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敌驯养指南 1v1 H》 继位书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黏稠,混着凯尔维尔近日不间断的冷雨,冻得人骨头发疼。遍布苔痕的白岩城墙上,皇家卫队队长巴雷特转动着僵硬的脖颈,将视线从笼罩在雾霭中的王宫尖顶收回。 “见鬼的天气,”老兵汉克把长戟顿在石砖上,他搓着满是老茧的手,“国王驾崩,连这天都哭丧个没完了?再这么下去,我的老骨头非得长出蘑菇来。” 年轻的列文打了个哈欠,强作精神,“汉克,你就不能盼点好?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天降甘霖,是吉兆呢。” 他说着,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城外,在那片模糊的黑暗中,两万名本该保卫王国的士兵正将他们的君主之城团团围住。“再说,咱们还有两位王子。” 汉克哼了一声,浑浊的眼睛里透着明了,他压低声音“问题就在这,一个王国可没法有两位新王……” 列文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巴雷特严厉的眼神制止了。议论朝政是重罪,尤其是在这节骨眼上。 然而,沉默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不祥气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国王乌瑟三世的溘然长逝,将一个棘手的谜题丢给了所有人。王位的继承权,成了悬在每个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将整个王国逼到了破裂的边缘。 一切的根源,都要追溯到那段讳莫如深的王室过往。 先王的第一任王后罗薇娜由埃莉诺太后亲自挑选,却从未得到丈夫的垂青。只在嫁给国王第三年生下伊苏尔德公主,之后便再无喜讯。好不容易在六年前又诞下埃德蒙王子,国王却在同年遇见了彼时还是索兰尼亚公主的凯瑟琳。他很快便被其惊人的美貌所俘获,铁石心肠地废黜了发妻,一心只想迎娶凯瑟琳。罗薇娜在羞愤中凋零,只留下了刚满一岁的埃德蒙。 而凯瑟琳王后,这位嫁入阿尔比恩八年的异国美人,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孤身而来的公主。她凭借过人的手腕,在朝野与军中都培植了盘根错节的势力。如今,她更是打出了最致命的一张牌:攻击乌瑟三世与罗薇娜的婚姻是在太后胁迫下的产物,因此根本无效。 这样一来,埃德蒙王子便不再是正统继承人。王位,理应由她与先王所生的幼子加雷斯继承。 埃莉诺太后自然不会坐以待毙,她宣称手中持有一份由先王亲笔签署,并有大主教与大法官联名见证的《婚姻地位及继承权确认敕书》。 倘若这份文件为真,便能从法理上彻底堵死凯瑟琳的所有图谋,阿尔比恩素来遵循长子继承的规矩。 然而,凯瑟琳早已调动效忠于她的三千大军,以保护王室为名,陈兵宫外。 此刻,太后正与她仅剩的支持者们被变相王宫深处,与城外虎视眈眈的军队遥相对峙。 寒风卷着雨沫拂过城头,汉克凝望着远处王宫巍峨的轮廓,缓缓吐出一口白气。 天下大势,万民生死,都取决于他们等待的这一位了。 入王都 黎明的薄雾中,清脆有力的马蹄声响起,由远及近。城墙上的守卫们纷纷精神一振,将目光投向那片灰白之中。 终于,一个高大的身影破雾而出。他驾驭着一匹肌肉虬结的战马,裹在一件黑色斗篷下,帽兜深陷,只露出一个轮廓硬朗的下颌。 他在城下百步处勒住缰绳,战马不安地刨了刨蹄。 