裴世子求娶你,是不是真的?”礼都已经抬到容府了,是世子府的管事送来的。 全搁在堂前没动,要是朝华不答应,容老夫人已经预备按品大妆进宫去求太后娘娘。 朝华拢住大伯母的手:“我点头了。” 楚氏怔住,眼下太后当朝,肉眼可见裴忌会更得宠爱,可那又如何?在楚氏眼里他再怎么金尊玉贵,那也配不上朝朝。 她几乎要落泪,朝华立时明白过来,她拉住楚氏的手:“大伯母不如派管事去宫门前看看,世子骑马快到宫门口了。” 楚氏神色一滞:“骑马?”世子,能骑马? 她立时叫人赶过去看,一双眼睛不够,派了十双眼睛去看。 容家的仆从看见裴世子骑马至宫门前,守门禁军远望来人一时还不敢认,等到裴忌翻身下马亮出腰牌,禁军这才惊呼出声:“裴世子。” 跟着目光在他腿上打了个转,裴世子瘫了得有十年了罢?怎么突然就站起来了?还能骑马进宫来? 裴忌向他点头,把马留在宫门口,径直往宫中去。 容家的仆从直看再看不见宫道上的人影,这才回去禀报。 朝华已经坐在顾恩堂内吃着茶,许婚的事是一桩,拜师的事是另一桩。 容老夫人望着孙女儿:“你说……你说你拜在谁的门下?” “太医太傅。” “还有此等官?”容老夫人只听说过太学太傅,可从没听说过太医太傅。 圣人未死,净尘师太虽换下缁衣留起头发,但还没能恢复她俗家名字,王医官这个称呼永久留在她那段宫廷岁月中。 如今她是太医太傅。 容老夫人依旧犹疑:“你拜在她门下,是学医?” “是。” 容老夫人望着孙女说不出话来,婚事的事,方才大儿媳妇带着管事来回报,说亲眼瞧见裴世子的腿治好了。 如今大势已定,裴世子的腿又好了,结这门亲事,容老夫人虽怕孙女辛苦,却也算是高嫁。 比令姜当年那门婚事结的还更高。 可随即便是拜师学医,哪有世子妃去学医的? 朝华知道自己说一百句也抵不上太后旨意的一句,她托着茶盏喝起茶来,一口还未饮下,邓太后身边的大太监王得忠就来了容府。 第一道是赐婚的旨意,第二道是着容朝华入太医学舍的旨意。 朝华想到他办事快,没想到会这么快。 两道旨意早已经是现成的了,哪还会慢? 容老夫人还茫然,王得忠嘴上已经是千喜万福的在道贺:“太后娘娘心上两件大事,都落在容姑娘一人身上,老夫人养出这样的孙女儿,实在是有福。” 乾元殿中传出太后的笑声,王得忠听见太后娘娘道:“圣人病重,咱们家是该办件喜事冲一冲才好。” 这意思不就是世子的婚事要风光大办么。 按规矩该进宫谢恩,王得忠又道:“老夫人别忙,天这么热进宫一趟也怪累人的,太后娘娘说了往后是亲家,多的是机会走动。” “容大人那儿,想必这会儿也许多人去道贺了。” 容辰还在朝中,没想到天大的喜事落在头上。 师玠头一个赶去恭喜容辰:“容大人添了个好侄女婿。” 师玠是诚心实意道贺,他的女儿若不是有裴忌那一句话,保不准就要被抬进东宫当“太子妃”了。 不过半天的功夫,太后赐婚,宫中赏赐不断抬进容家。 太后赏赐的,皇后赏赐的,还有誉王夫妻,他们按辈分是长辈,自然要赏赐。 容老夫人被这接二连三的喜事砸得有些回不神来,心中惴惴,反是楚氏安然,她宽慰容老夫人道:“娘,叫我看,什么好事落到我们朝朝的头上,那都是应当的。” 昭阳公主的赏赐最后才到,但最丰厚。 她知道消息之后特意去了勤政殿,把她儿子要成婚的好消息告诉病榻上的兄长。 “哥哥,太子大婚要用的喜服,阿忌和他媳妇是用不上了,也不吉利,但那些赏赐我看正合适。” “对了,哥哥还不知道罢?阿忌的腿治好啦。” 榻上的皇帝每日喝下不知多少珍贵药材煎制的药浆,却如泥胎木塑一般,但昭阳知道她哥哥听得见,她满意放下帐子,走之前对嫂嫂笑说:“明日,我还来。” 第148章 出气 华枝春/怀愫 第166节 容老夫人缓过神来之后, 大概猜测是裴世子暗中动过许多“手脚”,只怕早就与朝朝相识。 要不然以朝朝的脾气, 不是她自己看中了的,怎肯答应嫁娶。 容老夫人又后怕又叹息。 后怕的是裴世子到底不是沈聿,沈家儿郎无根无基,二人就算有过约定,容家要想不认帐,沈聿莫可奈何。 可裴世子有的是法子让朝朝吃暗亏,不说嫁过去当正室, 就是妾室, 当真要强娶, 容家难道还能拼着一家子鱼死网破? 她跟楚氏一面商量朝朝的婚事一面叹息:“我往常说朝朝的性子半点不像她爹娘, 是我说错了, 她在这点上还是随了根。” 不是她自己看中点头的, 她不会答应。 楚氏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知道裴世子腿好了,预备婚事的劲头比之当年嫁亲生女儿也差不多了。 她手上拿着礼部官员送来的仪程单子,一面含笑翻看一面道:“不瞒娘说, 我真真是……扬眉吐气啊!” 说到扬眉吐气四个字, 楚氏眼圈一红。 自朝华及笄之前, 她就在替朝华挑选可靠的人家, 这么多年了, 眼看着朝朝被人横挑鼻子竖挑眼。 连她自己娘家也避朝朝如蛇蝎, 个中滋味想起来怎么恼恨。 楚氏深吸口气将眼眶中的热意忍回去, 大喜的事儿, 欢喜还来不及呢,她要办的事还多着。 头一件就是要回娘家! 楚氏笑盈盈对容老夫人道:“娘, 隔两天我想回娘家一趟,端阳节因着太子治丧,我也没回娘家走动,怎么也得去拜节。” 端阳节那几日,满城命妇都去思善门为太子致哀,民间百姓也没正经戴石榴花五毒簪过节的,只在家中吃些五黄菜五毒饼,糊弄着就过了。 朝华得太后赐婚这样的大喜事,偏偏往后数一个月都没正经大节,楚氏这是没节硬凑,偏要回一趟娘家。 容老夫人笑了,她心里明白楚氏这哪里是想回家娘走动拜节?明明就是想回娘家炫耀去。 可容老夫人心里也觉得痛快,她拍拍楚氏的手:“要去便去!你也跟着忍了这么多年的气,只是别败了兴,到底是你娘家。” 楚氏是真忍不住了,之前京中流言四起时,正逢年节,亲戚间总要走动见面,她娘家嫂嫂杨氏嘴上便没有一句好听话。 “朝朝当真得了裴世子的青眼?”杨氏吃着糖蜜桔,与几个亲戚家的太太互换过眼色,“这是打哪儿传出来的话?” “世子倒是受太后娘娘的喜爱,只是……”杨氏含笑不言,留给众人去想。 只是腿不好,到底不是个齐全人儿。 亲戚们又怎会清楚其中的波折,只不过听杨氏自己说过,她不肯要容家的三姑娘当儿媳妇。 亲戚家的夫人们彼此互望一眼,没人去接这个话茬。 世子再不齐全,也不是她们能议论的,婚事也不是她们几家能够勾得上的。 楚氏怒极,明明知道外人说什么不重要,却还是为朝朝生了一场闷气。 这时候不痛快不轻狂,那什么时候痛快?什么时候轻狂? 楚氏当即就送帖子回娘家,还叫冬青再预备一份端阳节的节礼。 杨氏哪会不知道楚氏为什么来,立时回帖说她病了,要静养。 楚氏拿着回帖冷笑了一声:“必是操心小六操心病了,冬青,你再去药房捡几样药材,我要去给二嫂探病。” 楚氏坐着马车到楚家的时候,杨氏正坐在花园的凉亭里散心。 儿子不肯娶亲,吵着闹着要出门走天下去,她苦劝不行,最后断了儿子的月钱,还把儿子房中一切值钱的东西都锁了起来。 上回小六帮那个姓沈的,把身上的玉佩三事全给当了,钱全给骗子骗走了。要不是衙门抓到了那伙骗子,把东西还回楚家,她压根就不知道! 本来就气不顺,容家的三丫头还得那么好的一门亲事。 杨氏听说裴世子的腿治好了,求娶容朝华是太后赐的婚,明媒正娶。 这消息小六到这会儿还不知道呢,她一面摇扇一面叹气,丫头着急忙慌跑进园子里给她报信:“夫人,姑奶奶回来了!说是来探病的!” 杨氏一口气一噎,梗在喉咙口咽不下去,急急站起来往屋里去。赶在楚氏进来之前,躺到床上装病。 楚氏缓步进来,留足了功夫让她躺好,坐到床边仔细端详杨氏,关切道:“二嫂怎么出这么多虚汗?是不是被子盖厚了?”说着就要动手掀被子。 杨氏衣裳还没换,当然要把被子盖严实些,她连连摇头:“我冷,怕着风。” 楚氏十分“体恤”她,放下了要掀被子的手。 杨氏满面尴尬的笑着道:“妹妹,我才刚喝了药的,这会儿困了,我……” “那我就陪着二嫂说说话罢,这才刚喝了药,药性还没发散呢,不能立时就睡。” 冬青将剖好了甜瓜盛在盘中,用小银签子叉好送到楚氏手上,楚氏一边吃一边说:“我来一是探病,二是来送喜饼的。” 话都已经说到这儿了,杨氏再不接口也不行:“我听说了,倒要恭喜朝朝。” “可不是嘛。”楚氏一脸的笑意,“嫂嫂是不知道,这宗室办婚规矩多如牛毛!家里成天不是礼部的官员过来,就是世子府的管事过来,一天三趟的跑,门槛都要踩薄啦。” 杨氏哪会听不出来楚氏是什么意思,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干笑了两声道:“那想必家里离不了你,妹妹还是赶紧回家忙罢。” 楚氏也不管杨氏到底怕不怕风,摇着罗扇道:“都是礼部官员来办,不费我的功夫。人来也是问朝朝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不拿主意。” “太后娘娘特意派王公公来家里,叫咱们什么也不用预备。” “原来那些首饰呀头面呀,都不合规格。” 单子一拿到手上,楚氏就看出来了,太后娘娘让礼部按郡王妃的规格为朝朝制作嫁衣。 家里原来备下的宝石珠子,如今一看都小了。 “二嫂也知道,三房是有些底子的,以往是收着给朝朝办嫁,到底不能逾制不是?如今不用收着了。” “当初哪能想到,我们朝朝有这么大的福气?是原先那些人家配不上她。”要不是小六是个好孩子,楚氏还能说得更难听。 楚氏可不顾杨氏躺在床上脸色有多么难看,一股脑把憋着的那口闷气全出了! 杨氏本就梗着一口气在喉头,听楚氏说完她掩着嘴打起嗝来。 楚氏看她接连打嗝,吩咐丫头:“快来给你们夫人拍背,我还得到堂伯母那儿去请安送喜,二嫂歇着罢。” 说完站起身来,笑盈盈扬长而去。 气得杨氏面上变色,想到太后赐婚的消息传出去,往后大家还不知怎么拿她当笑话看,连声叹气。 这才只是赐婚…… 杨氏捶了几下床沿:“真不如回余杭去!” 丫头捧了茶来,又拿着托盘退下,几个丫头互相瞧上一眼,余杭知道此事的夫人们更多,太太回余杭那更要被当笑话看了。 杨氏自己也回过味来,满余杭城谁不知?她重重嗳气:“去,快去把官媒人请来。”只要自家儿子定了亲,把喜事定下,不就 没人说了。 楚六被他娘关在院子里,云林惠明听说了容三姑娘被赐婚的消息,谁也不敢把这事告诉公子。 眼见着喜饼都送到家里来了,又听说夫人叫了官媒,云林道:“咱们怎么着也得给公子交个底罢?” 惠明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公子心里对容三姑娘念念不忘,知道太后赐婚,那还不得晕过去。 云林啧声:“我是说官媒人的事儿。” 院门锁了,屋门没舍得落锁,楚六看见两个书僮鬼鬼崇崇凑在一块说话,走过去听了一耳朵:“什么官媒人?” 云林吓了一跳,回身看见公子,迟疑道:“夫人给公子请官媒,看看上京城有哪家姑娘是良配。” 楚六满脸不在意,这主意他娘打了多少年了,官宦人家出生的姑娘也不是看个门第就结亲的。 对方只要派人来相看,他就有办法把亲事给搞砸。 “我出不去,也不知道外头如何了……”楚六在院子里回廊上走了个来回,“也不知道三妹妹如何了。” 他每日就在院子里念叨这两句话,今天云林惠明听了,垂着脑袋不敢开口。楚六一看他俩这样子就知道不对:“三妹妹她出什么事了?” 楚六面上神色大变,扭头就想去爬假山。假山石垒在墙边,爬过去就能出院子。 两个书僮一个抱腰一个抱腿:“公子,三姑娘她定亲了。” 楚六腿上劲一松,滑坐到栏杆上:“是谁?” “这人公子也熟……是……是裴世子。” 楚六怔怔坐着,脸上先是茫然而后是恍然,原来京城中的流言是真的,裴世子当真喜欢三妹妹。 云林惠明觑着公子的脸色,怕他听到这消息一头栽倒过去。 谁知公子呆怔了半晌,说:“裴世子是个好人,三妹妹同他成亲很好。” 可他从天亮坐到天黯,才又说了第二句:“不知三妹妹这会儿在做什么。” 必是在忙着备嫁罢,嫁给宗室,怕有许多宫中的规矩要学,但三妹妹那么聪明,一定一学就会的。 邓太后并没派宫人嬷嬷去容府教导朝华规矩,而是又给她一道旨意,着她跟太医太傅一道建太医学馆。 朝华此时身着素服,头顶烈日,跟在净尘师太的身后,在太医学馆的选地上,看匠人丈量土地。 第149章 千步 华枝春/怀愫 太医学馆还没开建, 邓太后特下旨意,在千步廊中腾出一处, 让净尘师太在此办公。 千步廊位于承天门御街两侧的廊庑下,六部,五府,三寺到宗事府、翰林院、太医院,皆在此有办公场所。 按东文西武来分,文官在东千步廊,武官在西千步廊。过了千步廊便是正宫门, 从廊下抬头, 便能看见邓太后理政的乾元殿殿檐。 臣子们有事上奏, 或是各部门互相联络办差都很便利。 东西两廊隔着三座汉白玉水桥, 廊下房舍大约有二百来间, 穿着各色官袍的官员们和传送宗卷的小吏们在其间穿梭来回。 净尘师太带着朝华迈进承天门时, 朝华不由自主凝神屏息。 那些官员小吏, 初时还未曾注意到她们,再往前几步,便有官吏疑惑的停下脚步, 望向她们。 承天门内, 千步廊下, 还从未曾踏上过女人的脚印。 有人欲上前喝止, 被人一把拉住:“那是太医太傅。” 第167节 为首的老妇一身太医官的官袍, 不远处王得忠王公公竟从正宫门内出来了, 快步迎上去:“王太医, 这边请。” 众官吏瞧见王公公竟然笑眯眯的, 不仅是冲太医太傅笑了,还对太医太傅身后的年轻女子笑, 悄悄议论起来:“后头那位是谁?” 一个消息灵通的小吏道:“那是裴世子没过门的夫人,跟着太医太傅办差的。” 怪不得王得忠这样客气,还把她们一路引到了东千步廊后的小跨院。前些日子修修整整,原来是给太医太傅修屋子。 上京城建太医学馆,加设太医太傅一职的事,经由翰林院拟定的旨意,抄送给各部。 尤其是户部工部和礼部,余下那些知道归知道,没亲眼瞧见之前都没把这事当真。 朝臣们没有反对太医学馆设女傅,倒不是因为别的,医官说是官,但跟他们这些正经进士出身,在六部五府当职的官员们是有差别的。 前朝和本朝的太后们,有的大建佛寺,有的大修陵寝。 邓太后却连当年圣人要为她修慈恩寺以报母恩都给否决了,还说不必大兴土木劳民伤财,圣人有这份孝心就足够了。 如今太后要建太医学馆,不过想要选拔一些医女照顾她老人家的身体而已,朝臣们没觉得此事有什么可反对的。 就连太医官们也没反对,太后又没动太医院的正经官职,另设官职,只是选拔医女罢了。 只是,他们都没想到,太后会让太医太傅在千步廊办公。 师徒二人像落进绿豆里的两颗红豆那样显眼。 王得忠笑眯眯指给净尘师太看屋子:“地方宽敞得很,都已经收拾干净了,一个茶水一个跑腿,两人都在外头听用。” 小跨院巴掌大点的地方,还摆了两大盆半人高的山茶花。 “这个,我给王大人送的礼。” 王得忠是邓太后刚刚怀孕晋位邓嫔之后调到身边的太监,与净尘师太已然是老相识了。爱财归爱财,这么多年忠心却是有的。 “多谢你。” 