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客栈》 楔子 十善业经 西岳落雁峰,举目环视,群峰莽莽,江水缕缕,平原漠漠,尽收眼底。身临其境,如同近天咫尺,若履浮云。 山峰南侧是千丈绝壁,直立如削,下临一断层深壑,穷目看去,深不见底。 攸宁转眸看向身后的绝壁,已然退无可退。 山风将她染血的素裙吹得翩飞,她微微扬起妖艳的双唇,眸光含着几分媚意,缓缓的道:“师尊想要将攸宁赶尽杀绝?” “孽徒,胆敢学那些魔修,修炼“损梵心经”我不除你,天理不容!”玄清真人青衫临风,儒雅的气度一如往常,手边的寒剑,将这清心寡欲之人衬得更加不近人情。 攸宁捂着腰间潺潺流血的剑伤,笑着道:“师父。”这一声师父唤得娇软,语调绵长,她微挑眉梢:“我不是你最得意的徒儿了?” 玄清真人眉心微蹙,痛心疾首的道:“你本有一半仙人血脉,修仙较之常人容易何止一星半点,为何甘愿堕入魔道?” 攸宁唇间扬起一丝浅笑,无奈又悲痛:“早年间师父曾说过,攸宁凡心不灭,难以成大道。”她看着玄清真人,笑的愈发美艳,缓缓的道:“当初,攸宁便想,若是师尊能日(日)伴着我,不成仙又如何?” 玄清真人呆怔的看着攸宁,唇齿竟然有些颤抖:“攸、攸宁,你怎会存了这样的心思?” 攸宁微微垂下头,唇间划开一缕狡黠的笑容:“我为何,不能存这样的心思?”她暗自握紧手中卷了刃的长剑。 “难不成,是为师害了你?” “是啊。” 话音还未落地,攸宁手中闪过一道银光直冲着玄清真人而去,玄清真人惊诧之时,一股怒气冲上胸口。 “狡诈的孽徒!”说着再次提剑。 几番寒光四射之间,攸宁已经分不清玄清剑来的方向。 若是这样,死在他手中,也算成全师父的道心了。 她的唇边划开一抹绝艳的笑容,手中的长剑,落在地上。忽觉胸口刺痛,她没有垂头看去,反而抓上那柄自己曾每日细心擦洗的寒剑,一点,一点,更深的刺进自己心窝。 “师父常教我念经,十善业经,最后一句,师父可还记得?” 玄清看着她的眼神,那双满含着人情的双眼,缓缓的,一字一句的道:“佛说此经已,娑竭罗龙王及诸大众、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等,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攸宁明眸微转,点点头,唇间流下一道鲜红的血,与莹白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我这魔障死了,灵塔峰皆大欢喜,信受师尊奉行。”她猛然将胸口的剑拔了出去,鲜血洒落山巅,如同血雾,煞是凄美。 “攸宁!”玄清眼看着她身子倒了下去,一缕幽魂自天灵盖飘了出来,他双目微闭道:“你为何不用全力抵抗我!若用十成法力,或许...”他欲言又止,眸中充满了不解。一双素淡的眉目越蹙越紧。 攸宁微微扬起头,灿然而笑:“因为你是师父啊。” 玄清真人双眸凝望着她,任谁都看得出,这一刻,他迟疑了。 然而,也就是一瞬间,他微微摇头道:“你修的魔功能夺舍,我不能留你魂魄贻害人间。” 攸宁眉梢略挑,连魂魄也不留么?眼看着自己的身体躺在冰凉的地上,她自嘲的笑了。自己拜在他门下百余年,他的心,却没有一丝松动。 罢了罢了,这一世,自己终究是错的彻底。 闭上双目,等待形神俱灭。 “攸宁!” 一声熟悉的呼喊,来自头顶,她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白衣少年踏云而来。 “师尊若是将攸宁魂魄也毁了,她再不能轮回!”少年挡在她的魂魄前,不容拒绝,却也没有拔剑。 她的大师兄就是这样的人,想护着她,又护不住她。 “孽徒,你也要背叛师门么!”玄清真人周身一股威压袭来,让楮禾不能动弹。 “师尊分明知晓,攸宁修炼魔功全是为了给乔木报仇,你,你怎能狠心毁了她的魂魄。” 玄清真人眉心微微一顿道:“乔木已经死了二十年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以恶制恶,其心不正。” 楮禾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能,不能毁了师妹的魂魄。”说着抓住攸宁纤细的手臂。 攸宁定定的看着他的背影,她从不知道,大师兄竟有这样的勇气。 “西岳卿君!”楮禾高喊一声。 西岳卿君,那可是西岳山神的尊称,玄清真人下意识的转眸看去。 就在这一瞬间,楮禾手中掐了个诀,带着攸宁消失在山巅。 当玄清再次转回头来,看着那一人一魂踏云而去,微微摇摇头,唇间微微呢喃着:“孽徒。”他沉吟数刻,接着道:“逃吧。” 紧随着楮禾赶来的山门长老纷纷自云端落在山峰上,看着地上的尸体,纷纷安心些许。 一长须老者上前道:“那魔女死了?” “是。” 另一美貌仙姑紧追着问:“魂魄呢?” “逃了。” “逃了?”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众人霎时间如闻惊雷一般。 “生魂不能久留人世,她若是夺舍就糟了!” “这魔女胆敢修行魔道,今日定要斩草除根,不能让她毁了我们灵塔峰清名!” 一个老者道:“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往阴间的三岔口去截住她,以防她轮回投胎。一路去通知门派中人下山寻找,断不能让她夺舍,一旦发现她,定要毁她魂魄!” “是!” 众人分别行事,攸宁转眸看着楮禾,笑着道:“大师兄要带我去何处?” “去这世间唯一能容你的地方?”楮禾眸光看着前方,因驾云过快,凉风吹进眸间,干涩不已:“方才我不来,你就任由师尊毁了你的魂魄?你,你就这般迷恋师尊?” 攸宁翻了白眼,撇着嘴,盘膝坐在云上。一手拄着下巴,一边道:“师尊那人看着清心寡欲,其实最割不断人情,又嘴硬的很,我若不那般说,让他迷惑。他方才那一剑就毁了我的魂魄了,哪还容我喘息,等你来救我!” 攸宁微微垂下眸子,一双手微微握紧,不知他究竟信了几分?思及此处,她眸光看向云下的凡间,师父,真的恨了她么? 转而想想,若是能让这喜怒全无的人为她一恨,或许也是好的。 人世间,还有什么比无爱无恨更可悲呢? 第一章 蜉蝣客栈 楮禾低声笑了笑,斜睨了她一眼道:“女孩子,哪能这般坐姿,做不成仙姑,就自暴自弃了?” 攸宁轻哼一声,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索性躺了下来:“我一介魂魄,要那些姿势仪态有何用?”她轻叹一口气道:“还不如随心来的自在。” “你啊,你啊,总是这般言不由衷,让人又爱又恨。”他长叹了一口气道:“莫要恨师尊。” 攸宁轻叹了一口气,道:“恨?若我真敢恨师父,也不会落得这般田地。他是灵塔峰的上仙,我是世人口中的魔女,我怎么敢恨他呢?师兄过虑了。” 攸宁抬眸看着他,笑着道:“是谁让你来救我的?” 楮禾蹙眉道:“究竟是谁,我也不知,只是一张传音符,告知我要带你去那个地方。” 佛说生苦,事实也的确如此。修仙一路,她看过太多的生死。她这条命,她从不看重,死了就死了,没什么可矫情的。只是可惜,她还没杀光魔道之人,还没找到杀害乔木的凶手。 攸宁轻哼一声垂眸看向下方。 “师兄,那是何处?”她指着下界的一片浓雾,阴诡森森的,不像凡间。 “蜉蝣客栈。”云朵随着这句话音缓缓向下而去。 一人一魂稳稳的落在坚实的地面上,四周迷雾缭绕,偶有孤魂野鬼的哀嚎声入耳。 “这地方的气氛,竟与魔界不遑多让。” 楮禾道:“这蜉蝣客栈独立三界中心,是去往三界的通道。来往的生魂、精怪经常会在此暂时歇息。客栈主人陆离地位崇高,法术高深,独掌此境。无论三界哪一方,皆不敢在此动武,你藏在此处,门派中人自然不敢硬闯。若是能得遇机缘重塑肉身最好,如若不能,寻个机会去投胎也是好的。” 攸宁微微蹙紧眉心,道:“让你费心了。” “你我师兄妹自小一同长大,我知道你的心性,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却是断断不会作恶的,外间那些传闻,我一句也不信。” 他是这世上唯一信任她的人了吧? 攸宁却低声笑道:“我的确杀了修仙者,抢夺了他们的功法,那些人虽然夸大其词,却也算不得诬陷。” “你分明是为乔木报仇。”楮禾一时语塞,怔了一瞬道:“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真是该改改。” 攸宁笑道:“这辈子来不及了,下辈子,我试试。” 客栈仿佛隔水而建的孤岛一般,一条狭长的木廊是通往客栈的唯一通道。通道一半架在岸上,一半延伸到水中。 远看客栈,屋顶为卷棚歇山式,青黑色的瓦片,洁白的墙壁,木质精心雕刻着镂空的花纹,窗口上贴着明纸。越走越近,攸宁好奇的低头看去,水面,映衬着这里的夜空,是毫无生机的黑色。 穿过木廊,一方黑底绿染料书写着巨大的牌额“蜉蝣客栈”。 攸宁眸光微定,淡定的道:“这分明是虫虫客栈。” 楮禾“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并不想纠正她,师妹的习惯是,不认识的字,只念认识的半边,若有人纠正,她会抵死不认,并且死撑到底... 没错,虫虫客栈,这很攸宁。 门外的平台上设有精巧的鹅颈靠椅供坐憩凭依,一老一少两个鬼正凭栏倚坐在靠椅上。 “呦,新来了个女鬼。”一个男鬼道。 旁边的年老女鬼道:“不知道她有什么未了心愿,才来了这里。” 男鬼低低的笑笑道:“哪来那么多心愿未了,还不是牛头马面得过且过,将新鬼都塞到这地界来了。”说着上下打量攸宁道:“奇怪,分明是鬼,身上怎么这般馨香,容貌还能这般可人儿。” “你都死了多少年了,竟看不出她原是得道的修仙者,已是半个上仙了?”年老女鬼脸上的皮肤耷拉着,褶皱骇人,一双死鱼似的眼珠打量着她,似乎很是不屑。 “原来是修仙者啊!”男鬼目光带着些许羡慕和尊敬。 攸宁微微眯了眯眼睛,一朵若隐若现的墨莲出现在额心,若有若无的闪着光芒,她斜睨了那两鬼一眼,唇边露出惯常的带着邪气的笑容。 年老女鬼似乎看出不对,目光瞬间变得惊惧,眉心仙腾是黑色的,她颤颤巍巍的道:“堕,堕仙。” 男鬼目瞪口呆身子不禁缩了缩,恨不能缩成一团。 攸宁微微蹙眉,很厌烦有人这样打量她,轻哼一声道:“你们可听过拔舌地狱?”她笑意盈盈的上前几步,一边伸出莹白的手比划着一边道:“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油嘴滑舌,巧言相辩,说谎骗人。死后被打入拔舌地狱,鬼差掰开来人的嘴,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拔下,非一下拔下,而是拉长,慢拽……” 两鬼怔怔的看着她,愣住。 接着,异口同声高呼道:“老板!救命!” “攸宁!”楮禾拉着她的手臂,道:“不过是两个心愿未了的鬼魂,你和他们置什么气。” 攸宁狡黠一笑,转眸看向那两个瑟瑟发抖的鬼,轻哼一声道:“以后见了我要唤攸宁女君,记得了?” “记得,记得。”二鬼异口同声,自圈椅上起身,朝着相反的方向逃跑。 店门上张贴着红色聘书:本店招聘伙计,包吃包住,契约百年,月银一文。 攸宁不屑的道:“这是家黑店吗?包吃包住,契约百年,还没有月银。” “怎么没有。”楮禾笑着道:“人家不是给一文吗?” 店门缓缓开启,一个身着淡蓝衣衫,眉梢勾魂的少年,笑意盈盈的道:“呦!今儿真是开门鸿运,仙姑仙君二位客官,大堂请。”他微微侧开身子,腰肢窈窕轻摆,这姿态动作竟比寻常女子还要妖媚三分。 只看他细细的腰身,身量纤纤,面如芙蓉,若非修长的颈子上略微凸出的喉结,真像是凡人界的贵女一般。 攸宁觉得有趣,笑着问:“你是蛇妖?” 万物有灵,上体天心,机缘好的,就能修行得道,其中能化为人形的却是寥寥无几。 少年笑着,唇齿间吐出一条猩红狭长的蛇信子,扭着小翘屁股道:“我叫信芳。” “攸宁,进去吧。”楮禾侧身挡住攸宁的目光。 “好。” 第二章 客栈老板 二人踏入客栈正堂,正面是一个木制柜台,后面挂着木雕的菜牌,一个一身素衫的少年,面容冷峻,站在柜台后方,垂着头,不知在写些什么。 环视一周,不过十几张桌子,零散的坐着几个客人。 “记账的是我不争气的大兄若华。”信芳说着,瞥着攸宁道:“二位打尖儿还是住店?” 楮禾道:“我师妹有些麻烦事,恐怕得见过老板再说。” 信芳了然的点点头道:“那二位楼上请吧。” 二人随着他转过前堂,才看见盘桓而上的楼梯,楼梯狭窄,最多只能容纳两人并肩而行。 三人上了楼,顿觉视野豁然开朗,左侧凭栏望去,是客栈入门的水上木廊,站在此处可将这整个客栈俯瞰。 右侧一排七八间雅室,信芳的腰肢一扭一扭的往前走,直到尽头,推开雅室的房门,垂首道:“请进。” “多谢。”楮禾颔首回礼。 三人进房,转过山水屏风,展目望去,只见一个青年男子身着一拢素白衣袍,衣身玄绣云纹,正临窗而坐。他缓缓的放下手中的书简,转过头看来,目光微微向下,并不直视,冲着攸宁微微一笑,衣身上的云纹暗暗流动。 “你来了?” 他虽然是盘膝坐在榻上,却不难看出身姿高挑挺拔。 他的脸色苍白,眉目如同远山,疏淡而温柔,一双菱唇微微上挑着。眼眸分明包含着慈悲与柔和,攸宁却觉得这人难以靠近。这种俯瞰世间生灵的目光,让她忽略了他的容貌如何清隽,却独独记住了这双眼眸。 若真用词语来形容这个人,光明、庄严,足矣。 有一种感觉,似乎被这不曾直视自己的眼睛看穿了,攸宁有些不舒服。浑身紧绷的神经,却不自觉的放松,拱手行礼道:“见过上仙。” 楮禾看着这人也是一怔,总觉得这双眼睛似曾相识,仔细想了想,他更加的震惊了。 这微垂的目光,饱含着慈悲,不正如佛堂**奉的佛像一般吗? 他微微颔首道:“坐吧。” 他的声音那么柔和,那么温润,攸宁微挑眉头,恍然笑了。 跪坐在榻上,他缓缓地道:“我叫陆离,你称我为陆老板即可。” “攸宁,原先拜在灵塔峰,玄清真人门下。不过现下,只是攸宁。” 她已经被逐出师门,形体灭尽,留在世上的只有这一缕幽魂,这日起,她孑然一身,只是攸宁。 陆离点头道:“可有心愿未了?” 攸宁怔了一怔,想要说出口的话,终还是咽了下去,她有未了的心愿,就是给乔木报仇,然而,自己寻了那魔修二十年,也没找到人。缓缓的摇摇头:“无。” “辛字,三号房,择日送你去投胎。” “灵塔峰不会放任我投胎,我...” 陆离微微摇摇头,道:“有我在,无人敢在此作乱。” 她下意识的抬眼看去,他从未直视过自己。她能感受到,自己在他眼中,与草木无差,与仙与妖皆是一样的。他毫不在意,也似乎什么都知道,所以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用她说。 攸宁心中隐隐的,不知为何,竟然有些厌恶眼前这气定神闲、俯瞰万物之人。 她不喜欢这人的目光,不喜欢这样,无喜无悲,无爱无恨的眼神。 她觉得胸口发闷,灵体似乎承受不住这样汹涌的情感,而微微颤抖着。她握紧双拳道:“陆老板,你,真的活过吗?” 没有等他回话,她夺门而出。 “攸...”楮禾匆匆向陆离拱手道:“我师妹脾性有些怪,上仙不要在意。” “无妨。”陆离点头示意。 楮禾赶紧追了出去。 信芳笑意盈盈的道:“老板,你真的活过吗?”说着话,习惯性的吐吐蛇信子。 陆离微微蹙眉,转瞬便舒展眉心,缓缓的道:“许多年前,活过的。” 这样平静的回答,仿佛意料之中,信芳退出门外,恭敬的带上门。 “攸宁,我已经与你说了,蜉蝣客栈可通往三界。你投胎之事全赖陆老板安排,你怎么敢冲他发起脾气了。” 攸宁手抚着没有心跳的胸口,颓然的滑落,坐在地上,那双善睐明眸,满含着悲愤道:“为何这些人都能如此睥睨众生?我们,我们这些人在他们眼中是什么?修仙,修仙,修得人人抛弃七情六欲,他们还能称作是人么?” 她这话中,不但是说陆离,也是说灵塔峰的上仙,玄清真人。 她有些委屈,有些无奈:“我恨透了这个世界,恨透了!”微微扬起头,眼泪盘桓在眼眶中,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楮禾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手足无措的站在一旁:“攸宁,你别哭,别哭。” “攸宁女君,若是再哭下去,我...”信芳笑着走来,正对上攸宁抬起一双充满怨气的眸子。 他抚上她的手臂,一股暖流,源源不断的冲击着她的四肢百骸。 “你哭的还挺好看,我便坐下来看着你,等着你哭够可好?”一边扶起攸宁,眉梢抛出个媚眼,吐吐蛇信。 攸宁心绪被这股暖流舒缓而平静下来,随着他站起身来,微微蹙眉道:“你分明是个男妖,怎么能这般柔媚。” 信芳略微靠近攸宁的耳侧,轻吐温热的气息,缓缓的道:“我啊,修行还未到家。若是能得机缘,增长个百十来年的修行,也就能功德圆满了。你身上真香,若是能长久留在蜉蝣客栈,那该多好。”说着话,他轻轻的用蛇信子掠过她耳后的肌肤。 楮禾上前一步拉过她,道:“你这小妖,胆敢不敬!” 攸宁微微眯了眯眼睛,看着信芳,笑着道:“小蛇妖,你的胆子不小啊。” 信芳眸光微转,扭着屁股,有些无趣的模样,道:“我带你去辛字三号房。” 楮禾见这边攸宁已经安顿好,心中也怕回去晚了会被师门责罚,迟疑着离去又怕攸宁伤心,只能忍着不说。 攸宁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心念一动,也理解楮禾的为难,死都死了,闹下去又有什么好处呢?她轻叹一口气,道:“师兄回去吧。” 楮禾执拗的摇摇头:“我送你到房中。” “送了这一程,那下一程呢?人生总有聚散,走吧。” “攸宁。”楮禾怔怔的看着她,这一别,再见无期。 第三章 乱吃东西 攸宁扬起绝艳的笑容,那双善睐明眸,明亮清澈,红唇微微颤了颤,道:“祝愿师兄寿与天齐,早日羽化。攸宁这一世,千错万错,却不曾后悔。望师兄,不要因我而损害道心。”她微微垂眸,沉吟了一瞬,侧目看向信芳:“走吧。” “好。”信芳笑意盈盈的看着她,二人缓缓下了楼。 楮禾看着她的背影,他的师妹,再也回不来了。 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此刻,他什么也说不出口。他闭目一瞬,唇边掐诀,跃上云端,最后看了那浓雾中的客栈一眼,终是狠心离去。 一鬼一蛇行至转角下楼去,正堂中,信芳瞧她郁郁寡欢,道:“你先坐,我让人准备些好吃的给你。” “我辟谷多年,不食人间烟火。” 信芳听闻,觉得好笑,插着腰问:“你这小姑娘脾性也是怪的,你问老板是否活过,你自己呢?不食人间烟火,哪能算人呢?”这副神态就如同花街柳巷里的鸨母一般。 攸宁轻哼一声,撇着嘴道:“好吃好喝的,都给仙姑拿上来!” “小的这便去。”信芳笑着转身离去。 攸宁侧目看着店中的食客之时,一双冰寒的目光,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她转眸看去,正是柜台后身的那个冷面蛇妖,听信芳提起,他仿佛是叫若华?这二妖相貌相似,神态动作却无一分相同,别说是相识之人,就是她才认识信芳数刻,也能轻易分辨出二妖的差别。 若华看着攸宁,嘴唇微微颤了颤,却用感应与她说:离信芳远些。 “你都化形了,为何不说人言,却用感应?” 若华转身出了柜台,往门后走去。 恰在此时,信芳端着木质托盘从门内出来,二人相视的一瞬间,信芳微微眯了眯眼睛:“别拦着我。” 若华:她是老板的客人。 信芳轻笑一声道:“大兄,那可是有仙人血脉的修仙者,她的魂魄,能令我增长百年修为!” 若华:不许乱吃东西。 “大兄又不开口说话,修成人形有何用处?”他用手臂微微撞了他一下,摇摆着腰肢走了出来。 “攸宁,尝尝这些酒肉。” 攸宁看着那满桌的酒菜,笑着道:“多年不食人间烟火,现下想吃,却是吃不到了。” 信芳却很认真的将碗筷摆放好,坐在她对面的坐墩上,一边手臂拄着下巴,媚眼儿翻飞的道:“闻闻。” 攸宁顿时觉得自己的自尊都崩塌了,她,拥有一半仙人血脉的修仙者,灵塔峰玄清真人座下最得意的弟子,世人谁见了她不尊称一声攸宁女君? 而如今,她正在一座小店中,打算贪婪的吸纳着凡人餐桌上的酒菜香味。 心里觉得哭笑不得,她却没有迟疑,小巧挺翘的鼻尖凑近桌面,深吸了一口气。 一股菜香自鼻尖流到腹中,没来由的让人觉得充满力气。 “好香啊。” “再尝尝这酒。”信芳为她满满的斟了一杯酒。 攸宁微微颔首道谢,举起酒杯。 “啪” 一声。 攸宁垂眸看去,酒杯落在地上,碎成残瓷,好好的美酒,洒了一地。 “你做什么?” 若华面色冷峻,侧目看向信芳,眸光满含着威胁,用感应道:不许乱吃东西。 攸宁不明所以的看着两人,忽觉身后有浓重的鼻息。再次转眸看去,一张血盆大口正在身后,带着腥臊的气味冲着她的面门而来。 “信芳!”一声清冷的喝止。 若华说话了? 他蹙着眉,似乎觉得说人话很别扭,转而紧抿双唇,用感应道:你忘了,你我二人是为何要躲在蜉蝣客栈不敢出去了!还不是因为你吃了月梅花仙!二十四花仙将你上告天庭,三界通缉,你还敢不长记性!惹怒了老板,三界哪里还能让你容身! 攸宁听见若华的话,竟然笑了:“哦,原来吃了月梅花仙,惹得花期大乱的蛇妖,就是你啊?” 信芳仿佛更加狂暴了,原形胀大到十几尺高,足有三个成年人捆在一起那么粗,吐着蛇信子道:“月梅花仙算什么?仙也要分三六九等,那小仙吃下去我不过涨了五十年修为。” “她不一样,吃了她我能涨百年修为!我要寻多少年,才能寻到一个真正有仙人血脉的修仙者?这是我的机缘!我要吃她!吃了她!让开!”说着一头撞上若华。 若华原本想要阻拦,却被他撞得腾空而起。信芳已然红了眼,兽性占领了上风,半点理性也没有了。 “砰”的一声,若华重重的落在门外。 信芳双眸发亮,不住的用蛇信子往前探:“小攸宁,我给你吃了酒菜,你也要喂饱我。”这话说的语气柔和,就像拐骗孩子的人贩子一般。 话音还未落地,他猛然发力,张着血盆大口向攸宁袭来。 攸宁下意识的摸向腰间,佩剑却早已不在了。她抬掌直冲着他的面门拍去。一股阴风带着淡黑色的掌光,似将空气劈成了两半。 信芳诧异的看着攸宁,原形的蛇首更加兴奋了:“瞧见了,瞧见了!她没白白担了魔修的名,她修炼了损梵心经!我吃她是为民除害!” 若华抿着唇,蹙眉看向攸宁,似乎在估量着。 攸宁轻哼一声道:“想吃我魂魄?好大的胆量!”她眸光微寒,手指做莲花状,缓缓地,那双艳丽的眸子,染上了一丝血红,一朵若隐若现的墨莲出现在额心。周身的气息变得淡灰,深灰,直至变成漆黑的浓雾。 那身素袍衣袂飘荡。 信芳不自觉的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随着这一声,店中寥寥无几的食客也跟着跪了下来。 若华顶着这股嗜血的威压,双手门框,虽没有跪下去,却也难以支撑了。 “我,我错了,我错了...”信芳身子更加低垂了,恨不能五体投地的趴在地上,一字一句的求饶。 “攸宁女君,饶了我,饶了我。” 攸宁唇角微勾,踏着蹁跹的步子,缓缓的走近信芳,一双明眸上下打量着他,道:“听闻修炼的损梵心经可以夺舍,我还没试过,你这蛇妖身子,也不知用不用得惯,我可不想整日扭着腰,将舌头吐出唇外。” “求求你,饶了我,饶了我。”信芳已经幻化回了少年模样,脸色苍白,眸光躲闪着,不住的恳求着。 直到此刻,信芳才想起老板簿册上记载的,攸宁,世称魔女,屠修仙者七十五,精怪一十三... 魔女攸宁,他怎么迷了心智,想要吃她呢? 这贪吃的毛病,真真害死人了! 第四章 绝无悔意 一股浓浓的悔意袭在心头,攸宁的脚步却没有停滞,她用玩乐的眼神盯着他,似乎刻意放缓脚步,好让这折磨更加漫长。 时间恍若静止一般,客栈中鬼鬼噤若寒蝉,冷汗直流,纷纷压低了呼吸,好让攸宁忽视他们的存在。 “攸宁。” 一个温和又清亮的声音响起,她转眸看去,却没有看见来人,心底知道,是陆离的声音。 “不要闹了。”他似叹息似呢喃,似对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般的口气。 攸宁微蹙眉心,脚步再也不能更进一步。 僵持了一瞬间,她笑意盈盈的道:“好。” 信芳瞬间松了一口气:“谢谢老板!谢谢老板!” 一瞬间,加持在她身上的禁咒解除了,她唇角化起狡黠的笑容,猛然出掌对上信芳。 这一切转变的太快了,信芳眼看着那黑莲形掌风冲过来,瞪大了双眼。 “攸宁女君。”这一声就像佛偈一般直落在了她心间,她浑身微微一颤,心间骤然紧促在一起,痛,这种痛就像在寒冷的数九寒天,用冰水从头顶浇灌到了脚底一般。 “呃啊!” 攸宁全身恨不能缩成一团,每一寸筋骨,每一缕皮肉,都像寒针刺入一般。 “不要!” 一双素白的圆头锦履映入眼帘,她顺着这双鞋看了上去,他就这么站在自己面前,微微垂着眸,似乎在看她,又似乎根本没有看她。 他微微动动双唇,缓缓的道:“我忘了,你已经死了,受到的伤害直接加诸在魂魄上,疼痛比打在肉体上疼上数倍,是我不对。” 攸宁浑身汗湿了,她从不知道,鬼竟然能流这么多的汗? 她眸光动了动,唇角微勾,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陆离略有些诧异,微蹙眉心,弯下身子将手搭在她冰凉的额间,以那双手为中心,散发出莹白的光芒。 攸宁睫羽微颤,缓缓张开双眼,目光带着一丝委屈:“我不会原谅你。” “好。”他灿然而笑,全不在意。想了一想,俯下身子,在她眉间落下一吻。随着这一吻,一道淡蓝色的光晕没入她眉心。 “你!”怎么会有人这样不带情绪的,不经同意亲吻别人? “你做什么!”攸宁一边捂着眉心,惯常倔强的神色有些羞意。 “你转生后若有危险,我会知道。” 攸宁蹙着眉道:“你怎能不问我一声,就随便给我种下印记!” “那。”陆离缓缓站起身来,语气平和的道:“下次我问问你。” 若华悄然来到信芳身边,将他扶了起来。 信芳目光再看向攸宁,竟不敢直视,匆忙移开目光,想要从门边溜走。 “信芳。”陆离道。 信芳身子微微一僵,转了回来:“老板。” “你忘自己的职责?再有下次,店中不会再留你。听闻最近二十四花仙和天兵常在三界四处游荡,不知是为何呢?” 信芳连连摇头,硬着头皮上前,想要扶起攸宁,当那双手即将碰触到她的手臂时,攸宁转过眸子看向他。 信芳怔了一怔,恍然又看见那双血红的眸子,也只是一瞬间,攸宁笑着道:“怎么不来扶我?”她的眉梢含着三分媚意,在苍白的面色衬托下,红唇更加妖艳了。 信芳眉头抖了抖,道:“攸宁女君,是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好啊。”她笑意更深了,一双莹白的手抚上他的肩头:“送我回房。” 信芳想要拒绝,非常想,然而对上陆离的目光,又只得垂头,认命的和攸宁单独离开。 若华有些担忧的看着信芳,回眸看向陆离,冷峻的面容竟然带着几分哀求。 陆离微微摇头道:“无妨,安心。” 若华颔首行礼,捡起地上翻到的坐墩,开始收拾残局。 攸宁手指搭在信芳肩头,不时的微微动弹也令他浑身紧绷,他的脊背僵硬而冰凉,陪着笑:“攸宁女君,我不过开个玩笑,你可别当真。” “是么?”攸宁缓缓的笑道:“那从今日起,我每日同你玩一次方才的游戏可好?”她看着他走路不自然的僵直笑着道:“怎么腰肢都不摆了呢?我可喜欢看呢。” “是,是。”信芳想要恢复往日行走的模样,迈出了左腿,左边身体跟着一晃,腰间一摆,却是怎么看也不协调。 “哈哈。”攸宁松开他的肩膀,笑的开怀,直笑出了眼泪:“你,你还想吃我么?” 信芳愁眉苦脸的看着她,伸伸蛇信子,试探的问:“你不气了?” 攸宁略一歪头,收拢住笑容道:“气!所以,你小心了!” 信芳微微眯眯眼睛,动物都有一种本能,就是感知人类的情绪,蛇也不例外,从方才开始,他是被她吓住了,才没有注意。 是否她一直以来都是戏耍自己,而非真的要夺舍他的身躯? 攸宁转眸轻笑,重新抬起手来,信芳下意识的轻微躲了躲,却感受到一只温暖的小手抚在他头顶。 她微笑着,那双明媚的眼睛分明看着信芳,信芳却知道,她这温暖的目光,是透过自己再看别人,或者...别的妖。 久久,久久。 攸宁看着他,那细眉毛,细腰,细腿,浑然天成的媚骨,只觉得他更加像凡人界花街里的鸨母。转过神想想,一个好端端的男妖,却生了这么一副相貌,难怪他想要吃自己提高修为,若不早些定下性别,整日这个模样,也是怪难受的。 闷声笑了笑道:“走吧。” “到了。”信芳苦着脸道,顺手推开了身边的房门。 攸宁踏入房间,陈设一如人间客栈一般,却是显得朴素很多。低矮的睡榻,一张榻几四面围放着四张坐榻。 推开贴着明纸的木质窗口,便是水面,夜幕那么深,那么黑,四周浓雾没有一丝散去的意思。 再转头看去时,信芳早已不知所踪。 她唇角微微勾起,轻笑一声。 侧目看看那张整洁的睡榻,这老板真是奇怪,鬼也需要睡觉么?说来,她已经许多年没有睡过觉了。 不是不想睡,而是不敢。 她又有什么资格质问别人呢,她这个样子,也算不上是个人了。 再次转眸看向那张睡榻,终是没有忍住,缓缓地走了过去,平躺在上面,清新的皂角香味儿。闭上双眸,回想她这一生。 无论是对师父产生感情,还是杀了那些堕入魔道的修仙者,亦或修炼被称为魔功的损梵心经,下一世,再下一世,她永远不后悔。 即便落得这步田地,即便堕入畜生道,她做出的决定,都不后悔。 第五章 灵狐回眸 漆黑的夜晚,四周寂静阴森。这样的夜,偏生赶上浓雾降临,偶尔传来阴风吹过树枝的声音,像极了孤魂野鬼的哀嚎。 一只银白色的狐狸四足发力,用尽全身力气往前跑,不时的转头看去。它小小的胸口起伏着,呼吸紧蹙。浑身的毛几乎都要立起来了。 “在哪呢?怎么寻不到路?”它低声自言自语着,声音雌雄难辨。 “苏苏,回来!” 一声惊天怒吼,像是惊雷一般在它耳边炸开,它不自觉的四腿一软,一边猛然转过身,戒备着身后,一边伏低身子,缓缓的后退着。 就在这声音落地的瞬间,浓雾散开了,它身后出现一座临水而建的、古朴的客栈。 “蜉蝣客栈!”被称为苏苏的白狐,惊喜的睁大充满灵性又魅惑的眸子,不自觉的笑了出来。 黑暗中,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裹着一身素白的衣裙,纤细的双臂上搭着一条鲜红的披帛,她赤着一双素白的脚,脚腕上系着一条红绳细铃。行走之间,衣袂广袖翩飞,脚上的铃铛不时的发出清脆的响声。 苏苏一边后退,一边面露哀求:“舜华女君,放了我吧,你已将我的修为吸去大半了,放了小妖吧。” “放了你,我去何处寻这般精纯的修为?”她分明妖艳动人,声音如同山巅的清泉般,说出的话却让苏苏浑身一抖。 苏苏趴在地上,已然无力逃跑,它转眸看向那座寂静无声的客栈,终于趴在地上,认命吧。 舜华女君歪着头,许是觉得它可怜可爱,笑的更加开怀。 “苏苏,回山。”这语气,就像是对不懂事的孩子说的。 “舜华女君。”一个清亮的男声,自客栈中传来。 舜华女君微微蹙起蛾眉,唇边划过一丝不悦,走向苏苏的步子却停了下来。 “吱呀--”木门发出悠长的嘶鸣,自门内走出一个青衫少年。 信芳笑意盈盈的走上前一步,道:“舜华女君,已到了蜉蝣客栈的地界,强行带那小狐离去,也不问问我家老板的意思?”说着话,他不自觉的伸出一条猩红狭长的蛇信子。 舜华女君不屑的轻哼一声道:“这畜生还未到你们店中,况且,它自愿与我离开,你们蜉蝣客栈管的未免太宽了!” 此时苏苏还未到蜉蝣客栈,舜华女君觉得自己很是理直气壮。 信芳调笑着道:“女君说笑了,若是此刻离去,我家老板还不会生气。” “小小蛇妖也敢这般威胁我,真当我是吃素的!” 他笑着摆摆手道:“舜华女君是三界有名的魔修,你何时改吃素了?口味忽然变淡,不会...”妖媚的扭了扭身子道:“不会浑身无力么?” “今日这小狐我说什么也要带走!想拦我,让你们老板陆离出来!凭你,还拦不住我!” 信芳歪歪头看着她,忽然,妩媚一笑,一转身进了门。 舜华女君狐疑之际,再低头看去,那只白狐早已不知何时消失在了原地。 “陆离!你给老娘滚出来!” 客栈内,若华面色冷峻,略有些不悦,怀中抱着苏苏,对着信芳怒目而视。 他仿若未见,对苏苏笑着道:“我名叫信芳。”指着正抱着苏苏的若华,苏苏下意识的转眸看向头顶的人。 只听信芳道:“他名叫若华,是我不争气的兄长,我们是这店中的伙计。临窗而坐的是我们老板,你唤他陆老板即可。” 目光交织的瞬间,一个冰冷的声音回荡在信芳的意识中:信芳,我已经告诉你不要惹怒她,那就是个疯女! 信芳调笑着道:“大兄,你就不能说句人话么?” 苏苏浑身颤抖着睁大了水眸,环视着四周,眼前这两人是蛇妖。它看向不远处,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身穿素白色宽袖大袍,正临窗读书。 那人就那么静静坐着,却让人移不开眼。 他就是蜉蝣客栈的主人,陆离? 苏苏跳出若华的怀抱,蹑手蹑脚的跑到陆离身侧,讨好的道:“陆老板,你好。” 陆离缓缓的放下书卷,转眸看向那一团白毛,眸光温和:“你是狐狸?” “是,小妖名叫苏苏。” 陆离道:“能化形么?” 苏苏怔怔的看着陆离,他似乎看着自己,有似乎根本没有看,这人身上充满的温和,却又让人不敢亲近。 无奈的道:“原本能,现在不能了。” 客栈外的舜华女君骂了半晌无人理睬,气的形容惧变。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客栈骂道:“陆离,姑奶奶给你好脸,你竟敢设下幻境救那小畜生,还不快快滚出来!” 信芳气不过,叉着腰,隔着门喊道:“这蜉蝣客栈本就是老板的幻境,你来人家的幻境之前,有没有问过,不问而入!哼!”他轻哼一声道:“你就要脸吗!” “你个小小蛇妖,若是有胆,出来骂我啊!” “我没胆,我没胆,你有胆就进来打我!” “小妖你找死!今日我就撕了你的嘴。” 信芳一边揽起衣袖,露出素白单薄的手臂,一边似泼妇一般道:“小爷给你脸了!” 舜华女君嗤笑一声道:“小爷?我看是兔儿爷吧!” 陆离微微蹙眉,站起身来,踏着不急不缓的步调走到门口,信芳和若华相视而笑,一把推开门。 陆离的那身不染纤尘的衣裳,在房内不算明亮的灯火下,让人一眼就看见他,再也移不开眼。 舜华女君不自觉的停了嘴,双唇微微颤抖着道:“将它交出来!” 陆离微微扬起双唇,这弧度分明是笑,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他缓缓抬起手。 这只手,骨节均匀,手指修长,同他的肤色一般的苍白,隐隐泛着莹白的光芒。等等,莹白的光芒? 舜华女君就像被定住了一般,浑身动弹不得。 “聒噪。”他的薄唇边轻悠悠的吐出这两个字,接着,舜华女君凭空消失在了夜幕之下。 苏苏躲在门后,将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这个陆老板,他能感觉到,他的修为太高太高,不是普通的修仙者的修为,若说是仙,他身上又有些佛门的气息。 难道是佛门之人? 可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个僧人啊? 他到底是怎么将舜华女君“咻”的一下变没的? 第六章 攸宁有梦 陆离转身回到店中,仿佛方才的舜华女君是蝼蚁一般不值一提,坐回软榻上,缓缓的执起书卷,道:“癸字,七号房。通知狐山来人接它回去。” “是。”若华低声应下,上前几步,抱起苏苏往外走,信芳紧随其后。 “陆老板允许我先住下?” 若华摸摸它头上柔软的毛,心中觉得痒痒的,脸上的表情温和几分,想要开口说话,却是怔住了。 “癸字七号房就是我要住的地方?名字好奇怪。” 若华闷不做声,信芳笑着道道:“蜉蝣客栈本是万虚之境,简单说,老板想让它多大,它就能有多大。客舍是按照天干而设,甲、乙、丙、丁直排到癸字号。”转而对若华道:“你说你,不愿说话,化形又有什么用?” “为何我住最末的癸字号?”苏苏微微有些疑惑,听闻蜉蝣客栈收留的除了妖还有孤魂野鬼,它怎么也算是有修行道行的呢。 “大概...”信芳轻笑一声道:“因为你不能化形,所以...”和一般动物是一样的存在。 想想癸字号房住的那些,千奇百怪的小妖们,信芳轻笑了一声道:“这儿很安全,安心。” 苏苏将小脑袋撘在若华手臂上,这颗悬着的心终于发放了下来。若华手指头轻轻梳过它的毛,脸上冷峻的神情略有些放松。 虽然若华没有开口说话,然而苏苏却能感受到,他的温柔和带给它的安全,擤擤黑色湿润的小鼻子,喃喃的道:“若华兄,你真好。上次化形我正遇到舜华女君,被她吸引,变成了男人。这一次,为了你,我一定要变幻个貌美的女子。” 许是觉得这个怀抱很温暖,竟然沉沉的睡了过去。全然没感觉到怀抱着它的那双手僵硬了。 若华目瞪口呆的垂眸看向怀中温软的一团,耳根微微泛红,脚步快了几分。 信芳怔了一瞬间,笑,笑了,娇笑着,扭着腰肢追上去道:“狐族多情,果然如此。大兄大兄!你羞什么,等等我啊!” 客栈外间邻水凭栏,设有精美的鹅颈靠椅,一个男鬼舒坦的靠坐着,笑道:“哟,新来只小妖。” 年老女鬼斜睨了一眼,喊道:“信芳,我已经排了三年,老板何时送我去见我家那老不死的?” 信芳回首笑着,伸伸蛇信子:“你夫君高寿,还能再活数年,你且再等等。很快,老板就会带你去接他。” “好,好。”年老女鬼笑着点头。 男鬼侧目看着她,笑道:“你等的人快来了?” 女鬼长舒一口气,了无生机的脸上竟然散发着点点光芒:“你等的人,也会来的。” “你死时才堪堪的十几岁,就不能变幻出死前的模样对着我么?整日这般老态龙钟,看着也不嫌碍眼。” 年老女鬼轻哼一声道:“我愿意!你还不是一脸吊死鬼的模样。” ...... 信芳将吃的一半的点心扔回瓷碟上,拍拍身上的碎渣道:“大兄,你这么抱着它也无用,过几日狐山就要来接它了。” 若华脸上一闪而过的温柔消磨殆尽,转眼之间又挂上一脸冷峻,用感应与他说:少管闲事。 “得!”信芳笑眯眯的道:“小狐狸,你和我大兄待会儿吧,我出去看看。” “谢谢信芳兄长。” “乖孩子。”信芳笑着出门去。 信芳转回陆离的房间,道:“老板,苏苏安排好了,攸宁女君已然入眠。” 陆离点点头,站起身来,信芳紧随其后,房中的山水屏风如同水面泛起点点涟漪,二人依次走了进去。 人间五月天,正值落英缤纷的季节,丝丝柔和的熏风伴着桃花迎面抚来,官道上士族的牛车步履迟缓又优雅,着实赏心悦目。 随风飘动的帘幕应和着缠绵的花雨,令人恍若置身画卷之中。 信芳抬眸看着身边的景色,笑道:“没想到她梦中的景色如此旖旎。”他侧目看看身边路过的牛马车,并未见到要找的人:“她在哪呢?” 陆离笑着道:“去喝杯茶吧。”