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训娇》 逃离郑家 1926年,沪市某条浊浪翻涌的河岸边,歪斜的木棚屋里泛着潮湿的霉味。煤油灯在瘸腿的方桌上投下摇晃的光晕,照得墙角的蛛网忽明忽暗。郑顺意攥着空针线盒的手指节发白,洗得透亮的粗布袖口随着急促的呼吸不断颤动。 阿爹,她咬着后槽牙,两条麻花辫在剧烈起伏的胸前绷得笔直,我藏在炕席底下三块大洋,现在连针线盒都空了。床板吱嘎作响,郑大发正用指甲抠着陶碗里最后几粒冷饭,闻言掀起眼皮瞥了眼女儿:急赤白脸做啥?明早翻本了给你买十个新盒子。 煤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将墙上父女俩的影子撕扯得支离破碎。 郑顺意红着眼眶将针线匣子狠狠掼在地上,木匣子啪地裂开一道缝:这可是我熬更守夜攒下的体己!天不亮就去码头扛活,一天接五份工,就为着...她声音哽住了,指甲掐进掌心。 郑大发歪在藤椅里剔牙,心想这丫头片子净会作态。他早把这赔钱货押给赌坊了——就凭那张酷似周璇的小脸,抵了三百大洋呢。要是这回手气好,翻本后还能留着使唤;若是不济...他眯眼打量着妹妹纤细的脖颈,赌坊刘老爷最好这口。 晦气!他忽然朝地上啐了一口,不知是恼那总输钱的牌九,还是怨要便宜了刘老头。 郑大发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郑顺意,郑顺意听完后,眼中的怒火渐渐凝结成冰,化作刺骨的恨意:啊爹,你这是把亲闺女往火坑里推啊,你心里就半点不疼我吗? 郑大发被女儿眼中的寒意刺得心头一颤,强自稳了稳心神:咋不疼?爹要是赢了,你就不用天天起早贪黑地做工。就算输了,你不也能当上十二姨太? 郑顺意突然笑了,那笑声让郑大发后脊梁一阵发凉。他干咽了口唾沫,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横竖...横竖听爹的准没错。 郑大发,从今往后你不再是阿爹!你不配!郑顺意红着眼眶吼道,我们断绝父女关系,我再也没有你这个父亲! 郑大发猛地拍桌而起,怒目圆睁:好!好得很!既然要断绝关系,现在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我郑大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他盯着女儿单薄的背影,心里暗自盘算:这丫头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能去哪儿?最后还不是得灰溜溜地回来认错。 郑大发染上赌瘾后,把原本殷实的家底输了个底朝天。郑顺意想起去年冬天去世的母亲,就因为没钱买药,活活病死在炕上。那一刻,她对父亲最后那点亲情也随着母亲的呼吸一起消散了。 郑顺意,可算找着你了。赌坊当家的狗腿子咧着一口黄牙,你爹都跟你说明白了吧?从今儿个起,你就是我们当家的第十二房姨太太了。他阴阳怪气地拖着长音,十二姨太——说罢,做了个夸张的请的手势。 十八岁的郑顺意站在院子里,春寒料峭的风吹起她洗得发白的衣角。赌坊当家都快五十的人了,满脸横肉,听说前头几房姨太太不是被他打残就是逼死了。围观的街坊邻居都在窃窃私语,说这朵刚开的鲜花,怕是要插在烂泥潭里了。 郑顺意冷着脸,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连个眼神都欠奉。为首的眯起眼睛,朝旁边使了个眼色。两个壮汉立刻上前,一左一右钳制住她的胳膊。 放开!郑顺意猛地挣扎,手腕在粗粝的掌心里磨得生疼。 为首的慢悠悠踱到她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郑小姐,别让兄弟们难做。咱们也是端人饭碗,替人消灾。 郑顺意死死咬着下唇,半晌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钳制着她的力道果然松了几分。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她突然发力挣脱,像只受惊的兔子般冲向马路。 刺耳的刹车声响彻街道。一辆老旧的福特T型车堪堪停住,车头还是蹭到了她的裙摆。司机猛地推开车门,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赶着投胎啊?要死也别祸害老子! 吴向荣暗自咒骂自己今天真是走了背运,好端端开着车突然冲出个女人,险些闹出人命官司。虽说吴家财大气粗,可若人人都学她这般碰瓷讹钱,往后岂不是谁都能从吴府讹银子了?他阴沉着脸,倒要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些年吴向荣的生意越做越大,在沪上商界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那些个有头有脸的,谁不看在银钱的份上给他三分颜面?此刻他整了整西装袖口,眼底翻涌着怒意朝郑顺意大步走去,皮鞋踩在柏油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距离那女人还有七八步远,他已经将对方从头到脚扫了个遍。 少女蓦地仰起脸,倔强的目光如刀子般刺向吴向荣,惊得他生生刹住了脚步。那眼神太过锐利,竟将他满身怒气都刺散了。吴向荣心头一震——太像了,郑顺意此刻倔强含恨的模样,简直与他亡妻年轻时如出一辙。 他恍惚间又看见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妻子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望着他...... 吴老板? 一声恭敬的呼唤将他拉回现实。赌坊的打手正拱手作揖,吴向荣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在微微发抖。他强自镇定地摆摆手,目光却仍黏在少女脸上:这丫头...犯了什么事? 打手凑近耳语几句,将郑家卖女还债的腌臜勾当说了个大概。吴向荣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指节捏得发白。他平生最恨这等卖儿鬻女的勾当。 看着这张与亡妻三分相似的脸庞,吴向荣心头蓦地一软,破天荒地找赌坊老板要下了郑顺意。赌坊与吴家布行素有生意往来,这个面子自然是要给的。 回布行的路上,郑顺意偷偷打量着这位恩人。吴向荣的眼神清明,不见半分邪念,却也叫人捉摸不透。她自幼在赌鬼父亲身边长大,早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此刻却看不透眼前人的心思。 踏进布行大门,郑顺意目光扫过厅堂,轻车熟路地寻到茶具。她斟了杯热茶,恭敬地放在吴向荣手边的黄花梨茶几上,而后双膝跪地:今日承蒙吴先生搭救,顺意这条命是您给的。往后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吴向荣慢条斯理地啜了口茶,目光落在跪着的郑顺意身上:起来吧,吴府不兴这些虚礼。你...识字? 郑顺意低垂着头,声音闷闷的:回先生话,识得几个字,不多。 既如此,这些日子就在布行帮衬着。吴向荣搁下茶盏,工钱自不会短了你的。 郑顺意攥了攥衣角,喉头滚动几下:先生...工钱我可以不要,只求...只求个栖身之处。 初进布行 这对吴向荣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郑顺意便这般在布行当起了帮工。因着东家特意交代过掌柜,只要不太逾矩的活计,都交由这新来的伙计经手。郑顺意生得漂亮又伶牙俐齿,才来布行月余光景,竟为店里招徕了不少新主顾。月末盘账时,吴向荣照例来布行巡视,顺道瞧瞧这郑顺意到底有几分能耐。 待掌柜的背影消失在街角,郑顺意才从袖中抽出那册可疑的账本。指尖蘸着朱砂,在几处蹊跷的支出上细细圈画。忽而想起什么,又从案几暗格里取来另一本账册对照。两本账册竟似孪生兄弟,只是旧册纸页间隐约透着橙子清香——三月里江南橙花正盛。而新册墨迹犹新,凑近还能嗅到松烟墨特有的苦香。 吴先生,她将两本账册并排摊开,指尖轻点那些重迭的数字,您看这事... 吴向荣强抑住心头涌起的欣喜,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暗自思忖:郑顺意这丫头果然是个可造之材。他摆摆手,语气平淡道:不必多礼,你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其余杂务不必操心。原来那真假账册本就是他设下的局,专为试探郑顺意的能耐。如今见她确有几分真本事,倒也不枉自己一番苦心栽培。 那日,三位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踏进布行。两位少年身着剪裁考究的西装,少女则穿着时新洋装,颈间珍珠莹润,一顶绛红贝雷帽斜搭在蓬松的鬈发上,通身透着富家子弟的矜贵气。 郑顺意堆着熟稔的笑脸迎上前:三位贵客可瞧见中意的料子?咱们这儿的绸缎在城里是数一数二的。要不我给几位细说说各色布匹的... 话未说完,吴歧路便别过脸轻嗤一声。这小狐狸嘴上说着介绍,待会儿准要把次货吹成天仙织就的云锦——做生意的人,哪会真把短处往外掏? 郑顺意一眼便看出这三人是存心找茬,索性不再与他们多费唇舌。三位且看着,有需要再唤我。她转身欲走,却被少年尖锐的嗓音钉在原地。 啪的一声,一匹流光溢彩的浮光锦被狠狠摔在柜台上。十四岁的吴歧路扬着下巴,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倨傲:这种下等货色也配摆在正堂? 郑顺意不慌不忙地抱起那匹锦缎,月白色的料子在她臂弯里泛着粼粼波光。她径直走到少年跟前,忽然将锦缎往他怀里一塞:小少爷既然瞧不上眼,可知道这039;下等货色039;用的是何种蚕丝? 吴歧路被问得一怔,怀里猝不及防多了团云霞般的织物。 江南最上等的双宫丝,十名绣娘要织整整三十天。她指尖掠过锦缎上暗藏的缠枝纹,您方才这一摔,可摔没了人家半年的口粮。话音未落,少年白皙的耳根已涨得通红。 吴歧路被郑顺意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噎得你你你了半天愣是接不上话。他攥着的指节发白,骨子里的世家教养让他做不出对女子动手的事,可这金尊玉贵养大的少爷哪儿受过这种气?抬手就要摔那揽客的茶具。 程令砚正要拦,忽听得身后一声怒喝:混账东西!程令岚兄妹齐齐唤了声吴世伯,吴向荣铁青着脸大步进来,连个正眼都没给俩兄妹。见儿子这副德行,他额角青筋直跳:《盐铁论》的策论写完了?《九章算术》的例题可曾验算? 吴歧路冷着脸,眼底尽是叛逆与不耐:我的事轮不到你管。话音未落,他猛地踹翻脚边的圆凳,木凳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吴向荣额角青筋暴起,攥着鞭子的手背凸起根根骨节,却硬生生压下怒火:晁平!把少爷关进房里,没我吩咐不准踏出半步! 待吴歧路被家丁架走,程令岚绞着绢帕望向兄长:哥,歧路哥这般......我们明日还来寻他么?程令砚望着渐暗的天色,眸色比暮色更沉:回罢。再耽搁,五姨娘该差人满城寻你了。 程家的晚宴上程富端坐于主位,面容肃穆。待他执起乌木镶银的象牙筷,众人方敢抬手。程令砚低眉敛目,执箸的姿势分毫不差,连夹菜的幅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程令岚虽也规规矩矩坐着,却在父亲看不见的角度偷偷撇嘴,指尖在桌沿无意识地画着圈。 