骑手抬起头,兜帽随之滑落,露出一张与周身肃杀之气不相符的年轻面孔,灰金色的长发被潮气濡湿几缕,贴在饱满的额头旁。双瞳是北海般深沉的蓝色,锐利如鹰隼。他望向城头,扬声道:“开城门。” 巴雷特的眉头紧紧锁起,他一只手按在剑柄上,沉声回应:“来者何人!王都戒严,未持太后或王后手令者,一律不准入内!” 马上的年轻人似乎轻笑了一声,他从腰间摘下一枚银质的物件。在众人的目光中,将那东西向空中抛去,另一只手从马鞍侧摘下长弓,抽箭、搭弦、拉满,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嗡!” 弓弦震动的声响还未消散,那支利箭已离弦而去。箭矢如一道黑色的流光,追上了那枚正在下落的徽章,穿过了吊坠的悬挂孔。 城墙上的所有人都骇然失色,巴雷特只觉一股劲风擦脸而过,他猛地回头,只见那支羽箭“咄”的一声,钉入他身后的木制塔楼立柱上,箭尾犹自剧烈颤动。 所有人都安静了。巴雷特僵硬地转过头,看着那根离自己侧脸不过几寸距离的箭矢。 箭头上,一枚银晃晃的徽章正悬挂在那儿,徽章上雕刻着一头引颈咆哮的冬狼,工艺精湛,栩栩如生。 巴雷特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认得这枚徽章。是诺斯嘉公国的信物。他吞了口唾沫,扯着嗓子大喊:“放下吊桥!开城门!快!” 吱呀作响的沉重吊桥缓缓落下,城门洞开。 崔斯坦看都未看城墙上众人敬畏又恐惧的神情,他淡然地收起长弓,一抖缰绳,策马从容地踏入了凯尔维尔城。 在他经过巴雷特和他手下的一众士兵时,士兵们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崔斯坦的视线扫过他们,如同检阅自己的部下。 “带路。” 压抑的脚步声跟随着马蹄远去,一名年轻士兵终于忍不住,对着他离去的背影低声啐了一口,不屑地对同伴抱怨,“真是个粗鲁的北方蛮子,毫无教养。” 他的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一道黑色的鞭影破空而来。 四周霎时死寂,众人惊恐地望去,只见崔斯坦坐在马上,并未回头,手腕轻巧地一抖,便收回了那条长长的马鞭。 崔斯坦的声音随着马蹄声缓缓从前方传来,飘散在冰冷的雨雾里。 “在诺斯嘉,搬弄是非的舌头会被拔掉喂狼。” 铁蹄声 多嘴的士兵还没来得及从恐惧中平复心绪,一阵轰鸣就从身后响起。 起初只是大地轻微的颤动,然而这节奏很快变得清晰、密集——那是无数铁蹄敲击在路面上的声音,排山倒海,摧枯拉朽。 所有人诧异地回头,望向刚刚对崔斯坦敞开的城门。 两千名重骑兵,沉默地列队而行,皆披挂着银色的板甲,板甲上沾满了长途跋涉的泥泞。雨水顺着冰冷的金属表面滑落,却冲不掉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 他们马鞍侧悬挂着战斧,背负着十字弓和箭袋。最前方的一面巨幅军旗在风中挣扎着展开,上面绘制着诺斯嘉公国的银狼徽章。 骑兵的队列在城门后自动分流,为首的一名骑手策马上前来,他拉下面甲,露出一张与崔斯坦同样年轻,但更加粗犷硬朗的面孔。 “我是卡尔·伊瑟尔,诺斯嘉第三骑兵团指挥官,”他声音洪亮,盖过了马蹄的杂音,“你们谁看见公爵大人了?” 汉克抬手指向王都内城的方向:“我们队长刚带公爵阁下往那个方向去了。” 卡尔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废话。他举起一只拳头。整个骑兵队列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般,毫无声息地停驻下来。 “一部二部坚守此地!三部跟我来!”