说着,走到了路边简陋的茶寮。 二人要了两杯清茶,静静的等着。 自不远处,一匹瘦骨嶙峋的老马,垂头丧气的拖着疲惫的步伐,似乎故意踩踏地上的落花一般。 陆离转眸看去:“她来了。” 信芳跃跃欲试的看了过去,只见赶车的少年十七八岁,一对剑眉飞入云鬓,双眸清亮如同繁星,坚挺的鼻梁微微皱了皱,唇角挂着一丝无奈,本是一身清正之气的少年,无计可施的对马车里面喊道:“小师妹,你都下山三十年了,也该回灵塔峰了。” 攸宁一双如同点漆的眸子微微一转,桃花般的嘴唇一撇,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娇蛮:“你怕师父责罚?” 少年皱皱眉宇,声音高了几分道:“叫我二师兄!” 攸宁极为不屑的轻哼一声,靠在车内的软垫上,轻悠悠的道:“等你修为超过我,我就叫你二师兄。”她眸光流转,低低的笑了笑道:“至于下山,是师父整日说我不懂人情世故。我不回去自有我的道理,你不懂就别多问。” 乔木微微点点头,很赞同的道:“在灵塔峰谁人不怕了你,也只有下山才能让你看清人世险恶。修仙世界尔虞我诈,你心思太过单纯,若是不经历练,哪能应付那些虎视眈眈的门派长老? 师父已然入了仙门,这一闭关,弹指既是百年。如此一来倒也不急着回去。只是人间灵气稀薄,你我修为停滞不前,恐对修行有害。”他转眸看向车里道:“我们还是早些回去修炼吧!” 攸宁有些不耐烦的道:“乔木近来似乎年长许多,怎地比师父还要唠叨。” 乔木无可奈何的道:“你来人间三十年,看上的人间少年没有十位也有八位,每一次最多不过一个月,定要闹得人家鸡飞狗跳,你就不怕折了修行!” 攸宁扁扁嘴,有些委屈:“他们生的好看,我是追求本心,何来折损修为之说呢。” “你怎能因他们生的好看就要去...”许是觉得下面的话有些难听,小师妹不懂得人情世故,到底没将话说出口,微微侧目看向攸宁道:“师兄生的不好看?怎么也不见你来追求我?” 第七章 魔女攸宁 攸宁被他严肃认真的模样吓住了,尴尬的笑了笑:“因为,你是师兄啊。” 没错,因为他是师兄,她从没想过为什么师兄生的好看,自己却不想去追求他。 乔木见她惊吓的样子,低低的笑了笑道:“傻师妹,你还当真了,哈哈。”一阵爽朗得意的笑声传来,攸宁握了握小拳,狠狠的打在他背上,一边喊道:“宝马,快些!” 陆离稳如泰山,并没有动,信芳道:“老板,不追上去吗?” “恩。” 话音刚落地,只听远处传来马蹄声,听起来似乎有十余匹马的样子。修仙者耳聪目明,自然听得清楚。 攸宁侧耳倾听,唇角缓缓划开满足的笑容,她双颊微红道:“他来追我了!” 乔木暗自翻了个白眼,神情有些发杵:“你怎知是李迨凡来了?” 攸宁眯着眼睛笑着道:“他的马,被我一拳震瘸了,我自然听得出。” 乔木对攸宁的霸道和杀伤力再一次刷新了认识,低低的呼了一句:“宝马,停下等等。” 老马鼻尖发出一声不屑的响鼻儿,停止了它的辣蹄摧花。 攸宁笑意盈盈的翻身下了马车,站在路边,小脚不时的踢着路边的石子,羞涩的道:“乔木,此番,我是得到世人口中的真爱了吧?” 乔木一见她这副娇羞的模样,不但没有痴迷,反而觉得一身恶寒,身子不自觉的打了个冷战道:“短短一个月,你打砸了他家的酒楼十二次,这次因为他将你送他的荷包弄丢了,竟然将酒楼的伙计打了个遍,负气出走。” 他微微顿了顿,许是觉得好笑,道:“还将他的马打瘸了,若他还追你回去,那肯定是真爱无疑了。” 攸宁鼻尖轻哼一声,翻个白眼道:“我的迨凡温润如玉,哪里是你这副心肠能明白的。” “好,你家迨凡温润如玉,我这粗野之人不懂得怜香惜玉。”乔木盘着手臂,怒气腾腾的站在一边。 “我这身衣裳好看吗?” 乔木侧目看去,只见少女面如芙蓉,双眸黑白分明带着满溢的喜悦,一双唇柔软更胜桃花。上身穿着鹅黄色的对襟直领衫,将修长洁白的脖颈展现出来,下身配着颜色略深的百褶裙,如此明艳清澈的少女模样,不禁呆了呆。 她扶了扶鬓边的碎发,笑着问:“妥当吗?” 马蹄声越来越近了,乔木轻哼一声:“貌若无盐!” 陆离和信芳站在路边,信芳简直不能相信眼前看见的攸宁,低低的问:“老板,你没认错人吧?这,这姑娘实在不像是我们店里的那位。” 陆离摇摇头道:“是她。”说着,站起身来,二人缓缓的走上前去,攸宁就仿佛看不见一般,恶狠狠的剜了乔木一眼,充满警告的道:“我这仙姑分明明媚娇艳,你这叫有眼无珠。” 乔木双手举到耳边道:“不说就不说。” “哒哒,哒哒......”马蹄声就在耳边,只见一个身着翠色锦衣的少年策马扬鞭,意气风发,一张玉面如同削玉,双眸不时的左顾右盼着。 转过脸去,笑的娇媚,挥着莹白的小手:“迨凡!” 少年一见那美貌的少女等在路边,眸光先是惊喜,接着,泛起隐隐的惧怕,身子也不自觉的往后缩了缩。 只见他回首对家仆温言道:“将攸宁的东西拿过来。”说着,少年利落的翻身下马,略带迟疑的走上前去。 “迨凡!”攸宁眉目全是喜悦迎上去,双颊染上红晕,微微的垂下头来,声音略微带着颤抖,用极细极小的声音道:“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怎么才追来啊?害的人家好生难过。”原本就娇美的相貌更添生动,让人心尖微颤。 少年怔怔的看了她一瞬,嘴唇微微颤抖:“攸宁。” 一边的家奴见事情不对,微微拽了拽他的衣袖,另两个家奴托着巨大的麻袋,来到两人面前。 麻袋不知有多少斤重,两个青年大汉竟然抬不起来,拖行而来,地上留下深深的拖痕。 李迨凡回头看了看自家的家仆,个个鼻青脸肿的,噤若寒蝉。每个人都垂着眼眸不敢看那少女一眼,一咬牙,声音和暖又温柔的道:“攸宁,你个性太过激烈。不能做我李家的当家主母,这事是我对你不住。我将你落在酒楼的东西都给你送来了,你一路走好,再。”刚想说个再见,却发现迎面而来一阵暴戾的杀气,他浑身一抖,下意识的抬眸看去。 攸宁微微蹙着眉,以为自己听错了,却见到一双坚定不移的眸子。 她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寒,缓缓地道:“你,是来送我走的?”这短短一句话,似乎每个字都是从齿间硬生生挤出来的一般。 李迨凡不自觉的后退一步,一边盯着她,一边双手胡乱的摸索着马缰,扬声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你别乱来啊!” 攸宁步履蹁跹,缓缓的往前走:“李,迨,凡!” 数十个家仆似约好了一般,一齐怪叫:“魔女攸宁发怒了,快跑!” 原本静谧的官道,一时之间乱成一团,桃花漫天飞舞之间,李迨凡骑着骏马飞驰而去,众人作鸟兽散。 只听不远处传来李迨凡一如往日,优雅的嗓音,喊道:“攸宁,再也不要回来!” “噗!”信芳抱着腹部,大笑道:“老板,太,太好笑了!”一脸的幸灾乐祸。 陆离双唇微微上扬,道:“再笑,我就解了你身上的隐身咒,你当她会如何呢?” 信芳听了这话,想笑也笑不出来了,这女孩原来从前就这般厉害,难怪会变成那副样子,只是,这魔女之名,也不过是小姑娘脾气不好罢了,究竟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幅样子的呢? 微风拂过,带来片片桃花,攸宁静静的站在路中央,目光看着李迨凡离去的方向失神。 “我方才说了什么?李迨凡若是来追你回去,还不如自剜双目呢!”乔木负手走到她身边,微微弯下身子,虽然还是看不清她的表情,却明显感觉到她的怒气。 “哎,一切尽在我的掌握之中!”他伸出一只手,作势收展手掌。接着道:“我早就劝你,人家李迨凡家财万贯,学富五车,是河内最炙手可热的公子。你自小长得就丑,却还说人家是你的真爱,这回被弃了,可别怪师兄我。” 攸宁垂着头,肩膀微微颤了颤,乔木眯着眼睛笑着道:“不听师兄好言相告,这会儿哭什么?” “乔木!”一声怒喝,攸宁右手一抖,一柄如柳叶般宽窄的剑握在手上,只见她随手挽了几个剑花,银光四射之间,路旁的桃树花枝乱颤抖落无数花瓣,几声裂帛的声响。 乔木大惊失色,一边躲一边摸向腰间,抖出一柄寒剑,迎上前去:“师妹,别闹!” “谁与你玩闹!” 两柄兵器刚才相交的一瞬间,乔木只觉得浑身一凉,不可置信的低头看去,只见身上那件素白新袍粉碎的落在地上。 “攸!宁!” 第八章 血衣魔修 乔木爆喝一声却见攸宁跨上老马,娇喝一声:“宝马,走!” 老马对天嘶鸣一声,譬如龙吟,四只蹄子跑了几步,却渐渐的踏着空气飞向空中,马身逐渐发生变化,银光一闪,半空之中,老马身体逐渐涨大变长,变成了一条通体散发银光的巨蟒。脖子上刻着类似图腾的白色花纹,全长两丈多长。 只着下裤的乔木剑指攸宁道:“你给我回来!” 攸宁轻哼一声,晃晃手中的储物袋,慢悠悠的笑着道:“乔木,你的储物袋我拿走了,想找回去,便来寻我!”她眯眯眼睛,左手一挥,结界消退。 乔木就这么赤裸着身子在凡人面前。 只听半空中一阵兽吟,攸宁消失了。 “啊!” 一阵娇声呼喊,出门踏青的官家小姐纷纷捂住眼睛。 “哪里来的登徒子,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一边的世家公子纷纷上前,跃跃欲试。 “攸!宁!”乔木爆喝一声,刀枪棍棒迎面袭来。 信芳笑道:“果然恶女。” 陆离掐了个诀,唤来一片浮云,二人踏云追了上去。 攸宁翻了个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巨蟒的背上,眸中染上了丝丝哀愁,有点疑惑,喃喃的道:“究竟,他为什么离开我?还有师父,我走了三十年,他也没给我传信。” “我不过是蟒,哪里明白什么人间情爱。”宝马一边驰骋着风云,一边用极其苍老的声音道。 攸宁不悦的撇撇嘴道:“你比我年长几百岁都不懂,爱,真奇怪。” 宝马眼珠转了转,道:“我带你回家吧,这一趟也出来许久了,玄清真人会担心你的。” 攸宁翻过身子,趴在巨蟒身上,拍拍他冰凉的身侧,道:“师父会么?”她眸中带这些憧憬,微微摇摇头道:“宝马,为何我总想着师父?一想起他,心里头就难受的紧。我不该,不该。” 宝马微微沉吟道:“的确不该,那是你的师父。” 攸宁微微蹙蹙眉道:“宝马,我无意间看见了一些事,但是我还没想好该不该告知师父,你说我该怎么办?” “玄清真人是门中掌门,你说的事若是事关宗门安宁,理应告知他。” 攸宁一双莹白的小手微微握成拳头,终于点点头道:“逃了三十年还没想明白,我也真是愚痴至极了。谢谢你一直陪着我,不像楮禾和乔木,就会揶揄我,欺负我。” 宝马笑了笑道:“那两个小子哪里是欺负你,分明是。”话还未说完,突然之间,万里晴空风云突变,变为一片黑幕。乌云压顶,狂风肆虐让人睁不开眼。 自天灵盖,一股寒彻骨髓的凉意走遍全身,攸宁木然的看着突变的天色,意识到危险来临,想要摸剑,浑身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一个身穿血红长袍的怪人,凭空站在她面前。 “你是谁?”她挣扎着身子,浑身冰凉,却依旧难以动弹,眼前这人的修为,高过自己太多了,只凭着这股威压,便令她全身定住了,看来今日是凶多吉少了。 “咯咯咯...”一阵刺耳的笑声传来,这笑声就仿佛上下颌的牙齿不住摩擦发出的一般,刺耳的让人浑身不适,只见那人伸出一只枯瘦蜡黄的手指向自己。 完了。 “宝马快逃!”她拼尽了全身力气大喊一声。 巨蟒长鸣一声这声音不是龙吟,却也惊天动地,转身就往下界无人之处飞去。 攸宁心跳的不可抑制,只要,只要躲过这人,她一定回山,即刻回山! 血红衣袍人猛然挥掌,宝马哀嚎一声,身子直冲着地面砸了下去。攸宁猛然被甩开,身子剐蹭在地上,磨破了手臂。 宝马腰背似乎被这一掌击折了,身子打了个滚,张大了血盆大口冲着那人冲了过去。 “乔木,救我,救我。” “乔木,救我,救我。” 攸宁浑身微微颤抖着,许是因为宝马突然的袭击,血红长袍人一分神,竟让她有机可乘掐了个诀。 离开不过数刻,乔木心念感受到攸宁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求救声,哪还顾得了什么凡人,口中念诀奔向她在的方位。 官道上一众人看着乔木冲上天际,纷纷瞠目结舌。 “这,这是。” 方才还花容失色的贵族少女,转而憧憬的道:“那是仙人啊,怨不得生的如此俊俏。” 巨蟒和怪人缠斗着,那人枯瘦蜡黄的手狠狠地抓上宝马的背部,撕裂了一块块的皮,连带着血肉如同血雨一般的洒落下来。 攸宁双眸含着泪,双手持剑冲上前去。 “宝马!” 还没等走近,一股阴寒的力量袭上全身。 “呃啊!”一股力量猛然撞击在她腹部,将人弹开数丈。 “攸宁!我来了!”乔木侧目看向血红衣袍的那人,诧异一瞬,问道:“我的储物袋呢?” “在,在这。”攸宁自腰间解下,送还到乔木手上。 普通的结界只能阻挡凡人的眼睛,却无法隐匿修仙者的气息,更躲不过眼前这修为远在二人之上的墨修。乔木心念一动,隐息符,只有一张。 他微微蹙眉的瞬间,宝马哀鸣一声,从天际坠落下去。 “宝马!”攸宁撑着身子往前冲。 乔木一把抓住她,将隐息符贴在她头顶。双臂环抱着她,语气像是哄着不懂事的孩子,温柔又和暖:“师妹听话,不要管我,不要出声,不许哭,不许叫,等他走了,马上回灵塔峰。” 攸宁双手捂着嘴,眼泪扑朔扑朔的往下掉,身形渐渐消失。 “人呢?” “人呢?” 血红衣袍的怪人微微仰起头,斗篷的帷帽滑落下去,攸宁这才看清,帷帽下是一张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脸。 枯黄皮肤上流淌着黄色泛红的脓水,皮紧贴着骨头一般的干瘦,让人如同看见活着的骷髅一般。 “那个有仙人血脉的小仙姑呢?”他的声音干哑发涩,就像老风箱抽拉的声音一般。 乔木微微后退一步,道:“你这魔道妖人,快快离去。”说着,拔出了剑。 那人轻哼一声,缓缓的伸出手。 血红发黑的光芒将天地再次陷入一片黑暗,攸宁只听见“砰”的一声,乔木还没来得及喊上一声,身体自内而外爆裂开来,嫣红的鲜血,红白的碎肉和骨渣如同雨一般落下来。 “啊!”她惊呼一声。 那人深陷的眼窝一亮,循着声音来到乔木破碎的尸身旁边。 攸宁用自己的牙齿狠狠地咬着手臂,唇舌间血腥一片。 那人微微歪歪头,看着地上的尸块,或许觉得浪费,伸手捡起一块肩胛,一片血肉模糊,那人将乔木的肩胛放在唇边闻了闻,似乎很满意,一口,一口的吃的温文尔雅。 第九章 牛头马面 攸宁呆滞的站在那,颓然看着血衣人慢条斯理的享用乔木的肉。接下来,她看见那人将没吃光的骨肉放进储物袋,唤来一团黑云,飘然而去。 半空中的风将她浑身冷汗吹干,堪堪的打了几个冷战,垂眸看去,下身的衣裙湿濡一片,羞耻和悔恨,让她哭不出来了。 她颓唐的坐在地上,脱下外衫,手捧着地上零碎的肉块和碎骨,满手都是鲜血,不肯放过一点。 “乔木,乔木,我带你回家。回山上去,咱们再也不下来了。”她突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乔木和宝马劝了她多少次,她哪怕听那么一次! 侧目看着了无生息的巨蟒,修炼百年,毁于一旦。 “都是我害了你们,都是我害了你们。” “我一定为你们报仇,我拼了这一身修为,一定要为你们报仇。”她的眼泪滚落,恍然想起玄清真人提起过灵塔峰藏经阁藏有门中禁术,是上古时代,灵塔峰仙人与魔族大战,缴获了一本魔族上乘秘籍“损梵心经”。 她眸光微闪,灿然而笑:“乔木,我有办法了,我一定为你报仇!杀了那些魔修,杀了他们为你报仇!”她手捧着这些碎肉,涕泪横流,将鲜血渗入土地的地方用手挖起来,这是乔木,带乔木回家。 将带着血的沙土用衣衫包好,她缓缓的走近巨蟒的身边,它紧紧闭着双眼,攸宁眼泪滚落在它冰凉粗糙的鳞片上,顺着鳞片生长的方向滑落。 那双莹白的小手抚着它,微微颤抖:“宝马,我带你回家。” 信芳终于收起了调笑的模样,蛇信子微微往外探了探,道:“难怪她要修习损梵心经,却是为了给师兄报仇。” “老板,咱们怎么帮她?” 陆离微垂的眸光充满了平和与安宁,缓缓的道:“她,心中愚痴太过,深陷情沼,杀孽过重,已然帮不得了。”他微微沉吟一瞬道:“回吧。” “是。”信芳侧目看着伏倒在宝马身上痛哭不止的少女,微微抬手摸了摸头顶她曾摸过的地方,原来,她是在想这巨蟒妖。 攸宁不知道,原来鬼是可以睡觉的,甚至能够做梦,在泪湿了一片的睡榻上醒来,感觉恍若隔世。 这么多年,活着的时候,她不敢睡,生怕一睡着了,就会梦见那一日。没想到,就算死了,也还是逃不掉这场噩梦。 山水屏风中陆离和信芳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屏风上还浮现着攸宁一双充满了怨恨的眼睛,拭泪的模样,他素袖一挥,屏风画面静止,又重新变成了一扇再寻常不过的屏风。 信芳微微蹙眉道:“外间道魔女攸宁,原来却是个生苦之人。”他微微转眸,轻笑道:“为了杀魔修,让自己半仙之体堕入魔道,值得么?人心真奇怪。” 陆离微微垂眸,端起榻几上的茶盏,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道:“人生在世,如同身处荆棘之地,心不动,人不动,不动则不伤。心动则人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攸宁女君竟敢对玄清真人妄动情欲,更何况玄清真人可是她的师尊。说她大胆,她的确做得惊天动地,却不敢让玄清真人知晓心意,饶是最后临死之时,还假装戏谑。”信芳环臂胸前,一只手缓缓的刮着下巴道。 若华面色冷峻,轻声叹息,用感应道:人世情欲,令人目眩神迷。 “老板真的解不了她的心结?”信芳问。 陆离微微摇头道:“她心中欲念太过。” “那...” “带她去投胎吧。” “是。” 攸宁推开房中的窗口,温暖的阳光直射进房内,她伸出莹白的几乎透明的手,想要抚抚这阳光。 闪耀的光芒自她指尖流转,像是顽皮的精灵,始终环绕着她的手却又捉不到。 “没想到,还能碰到阳光。” 她轻声呢喃着,心中不解,不是说人死成魂,便要遮蔽阳光的吗? 苏苏迈着舒缓的步子,在门庭闲晃,正瞧见攸宁疑惑的神情,迎着阳光,笑容如此明媚,不自觉呆了呆。 银白色的身影轻快灵巧的跃上房檐,踩着屋顶的瓦片来到那扇窗口上方,后足往后微蹲,猛然发力,正跃进她的窗口。 突然出现的小东西让攸宁微微一怔,却是笑着将它抱了起来。 “小东西,你也是住在这里的吗?” 苏苏鼻尖微微嗅嗅,耳尖的绒毛微微一颤,诧异的道:“小姐姐,你真香。” 攸宁眯着眼睛遮蔽阳光,将脸靠近它那被阳光晒得暖暖的背上,笑着道:“你也不臭。” “谁说狐狸就是臭的?” “别人。” “小姐姐,我叫苏苏,和别的狐狸不一样。” 小姐姐,这个称呼,她还真是没听过呢,她抚抚它的绒毛,笑着道:“没想到人死并不可怕,还能感受到活物的体温。”她眸光看向窗外散去浓雾后,开阔明亮的视野:“甚至,还能站在阳光下。” 苏苏擤擤黝黑湿润的鼻尖,道:“听信芳兄长说,这里是万虚之境。” 攸宁的笑容缓缓的凝滞住了,转眸看向窗外的景色,原来,都是假的,不过是由那人造出来的虚幻之境,怪不得昨日他能及时出现,救了信芳。 “我从没见过小姐姐这么温柔的魔修。”苏苏翘翘鼻尖,又闻了闻她,跳出她怀中,蹲坐在窗框上。 “知道我生前是魔修,还敢靠近我,不怕我吃了你么?”她的笑容愈发艳丽了。 苏苏怔住了,眸光慌乱一瞬,道:“你,你不会吃我的。”说完这句,一转身,跳出了窗口。 攸宁低低的笑了笑,好像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一般。 苏苏跳出窗外,正看见一男一女两个鬼魂坐在临水的凭栏处,目瞪口呆的看着自己,不禁上前问道:“你们认识我吗,为何盯着我看呢?” 男鬼神神秘秘的,压低声音,一边看着攸宁的窗口,一边凑近苏苏道:“你离她远些,她可是魔女,攸宁女君!” 年老女鬼浑身颤了颤道:“昨儿她还要将我们俩拔舌呢。” “就是,就是,凶悍的很!” 苏苏狐疑的看着两鬼,再转头看向窗口,那人已经不见了。 “是吗?会吗?”它狐疑的问了两声。 耳边听得轻缓的叩门声,攸宁转头开门,若华和信芳正等在门口。 二人身后,是两个身穿官服的差人,两人不但不凶恶,反倒皆是一副书生的文雅模样,身形一个瘦弱一个高大,腰间配着一样的刀鞘,双手拖拽着小臂粗细的铁链。 高大的官差道:“我是牛头。”指着一边面色沉稳的,瘦弱官差道:“他是马面,我们是来带你去投胎的。” 第十章 没交房钱 看攸宁年纪不大,牛头的声音很是和缓,只是一双贼眼不住的上下打量着她。 “牛头?马面?”攸宁轻哼一声,笑道:“你们长相可配不上那般威武的名号。” 牛头靠近攸宁,低低的笑了笑:“我们俩还有一副不太和善的模样,小姑娘想看吗?”说着话,却在攸宁小手上摸了一把。 攸宁感觉就像被某种冷血动物舔了一下一样,这种触感,冰凉又滑溜,让人厌恶。她微微蹙眉的瞬间,反手扣住牛头的手腕。牛头没有防备,就这样被她压着手腕,手臂扭成不自然的弧度。 “你干什么,松手松手。” 笑意盈盈的看着他痛苦的表情道:“牛头大人,不是每一个女鬼都能被你轻薄的,记住了?” “哎呦,哎呦,快,快放手!” 牛头脸色苍白,一脸的痛苦:“你,敢袭官!” “你问问信芳,这世上可有我不敢的?” 信芳藏在若华身后,却是很给攸宁面子,踮起脚尖,露出半个头,谄媚的笑道:“没有,攸宁女君威武!” “我,我要上奏陆判,将你堕入畜生道!” “哼。”攸宁轻哼一声,眉眼流转,充满狡黠道:“既然如此,我倒不如就此将你灭了来的合算!”说着话,手上更加用劲了。 “哎呦,哎呦,大哥救我!” 马面身形瘦弱,一双眼却是阴鸷有光,他微微蹙眉看向攸宁,略拱起手道:“六道轮回自有黑白令史评判,小弟口舌有错,女君得饶人处且饶人。” 攸宁翻了白眼,轻飘飘的松了手,道:“失礼了。” “失礼了?”牛头刚被放开,一边将高大的身子往马面身后藏,一边跃跃欲试的道:“等到了地府,看你还怎么逞威风!” 这时,马面侧目看向牛头,冷哼了一声。 这一哼,牛头像斗败的公鸡一般,垂下头,委屈的退后一步。 马面很瘦,走路却很有威风,不过两三步的功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就要往铁链里套。攸宁没有挣扎,于她来说,不能重返世间,为乔木报仇,不能令那铁石心肠之人回眸,她的生与死又有什么分别? “走吧。”她扬着头,一如往昔的桀骜不驯,唇角的笑容明艳的晃眼。 “且慢。”信芳见攸宁已经被锁上锁魂链才走了出来,拿出一个精美的荷包递给马面。:“这是我家老板送给二位的小礼,攸宁。”他微微停滞,道:“攸宁女君生来苦痛,二位多多海涵,善待几分。” “好说,好说。”牛头刚要伸手碰碰马面手中的锦囊,马面轻哼一声。牛头赶紧缩回了手,又委委屈屈的站在一旁。 这是,这是在贿赂鬼差了? 攸宁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全然不似凡人的陆离,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 马面神情朗然的接过荷包,颠了颠,点了点头,略一拱手道别。 二鬼拉着铁链,往前走来,路过若华和信芳身边时,牛头高大的身影哈着腰,奸诈的笑着。马面则目视前方,神情凛然,镇定自若,仿佛收受贿赂是一件很正派,很正派的事情。 苏苏站在房檐上,眼看着攸宁被鬼差带走,她就穿着一身素裙,似乎感受到它的目光,缓缓转过头,冲着它粲然一笑:“小东西,来世再见了。” 这样明媚艳丽的笑容,似乎能冲破世间所有的冰冷。 信芳和若华抬眸看向房檐,苏苏四足发力,跃到若华怀中,喃喃的道:“若华兄长,小姐姐是被带走投胎了?” “恩。”若华很认真的点点头。 “鬼差会不会打她?” 信芳却是终于松了一口气般,轻松的扭着蛇腰,靠坐在凭栏圈椅上道:“老板给了鬼差洗魂丹,能让鬼魂的精魂更加强健,如此合算的买卖,他们自然会手上松松。再说...” 他顿了顿,目光却也朝着越行越远的攸宁看了一眼,道:“老板已然借那几颗洗魂丹告诉鬼差,要善待她。这几年,人间再次战火不断,死人越多,怨气越重。地府还指望着老板,帮他们消除生魂怨念,好尽快疏导生魂轮回呢,哪会因为一个她与老板交恶呢?” 苏苏听了这话,才点头道:“那就好。这个小姐姐那么香,信芳兄长为何怕她?” “你也闻出来了?”他惊喜的笑着,却又蹙眉道:“怕她?”信芳眼眸流转,蛇信子不自觉的伸了伸:“我怎么会怕她?哼!”他腰肢一摆,对若华道:“大兄好好教教你家小娘子说话!” 若华面色陡然一红,抚摸苏苏的手停了一瞬,闷声点点头。 “信芳哥哥!我还没化形呢,你胡说什么呢!” 忽然,信芳似乎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底一般,脸色铁青,整个人怔住了。 见他脸色突然惨白,若华蹙眉,用感应道:你怎么了。 信芳苦着脸转头,凄厉的喊道:“攸宁!她没交房钱!” 若华冷峻的双唇微微上扬,苏苏猛然蹦到地上,昂着小脑袋,笑着道:“信芳兄长,你若是不收我的房钱,我就不告诉别人。” “小狐狸精!别捣乱!”信芳苦着脸,哭笑不得。 若华不知从何处掏出一个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一边用感应道:“辛字号房一夜...扣,三块中品灵石,一块中品灵石等于一万文钱,三块,加两千五百年...” 信芳已经陷入了无边沉默,没吃上她一口魂魄,还搭上两千五百年,老板,求放过。 出了蜉蝣客栈,周围瞬间陷入了浓重的迷雾,只有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黄泉路,路旁生长着一簇簇妖艳似火的彼岸花,正如人间传说的那般,花不见叶,叶不见花。 除了自己手上的锁链随着行走而发出哗哗声,四周寂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攸宁走的缓慢,鬼差却也不急着催促,迁就她的步伐。 耳边听得阴风阵阵,传来断断续续的戏词: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攸宁穷目看去,浓雾渐渐散尽,一座威严高耸的城池出现在自己眼前,城门上刀劈般的巍峨大字:地府。 没有想象中的阴风鬼鬼,若是忽略身边这漫无尽头的黑夜不算的话,就如人间的城池一般。 第十一章 投了个胎 一个身穿红色对襟交儒领戏服的女子,正站在城门不远处。 那身大红的衣裳,耀眼夺目,两侧整齐对应绣着淡粉牡丹花,靠里子是素白色的底裙。下裙及脚踝,露出一双粉白穗子的绣鞋。她的脸色苍白,一头乌黑柔亮的秀发披散在肩头。 什么才是水眸,见过这一双眼睛后,攸宁才明白。 那双眼睛,止不住的流淌着清澈的眼泪,也因为不停的流泪,而使双眸瞳孔泛着白,还不能称为水眸? “她在做什么?” 牛头抬眸看了一眼道:“她心愿未了,不肯入城。” “心愿未了何不去蜉蝣客栈?” “这女鬼执拗,偏要自己在这等。”他轻叹一口气嘟囔着。 攸宁略微蹙眉道:“她的眼睛...” “生前就哭瞎了,死后依然不愿看,也就看不见了。” 许是听见了牛头的声音,那女鬼脸上瞬间亮了起来:“牛头大哥!”微微俯身行个礼,擦擦眼角的泪。 “哎!”牛头很是和善的应了一声,上前几步:“青衣妹子。” “大哥可曾见到京城来的李郎?” 牛头微微摇摇头道:“没有。” “哦。”那女子微微点点头,失望的次数太多太多了,她已经习惯了。只是方才瞬间放出光芒的脸,再次暗了下去:“多谢大哥。”接着,迈着小碎步,站回一边。 “多好的姑娘。”牛头抻长了脖子,略踮起脚尖看去。 攸宁抬头看向牛头问道:“她叫青衣?” 牛头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道:“她忘了名字,只因穿着一身青衣的戏袍,就以此为名了。” 这该是等了多少年? 让她已经忘记自己的名字了,却依然记得要等的那人的名姓。 “走吧。”马面冷着脸催促着。 攸宁转回眼,朗然前行。 进入了地府城门,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河川,迎面袭来一股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恶臭,攸宁不自觉的蹙紧眉头,掩着鼻子。 这股味道,不但臭而且直冲鼻腔,极为霸道,攸宁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地府般的恶臭了。一块巨石立在河边,篆刻着:忘川河。河中数不胜数的鬼魂,哀怨的吼叫着。 “救救我啊!” “我喝迷魂汤,救我上去吧,我去投胎!” “救救我!” ...... 这忘川河,根本就是个臭水沟嘛!攸宁不自觉的抽抽唇角,不喝迷魂汤,就会被投忘川河,受河水日夜浸泡,直到魂魄消散,这可不是自找罪受么? 能够忘记,是一件多幸福的事? 没有未了心愿,又为什么不愿意忘记前世呢?地府哪能容他们造次? 又行数百步便是望乡台,无数的鬼魂排队等候着,想要再看生前的家乡。 “攸宁女君可要再看看?” 攸宁沉吟一刻,唇角的邪意不知怎么就散了,人也淡然了几分。略微摇了摇头:“不必了,没什么好看的。” “女君真是洒脱啊。”牛头笑道。 上了桥,是一座矮小的茶寮,一个年轻貌美的女郎正当垆而立,见到牛头马面,笑着招手:“又是蜉蝣客栈送来的?” “是啊。”牛头应道。 “我想也是,能劳动二位大驾亲自引魂的,也只有那位陆老板才有这样的面子。”说着,女子斟了两碗茶道:“喝点凉茶歇歇脚吧。” 牛头轻哼一声,侧侧身子道:“孟婆,这迷魂汤你还是留给要投胎的鬼魂吧,鬼我带到了,后面就由你安排了。” 孟婆轻哼一声,妙目流转,招呼攸宁坐下,道:“哎呦,妹妹啊,你真是生的好明艳啊。”说着将迷魂汤递给她。 幽静顺势接了过来,想要问问为何如此年轻貌美,却被称为“婆”,又一想牛头初见时说的话,“还有一副不太和善的容貌。”也就明白了。 攸宁笑着接了过来:“喝了它,真能忘记前生么?” “能,能。”孟婆笑语嫣然道。 牛头马面不知何时,已然悄然离开。 攸宁手端着迷魂汤,一仰头,灌了下去。 只听耳边传来一串娇笑声:“如此痛快喝了迷魂汤的,数百年来,你是第一个。” 攸宁笑着道:“味道真不错,能再来一碗吗?” 孟婆微微顿了顿,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道:“好啊。” “我不喝,不喝,不要!” 攸宁侧目看去,一个青年男子一边挣扎一边往店外跑。 孟婆不耐烦的撇撇嘴道:“不喝就不喝,扔到忘川河中去。” “是。” 两个同样貌美的女子不由分说,拉着那男子走开。 “不要,我不要!” “现在这些凡人真是麻烦,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各个有心愿未了,真是当地府是他们家么!” 再转过头来,见攸宁已经又将汤喝的干净彻底,孟婆赞许的笑道:“好妹子,等会有人送你去轮回道,歇会吧。” “好。”攸宁没来由的觉得困乏,趴在桌子上,不过一会,便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周围的气温瞬间变得阴冷,想要抬眼看看,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怎么办?”一个女声问道。 “我怎么知道!她身上血债百条,心中欲念太多,上三道根本容不得她。”一个苍老浑浊的声音道。 “可,这是蜉蝣客栈送来的鬼,是有机缘的。听牛头说,陆老板特意交代,请我们善待她,若是被陆老板知道,那么多心愿未了的生魂,还不引出大乱子。” 老人轻叹一口气道:“你我谁敢为这事去请示崔判官大人?” 听老人提起崔判官,女人道:“自然是你去。” “管不了那么许多了,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你决定吧。” 女人有些迟疑道:“这姑娘修为这般好,我狠不下心。” 老人冷哼一声道:“修仙界不比上古时代,现下损梵心经已是魔道。她因情造下种种愚痴业,又身负杀孽,谁也救不得她,只能让她去那一道了。” 攸宁想要呼喊,想要挣扎,可是什么也来不及了,她连睁眼看看的能力也没有,只觉得身体猛然急速下坠,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逐渐的,她的身体变得温暖,是母体带给她的温暖,虽然睁不开眼睛,她却感到十分安全。 长久的寂静,长久的等待。 “要生了?” 耳边听闻有人声,攸宁一直忐忑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真怕送她投胎的鬼差将她投个什么奇怪的胎来。 等等。 攸宁怔住了。 她不是喝了迷魂汤了么? 为什么,记忆丝毫没有损减? 第十二章 投胎也苦 不会是让她带着前生的记忆,就这么生活下去吧! 狭窄的甬道逐渐打开,攸宁知道,她要再次临凡了。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奋力的往前冲,此时身边却不知是谁狠狠的挤着她,不让她出去。 “滚开!”她大喝一声,猛然推开身边的人。 她能感受到,在即将出来的瞬间,自己的脸和身体都被挤压的变了形。 终于,豁然开朗! 出来了! 她奋力的用四脚往前爬着! 她欣喜的想要笑,微微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经历了太久太久的黑暗,月光刺入眼间,她伸手略微遮挡了一下。 手。 这是她的手? 这只手上生着细密的绒毛,肌肤泛着奶白色,与其说这是一只手,不如说是蹄子,前蹄,猪前蹄! 她瞪大了眼睛,垂眸看向自己身上。 圆滚滚的肚皮上一圈一圈的肉,四只蹄子好像圆柱一般,因为刚才出生,所以浑身软的厉害难以行走。 “哎?管事,这只小白猪有点怪啊,眉心怎么有一撮浅蓝色的绒毛?是胎记么?哪有猪刚出生就睁眼睛。”一个青年修士问。 另一个气哼哼的道:“谁管它一只猪怪不怪,快将这打扫干净回厨房复命。” “你看!它还流眼泪!” “行了行了!兴许是有眼疾,别管了。” 攸宁抬眼看去,自己的“兄弟姐妹”已经都出来了,纷纷拱在母猪身边抢奶吃,她欲哭无泪的叹了一口气。 天下修仙者,沦落到她这步田地的,复有凡几呢? 如此说来,这也算得上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周身皆是猪粪的臭味,她却挑剔不得了,作为一个人的基本自尊...屁! 她还有什么自尊! 这一夜,灵塔峰的后院猪圈里,没有人发现,角落中一只新生的小猪,正抡圆了肥嘟嘟的手臂一边捶打地面,一边留着眼泪,口中不住的嘟囔咒骂着。 与此同时,玄清真人心念有所感发。 攸宁,她投胎了?而且就在灵塔峰! 他赤着脚随手披上一件单衣,推门走出房门,汉白玉雕刻而成的栏杆下是万丈深渊,隐约可见浮云莽莽,耳听蝉鸣声声,他驻足了。 迟疑了瞬间,他蹙着眉,朝着心念指引的方向走去,越走他的心越惊,后院,拐了三四折,路过厨房,便是饲养家禽走兽的地方。 他再没有一丝迟疑,一股动物身上特有的臭味,差点将玄清真人熏晕了,掩着鼻子来到猪圈,正看见一只通体雪白,额心生着一撮淡蓝色毛发的小猪,趴在边上冻得瑟瑟发抖。 他的攸宁,人人敬仰的灵塔峰仙姑。 拥有一半仙人血脉的佼佼者,她,投生成了猪。 攸宁抬眼看着玄清真人,他的脸上充满了诧异,惊慌和恐惧,还有淡淡的厌恶。 她受不了这样的表情,与其让他这样嫌弃自己,她缓缓的用四肢爬行着,拱到了母猪身边,母猪的****上还沾着其他小猪的口水,她一头扑了上去,眼泪不可抑制的往下流着,猛然吸允着。 母猪被突如其来的小猪咬得疼了,哼哼了一声,用蹄子,将她推开。 刚才下生的小猪哪能受得了这铁蹄,攸宁不自觉的哀嚎了一声,玄清真人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她顾不上半侧身子摔得疼,再次爬了过去,这一次,她很乖,很听话,轻轻的吸允着,母猪也没有再推开她。 她不是攸宁,不是! 她只是一只普通的小猪,她没有廉耻之心,什么也没有!不要,请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求求你! 他看了她许久,许久。 他几乎想不起攸宁生前的样子了,她不是才死了几天么?自己已经多少年不敢看她一眼了? 他早就知道她的心意,却又假装不知道,若有若无的引诱她对自己侧目,又若即若离的不靠近她,就这么霸占着她的心,又不敢真的怎么样。 他觉得自己很卑鄙! 这样的心思,算得上寡廉鲜耻。 他曾为了这件事入关近百年,若非二十年前乔木突然陨落,还不敢出关。 他一脚踏入仙门,却因为她,迟迟不能升至高仙。 再看她今日的模样,他心中竟然生出一股恶气,她怎么能如此卑微! 匍匐在母猪身下吃奶的,不是他的徒弟! 不是,他的攸宁。 如今,他甚至恨自己当日为何不一剑毁了她的魂魄。 攸宁感受到了,他的杀气。 “呦!”一个青年修士推开院子大门,揉揉眼睛,甚至不敢相信:“玄清真人,你怎么来这污脏之地了?” 攸宁心间一松。 玄清真人转头看向那修士,道:“明日午时,我要吃乳猪。” “您要开荤了?” 玄清真人辟谷多载,除却灵药基本不必吃东西,今日怎么想起吃这些凡俗之物了,还一开口就要吃猪呢? 他指着攸宁道:“就吃那一头。” “好,好,您放心,我记住了。”修士上前几步,略有些诧异道:“这只猪果然不同寻常,还带着胎记呢。” 再转过头看去,玄清真人已然踏云而去。 攸宁微微蹙紧眉头,猪鼻让她呼吸更加开阔。 “你有福了,玄清真人点名要吃你呢。”修士笑着摇摇头,转身走了。 攸宁木然的爬到一边,看着天幕,心间无比平静。堕入畜生道,与其带着记忆苟活一世,早早死去也是好的。 他这是对她的仁慈,还是对她的狠毒呢? 她自己也想不明白了。 母猪转眸看着攸宁,用鼻子冲它“哼哼”不止,甚至拖着疲惫的身子,将自己的肚皮凑近她。 畜生尚且有情。 它知道攸宁就要被吃掉了,眸光闪烁着,满含着不舍得。 攸宁眼圈微微泛红,将头靠在母猪身侧,猪臭味,似乎没有那么刺鼻了,反倒,很暖和呢? 她将双蹄合十,勉强算得上是十吧! 奋力的直立起身子,拱拱自己的身子,作揖行礼。 感谢它给了自己一次生命,感谢哺乳之恩,感谢这温暖的眼神和体温。 竹子编成的篱笆尖锐的竹刺凸出,却没有人修缮。 