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之笼(禁脔文学)》 灯火囚笼与无声信笺 东京,某华族府邸的宴会厅。水晶吊灯的光芒过于炽烈,将丝绸的浮光、勋章的冷硬与宾客脸上精心雕琢的笑容,都折射出一种虚假的、令人目眩的华丽。空气粘稠,昂贵的香水、陈年雪茄的烟雾与一种无形的、名为“权力”的压力相互角力,令人呼吸微窒。军装、和服、洋裙如同色彩斑斓的鱼群,在光影中穿梭游弋,低语声交织成一张细密而危险的网。 在靠近厚重丝绒窗帘的阴影深处,一个几乎与暗色融为一体的男人正笔挺的站着。三十多岁的年纪,黑发背头,眼瞳大且幽深,方正的脸颊下留着齐整胡须,忽略其过于阴郁的气质和下颌两侧的明显的手术缝合痕迹,他的相貌也算出类拔萃。笔挺的陆军少佐军装熨帖地包裹着他精壮的身躯,肩章在偶尔掠过的光线下闪过微芒。 作为一名优秀的前狙击手,尾形百之助一贯喜好隐在暗处。此刻他也摆出毫无参与感的姿态,目光无声地、缓慢地弥漫过整个喧嚣的厅堂。 那眼神里没有评判,没有兴趣,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洞悉一切的观察,仿佛在记录着每一张面具下的细微裂痕,每一句寒暄里隐藏的机锋。 一位略显富态的政要端着酒杯靠近,笑容可掬:“尾形少佐,令郎花泽明君聪慧过人,未来可期啊。听闻你对北海道的治理颇有心得,对近来热议的‘国民精神统一’方针,不知有何高见?”话题直指敏感的民族同化政策。 尾形眼皮都未抬,声音不高却足以穿透周围的细语:“高见谈不上。只是历史证明,强行拔除根系,只会让树木更快枯死,引发更大的混乱。保持一定特性,纳入有效管理,方是上策。”他语气平淡,却精准点出对方政策中隐含的风险,让对方笑容僵了一瞬。尾形抿了一口酒,目光转向不远处。 他新婚一年的妻子,百合子,正努力融入一群华族夫人中。她穿着繁复精致的和服,妆容完美,却像一只误入孔雀群的画眉,眼神里带着难以掩饰的局促和渴望。她纤细的手指紧紧绞着手中的丝绸手帕,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尾形挺拔却疏离的背影。当一位夫人用羽毛扇掩着嘴,低声提到“如夫人”时,百合子的脸色瞬间苍白,指尖掐得发白。 房间另一角,尾形的儿子,刚满五岁的花泽明穿着小西装,被佣人拘谨地护着。几个同龄的华族孩子好奇地打量他,窃窃私语。一个大胆些的男孩被推搡着上前:“喂,你真的是如夫人的孩子?”明的小脸绷紧了,眼神茫然又倔强,像一只受惊的小动物蜷缩起无形的尖刺。 东京远郊,一栋和洋折衷的宅邸沉在夜色里。与市中心宴会的喧嚣截然相反,这里只有庭院虫鸣和灯火在窗纸上晕开的暖黄光晕。书房内,阿希莉帕坐在宽大的书桌前,桌上摊开的不是情书或密信,而是一迭写满字迹的稿纸,旁边放着一本翻旧的阿依努语笔记和一本日语字典。 她刚被人“护送”回来,结束了她珍贵的、如今被严格限制的图书馆时光。她微微蹙眉,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稿纸边缘摩挲,那里记录着她今天被粗暴打断的思绪。最终,她拿起笔,蘸了墨,在雪白的信纸上落下清晰的标题:《关于阿依努民族文化纪录片拍摄企划书(草案)》。 信中没有诉苦,没有抱怨禁足,字里行间只有对文化的热忱和一种近乎倔强的专注。她将信纸仔细折好,放进信封,封口时动作微微停顿。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如同她此刻的处境。她深吸一口气,将信封压在笔记本下。 “夫人,”年长的女佣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边,恭敬垂首,“夜已深,你该休息了。老爷吩咐过,请你保重身体。”她的声音温和,却像一道无形的栅栏。 阿希莉帕抬眼。“知道了,这就去。”她站起身,将桌面整理好,那本阿依努笔记被珍重地放在最上面。走过女佣身边时,她脚步顿了一下,看向对方低垂的眼帘:“今天辛苦你了,也早点休息吧。” 女佣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头垂得更低:“是,明日子夫人。” 听到这个称谓,阿希莉帕的背脊似乎绷紧了一瞬。 玄关传来沉稳而冰冷的脚步声,打破了宅邸刻意维持的宁静。木地板的细微吱呀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空气仿佛凝结了几分。 阿希莉帕的身影刚从书房门口消失不久。女佣垂手侍立在走廊暗处,像一尊融进阴影的雕塑。 尾形百之助踏进客厅,脱下带着寒气的军呢大衣递给无声出现的另一名年轻女佣。宴会厅的浮华气息似乎还萦绕在他挺直的肩背,但那双幽深锐利的眼睛已恢复了惯常的沉静,甚至更添一丝从喧嚣中抽离的疲惫与……更深邃的东西。他扫视客厅,目光在阿希莉帕惯坐的扶手椅和书桌上短暂停留,上面摊开着那本显眼的阿依努语笔记。 “她呢?”尾形开口,声音不高,像磨砂纸擦过金属。 “明日子夫人刚回卧室,大人。”年长的女佣躬身回答,声音平稳无波。 尾形“嗯”了一声,径直走向书房。门开着,暖黄的灯光泄出来。他走到书桌前,指尖拂过笔记本粗糙的封皮,没有立刻翻开。他的视线落在桌面上——一张刚用过的信笺纸被压在一迭稿纸下,露出边缘一小截崭新的折痕。稿纸的标题清晰可见。 他沉默地站着,挺拔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口的光线。空气里只有壁炉木炭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他没有碰那迭稿纸,目光转而投向窗外的沉沉夜色,仿佛在衡量东京市中心那场浮华闹剧与这郊外寂静牢笼之间的距离。 年轻的女佣端来热茶,动作有些拘谨,不小心将托盘边缘在门框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细微的脆响。她吓得一哆嗦,茶汤在杯中晃荡。 尾形的视线倏然收回,落在她身上,没有责备,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让年轻女佣的头几乎埋进胸口。他抬手接过茶杯,指尖无意间擦过女佣冰凉颤抖的手腕。 “去休息吧。”他对年轻女佣说,语气听不出情绪。 年轻女佣如蒙大赦,慌忙退下。年长的女佣依旧垂手立在原地,像一截沉默的木头。 尾形端着茶杯,没有喝。他缓步走到壁炉边,看着跳跃的火焰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上,扭曲晃动。炉火映在他深不见底的黑眸里,跳动着一小簇光,却驱不散那层固有的寒意。 “晚宴很热闹?”阿希莉帕的声音从卧室方向传来。她换了一身素净的居家和服,站在走廊光影交界处,手里拿着一块半干的毛巾,像是刚擦过脸。头发松散地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褪去了些“明日子夫人”的刻意,却依然带着一种被圈养的警觉。 尾形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在炉火上。“一如既往。愚蠢的恭维,无谓的试探。”他声音平淡,像在陈述天气。 “明呢?他…还好吗?”阿希莉帕走近几步,停在客厅入口,没有完全进来。她能想象明在那个格格不入的环境中的样子。 “被恭维了几句‘聪慧’、‘未来可期’。”尾形终于转过身,背对着炉火,整个人陷在阴影里,只有军装的轮廓边缘被火光勾勒出一圈金边。他看着阿希莉帕,眼神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状态。“他需要习惯。” 这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刺。阿希莉帕抿了抿唇,没再追问孩子,转而问道:“他们又提‘国民精神统一’了?”她捕捉到了他话语里“试探”的指向。 “嗯。”尾形端起冷掉的茶,喝了一口,“有人想探我的想法。”转过身,语气带着一丝探询:“图书馆……有什么新收获吗? “找到几份很老的渔猎记录,”阿希莉帕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活力,但很快收敛,“或许对理解一些传统祭仪有帮助。” ?“哦?”尾形应了一声,听不出褒贬。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在阿希莉帕面前不远。他身上硝烟、冷气、古龙水味混杂成独特的气息。他低头看着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她领口下那道极淡的旧痕上。他的手指在身侧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松开。 不早了。”他移开目光,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只对她才有的、近乎疲惫的温和,“那些故纸堆耗神。你的心愿,”他顿了顿,“也需要好的身体去慢慢实现,不是吗?”他越过她,径直走向浴室。 阿希莉帕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若有所思。 “你也去睡吧,婆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夜里凉,当心膝盖。” 女佣低着头,肩膀似乎僵硬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回应:“是,夫人。”她看着阿希莉帕单薄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后,才慢慢退去。整个宅邸二层彻底沉入黑暗,唯有主卧门缝下透出的、属于两人共处空间的那一线温暖光亮,以及壁炉里最后一点将熄的、跳跃不定的红炭,在寂静中相互映照着。 窗外,雪似乎下得密了些。 脆弱的界限 初秋午后,阳光慵懒地斜穿过阿希莉帕宅邸素雅客厅的纸格窗,在洁净的榻榻米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浮动着新沏绿茶的微涩清香,混合着庭院里尚未散尽的草木气息。阿希莉帕安静地跪坐在矮几一侧,目光落在平静的访客身上。 花泽(随夫姓)百合子(25岁)端坐着,昂贵的丝绸和服如水般流淌,衬得她肤白胜雪,繁复的发髻一丝不苟,每一根发丝都恪守着华族正妻应有的体面。然而,这份精心雕琢的端庄之下,却潜藏着只有她自己知晓的暗涌。结婚一年有余,她至今还是处女。丈夫百之助踏足她那座富丽堂皇的正妻宅邸的次数屈指可数。每一次短暂的停留,都伴随着疏离的客套和冰冷的沉默。娘家父母日渐焦灼的询问(“百之助大人……可有常归家?”、“子嗣之事,需早做打算啊……”),以及华族夫人圈中那些看似关切、实则带着刺探与怜悯的耳语(“百合子夫人真是贤惠,丈夫在外为国操劳,也毫无怨言呢……”),像无形的丝线,将她越缠越紧,几乎窒息。 今日,她终于鼓起勇气,带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嫉妒与强烈的好奇,踏入了这座郊外的宅邸——她想亲眼看看,那个让百之助大人流连忘返、甚至诞下唯一继承人的“明日子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个包装极其精美、印着显赫商号徽记的点心盒,被百合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如同她此刻的身份象征,昂贵却与这间素净客厅格格不入,带着刻意的客套与距离感。 “明日子夫人,”百合子开口,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带着一种努力维持的、居高临下的意味,“初次见面。我是百之助大人的妻子,花泽百合子。”她清晰地强调了“妻子”二字,仿佛在宣示某种摇摇欲坠的主权。“听闻百之助大人常在此处休憩,想必你也深知我花泽家的门风与体面。有些规矩,作为常伴大人左右的人,还是需要知晓的。”她顿了顿,像是在背诵演练过无数次的台词,“比如,对外的言行举止,需格外谨慎,万不可有损大人清誉。还有……明少爷的教育,更需合乎身份,不能……”话语流畅却空洞,像精美的瓷器,冰冷而易碎。 阿希莉帕平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穿着绣着独特民族花纹的棉麻服饰,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颈项。百合子忍不住细细打量她:近乎透明的白皙肌肤,不同于和人,碧蓝的摄人的眼眸,带着一种异域的神秘美感。大而精致的五官组合在一张略显稚气的脸庞上,体格娇小得甚至让百合子觉得她比自己还要年少几岁。 这个认知让百合子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个如此年轻、甚至可以说是少女模样的女子,竟然已是五岁男孩的母亲?那她生育明少爷时,该是多么年幼? 这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几乎让她维持不住表面的平静。 然而,更令百合子感到奇异的是阿希莉帕周身散发的气质。那并非她预想中的狐媚或卑微,而是一种奇异的混合体:自然的温和与亲切感如同林间清风,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可在那份柔和之下,又隐隐透出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一种仿佛源自山野的、未经驯化的韧性与强悍。 这种矛盾的气质,让百合子精心准备的“正妻训诫”显得格外苍白无力。 等百合子停下,阿希莉帕才微微倾身。她的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韵律感,亲手提起质朴的陶壶,将滚烫的茶水注入百合子面前同样不加修饰的茶碗里。清澈的水流注入,茶叶在碗底舒展,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空气。 “请用茶,百合子夫人。”阿希莉帕的声音温和清澈,没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气。她抬起头,那双碧蓝的眼眸坦然地看向百合子略显慌乱的眼睛,忽然轻轻地问,像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 “你真的很在意尾形啊。” “什、什么?!”百合子猝不及防,仿佛被无形的箭矢精准地射中了心口。捏着茶碗的手指关节瞬间用力到发白,精心维持的端庄面具“啪”地一声碎裂开来,露出底下最真实的脆弱、委屈和那份被压抑到极致的渴望。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和倔强:“百之助大人他……他是我的丈夫!”这句话,像是在提醒对方,更像是在提醒自己。 “嗯。”阿希莉帕应了一声,没有追问,只是又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瞬间的了然,也柔和了她眼中的光芒。 百合子似乎被自己刚才的失态惊到,狼狈地低下头,掩饰性地啜啜了一口茶。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无法温暖心底的冰凉。沉默片刻,紧绷的肩膀像是被抽走了力气,微微松懈下来。声音也低了许多,不再端着那沉重的架子,更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在自言自语: “百之助大人他……总是很忙。他很少在家……即使回来,也很少说话。”她的目光茫然地落在虚空一点,仿佛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答案,“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我从没真正了解过……他工作很辛苦吧?在外面……他喜欢吃些什么?在家的时候,他总说厨子做的口味太重了…明少爷这边…”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如同决堤的溪流,带着积压已久的困惑和渴望倾泻而出。最后,她的目光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好奇,重新落回阿希莉帕身上,那眼神里混合着探究、羡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 “……百之助大人他……在这里的时候,会放松一些吗?他……会对你笑吗?” 阿希莉帕安静地听着,目光透过茶水氤氲的热气,落在百合子因急切而微微泛红、带着迷茫的脸上。待百合子问完关于明和尾形的问题,阿希莉帕拿起自己的茶碗,小小地啜啜了一口,动作带着山野般的随性。然后,她放下茶碗,语气自然地开始回答,仿佛只是在分享邻家的日常: “明喜欢那些木头刻的小动物,上次那个小狐狸让他抱着睡了好久。点心的话,果子太甜他可不喜欢。”她一边说着,一边拿手指无意识地在榻榻米上轻轻划了划,仿佛在描绘那小动物模型的轮廓,脸上带着母亲特有的柔和笑意。 “至于尾形,”她依旧自然地用了名字,没有敬称,“就爱喝浓得发苦的茶,”她省略了这茶往往是她亲手泡制的细节。“另外,他挺怕冷的,天一凉就裹得严严实实。”她的声音清脆坦荡,带着一种讲述事实的直率,并不特意避讳什么。 但是,当百合子最后两个问题——“他在这里放松吗?”“他会对你笑吗?”——尤其是指向尾形对她的态度时,阿希莉帕话音顿了顿。 她脑海里飞快地之助的影子:那双总是沉默专注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确实很少笑,但和她在一起时,面部紧绷的线条也会悄然放松。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打了个转,却绝不会说出口。她深知这份“不同。” 抬起眼睛,清澈碧绿的眸子望了百合子一眼,随即略带困扰地歪了歪头,语气轻松却巧妙地滑开了最关键的部分:“他那个样子,笑不笑的,谁知道呢?”她一边说着,一边顺手用指尖点了点自己带来的陶壶,似乎在证明自己泡茶技术不错,也似乎只是个小姑娘不经意的动作。接着,她放下茶碗,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温和而直接地看着百合子,那眼神里充满了纯粹的、对“人”本身的关怀,完全跳脱了身份、立场的藩篱: “那你呢,百合子?” 百合子猛地抬头,像被针扎了一下:“……我?” “嗯。”阿希莉帕点点头,笑容温暖,“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或者……最喜欢吃什么?”她的问题如此简单,却又如此陌生。仿佛一道光,骤然照进了百合子从未被真正审视过的内心世界。 百合子愣住了。她张了张嘴,大脑一片空白。身为华族家的女儿,然后是花泽(尾形)百之助的妻子,她的喜好、她的梦想……仿佛都是依附于家族和丈夫存在的模糊影子,是社交场上需要得体回答的“标准答案”。她努力回想属于自己的东西,却发现一片荒芜,只剩下繁复的礼仪和空洞的头衔。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巨大的茫然瞬间淹没了她,她狼狈地移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漆器点心盒边缘,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气氛凝滞。百合子最终没有找到答案。她匆匆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时间不早了,我该告辞了。今日……叨扰了。”她甚至忘了那盒精心挑选的昂贵点心。 阿希莉帕也跟着起身,送她到玄关。看着百合子略显仓惶、仿佛背负着沉重枷锁的背影,阿希莉帕脸上浮现出一个很浅、却异常温暖的微笑,如同穿透林间薄雾的阳光: “百合子,下次再来吧。下次……也多谈谈你自己。比如,你最喜欢吃什么?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尝尝。” 百合子的脚步在门槛处顿了一下,没有回头,但紧绷的肩膀似乎奇异地放松了一丝。她没有回应,只是加快脚步,消失在外院停着的黑色马车旁。阳光洒在阿希莉帕身上,在她脚边拉出长长的影子,那影子既有着母性的包容轮廓,又隐约透出山岩般的坚韧线条。 脆弱的界限(续,微h) 傍晚,尾形回来了。宅邸的空气似乎随着他的归来而变得沉凝。他径直走向书房,却在经过阿希莉帕的房间时停住了脚步。门半开着,能看到她正跪坐在矮桌前,就着一盏明亮的台灯,认真地在习字帖上临摹着复杂的日语汉字,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沉静而专注。桌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散落着几本阿依努语书籍和一册摊开的纪录片企划草稿。角落的烟灰缸里,静静躺着一支熄灭的雪茄烟蒂——那是属于尾形的痕迹。一件缝制了一半的、带有阿依努纹样的儿童小袄搭在旁边的坐垫上。 尾形倚在门框上,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颈线,几缕发丝垂落,随着她书写的动作轻轻晃动。房间里弥漫着墨香、纸张的气息,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他雪茄的冷冽余味,与阿希莉帕身上常有的、类似草木的清新气息奇异地混合着,如同这房间本身——他的野心与她的梦想,界限模糊地共存于此。 阿希莉帕写完一个字,放下笔,似乎察觉到门口的气息,抬起头。 