师徒二人先把办公用的几案陈设起来,跟着小吏就送来了工部的出样图纸。 工部来送图纸的小吏道:“陈大人说这是头一稿,请王大人先过目,王大人觉得过了稿,咱们再报价。” 这跟山上行宫里看的图不一样,是朝华从没见过的建筑图。 两个小吏拖着竹筐送来的,有十好几张,张张都能铺满整个长案。 整个上午,师徒二人先把全部的图纸看过一回,用完午膳之后稍做休整,净尘师太便站起来,对朝华道:“走,咱们实地去看一看。” 太医学馆有一辆专用的马车,车前悬着鱼符,路上她又对朝华道:“以后每日大大方方来办差。” 太后娘娘开了这样的头,就不会止步在此。 朝华扬眉应声:“是。”说着她取出一顶清凉帽来,“头天跟师父办公务,我没什么孝敬的,孝敬师父一顶清凉帽。 将近六月天,上京城的初夏虽比余杭要凉快一些。 可天还是暑热起来了,朝华有去岁夏天在西湖上来回的经验,让甘棠先别急着登记各处赏赐的东西。 “你先给我把去年夏天穿的裤子找出来。”裤子外面罩一条裙子,迈步走动都更方便。 甘棠依言开箱子把去医馆那些衣裳找出来,又劝道:“这日头越来越晒,姑娘怎么也该戴个帷帽。”要是一夏天晒下来,还不黑成泥鳅了? 朝华想了想:“把上面帷帏上的纱裁掉。”不能挡住眼睛,不能耽误办事。 她自己预备一顶轻薄竹帽,给净尘师太也预备了一顶。 小弟子恭敬奉上的,净尘师太便也戴在头上,正午太阳晒得土地发白发花,戴上帽子正好不晃眼睛。 太阳虽烈,还算有风,二人把整个太医学馆的土地都走了一遍。 这块地自拨给太医学馆,工部就差人来清过一次碎石长草,粗粗收拾过一遍,已经能站人了,但真要动工,还得把地推平。 匠人们把土上每一块地方会建什么,大概圈出来给净尘师太看。 净尘师太和朝华一人一边捏着工部出的图纸,太后吩咐工部按太学来建,工部便按太学的规格铺排房舍。 进门先是神农堂,之后是讲堂,中间是藏书楼,最后是学舍膳堂澡堂一类。 净尘师太看过图纸,指尖点在神农堂上,对工部的陈大人道:“只有这一处不改,余下的讲堂、书楼和学舍都可以尽力朴素些,不必雕栏画栋,只要实用就好。” 工部的陈维俭接过图纸,把要改的地方记下来。 净尘师太一面往前走一面对朝华道:“神农堂是一定要建的。”不建神农堂当然可以省下一大笔的工匠开支和材料钱,可偏偏这里不能省。 朝华点头:“这是自然,学馆既是太后娘娘破格建立,那建成之后招收女医总该有个地方颁布旨意,举办祭祀才好。” 净尘师太微笑颔首:“正是。” 事情办得越正统,越能昭示权力,娘娘才会越满意。 两侧靠墙回廊也一样尽量相素,朝华看着空地想像此处建起的长廊道:“廊间可以刻些名医古方,师父觉得如何?” “不错,学生们天长日久的看,总能背下来。” “荐福寺中有药田,学馆里也可以空出地来做药圃。”大概划定方位,二人继续一面走一面商量。 走到学舍那片空地前,净尘师太道:“听说太学初建也不过招收学生五十人,咱们能收到三十个人就好了。” 她教三十人,三十人要是能每人再教三十人,终有一日可为天下女子解厄除病。 等她们把这一片空地用脚步丈量完,回到“正门”处时,就见裴忌背手立在蓝绸马车边。 看见朝华出来,裴忌冲她笑了:“我去千步廊没见着你,便猜测你们是来了此处,图纸看得如何?” 朝华抿抿嘴唇,她这是在办正事。 净尘师太抬头看了眼天色,已经到下值的时辰了,她笑看一眼朝华:“明日去礼部,催促钦天监择吉日动工,今儿就散了罢。” 朝华先送师父上车,等马车走了,她才看向裴忌。 裴忌道:“你头天上值,我怎么也该接一接你。” 朝华这才脸色稍霁,但她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裴忌笑着应声,二人没有骑马坐车,而是在长街上并肩而行。 初夏将晚时分,凉风送爽,街边很快有各色摊贩摆摊挑担,有卖吃食的,有卖玩物的,还有卖茉莉花手串的。 还没走出这条街,朝华的手腕上就套上了一对茉莉花结成的镯子,手里拿着包糖豆,要不是她拦着,裴忌还要给她买萤火虫小灯笼。 仆从们远远跟着,沉璧买了两包糖豆,自己吃一包,留一包给甘棠。 “头天当差,还习惯么?” “还不习惯。”朝华实话实说,不是不习惯奔忙,是不习惯中午送来的膳食,“简直……难以下咽。” 裴忌笑了:“廊下食确实难吃。” 千步廊下官员用的饭就叫作廊下食,不说可口,送来已经凉了。 裴忌指点她:“明天用膳,你们拐个弯到后街去,那边整条街上都是卖吃食的。”早朝的官员和廊下办差官员们,都在那里吃热食,价钱也不贵。 朝华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地方,她们头天办公,与各部虽有走动,却无交情,那些官员没人同她们说这个。 裴忌难得看她瞪圆眼睛,轻笑道:“我回去给你列个单子,官员们五湖四海的都有,后街什么口味的东西也都有卖,我捡几个口味最好的写给你。” “不要怕,大大方方坐进去吃,实在不愿,就叫小吏跑腿买回来。”没人敢用异样的眼光看她。 朝华笑了:“好啊,你列单子给我,我每个尝尝,是不是真好吃。” 一路走到了容府巷子口,裴忌道:“我就送你到此,免得麻烦。”他的身份摆着,容府的门房看见了必要通报,要通报就得见礼请安,反而折腾容家人。 朝华微笑点头,裴忌犹豫了会说:“再有几日,我就得离京了。”荣王起兵谋反的消息就快传到上京城,他会受命去平叛。 朝华沉默片刻:“我怎么给你写信?” “跟原来一样。”裴忌轻松一笑,“一年四季,后街卖的吃食都不同,冬天有一家的羊肉汤面味道极正,羊肉切得厚给得足,面也劲道,冬日里喝一碗羊汤暖和得很。” 朝华不再说话,一双眼睛却没离开他。 “等我回来,咱们一同上值下值,中午一起喝羊汤。” 第150章 双符 华枝春/怀愫 离太子病逝只隔了一个月不到, 荣王谋反的消息传到上京城,第一个上奏折痛斥的不是别人, 是他的儿子。 荣王世子。 荣王先是上表说因太子逝世他过于哀伤,病得无法起身,不能应召进京致哀。而后又几封书信送去京中荣王府,敦促在京的世子要为太子丧事出力。 本来父子俩一块唱戏倒还能唬唬人,荣王都病倒了,太后总不能强命他进京来,虽是抗旨, 可也争取了时间。 但荣王世子压根就没等他爹唱这出戏, 太子薨了和太子良娣有孕的消息第一时间传进他的耳朵里, 他第一时间逃跑了。 荣王世子心中明白得很, 他其实就是他父亲的弃子。 听说太子死了, 他还有几分犹豫, 听说太子良娣有孕, 他立时决定要跑。 眼下这个机会要是不反,等太子良娣生下皇孙来,封个皇太孙, 荣王要谋反一样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一样是谋反, 趁邓太后刚接手朝政谋反, 总比以后朝局稳定再谋反的胜率要高。 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步, 谁当未来的皇帝太子都不一定, 但他反正是活不了的。 荣王世子猜得很准, 他扔下了世子妃和他的儿子女儿, 带着几个精兵逃跑, 刚出城几十里就被禁军指挥使卫旋抓住了。 卫旋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还打趣了他两句:“世子这个时候出城打猎, 好大的雅兴啊。” 荣王世子面如土色,脸皮还没撕破,但刀已经开刃了,早晚要落下来,割他的脖子。 他被提溜回荣王府,府中兵丁全换了一遍,看见世子妃和一双儿女,荣王世子脸上笑比哭还难看。 “我……” 他是半夜里跑的,世子妃和一院的姬妾连响动都没听见,醒来王府就被禁军给围住了,处处是火把兵丁,一屋妇孺被关在一起,静等天命。 世子妃看见丈夫回来,一手搂一个孩子,扭过脸去。 裴忌是第二天去的荣王府:“外祖母派我来看望表兄表嫂。” 卫旋能带领手下禁军这么快就追上荣王世子,是裴忌给他的消息,他自然要还裴忌这份人情。 他笑道:“世子放心,太后娘娘说了原来如何现在如何,只要不出府门,都跟原来一样。” 第168节 兵丁都退到外,世子世子妃和姬妾孩子们都能在王府中自由活动。 裴忌点点头:“卫大人办事,舅舅和外祖母都是极放心的。” 荣王府中花团锦簇,绿柳成荫,只是四处都死一般静,人人都呆在自己屋中,根本无人敢在廊下园中穿行。 裴忌的竹轮椅滚过荣王府的长廊,进入正堂,荣王世子和世子妃局促站在一起等待他。 “表兄表嫂在自己府中,怎么这样拘谨?坐罢。” 裴忌只是一开口,荣王世子和世子妃就听出话音来了,夫妻二人昨日反目,今日又成了一根绳上的蚂蚱。 “自己府中”。 夫妻二人互望了一眼,世子妃先行开口:“表弟素日少来,我也不知表弟爱吃什么茶,便预备了些蒙顶甘露。” 蒙顶甘露是蜀地贡茶,是邓太后爱喝的茶叶。 裴忌笑了:“表嫂有心了。” 他来不是喝茶说闲话的,开门见山道:“劝父改过,谏父尽忠,可谓大忠大孝。表兄以为如何?” 荣王世子不敢置信,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一旦父亲起兵,不光是他,阖府女眷孩子都没活路可走了。 消息送到京城的那一天,朝廷派兵平叛的那一天,他们一家子的血会用来祭旗。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太后娘娘竟然指了一条活路给他。 裴忌看他脸色知道他心中还有几分犹疑,他还在想万一。万一要是荣王赢了呢?他保得性命,到时还是太子。 “我言已尽,忠和孝,表兄好好选一样罢。”裴忌说完离开了荣王府。 世子妃看着裴忌远去,回头看见丈夫迟疑,她冷笑了一声:“世子这时倒又想着自己是为人子的了?” 荣王世子也不顾妻子说话夹枪带棒,他身边的谋士都被关押下狱,只有妻子还能商量大事。 “我是怕……” “你是怕父亲赢了。”世子妃说完又是一声抑制不住的冷笑,“他赢了,同你有什么干系?” “这么些年你在上京为他封官许愿,笼络人心,结果呢?他可曾想过你的命?” “就算事成,咱们一家子也烧成了灰!”世子妃冷笑之后,对他道,“到时是你哪个弟弟当太子?四弟?五弟?” “为他人作嫁人也就罢了,你这是要为他人做龙袍啊!” 世子妃说完这句,又软下了语气,“太后娘娘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只要事发时,你能上表反对,劝父尽忠,咱们一家总还能保全在这王府里。” 赢了没有任何好处,输了还要一起陪葬,倒不如为自己搏条活路。 荣王世子“想通”了,他请卫指挥使送信给裴忌,信才刚送到,七八篇字字泣血的劝父书便送进了荣王府。 荣王世子只要按照时间,一份一份提交给朝廷就好。 这些东西会传扬天下,不论荣王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圣人还在,他以什么理由起兵?如今连亲生的儿子都骂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邓太后十分满意,特意褒扬荣王世子,一家子的命算是保住了。 等到裴忌再一次去荣王府时,荣王世子见了他便瞪大眼睛,裴忌是走进来的,他的腿看上去一点毛病也没有。 这回世子妃更加热情,他们一投诚,王府中的吃用就按照规格送来。是不像以前有荣王补贴的时候更奢侈,但风雨飘摇之下,还能如此已经难得。 “我听说太后给表弟赐了婚事,我这里有对珊瑚盆景,想赠给表弟妹贺新婚之喜。”三尺高的珊瑚,盆中填满珍珠宝石,裴忌还没上门,世子妃已经命人装进箱中,只是要裴忌点头,才能把东西送去容府。 裴忌不以为意:“表嫂有心了。” 荣王世子不敢稍怠,托着茶盏小心问道:“表弟,是不是太后娘娘有什么吩咐?” “太后娘娘那里倒没吩咐什么,”裴忌吹了口茶,微微笑着望向他,“是我有东西给表兄看。”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几张纸递到荣王世子面前。 荣王世子接过纸张,翻开一看纸上写的竟是秦州的能臣武将,大概的钱粮储备,还有军械库图。 他脸上青白一片,良久之后才又开口:“这是……这……” 这些怎么会在裴忌的手里? 裴忌托着茶盏,细细观察荣王世子的神色,看他脸色由青转白,轻笑一声:“看来消息还算准确。” 荣王世子脸色灰败下去,裴忌道:“有些是你的幕僚说的,有些不是。” 关押起来的幕僚当然不是简单吃牢饭这么容易,而是把他们肚子里知道的全榨了出来,一滴也不剩。 荣王世子惊出一身身冷汗,他已经选了这条路,邓太后不会给他反复的机会。 于是他对妻子道:“拿笔来罢。”狼毫沾墨,补上几笔,才又将这几张纸递还给裴忌,垂头道,“我在京城,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裴忌扫过一眼:“表兄真是爽快人,倒没撒谎。” 一句话又说得荣王世子动弹不得,但凡他作上一丝半点假,裴忌可就不会再给他好脸色了。 裴忌起身离开时:“表兄表嫂也别闷在府里,该请安就请安,该上朝就上朝。”又望向世子妃,“我未婚妻不怎么喜欢宝石珠玉,正跟太医太傅一起建太医学馆。” 世子妃立时知机,她依旧在笑:“一件归一件,支持学馆那是另一回事。”打定主意出门第一件事是给太后请安,第二件事就是给太医学馆捐银票。 夫妻二人都没觉得这钱是真的要捐给太医学馆的,以为裴忌是借个由头张口要钱而已。 荣王世子感慨:“他倒好,他自己不收,给他未来媳妇当私房呢。” 世子妃却说:“反正咱们这府上往后是谁都能来刮一层油了,给别人,不如给裴忌,就当捐个护身符罢。” …… 朝华在千步廊跨院内,突然收到了一笔荣王府给太医学馆的捐赠。 她看到银票的金额足有五万两银子,捧着银票匣子去找师父:“师父,这钱咱们收不收?”她大概猜到了这钱是怎么来的,她想收下这些钱。 户部虽有拨款,但得一笔一笔到,国家又有战事,万一户部打欠条呢? 这些日子朝华一回府就跟弟弟们一块到伯父的书房里去,事听得多了,知道原来户部时常打欠条。 国库税收要用来备战备荒,每年有多少盈余,就在盈余中办多少事儿。手里有现钱,总比等拨款要灵活机变。 净尘师太也是一样的想法:“收下,你另立一个帐目,到时再感谢他们捐赠。” 事情办起来,只有她们二人便不够了。 户部调过来一个小吏专程录帐,工部将图纸重新修改过,征召匠人开工。由礼部择定吉日。 六月初六,宜动土。 朝华在腰间配上了太医学馆的鱼符。 六月初六,宜发兵。 裴忌手握虎符赶赴秦州。 第151章 待归 华枝春/怀愫 每日一清早, 容府门前就有两辆马车等候。 一辆是容辰的车,一辆是朝华的车。 朝华每日清晨即起, 换衣洗漱,简单用过早膳之后便去给祖母请安。 容辰也是这个流程,他头回在怀恩堂外遇到穿着蓝绸百草暗纹袍,头戴玉冠的侄女时还颇不习惯。 