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 丝线 1-3 § 简青洲本以为傅东弥不过是说说而已,没想到缘分真的很快就来了。 家里的姨娘许嘉怡打了通电报要他立刻回家,他本还在浮生园,硬是淋着雨回到了兰桂园,就看见傅东弥穿着西装打领带端坐在椅子上。 「青洲,你可算是来了。」许嘉怡一身貂皮大衣,妆容精緻,一头捲发,即使过了四十,依然保养得宜。 「你快坐。」许嘉怡殷勤地拉开椅子,挥着手要简青洲快点走过来。 「姨娘,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呢!」 「这城东的少爷,想资助戏团,你上次不是拒绝人家了嘛?你看他又来找你,可积极了。」许嘉怡是简青山在正妻吕兰死后新纳的姨娘,在浮生园担任掌柜,浮生园上至下有几十个人要养,还有父亲的那些姨娘们,算帐算得特别精。 简青洲上次拒绝傅东弥的邀请,倒是没想过傅东弥如此听不懂人话。他脸色有些为难:「这……上次不过约吃饭而已,倒是没谈到资助的事情。」 傅东弥之前那快沙哑的声音不再,取而代之的却是低沉的声音:「姊姊,突然来访深感抱歉。是我没跟青洲说清楚,上次邀请他吃顿饭,确实是想讨论戏团的事情。」 「叫什么姊姊呢?」许嘉怡害羞地红了脸,「我都一把年纪了,可四十了,就叫阿姨吧。」 「姊姊看起来未有四十,叫阿姨叫老了。」傅东弥眼睛微弯,笑容很浅,今天的脸色稍微变得红润,看起来不那么瘆人。 傅东弥讨好了许嘉怡,很快便轮到简青洲遭罪了,「唉,青洲。我说你看东弥如此有诚意,吃顿饭不为过吧?你也别整天跟你那什么木偶在一起,多去认识人。」 许嘉怡被傅东弥哄得开心,她拿了几张法币给简青洲,「你们现在就去吃吧,顺便打包点回来给我。」 简青洲本想拒绝,但姨娘都做到这份上了,自然是拒绝不了。他接过法币,「谢谢姨娘。」 「嗯,快去快去。」许嘉怡很满意地目送两人离开,城东的少爷既然对戏团有兴趣,自然是得让两人多交流交流。 丝线 1-4 傅东弥开车带简青洲去了附近的乔公馆。近几年西洋来的餐点特别受人欢迎,像乔公馆这般正宗的江浙菜不多了。 傅东弥点了几道菜,又让简青洲选,当服务生点完餐点离开的瞬间,空气彷彿凝结成云雨。 两人一语不发,简青洲有些不习惯与傅东弥对视,尷尬地垂下头。 「抱歉,或许对你来说有点太突然了。」傅东弥虽然嘴巴这样说,脸上却没有任何表示歉意的表情。 「无碍。」简青洲不太在乎傅东弥这种看似胡闹的作为,或者说他只是想快点应付完这件事情,给姨娘的交代。 他往外看向窗户,这湿漉漉的天气恐怕又会让父亲咳嗽半天,他晚点还得去医馆一趟,看看父亲的身体状况。 傅东弥率先打破了两人安静的气氛,像是主导般,掏出了手里的锦囊,那里面是一团散乱的丝线,「身为操偶师,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 简青洲当然知道。 那是丝线,操戏偶用的丝线。 「我可以……碰碰看吗?」 那是一条极美丽,极细的丝线,细到几乎是看不到的,就像雨一样很细小。 简青洲伸出手碰了那团丝线,那丝线不知怎地,有些利,割破了他的手,血染在丝线上。 傅东弥站起身子靠近简青洲,「没事吧?」 简青洲摇了摇头,只是那丝线割破的伤口有些疼而已。 傅东弥的眼睛从刚刚就没离开过简青洲,他浅褐色的珠子几乎要映出那血色的倒影。 「没事,回去包扎一下就好了。」是他自己不小心的,没注意有可能割伤,手就伸了过去。 「抱歉,这顿我请你。」傅东弥将丝线收好,他的速度快而俐落,也没被丝线划到。 饭菜很快就上来,简青洲正吃着一个东坡肉,他看着傅东弥连筷子都没动,询问道:「你不吃么?」 「不,你吃吧,我不饿。」傅东弥摇头,只是看着简青洲吃。 简青洲觉得这顿饭吃得莫名其妙,他至今都不能懂傅东弥来找他是做什么的。不是要说资助戏团的事情吗? 全程傅东弥也不说话,简青洲只好默默地吃完。 「好了。」他放下了筷子,猜想傅东弥大概有话要说,「你找我有什么事情么?就是看那个丝线?」 傅东弥一手托着腮,表情十分理所当然:「当然不是只有看丝线。」 「我想资助戏团。」 丝线 1-5 「你确定?你应该知道现在戏团看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不好做。」简青洲前面都只是以应付一个客人的状态去面对傅东弥,直到他说了这段话,脸上终于有了其他表情。 他的表情变得错愕,他很难想像现在还有人愿意投钱在戏团上。 简家是戏团世家。 说到这戏团,与西洋那些马戏团不太一样。 准确来说,简家是偃师世家,主製作木偶、操偶。后又因时代改变,渐渐演变成操控傀儡演出戏曲。 简家製的木偶栩栩如生,很是精緻,彷彿里面真住着人的灵魂。简家又陆陆续续培养了许多先生写话本,每每戏团演出时总是一票难求,一时之间,简家戏团好不风光。 可惜人都说好景不常,简家也是这个道理。 简家长孙简青洲刚出生,立刻迎来了战争,举家逃难到浦杨躲避,简青洲的母亲吕兰也在避难时水土不服而过世。 父亲在浦杨买了浮生园,重新搭建做戏团,做得也是有声有色。那时浦杨的小姑娘们都爱上了像父亲这样读过书、学了些话本里的内容,就能骗骗女孩子们,父亲没几年就纳了新的姨娘。 可惜简青洲一直到成年,新姨娘都没生个兄弟姊妹们。父亲大抵是绝望了,操了半生偶,将戏团的事情让他做。 浦杨连年战火,人潮渐渐流失,很少有像傅东弥这样的人了,天天看,场场看,同样的戏也能看个十几次。 甚至还想要资助戏团。 简青洲都觉得眼前的人是个傻子。 「你可以回去思考看看,不急。」傅东弥给了简青洲一个微笑,他握着手里的锦囊,反覆把玩着,他有足够的时间,也有足够的自信,能够让简青洲答应他的要求。 傅东弥看了一眼窗外的天气,乌云密布,遮过原本还有一点微弱的阳光—— 要变天了。 红酒2-1 吃完饭后,简青洲去了趟医馆。 父亲几年前得了肺炎,反反覆覆进了好几次医馆,以前偶尔还会在后台盯哨看他操偶,后来连戏也不能看了,只能躺着。 简青山躺在病床上休息,要不是长年得病使得他的人充满了病气,否则年轻时一看也是位风流翩翩的美男子。 「父亲,今天身体如何?」简青洲来医馆之前特意绕路去买了花,他父亲很爱兰花,总要摆在床边。 父亲说看了便会想到与母亲吕兰相处的时光,很静謐,就像兰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老样子。」简青山嘴唇抿起一条线,眼神有些严肃问:「浮生园的生意近日如何?」 「也是老样子。」 简青山听了他的话,原本有气无力的双手,立刻扶在着床边:「我这身体是好不了,这浮生园是还可以救!」简青山说完,咳嗽了好几声,背部起伏得厉害,甚至咳出了一丝血。 「父亲,您别激动……」简青洲替父亲顺顺背。他知道浮生园是父亲半辈子的心血,也是祖上代代相传的传家宝,不过现在的人娱乐多了,不太爱看戏了,加上最近下雨,生意确实不太好,简青洲都不知道是否该说实话。 简青洲才刚想到天气的事情,突然窗外一片漆黑,瞬间轰地一声,滂沱大雨染黑了整个浦杨,看起来像是被笼子罩住一样,密不透光。 简青山摇了摇头,伸出手轻拉着简青洲的衣角:「我怎么能不激动?浮生园可不能倒啊,青洲!」 「我知道了父亲,」简青洲叹了一口气,「您身体不好,就别操心这些事情了。」 简青山嗯了一声,默默地躺回床上,很快便睡着了。简青洲替父亲整理衣裳,起身离开了病房。 父亲已经躺在病床四五年,每天都要念一次浮生园不能倒,他也习惯了。 毕竟浮生园在八年前生意就变差了。这几年西洋的东西传进来以外,战火也波及了人们的生活。大部分的人都没什么钱,连饱足都有困难,更不可能来看戏。 父亲说的话简青洲记在心里,看着浮生园的生意每况愈下,他也想试着做点什么。 他想起傅东弥说资助的事情,如果有一笔资金进来,或许可以让浮生园起死回生…… 红酒2-2 § 大雨淅沥沥地下着,简青洲还站在檯子面前操偶,台下却没几个人。他如往常一样默默收着线,浮生园生意惨淡也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但傅东弥说的话却縈绕在他的心头。 「青洲?我可以这样叫你么?」傅东弥不知何时走上台前,简青洲在操偶时却没看见他。 「傅……先生?」简青洲眨了眨眼睛,尝试掩盖住看到傅东弥的惊愕表情。他一直觉得傅东弥这人很神秘,有时候就会突然冒出来。神出鬼没的,让人看不透。 「上次连名带姓加先生,这次倒是客气了不少。」傅东弥并没有因为简青洲突然拉远了距离而生气,他嘴巴弯成月牙,看起来心情很好。 简青洲望着傅东弥,他这次不穿长袍马褂了,改穿一身深蓝色西装衬衫,看起来活脱脱得像是留洋回来的高材生。他一直以为傅东弥留在几十年前的审美,没想到他这次穿得这么新潮,一点都不像是会喜欢看戏偶的人。 「怎么盯这么久?我穿这样很奇怪么?」这大概是简青洲第一次仔细观察傅东弥。他之前的脸色过于苍白,以至于简青洲忽略傅东弥有一双很雪亮的眼睛,像是大雾里的灯光,雾濛濛时特别显眼。 简青洲摇了摇头,立刻道歉:「抱歉,我以为你更喜欢长袍马褂……」 傅东弥微微低头,用手指整理衬衫后,语气意有所指道:「有时候也是得追求流行的。毕竟我现在,也正追求着……年轻?」 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简青洲觉得傅东弥嘴里好像加重了「年轻」二字? 没等简青洲回话,傅东弥弯起身子,他的手与脸色一样很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指伸了出来,向他邀请:「不知道我们小年轻,是否愿意与我共进一餐?」 「好。」 简青洲这次没有拒绝。 前几天父亲说的话还在他心头縈绕,他不能拒绝,也没勇气拒绝。 他似乎看到傅东弥,嘴角轻轻翘起,好像在打什么主意。傅东弥这人真的是他到现在都还看不透的人,或许是他看错了吧? 红酒2-3 这次傅东弥带简青洲去了另一个餐馆「梦流」,是一家法餐。服务生俐落地替两人添起红酒。 「之前就听说年轻人都喜欢吃,你吃看看吧。」傅东弥穿西装打领带,拿着西式刀叉,眼睫毛微微轻颤,就如同真正的少爷。简青洲想到名片上的春漾画廊,他后来请姨娘去探听,据说是城东大户傅家开的画廊,主事人确实叫傅东弥。眼前的他一举一动都如同贵族一般,说资助戏团,或许不是骗他的。 简青洲笑了,总觉得傅东弥给人的模样太老神在在了:「说什么年轻人……你不也很年轻么?」 