咳咳。程富忽然搁下汤匙,青瓷碗底碰着黄花梨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程令岚立刻绷直了背脊,连呼吸都放轻了。今日的功课可还尽心?他目光如炬地扫过儿子,我们程家世代簪缨,最重清誉。你是要继承家业的人,若在学问上被旁人比下去...话未说完,但桌上所有人都听懂了那未尽之意。程令砚的筷子在空中顿了顿,又稳稳夹起一粒晶莹的米饭。 程令砚微微颔首,儿子知道。 程富继续道:今日与吴家那小子往来可还顺当?他可曾透露些什么?你要记着,这小子可是咱们程家探听吴家动静的039;眼线039;,须得拿捏得当。既不可叫他生分,也不能让他得意忘形。咱们程家世代簪缨,同这等骤富新贵往来,原就是赏他们脸面,你万不可失了身份。 程令砚全程低头应“是”,声音平稳无波,像一个完美的提线木偶。他机械地夹菜、咀嚼,眼神空洞或专注于眼前的碗碟。当程富提到吴歧路时,他握着筷子的手指才微微收紧,指节发白,但面上依旧恭敬。他内心翻涌:想起吴歧路肆意妄为的样子,心底有些羡慕又有些嫉妒。 五姨娘始终沉默着,只低头用饭,偶尔为程富添汤布菜。她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偶,连碗筷碰撞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嘴角挂着刻意的笑,眼角余光却总黏在程富脸上。每当程富皱眉,她布菜的手指就会微微一颤。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死死攥着帕子——她这般没用,往后若没了程富,怕是连女儿的嫁妆都要叫人算计了去。 目光扫过程令砚时,她喉头动了动。明明是程家独苗,却被老爷当作探听吴家消息的棋子。那孩子背挺得笔直,可衣领下还露着昨日家法留下的红痕。她慌忙垂下眼,怕叫人瞧见自己眼底的水光。 小狗 在吴府相处的日子里,吴歧路渐渐与郑顺意熟络起来。他了解到这个姑娘名叫郑顺意,有个嗜赌成性的父亲,母亲早逝,家中既无兄弟也无姐妹。看着她年纪轻轻就不得不没日没夜地在外奔波劳碌,吴歧路心中不免生出几分怜惜。 得知郑顺意只比自己年长三岁,却总爱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来管教他,吴歧路心里就格外不痛快,非要跟她对着干才舒坦。每当郑顺意外出办事,他总要死皮赖脸地跟着,变着法子给她添堵。 这些天沪上阴雨连绵,郑顺意冒雨去检查米仓是否漏水。她心里明白,要在这世道立足,光会看账本还远远不够。为了方便干活,她早把旗袍束之高阁,平日总是一身上袄下裤的利落打扮。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片上,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郑顺意让人寻了把木梯来,想上去瞧瞧米仓顶棚漏雨的境况。刚扶着梯子要往上爬,吴歧路一眼瞥见,瞳孔猛地一缩,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油布。 我来。少年绷着脸,喉结动了动,要是你摔死了,我还得替你收尸。话虽硬,攥着油布的手指却因用力而发白。 积水的泥地上映着两人模糊的倒影,雨点砸落,漾开一圈圈涟漪。郑顺意嘴角微微抽动——这小崽子,倒是个嘴硬心软的主。 修完顶棚,郑顺意转身去查看仓里的米粮。吴歧路头回进米仓,四下打量着,指尖捻起几粒受潮的米。这些烂芯子的货色,还有用?他皱眉问道。 郑顺意抓起把潮米扬手撒向仓外,米粒混着雨水没入泥泞。米能果腹,水可活命。她拍拍手上残渣,硬凑作一锅粥,反倒糟践了彼此。 吴歧路嘴角抽了抽:说人话。 屋外雨丝渐密,郑顺意踩着细碎的步子贴近吴歧路,眼尾漾着潋滟波光:吴先生既托我来教你,总该...拿出些诚意不是?吴歧路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惊得呼吸微滞,仓皇后退时货架发出闷响,慌乱间攥住那人手腕往怀里带。 散落的米粒扬起细白雾霭,竹篾在吴歧路手背划出蜿蜒血线,殷红渗进雪白米堆。郑顺意眉心骤紧,从兜里抽出绷带时带出几缕薄荷香:伸手。她垂眸缠绕纱布的指尖很凉,发丝扫过吴歧路渗汗的鼻尖。 惊雷劈开雨幕那瞬,吴歧路听见自己胸腔里震耳欲聋的鼓动,不知是雷鸣还是某处失控的悸动。 程令岚清脆的嗓音从仓库外传来:歧路哥哥你在吗?我和哥哥来找你玩啦!郑顺意刚要起身,吴歧路却一把按住她的肩膀:别动,你...郑顺意困惑地仰头望向他,吴歧路烦躁地从米堆里爬起来,心里没来由地涌上一股不悦——他就是不想让人打扰和郑顺意独处的时光。 他冷着脸走出去,语气比平时生硬几分:你们来做什么? 程令岚笑嘻嘻地上前拽他胳膊:不是说好今天一起去百乐门听曲儿的嘛!我和哥哥等了好久都不见你来,问了府上的佣人才知道你在这儿。她歪着头打量仓库,怎么跑这儿躲清闲来啦? 笑话她程令岚是谁,要是少了程令砚和吴歧路不在她身边,她是门都不想出, 程令砚自是不用说她要天上的星星他都会摘下来,三人一起长大吴歧路也把程令岚当做自己妹妹看待。三人在百乐门听戏曲却各怀心思,程令砚敢断定吴歧路不会一个人去米仓,直到他不小心瞥见了货架上那一抹蓝色。程令岚想的却是程令砚和吴歧路只能是她的谁也不能抢走。吴歧路想的却是郑顺意身上的薄荷香真好闻,他曾在郑顺意的安卓上见过这个药膏,没想到这个药膏是如此的好闻。 暮色渐沉,戏园的锣鼓声犹在耳畔回响。吴歧路踱步至郑顺意的厢房外,忽闻里头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咳。他脚步一顿,青砖地上投下修长的影子。 转出巷口时,西药店的玻璃橱窗正映着晚霞。吴歧路摩挲着银元买了盒阿司匹林,药片在琉璃瓶里碰撞出细碎的响。更深露重时,月光将他的影子折成两段。药片从门缝滑入的簌簌声里,老佣人提着灯笼愣在原地,却见少爷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眼底映着跳动的烛火。 晨光穿透梧桐叶时,郑顺意的房门早已落了锁。吴歧路在米仓斑驳的阴影里驻足,昨日倾倒的麻袋整齐码在墙角。某个不起眼的角落,蓬松的米堆上蹲着只憨态可掬的米粒小狗,咧着嘴朝他傻笑。他鼻间逸出声轻笑,屈膝蹲下衣角扫过地面,指尖在米堆里勾出条俏皮的弧线——小狗顿时多了条摇晃的尾巴。 郑顺意在吴向荣的调教下早已脱胎换骨,今日竟能从程富手里虎口夺食,不仅抢下订单还能全身而退,这着实出乎吴向荣的意料。程富肚子里那点弯弯绕绕,他吴向荣岂会不知?当年他还是个穷小子时,硬是娶了沪上名媛曲娅,而程富那时与曲娅交好,向来瞧不上他这个穷酸小子。后来吴向荣在沪市商界风生水起,程富才不得不给他几分薄面。那程令砚与程令岚,明摆着就是程富安插在吴歧路身边的眼线,若非他多留个心眼,吴歧路怕是早就被废了。吴向荣苦口婆心劝儿子远离程家兄妹,这小子却偏要对着干,气得他太阳穴直跳。如今总算找到块合适的磨刀石,是时候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尝尝滋味了。 夜色如墨,郑顺意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庞在月光下渐渐显出凌厉的轮廓。吴向荣立在布行的阴影处,黑色长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胸前那枚鎏金怀表偶尔折射出煤油灯的光晕。 煤油灯芯爆了个灯花,将吴向荣的面容映得忽明忽暗。他眉骨投下的阴影里,隐约能看出吴歧路的神韵——那对工笔勾勒的远山眉下,鼻梁如淬火的龙泉剑般挺直,却在鼻尖处化作和田籽玉的圆润,恰到好处地中和了面容的冷峻。 成了三姨太 郑顺意的鞋底碾过地板的碎布屑,在满室陈年绸缎的暗香里站定。吴向荣袖口露出的怀表链子突然晃了晃,银链折射的光斑掠过少女绷紧的下颌线。 吴向荣摩挲着鎏金文明杖的蛇头纹饰,忽然笃地一声杵在青砖地上:小郑,商海沉浮这些年,你可曾见过我做亏本生意?他眼角笑纹里藏着精明的算计,教你这些商场手段,自然不是闲来无事。 郑顺意眸光一闪,当即单膝点地:先生栽培之恩,顺意愿肝脑涂地。 好孩子。吴向荣从黄花梨案几上推过一纸契约,羊皮纸在夕阳下泛着蜜糖色的光,做我三姨太,替我儿铺路。待他娶了名门闺秀,你便功成身退。他指尖轻点契约末行的朱砂印,银票、宅院,都在这儿写着。 文明杖突然抵住郑顺意下巴,鎏金蛇头映得她眼底一片金红:记住,这是桩...哑巴买卖。 郑顺意不假思索地答道:不必再想了。只是...她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份折痕明显的文件,这里有一份我与父亲的断绝关系书,能否请先生帮忙去警署盖个章? 吴向荣的目光落在那份显然被反复折迭又展开的文书上,纸张边缘已经起了毛边。他伸手接过,指尖能感受到纸张上细微的褶皱。 好,这事我应了。吴向荣将文件仔细折好收进袖中,从今往后,你就是吴家的人。记住,你的颜面就是吴家的颜面,行事之前务必三思。 吴歧路攥着酒杯的手指节发白,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晃出细碎的波纹。他盯着窗外那轮惨白的月亮,忽然嗤笑一声:三姨娘...好个三姨娘。 程令砚伸手去夺他掌中的酒盏,却被他侧身避开。酒液泼洒衣衫上,洇开一片暗色。你当心醉死在这。程令砚蹙眉道,袖口金线绣的竹叶在灯下泛着冷光。 醉死?吴歧路猛地将酒盏掼在地上,碎瓷迸溅时他眼底泛起血丝,我偏要喝! 跑堂的吓得缩在柜台后,柜台上的算盘珠子被震得哗啦作响。程令砚瞥见好友袖口沾着的酒渍,你当初还说喜欢...话未说完就被冷笑截断。 吴歧路抓起酒壶直接往喉咙里灌,喉结剧烈滚动着。 婚礼那日热闹非凡,程富领着一双儿女前来道贺,言语间却暗藏机锋:三姨太,程某来迟了,您可别见怪。郑顺意唇角微扬,轻轻摇头:程先生言重了。程富从怀中取出一个描金锦盒,这是给吴老板的贺礼039;金骏眉039;,这茶原是武夷山脚的野茶,偏要攀上正岩的高枝,如今倒成了稀罕物。 郑顺意眸光微闪,分明听出话里讥讽她出身低微,却只作不觉,依旧笑吟吟地引他们入席。程令砚不由多看了她几眼——今日的郑顺意一袭绛红旗袍,开衩处隐约露出羊脂玉般的小腿,衬得身段愈发玲珑有致。往日素净的妆容今日描画得格外明艳,若说平日的她似雪兔般温顺,此刻便如狐仙般勾魂摄魄。程令砚余光瞥见远处与人寒暄的吴向荣,心底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惋惜。 宴席将散未散之际,吴歧路醉得东倒西歪地回来了。程令砚本欲亲自送他,却在抬手扶人的瞬间,眼前闪过父亲程富阴鸷的面容——你只管把吴歧路踩成个废物,才是程家的大少爷。否则...那年他初见小自己一岁的吴歧路,真心实意当他是知己,连最爱的杏记糕点都分他一半。谁知回家就听见父亲冷笑:朋友?吴歧路配么?不过是程家对付吴家的活靶子。 程令砚猛地灌尽杯中残酒,琥珀色的液体在喉间烧出灼痛。走到巷口时,他忽然扯住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往他手里塞了块银元:去吴家传话——就说他们少爷醉在春熙巷。月光下,那枚银角子在他掌心泛着冷光,像极了他第一次递给吴歧路的杏花糕。 吴歧路踉跄着踏进家门时,酒气已经冲上了天灵盖。他猩红着眼扫视厅堂,目光落在满桌珍馐上时突然暴起,一把掀翻了整张梨花木桌。瓷盘玉盏哗啦啦碎了一地,半瓶洋酒在地上洇开。 少爷!