几回之后,容辰就习惯了,每日在怀恩堂外遇上侄女,他还会先表达一下长辈的关爱。 “天气越来越暑热了, 再有些日子冰炭房就该每日送冰了, 冰要不够, 后街上也能买。” 朝华微微一笑:“多谢大伯, 我们小院偏些, 倒不怎么热。” 容老夫人看着廊下请安的儿子和孙女, 明明差着辈分, 却像是同僚一般。 容老夫人跟王嬷嬷感叹:“我还以为我这辈子是看不见三房出个当官的,没想到……”没想到竟是孙女得了个一官半职。 到这会儿容老夫人还觉得不可置信。 王嬷嬷笑了:“老太太真是,当年是您叫媳妇们姑娘们都能进祠堂拜祖宗传祭盒的, 怎么这会儿还迂腐起来。” “那怎么能一样, 那是在家里……”容老夫人一句话没说完, 回过神来了, 对太后来说, 这也是“在家”里。 以往容家起的最早的是容辰, 他要上早朝, 天还没亮厨房便得给大老爷预备下又软又暖和还能顶饱的食物当早膳。 如今三姑娘也要去千步廊, 厨房就每日做两份,一份送去大房, 一份送去三房。 用过早膳再请过安之后,伯侄二人各自登车上差去。 马车一前一后,在承天门前停下,乌泱泱的大小官吏们都排在承天门前,等待禁军核对腰牌进宫门。 朝华手中提着小食盒,排在诸多官吏们身后。 官员小吏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相熟的同僚各自问安,只是他们依旧不会主动跟朝华问好,只有天天打交道的工部官吏们,偶尔会向朝华颔首示意。 容辰送了侄女几天,看侄女确实没有心慌气怯的模样,便也不再送她,任由她自己排队。 大家会给长官让路,譬如一二品的大员,见到了总会退后一步半步,现在又会给女官让路。 朝华身前空出一块来,她一路道着谢,安然走到承天门前,取出刻着鱼符的腰牌,想递到禁军手中。 禁军小将连看都不看,摆了摆手:“你……您下回就直接进罢,咱们这儿就没人不认识您的。” 哪能不认识呢?一共就两位女官。 朝华微微一笑:“多谢。”说着收起腰牌往前去,走进跨院。 杂役们已经打好了水,她搁下食盒先替师父收拾桌椅,煮上茶水,再点起一支檀香。等净尘师太到时,屋里已经洒扫干净,桌边炉上鱼汤正沸。 净尘师太虽已经脱下缁衣,不在佛门了,但她吃素已经十来年,贸然吃荤腥身体克化不了。 朝华便吩咐厨房先做些清淡的鱼茸馄饨,慢慢给师父调理脾胃。 屋中窗户大开,案前净花插瓶,屋中除了花香果香气,还有檀香气。 净尘师太看见她就笑:“今日又这么早?”说着坐下用早膳,吃个七分饱,院外就响起了太监们打响板催促官员上朝的声音。 每日这时候,千步廊下寂寂无声。 第169节 朝华做完这些,打开信匣,倒出十几张各府的请柬。 荣王世子妃给太医学馆捐赠过银两之后,特意在给太后请安时提了一句,太后娘娘褒扬一眼。 就这一眼,上京城中的勋贵们一个个往太医学馆送请柬,纷纷表明愿意捐赠银两。 这会儿工地上刚打地基,不用每天都去,师徒二人做起细活,净尘师太选教材和生员,朝华分捡这些请柬,收钱。 朝华一张一张打开,最早送来捐帖的那一批就是跟荣王走的最近的那一批。 太后娘娘虽没发落他们,但他们自己知道自己不干净,赶紧想办法向太后示好。 荣王府是捐赠最多的,余下各府多则数千两,少则几百两。还有忠义侯府的捐帖,落款是忠义侯和虞氏。 朝华眉梢微抬,把这张请柬压下,派人给大堂姐送信去。 帖子上的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足有两万两,不知堂姐知不知道此事。 等朝华下衙回家,令姜已经带着女儿回了娘家,正在上房等着朝华,一看见朝华便道:“不论侯府捐多少,妹妹只管收着就是了。” 朝华接过丫头递来的巾帕,先拭汗擦脸,又接过冰湃的绿豆水解暑气,喝完才说:“可有两万两呢。” 她依稀听说过,忠义侯把侯府的产业捏得牢牢的,大姐和大姐夫二人这些年几乎是靠着大姐姐的嫁妆出息在维持身活。 容令姜干脆利落的回道:“这些都是侯爷的私房。”反正这钱落不到他们夫妻二人手中,能为朝华办点事,她高兴! 忠义侯四处走动想换立世子,可他又实在没有理由。 长子孝顺成器,已经在朝中当了十几年差了,幼子还没开蒙,他就算挑毛病也没处可挑。 好几回当着列位同僚的面喝斥已经三十岁的儿子,傅东廷咬牙忍了下来,不曾当面跟父亲起冲突。 忠义侯一计不成,便又四处感叹自己没孙子,侯府无人承袭。 这话可是可笑,长子正值壮年,怎么就无人承袭? 这话传到楚氏耳中,生了好大一场气,容令姜当时回家安慰母亲:“娘莫要动气,他越这么说,东廷越是待我好。” 为什么没孩子?还不是因为容令姜夫妻二人规规矩矩为婆母侍疾守孝,这才耽误了。 忠义侯这么说,是下他自己的脸面。 不等忠义侯想到别的办法换世子,朝局忽变,太子病死,荣王谋反,太后独掌大权。 儿媳妇的娘家妹妹,如今已是裴忌的未婚妻。 忠义侯自打生下小儿子,在家里明里暗里的闹腾了五六年,天一变,他突然就老实了。对儿子软下来,连对儿媳妇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挑剔。 忠义侯是转变了态度,可傅东廷也已经寒了心,他身上除了忠义侯世子的身份外,还有一个世袭的三等将军。 此番平叛,他自请上阵,跟着裴忌一起奔赴秦州。 忠义侯看儿子离京,不管心中如何想,却对容令姜道:“东廷媳妇,有空就把你妹妹们请来走动走动。” 还示意妻子多跟容家三姑娘交好,他以己度人,对虞氏:“她们是隔房姐妹,又不是亲姐妹,说不准你就同她投契。” 容令姜听说之后,都快气笑了,她主动挑起了捐赠话头:“外头许多人家给太医学馆捐银,我听说荣王世子和世子妃也都捐了,咱们家要不要也出点?” 忠义侯自掏腰包,捐了两万两。 容令姜长出口气:“东廷走的那日,我在公爹脸上都瞧不出担心来……”她甚至隐隐觉得公爹好像很希望长子去战场。 又为侯府挣得荣耀,万一……容令姜阖了阖眼,后头的她不敢再细想。 送别那日,夫妻二人对望那一眼,她知道丈夫同她想的一样。 令姜长出口气:“不说这些了,妹妹的差办的如何?这一笔要不够,我回去再吹吹风,叫他们再出点血。” 楚氏又帮女儿又帮朝华:“是该叫他出,就算是替你自己,替你妹妹,也是替你爹,再榨他一笔!” 太医学馆收到捐帖,最高兴的自然是户部,不用动国家的钱,事情就能办成,皆大欢喜! 朝华喝了口绿豆汤,笑道:“那我就多谢大姐姐了。” 户部派了能算会写的小吏过来单独立账,朝中连最后一丝推脱的声音都没了。 又有钱又有人,太医学舍建得十分顺利,只可惜荐福寺中的明镜明空都不肯到上京来。 净尘师太倒想得开,对朝华道:“她们是我的徒弟,你的师姐,但也是佛门弟子,传医治病就好,不必非来俗世。” 明镜明空二人把净尘师太留在寺中的病案医书都整理装船,就用殷家的船送来上京。 几千册书籍病案先都堆放在朝华买的那间宅院中,其中有这四十年来,净尘师太断断续续写的手札。 净尘师太也搬过去,她对朝华道:“我想编《医经》。”她想将自己学医四十多年的经验病案编成书册,先从最入门的开始,写成之后用来当太医学馆学生们的教材。 朝华一力赞成:“师父只管编书,余下的杂事交给我就好。”神农堂初具规模,要是顺利大概来年春天,太医学舍就能初步建成了。 太医学馆建得如火如荼,秦州战事也是捷报频传。 裴忌的信夹在捷报中一并送进京城,送到千步廊下朝华办公用的那张素面小方桌上,朝华坐到官帽椅上,展开信来。 信中战事只寥寥几笔,说些西进赶路的趣事,又问她太医学馆建得如何。 信纸薄薄两页,中间夹着一朵黄色篱菊,花朵已经干了。 上京城池中残荷尚在,西边菊花都已经开了。 朝华掌中托着那朵小黄花,微微一笑,寄声篱菊待吾归。 第152章 神农 华枝春/怀愫 中秋已过, 暑气未收。 上京城街巷上叫卖各色冰品的小贩还担着担子走街卖冰。 价贵的有茘枝膏冰雪,樱桃膏冰雪, 将各色桃杏榅桲酱浇一勺在磨好的冰雪上,便是一碗消暑佳品。 价贱的就是冰胡儿,一口大小的冰块,含在口中也能消消暑气。 这两个月间卖冰胡儿的小贩们别的地方都少去,全都聚在集贤街太医学馆附近挑担卖冰,一挑子担过去,顷刻的功夫就卖空了。 朝华去工地时见此情形, 特意给拨出银子来, 每日买上十几担冰, 让小贩分时间挑过来, 发给匠人们解暑。 又命灶上人煮灯芯水和绿豆汤, 用大木桶抬出来, 旁边就是冰担子, 每人盛碗汤,再往汤里搁上几块冰胡。 大热天喝下去,清凉下火。 最热的时候, 匠人们早晚动工, 午时就在荫处休息, 赶工了两个多月, 太医学馆已经能看得出模样来, 讲学学舍都已经有了壳子, 神农堂要多费些功夫, 也已经叠起了踏跺垂带, 架起了廊柱门枕。 岳氏带着真娘坐着殷家马车到集贤街来时,午时刚过, 工匠人陆陆续续在上工。 真娘掀开车帘望向太医学馆盖了小半的屋子,看见一个青衣素服,用素纱蒙着头脸的女子,她指尖一点:“那是阿容?” 岳氏也伸头去看,盯着背影看了许久也没认出来:“应当是她了,在这儿还能有谁?咱们且等等罢。” 岳氏眼看一阵阵灰沙被风扬着吹进车中,赶紧想将帘子放下,真娘不肯,从袖中抽了绸帕捂住口鼻子:“让我再瞧瞧。” 朝华手中拿着图纸,听工部官员说:“今年热得时间长,别看这会儿日头还烈,一场雨下来就凉了,等一下霜一结冰,工事就得等过了冬天再动了。” 得趁着天冷下来之前再赶赶工。 “这会儿再热总比六七月好得多了,再多增派些人,年前应当能先把房子建出来。”陈维俭心里盘算,除了神农堂有两层,余下都是一层,赶起工来建得很快。 朝华微微一笑:“陈大人辛苦,前些日子我进宫去向太后禀报工事,太后娘娘也赞陈大人能干。” 陈维俭四十五六岁的年纪,因为长年督办工事,人又瘦又黑,虽看着年岁大,但模样十分强干。 本来这差事点到他,他是极不情愿的。 他在工部营缮司任职,营缮司专管宫室官衙的营造和修缮。盖太医学馆这样的工程不是桩难事,何况还是太后下旨,除了工期短些外,钱给的这么足,事情必能办漂漂亮亮。 可要与女官打交道,不说陈维俭没经验,满朝臣工也没经验。 他出工事图纸的时候,同僚就道:“老陈,你这差事可不好当啊。” 办得好,功劳不一定落在他身上,办得不好,罪过一定是他的。 太医太傅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另一位是太后娘娘的外孙媳妇,真要出了什么岔子,由谁来担责? 还不是倒霉的陈维俭! 他提心吊胆的来,头回见面疑虑就打消大半。 王太傅不是什么乡下老妪,她对工事颇知一二。容姑娘年轻不懂工事,但一点拨就能明白,而且二人都管过账,一摊子事何先何后,她们都心中有数。 陈维俭的心一下就放回了肚子里,这工程还不差钱。荣王府给了五万两,忠义侯府给了两万两,余下零零总总加起来,账上已经有十万两了。 工部办差怕就怕没钱,没钱就备不齐沙土木材,没钱就征不到徭役工匠,如今多出这么些银子,陈维俭看着账本就想笑,他就没办过这么富裕的差! 再说这二位还都很愿意在太后面前替他美言。 原来说他倒了大霉的同僚,又都纷纷改了口风,说他运气好,太后刚当政,他就办了这么漂亮的差事。 陈维俭愈加尽心尽力,他卷收起图纸,笑盈盈对朝华道:“容姑娘放心,咱们必能按期竣工。” 朝华转身要走之时,听到有人隔着街唤她:“阿容!” 抬目望去,就见真娘在街边马车中扒着车窗冲她招手:“这儿!” 朝华快步走了过去,走到车边才小心揭下面纱的一角,她不是为了男女大防,是工地上尘土实在太大。 要是不用面纱蒙着头和脑,回去头发里必要落一层灰。 “你怎么来了?” 真娘眼睛亮晶晶的:“我来看你呀,你好威风啊!” 那个官员瞧官服怎么也是个工部郎中了,正五品的官儿,在阿容面前客客气气的。 真娘当然见过男人客气,譬如家里的管事们,可那是家里的管事,不是官员。今天瞧见工部的官员小吏都听阿容发号施令,又新奇又替她骄傲。 朝华笑了:“有什么威风的,大家同办一桩差事,有商量而已。” 岳氏招呼她:“赶紧上车来!” 朝华闻言冲沉璧夏青点头示意,自行上了马车,上车前解下纱巾,果然抖落了一层灰。 真娘赶紧把干净软巾递给她擦脸擦手,问她:“你饿不饿?渴不渴?”来之前准备了点心和荔枝冰雪水。 第170节 朝华捧起杯子喝了口甜浆水:“我早就饿了。” 早上在千步廊,下午到学馆,中午那顿图方便吃的是廊下食。今天的廊下食是扁食,送就是凉的,味道闻上去不太妙,朝华不敢吃,吃了两块干点心。 “以往在家里还觉得煎过的扁食馄饨油腻腻的没法下口,今天中午送了扁食来,我就想怎么不是油煎的,那才又脆又香呢。”朝华百忙之中,抽出信纸,把今天的小事写在信上。 她同裴忌不便日日通信,便隔上十天互送一封。 十天一封信,能攒下许多趣事怪事,慢慢她竟然也习惯了,信匣中存了厚厚一叠。 真娘听了直乐,挽住她的胳膊:“那咱们今天吃包饼烧鸭子,保管吃得你满嘴流油!” 朝华回挽住真娘:“那再好不过,我要吃烤得油汪汪的鸭子,片得薄些,皮肉再加上菜丝甜酱……” 真娘笑倒在她身上:“了不得了,她都流口水了!” 真娘四月末头回离京,人还在船上就听到了太子病逝的消息,因离京城不远又是官船,还挂起白幡致哀。 殷慎感叹一声:“要变天了。” 太子新丧,禁弦歌戏乐,此时殷慎也不能送妹妹去各处游玩,便又送妹妹回京。 真娘回京时,朝华正在汤山行宫中为裴忌扎针治腿。 她便老实在家窝着,教保哥儿读书,帮嫂嫂打理家事,与朝华通了两封信。 等到旨意一道道赐下来,殷慎已经离京办差,真娘与岳氏在家中面面相觑,岳氏道:“倒是桩好婚事……只是……” 只是朝朝的父母和离了,太后娘娘竟连问也没问? 真娘不奇怪第一道赐婚的旨意,她问嫂嫂:“这个太医学馆是什么?阿容这是当官了?” 岳氏一时卡住,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当官,她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大概是,就算此时不是,之后也是。” 命妇是有品阶的,按制为太后皇后分担每岁亲蚕祭农事宜,太后娘娘选朝华,而臣子们能接受。 也是因为朝华已经算半个命妇了。 太后娘娘的行事向来是如此,稳和快,太后娘娘会选稳。 春风化雨,等到朝臣们发现的时候,事情已经这么办了。 “说不准咱们家真出个女官了!” 真娘稀罕起来:“那咱们要不要去贺一贺阿容?也不知道她在哪个衙门里办公,不会是关起门来当官罢?” 岳氏摇头:“不会的,正经的衙门都在千步廊下有办公所。” 没想到,还真是在千步廊下。 姑嫂二人不能进承天门,真娘写过信,知道朝华很忙,倒有些落寞,却不肯让嫂嫂请她来。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阿容又是女子,为太后办差更得办出个样子来!