他一声令下,半数的骑兵便跟随他向着崔斯坦离去的方向涌去。剩下的部队则迅速控制了吊桥和城门,俨然一副接管此处防务的姿态。 瓦卢瓦公爵位于王都的府邸多年未曾启用,显得庄严肃穆,庭院中的橡树在阴雨中挺立。 崔斯坦独自步入父亲的书房,屋内没有点灯,壁炉里只有奄奄一息的灰烬。他就这样站在黑暗中,任凭记忆将他吞噬。父亲的佩剑、铠甲、摊开在书桌上忘了收起的地图……每一件物品都无声地控诉着他的缺席。 他疲惫地跌坐进皮椅中,将脸埋入掌心。直到门被轻轻推开,卡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旧伤又犯了?”卡尔皱了皱眉,走上前问。 崔斯坦从臂弯中抬起头,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沙哑。 “不,我只是在想,如果是父亲面对这样的情形,会怎么做。” 卡尔见他落寞的神情,叹了口气,反手将书房的橡木门关严。 崔斯坦自顾自地继续说,“局势比我们想象得更糟。凯瑟琳已经控制了半数以上的御前会议成员,她的三千大军,就在离王宫不足两公里的地方,扎营已经超过三天了…” “既然已经到了城下,又为何按兵不动?” 卡尔走到他身边。 崔斯坦在皮椅上换了个姿势,双手交叉搁在书桌上,眼里带着几分嘲讽。“想来姨母手中,除了敕书,还有一样让她不得不忌惮的东西——圣殿骑士团。” 圣殿骑士团是隶属于教会的武装力量,不受任何王室调遣,宣誓只效忠于王国的合法继承人。 “有《继承权确认敕书》在,凯瑟琳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篡位者。只要她敢下令攻城,就是公然叛乱。骑士团势必会出手镇压,那些见风使舵的将领,在生死存亡之际,未必还愿意为她卖命。” “但姨母也不敢贸然亮出底牌,圣殿骑士团究竟有多少兵力无人知晓,仅靠他们或许能与王后拼死一搏,但想坐稳王位,难。” 卡尔很快便明白了这场对峙中隐藏的症结,他走到书房中央的巨大军事沙盘旁,上面雕刻着凯尔维尔的地形。象征敌军的木块已经将代表王宫的模型重重包围。 “你可有了计策?”卡尔问道。 “当——”的一声脆响,崔斯坦解下腰间的长剑,将其扔在了书桌上。 “父亲告诉过我,凯尔维尔的贵族习惯用谎言和阴谋编织巨网”他扬了扬下巴,“我们诺斯嘉人学不来这套,不过,我的剑会替我说话。” 太阳宫 崔斯坦与卡尔并肩步入白狮城堡,这里所有旗帜与纹章都覆上了黑纱,走廊里碰见的侍从皆垂首而行,沉默得像一群幽魂。与府邸不同,这里壁炉中都燃着火焰,只是那温暖却驱不散空气中凝滞的悲惶。 他们正要前往太后所居白塔,却被一队身着猩红罩袍的卫士拦住了去路。 为首的骑士盔明甲亮,胸前刻着金狮徽记,是凯瑟琳王后的卫队。 “公爵大人,王后陛下请您前往太阳宫一叙。” 卡尔的手握住了腰间的剑柄,崔斯坦却向他递了个眼色。他平静地看向骑士,“带路。” 太阳宫与笼罩在素缟中的王宫主体格格不入。这里暖香浮动,奢华依旧。 卡尔留在门外,崔斯坦独自踏入凯瑟琳的起居室时,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厚重锦缎窗幔低垂。天鹅绒长塌上金丝软垫堆积。 王后凯瑟琳一袭暗紫长垂裙装,锦缎完美地贴在她腰身的曲线,金色长发散漫堆到肩侧,正慵懒地靠在矮榻边喂食笼子里的金丝雀。 与其说她在为先王守丧,不如说她在等待随时可能到来的加冕。 在余光中扫视到来人,她缓缓转身,一双凤眸自上而下地打量着崔斯坦。 从他挺直鼻梁到幽深的蓝眼睛,一缕微卷金发不羁贴在他耳后跟,混合清冽与俊逸的双重气质。 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少年,只可惜……凯瑟琳心中暗自评价他。 