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放我(1v2)》 chapter1 2024年。夏。十八岁生日的烛火才吹熄没多久,因着某些原因,我被父母强制塞往一架飞往异国的班机。 坦白说我心里并无多少怨怼,反倒生出一种放肆的、近乎破罐破摔的愉悦。 机场的冷气很足。 安检口的VIP通道里空荡无人,愈发显得这趟旅程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流放。 朴延星正温顺地挽着我的手臂。 他戴着顶压得极低的鸭舌帽,几缕微卷的金发不甘寂寞地从帽檐下探出来,黑色的口罩遮住了他那张过分漂亮的脸,只留一双总是水汽氤氲的柳叶眸。 这是我给他定下的规矩。 在外头,他这张脸只能给我一个人看。 他挽着我的手臂,脑袋低下来蹭了蹭我的脸颊,耳尖红红的,说:“天星啊,我去上个厕所哦。”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要快点,延星。” 我笑着,眼风轻轻一扫,示意不远处的保镖跟上去。 朴延星是个顶乖觉的孩子,我对他也很好。 照理说,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胆子跑。 可没由来的,我心很不安,眼皮也在跳。 十分钟后,回来的,只有那个保镖,一个人。 我突然觉得很冷。 保镖宽阔挺拔的背在我面前弯下来。 “隔间里我都找过了。我一直盯着呢!谁知道那么大一个人他就这么消失了……对不起小姐,是我的失职。” 实在是拙劣的谎言。 这人叫什么,我忘了。 管他的,不重要,敢骗我。名字记着也是多余。 我说:“站直,看着我。” 他把脸抬起来,眼神能看出来粉饰太平的痕迹。 我手里拎着那只菱格包,上面镶的碎钻在灯下折射出冰冷锋利的光。 手腕一扬,它便成了最称手的武器,狠狠地甩在他脸上。 一道,两道,血痕迅速地洇开。 “废物。连个呆子都看不住?朴延星,还是其他的谁?给了你多少钱?让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他走了?嗯?” 我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一圈沉默如铁的黑西装。 “你们,全部,去给我把他找回来。找不到他,这飞机,我也不上了。” 为首的男人,那个一直垂手立在我身后的,上前一步,语气很平静。 “抱歉小姐,登机时间就要到了。老板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一定要确保您上这一班航机前往纽约。” 该死的。 我怎么忘了。这些全是我爸的人。 美其名曰保护我的安全,实际是押送。 他们不是我的盾牌。他们是押送我的狱卒。 …… 机翼划过云层时,耳道里灌满了嗡鸣声。 透过舷窗,我看向底下那座熟悉的城市,先是成了一张摊开的地图,而后迅速地缩水,模糊成一团脏兮兮的油彩污迹,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如果朴延星此刻坐在我身边,那我本应感到一种纯粹的、胜利的快乐。 毕竟我刚报了一场酣畅淋漓的仇,积压的怨恨都被排解。 可是他不在。 这架被包下的飞机,是一座属于我一个人的、寂静的华丽囚笼。 周围那些黑压压的影子,我爸爸派来的保镖,他们的目光将我牢牢钉在这张昂贵的真皮座椅上。 我想不通。 朴延星他,为什么要背叛我? 是我对他不够好么? 我冷静地、几乎是刻薄地盘算着。 我给他好吃好穿,衣食用度皆是上品。 如果不是我,他现在还是被人欺负、贫困潦倒的小呆子,在泥地里玩泥巴呢。 是我。亲手将他从那滩烂泥里拎出来,擦干净,放在了体面的、有光的地方。 可他跑了。 真想不通。 我原来的手机被收走了,断绝了我与外界的一切念想。 在这漫长的、充斥着引擎单调声的飞行时间里。 时间本身成了一片空旷的荒原。 记忆便在这时,不请自来。 我那乏善可陈、却又光怪陆离的前十八年。 chapter2 我叫林天星。 我有个哥哥,他叫林昼光。 这两个名字,像一对镶嵌在家族门楣上的宝石,一个温润,一个璀璨。 小时候我很崇拜自己的哥哥。 我哥的一切在我眼里都是完美的。 他生得好看,脑子也灵光得不像话。 当然了,我也不赖。 可这丝毫不妨碍我觉得哥哥是天神下凡,连碍事的眼镜,到了他脸上,也成了某种斯文败类的风情。 我们的爸爸是本市最大基金会的掌权人,妈妈是政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所以我们家很有钱,但是我和哥哥必须去读那所公立学校,混迹在一群家世平平的孩子中间。 我第一次见朴延星的时候,才七岁。 朴延星跟我同岁。 他那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至于他的本名,我早就忘了,想来也是个土气的、不值一哂的符号。 延星这个名字,是我十五岁那年赐给他的。 天星。延星。 像一对孪生的星子,多顺耳。 幼升小的第一学期,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班上有朴延星这号人。 直到冬天的某天放学时,我的一个小伙伴,也是我的同桌,叶湫,她跟我说:“天星你知道吗,我们班上有个呆子!” 她用手指向第一排那个瘦矮的背影:“真的!我路过办公室的时候,听他妈妈跟班主任说的!说他发育迟缓,智商比别人低!让班主任多照顾呢!” “我跟你说啊天星,他妈妈好像是捡破烂的,怪不得他穿的那么旧。你说这样的人怎么会跟我们在一个班啊,真丢人。” 叶湫说话的声音尖锐,这样的音量足以让整个教室都听得清清楚楚,包括那个被议论的主角。 可是他都没有反应,也没有回头看我们,哪怕在场所有人都在盯着他。 真的是呆子? 这样的好奇迫使我走到他面前。 我才发现这个小呆子皮肤很白,一头栗色的发软软地、自然地卷着,在夕阳的余晖里泛着一层毛茸茸的光晕。 还挺漂亮。 我不怀好意:“喂,你真的是呆子?” 他不说话,圆圆的眼睛看向我,慢吞吞地从桌洞里摸出他的水杯,自顾自地喝水。 这所学校里,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无视我。 “喂。小呆子,你哑巴了?不说话?” 我掐了掐他的脸,把他的水杯拍翻,温热的水撒在他衣服、裤子,还有脸上,水蒸气腾升,雾蒙蒙的。 他依旧不语,眼睛垂下去,把手支起来撑着脑袋。 好没意思。 我准备回位置,却在经过他身侧时,看到他低垂的睫尾湿湿的,有滴泪颤巍巍挂在脸上。 有种名为兴奋的因子在我身体里被唤醒。 但是不着急,因为我哥到门口来等我了。 chapter3 我哥比我大四岁,已经上五年级了。 毋庸置疑,就算抛去家庭背景的光环,我哥也是学校里最显眼的小孩。 他出落得很高挑,眉骨优越,眼窝略深,高挺的鼻梁利落劈开脸庞,在余晖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有那么点儿斯拉夫人种的立体感——大约是遗传自我们的外公。 但细看之下,乌黑的头发,偏薄的嘴唇,还有那股子内敛劲儿,又明明白白是个东方人。 哥哥只是穿着校服,在班门口等我时,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小小的我在其他同学羡慕目光里跟我哥手拉手走出校门上了专车。 其实我没什么家庭作业,但这不妨碍我陪哥哥一起呆在书房到很晚,他除了要写老师布置的,还有妈妈布置的作业。 书房里只有笔尖在纸上摩擦的唰唰声。 我百无聊赖,伸手拿过他的笔袋。 “哥,你的笔袋真好看,”我把那只黑色的、没有任何多余装饰的笔袋翻来覆去地看,“跟我换,好不好?” 哥哥从作业里抬头,镜片后的眼睛弯着:“星星为什么要我的呀?” 我摇着他的手臂:“哎呀我就是觉得你的好看呀。好不好嘛。” “好好好,”哥哥举起双手,做出一个投降的姿态,“别摇了,字都让你给摇歪了。” 我便乐滋滋地把我俩的笔都掏出来,将他的黑色笔袋据为己有,再把自己那个印着爱莎公主的蓝色笔袋塞给他。 就在几分钟前,我还觉得自己的笔袋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可此刻与哥哥这个一比,竟显得无比花哨而庸俗。 瞧,我哥哥就是这么有审美。 墙上挂钟的短针,慢吞吞地指向了九。 哥哥总算写完了作业。 佣人悄无声息地端着托盘进来,轻轻放在书桌上。 托盘里有两杯温水,雪白的擦手巾,还有哥哥每晚必吃的、那些瓶瓶罐罐的进口补剂。 我小口地喝着水,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正拿起一粒鱼油胶囊的哥哥。 我知道那东西没什么味道,甚至有点腥气,可那是哥哥在吃的。 只要是哥哥的东西,我就也想要。 我的眼睛在灯下闪闪发亮:“哥哥,这个,能不能也给我吃一颗呀?” 哥哥揉了揉太阳穴:“哈…?星星,你确定吗?很苦哦。” 我说:“我现在也上小学了,我也需要补一补,哥哥。给我吃嘛,我不怕苦的哦!” “你啊。小心哭鼻子。” 哥哥总是依着我的,他把鱼油塞进我嘴里。 确实苦。 我皱了皱眉,正犹豫着是该英勇就义地咽下去,还是丢脸地吐出来,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小光。妈妈回来了。” 我们的妈妈很忙,每天晚上都有应酬,她酒量很好,今天却看起来有些醉了,扶着门框,身形有些摇晃。 我走到妈妈身边扶着她,声音有点含糊:“妈妈回来了!” 哥哥也跟了过来,笑着告状:“妈妈,你看星星,非要学我吃鱼油,都跟她说了不好吃,脸都皱成一团了。” 妈妈却没笑,她低下头来,拇指和食指按着我的双颊,迫使我抬起头,我毫无防备,对上她的眼神。 没有温度。 有两只手指强行伸到我嘴里,在我的口腔里探寻,力道很大,从唇齿、舌下、最后到喉眼,妈妈抠出了那颗鱼油胶囊,终于笑了,她说:“你吃什么吃。” 我瞪大了眼睛,忘记反抗。 在此之前,妈妈在我印象里向来是温柔、强大的,理性的。我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 书房的光,斜斜地照过来,将她的脸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 一半是平日里那个温柔、美丽、无所不能的妈妈,而另一半,隐匿在昏暗的光影里,陌生得让我感到骇人。 不知道是生理性还是委屈的眼泪从我眼角流下,和口水混在一起,我吞咽、咳嗽。 哥哥把我拽到怀里,声音很着急:“妈你干什么啊!” 妈妈好像如梦初醒,又恢复了温柔:“哦…天星还小,还没到吃这些药的年纪。” 