她爬着到了那根尖利的竹刺边,将头抬高,终于够着了竹刺。竹刺刺破额间的肌肤,鲜红的血液潺潺流下,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却不觉得疼。 这一点也不疼。 远没有心间的伤疼呢。 第十三章 肉身之约 “啊!” 她狂吼一声,一头撞向竹刺。 “噗呲” “攸宁女君!”天际传来一声呼喊。 陆离站在云端,微微蹙眉,来晚了。 信芳瞠目结舌的看着攸宁小猪的惨状,蛇信子搭在唇外半晌才收了回去。 鲜血浸得额前的淡蓝色绒毛成了暗红色,攸宁缓缓的自小猪的天灵盖飘了出来。死,太疼了。伴随着不可描述的疼的,是那长久、长久,难以消弭的绝望。 从前时常听闻修仙者为名利、为大道而自爆,也听说凡人界有人为金钱、为情(爱)自杀,她难以理解,能够每日迎接光明,好好的活在世上,是多么幸福的事情,世上真的有解不开的结吗?为何要与自己过不去呢? 没有经历过死亡或濒死的人,永远难以理解这种感受。活着需要勇气,死,更需要。所以,能够幸福的活在世上的人们,请珍惜这一切吧。而选择死亡的人们,就如她一般,堕入地狱吧。 她渴望活着,渴望忘记一切重新开始,但命运偏偏不容。 女鬼攸宁走到母猪身边,轻轻抚摸着母猪的头,道:“谢谢你。”口中说着谢谢,脑海中却不可抑制的,一次次的想起今夜玄清真人看见她的一举一动,那个厌恶的眼神,她永世难忘,她的周身逐渐变得黑暗,一双眼眸充满了血红色,额心一朵墨莲若隐若现的闪着微光。 陆离缓缓的来到她身边,伸出骨节均匀而修长的手,轻抚着她的额头。 莹白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身体,浓黑渐渐消散。 “跟我走吧。” 攸宁没有动。 陆离略有些尴尬,道:“我没想到你堕入畜生道,感觉到有人对你动了杀念就赶来了。” 攸宁转眸看着陆离,只见他一身洁白的素衣,即便站在猪圈里,也纤尘不染,他微微垂着眸,目光似在看她,又根本没有触及她。 周身是温柔的气息,却又庄严的让人不敢靠近。 “知道了,赶来了,又能如何?” 陆离缓缓的道:“将你带回去,养着你。”他这话说的很坚定,很认真,不带一丝戏谑。 反观信芳,早已偷笑的直不起腰来了,不知是怕陆离不悦,还是怕攸宁发怒,躲藏在黑暗的阴影下,这笑声强行憋在胸腔中,听得难受的紧。 “想笑就笑,你们老板在,我还敢夺舍你不成?”攸宁眸光森冷的看向他。 “噗!”信芳没有忍住,笑声泄了出来,又怕攸宁生气,强忍着直起腰道:“别气,别气,这种体验,一般修仙者哪能体会?” 攸宁微微眯了眯眼睛,信芳只觉得周身的空气都冷了下来,这一次,他是真的不想笑了。 “信芳不够沉稳,若华不爱言语,我的客栈缺人手,你若愿意帮我打理客栈,引渡生魂,为期一百年,我为你重塑肉身。” 这事听起来可合算极了。 引渡生魂,为其了却心愿,那可是积攒功德的事情,功德好的人,机缘就好,机缘好了,羽化的希望就更大了。 “附加一条。” 陆离似乎没想到攸宁会有其他要求,却是点了点头:“好。” “不问我想要什么?” 陆离转身腾云,缓缓的道:“忘记前尘,可对?” 攸宁抬眼看着月下的陆离,想要反驳他,却只能认输的点头。 “我答应你,满一百年,我为你塑肉身,将你的记忆抹去。” 陆离拿出一张契约书,面色如常的递给攸宁:“签了吧。” 不知为何,从这人口中说出的话,她轻易就信服了。这是上天给她重新再来的机会了吗?用一百年,换取新生,她愿意,求之不得的愿意。 她默默的扯出一缕精魄,加注在契约书上。却没看见信芳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 店门口的聘书贴了几十年了,老板终于招到新伙计了,他是不是可以请个长假歇息一段时间了? 攸宁低笑一声道:“老板,作为你的新伙计,可以提个意见吗?” “说吧。”陆离淡然而笑。 “那个客栈的名字,虫虫客栈,不好听也不好看,若不,我们改改吧...” “是蜉蝣客栈...” “分明是虫虫。” “攸宁,我房中有许多书,你可以来借阅。” “可是客栈的名字。” “蜉蝣楚楚,朝生暮死,一如世间百态。我的客栈,叫蜉蝣客栈,你若记不住,扣月钱。” 攸宁还想回嘴,无奈人穷志短,她的脑子竟然因为这一句话,就记住了,也打心眼里相信,客栈门口的招牌上写的的确是“蜉蝣”而不是“虫虫”。 陆离微蹙着眉,手指微微一松,一件素白的斗篷凭空出现,缓缓的落在了她魂魄的肩膀上:“穿戴好,天要亮了。” 这件斗篷轻如蝉翼,罩在身上将她从头到脚盖了个严实。天要亮了,她的魂魄不能接触真实的阳光,否则,灰飞烟灭。 站在云端,天边的朝阳正在冉冉升起,出生的太阳普照大地,将灵塔山笼罩在淡淡的光辉中,这座自上古便立派的修仙宗门,逐渐远去。 她深深的凝视着,久久的静默着。 前尘,再见。 攸宁自来长得高挑,但侧目看向身侧的陆离,他的身姿挺拔,足足比自己高上两头,他的眸光俯视着下界,带着淡淡的柔和与慈悲。 他从不直视任何人,任何人在他眼中都是一样的存在。 再看看满脸兴奋的信芳,又不自觉的低声笑了笑,吃了月梅仙子,他该是许久不敢出蜉蝣客栈了吧? 宝马,若是还在,或许也能化作人形了吧? 乔木。 宝马。 “攸宁女君,又想什么呢?”信芳笑着问。 攸宁看着信芳,笑着问:“你似乎真的很怕我?” 信芳的笑容僵了僵,半露在唇外的蛇信子瞬间收了回去:“怕怕怕,小生当真是怕怕。”说着怕,脸上的神情却是调笑又敷衍。 她微微蹙紧眉心:“小生?我看你还是修成女身比较合适。” “好好的小姑娘,为何总想让人怕你呢?”信芳吐吐蛇信子,眉梢微挑。双臂环抱在胸前,腰肢一摆,将身子扭到另一侧,但露一分媚骨。 “你又不是人。”攸宁轻蔑的瞥了他一眼。 信芳谄媚的一笑,颠着小翘屁股,搓着手问:“攸宁,和你说件事,你一定得帮我。” “何事?”攸宁态度冷淡。 信芳笑眯眯的道:“上次你走得急,房钱忘了结,你能先结一下吗?” 第十四章 损梵心经 “我没钱。”她说的自然而然,丝毫不觉得亏心,转眸看向陆离道:“老板,没收房钱的是他,要罚也该罚他对吗?” “理当如此。” “老板!”信芳扭着腰身,想要攀上陆离的手臂,却被他完美的躲开。他扭身瞅着攸宁道:“真是欠了你的!你住一宿,我赔上两千五百年!” 攸宁笑意盈盈的点点头道:“多谢指点,我一定不会忘记收房钱的。” 云层渐渐浓了起来,下界的景色也变得越来越模糊,前方不远,浓雾之下,便是到了。 陆离唇角始终含着温和的笑容,道:“我先为你做一副临时的肉身,这样你办起事来也能方便些。” 攸宁眉梢一挑,扬起明媚的笑容:“临时的肉身,能站在阳光下?”她微微顿了顿道:“不是你那万虚之境的阳光,是真正的那种。” “能。”陆离斩钉截铁的点头,也是顿了顿,道:“只是,不如真正的肉身结实,我的意思是,它可能很容易坏,所以你要精心保管。” “一定!谢谢你陆离!”她微微顿了顿,改口道:“谢谢老板!”攸宁展露的笑容发乎真心,这是她这些日子以来最最生动的笑容,连陆离也感受到她的开怀,唇角的笑容,不自觉的上扬了一些弧度。 “到了!”信芳指着迷雾中,若隐若现的歇山式屋顶。 先是兴奋了一瞬,他的脸瞬间又垮了下来,道:“老板,下回还能带我出来吗?” 陆离唇角含着笑,似乎是刻意停顿一瞬,直吊得信芳越来越怕,讨好的搓着手,水蛇腰扭了又扭,想要靠在陆离身上撒娇,却到底不敢真的贴上,隔着一丝丝的缝隙,谄媚又夸张的笑着:“老板,人家这么听话。” “哦?”陆离微微偏过头:“上次还差点吃了攸宁。” 原本以为陆离没有教训信芳,却未想到,他拿捏着他的心性,用他最想要的来让他记住,在蜉蝣客栈,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 信芳微微垂下头,蹙着眉道:“老板,攸宁很香,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像鬼迷心窍了一样,控制不住。”说着,还带着淡淡的哀怨斜睨了攸宁一眼。 “哎?”攸宁这哪能忍得住啊,叉着腰差点破口大骂:“小妖!你想吞我魂魄,还怪上我了?你皮紧了是不是!” 陆离笑着道:“攸宁,你可知,为何修仙正道容不下损梵心经,却又舍不得毁了它么?” 攸宁微微蹙蹙眉,她从没想过,灵塔峰乃至于整个修仙正道都不允许任何人修炼此法,灵塔峰却又将它保存的那么完好,以至于自己偷偷修炼的时候,没有受到一丝阻碍。 陆离缓缓的道:“损梵心经,在上古时代是修仙之门的必修之法,原因是,修炼到第十层时,便能脱离凡体,羽化成仙。后来,正道修仙之门便明令禁止此术,却因保管不妥被魔族偷窃,直到三百年前神魔大战,才被灵塔峰再次收了回来。 然而此法又威力无匹,若是一心向善之人修炼倒是无谓,若是落到心智不坚之人手中,便会造成轩然大波,毁天灭地。就像你。” 他微微侧目,攸宁甚至感觉他的目光曾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 他竟然第一次用正眼看了自己! “一心向善之人,修炼出来的仙腾应该是纯白的莲花,而你,心中欲念太盛,修炼的却是黑色的莲花。你是否发觉,自己渐渐无法控制情绪,暴怒之时,浑身充满力量?” 是,是! 攸宁没有说话,却暗自点头。 怪不得,怪不得灵塔峰如此小心的保存它,不许人修炼又舍不得毁掉。 攸宁的神情有些复杂,道:“我才修炼到第三层就死了。” “你活着时的机缘,只能修炼到此处。”他转头看向身侧的茫茫浮云,接着道:“你生来带有一半仙人血脉,修炼了损梵心经,使你仙脉渐开。吃了你的魂魄,鬼能增长出另一个精魄,妖能增长百年修为,对于他们来说,你实在是难得的美味。信芳心智不坚,所以才更容易被你蛊惑。” 攸宁抿抿唇,轻哼一声道:“陆老板包庇他?” “老板。”信芳道:“我现在丝毫不想吃她,求你,下次还带我出来吧!” 陆离笑着道:“看你表现。” 有戏,有戏。 信芳狠狠的点头:“信芳绝不乱吃东西。” 当着人家的面,这样谈论,真的好吗! 云朵落地,陆离负手走在前头,信芳和攸宁一左一右,自然的跟在他身后。 “哟!那魔女回来了!”吊死鬼惊讶的道。 皱皮鬼缩了缩身子道:“不是投胎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小姐姐!” 一声清脆的喊叫,苏苏踏着轻快灵巧的步伐,一跃从若华怀中扑进了攸宁怀里。 攸宁下意识的接住了它,狠狠的搓了搓它额前的软毛:“小东西,看我吃了你!”说着,她作势张开诱人的双唇,要咬它。 温热的馨香的气息打在苏苏的睫羽之间,痒的它咯咯直笑:“小姐姐,饶了苏苏,饶了苏苏。” 信芳侧目看着一鬼一狐玩闹,阴仄仄的对若华道:“大兄还不看好你的小娘子,别到时化形成了男人,你岂不是白等了。” 若华微微蹙眉,轻哼一声,像是不屑信芳的话,脚下却是走到了攸宁面前,伸手道:“还我。” 他的声音一如这人,清冷,哦,不,是冷峻,不带温度。目光看着攸宁,就像看着情敌一般带着挑衅和不忿。 攸宁略一挑眉,道:“不!” 说着抱着苏苏往里走去,苏苏趴在攸宁怀中,却立起身子,将头靠在她肩头,对呆怔在远处的若华道:“若华兄长,我一会儿去柜前找你玩。” 若华眉目缓缓舒展,点点头:“好!” 信芳噗呲一声笑了出来:“闷嘴的葫芦也会笑,会说话。” “哼!”若华冷哼一声,往回走。 信芳踏着小步,摇摆着腰肢,觉得蜉蝣客栈又能喧闹些日子了,日子,仿佛比以前有趣了。 辛字,三号房。 “小姐姐,地府吓人么?” 攸宁仔细想了想,道:“不吓人。”顿了顿,想起将自己投入畜生道的那两人,又道:“但是那里的人都很可恶,所以,如果遇到了地府的人,你要躲得远些。” 第十五章 临时肉身 苏苏小脑袋微微耷拉下来,道:“我母亲百年前死了,狐仙死了也会进入地府吗?那些地府的坏人,也会欺负狐仙吗?” 攸宁扬起明媚的笑容,搓搓它的发笑道:“不会,他们只会欺负我这样的坏人,不会欺负狐仙。” “小姐姐不是坏人。”苏苏刚才泛起泪光的眼眸,晶亮无比:“我知道的。” “小孩子怎么懂得这些,看人可不能只看外表,就像信芳,看起来温和妖媚,心智却不坚定,他这小妖,亦正亦邪,不能随意招惹。反看若华,虽然外表冷硬,却是个好心眼的。” 苏苏直起半个身子,黑黢黢,湿润润的小鼻尖抖了抖道:“我都活了三百岁了,虽然在狐山算不得什么,可却比小姐姐这才百岁有余的大两百岁!”说着话,它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却是怎么费力也不能用那只小爪子比划出“二”来。 这副憨态可掬的小模样,直逗得攸宁大笑不止:“哈哈!苏苏,你真是活宝,等你长得和我一样高,我就不当你是小孩子,好不好。” “化形嘛!”它喃喃着鼻子道:“我也化过形,不过是修为被人吸走了,等我养些日子,我一定变成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比小姐姐高!” “若华好像很喜欢你,你化成男人,不怕若华失望?” 苏苏好似忽然想起这事,后知后觉的道:“对了,我答应若华兄长了,不能食言。”它皱着鼻子道。 攸宁轻笑着道:“真是个傻孩子。” 里面笑声不止,若华端着点心站在门外,笑得开怀又呆愣,轻轻将点心放在门口,快速的敲了两下门,又迅速的跑开。 苏苏跃到门口,用爪子将门恼开,却见一盘子点心在门口,张嘴叼着盘子边缘,退回门内,顺势用后腿带上门,跳上榻几,放下口中的盘子道:“不知谁放下的。” “管他是谁,吃吧。” “好。”苏苏双爪捧着点心,轻咬一口,嘴边,胸前的毛上全是碎渣,一面摇着尾巴,一边点头:“好迟。”因为嘴里的点心塞满,连说话都不清晰了。 攸宁歪着头看着它,低声笑了笑。 “攸宁,来我房中。” 一个清亮温和的男声出现在她耳边,是陆离。 “苏苏去找若华玩吧,老板找我了。” “恩,好。”苏苏叼着一块点心,从窗口跳了出去。 转过前厅,拐过正堂,上了楼梯,走到尽头,陆离正在房间正中央站着。 那面山水屏风前放着几块洗的洁白的莲藕根茎,攸宁心中顿时感觉不好,扯扯唇角:“这不会就是我的临时肉身吧?” 不要再坑她了好吧!莲藕啊!很容易断的啊! 陆离面色平静的笑了笑道:“这是去年,南极仙翁送我的仙藕,你不喜欢?”他随手指指旁边略矮的榻几,那榻几上摆放着黄瓜、葫芦、山药等等。 “那些都是仙蔬,你喜欢哪一个?”他的表情,严肃而又认真。 攸宁闭目一瞬,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一声道:“莲藕!” “其实,山药也挺合适的。” “毛太多了!” “黄瓜...” “太绿了!” 陆离扁扁嘴,道:“葫芦也挺好。” 攸宁侧目看去,带着阴冷的杀气,托了托自己的前胸道:“太大了!”她再转眸看向哪几节莲藕拼凑成的人形,脸色瞬间通红,问道:“那个...老板,有仙梨吗?”说着她将目光移向地面,盯着自己的脚趾头。 “你要仙梨作甚?”陆离微微蹙紧眉头,很认真的问道。 攸宁抿了抿嘴问:“有没有。” “有,酆都大帝前几日才送来一篓。” “给我两个。” 陆离到底没说什么,缓缓的走到榻几边的果盘处,端起盘子道:“你选吧。” 攸宁拿了仙梨在手里,颠了颠,觉得有些小,但是浑圆的形状倒是合适,手感也尚可,认真的选了两个大小差不多的道:“就这两个了。” 陆离看看攸宁一手一个仙梨,又顺势看向攸宁上身,顿时耳垂泛红,转身放下了果盘,道:“你,你自己摆好,我这就施法。” 这个男人用温和的模样,毫无情绪的语调说着,看起来好有信服力。 攸宁略微撇了撇嘴,将仙梨放在莲藕人前胸,笑意盈盈的点头道:“好了。” 陆离手指叠成莲花状,脸上的神情渐渐转变成了往日庄严慈悲的模样,一缕淡淡的莹白光辉自他指尖流转,他一双薄唇微微颤动着,念着不知名的咒术。 攸宁只觉得眼前的景致瞬间流转,再睁开眼睛,自己正躺在那扇山水屏风前面。 她下意识的展颜而笑:“老板!怎么样?” 攸宁的四肢和身体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头,就像莲藕一样,略微,事实上是圆柱形的。 陆离唇角微微抽动一瞬,道:“你的头,有点长,还是换一个的好。” 长吗?她抬手摸摸... “好,快换吧。”一双莹白的小手微微握紧,撒气似的狠锤了榻几一下。 “砰”的一声,攸宁的手塌下去一大块。 “老板,能顺便换个手吗?” “好。” 经过一番折腾,攸宁站在铜镜前,微笑着道:“我终于再次为人了。” 陆离缓缓的撩水净手,道:“这副身子脆弱,你要时刻注意,损梵心经,也可继续修炼,仙法修好,身子也会强健。” “谢谢老板。” “恩。”陆离转头刚要拿起软帕,却见帕子正由一双莹白温润的小手递到眼前,攸宁微微歪歪头,眉眼明艳,笑容明媚:“老板请用。” 他顺势接了过来,道:“过几日巫山老妖娶妻,要在店中操办一番,你去帮信芳和若华忙吧。” 这店还承办婚宴呢? 陆离解释道:“我这儿能通三界,方便。” 攸宁点点头:“我这就去。” 重新走出了陆离的房间,站在光明下,她终于有了暂时的肉身,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哟,她怎么没有鬼气了,反而,有些仙气?”吊死鬼道。 皱皮鬼摇摇头,也是一头雾水。 攸宁斜睨了他们一眼。 二鬼纷纷咽咽唾沫,颔首赔笑:“攸宁女君,今儿心情好吗?” “恩,还好。”她眸光流转,进了店前厅。 废话,一身的仙蔬,能没有仙气吗! 第十六章 巫山娶妻 若华见到她微微怔了怔,她身上那股引着鬼妖觅食的气味,不见了。 攸宁冲他微微颔首,道:“我需要做些什么?” 若华头也未抬,拨弄着手中的木头算盘,用感应道:离苏苏远些。 攸宁转而笑了,道:“你这妖也真有意思,你觉得,我会因为你一句话而亲近,谁或是不亲近谁?” “你!” “哇!”攸宁差点就要拍手叫好了:“你竟然和我说人话了!”说完,她收敛笑容,眸光轻飘飘的从他身上转过,直接往后堂走。 若华蹙紧眉头,反手抓上她的手臂:离苏苏远些! 回响在意识中的声音冰冷而带着怒气,攸宁微蹙眉头,一扭身的功夫,若华手上用力扣住她的肩膀。 “咔吧”一声,若华瞠目结舌的看着自己手中的断臂,缓缓的便成了一截莲藕。 攸宁双唇紧抿着,一把夺过他手上的莲藕道:“你这堂堂七尺蛇妖,怎么心眼这般小,谁要和你争苏苏了!” 若华没想到攸宁的身体这么脆弱,努了努嘴,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攸宁高喊一声:“老板!我的胳膊断了!”说着又转回了楼上。 陆离接过她手中的莲藕,口中念诀,亲眼看着衔合上的手臂,攸宁微微点头道:“谢谢老板,一扭身跑了出去。” “砰”摔倒在门口。 “老板,我的胸,掉了。”攸宁欲哭无泪的捧着仙梨。 陆离轻叹一口气:“小心些。” “是。” 眼看着陆离手拿着仙梨,而面色略显慌乱,连带着耳垂微微泛着粉红的模样,攸宁想,是否这人只是不太会与人交往,或者说是很少与人交往,而并非如师父那般求仙毁欲之人呢? “攸宁!洗菜啦!”信芳一双手手背叉着腰,站在楼下高声喊着。 这一声喊,将攸宁从臆想中拖了出来。再低头看,胸前均匀的鼓着,脸色一红,匆忙跑了出去。 一只脚踏上陆离房外的栏杆,小腿一蹬,双臂伸直,自空中缓缓落在地上,利落的旋身,揪着信芳的耳朵道:“敢催我,你胆子逾发大了!” 信芳低头看看满院子杂乱无章,随处可见的蔬菜果子,硬是没低头:“老板说了,你也是店中的伙计,快干活!” 攸宁眸光微微眯了眯,唇角扬起明媚的笑容,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到他身边,还没等她说话。信芳身子缩了缩:“你都有肉身了。” “我这具肉身啊,容易断,不结实,方才还被你大兄扭断了呢。”她歪着头打量着他。 信芳一听这话,暗自骂着若华,又微微吐吐蛇信子,讨好的道:“攸宁女君,你歇着,小的这就干活。”说着,扭着身子搬了一个坐墩过来,用淡蓝色的衣袖擦了擦,很狗腿的道:“你坐啊。” “哼。”攸宁蹲在足有两个成人手手相连才能抱住的木盆边,拿起里面的莲藕擦洗着。 “怎么这么多藕啊!” 信芳一边擦洗着蔬菜,一边道:“巫山老妖是千年的龟精,喜欢水生的菜。” “龟不是更喜食肉么?茹素的龟?哼。”想到自己的肉身原料被吃,攸宁竟然生出一丝悲悯,怒气冲冲的狠狠擦洗,一边道:“这种精怪定然生的很丑。” “为何?你是瞧不起龟妖?”信芳觉得好笑,问道。 攸宁低声笑了笑,眯着眼睛道:“因为他爱吃藕啊,吃藕,丑。” 信芳怔了一怔,接着,爆发出爽朗的笑声:“攸宁,你说话真是风趣。” 攸宁也是低声一笑,恍然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未死之前,不不,更远更远,远到二十年前,那时乔木和宝马还没有为她而死。 “攸宁女君,能来帮我挂挂红绸花团吗!” 攸宁轻笑一声,手扯着红绸一端,一个旋身跃上房梁。下面的苏苏仰着头,惊叹的道:“小姐姐身手真俊!” 说着,它几个起跃,一口衔住信芳手中的另一端红绸,跃上了房梁。 “攸宁女君,来将客人用的餐食盘碗理一理。” 攸宁转身跳到地面上,稳稳的站住。 “小姐姐,苏苏跳下来了,快接住我!”苏苏眯了眯眼,还未等攸宁反应过来,一头扑进她胸前。 若华手中的一把竹筷不知怎么就折断了,断了的筷子掉在地上,散落一地。攸宁眯了眯眼睛,轻哼一声,抱着苏苏往厨房走去。 三日的功夫,转眼即逝。 这日夜里,雾比前几日更加浓了些,连一丈开外也难以看清。阴诡的冷风呼呼的吹着,仿佛孤魂野鬼的嘶鸣一般。 不知何处响起了音调诡异的迎亲唢呐声,浓雾中隐约可见一行穿着大红衣裳的人正缓缓飘来。 轿子左摇右摆中,红色的帘幕随风而动,若隐若现的露出新娘的一身红妆。新郎官身子似乎有些肥硕,跨坐在枣红马上,几乎看不见马的身子,只有马头露在外面。 “巫山娶妻,闲人莫近!” “巫山娶妻,闲人莫近!” “他们这是做什么?”苏苏问。 若华身子僵了僵,艰难的开口道:“怕...” 信芳看不下去若华的模样,扭着腰肢走上前几步,伸伸蛇信子,笑着道:“怕有误闯的凡人,吓到他们。” “所以,雾才会这样浓,又有人大喊着,不让人靠近啊。”苏苏垂下小脑袋,安静的趴在若华怀中。 乐曲声越来越大,大婚的队伍越走越近。陆离缓缓的自后面走来,一身素衣不改,面容祥和安宁。 “老板。”攸宁和信芳冲着问好,若华也是微微颔首。 后面观礼的一众客栈鬼怪纷纷让开一条路,自黑暗处走来的白衣男子,冲着周围的鬼怪颔首,温和的笑着。攸宁眉心微微上挑,一双素白的小手颤了颤,这人的容貌,她似乎到今日才看清。 他的眉目如同远山,浓淡相宜,鼻梁挺直,双唇微薄而自然习惯的上扬着,微垂着眼帘,虽然没有直视任何人,但是无论在哪个角度看,都像是他在看着你。那双眸中含着慈悲与悯怀,攸宁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拥有这样一双眼睛,自己的唇角却随着他的唇上扬着。 第十七章 鲤鱼仙子 这几日忙得紧,身上的零件经常扭掉,都是这人一脸平和的为自己安上,她的新生,似乎都是拜他所赐。那么,该如何感谢他呢? 正想着,陆离已经走到了她身前,负手立在前方,她看着他挺拔高挑的身影,耳边传来他平和的声音:“这都是你的造化,不必谢我。” 她微蹙眉心,这人还是很讨厌。 马蹄声越来越近,巫山的大婚队伍终于来了。 巫山老妖身子虽胖,但是行动却很灵敏,你难以相信,拥有那么一个肥硕身子的他,跳下马背时,竟然利落又轻盈,黑面白底的新靴子踏在地上,没有惹起半点尘埃。 “娘子,下轿了。”他的声音温和,伸出一只圆滚滚的手,自轿子中,伸出了一只莹白纤细的小手,落在了他的掌心。不必看那人的相貌,就这么一只手,定得配国色天香才行。 “巫山老妖娶的是谁?”攸宁低声问。 信芳顿了顿道:“净山的鲤鱼仙子,听闻是个大美人呢。” 攸宁展目看去,却看不太清,随着巫山老妖和新娘越走越近,攸宁的眉头不自觉的挑了挑。 新娘身段妖娆曼妙,行走间红裙翩飞,就算在盛产美女的修仙界,这样的翩翩风姿也是少见。 浓雾似乎是在刹那间散开的,巫山老妖面白无须,一张圆脸上眼睛如同绿豆一般,宽鼻阔口,却不让人生厌,反而有些慈眉善目的感觉。行动迟缓又优雅,倒是合了他原形的本性。 “陆老板,给你添麻烦了。” 陆离拱手道:“无妨,稍后我就打开妖界大门,让宾客进来,先进去歇着吧。” 攸宁转头再看向新娘,顿时目瞪口呆。 那新娘还未化形完毕,竟然是鱼头人身,那漆黑的鱼头上湿淋淋的,像是刚才从水中出来,看起来滑腻腻的,两眼生在头顶两侧,不时的转动着。 她唇角抽了抽,用手臂碰碰信芳,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这就是你口中的大美人?” “恩!多美啊。”信芳憧憬的看着新娘,咋舌道:“若是我也能娶上这么一位美人...” 攸宁笑了,一边假意掩着唇,一边揶揄道:“你确定不会清蒸或是红烧她?” “我已经许久不乱吃东西了。”信芳斜睨了她一眼,对攸宁掀他老底的行为很不满意。接着道:“我们妖,能通心,只有最低等的妖,才与你们人或是修仙者一般,以外表论美丑。” 这边让进了巫山老妖一行人,里面算是忙活开了。 “攸宁,若华,随我来。信芳去前厅招呼客人。”陆离脚步略快了些。 三人转上楼梯,陆离推开房门,素白的衣袖在山水屏风前挥了一挥,接着,转身到榻边安然跪坐下去。 攸宁不明所以的看着陆离,耳边却响起微弱的人声,再转眸看去时,若华正襟凌然,负手退后一步。 她狐疑的道:“你躲那么远作什么!” 若华眉心微蹙,似乎做着激烈的心理斗争,却是将头看向一边。 陆离一蹙眉道:“躲开。” 就在这一瞬间,山水屏风抖了抖,一大波,不,一大群妖怪自里面一涌而出,整个屏风前,像是洪流一般,躺了一地的妖魔鬼怪。 “老板!”攸宁耳边听得妖怪们的痛呼声,同时也听见自己身上每一寸莲藕骨骼发出齐声脆响。 “我全身都断了!” 喊出了下一句时,一些妖怪拍拍身上的尘土,理理衣襟,纷纷站起身来。 攸宁起身时,肉身已经碎了,又变成了魂魄。 她双眸含着邪意,笑着一字一句的道:“好若华!做得好!” 若华一边领着百十来位的妖魔往外走,一边用感应,冷冰冰的道:你别误会,我真的没反应过来。 这个小心眼的男妖,竟然因为她常与苏苏玩在一块,这般打击报复! “无妨,明日再给你做一副新的身体。”陆离声音和缓的道。 听见了他的话,攸宁也不说什么了,只是狠狠的瞪了若华一眼,随着他领着妖怪下楼去。 这一群妖怪生的千奇百怪,从地上的植物到林间走兽,甚至飞天的鸟类,最多的还属水中的更多,毕竟新郎新娘都是来自水中的。 前厅中随着大波妖怪的蜂拥而至,早已是高朋满座,往日的小小前厅变得大了十倍,总是能将这些精怪容得下的。 店里多了十几位身穿素衣,面带和善笑容的小伙计,信芳看着有些发愣的攸宁道:“那些都是老板变幻出来的傀儡,快忙活吧!” “好。” 这边酒菜如同流水般的摆上各个桌子,攸宁穿梭于各个桌子之间,忙得不亦乐乎,一个枯木般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 “仙姑,给我来点土和水。” 攸宁转眸看去,一个老树精手臂上的皮肤干裂着,他有些不好意思道:“哎,说来惭愧,我住的远,来的匆忙,忘了带土,这会儿,根干的厉害。” 攸宁点点头表示理解:“后院就有,你随我来。” “哎,好!”将井水浇灌在老树身上,用一把厚实的土掺上些水,倒进了他的靴子中,老树精心满意足的回到了前厅。 攸宁才回到前厅,数名宾客,张着鱼嘴,在半空中呼哧呼哧的喘着气。 这叫什么事啊! 她跺了跺脚,赶紧回到后院,看着院子角落有两个水缸,赶紧灌满了水,一手抬着一个水缸来到前厅。 “砰”水缸落在地上,妖怪们赶紧争先恐后的上前,将头浸了进去。 攸宁刚站好,只觉得裤腿抖动,垂眸看去,一个通体泛红的独眼小妖,整个身子大概也就一个孩童小臂大小,正用纤细的小手拍打她的裤腿,看见她垂头,小妖笑眯眯的道:“仙姑,有土吗?我想吃土。” 攸宁蹲下身子,还从未见过这般大小的妖怪,觉得有趣,便握住他的小手:“上来吧,我带你去吃土。” “谢谢仙姑。”小妖微微颔首,站上了她的掌心。 一到后院,小妖仿佛游鱼入水一般,钻进了地间:“松土真开心,土真好吃!” “这位仙姑,不知仙乡何处啊?” 第十八章 媸皮妍骨 “这位仙姑,不知仙乡何处啊?” 攸宁转眸看去,巫山老妖一身喜庆的大红衣裳,笑容满面的道。 攸宁微微颔首道:“无乡,名唤攸宁,需要什么尽管言语,不必如此多礼。” 一听见攸宁的名字,巫山老妖怔了一怔,小眼迅速上下打量着她:“难道,你,你就是魔...” 她勾唇一笑,道:“魔女,攸宁?那是生前的事了,现下不过是店中的伙计。” “失礼失礼。”巫山老妖拱手作揖道:“你生前大名在妖界可是响当当的,哎?”他似想起什么,笑着问道:“火啸那个妖界魔修,可是真的死于你的剑下?” 攸宁点头道:“你知道的倒是不少。” “失敬了,你为我们妖界除了一大祸害,让我们这些小妖免遭池鱼之患,多谢!”他拱手,弯腰行礼。 攸宁脸色略有些红,却是扬起头,轻哼一声道:“我不过是顺手为之,你谢个什么,你若无事,我该忙去了。” “哦!”巫山老妖道:“我家娘子,还未化形成功,怕她有意外。” “我明白了。”攸宁转身问道:“信芳!新娘子在哪间房?” “丙字!二号房!”不远处传来信芳的回信。 攸宁转身出门,跃上亭台,一扭身上了三楼。 新娘门外挂着红色绸子,一眼就能认出来,她敲敲门,里面传来娇滴滴的应和声:“进来吧。” 推开房门,新娘侧身坐在房中的喜榻前,只露出个背面,这背影,真是让她这女儿家看了也忍不住称赞,再想想她的正脸。攸宁浑身颤了颤,上前问道:“新娘子,你家夫君不放心你,让我来看看。楼下那些水妖都受不得干渴,你可还挺得住?” 新娘子身子微微颤了颤道:“仙姑,我丑不丑?” 攸宁蹙蹙眉,坦白的道:“身姿天下无双,头颅,不敢恭维。” “那!”她顿了顿道:“我这般丑态,他不但愿意娶我,还如此细心,定然是真心相待吧?” “我不了解巫山老妖,但见其人,倒是和善有礼的。” 新娘点点头,缓缓的站了起来,一头青丝披散在肩膀上,转过脸来。 攸宁怔住了:“你,你化形完全了?” “是,只是不放心夫君是否因美貌而娶我,所以...” 她一张圆润的小脸,粉面桃腮,双眸清亮如星,一双红唇不点而朱,活像是画中走出来的仙女一般。 “我明白了,难不成,巫山老妖竟从未见过你的真容?” “是。”她微微点点头道:“我们妖界,讲究个从一而终,我挑了一百年了,每个人看见我鱼头的样子,都直接走掉。只有他,温柔如水,我们吟诗作对,畅游山水,他从不厌烦。就算有妖笑话我,他也毫不在意的为我出头。所以,我相信他是喜欢我这个妖而非容貌吧。” 攸宁手持鬓梳,道:“新娘子哪能披头散发的嫁人,我为你绾发吧。” “多谢仙姑。” 攸宁细心的为她梳头,心中却很暖和。巫山老妖相貌不出众,但是在妖界的地位斐然,只看今日如此多的妖来恭贺就能知道。此妖进退有礼,待人宽厚和善,甚至比那些名门正道的修仙者更加明白人情道理。总体来说,是个可爱的胖子。 再看眼前这新娘子,不被巫山老妖的地位而吸引。温婉柔美,为了能嫁如意郎君,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与评价,始终坚持内心,如此蕙质兰心又坚定爱情的女妖,这两人算得上天作之合了。 虚空之外共有三千界,攸宁身处的这一世界名为“清虚界”。妖族、魔族、凡人、仙族,互相各有领地,互不干扰,然而魔族与仙族的关系不和睦却是由来已久,三百年前,甚至爆发了一场几乎毁灭清虚界的大战,魔族与仙族都需要休养生息,才有了后来在天帝与魔帝协定的休战,有了现在这得来不易的和平。 从前与乔木在凡人界时,听闻凡人界的少女若是到了年龄还不嫁人,就会被称为老姑娘、剩女,被人闲言碎语,被家人追着相亲。可是真正的爱情,就算等待一百年也不算长啊。若是三千界中的男女,皆是因爱情而结合,而非年龄、金钱、门第这些外物去选择,得免去多少孽缘? 她将手搭在鲤鱼仙子乌黑柔亮的头发上,看看自己莹白的双手穿插在新嫁娘的秀发之间。 乔木,宝马,他们的仇,不知何时才能报了,所以,她愿意与他约定百年。这一百年她要好好修行,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只有这样才能为他们报仇。蜉蝣客栈这样的地方,来往的神仙妖怪不计其数,在这里,更能打探到那血衣魔修的消息。百年之后,她愿意忘记前尘,舍弃一身修为,只做个平凡的普通人。 然而,她这样满身冤孽血腥的人,真的可以有幸做个普通人吗?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新娘子惊诧的转眸看向攸宁:“仙姑。” 攸宁蹙眉道:“这是我在凡人界学到的,凡人相信,这样的吉祥话,可以祝福新人。你好生坐着,听本仙姑念完。” “是。”她娇娇柔柔的转过身子,微微垂下头,脸上飞上两朵红云,不胜娇羞。 “二梳梳到尾,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攸宁拔下发间的一支玉簪,散落了自己一头秀发,随意的披散在肩膀上。 将绾好的发丝固定好,双手搭在她肩膀上道:“真美。” “多谢仙姑。”新娘子满含着感激,捋捋鬓发。 攸宁撇撇嘴道:“不许告诉别人,若是我听别人说起此事,看我不搅的你巫山大乱!”说着露出凶狠的血红目光,以至于周围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是,是,小妖定当守口如瓶!” “新郎迎新娘!”楼下一声呼喊。 攸宁起身,释然的一笑道:“走吧,你的新郎等急了。” “谢...” “不许谢我。” “是。” 新娘子款动莲步,风姿卓然的出了房门,下方的百妖早已等得起兴,纷纷想看看这位传说中的妖界美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一个小妖道:“我见过这净山鲤鱼仙子,还没化完形呢,就是个鱼头女。” 另一个小妖低声笑了笑道:“那,洞房花烛夜,巫山老妖可怎么下嘴啊。” “傻了不是,上半身,不重要...”说着,二妖相视一眼,放声大笑。 第十九章 宠狐狂魔 “咳!”巫山老妖蹙着眉,轻咳了一声道:“今日来蜉蝣客栈的皆是我至亲好友,无论我家娘子是美是丑,能娶到她皆是我的福分,若有人敢对她不敬,那便是对我的不敬!”他说话的语速慢极了,声音低沉而语调绵长,一番不客气的话,客客气气的说下来,绝不让人厌烦。 见巫山老妖发怒了,二妖不禁缩缩脖子,退到人后,再不敢说话。 攸宁侧目看着一只脚跨出门外的新娘道:“你的夫君,值得你嫁。” “是。”新娘子微微垂头,满含着眼泪,下一瞬,她挺直了腰背,踏上栏杆,一身红嫁衣飘在半空,如同晚霞耀眼夺目。 这一瞬间,仿佛定格的画面,她缓缓的落在地上,目光没有看向任何一个目瞪口呆的妖怪,走到巫山老妖面前,款款俯身行礼:“夫君。” 巫山老妖没有惊讶,没有停顿,伸出肥硕的手掌,将她的小手包裹在自己掌心:“娘子恭喜你化形,咱们拜堂去。” 攸宁双臂手肘靠在栏杆上,笑的明媚,目光中有着一丝艳羡,更多的是平和的祝福,心念微动,她叠指成莲,周身瞬间涌出浓雾,额心一朵墨莲若隐若现的闪着微光。掌心莲花是接近于纯黑的浓灰色。 她惊讶的看着掌心莲,它,原先不是黑色的吗?它竟然变淡了? “梵”乃“清净“、“寂静“。净修梵行。 损梵,难道并非自己理解的舍弃正道?难道真的能修炼出纯白的仙腾,而损梵心经本身,也真的不是魔道功法? “小姐姐。”苏苏侧目歪头看着她,目光有些恐惧,身子微微颤抖道:“你,你...”它看着她掌心的莲花,一步一步的往后退。 “苏苏。”攸宁口中念诀,散了功法。 苏苏一转身,跳上房檐,尽可能的与她拉开距离:“那是什么功法,好怕人。” 攸宁微微蹙起眉心道:“早就告诉你我是魔修,会杀人吸血的,是你自己不信。” “我不信!”苏苏一扭身跑远了,消失在她眼前。 对于旁人的恐惧,她不是已经习惯了吗? 可为何这一次,却觉得有些难过呢? 前厅中,巫山老妖和净山仙女并肩而立,陆离一身素衣站在堂前为其证婚。信芳高唱着:“一拜天地!” 二人转身面对着外间,俯身行礼。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陆老板,多谢你帮忙。有你这样的人为我证婚,我才不负阿鲤深情厚谊。”巫山老妖夫妇拱手拜谢。 陆离微微摇头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祝你们永结同心,早生贵子。” “承谢老板贵言。”二妖再次拜谢,携手而去,将那些只会用外表评论别妖的宾客,留在蜉蝣客栈。 晨曦渐渐点亮了这个光怪陆离的夜晚,一众妖怪自陆离房间的山水屏风整齐有序的返回妖界。 阳光再次普照蜉蝣客栈,发出温热暖和的光芒,带着新生与希望。 信芳仰躺在临水凭栏的圈椅上,只留下个人首,身子却变成了巨大粗壮的蛇身,整个蛇瘫软了一般,懒洋洋的晃动着尾巴尖儿。 “小苏苏,快给我拿个毯子来。” “哎!”苏苏乖巧的应下,转头跃上楼梯。 若华略有些不悦,用心念感应道:别欺负她。转头跟着苏苏跑了过去。 “大兄,你变成宠狐狂魔了!”信芳微微迷上眼睛,阳光,真舒服。 一男一女两鬼相携而来,一见圈椅被占了,有点不高兴。 皱皮鬼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知道尊老爱幼呢!” 吊死鬼笑眯眯的道:“就是,就是,只顾着自己,不顾及别人。” 信芳将眼睛略睁开一条缝,漫不经心的道:“小爷累了一宿,坐一会儿也不行?这椅子成了你家的了?” 皱皮鬼怒哼一声道:“这是我每日坐的!”说着一手扒着椅子,一边瘫在地上:“你不还给我,我就哭给你看!” 无论是女鬼还是女人,这招数老套,却都是极管用的。 信芳啧啧舌,无可奈何的道:“真是怕了你了,我走我走!倚老卖老,什么东西!”说着将蛇身盘成圈,蜿蜒的向前爬行。 皱皮鬼笑眯眯的坐上圈椅:“明儿得早点来。” 吊死鬼点点头:“这地方风水好,得占住了。” 若华怀抱着苏苏,拿着毯子返回,却不见了信芳。苏苏笑着问:“二位,信芳兄长呢?” “信芳,他嫌这儿坐着不舒服,回房去了。”皱皮鬼斜睨着若华手中的毯子,双手抱着手臂:“哎呦呦,是入秋了么,怎么有点冷啊,我这年纪大了,腿脚也不好。” “鬼大娘,这个毯子给你用。”苏苏用小嘴衔着毯子,叼给了女鬼。 女鬼笑着点头,摸摸苏苏的毛道:“真是好孩子!” “苏苏!”楼上一声喊叫,苏苏转眸看去,是信芳正在栏杆边,冷着脸道:“你是不是傻啊!