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玉(np)》 第一章守夜 夜深,雨将至,深宫潮闷,压得人透不过气。 玄袍男子屏退所有宫人,独自走向昭明殿,玄衣几乎融进这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步履无声,仿佛怕惊扰什么,又仿佛他自己就是这黑夜的一部分。 昭明殿那扇紧闭的大门,像一道沉默的伤口,他停留许久,终是推门而入,一个陌生身影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眼底——殿门外的廊柱上倚着一个俊美少年,他斜倚殿柱,头颅垂晃又猛地撑起,像将断未断的木偶,强忍着浓重困意,显然在等候什么,不敢入眠。 玄袍男子心口猛地一窒,像被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他早该习惯的,可仍感胸闷烦乱,如这潮黏的空气一般,沉沉地淤着。 “陛……” 少年意识到有人来了,陡然清醒,刚吐出一个字,便被如寒刃般摄人的眼神逼了回去,惊出一身冷汗。 “不得告诉任何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少年喉结上下滚动,硬生生地将吉祥话咽了回去,噤若寒蝉。 玄袍男子不再看那少年,一眼都不屑,他迈着沉重的步子穿过外殿,拖着无形镣铐似的,滞涩地走向内室深处。 他只是想看看她,纯粹的、没有纷争的、抛开一切的,只有哥哥对妹妹的关心,那份深埋于骨血最深处、近乎本能的心念驱使着他向她靠近。 层层迭迭的纱幔低垂着,透过烛光,他看到了朦胧的影子,静静地躺在那里,很远,又很近。 突然,他感到心头发虚,明明抱着纯粹的心念,可到了眼前却变了。 纱幔变得沉重,他不知所措。 女子眉头紧蹙,在做什么梦? 梦里……会出现自己吗? 心头淤塞的烦闷被一种酸涩的潮涌冲散,玄袍男子情不自禁地想要抚平她眉间的愁痕,就在光影晃动的刹那,一声极轻却又无比清晰的梦呓从她唇边滑出。 “程道荀……” 玄袍男子的指尖蓦然僵住。 一个早已死去的人,也是一个永远活着的人。 风入轩窗,纱幔飘起,檀香雾霭却沉沉地笼罩在床帏里,挥之不去。女子蹙眉的睡颜渐渐模糊,他收回微颤的手,眼眸低垂,似有星火闪动。 熟悉的背影渐行渐远,隐没在如烟缭绕的雨雾里,耳畔的雨声变得清晰,萧韫宁缓缓睁眼,只见烛光昏黄,纱幔沉沉垂落,殿内无风无月,空寂无人。 她起身掀帘,珠串相击的脆响惊动了殿外守夜的少年。 少年几乎是跌进来的,跪伏在她脚边,声音绷得像拉紧的弦,“公主,怎么了?” 醉酒的晕沉感仍在,她揉了揉额头,声音微哑:“方才有人来过?” “没有,只有属下一人。”少年答得极快,气也不敢喘,有预知能力似的。 萧韫宁静静地看着他,他的头更低了,几乎要埋进地砖的缝隙里。殿外的雨声渐急,敲打在琉璃瓦上,声声入耳。 他撒谎了,可她也有了答案。 她云淡风轻地笑了下,可那极轻的声音却似轰雷,惊得跪地少年陡然一颤,手心攥出了汗,无形的压迫感紧紧裹住他。 世人皆知大晋长公主的地位非比寻常,欺瞒她等同于犯了欺君之罪。 他试图圆谎,可无论什么解释都是破绽百出,难掩其伪。公主向来聪慧,岂会被拙劣的谎言蒙蔽?不过,若告知公主来者身份…… 两边都得罪不起,他只得认命。 “公、公主……”声音抖成筛子。 “下去吧。”萧韫宁淡声打断,语气很平静。 少年猛地抬头,难以置信,惊愕凝固在脸上。 莫不是公主信了他的话? 他入宫侍奉公主尚不足月,看不透公主的脾气秉性,只知道公主遇事从容,优游自若,喜怒不形于色,唯有翻云覆雨时,方能从那急促的喘息与失控的呻吟中,窥见一丝丝她真实的情感——那是一种近乎毁灭的、燃烧一切的欲望,灼得人心惊。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膝行上前,讨好的声音带着试探:“公主宿醉,身子必定不适,不如属下……” 萧韫宁又轻笑了声,直直刺入少年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少年涨红了脸,脊背绷紧,更深切的惶恐涌上心头——他知道,他大祸临头了! 那些男人的下场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中疯狂旋转。 不听话的,被剜眼拔舌,凌迟处死,惨叫声响彻整个禁庭。 不懂事的,整个家族被连根拔起,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翻身! 失了宠的,要么被送去荒山古寺,落发为僧,一辈子为公主守身祈福,要么就是突然消失,人间蒸发,几个月后,在某个乱葬岗的腐臭堆里,发现一具面目全非、爬满蛆虫的无名男尸。 即使是最得宠的面首,也难逃三月桃花一时红的命运。去年一位国子监的学生因容貌身段与公主过世的心上人相像,极受公主喜欢,风光无限,可没多久公主就腻了。后来这位学生疯了,在一个雷雨交加的深夜,就像今夜一样,暴毙在自家书房,七窍流血,面目狰狞,死状可怖! 想到这里,少年背脊发凉,冷汗直流。 公主与皇帝虽为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但却是面和心不和,公主若知晓身为面首的他帮皇帝欺瞒于她,必定不会放过他,哪怕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看望。这是背叛、是死罪,绝无生路! 他强装镇定退下,心底祈祷上苍垂怜,降下一线生机。可命运无情,推门的刹那,寒光乍现,森然矗立的甲胄赫然出现在眼前,两双锐目如闪电般悍然劈来,势不可挡。仅此一瞥,他意志的堤坝瞬间溃决,轰然倒塌! 凄厉的长啸戛然而止,似被雷电吞噬,消弭在雨夜里。 殿内,素绢宫灯罩笼着烛火,晕开一室柔光,博山炉静立在桌案上,蜿蜒升起袅袅青烟,安详得如同身处不同天地。 萧韫宁提笔沾墨,神色恬淡,毫无波澜,狼毫在宣纸上从容游走,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仿佛那被拖入雨夜深渊的生命,不过是风吹树叶的轻响。 侍女明香端来醒酒汤,“公主,您鲜少沾酒,当心身体。” 萧韫宁落笔,露出春日暖阳般的温和笑意,“无碍,明日将这幅字送去浮白轩。” 明香看去,四个大字墨迹淋漓,力透纸背,带着睥睨天下的洒脱与不羁: 醉卧青云。 送给浮白轩的横批。 浮白轩是京中新开的酒坊,东家是鹤州首富,人称“诚善娘子”的岑徽景,其经营的商号遍布天下各地,从钱庄票号到绸缎盐引,无不涉猎。前不久西南地震,岑徽景还向朝廷捐了十万两白银赈灾,仁心义举传为美谈。 岑徽景与公主素有往来,昨日带着绝世佳酿和稀世珍宝求见公主,明面上是为求一幅墨宝镇店。可明香隐约听闻,浮白轩近来颇不太平,似被什么棘手难缠的恶鬼盯上了。如今有了公主这“醉卧青云”四个大字悬于堂上,魑魅魍魉想必也该识相地退散了。这生意,怕是要红透半边天了。 明香小心翼翼收好字,“公主,时辰不早了,您歇息吧。金樊阁送来一个守夜的男人,很快便到了。” 宫中有禁军负责公主安全,公主还培养了暗卫,所谓守夜,不过是掩人耳目的由头罢了——为的是公主兴起时,能让那些新鲜干净的身子随时侍奉枕席。 第二章谏骨 萧韫宁乏了,只挥了挥手。 殿门合拢,将新来的少年独自留在阶前,任夜雨浇透单薄衣衫。 雨势渐急。 政事堂内当值的臣僚结伴散去,人影幢幢,昏黄的光摇晃重合,时隐时现,直至完全隐入湿重的夜色里。唯有一道身影孑然而行,撑一柄黄伞,执一盏素灯,背脊挺拔,身姿如松,恍若遗世独立的谪仙,他正是门下省谏议大夫谢雪谏。 伞下,清俊周正的面容令人过目难忘,然眉宇间却凝着一股与年纪不符的端肃之气,沉静而凛然。 通事舍人陆云甫见四下无人,疾步追上前,“谢兄……”声音被风雨吹得有些模糊,带着湿漉漉的忧惧,“刚上任你便得罪了吏部侍郎,日后行事,千万珍重。” 谢雪谏不以为意。 同为五品,谏议大夫司职规谏监察,吏部侍郎掌铨选执行,本就互相制约,矛盾必不可免。况且,吏部侍郎在选官一事上确有不检,他据实弹劾,乃分内之责。 陆云甫深知他秉性刚直,然官场波谲,岂是“刚直”二字便可畅行? 谢雪谏出身陈郡谢氏,少时便以惊世文章闻名,又蒙祖父门荫入仕。后制举夺魁,状元及第,凭着一身才气与坦荡的锐气深得圣心,破格擢升,青云直上。 如此顺遂坦途,快得令人眩目,招致多少眼红心妒?偏他一副嶙峋傲骨,不屑于曲意逢迎。清正之名在外,暗地里不知得罪多少权贵,结下多少暗处的怨仇,纵有圣眷在身,又焉能处处提防那些暗中施绊的冷箭? 谢雪谏步履未缓分毫,仍径直前行。 陆云甫低叹一声,略一踌躇,还是提步追去。行至宫苑偏门外,他忽见前方不远处,两名太监正费力推着一辆盖着厚沉草帘的板车。大雨如注,一角草帘滑脱,似有重物随之滚落。 谢雪谏也已察觉,旋即上前相助。待行至近处,一张僵白的、毫无生气的脸赫然呈现眼前,陆云甫猛地提灯,骨髓生寒,昏黄的光剧烈晃动。 竟是个眉目俊美的少年!只是此刻双目刺裂,死不瞑目,怨气冲天! 两个太监顿时手足无措,不知是行礼,还是收拾尸体? 这样的事在宫里很常见,陆云甫很快平复下来,宫闱深处那些隐秘的、带着血腥气的传闻瞬间在脑中清晰起来,催促着他尽快逃离。然而余光一瞥,谢雪谏却眉头紧锁,神色更为严肃。 “此乃何人?”声音不高,却似玉磬裂冰,穿透雨幕。 太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回、回大人的话……是……是金樊阁……病、病殁的……” 谢雪谏显然不信,凝重的目光倏然转向雨幕深处。昭明殿巍峨的轮廓在无边雨瀑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在黑暗里的巨兽。 皇帝在登基时便废除了后宫,也从不允许任何宫女近身服侍,吃斋念佛,清心寡欲,像个方外之人。反观一母同胞的公主却风流成性,在宫中大肆豢养面首,还设立金樊阁,专门搜罗、调教干净又俊俏的年轻男子以供玩乐。 身为一国公主,这般淫逸放浪,充其量不过是史官笔下一抹难堪的私德污迹。然则更甚的是她竟肆意杀生,草菅人命,专横跋扈至极。皇帝不止不管,还纵容她公然涉政,搅动朝堂风云。 身为皇帝谏臣,他有责任“拨乱反正”。 “谢兄……谢兄!”陆云甫惊呼。 谢雪谏甩袖直奔皇帝的寝宫,对身后的呼喊置若罔闻。 雨下了一夜,至晨方歇,天色依旧阴霾。 萧韫宁一夜好眠,起身欲往御书房翻阅奏折。途经养心殿时,瞥见殿外跪着一身绯袍的臣子,身姿如松,挺拔不屈,其卓绝的风骨气质引她侧目,不由生出几分好感。 “那是何人?”她问服侍皇帝的大太监。 邓德祥面有难色,支吾道:“回公主,是……新任的门下省谏议大夫。” 萧韫宁似有印象:“姓谢?” “名唤谢雪谏。”邓德祥躬身应答。 原来是他。 此人是出了名的清正君子,文采斐然,品貌俱佳,深得皇帝赏识。只是性情太过刚直,屡屡犯颜直谏,得罪了不少人。不过朝堂之上,也正需这般清流,方能制衡那些八面玲珑之辈。 萧韫宁只淡淡一笑,“跪了多久了?” “已……已跪了一整夜。”邓德祥声音更低。 一夜未眠的雨水,没有折损他半分风骨,反衬得那清俊姿仪愈发孤高清绝。萧韫宁兴致更盛,“所为何事?” 邓德祥嗫嚅着不敢作答。萧韫宁心中了然,唇边掠过一丝冷笑,神色自若地朝御书房行去。 这般跪谏于她不过是宫墙下又一道乏味的风景。 他不是第一个,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她甚至预料得到待未来成就大业后,这些乏味的风景还是会存在,只是会有所忌惮,不敢显露。 因为她是个女人,一个贪欲且野心勃勃的女人。 “谢大人,您……您请回吧。”邓德祥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陛下正在佛堂清修,诵经礼佛,今日断不会见您的。您再这般跪下去,身子骨受不住不说,只怕……只怕这顶乌纱……”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谢雪谏跪了一夜,早已体力不支,膝盖下的冰冷石板仿佛生出无数细针,刺入骨髓,可他仍然固执地跪着。 邓德祥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又急又怕,终于忍不住道:“况且……公主……已经知晓了。” 风,吹起他衣袖翻飞,时间仿佛凝滞。 谢雪谏忽地沉声道:“公主在哪里?” 第三章屏风 御书房内,萧韫宁端坐案前,沉凝的目光落在奏折墨字上: 黎国边关,未见异动。 明明是好事,却让她心生惕厉。 黎国国力鼎盛,觊觎大晋之心昭然若揭。反观大晋,先帝的几场败仗不止损兵折将,还丢了许多疆土,将寡兵微,积弱之势难掩。