老管家扑上来拦腰抱住他,被吴歧路反手一肘击中心窝,老人闷哼着栽倒在碎瓷堆里。满屋仆役顿时噤若寒蝉——这位素来矜贵的公子哥,此刻竟像头暴怒的野兽。 动静惊动了偏院的晁平。他隔着门望见院里狼藉,转身就往账房跑。吴向荣正在核对账簿,听罢摔了紫檀算盘就往主院赶。 反了天了!吴向荣跨过门槛时,正看见儿子抓着半截酒瓶往地上上砸。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从牙缝里挤出声来:晁平!把这孽障给我捆回房去!谁敢放他出来——鎏金自鸣钟恰在此刻敲响子时,他的尾音混着钟声砸在地上,就跟着滚出吴宅! 红烛泪痕未干,郑顺意已在吴家老宅的穿堂风里站了许久。青砖地面透着凉意,顺着绣花鞋底漫上来。 三太太,该给大奶奶二奶奶敬茶了。小可垂着眼提醒,声音压得极低。郑顺意颔首,从袖中摸出一枚银元塞过去,银元边缘在掌心划过一道冷弧。日后还望你多帮衬。 小可接过银元时指尖微颤,弯腰的幅度更深了些:三太太有事尽管吩咐。话音未落便退到阴影里,像一抹游魂。 正厅里,叶佩青的深绿旗袍在晨光中泛着绸缎特有的光泽。她斜倚在酸枝木太师椅上,高跟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杜娟的白旗袍开衩处露出小半截玉腿,发间粉纱随穿堂风轻晃,宛如当年歌舞厅里那朵永不凋零的夜来香。 郑顺意端着茶盏的手已有些发僵。青瓷盖碗里的茶汤渐渐凉了,水面浮着一片蜷曲的茶叶。厅里飘着叶佩青的香水味与杜娟的胭脂香,两种香气绞在一起。 收服大太太 昨儿百乐门新来了个唱曲的......杜娟忽然轻笑,染着蔻丹的指尖拂过鬓边。叶佩青立即接话:可是弹《夜上海》的那个?两人笑作一团,金镶玉的耳坠在晨光里晃出细碎的光斑。 郑顺意的膝盖开始打颤。青砖上的冰寒顺着腿骨往上爬,在腰眼处凝成一块硬痂。茶盏突然咔地轻响——原是她的手在抖。 哟!叶佩青像是刚发现屋里还有第三个人,涂着口红的嘴张成完美的圆形,瞧我跟二太太聊的,倒把三太太晾着了。她接过茶盏时,指甲在郑顺意手背上留下一道浅白的划痕。 杜娟掩唇轻笑:叶姐姐好生糊涂,竟将这般标致的人儿给忘了,该罚~说着便伸手在叶佩青腰间轻拧了一把。叶佩青慢悠悠啜了口茶,眼角微挑:既然进了吴府的门,想必老爷是极中意你的。只是这府里的规矩...她将茶盏轻轻一搁,还得细细说与你听,免得日后冲撞了贵人。三太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郑顺意垂眸敛袖,心知这是要给自己立规矩。她早年走街串巷卖过绣线,寒冬腊月给人浆洗过衣裳,什么苦没吃过?眼下不过是要她端端正正站上几个时辰,倒比从前在雪地里跪着求掌柜结工钱轻松多了。 两位姐姐教训的是。她温顺地福了福身,袖中手指却悄悄掐住掌心,顺意初来乍到,还望多多指点。她望着青石砖上三人交错的影子,忽然想起昨日进府时,那只蹲在影壁上的狸花猫也是这般,懒洋洋地睨着她这个外来客。 吴歧路母亲过世不久,吴向荣便将叶佩青与杜娟迎进了门。叶家姑娘原是账房先生的掌上明珠,三年前老账房为护主挨了乱刀,血溅当场。吴向荣念着这份救命恩情,到底是将那孤女收进了房里。至于杜娟,原是百乐门挂着头牌的莺莺燕燕,生就一副水蛇腰,说话总带着黏糊糊的尾音。这女子最会攥着吴向荣的衣角撒娇,倒成了鳏居男人最好的慰藉。她那双描画精致的凤眼早将算盘打得噼啪响——横竖要寻个金窝窝,吴老爷的银钱匣子正合她意。 三太太,出事了!郑顺意斜睨着小可: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小可急得直搓手:大太太说她那只翡翠镯子不见了,偏巧昨儿个只有您进过她屋里,这会子正叫您过去问话呢。郑顺意慢条斯理地抚了抚鬓角,这才施施然往叶佩青院里走。刚跨进门槛,就瞧见叶佩青眼里那抹轻蔑都快溢出来了——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贱骨头。三太太可知我为何唤你过来?叶佩青端着茶盏,指甲上的蔻丹红得扎眼。郑顺意搭着小可的手腕,不慌不忙地在下首坐了:小可都跟我说了。只是叶姐姐怎么就能断定是我拿的?昨儿个除了你,再没人进过我的屋子,不是你这贼子还能是谁? 大太太平日里将嫁妆箱子搁在哪儿?小荷领着郑顺意来到叶佩青存放嫁妆箱的屋子。郑顺意仔细查看了一圈,在窗台上发现了波斯猫的爪印和几根金丝线——那金丝线与叶佩青房里的窗帘花纹正好对得上。 大太太可是养了猫?郑顺意问道。 叶佩青点点头:是养了只波斯猫,总不会是这猫儿偷的吧? 郑顺意将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轻笑道:是与不是,查查不就知道了。 小可,你领两个丫头去后花园那棵老槐树下瞧瞧。郑顺意捻着帕子吩咐道,仔细些挖,有发现立刻来回我。 叶佩青蹙起眉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绢帕:这是...... 那野猫最爱藏东西。郑顺意抿嘴一笑,前儿个我路过槐树下,瞧见好些猫毛缠在树根处。想来是它把偷来的物件都埋在那儿了。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小可捧着个沾着泥土的锦囊匆匆回来。解开一看,里头赫然躺着几件金银首饰,夹杂着灰白的猫毛和几缕金线——正是叶佩青房里窗帘的流苏。最扎眼的,是那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 这......叶佩青涨红了脸,手里的算盘啪地掉在地上,三太太,是我糊涂了。她咬着唇思忖片刻,突然道:我在汇丰银行还有些股票...... 郑顺意连忙摆手,腕间的白玉镯碰在茶盏上叮当作响:使不得。她弯腰拾起算盘,轻轻塞回叶佩青汗湿的手心,姐妹之间,说这些反倒生分了。 夜色渐深,吴向荣在叶佩青的闺阁中歇下。叶佩青软绵绵地倚在吴向荣怀中,指尖在他胸前画着圈儿:老爷,没想到三太太倒是个有手段的。她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说着说着便往吴向荣怀里蹭,三太太这般厉害,往后老爷该不会就不疼佩青了吧? 吴向荣低头瞧着怀中人儿娇媚的模样,眼中满是宠溺:傻丫头,我心里最疼谁你还不知道?但凡是你要的,我何曾吝啬过?这话倒是不假,三房姨太太里,就数叶佩青的私产最为丰厚,足见吴向荣待她与众不同。 叶佩青的父亲为救吴向荣而死,单凭这份恩情,吴向荣就永远不会亏欠叶家女儿。只是这两房太太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吴向荣不得不将更多心思放在培养吴歧路上。 自翡翠手镯风波后,叶佩青难得消停了些时日,没再寻郑顺意的晦气。郑顺意把玩着手中新得的股票凭证——这是叶佩青前日差人送来的赔罪礼。她唇角泛起冷笑,这位大太太平日里深居简出,偶尔出门不是去钱庄查账,便是往典当行与交易所走动。如今看来,叶佩青要的不仅是老爷的恩宠,更惦记着吴家的金山银山呢。 郑顺意抬手研墨时忽觉腕下一滞,砚中墨汁竟凝着细碎晶粒。她眉心微动,嗅到空气中浮动的饴糖香气,指尖轻敲砚台,发出清脆的叮声。 二太太中毒 小可。她忽然唤道,方才谁来过了? 小丫鬟忙从门外转进来:回三太太的话,少爷适才来找您,见您不在就...... 话未说完便见郑顺意执起狼毫,蘸着琥珀色的糖墨在宣纸上游走。笔锋过处,一朵晶莹的玫瑰渐次绽放,糖丝在晨光里拉出金线。郑顺意搁下笔,将镇纸压在犹带温热的糖画上。 把这方浮雕印泥给少爷送去。她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糖屑,就说若描不出这样的纹理,明日便不必去账房点卯了。 待小可的脚步声渐远,吴歧路猛地将手中的雕印泥砸进垃圾桶,眼底翻涌着阴鸷的怒意:郑顺意,你且等着,我定要将你逐出吴府大门! 此刻的郑顺意正倚在书房的红木圈椅上,指尖轻抚过《大公报》泛黄的纸页。吕碧城那篇《论提倡女学之宗旨》在煤油灯下泛着细碎的光,她看得入神,连杜娟摇着象牙骨扇进来都未曾察觉。 三太太,杜娟用扇骨轻叩雕花门框,绛色旗袍在门槛处旋出半朵芍药,我这般时辰过来,可扰了您的雅兴? 郑顺意从字里行间抬眸,鬓边珍珠坠子晃了晃:小可,去沏盏碧螺春来。 杜娟早年在百乐门当主唱时,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她一眼就瞧出郑顺意是个有真本事的,要不吴向荣能让她进吴府的门?叶佩青要不是仗着她爹那点关系,怕是连吴府的门槛都摸不着。想想自己,虽说当年也是百乐门响当当的台柱子,可这行当吃的就是青春饭。她心里明镜似的——等再过几年人老珠黄了,谁还稀罕? 挑来拣去,吴向荣可不就是最好的归宿?刚进门那会儿,叶佩青成天防贼似的盯着她,生怕她抢了老爷的宠爱。可杜娟心里门儿清,她图的不过是个安稳。吴向荣待她确实不薄,她也就收了心。平日里最爱逛逛街、喝喝下午茶、听听戏文,别的花花肠子她也懒得折腾。偶尔跟老爷撒个娇卖个乖,这小日子不也过得有滋有味的? 杜娟亲热地挽住郑顺意的手腕,熟络得像是相识多年的闺中密友。三太太,她压低声音道,昨儿个我听说您和大太太那档子事了。大太太也忒不像话,怎好凭空往您身上泼脏水?说着又往郑顺意跟前凑了凑,我今儿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您说说体己话。您瞧大太太那眼神,活像防贼似的盯着我,生怕我把老爷勾了去。我呀,不过是想在这乱世里寻个安身之所罢了。眼下外头兵荒马乱的,租界里看着太平,实则...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 整个上午,杜娟的嘴就没停过,郑顺意只是偶尔应和一两句。晌午时分,杜娟索性留在郑顺意屋里用了午膳。 午后刚过,杜娟中毒的消息便像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整个吴府。郑顺意手中的狼毫笔蓦地一顿,墨汁在端砚里渐渐晕开,如同她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这两房姨太太整日里兴风作浪,搅得她连布行和粮行的账本都积压了半月有余,更别提那个见缝插针的吴歧路,三天两头就要来寻些晦气。 小可,二太太那边可请了大夫?郑顺意搁下毛笔,指尖沾了点墨渍。 小可缩着肩膀,声音细若蚊蝇:已经差人去请了...只是二太太正在房里闹腾,口口声声说是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偷偷抬眼觑着主子的脸色。这二房太太隔三差五就要生事,她生怕主子一个不顺心,自己就成了那出气的筒子。 杜娟再次出现在郑顺意面前时,那张曾经令无数人倾倒的容颜已然面目全非。昔日如羊脂玉般光洁的脸蛋上爬满了狰狞的红疹,密密麻麻的疹子在灯光下泛着病态的光泽。作为百乐门当家花旦,容貌就是杜娟安身立命的根本,此刻她彻底慌了神,猩红的双眼死死盯住郑顺意,发疯似的扑上前去:贱人!你竟敢毁我的脸! 小可一个箭步挡在主子身前,却被杜娟带着翡翠镯子的手狠狠掴在脸上,清脆的巴掌声里踉跄着撞上雕花屏风。 郑顺意一把扶住小丫鬟,纤纤玉指扣住杜娟再度扬起的手腕。胭脂色的指甲在对方疹痕累累的皮肤上压出月牙形的白印:二太太这出戏演得过了。她忽然贴近杜娟耳边,吐气如兰:要真是砒霜鹤顶红,您现在早该在停尸房挺尸了——还是说,您连花粉过敏都要栽赃? 杜娟涂着丹蔻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当然知道这不是中毒,百乐门里见惯了姑娘们因争风吃醋往胭脂盒里掺夹竹桃粉的伎俩。