她缓缓地站起来,赤着脚,踩在厚厚的地毯上。 “辛苦了, 我亲爱的…堂弟。”她的红唇微启,特地将最后的词咬得分外暧昧。 崔斯坦心中升起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他略一欠身,维持着得体的距离,却根本不敢去看她,只以公事公办的口吻应道:“陛下。我奉命前来王都,陛下却派人封锁通往姨母寝宫的要路。莫非这就是凯尔维尔宫廷的待客之道?” 凯瑟琳听到他冷淡的回应,嘴角的笑意不减反增。 “哦。”她凑得更近,近到崔斯坦能清晰地看见她眼中自己的倒影。 “这一路,想必风尘仆仆。”她伸出一只手,替崔斯坦掸了掸披风,纤长的手指上戴着数枚价值连城的戒指。 理智告诫崔斯坦立即后退,但是他僵直着杵在原地,无法动弹分毫。 她的指腹扫过他胸前的衣料。织物下,崔斯坦感到她的温度透过薄衫而来,一阵极为陌生的战栗,沿脊柱攀缘而上。 “别这么心急,我亲爱的公爵大人,太后她年纪大了,难免伤春悲秋。国王陛下驾崩对她的打击太过沉重,不适合见客。” “但既然你如此思念她…也罢。” 她说着,玉指轻挑解下胸前那枚黄金日轮胸针。紧接着,在崔斯坦完全反应过来之前,她踮起脚尖,将那枚尚带着她体温的胸针,亲手别在了他的稠衫之上。 他强忍下浑身的别扭与不适,感受着面前女子吐息兰麝。 在他面前的并不是敌人,或者,对方或许根本就没把他放在敌人的位置上….. 女人细细调整着胸章的位置,然后又缓缓后退一步。 “好了。戴上这个,”凯瑟琳仿佛满意于自己的杰作一般,“往后在白狮堡,见它便如同见我。没人再敢拦你的路。” 言毕,两名佩刀侍卫又忽然静静推门而入,立门口两侧对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欲与惧 崔斯坦快步走出了那间暖香四溢的囚笼,卡尔在外等候已久,立刻跟上了他的步伐。 崔斯坦走得很快,仿佛身后有怪物在追赶,灰金色长发此刻略显凌乱。 他的呼吸也有些粗重,英俊的面庞上交织着烦闷与怒意。 “王后陛下为难你了?”卡尔紧跟在他身后,敏锐地察觉到了崔斯坦的不对劲。 崔斯坦停下脚步,猛地想去扯别在胸前的胸针,又仿在触碰到时弹开。佛觉得那东西脏了自己的手,便用外袍下摆拼命擦拭着手指,直到指节泛起一片红晕才作罢。 他盯着胸口,看到一片隐形的霉斑生长在那里。 “王后陛下……恐怕不大好对付。” 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让卡尔更加困惑。 “什么意思?”他追问,全然没注意到挚友脸上泛起的异常潮红,“你可是诺斯嘉的‘冬狼’,就算对手是毒蛇猛兽,也没见你退缩过分毫。” 崔斯坦张了张嘴,却难以启齿。 当凯瑟琳的指尖滑过他胸膛的那一刻,他腹中竟升腾起一股陌生的热潮。 那是非饥、非渴、非怒的欲望,它好似某种卑劣的寄生之物,在他体内悄然苏醒,伸出无数无形的触手,搅动着他的脏腑,令他口干舌燥,心跳纷乱如鼓。 那体验何其陌生,又何其可鄙! 理智与教养都对他发出厉声的斥责,可那身体背叛的渴念,却分毫不减。 他无法将这等荒唐的情状诉诸自己最信赖的友人。 年轻公爵的面颊浮起一片不自然的绯红,他猛地转过头,回避着卡尔探询的目光,然后,似是为驱散心中那股焦躁,再度迈开双腿,步速甚至比之前更快了。 卡尔立在原地怔了片刻,瞧着他几乎可以说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更加坠入云里雾里中。 他只得提步赶上:“何至于此?她终究只是个妇人罢了。难不成我们的公爵大人,竟还会畏惧区区一个女人不成?” “朋友啊,”崔斯坦并未回头,他的声音随风飘来,含混在走廊空旷的回响里,“诺斯嘉可没有这样的女人,没有!” 