黎国此刻的沉寂,无异于暴风雨前的平静,只待蓄力,便可掀起足以吞噬一切的滔天巨浪。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折子上的墨迹,心底那份执掌乾坤的渴望,炽热如岩浆,却被强行压在冰冷的躯壳里。外敌环伺,虎视眈眈,若贸然发动政变,内忧外患齐至,势必招惹倾覆之祸,非智举也。 她低声问身旁的明香,“岳琼英那边,事办得可还顺利?” 是在问招兵买马之事,明香会意,低声回禀:“有岑姑娘这位鹤州首富鼎立相助,一切顺利,公主安心。” 萧韫宁舒展眉眼,心中畅快。 强国之基,必在强军。朝堂之上,她的势力渐成,然军事大权,那象征帝国命脉的虎符,仍牢牢攥在皇帝手中。为此,她在暗中培植亲兵,既可择其精锐,悄然安插于军中要职,渗透自己的势力;又可积蓄实力,韬光养晦。 她不禁想到自己写的那副字:醉卧青云。 大晋的锦绣河山,周遭的附庸小邦,乃至那强横的黎国……终有一日,皆汇聚成磅礴云海,托举她高卧九霄之上,尽由她信手拨弄,笑看尘寰。 她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案面,笃定从容,眸光流转间,一个眼熟的身影不经意地投入眼帘——是一个年轻侍卫,剑眉星目,俊朗不凡。 心弦似被拨动,萧韫宁的唇角扬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 金樊阁里那些精心调教的玩物固然顺从服帖,可时日久了,却失了那份令人心痒的鲜活与未知。 侍立一旁的明香,顺着公主的视线望去,只一瞥,心中已然雪亮。 “此人底细已查清,是个干净清白的人。家中只有一幼弟相依为命……” 萧韫宁闻言,满意轻笑,指尖在案面上一敲,“传他侍奉。” 门枢幽咽轻旋,唯恐惊扰一室静谧。轻烟似的屏风闪着暖融光芒,影影绰绰间,一道身影悄然浮现,轮廓随着他的步入渐次分明,高大挺拔。 檀香本自透着禅意,可氤氲在这暖阁之中,却缠绵出说不尽的旖旎。那气息丝丝缕缕,游走勾缠,悄然钻入肺腑,引得他喉结一滚。身处禁庭,他清楚不容抗拒的召唤代表着什么。 公主是宫中最尊贵的女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朝野。 他既恐惧,又好奇,脚步迟滞,战战兢兢,每向前一步,心弦便绷紧几分。最终,坚硬的膝盖骨磕在温润的地砖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叩击,“卑职叩见公主。” 没有回应,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 屏风后,女人的身影慵懒斜倚,轮廓被暖光晕染得朦胧,恍若一尊缭绕着云雾的神祇,遥隔九天。那模糊的影,无声无息,却寸寸碾轧着他早已绷紧的心弦。 他喉结艰难地滑动了下,试图在死寂中凿开一丝缝隙,“卑职叩见公主。不知……公主唤卑职来,有何吩咐?” 低沉悦耳的声音传至耳畔,甲胄发出轻微的铿锵响动,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坚硬的、沉坠的,引人遐想。 萧韫宁想,这般声响若落在床笫之间,该是怎样的销魂? 屏风映着的身影微微动了。 明明是轻薄的纱,却好似千斤重,无声无息地压了下来,而他却被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心跳如鼓擂。那是一种猎物被天敌锁定的、源自骨髓深处的战栗与臣服。 “近前来。”轻淡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他的身体瞬间僵直,抗拒的意志在呐喊,可膝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带着一种沉沦的麻木,一寸、一寸,向前蹭移。 是否越过那道屏风?他早在踏入屋内的那一刻便有了答案。 可他到底是不敢的,也毫无经验。 半透的纱,身影步近,如浓雾沉沉笼罩。 “抬起头来。” 漫不经心的几个字降下,他顺从照做,像个提线木偶,只是视线仍恭谨地钉在地面。 余光中,屏风上的鸟雀骤然振翅,似向他的眉间扑来。 那是她的指尖。 覆着朦胧的纱,极缓、极沉地沿着他英挺的眉骨轮廓轻轻描摹。 刹那间,他浑身的肌肉绷紧,头被无形的线牵引,微微昂起。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呼吸变得粗重。他强迫自己维持着跪姿的端正,垂在身侧的手背青筋隐现。 萧韫宁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边玩味的笑意更浓了,指尖慢悠悠地随步游移,在屏风边沿抽离。 男人分不清那鸟雀是真是假,跟随着飘飞,坠入一片混沌的虚空,直至失重坠了下来,他才猛然惊醒,冷汗沁透里衣。 他竟跪在公主的身前! 那身影真实地、清晰地撞入他眼中,不留余地地占据视野的全部。 未经调教的青涩十分有趣,那颤抖的身躯把他的局促、惊恐暴露得一览无遗。身为禁军守卫,刀光剑影前尚能面不改色,偏偏,对眼前人束手无策。 萧韫宁兴致高涨,她感到身下漾起酥痒,连呼吸都变得灼烫。 “别怕。” 她轻笑了下,声音格外轻柔,可手却不由分说地禁锢住他的头,向自己的双腿间按去。 男人仿佛跌入一片未知的、湿滑的黑暗,呼吸被淹没,濒临窒息的痛苦让他下意识地挣扎,可与此同时,一种从未有过的、极其异样的兴奋席卷而来。悬在半空中的双手不再挥动,紧紧地抱住了她。 一瞬间,他卸下所有忌惮,也抛掉那些碍于规矩的矜持。 从踏进暖阁的那一刻,他便应是如此。 高挺的鼻梁,在隐秘而又湿滑的两瓣之间磨蹭,不止悦目,更带给她美妙的刺激。鼻尖青涩又狂热地探索着,虽然毫无方向,但却误打误撞地顶弄到最敏感的蒂珠上。 极致的快感瞬间窜过,席卷全身,萧韫宁满足地喘息着。 甲胄摩擦的铿锵声响回荡在耳畔,结实有力的双臂承托着她的重心,让她可以尽情享受飘飘欲仙的快乐。 明明是濒临窒息的痛苦,可那满足的喘息却让他甘之若饴,诱哄着他沉沦、陷溺,哪怕生命终结在此时此刻,他也心甘情愿。不过,第一次的侍奉并不顺利。 “谢大人,你不能进!不能进啊!” 门外喧嚷顿起,扰了一室旖旎。 听出是大太监邓德祥的声音,男人惶然抬头,只见萧韫宁眸光骤冷,直刺那扇颤动的门扉,那凝肃的模样令人胆寒,望而生畏,寻不到一丝情欲痕迹。 “谢大人休得放肆!擅闯者格杀勿论!”明香厉声警告。 谢雪谏脚步未顿分毫。 御书房旁的暖阁本是帝王小憩的禁地,公主在此已是逾矩,竟还行此等淫秽荒唐之事!哪怕血溅当场,他也要劝诫阻止。 他不惧卫兵们的刀剑,决绝地冲破门枢,甫一抬眼,便直直地撞上萧韫宁冰冷漠然的眼神,下一瞬,他瞳孔微缩——她的衣襟微敞,发丝略显凌乱。 他猛地别过头,止步于门口。视野里,一个侍卫打扮的男人跪伏于低,汗湿鬓角,面红耳赤,头垂得极低,鼻尖唇峰犹带一抹刺目的异样水光。 有违纲常,礼崩乐坏! 他脸上的愠色更为明显,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直线。 萧韫宁一言不发,平静得可怕。 殿内空气仿佛凝固,只听得“扑通”连声——除谢雪谏一人如松挺立,其余人等尽皆被公主威仪震慑,纷纷跪地,不敢抬头。 萧韫宁的唇角倏地牵起冰冷弧度:“新官上任三把火,想不到,竟有一把烧到本宫这里来了。” 第四章赌注 谢雪谏面无惧色,背脊挺直如剑,向萧韫宁深深一揖,郑重道:“道德仁义,非礼不成!公主身份尊贵,系天下万民之望,应当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岂可……” “本宫倒觉得,”萧韫宁轻飘飘地截断他的慷慨陈词,“本宫这个表率做得不错。” 身为一国公主,怎可如此寡廉鲜耻? 谢雪谏顿觉气血逆冲,胸口窒堵,指节攥得发白。 萧韫宁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衣襟,“没什么事,都退下吧。” 邓德祥欲要上前解释什么,被明香无情拦住,“公公,回去吧。” 邓德祥只得噤声, 谢大人……此番恐是凶多吉少! 他深深地望了眼那道孤挺背影,转身离去。一声无言叹息,沉甸甸地压上心头。 众人离去的脚步声远去,暖阁陷入一片死寂,那寂静如同凝固的墨,化不开,抹不掉,压得人心发慌。 跪伏在一旁的男人不知自己是去是留,想问又不敢问,脸色涨得极红,身体僵硬如石。 就在那几欲崩溃的死寂即将碾碎他时—— “你留下。”萧韫宁温柔地笑了。 那是一种近乎残忍的优雅,令人目眩神迷,令人毛骨悚然。 “是、是……”男人惶恐应声,带着一丝卑贱的狂喜。倏然间,一道冰冷的、鄙夷的目光刺穿他的背脊。 是那位清正刚直的谏臣。 谢雪谏猛地一甩袍袖,沉重得如断头台的铡刀轰然落下,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他上前一步,字字铿锵道:“公主豢养佞幸,秽乱宫闱!干扰朝纲,祸国殃民!滥杀无辜,天地不容!臣请公主遣散面首,自省其身!纵使公主要取臣性命,剜心剔骨,臣也不畏不惧!” 字字诛心的谏言听得男人惊恐万分,他仿佛已经嗅到浓烈的血腥味,窥见到温热的血浆喷溅而出,一颗怒目圆睁的头颅滚落到他眼前。 可……什么都没有。 他稍抬眼皮,战战兢兢地探去,只见公主平静如水,仿佛听到的不是诛心之论,而是市井里坊的趣谈轶事。可那平静,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令人畏惧。 “本宫要你的命做什么?”萧韫宁缓缓步近,衣裾拂过冰冷地砖,如毒蛇游走的细微窸窣传至谢雪谏耳畔,“真当自己……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带着几分玩味的羞辱,清晰地刺入他的耳膜。 翻涌的怒气直冲头顶,谢雪谏气息骤急,又被他强行压下去,他依旧端肃如寒玉孤峰,口中谏言滔滔,句句不离礼教纲常。 萧韫宁只觉是在听一出陈腐旧戏,珠玉落盘却声声乏味。 清绝如画的一张脸,风华正茂,怎比那些顽固不化的老臣还要迂腐? 不过……他越是傲骨铮铮,她越是觉得有趣。 “谢大人。” 萧韫宁蓦然打断他的凛然陈词,语调闲适:“今日本宫有雅兴,跟你打个赌。若你赢了,本宫便遣散面首,自省其身,可若你输了……” 谢雪谏心跳骤停,不觉侧目。 萧韫宁注视着他,手却随意地向伏跪在地的男人抬了抬,指尖慵懒地一勾,男人立刻膝行急趋,匍匐至她脚边。 谢雪谏的脸色更沉。 萧韫宁唇角微勾,故意拖长调子,“本宫要你与他比试一番,看看……谁的床上功夫更胜一筹?” “荒唐!” 谢雪谏骇然变色。 愤怒、难堪以及被践踏的屈辱瞬间绞紧心脏,他唇齿抖颤,声音沉痛而决绝:“臣——宁可一死!” “死?”轻淡的一声嗤笑。 多么简单的一个字,多么容易的一个字! 敢闹到她这里来,怎能用一个“死”字打发了? “本宫还未说赌什么,谢大人便沉不住气了?”萧韫宁不疾不徐道,“本宫的赌注,可是大人最擅长的事,大人……” 她刻意停顿,观赏着他压抑在眉宇间的挣扎,一字一句地吐出四个字: “胜券在握。” 语调压得极重,耐人寻味。 谢雪谏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四个字如同淬毒的钩子,精准地勾住他深埋的不甘。他向来不畏强权,也从未有人如此折辱地践踏他的自尊!他势必要遏制公主的暴行,拨乱反正,维护他一直遵循的礼教纲常。 殿内死寂,唯有克制的呼吸声沉重起伏。 萧韫宁饶有兴味地注视着他,如同观赏笼中困兽:“错过了机会,可就没有了,大人,甘心吗?” 轻飘飘的声音滑过空气,如重锤般狠狠砸向他的心口。 谢雪谏瞳孔猛地一缩,被洞穿的赤裸感,比言语羞辱还要难堪。 喉结艰难滚动,他强压下翻涌的屈辱与怒火,声音嘶哑紧绷:“公主……赌什么?” “谢大人想跟本宫赌了?”萧韫宁不疾不徐地问。 时间被拉长、扭曲,殿内的死寂压得他耳畔轰鸣,仿佛一脚踏入没有回头的断崖路。他想,大不了撞柱咬舌,玉石俱焚。 “……嗯。”一个单音,被他从齿缝深处挤了出来。 是欲想破釜沉舟的决绝,也是坠入深渊的沉重回响。 “好。”萧韫宁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我要你,寸步不离地守在本宫身边,一直到他的侍奉结束。若你身下没有任何反应,便算你赢,若你的身下有了变化……” 她的目光好似毒蛇,缓缓地缠绕向下,带着冰冷而又玩味的审视落在那象征着男性尊严的、此刻却如同刑具般的部位。 谢雪谏脸色骤变,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咽喉,连呼吸都凝滞成冰。匍匐在她脚下的男人也惊住了。 