本想借题发挥给这个新来的丫头个下马威,不料反被将了一军。 杜鹃的贴身丫鬟小滢匆匆跑进来,细声细气地说:二太太,医生来了。 郑顺意闻言起身,理了理旗袍下摆。杜鹃张了张嘴似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没出声。 医生既然来了,那我就先告辞。郑顺意朝杜鹃点点头,晚些时候再来看娟姐。 吴府的姨太太们都有自己的书房,不过大太太和二太太的书房常年空置,积了厚厚一层灰。唯独郑顺意的书房总是人来人往,有时深夜还亮着灯。她推门进去,发现早上还摊在桌上的账本被人整整齐齐码好,砚台里的墨也新研过。 书架上的变化更明显——她常翻的《商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本崭新的《列女传》。郑顺意伸手取下书,扉页上女子当以贞静为美几个大字写得力透纸背。她无奈地摇头,指腹摩挲着烫金的封面。 除了吴歧路,这府里再没人会做这么孩子气的事。 应付那两个姨太太已经让郑顺意烦不胜烦,偏生吴歧路还三天两头来添乱。若不是看在他年纪小又是吴先生儿子的份上,她早该抄起鸡毛掸子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了。眼下虽暂时压住了两房姨太太的气焰,可难保她们不会再生事端。思来想去,郑顺意觉得必须得找吴向荣说明情况。 勿忘国耻 吴向荣的书房比郑顺意想象中要简朴许多。推开雕花木门,迎面是一排摆满经商典籍的书架,旁边挂着《张季子九录》的卷轴。几个素雅的青瓷花瓶错落有致地摆在多宝阁上,倒衬得那方红木书桌格外庄重。吴向荣正在核对账本,见她进来便搁下毛笔:事情我都听说了,你处理得不错。他指尖轻轻敲着账册,佩青和娟儿那边我会去说,至于歧路...他顿了顿,那孩子就劳你多费心了。至于我们的约定,她们知道了也无妨——虽然不及你聪慧,但总归是懂分寸的。 吴向荣点头应允后,郑顺意便马不停蹄地去找了叶佩青和杜娟。为了取信于人,她还特意揣上了那份协议。叶佩青接过协议细细看完,二话不说就从抽屉里摸出那只翡翠手镯——正是当初诬赖郑顺意偷走的那只,一把塞进郑顺意手里:顺意妹子,这镯子你收着。上回给的股票是赔罪,这回可是姐姐真心实意认你这个妹妹的信物。郑顺意眼眶一热,脆生生喊了句佩青姐,叶佩青哎地应了声,嗓门亮得能震碎玻璃碴子。 与叶佩青的内敛柔和截然不同,杜娟是个爽朗直率的性子。得知郑顺意和吴向荣是契约婚姻后,她当即拍着郑顺意的肩膀赔不是,豪气干云地宣布:往后你就是我亲妹子,谁要敢给你气受,就是跟我杜娟过不去!这个购物狂可没有叶佩青那样精打细算的理财习惯,衣柜里堆满的战利品就是她全部的积蓄。整个下午她都兴冲冲地把郑顺意按在穿衣镜前,变戏法似的从衣帽间掏出各式衣裙,非要让小姑娘试个遍不可。那些亮闪闪的首饰和瓶瓶罐罐的化妆品,更是像撒糖豆似的直往郑顺意手里塞。 郑顺意正俯身抚弄一匹苏绣缎子,指尖刚触到那冰凉的纹理,忽听得街角传来一阵阵呐喊。那声音似远似近,却字字剜心:打倒日本鬼子!中国人脊梁不能弯!她指尖一颤,绸缎上立刻显出一道皱痕。自打进了吴府深宅,外头的风声雨声都隔着几重纱,此刻这喊声却像把刀子直捅进布行里来。 三太太...伙计捧着账簿的手抖了抖,压着嗓子道:您这些日子没出门,怕是不知道。东洋人的铁蹄都踏进北平城了,学生们天天在街上...话没说完,外头哗啦一声脆响,分明是砸玻璃的动静。 郑顺意突然觉得手里这匹杭罗重得很。她想起今早吴向荣交来的米铺账本,那些多出来的进项,此刻都泛着铁锈味。柜台玻璃映出她发白的指节,正死死攥着那匹要给周家老太太做寿衣的香云纱。 那伙计手里的算盘珠子啪地一响,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东洋鬼子简直不是人!蒋公派去交涉北伐事宜的张麟书先生,竟被那群畜生......他说到这儿,喉头哽住了,手指死死掐进柜台木板里,先割了耳鼻,又砍断四肢,最后......最后连个人形都看不出来了! 蔡公时先生更惨,伙计抹了把通红的眼睛,被他们三人一组拖到院子里,第一批就......他猛地一拳砸在柜台上,那群天杀的就在院子里开枪!蔡先生才多大年纪啊,连国家统一都没等到...... 布行里静得可怕,只听得伙计粗重的喘息声。他忽然压低声音,却更显狠厉:等北伐军撤走,那些倭寇五月十一日搞什么039;入城式039;,见人就杀,见女人就......他猛地别过脸去,说不下去了。 郑顺意手里的布料哗啦掉在地上。伙计弯腰去捡,再抬头时两眼赤红:济南城现在就是人间地狱,尸首都堆成了山,血水流成了河......一万七千多条人命啊!他说着突然抄起柜台下的裁布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我要是能上阵,定要砍他十个八个东洋脑袋下来! 郑顺意听完,胸中怒火翻涌,嘴角竟咬出一丝血腥味。她深深吸了口气,强压下情绪,沉声问道:我让你送去青帮的东西,送到了吗? 伙计连忙点头:送到了。杜先生让我带话,说最近晚上不太平,抢劫、绑票、撕票的事儿多,让咱们少出门。 嗯,知道了。郑顺意淡淡应道,目光扫向刚进门的顾客,朝伙计使了个眼色,先去招呼客人。 待伙计离开,郑顺意又在布行里转了一圈,这才不紧不慢地踱出门去。他故意绕了几条巷子,最后闪进一家门脸破旧的杂货铺。 铺子不大,货架上零零散散摆着些日常用品:掉漆的铜盆、发黄的皂角、粗布毛巾、锈迹斑斑的煤油灯、纳得歪歪扭扭的布鞋、边角起毛的草帽。柜台后站着个年轻人,却佝偻着背,活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 他左颊那块暗红的胎记,在人群里几乎不会惹人注目。郑顺意跟老板显然是老相识,老板朝她微微颔首,沙哑的嗓音里带着熟稔:来了啊,随便看,有中意的直接拿走,钱搁柜子里就行。郑顺意低低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转了两圈,最后空着手离开了。老板在柜台角落发现了几件她留下的首饰,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微光。 年关将近,平日里被各路帮派和侵略者搅得死气沉沉的沪市,竟也透出几分喜气来。先施、永安、新新、大新四大公司张灯结彩,橱窗里新贴了岁末大减价的红纸招贴。街道上忽喇喇冒出许多陌生面孔,有拎着皮箱的返乡客,也有兜售年货的小贩。 卖报的货郎将一摞新年特刊顶在头上,在熙攘的人流中穿梭。这位少爷,买份报罢!这位小姐,新出的年画报哩!他的吆喝声混在电车铃铛声里,像一把钝剪刀,勉强剪开潮湿的冷空气。穿呢子大衣的绅士们匆匆掠过,旗袍下摆扫过报摊卷起一阵风,那些油墨未干的铅字便簌簌地抖。 父子争吵 吴府的下人们正忙着将褪色的旧灯笼取下,换上崭新的红灯笼。这些鲜艳的红色在肃穆的宅院里格外醒目,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增添了几分喜庆。 晁平与吴向荣年纪相仿,几乎是看着吴歧路长大的。在他心里,早已将这位少爷视如己出。 那年冬天,曲娅在吴歧路怀中永远闭上了眼睛。至死,她都没能等到吴向荣来看最后一眼。自那以后,吴歧路便开始处处与父亲作对。 年关将近,这也意味着曲娅的忌日即将到来。这晚,吴向荣刚结束一个重要应酬。当晁平停好车,却见老爷不自觉地朝祠堂方向走去。 祠堂里,烛火摇曳。吴歧路背对着母亲的牌位而立,孤寂的身影被拉得很长,透着说不出的抗拒。吴向荣心头一紧,放轻声音道:歧路,这么晚了...话到嘴边又转了个弯,天冷,多穿些。 他下意识想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却在半空中顿了顿。 吴歧路骤然回身,眼神如淬了毒的寒刃,狠狠拍开吴向荣探来的手。啪的一声脆响在祠堂里炸开。他嗓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剜心:装什么父子情深?我娘咽气那晚你在哪?她攥着你的照片喊冷的时候,你在哪个酒桌上谈生意?! 吴向荣踉跄后退,活像被人当胸捅了一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霎时灰败下去,连嘴唇都失了血色。他颤抖着去抓供桌边缘,指节青白凸起:那是...那是要拿下纺织厂的订单...你娘最爱的那件旗袍...不就是用那批料子...话尾碎在哽咽里,浑浊的泪砸在地上。 吴歧路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怨恨打断父亲:“为了家?为了我娘?哈哈!笑话!你就是为了你的钱!你的生意!你的面子!我娘最后闭眼的时候,喊的是你的名字!她攥着我的手,冰凉冰凉的…她只想见你一面!就一面!可你在哪里?!你在哪个温柔乡里数钱?!” 吴向荣被“温柔乡”彻底激怒,夹杂着被儿子曲解的悲愤。他猛地一拍供桌,震得烛火剧烈摇晃:“混账东西!你懂什么?!我吴某人一生行商,光明磊落!我娶她们自有缘由,但从未做过对不起你娘的事!我拼命赚钱,是想让你娘过上好日子,是想让她住大宅子,穿最好的绸缎,不用再为生计发愁!我…我…”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气势弱了下来,带着无尽的自责和疲惫,“…是我错了!我错在以为钱能买来一切,错在以为还有时间…我赶回来的时候…已经…已经…” 他颓然地靠在供桌旁,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老泪纵横。 看着父亲痛苦落泪,吴歧路心中闪过一丝异样,但立刻被更深的怨恨淹没。他认定这是是虚伪的表演。他指着母亲的牌位,像在控诉:“你错了?一句错了就完了?我娘能活过来吗?!你现在知道哭了?晚了!我告诉你,我就是要败家!我就是要跟你对着干!我要让你看看,你拼命赚来的这些家产,是怎么被我这个‘不肖子’一点点败光的!我要让你永远记住,是你的‘生意’,你的‘重要谈判’,害死了我娘!我就是要提醒你!时时刻刻提醒你!你欠我娘的命!” 这番话像一把把尖刀,彻底刺穿了吴向荣的心。他看着眼前这个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与自己年轻时截然不同的儿子,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无力。他知道任何解释在儿子此刻的偏执面前都苍白无力。他踉跄一步,声音嘶哑而疲惫,带着深深的悲凉:“好…好…你提醒得好…我确实…永远都欠你娘的…也欠你的…” 他环顾着这象征着家族传承却冰冷刺骨的祠堂,又看向儿子充满恨意的脸,一种巨大的疲惫感将他淹没。“你要败…就败吧…, 他不再看儿子,佝偻着背,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沉重地向祠堂外走去,背影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无比孤寂和苍凉。 吴歧路立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喉间泛着血腥气。吴向荣的背影渐渐融进暮色里,他忽然发觉这场争执根本没有赢家。供桌上的牌位被烛火映得忽明忽暗,母亲的名字在斑驳漆面上沉默着。穿堂风掠过他的后颈时,他瞥见门扉阴影里郑顺意那双沉静的眼睛。 他几乎是跌出祠堂的。青石板路上的水洼被踩得四溅,直到曲娅坟前那株野山茶刮破了衣袖,他才猛然刹住脚步。雨丝渗进衣领的凉意让他打了个寒颤,墓碑上的朱砂字迹被雨水冲刷得愈发鲜艳。