太阳宫内,暖炉里的熏香燃尽,化作一缕轻烟散去,殿内温度渐渐转凉。 女官塞拉菲娜花费了足半个时辰,才自太后所居的白塔折返回来。 凯瑟琳王后正支颐而坐,阖着双眸,似已困倦。那张惊心动魄的脸在摇曳的烛火下,半边隐入阴影,静谧之中透出一种骇人的威仪。 塞拉菲娜踌躇片刻,终究是上前,轻轻唤了一声:“陛下。” 仿佛自缱绻梦境中初醒,凯瑟琳长睫轻颤几下,慵懒地掀开了眼睑。 “他一直带着?”她说着,眼睛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那团烛火。 塞拉菲娜低头,恭顺地禀报亲眼所见,“陛下,公爵大人确实戴着您所赐的金徽。从这里到太后的寝宫,都未曾摘下来。” 她顿了顿,抬眼看着垂幔上摇曳的光影,若有所思地补充了一句,“只是,陛下真当他会接受您的好意,与我们结盟吗?” 凯瑟琳嗤笑一声,摇了摇头,嘴角弯起的弧度尽是嘲弄,“他是否和我结盟,并不重要。” 她说着,收起了笑容,湛蓝的凤眸蓦地沉了下来,“我只是怕,他从未想过和任何一方结盟。” 如今的事态,若是崔斯坦仗着其手中的兵马,趁此时机发兵谋叛,自立为王,谁都没有与他一抗之力。 冠与剑 白塔顶层的宁祷堂里,数百支蜂蜡烛在鎏金的烛台上安静燃烧,投下的光线却无法驱角落的阴影,反倒让那些悬挂在石壁上的圣徒像带上了一种幽魅。 他们的眼睛用金线绣成,在烛光下闪烁变幻,仿佛正在默默审视着来访者。 埃莉诺太后跪在祈祷垫上,黑色丧服曳地,银灰色的头发在脑后挽成发髻。她的背影瘦削挺拔,如同一柄收敛起锋芒的旧日利剑,即使在独自祈祷时,也未曾有一刻的松懈。 沉重的橡木门被推开,地面上晃动的人影仿若一条被拉长的幽魂。 崔斯坦挥了挥手,示意送他来此的侍女退下。然后他独自一人,走向礼拜堂中央的圣坛。 最终,他在距离太后数步之遥的地方站定,静静地等待着。 埃莉诺背对着他,结束了最后的祷词,随后才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转了过来。烛光瞬间涌上她布满皱纹的面庞,照亮了紧抿的唇和那双威严犹存的眼。 可当她的视线触及崔斯坦的脸时,所有刻意维持的端庄霎那间都瓦解。 “瓦莱莉娅……”埃莉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听到母亲的名字,一阵迟来的刺痛攫住了崔斯坦的心脏。 他想起了母亲临终前苍白的脸庞,病榻边挥之不去的药草气味。 那些尘封的画面瞬间涌上,他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屈膝依足宫廷礼仪,单膝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石砖上。金属膝甲与石面的碰撞声,在这间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太后陛下,崔斯坦·瓦卢瓦,前来此处,听候您的差遣。” 尘世的称谓将埃莉诺从回忆中唤醒。她疲惫地眨了眨眼,先前的恍惚缓缓褪去。 “崔斯坦,我的孩子。”她的声音听来干涩,大概是许久未曾饮水的缘故,“过来。到这儿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依言起身,走上前去,在她面前站定。太后仰起头,浑浊的目光细细打量着他的轮廓,最后定格在他的眼眸上。 “你的眼睛……真像她啊。” 是吗?崔斯坦想。他努力在姨母这张布满沟壑的脸上搜寻着母亲的影子,却一无所获。 这时,他捕捉到了太后眼中的情绪,那里除了追忆,还藏着些别的什么——懊悔,或者说,未尽之言的沉重。 