未尽的余音足以碾碎任何傲骨。 他是个君子,可他也是个男人。 萧韫宁轻笑了声,在死寂的暖阁内格外清晰刺耳。 “谢大人是世人称赞的正人君子,高风亮节,洁身自好,堪比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这个赌,对谢大人而言,难道不是胜券在握吗?” 平日里那些听到厌倦的赞誉之词,在此刻,汇聚成最锋利的匕首,从背脊刺穿他的心脏。他被架到火上炙烤,又被沉入冰窟冻裂,生不如死。 萧韫宁的身体微微前倾,似捕食者逼近濒临死亡的猎物,幽深的目光注视着那张惨白的脸,那张因极致的屈辱和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脸。 “大人,想反悔吗?” 寒意从脊椎骨窜起,裹挟着的他孤傲的身躯,如同笼罩在空气中的、挥之不去的檀木香。 那是一种蚍蜉撼树的困顿与无力,在此之前,从未有过。 第五章雨潮 窗外,雨声不知何时悄然织起,淅淅沥沥,似密密匝匝的针尖,又似不怀好意地窃窃私语。 这雨,是逃不脱的天罗地网。潮湿的、沉甸甸地裹缠着他的每一寸肌肤,渗透骨子里,压得他摇摇欲坠。 难道就此认命吗? 念头刚浮起,一道惊雷从天际劈来,炸开了灵魂深处的浑噩。 许是一夜未眠,脑子糊涂了。 他自幼苦读圣贤书,视淫邪如污秽毒瘴,避之唯恐不及,怎会轻易地被她的三言两语绕进去,堕入圈套之中?那他奉若圭臬、浸透骨血的礼法纲常,他赖以立世、宁折不弯的铮铮傲骨,岂不成了纸糊的笑话? 被愚弄的愤怒混杂着屈辱,狠狠地攥着他的心。 雨声仍在,却只是窗外的一场雨罢了,再无法侵入他分毫。 他变得极其平静,眉眼恢复以往的肃冷,一字一句地决绝道: “臣,不反悔。” 有意思。 萧韫宁轻笑了声。 他越是凛然不可侵,她越是想撕碎他的体面。 “给谢大人搬个椅子。”她指使匍匐在脚边的男人。 “不需要。”谢雪谏冷冷拒绝。 甲胄摩擦的细碎声响戛然而止,男人僵在原地,不知所措,眼神惶恐地在公主与谢雪谏之间逡巡。然而,没有公主的指令,他还是把铺着锦缎软垫的椅子搬过来了。 萧韫宁从容地坐了上去,身体慵懒后靠,陷在柔软的锦缎里。 谢雪谏屹立于她旁侧,双眼默闭,隔绝一切他认为的、污浊的光景。目不妄视,非礼勿听,这刻在骨子里的训诫,如同壁垒,成了他坚实的底气。 那一身绯色官袍,更衬得他身姿清俊卓绝,宛若一柄出鞘的寒玉长剑,孤高凛冽,不容亵渎,每一寸骨骼都透着宁折不弯的硬气。只是——紧抿的唇,已然失了血色,苍白如雪。而在他眉骨至颧骨之间,却反常地沁出一片薄红,那是从皮肤之下渗出来的,难以掩盖,无法抑制,如同他额头的细汗。 “你很紧张?” 毒蛇吐信般的声音,轻飘飘地穿透耳膜,谢雪谏紧闭的双眼不可遏制地颤了下,壁垒似乎漏了风,吹得心头摇荡。 喉结艰难滚动,就在他酝酿好自己的坦荡时,一道畏缩的声音猝不及防地打破死寂。 “卑职、卑职第一次侍奉公主……” 是那个匍匐在地的男人。 他的额头死死抵住地面,仿佛要将自己卑微地揉进地缝里。见识到公主的威仪手段,他害怕了。 怕自己一个眼神不对,一个字说错了,甚至一个指尖的颤抖,都会惹来杀身之祸。尤其谢大人还在场,那位清正严明的君子谏臣,他的一举一动都将被无限放大。 萧韫宁微微俯身,慢悠悠的语气,如同逗弄一只被囚在笼中的、徒劳挣扎的鸟雀。 “你……”她故意拖长了尾音,“不敢看?” 谢雪谏喉咙一紧,仿佛被无形的手猝然扼住。 “你若不敢,”萧韫宁顿了顿,云淡风轻地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当如何侍奉本宫?” 男人惶恐抬头,视线仍低垂着,“卑职定会好好侍奉公主……” 她,不是与自己对话,只是和男人调情……调情…… 壁垒的缝隙,似绽开蛛网状裂纹。谢雪谏的心跳骤急。 决不能乱! 他强行抽离思绪,假设自己身处政事堂,在处理繁杂琐碎的公务——过问官员考课升迁,审核不实奏章,弹劾吏部侍郎…… 他死死攥着思绪的碎片,如同拯救快要熄灭的火焰。 他要负责监督皇权、纠察百官、维护朝纲、减少决策失误,责任沉重,必须要时刻保持清醒理智。 然而——眉头不由自主地皱起,拧出一道深壑。下颌线条紧绷,笔挺的身姿渐渐僵直,这一切,他自己竟浑然未觉。 萧韫宁仍是优游自适,“过来。” 明明不是唤他! 可那两个字落下的瞬间,谢雪谏却不可遏制地倒吸一口气,背脊窜过酥麻凉意。 “本宫想看看,你是如何好好侍奉……”萧韫宁兴味盎然。 谢雪谏不断默念“克己复礼,循道不违”,在脑海极力拉回那些快要飘走的、公务上的思绪碎片,可却越来越乱,什么都抓不住。 他只能克制。 克制到手背的青筋蜿蜒突起,恰巧落到萧韫宁炙热的余光里。 那绷着劲的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 第六章反抗 新鲜感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颗石子,涟漪尚未漾开,便已被彻底吞噬,不复存在。 对萧韫宁来说,这再正常不过。 当粗粝的指腹,战战兢兢地覆上她的身体时,她只有最原始的、单调的生理震颤。 可若是那双手呢? 那双手曾执笔如刀,写过关乎国事的谏书;曾于朝堂之上,凛然指斥政令之失;此刻,却只能紧握成拳,压抑着愤怒的、不安的屈辱。 若这双手,带着被迫的力道,抚上她的肌肤…… 先是冰凉的、带着抗拒的触碰,继而,是带着屈辱烙印的、缓慢而沉重的摩挲…… 最终—— 那清冷如玉的指尖,不容抗拒地滑入欲望沼泽,被湿黏的暖流缠绕、包裹、吞噬,似凌迟般,煎熬着他清正自持的灵魂。 那份宁折不弯的硬气,是否会在窒息般的沉沦中渐渐碎裂? 这念头带来的隐秘颤栗,远比脚下那卑微的侍奉,更让她,情难自禁。 烛火跳动,隔着绢罩晕开昏黄光影,雾蒙蒙,烟缭绕,蒸腾起一片湿潮的热。空气多了一丝黏腻甜香,直勾勾地钻进谢雪谏的鼻腔里,竟令他生出一种奇异的眩晕与燥热。 四野昏瞑,唯有水声汩汩,不知源流,亦不知归处。 他闭着双眼,其余感官却被这湿黏的暖昧逼得异常敏锐。那浊重的喘息像幽暗水底的藻,悄然滋生,缠绕着他的理智向下沉坠。 他仿佛堕入一片虚空幻境,眼前浓雾弥漫,神思昏聩。恍恍惚惚间,一座随风轻摇的桥若隐若现,他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过去,轻飘飘地,晃悠悠地,踏着湿滑桥面,游向未知。 一点灯火在浓雾里幽幽浮出,影影绰绰地映出昏蒙轮廓。 是一双旖旎人影,一个跪着,一个坐着,却重迭到了一起,说不出的销魂蚀骨。 指腹寻得幽壁的奇妙一处,在那里屈曲拨弄。敏感的蒂珠也被抚揉得颤栗不已,双重撩拨下。女人如登云端,舒爽的酥麻自脊柱窜起,如细密涟漪般扩散全身,直抵充盈的顶点。 女人浑身震颤,迎来舒爽的浪潮。 视野忽地清晰,谢雪谏定睛看去,跪在地上的男人……竟是他自己! 足下猛地一空,直坠无边孽海。 一声短促而压抑的闷哼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溢出,带着痛苦的颤音。 喘息不约而同地泄了出来,交织在湿热的空气里。 萧韫宁感到久违的、极其享受的快乐,尤其当那高傲的头颅垂落之际。 暖阁里分明是三个人,此刻,却恍如二人天地。 一滴晶莹而又湿黏的汗,从眉骨间滚落至鼻尖。 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坠落地面,形成无法挽回的、罪恶的水渍。 巨大的、灭顶的耻辱感如同倾盆而下的冷雨,瞬间淹没了那短暂的、失控的灼热。 谢雪谏如芒刺背,无地自容。 “公主……还、还继续吗?”男人声音发颤。 萧韫宁漫不经心理了理衣衫,“没人教过你规矩?” 男人僵住了。 入金樊阁的头等规矩,便是服用一种特殊的、对身体伤害极大的汤药——避子药,需终身服用。哪怕一辈子见不到公主,哪怕公主一辈子都用不到那物事,亦不得停服。 “任是谁,都一样。”萧韫宁神色闲适,唇角勾起一抹轻笑,“连谢大人也不例外。” 平静的语气像在谈论一株花草的枯荣,可落在谢雪谏耳中,似利刃穿心。羞愤如岩浆爆发,他眼前赤红一片,身体先于意识,猛地朝那冰冷坚硬的朱漆柱子撞去! “拦住他。”命令声起。 萧韫宁甚至未曾抬眼,仿佛早已预判这徒劳的反抗。 身为侍卫的男人身手了得,一把擒住谢雪谏的手臂,筋骨力道瞬间贯透,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萧韫宁悠悠道:“怎么,怕了?怕再输一回?” 撞柱的意图被碾碎,一股浊气堵在谢雪谏胸口,令他羞恼又愤恨,最终啐出一声冷笑。 他就算死,也绝不屑与那谄媚邀宠的榻上玩物,在床笫之间较量取悦主子的下作功夫! 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架上一柄长剑,谢雪谏骤然爆发出困兽之力,挣脱钳制,抽出长剑,就在他即将决绝自刎之际,萧韫宁的声音如鬼魅般响起。 “你就这么走了,你的家人与族亲该如何呢?” 那声音淬着剧毒,谢雪谏的动作瞬间僵住,握着剑柄的手青筋暴突,骨节泛白。 萧韫宁目光懒懒垂落,掠过被推倒在地的男人,似有若无地轻叹一声:“明明分个输赢的小事,谢大人偏要论生死。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闻言,男人如坠万丈冰窟。 他早该明白,从踏入暖阁的那一刻起,他的性命便不再属于他了。 公主残暴不仁,谢大人拼死劝谏,不正是为此?况且,公主的那句威胁岂是针对谢大人一人? 不过,他是满足的,现在的他已经是公主的人了,从踏入暖阁的那一刻,他这辈子无憾了。 念头电闪,男人身体已如离弦之箭,决绝地撞向那柄长剑! 刹那间,沉闷而清晰的撕裂声响起,是利刃刺穿身体的声音。 谢雪谏瞳孔骤缩,本能地猛地抽剑,喷涌而出的鲜血溅了他一身,在绯色官袍上洇染开一片更幽深、残忍的猩红。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死在了他眼前,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姓名。 当然,她也不知晓。 “谢大人,你赢了。” 道贺的语气轻松惬意,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比赛。 但,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谢雪谏震颤得说不出话。 “死了一个男人而已。”萧韫宁的声音飘过来,轻得像拂落一粒尘埃。 “而已?”谢雪谏骇异。 萧韫宁冷笑了声。 这世界上的男人太多,多如稗草,泛滥成灾,他们挤压着女人生存的缝隙,啃噬着她们脚下的大地,更阻碍了她的大业。 将来,死在她手里的男人只会更多。 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势不可挡钻进谢雪谏的鼻腔,直刺灵魂深处,烙下滚烫而罪孽的印记。 “疯子……”他喉间碾出支离破碎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震栗后的余颤,“真是疯子!” 萧韫宁不以为意,仿佛那骇人的指控不过是掠过耳畔的微风。 她缓步上前,逼近他沾染半身鲜血的狼狈身影,指尖抬起,带着一种近乎亵玩的残忍,轻轻抹开溅在他唇畔的、犹带余温的血珠。 一声轻笑落下。 “不是还有你陪我疯吗?”声音低柔如情人絮语,却字字淬毒。 第七章死亡 谢雪谏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信仰崩塌的眩晕感席卷了他。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 始作俑者明明是她,可人却是因他而死,死在他悬停的剑锋之下。 血,实实在在地泼洒在他身上,染透他的干净而又庄严的官袍,更似要渗进他的魂魄。 他奉若圭臬的道德礼法、朝堂砥砺得来的铮铮傲骨,以及家族世代相传的、清白严明的风骨,正被这浓烈的血腥气味压得不堪重负,即将崩塌。 公主那讳莫如深的眼眸近在咫尺,指尖在他的唇边摩挲,逼得他快要窒息。 她不是在靠近,而是将他拖向那万劫不复的罪恶深渊! 他踉跄着后退。 砰! 背脊猝然撞上冰冷的柱,退无可退,被冷汗浸透的衣衫贴在柱身上,激得他微微一颤。 “公主……怎可藐视法度……”破碎的声音挤出喉咙,是他道德发出的本能挣扎。 “本宫——” 萧韫宁的声音骤冷,斩钉截铁,“就是法度!” 她从来不想遵守什么规矩、什么礼法。 她要的,是成为规则本身,成为那至高无上的、生杀予夺的制定者! 谢雪谏的脸色惨白如纸。 那是面对绝对权力与毫无底线的疯狂时,本能的、深入骨髓的胆寒。 