咱们不能在这会儿拖她的后腿。” 她备上贺礼,又给太医学馆捐赠银两,而后又坐船离京远游去了。 这番回来知道朝华忙得有模有样,怎么也想来集贤街看一看。 马车往前走时,真娘还掀帘看着还没建成的神农堂,朝华在她身后靠着她,对她道:“八月十八,我生辰那日要跟师父一块过。” 真娘任由她靠着:“我许久没见过师太了,也正想见见她呢。” 朝华的呼吸又轻又缓慢,她看了眼岳氏,见岳氏眼中闪过担忧,投去宽慰的目光,靠在真娘的背上说:“师父也想见你。” 师父说,可以试一试了。 第153章 缘悭 华枝春/怀愫 朝华用过晚膳, 坐车回家。 踩着杌子下马车时,门房上的小厮殷勤道:“三姑娘回来了?大老爷也才刚进门儿。” 朝华冲他点点头, 甘棠早就在门上守着,看见朝华就递上软巾香帕:“屋里备了些酸梅汤,姑娘要不要喝一盏解解腻?” 朝华接过帕子:“送来的炙鸭子你们都吃了没有?” 甘棠笑盈盈的:“都吃了,会仙楼一共送了十只炙鸭子来,各房送了两只,余下的咱们屋里给分了。” 朝华和真娘岳氏一块在会仙楼用的饭,定了十只鸭子, 连薄饼和葱丝甜酱一块儿送到容府。 容老夫人和楚氏一起用饭, 她们俩都吃不得油腻, 略动几筷子算是领了朝华的孝心, 多下的都分给丫头们。 容五容六上太学, 与太医学馆同在集贤街上, 偶尔他们俩还会路过太医学馆。 同窗们知道容朝华是容五容六的堂姐, 还打趣他们:“你们俩都还没考上,怎么是姐姐先当了差?” 这是话说的好听的,还有些不大好听的, 牝鸡司晨。 容五容六皆不是笨口拙舌之辈, 自打来了上京城, 会馆中听文人议事, 还在大伯的书房里听政事。 听见那人这么说, 容六还想与他争辩, 容五先拦下弟弟, 而后笑看他, 装作没听清似的问:“你说什么?” 那人还没反应过来,他太学中的同族和姻亲却已经反应过来了, 冲容五容六作揖赔礼,第二日就为这人报了病假。 太后当政,谁是牝鸡? 那家长辈备下厚礼,亲自登门,对容辰道:“小儿无状,还望贵府公子莫要放在心上。” 容辰根本不知出了什么事,那家看没闹到容辰面前,狠狠松了口气,称赞容五容六是厚道人。 容五容六分到炙鸭子,在屋里咋咋呼呼吃得开怀。 “四姑娘还差人送了些熟醉蟹和炒好的蟹粉来。”甘棠笑着说,“冬青姐姐她们都去厨房要了炒菜炒肉,趁着吃鸭子大家伙凑在一块高兴呢。” 朝华颔首:“你吃了没有?可别想着留给沉璧啊,她一个人吃了一只呢。” “我吃了,咱们院连鸭架子都没剩下,炸过了下酒呢。” 朝华不在家,甘棠也没得闲。 她不能跟着朝华去千步廊当差,就在家中带芸苓几人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各府里的赏赐收归入库。 赐婚的旨意一下,上京城中不管原来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人家俱都来道贺送节礼。 这些也得由甘棠记在礼薄上,分远近亲疏,方便以后回礼。 还有姑娘的婚事,是宗事府和礼部的官员们在办,大夫人主事,三房也不能一个人不出,甘棠来当这个总管。 朝华回到房中,看了眼礼单、嫁妆单和仪程单,感慨:“你要是能跟我去千步廊就好了,你比那些小吏们能干得多!” 小吏们办事,还真没有她身边几个女婢们仔细尽心。 甘棠微红了脸:“姑娘真是,那都是官员们呆的地方,我哪能去。” “我看能,太医学馆建成之也缺好些文职,到时你跟我去。” 甘棠一向是几个丫头中最稳重的,闻言眉毛都扬了起来:“我?我能去?”甘棠二十岁了,可她没有成亲的打算。 一般在姑娘身边当一等丫头的,随着姑娘出嫁,或是留在房里当个房里人,或是嫁给管事,当管事姑姑。 甘棠不想当房里人,她想为姑娘打理家事,当管事姑姑。 姑娘的婚事一直都不顺当,终于一顺百顺,往后要嫁进世子府去! 芸苓这些日子就在说:“往后你必是姑娘身边的大管事,那我就当二管事,当大管事要管多少人?” 世子府里侍候的人不得比三房小院里翻十倍? 她没想到,姑娘要把她带去太医学馆……甘棠又有些怔,又有些晕。 朝华进到屋中,看甘棠跟在她身后发怔,轻轻一笑:“你识文断字,事情又办得好,怎么不能去当文职?” 只要甘棠愿意,太医学馆的文职对她来说不是难事。家中这一大摊子事甘棠都能办得井井有条,学中的事,再如何也比大族后宅事容易些。 甘棠心头惴惴,朝华看出她不安,便对她道:“这都是后话。” 桌上青瓷碗盛着酸梅汤,朝华喝了半盏,吩咐芸苓:“再备一盅,放在提篮里。” 芸苓先应一声,而后才道:“四姑娘那边已经送去了,老太太和大夫人那儿本也没用多少,姑娘这是要往哪儿送?” “去祠堂。”朝华不洗漱不换衣,提着汤盅径自出了簌爽斋,穿过容府回廊曲道,行到祠堂门前。 这个时辰,父亲还在灯下看经。 朝华站在屋前叩了叩窗,轻唤一声:“爹。” 容寅抬起头来,他冲朝华笑了笑:“朝朝,下值了?” 容寅虽不出祠堂门,但容辰隔几日总会来看他一次,有时是劝他出仕,有时又劝他时局安定之后继续出门走走,有时是告诉一些他真娘和朝朝的事。 容辰对弟弟道:“连我都已经听工部的人赞过她好几次了。”不光是工部,户部对容辰这个侄女也是交口称赞。 户部官员也不是全为了拍太后的马屁,单只为容朝华能自己想办法弄钱建太医学舍。不动用国家财政,不逼催户部拨款,在户部所有人的眼中这就是个能干的好同僚。 容寅听了,虽也为女儿高兴,却还是叹息。 “你叹什么气,”容辰捻须微笑,“要是朝朝是个男儿,咱们家一门锦绣。” “朝朝能办这些事……是我原来没当好家。”能干都从实干里练出来的。 容辰看到弟弟这样,虽不忍心却也无话能安慰他:“定则,事情已然如此了,你把自己困住又有何用?” “连朝朝都能将永秀接回来。”容辰告诉弟弟,“人呢,你大嫂已经在张罗,叫乡下的九弟九弟妹帮着找的。” 上容村的九叔九婶靠容家的关系当了族长,掌管族学。 难得容家去信,九婶很是尽心,把十里八村的后生都寻摸了一遍,因来信上说不能嫁进容家,特意寻的外姓人。 既是远亲,那就一样姓容,不能再嫁进容家,那是理所当然的。 “永秀她自己选定了一户,家里有两间大屋,薄有些田产,也有两三个仆从,听说是咱们家的远亲小姐,很愿意结亲。” 楚氏写信的时候,把嫁妆也写明白了,二三百两的嫁妆银子,九婶特意找了相衬的人家。 容寅沉默听着,并不说话。 永秀来求见过他,可他不知要怎么看这个“女儿”,不再见她,但给她一条活路走,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仁慈的办法。 容寅点点头:“也好。” 跟着容辰又说起朝华的亲事:“太后突然下的旨意,家里人都措手不及,好在朝朝回来说是她许的婚。” 第171节 容寅听此处,脸上才有丝笑影:“我知道的。”他知道朝朝的脾气。 “那位裴世子,人如何?他知不知道……”容寅眉头深锁,知不知道真娘的病?知不知道他们和离? 容辰沉吟片刻:“人如何,咱们原来只怕都看错了。”他说的咱们,朝中与他一样不党不朋的官员,他们以前并没机会接触这位世子,如今才知,他不仅深受太后的信任,也是个能办事的人。 “至于咱们家如何,他知道。”不用挑明白,只要看对方送来的礼就知道了。 未来的女婿身份再尊贵也得给未来丈人岳母送礼,一份送到容家,一份送到殷家,楚氏收点的时候就感慨:“原来世子早就知道了。” 连婚礼仪程中的拜别父母也没勉强列在一起。 容寅脸上神色更松驰了:“那就好,那就好……”起码他们彼此不假装,不矫饰,以后的日子如何,朝朝比他聪明得多,必能过得好。 朝华过节过令的时候会来祠堂,去千步廊之后也来过几回,带些吃食,闲谈几句。 “下了值,在外头跟娘和舅妈用了饭回来的。” 容寅点点头:“你们吃炙鸭子了?你娘用的多不多?” “多!我说廊下食没有油水,肚里直闹饥荒,娘就带我去会仙楼吃鸭子,还吃了鸭肉酥。” 真做成了小鸭子的模样,真娘吃的时候捧在手里看了好一会儿:“唐僧不吃人生果,以其形似,我偏得尝尝这鸭肉酥。” 朝华学给他听,容寅哈哈笑出了声。 朝华捧出酸梅汤搁到桌上,看容寅喝着汤,终于对他道:“爹,师父说,娘的病可以施针试试。” 瓷勺落进碗里,发出清脆声响,容寅望向女儿。 他等了许多年,真的等到时,止不住牙关发颤。 哄了真娘十几年,就想她活得开心,不想让她想起那些风霜屈辱,可她总不能一辈子都不知自己有个女儿,有个这么好的女儿。 “好事,好事!”容寅点头,“我与你娘缘悭,她跟你的缘份不能薄。” 第154章 如梦 华枝春/怀愫 净尘师太将为真娘治病的日子定在冬日。 “一则冬日阳藏神敛, 比春夏日阳气散发时施针更稳妥,咱们寻一处清幽僻静处, 为你娘好好治病。” “二则冬日工事不吃紧,咱们不用分神。” 要是在余杭,容家的别苑已经足够清幽了,只要清空半个园子,真娘就能安心治病养病。 可在上京城还真没这样的地方,殷家在汤山下的别苑当然也好,只是离城稍远, 一来一回就要一天。 朝华预备再找一处宅院, 离城近些, 方便师父进宫办差。 她把这事托给了夏青, 夏青一听就“献宝”:“那还到外头找什么呀!就去世子府呗!这满京城哪还有比世子府更好的地方?!” 开阔, 占地大, 又靠近禁宫, 城中比世子府更清净不受打扰的府邸也就只有誉王府了。 “主子走的时候吩咐了,世子府容姑娘可以随意出入。”夏青又道,“姑娘要是不放心, 就先瞧瞧去?” 朝华有些犹豫, 她倒不是碍于礼法, 只是要怎么说服真娘去世子府呢? 甘棠道:“要不然, 就说请她去量房?” 大族结亲, 女儿的嫁妆木材是早早就攒下的, 拔步床之类精工细做的家具提前就造好了, 别的小件家具要等定亲之后量房再做。 从定亲到结亲, 嫁妆就要备好几年。 朝华干脆道:“先瞧瞧去,要是真合适, 那什么由头都行。” 夏青献宝成功,乐不可支,这下他那五进的院子还能不到手? 朝华身上有正经官差,出门只用跟大伯母招呼一声,说要去当即便吩咐门房备马车,坐车去了世子府。 快到府门前时,她问夏青:“有没有侧门可走?” 夏青指了条路,走了南侧门,进门就是南园。 南园是整个世子府的山水佳处,楼台不多,地方开阔,种着许多花树。 此时桂花初放,满园皆香,几大株白梅朱砂梅栽于庭间,冬天下雪也有松柏梅花可赏。 “怎么样?”夏青指着小楼屋宇,“主子早早就命人把南园收拾出来,说是从这儿看出去,景致同姑娘在余杭家中差不多。” 有山有水不说,单开一道侧门,再把中间的院门一关,就成了个单独院子。 “这间小楼也是世子特意吩咐收拾出来给姑娘学医练针用的。” 朝华绕着回廊花树看过一圈,又登楼远望,果然跟她在家时的梅阁差不多,冬日雪厚时在这里读医书,想必十分惬意。 再没有比此处更合适的地方了。 她问夏青:“这几日方不方便走军报?”她不愿意占用军马,二人通信,都是捎带,有军情军报的时候方才捎上一封。 夏青立时点头:“能啊,天天都有,前头战事打得……”他顿住,声音渐渐低下去,“世子不想让姑娘担心。” 所以都是掐着日子,隔几天送一封。 朝华笑了:“我知道。”她就在千步廊下办差事,兵部的跨院每日进进出出那么些人,她又怎么会听不到风声。 看兵部那些官吏们的脸色,也知道这仗打得不错。 夏青松了口气,这可是容姑娘聪明,她自个儿猜到的,可不是他说漏了嘴,秃噜出来的。 朝华写了一份赁书,租借南园半年,盖上自己的印信,请夏青转递。 夏青挠挠头,都快是两口子了还租什么? 朝华道:“租约起日,这处院子还请清空。”里外用得上的人,她都会调过来,用自己人,调度起来更方便。 朝华又去大房院中与楚氏说要搬出去住。 楚氏听说是住在世子府南园,沉吟片刻也点了头:“你娘的病要紧,家里你也不必担心,老太太那头……” 要是治到紧要处,过年不能回来也未可知。 “我想好了,就说太后娘娘差我帮着师父修医经。”朝华并没说谎,南园小楼用来修书,净尘师太就不用奔波了。 “好,家里的事你不必担心。”楚氏说着面带迟疑,握住朝华的手,“朝朝……你娘这病发作是十来年,种下病根那已经快二十年了,能治自然好,要是,要是治不好,你也别灰心。” 治病一事总有成败,便是国士圣手,也不能打保票说真娘的病一定能好。 朝华反握住大伯母的手:“我明白的。” 尽人事,听天命。 楚氏虽听她答应得好,可她期盼了十数年,没有希望也就罢了,希望落空才更叫人难受,伸出胳膊搂住朝华:“朝朝,不论你娘的病好不好,你都要好。” 朝华眼眶微热,靠在楚氏肩上:“我知道。” 娘的病虽没好,可娘二十年来所求的已经得到了。 她自己更是,有想做的事,有喜欢的人,出入自由。前年这个时候,她还费尽苦心挑选嗣子,想在自己出嫁之后保障母亲的生活。 这会儿,真娘正在扬州。 写信来说淮扬菜天下一绝,她特意学了狮子头的做法,等她回来要做给朝华尝一尝。 楚氏含笑轻拍朝华的背,上回她回娘家见杨氏,是为出长年以来的一口恶气。今日听到朝华这么说,心头那口气才是真的松了。 “你想办什么就办去罢,如今老太太也不会拘着你了。” 不仅不拘着,还把朝华与当官的儿孙们一样看待。 容老夫人千叮万嘱:“朝朝当着差呢,平日里宅中的细碎事也就不必告诉她了。”这样的话原来是说长子长孙们的。 …… 冬至过后,御河上冻结冰。 朝华坐着马车驶往世子府南巷,马车一路进了南门,在园前停下。 甘棠芸苓和冰心玉壶几人早就已经在府中候着,朝华一把掀开车帘下车,撩开斗蓬风帽,转身伸手去扶真娘。 真娘裹着一件红金纻丝面厚毛斗蓬,从车中钻出来,呵出口白气儿:“你就在这儿修书?” “是。”朝华握着她手,扶她下马车,“我租了这个园子,离宫离城都近,不耽误我上差,也不耽误修书。”更不耽误为真娘看病。 园中红白黄三色梅花齐放,真娘拢着暖手筒道:“真是好地方,瞧着……倒像容苑。” “所以才请你来跟我同住。” 冬天出门不便,真娘便不再坐船,来了新园子,等不及歇脚就把前后都逛过。 “这楼上能看冰景,亭子里又能赏雪又方便烤肉吃,冰上还能滑擦!你去年就想学的,今年咱们一块儿。” 朝华看她兴兴头头的指着梅枝要在梅枝上挂小笼,问她:“你喜不喜欢这儿?” “喜欢呀!”真娘一点头,“这地方可比城中的小宅院广阔多了。”京官儿们的院子都小,殷家有钱也不能招摇,花园逛几步就到头了。 她想殷家在苏州的祖宅,可亲人都在京城,她不想自己回去。 “那以后你就在这儿长住罢。” 真娘笑了:“你租了多久?就说长住?” 朝华面上微红,本来是租定半年,裴忌重新写了一封租书送回来,把半年之期改成了永久,还盖上了印信。 他好像是生气了,除了租书,这回都没有写信回来。 朝华想到裴忌也会闹别扭,唇角噙笑,絮絮对真娘说:“你想吃烤肉?那今日就烤罢,烤些羊肉鹿肉?鹿肉听着性热其实是温补的,也可以少吃点。” “光吃肉没意思,再要两坛酒。” 朝华一口答应,接下来几天她日日都陪伴在真娘身边,直到净尘师太准备好一切。 