多年前,母亲在诺斯嘉的壁炉前同他讲起王都旧事时,眼中也曾有过这样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 难捱的静默在两人之间晕染开。最终,还是埃莉诺挪开了她的视线,仿佛是为了掩饰那一瞬间流露出的软弱。 她的目光顺着他线条硬朗的锁骨滑下,在他身穿的深色的稠衫上停住,那里别着一枚黄金日轮胸针,即使在昏暗的烛火下也格外刺目。 她的眼神冷了下去,搀扶着侍女的手臂不着痕迹地收紧,“看来,你已经见过你的王嫂。凯瑟琳真是体贴,还赏赐了你这样贵重的信物。” “陛下明鉴。”崔斯坦神色不变,任由那枚金徽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若非如此,我又怎能冲破王后陛下的层层眼线,顺利地站在这里呢?” 他刻意矫正了对凯瑟琳的称谓,意味再明显不过。 半晌,太后紧绷的嘴角松弛了下来。她发出一声长叹,声音中带着无尽的疲惫。“也对。毕竟在这王宫里,如今就连一只送信的渡鸦也未必属于我了,” 她停顿了一下,话锋陡转,“但是你有。我听说城外喧嚣得很,崔斯坦,你带来了多少人?” “三千沃尔伦之狼已入城,另有两万大军驻守城外,随时待命。”崔斯坦一五一十地回答。 “如今外有敌军,内有奸后,王国危在旦夕之刻。崔斯坦,你若肯出手相助,”她向他伸出枯枝一般的双手,捧住他的手,“待日后,埃德蒙登基为王…诺斯嘉公国可免三十年的税收!我会昭告天下,封你为阿尔比恩的护国公,地位仅在君王之下!”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确实是足以令任何野心家都为之疯狂的许诺。然而崔斯坦闻言,却缓缓地摇了摇头,退后一步。 “太后陛下,我远道而来,不是为了分一杯羹,瓦卢瓦先祖世代守护的是阿尔比恩的冠冕,而非觊觎冠冕之下的权势。” 崔斯坦顿了顿,继续道,“况且,这是我母亲弥留之际交托于我的。先祖遗命,慈母遗愿,此为我前行的唯一信条。” “不过,”他话锋一转,“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出动沃尔仑之狼,您手中的敕书与圣殿骑士团才是破局根本。” 见埃莉诺一脸错愕,他放缓了语调,“以北境之军拥立新王,恐怕难以服众。无根的浮萍,风浪一来,立时便翻个底朝天。” 听出了他话中的真意,埃莉诺紧绷神经这才渐渐缓和下来。 她又打量了他片刻,权衡着内心的种种利弊得失,许久之后,终于长舒了口气,紧攥许久的拳头也终于缓缓松开。 “好样的,”她干巴巴地赞许道,“不愧是瓦莱莉娅与康拉德的孩子。但是,如今宫廷里处处都是凯瑟琳的眼睛和耳朵,还不是拿出敕书的时机。在我们有所准备以前,它决不能见光。” 埃莉诺思忖片刻,压低声音,对崔斯坦耳语道:“你现在从西边的旋梯下去,可以直通玫瑰庭院。埃德蒙和他的姐姐伊苏尔德在那儿等你。孩子们都被吓坏了,你去见一见他们吧。” 玫瑰庭 崔斯坦原路回返,外界清冷的空气让他精神一振。卡尔一言不发地守在门外,见他出来便立刻跟上。他们顺着太后指引的楼梯一路往下。 楼梯的尽头是一扇不起眼的侧门,推开它,潮湿的泥土芬芳扑面而来,夹杂着凋零玫瑰残存的幽香。 这里就是王宫的玫瑰庭院,然而此时全无浪漫景致可言。 两人尚未开口交谈,一个陌生的声音便从花丛深处传来。 “两位大人。” 循声望去,他们看到一位他们年纪相仿的青年,生了一张称得上是温和干净的脸。 他身上并未穿着仆役的短袍,而是随意套了一件做工精良的亚麻衬衫。看到他们讶异的神情,青年便从矮篱中走出来,向他们行了个礼。 “我叫里恩。奉太后之命在此等候二位。” 里恩见崔斯坦和卡尔的着装并非宫廷样式,他猜出了他们的来处。“想必两位大人便是来自诺斯嘉的援军了。太后有令,让鄙人引二位前去面见公主与王子殿下。请随我来吧。” “我是她们的绘画老师。