这儿是万虚之境,入的什么秋?她一个女鬼,怕什么冷!” 若华冷哼一声,看向信芳:不许你骂苏苏,她还是个孩子。 “你们俩给我等着,看我不找人收拾你们!”信芳对两鬼说,摆着蛇腰进门去。 “攸宁女君。”信芳叩叩辛字三号房的门,声音婉转,语调轻柔,满含着谄媚。 “进来。” “哎!”信芳扭着腰进门,见攸宁正临窗而坐,盘膝修炼,迈着小碎步来到她跟前,蹲下身子道:“女君今儿忙吗?” 看见信芳这副模样,攸宁浑身恶寒。要知道,一个男妖,能拥有如此妖媚的举止,如此动听的声音,实属少见。她眉梢微挑,和颜悦色的道:“忙得很。”她说着话,用食指指尖挑起他的下巴:“你不知道,我这人啊,就是吃软不吃硬,有事求我?” “恩!”信芳可怜兮兮的点着头,一双含着媚意的眸子充满了水雾,当真是我见犹怜,他指着外面道:“门外那吊死鬼和皱皮鬼,他们欺负我。”最后这个“我”字,尾音拉的老长,真是满含委屈。他眸光流转,接道:“还欺负苏苏跑腿呢!” “女君,帮我,我们。”他眨着眼睛,看着攸宁。 第二十章 西岳卿君 奇怪了,一只化形的蛇妖会怕两个鬼?转而想想也就明白了,前段时日陆离带她回来时,信芳答应陆离会好好表现,否则就会失去出门的机会。 难怪他受了气也不敢有动作呢。 攸宁眸光一转道:“肩膀酸。” 信芳谄媚的笑着:“我来给你揉揉。”扭着蛇腰来到她身后,悄悄的龇牙,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却又无可奈何的捏着肩:“力度可以吗?” 攸宁靠在圈椅上,随手翻看着闲书,有气无力的“恩”了一声。 信芳有气无力的捶打着,语调却小意温柔:“女君还有哪出不舒坦,小妖帮你捏捏。” “就这样,就是这个力度,不要停。” “哎!小妖知道了。” 这一揉,就是一整天,眼看着垂暮,信芳道:“女君,天都黑了。” “恩,该吃饭了。”她站起身来,将书扔在一边,笑着拍拍信芳的肩膀:“今日真是谢谢你了!手法不错,下次我肩膀酸再找你。”说完,她走出门去。 “这,这。”信芳扁着嘴,想要抬手指着攸宁,手臂却酸的抬不起来:“魔女!魔女!” 攸宁走到转角处,忍不住轻笑着,得意洋洋,一个男声响在耳边:“攸宁,临时肉身做好了,来我房中。” 又做好了? 攸宁旋身飞上楼,陆离的房门大敞着,转过屏风,看向榻几,人形仙藕已经摆好了,两颗圆润的仙梨摆在上身。 “老板,你真细心。”她扯着唇角,虽然她已经没什么自尊了,但是,还是忍不住的尴尬。反看陆离却一脸平静祥和,指着墙角一篓仙梨道:“我向南极仙翁要了些仙梨,你自己挑也可。” “不必,不必,这样。”她看看那两颗仙梨,脸色泛红,用极细极小的声音道:“这样就很好。” 陆离点点头,轻舒一口气,唇边念念有词,莹白的光辉笼罩着他玉白的脸颊,叠成莲形的手指轻轻一点。 再次张开双眼,攸宁摸摸头,恩,形状很正常。她笑着道:“老板手艺越来越娴熟了。” 陆离微微蹙眉,看向山水屏风,道:“有客来访,去沏茶。” “是。”她转身出门。 这边门刚关上,屏风散发出淡淡的光辉,走出了一个耄耋老翁,他微微弯曲着腰背,捋捋素白的胡须,手边牵着一个年老的女鬼,笑道:“陆老板,又来给你添麻烦了。” “坐吧。”陆离微垂着眼眸,道:“已经第五次了,西岳卿君还是如此执着。” 老翁牵着女鬼的手,跪坐在榻上,抚了抚她的头发,他们很老,一样的老。皮肤皱而下垂,笑起来牵扯皮肉,他缓缓的用苍老的声音道:“对她来说,却还是第一次。” 他满足的点点头,眸光散发出异样的光彩:“这一世,她活了一百二十岁。你能相信吗?一个普通凡人,足足活了一百二十岁!下一次,我相信能让她活一百二十一岁,总有一日,我们能活的一样久。” “老板,茶来了。”攸宁推门进了房,抬眼看见一对老夫妻正坐在里面,这一仙一鬼看起来却很般配。 老翁看见攸宁微微一怔,蹙眉一瞬道:“蜉蝣客栈,海纳百川,名不虚传。”他顿了顿,道:“我记得你。” 攸宁上前将茶杯分给三人,退到一边,道:“我活着的时候可不认识几位神仙。” 老翁道:“你陨落在我看管的地界,我怎会不认识你?” 陨落在他的地界? 攸宁微微点点头,是,她被玄清真人杀死的地方,西岳,落雁峰。 “见过西岳卿君。”她拱手行礼道。 西岳卿君笑着道:“你同传言中的不太一样,好生修炼,定能求得好机缘。” “是,多谢西岳卿君指点。” 年老女鬼看着满屋的人说着奇怪的话,有些害怕了,她的夫君不是砍柴老翁? 西岳卿君笑着道:“阿浓,莫怕,这些都是我的旧相识。一会儿啊,陆老板会给你留下印记,下一世,我还会找到你的。” “下一世?”她有些诧异,转而却习惯性的回握住他的手道:“夫君做主就是。” 这是什么样的感情,令一个女人,无条件的相信一个男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陆离缓缓的走到女鬼身边,地垂着眼眸,满含着慈悲,轻轻的将一个吻落在她的眉心。一道淡蓝色的光点没入她的眉心。 西岳卿君似松了一口气般:“多有叨扰,我带她去投胎。” “慢行。”陆离微微颔首。 两个老人转身出了门。 攸宁转眸看着陆离,只见他拿起手边的簿册,素手执笔,样子平和又安静。 “西岳卿君不怕阿浓投胎不能成人?” 陆离将簿册添了几笔,道:“所以他每一世都会舍弃一百年的修行,为她换个好的轮回道。” “既然如此,为何不直接换成天人道,不是就能厮守终身了?” “天人道皆是功德圆满之人才能投的,哪里是能用修为换的。阿浓一生不造杀业,投胎成人不难。” 说到此处,攸宁微微蹙眉,她终于明白为何牛头马面收受贿赂如此自然了,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用修为换轮回道,和他换的,自然是地府差人。这和凡人界的买卖官职有何区别? 攸宁笑了笑道:“酆都大帝不管么?” 陆离放下笔,笑着道:“水至清则无鱼,你若是好奇,可跟着西岳卿君去看看,你身上有我的印记,不会有鬼差拦你。” 她摸摸自己额心,想起那日他吻在自己眉心,虽然不带一丝感情,却不由得有些心虚。 “我去看看。”她一转身,跑出了陆离的房间。 “你身子脆弱,小心些。” 耳边响起的声音,攸宁撇撇嘴道:“啰嗦。”一双莹白的小手却悄悄的握紧。 转出了楼梯,一男一女两鬼正坐在楼下晒太阳,姿势好不舒坦,攸宁侧眸看看他们,道:“二位日子过的不错啊?” 年老女鬼诧异视他们如无物的攸宁竟然与她说话,陪着笑脸道:“不敢不敢。” 攸宁轻哼一声道:“我要出门办事,你们陪我去。” “去,去哪啊?”男鬼道 第二十一章 畅游地府 攸宁微蹙眉心道:“去还是不去。” “去去去,攸宁女君开口,我们哪敢不去。” 攸宁轻笑一声,道:“跟紧了,若是走丢了回不来,可别怪我。” “是是是,跟紧,跟紧。”二鬼跟着攸宁出了蜉蝣客栈。 眼前顿时迷雾丛生,路两边老树枯枝,冷风袭过,发出诡异的嘶吼声。 二鬼多年不出蜉蝣客栈,身子恨不能缩成一团。 “皱皮鬼,她这是带我们去哪啊?”男鬼一边往后缩着身子一边问。 年老女鬼摇摇头,无辜的道:“我哪能知道。”略想了想道:“你招惹她了?” “我敢招惹她?”男鬼无辜的道。 “该死的吊死鬼,若非你惹她,她怎么会这样!” “这怎么话儿说的,老板也不知道我们离开,若是她将我们吞了,也没个人报信。” 听着两鬼在身后嘀咕,攸宁双唇紧抿着,忍着不笑出声来,扬声道:“走快点!” “哎!” “是!” 不知不觉的,路边的景色发生变化,彼岸花开,妖红似火。西岳卿君和阿浓一边走一边笑,仿佛春游赏景一般。 他们就如同凡人界的老夫妻,携手相互依偎,从容的在这黄泉路上,彼此没有一句动人的情话,仅仅一个微笑,一个眸光,就足够了。 “夫君,这花,好美。”阿浓分明是老态垂垂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却像少女一般的灿烂又纯真。 这样的年纪,走在黄泉路上,还能如此放松,攸宁也有些敬佩她,这个女人外表柔弱,可再傻的人,也猜得到,这一去,再见就是来生了,偏偏她还笑着。 西岳卿君顺手折了一朵花,顺着她银白的发丝插在耳边,道:“但无阿浓一分艳。” “胡说。”阿浓笑着转过头,轻轻抚抚耳边的花,道:“我老了,丑了,哪能和花相比。” 艳红的花与银白的发形成鲜明的对比,耀眼而明艳。 耳边渐渐传来年轻戏子的唱腔,攸宁太眸看去,是青衣,她还在地府城门口一边流着泪,一边唱着戏,等待着不知在何方的李郎。 西岳卿君看着地府的大门,轻叹了一口气,转而笑道:“阿浓,我带你去的地方,有些吓人,夫君蒙上你的眼,你只管跟着我走,可好?” “好。”阿浓闭着眼睛,微微一笑,西岳卿君自怀中拿出叠得整齐的手帕,轻轻蒙在她的眼前,轻声道:“走了。” “这位大爷,你见过京城来的李郎吗?”青衣眼睛不好,不能视物,侧着眸,将头转向西岳卿君。 西岳卿君微微摇摇头,仿佛才发现这女鬼眼睛不好,问道:“他全名叫什么?老夫可以帮你问问。” “李修能,唐国万宗十九年的进士。京城人都知道他的名讳。”说到此处,青衣唇边扬起笑容,充满了感激。 西岳卿君点点头道:“我记下了,会帮你打听一二的。” 攸宁目光有些复杂,她清楚的记得那人所有的事情,怎么就独独忘了自己的名字呢? 她身后的两鬼可再也淡定不得了,年老的女鬼流着眼泪道:“攸宁女君啊,你是送我们去投胎吗?我等的人就快来了,你再容容我吧。” 男鬼浑身颤抖的道:“我不要投胎,我不要投胎。” 眼看着西岳卿君和阿浓走远,攸宁眸光森冷的道:“你们两个给我闭上嘴,平日里不是还敢欺负信芳么?这会儿装个什么!本仙姑带你们地府一游,识相的好生跟着我,若是敢跑,被鬼差带走,可就没机会回去了!” 二鬼听了这话,知道攸宁是带着他们去看看而已,心中暂时安定下来,谄媚的道:“我明白了,明白了,仙姑莫气。” “哼!”她一转身,往前走着,却能感觉到,这两个鬼正紧紧贴着她的后往前走,甚至轻轻的拉着她的衣角,生怕攸宁扔下他们不管了。 她抿着嘴笑着,路过青衣身边时不禁侧眸看向她,没有等她开口,道:“我没见过京城来的李郎。”说完直冲着地府大门走进去。 忘川河依旧是上次来时的模样,幸好攸宁已经有了经验,用衣袖遮着口鼻,才没有被熏晕过去,过了望乡台,才看见西岳卿君正陪着阿浓,在孟婆的茶寮坐着喝茶聊天。 “攸宁女君,你跟着那两个人做什么?”吊死鬼问。 皱皮鬼用胳膊肘狠狠的拐了他一下,道:“哪来那么些问题,跟着攸宁女君就是了。” 攸宁微微眯了眯眼睛,跟着他们倒是其次,她只是想要知道,上次将她投入畜生道的究竟是谁。 她肯定,那女人的声音绝不是孟婆,那老人的声音更是没有听过的。如果她想的没错,私下收取西岳卿君贿赂的,定是这两人无疑。 “这是,这不是攸宁女君么?” 攸宁抬眸看去,竟然是牛头,她笑着问:“马面呢?” “去崔判官大人那儿谈公事。”他顿了顿,蹙着眉问:“你又死了?” “恩。”攸宁道:“你能帮我个忙吗?” 牛头笑着道:“什么帮不帮的,有事你吩咐便是。” 不知是看在蜉蝣客栈的面子上,还是上次和攸宁冲突后真怕了她,牛头的态度客气,攸宁也不管这些,扯着身后的两个鬼道:“他们在蜉蝣客栈多年不曾出来,想让你带他们去见见世面。” “好说好说。”刚应下来,牛头道:“见识什么世面?” “十八层地狱,畅游一番就是,一个时辰后,我在地府门口等。” 牛头可是鬼精,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直笑着道:“要不要体验的真实一些?”说着,他晃了晃腰间的锁链。 攸宁侧眸看着二鬼,道:“也好,免得他们走丢了。” “攸宁女君,以后你说什么,我们绝不敢违背,你饶了我们吧。”吊死鬼恳求道。 攸宁笑着道:“那可不行,我这人就这么点优点,言出必行。”说着,她抬眸看看孟婆茶寮里的西岳卿君,对牛头道:“看好他们,多谢了。” “你放心吧。”牛头笑着将二鬼套上铁索,阴阳怪气的道:“走吧。” 过了忘川河,这股恶臭终于舒缓了,攸宁将掩在口鼻的衣袖拿下来,踏着轻快的步子进了孟婆的茶寮。 第二十二章 五世情缘 “西岳卿君。”她笑的明媚,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攸宁女君,你怎么也来了?”西岳卿君虽已年老,但这温文尔雅的模样却是不改。 “夫君,你的朋友来了?”蒙着眼睛的阿浓问道。 西岳卿君温柔的道:“方才在客栈见过的,她叫攸宁。” “攸宁姑娘,你好。”阿浓笑着微微颔首。 “夫人多礼了。”她转眸看向西岳卿君道:“老板不放心,让我来跟着你们,也好照看一二。我就在一边,不打扰你们夫妻谈心。” 孟婆自攸宁一进来就看见她了,心中疑惑不解,走上前来:“你,是上次痛快饮汤的小姑娘?” 攸宁灿然而笑道:“孟婆好记性,每日通过此处的鬼魂可不少,难得你还记得我。” 孟婆顺势坐了下来,狐疑的看着她,微微蹙眉道:“路过的是不少,但像你那般急着喝汤,又要了第二碗的可没几个。”她歪歪头道:“倒是奇了,我这汤,就是神仙喝了,也能忘记前尘,你却记得?” 这也是攸宁所不解的事,她摇摇头:“不知为何,就是记得。” “记性好的小姑娘,这一次,我更忘不掉你了。”孟婆没有在这事上多做猜想,这世上不解之事多了,若都能求个明白,世人心胸开阔,各个能摒弃前尘,大抵也就不需要她这卖茶人了。 她的职责就是给前去投胎的鬼魂一杯迷魂汤,她已经当着自己的面喝了,她又何必在意呢? 说着话,阿浓已经昏昏欲睡,靠在西岳卿君肩膀上,如同梦中呓语般,喃喃的道:“夫君,我不想忘了你。 你说你与我已有五世情缘,可却只有你一个人记得,我已经忘了你五次,不想再忘记你第六次。下一世,下一世,换夫君忘了阿浓吧。阿浓不愿令夫君再痛苦,阿浓,不愿。” 她的声音与容貌一样的垂垂老矣,每一字每一句都想针刺一般,西岳卿君垂眸看着自己肩头的女人,缓缓的点头:“阿浓,等我,等着夫君去接你。” 阿浓昏睡了过去,孟婆蹙着眉,眼泪正在眼眶中。 攸宁好奇道:“这样的事情,你见的还少?凡人与神仙本就不该相恋,早知不该,又偏要在一起,这不是自讨苦吃?” “爱情本就是自讨苦吃。”孟婆顿了顿,看着攸宁的目光变得温柔,摇摇头道:“你还小,不懂得什么是爱,自然体会不到这噬骨的痛。我已经在这茶寮第五次见到他们,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竟然和她在这茶寮坐了足足一年,致使西岳山脉大乱,险些被天帝查办。酆都大帝看不下去,派了牛头马面找了陆老板来,才劝服他放她去投胎。” 她曾以为自己爱着师尊,若与眼前这两人比起来,自己那点感情,恐怕连迷恋也算不上。爱情,必定是要两情相悦,可从始至终,他都不曾对自己产生情义。 她? 她微微摇头,她不懂爱,不懂情。 或许她先前的行为只是为了说爱,才那么做,或许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迷恋师尊,就仅仅是一种贪恋? 又或许,当时爱过,只是现在,不爱了。 自远处,走来一黑一白两个人,黑衣女子身材窈窕曼妙,容色冷漠美艳,白衣男子是个年近天命的老者。 他们略停住了脚步,对视一眼,纷纷叹口气,走上前来。 老人开口道:“西岳卿君,这百年过得如何?” 西岳卿君拱手行礼道:“白令史,黑令史,我过得很好,又要麻烦二位了。”说着,他轻轻扶起阿浓,将双手伸了出去。 二人分别接过一只手,只见源源不断的光晕自他手中流输到黑白令史的手中。 这光芒刺眼灼热,攸宁不自觉的遮了遮眼睛,再次看去时,西岳卿君已经收回了手掌,容貌在一瞬间便成了十七八岁的少年。 他的眼睛一如先前,透着温柔的光芒,脸色略显苍白,容貌就像人间少年一般,柔情中带着坚韧。 “我妻阿浓就拜托二位了。” “好,她投胎后我会派人通知你。”白令史道。 攸宁自方才就听了出来,上次送她去投胎的就是这两个人,他们自然也发现了攸宁,只是察觉到她身上有陆离的印记,而没有去追问她。 黑白令史带走了阿浓,西岳卿君刚才失去百年修为,身体虚弱,攸宁一边扶着他,一边问道:“孟婆,有件事想要问你。” “但讲无妨。”孟婆一边招呼店中的奴仆收拾茶具,一边道。 攸宁抿了抿唇,问道:“地府门口的青衣,你知道吗?” 孟婆笑着道:“她可是地府的名人,已经在那等了快七十年,这个鬼的毅力可不寻常。” “七十年?那她等的人怎么还没来?” 凡人寿命有限,怎么可能七十年还不来呢? 孟婆道:“那人不会来的。”想了想,转眸看向攸宁道:“你是蜉蝣客栈的人,若是有心,就带她回去。解了她心中的疑惑,让她早日投胎。这般徒劳下去,她会消磨净那点微弱的魂力的。” “好吧。”攸宁扶着西岳卿君道:“回客栈调息一夜再回西岳去吧?” “有劳了。”他苍白着脸,蹙着眉头终是自己站了起来。 再次走到忘川河边,攸宁停驻了脚步,河中的鬼魂无不伸出双手哀怨的嚎叫着。 受尽了苦难,只求不要忘记前世,何必呢? 出了地府的大门,但见青衣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只手臂半弯曲着,另一只手扶着宽大的衣袖,那丝丝缕缕哀怨缠绵的戏词,伴随着地府特有的阴风拂过她的耳畔。攸宁停顿了一瞬。 毕竟男儿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 她走上前去,眼盲之人,耳朵都是很灵的,青衣停下了,问道:“姑娘,可见过京城来的李郎?” 攸宁的声音略有些颤抖:“见过。” “哦。”青衣习惯性的点点头,刚要转身,她如同被雷击中一般,整个人凝滞住了,缓缓的转过身来,神情充满了不可置信,双手抓着攸宁的衣袖:“姑娘,你见过他?” “见过,你随我来,我带你去见他。” 第二十三章 训斥恶鬼 “好!好!”青衣脸上绽放着从未有过的光彩,一边止不住的流泪,一边重重的点头。 “攸宁女君!” 一男一女两声齐声叫喊,这声音就像是见了就别的亲人一般,攸宁转眸看去,吊死鬼已经跑到自己跟前,狠狠抓着自己的衣角:“女君,女君,带我们回客栈吧。” 皱皮鬼一边哭,一边瘸着腿走来:“女君,我错了,再不敢倚老卖老,再不敢欺负信芳,你带我回去吧,带我回去吧。” 攸宁笑着歪歪头,看向牛头:“他们怎么了?” 牛头咧着嘴笑,道:“畅游十八层地府啊。” “今日麻烦你了,多谢。”她微微抱拳道。 牛头一边收起铁链,一边笑着道:“上次陆老板给的洗魂丹实在是好物,我不过是报恩罢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才这般客气的,攸宁略挑眉,笑着道:“那是老板给你的,与我无关。” 牛头微微一怔,却是重新看了看眼前的少女,笑道:“蜉蝣客栈人杰地灵,女君虽一介鬼魂却又有了肉身,身上竟然还带着仙气,看来我要时常去店里走走也沾沾仙气了。” “那就恭候大驾了。” “好!”牛头拱手道别。 攸宁再看二鬼,道:“站好!” 二鬼没有丝毫迟疑,站得笔直,脸上是百般委屈的模样,抽抽涕涕着。 “不许哭!”攸宁负手站着,看着两鬼乖巧的模样,心下暗笑,脸上却没有动容。 “是!”两鬼强行止住了哭音,扁着嘴。 攸宁奇异的发现,有时候,自己这副模样,是很管用的。 眯着略带邪意的眼睛道:“想回去,就老实一些,想要和老板告状也没什么,尽管去,尽可能让店里其他鬼怪都知道地府是什么样的地方,免得日后还有人倚仗老板心善,挟弱欺人?算得什么道理!” 原本心中确实有打算回去告状的二人相互看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谁知道下次这魔女会不会真的将他们扔进地府啊? 可不敢告状! “好了,回去了。”她一扭身,负手往前走,青衣,和另外两个鬼魂连忙跟了上去。 西岳卿君正站在路边等候,见攸宁这幅模样,不禁露齿而笑:“有了你这小姑娘,蜉蝣客栈可能井然有序了。”他送走了阿浓,容貌变回了原本的模样,可是习惯性的口气与老态却没有变化。看起来就像故意学大人的小孩子一般。 攸宁笑了笑道:“客栈原本就很好。” 返回客栈时,天色已经不早了,信芳难得清静的坐在门外水边的圈椅上,二鬼急急的各自返回房间,不敢再逗留。 “他们怎么了?”信芳笑着伸伸蛇信子问。 攸宁耸耸肩,道:“不知道,我带他们出去逛了一圈,可能是累了吧。” 信芳眸光一转,笑眯眯的起身,伏在她的身侧道:“你替我和苏苏教训了他们?” “哼,自作多情。”她轻哼一声,道:“西岳卿君,青衣,你们随我去见见老板。” 信芳看着攸宁嘴硬又心不在焉的模样,突然笑了笑:“不必麻烦,我带西岳卿君去原先的丙字十号房,你带那女鬼去就是了。” “好。”她转身拉着青衣冰凉的手:“走。” 青衣微微俯身行礼,随着攸宁上了楼。 攸宁轻轻叩了叩房门,里面传来陆离清亮温和的声音:“进来吧。” 推门进房,转过屏风,陆离正坐在窗边看书。 “老板,这是青衣。” 陆离微微点头,放下了书册,缓缓地道:“请坐吧。” 青衣微微蹙眉:“李郎,在哪儿?” 攸宁牵着她的手,送她到坐榻边,道:“你先坐。” 青衣有些不情愿,却还是坐了下来。 陆离微垂的眸子没有直视任何人,无论在那一边,却都能感受到这双眼睛带来的安宁平和。 “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说着,他将那双骨骼均匀修长的手,伸出食指,在她眉心轻点。 青衣缓缓的闭上了双眸,恍若睡着了一般。 陆离微笑着问:“若是你,打算如何解她心结?” 攸宁略微垂眸想了想,笑着道:“青衣不过是等个男人,看看咱们店中,老板自是不必说,超凡脱俗,温润淡雅。”她微微顿了顿道:“若华冷峻刚毅,信芳柔媚风情,哪一个不比人间界的凡人强?实在不行,我们店中不是还住着许多鬼怪吗?总有一款适合她。” 她这边说着,陆离的笑容略微有些凝滞,她,竟然要出卖他们的色相,让女鬼移情他人... 山水屏风上如同泉眼般微微抖动着一圈圈的波纹,陆离已经站起身来了,攸宁有些发怔:“老板要去哪?” 陆离道:“要解疑惑,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随我去她梦中走一遭吧。” 上次巫山老妖娶妻,她才知道陆离房中的屏风能迅速转移连接三界,没想到,竟然还能通往别人的梦中。她站起身来,随着陆离走进了屏风。 凡人界的唐国,万宗十九年,京城。 攸宁和陆离自一个僻静的巷子中走了出来,陆离一身素白的宽衣,头发用白玉小冠束的整齐,他的肤色玉白,眉眼浓淡相宜,双眸总是习惯性的微微下垂,不直视任何人,却是一身的平和安雅,温柔慈悲。 攸宁看看自己身上半新不旧的素裙,竟然有些自惭形秽,无地自容的感觉,她微微蹙起眉头,又不是第一次见他,怎么突然就有点在意呢? 虽然不解,她还是低声问道:“老板,我们出现在她的梦中,那这梦中的一切就都是假的?别人又能不能看见我们呢?” 陆离微笑着道:“说是梦境,却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到了她存在的年代要更贴切些。至于旁人,我没有用隐身咒,别人能看见我们。” 此时的攸宁却是在想,若是她也会隐身咒,当年乔木就不必死了。现在学会,却已经什么也挽不回了。想来想去,自己这修仙一途,最娴熟的能力,竟然只有杀人,她自嘲了笑了笑。 “你是说,我们如果做什么,就会改变原先事件的结果,进而了却她的心愿?” 陆离微微摇头道:“我已经说了,这不过是个梦,已然发生的事,无人能够改变。我们能做的,只是在这梦中,了却她的心愿罢了。至于了却的方法,可以言教,可以用幻境,甚至是恶度,到时你自然明白。” 第二十四章 此女燕飞 攸宁明白了,这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比如说,在这儿买了东西,也是可以拿到外面去的。但是这里发生的事是几十年前,因已埋下,果已结成。他们能做的,只是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再解开青衣的心结。 攸宁舒展眉头,抬头看看炽烈的阳光,不禁伸出手,略遮挡了一下眼前的光芒,阳光自她指缝间流淌下来,这感觉很舒服。 “七十年前的阳光也很暖。” “你似乎很喜欢阳光?”陆离转头问道。 攸宁点头道:“是,很喜欢。”她往前走了两步,道:“等事情办完,我要去买几件衣裳。” “好。” 攸宁眯着眼睛笑了笑道:“老板,我没有银子。” 陆离微微挑眉道:“我买给你。” “恩!”不知道为什么,听见陆离这样说,她突然觉得这个老板很有气概? “她来了。”陆离侧目看向街心。 攸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妙龄少女,跨着一匹雪白的高头骏马,她策马扬鞭,惊起了行走的路人纷纷扑向一边的摊位。 后边急匆匆的赶来数名家丁。 “小姐!小姐!哎呦,总算赶上了!小姐快回吧,老夫人找你一早上了!”老仆一边喘着粗气,一边道。 “什么?”她惊讶的道:“祖母寻我了?你们怎么不早说!” “我的小姐哎,今儿是去德缘寺上香的日子,你一见我们就跑,哪容得老仆开口啊!你可快点回府吧。” 露出灿烂的笑容:“驾!”张扬娇软的声音响起,一抹红衣翩飞。 “这是谁家的女儿啊,真是艳丽夺目。”一旁路过的年轻公子看得呆住了,不自觉的问道。 路边货郎笑道:“你不知道?她就是宋丞相家的三小姐。” “鲜衣怒马,张扬艳丽,好个宋三小姐。”公子目光直愣愣的看着燕飞,一抹红衣消失在熙攘车流中。 攸宁微微蹙眉道:“这是,这是青衣?宋三小姐,就是青衣吗?” 陆离笑而不语,唇间微微念咒,唤来一片浮云,二人踏云而去,凡人并没有察觉,想来是他念了隐身咒的关系。 德缘寺外,六驾宝盖朱红大顶马车缓缓的停了下来,宋家女眷不少,每逢初一定要齐齐的来这过寺上香祈福。 一个刚到京城赶考的书生,背着行囊,脸如菜色,身形瘦弱,拖着疲惫的脚步,眼看着有妇人小姐进寺,倒也不急,就站在溜边儿的墙角处等着。 宋燕飞搀扶着宋老夫人,笑着道:“祖母,天色正好,能带着燕飞在寺中斋戒些时日嘛?” 宋老夫人用指尖轻轻的点了她的脑门一下,笑着骂道:“你这小猴儿精,说的好听,还不是嫌在府中憋闷?” 燕飞娇笑着依偎在宋老夫人身上,娇软又委屈的道:“大姐姐和二姐姐都出嫁了,我一个人在府中,好生无趣啊,就依了我吧,祖母,奶奶。” 老夫人自来宠爱娇惯她,哪能经得住她这番软磨硬泡,终是点了头,同意她在寺中留些日子。 一个扫地僧自里面开门,见书生的模样,双手合十,微微颔首:“阿弥陀佛,施主,今日山门已关。” “小生李修能,上庸人士,进京赶考路上丢了盘缠,考试结束,还有一个月放榜,实在是无处安身,能否借宿贵寺一段时日?” “原来施主是参加秋闱的秀才公。”小僧人不由得高看了这落魄书生几眼。略想了想,让开了半个身子,低声道:“宋丞相的家眷来寺中斋戒,施主随我到后园来吧。” “多谢小师父,小生必然不会惊扰宋家。” 攸宁诧异的看着那书生:“原来这就是青衣口中的李郎,进退有度,温文尔雅,看起来的确是个好郎君。” “世上的好,都是相对的,且看吧。”陆离悠悠的道。 八月的天气,正是杨柳依依,飞絮纷纷的季节。 德缘寺中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李修能手执一卷书册,独立在庭院中。一身青衫,衬得这人更加清瘦了几分。 飞絮跃过墙头,自寺外飘进了庭院,几声幼鸟啼叫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侧眸看去,竟是院中的菩提树下有个摔坏的鸟巢。 他想也未想,几步走到鸟巢边,托起了通体青色茸毛的幼鸟,菩提树高外表盘亘着比藤条要硬实的枝干,这样的树怎能筑巢呢? 幼鸟眨着黑溜溜的眼睛,充满了感激之情,一只幼鸟,怎么能出现这样拟人的目光呢?李修能不可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是我看错了吗?” 想要将鸟巢送回树上,又怕它再被风吹下来,摔死了幼鸟。想要将鸟巢送到别的树上去,又怕成鸟回来找不到鸟巢。一时之间他手捧着鸟巢,不知该怎么办了。 宋燕飞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青蓝色襦裙,显得和寺中的静谧更加相匹,院子中的秋千越荡越高。 “小圆,推高点儿,再推高点儿!”她娇声笑着,秋千荡啊,高过了围墙。 “三小姐胆子真大。”侍婢笑着道。 “哈哈。”宋燕飞的笑声,在一瞬间缓缓的凝滞住了,那人,呆在那做什么呢? 她略歪着头,秋千一高一低,那人温柔的用指尖点了点幼鸟的喙,就那么一身长衫的爬上了菩提树。 “高一点,高一点。”宋燕飞目光望着李修能,唇角不自觉的就扬了起来,笑的娇媚动人。 李修能听闻墙那边传来的娇声而笑,一手捧着鸟巢,一手抱着树干,悬在半空中,竟被这艳丽的女子迷住了。 宋飞燕见他投来的眼神,眉目微微闪烁,双颊绯红,趁着秋千停下来的当口,跳下了秋千,扭身跑回了禅房。 :“小圆,你知道隔壁院子住的是谁吗?” 婢女回道:“是位姓李的公子,来京城赶考的。” 李修能呆怔了半晌,抬眼看去,就剩下了空荡荡的秋千,在空中微微摇荡。 怔了半晌,他收回了眼睛,看向巢中的小鸟,低低的呢喃道:“那该是宋家的小姐,真是貌若天仙,天真活泼。” 说这话,他不自觉的粲然而笑道:“我真是痴了,怎么同鸟儿说起话来了。”略摇摇头,将鸟巢放回树上,用一抹素白的手帕将鸟巢绑在了树杈上,终于放心的点点头,又摘了些散碎的树枝垫在巢中:“小东西,下次可别再掉下来了。” 青衣眨巴着眼睛,看着这个呆呆愣愣的书生,轻轻啼叫一声,声音较之出谷黄莺更加美妙,略展开双翅,抚了抚他摸过的喙。 第二十五章 青衣春闺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青衣心间念了一段口诀,自幼鸟的身体中化成了一道青光,站在院子中时,便是宋三小姐,宋燕飞的模样。 她眉梢一挑,旋了个身子,衣袂偏偏而飞。 攸宁微微蹙眉看着那只青色的鸟,道:“她的修为太低,强行变成人形,更会损耗修为。” 陆离道:“得失从缘,心无增减。若非强求,哪来这场业障。” 李修能独坐窗前,手执书卷。这一次秋闱,他势在必得,若是能进前三甲,或许也敢和那宋家小姐搭上一句话。 随手中拿着书,思绪不自觉的飞散着根本就是心不在焉。 “叩叩叩” 三声门响,李修能将门打开,宋飞燕正站在门口,一身大红色的身穿红色对襟交儒领戏服的 两侧整齐对应绣着淡粉牡丹花,靠里子是素白色的底裙。下裙及脚踝,露出一双粉白穗子的绣鞋。她的脸色略微泛红,含羞带怯,一头乌黑柔亮的秀发披散在肩头。 “公子,不请小女进去?” 李修能微微蹙眉,道:“宋姑娘,夜已深了,若被人知晓你独自来此,于闺名有碍,你还是请回吧。” 宋燕飞怔了一怔,伸出一只素白的食指,轻轻点在他的鼻尖,就像他白日里轻点自己的唇一样。 李修能后退一步,脸红心跳的不可抑制:“姑娘,你,你。” 她笑着进了门,顺手将门掩上,款动莲步,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声音极细极小,缓缓的道:“公子,陪我饮些酒吧。” 不知何时,房间的桌子上出现了一壶酒,还有两个下酒的小菜。宋燕飞坐在榻上,素手斟酒,衣袖自那霜白的腕子滑落,红与白形成鲜明的对比,刺痛了他的眼。 李修能眸光闪烁一瞬,缓缓的道:“好。” 夜里,明月高悬,厢房中缓缓的传出妙龄女子浅唱戏词的声音,那声音比出谷黄莺更加美妙,绵长而包含情谊。 一双鸳鸯枕,一衾鸳鸯被,一对,交颈鸳鸯。 次日一早,宋飞燕早已不见了人影,若不是桌子上还有半壶未喝完的酒,他甚至以为昨夜那旖旎风光是一场大梦。 耳边传来女子娇软的笑声,他匆匆披了一件衣裳跑出了房门,隔壁院子中,宋飞燕的秋千越荡越高,眼见着树下的青衫男子,她抿上唇,一抹素帕自袖中飞了出来,正落在院墙另一边,李修能捡起那方绣着连理枝的手帕,只见帕上写着一排素雅的小字: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李修能抿抿唇,将手帕揣进怀中,冲着那扇院墙躬身行了个礼,背靠着菩提树,翻看手中的书卷,不时回眸看向墙头那边的女子。 夜里,宋燕飞再次来到他门前,轻轻敲门。 李修能隔着门窗看着她的身影,手抚上她投射在门上的影子,缓缓的道:“昨夜是我孟浪,毁了小姐清名,既已知错,修能万万不敢再错下去。小姐若是信我,等我一个月,秋闱放榜后,我定带着功名去府上提亲。” 门外的燕飞微微怔了怔,却是笑了:“你果然是个君子,那等你功成名就,我再告诉公子我家在何处。让我在门外,陪陪你吧。” 李修能微微点头,隔着门,坐在地上。 “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 他闭上眼睛,不知觉的笑了,如此美妙的戏词,如此哀怨的闺情,让他心中刺痛,一个月,一个月,他定要娶这女子。 日里,她与他隔着墙,遥遥相望,夜里,她与他隔着木门相互依偎。 一日日,一夜夜。 攸宁垂眸一瞬,道:“李修能以为夜里的女子是宋燕飞,所以才与她交往,而情愫渐生却是与那青鸟,恐怕就算知道真相,他也难以辨别究竟是对谁用的这情。” 陆离道:“你觉得呢?” 攸宁微微蹙眉,转眸看向墙那边坐在秋千上的女子,道:“他最初是对宋燕飞一见钟情的。现下,恐怕是那青鸟。”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宋飞燕即将与宋老夫人回府。 临行之前,她突然扔下家仆侍婢跑到了他在的那座小院。 李修能震惊的看着白日里突然出现的她,她小声的喘着气,道:“宋丞相府,小女闺名燕飞,公子,我 等你来提亲。” 李修能不禁心疼,这一个月来,他们可以说是朝夕相对,他爱她的歌声,爱她唱的那些缠绵悱恻,爱她笑语嫣然,或是不自觉的沉默。 他不知道,是那一日秋千上匆匆一瞥,还是那一夜缱绻相依,总之,这女子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 他从前的自信,却在这一刻升起了一丝惧怕,万一,万一没有名次,他有何颜面面对她? 他慎重的点点头:“三日后秋闱放榜,等我。” 宋燕飞灿然一笑,一扭身,跑出了院子。 六辆华贵的马车沿着官道返回京城。宋燕飞坐在闺房中,笑得幸福,她的心,全留在那座寺庙中,在那书生身上,三天,三天,三天。 她倚靠在窗棂边,想起初见他的模样。 他那么善良,那么细心,就是对一只鸟儿也那么耐心。 他那么清瘦,那么骄傲,就算一身素衣,也不卑不亢。 真正的度日如年,她终于明白什么叫度日如年。 三日之后,报喜的官吏来到了德缘寺,李修能,唐国万宗十九年,进士第四名。 他终于娶到了她。 大喜的日子,新嫁娘娇娇怯怯,新郎官一表人才。 人都说李进士一跃龙门,娶到了京城最高贵最美丽的女子。 可自从大婚之夜后,李修能看着白帕子上朱砂似的落红,再也没笑过,日渐消沉。 青衣穿着往常穿的大红戏服,立在他书房的门外,口中低声吟唱着那段“春闺梦”。 他猛然打开门,这一次,他认出她了。夜夜与他相伴的女子,是她! 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那么他,究竟爱上了谁呢? 第二十六章 宋三小姐 这世上,怎么会有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 那么他,究竟爱上了谁呢? 是艳丽张扬的妻子,还是婉转娇俏的她? 青衣轻声问道:“李郎,你为何,另娶他人?” “你又是谁?” “菩提树下,你救了我。那夜后你答应我,等你功成名就,就来我家提亲的,难道都忘记了吗?” 李修能目光有些复杂,试探的问道:“你,你是那只鸟儿?” “我叫青衣。” 宋燕飞默默地站在转角处,看着那女子对着夫君流泪,难道,他就是因为她,才性情大变? 她默默的看着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仿佛久别重逢一般。那女子虽容貌与自己相同,却是娇娇怯怯,莺声软语。 她心中怒不可遏,想要冲上前去时,才听见李修能低声呼唤着:“青衣,青衣,青衣,我一直在等你,原来是你,我怎能如此糊涂,竟将你错认成宋三小姐。” 宋燕飞的脚不自觉的软了,宋三小姐。 她是宋三小姐,而她,是青衣,自己究竟算什么呢? 这场盛大的婚事,这段同床共枕的时日,究竟算什么呢? 她想要冲上去,抓住他的领子问一问他,她究竟算什么,可是偏偏没有这个勇气。 “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家中?”宋燕飞抿着唇笑着走了出来。 李修能手臂微微一滞,还是松开了青衣,道:“你我合离吧。” 宋燕飞笑着道:“与我合离,好与她双宿双栖?你做梦。”她侧眸看着青衣,双唇更加上扬了,不屑的道:“她若是愿意,我倒可以让你纳她为妾,也只是个妾。”她微微扬起头,缓缓的转身离开。 转过头的一刹那,眼泪瞬间滑落。 她的骄傲,竟在这一瞬间被打得粉碎。 “我愿意!”久久沉默的青衣开口道。 宋燕飞的身影微微一震,停住了脚步,背对着那二人,道:“好,我亲自为你们操办。”这是她作为妻子的义务与权力,她扬高了头,决然而去。 攸宁蹙着眉问:“老板,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陆离道:“若你的爱人整日在你眼前,与别人缠绵相依,对你不屑一顾,你会如何?” “杀了他。”攸宁毫不留情的道。 陆离笑道:“你舍得杀最爱的人?” “她已明知这一切都是个错,执意如此。”她转而轻笑道:“我是局外人,终是不能体会。” 宋燕飞冷眼看着相依在书房中的两人,青衣悄声而笑,口中唱着常唱的那一段“春闺梦”,咿咿呀呀,婉转动听,李修能看的痴了,手指轻点在她唇间:“委屈你了。” “委屈?妾身不委屈,能够与夫君相伴,名分算什么呢?” 是啊,这名分算什么? 她将亲手熬了两个时辰的汤放在门口,缓缓离去。 她是这府中的女主人,成婚三年无所出,却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哭瞎了眼。她赔上了一双眼睛,她,却已经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李修能的官越做越大,有着宋丞相在朝中打点,更是平步青云,近来唐国边关经常被匈奴纷扰,忙得不可开交。 