傅东弥的脸稍微靠近简青洲,语气带点玩味:「你喜欢戏偶,有发现来的都是什么年纪的客人么?」 「嗯……」简青洲顿时沉默。客人年纪确实偏大了些,他没敢说出口。 「这也是我想资助的原因。你应该也希望这戏偶,可以推广到年轻人身上吧?」 「虽然是这样,但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即使猜测傅东弥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但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帮助他呢? 「我也不是单纯给钱,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我能帮你什么?」 红酒杯在灯光下熠熠闪烁,傅东弥从杯里看见简青洲不安的倒影。 「我的父亲一直觉得我投资的艺术品不够好。这次我想资助戏团,但我需要你一同参加宴会。有你在我父亲面前亲自表演,他会认同我做的事情。」 傅东弥拿起红酒,抿了一小口,又放下。 「你表演得很好,我很喜欢。」他既严肃又认真,却很轻易地就抚平简青洲紧张又惶恐的心情。 没想到只是简单的夸奖,却让简青洲一瞬间脸红。 「谢谢。」简青洲拿起酒杯立刻喝了一大口,企图掩盖掉自己红得像苹果的脸。 傅东弥觉得简青洲这般实在可爱,也提起酒杯与他乾杯:「那么你的答案呢?愿意接受我赞助么?」 红酒2-4 正如同傅东弥所说的,目前确实亟需让年轻人爱上戏偶,但是傅东弥将一切说得太简单了。简青洲很难相信只需要在傅东弥的父亲面前表演,证明他的投资没错,这样就能获得到一笔资金。 他该相信么? 简青洲接过浮生园说长不长,但好歹也接了五年多,遇到的人也不少。前几次总有些商贾名流想买他们浮生园的地,都被他一一拒绝,这中间更是惨遭祝融之灾。要不是姨娘四处奔走借钱,浮生园早在几年前就不復存在。 傅东弥要的条件太过简单,却像暴雨来临时的即时伞,能够瞬间解决最近的困境。 「如果你担心,我们可以签契约。」傅东弥像是早早就准备好了一切,从手里的提袋拿出一纸合约书,「白纸黑字清清楚楚都写着,你看一下。」 简青洲翻到了第二页,嘴巴里念念有词:一、二、三……七个零!他瞪大了双眼,「这比之前说的金额,多了不少。你真的确定?」 「我确定。」傅东弥双手手掌併拢往前倾,很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我父亲肯定会喜欢你的表演。」 傅东弥的父亲会喜欢他的表演吗?简青洲已经操偶操了好几年,表演过上百场,收到的欢呼数不胜数。但这一次,却因为傅东弥的话而怀疑自己。 「我……」简青洲欲言又止。 他真的能做到么? 红酒2-5 「你看起来很焦虑,从上次见面就是。让我猜猜,因为钱太多了?还是你担心就算给了钱,浮生园的生意也好不了?」 「浮生园的事情我不会管,我只在乎我父亲那边,你只要好好表演就好。」 傅东弥伸出手,倒红酒在简青洲的酒杯中。 「喝一点?」 「谢、谢谢。」他眨了眨眼睛,迅速喝完。 简青洲不用想也知道这红酒很贵,但喝的当下却觉得这酒不过也就那样。毕竟他不是富贵人家,自然体会不出酒里的美味。 就像他承受不住这么多资金一样,他害怕自己搞砸了。 「别喝这么快,易晕,还怎么看字?」傅东弥表情虽然像是在责难,但语气却很温柔。 「你先看看条件吧,说不定你做得到?」 或许是傅东弥的眼神太过认真,给了他十足的信任,又或许是酒精麻痺了一点点感觉,简青洲真的乖乖地开始检查了整个契约内容。 来回扫射了几次,简青洲觉得整份合约看起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唯独某个地方需要做修改,他抬起头指着条文:「合约上说只要表演给你父亲看,虽然这合约有写期限是三个月内,但没有说次数……万一三个月内我得去好几十次,我可能很难配合。」 「你说得对。」傅东弥点头,拿出钢笔在合约上追加了一个条文:「我父亲再过一个月后就迎来七十大寿,但后续可能还会有大大小小的宴会。既然如此,就三次吧。最多三次,你只需要来三次,其中一次要包含七十大寿那次。这样可以么?」 只要三次,就能拿到一大笔钱。他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父亲说浮生园不能倒,所以他也不能放弃。 傅东弥又替简青洲添了一杯红酒,这次举起了高脚杯,轻碰他的酒杯。 红酒的顏色染上了他的眼睛,傅东弥的眼神变得炙热:「喝么?」 简青洲一饮而尽,拿起钢笔签下了名字。 即使不识酒的滋味,他也知道这是一场很值得的交易。他的脸因为酒精变得有些红润,像熟透的苹果一样红,有些迷离地在傅东弥耳朵道:「红酒很好喝。」 傅东弥笑了笑,瞇起眼睛,用大拇指抚摸他的耳垂。 「嗯,你也是。」 锦囊 3-1 叩叩叩—— 深夜的门铃被敲响,许嘉怡从房间外走出来。 「谁呀?大半夜的。」她揉了揉眼睛,穿过长廊,大门的栅栏有个人影,看起来还抱着另一个人。 「嘉怡姐姐,抱歉是我。」傅东弥探出头,怀中还抱着醉酒的简青洲。 许嘉怡看见简青洲整个人瘫在傅东弥身上,整个人脸色都变了,但很快又维持住表情,将栅栏打开,想接住简青洲:「这!青洲给傅先生添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不麻烦,是我给他倒了些酒。」傅东弥看到许嘉怡却没有松开手,「嘉怡姊姊,我送到青洲房间里吧。」 「这怎么好意思,我来吧!你都专程送他回来了,也早点回去休息。」许嘉怡扶着简青洲,酒醉的人完全失去了意识,整个人压在她身上,许嘉怡看起来扶得有些吃力。 傅东弥上前帮忙,「还是我来吧。」傅东弥轻松地抱起简青洲,惹得许嘉怡一脸钦羡。这城东的少爷,要不是她家是个儿子,早就抓紧让他俩在一起,还用得着送回来? 许嘉怡领着傅东弥进到兰桂园,没等许嘉怡说话,傅东弥却好像来过似的,直接带着简青洲走进最里面。 许嘉怡笑道:「啊……傅先生也太会猜了,一猜就知道青洲的房间在这里。」 她遮遮掩掩地打开房间,并迅速将床上的衣服收进衣柜里面。「青洲房间有点乱,还请见谅。」许嘉怡有些生气地看着睡着的简青洲,这谈赞助的事情也不知道有没有告吹,还让投资人亲自送回房间,怎么说也说不过去。 傅东弥动作很轻柔地放简青洲躺在床上,又替他拉起被子。「嘉怡姊姊,那我就先离开了。」 「好好好,傅先生也快点回去休息,真是抱歉啊。」 傅东弥转过身时,刚好瞥见书桌上摆着相框,他凑近拿起相框,上面是一个成年男人抱着一个孩子。 许嘉怡道:「这是青洲小时候,可爱吧。」 「很可爱。」傅东弥看着照片上的简青洲,小时候的眼睛跟现在一样明亮。 「旁边是他爸爸,简青山。他们父子俩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不过个性可差多了。青洲这个闷葫芦,当时还很担心他接不了浮生园呢。」 傅东弥歛下眼皮,眼神却变得晦暗。 他摩娑着相框道:「哦?」 锦囊 3-2 「嗯……」 与此同时躺在床上的简青洲哼了一声,稍微翻过身子。 许嘉怡没听见傅东弥的声音,走到简青洲旁边替他拉上被子,「这孩子……让傅先生见笑了。」 「无碍,青洲现在跟小时候一样可爱。」傅东弥放回相框,「时候也不早了,我得离开了。」 许嘉怡送傅东弥离开,又回来照顾简青洲,看见他满身酒气都有些生气,将他的被子扯下床:「死小子,怎么喝成这样?」 简青洲听到了许嘉怡的声音,迷迷糊糊睁开眼:「嗯?姨娘?怎么了?」 「还说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喝这么多是怎么回事?」 「什么?」简青洲喝得太快,一不小心就醉了。他那时候跟傅东弥在签约,喝完酒后,他觉得头很晕,然后……他签字了吗? 酒后的脑袋似乎什么都想不起来,简青洲摸了摸自己的衣服口袋,又看了房间四周,问许嘉怡道:「姨娘,你有看到我的东西吗?」 「什么东西?」 「就是文件,还有袋子那些……」 「嗯?傅先生送你回来的,但来的时候就没有拿东西了。」 简青洲眼睛睁得很大,身体微微靠后,有些不可置信:「傅东弥送我回来的?」 「不然呢?而且还送你到房间,你知不知道你东西都没收好,丢脸死了!」许嘉怡微微插腰,摆出长辈的模样:「下次给我好好整理,你还要亲自去送礼,你麻烦到傅先生了!」 「姨娘,你怎么让他进我房间?」简青洲没想到傅东弥还看了他的房间,他感觉自己的生活都被看穿了,而他却仍然不知道傅东弥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你怎么不整理好?」许嘉怡把那些被她收进衣柜的衣服拿出来,一连串如连环砲似的滔滔不绝道: 「刚这些被我收进去了,你这衣服是脏的还是乾净的?」 「平时让你东西不要乱丢,现在可好了!」 「还有,投资的事情呢?」 简青洲表情变得懊恼,喝酒后发生的事情他已经想不起来了,现在身上也没合约,不会后面傅东弥觉得他醉了,待客不够周到,不开心就没签约,所以送他回来吧? 锦囊 3-3 「啊……资助的事情……」简青洲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试图转移话题:「姨娘,我记得你之前不是说想修缮后院么?明天我就去修,今天我先睡觉了。」他拉起被子盖过头,假装没这回事情。 许嘉怡无奈道:「你这孩子……算了,晚安。」她叹了一口气,将房门关起来,以后有的是时间问。 简青洲闷在被子里,尝试回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怎么样想也想不起来。原本脑子因为酒精而变得迷糊,现在睏意全无,他站起身子,环绕了一圈自己的房间。 幸好房间除了床有点乱以外,桌子的东西都摆得很整齐,并没有什么更丢人的事情了,他松了一口气。 但是一想到傅东弥曾经来到他的房间,发现他的衣服乱丢,房间没整理……他就觉得实在太丢脸了。 不过,傅东弥看了他的房间,心里会有什么想法呢?会觉得他是个不乾净的人么? 不对,他在乎傅东弥的想法做什么? 简青洲有些羞赧地摀起脸蛋,完全没发现自己耳朵红得跟什么似的。 他拍了拍脸蛋,觉得刚过了劲,酒精麻痺的效果又上来,只好把这件事情拋之脑后,明天再说吧。 