尾形走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他没有看桌上的东西,径直走到她身后,俯下身,双臂从后面环住了她,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和颈侧,带着一丝酒气和他身上特有的、混合着硝烟与皮革的雄性气息。他的手掌带着薄茧,隔着和服料子,不轻不重地摩挲着她的腰腹,带着明确的暗示。 阿希莉帕身体瞬间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微微放松下来。她没有抗拒,也没有迎合,只是静静地任他抱着,笔尖悬在纸上,一滴墨珠缓缓凝聚,最终滴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深色。 “今天…”尾形低沉的嗓音贴着耳廓响起,带着情欲”的沙哑“百合子来过”像是不经意,但圈着她的手臂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是啊。”阿希莉帕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紧。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热度隔着衣物传来,以及他身体某个部位悄然苏醒的变化。“聊了一会儿。” “说了什么?”他的吻落在她的耳后,细密而带着点啃咬的意味,大手开始不安分地向上探索,隔着衣料揉捏着柔软的丰盈。 阿希莉帕忍不住低哼一声,身体微微后仰,靠进他怀里,意识开始有些模糊。“她…很在意你。问了很多关于你的事…还有明…”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呼吸变得急促。尾形的手已经熟练地解开了她的衣带,直接抚上细腻的肌肤。 “唔…尾形…”阿希莉帕情不自禁地呻吟出声,身体在他的掌控下微微颤抖。尾形似乎被她的反应取悦,动作更加放肆,另一只手向下探去。他将她转过来,压在身下,和服凌乱地散开。细密的吻夹杂着啃噬落在她的颈间、锁骨,一路向下。阿希莉帕的呻吟变得破碎而甜腻,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他军装挺括的背脊,在那冰冷的衣料上留下皱褶。 “别咬。”尾形含住她的耳垂,低哑的音节在耳边吐入,“叫出来。” 他进入的动作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却在她身体本能的抵抗和接纳中,奇妙地找到了节奏。阿希莉帕的身体在他身下舒展开,像一张被拉满的弓。她放弃了压抑,喘息和呻吟变得破碎而真实,指甲无意识地在他紧绷的背肌上留下红痕。汗水交织,体温攀升,房间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肉体拍打的声音和女人压抑不住的低泣般的呻吟。 情潮汹涌,纠缠持续了许久。汗水与喘息交织,阿希莉帕的意识在愉悦的浪潮里浮沉,尾形低沉压抑的喘息在她耳边如同催情的咒语。当一切平息,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尚未平复的呼吸声。阿希莉帕疲惫地蜷在他怀里,尾形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她汗湿的一缕黑发。 “她…没有为难你?”尾形闭着眼,声音带着情事后的慵懒,但阿希莉帕能感觉到他身体的肌肉并未完全放松。 “没有。”阿希莉帕的声音很轻,带着睡意。“她只是…很孤单。” 尾形没再说话,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黑暗中,他睁开了眼,眼底一片清醒的深沉。等阿希莉帕呼吸变得绵长均匀,他小心地抽出手臂起身,披上睡袍,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 客厅里,年长的女佣垂手而立,似乎早已预料。 “今天百合子夫人来,和明日子夫人都说了什么?做了些什么?”尾形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冰冷,全无刚才房中的温存。“正室那边,”他顿了顿,强调道,“有没有任何为难明日子夫人的言语或举动?” 他的妻与他的情妇 餐厅里飘散着食物的香气。长条餐桌旁坐着三个人。阿希莉帕、尾形百之助,以及坐在儿童椅上、努力学着用筷子夹豌豆的花泽明(5岁)。 晚餐是简单的日式料理:烤鱼、炖煮蔬菜、味噌汤和白饭。 尾形坐得笔直,动作一丝不苟。他夹起一块鱼肉,目光落在明略显笨拙的手上。明正用筷子试图夹起一颗圆滚滚的豌豆,试了几次,豌豆都滚落到桌上。 “手腕太低,”尾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筷子不是这样拿的。手臂抬起来,指尖用力。”他的眉头微蹙,语气里没有不耐,却有一种严苛的审视。 明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努力地调整姿势,小手紧张得微微发抖,那颗豌豆更是不听使唤地到处乱滚。 阿希莉帕看着儿子委屈又努力的样子,放下自己的筷子。她伸手,用勺子舀起几颗豌豆,自然地放进明的小碗里,动作轻柔。 “别急,明今天已经很努力在学了,对不对?慢慢来就好。”她安慰明,然后抬起头,看向尾形,“过于注重这些的话,食物吃起来就不‘品那’(pina,阿依努语:好吃)了。”她的目光清澈坦荡,没有责备,只是陈述一个关于享受食物本身的简单道理。 尾形夹菜的动作顿住了。他抬眼看向阿希莉帕。她今天似乎有些不同,眉宇间带着一种难得的、因文化事业推进而生的淡淡光彩。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微澜。他看着她坦然的眼睛,又瞥了一眼碗里那颗被自己夹得几乎散开的鱼肉,沉默了。餐桌上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片刻的静默后,阿希莉帕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嘴角弯起一个轻松俏皮的弧度。她没有看尾形,而是转向正低头扒饭、情绪低落的明,用轻快的声音说:“明,明天早上,妈妈给你做野鸭奇卡卡普(Ainu dish: 一种用肉和蔬菜炖煮的食物)好不好?” 明立刻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妈妈!” 阿希莉帕笑着点头,目光却像是无意地掠过尾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和纯粹的赞赏:“当然。你阿恰(Acha,阿依努语:父亲)的枪法可是非常非常准的,打多少只野鸭都不在话下!” 明猛地睁大眼睛,惊讶地看向自己一直觉得严厉又陌生的父亲,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崇拜:“父亲……会射击吗?很厉害吗?” 尾形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正夹起一片腌萝卜,动作僵在半空中。他没有立刻回答儿子的问题。阿希莉帕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笑意,还有一丝他几乎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近乎明媚的肯定。 餐厅的灯光柔和地洒下,照亮了阿希莉帕带着笑意的侧脸,照亮了明眼中骤然升起的、纯粹的崇拜光芒,也照亮了尾形脸上那一瞬间的错愕和……某种被猝不及防击中的、深藏于坚硬外壳下的东西。 他垂下眼睑,将那片腌萝卜慢慢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最终,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低沉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回应:“……嗯。”算是回答了明的疑问。 晚餐在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孩子兴奋、母亲轻松、以及父亲沉默的氛围中继续。窗外,夜色渐浓。 几日后,百合子果然再次造访。这次,她乘坐的马车停在院外时,阿希莉帕正站在廊下。百合子没有带昂贵却冰冷的商号礼盒,而是提着一个朴素的竹编食篮,自己抱着一个素雅的布包。 “明日子夫人,”百合子的声音比起上次少了几分紧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带了些东西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举起手中的篮子,“是…是我觉得还不错的清甜糕点,和一点…我自己喜欢的玉露茶。”她特意强调了“我自己喜欢”,脸颊微红。 阿希莉帕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像阳光穿透林间薄雾。“快请进!”她热情地招呼,接过篮子时指尖不经意碰到百合子的手,后者微微一颤,却没有躲开。 午后的时光在素雅的茶室里流淌。不同于上次的试探与压抑,这次的气氛轻松了许多。清甜的糕点配着百合子带来的玉露茶,香气淡雅。百合子不再端着架子,甚至会因为阿希莉帕讲述在雪原上追踪猎物的趣事而发出轻微的笑声。阿希莉帕则饶有兴致地询问着京都(百合子娘家)的点心做法和茶道趣闻。 “明日子夫人…很特别。”百合子看着阿希莉帕利落的身姿,犹豫着说,“不像我…连弓都没碰过。” “要不要试试?”阿希莉帕眼睛一亮,指着后院那片开阔的场地,“我教你射箭!” 在百合子惊讶的目光中,阿希莉帕真的从储物间取出一把保养良好的传统和弓和几支练习箭。后院里,阳光正好。阿希莉帕站在百合子身后,耐心地调整她的姿势,教她如何搭箭,如何开弓,如何感受那股“气”。百合子紧张又新奇,第一箭软绵绵地脱靶,羞得满脸通红。阿希莉帕只是笑着鼓励:“放松,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作为回报,百合子拿出布包里的笔墨纸砚,铺在廊下的矮几上。“明日子夫人字写得很好,但…或许可以试试更柔和一点的笔锋?”她示范了几个字,笔走龙蛇间带着京都女子的秀雅。阿希莉帕握着毛笔,姿势略显生涩笨拙,写出的字迹歪歪扭扭,逗得百合子掩唇轻笑,也让她眼中流露出一种久违的、教导他人的成就感。 时间在拉弓、写字、品茶和轻松的笑语中飞快溜走。不知不觉,天色变得阴沉,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 当第一滴豆大的雨点砸在廊檐上时,百合子才惊觉时间已晚。她慌忙起身:“啊!打扰太久了,我该告辞了……” 话音未落,瓢泼大雨已倾盆而下,雨幕瞬间模糊了庭院,天地间一片喧嚣的灰白。 就在这时,玄关方向传来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穿透了雨声的屏障。 脚步声并不刻意放轻,但也绝无急躁或沉重,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丈量过距离的节奏感。 尾形百之助的身影出现在通往客厅的走廊入口。他的军装和帽檐已被雨水打湿,深色的布料在肩头洇开一片更深的痕迹。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一股潮湿的雨气和室外的微凉。他抬手脱下军帽,几缕被打湿的黑发垂落在额前,让他惯常一丝不苟的形象多了几分罕见的、因匆忙归家而产生的真实感。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客厅这有些出乎意料的画面:阿希莉帕和百合子并肩站在廊下,一个手里还握着毛笔,一个的素色和服衣袖上沾染了一点新鲜的墨迹,矮几上散落着写满字的宣纸和空了的点心碟,空气中混合着清雅的茶香、湿润的雨气以及……一种陌生的、轻松的气息残余。 百合子对上尾形深不见底的目光,身体下意识地微微绷紧。她迅速放下手中的毛笔,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和服袖口沾染墨迹的地方,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尴尬、局促和一丝被“撞见”的慌乱神情。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那直接的注视,声音细弱蚊呐:“百…百之助大人……” 仿佛一个在别人家玩闹被长辈发现的孩子。 阿希莉帕也放下了笔,她的反应则平静得多。她看向尾形,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因刚才与百合子互动而产生的轻松笑意。 尾形没有立刻回应百合子的问候,他的视线在阿希莉帕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百合子,带着一种近乎评估的平静。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百合子的存在。空气似乎因他的出现而变得沉凝了几分,并非恐惧,更像是一种无形的气场转换——从两个女子间轻松随意的午后,切换到了需要遵循某种规则和距离的场合。 “大人,”一名随从匆匆从雨幕中跑进玄关,身上湿透,急声汇报,“回夫人宅邸的必经之路上,小田川的桥梁被上游冲下的树木撞塌了!修复至少需要一夜,现在完全无法通行!” 气氛瞬间凝滞。百合子脸上血色尽褪,回去的路断了!这简直是她最恐惧的噩梦——被困在“情敌”家中已足够难堪,更要在尾形百之助的注视下面对这失控的一直安静待在阿希莉帕身边玩着木雕小鸭子的花泽明抬起头,小脸天真无邪:“百合子夫人回不去了吗?”他困惑地看看百合子,又看看阿希莉帕,脱口而出:“那不如夫人也留宿在这里?” 他的妻与他的情妇(二) “明!”百合子和阿希莉帕同时出声。百合子的声音充满惊慌和极度的尴尬,阿希莉帕则是带着点惊讶的安抚,同时迅速瞥了一眼尾形。 百合子指尖冰凉,不敢看尾形的方向,只觉得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她能想象日后华族圈会如何渲染这场面——正妻被困情妇宅邸,何等屈辱!更让她心慌的是,她眼角余光甚至瞥见年长的女佣飞快地和年轻女佣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里分明带着一丝压抑的、看好戏般的兴味——老爷回来了,这宅子里今晚的“床位”安排,可就有大热闹瞧了! 是老爷和正妻同室?还是老爷依旧宿在明日子夫人房里?无论哪种,都足以成为仆役间经久不衰的谈资。 阿希莉帕看着百合子窘迫得几乎要晕厥的样子,又看了看窗外丝毫没有减弱迹象、如同天河倒灌般的暴雨。她的目光快速扫过客厅,脑中飞速盘算。这宅邸房间虽多,但能立刻用作体面客房的却几乎没有。 宅邸一楼西翼的几个房间堆满了阿伊努的古老织物、祭祀法器、桦树皮文献(阿希莉帕坚持保存的民族遗产),东翼则是他的私人领域——一间锁着的军械室(存放着各种枪械和冷兵器),一间恒温酒窖(存放着用于应酬同僚的高级洋酒和清酒),还有一间小型档案库。二楼除了主卧、明的房间、书房,以及一间兼做阿希莉帕工作间和临时库房(堆满纪录片素材)的屋子,唯一一间名义上的“客房”,此刻正临时存放着新到的一批用于拍摄的灯光器材和几大箱等待整理的民族志手稿,床铺被挪开靠墙,根本无法住人。 显然不能让百合子睡在匆忙收拾的杂物间,但主卧……她很怀疑尾形会愿意和百合子同寝。 (尾形与百合子的婚礼本让她以为他将会减少碰自己的次数,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尾形似乎都没有留宿过那个正妻的宅邸里。) 一个清晰、务实、且能最大限度化解百合并维护所有人体面的方案在她脑中迅速成型。 她碧绿的眼珠转了转,那明亮的光芒里带着山野猎手的果断和一丝洞悉人心的狡黠。她上前一步,轻轻扶住了百合子微微颤抖、冰凉僵硬的手臂,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持感。 “是啊,百合子,”她声音清亮,语气斩钉截铁,“雨太大了,路断了,太危险!今晚你必须留在这里。” 阿希莉帕像是完全没感受到这诡异的寂静和众人石化的目光,她偏过头,看向一直沉默伫立在玄关阴影里的尾形百之助。阿希莉帕迎着他的目光,脸上带着那副理所当然、甚至有点孩子气商量的神情:“尾形,”她叫他的名字,不是“大人”,也不是“老爷”,语气随意得像在说一件平常事,“书房那边很安静,今晚你去书房睡,可以吗?” 然后,她才转向百合子,语气放缓,带着安抚和一种“我们共同解决麻烦”的亲近感: “正好,我还有些京都点心的门道想请教你呢!今晚就委屈你一下,和我挤一挤主卧的大床?” 空气凝固了。 “?!” 客厅里一片死寂,但惊愕的对象发生了微妙变化。女佣们交换的眼神中,看好戏的兴味被一丝恍然取代——明日子夫人考虑得真周到!既全了正妻夫人的体面(睡主卧),又避免了老爷和正妻同室的尴尬(老爷睡书房),还堵住了她们老爷只是…情妇和正妻同寝,闻所未闻!和明日子夫人也没同室)。这安排,简直滴水不漏! 在所有女佣屏息的注视和百合子惊骇的目光中,尾形没有任何动作。没有愤怒的皱眉,没有不悦的嘴角下压。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滑动了一下,像吞咽下一个无声的音节。然后,他抬手,极其自然地将垂落在额前的一缕湿发捋向脑后,露出额头——这是他感到事情发展完全在观察范围内、甚至呈现出一丝有趣特质时无意识的小动作。 随即,他解开了军装外套剩余的扣子,将它脱下,如同卸下一件无需再穿的雨具,随手递给旁边如同石化般的年轻女佣 然后,他迈步,越过僵立的百合子和扶着她的阿希莉排正是他心中所想,他只是去执行一个早已确定的计划。 厚重的书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关上,如同一个默契的终章,隔绝了外面所有的惊愕、尴尬和那场无休无止的暴雨,也宣告了这个由阿出、却与形心契合的解决方案的成立。 尾形走进书房关上门后,客厅里的空气仿佛才重新开始流动。年轻女佣捧着那件湿外套,像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年长女佣迅速收敛了惊讶,恢复成低眉顺眼的模样。 百合子僵硬地被阿希莉帕挽着,走向她的卧室。每一步都让她觉得如芒在背,仿佛能感受到书房门后那道冰冷目光的穿透。她几乎是浑浑噩噩地被带进了房间。 房间宽敞舒适,装饰简洁,带着阿希莉帕特有的、混合了和式与野性气息的风格(比如墙上挂着的传统刺绣和一小块熊皮)。然而,百合子一踏入房间,敏锐的感官立刻捕捉到了与这间房主人气质不符的痕迹。 空气中,除了阿希莉帕身上淡淡的草木气息,还萦绕着一丝极其淡的、冷冽的硝烟味和…雪茄的味道——那是属于尾形百之助的气息。床铺是双人的,靠窗一侧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俄文军事理论书,旁边还有一副擦拭得锃亮的细框眼镜——百合子从未见过尾形戴眼镜,但此刻她毫不怀疑那是谁的。衣柜半开着,里面除了阿希莉帕的素色和服与简单洋装,赫然挂着几件熨烫笔挺的男式衬衫和深色和服,占据了大半空间。书桌上,除了阿希莉帕的笔记和字典,还散落着几份盖着军部印章的文件。 这里,根本就是他们共同生活的空间。尾形并非偶尔来访的客人,他才是这里实质上的男主人。 百合子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脸色苍白,手指冰凉。与自己那座华丽却冰冷的正妻宅邸相比,与尾形在那里永远分房而居、如同陌生人的状态相比,眼前这个充满两人生活气息的房间,像一把钝刀子,缓慢地割裂着她的认知。 “他……一直住在这里?”百合子的声音干涩,几乎听不见。 “嗯?”阿希莉帕正从柜子里拿出备用的被褥,闻言头也没抬,“是啊。这里清静,离他办公的地方也不算太远。”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百合子看着阿希莉帕忙碌的背影,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荒谬感涌上心头。她忍不住问:“他……生气了吗?”刚才尾形一言不发走进书房的画面让她心有余悸。 阿希莉帕铺好被褥,直起身,拍了拍手,碧绿的眼睛看向百合子,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笃定:“生气?为了让你留宿?不会的。”她走到脸盆架前,拧了块湿毛巾递给百合子擦脸,“他不是那种会为这种事动怒的人。他……”她顿了顿,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他更在意的是事情是否在他的掌控之内。” 百合子接过毛巾,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阿希莉帕的解读如此平静、透彻,仿佛在分析一个她早已看透的谜题。这份对尾形心思的了解和把握,让百合子感到一阵无力和……更深的茫然。 夜深了,两人并排躺在铺好的被褥里。暴雨敲打着窗户,房间里只有一盏小小的夜灯发出昏黄的光。 百合子毫无睡意,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的光影。隔壁书房寂静无声,却像压在她心口的一块巨石。 “百之助大人他……”百合子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好像很听你的话?”她想起了阿希莉帕那句随意的“尾形,今晚你去书房睡可以吗”,以及尾形那沉默却顺从的离场。这在她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在她面前,尾形是遥不可及、不容置喙的存在。 “听我的话?”阿希莉帕侧过身,面对着百合子,黑暗中她的眼睛亮亮的,带着点笑意和促狭,“嗯……有时候吧。就像猫一样。”