这一年,李修能外调江陵,府中上下打点齐全,他蹙着眉对她说:“江陵不比京城繁华,恐夫人不能适应,我就带着青衣去了,府中一切,夫人可自行做主。”他略顿了顿道:“你可合离,改嫁他人。” “改嫁?”宋燕飞唇角扬起讽刺的笑容,缓缓的道:“我活着一日,就永远是你李修能的正妻,你想与她双宿双栖,痴心妄想。” 临行这一日,宋燕飞亲手将毒药放在茶杯中,转身递给了青衣,笑着道:“请。” 青衣看着她那双无神的眼睛,有些愧疚,缓缓的接了过来,道:“是我与夫君对不起你,你不必如此照顾我。” 宋燕飞青衣笑道:“你我姐妹,不必如此客气。” 她喝茶的模样一定很好看,衣袖半掩着樱唇,小口小口的,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痛苦的表情一定很好看,那么哀怨,那么不甘,她又何尝能体会到自己的不甘呢? 青衣眼泪不可抑制的滴落在地面上,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身体微微颤抖着,全身泛着青光,接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脸色变得越来越透明,她缓缓的变成了一只长着青色茸毛的小鸟,萎靡的躺在冰凉的地上,只留下一件大红的戏服空荡荡的散落地上。 宋燕飞缓缓的走了过去,捡起地上的戏服,套在自己身上,清了清嗓子,低声吟唱道:“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那假恩情,假恩情...” 她的眼眸中止不住的流着泪,穿着她的衣裳,唱着她口中的戏,扮演着她娇柔怯懦的模样。 攸宁走到青衣身边,双手捧着她的尸体,道:“这事和我想的不同,原先牛头说她是忘了自己,原来,这“忘”,就是她的执念。” 陆离微微点头,道:“那就让她想起来吧。” 李修能转眸看向青衣,正迈着细碎的小步,缓缓的自府中出来,她温柔小意的靠在他怀里。 “青衣,我们自由了,我会上奏陛下,我们就在江陵生活,再也不回来了,你可心悦?” 青衣笑着点头:“李郎,你真好。” 攸宁转眸看向陆离道:“老板说的没错,这世上的好,真是相对的。” ... 李修能看着青衣的眼睛,眉头略微蹙紧:“你是青衣?” “对,我是青衣。”说着,将同样的茶递给他。他笑着揽着她的腰肢,喝下了茶。 她靠着他的胸口,轻声问道:“万宗十九年的八月,我同李郎走散了。你,见过我的李郎吗?” 府外京城传开了,李侍郎被小妾毒死,小妾引鸩自杀。宋丞相家的三小姐哭瞎了眼睛,逢人便问:你见过京城来的李郎吗? 只是,这李郎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除却那年八月,庭院中惊鸿一瞥,李修能从不是她的李郎。若是这一切都停在八月初见那日,或是那日在街上,家仆没有寻到她,她没去德缘寺,那该有多好? 第二十七章 轮回因果 宋燕飞,不,她现在已经是青衣了。 瞎了眼的青衣,在一个寒冷的冬夜,跌进结冰的池塘中,结束了她的一生。 攸宁转眸看向陆离道:“老板准备如何帮她?” 陆离唇齿微动,念了一段口诀,自池塘中缓缓飘出魂魄,飘摇着问:“请问,你们见过京城来的李郎吗?” 陆离笑着,缓缓地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爱亦无怖。”他一边念,一边将手指点在她的眉心。 听了这句佛偈,青衣的魂魄停止了哭泣。随着眉心散发一抹莹白的光芒,她的眼睛渐渐变的明亮,重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陆离和攸宁。 攸宁笑着上前,揽着她肩膀道:“你的李郎,在下一个轮回等你。” 她一边说,一边解开了她的衣裳,将那一抹大红戏袍抛向半空,那抹艳红缓缓的飘落在地上。她脱下自己身上素袍,披在她身上:“你该早些去见他,燕飞。” 青衣看着地上那件衣裳,拢了拢自己身上的素衣,讷讷的道:“我不是,我不是,我是青衣,我是青衣!” “走吧!”陆离微微摇摇头,素袖一挥,就像在这庭院平白打开了一扇门。 穿过门,他们再次站在蜉蝣客栈中。 青衣张着一双水眸,有些不可置信:“我,能看见了?” 陆离微微点头,道:“你等了七十年的人,还想见吗?” 青衣微微停顿一瞬,重重的点头:“我要见他。” “好。”陆离手指着屏风道:“你看吧。” 屏风上的山水散发着淡淡的光晕,接着,哀声鬼叫响彻整个房间。 屏风上出现了地府的图像,李修能在油锅中,滚油吱吱的冒着沸腾的泡泡,热气熏的周围树木早已凋亡。不停地承受着油锅的烹煮,身体却又不变形,只有这痛苦,让他不断的哀叫着。 牛头站在他面前,不忍直视,鬼差不断的往下面加起薪火,让这烈火不断的燃起。 “你悔不悔!”牛头问。 李修能紧咬着牙关:“不,不悔!” “前七十年,你已经还了宋燕飞的孽债,现在后悔,就可以去投胎。” 李修能张狂的大笑着道:“债还了,再有五百年,我就能和青衣一同投胎重逢,我怎会后悔!” 牛头微微摇摇头,转身离开。 画面一转,青衣赤身裸体的在冰山上行走,尖利的冰凌将她的脚划得满是鲜血,她踏着鲜血,一步步的瞪着冰山。 一个鬼差在旁不住的用长鞭抽打着她的身体:“你这坏人姻缘的恶女,悔不悔,悔不悔!” “不悔!不悔!” “不悔!不悔!” 攸宁现在明白为何那两鬼回来后如此乖巧听话了,隔着屏风看,她已经觉得很难受了。也终于明白,自己能顺利投胎,就算是个畜生道,也是地府卖了陆离很大的面子。 燕飞眼泪已经流干了,转眸看向陆离:“陆老板,你给我看的,这是什么?” 陆离轻叹一口气道:“你与李修能结成夫妻,他却有负于你。青衣明知你们是夫妻,还插足其中。妾,只是你们凡人的意愿,凡是对情不忠者,死后都将堕入十八层地府承受酷刑。他们用七十年,还了你的债。 现在他们已经还清了你的债,再承受五百年的油锅和冰山,就能换来一世重逢,你,还要执着下去么?” 宋燕飞的眸光清亮,有些犹豫:“我,我竟然杀了两个人,我会被堕入畜生道的。” “有可能。”攸宁慎重的点头,转而轻笑道:“但总会遇到他,下一个轮回不见,便再下一次,总会相见的。” 凡人界的冬日,漫长而又寒冷,只是燕飞的心中,竟照进了一丝阳光,这光暖啊,带来了希望。 燕飞微微扬起笑容,点点头:“好。” 陆离微笑着跪坐在软榻上道:“你已顿悟。去吧。”他翻开桌子上的簿册笔墨细细的写画着。 门外信芳叩门,喊道:“老板,牛头和马面来了。” 攸宁打开房门,牛头略有些惊讶,上下打量着宋燕飞,迟疑的问道:“你是,青衣妹子?” 她扬起艳丽灿烂的笑容:“我是燕飞,宋燕飞。” 牛头笑着走上前去,假装不故意的在她手上摸了一把,笑眯眯的道:“燕飞妹子,走吧,牛头大哥送你投胎去。” 攸宁轻哼一声道:“牛头,你随便摸女鬼的手的习惯,你们崔判官知道吗?” 牛头笑容有些尴尬:“哪里哪里,我又不是故意的。” “信芳。”攸宁道:“你送送燕飞吧。” 信芳苦着脸,扭着腰道:“忘川河臭的很。” “恩?”攸宁眯了眯眼道:“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信芳撇着嘴道:“二位鬼差,我送一程。” 马面斜睨了牛头一眼,牛头似小兔子一般,将燕飞的锁链递给马面。马面略一拱手道:“走吧。” 攸宁不由得有些沉默,轻叹道:“她在地府门外徘徊七十年,他们就承受了七十年的酷刑。可这情债,七十年,真的还得清吗?” 世上唯有情之一字,是永远也换不清的,攸宁这样认为。 “至少在地府的条例中,他们还清了。” 攸宁有些感觉,他方才让自己跟着西岳卿君去地府,本意就是接宋燕飞回来的。他说了,七十年,他们还清了,她,也该解脱了,这本就是陆离安排的。 看着一行人走远,攸宁抬眸看了陆离一眼,恍然看着自己身上的内衫,充满了遗憾的道:“老板,我忘了一件事。” “何事?” “临去时你答应给我买衣裳的!” “下次再买。” “那我这几日穿什么啊。” 陆离搁下笔墨素袖一挥,这动作真好看,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让攸宁有些恍然,眼前这人并非独立三界的蜉蝣客栈的老板,只是个世家公子。 也饿只是一瞬间,攸宁触及了他那充满慈悲的眸光,这样安宁祥和的眼神,哪是普通人能有的?攸宁垂眸看着自己身上,竟随着他衣袖的挥洒,穿上了一件湛蓝色的襦裙,这样清冷的颜色配上她一身莹白的肌肤更加耀眼。襦裙上窄下宽,行走之间翩然而飞。 攸宁道:“老板若是不开客栈,开间裁缝店也可。”她的话说的很认真。 第二十八章 五块灵石 攸宁道:“老板若是不开客栈,开间裁缝店也可。”她的话说的很认真。略想了想道:“每次有客来访或离去,你总在那簿册上写着,究竟是写什么呢?” “记载人情百态。” “记它做什么?” “不可说,不可说,说即是错。” 攸宁恍然笑了,道:“老板,初见你那时,我还以为你是一尊佛陀,现在再看,却觉得不像了。” “哦?为何不像了?”陆离似觉得有趣,轻声问。 攸宁笑道:“佛说,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说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句句规劝世人抛弃欲望,四大皆空,才能心如明镜。你,心中有情。” 陆离第一次抬眸看着她,攸宁也是第一次看见他直视自己的目光。 “你倒是熟读佛经?” 她心不自觉的停跳一瞬,这双眼睛,如此平静,这种平静是因为洞察世事。这双眼睛,如此悲悯,这种悲悯是因为胸怀大爱。 她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感觉有些奇怪,想来想去,自从遇见陆离,她似乎每一日都在重获新生。 记得那时在迷雾森林猎杀魔修, 那整整二十年的恨意与杀戮,正逐渐远离自己的内心。 “是。” 陆离略想了想,抬眸向攸宁,微微扬起双唇,温和的一笑道:“我打开幻境一次需要五块中品灵石。” 攸宁唇角微微抽搐,脸上的笑容缓缓凝滞住道:“那,宋燕飞已经走了,怎么办?”她心中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但是看着眼前这清高淡雅不似俗人的男子,笃定了他不会这样做。 陆离不置可否的道:“从你月钱里扣。” “若不然,我帮你追债去吧。” “人是你带回来的,钱也该你出。” 攸宁抿着唇,很是嫌弃的道:“我又不知道啊,还有,你方才为何不向她要钱?” 陆离转眸看向手中的簿册道:“人太多,张不开口。” 一个月月钱一文钱,一块下品灵石等于一千文,十块下品灵石等于一块中品灵石。换句话说,五块中品灵石等于五万文钱。 五万文钱等于三百四十七年的月钱。 攸宁瞠目结舌的看着陆离,竟然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算来算去,还是怪她自己不事先问清楚,又闲着没事揽了这件事回来,越想越气,越想越懊恼。 “你和她张不开口,和我就能张开口,你这是剥削,是,是...” 陆离抿着唇笑,垂着头,骨节均匀的手指握着毛笔,细细的勾画着,淡然的道:“好生做活儿,会有赏钱的。” 攸宁憋着气闷,凡人说的,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说的简直太对了!她心中不满却不是蠢货,知道多说无益,咬着牙问道:“老板,何处有店规,我想好好学学。” 陆离也不抬头,语调更没有变化,只道:“恩...这个没有,毕竟我这是不归三界管的地方,没有准确的繁文缛节。” 换句话说,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只要自他口中说出的话,都是店规? 陆离薄唇微微颤动一瞬,道:“请西岳卿君来。” “是。” 五块中品灵石而已,攸宁拍拍腰间的两个储物袋,先欠着吧。 这个小气的男人,真是够了。 西岳卿君住在丙字十号房,一走出陆离的房间,她看见一团白色的,毛茸茸的小东西,正萎成一团靠在门口,垂眸看了一眼,她恍若未见一般径直走了过去。 “小姐姐!”苏苏抖抖耳尖的毛,站起身来,往前追赶了几步,跟在她身侧。 攸宁垂眸看了一眼,保持自己的脚步,道:“离我远点,否则,指不定哪一天我就吃了你。” 苏苏轻快的跃上栏杆,顺着栏杆,尽量的与她维持一样的脚步,低声道:“我只是一时间害怕,我听族中长老们说过,若是有人修炼出来的仙腾是黑色的,就是很邪恶而且修为很高的魔修,一定要远离,我看见了,你的仙腾是黑色的莲花,所以吓了一跳。” 攸宁轻笑一声,驻足,颇有些语重心长的道:“苏苏,你们族中的长老是对的,而且你还要记住,就算一些仙腾是干净的人,也会有害人之心。我杀过无数的修士,像你这样的妖也杀过,你还是跟着若华吧,他是个好妖。” 苏苏停住脚步,站在栏杆上看着她的背影,心口觉得有些闷闷的,低声道:“我就要走了,若华兄长说,狐族的长老明日就要来接我了。” 这一走,不能修炼化形,长老们是不会再容许他下山了。 小姐姐不是不想和他玩,只是怕自己化形失误,让若华兄长伤心。它是狐狸,比寻常动物更能敏锐的体察人心。 它觉得,小姐姐很矛盾,又喜欢热闹,又害怕热闹,为什么呢? 攸宁听见了他的低声自言自语,却没有回头。不喜欢自己的东西,她再也不会去随便喜欢。那种感觉太糟糕了,一辈子只有一次就够了,不是么? 走过长廊尽头,正要转下楼梯,却见若华正一声不吭的站在楼梯转角处。这个小心眼的男妖,真是够了。她翻了个白眼,兀自往楼梯下走。 经过若华身边时,更是连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其实,她心里还是有点怕的,自己这副凶恶的外表,似乎要在他们面前一点点被撕开了,就像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姑娘家的衣裳扒掉一样的感觉。 若华转身看着她,用感应道:你这样不理他,它会难过。这声音不似往常冰冷,竟隐隐的带着一丝歉意。 攸宁轻哼一声道:“它难过与我有何干系,不过是萍水相逢,多说了两句话罢了。” 她走的潇洒,新穿上的襦裙翩然若飞,倒真有了活着时候的几分风姿。 转上客房楼上,西岳卿君正好打门里出来,经过调息精神看起来好多了,他一副少年模样,这笑容,怎么说,却是带着慈祥的。 他缓缓的走到攸宁面前,似乎忽然发觉了什么,神情凝滞一瞬,眸光竟露出一丝厌恶。 攸宁对上那双闪过厌恶的眸光,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他的目光为何这般,这般森冷。下一瞬,西岳卿君笑着道:“攸宁,你们老板让你来寻我?” 攸宁唇角微微下弯,蹙紧眉,仔细看着他,发觉他目光柔和,难道是自己看错了?一晃神,她拱手行礼,道:“是,老板请你过去。” “方才收到地府传来的消息,阿浓已经投胎了,我要去接她。” 攸宁跟在他身后,笑着道:“那真是恭喜你了。” 嘴上说着恭喜,心里却有点不解,如果说西岳卿君每一世都在阿浓刚出生就将她接走,那又是如何一点点将她养大,然后再娶她的呢? 第二十九章 仙藕也冷 将一个婴儿当成自己的妻子去养活,这,这不管怎么说,都有点奇怪吧?呃...好吧,她承认,心里觉得这甚至有点变态。 他不会觉得不舒服吗?攸宁闷声笑了笑,这西岳卿君是如何引诱少女为妻的呢? 如果阿浓见了别人,又爱上别人,他又会怎么办呢? 她再看向他的背影,竟然有点想笑,确切的说,她的确在偷笑了。神仙就是神仙,脑子里想的和正常人的确不一样。 走到陆离房间的这段路实在是太近了,就在攸宁不停的胡思乱想之际已经到了门口,房门大敞着,攸宁垂头道:“我去沏壶茶来,西岳卿君请进。” “谢谢你。”他理理衣襟袖口,朗然入门。 陆离微笑着颔首道:“你的身子好了?” “在你这万虚之境,自然恢复的快。”他跪坐下来,侧目看着开了一半的窗口道:“你这儿总是初夏,也不嫌腻?” “腻,有时也会换成冬日雪景,可是信芳和若华会冬眠,店里就没人干活了。”他说着话有些懊恼的笑了。 西岳卿君笑道:“除了我,有没有人说过,你这人很无趣?” 陆离略一扬眉,微垂着眉眼淡然道:“有的,阿霄常这样说。”然后放下手中把玩的玉环,问道:“有吗?” 西岳卿君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他的回答,转而道:“你是说南极仙翁吧,他近来仙体可还安好?” 陆离点点头道:“比起成仙前好多了,只是他那人太无趣,也不常出来走动。” 从陆离口中说出别人无趣,怎么都让人更加好奇,传说中的南极仙翁究竟是个什么模样的。 西岳卿君不知是认同陆离的话,还是什么,微微点点头,笑着道:“我那山中正值冬日,雪松霜瀑,风光别具一格,我请你喝酒。” “醉酒令人失去理智,我不喜欢喝酒,你知道的。” “别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来吧,要那些个理智做什么?正好陪我去接阿浓,我们一起回山。” 他与西岳卿君相识四百年了,这是他第一次邀请自己,陆离略微犹豫了一瞬,点点头道:“好吧。” 攸宁端着木质托盘进门,将茶水分别端给二人,用眼睛斜睨了陆离一眼,道:“老板要去凡人界?” “是,去西岳。” “我也想去。”顿了顿道:“你答应我,给我买衣裳,总不能反悔吧?” 陆离轻松的敲了攸宁五块中品灵石,这事怎么也得补回来些损失,否则怎么是睚眦必报的攸宁女君呢? 攸宁用清澈又诚恳的眼睛看着他,明日苏苏离开,她不想送它走,又怕自己忍不住在暗处偷偷看,若真发生这一幕,她岂不是更像个可怜兮兮的暗恋狐狸的小姑娘?若是再让若华看见... 想想这只宠狐上天的男妖,攸宁甘拜下风,虽然并不情愿去自己死去的地方,但,躲开总是好的。 陆离点头,一如往日的温柔,道:“好,你随我一起去。” 陆离与西岳卿君互相让着,自房间走了出来,唤来了若华,交代一番客栈的日常事宜,带着攸宁跃上云端,离境而去。 “西岳卿君,你要去哪接阿浓?”攸宁问道。 他笑着道:“我感觉到,她在西边。” “老板,我记得上次你接我回去时,人间界还是盛夏,这区区几日,怎么就...”话刚问了一半,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傻了。 早就知道蜉蝣客栈是万虚之境,虽然也是日落日升,可时间却与外面是不同的。而客栈中都是些牛鬼蛇神,并没有像凡人那样对睡眠的渴求。大抵,自己已经去了半年,还不自知呢。 陆离看看她的模样,唇间勾起笑容道:“你的修为一直停滞不前,你不该荒废修行。” “恩。”攸宁点点头,眸光流转带着一丝邪意,笑着道:“我近来的确爱胡思乱想,等一百年后,老板给我重塑肉身,我还得去四处作恶呢,怎能不好好修炼呢。” “四处作恶?”西岳卿君轻笑一声问。 陆离无奈的摇摇头,笑着道:“我家的小伙计,常如此言不由衷,让你笑话了。” 攸宁抿着唇不肯说话,方才找到些飘飘欲仙,睥睨天下的感觉,全被这一句话给打乱了,索性盘膝坐在云端,一手拄着下巴,一边不耐烦的道:“还有多远啊?人间太冷了。” “是么?”陆离微笑着问:“仙藕也会冷吗?” “哼!”她摸摸自己冰凉的身体,修长秀美的指间略挑起衣袖,道:“是啊,老板为我造了这身冰肌玉骨,自然是好的,只是我真的冷,不信你摸摸。”说着话,她学着信芳的模样,眉梢略挑,眼神勾人,她本就生的玉白,五官艳丽明媚,再添上这么几分巧妙的风情,活脱脱的妖物。 修仙界哪有几个长得不成人形的? 像攸宁这般姿色的,顶多能排个中等,但她想,陆离是不知道活了几百上千年的怪物,又一副很纯情的模样,自然是鲜少接触女修的,自己如此媚态还不让他失神失态? 陆离微微蹙眉,手指轻轻触在她的手臂上,就像一阵暖风吹进她的心口,暖流在身体的脉络中四处游走着。 “如此可还冷?” 他竟然相信自己真的冷。攸宁翻了个白眼,怪不得他没有妻子,这种人,的确不该有。 他除了长相比那些男修出众,半点没有情趣,如果嫁给这样的人,一定很无趣,很无趣。 攸宁撇了撇嘴,不满的道:“老板,我奉劝你一句,若是下次再有姑娘同你说,她很冷,千万不要输仙气给她,只需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然后抱住她的肩头。” 说到此处,攸宁很是投入,双臂抱着自己的肩头,绘声绘色的道:“你若早些年遇到我,断不会到现在还没有仙侣。” 陆离微微点点头,道:“我记住了,但我不需要仙侣,下次我会讲给需要的人听。” 西岳卿君倒是很在意,笑着问道:“那若是有姑娘说肚子痛,我该怎么样?” 攸宁故作深沉的点点头,笑着道:“我和你说,若是有姑娘这样的话,你就搓热双手,放在她腹间,告诉她,你愿意为她暖一辈子。” 西岳卿君越听越觉得有道理,竟然盘膝坐在她身边问:“那,若是她闷闷不乐呢?” 第三十章 迎接阿浓 攸宁撇撇嘴道:“女子和心爱之人在一处,都是很开怀的,若是她闷闷不乐,大抵是厌倦了吧。” 说到此处,西岳卿君双眉微微蹙紧:“真的?” 攸宁下意识的看向他,他的脸色纸白,有些不敢相信。她枯笑两声道:“不尽然,就像我这样深沉的姑娘,个性如此,也会经常闷闷不乐。” 云朵下方,是不知名的城池,散发着淡淡蓝色光晕的地方,是这城池的城主府。 西岳卿君顿时眉头微锁,觉得这一世可能不像上一世那么容易了。毕竟是城主府,那里面住的人比较有文化,似乎不能轻易带走阿浓了。 他略一挥衣袖,自己身上的衣装变成了金丝缕袍,整个人似乎是用糖纸包裹的一般华丽。自信满满的转头问道:“攸宁,我这身衣裳怎么样?有没有很华贵,高不可攀?” 攸宁略一撇嘴,道:“神仙,你这身装扮,品味可真是高杆,小女欣赏不来。” 西岳卿君发现,攸宁真的很具有打击别人的能力,而他,堂堂西岳山神,也确实被她打击了。“那,我换一身?” “她才刚出生,又看不到,你瞎忙些什么?还不如摆出一副清高淡泊的上仙姿态,告诉城主,你家的女儿有仙根,你与她有缘,可领她入仙途...” 西岳卿君微微蹙眉:“这不是骗人么?” “一切交给我,你们两个都别说话。” 攸宁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真不知道眼前这位上仙前几世是如何带走阿浓的。 “竟然还可以这样?”西岳卿君眉间微锁,神情很是认真。 陆离唇角微微抽动,道:“你这装束太刺眼,听攸宁的吧。”否则会被当做金铺老板的。 西岳卿君摇身一变,脸上的容颜变成了而立之年的成熟男人,一身素白的衣袂朗然迎风,微微一甩拂尘,一脸的仙风道骨,清心寡欲。 “如何?” “非常好。”攸宁赞许的点头,转而问道:“你究竟哪一副才是真容?” 西岳卿君非常自然的道:“都是啊。” 攸宁转眸看向陆离问道:“老板,你不会也有许多副容颜吧?” “可以有,但是,我习惯现在的样子。” 攸宁略有些不高兴,狠狠的咬着唇道:“都是修仙,我还有一半仙人血脉,现在却在客栈当小伙计。” “个人的机缘不同。”西岳卿君很是高深莫测的道。 三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自云端落在了城主府门前的雪地上。 来往的凡人突见仙人临凡,纷纷先是一怔,接着跪地参拜。这样的骚动,很快引得城主大人自门里走了出来,他打量着这三人,女子绝艳高冷,男子清风淡雅,一看就不是凡人,更何况,守门的兵士亲眼看见他们从天而降。 他躬着腰,走上前来,道:“三位上仙,我是呈州城的城主,姓雷,名震,请三位上仙过府一叙。” 只见攸宁叠指成莲花状,脸上的神情肃穆而不可侵犯,漫不经心的道:“我们并非上仙,而是神仙。观你府上有祥瑞之光,贵府近来可有添丁?” 仙人分作五类;在人称人仙,在天称天仙,在地称地仙,在水称水仙,能神通变化称神仙。其中又分为九品:上仙、高仙、大仙、神仙、玄仙、真仙、灵仙、至仙。此称“九仙”,便是清虚界神仙的九个等级。 清虚界上仙者,可脱离凡胎,书云: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於帝乡。就是说在人间活了一千年,登上上仙之位,去往天庭做神仙。 而事实,一千只是泛指,类似玄清真人这种修炼三五百年登上上仙的,比比皆是的。而修成上仙后也未必就能够去往天庭,这种身份在天庭打扫庭院也不够资格,所以大部分上仙依然会留在修炼的门派中继续修行。 依次排列下去,九品中越高者,在天庭才会有地位。也只有达到四品“神仙”等级,才能算得上真正入了仙门。 上仙和神仙差的,绝非一星半点。 这仙姑好生冰冷高贵,雷城主微微点头道:“我家小妾刚刚为我诞下一女,妾生的女儿,算不上添丁。” 攸宁微微蹙眉,似乎很是反感雷城主的语气,眸光更加森冷了几分道:“最看不得你们凡人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去,将那小女抱来。”这语气根本就不容人反驳,雷城主完全被她这气势压倒了,赶紧转头看向家奴,道:“没听见仙姑的话?还不快去!” “是,是。”家奴赶紧转身跑回府中。 雷城主陪着笑脸道:“三位上,神仙,不如进府再谈吧?” 攸宁轻哼一声,不屑的道:“凡人的地界,我等怎能轻易踏足?”说着,她转眸看向西岳卿君。 西岳卿君微微颔首,很是赞同的点点头。 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攸宁暗自翻个白眼,转眸看向雷城主道:“怎么这么慢?我等还要急着去参加天庭盛会,可耽搁不得。” 这左一下右一下,雷城主已然晕头转向,只觉得眼前这几人万万得罪不得,不禁回头催促道:“快快,快将五小姐抱出来!” “来了,来了!”家奴怀抱着那女婴,就像抱着金元宝一般,轻轻的递给了雷城主。 攸宁用衣袖略微一挥,隔开了雷城主,接过女婴。 新生的婴儿还没长开,皮肤红红的发皱,头上带着几根胎毛,活像个小猴子,实在称不上可爱,她将孩子递给西岳卿君:“是她么?” 西岳卿君微微闭上双目,心念感应后,脸上浮现出笑容,慎重的点点头。 攸宁转眸看向雷城主:“你家小女福泽深厚有仙缘,你愿不愿意让她跟着我们回山修行仙法?” “愿意,愿意,哪能不愿意呢。只是怕我家妇人心痛,舍不得。” 攸宁唇角微微勾起,道:“带走她,我赐你金玉门庭。”说着,她略一挥袖,原本青砖琉璃瓦的城主府,顿时金光灿灿。 “哇!” 一阵阵,一波波的欢呼惊讶声中,三人带着婴儿踏云而去。 攸宁再回眸看着下界,无数的凡人仰着头,不住的跪拜着。 “你方才为何不说话?”攸宁问。 西岳卿君怀抱着阿浓,笑着道:“你让我和陆老板不要说话的。” 攸宁撇嘴笑着,道:“老板,我们能在西岳住多久?” 陆离略想了想道:“有一波百年冤魂要到店中,我们只能出来两日。” “百年冤魂?还一波?”攸宁抿抿唇道:“不行,这一次我怎么也得买衣裳,老板,给我银子。” “你方才不是自己变出来了?”西岳卿君问。 攸宁笑着道:“就我这点修为,你真当我能变出金子啊?不过是幻术,顶多能维持一刻。”她略顿了顿,道:“所以,我们得快些跑...” 第三十一章 蠢狗笨猫 说到这里,攸宁逾发觉得自己很没用了,百年修为,半仙体质,连几两凡人用的银子也变不出来。 陆离抬起衣袖,拿出一个青色的荷包递给她:“拿去吧。” 攸宁打开荷包看了看,里面放了三块金锭,笑着问:“真是好奇,老板怎么会有凡人界的金子呢?” “开店赚的。”陆离回答的很老实。 “客栈不是收仙草灵药,仙界灵石?” “也收金子。” “老板,你给我银子的样子,真高大。” “你若不能安心,从月钱里扣也可。” 攸宁抿着唇笑,敲竹杠这种事,换到任何人身上都会觉得心情舒畅的。她笑着道:“安心,安心,我花老板的银子多舒服!” 一心惦记着买衣裳的攸宁,在西岳山脚下的镇子下云了,总惦记着正事,日子多无趣?虽然自己是莲藕身子,但也得精心养着不是? 咸阳城是西岳山下最大的城池,这座古城不知经历了多少年的风吹雨打,城墙高耸而古朴。进了城周围商铺林立,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喧嚣热闹比呈州城高上不知多少等级。 攸宁气质独特,在这些凡人眼中,便是天仙下凡般的美貌、风姿卓然不敢直视,在这些凡人的目光中,她似乎挽回了一点点自尊,脸上的表情愈发的神圣而不可侵犯。 “我的天,这是谁家的小姐,竟如此高贵脱俗。” “真是比画儿上的仙姑还要美。” 攸宁眉心不自觉的挑了挑,往后若是再受打击,就来凡人界走走,挽尊有利身体康健。压着步子,走进了成衣店。店老板自然将此有钱又美艳高贵的女子当上宾般接待。 她眉眼斜睨了一眼,指着几套款式各不相同的衣裳道:“这些,全部给我包好。” 这个豪爽劲儿,简直好像花别人的钱一般,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悄悄将买好的一大堆衣裳放进储物袋,攸宁笑着走在大街上,鼻尖涌进新出笼的包子香,临街的馄钝香,有钱人乘着马车一步也不愿意走,穷人衣衫褴褛却也不停脚,人间,真实而充满活力。 就像不远处那一猫一狗,正在互相撕咬,不也是活力的体现? 只见那只长着褐色花纹的小猫身子只有成人小腿长,它张开嘴,露出小虎牙,嘴边的小胡子一抖一抖的,它略微拱起后背,尾巴像树枝一样直立着,喉咙间发出低低的“咕噜”声,以示威吓。另一边,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狗,眼神有些漫不经心,仿佛小猫的威吓实在不值一提,更不值得它去搭理一般。 路边正放着一个不知哪位路人扔在地上的肉包子,想来这猫狗正在争夺食物吧。 攸宁笑着走了过去,蹲在旁边看了起来。 小猫目光看了肉包子一眼,悄悄的将爪子伸了过去,大狗后腿站着,前爪猛然冲向小猫。那猫儿也是灵巧,直接顺势从大狗身边钻了过去,大狗回身之际,它已经一口叼住包子,回身抬起小爪子,爪与腕呈钩子状,直冲着狗眼睛挠了过去。 攸宁大笑出声,那小猫转头看向她,一时间怔住了。 它看见,一个妙龄少女,她的肌肤莹白生辉,双眸浓黑,瞳孔与眼白黑白分明,五官明媚艳丽,脸上洋溢着自然而又畅快的笑容。 她的笑声动听,比山涧的流水更轻灵。那一身湛蓝的襦裙,将腰肢显得不盈一握,身姿又凹凸有致,这样深的蓝与满地的白雪相衬,更显得艳丽又清冷。 一猫一狗看见她的反应完全不同,那猫凝神看着她,似发现了宝藏一般,口中的涎液溢出了唇角。 那白狗震惊一瞬,接着,目光露出一丝毫不掩饰的厌恶。 大狗看着它愣神的空档,一巴掌拍在小猫脸上。 “你打架还要看女人,分明是不将本座放在眼中!” 小猫转眸看向大狗,恶狠狠地道:“你这么大,本大爷如何将你放在眼中,一个蠢脑袋都放不下...”它的神情极为认真,大狗一时间竟然回不上嘴。 “巧舌如簧的妖物!” 攸宁怔了一瞬,默默地站起身来,转身就走。 这段时日管的闲事够多了,她就像没有听见那一猫一狗吵架一般,为了不引起骚动,断然不能众目睽睽之下踏云而去,只得加快脚步。 “我是妖物,你又是什么,会说话的狗,难道不是妖物?” “妖物别喜,待本座恢复本尊,看我不杀你个片甲不留。” “切。”小猫漫不经心得回瞪了他一眼道:“蠢狗,你是被本大爷打成这幅狗模样的,还敢挑衅?” “你不也被本座打成这副猫样了?” 城门外数里,人迹罕至,攸宁缓缓的转身,看着一路跟着自己的一猫一狗道:“你们要吵去别处,跟着本仙姑做什么!” 大狗轻哼一声,将头转到一边,很是骄傲的道:“本座奉地藏王菩萨之命,来寻这妖物,现下暂时失去法力,你这小姑娘也是通晓仙门的,本座许你助我恢复本尊。” 攸宁听了这话,眉梢不自觉的颤了颤,转眸看向小猫道:“你是妖物?” 小猫眯了眯眼睛,翘着尾巴,迈着缓慢而优雅的步子来到她腿边,用毛茸茸的脸颊轻轻的蹭了蹭她的裙角:“本大爷是妖族。” 攸宁看着大白狗道:“你是谛听?” “没想到你这小姑娘有些见识,没错,本座就是谛听。” 攸宁又看向小猫:“你是谁?” “疏缓节兮安歌,陈竽瑟兮浩倡,安歌,就是本大爷的名字。” 攸宁默默地后退一步,笑着道:“原来是安歌妖君真是有文化,失敬失敬。” 小猫眯着眼,撇着嘴笑容邪意而带着一种迷人的魅力,道:“姑娘这是哪里话,实在是太客气了。果然与有文化的人说话,就是心情舒畅。” 不过这魅力嘛,前提是忘记他是只猫。 攸宁眸光一闪,缓缓的道:“能令地藏王菩萨派谛听来铲除,就算你表现的温柔无害,你觉得我看起来很傻很天真么?” 她轻哼一声道:“至于谛听大神,你如此高贵脱俗,我怎敢接待?” 眼看着攸宁要踏上云端,一左一右两只一齐上前用嘴扯住她的裙摆,颇有一番她不答应,他们绝不松口的架势。 第三十二章 妙莲之心 眼看着攸宁要踏上云端,一左一右两只一齐上前用嘴扯住她的裙摆,颇有一番她不答应,他们绝不松口的架势。 “人间灵气稀薄,我二人难以恢复,你是这些日子唯一一个通晓仙门之人,带我们走吧。”谛听顿了顿道:“拜托你。” “你们?”攸宁转眸看着谛听:“你求生,竟然还带着他?” 谛听道:“我没完成任务,怎能回菩萨座下复命。他这妖物诡计多端,若不带走,被他逃了,我更无颜面对菩萨。” 攸宁抿唇笑了,只是,她去的地方,是不论何方神圣也不能动武的蜉蝣客栈,若是谛听知晓了,会不会很生气呢? 想到此处,她泯然一笑道:“带你们走,不是不可以,不过,你们有灵石吗?” “收容我们你还想要钱!”谛听不可置信的道。 “你也说了是收容!我们客栈不养闲人,你们,会做什么?” “你是开客栈的?”安歌大惊失色,满脸的不敢相信。 攸宁点点头道:“我不过是个客栈伙计,你们若想去,就得守规矩。为客栈看家护院,否则,免谈。” 看家护院... 一个是地藏王菩萨座下灵兽,一个是妖界魔君,为客栈看家护院。他们竟然在这一瞬间不约而同的想要掐死攸宁。 下一瞬,安歌点点头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本大爷是个有文化又讲道理的妖,我没意见。”他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恢复法力,待他恢复了,什么样的客栈能关的住他?而且,整日和这蠢狗一起在街上流浪抢食,也实在是不雅,与其被凡人看不起,他还不如躲起来的好。 攸宁抿嘴笑道:“真是个有文化讲道理的妖物。” 谛听想了想,道:“一花一世界,没想到小小客栈也卧虎藏龙,本座倒是没有退路,也只能答应。” 攸宁掐了个诀,唤来一片云,跃上云朵,一猫一狗也爬了上去,悠然而去。 到达西岳之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去,凡间又零星的飘起了小雪,雪花落在行人身上,抚落满世界的心伤。落在房檐屋顶,掩上了所有的情。 攸宁站在山中,伸手接住了几片飘落的雪花,凉丝丝的,轻飘飘的,多少年没有这般轻松的过活了? 手边掐了个诀,低声道:“老板,我来了。” 耳边却响起不断的狗吠和猫叫声,夹杂着在雪地上滚落和人言的互骂,她转眸看着一路上不停吵架,不停互掐的猫狗,已然没了兴趣。 她缓缓的道:“一会儿老板会来接我,老板喜静,你们若再打,就趁现在离开。想要打架,等你们恢复原身再决一死战。现在这不是啃就是挠,比凡间的妇人还不如,神仙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说着话,她狠狠的瞪了他们一眼。 听闻攸宁的话,他们果然停了下来,不但停下来,还纷纷为自己这几日的行为作着深刻反省。如此,的确很丢脸。 来接攸宁的不是陆离,而是山中侍奉西岳卿君的仙童。 随着仙童来到西岳卿君住的仙府外面天色已经全然暗了,攸宁随着仙童跃上山巅,仙府楼阁高耸,琼楼玉宇,房檐四角悬挂着镇鬼玉铃,随风一摆声音轻灵悦耳。 进了门,并未像陆离房中那般摆放屏风,而是一串串金玉相间的珠帘。仙童撩开珠帘,只见陆离正与西岳卿君临窗对饮,窗户半开着,夜雪星星点点随风飘进窗棂。 此情此景,若没有身后一猫一狗低声嘀咕互骂,定是美轮美奂的。 陆离转眸看向攸宁,微笑着道:“你回来了。” 一如那日初见,他说:你来了? 攸宁正有些失神,陆离已经微垂双眸,仿佛方才那一次直视不过是优昙花现,他余光扫过安歌和谛听,缓缓的道:“带他们下去吧,回客栈时带上。” “是。” 攸宁出来时,正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谁说仙藕的身体就不会冷的,这一阵风,吹得藕心都糠了。 谛听见攸宁沉默,略有些不好意思,低声,用生硬的口气道:“方才本座不该与这妖物拌嘴,惹你老板不悦。” 安歌轻哼一声,跃上旁边的栏杆,转眸看向攸宁,用自以为邪魅狷狂的眼神斜睨了她一眼道:“本大爷不喜欢你的老板,待我养好元神,你随我回妖族,我许你永世荣耀。” 攸宁转眸看看他的猫眼,微微蹙眉,笑着道:“谛听,他想逃跑呢。” 说完,转身随着仙童而去。 “你竟敢逃跑?” “逃了又如何?” “那就看你逃不逃得掉。” ...... 突然,谛听停住了最,高喊一声:“攸宁!” 攸宁身子微微一滞,转眸看向谛听:“怎么了?” 谛听似乎为难了一瞬,接着道:“你的老板有危险。” “他会有危险?什么意思?” “本座方才无意间伏地,听见了西岳卿君的心声。他,他不知从何处听闻你的老板有一颗能使凡人羽化的妙莲心,要取他的心给一个叫阿浓的女人。” 谛听,具有“坐地听八百,卧耳听三千”的能力,能辨别世间万物的声音,尤其善听人心,能顾鉴善恶,察听贤愚。 如地藏偈赞云:“稽首本然净心地,无尽佛藏大慈尊”。 “妙莲心,又是什么?” 谛听安然卧在原处,那模样矜贵的不行。缓缓的道:“圣人、灵仙、至仙、佛,皆有妙莲心,食之凡人可成仙,享仙君寿禄。” 清虚界有九仙,其九仙者,第一上仙,二高仙,三大仙,四玄仙,五天仙,六真仙,七神仙,八灵仙,九至仙。 攸宁本以为陆离大概是神仙级别的,却没想到,竟然是灵仙或至仙。 他是否知道呢? 攸宁有些怀疑,陆离能看破人心,这是她早就知道的。但他是否能看破神仙的心呢?自己贸然进去,会不会打乱他原本的打算? “你恨你的老板?为何不去告诉他?” 攸宁一扭身跑回了方才的房间,一进门,门帘金玉相互敲击,发出叮当脆响,而喝酒的两个人已经不见了。 慌忙跑回来的仙童面色惨白:“仙姑,这是发生何事了?” “阿浓呢?”她双眼渐渐附上一层血红,周身的气息渐渐变得浓黑。一朵若隐若现的墨莲出现在额心。 仙童大惊失色,身体微微颤抖着不可置信的道:“堕,堕仙!” 第三十三章 放下屠刀 “我生来有一半仙人血脉,如今堕入魔道,你称我为堕仙,倒也合情合理。”