哥哥一下下拍着我的背:“那也是我的错啊,妈妈你不能这样对星星。” “天星,妈妈下次不会这样了。”妈妈的眼神从我转移到哥哥,“妈妈累了,小光,你照顾好天星。” 妈妈走了。 哥哥还在哄我,我却无心去听。 我有一种感觉,妈妈好像……讨厌我。 chapter4 这夜好漫长。 我戴着耳机听歌,在被窝里辗转反侧。 很多原本模糊的事情,被这月光照的透彻。 譬如我们的名字,都是妈妈起的。 天星,昼光。 一个是黑夜里微弱的点点星辰,一个是照亮白日的赫赫阳光。这其间的寓意,差得何止千里。 譬如,母亲叫哥哥小光,叫我天星。 乍一听没什么,可细细揣摩,前者的亲昵几乎要溢出来。就像刚才,妈妈一进书房,叫的也只是哥哥的名字。 譬如,哥哥的童年,是在母亲的怀抱里睡去的。 而我的,则属于保姆那双并无多少温度的手。 妈妈的解释永远那么得体。 带一个孩子,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精力。 还有更多,更多细枝末节的证据,我来不及一一清点,背后便传来一阵熨帖的温暖。 哥哥的手臂从后环绕着我,他摘下我的一只耳机,带在自己耳朵上。 “小星星,干嘛听这么悲伤的歌。哥哥给你讲故事?好不好?我新看了很多书。” 我没有理他。 虽然很不想承认,那个我一向崇拜的哥哥,此刻,我有些嫉妒他。嫉妒他有妈妈对他的偏爱。 他抢过我手机,指尖在屏幕滑动,切了一首好运来。 我音量开很大,一下震得耳膜疼,摘下耳机,对他说。 “好吵,我耳朵疼。” 他钻到我面前来,挺拔的鼻梁在我脸上乱戳,瞪眼睛做鬼脸,峭拔的轮廓都变得柔和。 “哥哥跟你一起疼啊。” 我绷不住,笑了。得源于我哥这张带有异域风、蛮有压迫感的脸,做这样的表情,有种矛盾的诙谐。 笑过之后,那股堵在心口的委屈又冒了上来。 我轻声问出口:“哥,你说妈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很惊讶的说:“你怎么会这样想,星星,妈妈真的是怕你年纪小吃那些不好。” “可是妈妈明显更喜欢哥哥。” “恩…?没有吧。” “怎么没有!”我掰着指头数给他听,“刚刚她进门就只叫了你!” 哥哥挠了挠头:“那是因为我成绩更好?让妈妈很长面子吧。大人嘛,都是有虚荣心的,星星,你不要想那么多,实在不行,明天开始好好学习。妈妈一定对你另眼相看。” “如果我怎么做,妈妈都更喜欢哥哥呢?” 哥哥沉默了片刻,伸手将我紧紧地、紧紧地抱进怀里。 “那……没关系,哥哥会连带着妈妈的份,一起爱你。” …… 自那以后我开始认真听讲了。 朴延星在班级里的处境,每况愈下。 大约是叶湫那几句刻意的宣扬,让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底细——他是个可以随意欺负、却不会还手的呆子,他那个捡破烂的母亲,更没有半分能力来保护他。 又因为我那次带头的、无心的恶作剧,班上那些惯会看眼色的孩子们,便自以为是地将“讨厌朴延星”,当成了站队我、向我示好的通行证。 这种事情我已经司空见惯——只要我流露出对某人的不喜欢,那个人就会被孤立。 我并不关心这些。 他们要怎么做,是他们的事情,我没有唆使任何人去那样做,谁让朴延星天生是个呆子呢? 我现在只想学习。 这学期的期末考,我不出意外考了年级第一。 哥哥也是。 我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了哥哥,我们一起坐在客厅里,像两只等待主人投喂的小狗,兴奋地等着妈妈回来。 哥哥把这次率先报喜的机会让给了我。 我们畅想着这次妈妈会像以前哥哥每回期末考第一一样,带着我一起出国玩。 可是妈妈没有,她拿着我的成绩单,那张总是带着一丝倦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温柔却疏离的笑。 “天星很棒啊,要继续加油。至于寒假出国玩……你还太小了,天星。等你再大一点吧。” 还是一模一样的说辞。 我不甘心,追问:“那去游乐园呢?或者水族馆也行!妈妈,我都可以的!” “妈妈工作已经很累了,没有那么多假期。” 妈妈的语气永远那么无可指摘。 “天星,你想要什么礼物,我们回来的时候给你带。” “……这样啊。好吧。” 我竭力不让自己脸上的失望太过明显,转身跑回了房间。身后,哥哥还在替我跟妈妈争辩着什么。 显然,他失败了。 不一会儿,他推开我的房门,带着一脸的歉意与无措。 “星星,对不起。我没能说服妈妈……” 我没有看他,只看着电视屏幕里的动画片,嘴里嚼着薯片。 “哦。没事,你们玩的开心啊。” 哥哥沉默了一会,说:“星星,我跟妈妈说了,我也不去了。” 我转过头直视他。 我发现哥哥现在好像一只失魂落魄的狗,比我还伤心。 我忽然就觉得不那么难过了。 我咧开嘴,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哥哥!你不去的话,我的限量版库洛米谁给我买啊?放心吧,我没事儿!等明年,说不定妈妈就肯带我一起去啦。而且,我下次一定会考得比这次更好!” 哥哥却固执地摇头:“不行,星星,我不去。难道哥哥还没有库里尼重要吗?” “……是库洛米。”我纠正道。 “那好吧,”我心里其实乐开了花,却还是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那我们寒假正好可以一起打游戏。” 我本也就是小小地推辞一下。他既然不肯去,那留下来陪我,正好。 可惜我们的寒假计划还是泡汤了,那天一早,我打开哥哥的房门,里面空无一人,床铺迭得整整齐齐。我又跑去妈妈爸爸的房间,同样是空的。 他们只留了保姆下来,传声筒一样,转告我要乖乖听话。 偌大的房子里,空旷得能听见回声。 保姆说,他们刚走一会儿。 我立刻追了出去。 可是院子里没有。小区里也没有。 妈妈爸爸又一次抛下我,带着哥哥出去玩了。 从前我没觉得有什么,可是这次,为什么这么难过? chapter5 可我连汽车尾气都没看到。 天气很冷,我穿着睡衣,从小区门口往家的方向慢慢挪。 心,比这天气还要冷上三分。 就在隔壁那栋楼的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撞进了我的视线。 朴延星。 他旁边还有一个女人,面容沧桑,大概是他妈妈。 让我震惊的是,他妈妈居然真的在捡破烂欸。 道听途说和亲眼见到的冲击力不一样。 我想起朴延星曾经挂在睫尾的泪,鬼使神差地朝他们走了过去。 我先是冲着朴延星打了个招呼,他意料之中地,没有理我 我转向那个女人,脸上扬起一个天真无邪的、最能博取人信任的笑容:“阿姨好,我是延星的同学,我叫林天星。” 那女人先是露出一丝被人撞破秘密的局促不安,在看清我的脸之后,又稍稍镇定了些许。 毕竟,我生了一张看起来就很面善的脸。 我继续说道:“阿姨你放心,我爸爸妈妈从小就教育我,工作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不会告诉其他同学的。正好,我家里也有很多东西没来得及打包,您能跟我回家一趟,帮忙收一下吗?” 那女人有些犹豫,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朴延星。 看来我猜得没错,这个小呆子,根本没把在学校被人欺负的事情告诉他母亲。 “外面这么冷,你们在外面也会冻坏的。您看,延星的手都冻僵了。” 我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关切:“阿姨,您说呢?” 我终于打动了她。 回到那座空旷得像宫殿的家里,我随手指了几个房间,告诉那个女人,哪里可以去收垃圾。 “阿姨,真是太谢谢您了。本来我还觉得处理这些东西很麻烦呢。” 我笑得像个天使:“对了,我的房间暖气最足,我先带延星去我房间暖和一下吧。您收拾好了再来叫他。” “好好好,那真是太谢谢你了,天星。我也是因为我们住的地方最近治安不太好,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才带着他出来的。” 女人竟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脸上是真切的感激。 哈哈。真是个好骗的女人啊。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相信了我的话。 哈。 我简直是给了她们天大的脸面。 装什么清高? 不过是来捡个破烂,还要我三催四请的。 拜托,这里可是富人区,就算是被丢掉的破烂,也比她们在外面捡的那些被人挑拣过无数遍的垃圾值钱得多。 真正让我怒火中烧的是另一件事。 朴延星的母亲,连一天都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 而我的母亲,却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我一个人丢在家里,一丢就是两个星期。 虽然有保姆照顾,可那又怎么样呢?保姆只是外人啊。 朴延星这个呆子,凭什么? 凭什么他能拥有一个这么爱他的妈妈? 我锁上房门,看向朴延星。 他穿着厚厚的、洗得发白的旧棉衣,脸上竟还带着一丝浅浅的、懵懂的笑意,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温情里回过神来。 “喂,小呆子。” 我轻轻地唤他。 他的笑容消失了,只剩下茫然。 “你知道的吧,”我慢条斯理地踱步,“我们家这一片的废品,都值钱得很。你猜,我为什么让你妈妈来收?” 他没有回答。我当然也不指望他能答出来。他只是个呆子,即便听得懂人话,那迟缓的脑子也处理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 “我们,来做个小小的交换,怎么样?” 我把语速放得极慢,确保每一个字都能准确地钻进他耳朵里。 “你听我的话。以后,我家的所有废品,都让你妈妈一个人来收。但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妈妈。愿意的话,就点头。” 大概是迟缓的大脑在接收信息,他愣了几秒才点头。 我满意的笑了。 本应如此。 我这样的人,愿意让他做我的狗,也是他的荣幸。 如果不是因为朴延星是呆子,我也不会选中他了。 毕竟只有白纸才能保守我的秘密。 我得在妈妈面前保持我的人设,让妈妈相信,我是各方面都真的学好了,妈妈才会像爱哥哥一样爱我。 我坐到床沿上,两条腿闲适地晃荡着。 “小呆子,过来,趴在地上。” 他照做了。 