她忽然用了个奇怪的比喻。 “猫?”百合子困惑。 “嗯。”阿希莉帕的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轻松,“尾形啊,就像那种特别别扭的猫。你太关注他,时时刻刻想摸他,他会觉得烦,会躲开。但如果你完全不理他,他又会自己凑过来,或者做出点什么事让你注意到他。”她轻声笑了笑,“所以啊,偶尔……在他做了什么事之后,比如打中了猎物,或者处理了什么麻烦,顺口夸他一句‘枪法真准’或者‘做得不错’,他就会像被顺了毛一样,虽然表面还是那副样子,但能感觉到他心情会好一些。” 百合子听得愣住了。她从未想过“百之助大人”可以用“猫”来形容,更没想过他需要被夸奖,甚至会有“被顺毛”的反应。这完全颠覆了她心中那个威严、冷酷、难以接近的丈夫形象。 “你……不怕他不高兴?”百合子喃喃地问。 “为什么要怕?”阿希莉帕的语气带着一丝不解的随意,“不高兴就说出来好了。他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你的要求……嗯……不太过分。”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补充道,“不过对明的事是例外。他对明太严厉了” 百合子沉默了。阿希莉帕这种对尾形平等的、甚至带着点“无所谓”的态度,以及对孩子不加掩饰的维护,都让她感到一种巨大的冲击。她意识到,阿希莉帕是真的无所谓“百之助大人”的爱是否会被他人分享,因为她自身就拥有一种独立而强大的生命力,无需仰仗丈夫的垂怜。这种生命力,是她百合子最缺乏也最羡慕的东西。 他的妻与他的情妇(三) 翌日清晨,雨势转小,淅淅沥沥。百合子醒来时,阿希莉帕已经不在身边。她梳洗完毕,带着复杂的心情走出卧室。 餐厅里,早餐已经摆好。阿希莉帕正给明整理衣领,嘴里轻声说着什么,明的小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尾形百之助坐在主位,手里拿着一份晨报,军装外套已经穿好,恢复了一贯的冷峻。听到脚步声,他抬眼看向百合子,目光平静无波,仿佛昨晚的尴尬从未发生。 “早,百合子。”阿希莉帕笑着打招呼。 “早…早上好。”百合子有些局促地回应,目光下意识地看向尾形。这还,早晨夫的脸。 尾形微微颔首,随即视线便落回报纸上,仿佛百合子只是空气。这种彻底的、理所当然的无视,让百合子心头一刺。 这时,明吃完了自己碗里的东西,习惯性地伸手想去够餐桌中央的一碟腌渍小菜,动作还有些笨拙,筷子拿得也不够标准。 尾形的目光瞬间从报纸上抬起,锐利地扫向明的手,眉头习惯性地蹙起,薄唇微张——百合子几乎能预见到那冰冷的斥责即将出口。 “明,”阿希莉帕的声音先一步响起,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提醒,“想要什么,先问一下,然后慢慢夹。”她的目光扫过尾形,没有多言,但那眼神里似乎包含了一种默契的提醒。 尾形张开的嘴无声地闭上了。他看了阿希莉帕一眼,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无奈,随即垂下眼睑,继续看报,对明那不够标准的动作保持了沉默。仿佛刚才那即将爆发的严厉,被阿希莉帕一个眼神就轻易地按了下去。 年长的女佣正端着味噌汤进来,看到这一幕,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百合子却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就是阿希莉帕口中的“偶尔夸一句”和“直接告诉他不行”的力量?百之助大人对这个情妇的顺从,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不涉及原则,甚至只是关于孩子的一个小细节,他就能因为她的一个眼神而改变自己的行为?这种双标是如此赤裸:对明苛刻严厉,对自己漠不关心,唯独对阿希莉帕,他能展现出近乎本能的退让和在意。 这时,年长女佣走到阿希莉帕身边,低声道:“夫人,今早厨房按老爷的意思做了蜜豆年糕汤,说是百合子夫人昨晚带来的点心很清甜,想着夫人或许也会喜欢这种口味。” 百合子捏着筷子的手猛地收紧。蜜豆年糕汤?那是她昨天带来的糕点口味吗?百之助大人……竟然连这种小事都注意到了?还特意吩咐厨房做了阿希莉帕可能喜欢的甜汤?为了她? 一股混杂着羡慕、酸楚和最终认清现实的巨大失落感淹没了百合子。她看着阿希莉帕舀了一勺尝了口后,对尾形说了一句“尾形,这个很品那哦”,而尾形只是翻过一页报纸,连头都没抬,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百合子夫人今天能留下来一起吃奇卡卡普吗?妈妈说要做的!”花泽明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养着百合子,百合子对这个非亲生的儿子一贯很疼爱,孩子也是能感知的。 百合子脚步一顿,有些无措。 阿希莉帕笑着摸了摸明的头:“野鸭还在后院呢,今天早上可来不及做奇卡卡普啦。” “百之助大人…”百合子终于忍不住,声音细弱蚊蝇,“昨夜…实在抱歉,打扰了你和明日子夫人…” 尾形夹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眼,只是用他那特有的、没有起伏的声调打断了她:“无妨。意外而已。” 阿希莉帕放下汤碗:“尾形,之前答应明的野鸭奇卡卡普,今天晚餐做,好吗?” 尾形垂下眼睑,继续夹菜的动作,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熟悉的、低沉的回应: “……嗯。” 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但这就是许可。 百合子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颤抖。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尾形对阿希莉帕提议的顺从(哪怕只是晚餐吃什么),对儿子教导的严苛,以及对自己的彻底无视。早餐结束,百合子几乎是逃也似的告辞了。阿希莉帕送她到玄关。 “百合子,路上小心。”阿希莉帕的笑容依旧温暖。 百合子点了点头,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深深看了阿希莉帕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震惊于昨夜尾形的顺从,困惑于阿希莉帕的淡然,以及……一种深刻到骨子里的、对阿希莉帕所拥有的一切(无论是丈夫的关注,还是她自身那份自由灵魂)的羡慕。 黑色的轿车驶离宅邸。阿希莉帕站在廊下,目送车子远去,脸上的笑容淡去,目光映照着雨后初晴的、广阔却无法触及的天空。书房的门开着一条缝,尾形站在阴影里,目光落在庭院湿漉漉的草地上,阿希莉帕练习射箭的草靶静静立在那里,上面插着几支新射入的箭矢。他看了一会儿,无声地关上了门。 薄暮下的棋局 书房里,灯光晕黄,将宽敞的房间切割成温暖与阴影交织的空间。尾形百之助将杯中的最后一点温茶饮尽,随意地将刚从晚宴上获取的信息——主要是帝国推进“同化政策”在地方遭遇到的无声却坚韧的阻力,以及各方势力对“花泽明”这个混血继承人的微妙关注——如同放置棋子般摆在了阿希莉帕的书桌上。 他的视线随即落到另一份更厚实的文件上:阿希莉帕关于拍摄阿依努文化纪录片的详细计划书。指尖划过纸张边缘,他坐了下来,神情专注地翻阅起来。室内的空气沉静,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窗外远方隐约传来的虫鸣。 良久,尾形合上计划书,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直直地。音是惯常的低沉,但此刻特意放得比平日更柔软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计划的立意很好,阿希莉帕。”他缓缓说道,手指轻轻点在计划的某一页,“但这里,强调独特性过于直白,‘融合’的部分却显得薄弱而被动。军部那些人,他们的敏感神经在战时已经被磨得极其脆弱,‘独特’在他们眼中很容易等同于‘割裂’和‘隐患’。”他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尤其是在明存在的当下。我们不能给他们任何借口。” “我不是反对你的核心目标,”他身体微微前倾,使得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形成一种亲近的谈话氛围,“只是建议一个更‘安全’的路径。导演——由我来安排一个更能理解上层意图、也更有影响力的人物。拍摄地点,也需要提前报备给我审批,确保不会有任何不必要的‘意外’背景出现。最终内容,在上交前,需要经由我这里审阅把关。”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每个字的分量清晰落下。“这是支持,阿希莉帕。”他强调,“也是让这份心血免于夭折、发挥最大影响力的更稳妥方式。有些壁垒,硬闯是最低效的选择。”他的目光锁定在阿希莉帕的眼中,声音柔和得几乎像在安抚,“这样安排对你会更好,阿希莉帕。相信我。” 这几乎是他今晚第二次说出“对你好”这句话。阿希莉帕能从这柔软的声音和温和的姿态里,隐约触摸到他冰冷的算计之外,一丝切实为她规避风险的考量。这复杂的感受让她在感到被控制与禁锢的同时,也生出一丝疲于抗争的无力。 “核心内容,必须保留。阿依努人的灵魂就在那些故事里。”她最终开口,声音里带着坚持,但没有了激烈的对抗。她甚至主动伸出手,越过桌面,真诚地覆上尾形放在书边的手背,掌心温热。“谢谢…尾形。我尽力。” 尾形没有立刻抽回手,任她的温度停留了片刻,感受着那份罕见的、不含杂质的信赖感。 “另外,”尾形像是忽然想起,语气陡然一转,恢复了那种例行公事般的随意和冷淡,“可以让百合子在高官太太圈和她自己的家族圈里多走动走动。把这部纪录片的‘文化价值’和‘帝国团结的象征意义’适时散播出去。她那张脸和她家族的名字,还是有点用处的。” 提到妻子百合子,他的语气轻描淡写,眼神毫无波澜,仿佛在谈论一件物品或一个陌生的雇员。这与方才对阿希莉帕的温和形成了刺眼的反差。阿希莉帕心底涌上一阵强烈的不适和疲惫,为百合子,也为尾形这种无处不在的、将所有人都物化为棋子的能力。 她眉头微蹙,少女时那种耿直的气性似乎又闪现出来,担忧地轻声问出口:“尾形……你总是在利用别人,这样…不会累吗?”她没有指责,只是单纯的困惑和一丝怜悯。 尾形沉默了一瞬,目光移向窗外无尽的夜色“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是啊。”阿希莉帕收回手,有些苦涩地点头,“权利,名誉……这些冰冷的阶梯。” 尾形猛地转过头,目光停留在阿希莉帕脸上,不再掩饰其中的复杂。书房里柔和的灯光映在他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比那些有形之物更沉重的东西在涌动。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赤裸的坦诚,只在这一瞬存在:“不止。”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了。那双注视着阿希莉帕的、平日里总是算计深藏的眼睛里,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其罕见、却又无法完全解读的情感。那绝不是虚伪的伪装。但也只是一闪即逝,快得让人疑心是否是错觉。他随即端起茶杯,垂眸啜饮,将所有的情绪波动重新封回那层不动声色的外壳之下。 书房内的氛围在一阵短暂的沉静后,被敲门声打破。门被小心地推开一条缝,花泽明的小脑袋探了进来,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在父母间来回扫视。 “妈妈?父亲?”孩子的声音稚嫩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谨慎。 “进来,明。”阿希莉帕脸上立刻绽放出柔和的笑意,瞬间驱散了室内的凝重。 尾形也收敛了所有情绪,恢复了面对儿子时那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男孩身上,带着审视与高要求。 “今天的识字作业都完成了?”他的语气很平稳,没有严厉,却也绝无寻常父亲的宠溺或亲近。 花泽明用力地点头,脚步轻快地走进来,手里还握着一把精巧的木头玩具短枪:“完成了!爸爸,你看!”他举起玩具枪,努力模仿着士兵的模样,站得笔直,小脸上写满了渴望得到肯定的期待。 尾形只是微微颔首,像上司审视下属的进度报告:“嗯。保持专注。”他的目光落在玩具枪上,“姿势要更稳些。肩膀下沉,手腕绷直,目光看准目标。枪,即使是玩具,代表了力量和责任。”他简略地纠正着,点到即止,没有更多的解释或鼓励。 明眼中的光亮黯淡了一瞬,但马上又努力调整自己的姿势,依言改正,小拳头握得更紧了些。 阿希莉帕心疼地瞥了尾形一眼,轻轻阿恰一声,起身走过去搂住儿子的肩膀,柔声道:“明做得很好呢!进步很大!爸爸的意思是你要更认真练习,把动作做到最标准才好,是不是,‘父亲’?”她笑着看向尾形,巧妙地打着圆场,为儿子争取那份本应理所当然的肯定。 尾形接收到她的目光,沉默了一下,终于对着儿子,用一种近乎公式化的语气补充了一句:“……进步……是有。”便再无下文,仿佛这已是极大的肯定。明的小脸上立刻重新亮起了光彩。 几天后,百合子再次造访,神情却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她脸上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光彩,甚至显得有些急切。 “明日子夫人!”她甚至没等完全落座,就握住了阿希莉帕的手,眼神亮晶晶的,“请你务必答应我!让我帮忙吧!关于那个纪录片!” 阿希莉帕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帮忙?” “是的!”百合子用力点头,“百之助大人……前几天,他和我说话了!虽然只是很简短地提了一下这个纪录片,让我……让我在合适的场合提一提它的文化意义。”她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仿佛得到了莫大的恩典,“我想了很久!我觉得,这不仅仅是任务!我是真的想了解阿依努的文化!我想知道它为什么对你,对百之助大人都如此重要!我也想……为它做点什么!” 她的热情真挚得令人动容。花泽明(5岁)正依偎在阿希莉帕身边玩着一个新的木雕小马,听到百合子的话,也抬起头,眨巴着大眼睛看着这位“百合子夫人”。 百合子看向阿希莉帕,眼神恳切:“请让我参与进来吧!哪怕只是帮你整理资料,或者……或者像上次说的,在太太们面前多提提它的价值!我一定会尽力的!”她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声音低了些,“只是……相应的……”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请求,脸颊微红:“明日子夫人能不能……再多告诉我一些百之助大人的事情?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最近有什么烦心事吗?”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说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话:“这段婚姻,虽然最初并非我自己的意愿……但我是真的在意百之助大人!我想……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哪怕……哪怕只是得到他一点点……一点点的关注。” 她的话语坦率得令人心酸,也透着一股笨拙却真实的决心。阿希莉帕看着她眼中那份纯粹的憧憬和努力,心中百感交集。她能理解百合子的处境,那份渴望被看见的心情。 阿希莉帕沉默了片刻,目光温和地落在百合子脸上,轻轻点了点头:“好。”她答应了百合子的“交易”,不仅因为百合子能帮忙,也因为在那份笨拙的请求背后,她看到了一个试图挣脱束缚、努力寻找自己存在意义的灵魂。 “谢谢你,明日子夫人!”百合子的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又充满希望的笑容。 这时,依偎在阿希莉帕身旁的明,仰着小脸,看着百合子,忽然用稚嫩但清晰的声音说道: “百合子夫人,谢谢你帮妈妈的忙!” 孩子天真无邪的感谢,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百合子心中最后一点矜持和忐忑。她眼眶微微发热,蹲下身,平视着明,声音带着哽咽的温柔:“也谢谢你,明君。”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三人身上。阿希莉帕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既有对百合子的理解,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在这精心构筑的牢笼里,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挣扎着、努力着,寻找着那一点点光。 薄暮下的棋局(二) 国立小学一年级的教室里,弥漫着新书的油墨味和孩童的稚嫩气息。讲台上,年轻的女教师正用抑扬顿挫的声音讲述着“大日本帝国的伟大理想”——民族同化与融合。 “…我们都是一衣带水的好邻居,”她指着墙上的地图,手指划过北海道区域,“为了国家更强盛,文化更统一,大家都应该共同努力,把各地优秀的文化习俗融汇成更强大的大和文化!这是历史的潮流,是大势所趋!你们说,对不对呀?”她脸上带着引导式的笑容,期待着孩子们整齐划一的附和。 大部分孩子都懵懂地跟着点头,奶声奶气地喊:“对——!” 唯独坐在前排靠窗位置的花泽明,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他清澈的眼睛里,映着窗外早春淡蓝的天空和远处隐约可见的群山轮廓。那些关于阿依努的故事——妈妈(阿希莉帕)低声哼唱的摇篮曲、用鹿皮做的温暖护膝、家里供奉的木头雕的守护神……这些画面鲜活地在他脑海里跳动。它们不是“优秀的”,它们就是它们自己,是妈妈心中最宝贵的东西。 融合?那故事里的熊神会不会变成普通的熊?那些美丽的刺绣花纹,会不会都要换成太阳旗?明小小的胸腔里涌起一种莫名的、难以名状的担忧和失落。他并不完全理解“文化”这个词的确切含义,但他本能地感觉到某种珍贵的东西在消失。 在同伴们的声音落下后,教室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安静间隙。花泽明鼓起勇气,怯生生地举起了手,小手在空气中微微颤动。 “老师……”他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吸引了全班的目光,“融合很好……但是……但是,”他努力寻找着词汇,“那些阿依努……我是说,像熊神大人那样的故事,像妈妈穿的的漂亮花纹衣服,它们……是不是以后就不见了?这样……可以吗?为什么不能都有呢?” 他的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连板垣老师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融合是“好的”,是“大势所趋”,这是她所传达的、也是官方认定的唯一“正确”答案。一个五岁的孩子,尤其是这个身份特殊的孩子,竟然对“融合”本身提出了质疑?这超出了她的教学预案。 片刻的愣怔后,好奇取代了孩子们初时的茫然。明那独特的身份——母亲似乎是北海道少数民族,父亲是军中炙手可热的陆军军官——本就带着神秘色彩。如今,这个安静的孩子主动说出了“阿依努”,提到了“熊神”和“漂亮花纹”。 “熊神是什么样子的呀?”一个胆大的男孩大声问。 “花泽君,那些花纹真的很漂亮吗?”前排的女孩眼睛里闪烁着光。 “再说说,再说说嘛!” 孩子们忘记了老师的宣讲,自发地围拢到花泽明的桌边。在无数双热切的小眼睛注视下,明心中的胆怯被一种分享的冲动压了下去。他从书包里小心地拿出阿希莉帕为他制作的、用彩色线绳编织的小护身符,上面有简单的几何纹样。他开始磕磕绊绊,却无比认真地描述起姥姥讲述的、那只为人类带来温暖和力量的火神猫头鹰(Apas Kamuy)的故事。 这一刻,融合的宏大叙事在孩子们心中被具象化了——它被解构成了一个关于熊神、猫头鹰和美丽纹路能否继续存在的具体疑问。尽管无人能回答明的问题,但一个关于“差异”与“共存”的种子,已经被这个五岁的孩子不经意地,却又无比清晰地播种在了同窗的心田。 陆军省某间戒备森严的办公室里,气氛却远比小学教室要凝重压抑得多。墙上巨大的地图标满了各色箭头,空气里弥漫着雪茄和优质皮革混合的味道。几位肩章璀璨的陆军高层围坐在会议桌旁,其中一位须发皆白、眼神锐利的将军正是尾形百之助的直属上级——稻叶中将。 议题正是帝国在北海道及各地强力推行的“民族同化融合政策”。中央的意见非常明确:一切以“天皇中心、大和一体”为准绳,加快同化步伐,消灭差异。 尾形百之助坐在稍后的位置,姿态谦恭,脊背却挺得笔直。他面前的烟灰缸里积攒了一截烟灰,是他思考时无意识碾灭的痕迹。当一位课长言辞激昂地强调“以雷霆之势完成融合,清除所有阻碍”时,一直沉默的尾形缓缓抬起了头。 “将军阁下,请恕卑职冒昧。”他的声音不高,依旧低沉平缓,却瞬间让房间的议论声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 “同化融合的根本目的在于增强帝国凝聚力,消弭内部分裂风险,这无可厚非。”尾形开口,话语条理异常清晰,“然而,雷霆手段,强制消除所有表象差异,往往会适得其反。高压之下表面顺从,背地里滋生怨恨,长远来看,是为更深的裂痕埋下伏笔。”