真娘嚷嚷着御河的冰结得厚实了,提着羊皮滑擦鞋子就想去冰上学滑擦。 朝华笑着递给她一碗汤:“先喝了汤暖过身咱们再去。” 一碗热汤下肚,真娘眯着眼直犯困,等人歪过去,几个丫头把她抬进了内室。 内室中地龙烧得暖热,净尘师太一身单衫等在里面。 朝华亲手替真娘脱下衣衫,十三针的口诀她已经倒背如流,就像在行宫时那样,净尘师太施针,她递针接针。 第172节 心中虽颤,但手却极稳。 全套针施过,真娘满身大汗,朝华又替她穿上衣裳,还将她送到床上。 “等药效散了她就会醒。”净尘师太擦着手叮嘱道,“这只是头回施针,她夜里会发梦,梦中也许会啼哭、惊惶或梦呓,莫要叫醒她,点上一支安神香,让她梦得更深些。” 真娘睡中做起了长梦,梦中景色不变,人却不断变幻。 她又一次梦见了趴在她床前的小女孩,上回梦见这个女孩,真娘就想知道是谁家的孩子,可是梦里没人答她。 这回梦中,她又看见那个女孩在哭,一边隐声抽噎一边在口中念着什么。 真娘这回有了力气,她凝神去听,听见那女孩在念:“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 “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 “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 真娘猛吸口气,骤然惊醒! 侧身就见阿容趴在她床前,与梦中那个女孩的身影重叠。 朝华赶忙捧起水杯递到真娘口边,又去看炉中安神香,线香已经烧到了头:“怎么?” 真娘用种从来没有过的眼神端详朝华的脸,她喃声道:“我做了好奇怪的梦,我……我梦见你是我的孩子。” 第155章 初醒 华枝春/怀愫 真娘把这当作是个怪梦, 缓过来后就拿这当玩笑:“我要真有你这样的女儿,那我还不乐死了!” 朝华克制住微微起伏的心潮, 引导的问她:“就是你一直都会梦见的女孩?” 真娘点点头:“是。”她梦见过好几回,只有这次看清楚了脸。 朝华不再多说,真娘也安稳睡去。 第二日该吃什么就吃什么,该玩什么就玩什么,这么开开心心又过十日。 净尘师太第二次给真娘施针。 这一回,梦中的女孩不仅有了模样声音,真娘还能看清楚整个屋子的布置装饰。过去发梦, 第二日醒来她便不再记得, 这回的梦却记得清清楚楚。 醒来之后连花也赏了, 只窝在屋中猫冬。 坐在南窗暖炕上, 身上盖了层薄毯, 毯子上一只针线箩儿, 里面是给岳氏做了一半的暖耳。 唐妈妈坐在暖桌对面, 小心翼翼试探:“姑娘又梦见那个女孩了?这回瞧没瞧清楚她的脸?” 她是陪伴真娘最久的人,回回真娘发病都有她陪在身边,也知道真娘每回作梦都记不真切。 唐妈妈心中期盼, 要是姑娘能记得, 说不准病就好了。 真娘手上针线不停, 迟疑道:“五六岁大, 头发梳成两个小螺儿……” 唐妈妈凝神屏息。 真娘却闭了嘴, 再梦一次, 那个小女孩也还是阿容! 手上针一歪扎进了指尖, 沁出一颗血珠来。 唐妈妈见了“哎哟”出声, 赶紧要站起来去找软巾,被真娘拦住:“妈妈, 你让冰心给我拿画具来。” 她梦见过那么多回,却是第一次记住女孩的脸,她要把她画下来。 唐妈妈掀帘走到外间,一面吩咐一面给冰心使眼色,冰心立时会意,掀了暖帘撒开脚飞快往南楼跑去。 朝华正在南楼中收拾净尘师太多年攒下的来的病案,屋中除了一张大桌之外,四面全是书柜,她仔细阅看过一份,登记造册, 再往相应的书架上的摆放。 以后这些架子都会原封不动挪去太医学馆。 看见冰心直闯进来,朝华心头一紧:“怎么了?” “夫人要笔墨。”冰心猜测道,“夫人大概是想把梦中的事画出来!” 朝华立时望向净尘师太,净尘师太正在案前写着医经,闻言抬头看向朝华,目光满含着宽慰:“无事的,让她画。” 是幻是真,她得自己想明白。 冰心取了一整套画具回去,把画具铺开,往盆里添了炭,又给茶杯添满茶水。 一屋子人都静悄悄地退到外间去,隔帘听内室的动静。 屋中就只留下真娘一人,窗外是白皑皑一片雪,几点零星红梅绽在雪间,院外廊下没有丫头嘻笑,冬日也没有鸟雀鸣叫,只能听见盆中炭火声和雪压梅枝声。 真娘握着笔,一笔便勾出一张脸来,而后是眼睛、眉毛、嘴巴。 整张脸画完,就是阿容的模样。 真娘盯着那画看了许久,总觉得这幅画空落落的,她几笔又涂抹出了床架子,又是几笔画出了落地罩,而后添上熏笼,笼上是药炉和药碗。 碗里……是什么药? 真娘没来由的一阵心慌,她搁下画笔,对着帘子嚷嚷出声:“唐妈妈!唐妈妈!” “哎!”唐妈妈立时从帘后出来,仿佛一步也没远离似的,目光担忧的望着她,“姑娘,姑娘要什么?” 真娘方才还连声急喊,此时望着唐妈妈从帘后进来的样子,好像唐妈妈也该在这幅画中。 看真娘出神,唐妈妈撑着笑脸,轻声细气:“姑娘怎么了?” 真娘倏地回神:“我有些饿了。” 唐妈妈松了口气:“姑娘想吃什么?有羊肉馒头羊肉汤包,还有冬至做的菜肉团子。”跟来南园的丫头们不多,陆陆续续剪窗花,做过年要吃的年糕点心。 “给我蒸个团子来,给阿容和王大夫也预备些。” 唐妈妈答应着退了出去,帘子刚放下,她便看向从南楼跟来守在外间的朝华,冲朝华摇摇头。 朝华面上没有一丝郁色,她反而对唐妈妈宽慰一笑,拉着唐妈妈退到廊下说:“没事的,这才是第二回,咱们慢慢来。” 唐妈妈也是喜多过忧:“姑娘已经想起三姑娘的模样来了,再有个几回说不准她就全想起来了。” 等姑娘知道自己十数年不记得有个女儿,还不知要如何痛彻心扉。 真娘支开了唐妈妈,却在那张画上添上了唐妈妈的模样。 床前的是阿容,落地罩外的是唐妈妈,那……那窗边站的是谁?窗外挂的黄布是什么?院中说话的人又是谁呢? 真娘额间一跳一跳,把那张画盖住不看,这才觉得心口好受许多。 几个丫头陪她一块吃点心打双陆,一直到晚上,她才没有再想起这张画。 睡前吹灯的时候,真娘看了眼盖着的画,阖上眼就又回到那间屋子。 她清清楚楚听见了阿容诵经声,这回她还看见了唐妈妈,唐妈妈从帘外痛哭着进来,搂住阿容。 嘴巴一张一阖,不知在说什么,唐妈妈说完,就见阿容咬住嘴唇,方才还在哭的,突然间就不哭了。 隔着窗户缝一阵一阵涌进烟雾来,整个屋子迷迷蒙蒙,她什么也看不清楚了,只听耳中铜铃声响。 真娘再次惊醒。 她捉着笔给画上添了几团烟,又调出黄色画上隔窗悬挂的黄绸带,黄绸带上隐约写着她的名字。 红色的笔墨,是朱砂。 真娘的那张画越画越满,除了这一张,偶尔她也梦到些高兴的事。 她牵着更小一些女孩,给这个女孩做巴掌大的小风筝小灯笼,给她梳小螺儿,配上飘带,飘带上还串着小金铃铛。 可在这种梦里,高兴也是一瞬间的,很快梦中的她就不知想起了什么,枯坐发呆。 真娘每日睡着之后,朝华都会去看看她的画册。 起先是一张,跟着是两张,三张,一个多月下来,已经有七八幅画了。 除了最早的那一幅半个画面还空着,余下的每张都很满,甚至有一张是她待嫁时的画,画中有真娘,还有年轻得多的唐妈妈和一个眼生的丫头。 唐妈妈看过后道:“是冰心,打小跟着姑娘的,侍候了姑娘十来年呢。” 是最早的冰心,她嫁人之后好几回托人传话说想念姑娘,问姑娘好不好,可没人敢让她进府。 唐妈妈一说,朝华就想起来了,她见这个冰心时,冰心已经梳起妇人发式。 可在真娘的画中,这个冰心还是丫头装扮。 她发现两个冰心不一样了。 唐妈妈捧着画手都直发抖:“这怎么好,会不会……姑娘会不会害怕?”以往有什么姑娘总是立时就说给她听的,这画已经画成好几天了,可姑娘一个字也没问过。 朝华咬紧牙关:“再等等!” 想得再好,到这一步依旧忐忑惶恐。 净尘师太看小弟子眼下一日比一日青,对她道:“看病人,越到紧要处越要咬定不放松,你若忧心不能成眠,不如我也给你开些药?” 朝华摇头:“我撑得住!” …… 南园贴上窗花,挂上对联,预备要过年的时候,前方战报传来,荣王畏罪自裁。 荣王府一干人都被捉拿送回上京,裴忌留在秦州清扫荣党余孽,处理收归封地等事,要等开春再搬师回朝。 这样的喜事,世子府中处处结彩,甘棠芸苓几个翻出彩绸要在南园也悬彩。 甘棠一面指派沉璧上梁挂彩绸一面道:“这可好了,世子打了胜仗,姑娘这回可少了一件挂心的事儿。” 真娘也跟着丫头们一块凑趣,嬉闹了半天,夜里沾枕便睡,这一觉睡得比往常都更熟些。 她又梦回了第一张画。 阿容还伏在她床前,唐妈妈依旧搂着阿容痛哭,窗前依旧悬着黄绸,熏笼上的药碗里不是药,是烧过的符灰水。 真娘这会儿已经知道了,悬黄绸写姓名,是在“叫魂”。 她看见院子里站满了道士和尚,法坛中插着一尺高的长香,法坛下压着她的生辰八字。 真的是在为她“叫魂”,可为什么为她叫魂,她的魂又没走丢。 第173节 念头刚起,除了阿容的诵经声外,许许多多的声音一下倒灌进她耳中。 窗外那人骤然暴起发怒,打翻了香坛,赶走了道士和尚,在窗户外头大声怒喝:“她不记得便不记得,她愿意怎么过就怎么过!只要她高兴!不记得也好!” 唐妈妈拍着小阿容:“三姑娘,你再喊喊你娘,把你娘的魂叫回来,她就想起来了。” 小阿容眼底含泪,目光倔强:“娘,我是朝华。” 还有她自己的声音,“物自有其容,独木谓之华。我要是生了女儿呢,就要用这个华字。” 阿容,就是朝华,是她的女儿。 第156章 心结 华枝春/怀愫 真娘大病一场。 朝华央问净尘师太:“师父, 是不是因为我太冒进了……” 十日一施针,每天都要喝汤药, 还有夜夜要点的特制安神香,娘的身体会不会根本就受不住这些。 净尘师太只是将手轻轻搁在了朝华的肩头,虽没用力,却仿佛定海神针,一下就将朝华按住了:“快好了。” 由病起,由病终。 一场病,将真娘心中闷了多年的邪气郁气全发散个干净。 等到病好, 人也就好了。 连唐妈妈也宽慰朝华:“三姑娘莫慌, 这才是回魂了!乡下人招魂也是要病一场的!慢慢养回来就好。” 朝华停下修书, 又跟师父请了长假。 “原来她病的时候, 我忧心她的病, 如今看她快好了, 我又怕她受不住。” 想起来了, 痛苦也会随之而来。 净尘师太一语点破:“你既明白知幻即离,离幻即觉的道理,那也该明白, 以前她确实离不开她自造的幻觉, 如今她还有什么离不开的?” 真娘想和离, 想离开容家, 想过自由的生活, 如今她都得到了。 唐妈妈每日守在真娘床前, 真娘好几天都不曾开口, 突然张口问她:“妈妈, 阿容就是朝华。” 这些天唐妈妈的眼泪都快要哭干了,这会儿却一面落泪面点头:“是啊, 是啊!”伸手拉住了真娘的胳膊,“我可怜的姑娘!” 真娘靠在枕上,听见这话轻轻阖上了眼。 半晌才有气无力从喉间吐出一句:“妈妈,仔细说给我听。” 她才刚好些,唐妈妈哪里敢说。 真娘睁开眼:“妈妈,我糊里糊涂中过了这么些年,如今总该让我知道什么是假,什么是真。” 唐妈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从真娘成婚之后开始说起:“起先都好,容家妯娌里之间的和睦已是少见的。” “姑娘与大夫人有缘法。” 大夫人有长嫂宗妇的风范,姑娘的手里有钱,差些什么自家下人就能办来,又不欲与大夫人争管家权,二人之间自然和睦。 “我记得。”真娘恍恍然想起楚氏对她的劝解,楚氏说“哪个女人不是这样过来,你别心太重”。 她也想起她反问楚氏的话:“大嫂,你在余杭,大哥在上京,你们俩几年才见一回,你真觉得好?” 楚氏没有答她。 唐妈妈徐徐往下说:“姑娘不乐了些日子,太医上门请脉,诊出姑娘有了身孕。” 后来回想,恐怕那之前就种下病根,只是所有人都以为姑娘是有了身孕才茶饭不思,郁郁不乐的。 “姑娘生了女儿,姑爷去游远学……再后来……” 再后来的事,唐妈妈不敢提。 “再后来,三哥带回了罗氏。”真娘想起了那个女人姓氏,她知道那女子姓罗,知道那女子怀了身孕。 明明那时她已经很少胡思乱想,明明三哥走之前还常在悠车前逗弄女儿,明明朝华才刚一岁。 唐妈妈默默垂泪,那是姑娘第一次发病。 姑爷不敢将罗氏安置在三房院中待产,把她安排到容府南边角落的小院里,以为只要不见面,只要慢慢说,姑娘就能想通。 可唐妈妈知道姑娘想不通的。 唐妈妈暗地里不知发过多少愿,希望罗姨娘这一胎是个女儿,她知道伤阴德,可她只想让姑娘心里能好受些。 容老夫人已经放出话来,容家不曾有过庶长子,罗氏真要生个儿子,就抱到姑娘房里。 所有人都觉得这话是安抚姑娘的,是给正室脸面。 只有唐妈妈明白这有多锥心!是个女儿还好,若真是庶出子,要把到正房养,姑娘要怎么活? 老天保佑真是个女儿! 罗氏待产,做月子,养孩子,头两年都安安静静呆在角院里。 可她都已经为三房生下了女儿,怎么可能一直呆在角院?姑爷去看五姑娘哪怕瞒得再好也有蛛丝马迹。 姑娘疑神疑鬼,只要瞧不见姑爷,就疑心他去了角院。 当时罗姨娘也动过别的念头,她才出月子,五姑娘就时不时“生病”。老太太和大夫人再慧眼如炬,难道能拦着男人不去看小妾? 姑娘病就这么好好坏坏了三四年,终于爆发了。 太医治不好,又请来和尚道士,最后是挪出容家大宅,住到别苑。 唐妈妈且恨且落泪:“姑娘……你哪知道你受了多少苦楚,你哪知道你的女儿受了多少苦楚!” 唐妈妈心头不知攒了多少件恨事,容家人各有立场,只有她全心全意只认真娘一个。 五姑娘的丫头怎么有脸说三姑娘的母亲得疯症?罗氏她怎么敢让自己的儿子娶三姑娘! 真娘先时怔怔出神,跟着伏在被上恸哭。 唐妈妈赶紧拍抚她,一面拍一面说:“那都是假的,那个罗氏玩了场仙人跳,姑爷他一点也没有对不起你。” 真娘伏在被上摇头,唐妈妈只当她最挂心的就是罗氏,提高了声调道:“是真的!姑爷他真的没做对不起你的事!” 许久,真娘才抬起头来,她脸上泪痕未干:“不错,都是真的……” 带人回来是真的,无法两全就装糊涂也是真的,让小小的女儿受苦也是真的! “他带人回来那一天,我就该抱着孩子回苏州去!”可那时情分未断,哪知日后摧折如此。 朝华站在帘外,听见帘内传来捶床裂帛声。 冰心甘棠站在朝华身后,两个丫头哭得满面是泪,只有朝华微湿了眼眶,紧攥着拳头。 半晌,她颤颤吐出口气来,转身对冰心耳语道:“差不多了,点香罢。” 任由她大喜大悲太过伤身,安神香一点,屋中的真娘渐渐平静下来,喃喃自语:“我真真是虚度了十年!” 唐妈妈为她擦洗过脸,喂过温水,再掖上被子:“姑娘这会儿醒不晚!往后的路还长着呢!”十年确实长,可往后还有三四十年的光景。 …… 真娘养病的一整个月里,朝华每日都在帘外看她几回,知道她一天比一天更好,渐渐安下心来。 唐妈妈两头劝:“姑娘莫急,你娘她日日都问你呢,只是……只是不知怎么见你好。” 真娘不再问别的,只追问唐妈妈,朝华从小到大受的委屈。 唐妈妈说了几件就看她泪流不止,怕她受不住,就只挑最重要的说,还劝:“三姑娘很能顶得住事,没怎么吃过那个罗氏的亏。” 十几年前真娘其实并不憎恨罗氏,她恨的一直是容寅,如今罗氏死了,她倒恨起她来。 