有时也代管一些孩子们的杂事。”里恩领着二人穿过湿漉漉的石径与紫杉树篱。“两位殿下近日足不出户,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书房和寝殿里。” 里恩叩响了厚重的木门,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细微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少女苍白的脸。她的金发与乌瑟三世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眸却继承自罗薇娜王后,是一种浅淡的褐色。 或许是因为连日的惊惧与哀痛,那双杏眼中布满血丝。 在看清来人时,她的眼中露出敌意。“我不是告诉过你,没有我的吩咐不许带陌生人来这里吗?这里不需要你们。给我滚出去!” 说着便要将门合上。 “殿下!”里恩连忙伸手抵住门框,他侧过头,带着歉意对崔斯坦说:“前些日子,公主殿下养的猫,就在这玫瑰庭里死了……浑身僵硬,嘴角还带着白沫。自那之后,殿下便觉得处处都是危险,总担心有人要害她和王子殿下。” 崔斯坦默然,目光越过少女的肩膀,投向了书房的更深处。 里恩在公主耳边低声解释着,告诉她眼前这两位身披铠甲的男人,是太后特意请来保护他们的援军。 过了许久,少女眼中的敌意才渐渐消减,但戒备依然像一件无形的甲胄包裹着她。 她向后退开一步,将门板拉开一点,堪堪能让他们三人进来。 里恩轻手轻脚地为两位将军搬来椅子,示意他们落座,自己则转身去准备镇静神经的洋甘菊花水。 伊苏尔德躲到了几步开外的一把扶手椅,她蜷缩在那儿,一双浅褐色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二人。 盔甲在壁炉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辉光,更显得他们与这环境格格不入。崔斯坦解下身上的佩剑,将其平放在脚边的地毯上,尽可能让自己的姿态放得柔和。 “别这么紧张,”他尝试着放缓语调,“按辈分算,公主殿下应该称呼我一声叔叔。” 然而这番示好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少女只是抿紧了嘴唇,下颌的弧度绷得更紧了。 崔斯坦无奈地摇了摇头,唇边却逸出浅淡的笑意。他倒并不觉得恼怒,反而对少女倔强的神态倍感亲切。 在北境度过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如同错落的光斑般投射进他此时的思绪。 “你看她,”崔斯坦侧过头,对身旁的卡尔低语道,“跟阿黛尔小时候像不像?” 他又将目光转向伊苏尔德,“我也有个妹妹,她的脾性可比你厉害多了,若是她也在这儿,你们俩说不定会很投缘。” 卡尔听到阿黛尔的名字,想起被小姑娘拧着耳朵痛骂的情景,至今还心有余悸,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啧,”崔斯坦瞟了他一眼,“每次提起阿黛尔,就乐得像个傻子。” 卡尔被他调侃得不好意思,立刻敛了笑容,咬着腮帮别过脸去,再也不肯多吱一声。 正在这个时候,矮桌边几张摊开摞着的手稿引起了崔斯坦注意。 他随手翻看了一下其中内容,在发觉其只是几份普通的民间传说,书稿边缘带着点湿漉的痕迹,像未曾风干的泪渍。 他将书稿轻放回去,望向不远处的伊苏尔德。 伊苏尔德显然对这边的动静格外敏感,只是轻瞥了一眼这边,便又如惊弓之鸟般低下了头。 崔斯坦仿若没察觉那道受惊的视线,只是指了指那几份手稿,温声开口:“看来殿下也喜欢读民间的传奇。