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稻叶中将审视的目光,继续道:“如今的北海道,阿依努人聚居区表面平静,其精英阶层已得到部分安抚并参与地方事务。此刻若以强制手段剥夺其语言标志甚至传统习俗,非但不能增强其归属感,反而会将其推向更深的恐惧和抗拒,刺激其内部更紧密的、更具排外性的小共同体意识形成。这不正是我们力求避免的‘隐患’吗?” “卑职以为,”尾形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落下关键结论,“融合之策,如水般疏导为上,似火般焚烧为下。与其强硬‘消灭’,不如巧妙‘引导’。可加强阿依努语的日语标准化教授,在‘大和框架’内对其独特习俗进行无害化、博物馆化(如纪录片)的处理与展示,将其独特元素(如纹样、某些节庆)转化为点缀帝国多元包容的证明,而非隔离的依据。当差异以一种能被理解、甚至被欣赏的姿态存在,且证明无害甚至有益于帝国精神时,其反抗意志自然会瓦解,转而寻求‘融入’带来的便利与认同。” 他的论证逻辑严密,既点明了高压政策的潜在危机,又提出了表面上更“怀柔”、实则更具渗透性和掌控性的替代方案。尤其是将阿希莉帕的纪录片计划也嵌入了他的“无害化”理论中,这让稻叶中将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了一些。房间里几位高级军官也面露思索。尾形百之助的名字在陆军中枢素以“手腕狠辣、眼光精准、深谙人心弱点”而闻名,甚至带着几分令人生畏的色彩。他的分析,没人敢于轻易忽视。即使不喜欢他的人,也不得不承认其洞察力的强大和计划的可行性。 会议结束后,众人鱼贯而出。经过走廊时,尾形清晰地听到两位中佐压低声音的交谈。 一个声音带着轻蔑:“哼,又是那套伪善的理论。说到底,不过是个……” “…情妇的儿子罢了。”另一个声音带着刻骨的鄙夷接了下半句,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尾形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甚至没朝声音来源方向看一眼。脸上习惯性地挂着那副疏离而完美的礼节性微笑,仿佛什么都没听到。然而,与他擦肩而过的一名大尉——此人曾是尾形过去军校的同期,素来厌恶尾形的行事,却在此刻猛地停下脚步,朝着那两个窃窃私语的中佐怒目而视,声音不高却充满力道: “喂!我是很讨厌尾形那家伙,这点诸位皆知!但这种挖人疮疤、贬低人出身的行为,”他声音陡然拔高,“更可恶!简直是军人之耻!” 那两个中佐脸色微变,讪讪地低下头快步走开。那个大尉哼了一声,也快步离开,看也没看尾形。而尾形本人,依旧平静地向前走着,脸上的微笑分毫未变。那张撕下的纸片上,两个名字清晰无比。他不会咆哮,但会用他们无法预料的方式,让这份轻蔑,付出沉痛的代价。 正妻的窘迫 东京帝国酒店,水晶吊灯洒下刺目的光芒,映照着衣香鬓影。一年过去了,百合子作为“花泽百合子”的名字已浸透了上流社会的浮华尘埃。她端坐在铺着雪白亚麻桌布的圆桌旁,纤细的手指捏着描金骨瓷杯的杯耳。象牙白的高领蕾丝衬衫配着丝绒束腰长裙,裙摆层迭处缀着米珠,颈间是一串圆润但绝不张扬的天然珍珠项链。身边围绕的华族夫人们,如同精美的人偶:繁复的盘发插着玳瑁梳或珐琅发簪,昂贵的巴黎香水与脂粉气息混合,织锦面料包裹着精心维持的身段。 空气里弥漫的却不是对时局的忧虑,而是一种诡异的、醉生梦死的萎靡。报纸头条关于军备扩张、边境摩擦的消息,似乎远不及她们手中最新的时装画报重要。 “听说了吗?佐佐木家的那位,这次晋升少将可是下了血本呢。” 西园寺伯爵夫人用丝绢掩着嘴,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满是心照不宣的轻蔑,“光是疏通海军次官那条线,就砸了不知多少……”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用戴着硕大蓝宝石戒指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暗示那笔“疏通费”的巨量。引起周围一阵暧昧的低笑和附和。 “男人争权夺利,还不是为了我们风光?” 另一位年轻些的夫人,手指上簇新的钻石婚戒折射着炫目的光,“只要攥紧了钱袋子,再懂得适时给些甜头……” 她的眼神扫过在座众人,带着赤裸裸的暗示,“那些校尉官,想上谁的门路,还不是得看我们给不给方便?” 话题迅速滑向了更露骨的层面。夫人们交换着眼色,分享着如何用金钱和美色作为丈夫政治生涯的润滑剂和敲门砖:哪位将军喜欢什么样的“礼物”,哪个要害部门的负责人又新收了某个艺伎做外室,作为利益交换的条件。在这些女人眼中,权力、金钱、欲望编织成一张庞大的、腐坏的网,她们深陷其中,或甘之如饴,或无力挣脱,早已习以为常。 百合子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这扭曲的气息让她胸口发闷。她忽然不合时宜地轻声开口,尝试将话题引向别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切:“前线……听闻物资紧张,民众生活颇受影响。不知可有我们能做的……” 她想起了报纸上模糊刊登的难民消息。 空气瞬间冷了一瞬。 西园寺夫人优雅地呷了口茶,仿佛没听见百合子的话,笑容不变地接上了刚才被打断的“生意经”:“说起方便,松山联队那个位置可是肥缺。我家那位说了,能搭上……” 话题再次被引回那令人窒息的金钱与权色的沼泽。百合子的问题,像一颗投入泥潭的小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迅速被那浓稠的污浊吞没。 百合子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垂眸看着杯中深红的液体,胃里一阵翻腾。这纸醉金迷的牢笼,谈论着用身体和黄金贿赂升迁的风月场,让她透不过气。她的目光扫过夫人颈间那些沉甸甸、象征着权势和交易成果宝,蓦地,一个清晰的身影闯入脑海。 那是尾形百之助。 她想起他书桌上常年整齐码放的军事预算报告,精确到每一分钱;想起他从不应酬任何声色场所,仿佛那些东西对他毫无吸引力;想起他即使在军部地位日隆,家中陈设依旧简洁克制,甚至有些肃然;他对金钱的态度,从不曾给百合子或家族以任何可以染指军费或贪渎的口实。这场婚姻,她清晰地看到了他严苛到近乎偏执的自律——对权力本身的贪婪或许存在,但对伴随权力而来的那些腐化人心的“甜头”,他竟真的不屑一顾。 一股奇异的、近乎荒诞的敬意,在百合子心底悄然升腾。这敬意与少女怀春无关,而是在这污浊的漩涡中心,看到的唯一一块顽固的、冰冷的、同时也是干净的岩石。他不给她温存,却也隔绝了更深的污泥,让她不必同流合污。这一刻,他对她的“忽视”甚至带上了一层讽刺的保护色。 夫人们讨论着用钱色为丈夫铺路的“心得”,那糜烂的气息几乎让她窒息。她强迫自己维持微笑,目光却失焦地落在远处窗台上怒放的白色山茶花上。 纯净,却也易折。?一个念头划过脑海,带着苦涩的自嘲。 这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来处,那个同样精美却冰冷的华族之家。 …… “百合子啊,那位尾形百之助少佐,”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忧虑,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丝帕,“据说是花泽家的……私生子。这出身……”母亲斟酌着词句,未尽之意里满是“污点”二字。 父亲端坐着,手里捏着精致的鼻烟壶,一派豪迈地打断母亲:“英雄不问出处!古有明训!更何况,花泽幸次郎将军唯一的血脉就是他了!他的儿子,”父亲的声音拔高,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那自然就是未来的家主!这是天大的造化!” 百合子安静地听着,像一只被精心摆放在丝绒盒中的瓷娃娃,被父母决定着她的命运轨迹。她见过父亲递过来的照片,上面的男人穿着笔挺的军官制服,相貌堂堂。介绍人的话在她耳边回响:“百之助大人,那处事作风和气度眼光,据说和年轻时的花泽将军一模一样!”介绍人没有说的是下半句——也和花泽幸次郎一样多情,外面似乎有个情妇。 这模糊的“似乎”,在百合子当时的想法里,与那些传遍东京军官太太圈的糜烂风流韵事相比,竟显得不那么难以接受。毕竟,尾形是她见过最“有潜力”的军官名单上排名最靠前的三位之一。 然而,一次偶然,粉碎了她对另外两位“潜力股”的幻想。 在一次枯燥的慈善酒会上,百合子觉得胸口烦闷,便悄悄溜到露台的阴影处透气。晚风带着凉意,也送来了两个刻意压低却难掩酒气的男声。那声音的主人是她名单上的另外两人。 “啧,那个井上太太……那腰臀,跳舞时候的手感,啧啧……” “呵,她那老公就是个蠢货。听说只要把她灌醉,随便给点甜头……” “下一个目标?我看松山家的小女儿就不错,够水灵!关键是…嘿嘿,她家老头子手里那条铁路线……” “女人嘛,娶回家锁起来,白天当摆设,晚上取乐呗!还能有别的用处?” 淫邪、鄙夷、将女性视为纯粹玩物和交易筹码的污言秽语像毒蛇一样钻进百合子的耳朵。她捂着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惧让她瞬间手脚冰凉。那一刻,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如果嫁给其中之一,未来那被肆意轻贱的、毫无尊严的囚笼生活。 正妻的窘迫(二) 当父母再次提起相亲安排时,百合子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噩梦般的心情,选择了尾形百之助。至少,那是个在照片里目光锐利、没有在暗处口吐污秽的男人。 相亲选在一间格调高雅的和式料亭包厢。百合子穿着繁复的振袖,紧张得几乎握不住茶杯。对面的尾形百之助穿着深色的纹付羽织袴,身姿挺拔,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有些疏离。但他一开口,就化解了初见的凝滞与百合子的局促。 “果然,”他嘴角牵极淡、弧度恰好的笑容,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自嘲,“和我这种常年与火器、公文打交道的粗人单独用餐,会让百合子小姐感到拘束不安吧?” 声音低沉悦耳,听不出情绪,却神奇地让百合子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一丝。他没有居高临下的傲慢,也没有刻意讨好。 他主动引导着话题,从文学到音乐,甚至谈及了北海道、乃至欧洲(俄国)的风光地貌,言辞得体,见解不俗,全然不像一个只知武力的莽夫。这大大出乎百合子的预料。 当话题不可避免转向婚姻本身时,尾形的态度显得坦诚而……务实。 “婚姻制度有其规则。”他说,指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但并非只有束缚。对于百合子小姐而言,”他目光平静地看向她,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洞穿她内心的怯懦,“它可以赋予你正式的名分与相当的社交地位,保障你在花泽家的基本权益与尊重。婚后,只要不影响家族事务,你可以继续你的插花研习,拜访闺友,甚至……如果想去京都或更远的地方散心,提前知会管家安排行程即可。回娘家探望父母,也是作为女儿与儿媳应尽的孝道权利。任何时候,”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确定感,“如果你感到不幸福,无法适应这段关系,你有权提出结束。” 这番话对从小被教育以夫为纲、从未想过还能有“离婚”选项的百合子来说,不啻于在黑暗的隧道里凿开了一道光。她甚至从中感受到了一种出乎意料的“尊重”——一种承认她作为个体拥有某种自由和退出权利的尊重。 接着,尾形主动提及了那个房间里无形的“大象”。 “有一件事,我认为需要向百合子小姐坦诚。”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陈述一项客观事实,“我有一个儿子,花泽明。他的母亲是北海道的一位阿依努女性。他们不住在本家。” 百合子心头一跳,随即竟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甚至隐隐有些感动。他果然坦诚。?考虑到他的年纪已过三十,且军官圈子里有情妇和私生子女的状况几乎可以说是常态(比如此刻在露台外的那两位),他能如此开诚布公地告知,并明确表明情妇不会进入本家,这反而让百合子觉得,他是真的在尝试建立一种基于现实的合作关系。毕竟,他的地位……确实需要继承人。 更触动她的是尾形随后的请求:“如果百合子小姐愿意屈尊,我希望将来你能在礼节教养方面,给予明一些指导和熏陶。”这落在百合子耳中,几乎等同于委以她正妻的教导责任,这是对嫡庶尊卑的认可,是对她身份的极大尊重和抬举!一种被需要、被赋权的价值感在她心中悄然滋生。 那一刻,巨大的感动压过了对那个尚模糊不清的“阿依努女子”的些许忧虑。百合子完全沉浸在被如此“开明”、“尊重”的丈夫选中的满足感和对未来相敬如宾生活的憧憬里。她带着一丝羞涩,郑重地点了头,并下意识地忽略了最重要的问题——那位“阿依努母亲”,和眼前这个冷静的男人,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那位“明日子夫人”,在他们未来的生活中,又会扮演一个怎样的角色? 她想当然地以为,那不过是一个存在于过去的、如同大多数军官一样风流韵事里的“情妇”,一个将来只需按时支付生活费、便永远不会出现在面前的“麻烦”。尾形展现出的“坦诚”和“尊重”,成功地屏蔽了她审视更深层次情感和未来隐患。视线。 直到在盛大的花泽家婚礼后,被迎入这座富丽堂皇却又冰冷空洞的宅邸。 直到她发现,她的丈夫确实履行着“不限制爱好”的承诺(她自由得像庭院里那只无人修剪的花),允许她随时回娘家(他从不挽留,也甚少同去),他体贴地为她安排了宅邸东翼最宽敞明亮的套间,与他位于西翼尽头、戒备森严的书房兼卧室遥遥相隔。新婚之夜,他礼貌地告知她旅途劳顿需好生休息,便径直走向了自己的领域。此后,那扇分隔东西翼的厚重雕花门,如同一条无形的界限,将两人的生活空间彻底隔绝。他从未踏入她的卧房,她也从未被允许靠近他的禁地。那份婚姻契约所承诺的最基本的亲密,如同镜花水月,从未真实存在过。 却也直到她亲眼看见尾形在面对阿希莉帕——那个“明日子夫人”时,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与看她时截然不同的温度。直到她见尾形偶尔提及阿希莉帕的名字时,那刻意放缓、带着一丝她从未享受过的柔软的语调。直到她明白,尾形书房最显眼处摆放的、那些出自北海道工艺的狼牙护身符和桦树皮质地的小雕刻,皆来自那位夫人之手。直到她发现,尾形每月大部分不在家的夜晚,多是去了阿希莉帕宅邸——而每一次前往,都意味着他在那座郊外宅邸的主卧里度过夜晚,而非回到这座冰冷宫殿中属于他的、与她隔绝的房间。不仅是儿子,还有那些绝不属妻能参与的“事业”。 无数微小的细同冰冷、带着彻骨的寒意的雪片,终于累积成一座无法逾越的雪山,压垮她最初的幻想。她才后知后觉地领悟: 尾形百之助允许她教导花泽明礼仪,根本不是因为尊重她作为正妻的地位! 那是赤裸裸的宣告,宣告花泽明将是他唯一 的继承人! 这意味着他从未打算与她这将她放逐在这座华丽牢笼的东翼,成为一件体面的摆设。 那些尊重”和“自由”,恰恰是为了让她远离他的核心世界,远离他真正的关心所在! 会客厅里喧闹的笑声和香料气息再次撞击着百合子的感官。她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指尖的骨瓷茶杯几乎要脱手滑落。这巨大的领悟所带来的绝望和无归属感,远比夫人们分享的污浊交易更让她心痛如绞。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却不是看那山茶花,而是望向帝都之外某个方向。那里有一座安静的宅邸,宅邸里有一个让她感到短暂安宁的午后,有那些承载着古老故事的织物,有那个有着一半阿依努血统、会代替他母亲向她道谢的男孩。那里没有闪烁的珠宝和露骨的交易,只有真实的关切、古老的手艺、和一个孩子澄澈的心意。那空气里的宁静和暖意,是她在这豪华冰冷的名利场中,呼吸到的唯一一丝清新的空气。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充满了窒息后的渴望。她端杯的手指微微颤抖,垂下的眼睫掩饰了深处的疲惫与逃离的冲动。这个用珍珠、蕾丝、金粉和交易构建的帝国华美一角,突然变得令人难以忍受。她只想立刻回到那间有绣品、有阳光、有某种真实存在的宅邸中去。那里虽然没有百之助的温柔,却也没有这让人灵魂都开始腐朽的污浊喧嚣。 幼童在校园里懵懂地质疑着宏大政策,军官在权力场中冷静地分析着制衡与渗透,妻子在浮华圈中窒息地怀想着另一次相遇中的片刻真实与洁净。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着帝国的心脏,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挣扎其中。历史的潮水轰鸣着奔向未知的远方,而这角落里的点滴波澜,已然预示着巨浪下潜藏的暗涌与裂痕。 暗处的目光 秋日的下午,阳光带着些许慵懒洒在阿希莉帕宅邸的庭院,刚染上微红的枫叶在风中轻轻摇曳。一阵并不拘谨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带着海风般的随意气息。 “打扰了——!” 白石由竹那辨识度极高的声线在前厅响起。他穿着紫色的半缠,面带一贯的不正经的笑意,熟稔得像回自己家。宅邸的守卫只是点了点头,便放他通行。作为“北海道寻金小队”硕果仅存的、能穿梭在各方势力缝隙中的情报贩子,同时也是阿希莉帕明确表示过欢迎的“旧友”,他是唯一被允许自由出入这里的“过去之人”——杉元佐一的名字,则被一道无形的禁令隔绝在东京之外。 尾形百之助恰从书房走出,像是计算好时间一般。白石立刻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动作夸张地挥手:“哎呀呀!这不是我们日理万机的尾形长官嘛!真是难得一见,看来今天运气不错!阿希莉帕酱也在这里吧?”他那双看似不着调的眼睛飞快地扫了尾形一眼,又落在刚闻声从会客室出来的阿希莉帕身上。 “白石!”阿希莉帕脸上瞬间绽放出由衷的喜悦,快步走来。 白石的目光在尾形和阿希莉帕之间打了个转,故意用带着促狭的语气对着尾形道:“阿希莉帕酱最近看起来气色真是好啊……整个人都像在发光呢……”他拖长了调子,眼神瞟向尾形,意有所指,“这难道……是某人悉心‘照料’的功劳吗?”尾形在他提到阿希莉帕状态“很好”时,极其自然地抬手将垂落在额前的一缕碎发向后梳理了一下。 这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白石的眼睛。他摆出讨好的模样:“话说回来,长官阁下,最近手气背到家,赌马输得连回去的车票钱都快没了……看在我们也算‘共患难’过的份上,方便……” “白石!真拿你没办法”阿希莉帕无奈地打断他的哭穷,但笑意未减。她转向尾形,清澈的目光带着询问,话语却有着更深的含义:“我和白石很久没见了,想一起出去走走。尾形,你要一起去吗?”这邀请听起来得体,潜台词却是清晰的请求——希望他不要跟随。 尾形的视线停留在阿希莉帕脸上片刻。她眼中的雀跃是真实的。他微微颔首,声音平静低沉:“你们去吧。我下午还有文件要处理。”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早些回来。”。 阿希莉帕笑着应道:“嗯!”她拉起白石,“走吧,白石!我知道有家新开的西点铺不错!”说完便和白石说说笑笑地向外走去,将宅邸的沉静甩在身后。 临街的西点铺,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暖洋洋地洒在铺着方格桌布的桌面上。白石充分发挥了他搞活气氛的本领,说着各种城里的新鲜八卦和笑话,引得阿希莉帕笑声不断,暂时忘却了身为“花泽家侧室”和“阿依努活动家”的压力。 谈笑间,白石的话题看似不经意地一转,声音也放低了一些,带着关切:“……说起来,杉元那家伙在北海道……”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在阿希莉帕的心湖漾开层层迭迭的涟漪。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沉淀下去,眼底却涌起更加晶莹、更加柔软的光芒——那是一种思念、牵挂与深深情愫交织的光芒。她的身体下意识地前倾,语速因急切而加快:“杉元?他…他还好吗?白石,快告诉我!他的身体……” 她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涌出来,每一个都精准地指向过去和现在可能的伤痛:“他额头上那个伤……网走监狱留下的……”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额角,“以前总是会……脑脊液渗漏,疼得厉害……现在好点了吗?天气冷的时候还痛吗?他……有没有又添什么新伤?他现在……是不是还在那么拼命?有没有好好休息吃饭?”那份细致入微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 白石看着这样的阿希莉帕,心中叹了口气。他收起了那副玩世不恭的面具,认真地点头回答:“别担心。那家伙是天生的硬骨头。额头的伤看着还成,阴雨天人肯定是蔫的,你也知道他,疼死也不会吭一声。新伤?暂时没听说有特别严重的,”他无奈地撇撇嘴,“不过拼命这点,你是最清楚的。他啊,现在简直就是个着了魔的民俗资料搜集狂!在北海道的犄角旮旯里钻呢,说是给你找什么‘只剩下一个老婆婆会唱的古老神调’、‘马上要失传的祭器图样’,还有那些快要化成灰的旧手稿……为了这些,雪地里打滚,密林里钻山沟,简直不要命。” 