攸宁略转了转眸,充满了邪意。 陆离不能出事! 这关系到她的肉身!若是陆离死了,谁给她重塑肉身? “我问你那女婴阿浓在何处?”她话说的轻悠悠的,手上却是猛然一掌打在仙童胸口,随着掌风出手,仙童猛然飞了起来,划出一道抛物线,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雪花纷飞,地上留下一道鲜艳的血红。 她眸光一转,戾气迸发,往日那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妖艳与邪意在此刻逾发浓了。她忽的来到仙童跟前,俯视着他,就像蝼蚁一般,脚踩在他的胸口:“最后一次,阿浓在哪?否则,我让你形神俱灭!” “在,在上厢房。” “带我去!” “是,是!” 攸宁哪还等得及,一把抓起仙童的领子,拖着他往前走:“在哪!” “直走到头,第一间就是上厢房。” 攸宁猛地将他抛出去,全不管他是死是活,冲进了那间上厢房。与那间房一样,这房间中挂着珠帘,她猛然扯下帘子,掉了满地珠玉。 阿浓睡的香甜,猛然被声音吵醒,不悦的嘟着唇,发出洪亮的哭啼声。 攸宁将她抱在怀中,出了屋子,踏云来到仙府最高处,一手怀抱着阿浓,一手掐着她细嫩幼小的脖子。 寒风凛凛,吹得她一身深蓝衣裙翩然而非,她一头墨发不知何时披散在肩头,随风狂舞。黑夜有雪,恰逢月光明亮,映着她眉心的墨莲散发着淡淡嗜血的光芒。 她高声喊道:“西岳卿君!还我陆离!否则,我定毁你西岳!屠你仙宫!” 心中的戾气占领了上风,她哪里还管什么神仙不神仙的,只觉得身体充满了戾气,随时都会暴怒。 陆离躺在冰床上,身体一丝也动弹不得,眸光却微微垂着,依然平静无波,充满了慈悲与平和,仿似身陷险境的是毫不相关的人一般。 他的衣裳微微敞开,露出清瘦的胸口,黯淡的光晕下,身体上的骨骼与肌肉分明,修长的身姿略有些诱惑,若非西岳卿君正手执闪亮的尖刀在侧,看见的人必然以为,即将上演一段缱绻缠绵。 “人神不可相恋,并非上天无情,而是凡人的生命与神仙不同。你能改变幻相,与她一同变老,你的内在能真的变老吗?就算是死,她入凡人道,你入天人道,仍无法与她一道轮回。” 西岳卿君把玩着手中的刀,面容变回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清瘦而又苍白。他缓缓地扬起幸福的笑容:“那年,阿浓十六岁,在人间,被称为玉石年华...” 唐国民风开放,与周边部族来往密切,胡人习性自然传入中原,名门闺秀也可结伴出游。 玉石一样的年纪,她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对襟襦裙,那裙角飞扬着,正在山顶平地与少女们一同唱歌。少年们骏马飞驰,少女的笑声响彻山谷。巡查山间的西岳卿君第一次看见她,不由得停下脚步,驻足观看。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阿浓的歌声婉转美妙,走路不自觉间轻摆腰肢,那是少女不自觉间流露出来的娇媚。一颦一笑,让他魂牵梦萦。凡心,就在那一刻,开出了摇曳曼妙的花朵。 她自山边摔落下来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身边。山间的野花香味沾染在他身上,倒在他怀中的少女轻笑一声:“你是山鬼吗?” “见山不见道,是为山鬼,我是山神。” 少女没有发现,他已经带她来到了山巅之上,他们踏着云层,俯瞰世间,阿浓笑着道:“你若是凡人,方才那一抱就是损了我的闺名,我势必要嫁给你。否则,会被家门唾骂。” 西岳卿君不知为何,心念一动,竟鬼使神差的回答道:“便不是凡人,我也可以娶你。” 这里是西岳山,他是此处的山神,这山上发生的一切,他都能感知到,更何况,攸宁就在这地宫上方。阿浓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在耳边。 西岳卿君微垂着双眸道:“你家的小伙计要杀阿浓。” 陆离微微有些不悦,似乎有些失望,缓缓的道:“攸宁堕入魔道太深。” 西岳卿君微微摇头,笑着道:“你隐藏她的秘密,是想要度化她?她那样的人,你能藏多久,这值得吗?” “我既遇到她,就不能坐视不理。” “哦?”西岳卿君笑着问:“仅仅如此?” “是。”陆离的目光满含着悲悯与平和,这样的人说出的话,没有人会怀疑。 西岳卿君长叹一口气,他终究不是自己这种人能够企及的,他的心胸,他的思想,皆如是。 “告诉我,如何才能救阿浓,也救救我。”他手中的刀迟疑着,想要下刀,又顾忌着阿浓的安危。“早知今日痛彻心扉,当日我不该听她唱歌。” 陆离微微摇头道:“你为她选择了五世,为何,不让她自己选择一次?” 忘川河边的茶寮中,阿浓曾说过:你说你与我已有五世情缘,可却只有你一个人记得,我已经忘了你五次,不想再忘记你第六次。下一世,下一世,换夫君忘了阿浓吧。阿浓不愿令夫君再痛苦。 阿浓,不愿。 攸宁手指冰凉,划在阿浓稚嫩的脸颊上,笑容愈发妖魔:“瞧瞧,你的爱人不要你了,你即为爱而生,没了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安歌充满赞许的看着攸宁,略扬起头,颇为傲慢的笑着道:“这女子与本大爷甚是相配!” 谛听不可置信的道:“她身上分明是仙气,怎么,怎么会是个堕仙?” 安歌轻哼一声道:“堕仙也是仙,怎么就不能有那个什么仙气了?” 攸宁歪歪头,笑着将手掐在阿浓脖子上,越来越用力,越来越用力。阿浓脸色涨的青紫,哭的声音从嚎啕到嘶哑,再到现在的气若游丝。 谛听道:“攸宁!你不能杀她,她只是个婴孩,杀了她你会堕入石压地狱!这样的杀孽你造不起,也还不起!” “你们佛家不是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杀了她,然后放下屠刀,能不能成佛?” 谛听道:“屠刀并非仅仅是你手上的利刃,而是恶意、恶言、恶行及一切妄想、妄念、迷惑、执着。能够放下这些,自然能够成佛。” 是么?那么,陆离守在蜉蝣客栈,度冤魂,助鬼怪,结善缘,他又为什么会被西岳卿君剜心呢?他的佛为何不来救他! 第三十四章 蝼蚁之生 他曾救自己免遭再度轮回,她怎能坐视他涉险而不理?她这一生本就可笑,怎能再欠这萍水相逢之人的情呢? 就算再度堕入地狱,她要还这份情,她不要再欠别人的。 陆离曾说过,她因情所困,堕入魔道,修炼损梵心经令她更容易暴戾,但,这暴戾是她为救人的暴戾,佛祖不原谅吗! 攸宁轻笑一声道:“蠢狗,你的佛骗了你,这世上本就是恶人当道,好人,皆是活不长的。”话音刚落,她手上猛然用力,“咔嚓”一声,那是骨骼断裂的声音,在这漆黑宁静的夜里,声音如此清脆。 阿浓的头颅歪到一边,双眸瞪的老大,脸色发紫,舌头轻轻的抵在唇外。 攸宁眉头一挑,随手一扔,将那襁褓扔到了山下。 “西岳卿君,你以为我不敢杀阿浓,所以不放陆离。但是你错了,我攸宁从不是心慈手软之人。今日,我就毁了你的仙宫洞府!”话音落地,攸宁手上凭空出现一团黑雾,她侧身冲到仙府中,仙童仙女早已吓得瑟瑟发抖,眼看着杀神附身般的攸宁见人就杀,她不但手上利落毫不留情,杀了仙童还没等魂魄破体而出便直接用掌风将其魂魄湮灭。 杀人灭魂,痛快利落,这仙府的仙童仙女哪里见过这样的杀神,纷纷战栗不止,只能等着她的利刃。 哀叫声响彻云层,鲜血染红了这一地白雪。 突然之间,黑幕一般的山巅尽头出现了一抹白影,陆离? 攸宁惊喜的笑着转眸看了过去,手上的仙童被她随手扔在了地上:“老板?” 随着那人越走越近,攸宁才看清,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地府的黑令史和白令史。方才光线太暗,她并没有看见一身黑衣的黑令史。 她侧目看看地上尸横遍野,笑着歪着头看着那两个容颜肃穆的人,缓缓的道:“怎么是你们来拘魂?牛头马面呢?” 白令史唇边的胡须微微颤了颤,道:“攸宁,你犯下种种杀孽,天理不容,我等奉酆都大帝之命,前来捉拿你回地府受审!” 攸宁微微一怔,转而笑道:“我现在是有肉身的活人,你们凭什么拘我?” “你那副仙藕身子也算是人?攸宁!你死不悔改!”白令史身躯一震,上前一步,手中的锁魂链像是有意识的一般,直冲着攸宁而来,好似灵蛇缠上了她的手臂。 “你们不能抓我!我无罪!”她猛然一扯,仙藕做的手臂断裂开来,她捂着连根断开的手臂,神色如狂如魔。 “你说你无罪,那便让你看看!”白令史朝着黑令史使了个眼色。 黑令史微微点头,天幕上出现了方才她屠杀仙宫众人的画面,鲜血染红了整个天空,接着,那鲜血化作无数的红莲熊熊燃烧着,攸宁就身处在红莲业火之中,浑身被烈火炙烤着,这种烈焰焚身的痛,让她不由自主的全身萎缩成了一团。口中不住的呼喊:“是他们先害老板的,我无罪,我无罪!” “还不知悔改,先押入石压地狱一百年,再轮回十世饿鬼道!”说着,白令史大掌一挥,将攸宁的魂魄从仙藕身体内拉了出来。 石压地狱,攸宁被锁魂链捆着,置身巨大的石槽中,头顶上是与石槽一般大的巨石用绳索连接着上方,一个鬼差手持板斧,猛地砍断绳索,巨石轰然坠落下来。 只听见“砰”的一声,攸宁的身体被压的肢体破碎,恍若还在凡尘,她的一只眼珠蹦了出来,另一只与满地血水混杂在一起。 所有的气息都泯灭了,她分明死了,却还是能感受到着样的痛,她耳边听着自己全身的骨头根根碎裂,眼前一幕幕都是她对阿浓痛下杀手的画面。 “嗬?”就在这一瞬间,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身体竟然又回归了原形,巨石再一次升了起来。攸宁抬起头看着巨石再一次降落下来,眼前一片漆黑“砰!”。 “攸宁!你悔是不悔!” “不悔!” “砰!” “悔不悔!” “不悔。” 这一声不悔落下,攸宁扬声大笑,张狂而不可一世。 不知从何处涌出了无数的冤魂,阿浓格格的笑着,脖子歪在一边,缓缓的朝她爬去。仙童、仙女、还有无数的魔修,精怪,张牙舞爪,笑声混杂在一起,包围着她。 她的身体不能动,只有眼珠转动,看着那些冤魂爬上来,一口一口噬咬着她的身体,她的躯干,她的脸,她像一个破碎的布偶,却笑得更加开怀了:“老天,你不公!你不公!我不悔!绝不悔改!” 突然之间,这些冤魂消散一空,地府陷入了无边的宁静。 四周寂静的仿佛地府只有她一个人一般,那些充斥在耳中的哭喊哀鸣都消失了。 她抬头看看,悬挂在半空的巨石摇摇欲坠,石槽边的大火依然焚烧不止。只是那些鬼差已然不在了。 耳边听着烈火焚烧,绳索摩擦着的声音,不远处缓缓走来一个人影,攸宁微微蹙着眉道:“谁?” 那人轻声回答:“阿弥陀佛。” 他的步履不急不缓,攸宁想要上前,却被烈火灼的挡了回去,她将手臂放在眼前,略微遮挡着。 他头戴毗卢冠、身披袈裟,一手持锡杖,一手端着红色莲花,容颜温和庄严,缓缓的盘膝坐在石槽前,烈火就在那一瞬间消散了。 攸宁心中不由得宁静下来,眉心若隐若现的墨莲渐渐变得浅了,她缓缓盘膝坐下:“大愿地藏王菩萨,为何世间多疾苦?” 他微笑着,垂着眸,虽没有看她,却似乎能知晓她的心意,这样的目光,攸宁似曾相识。 “凡人造业而不自知,轮回千世仍不悔改,因果循环,疾苦循环。” 攸宁微微蹙眉道:“老板,他死了吗?” “一切如梦幻泡影,生是体,死非灭,生死,重要吗?” 攸宁浅笑着道:“那我们的生死在你们佛神眼中,算什么?苦苦挣扎的蝼蚁?”她轻哼一声,充满了不屑:“我们连蝼蚁都算不上。” 地藏王菩萨微微摇摇头道:“那在你眼中,你的生,又算什么?” 第三十五章 诸愆可释 这一问,攸宁怔住了,她自己觉得她的生,算什么? 她这一生,究竟都做了什么? 别人如何看待自己的生,重要吗? 人,或许不能选择生命的长度,却能选择生命的宽度和厚度,你无法掌握命运,却能掌握自己的心。她活了一百一十年,前九十年,她修炼,她懵懂,后二十年,她眼中只有仇恨。她自己也不在意的生,旁人又有谁会在意? “谢菩萨点化,攸宁,悔了。” 地藏王菩萨在光晕中,他的脸恍然变成了攸宁自己的模样。 攸宁诧异的看着坐在对面的自己,又垂眸看着自己:“你是谁?” 她笑着回答:“我,是你。” 攸宁微微摇摇头:“度我的,是我?” “既悔前非,诸愆可释...” 攸宁缓缓的闭上了眼,眉心的墨莲彻底消散了,唇角挂着释然的笑容。再次张开双目,一只放大的猫脸正在她眼前。 安歌狐疑的看着她:“你方才哭叫什么?” 攸宁越过他的脸,看向前方,清晨的微曦中,陆离站在栏杆前,阳光从他身后升起,万丈光芒刺的她眼眸生疼,他微微一笑,恍若菩萨。 安歌不停的围着她的身体打转,怎么也无法理解,方才她凭空哭喊是什么原因。倒是谛听,安详的趴在地上,惬意的享受着雪后的阳光,悠闲的晃着尾巴,微眯了眯眼,将头转到一边。 西岳卿君怀抱着阿浓,道:“攸宁,你已脱了魔性,今后要好生度化冤魂鬼怪,洗涤业障。” “阿浓没死?” 陆离用平和而微垂的目光看着她:“一切如梦幻泡影。” 攸宁轻哼一声,站起身来:“你们联手骗我?” 西岳卿君微微摇摇头道:“我原本是想取陆老板的心,不过,我后悔了。这一世,就如阿浓所愿。”他将阿浓递给一旁的仙童道:“送她回她母亲身边吧,” 陆离将一个白瓷瓶递给西岳卿君道:“这是迷魂汤。” 西岳卿君微微摇摇头,推了回去,缓缓的道:“我宁愿她与我从不相识,但,我不想忘记她。” 西岳卿君怅然苦笑之际。攸宁道:“老板,我呆腻了人间,回客栈吧。” 陆离微微点头道:“好,回客栈。” 云端,攸宁俯瞰着自己陨落的落雁峰,那里的雪松上挂着晶莹的冰晶,山间走兽灵巧的越过溪流觅食,那是她死去的地方,也是她重生的地方。 她抬眼看向陆离,愈发觉得这人如同迷雾一般,自己无论如何也看不清,他毫发无损的活着。她轻舒了一口气,笑着道:“尚好。” 陆离微笑着的表情略有些迟疑,转而微微蹙眉,她终究是没有大彻大悟。 悔了杀孽,却不悔情孽。她依然充满了人情,是菩萨也度不净的人情。 谛听侧目看着陆离,狗脸上的神情略有些放松,笑着道:“本座见她眉心有你的印记,没想到真的是你收留了她。” 陆离略点点头,侧目看向浮云茫茫,却不知有何心事。 攸宁定定的看着谛听,道:“谛听,你现在是白狗原形,你要相信,看着你的狗头说话这件事已经很不舒服了。而你笑起来,也半点不可爱。” 谛听嘴角抽了抽,轻哼一声道:“你觉得我看着一副仙藕指手画脚就舒服了?” “你!”攸宁终于知道为什么安歌和谛听吵起来就没完了,这绝对不是安歌一个人,不,一只猫的问题,这狗嘴很毒啊!难为地藏王菩萨怎么忍了他成百上千年的。 她低低的笑了笑,说不定,菩萨是厌烦他了,才派他出来的也不一定。 谛听伏在地上,微垂着眼眸,斜睨了攸宁一眼,道:“别用你的心思揣度我佛。” 安歌慢悠悠的将身子靠在攸宁腿边,微微蹭了蹭,眉眼一眯,很是邪魅的撇着嘴道:“攸宁儿,本大爷好冷啊,你抱抱我吧。” 攸宁蹲下身子,安歌顺势蹦到她怀中,得逞的眯着眼笑。 她莹白的小手抚着他身上的皮毛,安歌不自觉的轻吟出声,舒服的一塌糊涂。突然,他觉得自己被人提着尾巴,倒拎在手中,攸宁放大的脸倒着出现在他眼前。 “攸宁,放本大爷下来!”他一边蹬着腿,一边露出凶狠的表情,张牙舞爪,尾巴根被自己挣的更疼了。 攸宁轻轻晃了晃他,笑着道:“你不要对我使坏,最好记得我带你们到客栈的规定,否则,我不介意亲自送你们两个回地藏王菩萨那儿。” 谛听最怕的就是在恢复原身之前被送回去,没抓到安歌,丢了面子又失了里子,还怎么混下去? 安歌垂下立在脑袋上的耳朵,轻轻颤了颤耳朵尖上的毛:“喵呜。知道了,放本大爷下来啊!” 陆离侧目看看下界的浓雾,一股直冲云霄的怨气让他略感不适,道:“攸宁,放下他,我们到了。” “是。”攸宁轻轻一松手,安歌怪叫了一声,竟钻到了谛听身后,隔着谛听,悄悄的埋下身子。 谛听斜睨了他一眼道:“傻猫。” “蠢狗你骂谁!” 陆离微微顿了顿道:“我为你用了一次幻境。” “啊?”攸宁微微发怔,这人的财迷病又犯了... “你需付七十块上品灵石足矣。” 攸宁没反应过来,点点头,啧啧舌,道:“七十块上品灵石,我记下了。”说出这话的一瞬间,她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瞠目结舌的看着陆离,颇为尴尬的道:“七十,七十块上品灵石?”因为惊讶,声音不自觉的升高了两分。 “不过是你身上所有钱财的一半罢了。”陆离望着客栈上空的浓雾,微微蹙眉道。 “人家做灵仙,你也做灵仙,人家视钱财如粪土,你怎么就这么财迷抠门,竟然还坐地起价啊!” 陆离一脸淡然,在她看来却是一副“我不管,反正我就这样”的表情。 清风临衣,卷起他翩翩衣袂,配上这人的仙姿,让人几乎不能相信,这样的话是自他口中说出来的。然而却又如此充满了信服力,让人无法反驳。 “灵仙?”陆离眸光转向下方浓雾,隐隐的传来鬼哭声声,眸光微蹙,没有再回答她。 第三十六章 用力过猛 “灵仙?”陆离眸光转向下方浓雾,隐隐的传来鬼哭声声,眸光微蹙,没有再回答她。 攸宁轻笑了一声,满脸的无奈道:“你向宋燕飞要五块中品灵石,也是她身上钱财的一半?” “恩。” 攸宁心惊不已,重复着换了个更直白的方式问道:“你的意思是,那日宋燕飞身上有十块中品灵石吗?” “是。” 攸宁笑着歪歪头道:“老板莫非可...”她不自觉的双颊通红,抱紧前胸,慌张踉跄的退了两步。 陆离微微蹙眉,耳垂微微泛红道:“世间一切皆为梦幻泡影...” “屁!”攸宁大吼一声,再看向那个温和的人。 “我若不想看,便看不见,你不必慌张。” 太可怕了,实在太可怕了,此时攸宁想的根本不是什么看不看见身体,而是这人这些能力根本不是灵仙就能做到的。 随意转换空间,虚虚实实任意进入,可变换面孔,又能看透人心,视物无碍...或许还有许多自己还未发现的,他到底是什么人? 还有,那日他初见自己时熟稔的模样,现在想起来,更让人生疑,他究竟是谁?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蜉蝣客栈上空的浓雾较之以往更浓烈几分,耳边听见这浓雾中不停的鬼哭声,它就在四面八方,围绕着蜉蝣客栈不肯离去。 陆离抿着唇道:“挂账,到你想离开的时候记得还我。” “知道了!” 无数的冤魂争先恐后的踏上木廊,往客栈中跑来,而路过的鬼魂无一例外被这些魂魄直接撕碎湮灭。 信芳和若华此时纷纷祭出宝剑,两个身影挡在前厅门前,里面的鬼魂和妖怪稍微强一些的都站了出来,弱小的精怪吓得藏在桌子下面瑟瑟发抖。 一只臭鼬妖挺身而出,相比蛇妖和狐妖的好基因,臭鼬这样的妖怪实在不受上天垂怜,变幻出的人形多为丑陋。 他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秃顶男人,秃顶就秃顶吧,头顶还一股头油味儿,甚至冒着油光。一身不太看得出颜色的衣裳,更是常年自带黄绿色气体。 随着他站出来,不必风吹,这股难以消受的味道迎面扑来,差点呛得众妖晕倒。 “你出来干什么!”信芳掩着鼻子,将蛇信子好好的收在口中,嫌弃的道。 臭鼬妖哼声,高喝一声道:“乾坤神气!” 威武霸气的臭鼬妖将后身对着一群冤魂,一瞬间,黄绿色气体自他股间喷射而出,在肉眼可见的情况下迅速蔓延,若说他原来的味道,堪比累积了多年的旱厕用文火慢熬,这“乾坤神气”就是熬煮的金黄之物中投入了一颗炮仗,瞬间爆炸。 此气之猛,瞬间将一大群奋勇上前的冤魂弹开半丈远,气味霎时间溢满了小院,刺激着每一个在场的鬼怪。 “太臭了。”苏苏一跃跳进若华怀中,口中泛着酸水。 若华摸摸苏苏头顶的皮毛,似乎也觉得它受了天大的委屈,看向臭鼬妖的目光森寒无比。 信芳只觉得头皮发麻,瞬间胸口涌动,干呕不止,随着他这一声干呕,更加恶心的事发生了。所有的妖怪都一边掩着口鼻,一边自寻墙角,不可抑制的呕吐声传遍了整个客栈。 臭鼬妖先是一得意,接着,脸色突变,双手捂着后股间,仓皇的道:“用力过猛...”说着,慌忙往回屋里跑去。 他倒是走了,这一声四个字落地,刚才稍微缓过神的众妖再一次呕了出来。 地上的冤魂无知无识,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弹开了自己,摔倒了一瞬间,又再一次爬了起来,向客栈涌了过来。 若华侧眸看向信芳的一瞬间,二妖心念一动,两把寒剑砍上了唯一通往客栈里的木廊,阻断了客站连接外面的唯一通路,这样看起来,更像一座孤岛了。客栈中的鬼怪悄悄的趴在门边偷看,又不敢走出去,一脸惊恐的模样。 就在这一瞬间,数百拥挤在木廊上的冤魂,随着木廊掉进水中。漆黑的河水泡着冤魂的身体,就如无数钢针扎进身体一般,更加骇人的哭喊声在一瞬间炸开了。 他们扑腾在水中,却无法游动,就像被禁锢住了一般。 两团白云自天际缓缓下落,陆离踏上坚实的土地,转眸看着水中围绕的冤魂,又侧眸看向远在客栈外挤在水边不得前行的冤魂,眉梢一挑。 “你们做的很好,每人加五块中品灵石月钱。” “谢谢老板。”信芳微笑着眉梢一勾,颠着小翘屁股谄媚。 “这是怎么了?”攸宁蹙眉看着信芳。 信芳努努嘴,示意她自己看,接着道:“客栈外来了数万冤魂,个个煞气十足,好几个路过的魂魄都被他们给撕碎了。我和大兄出去抵挡了一阵,根本打不过来,数量实在太大。” 若华点点头,表示赞同信芳的话。 “这些冤魂不能沟通吗?” 信芳扭了扭腰,微微摇摇头道:“这些魂魄临死前被噬魂鼎熔炼了,没有意识,只有一股怨气。” 他侧目看看若华怀中的苏苏道:“狐族长老现下应该也被困在外面,不知是生是死。” 攸宁看向陆离道:“老板,他们就是你说的一大波冤魂?既然来了蜉蝣客栈,定是有所求吧?” 陆离微笑着,显得很是平静:“你若好奇,可以去看看。” 攸宁撇撇嘴道:“谁说我好奇了?” 外面的鬼哭声越发的震天响,又有数名魂魄竟跳入客栈所在的水中,漆黑的水面随即吞没了那些魂魄,哭喊声显得那么的声嘶力竭。 攸宁心念微微一动道:“这水,是忘川河水?” 见前面的鬼魂痛苦,方才跃跃欲试要下水的魂魄纷纷退了一退。 “我去瞧热闹。”话音一落,她踏云而去。 陆离转身看向那一猫一狗道:“若华,将他们两个拴在门口。” 谛听一见陆离真的让自己当看门狗,想要回嘴,却是在对上那一双眼后微微垂下头:“是。” 安歌虽有些傻又爱刨根问底,但见谛听都没有意见,而这又是他自己答应下来的,微微抬爪抹了抹脸道:“本大爷是个有文化的人,答应别人的事一定会做。只是,我先说好,我可不会给你看一辈子门。” 见若华拉走它们,信芳觉得有些好笑:“老板,你要看门狗也就算了,那猫算什么啊。” 陆离微微扬起唇角,目光看向那两只,缓缓的道:“它们比你和若华有用。” “哦,这样啊。”信芳微微点头,忽觉得自尊有些受损,扭着腰,缠着陆离:“老板!它们可都没化形呢!” 第三十七章 沉迷女色 陆离并未理他,兀自坐在圈椅上。 “老板!”他的声音婉转,语调绵长的撒着娇。 “你干脆化成女身吧。”这只是个建议,说完这句话,陆离合上双目。 浓雾遮挡住了攸宁的视线,隐隐的,一道红色的光晕在浓雾中特别明显。她俯身而下,冤魂争先恐后的直勾勾的要抓攸宁。 “下方可是狐族长老?”她一边闪身躲开冤魂的围攻,一边推掌打去,四周骤然鬼嚎声震天而响。 光晕中的人微微一滞,相视而笑。 “小妖狐族长老允人和墨姬来访蜉蝣客栈,不敢妄动武力,特在此等候。”一个清亮的女声,似浓雾中的一股清流,缓缓流淌。 攸宁心下正奇怪着,狐族长老,法力不会太弱,怎么也不可能被一群冤魂围困在此动弹不得,原来是不忍离去,将苏苏扔在此处。又不敢动武,怕惹怒了老板,只能自保,在此等候。说起来,这狐族的妖怪倒是有礼数、分善恶的。 狐狸天性狡猾,性情却温顺,果然如此。 攸宁运起掌心莲,掌风半黑不白,威力却不小,一掌打散了冲过来的冤魂:“跟我来!” “是!”两狐跳出狐血画成的光圈,跟在攸宁身后。 攸宁侧目看着倒在地上的冤魂,竟是穿着铠甲的?再一细看时,后面前仆后继的涌来大批的鬼魂,她微蹙眉心,一把提起一个鬼魂。 回眸看向那两个狐族长老,却是一怔。 天底下有一种美貌,有一种风流,是学也学不来的,就连女人看了也会痴上一痴的。 允人身穿着妖艳似火的红衣,轻纱罗裙将这一身媚骨掩住,却遮不住她的风采。不过是撩撩鬓角的发丝,纤细的手指和滑落的衣袖便是风流无限。 墨姬一身玄色衣裙,攸宁不知道,世上竟然有女人能把这颜色穿的如此清超高雅。袖长洁白的脖颈与衣领只见隔着一点空隙,更令人引发无限遐想。墨姬有些惊讶的看攸宁:“仙姑,你怎么了?” 攸宁这才回过神,踏上云端,带着抓回来的冤魂,攸宁再次回到了客栈中。 “苏苏!”允人和墨姬眼光一亮,匆匆向攸宁行了个礼,跑上前去。 苏苏自若华怀中脱了出来,四足点地,轻快的跑向二人,扑进墨姬的怀中:“小姑姑,苏苏终于见到你们了。” 允人抚摸着苏苏的头,有些责怪,语气却很温柔,道:“早就告诉你离魔道远些,被人吸去了修为,可明白错在何处?” 苏苏微微垂着头,道:“沉迷女色。” 这可怜可爱的小模样,说出这样的话,让在场众人不自觉的笑出了声。 信芳吐吐蛇信子,扭着腰道:“大兄,你家小娘子说它,沉迷女色,哈哈。” 若华耳根微微泛红,用感应道:别乱说话。 墨姬微微蹙眉看向若华,那眼神凌厉又带着浓浓的失望。再看向苏苏,严厉的道:“狐族多情,但苏苏,你要学会控制情(欲),要心向正道,求个羽化成仙。你但凡听从长老们的一言半语,会落得个打回原形的下场吗!” “是。”苏苏垂着耳朵上的毛,却是看了攸宁一眼。看得出来,苏苏很怕墨姬。 允人道:“算了吧墨姬,孩子能平安回来就好。” 墨姬轻哼一声道:“这舜华女君欺负到我们狐山头上了,待有机会,我倒要好好会会她。” 攸宁微微动动嘴唇,抽出了一瞬,还是看向陆离:“老板,外面不安全,还是先让她们住下吧?” 陆离侧目看着攸宁带回来的冤魂,缓缓的道:“从屏风走吧。” 这是不想留苏苏再待了,攸宁微微蹙蹙眉看向苏苏,没有再回答。 允人和墨姬互相看了一眼,二妖上前行礼,允人道:“见过陆老板,这些日子,全赖你照顾我狐族的小辈,大恩不言谢,若有一日你需我狐族相助,我等万不敢辞。” “苏苏走吧。”允人温柔的抱起了苏苏,跟着陆离上了二楼。 若华看着苏苏离去的小模样,心中难过,紧追了两步:“苏苏!” 他的嗓音略有些低哑,似乎不太适应,这一声却成功的让所有人回头看去。 “锯了嘴的葫芦也说话了?”信芳挑着媚眼笑着问。 若华没有理他,径直走到允人身边,开口道:“能让我抱一会儿苏苏吗?” 声音带着恳求。 允人微微迟疑一瞬,苏苏抬眸看向她,垂下耳朵上的绒毛,低声道:“允人小姑姑,若华兄长不是魔道,他只是蛇妖。” “傻孩子,我还能看不出他是什么妖?”说着,将苏苏递给了若华。 若华伸手接住它,用感应道:“回去,好好修炼。我,会去看你,等,等你化形与我双修好吗?”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脸颊红透了不说,连带着耳根也不住的泛着红。 苏苏用狐尾蹭了蹭若华的手臂,将小脸靠在他身上,依依不舍的道:“若华兄长,苏苏等你来看我。” 说话间,已经到了陆离的房间中,山水屏风在陆离挥袖之间变成了水面般的点点涟漪。 苏苏跳到地面上,对信芳道:“信芳兄长也要好好修炼,你的秘密,我知道,别等到我都化形了,你还...” 信芳心下一惊,微微眯起眼睛,吐吐蛇信子,妖娆的扭着腰:“狡猾的小东西,知道了!快走吧!” 攸宁诧异的看着信芳,他有什么秘密? 而且还被苏苏发现了,若是放在往常,信芳定要回嘴才对?这么欣然接受,定是个天大的秘密。 “多谢老板救命之恩。” 陆离微微垂眸点头道:“那是你的造化。” 苏苏抬头看着站在门外的攸宁,就像个舍不得狐狸又不敢上前的小姑娘,她悄悄的瞥向房内,正看见苏苏看着自己,抿了抿唇,道:“好好修炼,否则,我不会去看你。” “小姐姐,快接住我!”苏苏几步跑到攸宁面前,轻轻一跃,攸宁下意识的张开双臂,一团暖暖的银白的小东西,落在了她怀里。 攸宁不自觉的笑了笑,低头看着苏苏道:“你若是不坚定,化成了男身,我是断断不会负责的。” 苏苏笑着往攸宁怀里钻了钻,道:“小姐姐和若华兄长不一样,苏苏心里明白的,不会化错形。” “你告诉我,信芳的秘密是什么?” 苏苏斜看了信芳一眼,只见信芳正用威胁的眼神看着它。 攸宁嗤笑一声道:“信芳,转过头去!” 想要挣扎一番的信芳却发现眼前这一狐一人都是自己惹不起的,认命的转过头去。 苏苏靠在攸宁耳洞边,低声道:“他啊......” 第三十八章 九尾妖狐 攸宁越听眼神中的笑意越浓,忍着笑看向信芳,那眼神,除了一个“耐人寻味”再找不出第二个词能描绘。 信芳一脸惊讶又伴随着复杂的看着苏苏,瞠目结舌的道:“你真的知晓?” 苏苏重重的点点头,很是实诚的道:“信芳兄长藏不过我的眼睛的。” 信芳满脸犹疑,又看向攸宁道:“你,你别乱说。” “看心情吧。”攸宁笑意盈盈的道:“你知道的,我这人喜怒不定,一向随心。” 她再垂头看向苏苏,忽而发觉它的眸光略闪红光。苏苏一愣神,眼光瞬间转为原先那般的漆黑闪亮,将头靠在攸宁身前,絮絮的道:“小姐姐,你要保重,一定要来狐山看我。” 攸宁眸光略显狡黠,这才发觉,这果然是只狡猾的小狐狸,轻舒一口气道:“总算还有些脑子。”笑着抚抚它头顶柔软馨香的毛,接着道:“你的若华兄长快要将我吃了,你快走快走。” 苏苏低低的笑了一声,想来攸宁是看穿了什么,它却并不在意,轻快的蹦到了地上。 墨姬已经踏进了屏风之中,允人转眸看向苏苏道:“走吧。” 苏苏一步三回头看着客栈中的每个人,终于随着允人进了屏风。 若华有些无精打采,神情有些怅然若失又恢复了原先的冷峻,仿佛方才那个急的面红耳赤的青涩少年从不曾出现一般。 攸宁笑意盈盈,明显的不怀好意,走到信芳身边,抬手拍拍他的肩膀道:“信芳,以后要好好修炼哦。” 信芳蛇信子搭在唇边,神色慌张又不知所措,一咬牙,扭身就要出门。 陆离缓缓的跪坐在软榻上,道:“将那冤魂先锁在地下的牢房。” 刚要出门的信芳转头行礼,哀怨的看着陆离道:“老板,攸宁她知道了。” 陆离轻声“恩”,然后道:“好生修炼。” “是。”他拉着那无知无识的冤魂,气恼的出了门。 转眼之间,苏苏已经回到了狐山。 狐山上一望无际的草原,再远些的地方是迷雾一般的森林,清澈的河流奔向不知名的远方。一幢幢的木屋子连绵成了一片,仿佛凡人界的村庄一般。 许多与苏苏一样还未化形的小狐狸在小河边嬉戏玩耍,还有的奔跑在草原上。也有似允人和墨姬一般修炼有成的狐族男女,三三两两的结伴凌空腾云玩闹着。 苏苏抖抖小屁股,自尾根瞬间破体而出几道银光,淡银色的光辉笼罩在苏苏身上,足有三四个身体长的尾巴似利刃出鞘般的抖了出来。 银光渐渐消散,苏苏身后赫然摆着九条尾巴,山风吹过毛皮,根根银色的软毛一层压一层的吹倒又立了起来,眼见着苏苏神情突然转变,这只银狐眸光清亮略有些高傲,瞅着允人与墨姬带着点漫不经心。 墨姬板着脸道:“还算有些脑子,懂得隐藏。” 苏苏抖抖耳尖的毛,撒着娇道:“小姑姑别说了,苏苏知错了。” 允人笑意盈盈的抿着唇,蹲下身子摸摸苏苏的头,爱怜的道:“又假装三百岁?” 苏苏有些诧异,呆怔着点点头,委屈的问:“小姑姑怎么知道?” 允人“噗嗤儿”一声笑了出来,转眸看着墨姬,笑着问道:“你也只会这么一招,如何能猜不到?” “苏苏,你回来啦!”不远处,一个身穿火红长衫的艳丽少女跑来,随着跑来的动作,衣衫被风吹落,化成了一只与苏苏全然不同,通体火红的小狐,身后生着三条厚实柔美的尾巴,她用毛茸茸的爪子搭在苏苏头上,亲昵的用脖颈蹭了蹭苏苏的脖颈。 “乐容,你不是去凡人界历练了吗,怎么回来了?” 乐容温和的笑了笑,略带嗔怪的道:“我听说你出事了就赶回来了。苏苏,你可算回来了,我担心死了。” “担心什么嘛,我不过出去玩玩。栽个小跟头,有什么大不了的。对了,我在蜉蝣客栈住了好一阵子,特别有意思。” 乐容鼻尖微微一颤,不高兴的道:“你就自己去玩,也不带我,下回,你可得带我一起去。” “行,可是你得教教我怎么化形成女身。” 乐容不可置信的道:“你,你要化成女身?那我怎么办,你是我定下的伴侣,你化成女的,我可怎么办!” 苏苏抖了抖毛,抬眼看向允人,道:“长老,我重新化形,之前的婚约是否可以解除?” “现在族中缺少男妖,你必须娶乐容,也必须化形成男身。”允人柔声劝诫着。 “我是真想化成女妖试一试,我答应了...” 墨姬沉着脸道:“滚回去修炼!” “墨姬小姑姑。”苏苏放软了声音,眸光闪烁,好不可怜。 墨姬眯着眼,微微蹙眉道:“再敢惹是生非,看我不将你关起来,永远不许你踏出狐山一步。” 苏苏垂下耳尖,转眸看向乐容,接着,一扭身往草原深处跑去。 “姑姑。”乐容看向允人道:“苏苏不愿意娶我了,我该怎么办?” 允人与墨姬相互看了一眼,微微摇摇头。 “乐容乖,好生修炼吧,苏苏向来听话,他不会扔下狐族使命不理的。”允人柔声安抚着,目光却是带着耐人寻味的担忧。 “是,乐容知道了。”火红色的小狐狸耷拉着小脑袋,心事重重的往回走。 眼见着乐容慢慢走远,墨姬冰寒着一张脸,道:“什么乖巧听话,他主意多得很,你得看着他,莫要出了什么差错。” 允人淡然而笑,莞尔道:“好了,别气了,瞅瞅你,又多生出几条皱纹呢...”说着话,她眨眨眼,眸光清亮有带着难以言喻的风情,素手抚上墨姬的手,示意她安心。 墨姬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嗔怪的道:“你就是这幅软绵性子,否则当年也不会被个凡人欺负了去...” 这话一说出口,允人不自觉的蹙了眉心,眸子染上半点迷蒙不可知的伤神,没等墨姬察觉,她牵起一抹微笑道:“这段时日我和苏苏在一起,为他化形护法,族中之事你和千秋多费神。” 墨姬恍然发觉自己失言,咬着唇恨自己口快,心里憋闷着,略显尴尬的点点头:“你安心就是了。” 第三十九章 走火入魔 蜉蝣客栈,不知外面的鬼魂是哭累了,还是有人隔绝开,客栈内的鬼哭声渐渐平息下来。 这夜,蜉蝣客栈从未有过的宁静,所有的鬼怪不敢单独在房间内,纷纷聚在一起,却没有一个鬼敢出声。 曾听西岳卿君说过,他在蜉蝣客栈身体恢复的极快,想来这万虚之境对修炼是很有益处的。攸宁盘膝坐在房中,窗户大开着让月辉毫无遮挡的洒落进来,使这没有燃着蜡烛的房间内也不显得昏暗。 眉心若隐若现的墨莲流转着黯淡的光辉,运行损梵心经一个小周天,身上出了许多冷汗,莹润白皙的肌肤上隐隐的映着月光,能够看出一层晶莹的细汗。 她的丹田处,逐渐升起了一股股暖流,不对,这太不寻常了。 往常她修炼的时候,浑身寒冷彻骨,从没有过这种温暖的感觉。这么热,她开始了胡思乱想,生怕仙藕身体受不住这温暖,如果熟了,会不会就可以直接吃了?她又想,如果告诉老板:老板,我熟了,请吃吧。 陆离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她低低的笑了笑,就在这一刹那,她的胸口涌上了一股热流,血气直冲向喉头。 “噗!” 一口浓艳的鲜血自口中喷洒出来,下一瞬,她眼前投进微光。 陆离身上的衣裳变成了祥云图纹,雪白的素袍上祥云图纹飘来飘去,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他扶正,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盘膝坐在自己身后,掌心对着她的背,源源不断的仙气徐徐的流输到全身上下。 一股温而不燥的气流,顺着经脉的纹路畅通无阻的游走着,二人的身体隐隐的散发着淡金色的光辉,鼻尖钻进他身上若有似无的檀香味儿,攸宁紧闭着双眼神情却逐渐由痛苦转为和暖。 陆离抬眼看着她的后脖颈,薄汗凝聚成水珠,自她莹白修长的脖颈上缓缓滑落,“啪嗒”一声落在了他的手背上。 凉丝丝的汗珠顺着他的手背滑落下去,他微垂着眸光,轻叹了口气,用一如往日的,温柔和暖的语气,缓缓的道:“业障...” 五个大周天后,攸宁缓缓的张开双眼,那双眼睛泛着暗红色的光芒,她的唇角勾着明媚而倦怠的笑容,浑身上下仿佛脱胎换骨一般,竟充满了妖媚。眉心的墨莲流淌着淡淡的莹辉,照得脸颊仿佛笼罩在月光之下。 她软软的摊在他怀中,就像没有骨头的八爪鱼一般,小手攀上他的脖颈,学着信芳的模样,眉梢淡然的上挑,带着几分倦怠的媚意:“老板,你为何总是救我?” 她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对这个眸光似佛的男人,做了这样的行为。然而,还不够,她觉得远远不够。 陆离微垂着双眸,目光没有直视她,她却能感受到他的平和与慈悲。 她一只手若即若离的,顺着他脖颈抚了下来,轻柔的在他胸口打着圈,柔柔的道:“你救我,是为了什么呢?你想要什么?你,喜欢女人吗?”这短短几句话说的抑扬顿挫,风情妩媚,尾音绵长绵长的,就如千百个小钩子,将人的心神都拽进她那双泛着暗红光彩的眸子中。 这种酥麻,化成一股热流,让身体的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 她微微攥紧了小手,使自己的紧张和颤抖不要暴露在他的眼前,却不知,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生涩与娇羞,却显得格外动人。 陆离微微点点头道:“喜欢的,只是,对你并无此意。”他的声音柔和,一如往常,就像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婉转魅惑的女人,只是一尊泥像。 这尊泥像,同草木,野兽,精怪,山石全无区别,她是众生万物,是人情冷暖,却不过是一具皮囊。 攸宁眸光轻佻的看着他,艳丽的唇角没有了往日刻意的掩藏与倔强,她迎着他的目光,那是极富有侵略性的眼神,似乎想要用这样灼热绝艳又邪意迸发的目光,蚕食他的慈悲与平和。 她忽然一扭身,半跪半坐在他修长的双腿上,双臂揽着他的肩膀。她唇角的笑意越来越浓,缓缓倾下身子,双臂撑在他的耳侧,不由他逃开眼神,身子微微扭动着。 她不喜欢无悲无喜的人,她不喜欢毫无(欲)望的人,情挑于他,多有趣啊? 她现在满心想的就是撕开他平和淡泊的面皮,她想看看,这个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心肠。 是真如外表一般的慈悲,还是,这些全是假象呢? 她轻轻的揽着他,将身体贴合在他身前,眸光却不可抑制的躲闪害怕着。一双嫣红的唇,在他耳侧轻呵了一口气,缓缓地道:“你,若真的对我无意,那你可敢吻我一下?” 陆离微蹙眉心,缓缓地道:“凡事太尽,缘分势必早尽。” “看淡了,上天不过阴晴,人生不过生死?