恨罗氏,恨容寅,也恨自己。 “我有什么脸面见她?”真娘又觉得无颜面对,又想补偿,“这些年我连一件新衣裳都没给她做过。” “怎么没做过?”唐妈妈道,“荷包鞋子帕子衣裳,样样都做过。” “那如何能一样!”真娘撑坐起来,“找些新料子来,我要给她做件暖袄,她都定亲了,又是嫁进世子府……不,郡王府……” 裴忌人没回来,晋封的旨意已经下来了,朝华以后是正经的郡王妃。 “赶紧办些合规格的料子来,越富贵的越好,她虽不爱艳色,大节里进宫总得有几件金的红的。” 岳氏自打听说真娘好了,就借居在南园,跟唐妈妈一同劝慰真娘。 她听了就笑:“你看,朝朝喜欢什么颜色,什么香味,什么吃食,你不都很清楚么?连她洗脸用的桃花膏,不也都是你亲手做的?” “你是生病糊涂着,可这些年待她难道不是掏心掏肺?” “年前那件大红斗蓬,你不也给朝朝做了一件么?特意找来的白狐毛,又说只在外头嵌一圈毛边看着不气派,非得里头也给嵌上。” 羽纱面的料子华贵,皮毛更是难得的银白无杂色,特意做了给朝华年里穿,生怕她与宗室女眷走动时,那些宗室女眷把她瞧轻了。 岳氏总觉得,也许真娘心底里隐隐是知道的。 斗蓬就只差领口的珠缀,要不是病这一场,已经做好了。 “是,是,我给忘了!”真娘让唐妈妈把快做好的斗蓬取来,连夜串珠坠,在衣桁上挂了一夜,熏上松柏香,又垂顺得平平整整。 斗蓬做好,可她还是不敢自己送去,托岳氏给朝华:“嫂嫂,你就说……你就说……”说什么呢? 岳氏又笑又叹:“你呀。”抱起那件斗蓬,送到南楼给朝华。 真娘的目光紧紧盯着窗外,接连下了几天雪,院中梅树都被厚雪覆盖,密雪生光,满院皆白。 就在一片雪光中,真娘看见朝华披着她做的那件斗蓬,穿庭而来。 第157章 回来 华枝春/怀愫 天还未亮, 真娘就裹上暖袄去了小厨房。 南园的小厨房收拾得很是洁净,灶上娘子们算着时辰已经铺上了案板, 升好了灶子,和好了面团,连新鲜菜肉也洗净摆在案上。 第174节 看见真娘来,笑着迎她:“夫人来了,夫人赶紧喝口茶暖暖手。” 这些人都殷家带来的,真娘重新给她们定了规矩。 称呼她为夫人,称呼朝朝大姑娘。她止有朝朝一个女儿, 朝朝自然是大姑娘。 真娘略喝口热茶, 冰心已经抖开襜裳, 替真娘系在腰上。 真娘一夜间就分清楚了身边人, 问冰心玉壶:“你们原来都叫什么?给你们改回原来的名字罢。” 冰心玉壶笑了起来:“咱们俩自打跟着夫人, 就一直叫这个名字, 早就已经习惯了。”何况原来在家时的名字也不好听。 二个丫头名字没改, 唐妈妈也不用再把头发染黑。 只有岳氏笑说:“我穿了一年鲜亮衣裳,人人都说我瞧着年轻好几岁,我就不改啦。”酱色驼色螃蟹青穿上身真不如宝蓝玫瑰红衬得人脸色好。 真娘反而想做几身深色的衣裳:“我那些瞧着不像是我这个年岁该穿的。” 真娘没见过外头有将要成婚女儿的夫人们, 可往后若要交际, 总不能还穿着现在这些。 “不慌, 正经婚礼那天, 衣裳都宗事府里做好了送来的。”岳氏道, “那些嫩红色嫩黄的不穿也就是了, 蓝的绿的怎么不能穿?” “当娘又不是从穿衣裳开始。” 真娘把这句听进去了, 每日都早起来厨房给朝朝安排早饭。 年关前, 户部要审计封账。 朝朝这些天从早忙到夜,坐着马车出门时天才刚擦亮, 回来的时候街市上已经火冷灯稀了。 真娘知道千步廊下阴冷,何况天寒地冻,肚里得有暖汤食人才暖和。 今天用炖的砂锅老鸭火腿汤下碗银丝面,一样一味的蒸饺子三只,咸的有了,再配两块甜点心。 等到朝华起床洗漱时,吃的已经送到她屋中。 “娘怎么又这么早起?”朝华还散着头发,随手一拢坐到桌前,“不是说了,让厨房上做就好。” “昨儿吃的馄饨你说没到中午就饿了,今天这些点心你带过去,热在炉子上,什么时候饿就什么时候吃。” 真娘知道官员们用的炭火也分优劣,清水衙门分到的炭自然比优差肥缺的地方分到的少些。 “你屋里用的炭够不够,要不要从家里带些去?” “炭火足够,这个天气大家都到后街用饭,羊汤羊肉都是热气腾腾的,放心罢。”这些天事情实在多,摸几个钱让小吏到后街买了送到屋里吃。 炭盆烧得热热的,架上网子,炭盆上还能热茶水,闲时烘个桔子烤些栗子当点心吃。 真娘陪朝华吃完早饭,送她去坐马车。 走在廊下闻着雪香梅香气,朝华问:“我还得入夜了再回来,娘今儿做些什么?” “今日楚姐姐来。”楚姐姐就是楚氏。 醒过来数一数,亏欠的人有许多。 女儿,兄嫂,还有楚氏。 她慢慢捡起旧事,头一个想见的人就是楚氏。 朝华点了点头:“那娘替我跟大伯母说说,我这些天都不得闲,等闲了我请她来。” 这些日子真娘已经见好些人,当年的陪嫁又嫁出去丫头们,有的当了管事娘子,有的成了正经人家的掌家娘子。 有些在苏州,有些在京城,唐妈妈一叫回来,全都回来看真娘。 抱在一块哭成一团,真娘连燕子垒窝都要看顾,何况是打小跟在她身边的丫头,个个陪嫁丰厚,在婆家直得起腰来。 原来的冰心现在是殷家商铺管事的娘子,她又哭又笑:“我就在京城,知道姑娘来了也不敢上门,如今姑娘好了,往后三节两寿的,可别嫌弃我来得勤!” 真娘看她还是那个利落能干的样子,问她:“你有几个孩子了?下回把也带来我瞧瞧,我还没包过红包呢!” 再见到纪管事的时候,真娘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纪管事刚刚过继了他大哥的小儿子当自己的儿子养,对真娘道:“大姑娘好就好了,往后想去什么地方,要吃什么用什么,只管吩咐我就是。” 见过了自家人,她还想见楚氏,特意做了花帖送去容府,请楚氏到南园来相见。 朝华临到上车,还又叮嘱:“夜里娘也别等我,自己先睡。” 真娘虽点头应了,可每夜还都是要等到朝朝回来才能安心睡下。 她送完女儿,回屋理妆,选了身米白色绣银竹暗梅花纹的衣裙。 冰心道:“到底是节下,会不会太素了?”到底是隔着十来年再见面,总得热热闹闹的见罢? 真娘摇了摇头:“这就够了。” 等楚氏到时,一下马车,真娘便笑,楚氏一身宝蓝,一样是素色。 真娘细细打量着楚氏的脸,眼中泪光盈盈。十来年岁月,楚氏自然跟当年不同,可眼神没变,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岚娘。 楚氏比真娘要激动得多,她上前两步,双手握住真娘的胳膊:“你写帖子来,我都不敢信……我们朝朝终于熬出头了!” 信上感念楚氏这十多年来对朝华的照拂,又细说自己亏欠。 这一句把真娘含在眼眶中的泪说断了线:“要是没有姐姐,朝朝的日子该怎么过?”真娘只要想起女儿靠着老夫人和楚氏的垂怜才能立稳,就懊恨落泪。 楚氏从袖中抽出帕子给她抹泪,等坐到房中,一看点心茶水,跟她们俩当年一块玩闹时吃的一模一样。 楚氏拿起一块玫瑰斗:“这个年轻时吃着正好,这会儿多吃了可受不住。” “姐姐尝尝。” 楚氏咬上一口,真娘调过了馅料配方,馅料口味清淡,正合适。 屋中人都退出去,二人分吃着一小碟子玫瑰斗,楚氏望着真娘,隔却十数年问她:“这些年,我总在想,等你醒了,会不会后悔?” 这是一句,只有她们二人才明白的话。 罗氏刚进容家时,除了有肚子,什么也没有。被安置在容府角院里待产,屋里的嬷嬷丫头都是楚氏一手安排的。 楚氏问过真娘:“实在容不下,也不是没办法的。” 真娘听到这句,失手打翻了茶盏,这是她头一回从楚氏的目光中看见别的东西。 “怎么能……怎么能干那种事……”真娘脸色发白。 楚氏看了眼地上的碎瓷,目光深含忧虑,轻声对她道:“娘就算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的。” 至于老三,老三不会察觉。 真娘还是摇头:“欺人易,欺心难,就算真的天不知地不知,我也知道啊。” 当年的真娘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此时的真娘听到这句,想了片刻,对楚氏道:“我还是不会做那种事。” “但我会带朝朝走!”不论想什么办法,就算逃跑也好,她都会带着朝朝走。 楚氏等来一个没让她失望的答案,她笑问:“你与朝朝怎么样?” “我们俩生分是不生分的,只是……”只是不像母女。 “这有什么不好?朝朝自己作惯了主,你要管她,说不准你懂的都还没她多。” 二人这么多年都像姐妹那样相处,不仅是真娘习惯了,朝华自己也习惯了。 要是改个模样,二人都会觉得别扭。 真娘也笑:“我也觉得如今这样很好。”她来照管朝朝生活上的琐事,大事都让朝朝自己拿主意。 …… 朝华正在千步廊下当差,早上一碗面吃得手脚暖和,守在值房,等着户部来人。 朝华整理好明细,就等户部官吏过来审计,听说邓太后觉得户部又拨款又审核忙不过来,要另设新部。 独立于六部和各司之外,专司审计。 六部正在议论此事,今天的千步廊比往日都要更热闹,官员小吏们披着厚斗蓬来来回回。别处都不得闲,只有朝华这边的小跨院里静无人声。 净尘师太进宫去为太后娘娘诊平安脉了。 每回都说是去引凤殿,其实每一趟来回都费了更长时间,算算路程和脚程,应当是去了昭阳观。 两位徐良娣都“有孕”,在昭阳观中待产,算一算日子,该有七个多月了。 前些日子,朝华还看见师父配了几帖安胎的药,师父没避讳,朝华也从没主动开口问过,这些事不该她知道。 她搓了搓手,往炭盆里添了两块炭。 煮上热茶水,烘上几个桔子栗子,又把家中带来的食盒取出来热上。今天娘做的点心的是竹结卷小馒头,大概是加了牛乳子,闻起来就很香甜。 她刚搓搓手预备吃个牛乳馒头,就听见门外传来响动,门帘被人掀开。 朝华只当是户部的小吏来取明细,一抬头,就见整个门框都被人挡住大半。 背着光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能看见影子,明明外头雪停了,那人一步却抖落了满地冰霜。 还从朝华手里取出那巴掌心大小的小馒头,整个往口中塞:“朝朝,我回来了!” 第158章 封侯 华枝春/怀愫 朝华前些天就收到了裴忌的信, 信上说王师还有五六日才抵京,到了之后还得先在京郊驻扎, 略作休整。 十日之后大开得胜门,主将们领精兵骑马进城。 太后娘娘带领百官在宫城门上迎接主将,犒赏三军。 大胜而归,又是年关,京城中会好好热闹个十来天。 展示荣耀,鼓舞士气之余,也顺理成章的让太后娘娘能从乾元殿殿内走出来, 站到城楼上。 这是这场仗, 最重要的收尾。 明明还有几天, 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朝华细看他的模样, 人瘦了一圈, 原本就比寻常人更深的轮廓更显得清晰了, 她不由自主把另一只馒头也递过去。 “你慢些吃, 别噎着了。” 裴忌塞完一个,又接过另一个:“我想先回来看看你。” 第175节 行军时为了赶路,路上都是吃干粮的, 只有途经城镇的时候, 当地官员会提前预备下热食。 他连夜赶路, 还真没顾得上吃饭, 进门之前都还不觉得饿, 看见她, 才觉饥火烧心。 朝华哪见过裴忌这样。 往日见他, 他就算坐在轮椅上, 也都是一派安然闲适。真没瞧见过他这般不修边幅,还像个饿死鬼的样子。 把他引到火盆前, 绞来热毛巾。 白巾变灰巾,裴忌不好意思把擦过的软巾给朝华,自己搓了两把,再接过朝华递来的茶盏,这才算回了魂。 朝华正要把他那件挂满冰霜的斗蓬到衣桁上烘一烘,裴忌便道:“你别忙了,过来与我坐一会儿。” 朝华回身看他,直到看见他大口喝着热茶,才恍然他这是真的回来了。 “我就看你一眼,等会儿还得进宫去。” 朝华指尖耳尖都在微微泛红,指尖是被斗蓬冻得泛红,耳尖却被裴忌语中热意烫红。 她闻言立时便道:“是不是太后娘娘在等你?那你该先进宫去,你来千步廊,太后娘娘岂会不知。” “我才坐下就要赶我?咱们已经有半年没见了,外祖母不会说什么的。” 朝华却坚持要他起身:“衣裳也烘暖了,你赶紧去罢,别让太后娘娘久等。” 裴忌不愿意,朝华只得道:“你快去交差,晚上回去想吃什么?” 南园隔断的门一开,就能通往郡王府。 裴忌确实有许多事要禀报。 大胜之后,他留在秦州是将封地收归国有,秦州的官员中也因为有效忠朝廷或被杀或被关押的。 这些官员活着的放出来领功,死的了国家为他们埋骨封赏。 清查官吏,收点秦州连年的粮税财政,该归国库的归给国库。 荣王死了,荣王几个儿子却没死,他也一并押送回京,这些人如何安排还得由太后来定夺。 荣王谋反,荣王在南边安插的旧部纷纷起兵响应,被各地驻军发兵镇压。 其中余杭是余志勇,练了两年兵很有成效,这回该升一升他。 这些是大事,大事办完,还有些诸如王府里抄查出来的财物归库的小事。 全都办完,还有件最要紧事,他的婚事。 想到这里,裴忌拍拍裤腿站了起来:“那我先去办差,夜里吃什么都行,我有好些话要说。” 说完他转身披上斗蓬出门,只在炭盆边留下一对湿脚印,和满屋的松针香。 他的腿可受不住冻! 朝华赶紧披上斗蓬掀帘出门去,她没往宫门前去,而是冒着细雪去了承天门后街,在后街的羊肉汤馆前找到了夏青。 夏青冬日里就在这儿猫着,手里正提着个食盒子,看见朝华就笑:“容姑娘,你来买羊汤?” 主子一到,夏青立时来买热汤面,这汤面才好,容姑娘就来了。 “他进宫去了,我是想烦你回府一趟,取双暖靴来。”朝华说完又添一句,“他的腿还是不要受寒为好。” 夏青的嘴笑咧开了,搁下食盒子就一溜小跑回郡王府,这双靴子一拿,他那五进的院子不得马上多一进! 夏青飞腿回府,取了暖靴递牌进宫,把暖靴一路送到了引凤殿。 王得忠一看夏青手里捧着两只靴子就乐了:“这是容姑娘差人送来的?” 夏青应道:“是,容姑娘特意吩咐我送的,说郡王腿上有旧疾,别受了寒。” 王得忠很乐意接这样的巧宗,他接过靴子,乐着脸进殿去。先在垂宋帘边站了片刻,听见殿内邓太后慈和的声音传出来。 太后正在问:“你上回说受了箭伤,如何了?” 裴忌道:“只是擦破点皮,并不要紧。”这些他都没写在信上告诉朝朝,免得她在京城为她担心。 “脱了衣袍我看看,你这个孩子自小惯会忍疼,不看见伤处,我不信你。” 太后娘娘虽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但王得忠侍候听得出来,娘娘今日心情格外好。 邓太后的心情当然好,两位徐良娣皆有身孕,胎象很稳,过几日年节中,她们俩会穿着礼服走到人前来。 明岁春天,宫中会添两个健康的男婴。 王得忠就在这时进殿去奉上那双暖靴:“这是刚送进宫来的。” 邓太后一看靴子,嘴角露出几分笑意,睨了裴忌一眼,笑道:“赶紧换了罢,别辜负她一片心意。” 裴忌既不脸红也不忸怩,他坐到椅上,随手脱下湿靴。 邓太后又道:“怪不得进来了不嚷嚷饿,原来是先解过馋了。” 大事一定,邓太后与外孙相处起来仿佛回到了十数年前,比之那时还要更轻松,她们的头顶上再无悬着的剑。 