锦囊 3-4 § 简青洲本想着依照姨娘的建议亲自送礼,但没有傅东弥的地址,只有一张名片,上面也没有他的联络方式,只好在浮生园守株待兔。 难得近日天气好,这几天看戏的人多了起来。但说来也奇怪,傅东弥这几天却都没来了。 简青洲每多表演一场戏就多盼着傅东弥来。他想:会不会其实后来根本没签约,傅东弥也不打算来了? 随着时间越拉越长,傅东弥已经有二十日未来,而在签约之前,他可是每天都会来。 简青洲有些焦急,他觉得自己不可以坐以待毙,哪怕是对方真撤了这钱,也要弄个明明白白。 但他又能去哪里找傅东弥呢?都是傅东弥主动来浮生园,而他从未亲自去找过傅东弥。 简青洲的脑子太混乱,收线的时候手没整理好,一团乱地怎么也塞不进袋子里。 「不介意的话,用我的锦囊吧?」简青洲眼前多了一个靛蓝色金丝锦囊,熟悉的声音在耳后,转过头,傅东弥正直直盯着他。 那双眼睛像被洗炼过的玉,露出朴拙的光。 「傅……东弥?」简青洲眨了一眼,震惊地望着好几天没见的人。 「看到我为什么这么惊讶?」 「我……我以为……」简青洲太过震惊,以至于有些语无伦次。 傅青洲挑了挑眉:「以为我不跟你签约了?」他低下头靠近简青洲耳朵间:「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还是其实你对自己……没有自信?」傅东弥突然没有了声音,嘴巴却有口型,像是还有话要说。 简青洲没听清傅东弥说的话,「什么?」 「合约在这里。」傅东弥将文件交还给他。 简青洲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确认傅东弥的签名写在上面,松了一口气,幸好傅东弥同意了这合约。 「谢谢,关于你父亲那边,我会好好准备的。」 简青洲眼睛看着傅东弥,接过他手上的锦囊,眉眼都笑开,如日光照耀,替大海染上金边。 一酒一锦囊,算是承了傅东弥的意了。 傅东弥笑了笑,觉得简青洲有些过分好看了,看来他真的……对自己的魅力一无所知。 书籤 4-1 傅东弥很爽快,签了合约后的隔天便送来了好几箱法币,许嘉怡在一旁数着都乐呵呵的。 简青洲利用这笔钱重新装潢浮生园,又改编几个西洋的故事,试图吸引年轻人看戏,果然这个方法奏效,不到两个月,浮生园立刻大排长龙,一票难求,就连城外的几位贵妇太太们都慕名而来。 浮生园前些年人渐渐离去,这两个月只好重新招人,许嘉怡带着几个新人四处接待贵宾们。 许嘉怡拿着装满茶点的小篮子走到二楼看台贵宾席,一个一个放下茶点。 「小姐,这是佳兴茶庄的三焙茶,可以搭配鈺惠堂的小糕点吃。」 「好的,谢谢您。」女子拉起窗帘,一双手戴着白色蕾丝手套,优雅地拿起糕点。 许嘉怡见女子眉目清秀,黑长色的头发随意披在肩上,头戴蕾丝花边帽,穿着白色洋装,行为举止如大家闺秀。不得不感叹韶光易逝,这时期的少女总是迷艷动人。 「抱歉,我想问一下,刚刚在台上表演的男子,叫什么名字?」 「刚刚?」许嘉怡抬起头,瞥了一眼看台空无一人,依照时间,今日正是青洲当值。青洲此时正在台下整理用品,许嘉怡指着台下又再度询问道: 「您是说,现在在台下收丝线的男子么?」 「是的,正是他。」女子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回以微笑时,脸还有点红润。 许嘉怡一下子就懂了怎么回事,从篮子里面拿出一张书籤笑道:「这是我们浮生园的摸木偶体验券,您可以拿着这张去体验看看,由您亲自询问他的名字,我相信他会很乐意告诉您。」 「这样啊……」女子似乎有些羞怯,但还是拿了书籤,她红着脸道:「我……吃完茶点便去询问……谢谢您!」 「好的,祝您成功。」许嘉怡微笑地带着其他人离开,浮生园的春天来了,那荒芜的沙洲不也成了青洲? 书籤 4-2 § 熟练地收好线,简青洲等等还得去父亲那里,最近浮生园生意不错,他也不用整天当值,正好能多陪陪父亲。 「请问……这里是可以摸木偶吗?」背后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简青洲转过头,看到女子气质不凡,又拿着糕点,应是坐在贵宾席的看客。 「您好,只要购买体验券,就可以摸木偶。」 「体验券在这里。」女子将书籤交给简青洲,他手指接过,从手里拿出一个盒子替书籤穿洞,又绑上一条缎带。 「这位客人,书籤先还您,请随我来。」简青洲带女子到木偶室,里面摆放着戏台上会使用的木偶。他边拿起木偶,一边说每个木偶的由来,女子在一旁仔细听着,时不时还会提出一些问题。 简青洲倒是很久没遇过对木偶这么有兴趣的人,忍不住问道:「这位小姐,您很喜欢木偶么?」 书籤 4-3 「啊?不、不是的……」女子慌张地变了脸色,拿着书籤有些手足无措。 意识到自己太过紧张而说错话,女子很快又点头补救:「我、我很喜欢。之前在翡冷翠曾经看过那边的木偶,虽然跟这里的不尽相似,但木偶都做得维妙维肖。」 「原来是这样。」简青洲眨了眨眼睛,询问道:「翡冷翠,听起来是个洋名字。」 「是的,我之前曾于意大里亚留学过。」 原来是个留洋的女子。 简青洲自小学习四书五经,对于留洋没有概念,他很好奇去了国外会有什么见闻,他询问道:「那里也有木偶戏么?」 「是的。向您这次展演改编的《茶荼荼》,在意大利亚那边也很流行。」 简青洲看了一眼手錶,发现距离梨品记关店的时间只剩一刻,只好对女子说道:「非常抱歉,我现在得先去另一地办事。但是您给的是体验券,可以摸这里的木偶。如果可以,我想请您下一次直接来这里,我再补您一次,以及多一次免费看戏。不知道您是否能接受?」 「没关係……您赶时间的话,我便下一次再来吧。」女子非常善解人意,立刻点头答应。手里还紧紧握着书籤,她到现在都还没成功问上名字,该怎么办呢? 书籤 4-4 就在女子犹豫时,简青洲拿出了自己的名片:「谢谢小姐了。您好,敝名简青洲,青色的青,沙洲的洲。方便询问小姐的名字么?」 她没想到是简青洲先自报了名号,而且对方还想知道她的名字,她眨了眨眼睛,即便是深受新时代影响的女子,也难掩受男人魅力影响而展现娇羞:「我叫路遥,路遥知马力的『路遥』。对不起,我没有名片……」 「没关係。」简青洲从手里拿了观戏票的空白书籤,递笔和书籤给路遥,「可以麻烦您写在上面么?」 「好。」路遥在上面签下名字,简青洲又像刚才一样将书籤穿洞,绑上缎带。 「为什么都要绑缎带?」路遥有些好奇,忍不住询问。 简青洲将书籤放入记事本里面的夹层,「我觉得票券用一次丢掉浪费,即便剪票也希望还有其他用途,于是便用了这个方法,票券之后还能当书籤用。」 「原来如此,这个方法好实用,好厉害!」路遥看到简青洲似乎已经预备离开了,立刻退后一步:「抱歉,您还赶着时间,先去吧。」 「谢谢您,下次亲自招待您。」简青洲微笑地带领路遥从木偶室离开,在浮生园门口互道再见。 路遥小心翼翼地将书籤收入提袋里,这书籤是他亲自递回给她的。 简青洲……沙漠里的绿洲,在一片荒芜中,成为某个解救生命的存在。 真是个好名字。 地图 5-1 日子过得很快,距离傅东弥与简青洲签订合约时已过了三个月,简青洲忙于浮生园的事情,一直到收到贺帖才发现已经三个月没见到傅东弥了。 傅东弥亲自来浮生园送贺帖,傅东弥的父亲傅滨七十大寿,将在下个月十五日举行寿宴。 简青洲有些紧张,生怕自己做不好,便询问傅东弥,自己应该怎么准备,才不会坏了他父亲的心情。 傅东弥简单地安慰了几句:「不用过于紧张,把你平常在台上展演的表现拿出来就好。我父亲不懂这个,所以他肯定觉得新奇。」 是这样么?简青洲还是有些担心,不过他相信傅东弥应该不会害他。若是他在寿宴上出了糗,人是傅东弥带来的,恐怕也扫了傅东弥的面子。 有了傅东弥的保证,简青洲稍微放宽了心,但之前的剧本早已在浮生园演过好几次,他决定重新为故事编一个新剧本。 「傅东弥,你的父亲,喜欢些什么?我想重新为他编一个剧。」 傅东弥稍微皱紧了眉头,似乎这个问题要回答有些困难:「我父亲?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真要说的话,便是我母亲吧。」 「令尊对令堂真是用情至深,好一对贤伉儷。」 傅东弥听了简青洲的话,却没有回应。 地图 5-2 § 即使傅东弥已经要简青洲不要紧张,他终究没能放心,于是趁着非当值期间,按照寿帖上面的地址,去了馨华庄园附近一趟。 他想:或许从其他人口中,能得知傅老爷喜欢什么。 城东沿着海,早年做港口贸易,繁华程度非浦杨可比。简青洲搭了火车,一路上被城东的热闹吸引。若傅老爷待得是这样的地方,会喜欢他操的偶么? 下火车后,简青洲在小贩买了一张地图,沿街经过早市,便找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的摊贩询问。 「您好,我想请问您看过……馨华庄园的傅老爷么?」 「信画庄院?」卖肉摊的似乎听不懂简青洲说话的口音,「什么信画庄院?我们这里可没什么医院,医院要到外面去了!」 简青洲有些头疼,只好道谢后继续找摊贩询问。但许是因为他的浦杨口音,许多人根本听不懂馨华庄园,也不知道什么傅老爷子。 绕了一圈后,没人听懂简青洲在说什么,他有些挫败,决定直接依照地址找寻馨华庄园。至少看过建筑物,也能知道傅老爷子喜欢的风格,下一次来也能更快找到这里。 可没想到,简青洲就连看见馨华庄园都没有,附近的人根本不知道这个地方,也看不见路标标示。简青洲走了两个时辰,眼看天色开始变暗,只好放弃离开。 是他这趟行程唐突了,应该多做些准备再来,没想到人生第一次自己到外县市,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小伙子,你怎么在这里?」一个老婆婆提着手提袋,看简青洲拿着地图走来走去,停下了脚步询问。 老婆婆似乎与简青洲并没有口音,或许也是外地人,他不抱希望地回答:「我想找馨华庄园……请问您知道要怎么走么?」 老婆婆瞇起眼睛,思忖了一会说道:「馨华庄园?唉唷,好久没听到这名字了,你去馨华庄园要做什么?」 距离寿宴的日期也还没到,他只好随意编了一个理由:「我……我想找人。」 「找人?那我看你找不到了。」老婆婆端详着简青洲,「我看你最多不过二十初,是傅家的亲戚么?」 地图 5-3 「不……我不是。」 简青洲摇头,「婆婆,什么叫找不到了?」 老婆婆叹了一口气,耐心地解释一番:「唉你不是他们的亲戚,难怪不知道,傅家十多年前男主人过世后,傅家就没落啦。所以我说你要找也找不到啊!」 「什么?」简青洲眨了眨眼睛,「这……这不可能。」 