与此同时,一丝从未有过的异样心悸悄然蔓延,细微的、浑然未觉的,如同深埋在土壤里的种子,在阴暗处滋生。 萧韫宁轻淡地笑了声。 她收回手,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拿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那沾染过他唇畔血渍的指尖。 那一点一点擦拭的动作,如同无声的凌迟,侮辱着、折磨着他的灵魂。 那本该是他的举动。 “况且……”萧韫宁轻柔的声音传来,却字字诛心,“人,是死在你手里,是本宫在保你啊。” 说话间,一抹殷红出现在白色的丝帕上,极不起眼,却让谢雪谏如遭雷轰,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才勉强维持住站立。 萧韫宁玩味地欣赏着他濒临崩溃的惨状。 “你该……” 尾音拖长,带着诱人堕落的、优雅的残忍,“感谢本宫才是。” 话音落下,那方染血的帕子被她信手一抛,轻飘飘地覆落在地上那具已然僵冷的尸体脸上。 “对了。”她仿佛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语调轻快,“听闻谢大人有一位冰雪可爱的胞弟,深得谢老爷子欢心,不如,送来金樊阁历练一番?” 彻骨的冰冷瞬间袭来,淹没了他。 一声绝望的、近乎破碎的冷笑从谢雪谏的喉间绽开。 “公主在威胁臣?” 萧韫宁笑了,“不然呢?” 她向前微倾,带着不容置疑的绝对威压: “没有本宫的命令,你不许死,你也——” “死不了。” 谢雪谏嘴唇翕动,仿佛被密不透风的高墙围住,无路可逃。 窗外,冷雨如织,敲打着琉璃瓦,淅淅沥沥的声响更衬得殿内暖阁一片。 萧韫宁显然十分享受他此刻的崩溃。她姿态闲适地坐回软椅,漫不经心朝门外唤道:“明香。” 明香应声推门而入,垂首恭立:“殿下有何吩咐?” 萧韫宁慵懒地点了点谢雪谏那身染血的官袍:“本宫记得,前些日子尚衣局用新贡的那批浮光锦裁了几件常服。去取一套来,给谢大人换上。” “是。”明香领命退下。须臾,几名内侍躬身捧入几套迭放整齐的衣袍。 一件是翠嫩的柳绿广袖长衫,衣料轻薄飘逸。 一件是极其鲜亮的鹅黄袍衫,绣着繁复的缠枝花纹。 还有一件——竟是一袭月白色的轻纱外衫,薄如蝉翼,几近透明,里衣轮廓清晰可见,衣带处还系着银铃坠子。 这绝非正经朝臣的常服!分明是蓄养在深宫禁苑的男宠的服饰。 谢雪谏脸色煞白,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剧烈抗拒,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萧韫宁唇角微扬,悠悠嘲讽道:“难道,你要带着这一身血走出去?” 一身的血,与这一身极其羞耻的衣服有何区别?谢家的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谢雪谏眼底赤红,眸中血丝密布,是被逼至绝境的顽抗倔强,也是最后的、绝望的挣扎。 “臣……”他牙关紧咬,从齿缝里迸出两个字:“不穿。” 萧韫宁闻言,非但不怒,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意料之中的趣事,低低地、愉悦地笑了一声。 “哦?那正好,便送给谢小公子穿吧!被选入金樊阁的人,本宫都会送些好看的衣衫当礼物。” 谢雪谏脸色大变,方才的倔强瞬间被碾得粉碎。 “他才十三岁!” 还是个孩子,怎么能如此残忍! “那又怎样?”含笑的声音,无情又冷血。 谢雪谏心如刀割。 她降下的每一次惩戒,虽未直接落于他身,却次次如无形利刃,直刺他命脉。 “臣……”喉结艰涩地一滚,字句几乎是从齿缝间碾出,“臣愿意……” “嗯?”萧韫宁睥睨着他。 无形的重压令他窒息,他终是垂下了头: “臣……愿意穿。” “还有呢?”萧韫宁目光深沉。 他仿佛失去一切力量,“臣愿为公主驱策。” 然而,用尊严换来的,并非对方的悔意或怜悯,而是讥讽的笑声。 “谢大人,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纵然满腔愤恨,他也没有力气泄出来了。 哪怕是一个表情。 萧韫宁却是神采焕然,“这几件衣服还是送给谢小公子吧!穿在你身上,实在可惜。” 谢雪谏顿感眼前发黑,身子飘晃,双唇无声地颤抖了几下,才嘶声道:“公主怎可说话不算话!” “我说什么了?”萧韫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世上,可没有后悔药。” 谢雪谏心如死灰。 “不过,”萧韫宁话锋一转,笑意更深,“你可是下了承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君子……他还算是君子吗? 她早已织就天罗地网,只待他一次次撞得头破血流,供她赏玩。 大抵,这便是他的命数,注定会栽到她手里,万劫不复。 “明香,送谢大人回府。”萧韫宁的声音淡漠无波。 纵然可以脱身,谢雪谏的心仍如沉铁悬坠。 他踉跄地走向大门,身后是金玉堆砌的暖阁,面前,是刺骨的寒雨。 门,沉沉合拢,隔绝了两个天地。 他没有撑伞,任冰冷的雨水冲刷。可那水非但洗不净身上的血迹,反令血水混着雨水在脚下肆意蜿蜒。每一步,都踏在猩红的泥泞里。 被碾碎的尊严无可挽回,唇上那抹灼烫的触感亦挥之不去。 他终是支撑不住了。 透过被雨水模糊的窗棂,萧韫宁看着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倒下了,唇角无声地勾起。 “公主,是否要派人……”明香的话音适时止住。 萧韫宁眸光幽深,指尖漫不经心地划过冰冷的窗沿。 杀人易,诛心难。 数不清的人想要扼杀这只青云之上的孤鹤,何必脏了她的手? 况且,他还有利用价值。 第八章利用 两日后,城郊粥棚。 米粥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前些日子从西南地震中侥幸逃生的灾民们正捧着陶碗,望眼欲穿地盯着那口热气蒸腾的锅。 为首施粥的女子身着素麻衣衫,头发只用一支乌木长簪松松绾起一个低髻,几缕碎发垂落颊边,被汗水和蒸汽微微濡湿。 “下一位。”她温柔地唤了声。 一位怀抱孩子的妇人瑟缩着上前,颤巍巍地将手里的陶碗递过去。她的眼神低垂,不敢直视眼前人,心中既敬畏又困惑——眼前这位衣着简朴、亲自施粥的人,当真是金枝玉叶的公主殿下?这场景,实在超出了她的认知,抱着孩子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她终是忍不住地飞快偷瞄,只一眼,心中疑窦顿消。 只见那女子背脊挺直舒展,舀粥的动作行云流水,眉宇间沉淀的从容与坚定,绝非寻常。那份通身的气度,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沉静与掌控,纵是荆钗布裙,亦难掩其华。 “还得是长公主惦记着咱们呐!” “谁说不是!长公主在民间吃过苦的,最晓得咱们的难处。” “啊?公主……是从民间来的?” 不知情者纷纷伸长了脖子。 “长公主与当今圣上曾流落民间,幸得先帝寻回,接回了宫里。” “竟是这般……” 低低的惊叹在人群中蔓延。 萧韫宁不动声色,继续舀粥,唇角的笑意更为和煦。 她曾深藏的、唯恐人知的烙印,如今,却成了无声浸入人心的利器,悄然为她垒砌着人心所向的根基。 热腾腾的粥就在手里,妇人含泪道谢,正欲离去之际,萧韫宁温声唤住了她:“这孩子尚在襁褓中,你一人带着实在不易。稍后有人领你去城中的慈济院暂歇,那里有瓦遮头,也备了些粗使活计可供营生,是去是留,全由你自己作主。” 妇人闻言,浑身剧震,浑浊的泪水瞬间决堤,仿佛绝处逢生。 她猛地屈膝,“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地哽咽道:“公主大恩!公主大恩啊!民妇……民妇给您磕头了!” 萧韫宁立刻俯身,稳稳托住妇人欲要叩下的手臂,“地上寒凉,你应是产子不久,当心身体。到了慈济院,自有人照应你们母子。” 她温言劝慰着跪地的妇人,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粥棚入口出现的身影——那是被两个侍卫搀扶着、几乎站立不稳的身影。 如今的他更为憔悴,那张曾如冷玉雕琢的清隽面容,此刻是骇人的惨白,唇上裂痕纵横,似干涸河床。无需触碰,便感知到他的额头烫得厉害。宽大的官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更衬出形销骨立,全靠旁人支撑才勉强站立。 这状态,恰到好处。 萧韫宁的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冰冷的满意。 她扶起那感恩戴德的妇人,示意一旁的女官带其去安置,随即转身,朝着谢雪谏的方向疾步走去,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清晰可闻的焦灼与关切:“谢大人,你怎么还是来了!” 她的声音穿透了粥棚的嘈杂,瞬间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一片低低的惊呼。 “这不是谢大人吗!怎地这副模样了?” “谢大人竟与公主相熟?” “若非谢大人弹劾巡察使那狗官,硬把赈灾的救命银子逼出来了。咱们这些人,莫说喝这碗热粥,怕是连骨头都烂在路上了!” 浑浑噩噩间,谢雪谏只觉得周遭的声音忽远忽近,刺目的天光灼烧着他沉重的眼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萧韫宁适时地伸出手,她手指微凉,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时,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细微的、不受控制的颤抖。 第九章占有 萧韫宁的目光迎上谢雪谏那双布满血丝、交织着屈辱与无奈的眼眸,她的眉梢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挑,眼底倏然掠过一丝幽深的笑。 谢雪谏双唇翕动,喉咙痛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发出几声压抑的、破碎的喘息。 “谢大人……” 萧韫宁轻唤了声,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在旁人听来,是发自肺腑的、无比真挚的担忧。 一股比高烧更凛冽的寒意,瞬间袭上谢雪谏的心头。 此刻的他如同砧板上的鱼,连挣扎都成了奢望,只能任她刀锋游走,剔骨剥鳞。 “谢大人身体抱恙,高烧不退,本宫百般劝阻他好生休养……”萧韫宁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惊愕或担忧的面孔,语气愈发恳切,“可谢大人听闻城外灾民之苦,执意抱病前来!” 这番“肺腑之言”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灾民中炸开,无数道饱含震惊、敬佩与感激的目光汇聚在谢雪谏身上。 “谢大人病成这样竟还想着咱们!” “催粮救命的大恩还没报,这又……这又……” “谢大人真是个大善人啊!” 百姓的赞誉如潮水般涌来,这本该是清流砥节者应得的荣光。然而此刻,这每一句颂扬,都化作淬了毒的芒刺,伴随着近乎窒息的羞愧,狠狠地扎在谢雪谏的脊骨上。 他的头脑愈发昏沉,一股冰冷的不安,如同毒蛇般顺着脊椎悄然攀爬,死死缠绕住他的心魄——那居高临下的身影,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究竟在酝酿着怎样的风暴?这未知的深渊,比眼前的眩晕更令他忐忑。 “谢大人,你看到了吗?”萧韫宁温声道,“这里有本宫在,一切安好。此番差事,你办得极好,便安心回去休养吧!” “什么差事?”耳尖的百姓捕捉到了只言片语,好奇地嘀咕。 明香适时上前半步,声音清亮,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敬仰:“此番西南赈灾款被贪官中饱私囊,若没有公主在背后出谋划策,仅靠谢大人一己之力,如何扳倒那些贪官污吏?” 百姓们恍然大悟,低低的议论如涟漪般荡开: “原来如此!公主才是最厉害的那个人!” “我就说嘛,那些大官儿哪是那么好扳倒的,原来是公主在背后撑腰出力!” “长公主心系黎明,智谋无双,真是厉害呀!” 