阿希莉帕安静地听着,眼眸中水光荡漾,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那片冰雪覆盖、密林幽深的大地之上,落在了那个总是伤痕累累却又无比顽强的身影之上。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是一种混合着甜蜜与酸楚的温柔笑容。杉元佐一,对她而言,早已超越了寻金伙伴的范畴,他是纯粹自由的象征,是理想本身的光芒,是她心中永远无法取代、永远怀抱着憧憬的人。他代表着她心底最深切的渴望——真实、炽热、毫无保留。 看着阿希莉帕毫不掩饰的深情和那穿越了时间空间的心灵连接,白石只觉得喉咙发紧。几个盘桓已久的问题几乎要冲口而出: 阿希莉帕,为什么要和尾形做那个交易?用你自己换来那些冰冷的文件和所谓的庇护? 为什么不放下这一切,和杉元一起回去?回到北海道的阿伊努村落,只有你们两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那里难道不是真正的家吗?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咖啡杯灌了一口,硬生生将这些质问咽了回去。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他想起了当初在库坦村附近的雪地里,杉元是如何愤怒地抓住阿希莉帕的肩膀,几乎是在吼叫:“阿希莉帕姑娘!尾形百之助他背叛了第七师团,欺骗了我们所有人!他是个叛徒!他根本不值得信任!你怎么能信他的鬼话!” 那时阿希莉帕的回答清晰而坚定,像一把冰冷的匕首,也像一颗燃烧的心脏: “但是!他获得了属于阿依努人的重要地契!”她的声音穿透风雪,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现在,他已经将其中最关键的部分交给了我!” 她的目光扫过杉元,最终望向远方阴沉的天空,“可是杉元,光有地契是不够的!如果我们的山林土地依然面临被掠夺,如果我们的族人继续被同化,失去了祖辈的声音……这些地契最终只是一堆废纸!我需要尾形在军部的力量,需要他与东京中枢周旋的力量,来挡住那些更急迫砍向阿依努的刀!我的梦想……” 她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几乎燃烧生命的激情:“从来不是安分守己地待在库坦(村落),仅仅去做那些别人眼中‘女人应做的事情’!我要守护的,是阿依努的土地不被践踏,是我们的神灵信仰不被抹杀,是我们的山林、河流、鸟兽和呼吸的空气得以存续!是我们的文化和尊严能传承下去!我需要武器,一把锋利到足以撬动枷锁的武器!而尾形百之助,恰好是这样一把双刃剑——一把我能勉强握住,也可能割伤我自己的刀!为此,我愿意付出代价!” 那一刻,她眼中闪烁的觉悟和牺牲,像烙铁般刻在白石的心上。他彻底明白了她的选择。牺牲个人的情爱和可能拥有的平凡生活,换取族群在绝境中争取一线生机。这是阿希莉帕选择的战场,而她和尾形的婚姻,只是她披上的铠甲和握住的兵刃之一。 白石深深地叹了口气,所有的不甘和疑问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释然。他努力挤出惯常的咧嘴笑容,对着阿希莉帕的胳膊虚拍了一下: “好啦好啦!阿希莉帕酱,别瞎操心那家伙了!有我白石大人在北海道盯着呢,保管他胖不了也瘦不了,下次见面保证还你一个……嗯,一个活蹦乱跳的杉元!倒是你,……”他本想说得更轻松些,但看到阿希莉帕望向他时那了然又带着一丝脆弱鼓励的眼神,以及一想到花泽明那张童稚的脸,到了嘴边那句“如果尾形对你不好……”最终还是被他用力咽了回去。他只能含糊地结束:“总之……你要好好保重啊。” 阿希莉帕看着他强装的笑脸,眼中水光更盛,但她用力地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充满谢意却也带着淡淡哀伤的笑容:“嗯!谢谢你,白石。我会的。”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份无需言说的理解与守护,是他们之间最珍贵的羁绊。 宅邸二楼的书房。厚重的窗帘只拉开了一道窄缝,像一只窥探的眼睛。 尾形百之助站在窗帘的阴影里,身体挺直如标枪。他单手持着一架小巧但倍率极高的单筒望远镜,眼睛紧贴在目镜上。冰冷的镜片后,他清楚地看到了西点铺临窗位置的一切。 他看到了白石夸张的手舞足蹈。 看到了阿希莉帕在白石讲述时的开怀大笑。 更清晰地看到了——当某个的名字被提及时,阿希莉帕脸上瞬间冻结又迸发出璀璨星芒般的复杂表情,那份思念、牵挂,那份只有在提及那个男人时才会流淌出的、毫无保留的柔情与疼惜。 她似乎哭了。 因为什么?那个不死之身的男人吗。 尾形的身体没有任何征兆地颤抖了一下,幅度不大却极其剧烈,像一张骤然被崩紧到极限的弓。他猛地抬起一只手,用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手指深深陷入皮肤,“呵……”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气音从他捂住的掌下溢出,像是某种尖锐物刮过玻璃的刺耳低鸣。从指缝中清晰可见到,他漆黑的向上翻起眼仁、暴起血丝的森白眼球,那骇人的从未在外人面前呈现的姿态彻底暴露出来。 “那个时候……在网走监狱……就该……再多开几枪……” 几秒之后,那捂着脸的手突然松开,无力地垂落回身侧。尾形剧烈地、无声地深吸了几口气,仿佛刚从窒息中挣脱。他再次抬起头,挺直脊背时,脸上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初。只有深不见底的眼底,还残留着未散尽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漩涡。 林中的欲望(h) 花泽明,已经五岁的男孩,穿着小小的猎装,正端着一把专门为他定制的小型气动训练枪,学着父亲教给他的姿势,身体微蹲,手臂绷直,屏息凝神地盯着远处草丛里一只正在啃食草根、毫无警觉的灰兔。小小的脸上满是超越年龄的认真和兴奋。 阿希莉帕站在不远处一段横卧的粗大树干上,她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阿伊努服饰,看到明那努力模仿父亲、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滞的模样,她眼中盈满笑意和怜爱。 明扣下了扳机,气泵发出轻微的“噗”声,塑料珠精准地擦着兔子的耳朵射入后方的泥土。兔子受惊,瞬间蹦跳着消失在了深林里。 “哎呀!差一点!”明懊恼地跺了下脚,小脸垮了下来,带着孩童的失望。 阿希莉帕站起身,笑着走过去,蹲在明面前,双手捧住他气鼓鼓的小脸。“明的姿势很标准!瞄准也很认真!只是运气差了一点点!”她说着,抱住儿子,并在儿子饱满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骄傲与安抚的吻。 “做得很好哦!” 听罢,明脸上的沮丧立刻被灿烂的笑容取代,他用力地点点头,再次专注地望向兔子消失的方向,重新装填那颗小小的塑料珠,摆好架势,再次投入到“捕猎”的专注中。 这个母子间再自然不过的亲昵互动,清晰地落在了刚刚从林影深处悄然踱出的尾形眼中。阳光勾勒出阿希莉帕蹲下身时腰臀柔和的曲线,她低头时颈项拉出优美脆弱的线条,以及她吻上明额头时,脸上绽放出的那种毫无防备、纯粹温柔的光芒。 阿希莉帕尚未完全直起身,一只带着皮质手套的手掌突然捂住了她的嘴,另一条手臂则瞬间环住她柔软的腰肢,猛地将她向后拖进了树干后面茂密幽暗的灌木丛中! “唔……!” 阿希莉帕的惊叫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她惊骇地瞪大眼睛,对上来人那双漆黑的眼睛——是尾形! 后背猛地撞上粗糙坚硬的树干,震得她胸骨闷痛。尾形的身体随之紧贴而上,密不透风。那只捂嘴的手依旧施加着令人窒息的压制力,阿希莉帕胸腔剧烈起伏,缺氧的恐惧和身体的剧震让她眼前发黑,大脑一片空白。 “尾形你…” “刚才……”尾形灼热的气息吹拂在她汗毛倒竖的耳廓,声音低沉柔和得近乎缱绻,如同情人间的呢喃,但那内容却让她如坠冰窟,“……奖励了明……” “……现在……”尾形的薄唇几乎是贴着阿希莉帕颤抖的耳垂,吐出冰冷的字句,“……也奖励一下我吧……” 话音未落,带着皮手套的、冰冷如铁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精准和漠然,直接无视了最外层柔软的布料,长驱直入!那手套粗糙的皮革表面,精准而粗暴地拨弄、摩挲、按压她双腿之间最敏感、最脆弱的柔软地带,动作中没有丝毫怜惜,却又带着一种扭曲的、仿佛在拆解某种精密仪器般的专注和试探! “呜嗯——!” 一阵强烈的、非自愿的、夹杂着剧烈刺痛与可耻电流般的奇异麻痒感的洪流,瞬间贯穿了阿希莉帕僵硬的身体!她被困在喉咙深处的呜咽不受控制地拔高,变成了短促而尖锐的惊喘!身体反射性地向上挺起,却在尾形整个身体的沉重压制和那探入搅动的手指下,只能如同砧板上的鱼般绝望地颤抖、痉挛。 尾形的手没有停止。隔着那层皮革,清晰地感觉到手下那柔嫩的花蒂在他无情的揉捏下迅速充血肿胀,感受到那道被刻意揉开的湿滑缝隙在无边的恐惧和粗暴刺激下不自主地收缩蠕动、背叛主人意志地泌出粘稠滚烫的花露,温热湿滑的触感迅速浸湿了冰冷的皮手套! “看来……”尾形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几近叹息的低语,声音依旧温柔得诡异,几乎是贴着她被惊喘气息濡湿的耳朵诉说,平静得像在讨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阿希莉帕的身体……也喜欢这样呢?” 他双臂如同两道迅猛的钢缆骤然下滑——一只手臂如毒蛇般闪电穿入她早已酸软无力的膝弯之下,稳稳将其托住,另一只则如同铁钳般牢牢扣住她柔软的腰肢后方。“啊!”阿希莉帕只觉天旋地转,失重的惊呼刚刚出口,整个人就被他毫不费力地、极其强硬地向上托举了起来。 惊慌之下,她的双手本能地胡乱攀附,死死环住了尾形强硬的脖颈以维持身体仅存的平衡。更可怕的是,她那被迫分开的双腿,也在失重的恐慌中不自觉地死死盘缠上他结实有力的腰侧,宽松的阿伊努裙裤和柔软的衬裙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撩起,在仓促间堆迭、纠缠在她纤细的腰际。 这个姿势让两人的下体紧密相贴,毫无遮挡。阿希莉帕的下身几乎完全赤裸地暴露在了冰冷刺骨的山林空气里。尾形的下体异常坚硬且滚烫,如同烙铁般清晰而极具侵略性地顶在她被迫门户大开、早已湿透一片的穴口。 阿希莉帕惊惶地抬头,瞬间撞进尾形那双如同深渊般的黑瞳。 他低下头,冰凉的鼻尖几乎蹭到她的鼻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牢牢锁住她迷蒙泛着泪水和惊恐水光的双瞳,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镣铐,不容许她有丝毫的闪避:“阿希莉帕……”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致命的、黏稠的诱惑力,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那细小的绒毛上,“……叫出来……” “……看着我的眼睛……” 话音落下的瞬间,阿希莉帕甚至没来得及看清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疯狂与满足——尾形的腰身猛地向前挺动! 蓄势待发、滚烫坚硬的恐怖巨物,狠狠地、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碾压力量,撞开了那片早已湿润泥泞不堪的柔软花唇! 挤开了那紧窄的甬道入口, 瞬间——刺入 深深的、迅猛的刺入了阿希莉帕身体的最深处! “呜啊———!!!” 一股被强行撕裂撑开的、饱胀欲裂的巨痛感轰然在她身体最私密、最柔嫩的地方炸开!阿希莉帕的身体被那野蛮而强横的力量冲撞得猛地向上颠起,随即,又被尾形那双铁臂更加用力地、死死地箍住腰肢,重重地向下强按回原位! “噗滋……” 黏腻的水声微不可闻。 粗壮、坚硬的阴痉凶狠地破开紧致湿热的甬道内壁层层迭迭的褶皱,毫无怜悯地拓充着狭窄通道,每一次凶狠有力的贯穿和撞击,都像是要楔入她灵魂最深处般地,冲击、碾磨着那最柔弱无助、此刻正被迫承受着最直接蹂躏的花房入口! “唔嗯!……哈啊……” 每一次凶狠的撞击都带出阿希莉帕破碎无法抑制的呻吟和哭喘!最初的撕裂般的胀痛在持续不断、毫无停歇的凶狠抽插中被强行碾碎、冲散!渐渐混合出一种令她恐惧到骨髓却又无法抗拒的、麻痹所有感官神经的极致快感浪潮!她的身体被野蛮地颠簸撞击在尾形坚硬冰冷的躯干和身后那更加粗糙无情的树干之间,剧痛的震动从后背和胸骨传来。 然而内部,却被那滚烫坚硬的凶器以同样凶悍的节奏一次次的拓充、摩擦、碾压!一波强过一波的灭顶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所有的意识!她的双手无助地死死攀附住他绷紧的颈背和肩头的军服,指甲甚至无意识地深深陷进了厚实粗砺的呢子大衣里。 大脑一片惨白! 所有的意志力、所有的不甘心、所有的羞耻感……都在这疯狂的律动引发的纯粹肉体洪流中被无情的、粗暴地彻底冲垮!痛楚与陌生的、汹涌澎湃的、仿佛来自地狱的快感疯狂混杂,迫使她濒临崩溃的身躯本能地扭动腰肢,试图逃离那如同被钉在刑架上般的撕裂感,盘缠在他腰侧的双腿却不受控地夹得更紧! 而这扭动和收紧,换来的却是在每一次更凶狠的顶入中,一种更加迎合般的、屈辱的挺起腰腹!以及从她喉间溢出、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带着浓重水汽与无助的呜咽和哭喘! 尾形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在一次次原始的征伐中,他的视线贪婪地攫取着女人那张因剧烈情潮而被迫沉沦、无力抗拒的脸——那原本清澈的美目此刻迷离氤氲,盈满生理性的泪水,失神地望着虚空;那诱人的红唇因喘息和无声的哭泣而微微张开,透出珍珠般的贝齿;白皙的脸颊被情欲、恐惧和屈辱染上惊心动魄的浓烈艳色。 他俯身,薄唇带着一种近乎迷恋的残忍,细密地吻去她眼角渗出的咸湿泪水。冰凉的唇瓣在她滚烫的皮肤上游弋,带来一阵阵惊惧的颤抖。然而,在他做这些仿佛带着某种温柔意味的动作间,腰胯下那如同攻城锤般恐怖的力量却丝毫未减! 咚! 相反,伴随着一声闷响,撞击变得更加狠戾、更加沉重!每一次贯穿都仿佛带着要将她彻底撞穿的毁灭意志,狠狠凿入深处! “呜——!!!” 一次凶狠得几乎要将她渺小灵魂都顶出身体的猛烈撞入!粗暴地破开层层软肉,直抵花芯最最脆弱的核心!阿希莉帕猛地向后仰起头!雪白脆弱的颈项瞬间绷出惊心动魄的弧度!身体最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一撞彻底击碎了!滚烫而麻痹的、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冲刷过每一条被反复蹂躏践踏的神经末梢! 她发出一声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撕心裂肺的泣声呜咽!双手的手指再也无处着力,无力地滑落,只能徒劳地揪紧他后脑勺汗湿的碎发! 就在这时—— “妈妈?父亲?你们在哪里?兔子跑得好快呀!我没打到!” 花泽明那带着困惑和找不到目标的小小焦躁童音,如同破开混沌迷雾、撕裂黑暗深渊的一道惊雷,从不远处的草丛后响起!由远及近! 稚嫩!清晰!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冰锥! 阿希莉帕的身体在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感冲击下瞬间僵硬!冻彻骨髓!如同冰雕!所有被强行拖拽的沉沦、所有模糊的意识、所有被快感麻痹的痛苦……都在这一刻被瞬间冻结!清醒无比! 然而—— 尾形的反应却比她更快! 他猛地收紧那环抱着她腰臀的手臂!力量之大,几乎要勒断她的腰肢!他那坚实如铁的胸膛更紧地压向她脆弱的前胸!同时双臂肌肉贲张,用尽力气将她向上托举,让她被迫埋在他颈窝里的脸几乎要被揉进他的皮肉!而那件深色的、厚重垂坠的军官长大衣不知何时已悄然被他解开了前扣,此刻如同巨大的、不详的漆黑幕布般,顺势滑落下来! 厚重的呢料,正好完全覆盖在两人腰间以下疯狂纠缠交媾的姿态之上!严严实实地将阿希莉帕被迫赤裸的、布满指痕和湿痕的下半身,连同尾形军裤上那片骇人的狼藉隆起,完全笼罩、包裹在深邃军呢的沉重阴影之下! 从已经绕到树干侧面、正准备探头过来的花泽明的视角看过来,只能看到父亲抱着双腿似乎发软的妈妈,高大的身影俯视着蜷在怀里的她,双臂似乎正用力支撑着妈妈的身体。像是妈妈受到了惊吓或不适,父亲在安慰或扶稳她。衣袍的下摆厚重地垂落,遮住了一切最不堪的真实。 可在这层厚重的、伪装的、温暖的“遮蔽”之下—— 阿希莉帕的腿根甚至在无意识地垂在他紧箍的臂弯上剧烈地颤动着!那深埋在她体内、刚刚才完成一次致命贯穿的滚烫凶器非但没有退出,反而因两人姿态的改变和拥抱的挤压……甚至埋得更深!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狰狞的存在,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占领! 尾形感受到怀中女人身体的剧颤和那滚烫衣料之下无声渗出的汹涌泪水,感觉到薄薄衣衫传递来的、那颗如同被困在囚笼中的惊鸟般疯狂撞击的心跳。 他的下颚微微蹭了蹭她汗湿冰冷的发顶,埋在衣袍厚重阴影和女人发丝间的薄唇,勾起了一个冰冷刺骨、近乎带着狰狞愉悦和扭曲满足的弧度。 明小小的脚步声就在咫尺之外,带着纯真的担忧:“父亲?妈妈?” 林中的欲望(h)(二) 尾形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哄慰的口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只有被刻意抑制的、一丝极细微的喘息:“没事,明。妈妈好像……被树上的小虫子吓了一跳。”他的目光从发丝缝隙间锁住怀中阿希莉帕失神的双眼,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像情人间的耳语,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钉入她被快感和恐惧冲击得支离破碎的意识: “……好像还没发现……” “……我们换个姿势吧……” 话音刚落,不等阿希莉帕有任何反应,尾形身体微微下沉。在厚重军呢大衣的完美掩护下,那深埋在她体内、依旧坚硬如铁的凶物骤然开始了一轮新的、更加刁钻凶猛的律动!每一次抽出都只是浅浅地退开一点,随即便以更大的力量和角度狠狠地重新凿入她的身体深处,撞出无声却更加剧烈的震颤!他的动作不再是之前的凶狠冲撞,而是变成一种缓慢、深入、带着强烈碾磨意图的抽插,每一次都仿佛要彻底碾碎她花房深处的最后一道抵抗 阿希莉帕猛地咬住下唇,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她的指尖深深陷入他肩膀的肌肉,身体在强烈的刺激和极致的恐惧下剧烈痉挛,眼泪无声地汹涌流淌,大脑彻底一片空白,只剩下身体在那扭曲的、由痛楚和欲望编织的牢笼中,被一点点拖向更深沉的、无法抗拒的深渊。 沉重的军官大衣如同隔绝天地的黑色帷幕,将阿希莉帕的下半身和尾形紧密结合的姿态完全遮蔽在阴影之下。在那冰冷的羊毛织物构成的狭隘空间里,尾形的动作并未因明的靠近而停止,反而变得更加深入、更加刁钻。 他缓慢而有力地向上顶送了一次腰胯,那依然坚硬滚烫的凶物精准地碾磨过阿希莉帕内部最敏感的褶皱,引发她身体一阵失控的、无声的剧烈颤栗。她的额头抵着尾形冰凉的肩章,贝齿死死咬住下唇才堪堪将差点溢出喉咙的哽咽呜咽吞了回去。 头顶那片虚假的黑暗中,尾形温柔得近乎诡异的低语, “感觉……怎么样?阿希莉帕?”他的声音如同情人间的喁喁私语,带着一种商量的、近乎体贴的口吻 然而,话音落下的瞬间,膝盖却强硬地向前顶入她被迫分开的双腿之间,迫使她大腿张得更开,盘踞在他腰侧的腿根被迫承担起更大的重量。埋在她深处的巨物也随之改变了角度,更加凶狠地向上顶撞摩擦着她最要命的那个点! “唔嗯——!” 阿希莉帕的意志被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刺激彻底撞碎,生理性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地从紧闭的眼角滚落,打湿了尾形深色的制服衣领。羞耻感和汹涌而至的陌生快感如同冰与火在她身体里猛烈交战。 “不……”她破碎的否认如同蚊呐,瞬间消失在下一波灭顶的冲击里。身体背叛了她,在那刻意的、精准而持续的摩擦和顶撞下,私密处疯狂地收缩蠕动,涌出更多湿热的暖流,死死吸附包裹着那入侵的凶器,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细微水声。只有厚重的衣袍掩盖了这不堪的声响。 “角度……这样好吗?”他一边问,一边猝不及防地狠狠向内撞击了一次!这一下顶得又深又重,几乎像是要把那柔嫩的花房都撞穿 尾形感受到了怀中女人身体的剧颤和那无声渗出的汹涌泪水,薄薄的阿伊努织物下传递来的心跳,快得像一只被困在荆棘笼中的垂死雀鸟在疯狂撞击!他的下颚微微蹭了蹭她汗湿冰冷的发顶,埋在厚重衣料和女人发丝阴影中的嘴唇,勾起了一个冰冷刺骨、饱含扭曲满足的弧度。 不再是之前那大开大合的凶狠冲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缓慢得令人发狂、却又异常深入的抽插!每一次抽离,都只是如同毒蛇吐信般,浅浅地、极其吝啬地退开一点点,仿佛故意吊着胃口,让那被强行撑开的饱胀甬道在瞬间感受到撕裂的空虚,随即—— 腰腹猛沉! 凶狠至极地以更大的力量和更刁钻的角度,狠狠地重新凿入!不偏不倚,深深碾磨过那朵被蹂躏得近乎麻木却又更加敏感的花房深处! “呜嗯——!” 