那根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顺从地弯了下去。 我轻巧地坐到他背上,像骑一匹温驯的小马。 伸手,扯了扯他那头软软的、微卷的栗色头发。 “愣着干什么?爬啊。” 他的动作,从最初的迟缓,到渐渐流利,驮着我,在这间宽敞的卧室里,一圈,又一圈。 可这又算得了什么呢?别说他这个呆子了,这点把戏,连幼儿园里那些追着我跑的鼻涕虫都玩得烂熟,一个个还乐在其中。 不够。还远远不够。 “好了,你做得很好。”我从他背上下来,懒洋洋地躺倒在自己的大床上,“跪在这儿。除非我让你起来,否则,不准动。” 他很听话。也是,一个呆子,又哪来的什么廉耻心呢? 两个小时后,我收到了哥哥的信息。 「星星,对不起??^??。」 「我今天睡醒发现已经被打包上了飞机,刚落地给你发消息。哥哥不是故意失约的…等我回来,给你带很多礼物,任你处置,好不好?」 哥哥甚至还发了颜文字,那几个平日里他绝不会碰的、幼稚的颜文字。 收到这条消息,我的心情好了一些。 也仅仅是一些而已。 我没有回复哥哥。 “好了,小呆子,起来吧。” 朴延星闻言,试着起身。 他的膝盖和双腿,因长时间的跪姿而变得僵硬麻木。一个不稳,直直地朝着我的床,还有床上的我,倒了下来。 “滚一边去!”我下意识地伸出手,用力一推,“谁允许你碰我的床了?” 没想到他竟那么轻。就这么一下,他整个人像片枯叶似的被推了出去,身体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疼得扁了扁嘴,眼眶里迅速蓄满了晶莹的泪珠,要落不落。 我听到上楼的脚步声,很重,很急。 “把眼泪给我收回去。别忘了我们的约定。友情提醒你一句,收几袋破烂,可要不了一个下午。你妈妈啊,大概是心疼你,想让你多暖和一会儿,所以才故意磨磨蹭蹭的——我很不满意哦。” 我说完这些,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用袖子胡乱地抹干了眼泪。 这小呆子,还挺孝顺。真是……母慈子孝啊。 我走过去打开房门,正对上他妈妈那张写满担忧的脸。 我笑着解释:“阿姨,没事,刚刚只是有东西不小心倒了。” 女人仍有些怀疑,看向自己的儿子,直到他点了头,才终于放下心来。 我和他们一起下楼,检查了一下那几个房间,又看了看门口那两个鼓鼓囊囊的大蛇皮袋。 我露出满意的笑:“谢谢您了,阿姨。留个联系方式吧?下次有需要我还叫您。不用客气,照顾同学,也是应该的嘛。” 他妈妈显然很意外,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有无以复加的感激。 她报出一串号码,我存下后,便目送着他们离开。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背着那两个与这华丽房子格格不入的蛇皮袋,蹒跚地向外走去。 在不知何时飘起的雪花里,踩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原来下雪了啊。 我站在温暖的门廊下,看着那两个背影渐渐消失在风雪里。 今年的初雪,倒也不算是一个人过了吧。 chapter6 愧疚吗? 没有。 一丝一毫也无。 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世上哪有平白掉下来的馅饼?朴延星既然点了头,就该承担这点头的代价。 之后,每隔上几天,我会叫他妈妈来我家,当然了,朴延星也会跟着来。 这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惯例。 过年前,家里人回来了。对于这桩事,他们开始也觉得意外。 我只轻描淡写地解释,是照顾家境不好的同学。加上朴延星的母亲确实手脚麻利又干净,这事便也就这么被接受了。 我好不容易等回了哥哥。他答应我的礼物,一样没少,件件精致,样样都是我心头所好。 我笑眯眯地接过那些包装华美的盒子,踮起脚,贴在他耳边,用最甜的声音,说着恶毒的玩笑:“哥哥,我已经想好了全套的满清酷刑,来迎接你了哦!” 哥哥却只是摇了摇头,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盛满了歉意:“星星,对不起。我还有好多寒假作业要写。” 对不起。又是对不起。 他明明知道的。 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这些冷冰冰的礼物。 “那等你写完作业?”我不依不饶。 “好。” 我等啊,等。 一个星期过去了,新年也过去了。 哥哥那本厚厚的寒假作业,最后一页也被密密麻麻的字迹填满。 “哥哥,你说好的……你今年过年,连烟花都没陪我放。你要加倍补偿我。” 可哥哥开口,依旧是那句苍白无力的抱歉:“星星,妈妈还给我布置了很多课外作业。还要上补习班……对不起啊。你再等等我,好吗?” 我的哥哥,突然就变了。 他还是会等我一起上下学,却不再跟我分享心事,不再眉飞色舞地讲他新看的小说,不再和我嬉笑打闹,更不会在夜晚偷偷钻进我的被窝。我同他说自己的事,他也只是客气地应着,说着些无可指摘的体面话。 我也从最初的死缠烂打,慢慢地,接受了这种渐行渐远。 我告诉自己,这很正常——兄妹之间的感情,本就不可能永远像小时候那般如胶似漆。 五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我和朴延星,依旧维持着那种奇异的主仆关系。 这也意味着,整整五年,我都没能真正打动妈妈。 无论我的成绩有多好,获得的证书堆成小山,拿回的奖杯在柜子里闪闪发光。我甚至试过犯一些无伤大雅的错误,渴望着能像哥哥偶尔那样,被妈妈皱着眉批评几句。 可是,没有。通通没有。 妈妈对我,永远一派温和,无悲,无喜。仿佛不是我的妈妈,而是一个关系疏远的亲戚,不为我骄傲,也为我痛心。只是不咸不淡、无关痛痒地评价两句,便算尽了义务。 我在妈妈面前,就像那些寄人篱下的孩子,没人说一句重话,更不会打骂,甚至还好吃好喝地供着。 可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最清楚,自己和这个家亲生的孩子之间,隔着怎样一道天堑。 小升初的联考,我故意考很差,我想这次妈妈总会有点生气吧。 “妈妈,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考试的时候睡着了……” 我低下头,藏起眼里的期待,声音故作难过。 妈妈,请责备我吧。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说:“啊。估计是前段时间复习太累了吧。天星,没事的。找点关系,你还是能上实验初中。” 我没有任何力气了。 此后的几天,我一蹶不振。 叶湫通知我参加毕业典礼,我兴趣寡淡。 她来我家替我打扮,我像个局外人,任由她摆弄发型、妆容、穿着。 “星星,你真好看。” 她领着我走向全身镜,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刚开始发育的、青涩的身体,被包裹在洁白的裙子里,确实挺有那么几分青春的模样。 我的心情,因此好了一点点。 和叶湫说笑着下楼,却在楼梯口看见哥哥。 chapter7 说起来,我和哥哥有多久没见过了? 哥哥升了高中,是住校生了,像一只终于挣脱了线头的风筝,远远地飘去了他自己的天空,那里有竞赛,有更复杂的课业,有我所不知道的一切。 叶湫的声音清脆地划破了我的怔忡,“昼光哥回来了啊,我跟星星正要去参加毕业典礼呢。一起去吗?” 他的目光越过叶湫,落在我身上。 “好啊。本来回来也是要参加星星的毕业典礼。” 他答应得竟如此爽快,让我有些出乎意料。 原来,他还记得。 那个随口许下的,我几乎以为早已被他抛在脑后的约定。 我心里生出一股欢喜。 轻飘飘的,像夏日午后捉在手心里的第一只蝴蝶,生怕一用力就捏碎了它的翅膀。 这份轻盈一直托着我,直到典礼将近尾声。 许多我不认得的、面目模糊的男生涌过来,簇拥着,将白色的校服外套摊开在我面前,请我签下名字,以此来寄托那些从未说出口的、朦胧的向往。 平日里,我是不耐烦应付这些的。 但今天不同。哥哥在。 他就在不远处,独自站着,成了另一处风景的中心。我能感觉到那些女孩子的目光,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身上。 可他的视线,稳稳地,只看着我这里。 只看着我。 恍惚间,眼前鼎沸的人声都褪去了,我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回到我们兄妹俩还亲密无间的那些日子。 哥哥也是这样,在落日熔金的余晖里,静静地等着我放学,斜阳把他的影子拉的长长的。 好不容易签完了最后一个名字,我向哥哥跑过去。 脚步里是克制后的雀跃。 “哥哥——” 我呼唤他。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应。 他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我终于靠近了他。 ——看清了他那双来不及掩饰的、赤裸的眼神。 那里面……是什么? 是……嫌恶? 像在看什么不洁的、令人作呕的东西。 那情绪只是一闪而过,快得像幻觉。 可我无比确定,我看清了。 心头那只蝴蝶,翅膀扑簌了两下,死了。 我的……哥哥……在讨厌我吗? 这个认知,像一滴浓硫酸,落在我心上,顷刻间就腐蚀出一个黑洞。 我试探着问他,声线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我们……我们回家吧,哥哥?” 哥哥脸上的表情已经如常,对我说:“抱歉,星星。哥哥还有点事,要先走了。” 抱歉。 又是抱歉。呵。 我的哥哥,好像从某一天开始,就一直在对我说抱歉。于是抱歉二字便成了一地尖锐的玻璃碴,我就这么一直揣在怀里,走了这么多年。 可是哥哥为什么要感到抱歉呢? 很抱歉虽然是哥哥但是讨厌我吗? 哈哈啊哈。 哈。没关系。 因为,哥哥,我也,同样讨厌着你啊。 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承认了。 哥哥,我讨厌你。 虽然,在所有人眼里,你都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好哥哥。 可我就是讨厌你,讨厌你这个受尽宠爱的既得利益者。你的眼神,你的存在,时时刻刻都在宣告着——我不被爱。这个残酷的事实。 讨厌你夺走了母亲全部的爱,却只给我一点残羹冷炙似的、微不足道的关心。 