「婆婆,那傅家的男主人,是叫傅滨吗?」 婆婆点头:「是呀,就是傅滨。我记得他还有个儿子,叫傅东弥吧。他俩啊,儿子死了之后,父亲也跟着死了。」 不、不可能。 简青洲睁大眼睛,不敢相信老婆婆说的话。如果傅家男主人与傅东弥都已经过世,那么他见到的傅东弥,又是谁? 「婆婆……您是说真的么?他们、他们都过世了?」 老婆婆看简青洲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又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都讲了出来:「都过世十年有了!傅家十几年前生意一落千丈,就带着儿子自杀,刚好傅夫人在外地,回来发现家中惨况,便也自杀了。唉唷,你既然不是他的亲戚,就别管了!听我一句劝,别去那里,那边阴气重!」 不可能,不可能的。 简青洲仍然不敢相信傅东弥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傅东弥明明真实存在,就在他眼前。傅东弥的脸,他的笑,与他吃饭时的模样,两人一同喝酒讨论,傅东弥怎么会死了呢? 如果傅东弥已经死了,那么眼前的人,又是谁? 地图 5-4 「小伙子,你又不是傅家人,这事情便算了吧。」老婆婆好言相劝,眼看简青洲还沉浸在震惊的情绪中,便道:「你若不信的话,前方有个小庙,去求个平安符再去庄园。」 「我……我知道了。」简青洲动作变得缓慢,因为太过震惊,手指下意识地松开,地图就这么掉到地上,弄脏了。 老婆婆弯下腰替简青洲捡起地图,试图安慰他:「唉唷,你也别太难过了,这天很快就要黑了,你还是先回去,要看明天再看。」 简青洲低着头,没有再看老婆婆。他接过地图,将整张地图揉成团塞进口袋。 老婆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真想看,就来我家休息,明天再去吧。」 「不看了。」 他抬起头,脸上流满了泪水:「谢谢婆婆,但我想先回家了。」 向老婆婆道了谢,简青洲恍惚地走在大街上。 秋日渐凉,他拉起外套,手没入口袋试图取暖,却碰到了柔软的东西——是傅东弥给的锦囊。 如果傅东弥死了,要怎么给他这个锦囊呢? 他突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会不会给他锦囊的人,不是傅东弥,而是别人?或许是某个人盗用了傅东弥的身份? 一定是这样。 简青洲说服自己,他突然往回跑,想要跑去找老婆婆。只要能够看到真正的傅东弥长什么样子,就可以知道送他锦囊的人,究竟是不是真的傅东弥! 沿途的街上不再是简青洲刚刚走过的地方,他不停地往前跑,却怎么样也没看到尽头。 倏然,简青洲的脚没踩到地面,他歪着身子,跌到了一个洞,在失去意识前,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庄园 6-1 月见草的香味从床头袭来,简青洲睁开了眼睛,他躺在床上,感觉自己的后背有些疼。 这是哪里?四周摆着书柜和书桌,这似乎是别人的房间。房内摆设看起来像几十年前才会使用的形式。简青洲会这么说,是因为他家也是这种旧式的木头花纹。 啪嗒—— 「醒来了?」傅东弥坐在简青洲右侧,起身说道:「我去帮你准备早餐。」 简青洲看见傅东弥,眼神错愕,「你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 傅东弥微微皱起眉头,脸上浮现担心的模样:「这里是馨华庄园。我家僕人从外面回来,发现你的东西遗留在外面,救了你。」 「馨华庄园??」简青洲喃喃自语,老婆婆说馨华庄园早没落了,傅家人也过世,那么眼前的这个房间是什么?傅东弥怎么又在这里呢? 傅东弥走出房门外,回来时手拿着盘子和餐点,语气很是责备:「你一个人来也不通知我?青洲,当我看到你的时候,你的额头还留着血,真是吓死我了,幸好没事。」这大概是傅东弥难得情绪这么大的时候。 简青洲看着他,却想:原来他受伤,傅东弥这么紧张? 傅东弥拿了两块麵包,撕开包装用抹刀抹上奶油酱,他递到简青洲面前,「吃么?」 简青洲点头,接过傅东弥手里的麵包,安安静静地吃着早餐。他想问傅东弥一些事情,却开不了口。问一个人是不是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说不定还会被傅东弥当成怪人,后面的投资也撤了。 「傅……」简青洲张开嘴巴犹豫到底该不该问,但傅东弥先插了话,伸出手抹掉简青洲嘴角的奶油:「你以后千万别这样,这里从浮生园路途遥远,我担心你安全,要来就跟我说一声,我载你过来,嗯?」 傅东弥尾音的嗯,带了点企求的语气,简青洲不自觉地轻碰刚刚被摸过的嘴角,傅东弥手指离开时,还残留着一点馀温。 如果傅东弥死了,怎么会有体温呢?若他不是傅东弥,那这人又是谁?为什么要接近他? 「青洲?」傅东弥呼喊了他几声,「你头磕着,是不是身体还不舒服?我餵你吃吧。」 「我……我没事。」简青洲想从傅东弥的眼神、动作找出一点蛛丝马跡,可不论怎么看傅东弥,简青洲都觉得傅东弥与书上所说,鬼的特徵,一点都不像。 庄园 6-2 傅东弥松了一口气,语气也变得缓和,「没事就好,晚点我送你回浮生园。你再休息一下。对了,下礼拜就是我父亲的寿宴,来这里路程颠簸,我去浮生园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可以。」因为老婆婆的话,他无法相信傅东弥说这里是馨华庄园,他决定自己再来一遍。万一眼前的『傅东弥』连地点都骗了他呢? 「青洲,我怕你来又跌倒了,听我的话,我接你。」傅东弥按下简青洲的肩膀,语气却突然变得强势,「我承受不起你再一次受伤,尤其是因为我让你来参加寿宴。」 「可是,我不想麻烦你。」 「没有可是。」傅东弥站起来收拾盘子,刀叉和盘子随着移动而激起了碰撞的声响,砰砰地,简青洲微微缩起手指,没有再答话。 傅东弥直接开门离开了。 「东弥……」简青洲躺回床上,他知道傅东弥生气了。就因为拒绝了他的提议? 老婆婆的话縈绕在简青洲的心头,像是打开了潘朵拉的盒子,他无法假装不在意这件事情。 仔细回想傅东弥的出现,他便觉得傅东弥每天来看戏,却只玩着锦囊,怎么样都很奇怪。但后来随着被邀请与他一同用餐,又签了合约拿了钱,便忘记最初遇见傅东弥的样子。 若真如所说,傅东弥早就死了,他又该怎么办呢? 叩叩——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简青洲被打断了思绪,他喊:「东弥?请进。」 「我准备了花草茶,青洲,你喝一点吧。」傅东弥拿了大小不超过两个指节的瓷杯,倒了一点给简青洲。 简青洲看着傅东弥,却有些闹憋扭。一直以来他都处于被动的地位,他摇了摇头,「我不想喝。」 「真不喝?」傅东弥半蹲着,脸靠近简青洲的床旁边,头低低的,如同被雨淋过的可怜小狗,呜呜地发出了有些沙哑的声音:「青洲,刚是我错了。」 「你若不想我载你,至少你搭到火车站时,让我带你来吧。你自己一个人来,我不放心。」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简青洲拒绝不了。 他接过花草茶,小饮了一口,是很清香的味道。 「好喝么?」傅东弥的眼神变得期待,完全忘记刚才发生的小插曲。 「嗯。」 「那你休息吧,我晚点载你回去。」傅东弥已经率先示好,简青洲也不纠结了,反正到时候他比傅东弥早出门,便能藉口错过不让他接送到馨华庄园。 庄园 6-3 § 显然简青洲的诡计并没有得逞。 傅东弥在今日他当值时,便已经坐在浮生园的座位上了,他想赖也赖不掉。 简青洲站在台上,望向远方傅东弥的一小点人影,小小地嘟囔道:「这么早来,根本还没开始。」 不知道傅东弥是不是有读心术,简青洲再抬起头时,发现傅东弥歪着头对他笑。 看起来是躲不掉了。 今日操偶结束后,傅东弥果然已经准备好要来接他了。 「走吧,我带你去馨华庄园。」 「东弥,稍等我去换个衣服。」简青洲还是想再挣扎一下,从后门溜走。 不过很可惜,傅东弥拉住他的衣袖:「不用担心,到我家还要一段路程,晚点换衣服不怕脏。」 傅东弥早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好,简青洲也只能回一句「好」。 两人准备前往馨华庄园,一走出浮生园门口,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大雨。简青洲对傅东弥道:「幸好你说到你家换,要是我刚刚换了,估计衣服就湿掉了。」 「刚好而已。我帮你撑伞,走吧。」傅东弥撑开伞,很有绅士风范地开啟前座的车门。简青洲坐上副驾,看着傅东弥从浮生园慢慢开往城东。 与搭火车的风景不同,但简青洲可以确定傅东弥并没有走错路,如果说身份可以骗,但路牌是不可能骗人的。他就不信傅东弥神通广大,从浦杨到城东的路牌都能全部换过来。 车子缓缓驶进一条大街,还未到最里面,便能看见前面一整排栏杆。再往前看去,便能看见一幢白色的别墅。 别墅前方灯火通明,有人穿着礼服在花园里散步,在他们身后还有零散的几辆车子排队等待进去庄园里面。 「我家到了。没想到时间刚刚好,一进去宴会就开始了。」傅东弥牵着简青洲的手走下车,他看到了上面的门牌写着「馨华庄园」。 「跟你房间的风格有些不同,我还没从外面看过你家,真漂亮。」简青洲有些诧异,傅东弥的房间像是几十年前比较古朴的风格,但庄园却是西洋欧风建筑。 「很多人都说内外像是两个世界。家父因经商长期旅居国外,对这种风格的建筑甚是喜爱。馨华庄园便是专门聘请国外设计师设计的。父亲他只要喜欢的东西便往房里塞,家里基本上没有统一过风格。」 「少爷,您来了。」管家穿着黑色燕尾服,看到傅东弥走了过来想打招呼,眼角却在撇见简青洲之后,眼神变得古怪。 「少爷,您怎么……」管家的眼睛瞪了简青洲一眼,随后又马上恢復了正常,「宴会准备要开始了,少爷。」 管家为什么要瞪他?简青洲还没能想通原因,傅东弥就拉着他走上阶梯,「看来得加快脚步了,青洲,我带你去换衣服。」 庄园 6-4 § 啪啪啪—— 楼下的鼓掌声传到了简青洲的耳里,寿宴已经开始了?简青洲看了一眼手錶,慌乱地穿上衣服,便打开了更衣室的门。 「换好了?」傅东弥靠在墙壁上,上下打量简青洲,头慢慢靠近简青洲。 傅东弥不知道什么时候靠了过来,温热的气息喷洒在简青洲的耳朵旁:「你釦子没扣好。」 