每一次猛力的楔入都撞出无声却更加剧烈的震颤!阿希莉帕猛地咬住早已血迹斑斑的下唇,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鲜血的腥咸在口中弥漫。她的指尖深深陷入他肩头大衣下的肌肉,尖锐的指甲隔着厚呢传递着极致的恐惧。身体在强烈的刺激和极致的恐惧下剧烈地打颤、痉挛!眼泪无声地汹涌流淌,濡湿了尾形的制服前襟。 这哪里是“换姿势”?这分明是在利用儿子在场带来的恐惧压力,将这酷刑转变为更加残忍、更加精准、更加隐秘的深度折磨! “嘶……” 衣袍摩擦下,尾形一声轻微的吸息,像是极度舒适时的喟叹。他在享受这种控制!掌控她的身体反应,掌控她竭力压抑的崩溃,掌控着咫尺之外孩子的天真无知。这巨大幕布下正在进行的亵渎,这由恐惧催生的更深层次的臣服与失控,带给他一种扭曲的、至高无上的掌控快感! 明的脚步声在树干边缘徘徊,小手试探性地拉了拉尾形大衣沉重垂落的衣角。“爸爸……” 孩子的声音带着不安,“那只黑兔子又跑过去了!” 他显然被父亲“安慰”母亲的行为吸引了一些注意力,但孩子对目标(兔子)的执着并未消失,甚至因为新的发现而重新燃起了猎人的兴趣。在他小小的认知里,父母的状态似乎有些奇怪,但他更关心那只狡猾逃走的猎物。 尾形的身体如同铁铸的雕像,抱着怀里的“珍宝”,甚至没有低头看儿子一眼。他的下颚依旧死死抵着阿希莉帕冰冷的发顶,感受着她在他每一次深沉碾磨下引发的、如同濒死般剧烈的颤抖和无声奔涌的泪水。环抱着她腰臀的手臂如同钢浇铁铸,纹丝不动地承受着她身体的重量,稳如磐石地维持着两人在这虚假庇护下、最深处紧密嵌合的耻辱姿态。 他听着明的话语,用一种平稳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甚至还刻意注入了一丝父亲安抚意味的低沉声音回答,仿佛真的在分析儿子的“狩猎”: “飞远了的……不能硬追……” 他一边说着,那藏在衣袍下禁锢着阿希莉帕腿弯的手掌却猛地加力,更用力地将她的膝弯向上顶高!这个动作迫使他深埋的所在角度骤然变得更加刁钻!埋在她泥泞深处的凶物立刻如同一颗旋转的毒钻,向着更幽暗、更脆弱的软肉核心加重了钻磨的力道! “呃!” 阿希莉帕的身体猛一僵直,随即是一阵无法抑制的剧烈痉挛!喉咙里滚出几乎破音的短促呜咽,又被她死死咬住。 “……去……” 尾形的语气陡然变得轻柔,带着一种诱哄的魔力,仿佛在向儿子泄露一个神秘的宝藏地点,转移着孩子的注意力,“……后院的忍冬藤……” 他刻意停顿了一瞬,那正在阿希莉帕体内深处刮擦旋转的凶器,伴随着话语的顿挫,猛地抽离至最浅处! 让她瞬间品尝到如同被掏空五脏般的巨大空虚!随即—— 咚! 他用几乎要将她整个人从地面撞穿树干、撞入地心的恐怖力量狠狠凿入最深处!“啊——!”阿希莉帕无声地尖叫起来,身体在他强硬的支撑下如同暴风雨中的小舟般疯狂颠簸! “……它右边……” 尾形平稳地吐出下一个方位词,感受着怀里的娇躯因这凶残顶撞而痛苦绞紧,然后松开,他享受着这如同吮吸般的极致包裹,“……第三根藤条下面……” 伴随着第三个数字的吐出,那埋在极深处的滚烫如同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旋磨挤压着那点饱受蹂躏的软肉!“嗯——!” 阿希莉帕抑制不住的泣音从喉咙深处泄露。“……翻开……” 腰腹顶送的力量骤然加大,变成连续的、更深重的撞击!“呜……呃啊——!”“……那块心形的石头……” “……底下……” “……埋着……” 尾形低哑的喘息终于混入了话语的间隙,像野兽舔舐猎物流血的伤口,他的动作也随之变得更加蛮横、深入、持久!“……一颗玻璃珠……” 明困惑的抽泣在树叶间隙响起:“玻、玻璃珠?” 孩子完全被这出乎意料的答案弄懵了,短暂忘记了兔子和哭泣的母亲。 “蓝的……” 尾形补充道,温热的气息带着胜利者的嘲弄,舔舐着阿希莉帕后颈紧绷的、布满汗水和指痕的肌理,如同毒蛇的舌信在品尝猎物的味道。与此同时,他扣在阿希莉帕后颈下方的大手猛然收紧!力量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颈椎!迫使她沾满泪痕的脸更深地埋进冰冷粗糙的树皮缝隙中!同时,腰腹下的冲撞如同上满发条的恶魔机器,骤然切换了狂暴模式!不再是深凿,而是短促、密集、高速地在她湿透泥泞的入口深处冲刺!如同最冰冷的活塞在最炽热的粘稠熔炉里疯狂抽动!每一次高速摩擦都带起阿希帕莉根本无法控制的失声惊喘和全身触电般的弹跳! “像……” 尾形贴在阿希莉帕汗液泪水混流、剧烈颤抖的耳根后方,吐出最后一个诱饵,“……夏天……” 嵌在她花芯最深处的凶器狠狠向上、向内最猛烈地顶撞,将她失控吐出的、介于呻吟与悲鸣之间的声音撞得更加尖利不成调!“……晴空的……” 一个沉重到要将她五脏六腑都顶穿的长顶,“……颜色……” 明小小的喘息停顿了。孩童对神秘宝藏的天然渴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惊惶和困惑。“……真的?” 迟疑的询问里带着一丝重新升起的、微弱的雀跃火苗。 “……真的。” 尾形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沉笃定,以及一丝难以察觉、被强行压抑在剧烈动作中的、如同风箱般粗重的喘息,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段悬崖峭壁上的艰辛攀登。他感受着阿希莉帕身体因这连续的猛攻和高潮的绞缠而彻底崩溃、软成一团无助的细泥。 “可是,我还在想那只兔子”花泽明还在因为猎物的逃脱而闷闷不乐——但还是说完就跑开了。 确认孩子走远了。尾形将她虚软的身体更加紧密地按压向自己和粗糙的树干之间!托在她臀腿的手臂迫使她以最屈辱的最大角度的敞开姿态承受——随即,他倾注全力,带着碾碎骨骼和意志的决绝狠厉,狠狠砸进那早已被他蹂躏得红肿胀痛、如同破布般柔软湿润的花芯深处!凶狠!深入!持久!不知疲倦! “嗯……呃……呃啊——!!” 阿希莉帕早已失去了尖叫的力气,破碎的呜咽被一次次沉重撞击拆解成不成字句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泣喘和抽气!泪水如同小溪般蜿蜒在她惨白的脸上。她被狂风骤雨般的力量不断撞向树干的身体,感觉从灵魂到内腑都已经被彻底碾碎!捣烂!在那永无止境的汹涌贯穿中,灭顶的黑暗终于彻底吞噬了她所有的意识…… 林间的风,依旧掠过树梢,沙沙作响。 那沉重罪恶的黑色幕布下,只剩下男人滚烫沉重的喘息,女人无声的泪水和细微到几乎停止的抽搐,以及那片无法言说的泥泞粘稠,在幽暗的衣袍深处悄然滑落,滴入铺满枯叶的冰冷土地。 “……记得……”尾形平静的余音如同最后的判决,在沉寂中响起,仿佛刚才那场摧毁意志的狂暴喷发从未发生, ……下次看见‘猎物’……” “……多开……几枪。” 林中的欲望(三) 明含混地、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小小的脚步声终于踩着松软的枯叶,带着对宝藏的新期待,迟疑地、渐渐远去了。 树林陷入一片粘稠的死寂。 尾形的身体如同耗尽力气般,终于松开了一丝缝隙。他缓缓地、带着一种事后的慵懒,将那深陷在温软泥泞中的凶物抽出。 黏腻的水声打破了寂静。粘稠的、混合着温热的液体无声地沿着阿希莉帕失去支撑而微微颤抖的、光滑冰凉的大腿内侧滑落,在堆积的枯叶上滴下蜿蜒、闪亮的水痕。刺骨的寒风瞬间侵袭着那被迫暴露的、布满汗水和湿痕的肌肤。 尾形默默地看着那在稀疏光线下蜿蜒闪亮的耻辱痕迹。那只早已被汗水、泪水和她自身失控的粘腻彻底浸透的羊皮手套,轻柔地、如同擦拭名贵瓷器般,落在阿希莉帕沾满草屑尘土的、光洁如瓷却脆弱不堪的圆润肩头。他动作堪称细致地为她拉拢那被扯得凌乱敞开的前襟,用布料的褶皱勉强掩住那暴露在空气里、布满紫红印记和咬痕的脖颈肌肤。 “……冷吗……” 他低头问,声音低沉沙哑得近乎诡异,带着一丝情欲释放后的低糜“温柔”,下巴的硬骨扫过她汗湿冰冷、几乎失温的额头。 阿希莉帕没有回答。 她的身体在他渐渐松开力道的臂弯中沉得像死去多时的鸟。失焦的眼眸空洞地望着头顶交错枯枝间漏下的、刺目而冰冷的天空碎片。只有失神微张的唇间,那缕仿佛断弦般微弱的、带着血腥气息的喘息,证明着某种生命的流逝。 而那黑色的、沉重的、如同裹尸布般的大衣,终于从尾形的肩膀彻底滑落,委顿在地,重新将那些无法言说的罪证与污秽完全覆盖在它冰冷的阴影之下。 林间的阳光依旧斑驳,秋虫仍在低鸣。深色的军呢大衣,包裹着无声而炽烈的地狱,包裹着男人疯狂输出的喘息和女人破碎沉沦的呻吟。只有明在那衣袍之外,正低着头,认真地擦拭着自己心爱的玩具枪,为下一次能“多开几枪”而做着准备。 湿冷的地气瞬间透过单薄的、被揉捏得不成样子的裙裤布料侵袭而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身体内部仿佛还残留着被强行拓充、激烈摩擦后的剧痛和令人窒息的麻木感,隐秘处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和黏腻不堪的异物感——那是属于尾形的体液与她自己无法控制的回应混合出的屈辱印记。 她的脸颊滚烫,耳朵里嗡嗡作响,嘴唇因刚才死死咬住而微微破皮,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喉咙干涩疼痛,每次吞咽都牵扯着撕裂的疼。生理性的泪水尚未干涸,模糊了视线。每一次急促的、尚未平复的喘息,都会引来身体深处被过度使用后的抽搐。 “妈妈!你还好吗?”花泽明终于可以完整地看到妈妈。他立刻跑回来,小脸上写满担忧,努力想拉妈妈起身。 阿希莉帕想对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嘴唇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勉强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双腿却一阵发软酸痛,几乎再次跌倒。尾形早已整理好自己的仪容,恢复了平日那副一丝不苟的淡漠模样,只有眼底深处一丝未褪尽的餍足暗流暴露了刚才的疯狂。他适时地伸手,稳稳地、不容拒绝地托住了阿希莉帕的手臂,将她半搀扶半挟制地拉了起来。 “她只是累了。”尾形对儿子解释,语气平静得像在描述天气。他的目光扫过阿希莉帕苍白失神的脸,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物品完成度的专注。 在尾形转身去牵明的手时,孩子那双清澈好奇的眼睛却无意间扫到了父亲胸前的军服衣襟——那深色的厚呢布料上,深一片浅一片地洇开几处微深的、不规则的湿痕,看起来像是沾了露水,但又透着一股奇异的光泽和……若有似无的特殊气味?小孩子无法理解那是什么,但明显不同于泥土或露水的异样让他本能地多看了两眼。 尾形敏锐地察觉到了儿子的视线,不动声色地侧过身,挺拔的身影恰好挡住了明的目光。他自然而然地牵起孩子的手:“走吧,该回去了。” 回宅邸的路程寂静得可怕。阿希莉帕像被抽走了灵魂,麻木地被尾形揽着腰往前走,每一步都牵扯着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惊涛骇浪。花泽明敏感地察觉到父母之间不同寻常的低气压,乖乖地牵着父亲的手,不时担忧地抬头望望母亲失魂落魄的脸。 当三人穿过精致的前庭,步入宅邸大门时,几个在门厅附近擦拭摆设、装点花木的侍女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恭敬地垂首行礼。但那垂下的眼帘下,隐藏的目光却在三人身上飞快地流转了一遍,又彼此迅速地交换了几个意味不明的眼神。 她们的视线像无形的针: 掠过阿希莉帕苍白泛红的脸颊、红肿的嘴唇、几缕被汗水和泪水打湿粘在鬓角凌乱的碎发, 落在她那件明显褶皱不整、仿佛被大力揉搓过的深色裙裤上,尤其留意腰臀部分可疑的湿痕。 最后,精准地捕捉到尾形那深色军服前襟上几处洇开的、深色反光的明显痕迹——那不是泥土,那面积和形状…… 侍女们低垂着头,彼此交换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了然和一丝隐晦的轻蔑。空气里仿佛响起了无声的窃窃私语: 「在……在林子里?!还真是……大胆啊!」 「我的天……孩子都还在边上呢……老爷真是……」 「正室那位(百合子)成天待在房里,连老爷的面都见不到几次……」 「嘘……你们没看到吗?老爷身上那……」 「这还用说?老爷的心思全在这位明日子夫人身上……还有那位小少爷……」 她们低微的声音藏在行礼的动作里,像蚂蚁啃噬着阿希莉帕仅存的自尊,让她恨不得立刻消失在地缝里。 浑浑噩噩地被带到二楼卧室,房门在身后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些窥探的目光。阿希莉帕终于从巨大的屈辱感中挣脱出一丝力气,她用尽全力挣脱了尾形依旧揽在她腰间的手,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抵住冰冷的门板才勉强站定。 “为什么?!”她的身体还在发抖,“为什么要这样……这样羞辱我?!”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要强迫我?!为什么我明明……明明拒绝了你却要……”、, 声音哽住了,巨大的羞耻让她无法说下去。 最后,她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带着泣音:“为什么……为什么要当着明的面……为什么要让他看到……让我……我……” 面对阿希莉帕歇斯底里的质问,尾形的反应却平静得近乎诡异。 他没有动怒,没有辩解,甚至没有一丝愧疚或回避。他随手解开了军装最上方的两颗纽扣,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运动需要透气。然后,他缓步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阿希莉帕,双手插进裤袋,望向窗外萧瑟的庭院。 房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阿希莉帕急促愤怒的喘息声。 良久,尾形低沉平静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口吻,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阿希莉帕……”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在阿希莉帕的心上。 “你注视的人……太多了。” 窗玻璃映出他深邃平静、却又似乎空无一物的眼神。 “杉元佐一……白石由竹……北海道那些所谓的‘族人’…甚至无足轻重的百合子…,还有花泽明……”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玻璃的反射,落在身后女人苍白的脸上, “你给予他们的关注、温暖、担忧、思念……太多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转回了头,再次面向窗外,只留下一个冰冷挺拔的背影。书房里只剩下死寂,和那句未尽之语在阿希莉帕耳边如同魔咒般盘旋——“太多了……” 那被他刻意隐去的后半句,如同幽灵般在书房冰冷的空气中无声回荡: [我会……很寂寞。] 情绪之后的代价 阿希莉帕身体晃了晃,剧痛和精神冲击让她几乎站立不住。书房门被轻轻敲响。年长的女佣端着热水和布巾站在门口,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平静,眼神深处忧虑了然。 “大人,夫人。”女佣声音很稳。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阿希莉帕惨白的脸、颤抖的双腿,以及裙裤上那片混杂着新鲜血腥气的深色湿痕。 尾形淡淡“嗯”了一声。 女佣走进来,放下盆。她扶住摇摇欲坠的阿希莉帕,声音压得极低:“夫人……你需要看医生。”她的语气凝重专业,“看情形……下体有撕裂伤,必须静养处理,否则感染发热会很麻烦。”她转向尾形,声音清晰恭敬:“大人,夫人的伤……需要非常小心。这一个月内……是万万不能再行房事了。伤口反复撕裂,后果会很严重。”她强调了“一个月”和“万万不能”。 书房空气凝固。女佣垂手等待。 尾形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表情,目光先在女佣低垂的头顶停留一瞬,评估她话语的分量。随即,那目光移开,落在了阿希莉帕身上——不是脸,而是带着一种沉沉的、难以解读的专注,落在了她掩藏在裙裤下的、饱受蹂躏的腿间位置。 这一次,那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清晰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不是兴奋,更像是一种……被强行按压下去的、混杂着懊恼与烦躁的刺痛感。仿佛看到自己珍藏的瓷器被自己失手磕碰出了裂痕。那裂痕证明了他的“拥有”,却也的确伤害了“她”。 “知道了。”尾形的声音依旧毫无波澜。他挥挥手。 女佣担忧地看了阿希莉帕一眼,躬身退下。 书房再次只剩两人。尾形走到矮几旁,拿起温热的布巾,拧干。他端着布巾,走到阿希莉帕面前,声音低沉,不容置疑:“躺下。” 阿希莉帕僵硬地挪到窄榻边,侧躺下去,紧闭双眼,睫毛剧烈颤抖。 尾形在榻边坐下。他掀开阿希莉帕被撕裂的裙裤下摆,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僵硬的轻柔。当那片红肿不堪、带着细微撕裂伤口的隐秘之地暴露在空气中时,阿希莉帕的身体剧烈瑟缩,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 尾形的呼吸几不可察地窒了一瞬。他的目光,如同被钉住般,牢牢胶着在那片狼藉之上。这一次,那专注的审视里,清晰地掺杂了另一种东西——一种近乎笨拙的、带着薄怒的心疼。他看到了那道新鲜的裂口,看到了周围触目惊心的红肿,看到了被过度蹂躏的脆弱肌肤。这景象,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他那被扭曲占有欲包裹的核心,带来一丝尖锐的不适。这不适并非源于道德愧疚,而是源于一种……所有物被自己过度使用而受损的、混杂着烦躁和懊悔的占有者式的心疼。他心疼的不是阿希莉帕的痛苦本身,而是心疼“他的”阿希莉帕的身体被伤到了。 他拿起温热的布巾,开始清理。动作异常轻柔、精准,甚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小心的谨慎,仔细避开那道渗血的裂口,擦拭着周围的污秽和血迹。他的手指依旧稳定,但阿希莉帕能感觉到,那稳定之下,似乎有某种紧绷的张力。每一次布巾拂过红肿滚烫的肌肤边缘,他的指尖都会几不可察地停顿一下,仿佛在感受那异常的温度和肿胀,评估着损伤的程度。这份“小心”本身,在阿希莉帕的感受里,比粗暴更令人毛骨悚然。它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你的身体是我的领地,它的损伤由我评估,它的修复也由我掌控。 清理完毕,尾形放下布巾。他没有立刻动作,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片伤痕上,久久没有移开。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对这片由他亲手制造、专属印记的深沉满足;有对这片印记以“伤痕”形式存在的、挥之不去的懊恼;还有一种……冰冷的评估,仿佛在计算着恢复所需的时间和代价。 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极其缓慢地、近乎无意识地,轻轻拂过那道裂口旁边红肿滚烫、但相对完好的肌肤。那动作轻柔得像是在确认某种界限,又像是在安抚一件受损的珍宝。但当他指尖无意间掠过那道裂口边缘时,阿希莉帕猛地一缩,身体瞬间绷紧! 尾形的手指如同被烫到般倏然收回!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到了阿希莉帕紧闭双眼、惨白如纸的脸上。他看着她咬得渗血的唇,看着她颤抖的睫毛,看着她额角的冷汗。那深不见底的黑眸中,那丝因“所有物受损”而产生的心疼似乎短暂地压过了占有欲的满足,化作一种沉郁的暗影。但这暗影只存在了一瞬。 “一个月……”尾形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死寂。他像是在陈述一个无法更改的判决,又像是在对自己强调一个难以忍受的事实。那语气里,没有对阿希莉帕痛苦的体谅,只有一种纯粹的、因自身欲望被强制剥夺而产生的、强烈的不耐烦和……巨大的遗憾。 他看着阿希莉帕因疼痛而微微蜷缩的身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铁索下的微光 尾形官邸的午后,阳光被厚重的窗帘滤成一片慵懒昏黄。空气里浮动着上等咖啡豆研磨后残留的醇香。阿希莉帕坐在小会客厅靠窗的单人丝绒沙发里,膝上摊开着一本彩色植物图谱。她垂着眼睫,手指漫无目的地划过一页描绘北海毛茛精细叶脉的插图。女仆小栗穿着浆洗得挺括的制服,端着银托盘轻巧地走近。 “明日子夫人,”小栗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递上一个精致的骨瓷茶杯,“新到的静冈玉露,加了一点蜂蜜,是你喜欢的温度。”她眼角瞟了一眼书页,小心地搭话,“这花儿画得真好,是北海道的吧?看着就让人想起山林里的清冽气儿。” 阿希莉帕抬起头。阳光恰好勾勒出她沉静的侧脸轮廓。她没有看女仆的脸,目光依旧停留在图谱上,嘴角却极其自然地勾起一丝柔和得体的弧度,如同冰层折射出的微光。“是的呢,”她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点天然的亲和力,像雪水融化的轻响,“库坦山脚下的溪边,春天总能看见成片成片的。小栗也觉得很好闻?”