更讨厌你虚伪。 明明和我是一样的,却伪装得那么好,像个真正的、完美的儿子与兄长。 chapter8 天下起了应景的细雨。不意外,天气预报是这么说的,出门前,保姆给我们备了伞。 我没撑开。淋点雨,又有什么要紧。 我漫无目的走着。 无所谓去哪里都行,只要不是回家。 在学校对面的小区巷子深处,我看见了朴延星。 更准确地说,是看见他被三个人围着。拳脚落在他身上,发出那种钝重的、皮肉相撞的闷响。 还有一个男生,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举着手机,镜头闪光,像一只冷酷的眼睛。 隔着几米的距离,朦胧的水雾。 我和朴延星对视了。 他蜷在地上,湿透的校服紧贴着身体,把他那副瘦削的骨架子撑出一个伶仃的轮廓。 血从他破裂的嘴角渗出来,滴落在积水的地面,被雨水一圈一圈地晕开,像一朵在脏水里化开的、陈旧的胭脂。很有一种破败的美感。 算起来,我们确实有好些日子没在校外见过了。 几周前,在我家的那次,我是过分了些。 他身上那些青紫的痕迹,想必让他生了气。 这些年,我加诸在他身上的行径,确乎是愈演愈烈了。 那些我从别处求而不得的东西,都在他身上,以另一种扭曲的方式得到了补偿。 他是任我予取予求的垃圾桶。 也是我的镇定剂,是我维持表面平和的秘密。 所以说…… 谁允许别人,这样欺负他了? 平时那些小打小闹,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这种事,只有我能干。 “喂。你们,在干什么?” 我踢开脚边一块小石子,慢悠悠地走过去。那几个人停了手,其中一个认出了我,脸上堆起一种邀功似的、令人作呕的笑,把手机递到我面前。 “林同学,你看,怎么样?” 我垂眼看了一眼屏幕。 照片上的朴延星,狼狈,屈辱,眼神是空的。 构图混乱,光线糟糕。 拍得太烂了,毫无美感。 比我拍的那些,差得远了。 “什么怎么样?”我抬起头,声线是平的,“谁让你们干的?给我看,是什么意思?” 那男生支吾起来:“我们……不是因为你才……” “因为我?”我打断他,觉得有些好笑,“我让你们打他了?我怎么不记得?我在你们眼里,就是这种会指使人动手的角色?” “不……不是……” 我的耐心正在被这潮湿的空气一点点腐蚀掉。 我扯出一个微笑,那是我在学校里惯用的面具。 “行了,可以了。走吧。” 他们如蒙大赦,转身就走,没几步,那个拿手机的又折了回来,一脸为难:“那个……林同学,我的手机……” 真是好厚的脸皮。 我还没跟他们算,不经我允许,就擅自拍下朴延星照片的账。 他们倒好,还敢跟我要手机? 不过谁让我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呢? “你说这个?” 我晃了晃他的手机,随手放进自己的包里,从包里抽出那沓厚厚的钞票,挥向天空。 红色的纸币,在灰色的雨幕中洋洋洒洒地飘落。 “它现在是我的了。” 我轻描淡写地说。 “多的,不用找。” 巷子终于清静了。 我撑起那把伞,低眉垂目,向朴延星伸出手:“自己爬起来。朴延星。” 他瞳孔微扩,抬起胳膊,又无力垂下 “爬不起来,就死在这儿吧。” 我说完,转身,伞骨划出一道冷漠的弧线。 裙角,被一股微弱的力道扯住了。 我看到朴延星的眸子睁得圆圆,眨了眨,秀眉蹙着,像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在求收养,很勾人。 “呜…别走…” 他的声音细如蚊呐。 说完就昏了过去。 chapter9 我将朴延星带回家。 好在家里这套顶尖的医疗班子,惯于处理各种见不得光的狼狈。 他们动作麻利。 清洗、消毒、上药、包扎,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宅子于是又恢复了它一贯的、昂贵的寂静。 他醒来时,窗外的天色已经沉了下去,是那种用旧了的灰蓝色绸缎,蒙住了整个世界。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床头灯。 “呜……好渴……” 我从阴影里的那把扶手椅上站起身,踩在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无。 我走到床边,俯视着他。 他那张苍白的脸埋在雪白的枕头里,更显得小而可怜。 我挑起一边的眉毛:“怎么,预备让我伺候你?”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肌肉一扯动,他那点微弱的力气便散了,又重重地跌回去,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行了。我不与一个破损的玩具计较。 我将佣人早已备好的水杯和吸管递过去。 “没下毒。喝吧。” 水流进他干涸的喉咙里,他像是被重新注入了生命,倚着床头坐着,他仰起脸看我。 那截脖颈纤细脆弱,仿佛我一伸手,就能轻易地掐断。眼里还浮着一层朦胧的水汽,干净又迷茫。 “谢谢……你。” 我差点笑出声来。 这真是……再荒唐不过的场面了。 他身上那些青紫的、交错的伤痕,哪一处没有我的功劳? 他此刻沦落至此,不也正是拜我所赐? 可仅仅因为我施舍了这么一杯水,一点点不值钱的善意,他就把先前的一切都忘了。 瞧他现在的眼神,多像一只流浪猫,正在毫不设防地翻出了自己最柔软的肚皮。 小呆子。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呆子。 与我,与这个家里每一个人,都格格不入。 我们这些人,骨子里的欲望是填不满的深渊。 哈。 可我为什么要告诉他真相呢?那多没意思。 我伸出手,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那触感倒是不坏。我的眼神,我想,一定温柔得如同圣母像。 “那,你要怎么谢我呢,朴延星?” “我……” 他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也是,他除了他自己,还剩下些什么呢? 一无所有,才是他最大的财富。 我说:“嗯……让我想想。朴延星,不如我们继续那个约定,好吗?” 巷口里沉闷的击打声,大约又在他耳边回响起来了。 他没有点头,瞳孔里映出一丝清晰的惊恐。 我立刻垂下眼,摆出一副受伤的神情。 “原来……在你看来,我和那些人是一样的?嗯?……你好好想想。” 去想吧。 用你那颗不怎么灵光的脑袋,好好想清楚。 别分不清好歹。 开什么玩笑。他们那是毫无章法的暴力,是肮脏的、失控的宣泄。而我——我缔造的是有节奏、有秩序的施虐美学,是一幅由疼痛与愉悦的线条交织而成的画。 他必须承认这一点。 我给他拍的那些照片就是最好的证据。 有一半,甚至更多,在他的眉眼之间,分明有耽溺与享受。 我循循善诱:“我保证,我会换更温柔的方式。而且,还会有奖励。你……也不想让你妈妈,总是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的吧?我可以给她提供一份工资优渥的工作。怎么样?” “是……什么……” 他果然心动了。 “你妈妈的工作能力很出色,我想请她来我家做事。这样一来,你们也不必再住在那个地方了。我家啊,有很多空房间。” “这样……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这点小事。”我笑起来,“我妈妈会同意的。” 事实上,整件事办起来,比我想象的还要轻易。 我只对我妈妈说,朴延星是为了保护我才受的伤。作为感谢,我想请他妈妈来家里做帮佣,也方便照顾他养伤。 朴延星的妈妈,我妈妈也是有印象的。她在我家收了那么多年的废品,手脚干净,人也勤快。 在这个圈子里,这样的人很难得。 我妈妈略微思忖了一下,便同意了。 我忽然发现,当我对妈妈渴求的不再是“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任何可以用金钱与地位衡量的实体时。 她便答应得如此轻易——轻易到,让我觉得从前那个哭着向她索要拥抱的自己,像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用同样的说辞,轻易地说服了朴延星的母亲。 一切都尘埃落定。 chapter10 我和朴延星的约定,确实如我许诺的那样,渐渐褪去了血腥,转而浸入一种更精细的轨道。 那之后的两年。 我不再热衷于在他皮肤上留下短暂的、盛开的伤痕。 暴力是钝器,而我迷上的是用更细的刻刀,去雕琢他的灵魂。 我渐渐发现,我迷恋的,是他偶尔在极致的痛楚中,无意流露出的那种欢愉、纵情的风韵。 是那一天,在那个肮脏的巷子里,他抓着我的裙角,求我别走时,那副既可怜又该死地勾人的神情。 那些是天然的、未经雕琢的。 而我的目的,就是将这些偶然的闪光,变成他恒常的姿态。 我要求他的一颦一笑,他抬眼的弧度,他垂首的阴影,他说话时尾音那一点微弱的颤抖——所有的一切,都必须按照我的胃口来。 他成了一件我最珍爱的、活的艺术品。 做不好,自然是要罚的。 惩罚的过程,往往能逼出他最本真的、我最想要的那种表情。 那种介于破碎与投降之间的、全然依赖的神态。 我会用相机将那一刻定格,然后蹲在他身边,给他一个拥抱,把相机递到他眼前,用最温和的声音夸赞他,让他好好看看。 “就是这样,”我会说,“记住了吗?这才是美的。” 做得好,便有奖励。 我从不吝啬在吃穿用度上待他。 他用的香水是我亲自挑选的,他穿的衬衫是质地最好的软绸,他的房间永远有最新鲜的白玫瑰。 但我很少让他吃太多的肉。我不希望他长得太高,太壮。 那种体格上的均势会削弱我绝对的主导地位,破坏我们之间微妙的平衡。 人为什么可以支配猫犬,却难以操控虎狼? 天然的体型差距是根植于基因里的威慑。 就像一个再柔弱的成年人,面对牙牙学语的三岁孩童,也绝不会感到畏缩。 我需要他永远是那个,需要仰望我的少年。 这是一场日复一日、极其枯燥的驯养。 但再愚钝的生物,再不习惯的姿态,通过千万次的重复、纠正、再重复,也会将这一切刻进骨子里,变成第二天性。 而朴延星,他在这方面,确实做得让我无可挑剔。 两年过去,他已经成了一面完美的镜子,只映照出我所喜爱的模样。 “延星,”我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展厅里微微回响,“你想要…继续上学吗?” 是的。朴延星自然是升不了中学的,成绩这种东西,于他而言是奢侈品。 这两年,他和他妈妈便住在我家里,做些洒扫的活。我的房间,永远由他打理。 此刻我们正站在水族馆巨大的观景玻璃前。 一头硕大无朋的鲸,像一艘沉默的潜水艇,静静地悬浮在那片人造的、深不见底的蓝色里。 