连张皇后,这半年来身子也天强似一天。 她原来常年吃疏肝气的药方,肝气疏散了,胃气便弱了,餐餐都用不了多少米面。这半年来,疏肝的药停了,饭量也大了。 这半年间来宫中晋见请安的命妇们都说,张皇后的脸色瞧着一次比一次好,这两个月看着更像是年轻了几岁。 只要圣人平安躺在床上,太后就永远是太后,皇后也永远是皇后。 邓太后含笑吩咐:“郡王的伤要换药,去,请容医官来。” 王得忠笑应一声,刚要去传。 被裴忌拦住:“她不知道,何况……”何况她刚才连让太后知道他先去找她,都不好意思,要是被太后叫进来为他裹伤,还不知要怎么羞恼。 邓太后笑出声来:“看你这样子,想来伤得也不碍事,我这儿还忙着呢,准你半天假。” 裴忌没动,准他半天假没用,还得再准朝华半天假。 他七八岁的时候,就不这么耍赖了,此时再见,邓太后心中倒有些感慨:“行,准容医官半天假。” 王得忠派徒弟小顺子去给朝华报信,小顺子腿快,一溜烟跑出宫门。 进值房时,朝华刚列好了几张温补的食单。 朝华一见他便站起身来:“小顺子公公怎么来了?是娘娘传召?”邓太后十分关切太医学馆建立一事,朝华时不时就要进宫回报进度。 小顺子笑道:“太后娘娘口谕,准容医官半日假。” 朝华情知是为了什么,绷着脸谢过恩典,而后慢慢腾腾收拾了屋子,熄掉炭盆,收起茶壶,还把吃食收拾干净,怕留了吃的招耗子咬坏纸张。 直到全收拾完,这才慢步走出承天门。 裴忌已经在马车里等了她许久,他知道她不好意思,也知道在承天门内她是女官,于是也绷着脸迎她。 “容医官可是回南巷?顺路送您一程?” 朝华看他一眼,踩杌上车。 车帘放下,无人看见时,她方才蹙眉:“都说了晚上见,让师父和同僚们知道成什么样子!” 裴忌看朝华依旧神色不虞,他轻叹一声:“我这可真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叹完才略动了动胳膊,“外祖母想让你为我换药的。” 朝华果然关切:“换药?” “我受了些箭伤。” 只这一句,就见她转了脸色,还轻声催促夏青:“抄近道走,快些回去。” 夏青得令! 马车快速行过长安街,刚拐进小巷,就与荣王府的马车碰个正着,车身一晃,朝华刚要撞上车壁。 便被裴忌一把搂住,将她整个人罩在怀中。 荣王世子如今在京城的地位一落千丈,但他品阶还在。瞧见对面马车品阶不高,本不欲相让。 但看见车上悬着鱼符,荣王世子不敢怠慢,立时让马夫停车,又亲自下车:“车上可是容医官?” 裴忌没有掀帘,他隔着帘子道:“是荣王世子?” 荣王世子听见车中传出裴忌的声音,先是大吃一惊,跟着就想裴忌为何提前回京? 他在车外先行礼,后赔笑:“原来是……真是巧了!怪不得出门时喜鹊叫,原来是要遇贵人,我正要进宫去!” 裴忌没掀车帘,他便也不说破车上人是谁,对他来说确实是遇上贵人,他想试探试探此时进宫时机如何。 裴忌在战场上时,荣王世子和世子妃就天天在家祝祷,祝祷荣王快死。 万一被活捉了押到京城,亲儿子亲儿媳妇是求不求情?不如死了干脆! 老天爷像是听到他俩的祈求,他爹果然死了,但几个弟弟还没死,他进宫去是并不想做个样子为弟弟们求情的。 他是去表忠心,想求从重发落。 裴忌一只手扣在朝华的肩上,一只手握着朝华的手,她在值房坐久了,衣裳上沾着烘桔子的香气。 明明刚刚垫过肚子,这会儿他觉得那饥火又烧了上来,越烧越旺。 攥着她手掌的那只手,禁不住轻轻摩挲她指上薄茧,车外人好像在说什么,但他没听清,只是伸脚隔帘踢了夏青一下。 荣王世子眼睁睁看着马车走远,他站在车后还喃喃找补:“那我不送……” 心中揣测,必是要紧的秘密公务,他还是不知道更好。 第159章 凯旋 华枝春/怀愫 京中最盛大的事, 便是王师凯旋。 自得胜门至长安街,附近一路的饭庄酒楼全都满座, 二楼三楼靠街有窗的屋子,包银更是炒到了天价。 原来年节中的席面就贵些,但再贵一席流水价不过八两十两而已,这会提到了二三十两,都为凑这个热闹。 裴忌问朝华:“到时你在哪个楼迎我?要不要我找个地方?” 他说这话时,半解衣袍,赤膊露出受伤的肩膀。因连夜赶路没换伤药, 白布上血迹已经褪成褐色。 朝华小心翼翼一层层揭开纱布, 她还没学到外伤缝合, 怕动作一重把他伤口绷开了。 第176节 “不用这么麻烦, 用刀子割开就行。”他欲起身拿刀, 被朝华一把按住。 手掌按在他穿着衣裳的另半边肩膀上, 轻轻一压, 他就老实坐定。 一层一层纱布揭开,直到看到伤口的那一刻,朝华才轻吐口气:“还好还好。”军医用的缝合术与师父用的一样, 只是用的线不同。 “放心, 跟着我的军师医术不错。”他刚说完, 就见朝华松口气之后便抿住唇角。 怎么又不高兴了? 他立时会意, 这伤口有两个多月了, 这两个月里一直都瞒着她, 信上一字未提, 就连写信上的字迹他都着意掩饰过。 朝华认真看他写来的每一封信, 连字迹都仔细辩认,就怕他弄虚作假。 “你那些信, 写到战事急时,字就潦草些,写到打胜仗休整时,字就闲适些……”愣是没有半点蛛丝蚂迹。 裴忌散着衣袍轻笑出声:“我知道。” 他知道她会看,所以故意做假。 “我受伤时,就是战事最吃紧时,字潦草些,你就看不出来了。” 朝华眉间愠怒,瞪了他一眼,才又仔细替他擦洗上药,重新裹上白布。 裴忌追问:“那你在哪迎我?”料定了她一定会看他打马游街,他虽考不了状元,但穿盔甲游街也是状元不能及的。 “我自有地方迎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朝华本来是想把这件好事告诉他的,可他受伤瞒了两个月,就让他再等几天。 说完替他拢起衣袍。 屋外的夏青听见动静差不多了,适时提着食盒送进来。 朝华盛了碗汤递到裴忌手中:“我知道你爱吃辣,这些日子想必也没少吃,我已经吩咐厨房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伤口长好之前,不许饮酒食辣。” 裴忌看了眼夏青,夏青一眼也没看他,提着空盒又出去了。 裴忌无话好说,这些日子他确实没按军师说的忌口,又日夜奔忙,伤口撑开过两次。 必是被她看出来了,这才一点情面也不讲。 转念又想,她吩咐的是郡王府的厨房,眉梢微抬,看看厨房有没有听她吩咐,要是听她吩咐那便有赏。 “要不,你告诉我个方位,到时我坐在马上,总不能两眼四处乱转,那岂不有损威严?”裴忌放低声音哄她。 朝华端正身子喝了口汤,一口汤咽下,这才笑盈盈道:“岂会,裴郡王百步穿扬,眼睛利得很,必能一眼就看见我在什么地方。” 她是在了那半天假不高兴?还是因为他受伤瞒报不高兴? 裴忌低头喝了口汤,是因为马车上的事。 吃完了饭,朝华并没立时就走,而是道:“要不要去湖边走走?”眼看裴忌眼里的笑要溢出来又补一句,“我娘在南园待客。” 娘跟大伯母已经十几年未见,必有许多话说,她想让娘能和大伯母好好叙旧。 裴忌正色颔首:“也好,吃得多了,正好疏散疏散。” 里面的话音刚落地,夏青就一溜小跑着去清场,吩咐湖边的护卫下人们全都退远些,别碍着主子跟容姑娘“疏散”。 细雪未住,湖边几树红白梅花盛放。 朝华笼着斗蓬,想到她和裴世子第一次见面就是雪中梅林。 朝华没开口,裴忌话没断过:“过几日你有旧友要来京城,余杭知府此番镇压荣王党羽有功。” 太后特意传召他进京受赏。 朝华的旧友自然是余家姑娘余世娟。 自朝华退了与沈聿的亲事,二人就没见过面,不仅没见过面,连书信也都只是互相问安。余世娟早就从父亲那里知道容沈退婚,可她怕触着朝华的伤心事,一个字也没提过。 “到时你想作东,只管吩咐,要是怕扰了你师父清净,那就在这儿置宴。”一副全她说了算的样子。 朝华还没过门,但郡王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往后是谁作主。 譬如夏青,他一头扎进南园,吃饭睡觉都在南园,与甘棠芸苓几个熟得不能再熟,俨然给自己换了个主子。 只有张宿的脑袋还转不过弯来,觉得夏青过于殷勤,赵轸拍拍张宿的肩:“你就当夏青是提前效忠了小主子。” 这么想,张宿那脑袋就能转过弯来了。 张宿恍然大悟,觉得夏青忠心得不能再忠心了,想在他前头,真是好小子。 朝华想了想:“我会看着办的,纵不在郡王府中置宴,也不是与你生分。” 话都已经说到此处,裴忌思索片刻说道:“沈聿升官了。” 太子是死的突然,但荣王谋反也确实快了些,也蠢了些。 “换作我是荣王,我会忍耐,等到……”等到圣人死的那天,再发动兵动。 圣人没死,只要起兵就是谋反,荣王倒是想到往邓太后身上泼脏水,说是不满太后专政。 但太后是还政过一次的,要是没有那一次的还政,不会这么顺利有第二次掌权。 大臣们都觉得太后既然还政过一次,那就不是贪恋权术之人,太子病故,圣人病重,太后娘娘临危不乱,接手朝政而已。 皇位到底还在圣人这一脉传递,大臣们就认这个正统。 这些日子,誉王深居简出,只在太后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人前,撇清一切干系,就怕有人动脑筋动到他头上。 荣王只要肯等,赢面比誉王大得多。 偏偏他等不得,留在他身边的几个儿子,也觉得荣王世子的功劳最大,要是早点反了,世子必死,余下的人可以争一争。 皇位还没到手呢,就先争起储君之位来。 荣王反得太早,沈聿的证据只收集了一半,他也只是个不入品的驿丞。 可他一到榆林就拜会了父亲的旧交,那些榆林地方的军官因熟悉一地的军事,多数都在当地调动,有两位升到了千户。 沈聿说动了这两个人,这两人暗中向裴忌投诚,再由他们联络卫所其余官员。 “要不然,战事还得再拖一拖。” 战后秦州犯官无数,跟着荣王谋反的官员诛的诛,关的关。沈聿这样有功名有功劳的,被破格提拔。 裴忌道:“先领着四品官的俸,之后会正式提官。” 朝华静静听着,裴忌说完,她也没再追问沈聿的事。 只是轻声道:“永秀将嫁,到时该给他去封信。” 裴忌伸出手,从宽袖中攥住了朝华的手,他又问:“你到底在哪儿迎我?” 朝华没忍住,笑出了声,但她依旧摇头:“不告诉你。” …… 几日之后,三军精锐进城受赏,第一个骑马进得胜门的就是裴忌。 他一身太后特赐的龙鳞甲,在日光照耀下,通身闪着银光。 街市两边围满了人,上京城人人都知这个骑在马上的是原来坐轮椅的裴世子,此时看他高头大马进城。 都围在两侧私语:“裴世子真的好了!” “是裴郡王了,看来那汤山的水真的管用。” 他们都以为是汤山热泉把裴忌的腿治好的。 裴忌充耳不闻,他确实如朝华说的,有双能百步穿扬的利目,不必左右四顾就能看见周围人的一举一动。 进城之后,两侧人尽数收入眼底,却没看见朝华。 酒楼饭庄二三楼上有许多女宾客,应当是城中贵女们都来凑这个热闹。 裴忌在其中看见了永安伯家的女孩,算是他表妹,陆汀兰。 他知道朝华与陆汀兰相识,裴忌特意多留意一瞬,朝华不在那个包间中。 陆汀兰坐二楼,二楼比三楼看得清楚,包银也更贵。永安伯府包下两间,陆汀兰立时就给朝华写了帖子。 请她也到包间里来,还有一众亲戚家的女孩们也在。 大家除了好奇裴郡王,还更好奇容朝华。 听说太后娘娘一口一句容医官,着她修医书修学馆。女子当官,还是在千步廊下当官!要论稀奇程度,比久瘫之人站起来还更稀奇些。 可容朝华自打进京之后就没怎么同女眷们交际过,除了她堂姐家,唯一熟识能说上话的就是陆汀兰了。 纷纷央求陆汀兰把人请来。 朝华回信婉拒,还说下回置宴请陆汀兰赏花。 陆汀兰一边好奇容朝华会在哪里看未来夫婿,要论位置,可没有比这里更好的了!一边盯着坐在马上裴忌直看。 她以前一直觉得裴忌长着一双绿眼,必十分凶恶,还为朝华婉叹过。 朝华生得那样美貌,怎么偏偏配给了裴忌?美人身边配了匹狼,怪吓人的。想到容朝华的胆子很大,她才觉得安慰些。 此时看见裴忌,却恨手中无花。 刚这么想,就见对面楼上抛下几朵簪发的绒花,剩下的人纷纷效仿,没有绒花的就扔帕了。 大家都凑一回投花掷果的热闹。 陆汀兰也扔了两朵,喜滋滋扔完,几个小姐妹道:“容家姑娘到底在哪儿看她未来夫婿?” 裴忌也正纳罕,就快走到宫城前,他已经能看见太后率领百官站在城楼之上了,怎么还没瞧见朝华的影子。 倏地,他昂起头来,凤翅兜鍪上的红缨被风拂起。 朝华身着女官服饰,站在城楼之上。 第160章 庆功 华枝春/怀愫 宫城城楼上, 太后为首,身后站着六部各司主要官员。 太医学馆是太后设立, 自然也是其中之一。净尘师太站在最前,朝华站在她身后。 在一众红、蓝、绿的官袍中,一样穿着蓝袍的她们,其实并不多么显眼。 第177节 但裴忌一眼认出了她,脸上不由浮现笑容,身下那匹戴着银色马甲的大黑马,仿佛也知道主人心情, 小跑两步撒起欢来。 女官上城楼的事, 确有几个古板学究上书, 但太后都已经站在最前面了, 以什么理由来弹劾呢? 女人不该站上宫城城楼? 太后杀伐果敢, 如今手中更是捏牢了秦州一地的兵权, 谁敢在这时候触太后的霉头? 百官宫宴时。 太后身边坐着张皇后, 张皇后的身边坐着两位小腹已经高高隆起的太子良娣。 太后望着两位太子良娣的肚子,目光满是殷切,还特意对誉王道:“你也莫要老是躲懒, 赶紧着手理一理政务, 将来……也是襄助。” 誉王当即起身:“母后吩咐莫敢不从, 只是政事上还得母后多多提点我。” 太后连连点头, 一副裴家江山后继有人, 她老人家老怀安慰的模样。 转头又望向师玠一干人:“等皇子开蒙, 还得众卿家费心。” 一句话又给了朝中清流们希望, 谁是皇家子嗣的恩师, 谁在将来就有可能入内阁。 孩子落地,到长成开蒙, 少说也还有五年。 江山后继有人,是邓太后吊在群臣面前的一根大萝卜,这根萝卜看着鲜美无比,大臣们才会好好为民办事,一圈又一圈的替太后拉磨。 太子良娣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不是太子的,好像根本没人愿意深究。 朝华手执杯盏,低头掩袖,饮上一口庆功酒。 她刚饮完一口酒,就见裴忌在对面的座席上冲她遥遥举杯,口型似是在说“独饮无趣”,说完他自己陪饮了一杯。 宫宴一直热闹到很晚,净尘师太虽已不是出家人,但依旧喜净不喜闹。 大宴过半,她就跟着太后起身离开。 朝华也没再坐的理由,起身离开,走到殿外廊下遇上了裴忌。 裴忌一直都没找着机会跟她说话,看她要走,赶紧托脱掉几个上前敬酒的官员,溜出殿来追上她。 “怎么不告诉我?” 连外祖母也没告诉他! 朝华今日蓝衣黑冠,除了腰上官带之外,通身无饰,与她女装时全然不同。 她站在廊下,盈盈而笑:“这等大事,我自然要站到城楼上看。等到春日太医学馆落成,也请你赏光观礼。” “我送你回去。” 朝华摇头:“你快进去罢,别喝多了。”伤口还没好呢。 