无爱无恨?无悲无喜?”攸宁紧紧拧着眉,唇角的笑容开怀又苦涩。她怎么会不记得这些话呢? 她缓缓地离开他的身子,疏远着,自卑着。忽而发觉自己今晚的所为都那么可笑,这种无地自容的感觉,让她恨不能直接跳进冰水中,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陆离未想到,她竟能说出这样的话,竟微微抬眸看向她。 是否像她这样满身情孽的人,也并非是看不破,而是明知如此还要飞蛾扑火? 他轻叹一口气道:“既知真意,何不皈依?” “我不要!” 这样导人向善的话,她已经听了太多太多了! 攸宁尖着嗓子,撕心裂肺的呼喊着。双手紧紧的攥着他的衣襟,如疯似魔的道:“我就是要爱恨随心!要有仇必报!要决绝不悔!你别再多管闲事!”她的目光带着泪光,充满了凡人的情绪,那是愤怒!是许多许多的愤怒。 窗外的月色明镜如洗,透过窗口投射在他的脸上,她在黑暗中摸索着他的眉目,微微歪着头问他:“看清我了?若你真是慈悲,就助我找到仇人,就算要我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别再想着,别再想着度我!” “留在客栈,就是为了打探那魔修的消息?” 攸宁灿然而笑,笑音纯粹又糜颓:“不要相信我,别信我,我这样的人。” 下一瞬间,只觉得脖颈一痛。攸宁觉得看不清眼前的景物了,连近在咫尺的人也看不清了,她的眼前堕入了无限的黑暗中,意识逐渐消散。 陆离自袖口拿出一方素帕,轻轻的擦了擦她唇角的血迹,缓缓的退了出来。 门外的信芳不可置信的朝房内探了一眼,却只接着微光看见她脸色苍白的躺在睡榻上,接着,房门被陆离随手关上。 “老板,她,她什么东西上身了?” 陆离微微摇摇头道:“修炼时胡思乱想,走火入魔了。” 信芳靠在栏杆上,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所以老板就打晕她?她明日醒来若想起方才的样子,定羞的不敢出门。” 第四十章 人世沧桑 信芳靠在栏杆上,笑的上气不接下气道:“所以老板就打晕她?她明日醒来若想起方才的样子,定羞的不敢出门。” 陆离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她不会记得。” 走火入魔而已,怎么会失忆呢? 信芳转而笑的逾发开怀,老板不让她记得,她自然忘的干净。只不过,这件事实在是有趣,她知道了他的秘密,那么自己是否也不该就这般认命呢? 信芳微笑着看着陆离渐渐走远,又转眸看向那扇紧关着的门,有趣极了! 此时守在门口的谛听转眸看了栏杆上的人影一眼,这一劫,不知他算不算得到?他身为地藏王菩萨座下神兽,他们竟让他看门! 谛听甩甩尾巴,仿若未见。 安歌不停的舔着爪子,用爪子缓缓的在脸上擦洗着,谛听见他这副样子就烦,不由得道:“洗什么洗,一会儿不是还得脏。” 安歌轻哼一声,用自以为邪魅狷狂的眼神斜睨了谛听一眼道:“你这蠢狗最爱吃那排泄之物,怎能懂得本大爷?” “你大爷!” 安歌怔了怔,好像听错了一般,吃惊的看向谛听,却见谛听将头搭在两只爪子上,安然的甩着尾巴。 “蠢狗!” “你大爷!” “没文化!” “你大爷!” ...... 晨曦拨开云雾,将阳光播撒在天地之间。 蜉蝣客栈忽然自初夏转成了隆冬的季节,作为一个爱美的女孩子,攸宁将储物袋打开,心念一动,找出了青莲绒的灰鼠斗篷,配上一件白地靛蓝梅花褙子,如同凡人界少女一般的打扮着。 明媚的芙蓉玉面,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如此瑰姿少女踏着欢快的步子,行走之间婀娜多姿,衣袂翩翩,罗袜生尘,凌波微步。 攸宁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打扮过自己,她很是满意的在铜镜面前打了个转,如此气度不凡,竟比她活着的时候更有风姿呢。 打开木窗,让小雪徐徐的飘进窗棂,衣袂被寒风吹起的瞬间,她就似真的羽化一般。 “攸宁女君!老板让你去他房中!”隔着门,信芳扬声呼唤。 攸宁笑着开门道:“是那批冤魂的事吗?” 信芳先是一怔,接着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你,你这是,去凡间打劫了?” 攸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道:“你的魂魄近来与身体可还融合的好?若不,我帮你松一松?” “不必了,不必了。”信芳脸色苍白,扭着身子道:“那件事,你不要和别人说。” 攸宁眉眼一转:“哦?哪件事?” 接着,恍然大悟一般,道:“你是说你的身体...” 信芳已经双手合十,弯着腰道:“方才是小妖不对。” “哪里不对?” “小妖目无尊卑,没上没下,冲撞了攸宁女君。”他的眼睛缓缓变回了蛇目,那双蛇目泛着幽光。语气带着淡淡的哀怨,眸光更是可怜。 若是常人见了这双眼睛,定然会吓一跳,但是,他的眼睛却让攸宁心头一软,宝马,他的眼睛也是这样的。 攸宁缓缓的抬手,摸摸信芳的头。被这略带温意的小手抚摸,信芳眯了眯眼,很是舒服的微微点了点头。 心念略不坚定,信芳身子也疲软了,恨不能现在就沾在枕头上,暖暖的睡上一大觉。 蛇,天性需要冬眠,就算成妖了也不能轻易改变习性,也是因为店中的若华和信芳,陆离很少将天气幻为冬季。 “你去睡吧,老板那有我。” 信芳揉了揉眼睛扭着小腰,转身就走。看那疲惫的步子,是连一步也走不动了。 攸宁轻推掌风,将他送到了房门前。信芳眨眼之间来到房间中,却没心思想这些,身子变为一条草绿色的小蛇,盘起腰身,倒在睡榻上萎成了一团,暖暖的睡去。 踩在雪地上,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转眸看去,地上留下一连串的脚印,雪花自天空中缓缓飘落下来,落在她的披风上,轻轻一抖,再次落在地面上,满世界的宁静,满世界的洁净。 轻轻叩门,陆离应了一声,进门转过屏风,只见陆离跪坐在软榻上,冤魂一身铠甲,眸光呆滞的站在一边。 “老板,他们全无意识,我们怎么办?” 陆离对于攸宁这身打扮视若无睹,站起身来,略挥衣袖,道:“先去看看。” 对于陆离没有一丝惊讶这件事,攸宁是在意料之中,又觉得有些懊悔的,至于为何懊悔,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是。” 冤魂像是**控的木偶,不哭不笑,木然的跟着二人踏进了屏风中。 荒地。 原本也不是这样的,之所以会变成荒地,是因为一场旱灾后又赶上了蝗灾。 蝗虫铺天盖地的袭来,啃食着金灿灿的庄稼,攸宁诧异的看着,这是凡间的景象,凡间的疾苦。 一个年轻的妇人顾不上脚上有伤,一头冲进了田里,一边用麻布拍打着庄稼上的蝗虫,一边哭喊着:“天杀的蝗虫,滚开,滚开!” 这一拍打,蝗虫振翅飞了起来,嗡嗡声传遍了四野,黑压压的无边际,场景让人不自觉的头皮发麻。 又无数的村民扑进了田里,明知没有效果,依旧学着那妇人的模样,用蛮力不停的拍打着。哭喊声撕心裂肺,一只蝗虫落在攸宁脚面上。 攸宁眉心微蹙,抖了抖脚,将它抖落地上,狠狠的踩了上去。 “老板常说因果,这些凡人做了什么错事,为何上天要降下这样的苦果给他们?” 陆离轻叹一口气道:“这些田地本该是山间精灵栖息之地,凡人不知节制开垦,致使无数生灵失去家园,凡人造业而不自知,苦果自然降临。” 攸宁摇摇头道:“不对,山间的生灵与凡人的命是一样的,佛门常说众生平等,这些凡人要活下去就得开垦荒地,不该这样惩罚他们。” 正在此时,一个老妇人手捧着没有半粒米的稻穗,“噗通”一声跌坐在了地上,接着趴在地上痛哭着:“我这是造的什么孽,什么孽啊!老天爷,你开开眼吧,给穷人一点活路吧!啊!”这哭声,凄慌又苍凉,浑浊的泪珠打在龟裂的旱地上,迅速的消失。 苍老的哭声带动着手足无措的年轻人。 第四十一章 两袋粮食 苍老的哭声带动着手足无措的年轻人。 他肤色泛着日头暴晒过的锈铜色,一脸的憨直,人高马大,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劝解年迈的母亲。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腰背不自觉的萎靡了,肩膀颤抖着。七尺男儿抹着眼泪,愧疚的道:“娘!儿对不住您老。”眼泪,自他眼中夺眶而出,砸落在庄稼地上,迅速的隐没在干渴的土地中。 贫穷与灾难,让人弯了脊梁。 陆离指着那年轻人道:“就是他。” 攸宁侧目看看身后的冤魂,他仿佛什么也没有看见,依旧平静无波。这样一个无知无识的魂魄,活着时却是如此模样。攸宁压低声音,轻叹了一口气。 陆离道:“我施了隐身咒,他们看不见我们。” “恩。” “傻孩子,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是娘老了,不中用了,还拖累着你。你都二十五了,还没让你去上一门媳妇儿,若是就此绝了后,到了下面,我可怎么有脸面对你爹啊!”老妇人越说越难过,眼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淌到嘴角,双手握成拳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哭声更似哀嚎。 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笨手笨脚的一边扯着发毛的袖口,一边给老妇轻轻擦着眼泪:“娘!别哭,总会过去的,会过去的...”话是这么说,却怎么听都是毫无底气的。 哎,开荒开的周围山地都平了,如果能上山打打猎,或许还能捱过去。 一场旱灾,一场蝗灾,家里哪还有余粮,冬天就要来了,这可怎么过啊。心里胡思乱想着,他却强撑着笑道:“娘,没事儿!有我在,肯定能过去的!”说着,扶着老妇站起来。 有了儿子作支撑,想来想去,哭也不是个办法,老妇心事重重的随着儿子往家里走去。 攸宁和陆离跟着他们的脚步,走到了那残破的茅屋中,锅灶中还有些不见米粒的汤水,米口袋见了底。 攸宁心里觉得压抑,她从没见过凡人界这般的苦难,她也没想过,世上竟然有人这样的贫穷,会连饭也吃不上,吃不上饭,凡人是会饿死的吧? “老板,即将入冬了,颗粒无收的这户人家,该怎么过活?” 陆离微蹙着眉道:“这世上的苦难,何止这一户人家,闭眼,静听。” 攸宁闻言缓缓阖上双眸,心间宁静,聚精会神。 只听一个稚童用微弱的声音道:“娘,宝宝饿。” 又一个声音似从远方插了进来:“别嚎了!嚎有什么用!” 紧接着,无数的声音,自四面八方侵袭而来。 “我杀了你!” 刀剑混杂的声音不绝于耳,又有无数的凡人的声音,有相互安慰的,有战乱纷杂的,有家宅庭院的拈酸吃醋。 争斗,执念。 永无休止的争与执。 攸宁猛然被镇住了,浑身不自觉的微微一颤,张开了双眼,却似乎看到了许多人世之情。 “这些,是什么声音?” 陆离微垂着眸光,将脸转向那小小的茅屋,道:“业。”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老母亲坐在炕沿儿上抹着眼泪,汉子坐在外间的炉灶边默默的流泪,生怕老母听见,紧咬着唇刻意压低的哭声,让人更加心酸。 外面不知何时来了一个年轻人,借着月光看,是个身穿铠甲的军人手中提着两个布袋子。 “大牛!在家吗?” 大牛转身看向那年轻人,并没细看,便认出了来人,笑着道:“庄二,你是不是不当兵了?怎么突然回来了?”他有些手足无措,搓了搓手道:“你看,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家里也没啥招待你的。” 他赶紧拿了一个乌黑的破碗,舀了一瓢水递给他道:“你先坐着,我,我去王婶儿家借点粮食去。”说着,就匆忙的往外走。 庄二一把抓住大牛的手臂道:“别忙了,我一会儿就得走。”他将布袋放在大牛家桌子上,指着那两个口袋道:“我打小儿无亲无故,流浪到咱们村,都是你和婶子接济才能长大。我听说咱们村儿糟了大灾,这些是我在军中挣的粮饷,特意给你送点儿来。” “俺不能白要你的粮食,听说军饷都是拿命换的,俺不能要!” 庄二笑了笑道:“大牛你和我客气个啥!给你就拿着,我这粮饷也不知道有没有命花,先给你家应应急怕啥的!” “咋说这话!多犯忌讳!”大牛将口袋推了回去,道:“你留着,等战事停了,攒够了钱,好娶媳妇儿啊!” 庄二微微摇摇头道:“咱们梁国打不过秦国的,皇帝老儿拨下来的粮饷越来越少,咱就是个穷兵。冲锋陷阵的是咱,领功请赏的自有上头的,哎。”他长长的叹了口气,眼眸蒙上一层水雾,鼻尖微微发红。 抽了抽鼻子,接着道:“你没去当兵是对的,至少还有命在。” “庄二,你和哥说,是不是出啥事儿了?”大牛看着庄二铁打的汉子竟流了泪,心中有些不放心。 “大葛,死了。胡桥儿,死了。宋杰,也死了...”庄二抹着眼泪,咬着牙,用通红的眼睛瞅着他道:“大牛,我就剩你这一个兄弟了,你得好好活着,替俺们大伙儿,好好活着。等到战事停了,娶一门儿好媳妇儿,好好过日子,这辈子也就值了。” 大葛、胡桥儿、宋杰、庄二,当年,这四个流浪儿一起来到村子里,是大牛最好的朋友。如今突然听庄二说起这几个人的死讯,大牛不由得怔住了。 这哪里是打仗,根本就是送命啊! 大牛怔怔的坐在那儿,眼泪不可抑制的往下流,脊背也佝偻了,好像瞬间老了十岁。半晌,他拍拍庄二的后背道:“好兄弟,你还活着就好。你这趟是回来报丧的?” 庄二微微摇摇头,笑着道:“不是,我就是回来给你送点粮食,这就得走了。” 说着话,他站起身来道:“大牛,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去当兵。留在家中,至少还能活命,就算刨地求生,也能活着。”庄二转身夺门而出。 大牛呆怔的看着庄二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再转眸看向桌子上的口袋,他惊慌的抱了起来,来到院子中,借着月光,才看见袋子上沾满了鲜血,鲜血干涸有一段时间了,颜色发黑。他打开袋子一看,里面的粮食浸了血,微微有些变色。 “那个庄二...”攸宁蹙着眉,月光之下,双眼微微泛着闪光。 陆离垂眸道:“已经死了。” 第四十二章 强行征兵 攸宁心中郁结着什么,一扭头跑了出去。 “庄二!” 庄二转眸看向空气中,擦了擦眼睛,却什么也没看见。 陆离转眸看着攸宁:“你要做什么?” 攸宁道:“我,就是想和他说说话。” “我说过了,这里只是幻境,真正的庄二早已轮回投胎。” “他轮回成什么?还是做人吗?” 陆离双唇抿的紧紧的,似一条线般,并没有回答她。 眼前的庄二已经消失无踪,院子中的大牛怀抱着那口袋粮食,心里忽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这粮食上怎么会沾了这么多血? 这是他兄弟拼了命赚来的军饷,他咬着牙,蹲在院子中,米袋子紧紧的抱在怀中,双手握成拳头,狠狠的捶打着自己的头,直打的“砰砰”作响也不肯停下。 “儿阿!你哭什么?” 母亲站在门口看着大牛的背影,大牛擦擦眼泪,抽了抽鼻子,转眼之间挂上笑容道:“娘,庄二刚才回来了,给咱家送来了两袋子粮食,咱们有救了。” “啊?那孩子回来了?不行,不行。”母亲微微摇摇头道:“咱们先救救急,等来年,秋收,一定得还上。” “孩儿知道了!娘先进屋,我这就做饭。” “好,好。” 战场上的无名鬼魂太多了,梁国和秦国的仗越打越烈,没有人给这村子报丧,大牛家靠着这沾着血的粮食,勉强挨过了冬天。 春天,万物复苏。 新的一年,新的希望,去年从蝗虫嘴里抢回来的粮食勉强留了种,经过漫长的冬天,大地轮回,迎接着庄稼人的种子。 不远处的镇子上,来了一群人,听说这是大英雄袁素的兵马。是来这附近征兵的。 大牛心动了,庄二就在袁素的麾下,若是去看看,或许能见到庄二。 母亲自然同意,给他带上两个大饼,让他早去早回,刚才播种,地里的活儿多着呢。 大牛兴冲冲的带着两个大饼赶到镇子上,刚到城门口,一个身穿铠甲的大官,骑着高头大马来到他面前,拍着他的肩膀道:“是个当兵的好苗子,跟着我吧!” “不行,那可不行。”大牛笑着躬下身子回答道:“俺是来看兄弟的,娘还等着俺回去种地呢,回晚了,娘不高兴。” 大官的脸色忽然一变,道:“记下他的名字。”说完扬长而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数名兵士上前押住大牛:“袁将军看上你,是你小子的福气,这兵,你当定了!” “不行啊!我娘等着我回去呢!” 一块臭气熏天的破布堵上了大牛的嘴,他挣扎着,口中发出“呜呜”的哀嚎声。 “你干啥!这年头,若不当兵,你家的老母还不饿死累死?识相的就老老实实当兵,等将敌军打败了,没准你还能封个官做,不比你面朝黄土背朝天强上百倍?” 饿死、累死? 是啊,若没有庄二送来的粮食,娘和他都得饿死。 挣军饷,至少娘和他都能温饱,卫国战死,总比饿死要来的好! 大牛的挣扎渐渐平静下来,终于点了点头。 “他们这是做什么!那人不愿意!”攸宁气的有些心绪不宁:“难道这就是那些冤魂的所求?回家?” 陆离顿了顿,道:“还是看下去吧。” 数日后,征兵结束了,大牛的母亲赶来镇子上,镇子上的男人都不见了。只留下孤儿寡母连连的哭声。 大牛当兵了,作为梁国大英雄袁素麾下的一员,抵抗秦国的进攻。 他只有一个信念,同一起被强行征来的兵一样,活下去,打胜仗,早回家。 他打听过,这军队里却没有一个人认识庄二,更别提胡桥儿他们了,听说几日前袁将军的大军在前面的镇子打仗,听说那场仗打赢了,只是死了两个营的兵丁。 还来不及整肃军纪,也没来得及找到庄二,入伍不过半个月的大牛与新兵一起被推上了战场。 战场上,腥风血雨,尸横遍野。马革裹尸也是痴心妄想,鲜血流过,将土地和青草染成了血色,远远看去,就像黄泉路上的彼岸花,正在随风摇动。 秦国的兵和梁国的兵尸体混在一块,鲜血和沙土融合在一块,分不清敌我,战胜的秦国一把火,烧个干净利落。 饶是如此,大牛还是活了下来。 秦国是草原上的国家,那里的人自小就会骑马打仗,和以文治国的梁国相比,实在是兵强马壮。 可此时梁国的朝堂上仍充满了尔虞我诈。袁素被诬陷叛国。 袁素啊!梁国的大将军!百战百胜的大将军!那是梁国百姓心中的神明啊! 他的叛国,使民间群情激奋,连年的征收米粮,竟然给了那样的一个人,怎能让人不恨!农民纷纷起义,转眼之间竟然直逼都城。 盛怒之下的梁国皇帝,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留下他,那年是梁国万朝四十七年,袁素被处以极刑。 袁素是被凌迟处死的,足足被刑了三千多刀。 刽子手割一块肉,百姓付钱,直接就地生食。顷刻之间,血肉模糊,已经不见一丝肉星。刽子手又开膛取出五脏,结寸而沽,百姓买来,合着烧酒生吞。 他麾下的兵马辽东军被屠杀的那日,天上出现了血日。 不知几何的兵士盘膝坐在校场,齐声高呼:忠臣血入地,地厚为之裂。今溅帝王衣,浣痕亦不灭。灵质偏成铁,光焰九天彻...... 行刑屠杀的刽子手手起刀落,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上,鲜血溅在四周兵士的脸上,他们的神情却没有一丝变化,依然高声呼喊着:忠臣血入地,地厚为之裂!今溅帝王衣,浣痕亦不灭! 下一瞬,再下一瞬,刀至人亡。 大牛双臂不可控制的颤抖着,盘膝坐在这些兵将中间,那么的不起眼。只是这一次,他的脊梁挺得直直的,就像...就像冬天的松树一般。 他将眼珠子瞪的极大,脸上的表情凶恶嗜血,不是害怕而是极度的愤怒! 那是恐惧到极点的愤怒! 直到刽子手的刀到了眼前,大牛用尽了毕生的力量,声嘶力竭的高喊道:“娘啊!儿不孝啊!” “哗”一声,大刀利落的砍下了他的头颅。 那颗头滚落在地上,一腔子的鲜血喷的老高,身子许久没有倒下。 梁国的钦天监上奏,说辽东军死的那日适逢血日,乃是大灾之相。那些鬼魂将会化作阴兵襄助秦国消灭梁国。 唯有将他们投入噬魂鼎炼化,尸骨无存,方能解祸。 第四十三章 寻根溯源 在战场上活下来的大牛,就这样死在了朝堂上的乱斗之中,连魂魄也没有了直觉,再也没有回到那个贫穷而宁静的村庄。 在一个深秋,秦国皇帝艾氏攻入梁国都城,梁国皇帝被迫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临死之前,仰天长哭,错杀袁素,错杀辽东军。 看到此处,攸宁胸口拧着一口闷气道:“凡人常说战争可怕,比战争更可怕的,是对权势欲求不满的人心。” 她侧目看向陆离道:“我们找到袁素将军的魂魄,是否就能平息这些冤魂的怨气了?” 他们背井离乡,赶赴前线,为的是保家卫国,更是为了早日回家。战事未完,却死在贪官污吏的口下,而真正的叛国之人,将山海关打开,引入秦兵之人,却好端端的活着享受封王之誉,锦衣玉食。 这,如何能够令人安息! 梁国皇帝吊死,即便惺惺作态,留词忏悔,能挽回这几万人的性命和名声? 陆离微微蹙眉道:“这次恐怕要去见见陆判了。” “见陆判?”她转眸,微微点头道:“查阅生魂来往之处,的确需要拜会陆判。” 陆离微微一笑,没有回答。一挥衣袖,那片素白的袖子上,云纹微微流动,凭空开了一扇半透明的门。再次跨进那扇门,攸宁才发现自己竟然置身地府门口。 她侧目看着陆离,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扯了扯陆离的衣袖,上翻下找,不知在做些什么。 陆离微微垂眸,目光平和,微笑着问:“你在找什么?” 攸宁微微抿了抿唇道:“修仙者大多有一两样法器,一挥衣袖就能变出一扇门,通往三界,这样的能力可不是至仙、灵仙就能做到的。我在怀疑,你这身衣裳是法器。”说到此处,攸宁微微点点头道:“一定是这样。” 陆离轻轻的扯会自己的衣袖,淡然的道:“胡闹。” “看看罢了,小气!”攸宁紧追了两步,看着他身上云纹流动的衣裳,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似乎,在暗处见过这身衣裳,在哪呢? 攸宁狐疑的看着陆离道:“老板,你这身衣裳,我怎么看着这么眼熟?” 陆离神情微微一滞,道:“你看错了。” “怎么会呢?我分明记得半睡半醒之间,仿佛见过这身衣裳。” 陆离心念微微一动,衣衫上的云纹变成了雷纹,步履优雅而缓慢的进了地府大门。 看见陆离来了地府,鬼差皆是不可置信的揉揉眼睛,惊讶的半张着嘴,待这人来到自己面前,才试探的问道:“可是蜉蝣客栈的陆老板?” 陆离微微点头道:“通报陆判,我来了。” “是,是,小的马上就去。” 攸宁看着陆离,不住的上下打量,笑意盈盈的眯起眼睛,带着一丝狡黠,侧目看看呆若木鸡的冤魂,叠指成莲,唇齿微微颤动。那冤魂先是抬起了头,接着伸出利爪,直冲着陆离而去。 攸宁微微后退一步,撤得远远的。只见陆离微微侧身,那冤魂扑了个空,再回眸看向陆离,疯了一般的叫喊着,煞是凶猛。 陆离始终微垂的双眸缓缓的看向攸宁,那是一个带着浓浓警告的眼神。攸宁仿若未见看向一旁,冤魂却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痴痴的站在一旁。 “生魂,冤魂,皆是生灵,下次再驱动鬼魂,你我百年之约,作废。”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攸宁心间微微一颤,这是陆离第一次对她生气。她下意识的微微点了点头,转而有些不忿,再看向那人有些紧绷的嘴唇,终是没敢说什么。 这叫什么?实力。 自己的小命掌握在人家手中,你就是多大的脾气也得忍着,驱动魂魄玩玩,何必动这么大火气? 她翻了个白眼,亏自己这些日子觉得他这人还不错,结果证明,像这种看起来清心寡欲,超凡脱俗的仙人,都是极讨厌的。 这边鬼差急急的赶了回来,后面跟着一名道士模样的中年人,他离的老远便笑脸相迎,拱着手走近:“陆老板,上次一别,已是两百年未见,你还是如此风华正茂啊,竟然一点改变也没有。” 陆离拱手回礼,笑着道:“承陆判贵言,你倒是老了许多。” 陆判脸颊微微僵了一僵,却听陆离缓缓的用没有情绪却温柔的语气,很是肯定的道:“恩,的确老了许多,上次你还未蓄胡,似乎,头发也花白了。” 正常人的标准回答,应该是:哪里哪里,你也一样。种种吧?这位陆老板,真是坦诚的让人哭笑不得。 陆判默默的抚抚自己的胡子,回去就剃掉它! “陆判?陆判?” 攸宁抿着唇在一旁,侧目看着陆判尴尬的样子,却是置身事外。 陆判微微点点头道:“我区区一郎中,哪能与陆老板相比。不知老板亲自驾临,可是有事?”有事快说,没事我要回家刮胡子。陆判满脸堆笑,暗自翻着白眼道。 陆离微微点点头道:“我想找梁国大将军,袁素,大概死了有百年了。” 陆判辞官多年,现在地府中开了一家小小的医馆,为来往的鬼魂或是地府中的鬼差看病。自然能听到不少消息,像袁素这样的人,到了地府也是令鬼津津乐道的人物,所以陆离才来找他询问。至于为什么不直接去问崔判官或是其他在任的鬼差,则是因为他不愿意亲自与这些鬼神打交道。 不要问鬼怎么会生病,人,神会生病,会受伤,鬼自然也会。并且因为是没有肉体的,所以病起来更是厉害。至于为什么陆判会做郎中,那是因为他生在凡间时本就是医术高明的郎中。先前他在地府为官时,曾为凡人界好友朱尔丹换心,不也曾载入凡人界野史? 陆判微微点点头道:“似是听崔兄提起过,此人在世时东征西讨,实为盖世英雄,因被诬而惨死,崔兄念其一片赤胆忠心,留其在殿前做个武官。陆老板寻他何事啊?” 若是此人已然投胎倒不好办,闻听他仍然在地府,陆离笑着道:“攸宁,随陆判去寻袁素,我在客栈等你。” 说完这话,他带着冤魂徐徐离去。 攸宁撇了撇嘴道:“劳烦陆判带路。” 陆判这才仔细看了看攸宁,不由得低声笑了笑,攸宁随着他往地府另一侧的官衙走去,被他笑的发毛:“你笑什么?” 第四十四章 判官府衙 陆判压低声音道:“仙姑如此貌美,陆老板终于是开了窍,也想找位仙侣了,我自然要替他笑一笑。” 攸宁啧舌,这神仙都怎么了,活了几百上千年,还能怀着这份八卦之心。 “陆判猜错了,我只是店里的伙计,虽然貌美,却不合他的胃口。”想了一想,觉得这话有点令人遐想,改口道:“是口味。” 陆判摇摇头,满脸的不信,道:“不可能,青珞上仙走了三百年,他定是又动凡心了。” 青珞上仙,三百年。 这话,信息量很大啊。 攸宁心中的八卦之虫被狠狠的勾了出来,也是压低声音问道:“青珞上仙是谁?” 陆判诧异攸宁竟然不知道这件事,抿了抿嘴,心中有些后悔道:“什么青珞紫珞?老夫不知,不知。”说着,脚步更快了几分。 “陆判!”攸宁追了两步,扬高了声音高喊一声,只见路过的鬼差纷纷看了过来,她又低声问:“我听见了,你和我说说吧,青珞上仙是谁?” 陆判一脸的苦相,后悔自己多嘴,连连摆手道:“仙姑真的听错了,真的听错了。” 攸宁轻哼一声道:“不说便不说,大不了我不问了。”话是这么说,可是她却更加好奇了。 老板原先曾和一个名叫青珞的上仙相恋,却在五百年前分开了,不知怎么的,她心里有些不好受,怎么说呢,就像是有一只小蚂蚁,悄悄爬上心头,赶又赶不走,抓又抓不到。这种滋味儿,别提多难受了。 待二人再次停下来,已经到了判官府。 朱红色漆大门,顶端悬着黑色木质匾额,在雄伟的地府中,判官府像是星盘般罗列在城西边,推开雕花的红漆大门,一股淡淡的紫烟飘散在院子中,眼见着的并非一般官府的正堂,而是崇山峻岭中的山峦叠嶂。 清翠的山峰高耸插入云霄,凌空的楼阁,红色阁道犹如银汉长桥一般,将空中楼阁与地面相接。白鹤、野鸭展翅,自水边低飞掠过,或是徐徐浮在水面。整个判官府极尽岛屿的迂回寰宇之势,娴雅、浩荡的宫府与山峦的起伏相映成辉。 攸宁略有些惊讶道:“陆判,没看出来,你倒是个视钱财享乐如粪土之人啊。” “仙姑何出此言啊?” 攸宁瞠目结舌的道:“原先在灵塔峰修炼,只觉得世间再浩大的宫府也就那般,今日来到判官府,才知何谓...”她怎么也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来形容,像是自唇齿间挤出来的两个字:“腐败。” 她笑了笑接着道:“眼见着这样的富贵,却能急流勇退,你可不是是钱财如粪土么?” 陆判很是傲慢的点点头,唤来两只仙鹤,攸宁坐在仙鹤上,只见那鹤昂着脖颈,长鸣一声,与天翱翔。 紫烟漫漫,重峦叠嶂中,踏烟而去。 “谁规定了地府就要鬼气森森,整日处置那么些冤魂鬼怪,又是刀山又是火海的,若无个好地方歇息,鬼差如何调整心态?” 攸宁听了陆判的解释,觉得好有道理,不禁点头道:“酆都大帝驭下有方,难怪无论三界如何动乱,唯有地府不变。” 陆判笑道:“酆都大帝会做人,佛门之人也是一样的啊。” “此话怎讲?” 陆判见攸宁极有兴趣,也就讲了起来:“谛听你听说过吗?” 想想客栈前院看门的大白狗,攸宁点了点头,笑的明媚:“谛听大神,听过,听过。” 陆判笑着道:“这谛听别的都好,能辩忠奸,识善恶,聆听万事万物。唯有一点,就是嘴毒,还偏偏特别爱说话。让大愿地藏王菩萨甚是苦恼。 恰巧听闻妖界有个名叫安歌的魔君,常常用色相拐带仙女,让天帝困扰不止。天帝何等高贵,又不好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跟魔君计较。大愿地藏王菩萨听闻此事,赶紧派出谛听去度化安歌,天帝自然领了这情儿,地藏王菩萨又得耳根清净,两全其美,你说,佛门之人会不会做事?” 攸宁越听笑的越高兴,忙问道:“那谛听若是迟迟不归,地藏王菩萨也不会怪罪吧?” 陆判撇着嘴道:“怪罪什么,他派谛听出去度化妖魔。度化这种事,谁说得清时日?又岂会规定归期。” 攸宁连连点头道:“没错,没错,菩萨的耳根重要,他晚些回去得好。” 谈笑间,鹤唳九天,已经到了宫府正门。 一个鬼差上前行礼,哈着腰笑道:“这不是陆判大人吗?今儿怎么想起回来了?小的这两日连了三日夜的班,腰疼的紧,正想去拜会你老人家呢。” 陆判轻哼一声道:“你那老腰自己不知道吗,还敢连上三日的班,要钱不要命,果然没错,回头过去吧。现在去通报崔判官,蜉蝣客栈来人了。” 鬼差笑眯眯的道:“去一趟怪久的,耽误工时就不好了。我把腰给你留下,这就去通报崔判官。”说着,他上身一扭,双手掐着腰,将自己的腰卸了下来,双手提着裤腿迈着不和谐的小步子转身离去。 攸宁笑着道:“这鬼差有意思。” 陆判无奈的摇摇头,将那一截腰拿在手中捏了又捏道:“他啊,大名叫什么我们都忘了,地府官差给他取了个诨名,叫“要钱不要命”。他生前就是为了渡江做买卖,赶上钱塘龙王发怒,江上大波大浪,偏要过江才淹死的。死了还是这般,活脱脱的死不悔改。” 攸宁笑道:“这倒怪了,这样贪财的品行,本该先下地府受罪的,怎么还做了鬼差?” 陆判故作玄虚的压低声音,在攸宁耳边道:“别人我不能说,你是蜉蝣客栈的人才悄悄告诉你,他管崔判官叫大舅。” “不对啊。崔判官清官之名,人神皆知啊。” “你这姑娘实心眼儿,这才是官场高手,懂不懂?”说着话,陆判给她使了个眼色。 攸宁这才点点头,懂啊,怎么能不懂呢?看看这地府从上到下,都是这般模样,贪财,好色,徇私,枉法,饶是如此,还是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 酆都大帝不知道是不可能的,却也正应了陆离那一句,水至清则无鱼,这其中的机关,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第四十五章 官场见闻 不多时,要钱不要命小步跑回来,因为跑得太快了,上身冲出半丈,腿却跟不上,他一急,将腿夹在腋下,飘了过来,笑着道:“崔判官请二位进去呢。” 陆判将那一截腰还给他,道:“拿去吧,若是不行就到医馆来一趟,耽误不了你赚钱。” “哎,哎,多谢陆判大人。” “行了,我认得路,你退下吧。” “好嘞,好嘞。”鬼差笑着走到一边,将腰按了回去,咯吱咯吱的动了两下,低声念道:“这陆大嘴,手艺真是不错。” 一旁新来的鬼差惊吓的双眼凸出:“大哥,你怎么敢这般唤陆判大人,我见他虽已不在任上,却得地府上下无比尊敬啊。” “他嘴大最爱议论别人,还小心眼儿。牛头马面听过吧!就是因为当面戳穿他,才被他给换了个牛头和马脸,原先那哥俩生的可俊俏了。 还有孟婆,生的妖媚多姿,因为拒绝他求爱,被他换了个老太婆的头颅,才得了个“婆”字。因为这些事儿捅到了殿前,陆大嘴这才被罢了官,大帝为平息这事,赐了他们三人变换容貌之术,才将这些事压了下来。这些事外人不知道,我大舅知道啊。” “原来如此。”那鬼差低低的笑了笑,心下却是记住了,这地府中,连个郎中都有如此本事,以后遇到他定要加倍尊敬才行。 行至宫府正门,也没人拦着,二人顺利的进了门,只见一铁面郎君,身穿红袍,左手执生死簿,右手拿勾魂笔,正认真的坐在堂前勾画。 “崔兄,许久不见,你的腿可还发寒?” 崔判官放下笔,满脸堆笑,迎上前来:“陆贤弟,快坐。”他转而看向攸宁,笑着道:“这位便是蜉蝣客栈的攸宁仙姑?” 攸宁有些诧异,却点头道:“正是攸宁。” “来人,看茶!”他生的相貌刚毅,虽是文人出身,却有股将军气势。 这地府办起事来实在繁琐,想想客栈外的冤魂野鬼,她不愿再耽搁时间,忙拱手道:“不敢劳烦。今日攸宁来,是奉了我家老板之命,请袁素到客栈走一遭,不知是否方便。”说着,攸宁自储物袋中拿出一方凡人界很是名贵的湖州砚台,默默的放在了案几上。 她曾在凡人界三十年,储物袋的东西自然不少。 崔判官笑着道:“本官为官清廉,素有贤名,怎会收受贿赂?”话是这么说,眼睛却瞟着那砚台,恋恋不舍。 攸宁笑着道:“崔判官是文人,我不懂风雅,这东西给你用才是不算糟蹋了。” 崔判官轻声“恩”,然后将那方砚台放在了案头,转而笑道:“先坐,坐。” 东西是收下了,却并未着人去叫袁素,攸宁目光探寻的看向陆判,陆判微微摇摇头,示意她这事急不得。 攸宁沉着气,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陆判笑着道:“对了,再过段日子就是中元节,地府的鬼簿都准备好了吧?” “嗨,又不是头一回,这些自然准备妥当了,倒是这次需要迎接其他三千界的鬼神参观,这事闹的我头疼得很。” 陆判笑了,道:“怎么会,崔判的能耐我知道,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 崔判官笑着道:“对了,我新得了一壶好酒。”他转眸看向攸宁笑道:“女君可愿与我俩共饮一杯?” 攸宁眸光闪了闪,不过是一点小事求上他,还想让自己陪他喝酒,这官腔打的真足。心里想着,也不愿意得罪他,便道:“好酒难得,我也是想尝尝的,只是我家老板催的急,还望崔判官高抬贵手,先让我将袁素带回去,改日我将客栈陈酿的美酒送来,再与二位畅饮一番如何?” 崔判官面色一黑,笑容却不改,道:“哎,这不刚说到中元盛会的事,袁素有公务在身,怕是不方便的,若不,你再等等,我让他改日再去。” 攸宁不由得气闷,我改日,你也改日,好个崔判官。 陆判一听攸宁的话,不禁有些着急。 这当官的,越是大官,越没那么讲究排场,反倒是中层官员下层官员,最爱受人瞩目。他打着官腔的时候,实则想让你多夸赞奉承几句。袁素是崔判官的人,他不放人,旁人没得半点办法。须知,这世上除了真正的上位者,余下的那些,想要做成事,大都是在酒桌上聊出来的。 陆判这边正着急着,攸宁勾起一边唇角,略带邪意的笑了:“好!改日就改日!”说着话,她往门外走去。 “攸宁女君!”陆判三两步追上来,小声道:“你这怎么说走就走了。” 攸宁侧目看向高坐的崔判官,正见他蹙着眉,显然的慌了手脚。 攸宁高声道:“不就是数万冤魂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围着客栈不走,那客栈自然也就不能度那些棘手的冤魂了,攸宁这就回去等着,等改日袁素得空了再来客栈解围。等他解了围,客栈且得好生休养生息一段时日。” 这期间,出了什么冤魂怨鬼,蜉蝣客栈是不会插手的。 威胁?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她自问并非地府官场中人,也没必要和他们保持什么关系,得罪了也不怕,能解了困才是正理。她赌崔判官,不敢真的不管这件事。 “哎。”崔判轻叹一口气,道:“攸宁女君,本官才想起来,袁素今儿下晌无事,这会儿该是已经回了后堂。”说着,转眸对一旁的鬼差道:“将袁素找来,快点!” “是!”鬼差赶紧出了门。 陆判默默的给了攸宁一个赞叹的眼色,若无她这蛮横脾气,不知道要磨蹭到几时呢。 攸宁眉梢微挑,这点关窍,她看得明白,自然行的明白。 不过一会儿,自“清正廉明”匾额后堂,转出一个中年人,他穿着一身浓黑的铁甲,走起路带来一阵劲风,倒是威武将军的模样,难怪崔判官惜才留他在判官府任职。 崔判官斜睨了袁素一眼,略拱起手,笑着道:“袁贤弟啊,这位是蜉蝣客栈的攸宁仙姑,你随她去一趟蜉蝣客栈,看看能帮上什么,尽量帮忙配合。” 攸宁微微颔首道:“多谢崔判官,多谢袁...” 崔判官笑着道:“袁平史。” 攸宁微微点点头:“袁平史。” 袁素略有些不耐烦,却是轻轻的“恩”了一声,道:“那下官去去就回。” “好,去吧,早去早回。”崔判官有些不放心,又嘱咐道:“攸宁仙姑,定要保袁平史安危,他可是判官府的中流砥柱。” 第四十六章 你可知罪 “崔判官。”攸宁终于明白陆离不来的原因了,轻轻的蹙了蹙眉道:“你若实在不放心,一同跟来也可。外面数万冤魂等着袁素平息怨气,你们地府就置身事外,这事似乎也说不过去吧。” 崔判官脸色微微发红,舔着脸,笑着道:“本官公务繁忙,带我向陆老板问候。” “哼。”攸宁斜睨了一眼,仙鹤正优雅的等着一边,不时的舒展洁羽,显得超然物外。她一手揪起袁素的衣领,跃上云端,只听见耳边响起袁素惊慌的叫了一声,接着,便是冷冽的寒风刮过耳畔。鼻尖嗅到一股恶臭,应该是到了忘川河上。 袁素惊魂未定,诧异的看着攸宁,生怕狂风吹散了他的话,高声问道:“你急些什么,我已经听说了,我的旧部围着你们客栈嘛。安心吧,他们不过是不甘心被冤而死,只要见我在地府已经洗刷了冤屈,定会乖乖投胎的。” 攸宁微微蹙眉看着他,轻哼一声道:“被当成英雄的只有你一个人,死后洗刷冤屈的,也只有你一个人。你在判官府高官厚禄时,可曾想过昔日一同奋战沙场的旧部?” 