谢雪谏心头剧震,一股荒谬的寒意瞬间冻结了血液。 是他冒死收集铁证,屡屡犯颜直谏,才得以扳倒那些贪官污吏。 那明明……是他的功劳! 他终于彻悟了。 公主将他架来此地,便是要用他的清名做锦缎,为她织就华服;用他的功劳作基石,为她垒砌民望的高台。一股心死如灰的悲凉涌上喉头,他扯动干裂的嘴角,发出一声不易察觉的苦笑,终是认命地垂下头:“臣……谢公主……” “公主仁德!不仅体恤百姓,连对谢大人这样的忠臣也是爱惜有加!”百姓的赞叹声再起。 萧韫宁含笑颔首,郑重道:“谢大人乃国之肱骨,朝廷的清流砥柱,本宫自当珍之重之,好生‘关照’。” 关照二字,落在旁人听只觉得是体恤臣下,可落在谢雪谏耳中,却十分讽刺。 “天佑我朝,出了您这样一位圣明贤德的公主!” “此乃臣子之福,万民之幸!” 萧韫宁将众人那顶礼膜拜的神情尽收眼底,眸底深处,倏然掠过一丝满意。 她转身面朝谢雪谏:“谢大人,你的脸色如此之差,断不可再强撑了!”说着,看向立于他两侧的侍卫,“快扶谢大人歇息!请随行御医好生照看!若谢大人有任何差池,本宫唯尔等是问!” 她的命令斩钉截铁,充满了对这位“清流砥柱”的极度重视。 两名侍卫不敢怠慢,架拖起意识再次模糊的谢雪谏,迅速将其带离。 萧韫宁的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在她回身的那一刹那,消弭于无形。她在百姓的赞誉声中目送他离去,眼眸满是忧色,仿佛听不见周遭震耳欲聋的颂扬,一颗心只系在那位病重的臣子身上。 “新出锅的野菜饼子来咯!香着哩!” 一道嘹亮的声音伴着香味传来。 说话的是京中烙饼有名的陈三娘。 萧韫宁利落地挽起袖口,声音沉稳清越,穿透嘈杂,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好了!大家排好队,莫急!有本宫在此,粥食管够!” 阳光洒在她素净的衣裙上,仿佛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照亮了她在百姓心目中那“仁德亲民、与民同苦”的完美形象。 陈三娘笑着接口道:“是嘞!别抢别抢,饼子管够!都慢些吃,小心烫口!灶火旺着呢!” 灾民们捧着热粥与香喷喷的饼子,狼吞虎咽,吃得极香。萧韫宁手下舀粥的动作不停,唇边那抹和煦如春风的笑容始终未褪。 夜色深沉。 粥棚渐歇,灾民皆得安顿。 萧韫宁虽劳累了一天,但她并不觉得疲倦。比起眼前灾民流离失所、朝不保夕的苦楚,那点施粥的辛苦又算得了什么? 她最清楚颠沛流离、食不果腹的滋味有多难熬、 “公主。”明香快步而来,低声禀报:“谢大人高热未退,且……水米不进。” 萧韫宁眸光幽深。 安置谢雪谏的临时屋舍十分简陋,木桌上,一碗清粥、一张野菜饼早已凉透。 萧韫宁行至桌旁,漫不经心地拈起勺子,在凝滞黏连的粥里缓缓搅动,勺沿碰撞碗壁,发出单调而清冷的脆响。 榻上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谢雪谏强撑着支起身子,虚弱却又带着不甘的声音传来:“公主……巧取豪夺,将臣的功劳据为己有……就不怕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吗?” “怕?”一声极轻、极冷的低笑从喉间漾开,萧韫宁搅粥的动作未停,甚至未曾抬眼, “这有什么可怕的?” 谢雪谏喉头滚动,想再说什么,却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扼住,只能徒劳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 萧韫宁终于停下勺子,抬眸看向榻上之人,眼中是洞悉世事的嘲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谢大人饱读诗书,想来一定听过‘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有些事,传的人多了,传得久了,假的……自然成了真的。” 倘若日后她成了真正掌权的人,谁敢在意事实的真相? 谢雪谏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个字,只能死死地盯着她。 “更何况……”萧韫宁缓步走近床榻,声音带着一种残酷的了然:“这等‘移花接木’之事,不正是你们男人最惯用的手段么?” 千百年来,多少闺阁女子的诗词丹青、锦绣文章,被冠以夫君、父兄之名闻名于世,她们的才情心血,成了男人锦袍上的点缀、仕途上的垫脚石,而她们却明珠蒙尘,芳名湮灭。这‘功劳’抢得如此理直气壮,‘传承’得如此天经地义……她效仿一二,又有何不可? 萧韫宁的唇边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你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她居高临下的目光锁住他,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况且,你是我的人。你的清名,你的功劳,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第十章冷粥 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谢雪谏滚烫混乱的意识里。 那句“你是我的人”仿若魔咒,在混沌的脑海里反复回响。在极致的愤怒与屈辱之中,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战栗却如毒藤般悄然缠绕上来。 他感到骇异,更恨自己竟会被她话语里那不容置喙的占有欲所撼动。 这一定是高烧烧坏了神智? 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斥责她的狂妄与无耻,可却骤然昏黑,浑身脱力,喉咙被堵住似的。唯有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擂鼓般撞击着肋骨,震得他头痛欲裂。 萧韫宁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手中搅动过的那碗凉粥,那粘稠、凝滞、早已失去温度的米汤,仿佛映照着他此刻被冻结的尊严。 她稳稳托起那碗粥,指尖感受着碗壁传来的凉意,声音幽冷如叹息:“多好的一碗粥呀!多少穷困潦倒的百姓想吃都吃不到,甚至……还会因为一碗粥,险些丧命。”她的视线落在那凝结的粥面上,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某个在寒冬腊月里,与野狗争抢半碗馊粥的、瘦骨嶙峋的孩童身影。 眼底寒光一掠而逝,她的唇角却绽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谢大人,你该珍惜。” 谢雪谏的呼吸猛地一窒,在他惊悸的目光下,萧韫宁俯身,将那碗粥稳稳置于布满尘灰的地面。 “过来吃吧。” 萧韫宁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拂落一粒尘埃,可落在谢雪谏耳中,却是裹挟着绝对威权的敕令。 累积的羞辱早已磨钝他的棱角,徒留一副愤怒的躯壳。 他试图撑起身体,可高烧蚀尽气力,寸步难移,要想过去,唯有……爬行。 萧韫宁冷眼旁观,只道:“谢大人,本宫赏你的东西,便是粒米滴水,也由不得你糟践。” 谢雪谏的胸腔剧烈起伏,难道他要像狗一样爬过去吗? 可……不然呢? 谢家在他人眼里是名门望族,达官显贵。可对于能掌控半壁江山的长公主而言,算得了什么?他的幼弟,他的族亲,那数百条的性命,在她翻云覆雨的手掌中,脆弱如蝼蚁。 所有的愤怒、不甘、清高、尊严……在家人安危的砝码前,都轻如鸿毛,贱若尘埃。 陋室一片死寂,唯有粗喘回荡。 在萧韫宁那洞悉一切、冰冷俯视的目光下,他终是……缓缓松开了攥紧被褥的手。 他做了一个此生从未想过、也永世无法洗刷的动作—— 他那双曾经执笔弹劾权贵、书写锦绣文章的手,撑在了冰冷的、布满尘埃的地面上,指尖深嵌,指节惨白。 那因高烧而滚烫的身躯,此刻变得异常沉重,他拖着如灌铅的身躯,开始一寸一寸地、极其艰难地向前蠕动。 破旧木板随着他的爬行吱嘎作响,仿佛脊骨折断的脆响。 他一生恪守礼教,立身清正,为的是辅佐明君,匡扶社稷,何曾想过有朝一日,竟沦为她人的掌中禁脔,落得如此不堪境地! 那短短几步,漫长得如同炼狱跋涉。 终于,他爬到了那碗凉粥前。 他闭上眼,仿佛要将最后一丝残存的尊严锁死在黑暗里,然后抖着手舀起冷粥,大口囫囵吞下,甚至来不及咀嚼。 烛泪滚烫,火光在萧韫宁身后跳跃,将她巨大的阴影投下,如铁铸囚笼,将地上匍匐的身影彻底吞没。 萧韫宁静静地看着,看着这个曾经清高孤傲、如今却在她脚下啃食冷粥的男人,恍惚间重迭上一个拼命舔舐破碗底最后一点馊粥的孩童影子。 一丝极其隐晦的、残酷至极的满足感,如毒蛇般滑过冰封的心湖。 萧韫宁缓缓俯下身,带着一种审视猎物的从容。 阴影沉沉压下,碗沿上的指节猝然绷紧,谢雪谏缓缓抬眸,眼神闪过一丝本能的顽抗。他的额头渗着细密的汗,湿潮的发丝垂落,脸色苍白虚弱,可那骨相里透出的清俊却未折损分毫,宛若风雨摧折却又屹立不倒的青竹。 空气仿佛凝固了,烛火噼啪一声轻响,却炸不开两人的咫尺距离。 萧韫宁似笑非笑,眼底翻涌着谢雪谏无法解读的复杂暗流——是冰冷的嘲弄?是审视的玩味?抑或是某种更深邃、更晦暗的情绪? 他忽觉她的身上笼着一层奇绚瑰丽的纱,朦朦胧胧,又如幽邃旋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难以抗拒的神秘力量,将他牢牢吸住。 突然,一种难以言喻的颤栗猛地窜过谢雪谏的脊椎。那不再是单纯的恨意或恐惧,而是一种更危险、更灼热的东西在内心深处中滋生蔓延,拉扯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 这比信仰崩塌还要可怖。 尖锐的嗡鸣刺穿耳膜,谢雪谏眼前一黑,像被彻底抽去了骨头,栽倒在冰冷的地上。 萧韫宁唇边溢出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她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睥睨着脚边这具失去意识的躯壳,眼神如同审视一件破碎旧物。 她早已将过去那个卑微乞怜的影子彻底碾碎在脚下,如今的她,是执掌生死的裁决者,是他头顶这片不容抗拒、不容违逆的沉沉天幕。 第十一章旋涡 当谢雪谏苏醒时,已是午时。 灼烧的阳光穿透窗棂,刺得他眼睛生疼,他下意识抬手遮挡。不知怎么,身体似乎恢复了些力气。 他强撑着坐起来,只觉天旋地转,一时竟分不清身在何处,这两日炼狱般的遭遇恍如幻象。 “大人醒了,觉得身体如何?”一道苍老陌生的声音响起。 谢雪谏扶着发沉的额头,勉强抬眼看去。 只见一位医官出现在眼前,他手里正捏着一支银针,显然刚为他施过针。 “还好……”谢雪谏虚弱回应。 医官探手试了试他额温,松了口气,“热度退了。大人再服几帖药便能恢复。” “谢谢……”他的嗓音嘶哑干涩。 “谢什么!”医官苦笑一叹,“长公主下了死令,必须治好您。否则,我等不止要丢官,连脑袋都不保了!” 当真是残忍暴戾! 医官的话一出,两日来的羞辱如同潮涌般来袭。 谢雪谏顿觉头晕目眩,痛苦不已。 医官只当他热毒未净,连忙按住他肩头劝道:“大人才退烧不久,还是躺下静养为宜!” 谢雪谏却执拗地拂开医官的手,胸腔起伏得厉害,他现在只想离开——离开她,离开令他窒息、将他尊严碾作尘泥的囚笼。 医官未察其意,以为是病中烦躁,自顾自絮叨:“从未见长公主特意关照过哪位臣子,看得出……公主很在意您……” 谢雪谏顿地气血翻涌,听不下去,虚弱而又沉重地打断了医官的话,“公主在哪里?” “谢大人您还是消停些,好生躺着养病吧!”一道响亮的女声突然响起。 医官退下,陈三娘端着吃食走了过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会儿还要喝药。” 木盘之上——两个野菜饼子和一碗粥。 那碗浓稠的白粥散着热气,闻起来香极了,可谢雪谏却感到反胃,脑海闪过令他感到羞辱的记忆碎片,险些呕了出来。 陈三娘嫌弃地啧了声:“谢大人吃惯好的,看不上这粗茶淡饭。不过这儿只有这个,公主都吃得,您怎么就吃不得?” 谢雪谏不想连累无辜之人,强行克制住情绪:“公主在哪里?” 陈三娘道:“公主在外面给灾民施粥呢!” 施粥…… 谢雪谏冷笑了声,回想起公主利用自己收拢民心的场面。 “一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暴戾之人,怎会如此好心?” 不过是演戏罢了!她要的无非是万民所向,助她满足野心,可这样一个恶劣的人,怎会是个明君? 他的直言听得陈三娘心一紧,她早就听闻这位谢大人是个清正刚直的人,曾屡次顶撞皇帝,如今见了,果真如此。 不过在她看来,公主并非是个暴戾之人,是个顶好顶好的大善人。 至于视人命如草芥…… 她想了想道:“许是公主在民间长大,受了许多苦,手段狠了些。” 连她一个卖饼的手艺人做起营生都讲究手段,更不用说深处皇宫里的公主。 说罢,她把野菜饼子和粥放到桌上,又道:“只要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宫里的争斗是非,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谢雪谏心头一震。 “这饼子是我拿手活,凉了就不好吃了。”陈三娘吹了吹野菜饼,放在碗里递给他,“若不是公主当年光顾我的小摊,夸我的饼子好吃,还给我银钱帮我租铺子,我哪能从街边摊做到京城名店?” 她是个擅长演戏的人,定是别有企图…… 谢雪谏这样想着,可手却滞涩地接过饼,五味杂陈。 “尝尝看。”陈三娘期待地看着他。 谢雪谏虽无胃口,但还是咬了一口。食不知味,却本能地尝出了那饼子的好滋味。 陈三娘见他吃了,得意地笑了:“怎么样?没骗您吧?这手艺,可多亏了公主哩!” 谢雪谏心生好奇。 陈三娘讲起了往事:“从前那死鬼男人跟我一起卖饼,活全是我干,饼是我做,吆喝也是我喊,钱却都进了他的腰包!稍不顺心就对我拳打脚踢……是公主让我开了眼!我才明白,女人不必唯唯诺诺,不必守着什么三从四德,更不必在后宅当男人的玩意儿!我立马跟那死鬼和离了。打那以后,嘿,这人顺了,生意也跟着旺了!” 陈三娘说得眉飞色舞,谢雪谏听着,嘴角竟也不由自主地牵动了下。 公主不止在银钱上给予她帮助,也给了她摆脱困境的勇气。 一丝动摇掠过谢雪谏心头:莫非当初自己言辞过激,才惹得她如此惩戒? 殷红的血突然迸射进脑海里,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他眼前,她还拿家人性命要挟于他……那样的狠绝,那样的无情! 她擅长演戏,她身边的人或许亦是如此。 一丝难以捉摸的迷雾,悄然渗入心间。他仿佛再度看到了奇绚瑰丽的纱,如同旋涡似的,吸引他探究神秘的深处。 正当他心绪翻涌之际,门外陡然响起一阵激烈的争执声。 第十二章惩罚 “下作东西!大庭广众之下干出这等腌臜事!” “你、你血口喷人!我好心给你送饼,不……不能冤枉我!” 闹哄哄的人群里,谢雪谏循声望去,只见角落阴影里,一个衣衫褴褛却眉目倔强的年轻女人,正死死揪着一个男人的衣襟。 男人试图挣扎着,眼神闪烁,语无伦次,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方才他见这女人独自在角落喝粥,不过十七八的年纪,无依无靠,便起了歹意。原以为必定是个柔弱可欺的软柿子,岂料一下手,触到的不是柔软皮肉,而是紧绷结实的肌肉,非但没占到便宜,他还被当众制服,颜面扫地。 她力气不小,拖着男人就要往外走,“敢做不敢认?走!跟我去见官!” 争吵的声音引来巡视的侍卫,也引来了萧韫宁,周身无形的威压瞬间摄住了嘈杂人群。 侍卫排开人群,萧韫宁抬眼看去,倏地恍惚。 那女人的眉眼,清冷如霜,倔强似刃,竟有几分熟悉…… 女人仓促别开视线,在旁人看来似被公主的威仪震慑,可那攥着男人衣襟的拳头却悄然收紧。 一个记忆深处的模糊身影浮现眼前,稍纵即逝。 或许是错觉,或许是巧合,毕竟记忆里的男人无亲无故,这世上不可能有与他相似之人,更不必说,会出现在这里。 萧韫宁的眼底再度恢复冰冷,“何事喧哗?” “他摸我!”女人直截了当地喊了出来,清亮锐利的声音引得围观灾民哗然,窃窃私语。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被人碰了身子,竟敢当众说出来! 世俗枷锁之下,众人竟忘了她才是受害者。 萧韫宁的目光落在女人身上,那挺直的背脊,毫不畏缩的坦荡姿态,以及眼中充满理智的愤怒,让她不由得心生赞许。 “你做得很好。” 萧韫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清晰地穿透嘈杂。刹那间,私语声消失了,静得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她的唇角轻扬弧度,“何须劳动官府?自有本宫为你做主。” 男人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啊!小人……小人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求公主开恩!小人再也不敢了!” 萧韫宁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眸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灾民聚集,人心浮躁,尤其是那些卑劣的蛆虫败类,最易滋生龌龊事,脏了这赈济之地。 “来人。”萧韫宁淡淡吩咐,眼神掠过侍卫腰间的佩刀,“把他那惹是生非的祸根,去了。” 只见侍卫迅速抽出长剑,寒光一闪,男人来不及反应,只听“啪嗒”一声,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砸出血淋淋的窟窿。 “啊——”一声凄厉哀嚎响彻天际。 那是他赖以横行的命根,是他的全部,如今滚着泥,明晃晃地躺在血泊里搐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腥味。 女人心中畅快,她上前去,毫不犹豫地飞起一脚,将那团污秽之物狠狠踢向不远处一只野狗。野狗嗅到血腥味儿,叼起来就跑,消失在人群之外。 男人像一滩烂泥,软塌塌地栽进自己流出的污血里,没了动静,仿佛死去。 围观的灾民怵目惊心,噤若寒蝉,有被吓得腿软的,抖如筛糠;还有忍不住跌到一旁呕吐的。 萧韫宁连余光都没看,仿佛侍卫方才割下的,不过是田间一株碍眼的稗草,污秽,且毫无价值。 “赈济之地——”她抬高声音道,“要的是干净、光明、公正,容不得藏污纳垢!” 字字如铡刀砸下,裹挟着浸透骨髓的寒意。 那些潜藏在灾民里、原本蠢蠢欲动的蛆虫,被斩断了所有妄念,大气不敢喘,心惊胆战。 女人望着萧韫宁凛然的身影,心跳不禁加快,变得澎湃,为那决断,为那威仪。可很快,她眼眸里的亮光暗了,仿佛被冰冷回忆瞬间浇熄。她飞快地垂下眼帘,手指不自知地攥紧衣角。 目睹一切的谢雪谏,胸中那根名为“法度纲常”的弦被狠狠拨动。 那男人的行为属实下作,依律当惩,但公主动用私刑,残毁肢体,逾越律法,必招致朝野非议,岂不是又多了把柄? 念头至此,谢雪谏陡然一颤。他在想什么?他竟在担心她? 思绪如乱麻,将他死死缠住。 身为谏臣,他理应劝一句“公主,此举有违国法”,可话却哽在喉间,无法发出,步子沉得抬不起来,难以迈开。 第十三章陌生 灾民渐渐散去,比之前更加守序。 萧韫宁目光落在女人身上,温声问:“你叫什么?” “剑鸢。”女人抬起头,清晰答道,“柳剑鸢。十年磨一剑,孤鸢破云下。” 萧韫宁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地欣赏,看得出是个既有才华又有胆识的奇女子。 只是这孤鸢……倒应了她的境遇。 柳剑鸢垂眸,声音平静,“家里人都死了,只剩我一个人逃出来了。” 萧韫宁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那自然流露的悲悯,带着几分神性的光辉,与羞辱他时的模样判若两人,不远处静观的谢雪谏心头一震,心绪更为复杂难言。 “今后有何打算?”萧韫宁问道。 柳剑鸢迎上她的目光,语气坚定:“我不愿仰人鼻息,乞食度日,我想凭自己的本事活下去。” 萧韫宁眸光一动,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对她更为欣赏,“那你想做什么?” 柳剑鸢嘴唇微动,随即深吸一口气,目光坦荡地看向萧韫宁:“公主,我想跟着您。” 萧韫宁笑了下,饶有兴致地问:“为何想跟着我?” 若换作其他人,此刻定是溜须拍马,赞她身份尊贵,颂她手段非凡,这些惯常的奉承话,她听得太多。不过,她心中有个清晰的直觉:眼前女子绝非谄谀之辈。 柳剑鸢的目光掠过守在公主身后的侍卫——她们,皆是女子。 她郑重道:“这世道,女子生存不易,唯有跟着公主,方能寻得出路。” 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却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必定受了不少风浪磨砺,而这过早的成熟,萧韫宁再熟悉不过。 当年她便是这个年纪,以公主身份被先帝接回宫里。一踏入宫闱,迎接她的便是无休无止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旁人或许惊骇,她却只觉寻常——人心叵测,机关算计,本就是这世间最真实的模样,甚至,连一母同胞的亲兄妹也不例外。 萧韫宁的神情变得端凝。 “你会功夫?”她问。 柳剑鸢回答:“家中是开武馆的,学过一二。” 萧韫宁满意颔首:“那便跟着我吧,我身边缺一位贴身护卫。” 柳剑鸢眼眸一亮,立即跪地叩拜:“谢公主!” 萧韫宁扶起她,朝明香温声吩咐道:“带这位姑娘去寻身干净合体的衣裳换上,为她好好梳洗一番,也让她好好歇歇。待赈济结束,与我一同回宫。” “是。”明香应声。 “明香姐姐。”柳剑鸢依礼轻唤,谦卑恭敬。 看得出是个进退有度,受过良好教养的姑娘,若非遭遇天灾变故,凭她这般才智能力,本也该有份安稳顺遂的日子。 明香暗暗感慨,温和示意:“随我来吧。” 柳剑鸢转身跟随,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幽冷,如同剑刃寒光,转瞬即逝,隐没在恰到好处的恭顺之下。 萧韫宁不经意一瞥,对上杵立在门前的一道目光。 谢雪谏的心蓦地一紧,呼吸凝滞,然而萧韫宁神色平静,视若无睹,继续与陈三娘施粥,那慈悲的善意恍若寻常。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如同被牵扯的木偶。 心,更乱了。 是残忍暴戾的炼狱恶魔,也是悲悯的、垂怜世人的神祇。 他分辨不清她的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更令他胸口窒闷的是逐渐陌生的自己。 天色晦暗,斑驳的墙垣上,霉点悄然滋生蔓延。正值梅雨时节,浓云低垂,沉沉压着宫阙飞檐。 含元殿内,空气潮闷湿黏,每一次呼吸都裹着滞重的水汽,朝臣们几欲松襟,稍解郁气,然朝仪森严,无人敢动。殿外悬而未落的雨意,搅得人心绪难宁。 谢雪谏肃立在朝臣之中,经医官精心照料,他的病体已愈大半,只是气色仍然欠佳。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他面色极为苍白,犹带几分病后虚浮,却难掩其清隽风骨——背脊端直如松,仪态沉静凛然,在一众臣子里极为出挑。 “陛下驾到——”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沉闷。 珠帘轻响,皇帝萧玦踏上丹陛,步履间尽显端方气度,是久居高位蕴养出的威仪,也是沙场砺就的沉稳持重。清癯而透着力量感的身形于龙椅坐定,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郁色,为这份威仪平添了几分温润的疏离。 他的视线几乎是下意识地、精准地落在谢雪谏的身上,目光骤然冷冽。 谢雪谏顿觉芒刺在背,他心有疑惑,却不能抬头,只得强持镇定,如雪压青松,将背脊挺得笔直。 第十四章血缘 “陛下!” 殿内的压抑被打破,一名言官出列,声音带着激愤的颤抖:“长公主假借赈灾之名,行残害无辜之实!流民虽有错,但罪不至死!公主竟当众动用酷刑,断其命根!此举有损天家仁德,更寒百姓之心!请陛下明察严惩!” 殿内顿时传来压得极低的窃窃私语。 长公主向来跋扈,惨死在她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但如此公然施暴,仍是令人心惊。 公主一派的官员立即挺身反驳: “荒谬!