在它庞大的身躯对比下,人类的身影显得如此渺小。 蓝色的光影在他脸上缓慢地流淌,明暗交替,给他那张愈发精致的脸庞,添上了一种虚幻的美感。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脸颊轻轻贴在我的颈侧。 那姿态温顺得恰到好处。 过了许久,我才听到他的声音。 那声音是轻柔的,带着一点被水光浸润过的潮意,尾音微微上扬。 “嗯。想的呢……” 他顿了顿,用一种几乎是呢喃的、甜蜜的语气,吐出我的名字。 “天星。” 他那些柔软的卷发,在我指间缠成一个个听话的圈。 我垂眼看着他,带着迷恋与温柔的审视。 “那就去读书,我会跟妈妈说。不用担心,我没有格外的要求,是你听话的奖励。” “天星…好喜欢你啊…” 他便笑了,眼睛弯成一道满足的弧线。 他的嘴唇生得饱满而红。 上面涂了一层透明的唇釉,水亮亮的。 我的指腹便在那片湿润的柔软上轻轻摩挲,确认它的存在,它的独属于我。 “延星,走吧。这里让我想吐。” “咦。天星,不舒服吗?” 他微微警觉起来。 “没事。只是,最近,这里不用来了。” 他没再问,只是温顺地、紧密挨着我,一同向外走。 那头巨大的、沉默的蓝色鲸鱼,连同它玻璃水箱里的整片虚假海洋,在我们身后,渐渐缩成一个忧郁的、渺小的标本。 水族馆,游乐园。 所有我幼时伸着手,哭着闹着,渴求妈妈能带我来的地方,我和朴延星,已经来过太多次了。 多到我一闻见那混着爆米花甜腻和消毒水气味的空气,就能清晰地回忆起每一次的失望。 可我大概,还会再来。 每一次来,都是一次残忍的招魂。 把那个站在人群中,攥着小拳头,却永远等不到妈妈回头看一眼的林天星,从记忆的坟墓里再挖出来一次,让她看看,她当年求不得的东西,如今我多得快要厌烦了。 妈妈。 在你那里失落的每一分,我都要从别处,以百倍千倍的姿态,反复地攫取回来,直到这份补偿本身,也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刑罚。 妈妈。 你看,爱太虚无缥缈了。还是恨,更能让我尝到一点活着的、尖锐的快乐。 chapter11 入了夜。 中学的功课像永远还不清的债,磨到十一点才算勉强了结。 我陷在沙发里休息。 朴延星刚洗过澡,身上带着和我同款的沐浴露香,像雾一样将我包裹,手指不轻不重地揉捏着我僵硬的肩颈。 很舒适。那种被妥帖照料着的舒适。 “写完啦……辛苦天星了哦。” 我懒懒地笑:“是啊。不努力,妈妈会不高兴的。妈妈若是不高兴了,延星你的学,还怎么上呢?” 哈。谎话。妈妈何曾在意过我榜上是第几名。 可这谎言是根好用的缰绳,我轻轻一抖,怀里的人便贴得更紧。他把脸埋在我颈窝里,柔软的发丝蹭得我下颌发痒。 “嗯…天星最好了。” 心里有根弦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奏出嘲弄的音调。 朴延星就是这样好骗。 他是一张需要有人落笔的白纸。 我不去画,自然有旁人排着队去涂抹。 说到底,我已经算是个顶仁慈的恩主了。 我甚至还出钱,找人教他那些消磨时光的玩意儿——花艺,乐器,还有舞蹈。 诚然,最终的目的是供我观赏,可那难道不算傍身的技能吗? 这是我赐予他的。 我拍拍他的脸:“延星也不能懈怠。把你的琴拿来,练习给我听。” “嗯呢。”他应得乖巧。 那把吉他也是我给他买的。上面贴满了我迷恋的乐队贴纸,有的边角都翘了起来。 朴延星盘腿坐在地毯上,昏黄的落地灯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被我修剪,被我塑造,弹的自然也是我爱听的曲子。 他的音色,是上帝格外赏赐的礼物。 唱到动情处,便会缓缓掀起眼皮,那一眼,隔着朦胧的灯光望过来,慵懒,又勾人。 ——是一件我亲手缝制的、无比合身的衣裳。 一曲终了,他抱着吉他。 “真的…很好听嘛…?” 含着怯意的问话,他曾在起居室里对我说的。 而现在,它从笔记本电脑冰冷的扬声器里流淌出来。屏幕里,聚光灯下的朴延星,他也在问,问着台下的评委与万千观众。 记忆与现实轰然相撞。 ——这件我亲手缝制的衣裳,原来随时可以被穿出去,给全世界看。 我笑。指间的烟亮了一下。 这是我来到纽约的第一年末了。这一年,我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渠道去打听他的消息,可他销声匿迹,人间蒸发。 直到今天。 原来他去做练习生了。藏在那样一个密不透风的、流水线般的地方里。怪不得。 “好样的。你。朴延星。” 我对着屏幕,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背叛我。 逃离我。 用一种我最不能容忍的方式,光鲜亮丽地,重新出现在我眼前。 那些我教给他的,那些只能用来取悦我的招式,那些专属于我的眼神和声调,如今,他将自己摊开来,正一点一点,慷慨地分发给镜头前千千万万张模糊的脸孔。 我曾以为只属于我的私藏,原来,也可以被放在市集上,供人围观,估价,喝彩。 屏幕里的朴延星还在笑,那笑容灿烂得刺眼。 笑什么呢。 真想伸出手去,穿过这冰冷的屏幕,掐住那张完美的脸,亲手把它……撕烂。 我仰起脖颈,吐出最后一个烟圈。那白色的雾,袅袅升起,又在冰冷的雨夜里,寂静地散了。 chapter12 入了夜。 中学的功课像永远还不清的债,磨到十一点才算勉强了结。 我陷在沙发里休息。 朴延星刚洗过澡,身上带着和我同款的沐浴露香,像雾一样将我包裹,手指不轻不重地揉捏着我僵硬的肩颈。 很舒适。那种被妥帖照料着的舒适。 “写完啦……辛苦天星了哦。” 我懒懒地笑:“是啊。不努力,妈妈会不高兴的。妈妈若是不高兴了,延星你的学,还怎么上呢?” 哈。谎话。妈妈何曾在意过我榜上是第几名。 可这谎言是根好用的缰绳,我轻轻一抖,怀里的人便贴得更紧。他把脸埋在我颈窝里,柔软的发丝蹭得我下颌发痒。 “嗯…天星最好了。” 心里有根弦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奏出嘲弄的音调。 朴延星就是这样好骗。 他是一张需要有人落笔的白纸。 我不去画,自然有旁人排着队去涂抹。 说到底,我已经算是个顶仁慈的恩主了。 我甚至还出钱,找人教他那些消磨时光的玩意儿——花艺,乐器,还有舞蹈。 诚然,最终的目的是供我观赏,可那难道不算傍身的技能吗? 这是我赐予他的。 我拍拍他的脸:“延星也不能懈怠。把你的琴拿来,练习给我听。” “嗯呢。”他应得乖巧。 那把吉他也是我给他买的。上面贴满了我迷恋的乐队贴纸,有的边角都翘了起来。 朴延星盘腿坐在地毯上,昏黄的落地灯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被我修剪,被我塑造,弹的自然也是我爱听的曲子。 他的音色,是上帝格外赏赐的礼物。 唱到动情处,便会缓缓掀起眼皮,那一眼,隔着朦胧的灯光望过来,慵懒,又勾人。 ——是一件我亲手缝制的、无比合身的衣裳。 一曲终了,他抱着吉他。 “真的…很好听嘛…?” 含着怯意的问话,他曾在起居室里对我说的。 而现在,它从笔记本电脑冰冷的扬声器里流淌出来。屏幕里,聚光灯下的朴延星,他也在问,问着台下的评委与万千观众。 记忆与现实轰然相撞。 ——这件我亲手缝制的衣裳,原来随时可以被穿出去,给全世界看。 我笑。指间的烟亮了一下。 这是我来到纽约的第一年末了。这一年,我用尽了所有能想到的渠道去打听他的消息,可他销声匿迹,人间蒸发。 直到今天。 原来他去做练习生了。藏在那样一个密不透风的、流水线般的地方里。怪不得。 “好样的。你。朴延星。” 我对着屏幕,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背叛我。 逃离我。 用一种我最不能容忍的方式,光鲜亮丽地,重新出现在我眼前。 那些我教给他的,那些只能用来取悦我的招式,那些专属于我的眼神和声调,如今,他将自己摊开来,正一点一点,慷慨地分发给镜头前千千万万张模糊的脸孔。 我曾以为只属于我的私藏,原来,也可以被放在市集上,供人围观,估价,喝彩。 屏幕里的朴延星还在笑,那笑容灿烂得刺眼。 笑什么呢。 真想伸出手去,穿过这冰冷的屏幕,掐住那张完美的脸,亲手把它……撕烂。 我仰起脖颈,吐出最后一个烟圈。那白色的雾,袅袅升起,又在冰冷的雨夜里,寂静地散了。 ……… 纽约的雨季很漫长。 一个月,整整一个月。 水军,黑票,舆论场上无声的硝烟。 我试过所有能想到的法子,想撒下一把无声的沙子,试图绊住他的脚。 可是没用。 那些沙子,只是让他脚下的红毯铺得更实了。 朴延星,仿佛命里带着一股子邪门的红运,一出道便掀起滔天巨浪。 民众像贪婪的秃鹫,盘旋着要啄开他的过去,却发现那片过往贫瘠得可怜。 唯一能嚼出点滋味的,是他那个土气的本名——朴冬。 好像确实叫这个名字。 还有那些陈年的、挂在校园网上的帖子,被翻出来,成了他星途上一点无伤大雅的佐料。 其中,自然有我的影子。 一场访谈。镁光灯下,他脸上的无辜恰到好处。 “哦,她是我妈妈雇主家的孩子呢。” 话是实话,每个字都对。 尽管我相机里锁着的东西,那些私密的、千姿百态的他,任何一张,都足以让他从星坛堕入欲海,红得发紫,也脏得彻底,成为红透大江南北的艳星。 可我没有与人共享的癖好。 我的东西,进了别人的眼,也是一种亵渎。 何况我对登上这种三流花边新闻的版面素来没什么兴趣,也不稀罕成为他辉煌履历里一个被施舍的注脚。 可他那轻描淡写的解释,听在耳朵里,怎么就那么不顺呢? 手机屏幕亮起,振动了一下。 是私家侦探。 「惊天大新闻!老板!」 「朴延星疑似有女友!我蹲了他三天三夜才拍到的独家!」 消息底下,附着一张照片。 隔着一条街,从他对面的高楼拍过去的。窗帘是一层朦胧的纱,遮不住里面亲昵交缠的两个人影。 他和一个女人,在拥抱。姿态亲密。 我吞咽了空气。 心里有什么猛然升空、又坠落。 像是我和他坐过无数次的过山车一样,轰隆隆地爬到顶点,猛地失重,直直坠落。 我享受那些濒死的瞬间,他那时总会闭眼握紧我的手。 回过神的第一时间是跟私家侦探把那张照片买断。 只是不想他和别人以那种身份出现在公共视野。 倒不是为了保护他。 那些人,也配? 朴延星。从那个他自己都早已抛弃的名字,到他如今言行举止,从他每一根的头发丝,到他的脚后跟。 他身上的一切,除了不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哪一处,不是经了我的手,一刀一刀雕出来的? 别说他,就连他那个永远卑微地佝偻着腰的妈,这些年,不也全仰仗着我的照拂?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我听见心底有一个声音在冷笑。 