简青洲低下头,釦子确实扣得一团糟,他尷尬地脸红:「这、这件衣服从来没穿过,这是第一次,比想像中难穿。」 傅东弥瞇起眼睛,嘴角呵呵了一声。 「你很紧张?」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替简青洲整理碎发,「我父亲会喜欢你的。」 简青洲有些怀疑自己能否胜任让傅东弥的父亲满意的任务,至少在他看来,从庄园的建筑到内里的装饰,傅老爷子对艺术颇有研究,恐怕不会喜欢他的雕虫小技。 感受到了简青洲的不安,傅东弥握着他的手变得更紧了一些,傅东弥的瞳孔顏色不再像以前那样死白,像是被星空染过,一闪一闪地,如同望向天空,看不见的深邃。 「怕什么?」傅东弥的声音从耳间传来,「我在你身边。」 傅滨 7-1 砰砰——砰砰—— 简青洲觉得自己变得很奇怪,身体莫名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敲打声,他一直找不到声响的来源,扰得他心神不寧。 「青洲?青洲?」傅东弥小心轻拍他的肩膀,瞇起了眼睛,一如之前那样温柔的语气,「我们走吧,轮到我们了。」 「好……」简青洲被傅东弥牵着,就像木偶被丝线引导,慢慢地往前走,他连自己是怎么稳住脚步,走下台阶都有点没意识。 脑海里的敲击声让他的思绪变得混沌,走着走着,就看到一群人黑压压地,站在前面等待着他。 「东弥,这就是你今天带来的表演?」傅老爷子的脸稍微凌厉,与傅东弥带点柔和的美不太一样,像是被刀削过,经歷过风霜的沧桑。 「是的,父亲。」傅东弥侧过身子,站到傅滨身旁,让他可以清楚地望向简青洲的表演。 其他宾客熙熙攘攘地讨论着,就想知道傅少爷会带什么惊喜。 「嗯,你总是搞得很神祕,给你主持吧。」傅滨头侧着,有些慵懒地坐在镶着鑽石雕刻的椅子上,手里还拿着一颗玉石把玩着,心情看起来不错。 简青洲深吸了一口气,拿出锦囊,掏出丝线。他看了一眼傅东弥,等待傅东弥的指令。 傅东弥嘴巴动了动,像是在对他说话。 是想对他说什么?担心他么? 简青洲回以了一个微笑,示意傅东弥不要担心。 「看起来我们的傀儡师已经准备好了。」 傅东弥收到了简青洲的回应,却不像刚刚那样温柔,反而扯起了嘴角,神色变得凌厉,像是在看陌生人一样看他。 「那??」傅东弥嘴角冷笑了一声,透漏着简青洲看不懂的眼神—— 「好戏登场。」 傅滨 7-2 § 傅滨看见简青洲手里的丝线,在灯光照耀下,银色的光一闪一闪,他缓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子,往前走了几步。 周围的人看见傅老爷子似乎对这表演感兴趣,立刻交头接耳,不少人开始看简青洲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傅斌越走越近,直到身体几乎要贴到简青洲的面前才停下。 「傅……」简青洲眨了眨眼睛,想委婉地告诉傅老爷子可以后退些,否则他难以伸展,但傅老爷子,却突然伸出了手指,指向简青洲。 眾人才明白,原来傅老爷子仔细端详的,不是简青洲的表演,而是简青洲的脸。 「你、你……你!简青山,你怎么还敢出现在这里?」 傅老爷子才刚说完,整个人满脸通红,原本还站着直挺挺的,却突然往简青洲身上倒。 「傅、傅老爷子……」简青洲原本还拉着丝线,被傅老爷子身体往前倾,两个人双双跌倒在地上。 「父亲!」傅东弥本来还站在台前椅子旁,马上往前扶起傅滨。 但傅滨就像疯魔了一样,手脚乱挥,嘴里不停地重复喊着:「滚!滚!你怎么还敢出现在这里?」 简青洲被傅斌骂得一愣一愣地,手指不自觉地整理起丝线,试图安抚自己慌张的情绪, 「父亲!父亲!您……先冷静……」傅东弥将傅滨拉开,管家推轮椅上前让傅滨坐着,但这没能让傅滨停下辱骂的动作,他推开了所有人,伸手就要往简青洲的脸打过去。 简青洲根本来不及反应,不过下一秒,却听到了「咚」一声。 手里的丝线断了—— 傅滨口吐白沫,整个人晕了过去。 「快!管家,去准备我的车,我载父亲过去。」傅东弥扛着傅滨到轮椅上,现场一片混乱,宾客们眼看没了今天的主角,你看我,我看你,也想跟着离去。 傅家不知道哪个大伯出来主持道:「我看大家就先散了吧,管家呢?处理一下。」 一旁的僕人举起手:「管家跟着大少爷出去了。」 大伯吹了一口鬍鬚,脸色十分不悦:「那就叫现在职位最高的人出来啊?没看到我们这些人被邀请来这里?饭都还没吃呢,搞什么鬼呢?」 没有人愿意当个起头的,就这样僵持了一分鐘,突然一个人大喊:「散了散了!」眾人像是蚂蚁一样,立刻往大门衝,也没了穿着西装打领带、长裙走进傅家宴会时优雅的样子。 眼看宾客作鸟兽散,简青洲还呆愣地站在一旁,一动也不动。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傅老爷子这么生气,而他似乎害得老爷子晕倒了。 傅老爷子一直喊着他父亲的名字,难道认得他父亲?或许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你还不快点走?我们都要收拾东西了!」几位僕人们每个都眉头紧皱,看见简青洲如同看见瘟神一般,连喊他都隔着好几尺。 「对、对不起……我现在就离开……」简青洲手上还拿着方才断掉的丝线,他也顾不得再整理,匆匆忙忙地将整团丝线塞入锦囊内,离开了现场。 简青洲从门口走出来,外面的雨还下着,他来时是傅东弥载他到这里,现在却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丝线断了,表演也没完成,傅老爷子晕倒,他甚至没带伞。 今天的一切,都糟糕透了。 简青洲像个无助的孩子,看着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却不敢再回头找僕人们要伞。 他只能坐在台阶上等雨停。 傅滨 7-3 § 「青洲?你怎么还在这里?」 「什么?」听见了傅东弥的声音,简青洲揉了揉眼睛,没想到他等雨,等到睡着了。 傅东弥看起来有些疲惫,似乎刚从医馆回来。 「我……我没带伞,所以就……等看看雨会不会停。」经歷刚才突如其来的状况,简青洲说话变得谨慎,他怕自己的一举一动,害了傅东弥。 傅东弥看着简青洲畏畏缩缩的模样,眼神变得复杂,甚至有些后悔做了这个决定。 他本来想看到的并不是这样。 「青……」 「东弥,我……傅老爷子好像把我当成我父亲……他们之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 简青洲像是怕他跑了似地,抓着傅东弥的衣角。许是在外面等雨等了半天,简青洲说话带了点鼻音,睁着眼珠,表情却显得无辜,甚至有点楚楚可怜的样态。 在傅东弥看来,倒是多了点恳求的意味。 这让傅东弥原本坚定的心变得动摇。 恳求? 傅东弥伸出手,轻轻拍开简青洲那隻因为睡在室外,有些冰凉的手。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傅东弥从刚刚表演时,眼神就与之前不太一样,现在说话语气也变得平淡。 简青洲虽然小时候确实只与木偶相处,但父亲病倒后,也懂人情世故,自然不会不懂傅东弥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你为什么要让我表演的原因么?」 「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羞辱他么? 简青洲没有说出口,他并不想把傅东弥想得太坏,说简青洲笨也好,但傅东弥总归还是提供了一笔钱,让他可以改善浮生园的生意。 他不知道傅东弥兜兜转转,邀请他吃饭、给了他一大笔钱,是为了什么。 「青洲,我送你回去吧。」傅东弥很显然地选择逃避了这个问题。 简青洲不死心,他总觉得傅东弥肯定有什么想说,「东弥,回答我。」 傅滨 7-4 傅东弥躲开简青洲注视的眼神,「青洲,你不想回家么?」 依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为什么?」简青洲感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死胡同,明知道傅东弥不会回答,却还是期盼他能给自己一个答案。 「没有为什么,有些事情是没有答案的。」傅东弥留给简青洲一个背影,「我先到车上等你,你冷静一下。」 冷静?在傅东弥眼中,他是不是看起来很无理取闹? 简青洲很少有过这样强烈的情绪。 不管是父亲病倒、浮生园的生意一落千丈,又或是看着从小到大一直待在浮生园,最后因为没人看戏而没落离开的操偶师,虽然难受,却也承担了下来。 只有这次例外。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为何因为一个认识不久的人背叛而感到生气。 简青洲感觉自己的心揪着,傅东弥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影响着他。 与早上怦怦的声响不同,他望向傅东弥,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明明是心跳加速—— 「不用送我了,我会自己回去。」 却很痛。 玫瑰 8-1 简青洲是淋着雨回去的。 「青洲,你怎么淋着雨?出门没带伞么?今天不是去傅家那边么?情况怎么样?」 没得到简青洲的回应,姨娘又自顾自地讲话:「怎么都不说话呢?难道脑子被淋坏了?」 她心疼地叨叨唸唸了一番,哪知简青洲却一言不发,「唉呀你怎么了,这是?」 简青洲没有抬起头,他拖着疲惫的身躯逕自走回了房间,有气无力地回话:「姨娘,我先去睡了,好累。」 「等等!你先别去睡觉阿?连澡也不洗,衣服也没换,会感冒的!」姨娘敲着门,可惜简青洲都没有答覆。 正要离开时,门边却传来细小的哭声。 姨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知道她儿子虽然极力克制住自己,却哭得撕心裂肺。 「青洲啊……你要是睡一睡,肚子饿的话,姨娘有准备一些糕点,饿了就吃一点。」 「咱们表演不好,那也不是你的错。人家不喜欢,你也没办法。」 玫瑰 8-2 虽说许嘉怡并不是简青洲的生母,但早已将简青洲当成自己的亲儿子,她站在房门外,小声安慰着: 「这人总有些事情不尽人意,你看,人嘛,不也是走到这里。