说完请小太监引路,坐上马车回去南园。 今日不设夜禁,回去的路上城中万家灯火,朝华停车买了两提点心,这才回去南园。 真娘还在等她,一见她就问:“站在城楼什么光景?” 朝华想也不想就答:“看得极远!”跟站在余杭六合塔上看西湖的湖光山色不同,站在城楼上,看见的是长安街,得胜门。 她还瞧见有人冲裴忌扔绒花,直到快进宫城才停。 真娘拉着朝华的手进屋:“你可不知道,好几家送了礼来!”永安伯家送了两抬礼盒来,还有陆汀兰写的信。 她在包间楼上就按捺不住要给朝华写信。 早先她只当裴忌生了双绿眼,必是个凶恶人,今日见到,不独是她被惊到,一众姐妹们也被惊到。 有胆大的道:“裴郡王是不是故意藏起来的?” 一屋都是女孩儿,说话也不必十分讲究合不合礼数,她一说完,另一个就感慨:“不是说他是半个狄人?原来狄人都生他这个模样。” 将士们都头戴兜鍪,只露出眉眼,打头第一个便是他,看了他再看别人,都觉得寡淡无味。 陆汀兰要写信,几个姑娘围在桌边,你一嘴我一嘴。说她们扔出去好些绒花,不为别的,都是赞赏而已。 朝华越看越笑,把这信压住,等会要告诉裴忌,他被人盛赞美貌。 又对甘棠道:“预备两盒各色绒花,要南边做的,样子细巧的些,明日或是后日给永平伯家送去。” 令舒的信就更直白了,开头第一句写的是恭喜姐姐得一佳婿。 二人定婚之后,裴忌就上了战场,礼物是送到容家了,从上到下一个没落,可人还没到容家。 连容老夫人也还不知道裴忌生得什么模样。 容家和楚家两家的包间一左一右。 令舒在信上说,三姐夫没出现之前,大伯母说话都含蓄些,生怕裴忌长得不尽人意,要论长相,楚六确实锦绣富贵。 虽则官阶已经能镇得住,可杨氏偏偏拿住了这点,上京城的夫人们少有见过裴忌正脸的,都觉得他要么生得普通,要么就很凶 相。 半个狄人长相,哪能不凶? 等到三姐夫骑马一出现,杨氏变成只哑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偏偏大伯母此时道:“这可真是,我们朝朝已经生得这般模样了,二人生的孩子,想着也是人中龙凤啊。” 大姐姐令姜,原本没心思搅和这些,她的丈夫也要随军进城。 她抱着女儿皎皎在二楼栏杆边等爹,皎皎一眼认出爹来,令姜赶紧抱着女儿,摇着女儿的小手,与丈夫隔着人群互望。 直到看见丈夫的马走远了,容令姜回过神来。 这母女俩都笑眯眯看向杨氏,令姜道:“二舅妈一直都替我们朝朝提着心,这下子您可总算放心了罢。” 令舒活灵活现将这些写在信上,她到是打算上阵的,可大伯母大姐姐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 她抓了把炒瓜子在后头嗑,一边嗑一边往瓷碟里吐皮儿,吐了小半碟才发现举着瓷碟的不是水竹,是四呆子! 这场戏别提多下饭了。 最后她问朝华“城楼风景何如?” 朝华略略思索,研墨提笔。 令舒的信写了好几页,她的回信只有一句。 “似天阃之开”。 …… 太医学馆落成,典礼还未办,各州各府选送的医女早已经陆续住进了学舍中。 就像净尘师太原来预想的,没超过三十人,总共只有二十二人。 这二十六人学的会的还都参差不齐,有两个只是会治些风寒病痛就被州府送上京交差。 净尘师太也早预料到了,给她们制定的课业就是从最基础的药理开始学起。 朝华一个人忙不过来,不仅把甘棠带去,还把令舒也带来了。 “你读了这许多诗书,医书中的医理也颇通些,我这儿人手不足,你自然要来帮忙。”一句话就把令舒拉出家门。 令舒本以为祖母不会赞同,谁知祖母连问也没问,说是去学馆,就让她来了。 朝华笑着对妹妹道:“你不是说,你也想看天门开么,赶紧的罢。” 天阃便是天门。 令舒跟甘棠一块,分发学馆医女们的院服,安排号舍,张贴课表。 医女们一色青布衣裙,竹结发簪,这是比照着太学做的院服。一年四季,每季两套,到了冬天还有冬衣厚袄发放。 还测试这些送来的医女们识不识字,这才发现好几个“医女”不会写字,只是认得几味草药。 二十二个人,还得分甲乙丙三个班教学,要办的事还多着呢。 净尘师太道:“要分,娘娘要看。” 太后娘娘预设女官,预建女学,太医学馆虽是雏形,也得办得好。 “头年是辛苦些,明岁招手先发下考题,考中的再送来。” 净尘师太譬如祭酒,朝华就是司业,二人都住进学馆中,方便办开馆典礼。 只有裴忌觉得不便,原来两人一起上朝一起下值,午间不用吃廊下食,并肩到廊后街吃午膳。 夜里再一起去,虽还不是夫妻,可比寻常夫妻一天里见的还多。 裴忌颇为满意,还觉得成婚之后日子会更美。 到时一个被窝里起来,一同进宫上值,一日三餐都在一块,到晚上再回一个被窝去。 没想到朝华收拾了铺盖住进学馆,也不再去千步廊,一忙起来,两人五六天才能见一面,还不是在家中。 就在集贤街上见,坐下吃碗面都难,有时分吃块炸糖糕,有时就在街边买只烤红薯。 两人明明官阶都不低,却连坐下用饭的功夫都没有。 裴忌的感叹先还是“悔教夫婿觅封侯”,料想以后成婚也是“辜负香衾事早朝”。 朝华口中咬着糖糕,掏出帕子替他抹去唇角糖汁:“等选到女属官,让她们把活接过去,我就轻松些了。” “再忙也就是这两个月而已。” 两月之后就是婚期。 待上京城桃杏盛放,芳枝花满时,礼部终于择定太医学馆开馆吉期。 开馆那日,集贤街两头挤满了人。 太学的学生们俱都挤过孔庙,来看太医学馆招收的二十多个女医学生。 朝华依旧站在净尘师太身后,她还是那身蓝绸官袍,等待接驾。 今日太后驾临,跟王师凯旋那日一样,学馆附近的酒楼饭庄挤满了人。 正对着太医学馆的那家酒楼二层的包间全被容家殷家定下了。 容老夫人带着儿子媳妇和孙女儿坐在里头,远远望着穿官服的朝朝,令舒已经看过许多次,令惜却没见过,她目不转睛的望着。 姨娘每每告诉她女儿家多练针线就好,今日她才知道,原来练针线也可以去太医学馆。 容寅坐在容老夫人身侧,这是他两年之中第一次迈出容家。 第178节 他知道真娘隔着这块雕花木板坐在他隔壁,要是凝神细听,仿佛还能听真娘说话声,想到真娘此时正跟他一起看着女儿,容寅眼中终于透进些光亮。 隔壁包间中真娘泪落沾襟,岳氏拍哄她:“别哭呀,赶紧多瞧两眼,你哥哥跑船之前说了一定得看看,你得给画下来。” 真娘吸吸鼻子,当然要画,还要画一幅大的! 朝华抬起眼,先是看向隔街二楼的亲人们,跟着又在人群中看见了楚六,楚六见她瞧过来,冲她笑开了。 响锣静鞭之后,太后的仪仗从宫城驶来,停在学馆门前。裴忌一身郡王服色,跟在太后身边。 邓太后凤冠翟衣,缓步入内,抬头看着神农堂,微微颔首。 今日她能来太医学馆祭神农,明日便可去太学孔庙,天门既开,眼前的路便要一步一步走上去。 朝华左右随侍,一整日都不得闲。 待送走太后的仪仗,裴忌已经买来她最爱的街角那家的糖糕,递给她道:“吃罢,累不累?” 朝华接过去先咬了满口蜜豆,而后才道:“累倒还好,只是腿酸些。” 裴忌笑了:“成婚那日,包管你脚不沾地。” 第161章 番外一 华枝春/怀愫 朝华直到成婚前一天, 还在太医学馆当值。 学生们都知道容医官明日就要成婚,甘学录早早就把喜糖提前发给她们了。 见容医官竟还来学馆, 有几个胆大的女学生便问甘学录:“甘学录,容医官明儿不成婚么?咱们不去喝喜酒了?” 怎么新嫁娘到这会儿还不歇? 甘学录就是甘棠,她一直以为姑娘说要把她带进学馆是句玩笑话。 她是奴籍,还是世仆,就算进学馆也就是打打下手,为姑娘分分忧而已,没想到姑娘替她请来了学录的官。 太医学馆中除了净尘师太是四品, 姑娘的官位比照太学司业, 是正六品。 余下博士, 助教都是从八品, 学正正九品, 跟着就是学录, 从九品。 甘棠先是被放良, 跟着拿到任状,看到上面写着从九品三个字时,她怔怔回不过神来。 望着姑娘呆问:“姑娘, 这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写的虽是学录, 其实你上面的学正位子还空着, 你还得管典薄的差事。”管医女们的考勤, 整理她们大考小考的成绩, 衣食住行和假期也都由甘棠来管。 “这些你原来就是熟手, 有什难的?” 甘棠嚅嚅半日:“可我, 可我只管过丫头,我怎么能……”能当官呢? 姑娘还是那句:“怎么不成?你知不知道要找一个能写会算, 还能打理这些细务的人有多难!” “非是我们自夸,我见到的那些小吏,一多半都没有你能干。” 千步廊下□□品的小官小吏极多,真要论办事能力,他们有一半人要被甘棠甩在后头。 家境殷实人家的女孩儿都不一定能读书,识得诗书的女孩又多数是秦楼楚馆特意调教的,这些人连自由身都不是,哪可能出来供职。 更不能任官。 好在,太后娘娘想办的上京女学正在推行,虽非此时此刻,但只要不停,终有一日! “可我是奴籍啊。”奴籍出身的男人都不能科举呢,她怎么能当女官? “这有什么,方便得很。”朝华早就想好了给甘棠一家除籍。 甘棠本来还怕自己没地方可回,姑娘说休沐日她一样回南园。芸苓几个若是有假,也可以去学馆探望她。 甘棠就这么当上了甘学录。 确如朝华所说,甘学录办事有条理,上手极快。 从九品浅青色的官服穿在身上,休沐日回去的时候,芸苓见了就惊叹:“你可真有个官模样。” 甘学录对那几个胆大的医女道:“可别松懈,等容医官婚假回来,又得考你们。” 明天她也请假,跟萧助教一块儿去给容医官贺新婚。 两人都穿女官服色,站在一众女宾中格外瞩目,甘棠不能安心当客人,跟着里里外外的帮手。 朝华本不要她忙,甘棠执意要管:“姑娘的大事,我怎么能当甩手掌柜!” 她穿官服来当宾客喝喜酒是替姑娘撑场子的,可关上门她还想最后侍候姑娘一回。 既是出嫁,王妃车驾自然要从容家抬出去,容府正门侧门大开着,门前三四个喜婆打扮的妇人手中捧着喜箩。 一把一把往外面街撒喜糖喜钱。 街上的小孩儿们遇上这样的喜事跑得比大人还快,个个围在门前,等喜婆一撒钱,你挨我我挨你的凑上前捡钱。 里头那些枣子桂圆要等钱都抢完了再捡。 不知哪个孩子说:“这家的糖好吃!” 容家做的四色糖,南边的手艺,红的是玫瑰绿的是薄荷黄的是桂花,撒出来满地开花儿,有个孩子捡起来撕开纸比南糖铺子里卖得都要好。 这一声嚷嚷出来,除了捡喜钱的,还有抢喜糖的。 朝华在簌爽斋中梳妆打扮,为她理妆的也不是外头请来的梳头妇人,是宗事府派来的宫中嬷嬷。 裴郡王的喜事,嬷嬷们都已经接过一次打赏了,个个满嘴的吉利话。 瞧见郡王妃身边还有个从九品的女官替王妃拿帕子,托胭脂,互望一眼,愈加殷勤。 甘棠去当差,芸苓就成了屋里最大的,阮妈妈跟她一块约束院中人,今天一整天谁也不许说丧气话,张口都要吉利。 要是忙中打碎了什么,绝不能啐,也不能叹,只许笑着说碎碎平安! 容五容六两个仗着年岁小,也挤进屋里来,看女官姐姐梳妆,又同她报:“工部的陈大人送了贺礼来。” “礼部的赵大人也送了礼来。” 这些不是送去郡王府的,是送给容医官的。 越到正午,来的人官阶越大。 忠义侯世子夫人带着女儿来了,新升官的余布政使夫人带着女儿也来道贺,还有誉王妃。 誉王妃自觉自己是半个媒人,她让誉王去郡王府算是男方宾客,她算是女方宾客,来给朝华道喜。 花厅里坐满了人,正是仲春时节,满院花木次第开放。 女眷们就坐在厅中,互相谈笑,分食甜汤。 朝华坐在妆镜前,隔着院子也能听见庭前热闹,喜庆丝竹声就没断过。 保哥儿一会在外头,一会又跑到里头,偷偷摸一把甜枣塞到姐姐手里。娘说了,姐姐还要去殷家拜别,他乖乖坐在车上跟回去就行。 吉时到时,朝华已然盛妆。 几个宫人嬷嬷扶着她,按品阶,她出门子不必给任何人磕头。 反而是祖母大伯母们要恭敬送她出阁。 可朝华站定了没动,隔着销金红盖头对几个宫人嬷嬷道:“请拿蒲团来。” 宫人嬷嬷们互望一眼,这可不合规矩,她们没动弹,夏青听得真真的,飞快拿了蒲团来,随手一抛,正抛到未来主子夫人脚下。 朝华端正跪了下去。 容老夫人面上带笑,心中依旧叹息,又想十事能得九如意,人生还有什么不圆满。 楚氏身着命妇服,望着朝华强忍泪水,菩萨到底是开了眼。 三拜之后,宫人嬷嬷赶忙将郡王妃扶起来,送到门前,由郡王亲自扶上车辇。 几个宫人嬷嬷到这会儿已经是睁只眼闭只眼了,这婚礼上有许多不合宫规处,报给太后娘娘必也不会深究,她们几个干脆也不指点礼仪了,就只说吉祥话。 裴忌骑马在前,朝华坐车在后,一路有仪仗开路,行至殷府门前,二人一个下马一个下车,进屋拜真娘。 真娘倒没落泪,这儿拜完了,不到夜里她就去南园,隔着门还跟女儿住在一块。 …… 车辇驶进郡王府,拜过天地,朝华已经觉得疲累了,这比在学馆里忙上一天还累。 到了新房,又是一阵恭贺。 不独裴忌是太后跟前的红人,朝华更是,来贺的人一阵又一阵,还是宫人嬷嬷们看她实在累了,这才把人都请到前面花厅去。 屋中倏地一静,郡王府地开阔,在屋中只有隐隐几声欢乐丝竹传来。 甘棠收拾完道:“太医学馆的人都来了,我到外头瞧一眼去。” 朝华想点头,可郡王妃的花冠实在太重,她只得摆摆手,示意甘棠去忙。 芸苓拿了软枕来:“姑娘快靠着些罢,这东西方才我捧在手里都沉得慌,戴在头上那可不……”硬生生把后面那句咽下去。 朝华眼见新房中来道喜的人都走干净了,问芸苓:“刚刚嬷嬷们梳头,你学会没有?” 芸苓想了想:“学会了。”发髻是繁复些,但她会盘。 “那好,赶紧给我拆下来。”到新郎进屋得等到天黑,还有好几个时辰。 头冠一拆,外头的大衣裳干脆也脱了挂起来。 宫人嬷嬷站在屋外明明听见了里头的动静,但谁也没进去说一声不合规矩,只当没听见,把来道贺的人打发去花厅。 这屋子处处都是芸苓归置过的,她给朝华倒了茶水:“姑娘润润嗓子,外头的贺礼都在礼厅里,要紧些的都在隔间。” 朝华抻开胳膊松了松脖子,坐了一天,是得走动。 走到西间,看见桌上堆满了礼品,礼盒上都贴着姓名,各色礼单放在最上面,翻开一瞧,第一页写的就是净尘师太的贺礼。 朝华赞许芸苓一声:“你再练练手,也能来当录事。” 说完她找起净尘师太的贺礼来。 是只红色绘着龙凤的喜盒,就是外头最常见的那种贺礼盒子,只是这常见的盒子外头贴了一张净尘师太手书的封条。 朝华好奇起来,不知师父会送她什么。 第179节 她伸手揭开封条,打开一看是张药方。 取出一看,药方顶上三个大字“避字汤”,列了些药材和煎服之法,最下面写到此汤药效和缓,当日服用即可。 若想怀孕,断药三月就成。 朝华莞尔,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新婚礼物了。 她要想好了,准备好了,再当母亲。 朝华自行走到随身嫁妆箱前,打开箱子,将这张药方连同太后给的帛书放在一块。 忽尔轻笑一声,不知裴忌看见,是何反应。 这张纸总能让他脸上的笑意收一收了罢,看着实在蠢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