林天星,你看。 他踩着你,攀上了他光鲜亮丽的云梯。 名气,爱情,他如今什么都有了。 林天星,你再看看你。 一个人困在这没有尽头的雨季里,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纽约剃发为尼,遁入空门了。 凭什么? 他朴延星,凭什么? 我得拆散他们。 当然,不是为了重修旧好。 我就是不爽。 如今的朴延星,即便恢复了单身,爬回到我脚边,也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他了。 一:他不再是那个任我摆布的小呆子了。 二:我林天星,从来不碰别人用过的东西。 chapter13 刀尖挑起最后一缕石膏粉,在空中悬了半秒,又寂无声息地落回。成了。 转台上那张脸,与我对面那个金发碧眼的男孩,像镜子内外的一对双生,连那微翘的唇角都分毫不差。 只不过,一个是冰冷的、凝固的完美,另一个,是温热的、会呼吸的麻烦。 不得不承认,上帝在捏造西方面孔时,线条给得格外大方,棱角分明,像天生就是给雕塑家预备的。 不像我们东方人,那点烟云般的韵味,是靠骨头下头那点微妙的起伏撑着,坚硬的塑泥,难堆出那份活的气韵。 眼前的麻烦,他叫Leo。 算是我现在的男友。 今年刚满十八,比我小着两岁,青春的汁液仿佛还能从他皮肤底下掐出来。 我们在同一所艺术学院里消磨时间,我摆弄我的泥巴石头,他在琴房里拨弄音符。 这尊石膏像,耗了我小半个学期,总算是交了差。 我拍掉手上的白灰,冰凉的手机屏幕在我指尖下亮起来,未读消息很多。 学校的,朋友的,还有朴延星的。 是,我披着另一重身份,在朴延星的粉丝里,用庞大的钱与时间,堆砌起一个大粉的交椅。 几个与我地位相当的同僚,连同他的工作人员,我们窝在一个小小的群聊里。 那些需要抛头露面的应援,我自然不会去,我的角色很简单——在需要的时候,当一个沉默而慷慨的提款机。 于是,隔着网络的千山万水,我和朴延星,又攀上了关系。 说真的,他这个墙角,比我想的要难挖。 我每天扮演知心姐姐,嘘寒问暖,字斟句酌,可他递过来的话,永远像裹着糖衣的玻璃珠,亲昵、甜美,却透着一股硬邦邦的分寸感。 「谢谢姐姐今天的支持。我下台了喔,马上回家啦。」 这样的话,想必是复制粘贴,群发给了通讯录里一长串的姐姐。 我回:「延星太辛苦啦。快回家吧。」 指尖在“啦”字上停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按了发送。 这是游戏规则。 “还在看他?” Leo不知何时凑到了我身后,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颈窝,他的中文依旧带着别扭的腔调。 虽然我的英文流利得可以去当同声传译,可我偏爱听他这样,一个字一个字,笨拙地,为我搭建我们的语言。 我熄了屏,转过身,对上他那双蓝得像海的眼睛。 “你很介意?” 他立刻就垮了肩膀,整个人软下来,像只讨不到糖的大型犬,拿他那头金色的软毛来蹭我。 “是啊。姐姐。”他拖长了音,带着撒娇的鼻音,“别看他了,来看我吧。我唱歌比他好听,也比他有名。” 这倒是实话。Leo十六岁一曲成名,跟朴延星不一样,Leo红得是那种铺天盖地的、世界性的红。 我反问他,声音里带了点笑意:“可你,不已经是我的了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那点委屈烟消云散,蓝眼睛里重新亮起光彩。 “啊……都怪我。这么快就让姐姐弄到手了,”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我应该也学他,钓着姐姐的胃口,才对。” 我说:“他哪里有你好。” 一句话就让他彻底高兴起来。 他真好哄,拉着我去浴室,要冲掉我身上一天的疲惫和石膏粉尘。 临走前,公寓门口,他又变得依依不舍。金色的刘海垂下来,盖住那双漂亮的眼睛。 “我真的……不可以留下来过夜吗?”他的声音可怜兮兮的,“就一晚。” 我笑了,摸了摸他的头。 “嗯。再见。” 朴延星也这么对门口的女人说。 女人望着门里的朴延星,声音是微弱的。 “延星。我还能再来吗?” 他眨眼,微微启唇,似乎有些诧异。 “当然呀,学姐,你是我的朋友。不过…”他露出为难的神色,“但是拥抱脱敏训练就不用啦…真的很谢谢学姐愿意帮我这个大忙呢!我现在已经完全克服拥抱了喔,也不好再麻烦学姐你了…毕竟,万一被人拍到,会给学姐你,带来很多麻烦呢。” “好吧…” 女人终于被安抚,朴延星也终于关上了自己家的门。 他靠在门上,感到一阵反胃。 他口中的学姐,就是她,曾在机场,将他从林天星那片令人窒息的阴影下拖拽出来。 可自由的代价,是残酷的。 自那以后,他的身体就成了一片充满了敌意的焦土。任何女性的触碰,都会在他胃里掀起一种脏腑翻搅、非要呕出点什么才能平息的痉挛。 可他是偶像,是贩卖幻想的精致商品,决不能带着这样的顽疾,最起码,简单的拥抱要可以做到。 他没有什么女性朋友,便只能找到她,来陪自己做拥抱脱敏训练——感激是真的。 头又开始发疼了。 chapter14(朴延星视角) 童年的一张诊断书,潦草几个字,便轻而易举宣给我下了判词。 智商发育迟缓。 而这几个字,又如一针长效的镇静剂,打进了我混沌的少年时日。 等药效过去,痛楚便连本带利地,在我清醒的骨髓里翻搅。 朴延星。 这是我后来的名字,林天星给的。 在我贫瘠的荒原上,插下了这面崭新的旗。 延星,天星。 她笑着说,多像一对双子。 记忆里那个我也笑了。 妈妈看着我笑,她也跟着笑,笑意里掺着些复杂,是那种眼见着自己的孩子能在别人手里得到更好前程的复杂情绪。 有祝福,以及认命的卑微。 可天星,你又何曾将我视作你的血亲。 我生来愚笨。吉他的五根弦在我指下永远是顽固的铁丝,一首她爱听的曲,没日没夜练习,练到手肿、掉皮、鲜血淋漓。 “延星,弹得真棒。” 她夸我,继而向我科普这首歌、这乐队,向我谈论她心中的音乐。 可她看不见我缠着纱布的十指, 好疼啊,天星。 她滔滔不绝地说完,末了,歪着头看我。 “可是。你刚刚弹到高潮的那个眼神,还是差了点感觉。” 我开始反思,却什么也反思不出来。 我的脑子是块盐碱地。 “又忘了吗?”她叹了口气,温柔的笑,“过来,延星。乖,这不算惩罚,只是……帮你找找感觉。” 那间暗房不大,氤氲着一层诡异的红光,像浸在血水里的子宫,墙上挂着新冲洗的照片。 软鞭、木板。诸般鞭挞我身。 膝盖跪着。被束缚着。 她借那红光观摩我。 她背着光,像一个被剥离了实体的影子,脸庞在红光里显得幽深。 起初是痛。可痛到极致,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扭曲的欢愉。 痛与愉悦交缠的顶点,眼神失焦的那个瞬间——她按下了快门。 我软软地瘫在地上。 她看不见,或者说,她不在乎。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底片,放入显影液中,朝我招手,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期待和兴奋。 “延星,快来看呀。” “好期待哦……” 我只好一点一点地挪过去,将头虚虚地倚在她肩上。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却不敢真的靠实了。 “呜…抱抱我。天星。” 我听见自己用气声说。 她没有回应。她的全部心神,都在那盆药水里。我们一同看着影像一点点浮现。变得清晰。 直到彻底定格。 她温热的身体紧紧抱住我。 “延星啊,”她在我的耳边,如获至宝地喟叹,“你真是我的缪斯。” chapter15(朴延星视角) 骨头缝里都浸着酸疼。 隔日的舞蹈课却不会因此宽容半分,依旧准时地候着我。 芭蕾。 她为我请来这样一位老师,名气大得像报纸上才见得到的人物。 老师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审视我,他说我的腿、我的手臂、我的腰,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子,柔韧得不可思议。 末了,却又轻轻叹息:“就是,学得晚了些。” 晚吗?在我听来,已经早得像一场不敢做的梦了。 若不是她——不是天星——我这一辈子,大约都只会缩在尘埃里,连踮起脚尖望一望橱窗里那双缎面舞鞋的勇气都不会有。 每当这时,阴影里的天星,总会淡去。 那时我总想,她待我,是极好的。 除了妈妈,再没有第二个人这样对我。 她有时是喜怒无常了些,可妈妈不也一样会对我发火么? 还记得。妈妈一遍遍教我写那些歪歪扭扭的拼音字母,她的指甲掐进我的手背,比划着笔顺。 到最后,妈妈总会崩溃,声嘶力竭,再抹掉我脸上的泪,说:“别怪妈妈…是妈没本事,没文化…” 不。我知道。是我笨。 如果没有我,妈妈能活得轻松许多。 爸爸也不会跟妈妈离婚。 手臂,双腿延展,舒张成一个极致弧度。 镜子里的人,瘦削,苍白。 我时常在这样的极限里,望着那面巨大的、冰冷的玻璃,幻象自己是一只破茧的蝶,即将挣脱这具皮囊,翩跹而去。 “很美呐。” 是天星。她放了学,背着书包,穿着齐整的格纹校裙,额前刘海下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我。 我停下动作,气息未平。 眼帘垂落,再掀起时,便是一个讨好的、带着些许媚态的眼神,迎上去,自然地接过她的书包,挨着她站定。 “星,你可真是个大忙人。”老师笑着走过来,用夸张的语调说,“我的得意门生,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回来跳舞?” 我的睫毛,极轻地抖了一下。 天星也学过芭蕾? 我看向她那截绷得紧致而漂亮的小腿肌肉,是我从前以为的、属于健身的痕迹。 “Alex,有你这样的老师,谁不成得意门生呢?” 天星轻而易举地将赞美奉还。 她又同老师寒暄了几句。 偌大的舞蹈房里,便只剩下我们二人。 我像一根削瘦的柳条,柔顺地、无骨地,垂挂在她肩头。 “天星,”我的声音又软又粘,带着刻意的、讨巧的意味,“有个动作……我总练不好,你能不能……教教我呐。” 这大概,是我头一回,向她开口讨要什么。 一个微不足道的、不该被拒绝的要求。 我满心以为,她会应允。 可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镜子里相依的倒影,看着那个依附着她的、卑微的我。 “我?不行。”她说,“我讨厌跳舞。” 她说什么,我便信什么。 因为她说过,讨厌。 可是,她明明不讨厌的。 那扇门,留了一道缝、一线天光。 我从那缝隙里望进去,看见了她。 