她甚至微微侧过脸,眼波里带着一丝寻求共鸣的暖意。 “嗯嗯!”小栗忙不迭地点头,被主母罕见的温和鼓励得有些受宠若惊,“光是看着,鼻子就好像闻到那清透的水汽味道了!”她放下茶杯,又细细说了几句北海道风物带来的轻松感,脸上是真诚的喜悦。阿希莉帕听着,不时微微颔首,唇边那点淡淡的笑意始终未散。整个画面流淌着一种优雅闲适的主仆温情。 就在这时,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了一道缝隙。尾形百之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深灰色家居便服,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孤峭。他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望过来,像一道骤然投下的、不和谐的黑色阴影。 几乎是同一瞬间,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精准地关上了阿希莉帕脸上的开关。那刚刚还停留在唇边的、如同春日溪流般的柔光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没有转头,没有抬眼,甚至没有任何朝向尾形方向的肢体语言。就好像那扇门、那个空间、以及伫立在那里的人,被一层无形的、无比坚实的壁障彻底隔绝,成了不存在于她感知世界里的虚无。她再次垂下了头,目光重新落回膝上的图谱,手指轻轻翻过一页。那姿态沉静专注,却又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彻骨的冰冷疏离。 那份无视——精准、高效、毫无转圜余地——如同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了尾形的心脏!他端着咖啡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泛出些许青白。空气里刚才还流淌的、轻松温暖的咖啡香气瞬间变得粘稠而压抑,连阳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他清楚地看到小栗女仆瞬间变得僵硬不自然、匆匆告退的身影。书房里只剩下翻动书页的、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落在死寂里,比任何咆哮更具杀伤力。 尾形在原地停顿了也许只有两秒,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他没有后退,反而抬步走了进来。高帮军靴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规律的轻响。他在阿希莉帕斜对面的主位沙发坐下,坐姿依旧挺拔规范,却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他没有立刻说话,端起咖啡啜了一口,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 沉默像是沉重的冰块冻结了空间。 几分钟后,尾形放下咖啡杯,金属杯碟相碰发出清脆的磕响,刻意打破这份令人窒息的安静。他倾身,从旁边搁置的一堆文件中精确地抽出两个份量最重的黑色文件夹。没有抬头看她,只是径直将那两份文件推向了阿希莉帕身边的紫檀木矮几,文件落下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异常突兀。 “文件,”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汇报某个与他无关的枯燥军务,“你不需要现在看。是关于……”他终于抬起目光,视线落在文件封皮上打印的标题,语速略缓,带着一种刻意的、清晰的停顿: “《风谷永久生态研究保护区暨库坦原住民传统生态知识示范点》提案,中央开发省与北海道地方联合签署,规划及特许经济条例已核定通过。”他清晰地念出了这个冗长的官方名称。 阿希莉帕翻书的指尖骤然停顿。仿佛有电流瞬间贯穿了她看似冰冷的躯壳。书页停留在描绘库坦山溪流的一页——正是她刚才与小栗谈论的那种开着北海毛茛的溪边湿地!画面上潺潺的水流似乎瞬间被冻结了。 尾形的声音继续传来,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不容忽视的力量:“以及这份,《关于在北海道特定地域试点设立民族文化共生学校(暂行)管理条例》。文件明确了以国语教育为主体框架的前提下,允许嵌入‘地方文化与生活技艺适应性课程单元’,其内容、师资筛选由地方文化委员会负责评估审核。” 他的目光终于抬起,锁定在阿希莉帕僵硬的后颈线条上。那颈项在垂落的黑发间显得异常白皙脆弱,此刻却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他可以想象她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保护区和学校!这是她之前私下抗争、四处碰壁的核心!如今却被包装得如此堂而皇之,盖上了帝国官印! “地方委员会……”阿希莉帕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声音,干涩得吓人。她没有抬头,但尾形敏锐地捕捉到她捏着书页边缘的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由谁……” “原则上,”尾形的打断恰到好处,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务实性,“委员会需考虑熟悉区域状况的代表性人士组成。提案由文化省备案。库坦地区的初步提名建议……列在了附件D的附录二里。”他知道她此刻最关心什么——主导权! 阿希莉帕猛地吸了一口气!她终于有了动作!那动作迅疾得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气势。她“啪”地一声合拢了膝上华美的图谱,随手丢在一边,身体前倾,毫不犹豫地一把抓过矮几上那两份厚重的文件! 文件夹冰冷的硬壳边缘硌着她的手指。她几乎是急不可待地翻开了保护区的文件首页。纸张在她眼前飞速翻动。她原本如坚冰冻结的眼神,如同被阳光猛然穿透的极地深海,迸射出难以置信的、狂喜而锐利的光芒!她看到了熟悉的地图轮廓——库坦山脚的核心区域被清晰的红色虚线圈定!她看到了特许狩猎权、生态导览权、手工艺品原料采集标准的细则!看到了“永久”和“国家级历史生态研究点”这些几乎具有护身符效力的字眼!每一页纸都像滚烫的炭火,灼烧着她冰冷的掌心,点燃了她眼底沉寂已久的火焰。 她甚至来不及看完,又疯狂地翻开了学校管理文件。国语框架!嵌入式地方文化单元!地方委员会负责内容与师资!她的目光贪婪地搜寻着附录二——在库坦地区建议提名栏里,她看到了那个熟悉到刻骨的姓氏——小蝶边 明日子! “这……”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不是哭腔,而是绝处逢生般的激动,“这些条例……是真的能执行?不会被地方上的……”她猛地抬头,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直直地投向了尾形!那双眼睛里充斥着复杂的情绪——震惊、渴望、巨大的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在绝望冰封后重见生机的、几乎近乎天真的希冀光芒!她忘记了愤怒,忘记了羞辱,只牢牢抓住这线光芒! “条例盖着内阁的印信,省部联席通过备案。”尾形迎着她的目光,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风谷保护区列为‘北海道边疆开发样板示范项目’一号地块’,享有最高优先级资源调配和保护层级。阻挠或破坏保护区条例执行,等同于对抗中央开发令。至于文化委员会……库坦地区试点,”他顿了顿,镜片后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光,“‘原则上’,地方提名人选若无重大过失,上级机构不便强行干涉具体人事安排。” 他的话逻辑严密,如同冰冷的法律条文,却又精准地为她的核心诉求铺好了通途!规则内的漏洞与特权,被解释得无懈可击。 希望如野火燎原。阿希莉帕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着。她低下头,手指紧紧捏着文件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却又充满了力量。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涌回了心脏,脸上病态的苍白被一种激动兴奋的晕红取代。她死死盯着文件上的文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灵魂深处。 “……我明白了……”她再抬头时,声音里那干涩的沙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不住的、略显急促的振奋!“需要……需要立刻开始准备委员会提名材料,还有……保护区的功能分区划分,要和乌鲁克他们详细……对,还要规划……” 她语速飞快,像是要把所有事情都立刻抓在手里。那份因为巨大打击而枯萎的活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在她体内迸发!她甚至没有察觉,自己因为激动而微微向前倾身,身体下意识地靠近了文件的方向,也靠近了……对面的人。 看着她重新焕发的神采,那眼中熊熊燃烧的专注与希望,就像一只在雪原上冻僵的小兽在炭火前骤然苏醒,疯狂汲取着生命的热源。尾形的内心深处,那双冰冷审视、带着算计的眼睛,缓缓地眯了起来。一丝极细微的、混杂着病态满足与冰冷算计的波澜掠过眼底。 成功了。 文件就是钥匙。只要打开这把锁,她就能活过来。 多么……容易就点燃了希望之火啊。 他胸腔深处,一丝无人能听清的、带着几分怜惜又带着几分扭曲嘲弄的低语无声地滑过: “…还是这么容易就相信我……为了一点光就能重新站起来……” 这想法里,没有悔意,只有评估后的满足和一丝掌控全局的了然——看,只需要这点“价码”,他就能再次将她从冰封的状态里“修复”成那个充满生命力、眼中倒映着他身影的阿希莉帕。他甚至开始盘算,下一次如果自己不小心又“玩过火”(比如更激烈地抹去她对某些人的注意力),需要再付出多少分量的“价码”(比如更大规模的文化项目,或是更宽松的“框架”)才能重新赢回这份“生机”。这种操控,本身就是他爱恋的扭曲表达。 阿希莉帕猛地站起身!那份之前紧裹着她的、如同死水般的沉寂与隔阂被彻底击碎、冲刷得干干净净!裙摆带起一阵风,掠过矮几边缘。 “我现在就要写信给他们!”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眼神明亮灼灼,仿佛要点燃文件上冰冷的墨迹。“乌鲁克要第一时间看到这个!保护区的功能区划必须和他确认!还有学校的空间……核心‘传统技艺研习室’的位置和隔音……”她语速极快,思路清晰得像绷紧的弓弦,将文件紧紧抱在胸前,仿佛抱住了一捧足以挽救整片森林的火种。 她的目光扫过尾形,不再是视若无物,但也并非全然的热切。那里面燃烧着对事业本身的狂热投入和巨大的责任感,这份专注暂时压倒了一切个人恩怨。她甚至匆匆点了一下头,如同对一个关键信息源的告别。 “谢谢。”这两个字脱口而出,干脆利落,不带任何温度,仅仅是事务性质的确认。 不等尾形有任何回应,阿希莉帕已经抱着那两本沉甸甸的文件夹,步履如风地朝门口走去。她纤细的身影在走廊幽暗的光线下像一道劈开迷雾的利刃,充满了久违的、甚至比以往更锋利的力量感。她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厚重的地毯上,留下书房一片突如其来的寂静。 尾形依旧坐在原位,身体纹丝未动,只是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廊的拐角。书房里残余着她离开时带起的、混合着兴奋与泥土气息的风。他没有阻止,甚至没有出声,只是维持着那个端坐的姿态,如同一座被风暴席卷过后暂时僵化的石雕。 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方才被阿希莉帕丢下的那本彩色植物图谱。冰凉的铜版纸触感细腻。图谱停留在那页库坦山溪流北海毛茛插图上——水波粼粼,生机盎然,仿佛能闻到那股清冽的水汽。 他端起那杯早已冷透的咖啡。没有看杯中深褐色的液体,目光似乎穿透了冰冷的瓷器,落在那捧被阿希莉帕抱走的文件上。那里面,有他一手铸就、为她量身打造的、通往权力牢笼的金钥匙,足以撬动任何坚硬冻土,点燃她眼瞳中不肯熄灭的火焰。指尖在光滑的白瓷杯壁上轻轻摩挲,感受着那份刻骨的冰凉。 那两句带着事务性质、毫无温度可言的“谢谢”,像是敲击在古钟上的轻音,在他冰冷理智的外壳下激起一丝细微却持久的回响。 一丝极其细微的、近乎愉悦的弧度,缓缓爬上尾形薄而冷峻的嘴角。这并非寻常人理解的欣喜,而像是猎鹰目睹被逼入绝境的猎物挣扎着爬上自己早已预设好的高枝时,那份冷酷的、掌控一切的满足。 他微微垂下眼帘,长睫在镜片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翻涌的、难以言喻的晦暗涡流。 脑海里,那个刚刚还生机勃勃、为文件内容神采飞扬的阿希莉帕清晰无比。 那个不久之前在他身下颤抖呜咽的阿希莉帕同样清晰。 现在,这个抱着文件、眼神坚定如磐石、为族群利益而振奋的阿希莉帕…… 多么奇妙,又多么荒谬。仿佛只需为那只被他亲手折断了羽翼的鸟儿,搭建一个足够华丽、足够坚固的金丝笼台,再抛入几颗金光闪闪的、名为“希望”的粟米……它便会忘却所有的痛苦与恐惧,重新为能在这座新囚笼里啄食粟米而……感激涕零地歌唱。 冰冷的笑意无声地加深。 尾形仰起头,将冷透的、苦涩的液体一饮而尽。咖啡的冰冷顺喉而下,如同淬火的长刀刺入肺腑,却激得灵魂深处那股扭曲的黑暗更加雀跃沸腾。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是咽下某种带着血腥气的自嘲与更深的执念。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暗潮: “……为了一点希望之火就能……倾尽全力……” “明明吃过亏……还敢一头扎进……我设计的陷阱里……” 他的心声在脑海中无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冰刃与疯狂的吸引力, “…………真是……” “……惹人怜爱的女孩…………” 金丝笼中的织梦者 郊区宅邸的书房内,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努力驱散着料峭春寒。宽大的书桌仿佛被文件海洋淹没。来自北海道库坦的信件、勘测报告、工料清单、建筑署的批复函、小野参谋那详尽到令人窒息的进度报告……各种纸张铺满了桌面,像一片杂乱无章的冻土。 阿希莉帕坐在桌前,眉头紧锁,如同面对一头难以追踪的狡猾猎物。她拿起一份小野寄来的报告,上面详细罗列着近期因连续降雪导致的木材运输延误天数、额外雇佣民夫的费用清单,以及当地工匠对官方设计图中某个承重节点提出的异议(认为会妨碍传统“生命树”象征性木雕的安装位置)。旁边附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风雪弥漫中,几根粗壮的原木孤零零地立在刚被白雪覆盖的地基旁,旁边围着几个裹得严严实实、身影模糊的工匠,气氛凝重。 “运输成本……每日延误增加开支……承重节点冲突……”阿希莉帕低声念着报告中的关键点,手指烦躁地按压着太阳穴。她的本能是立刻骑马冲回库坦,亲自协调,盯着每一根梁木的架设,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而不是坐在这温暖的牢笼里,隔着冰冷的文字和模糊的照片,揣测着远方的困境。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像被剪断了翅膀,空有翱翔之心。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百合子端着一个精致的漆木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两杯温热的玉露茶和一碟小巧的和果子。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期待与刻意维持的平静。最初,百合子频繁出入这座郊外宅邸的核心动力,简单得近乎卑微——她渴望见到百之助大人。 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他挺拔的身影,捕捉到他低沉嗓音的一两个音节,或是在书房门口“恰好”遇见他时,得到一个礼节性的颔首,都足以让她黯淡的生活泛起一丝涟漪。她精心挑选来访的时间(比如估算他可能的归家时段),努力寻找能与他产生交集的理由(比如带来一些“府里多余的”点心或茶叶,借口请教关于明的教育问题)。 然而,现实总让她失望。尾形要么根本不在家,要么就在书房闭门不出,即使在家,对她也是疏离而客套,目光从不曾在她身上真正停留。那份失落,像细小的针,日复一日刺穿着她的心。 但今天不同。百合子的目光迅速扫过书房——尾形果然不在。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感,伴随着更深的失落,悄然滑过心头。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将注意力集中在阿希莉帕身上。 “明日子,”百合子轻声唤道,将托盘轻轻放在文件堆旁一处难得的空隙,“先喝口茶歇歇吧。”她走到桌边,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些散乱的文件上。这份“文书工作”,起初只是她接近尾形的借口,是她留在这座宅邸的门票。 她曾小心翼翼地整理过一些无关紧要的请柬或无关痛痒的明信片,只为增加“偶遇”的机会。 但此刻,看着阿希莉帕深锁的眉头和桌上的一片狼藉,百合子心中那份属于华族女儿的责任感和一丝“或许能帮上忙”的念头,暂时压过了对尾形的渴望。她拿起那份小野的报告,又快速浏览了几封散落的信件(有乌鲁克用歪歪扭扭的字迹写来的担忧,也有当地木材商催款的函件),然后拿起一迭建筑署的图纸批复副本。百合子的手指灵巧地在几份文件之间穿梭、比对,动作流畅得如同她插花时摆弄花枝。 “看这里,明日子,”百合子拿起小野报告中关于承重节点冲突的那一页,又翻开建筑署的图纸批复副本,指着其中一条用红笔圈出的备注,“建筑署的批复里其实有一条补充说明,‘在确保核心承重结构安全的前提下,允许在非承重区域嵌入具有地方文化象征意义的装饰性构件’。”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丝发现关键线索的兴奋,“小野君的报告里只强调了冲突,却没有提到这条补充说明!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她又拿起乌鲁克那封字迹潦草的信:“乌鲁克长老在信里提到,他们村的老木匠说,那个象征‘生命树’的木雕,可以做成榫卯结构,独立安装在承重柱外侧的装饰性护板上,完全不接触主受力点。这样既不影响安全,又能完美嵌入!只要我们能说服小野君接受这个方案,再引用建筑署的这条备注……” 百合子一边说着,一边已经麻利地抽出几张空白信纸,开始用清晰工整的字迹分别起草信件草稿。她的思路清晰,措辞得体,既能引用公文条款,又能将乌鲁克朴素的诉求转化为小野这类官僚能理解的语言(强调“示范点”、“政绩亮点”)。 阿希莉帕静静地听着,看着百合子行云流水般梳理着混乱的信息,精准地找到关键突破口,并用最得体的文书形式表达出来。那困扰她半天的难题,在百合子手中仿佛被抽丝剥茧,瞬间变得清晰、可操作。这种高效,这种在文书迷宫中如鱼得水的本领,让阿希莉帕震撼不已。 她接过百合子递来的草稿,仔细看着上面清晰的结构和有力的论据。一种混杂着惊讶、钦佩和巨大释然的暖流涌上心头。她放下信纸,抬起头,目光深深地看向百合子那张因专注工作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那双原本只擅长插花、弹琴、主持茶会的柔荑,此刻正握着笔,如同握着破开迷雾的利剑。 阿希莉帕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近乎叹息的真诚: “百合子……”她的语气里有感慨,有庆幸,甚至有一丝后怕,“……我该早点认识你啊。这些文书……你处理得又快又好。” 这句话像一道暖流,毫无预兆地击中了百合子。她正在整理文件的手猛地顿住了。指尖感受到纸张的冰冷,心口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保留的肯定和依赖烫得暖烘烘的。她抬起头,对上阿希莉帕那双清澈的碧眼,里面没有华族太太们常见的客套或怜悯,只有纯粹的、如同发现瑰宝般的欣赏和真挚的遗憾。 百合子的心,像被投入暖水的冰块,瞬间融化了一角。她想起在正妻宅邸里无数个独自对着插花、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百之助大人”的黄昏;想起自己绞尽脑汁打听他的喜好却只换来更深的疏离;想起自己存在的意义似乎只是为了维持“花泽百合子”这个空壳般的体面。 而在这里,在这个书房,在这个被尾形视为“侧室”的阿希莉帕身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被需要。她的智慧、她的能力、她整理的文书、她发现的条款、她起草的信函……是实实在在有用的!是能帮助到眼前这个人,帮助到那个遥远的、承载着沉重梦想的学校!这份“被需要”的感觉,远比任何空洞的“夫人”头衔,都更能填满她内心的空洞。