尔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刁民强暴良家女子未遂,意图带头扰乱秩序,其心可诛!” “正是!殿下动用私刑实乃情势所逼!” 言官章巩驳斥道:“什么扰乱秩序!分明是……” 不等他说完,一位臣子语带讥诮:“呦!章大人污蔑长公主,怕不是因为怀恨在心吧?” 章巩脸色涨红:“你说什么!” “是谁向长公主自荐枕席,结果被长公主连人带衣地扔出来着?瞧你这细杆似的身材,也配?” “你!你!” 双方唇枪舌剑,僵持不下,差点要在朝堂上打起来。这时,一直旁观的吏部侍郎崔益嘴角勾起冷笑。 他一步跨出,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恭敬,“陛下!诸位同僚!当日事发,谢雪谏谢大人就在赈灾现场,乃是亲眼目睹之人!长公主此举是否得当,是否逾矩,想必谢大人最有发言权,何不请谢大人为大家解惑?” “谢大人怎么在场?” 不知情的臣子们惊愕不已,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谢雪谏身上。 世人皆知谢雪谏刚直不阿,曾为了弹劾长公主而在陛下的寝殿前跪了一夜,他与公主,本该是水火不容。他若在场,目睹公主杀人,怎会不加以阻止,或是上书弹劾? 吏部侍郎此言,分明是想将谢雪谏架在火上烤——要么承认自己目睹暴行而不作为,有负职责;要么……他与公主真有不可告人之私!无论哪种,对他的名节都是重创。 崔益眼中那一闪即逝的恶毒快意,被谢雪谏清晰捕捉,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下,闭目,深深吸入一口滞重的空气。 无论出自私欲,还是公道,他都理应状告公主的罪责,将公主对他的羞辱、打压以及牵连到家人的迫害报复回去,证明自己的清白,夺回被碾进尘埃里的尊严。 可他……竟做不到。 他强行压下翻江倒海般的心绪,再睁开眼时,神色已然恢复一贯的端肃沉静。 终于到他说话了。 萧玦的目光牢牢地锁在谢雪谏的身上,这几日他收到密报——长公主与谏议大夫谢雪谏过从甚密,甚至还把谢雪谏的幼弟收入金樊阁。 他与她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萧玦眉宇间的沉郁更为明显。 谢雪谏背脊挺拔,向前一步,掷地有声道:“陛下,吏部侍郎所言属实,臣确实在现场。” 他略一停顿,仿佛凝聚力量,又像权衡字句的分量,继续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流民汇聚,人心惶惶,若无雷霆手段震慑宵小,以儆效尤,恐酿更大祸患。长公主此举,并非出自私欲,而是安抚民心,立赈济之序。法理不外乎人情,更需审时度势。” 他的话语条理分明,逻辑清晰,每一个停顿都恰到好处,将公主那看似残忍的私刑,巧妙地披上“必要”与“大义”的外衣。 “长公主其心可鉴,其效可彰。臣以为,公主——并无过错。” 说到最后四字时,他语调加重。 在旁人听来是极力证明公主清白之意,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说谎,欺骗了皇帝,欺骗了众臣,也欺骗了自己。 天平的一端是道义本心,另一端是长公主,他的重心终究是偏向了长公主。 崔益目的达成,嘴角扬起得逞的弧度。 他心知肚明,即使长公主真的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皇帝也未必降责,既是顾忌骨肉亲情,也是权衡利弊后的抉择——若真激怒了长公主,后果不堪设想!当然,深谙权术的长公主,行事自有其章法,断不会危及大业根基。 他只是想毁掉谢雪谏。 什么清流砥柱,什么铮铮傲骨!不过是个肉体凡胎的男人罢了!长公主是何等人物?有谁能逃得出她的掌心? 玉扳指被无声地按紧,骨节泛白,萧玦目光沉沉地掠过谢雪谏。 端方、清白,风光霁月下藏着韧劲,亦如风中青竹卓立于朝堂,清绝孤拔。 不过又是一件合她眼缘的玩物罢了。 昔日被她厌倦的“君子”数不胜数,落到他身上的“兴致”又能维系多久?终不过两个结局——要么弃若敝履,要么……尸骨无存。 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的慰藉悄然滑过萧玦的心底,这世间,没有哪个男子能撼动他的地位,那是自母胎里便缠绕的血脉羁绊,在那方共享的幽水里感知到彼此的存在,倾听着对方的心跳声、母亲的心跳声和外界的声音。 可也正是这份从生命伊始的联结,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同样的血,同样的成长历程,浇灌同样的野心,这宿命般的对立早已刻入骨血,权力博弈已成定局,而那份扭曲的亲情注定是……一场无可转圜的死局。 第十五章挑衅(200收藏加更) 雨,终是落了下来,织成灰蒙蒙的网,笼罩着皇宫。 早朝散去,章巩一行人撑着伞,步履沉重地踏入雨幕,面目皆如天色般晦暗。反之公主一派的几位臣子眉宇舒展,春风得意,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伞檐下投去的目光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讥笑。 “长公主仁德,赈济灾民有功,受到嘉赏是必然的。倒是那些个谗佞之徒,整日捕风捉影,捏造些莫须有的罪名冤枉公主,当真是痴人说梦!” “怕不是黔驴技穷,只剩这等下作手段了?” “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便妄想自荐枕席,正常人都做不出来!” 夹枪带棒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刺进章巩等人的耳中。 分明是说给他们听的! 章巩一行人顿觉气血冲顶,欲要辩驳,一时竟寻不出有力言辞,只得强压怒火,等待那几道志得意满的身影消失在雨幕深处。 “皇上……” 糊涂二字几乎冲口而出,章巩终究是咬紧牙关,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妄议天子,是重罪。 “陛下可不糊涂。”一位洞悉世事的老臣压低了声音,“军机大权牢牢攥在掌心呢!陛下与长公主之间……不过是维系着表面的体面与平衡。” 一位年轻臣子憋不住火气,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没有公主的耳目后,他才敢从齿缝里挤出怨毒的低语:“长公主一个女人,不老老实实在后宫带着,偏要牝鸡司晨,搅弄朝堂风云!” 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却让章巩心中的怒火烧得更烈了。 “何止!”他恨声接道,“还豢养面首,秽乱宫闱,哪还有半点皇家体统!” 恰在此时,前方转角处,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 只见谢雪谏撑着一柄黄伞,踽踽独行,身姿依然挺拔如松,只是他似乎心事重重,连伞面歪斜,半边官袍洇成深色都浑然不觉。 “他……真是公主的人?”一位臣子拧着眉,语气充满难以置信的困惑。 那样一个清正刚直,从不攀附,也不站队,竟会为离经叛道的长公主说话。 “谁知道呢?”另一位臣子幽幽叹息,声音不由自主地渗入几分敬畏,“连谢雪谏都被收服了,长公主的手段,当真是高深莫测!” 此话一出,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雨丝细密,交织成迷蒙雾霭,笼罩着深宫高墙,愈发看不清前方的路。 一位臣子怔怔道:“幸好……长公主是个女子……” 若是个男子,只怕这江山早就易主了…… 几人脊背发凉,不禁裹紧了官袍。后面的话,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敢续上。 章巩听着议论,心中惧意与郁气翻搅,目光不禁打量起谢雪谏的身段——从被雨水洇出深色的肩线,到行走时那份沉静孤拔的姿态,再到那身绯红官袍下,隐约勾勒出的、劲瘦而蕴含力量的轮廓。 他不知不觉间挺直背脊,下意识地模仿那道身影。宽大的袍袖下,他的掌心悄然抚上腰身,触到的是清晰硌手的骨形。 当真是“细杆”吗?只是瘦了一些罢了,未必就比谢雪谏逊色! 凭什么他能被公主看上?而自己却不能! 一股怨火直冲头顶,胸口无处发泄的浊气快要将他憋疯了。 “定是他意图攀附公主,才为公主说话,公主根本看不上他!” 几位臣子面面相觑,这话……听着便觉牵强。 “章兄……”语重心长的劝言还未说出口,章巩便怨恨地奔向前方了。 “章大人!不可!” 他可是正得公主盛宠的人! 阻拦的声音被雨水吞噬,紧接着,一个撕破雨幕的名字清晰响起。 “谢雪谏!” 那道孑然身影一顿,他缓缓转身看去,眉宇间凝着的心事未散,眼神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与迟滞。 “你要去政事堂处理公务?”章巩的官袍也被雨水洇湿了,看上去更狼狈了。 谢雪谏似乎费了点劲才将神思拉回,“正是……” 章巩的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弧度,声音拔高,“去什么政事堂?你应该去金樊阁啊!” 赤裸裸的羞辱与挑衅,令谢雪谏的眉头骤然紧蹙。若是从前那个担得起君子之名的他,此刻必定厉声驳斥,力证清白。可现在,面对这无端的恶意,他竟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心力交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间,一道慢悠悠的、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清晰传来。 “是何人要来金樊阁?” 众人的心脏瞬间绞紧。 未露其面,先闻其声,便已感受到令人胆寒的强势威压。 章巩的伞柄从掌心脱落,几位臣子脸白如纸,本能般的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地,声音因惶恐而颤抖变调:“臣……臣等叩见长公主殿下!” 第十六章骨裂 谢雪谏动作迟了一瞬,似未反应过来,又似心绪凝重,随即沉沉跪下。 几位内侍抬着华盖步辇稳稳移近,明黄纱帘如烟似雾,重重迭迭,将雨水与外界隔绝于外,散发着天家不可直视的威压与神秘。明香与柳剑鸢撑着伞,侍立在步辇两侧,身后跟着几位禁军护卫,雨水沿着铁甲蜿蜒淌落,更添冷厉肃杀,凛然不可犯。 一时间,宽阔的宫道竟变得格外逼仄。 跪伏的臣子们更慌了。 辇内身影斜倚榻间小几,慵懒摇扇,似在端详帘外雨景,又似审视着什么,那轮廓随着微微飘拂的纱帘若隐若现。 谢雪谏似有所感,头压得更低了,任由雨水敲打。 萧韫宁的唇角扬起一抹弧度,眸光流转,继而投向抖颤跪伏的章巩,“这位大人好生面熟。” “微、微臣……”章巩仓惶应声时,一阵挟带着雨水的风扬长而过,卷起身侧的伞翻飞,那是从他手里掉落的伞,那轻飘飘的、脆弱的伞无助地在地面翻滚几圈,消失在视野里,寻不见踪影。 他仿佛预见了自己的命运,心彻底沉了下来,竟连求饶都忘了,只得本能地回应:“微臣……左拾遗章巩。” “嗯?”纱帘后传来一声极轻的疑问,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 明香适时扬声道:“前些日子,殿下在画舫游玩,便是这位大人扮成傅粉伶人,欲献身侍奉,被侍卫扔了出去。” 章巩顿地脸颊发烫,头晕目眩,恨不得陷进地缝里。 “原来——是你呀!”萧韫宁拖长语调,语带讥诮,“换了身锦袍玉带,官架子一摆,倒是人模人样了,本宫险些认不出。” 团扇闲适地轻摇着,其他臣子大气也不敢喘,更不必说为他求情。 “你一个谏臣,傅粉施朱,扮作伶人,行那自荐枕席的下作勾当,岂不是亵渎职责?”萧韫宁幽幽叹息,“上次本宫念你是初犯,放你一马,可没想到,你倒是变本加厉了!” 这话是说给章巩听的,可谢雪谏却觉得芒刺在背,无地自容。 “我、我没有!”章巩百口莫辩,慌得语无伦次。 “没有?” 萧韫宁尾音上扬,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你身边的几位大人与你交情匪浅,不如,本宫问问他们。” 此话一出,几位跪伏的臣子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哪里是询问?分明是朋坐族诛的设局——无论章巩有无过失,长公主已然定罪。