她和一个男孩跳着双人舞,身体的起落、旋转、交缠、严丝合缝,仿佛生来一体。 天星在笑,那笑容,太刺眼。 是林昼光。 天星的哥哥。她真正的、血脉相连的双子星。 原来,不是她不喜欢跳舞。 不过是不想和我跳罢了。 也是。 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拙劣的、模仿她双生光影的替代物。 我第一次知道,我那寡淡如水的魂灵竟也会生出动荡。 ——像场海啸,淹没了我的眼,从眼角涌出来的,却只是一片温吞的、无声的淡水湖。 chapter16(林昼光视角) 光。炫目的、旋转的灯光。 光影旋舞,碎在我的脸上,又在妹妹灿烂的笑靥上拼凑完整。 她贴着我,温热的、轻盈的,带着一种几乎被我遗忘的亲密。 久违的。 我多久没有和妹妹这样靠近了? 大概是从北海道的那个冬夜里开始。结束一天的行程,我替妹妹买好了她心心念念许久的礼物。 心里替她抱屈的怨气压不住,我去找妈妈。 爸爸已经睡下,发出沉稳的鼾声。 阳台上的风是冷的。 “妈妈到底为什么这么对星星?” “我…我都说好了啊,今年留在家陪妹妹。” 说着,我生出些哽咽。 “我们都是妈妈的孩子,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妹妹她真的,她…她那么想跟我们出来玩一次……” 妈妈倚着栏杆,望着远处的富士山,没有回头。 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也要变成一座沉默的雪山时,她才转过身,盯着我。 “小光,你真的,想知道吗?” 一字一句。 我说:“我想知道,妈妈,到底有什么理由能…” 妈妈打断我的话:“她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小光,这个理由够吗?” “怎么可能!”我几乎是喊了出来,“我们……我们拍过照的!妈妈怀妹妹的时候!肚子很大,我们一家四口……” 妹妹怎么可能不是妈妈的孩子? “是。小光,你没记错。我那时候,是怀孕了。可怀孕的,不止我一个人。” 说到这,妈妈却笑了,那笑容,像道伤口,她望向房间里沉睡的爸爸,目光沉沉。 “我的孩子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月出生,到医院已经大出血,你爸爸的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后来,那个女人的孩子,在那天顺利出生,被你爸爸带回来。” 妈妈的手,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早已平坦,却像是仍留着一个永恒的空洞。 “小光,那孩子,我对她说不恨是假的。妈妈已经仁至义尽了。你体谅体谅妈妈,好吗…?” 我的脑子很混乱:“可是星星真的很想出来玩…” “你是我的孩子!”妈妈突然按住我的肩膀,力道很大,声音陡然变得尖利,“你也跟你爸爸一样,对不对!你爸把那个贱人看的比我重要,你也为了那个小杂种,不要妈妈了对不对?” “不,不是…”我抱住颤抖的妈妈。 妈妈在我耳边咒骂了许多,许久,她终于平静下来,身体却还在我怀里发抖。 她贴着我的耳朵,吐出的气息冰冷如蛇。 “小光,就当是为了妈妈…和她保持距离,好吗?每次看见她那张脸,妈妈的心,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口,“就好痛……” “她不是你的亲妹妹,从来都不是!” 我抬起头,开口:“…我做不到。妈妈。” 死寂。 而后,是妈妈幽幽的宣告。 “小光啊,我有一百种法子叫她不好过。以前,不过是在你面前,想维持一个好妈妈的样子。现在看来,是不用了。” “当然,如果你听话的话,等你十八岁,妈妈允许你带妹妹,过来玩一次。” “我知道了…” 我听见一个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是我的声音,却又不像我的。空洞,干瘪。 ……星星,对不起。 我是个胆小鬼。 我明明答应过,要连着妈妈的那一份,一起来爱你。 可到头来,你看,连我自己的那一份爱,都这样无能为力,被风一吹,就散了。 又一次旋转,我听见自己的心跳。 那么响,那么急,几乎要挣脱皮肉的束缚,将我心底见不得光的卑劣,公然曝晒在无情的灯光下。 “哥哥,离我这么远,还怎么练舞?还是说,哥哥你,讨厌我?” 妹妹的声音响起,眼神里有着哀伤。 我当然知道。 星星,我的妹妹,我知道她有许多小毛病。 可她从小就是我的小尾巴,是我的影子。她的世界是以我为圆心画出的一个圈,她的崇拜是我呼吸的一部分。 我怎么可能讨厌她? “你想多了。” 我说着,只是托举她的腰,不敢看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像是化了一圈的黑色方糖,纯粹的、干净的,映射出我的不堪。 我厌恶的,是我自己啊。 妹妹。 我的星星。 我厌恶的,是这份无法回报她以纯粹的爱。 一份仅仅属于哥哥的爱。 我的记忆,总是清晰地刻着她每一个模样。 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人,躺在襁褓里。 后来,她那只藕节似的小手,就牵住了我的食指,一天,又一天,慢慢长大。 她会说的第一个音节就是“哥”这个字。 肉肉的脸贴着我的,结结巴巴说:“哥…哥?” 我吧唧一口亲在她脸上,很是骄傲,抱着她转圈圈。 “星星会说话咯!” “星星第一个叫的是我!” 玩闹一会,她又哭了,我不知所措,保姆接过去,说她是饿了,可奶瓶递到嘴边,她只是扭着头,哭得更凶,短短的手指固执地指着我:“哥…” 也不知是哪来的默契。 我们隔着好几岁的光阴,甚至没有分享过同一个子宫,但我就是能莫名地懂得她那些咿呀不清的语言。 “我来喂妹妹吧。” 我从保姆怀里接过妹妹,把那小小的一团接过来。这一次,她果然不闹了,含着奶嘴乖乖地吸吮。 那份骄傲又油然升起,滚烫地流过四肢百骸。 从那天起,给妹妹喂奶,好像就成了我的责任,我的特权。 日子久了,她好像分不清我和妈妈的界限。 有一年夏天,天气闷热,她喝完奶,小手在我身上四处摸索。 我不解,直到她掀开了我T恤的衣角,小脑袋整个儿地钻了进去,温热的、湿漉漉的唇,贴上了我的胸膛。 随即,是吮吸。 一阵细微的、陌生的刺痛。 微痛。 比痛感更强烈的是一种尴尬。 我想我一定脸红了。 我有些狼狈地把她的小脑袋拎出来,照着她的屁股拍了一下。 冷声冷语:“不可以这样。” 她的脸皱成一团,我又补一句。 “哥哥…哥哥没有奶水…” 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可她还是不依不饶,甚至开始哭,她一哭,我就没办法了。 于是我放弃了,或者说,是投降了。 任由她在我胸前吮吸,甚至用没长齐的乳牙啃噬、咀嚼,直到那块皮肤变得红肿、充血,印上一圈屈辱又亲密的齿痕。 很久以后,我从书上读到一个名词:口欲期。 chapter17(林昼光视角) 时隔多年,我终于又一次感到妹妹的唇齿。 它带着一种还魂般的熟悉。 雪松木的屋顶下,北海道的风在窗外低低地吹,世界被隔绝在外。 间或,她会停下,那张长开了的、却依稀可见旧日影子的脸仰起来,望向我,指尖带着一点恶作剧似的,轻轻点在我因她而下意识挺起的胸前。 “哥哥,你这个样子,真的很色情啊。” 我的视线望过去,有些恍惚。 这间屋子,是家里早年置下的,我曾来过多次,不过彼时是和爸妈一起。 而如今,在这同一间屋子里。我的妹妹,她长大了,匍匐在我身上的姿态未变。只是多了两颗尖尖的虎牙,每一次啃食,都留下比从前更深的、刺痛的齿痕。 “嗯…星星…别吸了。” 这句制止连我自己听来都像一句欲拒还迎的邀请。 悖德感,这纠缠了我整个青春期的幽灵,又出现了。 但我的身体背叛了我试图维持的、作为兄长的最后一点矜持,它比我坦诚得多。 这具身体,曾让我一度羞耻。 比旁人更深、更显眼的颜色和形状,是妹妹童年留下的、擦不掉的证据。 我用一层又一层的衣物将它包裹,藏匿,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罪愆。 可此刻,这罪愆正在被它的缔造者亲手唤醒,顶着薄薄的衣料,顽固地、兴奋地,向她致意。 于是这羞耻便变了质,成了某种无与伦比的、独占的亲密。 看,这是我们的共犯证据。 这是别人无法拥有的。独属我的。 妹妹和我血脉相连,她的口欲,她最蛮荒的本能,是我一手豢养的。 朴延星又算什么呢? 就算妹妹吻了他。 可那算什么呢?不过是场练习,一场彩排。 她从他那里学来的技巧,终究是要带回我这里,毫无保留地,献祭给我。 因为只有我,能让她变回那个匍匐在我怀里,只凭本能寻觅乳汁的婴孩。 如今这本能未曾改变,只是索求的东西,变得更加具体,也更加贪婪了。 ——可不久前那一吻的画面又回来了,在我眼睑后头反复放映。 这次更清晰。 她的主动。还有那熟练的技巧。 谁教她这么接吻的? 朴延星。这名字在我嘴里尝起来像炉灰。 一定是他。 今晨,北海道的雪簌簌落下,我履行对自己迟了三年的约定,带妹妹来看富士山。 偏偏,多出来一个朴延星。 凌晨四点,我们抵达。 富士山就在隔着一条海湾的对面。 “哥,给我们拍张合照,好吗?” 妹妹将相机递到我手中,便转身,牵着朴延星的手,朝那片开阔的、正对着山峦的雪地走去。 取景框,这方寸天地,竟成了我第一次、愿意认真审视那个叫朴延星的地方。 那头金发,在清晨寡淡的天光下也显得过于招摇,卷曲着,被他绾在耳后,露出一截过分白皙的颈。 一身女气的黑和服,绣着大朵的蔷薇,腰带在背后打成一个繁复的雪弥结,随着他挪动脚步而轻轻摇晃。像一双哀戚的蝶翼,摇摇欲坠。 而我妹妹,一身黑色的利落大衣,头上是黑白菱格的复古帽子,正亲昵地、占有般地,将他整个人拥在怀里。 日光,正是在那一刻。 极缓慢地,从富士山的雪顶上淌下来。 我按下了快门。 咔哒一声。 将那一瞬定格成永恒的,刺目的证据。 ——妹妹吻了他。 不是浅尝辄止,他也搂着我妹妹的脖颈,热情回应,姿态依赖。 画面很美,我却无心再看。 他们…在接吻? 我的妹妹在和他接吻? 还是说,他们恋爱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原先虽很少回家,可也知道家里多了这么一号人,我调查过他的背景,很干净,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权当是妹妹养的小宠物,供她玩乐做伴。 可他们竟然…… 我感到天旋地转,再看过去时,日光不再是淡淡的金色,而是变得橙红而炽热。 照得富士山这座眠了几百年的活火山,仿佛就要迎来跨世纪的苏醒,就要喷发,就要将这虚伪的雪、这碍眼的蔷薇,一并烧成灰烬。 