你要是有心事,可别自己憋着。」 「姨娘,」简青洲突然打开了房门,「那我能问点事情么?」 既然傅东弥不肯说,那他问其他人就是了。 简青洲的眼眶很红,姨娘看了也跟着心疼,「什么事情?我要是知道就告诉你。」 「那姨娘知道,傅东弥的父亲傅滨,跟父亲以前认识吗?」 「傅滨?」许嘉怡转了转眼珠子,「傅老爷子怎么了?」 姨娘表情突然变得严肃,她打量着简青洲,上下查看他有没有受伤:「傅老爷子不会欺负你了吧?」 「没有的事情。」简青洲解释:「就想问问他们是什么关係,以前认识么?」 「应该……没什么关係呀。傅老爷子不是城东的人么?你父亲又没去过城东,怎么会认识?」许嘉怡觉得自己说得有点太武断,又补充道:「至少我二十年前认识你父亲的时候就没听过这个人了。」 「原来是这样,谢谢姨娘。」 姨娘说得对,简青洲放弃了这条路子,既然姨娘不知道,那父亲总会知道吧? 玫瑰 8-3 § 简青洲趁着雨不大的时候,离开去了医馆,此时的简青山还躺在病床上安静地睡着。 一名护士进入房间,手里还拿着一朵红玫瑰,看到简青洲在房间内,她询问道:「您是病人的家属么?」 「是的,他是我父亲。」 「原来是您的父亲,他昨天还念着你呢。」护士的语气很轻柔,将红玫瑰放到花瓶,又拿起枯老的花,她叹了一口气,「真可惜,您来的时候您父亲睡着了,他前几天精神可好了。」 「父亲今天有醒过来么?」 「今天早晨有醒过来,您若是不忙的话,可以等看看。」 简青洲手指着红玫瑰,他记得父亲喜欢兰花。 「这花……」 护士笑了笑,将玫瑰花拿起来放在简青洲面前:「您父亲说花要定期换,前几天他心里念着您,说您来的时候不能看到枯掉的玫瑰,要我们每天换一朵呢。」 简青洲瞧着这玫瑰,红得及鲜艳,却有些刺眼。他接过玫瑰,手却被上面的玫瑰刺扎了一下,指尖很快就渗出血。简青洲习惯性地抹了抹手指,试图把手指的血抹掉。 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这次就包扎一下吧,青洲。」 简青洲惊恐地转过头,原本拿花的护士不见踪跡,取而代之的是他现在不想见,却也想见到的人——傅东弥。 「你……你怎么进来的?」简青洲根本没听到开门声,傅东弥此时却出现在房间内。 他又穿回长袍马褂,只不过这次顏色却是黑色的,「看到我很惊讶?」 傅东弥的表情好像他们之间从未发生过什么,这让简青洲觉得有些不公平。 「你怎么在这里?」简青洲抿起嘴唇,往后退了一步,与傅东弥拉开了距离。 傅东弥扯了扯嘴角,从锦囊里拿出丝线,缠绕在简青洲的手上。 简青洲想抽回手,却像是被丝线抓住一样,手无法动弹。 「你要做什么?你快放开我!」 「帮你包扎伤口。」傅东弥绕了好几圈,在最上方打了一个同心结。 下一秒,那丝线很神奇地,变成了一条条长白色的带子环绕住他的两隻手。 「你……你绑我做什么?昨天羞辱我还不够,如今还来医馆撒野?」简青洲瞪大了双眼,对着门外试图求救,他大喊道:「护士!郎中!来人啊!」 傅东弥没有直接回应简青洲,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青洲,你爱你父亲么?」 「我父亲与你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那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简青洲尝试两隻手拉扯绑在身上的带子,但却怎么样都弄不开。 傅东弥没有管他,又那壶不开提那壶,询问简青洲:「那你爱我么?」 「什么?我怎么可能爱你,你快点放开我!」简青洲被傅东弥搞得有些没耐心,他不懂傅东弥在想什么,他现在只想离开这个地方。 「我父亲一直很喜欢艺术。」傅东弥的眼神飘向了窗外,似乎在看什么。 「傅家从以前就是艺术世家,靠着卖画渐渐有了些生意。我父亲接手后傅家被列为南四家之首。那时候的父亲热衷搭着飞机飞来飞去,与各国商人做生意,独留我母亲一人在馨华庄园。」 傅东弥伸出五指,用丝线将玫瑰立在半空中。 「那时候城东来了一群戏班子,据说主事的,姓简。我母亲常常带我去小街边看戏。那个男人很厉害地仅仅是用手指,和一条丝线,就能让木偶动起来,活灵活现地呈现在我眼前。」 戏班子,姓简,那不就是在说浮生园么? 被丝线绕着的玫瑰开始在半空中旋转,就像芭蕾舞伶一样,迅速地以中心绕园。 「母亲虽然从小也在艺术圈子里长大,但是第一次看傀儡戏,她从刚开始的一个礼拜去一次到后来五天去一次、三天去一次、一天去一次,甚至最后都夜不归宿了。」 「就在那天——我还记得是个下雨的夜晚。父亲刚从远航旅途回来,兴高采烈地带着国外的东西回来馨华庄园。但却没找到母亲……」 简青洲眨了眨眼睛,他原本还尝试挣扎的手,暂时停止了动作。他好像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窗外开始飘起了大雨,还卧躺在床上的简青山突然咳嗽了几声。 「说起来,我那时候也挺傻的。我告诉父亲,我知道母亲在哪里。我带着父亲去了小街那边,看到一个男人与我母亲相互拥抱着。」 「父亲松开了我的手,立刻衝上前将两人分开。他们就在我面前吵起来。」 「小街搭的戏檯都很简陋,东西都放在上面。我走到前面的时候,刚好有个东西从架上掉了下来。」 啪地一声,窗外的落雷声音彷彿在那刻静止,还在空中旋转的玫瑰,瞬间被错开的丝线切断,血红色的花瓣散落一地—— 「我死于那场意外。」 床上咳嗽声的声音,戛然而止。 木偶 9-1 「父、父亲!」简青洲手脚还不能动,他挣扎地看着简青山闔眼躺在床上,身体却没了呼吸的起伏。 简青洲转过头,瞪大了双眼,他已经一天未休息,眼睛都布满了血丝:「东弥,你是来復仇的吧?是因为我父亲与你母亲在一起?还是有其他原因?」 「是,我是来復仇的。」傅东弥已经杀了简青山,不再遮掩自己的目的,很直白地点了点头。 「你希望我父亲死……」简青洲知道自己没资格说傅东弥「杀」了父亲。 他的父亲犯了事,傅东弥过世本是意外,父亲疏于管理,也理应受到惩罚,但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傅东弥杀了。就算要杀,也该交由法庭那边做责罚。 「是。」傅东弥望着简青洲憔悴甚至有些苍白的脸,有时候他会恨,恨眼前的人与简青山是多么的相像。 傅东弥咬着牙,一字一字,充满着愤怒的语气,慢慢讲出以前的事情。 「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母亲早已怀了简青山的孩子。简青山原本答应会向我父亲坦白,最后却敢做不敢当,逼我母亲拿掉孩子。」 傅东弥的母亲,有了简青山的孩子? 简青洲没想到他居然曾经还有一个哥哥。父亲虽然纳了很多姨娘,这中间也有过一个弟弟和妹妹,两个孩子却都早夭,简家也就只剩他一个。 「简青山骗了我母亲。」傅东弥的脸变得阴沉,他的脸彷彿隐匿于黑暗中,手里的丝线被捏成一小团,绷得紧。 傅东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话:「他即将迎娶吕家的大小姐吕兰,怎能够与一个有夫之妇私奔呢?更何况那人甚至有了孩子?」 「简青山没成功哄骗我母亲,却动起了歪脑筋,我母亲与他一同吃饭的当天,流產了。」 不、不可能的…… 不会的,不会的。他在心里默念着,简青洲脑子一片混乱。 简青洲连嘴唇都在颤抖。 他不敢相信事情的真相,他不相信那个小时候带着他玩耍的父亲,会是这样的人。 外面的风雨啪啪啪地拍打着窗户,简青洲后退了几步。他原以为父亲只是道德上有瑕疵,却没曾想父亲害死了自己名义上的哥哥。 「母亲去了小街与他争执,简青山为了平息这件事情,假意拥抱安抚她。」 「母亲很傻,她信了男人给的承诺,独守空房;又信了另一个男人说的话,却流了產。」 他后悔问了傅东弥,这才是傅东弥不肯告诉他的原因。 傅东弥往前靠近了一步,撕碎了简青洲最后一道防线—— 「青洲,你一直要我给你答案,现在满意了么?」 简青洲支离破碎的心,像个被绞碎的纸张缺了一片,再也拼不回完整的状态。 一切都是他,都是他的错。只要他没遇到傅东弥,那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也不会如此痛苦。 如果他在接手浮生园后比现在更积极地去找其他做生意的方法,是不是浮生园生意就能好转? 如果他一开始没有接触傅东弥,并且拒绝了他的资助,是不是父亲就不会死在他眼前?他便不会知道真相。 在他的记忆里,父亲一肩扛起了浮生园的生计,让他至少在童年时不愁吃穿。 他没有兄弟姊妹,从小就没人陪着他玩耍。小时候的他总喜欢绕在父亲身边,看着父亲操控木偶,总觉得父亲特别厉害。那些木偶在父亲手上彷彿成为了真正的人,甚至是陪伴他长大的兄弟姊妹。 这样一个爱孩子的人,怎么会杀了自己的孩子呢? 他闭上了眼睛,他的泪水像是失去了水阀的水龙头,再也无法止住。 父亲的事罪不可赦,父亲夺走了他的哥哥,也夺走了傅东弥的生命。 如果一命换一命,若他死了,能抵掉么? 他望向窗边朦胧的雨,慢慢地往前走。 简青洲打开了窗,身体失去了重心,毫无犹豫地往下跳。 傅东弥当时被东西砸到的时候是在想什么呢?又有什么感觉呢?是痛吗?肯定会痛的吧? 「简青洲!」傅东弥大吼,跟着跳了下去,伸出手甩出丝线,细长的丝线层层交叠,密密麻麻地如同一张网,缠住了简青洲的身体。 在落地之际,傅东弥紧紧抱着简青洲,两人跌落在医馆前的草地上。 简青洲愣愣地从傅东弥身上爬起来,他紧张地拉起傅东弥:「东、东弥,你……你没事吧?」 傅东弥皱着眉头,语气有些责备:「我是鬼,我怎么可能有事!」 「倒是你!你怎么敢死?」傅东弥大概是被简青洲试图自杀的行为吓坏了,把简青洲拉到自己身旁,一把环抱住,不让他再逃离自己的身边:「你可是我从小护到大的,怎么敢?」 木偶 9-2 「什么从小护到大的……」简青洲突然听不懂傅东弥在说什么了。 「咳、咳……」傅东弥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脸红,但很快又转瞬即逝。他一时太生气,不小心说漏了嘴,立刻转移话题:「青洲,给你擦。」傅东弥拿出手帕,替简青洲整理仪容。 简青洲一直觉得傅东弥这人很奇怪,总是藏东藏西的,身上总有许多秘密。如今,他终于知道傅东弥并不是个「人」。 