百之助大人的影子,在这一刻,似乎悄然淡去了一些,被一种更充实、更温暖的满足感所取代。 一股热流涌上眼眶,百合子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整理着桌角的文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活力: “你……你别这么说。能帮上你的忙,我……我很高兴。”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脸上绽放出一个明媚而温暖的笑容,“接下来,关于木材延误和额外开支的事,我看了账目和运输记录,有个想法,或许可以这样和供应商谈……” 书房的门并未关严。走廊的阴影里,尾形百之助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幽深的目光透过门缝,悄然无声地扫视着房内的情景。 他看到百合子为阿希莉帕讲解着什么,阿希莉帕专注地听着,脸上是罕见的、因为问题被解决而流露出的轻松和感激。 百合子,这个名义上的妻子,是他为了身份和稳固花泽家地位而接受的一颗棋子。她过于单纯,也过于渴望他的关注——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潜在的不稳定因素。 他防备的,并非百合子本人可能造成什么实质性的政治威胁(她远不够格)。他防备的是她那无法掌控的情感。她可能会因为渴望关注而做出愚蠢的举动;她可能会因为嫉妒(尽管她努力掩饰)而无意中伤害阿希莉帕——无论是言语上的中伤,还是行动上的干扰。更甚者,她可能会被他人利用,成为窥探或干扰阿希莉帕的渠道。 百合子对阿希莉帕表现出的善意和帮助,他乐见其成,因为这能让阿希莉帕更专注于“他”安排的道路,减少不必要的挣扎。但这善意必须在可控范围内。他需要确保百合子始终是那个温顺、无害、且被阿希莉帕视为“助手”而非真正威胁的存在。 他无声地后退一步,彻底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如同从未出现过。书房内,炉火依旧噼啪作响,两个女子的低语和笔尖的沙沙声交织,百合子的情感重心,正悄然发生着质变,而她未曾察觉,自己始终处于一双冰冷而警惕的眼睛注视之下。百合子脸上的笑容明媚,她正兴致勃勃地对阿希莉帕说:“关于木材供应商,我觉得可以这样谈……” 那份想要“让阿希莉帕更轻松一点”的真心诚意,正变得越来越纯粹,越来越独立于对尾形的期盼。 金丝笼中的织梦者(二) xingwanyi.com 初春的东京郊外,尾形名下的私人猎场边缘。阳光穿透稀疏的林木,在湿润的苔藓上洒下碎金。空气清冽,松脂与泥土的气息强势地冲刷着城市带来的沉闷。 阿希莉帕利落地翻身下马,她穿着深棕皮质猎装,长发束起,如同林间自然生长的一部分。百合子陪伴着两位女子走来。为首的一位身材高挑,眉眼间带着久居上位的沉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山本纪香(陆军大臣夫人)。另一位气质温婉,笑容含蓄,眼神却透着聪慧和好奇——松平雅子(内务省次官夫人)。她们穿着相对利落的骑装,已是百合子精挑细选、在她接触的华族夫人中性格最为坚韧、对新事物接受度最高的两位。 “明日子夫人,”百合子微笑着引荐,“这位是山本纪香夫人,这位是松平雅子夫人。” 百合子的话语依旧带着礼数,但她眼神里的期待,分明是在告诉阿希莉帕:她们值得信赖,也值得期待。 阿希莉帕的目光并未停留在那些无形的头衔上。她清澈的碧眼如同林间湖水,坦然地、一个一个地看向两位女子,嘴角扬起真诚的笑意: “初次在这片林子见面,我是明日子。” 她的声音清亮自然,带着阳光的温度,“你们的名字是……?” 这直白的问话让山本纪香微微一怔。习惯了被冠以“山本夫人”的她,对上阿希莉帕那双毫无芥蒂、纯粹等待答案的眼睛,那份疏离的审视感竟被冲淡了些许。她略一沉吟,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试探和……解脱感?轻声回答: “……纪香。” 温婉的松平雅子也立刻接口,声音带着轻快:“雅子。我是雅子。”记住网站不丢失:p o18q s.c om 百合子也轻声道:“百合子。” “纪香。雅子。百合子。” 阿希莉帕清晰地将这三个名字念出来,每一个音节都像林间的鸟鸣,干净、自然,没有任何附加的重量。她笑着点头,“好!纪香,雅子,百合子,阿希莉帕。现在,我们是林间的同伴了。一起看看这片林子藏着什么秘密?” 这简单的点名,如同解开了一层无形的束缚。纪香(山本夫人)挺直的肩背似乎悄然放松了一丝。雅子(松平夫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真切。百合子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她带来的同伴,正在被阿希莉帕以最平等的方式接纳。 阿希莉帕带领她们走向一片开阔的苔藓地。她蹲下身,指尖拂过地面几处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 “看这里,纪香、雅子,” 她自然而然地叫着名字,目光引导着她们,“这些浅浅的小坑,还有这些细小的、像豆子一样的颗粒。这是野兔走过的路,留下的标记。” 她开始讲解如何通过足迹的深浅、粪便的新旧、以及周围草木被啃食的痕迹,来判断野兔的行踪和习性。她的语言生动而充满智慧,如同讲述一个古老的生存故事。 “要在这片林子里获取食物,需要耐心,观察,还有一点点……小小的‘等待’的智慧。”阿希莉帕从随身皮囊中拿出柔韧的兽筋绳和光滑木棍。 “雅子,你觉得那个树根旁的小径怎么样?那里的痕迹是不是更新鲜些?” 雅子被点名,立刻认真地观察起来,甚至学着阿希莉帕的样子半跪下去:“是的!这里的……嗯……小豆子还很湿润!而且旁边的草叶被碰到的样子也很新!” “好眼光!”阿希莉帕赞许道,随即转向纪香,“纪香,你的手很稳,能帮我固定住这根树枝吗?就在雅子发现的那个位置旁边。” 纪香有些意外自己被赋予“手稳”的信任,但还是依言上前,配合着阿希莉帕的动作。 在阿希莉帕的指挥下,纪香固定树枝,雅子仔细铺设绳套,百合子则负责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警戒(主要是观察是否有其他人或动物惊扰)。三个女人,一个沉稳有力,一个细致耐心,一个负责守望,分工合作,笨拙却无比认真地完成了一个小小的绳套陷阱。 布置完毕,阿希莉帕示意大家退到不远处的树荫下,安静等待。“现在,是考验我们刚才的观察和一点点运气的时候了。”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只有风声穿过林梢。雅子有些紧张地绞着手指,纪香则抱着手臂,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陷阱方向,如同在等待一场微型的战役。百合子屏息凝神。 突然! “啪嗒!”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 雅子布置的绳套陷阱方向传来短促的挣扎! “有了!有动静!”雅子激动地小声叫起来,脸瞬间涨得通红。 纪香的眼睛也猛地亮了起来。 三人迅速围过去。一只肥硕的灰兔正被绳套温柔地套住了一只后腿,惊慌地蹬踏着。 “真的……抓到了?”雅子捂着嘴,惊喜地看着自己的“作品”。 纪香看着那挣扎的兔子,再看看雅子兴奋的脸和百合子欣慰的笑容,嘴角竟也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丝难得的、纯粹的弧度。 “雅子,是你选的位置好。” 纪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 百合子也笑着点头:“雅子观察得真仔细!” 阿希莉帕上前,动作轻柔地解开绳套,将受惊的兔子抱在怀里安抚,轻声道:“谢谢你让我们看到你。” 然后轻轻将它放归密林深处。这份对生命的尊重,让纪香和雅子都微微动容。 看着兔子安全消失,阿希莉帕变戏法般地从马鞍旁的皮袋里拿出几块用大树叶包裹的、处理干净的兔肉块、一小包粗盐和几根削尖的木签。 “为了庆祝我们第一次合作成功,” 她笑容里带着野性的活力,“午餐,我们来点森林的味道?” 她在空地中央挖了个浅坑,熟练地铺上干草枯枝,用燧石点燃篝火。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温暖而明亮。 阿希莉帕将木签串好的兔肉块分别递给纪香、雅子和百合子: “纪香,雅子,百合子,像这样,放在火上慢慢转动。让火焰的热量均匀地拥抱它。听这声音,滋滋……闻这香气……这就是森林的心跳。” 纪香、雅子和百合子接过肉串,学着阿希莉帕的样子,笨拙地将肉串伸向跳跃的火焰边缘。油脂在高温下欢快地滋滋作响,浓郁、原始、带着野性力量的霸道肉香瞬间弥漫开来,与林间草木的气息混合,形成一种直击灵魂的、充满生命力的气味。这味道粗暴地唤醒了她们被精致料理和繁复香料所麻痹的感官。 纪香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中那串肉从粉白变得金黄,焦香四溢。雅子小心地转动着肉串,鼻翼翕动,贪婪地嗅闻着那原始的香气。百合子脸上则洋溢着纯粹的参与感和快乐。 当第一串肉烤得外焦里嫩,阿希莉帕用小刀切下几小块焦香的肉。 “来,纪香、雅子、百合子,尝尝看。这是森林的回馈,用我们的眼睛、双手和一点点‘等待’的智慧换来的。” 纪香最先接过,带着一丝审视的决心咬下。滚烫、焦脆的表皮在齿间碎裂,内里鲜嫩滚烫的肉汁裹挟着纯粹的野性滋味瞬间在口腔中炸开!粗犷!直接!带着一股野蛮的生命力! “唔!”她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满足的叹息,那常年绷紧的下颌线似乎都柔和了些许,“……这味道!很……”她似乎在寻找一个词,最终吐出一个简短有力的评价,“……真。” 雅子也小心地尝了一口,瞬间被那原始的鲜美征服,眼睛亮得像星星,连连点头:“好吃!真的……好吃!和家里的味道完全不一样!” 百合子小口吃着,幸福地眯起了眼。 大家围坐在篝火旁,分享着这顿简单却意义非凡的午餐。纪香靠在身后一块粗糙的大石头上,手里捏着剩下的一点兔肉,目光望向林间摇曳的树影和透下的湛蓝天空。篝火的光芒在她向来沉静甚至有些冷峻的脸上跳跃,映照出一种奇异的光彩。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肉,又抬眼看向正笑着听雅子说话、脸颊被火光映得通红的阿希莉帕,再看看身边同样放松、带着满足笑容的百合子和雅子。一种陌生的、近乎自由的感觉在她心中流淌。 良久,她轻轻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篝火的噼啪声,带着一种久违的、卸下重负般的轻松,和一种重新确认自我的坚定: “原来……我不止是孩子的母亲,大佐的妻子。我是纪香。” 她清晰地念出自己的名字,仿佛在确认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纪香喜欢这味道,喜欢这等待,喜欢……这片能让人喘口气的林子。” 这句话如同一声清越的啼鸣,划破了精致的牢笼。雅子立刻激动地响应:“是的!我是雅子!雅子也喜欢!”她甚至学着纪香的样子,用力地强调着自己的名字。百合子看着她们,笑容温暖而欣慰。 阿希莉帕往篝火里添了一根柴,火光更盛,映亮了她清澈的碧眼。她看向纪香和雅子,声音温和而充满力量,如同林间的风: “纪香,雅子,百合子……” 她一个个念着她们的名字,“我们,都是这片林间的飞鸟。土地认得它每一个孩子的模样。这火焰,这味道,这自由的风……都是它给我们的拥抱。” “林间的飞鸟……” 纪香低声重复着,感受着口中残留的野性滋味,看着篝火旁雅子亮晶晶的眼睛和百合子恬静的笑容,一股强烈的归属感和自我认同感如同春草般滋长。她看向阿希莉帕,目光中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平等的敬意。 百合子坐在阿希莉帕身边,感受着这温暖而真实的气氛。她看着纪香和雅子眼中那如同初生小鸟般的光芒,心中的满足感满溢而出。让阿希莉帕更轻松,让纪香、雅子……让这些名字的主人都能在这片天空下自由地呼吸、欢笑,这感觉真好。 百之助大人的影子,在这篝火与名字的光芒里,被彻底淡化,只留下一个清晰的信念——守护这片来之不易的自由气息。 这次小小的郊游,如同在林间点燃了一簇小小的篝火。纪香和雅子眼中的光芒,以及她们口中那挣脱束缚的名字,便是第一批被这篝火吸引、并终将把温暖传递出去的“飞鸟”。百合子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更多的“飞鸟”,正等待着被唤醒。 金丝笼中的织梦者(三) 时间如库坦山涧的溪流,奔腾向前。当东京的樱花从盛放到凋零,北海道的冻土也终于被初夏的暖阳彻底唤醒。次年初秋,一封带着油墨和远方风霜气息的厚信封,终于抵达东京尾形宅邸的书房。 信封里,是数张清晰的黑白照片和一页措辞严谨的竣工报告。 照片的主角,是矗立在库坦山脚下、沐浴在晨光中的那座崭新建筑——“民族文化共生学校”。白墙灰瓦,线条简洁,巨大的落地窗如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前方的山林。巧妙融入的、带有阿依努纹样符号的木雕檐饰和入口处那根象征性的“生命树”木柱(独立护板结构),无声地诉说着阿希莉帕在重重限制下争取到的微小胜利。照片里,一群穿着崭新校服的阿依努孩子,正怯生生又充满好奇地在尚未完全平整的操场上跑动,他们的小脸上洋溢着兴奋的光芒。一张特写照片上,乌鲁克长老穿着整洁的便服,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庄重的自豪,正领着一个孩子的手,似乎在讲解着什么。 百合子小心地将照片一张张摊开在书桌上,指尖划过那清晰的影像,眼中也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这所学校,从图纸上的构想,到风雪中艰难的地基,再到如今拔地而起成为现实,每一份进展报告、每一次物资协调、每一封与库坦和小野周旋的信函……都凝聚着她和阿希莉帕无数个日夜的心血。她拿起那份竣工报告,轻声念着关键内容:“……主体建筑验收合格,基础教学设施安装完毕,首批适龄儿童注册已完成……” “终于……建成了。”阿希莉帕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更多的却是沉甸甸的责任感。她走到桌边,拿起那张孩子们在操场上奔跑的照片,久久凝视。照片里那些充满希望的眼睛,是她在这座华丽囚笼里挣扎前行的全部意义。 百合子看着阿希莉帕专注的侧脸,心中满是理解与支持。她将报告翻到最后一页,那里附着小野参谋关于后续工作“建议”的附件。其中一份文件引起了她的注意。 “明日子,”百合子指着那份文件,眉头微蹙,“小野参谋再次强调了‘文化课程师资审核’的重要性,并附上了他拟定的‘地方文化委员会’建议提名名单草案。”她快速扫过那几个名字,脸色凝重起来,“这上面……没有乌鲁克长老,也没有村里任何一位精通古调或祭祀仪轨的老人。全是……镇上学校的教员或者一些……据说‘思想开明’的年轻商人。” 阿希莉帕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她接过文件,看着那份“建议名单”,如同看到一只悄悄伸向文化火种核心的冰冷之手。这“委员会”一旦由这些人主导,所谓的“民族文化课程”,恐怕真会被“无害化”成旅游纪念品制作和几首被改头换面的民谣! 书房内刚刚因竣工而升起的暖意,瞬间被一层冰冷的现实阴影笼罩。 就在这时,书房厚重的门被无声地推开。尾形百之助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家居服,姿态依旧挺拔,目光平静地扫过桌面上的照片和摊开的文件。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 百合子几乎是下意识地、身体微微前倾,用指尖不着痕迹地将那份关于“委员会提名”的敏感文件草案,轻轻推到了竣工报告下方,用报告的页面盖住了它。这个动作迅捷而自然,却清晰地表露出一种保护——保护阿希莉帕此刻的情绪,保护那份来之不易的成果不被破坏性信息立刻冲击。 尾形的视线在百合子这个微小动作上停留了零点一秒,深邃的眼眸中看不出情绪。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些清晰展现新校舍的照片上。他缓步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桌边,拿起那张展示着巨大落地窗和“生命树”木柱的照片,端详片刻。 “雏形已成。”他放下照片,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是褒是贬,更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框架搭好了。”他的目光转向阿希莉帕,带着一种例行公事般的探询,“血肉如何填充,就看你的了,阿希莉帕。” 话音未落,他已将一份装订整齐、封面印着帝国文部省徽记的文件放在了阿希莉帕面前——《民族文化共生学校(暂行)教学大纲实施细则(最终核定版)》。 阿希莉帕的目光落在封面上那冰冷的徽记上,心脏微微下沉。她翻开文件,熟悉的条款再次刺痛她的眼睛: ?国语(日语)为主体框架(70%课时占比),不可动摇。 ?阿依努文化内容严格限定为“地方特色单元”,课时、内容深度需提前报批。 ?文化内容必须进行“现代性转化”与“普适性解读”(如将熊灵祭祀描述为“早期生态平衡观”)。 ?所有自编教材、补充读物需提前叁个月提交“地方文化委员会初审”+“上级联合审查办公室终审”,审查细至插图、用词。 ?文化课程教师需通过“帝国公民身份及思想品德审核”,并“建议优先具备师范资质或接受标准化教学培训者”。 这份最终版细则,比之前的草案更加“完善”,框架更加坚不可摧,审查之网编织得更加细密,“无害化”的要求被阐述得更加具体和不容置疑。它像一份精美的建筑设计图,清晰地勾勒出这座学校作为“文化标本陈列馆”的未来——安全、整洁、体面,却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 阿希莉帕的手指捏紧了纸张边缘,指节再次泛白。她能感觉到尾形平静目光下的审视。这座他一手设计、她耗尽心血(和百合子的文书周旋)才得以建成的“宫殿”,终于向他展示了最核心的囚笼结构。 尾形仿佛没有看到阿希莉帕瞬间绷紧的身体和眼中的冰霜。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书架和略显空旷的办公室环境,语气随意,却带着掌控一切的从容: “需要什么教学用具、参考资料,列个清单给军需处。保护区的资源,优先保障学校运转。” 他的话语如同温暖的泉水,源源不断地注入这座金丝笼,提供着丰沛的物质滋养,确保里面的鸟儿羽翼光鲜,歌声婉转。他像一个最慷慨的饲主,准备着最精美的食料和最舒适的栖枝。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阿希莉帕低垂的、看不清表情的脸上,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只在她面前才流露的、近乎刻意的温和: “别熬太晚。”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关心,“学校的灯火……不需要彻夜点亮。”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悄然落下。它是在提醒她注意身体?还是在警告她,不要试图在黑暗中寻找突破这精致牢笼的缝隙?在这座他掌控的舞台上,灯光何时亮起,何时熄灭,节奏由他掌控。 尾形说完,没有等待回应,转身离开了书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 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炉火依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却驱不散那份由文件带来的冰冷寒意。百合子担忧地看着阿希莉帕僵硬的背影。 阿希莉帕没有立刻去看那份细则。她缓缓松开捏着文件的手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目光从那份冰冷的细则上移开,落在桌面上那张孩子们在阳光下奔跑的照片上。孩子们眼中的光芒,是她不能熄灭的火种。 她没有愤怒,没有绝望。她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笔,抽出一张全新的、洁白的信笺。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片刻,随即落下,字迹沉稳而有力: 《秋季山林生态实践计划(库坦山北坡认知篇)》 她开始规划路线:北坡的向阳林地。标注可观察的特定树种(库坦特有的耐寒松)、几种只在初秋结果的浆果灌木。设计引导孩子们提问的方式: ?“为什么北坡的松树针叶更细长?” ?“哪些浆果是鸟儿过冬的重要食物?” ?“如何根据树皮的纹路判断树的年龄和健康?” 每一个问题,都指向对这片土地本身最原始、最细微的认知。她的笔尖沉稳有力,思路清晰。她知道,真正的战斗,在孩子们踏入校门的那一刻才真正开始。她将在尾形划定的舞台上,在细则编织的网格中,用她对山林深入骨髓的理解、她的智慧、她的韧性,带领孩子们去认识、去感受、去铭记——这片土地最真实的脉搏和灵魂。她将在“生态实践”的合法外衣下,悄悄地、顽强地传递着祖先的智慧和对自然的敬畏。 百合子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阿希莉帕专注书写的侧影,那挺直的脊梁和沉稳的笔触,如同一株在风雪中依然扎根深厚的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