郑顺意的油纸伞移过来时,惊飞了碑顶停驻的蓝翅蝶。 我娘闭眼那日,伞面倾斜的阴影里,郑顺意的声音像隔着一层宣纸,赌坊的骰子声盖过了丧钟。她忽然伸手拂去碑前落叶,你爹至少......后半句话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 息。回去后半夜吴歧路烧得滚烫,平日里张牙舞爪的小狼崽,此刻却像只病猫似的蜷在郑顺意怀里哼哼唧唧。乖,张嘴。郑顺意轻声哄着,吴歧路便乖乖张开嘴,任由那熬得浓黑的中药灌进喉咙。苦味瞬间在舌尖炸开,激得他直皱眉,可窝在郑顺意温暖的怀抱里,连这穿肠苦药都掺了三分甜意。 吴向荣趁着夜色来过几回,每回都挑吴歧路昏睡时悄悄立在床前。他不敢让儿子瞧见自己,生怕又惹得这小祖宗动气伤身,只得反复叮嘱郑顺意好生照看,缺什么尽管让晁平去办。老父亲临走时总要回头望几眼,那欲言又止的模样,活像只守着幼崽却不敢靠近的困兽。 吴歧路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叶佩青和杜娟来过几回,每次都是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茶还没凉透人就散了。 程家的局 这日杜鹃又来了,绛红旗袍裹着丰腴身段,腕上的翡翠镯子叮当作响。她一把将郑顺意拽到廊柱后头,压低嗓子道:小顺意,我瞧着你这两日倒清减了?指尖轻轻点了点对方的手背,可要当心呐,那小子看你的眼神...话说到一半忽然抿嘴一笑,眼尾的细纹里藏着几分促狭。 郑顺意手里的绢帕蓦地绞紧了,绣着的并蒂莲皱成一团。 吴歧路的高烧渐渐退了,脸色也红润了些。郑顺意趁他精神好些,又见缝插针地替吴向荣说好话。 歧路,郑顺意递给他一颗蜜枣,你爸给你取的名字真好,听着就寄予厚望呢。 吴歧路接过枣子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开。他抬眼看了看郑顺意,忽然笑了:你的名字不也挺好?顺意,一生顺心如意。 没大没小!郑顺意作势要敲他额头,手举到半空又轻轻放下,我可是你小妈,怎么能直接叫名字? 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在两人之间投下细碎的光。 吴歧路狠狠咬碎了嘴里的甜枣,枣核硌得牙生疼:你死了这条心吧,我吴歧路就是穷死饿死,也绝不会认你叫你小妈! 郑顺意不紧不慢地摩挲着《女镜》泛黄的封皮,忽然轻笑一声:名倒是个好寓意。可惜啊...她指尖一顿,我爹取这名儿,是盼着我给他招财进宝,好让他在赌桌上多赢几把。 哦?吴歧路挑了挑眉,枣核啪地吐在桌上,那你想叫什么? 郑顺意将书往案上一扣,眼尾扫过那迭信笺:真想听?她慢悠悠捻起最上头那封,把这些都看完,我就告诉你。 吴歧路瞥见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顿时兴致缺缺——又是吴向荣的手笔。郑顺意却不急不恼,随手抄起案头的《女镜》在桌沿轻叩两下:怎么?不想知道我中意什么名儿?看完信就告诉你。 郑顺意!吴歧路咬牙瞪她,却见对方已将书册搁在一旁,修长的手指径直捏住他尚带稚气的脸颊,不听话的孩子...那带着薄茧的指腹在肌肤上摩挲出细微的刺痛感。 少年霎时从耳根红到了脖颈,一把抓过信笺夺门而逃。身后传来郑顺意拖长的声调:信里写的什么——我可是要考校的。 这些年来吴向荣写给曲娅的信笺已积了二十余封,字字句句尽是相思意,偶尔也夹杂着对幼子的殷殷期盼。窗棂透进的夕照将少年奔跑的身影拉得老长,但愿这次,他能读懂父亲藏在笔墨间的深意。 吴歧路刚踏入房门,信封还未来得及拆开,房门便被人猛地推开。程家兄妹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他慌忙将信封塞到枕头下。 你们......吴歧路话未说完,程令砚已将果篮重重搁在桌上:听说你病了,特地来看看。程令岚一个箭步上前,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歧路哥哥,我们好心来看你,你倒摆起脸色来了。 吴歧路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踱到桌前坐下:哪敢不高兴?只是怕过了病气给你们。他话音未落,程令砚已斟了杯茶推到他面前。程令岚顺势挨着两人坐下,裙摆扫过桌角发出窸窣声响。 其实...程令砚指节轻叩桌面,今日来是有事相求。吴歧路眉梢微挑,茶盏停在唇边:哦?我能帮上什么忙? 程令砚慢条斯理地从牛皮文件袋里抽出一沓纸,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吴歧路眯着眼瞧那密密麻麻的字,虽说念过几年洋学堂,可这白纸黑字里的门道,他实在琢磨不透。 歧路,程令砚用钢笔轻轻点着合同末页的空白处,声音压得极低,吴老爷近来总夸三姨太在商行里做事漂亮...他故意顿了顿,瞥见吴歧路攥紧的拳头,嘴角勾起一抹笑,这份合同,可是你翻身的好机会。 程令岚适时地挨过来,旗袍上的茉莉香直往人鼻子里钻。歧路哥哥,她捏着绢帕的手指轻轻搭上吴歧路的手腕,程家难道会坑你不成?不过是要吴家商号的担保...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三太太昨儿个,又往汇丰银行去了两趟呢。 吴歧路攥着钢笔的手紧了紧,合同纸在他指腹下窸窣作响。他何尝不想签下这单生意,好叫郑顺意瞧瞧,他吴歧路也不是只会花天酒地的纨绔。 程令砚将他的迟疑尽收眼底,忽然轻笑一声:怎么,信不过我?这话问得轻巧,眼底却闪过一丝晦暗。他待吴歧路确有三分真心,可又盼着对方别太实诚——这样日后翻脸时,他也不必太过愧疚。 可当真瞧见吴歧路眼中那抹防备时,程令砚心头猛地窜起一股无名火。他霍然起身,檀木椅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妹妹,我们走。他一把拽过程令岚的手腕,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既然吴少爷不待见,往后就当没交过这个朋友。 程令岚被扯得踉跄,高跟鞋在砖上磕出轻响。 程令岚蹙起眉头,眼底闪过一丝失望,歧路哥哥,你当真变了。从前我们......她欲言又止,转身就要离开。 吴歧路心头一紧,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兄弟情谊,还是想在郑顺意面前争口气。他猛地出声:等等! 两人停住脚步。 这事我记下了。吴歧路沉声道,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次日,他以吴家名义向银行贷了笔款,数额足够维持吴家米行一年的周转。这笔钱,最终流入了程家兄妹手中。 除夕将至,吴宅上下忙碌非凡。仆人们各司其职,将府邸内外打扫得一尘不染——从雕花梁柱到庭院回廊,每个角落都焕然一新。朱漆大门前高悬着特制的红灯笼,烛光透过绢纱,将灯笼上墨色的吴字映得格外醒目。 过年 祠堂里,檀香缭绕。吴向荣每日必至,在先祖牌位前虔诚祭拜。供案上整齐摆放着全猪、全羊、全鸡、全鱼,取四时全福的吉兆。鎏金香炉中三炷清香,青烟笔直上升。 管家晁平更是脚不沾地,指挥着年货采办事宜。新鲜的鱼翅鲍鱼、上等海参燕窝源源不断送入厨房;南北干货与名茶美酒堆满库房;苏式点心、广式蜜饯与各色时令鲜果,将花厅的八仙桌摆得琳琅满目。偶尔得空,他还要核对礼单,确保送往各府的节礼不出差错。 吴府上下张罗着为女眷和孩童们置办新年穿戴,绫罗绸缎的料子堆了满桌,请来的裁缝们正挨个儿给主子们量体裁衣。金银首饰、绢花头面也都挑着时新的花样备齐了。虽说吴向荣膝下只有吴歧路这一根独苗,府里人丁算不得兴旺,可每逢年节,吴向荣总不忘给下人的孩子们也备上一身新衣裳。往年发放年赏钱的差事都是晁平经手,如今郑顺意成了吴向荣的二把手,这散年赏的活计自然就落在了她的肩上。 结算完工钱,郑顺意照例给下人们发了年赏,又细细安排了各房佣人过年当值的事宜。仆妇们照例领到了新裁的衣裳料子,个个喜气洋洋。 除夕晌午过后,吴家祠堂里香烟缭绕。各房男丁齐聚祖宅,在震耳的爆竹声中开始祭祖。吴向荣身着绛色长衫,领着族人上香、奠酒、行三跪九叩大礼。祭文吟诵声里,供桌上摆满了三牲祭品,纸钱元宝在铜盆里烧得通红。 礼毕,众人回到正厅。吴向荣端坐正位,左右分别坐着叶佩青和杜娟两房太太。吴歧路领着各房子侄开始辞岁,晚辈们依次上前,或叩首或深揖,向长辈贺岁。主子们笑着将红纸包着的压岁钱分给孩子们,就连仆役家的小儿女,也得了主家赏的喜封。 吴歧路双膝跪地,给吴向荣行了个大礼。吴向荣坐在太师椅里,一低头就瞧见儿子乌黑的发顶,心里头蓦地一软。他摩挲着手里最厚实的那个红封,眼前浮起曲娅温婉的笑靥。 曲娅啊...吴向荣在心里念叨,咱儿子又长个了,就是脾气还跟你年轻时一样倔。他弯腰把红封递过去时,后颈的皱纹在灯下格外明显,新年新岁,愿我儿前程似锦,岁岁平安。 吴歧路接过红封时,突然发现父亲手背上爬满了褐斑。去年除夕那会儿,这双手还能稳稳地拎起两坛老酒呢。他喉头一哽,那句健康长寿说得比往年都郑重。 吴向荣连道三声好,眼角的泪光在烛火映照下直晃人眼。吴歧路慌忙转向叶佩青和杜娟行礼,起身时带翻了脚边的蒲团。至于郑顺意那头——他甩了甩衣袖,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门槛。 夜幕降临,吴宅内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平日里难得一聚的吴家旁支纷纷归来,原本只有叶佩青、杜娟、郑顺意几人围坐的大圆桌,此刻摆开了好几席。沉寂多时的宅院顿时热闹起来,连廊下的红灯笼都似乎更亮了几分。 宴席上摆满了寓意吉祥的年菜:象征年年有余的清蒸鲈鱼泛着油光,发财就手的发菜蚝豉散发着浓郁香气,砂锅里咕嘟冒泡的全家福汇集了各色山珍海味。鱼翅羹晶莹剔透,鲍鱼海参浓油赤酱,金黄酥脆的烤乳猪端坐盘中,八宝鸭肚里藏着糯米珍馐。陈年花雕与进口白兰地在席间流转,觥筹交错间,将这个年夜烘托得格外红火。 吴家偏房的席位上左右各空了一副碗筷,晁平附在吴向荣耳边低声道:两位少爷投了革命军,今年怕是......话到一半便咽了回去。吴向荣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正在后台描眉画眼的尚小云,忽然想起那句商女不知亡国恨,不由得轻叹一声。窗外隐约传来零星的爆竹声,他望着厅堂里高悬的红灯笼,暗自思忖:这民国的新年,真能迎来孙先生期盼的曙光么? 守岁宴罢,吴府正院早已搭起锦绣戏台。吴向荣特意请来京城名角尚小云唱堂会,撤了筵席的厅堂里,太师椅排成半月形。尚小云水袖翻飞,先是一折凄婉的《昭君出塞》,接着《三娘教子》的唱词伴着檀板清响飘进腊月寒夜。当演到《秦良玉》催战鼓响彻云霄时,戏台两侧的煤气灯突然爆出几个灯花,映得满堂宾客脸上明暗不定。吴家老少就在这咿呀的皮黄声里,送走了兵荒马乱的一年。 大年初一清晨,天刚蒙蒙亮,叶佩青和杜娟就裹着厚实的棉袄出了门。杜娟那件绣着梅花的白缎袄子在晨光中格外显眼,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打着旋儿。 周家大太太昨儿个就约好了牌局,杜娟一边搓着手一边对郑顺意说,知道你忙,特意让广州酒家的老师傅留了你最爱吃的莲蓉酥。叶佩青拢了拢貂皮围脖,接话道:吴家那些生意上的老主顾来得早,你且招呼着,别累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倒把寒意驱散了几分。