我的视线定格在富士山,那一刻,我清晰地听见了自己心底呼啸而出的渴望,伴随着火红的日光,愈演愈烈。 它们蓬勃燃烧,映出天边最盛大的火焰。 chapter18 我承认。 那是个故意的吻。一个献给观众的吻。 故意在哥哥面前,亲吻朴延星。 这桩恶作剧的根苗,要从那支舞说起。 哥哥十八岁生日前,妈妈竟破天荒地找上了我。她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柔和,说希望我在哥哥的生日宴上表演一支舞。 呵。 妈妈。那个在我的世界里,常年只以一个模糊背影存在的妈妈,为了哥哥,纡尊降贵地想起了我。 在她眼里,我算什么?一个摆在宴会厅中央,穿着锦绣衣裳,姿态好看,供人取乐的玩意儿? 她明知我恨透了那些扭捏作态的舞步,恨透了那种被无数目光检阅的滋味,恨透了一切需要被观赏、被品评的东西。 小时候她让我去学,我便暗地里拖上哥哥。 这一次,也一样。我让哥哥陪我练舞。 理由冠冕堂皇,他能说什么呢?他那张惯于扮演模范长子的脸上,露出一种为难的、隐忍的表情,这表情于现在我,是最好的奖赏。 他不是讨厌我吗? 我偏要他日日与我待在那间闷热的练舞室,在镜子前,一遍遍地与我肢体接触。 我最爱看他那副不情不愿,却又不得不顺从我的样子。 他越是为难,我嘴角的弧度便扬得越高,而后再垂下眼,用一种哀戚的调子问他:“哥哥,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他说没有。他的否认,就是我的通行令。 我便得寸进尺,将身体贴得更近。 我发现,哥哥的耳朵红了。 从耳廓一直烧到颈根。 他穿着最简单的运动短袖,外面却固执地套着一件薄外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自我有记忆起,哥哥,似乎永远是这样。 像个守旧的、严苛的清教徒,一丝一毫的肉体都不肯轻易示人,好像他的肉体,是只能留给某个特定伴侣来观摩的。 可这样保守的哥哥,穿着宽松柔软的黑色体裤,在某个旋转后撤的舞步里,无意间贴上了我时——隔着薄薄布料传来的触感,却是微硬的。 我藏起眼里的惊讶。心里却翻涌。 难道我这位品学兼优、端方自持的哥哥,对他血缘上的妹妹,抱着那种不耻的心思? 当然,我不敢立即下定论。或许,那只是一个属于青春期男孩的,无意义的生理现象。一个巧合。 但我心底那个恶毒的小人儿,却被这巧合喂养得兴致盎然。 人在筹谋一场恶作剧的时候,总是格外地有精神。 我想要验证,哥哥是否真的怀揣着那样的念头。 仿佛只要证实了这一点,就能把他那一身完美无暇的伪装剥下来,将他从端坐的模范孩子宝座上扯下来。 趁着家里为他筹办生日宴的那两天,他搬了回来。我寻着一切机会观察他,却始终没能看出什么所以然。他依旧是那个疏离而完美的哥哥。 直到他十八岁生日的那个晚上,机会终于来了。 我在掌声中跳完了那支舞,不等宴会进行到切蛋糕的高潮,便借口不适,悄然退场。 我溜进他的房间,像个熟门熟路的贼,开始翻找。 我希望能找到些什么,一本日记,几行文字,任何能作为呈堂证供的东西。 班上那些同学,不都喜欢用这种私密的方式,记录下心事么? 可我没能找到。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响起。 是哥哥。他回来了。 我来不及多想,一矮身,便钻进了他的衣柜,熟练地将柜门掩上,只留下一道窥视的细缝。 这地方,是我小时候玩捉迷藏的专属安全屋。 我总喜欢躲在这里,从那条窄窄的门缝里窥视他,看他找不到我时,那副焦急又无奈的模样。 哥哥今天喝了些酒,走路的步子有些虚浮,没有开灯。 十八岁,一个盛大到足以成为醉酒借口的日子。理应是开心的。 可哥哥好像有些忧郁。 他闭着眼,蹙着眉,脸上染着红,柔和了他的轮廓。倒在床上,嘴里含混地呢喃着什么。 我听不清,可他那副样子勾着我去听。 他醉了。他发现不了。 我这样告诉自己,一步步靠近,站在床边,附身凑耳去倾听。 我听见了他含混不清的话语。 “星星…” 他睁开了眼。 那双总是清明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水汽。 我的心砰砰跳,转身就想跑,后背却被一双手抱住,倒向他的怀里。 他浅浅的呼吸在我耳畔。 “不许跑…星星。” “嗯…梦里的星星…可以抱的。” “星星…为什么…不对哥哥说…生日快乐?” 最后一句,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了我的耳垂上。 “为什么,亲我,哥哥?” 我把声音放的很轻。 我的哥哥是一只蚌,好不容易壳半开着,才流露出一点朦胧的、珠贝色的光。 我知道,稍一惊扰,他就要死死闭合,再也撬不开那一点点湿润的、藏着秘密的软肉。 他很久没有动静,久到窗外那一点点月光都移了位置。 我几乎要以为,他醒了,或者是彻底沉睡了。 我微微偏过头,想去看清他。 他那只手,却带着少年人骨节的硬朗与薄薄的暖意,就这么盖了上来,遮住我的眼睛。 “…不要看我…星星。” “哥哥,喜欢星星吗?” 眼前是一片从指缝间漏出微光的黑。 我看不到他,却能更清晰地听见他。 他的声音介于少年发育后的微哑与青涩之间。 “嗯。喜欢…” “是怎样的喜欢?对妹妹…那种吗?” 回答我的是哥哥的唇。 微凉。 只是那样碰了一下,便堪堪停住,我能嗅到他吐息间带着梅子酒的甘甜。 “好喜欢…” 他低低地说。 “我也喜欢哥哥,” 我说出这句话,带有诱导性、欺骗性的。 这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 蒙在我眼上的手失了力气,缓缓滑落。 他脑袋一沉,搁在我肩上,呼吸均匀,一阵一阵,拂过我的颈窝。 哥哥睡着了。 我替他褪下那件带着酒气的外套,给他掖好被角,回到自己的房间。 心里生出无比舒畅的快感。 我的哥哥。他果真,是喜欢他妹妹的。 有个离经叛道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 ——如果让妈妈看见,那位永远对我无悲无喜的妈妈,看见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吻我、爱我到尘埃里的样子,妈妈会是什么表情? 妈妈那张脸上,会出现怎样表情? 那该是怎样一出多有趣的好戏。 光是想想,我就要笑出声来。 可这场好戏,主角隔天就跑了。 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我并不知道他对昨晚是否还记得,我连他的衣角都没见到。 消息是经由旁人的嘴,七拐八弯地传到我耳朵里的。 哥哥,去了意大利。 为了他光明的未来,提前适应。 在这个家里,连佣人,都比我更早知道家人的动向。 很多年前,他说,会带着妈妈那一份,一起爱我。他食言了。 昨天,他说,好喜欢我。他转身走了。 我心里竟生出一种万幸。 幸好,幸好我早就对哥哥没有期待了。 不然,这份突如其来的抛弃,岂不要叫人痛彻心扉? 看,不动心,才是最安全的。 整整三年。我们没再见,听说他学业很忙。 整整三年。那怨,那恨,并没有被时间冲刷,它们在我心底积成一潭死水,上面浮着一层油绿的、有毒的菌苔。 妈妈。生而不爱,何苦生我? 哥哥。诺而不践,何必许诺? 这些问话,都烂在了肚子里。 如今他回来了,带着北海道的许诺。 也好。 一出迟了三年的戏,换个布景,或许能唱得更精彩些。 chapter19(林昼光视角) 北纬43度的白昼很长。这是我来到翡冷翠的第二年又三百五十个日落。 我时常立于窗前,凝视着百花大教堂孤高的塔尖,如何被光线一寸寸地放弃。 只是凝视,并不敢踏足。 日子便在这样无声的凝望中,周而复始。 妹妹,我在这里学业繁忙。 我为自己砌了两座截然不同的塔楼。 一座,是通向天空的。 我读建筑,沉湎于线条与光影的游戏,那是我的兴趣,是与自我对话的窄径。 另一座,则通向家族的镀金交椅。 我修商科,研习冰冷数字与精明法则,那是责任,是我必须奔赴的康庄大道。 我曾在少时陪爸爸来这里买下一幅画。 来之前我对这座文艺复兴的摇篮有无尽的幻想,翡冷翠在我脑中是一首华丽的诗。 现实戳破了想象的薄纱。 穿过画廊里水晶吊灯投下的斑驳光影。 爸爸温热的掌心覆在我发顶,他说。 孩子,看清楚了,这些不是什么狗屁艺术,它们只是工具,是我们用来牟利的工具。 我记得当时我十三岁。 这句话残忍宣告了我童年的终结。 我是预备的继承人,爸爸有意要我提前看懂成人世界的地图,上面布满了灰色的区域与虚线的捷径。 自此,意大利便成了我的地图上一个固定坐标点。 因着过早地窥见了这世界的底色,那些并非童话,我比同龄人早熟许多。 这样的我,与妹妹之间,隔着的又岂止是四年。是整整一个被成人世界的尘埃蒙蔽了的、无法返还的童年。 所以。当她说出那句“我也喜欢哥哥”时。 我要如何回应? 她以为我醉了。 是的,我也醉了。 起初,我以为那不过是我无数个罪恶而甜美的梦境之一。 可酒精并未仁慈烧掉记忆,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那晚她的每个细微表情,她唇上的温度。 我喜欢一个人。 与我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我的妹妹。 我喜欢她。 不,或许,是爱。 这爱缘何而起我不知道。 但在那场毕业典礼上,轰然坐实。 它来得那样仓促,那样势不可挡。 起初是嫉妒,像胃里翻涌的酸液,嫉妒那些少年可以将爱意捧在日光下,而我只能做一个沉默的、怀揣着秘密的兄长,一个旁观者。 紧接着是厌恶,我厌恶自己,厌恶生出如此不洁念头的自己。 我本该是她理所当然的庇护者,是她人生阅历上天然的引路人。 于是我开始逃离。起先是迫于妈妈的意愿,后来,便成了我加诸自身的、一场清醒的流放。 我以为距离能稀释一切,却不想它是个悖论。 妹妹。 当我离你越远时,我爱你就越深。 妹妹。 月亮在你的瞳孔里碎过, 便再也无法在别处圆满。 最后。我放纵自己沉湎于一个又一个梦里,月亮在水里,而我拥抱她。 我本以为自己只是卑劣,所以当她向我张开双臂,我总在远离她,祝福她。到头来她如我所愿,被困在原地的只有我。 我反倒伸出手想抓住她。原来,我是如此虚伪、自大、贪婪,可又无比渴望她接受这样丑陋的我。 “以上,就是我的忏悔。” 穹顶之下,天使的壁画沉默地垂眼。 烛火明灭,摇曳的光影映在我眼中。 我终于告罪。 转身,走入了北海道无边无际的夜色里。 妹妹。 阿诺河的水,从未向我展露过倒影, 它只沉默着,流淌我的病。 今夜,妹妹, 我只有一座空城, 和满城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