父亲的事情对他打击已经够大,知道傅东弥的身分更是惊讶。现在再听到更不好的事情,他觉得自己也无所谓了。 他不屈不挠地继续询问:「你还没跟我说……」 「你这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个性应该改改。」傅东弥说的话听起来有些无奈,但此刻的他,却仔细地盯着简青洲,深怕他又想不开。 「告诉我吧,是我父亲做了什么?我愿意赔偿。」 「与你父亲无关。」傅东弥叹了一口气,「我死后在这世间漂泊了好几年,因缘际会下,终于飘到了兰桂园。」 仇恨像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只有切断了根源,才有可能停歇。傅东弥决定杀死简青山,亲手斩断根源。 傅东弥死后并没有进入轮回,其他鬼都说他恨意太深,就算喝了孟婆汤也忘不掉,还不如去人间把想做的心愿了结。 但是鬼的躯壳已经消散,只剩下魂魄,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他静静等待着时机到来,就在那时,终于逮到了一次机会。 当时简青山与吕兰想要再建置一个木偶室,他便趁着兰桂圆兴土木,没有门的时候,飞到园内。 「因为只有魂魄,我便依附在木偶上,静待时机准备復仇。」 虽然其他鬼要他了结心愿,但他其实并没有任何能力可以杀了简青山。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简家一家人过着幸福的生活。有了吕兰的帮助,浮生园的生意变得越来越好,而自己却在仇恨中度过。 「直到某天风雨交加的夜晚,那天大概是暴风雨,我感觉我的身体聚集了非常完整的阴气,我终于能驱动木偶,我便从木偶室缓慢地移动寻找简青山。」 「结果没找到简青山,倒是被小时候的你发现。」 10 恶人 简青山近日很少回家,一方面是因为浮生园最近生意太好,另一方面是他又遇见了几个漂亮的姑娘。 五岁的简青洲,喜欢在家里到处乱晃,他穿着学步鞋不安稳地走着路,看起来晃头晃脑的。 傅东弥此时正附在木偶上,他好不容易能够操控木偶,用身体念力让木偶从木偶室移动到廊道上。 此时,一个矮小、有些肉肉的身躯突然跑到傅东弥眼前。 「娃娃怎么会动?」简青洲圆润的眼睛直直盯着傅东弥看,又用手戳了戳木偶,「怎么不动了?」 吕兰从其他房间追了出来,「青洲,你怎么又乱跑了?」 简青洲听了吕兰说的话,大力摇头反驳道:「我没有乱跑!是娃娃在动。」 「娃娃怎么会动?」吕兰看着木偶被放在廊道上,以为是孩子嬉闹放的,便将木偶摆回木偶室。 「娃娃有动。」简青洲很坚持,用力地插腰,一脸严肃。 吕兰看着儿子明明还是个孩子,却紧皱着眉头,不合时宜的表情出现在孩童身上,看起来有些好笑。吕兰没有直接反驳他,而是试图转移话题:「哇!娃娃会动呢。那青洲现在肚子饿么?要不要吃点东西?」 「要!」简青洲的小短腿立刻飞奔到母亲身旁,早已忘了木偶。 隔天,傅东弥又想趁着还能移动木偶时,跑去找简青山。 可一脚才刚踏出木偶室,突然一颗头探了出来:「你怎么又自己跑出来?」 简青洲眨了眨眼睛,很确定自己真的看到娃娃动了。 傅东弥没想到自己移动时被眼前的小孩看见,他紧张地不敢再乱动。 「你干嘛又不动了?」简青洲有些生气,立刻把娃娃拿起来查看,童言童语地说道:「是不是因为你肚子饿了?」 然而简青洲等了三秒,娃娃却都没有回答。 「好奇怪,我明明有看到它有动啊……」简青洲觉得很奇怪,又开始随意戳木偶。 傅东弥不想惹麻烦,于是一动也不动。 没多久,简青洲便放弃这个玩具,转而跑去玩其他东西了。 但是简青洲很确定,娃娃真的会动,只是一直苦无证据。在那之后,简青洲时不时就会跑去观察木偶的移动状况。 即使傅东弥再怎么小心翼翼,尽量不要发出声音,但简青洲总会在各个角落发现他。 当吕兰找不到简青洲时﹑就会开始找寻他的身影,只是每每却发现家里的木偶都被乱拿。吕兰虽然觉得奇怪,但她想,或许是简青山陪着简青州玩木偶,便没有多想,只是又将木偶归放回原位。 也因此,傅东弥的杀人大计一直没成功。 又过了两个月,吕兰带着简青洲出门,而今天简青山在家睡午觉,他本已经拿好工具,准备砍下简青山的头,谁知却听到了一个稚嫩的娃娃音:「哇!你居然会拿刀耶!」 傅东弥眼看简青洲跑了过来,不小心开口说话:「危险!你别过来!」 简青洲听到木偶居然会说话,眼睛立刻变亮,踩着鞋子啪嗒啪嗒地跑到傅东弥面前,「我要跟你玩!」 此时的简青山本来酣睡中,听到旁边的动静稍微挪动了身体,傅东弥担心简青山醒过来,因此用气音小声对简青洲说道:「我们去房门外玩好不好?」 「好!」简青洲一把将木偶抱到自己的胸前,带着木偶离开了简青山的房间。 简青洲开心地抱着木偶想告诉母亲娃娃会说话,傅东弥为了不要让简青洲说溜嘴,于是道:「你不准告诉你母亲,我会说话。」 「呜……」简青洲噘起嘴巴立刻就想要哭。 傅东弥别无他法,哄着孩子:「只要你不跟你母亲说,我以后都会陪你玩。」 「真的么?」 「真的,」傅东弥认真地点头,「骗人的是木偶。」 还是孩子的简青洲根本没听懂傅东弥的话中话,抱着木偶上跳下窜,兴奋地大叫:「好耶!有木偶可以陪我玩了!好开心喔!」 当吕兰在忙,或是简青山去了浮生园,便是两人的游戏时间。 在那之后,傅东弥真的陪着简青洲玩很多游戏,还会看着简青洲,深怕他跌倒受伤。 这时间傅东弥没忘记自己为什么要留在兰桂园,也一直找适合的时间復仇,然而傅东弥却在此时犹豫了。他想起了自己那个没能见面的弟弟,如果他的弟弟真的还在,也如简青洲这般可爱吧?或许就像现在这样跑跑跳跳,还会跑来找他玩? 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死了,还会像现在这样天真无邪么?如果简青洲知道是他杀了简青山,又会如何呢? 傅东弥最后没能成功杀了简青山。 初夏时,吕兰生了怪病,病恶化得很快,没多久便与世长辞。 简青山骗了简青洲,告诉他母亲只是去别的地方。然而等了三个月,却换了新的母亲。 简青洲无法接受,也变得越来越沉闷,最后只窝在自己的小角落,与傅东弥一起玩。 因为吕兰过世,简青山疏于照顾,简青洲发烧生病,忘记了小时候的记忆,也忘记了傅东弥。 傅东弥想杀了简青山,但他知道若此刻杀了简青山,那么失去母亲的简青洲,又失去了父亲,就只能流落街头了。 他不想这样,他希望简青洲活过他的岁数,他希望简青洲长命百岁,不要跟他一样,十岁时就离开人世。 可他放不过仇恨,他恨他的父亲,也恨简青山。恨父亲爱面子,他不想承认自己的老婆竟然出轨,他一点也不在乎他这个儿子。为了名声,将傅家儿子过世、母亲出轨的消息压下来。 没人为他讨公道。 父亲只希望事情快点结束,这事情便这样过去。 傅东弥已经失去了一次杀掉简青山的机会,只能转往其他方式,让简青山得到报应。 既然简青山这么看重浮生园,为了壮大浮生园,娶了一个不爱的女子,连家都不常回去,连孩子生病都不知道。 那他要设计一个计谋,一个让浮生园倒台的计谋。他还要让父亲的魂魄感到痛苦,死了也要折磨着他。 浮生园的生意在简青洲长大时慢慢走下坡,简家迎来的弟弟和妹妹,都在一两岁后相继过世。 浮生园是要操偶的、是要会招呼看客的,偶尔还会需要出外巡演。简青山看简青洲性格沉默寡言,因此这继承大业一直没个定论,只因后来生了重病不得不交给他。 傅东弥失去了第二次机会,他想着让浮生园的生意变差,但还没与简青山熬出头,却已经换了人。 留在人世间,他越来越感觉自己的身体很常没有意识,有时候甚至没办法再驱动任何物体。 他的恨并没有随着时间而散去,他总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哪怕伤害了从小看着长大的简青洲。 虽然浮生园不是毁在简青山手里,那么毁在自己的儿子手里,对简青山来说,只能躺在病床上,却无能为力,也是可怜。 傅东弥很挣扎,他想了很多方法,只想将简青洲排除在这暴风圈之外。 最后,傅东弥还是选择伤害了简青洲。 简青洲被保护得太好了,在整个谈交易的过程中,甚至完全没有怀疑过他可能是个坏人,只当他是人傻钱多的富家少爷。 一切都顺着傅东弥的意思发展:先让简青洲以为投了钱,浮生园就会好转,再邀请他来到馨华庄园,当所有人都觉得傅老爷子喜欢傀儡戏时,让简青洲丢脸。 这一丢,浮生园的名字在晚宴后,就会成为艺术界的笑柄。 而当傅滨看见简青洲的脸,想起了那个他最讨厌的人,傅滨再也坐不住了。 一箭双鵰。 § 「对不起……我……那些事情我没有记忆。」简青洲摸了摸鼻子,他努力想起过去发生的事情,但却徒劳无功。母亲的记忆他早已忘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小时候就认识傅东弥。 「我知道。」傅东弥点头,对着他微笑。 傅东弥的笑变得苦涩,本来因为鬼的身分,皮肤就略显苍白,现在看起来,几乎要与医馆后面的白墙融为一体。 「你若是没有记忆也好。」 傅东弥希望简青洲忘记所有事情,包括曾经与他一同生活,曾经陪他玩。他不想让简青洲发现,自己是如此可恶的人。 他只想与简青洲维持在一个陌生的关係。 被熟悉的人与陌生人背叛,终究不同。至少对简青洲来说,受到的打击的会少很多。 「不。」简青洲摇了摇头,「这是我应该承受的。」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更何况他的父亲做了这么过分的事情。这一桩桩事情,要不是傅东弥亲口说出,他恐怕还在父亲编织的美梦中生活。 简青洲不能原谅自己。 这二十多年来,不愁吃穿,却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另一个人,或者说另一个「鬼」,受着父亲犯的错,痛苦地独留在这世上,只为復仇。 简青洲伸出手轻拉着傅东弥的手,眼神诚恳地望着傅东弥,眼角还泛着泪光:「东弥,告诉我,我该怎么补偿你。」 补偿?简青山已经亲手被他杀死了,但是他却没有得到解脱。 没人能代替谁杀死简青山。他的弟弟不会回来,而他也不希望简青洲一命换一命。 他该拿简青洲怎么办才好? 「青洲,不是你的错,你不需要承受这些。」傅东弥怕简青洲又多想,刚刚简青洲跳下去,一次便够了。 他早该发现,他其实已经不自觉地爱上了简青洲。他的恨不该恨在简青洲上面。仇恨蒙蔽了双眼,当他发现时,已经太晚。 这些恨难以轻易地烟消云散,但他想再爱一次。 原谅他再当个恶人—— 「你想赔偿的话,就用你的馀生还吧。」 