临走时杜娟突然拽住郑顺意的袖口,压低声音道:记着带歧路那小子去城隍庙转转,听说今年新来了个苏绣班子...话未说完,就被叶佩青笑着拉走了。街角传来她们细碎的脚步声,混着远处零星的爆竹声,在石板路上渐渐远去。 叶佩青立在吴宅朱漆大门前,不耐烦地跺了跺脚。两辆黄包车早已候在阶下,车夫黝黑的脖颈上沁着汗珠。 杜娟!她拔高了嗓门,周家太太的茶都要凉了,你还在磨蹭什么? 回廊转角处,杜娟正与郑顺意挨得极近。闻言她懒懒应了声,临走时却意味深长地睨了郑顺意一眼——那眼神活像看透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也难怪,吴歧路那点少年心思,在她眼里就跟琉璃盏似的透亮。 逛城隍庙 郑顺意确实生得美。杜娟边走边想,那眉眼比戏台上的小生还精致三分,偏又透着股书卷气。难怪少爷总寻由头往他跟前凑。说起来,少爷身边除了程令岚那个刁蛮货,还真没见对哪个姑娘上心过。 想到程令岚,杜娟嘴角浮起冷笑。那丫头仗着家世好,整日把吴歧路和她哥哥当奴才使唤。旁人被那副娇憨模样骗得团团转,可瞒不过她杜娟的火眼金睛。 待到正月初五,拜年的客人陆续离开后,郑顺意早早地梳洗完毕,吩咐小可去请少爷过来。今年过年,郑顺意给了小可一份丰厚的红封,让她过了一个踏实的年,家里的年货都置办齐全了。小可心里欢喜,干起活来也格外卖力:小可这就去。 不过片刻功夫,小可便领着吴歧路过来了。少年今日换了一身新装,与平日的打扮大不相同。只见他穿着一件绛红色西装外套,衬得整个人愈发矜贵。这身装扮倒更符合他十五六岁的年纪,往日里他总是穿着白衬衫配黑灰西装,生生把自己打扮得老成了几分。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少年身上。那绛红色的衣料泛着柔和的光泽,将吴歧路原本就精致的五官映衬得更加生动。他站在那儿,活脱脱一个从年画里走出来的富贵小公子,连眼角眉梢都透着青春朝气。 吴歧路被郑顺意直勾勾的目光盯得耳根发烫,寒冬腊月竟不自觉地用手扇了扇风,声音都打着飘:看、看什么看,你叫我来就为杵在这儿大眼瞪小眼? 郑顺意忽然笑出声,眼尾漾起细纹,转头对小可道:去取我的织锦手包。今儿陪少爷逛城隍庙,晚膳不必候着。她顿了顿,又添了句,老爷若问起,你如实回话便是。 小可应声上前,将雪白的狐毛围脖绕在郑顺意颈间:三太太仔细着凉。郑顺意颔首,目光扫过吴歧路单薄的背影,忽然蹙眉:把少爷的灰鼠皮斗篷取来。 用不着!吴歧路梗着脖子往后躲,却见郑顺意已经拎着鎏金手炉往院外走,头也不回地扔来一句:冻出风寒可别赖我屋里蹭药喝。 年节里的城隍庙早已挤得水泄不通。两人刚下黄包车,就被眼前的人潮惊得直咂舌。这人可真够多的。车夫一边收钱一边搭腔:可不是嘛,这几日拉客都差点挤不出来——话音未落,又有个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跨上车:师傅,新新商场。 郑顺意攥着吴歧路的袖口在人群中穿梭,香火缭绕间给城隍爷上了三炷香。转到后院那尊着名的铜狮子前,郑顺意忽然踮起脚,像哄孩子似的:摸狮子头聪明,摸狮子背不生病。吴歧路瞥了眼铜狮子上被摸得发亮的部位,嗤笑道:幼稚。转身就要走,却被郑顺意一把扣住手腕。 她的掌心温热柔软,吴歧路一时怔住,任由那只小手牵引着在铜狮子上摩挲。香灰味混着郑顺意袖口淡淡的桂花头油香,他忽然注意到,包裹着自己手指的指尖还不及他第二个指节长。 年节集市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年货:成捆的香烛、金银锡箔整齐码放,印着福禄寿喜的神像年画挂满摊位;宫灯、走马灯和兔子灯在风中轻轻摇曳,风车、拨浪鼓、大头娃娃面具在货架上排开,空竹、泥塑和木刀木枪间杂其中,偶尔还能看见闪着金属光的西洋镜。花市里水仙与腊梅幽香浮动,银柳金桔的盆栽间夹杂着鸟雀啁啾,鱼虫摊前总围着看热闹的孩童。炒货摊上瓜子花生哗啦作响,蜜饯灶糖在玻璃罐里泛着油光,梨膏糖与西式糖果混放在一起,糕点铺飘来的甜香里既有传统八宝饭的味道,也有新式奶油蛋糕的气息。 逛了大半天,郑顺意径直往湖心亭走去,想在那儿歇歇脚听听评弹。吴歧路却怕她饿着,叮嘱她在亭子里等着,自己转身就去买吃的。不一会儿,只见他怀里抱得满满当当回来——南翔小笼包还冒着热气,宁波汤圆在碗里晃悠,面筋百叶包汤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糟田螺、油豆腐线粉汤、素菜包、排骨年糕、梨膏糖、五香豆,样样都是附近叫得上名号的小吃。郑顺意瞧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你这是要把我当小猪喂呢? 吴歧路将手里大包小裹的食盒一股脑儿堆在郑顺意面前,指尖在木质食盒上轻敲两下:顺手买的,你挑着吃。那食盒缝隙里漏出的蟹粉香气却骗不了人——老字号南翔轩的招牌小笼,没半个时辰排队根本买不着。 郑顺意捏起玲珑剔透的小笼包,薄皮下汤汁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咬破面皮的瞬间,蟹黄混着鸡汤的鲜味在唇齿间漫开,她眼角不自觉弯成了月牙。 原来...吴歧路望着她沾了油光的唇角,喉结动了动,转头去整理其实早已摆整齐的食盒。湖心亭里忽然此起彼伏响起清嗓子的声音,临水那桌客人把茶盏碰得叮当响,跑堂地提着茶壶在回廊上来回走了三趟。 吴向荣刚风尘仆仆地从外头谈完生意回来,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就见晁平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 先生,出大事了!晁平急得直跺脚,少爷打着咱们吴家的旗号,跟洋行借了一大笔款子,和程家合伙做了个买卖。现在那项目黄了,钱全打了水漂!咱们账上的现银刚够还这笔债,可要是还了... 吴向荣手里端着的茶盏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他只觉得眼前发黑,一把扶住太师椅才没栽倒。 这个孽障!他咬着牙,太阳穴突突直跳,我千叮咛万嘱咐让他离程家远点,他倒好...话说到一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晁平连忙上前给他拍背。 好容易顺过气来,吴向荣铁青着脸吩咐:去,把那个混账东西给我叫来! 这一巴掌 不多时,晁平领着满脸茫然的吴歧路进了书房。年轻人还不知大祸临头,嘴里嘟囔着:这么急着找我什么事啊? 吴向荣死死攥着扶手,指节都泛了白。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出奇地平静:你最近,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好事? 吴歧路依旧嬉皮笑脸的,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让吴向荣的火气蹭蹭往上冒。你什么都不知道!吴向荣从鼻腔里重重哼了一声,你是不知道,可你倒知道用吴氏的名头给洋行做担保贷款!就因为你担保的这个合同,现在吴氏实业的资金链说断就断,好几家工厂眼看着就要停工,工人们马上要没饭吃,债主们马上要堵上门来——这里头随便哪一桩,都能把吴氏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见吴向荣这般说辞,吴歧路心头一紧,却仍梗着脖子顶撞:眼下亏钱不过是暂时的,何必大惊小怪?我看您就是存心阻挠我接手家业!若真不想要我这个儿子,直说便是,何必拿这些冠冕堂皇的由头压我!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向来温婉的郑顺意竟当众扬手,一记耳光结结实实甩在吴歧路脸上。女子纤细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凌厉的弧度,腕间翡翠镯子撞出清越的鸣响。 这一巴掌,打你轻信谗言!郑顺意指尖发颤,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打你狂妄自大!她突然抓起案头账册重重砸在地上,纸页纷飞间露出触目惊心的赤字,更打你视上千工人的血汗钱如儿戏!吴歧路,你且睁眼看清楚,这些可都是活生生要养家糊口的人! 翡翠镯子咔地磕在黄花梨桌角,裂开一道细纹。 吴歧路脸颊火辣辣的,眼眶发烫,攥紧的拳头不住颤抖。他猛地转身撞开雕花木门,衣角带翻了案几上的青瓷茶盏。好得很!横竖我在这家里多余,不如趁早滚蛋! 晁平追了两步:少爷!外头雨大...... 由他去!吴向荣厉声喝止,突然弓着背呛咳起来,指缝间漏出暗红血丝。郑顺意忙捧来描金茶盅,却被老爷挥开,半盏参茶泼在织锦地毯上。 晁平扶着咳喘不止的吴向荣坐下,听见他哑着嗓子吩咐:备车...去工厂。三姨太跟着...你亲自去谈机器变卖的事。 晁平瞥见老爷藏在袖中的手正神经质地抽搐,价钱...就按他们开的来。 雨幕里,吴歧路踏进程家门槛的瞬间, 程令砚正把玩着新得的瑞士怀表。表盖开合间,鎏金齿轮映出他眼底的寒光。 吴向荣拖着病体与郑顺意辗转于各家银行之间。郑顺意虽年纪尚轻,却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决断,始终陪伴在吴向荣左右。然而任凭他们如何周旋,银行的大门始终紧闭,贷款申请屡遭拒绝。 这日,两人又一次铩羽而归。走出银行大门时,郑顺意忽然想起吴向荣曾提起的后起之秀白昭。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吴向荣——连日奔波让吴向荣的面容更显憔悴,眼角的皱纹又深了几分。 先生,郑顺意斟酌着开口,我想去拜访白昭先生,您觉得如何?这些日子以来,郑顺意表现出的胆识与才干,已让吴向荣确信: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子,定能成为下一个董竹君。 吴向荣微微颔首,:晁平,备车去码头。他转头看向郑顺意时,镜片后的目光如秤砣般沉甸甸的:你单独去见白昭。吴家最后的脸面,就看你今天能挣回几分。 码头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柴油味灌进仓库,郑顺意踩着铁质楼梯登上二层办公区。生锈的昭扬贸易铜牌在昏暗走廊里泛着幽光,门内传来瓷器相碰的清脆声响。 白老板好雅兴。郑顺意望着茶海前挽袖烹茶的年轻人,紫砂壶蒸腾的热气后,那张看似温润的脸庞让他想起海关拍卖会上见过的淬毒匕首——刀鞘镶着南洋珍珠,刃口却泛着蓝莹莹的光。 白昭用茶夹推来一盏凤凰单枞:三姨太调查我时,可没写我有喝茶的习惯。琥珀色茶汤在玻璃杯里荡漾,倒映出墙上泛黄的南洋海图。郑顺意注意到海图边角订着几张撕碎的船票,墨迹晕染的日期正是程家截胡棉纱生意的日子。 三个月周转期,年化36%利息。白昭突然用壶嘴敲击茶宠,石蟾蜍发出空闷的回响,吴家码头三号泊位的质押权,再加南洋新港的两成干股。窗外传来货轮鸣笛,震得铁皮文件柜嗡嗡作响。 郑顺意摸出鎏金怀表搁在茶海上,表盖弹开露出泛黄的相片——吴氏老码头百舸争流的盛景。这是1912年怡和洋行第一次来谈合作时送的礼物。他指尖划过表盘上停滞的时针,现在它走不动了,但齿轮还是纯金的。 海浪拍打堤岸的轰鸣声中,白昭忽然轻笑出声。他拎起滚水浇在茶盘雕刻的蛟龙纹上,蒸汽瞬间吞没了两人之间的空隙:下周三带地契来签合同,记得把怀表也带上——我收藏老钟表。 郑顺意带回白昭愿意合作的消息,吴向荣连日阴沉的脸色终于透出一线光亮。晁平,去百乐门订个包厢。