他们若说他没错,在长公主眼里便是欺瞒于她;若说犯了错误……那便坐实了章巩罪名,他们也成了知情不报,甚至是同流合污的共犯! “章、章大人似乎是说了什么……”挨着章巩的老臣抢着开口,声音抖得厉害,“可臣年事已高,近来……近来耳疾愈发严重,雨又大,章大人具体说了什么,臣实在是……实在是不敢确定!” 既承认了章巩有过失,又给自己留了余地。 其他臣子见状,争先恐后地发声撇清,生怕遭受牵连。 “对对对!章大人好像是说了什么,可臣一心只惦记着公务如何处理,心神恍惚,没注意到他说的是什么。” “臣也是!雨太大,委实听不真切!” 章巩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们,瞪着这些曾与他称兄道弟,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双唇剧烈抖颤,想反驳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此时,一位年轻臣子猛地抬头,声音激愤,“殿下!” 章巩死灰般的心底浮现一丝微光,未曾想,那义愤填膺的矛头竟指向了自己。 “微臣听得一清二楚!这逆臣方才口出狂言,辱骂殿下,犯下大不敬之罪!微臣正欲寻机面奏殿下,弹劾此人!” “哦?”萧韫宁饶有兴致地问,“他都骂了些什么?” 散漫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听街头巷尾的趣闻轶事。 年轻臣子添油加醋道:“他辱骂殿下身为女子,不……不安于后宫,偏要……偏要牝鸡司晨,搅乱朝纲,大逆不道!言辞之污秽恶毒,简直不堪入耳!微臣方才听得是心惊胆战,只恨不能立时将其拿下!” 章巩脸色大变,那明明是他说过的怨毒之言,怎么栽赃到自己身上了? 一声听不出喜怒的轻笑,穿透纱帘,降了下来。 章巩彻底瘫软在地,那是一种绝望的心虚,虽然是颠倒黑白的栽赃,但他也的确说了长公主的坏话。 “当真是污秽。”萧韫宁淡淡道,“看来是要扔的再远些了。” 她的语气平静得令人胆寒,视线落在高处的角楼上。 明香了然,示意侍卫动手。 人在垂死之际的本能挣扎爆发出来,章巩凄厉地哀嚎:“公主!公主——” 然而,他的挣扎无济于事,侍卫毫不留情地将他架起,迅速拖走,如同那柄寻不见踪影的伞。 谢雪谏眉头紧蹙,跪在雨水里的身体格外僵硬。身为谏臣,职责所在,他本应挺身而出,阻止公主施行私刑,可话却再度哽在喉间,无法发出。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家人族亲的头颅悬在无形的刀刃之下,他要顾虑他们的安危。可……果真只有如此吗? 无力感袭来,他闭紧双眼,任由雨水冲刷着无法言喻的耻辱。 哀嚎很快被雨幕吞噬,雨点砸落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年轻臣子的心跳突突加快,过度的紧张情绪让他的神志有些恍惚,害怕章巩只是被公主的侍卫扔去远一些的地方,小惩大诫。 他咽了咽嗓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殿下,您把这逆臣带到哪里了?” 萧韫宁意味深长地一笑,“你很快便能看到他了。” 话音落下—— “嘭!” 一声如轰雷般的闷沉巨响传来。 方才活生生的人,赫然躺在远处的雨幕里,那是从上方的角楼扔下来的,摔得面朝地,筋骨脱位,一条腿几乎反折到头颅旁,诡异而又扭曲。黑色的发凌乱地散在积水里,官帽不知被风雨卷去了哪里。 如果翻开他的身体,那该是怎样的血肉模糊,脑浆炸裂…… 想到这里,几个臣子头皮发怵,浓烈的血腥气味仿佛穿透雨幕,直冲鼻腔,逼得胃里翻江倒海,年轻臣子甚至忍不住地当场干呕起来。 第十七章动摇 伞柄不知不觉间握紧,低垂的伞檐下,柳剑鸢神色复杂,凝重地别过头。 几个臣子虽早知长公主手段狠戾,残忍无情,但这是第一次亲眼见证,彻底被吓住了。 萧韫宁惬意摇扇:“耳疾自当尽快医治,留下后患便不好了。至于走路……更要当心脚下,若是摔伤了,家里人该多心疼!” 轻淡的声音如毒蛇吐信般可怖。 “是是是……臣等谨记殿下教诲!一定注意!一定当心!”臣子们悚然磕头,力道之大,似要磕破脑袋,用那殷红的血来证明他们的投诚。 云奔雨骤,天地昏暗。 步辇里的女人尚未露面,便轻而易举地予夺生杀。任她拨弄摆布的人心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东零西落,徒留狼藉逃窜的背影。 可宫道未因臣子们的惶急退去而变得空旷,反倒更感逼仄,笼罩着挥之不去、黑压压的阴影。洇湿的红从高墙淌下来,一道道的,汇流向地面,蜿蜒至手边。那带着腥气的红,是雨水冲刷不掉的,糊进眼睛里,充斥视野全部。 强烈的眩晕感倏地袭来,血红的石板似在晃动,谢雪谏一时间分不清现实与记忆,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他强压不适,死死地稳住发抖的手。 再一看,石板清洌可鉴,映着霭青天光,唯有雨落溅起的细微水花。 四下是死寂般的平静,雨声响得清晰。 他清楚,这不是真正的平静,辇帘后的那双眸子正锁着他,如观笼中之鸟,即将施展股掌之中的把玩…… “雨水寒凉,你身子未愈,快些起来吧。” 温柔的声音,似仁者垂怜。 雨,仿佛停了。然而抬首的那一瞬,他撞见了那双眸子—— 似笑非笑,优雅恣肆,带着一如既往的、居高临下的玩味,清晰地出现在他的头顶。 不知什么时候,萧韫宁下了步辇。 谢雪谏强撑着晕眩感,沉沉起身,维持着风仪严峻。 “谢……公主恩典。” 他低垂眉眼,目不妄视,伞檐落下的雨柱如牢笼,将他围困,密不透风,隔出一方只余二人气息的狭小天地。 “难道要公主为你撑伞吗?”明香忽然冷声道。 谢雪谏陡然回神,旋即避开那只手,那只曾触碰过他唇边的手,局促地攀上伞柄,紧紧握住。那湿凉的触感骤然温热,仿佛是她掌心残留的余温。 心神不由自主地再度恍惚,谢雪谏蹙眉克制。 君子不以冥冥堕行。他不应该,也不能产生一丝妄念,既是礼度大防,也是为他曾烙下的屈辱而鸣不平。 萧韫宁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只见他腕骨一沉,伞柄偏斜如执笏,伞面仍稳稳地为她遮住风雨,而他则向后退一步,离开伞下的方寸之地,绯红官袍没入雨中,湿鬓贴颊,水珠沿眉骨向下滚落,沿颌线直坠。如此狼狈境遇,可他仍是端肃模样,背脊挺直,恪守着不容逾越的礼法纲常。 他愈是端方自持,萧韫宁便愈是好奇在床笫之间,那副官袍之下的身躯,是否还是如现在这般刚直? 是彷徨的迷乱?是堕落的陷溺?亦或是闷不作声的、克制到极点的爆发…… 她微微一笑,“你是本宫的人,只有本宫能欺辱你。旁人若欺负你,便是轻视本宫,与本宫为敌,记住了吗?” 轻飘飘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威压。 远处宫道的尸身还在雨里泡着,他也在雨里淋着。 家人族亲的性命握在她手里,他不能抗拒,也无法反抗,只能认命。可这一次,他明显察觉到内心深处的抗拒不如从前强烈。 伞柄似被风吹得动摇。 萧韫宁睨着那只指节泛白的手,嘴角扬起一抹弧度。 “你是我的人。”她沉声重复道,“虽然不算名副其实,不过这‘实’,岂不是早晚的事?” 谢雪谏的心跳蓦地骤停,旋即跳得极快。 萧韫宁还在兴头上,无非是施舍点逗玩笼中鸟雀的耐心。 她想看他求她,折了那一身傲骨,跪到她身下,求她。 一丝残忍的玩味,悄然滑过她眼底。 谢雪谏应该感到屈辱与愤怒,可现在,他的心跳仍然快得厉害,砰砰的、滚烫的,按捺不住。 风动了,雨乱了,无以自解。 第十八章虚伪 他只得转移注意,目光落向远处的尸身上。 “公主……” 身为谏臣,他本能地将字句顶得硬直,可如今顾虑繁多,只得将语气碾作艰涩的温和,“私刑虽一时痛快,但易树敌,恐遭物议,礼法难容。” 萧韫宁不以为意地一笑:“不然呢?” 谢雪谏深吸一口冷气,艰难地滚动喉结:“不如以理服人,方为……” 一声冷笑截停他的话。 “以理服人?”萧韫宁敛容凝肃道,“黎国国力强盛,兵精将勇,尽是精锐之师,大晋因先帝的几场败仗而兵力积弱,实力远不及黎国,难道大晋向黎国讲道理,黎国便不再攻打大晋,投降示好?” 谢雪谏沉默了。 萧韫宁语调冷厉:“当年黎国来犯,先帝束手无策,若非我皇兄苦战顽抗,换来一纸休兵十年的契约,你此刻焉能立于此处,与本宫‘讲道理’?” 她仍记得,那时先帝为保江山,竟要送她去和亲! 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激起波澜。 她的眸底掠过愠色,但很快,涟漪散尽,复归一片冷冰冰的平静。 “谢大人博学多识,应听过一句话——克城以武,戡乱以仁。” “现在,还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攻城掠地需用武力,到戡乱治平之时,方可施行仁政。 这句话不止用于国事,也是她追逐权力的根基。 她是个女人。 她喜欢上天赋予的、得天独厚的身份。女人拥有孕育生命的能力,本该是生命的主宰,牢牢掌握着生杀予夺,偏这世道荒唐,反将神衹锁进绣楼当玩物。 当她一步一步地夺回权柄时,总有无形的力量阻碍她,那是一双双拿着枷锁的手,试图把她禁锢,拽回为她布置好的牢笼里。 她唯有用杀戮、酷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能博得出路,反败为胜。 显然,她成功了。 不过对于她而言,还远远不够。 那具冰冷扭曲的尸身不知在何时不见了,宫道空荡荡的,恍惚间,谢雪谏似乎又看到了那具尸身,只是不再是章巩的模样,而是……他自己。 一股奇异的颤栗蔓延开来,不是愤怒,也并非恐惧,那是一种认知被颠覆的混乱感。 荒淫无道,残忍暴戾,视人命如草芥……这些亡国暴君才拥有的特性,正一点点在她的身上瓦解。 明明,她仍拥有这些恶劣的特性,可他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涌出无数理由为她辩白,正如朝堂之上的、他自以为违心的“谎言”。 她没有过错。 这个念头深深地烙进他的灵魂深处,难以抹去,分不清真假。 “明香,谢小公子服药情况如何?” 恍惚之际,那熟悉的语调将他拽回现实。 明香回:“还算适应。” 谢雪谏心尖揪痛,他还只是个孩子! “公主……”他脱口而出唤了声,双唇翕动。 伞面微晃,萧韫宁满意轻笑,视若无睹,“既如此,今夜便传谢小公子侍奉,免得让谢大人误会是本宫冷落了令弟。” 谢雪谏几乎要跪下,可他还为她撑着伞,只得压弯了脊骨,“一切都是臣的错,请公主饶恕舍弟,舍弟年幼无辜……” “若换作别的男人,”萧韫宁闲适地打断他的话,“你当如何?” 谢雪谏怔住了。 别的男人…… 当他无意识地重复这四个字时,一种莫名的酸涩滋味在心底翻涌。 他不由得眉头紧锁,神色复杂。 “你是心疼幼弟,还是……”萧韫宁似笑非笑地欺近他,“见不得他侍奉我?” 最后几个字压得极轻,似贴在他耳畔呢喃絮语。 酥麻感直窜脊背,谢雪谏顿觉喉间一紧,心跳砰砰乱跳,甚至丝毫没有发觉握伞的手肘向内靠拢了,头顶的雨悄然断了。 萧韫宁又道:“谢大人是君子,应是不会说谎。” 他的确不会说谎。 明明是毋庸置疑的选择,偏偏说不出口。 可他也是会说谎的,在朝堂上为她辩解,口若悬河,应对如流。 他知她弦外之音,那分明是要他以身代之,她要亲眼看到他的堕落,亲耳听到他骨头断裂的声响,见证他那摇摇欲坠的、可怜又可笑的坚守彻底崩塌。 他再度沉默了。 什么东西往心底里钻,寻不见来处,也挡不住去路,只能任其肆虐,与他的筋骨血肉、与他二十余年来信奉的一切展开厮杀。 一枚玉佩悄无声息地移到眼前,他的腰间顿觉空落。 那是视为君子的象征,更是他贴身之物,如今正悬在她的指尖,随着风雨飘摇。 “谢雪谏。”萧韫宁讽刺冷笑,“你不觉得你很虚伪吗?” 他心头震颤,一种混杂着骇异的羞耻猛地侵袭。 对于她的近身取物,他竟毫无察觉,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的身体竟一点也不抗拒她的亲近。 伞下的空间再度变得狭窄,空气愈发稀薄。 萧韫宁惬意地把玩着他的珍重之物,可她看都没看一眼,仍高高在上地睨着他。 “今夜。”她的指腹摩挲着温润细腻的表面,徐徐打转,“传谢小公子侍奉。” 明香利落应声:“是。” “公主……”谢雪谏下意识地挽留,声音被雨幕吞噬。 辇帘隔开了雨,也隔绝了一切声音,哪怕跪地求饶也无济于事。 侍卫抬着步辇径直离去,没有转圜余地。大雨如注,无情地鞭挞着他的脊骨,湿寒侵体。 雨,似乎下了很久,很久。 从初见她那日,便不曾停歇。 他永远也走不出这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