尾声 「来喔!来喔!通通过来看看喔!」 「卖好吃的烧饼!卖好吃的烧饼!这位客人,要不要买一袋来试试啊?」 「看戏就是要搭肉包!来买个肉包吧!」 浮生园大门前摆满了两条街,总共三十多摊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落。沿街的小贩招呼着每位前来的顾客,几名宾客一大早就来到了这里排队准备进场。 许嘉怡站在浮生园的大门前,有些感慨这几年时光飞逝。那时候的她,不过是个爱看戏的小姑娘,却看着浮生园从繁华到落寞。 「浮生园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盛况空前的景象了。」或许人老易伤感,她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第一个不真实的是,陪伴她多年的简青山过世。第二不真实的是,简青洲决定关掉浮生园。 对于第一个不真实,许嘉怡早已有了预感。 前几天去医馆看了简青山,总觉得他的精神异常好,与之前卧病在床上的情况差很多。简青山还告诉她,要她好好生活。这是简青山第一次说这么实际的话,以前的他总爱说些甜言蜜语,惹得每个女孩子们都喜欢他。这次难得正经,许嘉怡都觉得简青山是在与她告别。 两人陪伴也有十多个年头,这期间许嘉怡替简青山打理操偶以外的事情,虽没享到什么大富大贵,但也算安稳度日。 第二个不真实,才是让她真正难以置信。 在她的眼中,简青洲很少会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他一向很听父亲的话,否则也不会接下这个重担。 刚接下浮生园的时候有多辛苦,许嘉怡都知道。简青洲不善言辞,面对其他操偶师的不满、看客们的流言蜚语、简家其他长辈的指责,都从未正面回应过。他只打算用实力证明,告诉这些人,自己办得到。 不论是每天排练到深夜,抑或是手指因为长期拿丝线而佈满了刮痕,简青洲都比其他很早就进来浮生园的操偶师还要努力。 因为他怕砸了浮生园「简青山儿子」的这个招牌。 简青山确实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将浮生园交接给简青洲,即使简青洲是他的亲儿子,是长子。但他这儿子,除了长相有点像他,其他什么也不像,包括个性。 在吕兰过世后,原本活泼好动的简青洲,就变成一个性格很闷的孩子,成天躲在房间内玩木偶,常常叫了他也没回应。 简青山便想,既然简青洲接不了,那就再多生几个。 但是他或许没有孩子的缘分,除了简青洲,后面的儿子和女儿都相继过世。 十多年后,简青洲已长大成人,而简青山则生了一场大病,很难长时间站在戏台上。 浮生园的其他操偶师都告诉简青山,应该传给另一位更资深的操偶师,最后还是简青洲力排眾议,答应会做好浮生园。 简青山信了他。 不过简青山自己也知道,其实这年头生意不好做。他躺在病床上,听着简青洲匯报浮生园的现况。 一开始一天可以有一百位,从戏台往下看,满满都是人。到后来一天八十、一天六十慢慢往下滑……最后,一个月可能还不满一百位。 简青洲尝试做了很多改变,换了新剧本、换了新的人、尝试到不同的地方巡演…… 可离开的操偶师越来越多,来的人越来越少。 一直到傅东弥开始投资,情况又开始转变。 但明明浮生园刚拿了钱,生意也蒸蒸日上,却在此时突然说不做了。 许嘉怡再三反覆询问简青洲,就怕他真的没想好事情:「青洲,你真的要关掉浮生园么?」 「嗯,姨娘,我真的想好了。」简青洲正在整理等一下操偶用的丝线。 今天是他的最后一场表演。 他想了许久,浮生园生意不好,不只是因为操偶师的因素。这些年浦杨变化太大了,许多新潮流行的东西都传进来,他试着做过很多改变,却都不敌大环境。 他喜欢操偶,但他知道自己也只适合操偶。操持生意这事情,他做不来。 让浮生园继续存在,是父亲的意志。简青洲选择接浮生园,也是为了父亲。 如今父亲过世,一切便不重要了。 「你想好就好了。」许嘉怡知道简青洲努力撑着浮生园,甚至一度因此而累倒。 她也知道这人世上本来就没有所谓的永久,她只是觉得简青山走了,浮生园也关了,曾经的人只剩下一个墓碑,曾经的戏台也只剩下一片门牌,令人不胜唏嘘。 「谢谢姨娘……」简青洲看着许嘉怡,父亲过世的消息还是让姨娘受到了打击,这几天白头发都长了好几根,瞬间老了许多。 「这没什么,我就是觉得,唉。」许嘉怡眼角变红,「觉得不捨罢了。」毕竟是陪伴了她这么久的地方,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那承载的不只是一个戏团,也是她的青春,她的家。 简青洲没有告诉姨娘事情的真相,母亲死后,姨娘一直充当着他母亲的角色,任劳任怨地照顾着他。还因为知道他不喜欢其它姨娘代替他母亲,而跟简青山放弃了娶她为妻子的事情。 父亲真实的所作所为,就让他一人知道就好。 简青洲伸出双手,拥抱住许嘉怡:「谢谢……娘亲,总是包容我的任性。」 听见了简青洲喊着娘亲,许嘉怡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抬起头再度询问:「青、青洲,你刚刚说什么呢?」 「我说娘亲,谢谢您。」简青洲笑了一下,不厌其烦地再讲了一次:「您若是爱听,我可以叫好几次娘亲。」 「青洲……呜呜呜……」许嘉怡捏了自己的脸颊,确认自己不是在作梦,眼睛飘出了感动的泪水。她等了二十年,终于听到简青洲喊了她娘亲…… 简青洲轻轻安抚着许嘉怡,「娘亲您别哭,你还是笑着的时候最好看。」 许嘉怡拿着帕子擦了眼角的泪水,今天这是怎么了?不过是被叫个娘亲,就满足了? 「跟你父亲一样油嘴滑舌!」 简青洲扯了扯嘴角,「是、是、是。」 许嘉怡再次抱紧简青洲后,不捨地松开了双手,她知道迟早该放简青洲一人走自己的路。 她催促道:「你快点上台吧,所有观眾都等着呢。」仔细一看,她的儿子又长大了,现在抱他,都得抬头才能与他平视,不像以前还是个娃娃爱哭呢。 「知道了、知道了。」简青洲从靛蓝色金丝的锦囊里掏出丝线,准备走上台:「娘亲,别唸叨了,以后还有得你念呢。」 简青洲一手翻开布帘,却突然被按下。 「青洲,是我。」傅东弥偷偷地来到了台前,「我有问题要问你。」 「东弥……怎么了?」他记得他们已经讨论好了浮生园的归处,难道傅东弥怕他反悔了? 「你还没告诉我,要怎么赔偿我。」傅东弥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简青洲,简青洲没有拒绝。 两人都心照不宣,谁也没有动。 简青洲微微脸红:「早就想好怎么赔偿你了……上台的时候回答你。」 § 啪啪啪—— 台下的鼓掌连绵不绝地拍响,简青洲来回横扫,好多人都来了。 常常来看戏的黄伯伯、不戴眼镜看不见舞台在演什么的刘奶奶、最近大改造后,很爱来看戏的何贵妇、之前认识的朋友路遥、以前待在浮生园的操偶师阿辉、阿东、纯真、简家的堂兄弟姊妹。 还有……傅东弥。 「很谢谢各位百忙之中,在今天这样的好天气,选择来到浮生园看傀儡戏。」明明已经演练了很多次,简青洲还是不自觉地手抖,他很快调整了自己的状态,站在戏台前,深深对着所有人一鞠躬。 他还记得他第一次站在戏台前,也是这般紧张。 简青洲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提着木偶作戏。 他的手指灵活,如翩翩起舞的蝴蝶,穿梭在丝线期间,木偶被他提动时栩栩如生,时而高兴、时而难过,时而生气,就像这浮生一样,有酸、有甜、有苦、有辣。 眾人纷纷忘记了呼吸,屏气凝神观看着简青洲带来的傀儡戏。 直到简青洲放下了木偶,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戏里,无法自拔。 隔了几秒,不知哪个人声音不算宏亮,甚至有点沙哑,却率先喊了一声「好」—— 简青洲获得了一片满堂喝采。 他将木偶抱在手上,站在戏台前,再度向所有看客们,一鞠躬。 「二十多年前,父亲因战事将浮生园牵至浦杨,这一做便做了二十多年。我在这里出生、长大,浮生园也是我的另一个家。」 「后来父亲身子不好,将浮生园交接给我,但这几年生意却越来越差,我试了很多方法,却没有好转。我时常想,是否要停掉傀儡戏?」 「这时很多人都鼓励我,希望我继续做下去,我也承着父亲的想法,让浮生园继续延续下来。」 「就在上个月,我的父亲简青山,在病床上逝世了。我开始思考着,是否还要继续做浮生园?」 简青洲紧紧抱着手里的木偶,表情变得难过:「我好像顿时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目标。」 「或许对有些人来说,我选择收掉了浮生园,是违背了父亲的意志。大家可能会觉得,我是不是不爱傀儡了?」 「但是,相反地,其实我很爱操偶,很喜欢傀儡戏。正因为我还爱着它,我才选择收起来。」 傅东弥当时听到他要收起来,也表示不敢置信,甚至说愿意再投钱帮忙。傅东弥不希望简青洲把责任都拦在自己身上,也不希望他放弃操偶。 简青洲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维持浮生园对我来说太难了,我与娘亲每天看着帐本发愁,这几个月虽然获得了一些资助,但还不能完全解决未来的财务状况。」 即便有了钱,却不是长久之计。但他不后悔自己做了很多尝试,试图让浮生园起死回生。 「我想着,是时候该收掉浮生园了。」 「虽然很难过,也很不捨,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各位看官们来看戏,总有散场的时候,现在浮生园也是。」 「真的很谢谢你们,很感谢你们愿意来看浮生园最后一场戏。」 简青洲最后一次鞠躬,再抬起头,已经泪流满面: 「我有一个木偶,从小陪伴着我长大,陪我玩,陪我度过了每个孤独的时刻。虽然它后来消失了,但我还记得那些陪伴我的时光,我永远爱『他』。」 「最后,我想说,即使浮生园不在了,浮生园的傀儡戏也会与美好的时光一样,永远在你们心中。」 傅东弥凝望着简青洲,伸出手摩娑着被简青洲抚摸过,后来被他绑成同心结的丝线。 曾经,他是仇恨的傀儡,而现在,永远是简青洲的傀儡—— 只为简青洲一人跳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