他整了整西装领带,今晚宴请银行那位王经理,只要他能松口,加上白昭的助力,吴氏这盘棋就活了。 华灯初上,百乐门的霓虹在细雨中晕开一片迷离。王经理摇晃着高脚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留下蜿蜒痕迹。吴老板,不是我不给面子。他为难地搓着手指,眼下这局势,各家银根都紧。何况贵公司最近......话尾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擎天已逝 吴向荣弓着腰给银行王经理斟满酒,脸上堆着讨好的笑:王经理,您多担待。吴某也是被逼得没辙了,厂子里几百号人等着开饭呢。我们吴氏能撑到今天,全靠着荣氏兄弟039;实业救国039;的信念撑着。您放心,这回您拉兄弟一把,往后有用得着吴氏的地方,我吴向荣绝不含糊。王经理的食指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敲着,吴向荣突然掩着嘴剧烈咳嗽起来:顺意,你先陪王经理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郑顺意陪着笑脸给王经理添茶倒水,可对方总是用鼻音应付着。两个钟头过去,她渐渐咂摸出味儿来——这姓王的压根就是在耍他们玩。等不到吴向荣回来,她心里突然咯噔一下,借口去洗手间寻人,却在走廊拐角看见吴向荣面朝下趴着,身下洇开一大片暗红。郑顺意浑身血液都冻住了,扯着嗓子喊:晁平!来人啊! 郑顺意心头猛地一颤,指尖不受控制地发抖。吴向荣的身子在她臂弯里渐渐沉下去,她能感觉到生命正从这具躯体里飞速流逝。 先生...她声音哽在喉咙里,眼眶发烫。 吴向荣枯瘦的手突然死死扣住她的手腕,青筋暴起。一张皱巴巴的纸条被塞进她掌心,上面歪歪扭扭的数字还沾着血迹。郑顺意抬头对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那里头翻涌着太多未竟之事。 脚步声由远及近。晁平冲进来时,只看见郑顺意跪坐在血泊里,怀中人已经没了气息。她将那张纸条攥得咯吱作响,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我会让那些人...她盯着吴向荣灰败的面容,每个字都像淬了毒,血债血偿。 晁平望着血泊中的吴向荣,整个人都懵了。他和吴向荣虽说是主仆,却情同手足。吴向荣向来是吴家的顶梁柱,如今这根柱子倒了,晁平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完全没了方向。郑顺意抹去脸上的泪痕,沉声道:晁平,把先生体体面面送回家,让先生走得风光,别叫人看轻了咱们吴家。这话像一剂强心针,晁平顿时回过神来:三太太放心,我这就去张罗。 吴宅的白幡在寒风中簌簌作响,昨夜刚换下的红灯笼还堆在廊角,惨白的灯笼纸映着未褪尽的朱砂色。叶佩青攥着绢帕的指节发白,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地上砸,偏生没漏出半点声响。 偏是杜娟扑在柏木棺材上,十指掐得棺板咯吱响。老爷睁眼瞧瞧啊!她突然扯开嗓子嚎起来,新裁的麻布孝衣让挣得散乱,歧路那孩子前年才没了娘,现下连爹也...话头突然哽在喉头,她整个人顺着棺木滑跪下去,发间白绒花在风里乱颤。 账房先生手里的算盘珠子啪嗒乱了两颗,檐下挂着的白布条子突然被风卷起,唰地扫过郑顺意的脸。 暮色沉沉地压在程家宅院的飞檐上,吴歧路正倚在厢房的雕花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半旧的荷包——那是他娘生前最后一件绣活。 程令砚踩着青石板转过回廊时,袖中的程家印鉴硌得腕骨生疼。他想起昨夜父亲将印鉴交到他手里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传来的温度,砚儿想要什么,尽管同爹爹说。此刻这话语却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心口发颤。 歧路。程令砚在门槛外顿了顿,看见少年人转过身的瞬间,窗外恰有晚照掠过他半边脸颊,茶盏里的龙井已经凉透,浮叶在杯沿打着旋。程令砚突然注意到吴歧路案头摊开的账本,墨迹未干的算式中夹着张泛黄的纸笺,露出慈母忌辰几个娟秀小字。他喉结动了动,话到嘴边成了:你爹他走了...你回家看看吧。程令砚终是没敢碰他肩膀,转身时袖中的印鉴撞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吴歧路侧过头看向程令砚,眉头微蹙:走了再回来不就是了。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怔了怔,这话说得轻巧,却透着几分刻意回避的意味。 程令砚盯着他看了两秒,突然嗤笑一声:吴歧路,我说的走了就是死了。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吴家三太太现在就在程家门口等你。 这话像记闷棍砸在吴歧路心口。他确实不敢往那处想——虽说这些年和父亲闹得不可开交,可到底没恨到要对方去死的地步。此刻真相大白,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似的,整个人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程令砚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分说拽着他往外走。吴歧路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推到程家大门前,远远望见一身缟素的郑顺意时,眼底刚泛起的光转瞬即逝。他忽然意识到,从今往后,这世上再没人会唤他一声我儿了。 灵堂里惨白的帷幔被寒风掀起,郑顺意攥着吴歧路冰凉的手腕跨进吴家大门。纸灰打着旋儿扑在少年西装前襟,像极了那年冬天母亲葬礼上未化的雪。吴歧路忽然觉得好笑,父母竟都挑了这样寒冷的季节离开,倒像是商量好的。 少爷...管家捧着孝服迎上来,却被少年空洞的眼神钉在原地。郑顺意看着吴歧路褪去血色的脸,想起吴向荣咽气前塞给她的纸条。那张薄纸此刻正贴在她心口发烫,烫得她必须用指甲掐进掌心才能维持镇定。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挡住要递到少年眼前的遗物,声音比檐下冰棱还冷,等你真正执掌吴氏那天...话尾突然打了个颤,她猛地扳过少年单薄的肩膀,吴家这艘船现在必须有人掌舵! 十七岁的吴歧路在满堂啜泣声中眨了眨眼,睫毛上凝着的不知是霜还是泪。郑顺意望着他褪去稚嫩的轮廓,恍惚看见二十年前那个在股东大会拍案而起的吴向荣。供桌上檀香突然爆了个灯花,她摸到口袋里的小纸条——那上面还沾着吴向荣咳出的血渍。 吴歧路的第一课 灵堂上香烟缭绕,前来吊唁的宾客络绎不绝。有人是真心来送吴向荣最后一程,更多人却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程富领着程令砚、程令岚两兄妹跨进门槛时,眼角还带着未及收敛的精明算计。 吴家如今失了顶梁柱,我程氏念在同行情谊,愿意代为打理产业。程富假惺惺地朝郑顺意拱手。郑顺意攥紧了袖中的印章,指节都泛了白。她怎会不知这老狐狸打的什么算盘?若真让程家插手,吴氏商号怕是要被啃得骨头都不剩。 程老板的好意心领了。她微微欠身,先生临终前将瑞祥印章托付于我,如今吴氏上下暂由我主事。日后若有合作机会,还望程老板...话未说完,程富已冷笑出声。 三太太节哀。程富阴阳怪气地作了个揖,转身时绸缎长衫在香案前扫过,带起一阵阴风。 白昭一抵沪,便听闻吴向荣的死讯。他连办公室都未及踏入,便匆匆赶往吴宅。不过离沪月余,吴家竟遭此变故,当真令人唏嘘。原以为郑顺意会悲痛欲绝,却不料她正从容不迫地接待着各方吊唁宾客。那些前来落井下石之辈,也被她不露锋芒地挡了回去。昔日温婉的眉眼间,如今更添几分坚毅。白昭立在廊下,望着她挺直的背影,眼底不由掠过一丝赞赏。 白昭抬手整了整衣领,将呢绒大衣的褶皱抚平。这件灰白的南洋款式外套衬得他愈发清瘦,下巴新冒出的胡茬在晨光中泛着青色。二十五岁的年纪,在乡里早该是儿女绕膝的光景,可他仍旧形单影只。每当有人问起,他总是以忙字搪塞——沪市与南洋之间的航线确实占去了他大半光阴,但心底无人可念才是实情。 近来他的目光总不自觉地追随着郑顺意。二十岁的她像枝头新绽的海棠,与他的年岁倒是相称。可惜那声三太太早如金丝笼般将她圈在吴家宅院里。白昭望着黄浦江上往来船只,将心底那点悸动连同烟蒂一并摁灭在栏杆上。 白昭前来吊唁时,郑顺意连忙迎上前去。虽见他衣着齐整,却掩不住眉宇间的倦色。白先生。郑顺意轻声唤道,又吩咐晁平:去给白先生沏杯热茶来。 白昭呼出一口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打了个旋。我刚从南洋回来,就听闻这样的噩耗。他摇摇头,三太太节哀。至于先前谈的条件...就此作罢吧,合作事宜一切照旧。 这话对如今的吴家无异于雪中送炭。郑顺意眼眶微热,郑重道:白先生高义,这份恩情,我与吴氏上下铭记于心。 吴向荣入土后,叶佩青将存在汇丰银行的股票银元尽数取出,用蓝布包袱仔细裹了,亲自送到郑顺意手中。顺意,这些你先拿去应急。她指尖在包袱上轻轻摩挲,虽说是杯水车薪...内宅有我和晁平、杜鹃照应,你且宽心。话音未落,杜鹃已从绣着缠枝莲的荷包里倒出十几枚银元,叮叮当当落在檀木桌上:我那些金镯子当了三百块,平日打麻将的周太太、李太太也凑了二百...她突然哽咽,又强挤出笑意,实在不行,我还能回百乐门唱《天涯歌女》。三人相视一笑。 吴歧路起初对名利场的门道极为抵触,死活不肯学这些。那日在吴宅,郑顺意让宅子里所有佣人一字排开,要吴歧路亲自安排他们的去处——是送去前线还是打发到青帮,全凭少爷一句话。佣人们听得心惊肉跳,谁不知道这两个去处都是要命的勾当?在吴宅这些年,先生和太太们待下人都宽厚,离了这儿哪还能找到这样的主家? 他们战战兢兢地偷瞄着少爷的脸色,心里直打鼓:莫不是哪里伺候得不周到,惹了主子不快?可思来想去也没个头绪。不知是谁先扑通一声跪下,其他人也跟着齐刷刷跪了一地。 少爷开恩啊!老管家颤着声哀求,我闺女还躺在病床上,等着药钱救命呢...... 求少爷发发慈悲,厨娘抹着眼泪,我儿媳妇就要临盆了,这节骨眼上...... 此起彼伏的哀求声在厅里回荡。吴歧路站在那儿,手指无意识地揪着长衫下摆。他望着这些熟悉的面孔,忽然想起王妈总偷偷给他塞桂花糕,李叔下雨天会背他过积水......少年抿紧了嘴唇,在一声声开恩中,到底还是被逼着迈出了第一步。 郑顺意自此成为吴歧路最严厉的师长与后盾。她以铁腕手段整顿吴氏企业,收缩外围业务,裁撤冗员,稳固核心产业。每日清晨,郑顺意便带着吴歧路奔波于各个工厂商铺之间。 这日,二人刚踏进纺织工厂大门,数十名工人便呼啦一声围了上来。吴歧路下意识侧身挡在郑顺意前面,却见工人们七嘴八舌地嚷道:三太太,听说吴氏要垮了,我们上月的工钱还发不发? 都聚在这儿作甚!工厂管事厉声呵斥,手里的铜锣咣地一敲,不干活还想领工钱?散了!都散了! 工人们被这声暴喝震得纷纷退散。郑顺意微微颔首,指尖轻抚过袖口的云纹刺绣,对管事投去赞许的一瞥。阳光穿过天窗,在他深青色的长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工厂管事领着郑顺意来到办公室时,昏暗的房间里只坐了五六位老师傅。原先三十多人的技术团队,如今只剩下这些跟了吴氏二十多年的老匠人还守着。 