世间万物,但存了一颗心,就难免会徇私。然而在看过那些在战场上血洒草地的一幕,看见为了回家,拼死向前的一幕。她深深的怪罪着这个人,他为何不早些寻到他们?这百年之间,这些毫无意识的冤魂,是如何度过的? 又是在什么样的机缘巧合之下,才能来到了蜉蝣客栈。 若这世间没有这样一座客栈,他们是否要继续飘零世间? 攸宁多少明白了蜉蝣客栈存在的意义,替这些亡灵生魂了却心愿,让这世上的不公,能够少一些,再少一些。 饶是世间苦多,饶是黑暗侵蚀大地,人们也都向往美好,不是么? 袁素微微有些不悦,轻哼一声道:“军中将领才是带兵的灵魂,你懂个屁!” 看着这个自私到极点的人,攸宁实在是为那些冤魂不值,这样的人,死了有什么可惋惜的?她微微侧目看着下方盘桓不止的怨气,这边一松手,右掌送风将袁素打到了冤魂中间。 “啊!!!” 一声狂喊,接着“砰”的一声,袁素狠狠的砸在了地面上,数万的冤魂先是一怔,接着,将他团团围住。 “你如此理直气壮,那就好好跟这些冤魂讲讲,这百年以来,你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袁素抬眸一看,这些冤魂不住的晃动着脖子,目光呆滞,身上的战甲焦黑焦黑的,还维持着死后被焚烧的模样。 破损的披风上,沾染着更加黑的,早已凝固的血迹。 “本将军知道你们冤屈,但是木已成舟,本将军已然洗刷冤屈,留在世间的也是贤名。那害死你们的皇帝更是吊死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扑棱扑棱身上的灰尘,目光充满了不屑和一点点的,难以捕捉到的心虚。 霎时间,无数的冤魂更加暴动了,纷纷争先恐后的扑上前来,撕扯着袁素的衣衫,口中的哀叫震天动地。 这反应,不对劲啊! 攸宁一跃而下,一把抓起袁素的后衣领,这边冤魂前仆后继的扑了上来,攸宁缓动掌风,将鬼魂推开一片。带着惊慌失措的袁素跃上云端,回到客栈。 袁素惊魂未定,大口的喘着气,叫嚣着:“疯了!疯了!他们竟敢袭击本将军!统统打入地府!” 攸宁轻笑着道:“袁平史,你若是聪明的,就闭上你的嘴,我可不介意将你再扔进冤魂堆里,只是下一次,我不保证依然会救你。” 袁素瞠目结舌的看着攸宁,声音有些颤抖:“本,本官要上报崔判官,你,你敢虐待我!” 攸宁微微点点头道:“我的确对你施虐了,你奈我何?” “我。”袁素的气势明显矮了半分道:“我非惧汝,祗尊汝尔。” “说什么场面话!你用得着尊敬我吗,我一小小客栈的伙计,尊我做什么?能升官?能发财?”说完,她轻哼一声,进了客栈,谛听和安歌正被拴在正门处。 谛听狗脸微微有些诧异,连忙垂下头,将脸埋在双爪之间,恨不能地上有个洞让它钻进去。安歌笑着眯起眼睛,大喊一声:“谛听!地府来人了!” 一听“谛听”二字,袁素垂眸看去,只见一只白狗将头转到另一边去,身子微微颤抖着。 袁素目光凝滞一瞬,又将目光错开,恍若未见一般随着攸宁进了正堂。 安歌狐疑的看向袁素的破破烂烂的衣衫,道:“他瞎吗?” “不瞎。”谛听紧咬着牙道:“只是很会做人。” 客栈中依然保持着冬天的季节,若华站在柜台前昏昏欲睡,正堂中鬼怪们围在一起,低声的窃窃私语着。 只听一个矮小的地龙妖挥着比人手指还细的小胳膊道:“攸宁女君,外面的雪什么时候能停啊,我好给院子松松土去。” 攸宁笑着道:“老板好心让你歇两天,你是不是皮痒了?” “不痒,不痒。” 一边的吊死吊死鬼道:“别招她,她上次把我和皱皮鬼扔到地府去了,你说她得多狠毒。” 攸宁一边上楼一边笑着喊道:“我这是自然冲击疗法,治你们的病很有效果,若是无效,我再想别的办法。” 吊死鬼缩缩脖子,尴尬的笑了笑。心想,她这是顺风耳啊! 连忙扬声喊道:“攸宁女君的治疗很有效,我现在特别健康,不劳你大驾了,你忙,你忙,别管我了。” 攸宁轻哼一声,转眸看着袁素愤愤不平的模样,笑着道:“听说你在地府是做武官的,却比文官还弱质,也不知你在凡人界如何打得仗。” 手一推,将他推了个趔趄,进了陆离的房间,转过屏风,攸宁颔首道:“老板,这是袁素,现在地府判官府任平史。” 陆离正坐在窗边,隔着木质窗口,看着院中的雪景,清茶只剩下半杯。他微垂着满含慈悲的眸光,道:“袁素,你可知罪?” 第四十七章 此非怒意 攸宁同袁素一样的诧异。 知罪?这话从何说起? 袁素昂着脖子,轻哼一声道:“知什么罪!本官兢兢业业,何罪之有!” 陆离转而起身,步履虽平静,却不难看出他隐隐的带着怒气,道:“那便一起去看看!”说着,他踏入了屏风中。 攸宁邪笑了一声道:“走吧,大将军。” 再次进入屏风,三人站在一处风雅的书房中。 袁素正是二十多岁的年纪,坐在书房中,案几上放着厚厚的账册,一旁伺候的副将笑着道:“将军,这批粮饷...” 袁素微眯着眼道:“送到后院库房,将低价收来的陈米发下去吧。” “是。” 画面一转,秦国的兵将踏入中原,一直只吃粮饷而不打仗的辽东军再也躲不下去了,而一直吃空饷占名额也不是办法,袁素开始了急速的强行征兵。 袁素披挂上阵,让吃着发黑陈米的兵将随着他去打仗。 临行之前,他跪在梁国皇帝跟前,慷慨陈词道:“陛下,臣这一走,定有小人陷害,望陛下定要相信微臣忠肝义胆,微臣,去了!” 梁国皇帝连连应下:“袁公一路放心,朕绝不负你!” 这一走,就是数年的征战,朝廷拨下去的粮饷一日更比一日多,而袁素也确实打了数场胜仗,成为了梁国上下公认的大英雄。 接着,无数朝臣上奏其贪污军饷,梁国皇帝派人搜查,竟查出袁素府查出上白银七千余万两。一气之下,梁国皇帝下令凌迟袁素,杀光辽东军。 没等秦兵入关,大批的农民揭竿而起,占据都城。梁国皇帝的确悔恨杀了袁素,不是因为相信袁素清白,而是悔恨,杀早了。 噬魂鼎的烈火,熊熊燃烧着,陆离侧目看着目瞪口呆,又辩无可辩的袁素,道:“袁素,你可认罪?” 他的声音轻,仿佛不带一丝情绪。他的目光没有直视任何人,却庄严而不可侵犯。 这几万士兵冤啊! 被强行征兵,被南征北战,被诬陷吞饷,被烈焰焚身。 而罪魁祸首博了好名声,享受凡人界的爱戴,又在地府享乐百年,他们怎能不恨,怎能不哭! 陆离抬眸看向噬魂鼎,道:“你的罪,该还了。” 走出屏风,陆离一身白衣上的雷纹渐渐的流动着,带着袁素来到了客栈外。 袁素抿着唇道:“他们死都死了,你们想怎么样,让我偿命吗!” 陆离缓缓的道:“你的命不值,地府会给你应有的惩罚。” “哼。”袁素笑着道:“崔判官会保我的。” “哦?”陆离灿然而笑道:“那是因为你极具敛财之能,若是你没有呢?” “你什么意思!” 陆离转眸看向数万呆滞的冤魂,缓缓的念道:“一切恶法,皆是虚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他的神情庄严,不似凡人,攸宁恍若看见一尊佛陀,用悲悯与慈善渡化生灵。 自他口中说出的佛偈,化作一道白光,变换成无数的光点,就像山涧林间的萤火虫一般,飞向了每一个冤魂,无数的光点绵延数里,在这漆黑的世界里,点燃了光辉,它们飘飘忽忽,似有灵智,围绕在冤魂身边良久,最后,缓缓的隐没在冤魂的眉心。 眨眼之间,那些冤魂仿佛恢复了灵智,虽还不会说话言语,目光中却有了情绪。 陆离弹指一挥间,凭空出现了一座噬魂鼎,业火燃烧着,袁素被鼎吸了进去。在狂暴的呼喊声中,失去了本心。 “陆离,你敢谋害地府官员,地府不会放过你!” 陆离轻挑眉心,用一如往日的,柔和的语气缓缓地道:“谁敢不忿,便来当面问问我,陆离认罪伏法。” 攸宁看着语气平和,而话又说的如此不可一世,觉得自己的心像化开了一般。这个男人,怎么能用如此平静的语调,说出如此霸气的话来? 业火熄灭之时,冤魂中,隐约响起了压抑的哭声。这哭声不是悲愤,不是暴怒,而是终于释然了,终于放下了。 这样的委屈的哭声,听得攸宁心尖微颤,一百年了,他们终于出了这一口恶气。 牛头马面如约而至,为抽咽哭泣的魂魄套上锁魂链,站在队伍最末尾的,是一个一身焦黑铁甲,目光呆滞的魂魄。 他,回归了这数万人之中,也成了唯一一个全无灵智的魂魄。 看着渐行渐远的大队伍,攸宁啧啧称奇,道:“没想到老板也是会生气的。” 陆离摇了摇头道:“此非怒,而是恶度。佛法无边,你若是不懂,可多看书,也可与谛听聊聊。”他转眸看着院中的雪景,心念悄然发动,转眼之间,天气变成了往日一般的初夏。 又嫌弃她没文化! 攸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冰雪消融并未一瞬间的事,只是它以肉眼可见的形态,迅速的消融着。树梢盖顶的雪花化成冰水滴落,草地缓缓的发出嫩芽,春天,来了。 她笑着看着庭院中的景象,耳边传来冰水引流入河的潺潺之音。蜉蝣客栈的冬日过去了,凡人界的冬天,何时才能过去呢? “你为什么要开这家客栈?” “总有人要去做的事,恰巧我做了而已。” “难道这就是地藏王菩萨说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陆离勾唇而笑,缓缓地点点头道:“或许吧。” “老板,青珞上仙是谁?” 陆离身子微微一滞,用平和的语气道:“陆判...” 攸宁撇撇嘴,早就知道他不会回答自己,看看破损的木廊,道:“这木廊是从岸边连接客栈的唯一通路,老板,你挥挥衣袖修好它吧。” 陆离轻哼一声道:“若华和信芳冬眠也该醒了,还有谛听和安歌,这么些人手,够你差遣了。” 看着陆离远去的背影,攸宁抽了抽唇角,这,是在报复吗? “说青珞上仙的又不是我!” 陆离身子顿了顿道:“你的仙藕身子不怕忘川河水,还是你亲自修桥吧。” 人生处处是官场,无意间得罪老板的攸宁被安排了个苦差事,修桥。 她可是半仙体质,人称魔女,修道百余年的仙姑啊!现在除了要做客栈小伙计,还得兼职修桥,你们神仙的怒气,真是深不可测。 攸宁凝眸看着他的背影,眸光骤然一变,阴冷而邪意迸发。也只有那么一瞬,又恢复了往日的清亮。 愤愤不平的攸宁双手叉腰,高喊一声:“信芳!修桥!” 第四十八章 打了个赌 灵塔峰,慎思堂,外面浮云莽莽,青山依旧,偶然掠过一阵清风,吹的漫山树叶簌簌作响,好一派流云仙境。 堂内。 楮禾一身沾满血污的素袍,跪在玄清真人面前,微垂着头颅,腰背却挺直的如松柏一般。 灵塔峰四堂长老分别坐在了玄清真人两侧,距离攸宁的魂魄消失已经有半年多了,三界之间音讯全无,就连玄清真人也感知不到她究竟在哪里。 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最后一个接触攸宁的人,楮禾。 清风长老是个面容和善的老者,身穿着整洁的青衫长袍,微微压低身子,道:“楮禾,你现在是掌门座下第一大弟子,那魔女自甘堕落,你何必保她?” 楮禾双臂撑着身体,连续半年的酷刑,体力明显不支,他微微摇摇头道:“攸宁不是魔女,她友爱师兄弟,也从未为非作歹。她杀的都是魔修,就算是清风长老见到也会痛下杀手的魔修!她已经死了,为何不放过她,为何还要毁她的魂魄?” 清风长老微微蹙眉看向玄清,道:“掌门,楮禾已然中了那魔女的迷魂法术,只能搜魂了。” 所谓“搜魂术”就是将自己的意识侵入他人,被搜魂的人会承受万虫噬骨之痛。是只有对待邪魔外道才会用的狠毒法术。 本打算置身事外的雅亮长老,端起一贯的雍容典雅,缓缓地嗤笑一声道:“清风,若是你的弟子,你可舍得对他搜魂?” 弈鸣长老见状,和事佬般的搅合道:“这事还得掌门拿主意。” 一旁的彩鸾长老眯眯凤眼,虽是唯一的女仙,但那双眼睛充满了凌厉的光芒,冷哼一声道:“清风,你明知楮禾是掌门的第一大弟子,怎么敢出此恶言?那魔女说不定早已经魂飞魄散了,掌门,你说是吗?” 清风长老笑着道:“掌门定会秉公处置此事吧?” 玄清微微蹙眉,这是要逼他了,他淡漠的看着楮禾,缓缓地道:“搜魂。” 楮禾双目转向玄清,拖着瘀痕斑斑的双腿,跪着往前走了两步,凄怆的看着玄清:“师尊,楮禾可是犯了毁天灭地的大错?” “你是我的徒弟,你不该犯错。”他心中有些犹豫,顿了顿道:“你若是现下说出攸宁的下落,为师免你搜魂之苦。” 楮禾闭目一瞬,摇摇头:“若忠义不能两全,楮禾,任由师尊处置。” 玄清面容没有一丝表情,也就是微微顿了顿,旋即从容的站起身来,素袖一挥,自掌中流出莹白的潺潺的光芒。 楮禾双目圆瞪着,脸上的肌肉愤怒的颤抖着,双眼迸发出如狂如魔的光芒,牙齿咬的咯咯直响。他的头疼的像有无数钢针直接插入脑皮一般,紧咬着的牙根略微放松的瞬间,发出了一丝哀叫。 那日,他与攸宁同在一片云端,攸宁盘膝坐在云上,笑着道:“恨?若我真敢恨师父,也不会落得这般田地。他是灵塔峰的上仙,我是世人口中的魔女,我怎么敢恨他呢?师兄过虑了。” 玄清微微蹙起眉心,他的心魔,她是他的心魔,这心魔不除,他的修为难以上升。 做了百十来年的上仙,再不升至“高仙”,这掌门的位置,怕是做不下去了。 玄清缓缓收回手臂,道:“将楮禾送回房间,攸宁在蜉蝣客栈。” “她怎么会到那里去?”清风口中问着,却下意识的转眸看向玄清,眼神中尽是不信。 楮禾双眼紧闭着,脸色苍白,终于全身松弛下来,下唇上早已被自己咬出了一排带血的齿痕。被两个外门弟子拖走。 清风和彩鸾站起身来,彩鸾道:“雅亮、弈鸣,二位长老留在门中主持大局,我与清风陪同掌门走一趟。” 弈鸣笑着点头:“也好。” 雅亮微微挑眉,笑着站起身来道:“已有数年没有下山,我倒想去看看攸宁。” “你!”彩鸾轻哼一声道:“雅亮,别忘了她是背叛师门,私自修炼损梵心经,屠杀修仙者的魔女。” 雅亮转眸轻笑一声,缓缓的道:“你自有你的叫法,我有我的,与你何干?”他一扬眉,走出大殿。 生怕他先行一步,给攸宁报信,清风紧追而去。 玄清微微摇摇头,这些人,再也不是当年潜心修炼的修仙者,浑身的世俗恶臭,令他几乎不能忍耐。他侧目看向彩鸾和弈鸣道:“二位长老可暂时管理山门中事,我去去就回。” “哎!”彩鸾还没反应过来,玄清已然飘出大殿。 攸宁脚踩着水面,岸边的信芳举起长木,投到攸宁手中。这便将最后一截木廊修整好,她抬眸看看二楼的窗口,那一片素白的衣袂正临窗而坐,徐徐传来悠扬的琴声。 琴声似松下风,平和又充满了力量,弦音流转,传遍了客栈的每一个角落。清风徐过,半片衣袂飘出窗口。那淡淡流光的衣袖,像天边的云彩,你能看见它的高华与洁净,却不敢上前拉住它,生怕污浊了云彩。 信芳笑着眯起眼睛,扭着妩媚的步子,伸伸蛇信子,靠在栏杆上:“攸宁,你说老板有没有情?” “有。”攸宁收回目光,脚尖踏上栏杆,立在上面,很坚定的道:“他胸怀大爱,与你我不同。” 信芳嗤笑一声道:“这么些日子,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不过是外强中干,口舌吓人,到底没将谁真的怎么样。” 攸宁转眸看向信芳,略扯了扯唇角,不屑的道:“冬眠后你的精神竟如此充沛,不如去后院和那地龙妖一同松松土,再种上几亩田。” 信芳听着这充满了威胁的话却没有后退,笑着道:“咱们俩打个赌,不说别的,只要你能让老板喜欢上你,这赌就算你赢了。” 见攸宁不动心,他接着诱惑着道:“只要他动心就行。你在客栈是为什么,不就是一具肉身?须知,这世上不仅老板会塑肉身。”说着话,他轻慢的转过头去,笑的逾发深了。 攸宁眉梢微挑,脑海中再一次出现了一个人影,她微微蹙眉,神情阴冷而扬起双唇。手指拂过下颌。一瞬间,漾起明媚的笑容。 她转眸看向信芳道:“你有办法?” 第四十九章 佛修陆离 信芳眯着眼睛,眉梢媚意稍稍减退,笑着压低声音道:“妖族无上法宝,上古神兽玄武的精血,可以重塑肉身。至于使用的方法,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攸宁斜睨了他一眼:“让老板动凡心,对你有什么好处?” 信芳略一挑眉道:“看看不行么?” “我若是输了,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信芳笑着道:“忘了我的秘密。” 攸宁狐疑的蹙了蹙眉,道:“你确定你真的知道重塑肉身的方法?” 信芳笑着耸耸肩,吐着蛇信子道:“你虽然不会真的将我怎么样,我却也知道你狠辣,你说我怕不怕你?我怎么敢骗你?” 攸宁微微一笑,露出狡黠并带邪意的目光,道:“似我这般明艳的少女,让老板动凡心也不过是看我愿不愿意而已。但我实在不能相信你这蛇嘴里说出来的话,你敢不敢对自己下正心咒?你若敢下,我就敢跟你打这个赌。” 信芳意料之中一般,自眉心扯出一缕草绿色的精魂,化于掌心,用自己的掌心对着攸宁道:“既然是打赌,总要定个期限,鉴于老板清心寡欲多年,并且对你不屑一顾,我宽宏大量,给你十年时间,这十年中,你不能将我的秘密说出去。你看如何?” 攸宁掌心略有些潮湿,猛然迎上他的掌心。 “啪” “啪” “啪” 三声击掌,立誓成功。 信芳笑着道:“我便看攸宁女君如何动摇老板凡心。”他微微顿了顿道:“忘了告诉你,老板成仙之前曾是佛修,佛修,女君可明白?就是脱离凡人情欲的那一种。 还有一件事,地府传闻,老板曾与一位名唤青珞的女仙关系匪浅。传闻中,青珞女君超凡脱俗,清高淡泊,为羽化升仙,斩断情丝。自那以后,老板再未与任何一位女仙有所牵连。女君,你可别轻易放弃啊。” 攸宁微微一笑,信芳不过是想让她为他守十年秘密而已。女人会在乎别人谈论自己美丑,却更在乎别人将自己同其他人相比,这种感觉,会令每一个女人产生无限的斗志。 她轻哼一声道:“信芳你放心,我一定想办法达成所愿,你的秘密,我会在你输的那一日,昭告三界!” 信芳可相信自家老板的定力了,微微扬扬眉道:“好啊。” 攸宁足尖踩着木廊,青珞上仙,她究竟是何方神圣?能与爱人厮守是多幸运的一件事,想来想去,她笑了笑,恐怕能够轻易得到的东西,向来都容易被人们所抛弃。 一瞬间,她微垂双眸,想那些做什么。 她这样的人,她这样充满了罪孽的人,这些事与她有何干系? 就在这时,她心神忽然有些慌乱。 这是...那个人,他来了。 她侧目看向木廊尽头,三朵祥云自天际缓缓飘下,师父。 下一瞬,她挺直了腰背,闭目一瞬,转身走向那三个人。信芳侧目看着攸宁,喊道:“老板!有人上门寻衅!” 攸宁没有一丝停顿,踏着舒缓的步子,掠过信芳,忽视了他的惊慌。不是已经告诉自己,不喜欢自己的,自己也不会再去喜欢?怎么这颗心,只是知道他来了,就难以控制的想要走近他,更近,更近。 记得数十年前,那日是她的生辰。 听说凡人界的人们,到了生辰这日,定然要吃上一碗长寿面的。她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想亲手做一碗面给师父吃。 灵塔峰备受宠爱的仙姑挽起了衣袖,和面、擀面、煮面,浪费了不知道多少团面粉。 楮禾和乔木自来爱与她在一块,这一日却像两尊大神一般守在灵塔峰的后厨房,不约而同的沉默不语了。 一碗清汤面,上面窝着一颗半熟的鸡蛋,虽然面煮的有些成坨,但总能入口了。 “攸宁你总归是做一次饭食,就多做一碗给我嘛。”楮禾满脸不高兴,眸光却不自觉的瞟着那碗不成形的面。 乔木轻哼一声道:“瞧瞧这面都成糊糊了,鸡蛋冒出来的油也蹭的碗边全是,你还想吃?能不能有点追求。” 攸宁一脚踩在他脚背上,伴随着乔木哀嚎一声,狠狠的碾了碾,咬牙切齿的道:“你爱吃不吃。”说着,眼睛瞥向厨房里面道:“那边留了两碗失败品,想吃就去吃。” 她一扬头,笑意不自觉的浮上嘴角,这时才发现手里的碗很烫手,一时间竟然忘了用托盘端着,无奈之下只能硬撑着。 “哎?我也有?谢谢你攸宁!”楮禾笑意盈盈,一头钻进了厨房。 乔木脸上的笑容慢慢的凝滞住,眸光凝视着慌忙离去的攸宁,略有些复杂,轻哼一声:“谁稀罕吃。” 楮禾抱着碗,嘶溜着面条,哪还有平素严正的模样,竟活脱脱没吃过一般,囫囵的道:“这面味道不错,你不吃啊,你不吃我吃了。” 乔木轻哼一声,却转身走了进来道:“这是攸宁给师尊做的。”执起玉箸挑了一根面条放在口中,骨汤汤底齿颊留香,他的脸色却那么苦涩。 手指头烫的疼,钻心的疼,谁能想象半仙之体的小仙姑,竟然会被一碗长寿面弄得如此狼狈?饶是如此,她还是一步一个脚印,小心翼翼的端着它。 站在玄清真人门前,轻声问道:“师父,我可以进去吗?” 里面迟迟没有应答,手指尖已经通红,疼的发麻了。半晌,里面传来玄清真人疏淡的声音:“进来吧。” 攸宁小心翼翼的推开那扇门,指尖触及冰凉的木门,终于舒缓了几分疼痛,心里扑腾扑腾的跳个不停。 “师父,这是我亲手为你煮的面,你尝尝。”攸宁小意的将碗放在榻几上,这时才发现自己来的匆忙,竟然没带玉箸来。 慌忙摸摸身上的储物袋,一个常年辟谷的人,身上又岂会带筷子呢?她转眸看向玄清真人那清高淡雅的身影,有些羞怯的道:“师父,我去给您取玉箸来。” 玄清直到此时才睁开双眼看向攸宁,微笑着道:“傻孩子,为师辟谷三百年了。”他灿然一笑,微微摇头道:“你自己用吧。” 第五十章 相见无期 “师父。”她顿了顿,有些失望的道:“你是不喜欢吃面吗?那下次我学做别的可好?” 玄清舒展修长的双腿,身姿逾发挺拔,走下榻来,将碗端了起来递给攸宁:“为师不必吃凡人谷物,你不必费心此道。昨日教你的“十善业经”都牢记在心了吗?无事时要常念念。” 攸宁怔怔的接过来,点点头道:“师父,我们分明是道门,为何你总让我念佛经?” 正在此时,玄清眸光瞥向她的手指,那双莹白的小手竟然烫的通红而微微泛肿。 他蹙起眉宇,再一次将那碗面接了回去,道:“为师自有道理,你等着。” “是。”攸宁手指尖儿针刺便的痛又有些发热发胀,乖乖的站在榻边等着。 玄清走进内室,不过一会转了出来,将一个瓷白的小瓶递给攸宁:“面留下,回去将药用温水化开,双手浸泡小半柱香时间就能恢复。” 攸宁眸光微亮,绽开明媚的笑容,贝齿轻轻研磨红唇,半晌才道:“谢师尊赐药。”说着,一扭身跑出门外。 她小手紧握着那小小的白瓷瓶,脸上洋溢着繁盛过盛夏之花的明媚笑容,晕染得灵塔峰的云朵都泛起绯红。 下次,下次给师父做什么吃好呢? 攸宁抬起头,目视着这个依然清心寡欲的人,想要问问他好不好,却划起了一丝冷笑,道:“没将攸宁赶尽杀绝,师尊真是寝食难安,仙姿都受损了。” 话音落地,她真想咬断自己的舌头! 玄清久久的凝视着她,惯常淡雅的神情有些踌躇,眉心微微蹙起,接着,容柔和的声音,缓缓的道:“攸宁,随为师回山。” 这句话,就像召唤久未归家的孩子一般,神情那么那么温柔。 此言一出,不但攸宁怔住了,周遭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准备了一腔的恶言,却都无法说出口了。 “掌门,你这是什么话?”清风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玄清的手臂,却还是忍住了,强行收回手臂,指向攸宁:“她是魔女攸宁,我们是来灭她魂魄的!掌门糊涂了吗!” 玄清微微蹙眉道:“攸宁已死,她不过一缕魂魄。” “不行!慎思堂四堂会审定下了叛徒攸宁的死罪,怎能轻易放过。” 玄清道:“你是掌门还是我是?” 清风轻哼一声,挥掌道:“掌门不必以此压我,待领她回去,门中自有决断,就算是掌门也不能独断专行徇私舞弊。” 玄清冷眼看着他:“是否我往日太过宽怀,让你忘记了我的身份?你若执意如此,那你就试试,在灵塔峰,我究竟能不能独断专行、徇私舞弊?” 攸宁唇角笑容凉薄,现在说这样的话,不觉得太晚了吗? “你!”清风没想到他竟然这样坚持,玄清为人和善,胸怀大道且修为高深,若真的存了保住攸宁的心思,灵塔峰能怎么样呢? 玄清缓缓走上几步,双眸凝视着她,习惯性的抬起手来,轻轻抚抚她头顶的秀发:“宁儿,回家。” 为什么要等到她回不去的时候才来找她呢? 攸宁心中瞬间涌上一腔的委屈,抬眼看着他,脚步缓缓上前道:“师父,不杀我了么?” 玄清看着她模样,不自觉的涌上一股酸涩,点点头道:“回山以后我就闭关,以后你随我修习,修个阴灵不散的鬼仙也好,附身在器物上做个器灵也罢,日(日)与我在一处。” 日(日)与师父在一起? 攸宁半张着唇看着玄清,她的嘴唇很好看,粉嫩而丰润,让玄清不禁蹙眉。 这样清亮的眼神,是他的攸宁。 攸宁也同样凝视着他,这是多么熟悉的一张脸,为何她却觉得有些陌生了呢?她下意识的转眸看向客栈二楼尽头那扇窗户,那扇窗半开着,空荡荡的,没有她心里想的那个人影。 她收回目光的瞬间,忽然奇怪自己为何要看他,只是下意识的这么简单,完全没有经过思考。迟疑着,却听玄清真人道:“走吧。” 要离开这里,回到灵塔峰去吗? 这是她的期望不是吗? 攸宁想着,如果可以的话,如果在数年前,远在她进入迷雾森林之前,不不,不对,还要再往前一些,她拉着乔木下山时,如果那时玄清能像在西岳山巅那般,一剑刺进自己的心口,她这一生也是圆满的。 如果在那时自己就死了。 她这一生也不会活的如此残破模样了。 她真的在摇摆,从未有过的迟疑。 “只要你随我修炼,灵塔峰不会有人对你下手。”玄清以为她害怕被抹杀,又加了一句。 “好。”攸宁点点头道,就算这是迟来的梦境,让她晚一点再醒行不行?就,就晚一点而已。 说了个“好”字,她也再没有转头看向身后。 玄清面上浮现出和暖的笑容,伸手摸摸她的头顶,道:“走吧。” 眼看着要走上云端,她转眸看向客栈道:“我该和他们告别。”她转眸看着站在门口目瞪口呆的信芳,微微挥挥手道:“我走了。” 信芳不由得道:“你不见见老板吗?” “人生不过聚散。”玄清笑着道:“你若实在不舍,那就去吧。” 攸宁微微摇摇头道:“不,并未不舍。”她冲着信芳微笑着道:“不用了。” “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亦如孩提之时。去吧。” 攸宁略想了想,微微摇摇头道:“师父,走吧。” 云端之上,清风四起,她强忍着却还是忍不住转头看去。 蜉蝣客栈渐渐远去了,浓雾遮住了她的目光,越是穷目看去,越是看不见。 她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她没有去见他,他也没有出来送她。 这一走,相见无期。 修仙者的生命久远不可言说,漫长的修仙途中,能结识这样一个人,她竟觉得很荣幸。无论平素如何揶揄他,她却是打心眼里敬佩这个人。 她转眸看向玄清真人,往常心里那种火烧一样的炽烈不知何时平息下来了,除了感恩收养自己,传授仙法,再没了其他的。 第五十一章 何其残忍 或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玄清转眸看向她,目光有些惋惜。 “师父,楮禾还好吗?” 玄清真人微微一滞,道:“还好,你回去,他就好。” “恩。” 一路再也无言。 玄清有些诧异,这个喜言的少女,恍若长大了一般,不再那么依恋自己了。 只是,不依恋了,并没让他感到舒服,反倒有些不习惯。 “回去以后你随我闭关,便再也不能出山门了。” 再也不能出山门? 她没听错,是再也不能出山门。 攸宁转眸看向玄清,微笑着问道:“便是修成了鬼仙也不行?” 他看着她清亮的眼神,微微摇了摇头:“除非与我一起,否则不能下山。” “那乔木的仇...” 玄清微蹙眉心,明显的不悦了,道:“冤冤相报何时了,修道之人,不该心存凡人仇恨。” 这话说的,多么超然物外? 攸宁笑容逾发的阴冷妖艳,缓缓的问道:“你要囚禁我?” “为师陪着你。” 梦果然是梦,半点也不假。就不能再多让她假装沉溺一刻吗? 她抬手抚向他的头发,指间轻触他的耳侧,留恋着他的姿容。没错,就是这副清心寡欲的神情,是不是上一世她也曾迷恋过这样一个人呢?都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她还是忍不住。 她的目光绵长的在他脸上游走着,用甜腻的娇软的声音,笑着道:“师父,抱抱我。” 玄清诧异的看向她:“你,你在说什么。” 她微笑着,不由分说,双手插过他的窄腰,将头埋在他胸前。 这一瞬间,玄清忽而觉得心脏停跳了,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自双颊猛然冒上头顶。他双臂垂下,双手紧绷着握着拳头,身子僵直,不知所措。 攸宁闭着眼睛,脸上的笑容柔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像是想让自己的身体记住他的味道,这口气吸到极致,又停滞了数秒,终于,她松了一口气,缓缓地道:“师父,再见。” 忽然,她张开双眼,眸光清亮而锐利,环抱着他的手中暗自掐了个诀,一转身遁出几丈远,再不回头,腾云往回逃去。 “魔女!休逃!看我不杀你个魂飞魄散!”清风一边喊叫着,一边埋怨的看着玄清:“掌门还不赶紧捉拿那魔女!她死性不改,诡计多端,我看她是根本不想回去,分明是戏耍我等。 “攸宁。”玄清蹙着眉默念着这个名字,心如刀绞。 “休逃!”清风手中的剑化作一道寒光,只追着攸宁逃去的方向杀去。 眼见着剑锋逼近,攸宁心念一动,自储物袋中引出一把剑来。 只见银光四闪间,那两把剑斗得不可开交,只能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却看不清两剑是如何斗法的。 攸宁这边与清风斗法,逃遁的速度自然变慢了,清风冷笑一声,正在此时,又一把剑,不,不是剑,那是一柄似剑的兵刃,前端却带着一个锋利的钩子。 “降魔灭魂杵!” 雅亮诧异的看向清风,只在这一瞬间,那把利钩朝着攸宁背后冲了过去! 若被灭魂杵刺中,别说攸宁是什么仙藕肉身,就是活人,魂魄也会烟消云散,这时候,谁还会想清风怎么会带着这东西出门。 就在这一瞬间,玄清两指并拢,唇齿微动,只见那灭魂杵似乎定住了一般。就在此时,与攸宁缠斗的那柄剑也凝滞住了,攸宁转眸看向不远处的玄清,心间复杂。 今日救她,那一日为何又要置她于死地呢? 她一扭身,驾云而去。 “掌门!今日之事我必要讨个公道!”清风狠狠的道,接着,紧追着攸宁而去。 玄清眉心一挑,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事? 若她不能安心跟她回去,自己可还能留她? 雅亮笑意盈盈却不言语,之静静的跟在玄清身后半步的位置,不急也不缓,悠闲自在的仿佛春游一般。 信芳蹲在门口,双眉紧蹙着,一手托腮,蛇信子“嘶溜”着,模样怅然若失。 安歌摆着尾巴,轻哼着道:“愁什么,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说到这里,信芳惊喜的笑了:“怎么,她还会回来?” “嗤...”安歌缓缓的摆着尾巴道:“那什么上仙分明是要囚禁她,她若醒转过来,会安安生生跟他走?” “你!你都知道还不提醒她?” “你觉得她真的不知道?”安歌瞪了他一眼,转而看向天际,缓缓的叹了口气,这口气,就像经历了千万波折的老者一般,缓缓地道:“我倒是希望她能晚一点回来,至少不会那么心疼。” 信芳有些狐疑:“你怎么这么了解她?” 奇怪了,他连攸宁的真身都不知道,又怎么会了解她的个性呢?想着想着,却也笑了,就攸宁那副一眼看穿的脾气,看不穿才怪了。 正说着话,只见天际之间,一道身影破云而出,那抹湛蓝的身影。 安歌咬着牙龈道:“玄清,你何其残忍。” “信芳带他们进去!”攸宁一边喊着,一边落在了地上,紧随着她而来的清风。 信芳一边看向安歌,觉得他的话奇怪,又不得不对攸宁应道:“有我在!没事!” 清风随后落在攸宁面前,衣袂飘然,捋捋胡须冷笑着道:“就算你逃到天庭,本仙也要灭你魂魄!” 攸宁唇角扬起一丝冷笑道:“我倒不想杀你,我要毁你!” “好大的口气!”清风举剑就来。 此时玄清和雅亮也纷纷落了下来。 玄清抬剑冲进二人中间,虽是打斗,却并非是要杀谁,而是让两人拉开距离。 “掌门!你究竟要做什么!”清风推开半丈,剑指着玄清道:“这魔女必要诛杀!你再袒护她,我就是拼了命也要维护我们灵塔峰一门清名!” “你稍安勿躁!”玄清蹙着眉,已经是耐着性子到极点了。 雅亮缓步上前,笑着道:“毕竟师徒一场,清风堂主何不让掌门自行解决。” “哼!”清风一甩衣袖,却没有离开,就站在近前听着二人说话,心中却是七上八下。 攸宁凝神看着玄清,摇摇头道:“师父,我不能和你走。” 第五十二章 君子攸宁 攸宁凝神看着玄清,摇摇头道:“师父,我不能和你走。” “你确定,不与我回山?”玄清真人的声音清冷一如往昔。 “我还有许多事没做完,不能走。” “生死不过过眼烟云,你却要为这些堕入魔道!” “人命怎么能是过眼烟云?”攸宁声音不自觉的拔高,双手握成拳,指甲因隐忍而狠狠的攥紧,嵌进掌心。 “不是烟云?”玄清冷哼一声道:“那你杀掉的那些修仙者,无论魔修还是仙修,他们的命是什么!” “是什么?”攸宁微挑眉梢道:“是报仇的台阶啊,你怎么不懂呢?” “孽障!你可知道若不随我走,我决不能容你?” “哈?”攸宁笑了,顿了顿道:“容不容我也张狂许久了。” 玄清真人面容没有一丝松动,看着她明媚带着阴冷邪意的笑容,不知为何,竟然想起那夜在灵塔峰,她投胎成一只畜生,以头拱地求生的模样,眼眸中带着淡淡的厌恶。 “我最后问一句,你真的不与我回去?” 攸宁轻哼一声,凝视着他的目光,缓缓地笑了,坚定而无奈:“不能。” 风声似乎在这一瞬间停止了,四周安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她的手掌微微颤抖着,为了不让人看出来,她缓缓地握紧了双拳,腰背挺直的如松如竹。 “不回!” 话音落地,清风大笑着道:“掌门,瞧瞧,你好心助她,人家并不领情!” 玄清抬眸看向她,脸上的温柔渐渐退去,颀长的身姿负手而立,目光转向一边,用无悲无喜的声音道:“为师不想亲手毁了你,自绝吧。” 攸宁微微蹙眉看着他,这样的话并非第一次自他口中说出来,怎么心里会如此难过呢? 她的脸色惨白,光润的嘴唇被牙齿咬的几乎滴血,用和缓的语气道:“师尊,就不能放过我吗?” 玄清真人微微晃神,半张着唇,半晌,缓缓地沉声道:“你魂魄不灭,我无法服众。” 他说,她若是不形神俱毁,他无法服众呢。 攸宁扬起双唇,微风吹过,掀起片片湛蓝的衣袂,清冷中带着绝艳的风姿,仿佛一棵翠竹,挺直了腰背。 莹白的肌肤更加惨白,眸光充满了浓浓的失望。 “我已用肉身偿还了你的教养之恩,现下我还有事未完成,我不会容你毁我的魂魄。” 清风真人轻笑一声道:“你的肉身,你的魂魄,都是我灵塔峰养育出来的,你说偿还就偿还?” 攸宁轻笑着,那笑声就像山间的清泉,缓缓流淌。她斜睨了一眼清风真人道:“这儿没你说话的份,若是不想被我拆穿真面目,你最好少说话。” 这话中的意思,分明是攸宁知道些什么,关于清风,不可告人的秘密。 清风真人脸颊霎时间一红,挺直了腰背道:“魔女,你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我凭什么束手就擒?你算是什么东西?” 信芳见情势不好,老板又迟迟没有下楼,慌忙解开了谛听和安歌的锁链,道:“去,去给她加加气势!” 安歌有些漫不经心,眸光带着自以为的邪魅狷狂,缓缓的道:“她会不高兴的。” 谛听伏底一瞬,道:“他们杀了攸宁的人。” “什么?”安歌诧异的看向信芳,却见他已经急匆匆的跑回店里搬救兵去。 谛听道:“他们门派之争,将攸宁牵连进去,说起来都是业障。” 安歌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是说,她分明带有仙气,怎么会被杀了,这一团糟,我听不明白了。” “她的身体不过是陆老板用仙藕幻化出来的!事实上,她早就死了,现下不过是一缕魂魄!明白了?”说着这话,谛听已经踏着舒缓的步子,往木廊那边走去。 安歌怔怔的呆立在那,猫身弓起腰背,浑身的皮毛像是炸开了一般,往日被绒毛遮挡的肉爪露出了锋利的爪子。 这一世,他又来晚了。 安歌震惊了一瞬间,转眸看向那一抹湛蓝的身影,心间像被钝刀狠狠的剜了一下。后知后觉的道:“女鬼?”愣了一瞬,他迈着轻快优雅的步子往攸宁那边跑去,一边跑一边道:“蠢狗!走那么慢,地上有笨蚂蚁等你踩吗!” 玄清一时语塞,自己已经将她逐出师门,又杀了她的肉身,她似乎仇视自己。他的徒弟,他悉心栽培的、精心呵护的徒弟,怎么敢恨他?想到此处,玄清抬眸看着攸宁,那双惯常清风淡雅的似乎目空一切的眼睛,带着嫌弃与厌恶。 这样的目光,她太熟悉了。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她,真的这般不堪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攸宁略歪了歪头,笑的逾发明媚了,缓着语气道:“师父,你又凭什么对我露出那副厌恶的模样?为何要如此厌恶我!” 玄清目光失望的摇摇头道:“你跟那些魔修一模一样,一样的邪恶,一样的充满血腥。乔木和宝马是命,在你眼里,别人的命却什么也不算。我原本以为你经历生死能改变,现在看来都是我的错。” “师父。”攸宁微微垂下头,自嘲的笑了:“攸宁这个名字,是乔木为我取的,他说君子攸宁,是王君住在这里非常安稳的意思,他希望我能永远幸福安康。” 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凝视他的眼睛道:“我的生与灭早已不重要,唯一的执念,也就只有报仇了。你既然不能容我,我便也不留恋了。今日是我最后一次唤你师父,从今以后,我再不是你的徒弟!我既不是你的徒弟,也一样不是楮禾的师妹。帮我转告他,让他与你一样,离我远些,不要再来打扰我。” 玄清双目微微有些迟疑,她是他的,生是他的徒弟,死了也一样,他曾设想过她会死,会形神俱灭,却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不再要他当师父。 师父。 她曾叫的那么软糯,那么悦耳。一想起她曾经清澈明媚的笑容,他的胸口忽然一滞,缓缓的,似水面泛起涟漪般,疼痛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是什么感觉?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他怎么能允许她这样撇清关系? 她凭什么恨自己?杀人夺宝的是她!修炼魔功的是她! 她凭什么? 还记得初次见到她时,她那么小,那么软,无依无靠,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他抱着襁褓,一天天的看着她长大,出落成这样的美丽。 她怎么可以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