郑顺意把吴歧路往前一推:各位师傅,这就是咱们吴氏的少东家。 靠窗的老李头正打磨着零件,闻言头也不抬,手里的锉刀在金属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角落里传来一声嗤笑:我当是什么人物,原来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 吴歧路白净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却挺直了腰杆。他注意到老师傅们的工作服虽然洗得发白,但每颗纽扣都扣得整整齐齐。 被逼还钱 郑顺意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这小子身上淌着吴家的血,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他现在是只有十七岁,可谁敢打包票,再过几年他不会带着吴氏闯出另一片天?”她目光扫视全场,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眼下吴氏是什么光景,在座的各位都心知肚明。 如今还愿意留下来的,我相信,要么是对吴氏有真感情,要么就是打心底里还信它能重新站起来!”她猛地拔高音量,斩钉截铁,“我郑顺意今天把话撂在这儿,现在选择留下的,我郑顺意和吴氏,绝不会亏待任何一个!你们的信任,就是吴氏翻身的脊梁!” 郑顺意这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一颗强效定心丸,稳住了所有选择留下的员工的心 郑顺意带着吴歧路从厂区离开,径直拐进了棚户区。最终停在了一间低矮破旧的土屋前。推开门,一股劣质煤烟混杂着潮气、霉味,还有更深沉、更粘稠的绝望气息扑面而来。屋里几乎空无一物,只有一张摇摇晃晃的板床,一个泥砌的简陋灶台。老李那个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的男人,和他同样面黄肌瘦、穿着打满补丁衣服的妻儿,像三尊失了魂的泥塑,挤在昏暗里。郑顺意对这一切了然于心,带吴歧路来,就是要他亲眼看看这些。 老李认出郑顺意,勉强挤出个笑脸喊了声三太太。郑顺意略一颔首:用不着招呼,吴少爷来瞧瞧,他大笔一挥签下的字据,害得多少像你这样的苦命人丢了饭碗。老李突然红了眼眶,拳头攥得咯咯响:你们这些公子哥哪懂得民间疾苦?白纸黑字一落笔,就断了我们穷人的活路!他指着墙角堆着的空米袋,如今欠着东家三个月租钱,娃儿发着高热请不起郎中,灶台都凉了三天了......怕是熬不过这个冬了。 老李媳妇搂着皮包骨的孩子缩在炕角,呜咽声像断了线的风筝。郑顺意静静立在漏风的门框边,目光掠过塌了半边的土炕,最后钉在吴歧路微微发颤的手指上。她既不会给工人递帕子抹泪,也不会替吴歧路找台阶下。 吴歧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场面。自小被吴向荣捧在手心里长大,他哪知道世上还有老李这样活得猪狗不如的苦命人。老李的指责像刀子似的扎过来,他本能地想争辩,可一抬眼就撞上孩子饿得发绿的眼睛,女人脸上挂着两道泪痕,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逞一时之快签下的那张薄纸,对这些穷苦人来说就是催命符。羞耻混着说不出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得他心口发闷。 踉踉跄跄走出工棚时,吴歧路整张脸白得跟纸一样,趴在河沿干呕得胆汁都要吐出来。郑顺意等他吐够了才慢悠悠开口:瞧见了?你随手画押的玩意儿,在这些人眼里就是阎王爷的勾魂簿。她掏出绢子给他擦嘴,绢子上熏的沉水香混着河腥气直往鼻子里钻,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世道像他们这样的,死了连席子都裹不上。 领着他拐进赌场后堂时,鸦片烟的浊雾呛得人睁不开眼。王猛子正歪在罗汉榻上抽水烟,满脸横肉被烟灯照得发青,身后立着两个膀大腰圆的打手。王老板,郑顺意把吴歧路往前一推,绢子掩着嘴角笑,吴家新当家的亲自来给您赔不是了。 郑顺意往后一靠,懒洋洋地窝进太师椅里,翘起二郎腿摆明了要作壁上观。王猛子抓起茶碗灌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顺着胡须往下滴:小赤佬,今天不还钱别想走出这个门?他把茶碗往地上狠狠一摔,瓷片炸开的脆响中,十几个打手已经堵死了所有退路。 吴歧路后背抵着冰冷的砖墙,喉结不住滚动。他往日里最出格也不过跟着程家兄妹在百乐门喝喝洋酒,就算跟人起冲突,对方看在吴氏的面子上总会留三分余地。此刻打手们眼里闪烁的凶光,分明是真要把他大卸八块。 你们...你们敢!他声音打着飘,冷汗把衬衫后背浸透,动我一根手指头,吴家...话没说完就被哄笑声打断。王猛子拍着大腿直不起腰:听见没?这小少爷还做着吴家的春秋大梦呢!他突然敛了笑容,从后腰抽出把雪亮的斧头:今儿就让你晓得,你爹的棺材板都钉严实了! 王猛子狞笑着挥了挥手,几个彪形大汉立刻朝吴歧路逼近。吴歧路后背抵在冰冷的墙面上,冷汗浸透了衬衫领口。他猛地咽了口唾沫,突然福至心灵—— 王、王老板!他声音发颤却急迫,钱我一定还!眼下实在周转不开...您看能不能...分期? 王猛子突然放声大笑,镶着金牙的嘴咧到耳根:分期?他猛地收住笑声,铜铃般的眼睛瞪得骇人,吴大少爷当老子是善堂的菩萨?要都像你这样,老子不如改行卖炊饼! 吴歧路被唾沫星子喷了满脸,却突然挺直了腰杆:自然...自然不能让王老板吃亏!他抹了把冷汗,本金加两成利!吴氏马上就要跟白昭白老板联手—— 他眼见王猛子眉毛动了动,立刻趁热打铁:您要现在把我腿卸了,不过拿回一个没用的东西。可要是容我些时日...说着从西装内袋掏出皱巴巴的合同,您看,白老板的亲笔签名还热乎着呢! 王猛子压根儿没把吴歧路的话当回事儿,这小子嘴里蹦出来的字儿在他这儿连个响儿都听不着。他瞅着自己对吴歧路在骂骂咧咧、吆五喝六的,郑顺意却跟没事人似的在边上杵着。王猛子心里门儿清——这八成是郑顺意给这愣头青教学呢。虽说吴家现在摊上事儿了,可到底底子厚实。他也就顺水推舟,跟着把这出戏给唱圆乎了。末了,吴歧路硬是咬着后槽牙,把利息往上抬了两成,这才换来王猛子松口答应分期还钱。 撒娇和偷亲 吴歧路踉跄着从赌场后门跌出来,后背的冷汗把衬衫浸得透湿。他右腿膝盖一阵阵发软,方才王猛子那把砍刀在赌桌上剁出的凹痕还在眼前晃。郑顺意架着他胳膊往巷口拖,他整个人像抽了骨头的蛇,几次要往水泥地上瘫。 两碗阳春面,多撒葱花。郑顺意把人按在油腻的塑料凳上,铝皮灶台传来猪油爆香的滋啦声。吴歧路盯着面汤上浮动的油星子,喉结上下滚动——三分钟前这些油星子可能就是他脑浆的形状。 郑顺意掰开一次性筷子递过去,木刺在对方哆嗦的虎口上划出红痕。手抖得跟发瘟鸡似的。她嗤笑着往面里浇醋,记着今天这把砍刀离你脖子多远?三指宽! 吴歧路突然把脸埋进面碗,滚烫的面汤混着冷汗往嘴里灌。他嚼着半生不熟的葱花,听见郑顺意把醋瓶子往桌上一蹾:赌命这回事,七分看胆气三分靠演技。王猛子那把刀要是真利索,你现在该在黄浦江喂鱼。 巷口传来运泔水的三轮车响,吴歧路舔掉嘴角的猪油,发现自己的手不抖了。 夜已深了,郑顺意却仍按着吴歧路在灯下看账。一摞摞账册堆在案头,米行的、布庄的,压得那黄花梨木桌都吱呀作响。 看仔细了。郑顺意捏着戒尺敲打账册,四柱结算法最忌心急。吴歧路额前渗出细汗,手指在算盘珠上拨得发颤。窗外更鼓敲过三响,宅子里早没了动静,唯有这间屋里灯油哔剥爆着灯花。 戒尺突然啪地抽在吴歧路手背上,又错了!郑顺意冷着脸,重算。少年咬着唇,指节泛白地攥着毛笔。 这夜郑顺意谈生意回来得迟,推开房门却见烛台都快烧尽了。吴歧路半张脸埋在账册里,睫毛在青黑的眼圈下投出两道阴影。他手里还攥着半截墨笔,在雪白的袖口洇开一片乌色。 郑顺意望着吴歧路红肿的手背,心头蓦地一紧。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对这个少年太过严苛了。 药膏在指尖化开,郑顺意动作轻柔地涂抹在那片红肿上。少年手背的皮肤比她想象中要粗糙些,指节处还带着几处细小的伤痕。她想起前些日子看见他记账算账的模样,那时只觉得他动作笨拙,此刻却品出几分逞强的意味。 织锦包里的药香幽幽飘散,郑顺意忽然记起,这个总被她要求快些长大的少年,不过是个接连失去双亲的孩子。那些她以为的督促,落在他肩上时,会不会太重了些? 药膏渐渐渗入肌肤,她看见少年紧绷的指节微微放松。就像此刻,暮色透过窗棂,将那些未说出口的歉意,悄悄融化成手心里的一点温热。 吴歧路迷迷瞪瞪地睁开眼,郑顺意正拿着药膏给他抹肿。少年人鬼使神差地一头扎进对方怀里,郑顺意下意识要推,转念想起这半大少年这些日子着实吃了不少苦头,伸出去的手转道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 今儿个早点歇着,郑顺意把药膏盖子拧上,账本又不会长腿跑了,急什么。这几日放你的假,爱干嘛干嘛去。 怀里传来闷声闷气的回话:我不,我就要跟着你。吴歧路突然扬起脸,湿漉漉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人:往后...我能不能跟你一块儿睡? 郑顺意心头一颤,强自镇定道:胡闹!你如今已不是垂髫小儿,我更是你的小妈。这般逾矩,叫外人知道了该如何看待吴家?话音未落,耳尖却悄悄泛起薄红。 吴歧路撅着嘴,眼中闪着狡黠的光:那...让我亲亲小娘总可以吧?我保证...话未说完,忽然凑近在郑顺意颊边轻啄一下,随即像只偷了腥的猫儿般窜回榻上,整个人钻进锦被里裹成个蚕茧。 郑顺意愣在原地,被亲过的肌肤隐隐发烫。她故作从容地理了理衣袖,声音却比平日软了三分:夜深了,快些安歇。烛火摇曳间,那抹仓皇离去的背影,分明透着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合作敲定后,郑顺意往码头跑得越发勤快。每次见她往白昭办公室去,吴歧路那张俊脸就阴得能滴出水来。白昭只当他是少年心性,哪晓得这位小爷是醋缸里泡着的,见不得郑顺意和别人凑得太近。 有一回白昭正俯身给郑顺意看图纸,两人肩膀挨着肩膀。吴歧路当即把茶杯往桌上一撂,砰地一声惊得白昭直皱眉。郑顺意转头瞧见他腮帮子鼓鼓的模样,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程富这头老狐狸也没闲着,趁着吴氏内忧外患,又是压价抢客户,又是高薪挖技师,暗地里还散布些风言风语。要不是白昭这根定海神针镇着,吴氏这艘大船怕是要在商海里翻个底朝天。 郑顺意近来频频携吴歧路出入各类行业酒会、商会晚宴,想替他牵线搭桥寻些合作机缘。这日酒过三巡,赵老板晃着红酒杯踱步过来——当年他与吴向荣谈合作被当众驳了面子,如今见吴氏式微,自然要来找补。 哎呦喂,这不是咱们吴大少爷么?赵老板故意拔高了嗓门,引得周围宾客纷纷侧目,听说令尊的产业都快被你败光了?老爷子要是泉下有知,怕是要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吧? 他眯着醉眼打量站在吴歧路身侧的郑顺意,突然嗤笑出声:我说小吴啊,现在连谈生意都要带着小妈了?也是,你这毛都没长齐的娃娃,可不就得让人牵着鼻子走么? 周围响起几声附和的窃笑。赵老板越发得意,伸手就要拍吴歧路的脸:要不这样,你给赵叔磕三个响头,我教你两招祖传的生意经?保证比女人教的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