我小时候总央求母亲给我讲故事,北境的故事不像这里……没有那么多风流的韵事,但有很多关于精怪的传闻。” 伊苏尔德没有作声,只是悄悄竖起了耳朵。 他压下眉眼做神秘状,向卡尔的方向轻轻一偏头,“殿下,你看他高大结实的模样,从前却有个绰号叫‘怕鬼的胆小卡尔’。” “崔斯坦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如此揭短,卡尔一张英气蓬勃的脸顿时红了到耳朵根,“我哪有…胡说八道!” 崔斯坦轻咳一声以掩藏笑意,“有回他半夜巡夜,看到雪堆里有个若隐若现的小姑娘,哭哭啼啼,样子十分可怜。他想抱那小姑娘回去,刚要去拉人,小姑娘忽然拔高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白狼。” “那白狼睁着一双血盆大口,吓得卡尔扭头就跑。” 伊苏尔德听到此处,身体微微战栗起来,下意识将目光移向别处。 卡尔气鼓鼓道:“本来就没有此事,这唬人的故事你都传了三年了!” 崔斯坦并不理他,拿起手稿,将其放在伊苏尔德身边的一个小茶几上,继续说道:“在我们北境,有个家喻户晓的寓言,不知殿下可曾听闻。” 伊苏尔德始终没有回应,但是她眼瞳中的坚冰,已经出现了些许化冻的痕迹。 里恩静悄悄端来了三杯洋甘菊茶,分别置于崔斯坦、卡尔与伊苏尔德手边的茶几上,这才躬身退到了一旁角落里。 崔斯坦啜饮一口温热的花草茶,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殿下,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一个在群山间放牧的年轻牧羊人。” “某天,风雪骤至,他躲进了一个山洞避寒。可他刚点燃篝火,洞穴深处就传来一阵低沉的咆哮。他吓坏了,循声望去,发现一只体形硕大的冬狼正蹒跚地向他走来,那头狼有您面前这位铁甲将军两倍高。”崔斯坦朝着卡尔的方向抬了抬下巴,后者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伊苏尔德的呼吸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扶手。 “牧羊人以为自己死定了,他本能地拔出腰间的短刀。然而,那头狼非但没有扑上来,反而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琥珀色的眼睛里竟满是恳求。它抬起一只前爪,呜咽着,迟疑地递到牧羊人面前。” 崔斯坦的声音停顿了片刻,留给这寂静的书房足够的时间酝酿悬念。他缓缓抬眼,终于直视着伊苏尔德那双不安的眼眸。 “牧羊人看到了,那狼的爪垫里深深地嵌进了一根长长的荆棘刺,伤口周围已经化脓。它一直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此刻,它的喉咙里发出焦急的低吼,却不敢再靠近分毫,生怕吓到了眼前这个唯一的希望。” 故事讲到这里,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毕剥声响。伊苏尔德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了几分。 崔斯坦的声音再度响起“这个时候,洞外风雪呼啸,洞内是忍受痛苦却主动示弱的野兽。牧羊人握着刀,他可以选择转身逃跑,任由冬狼自生自灭;也可以选择相信它眼中那份罕见的善意,上前为它疗伤。” 他说完,便不再言语,静静地看着伊苏尔德,仿佛那个手握短刀的牧羊人变成了她。恐惧与信任——抉择的荆棘,此刻正扎在少女的心里。 长久的静默之后,伊苏尔德终于有了动作。她拿起那杯早已温凉的洋甘菊茶,小口地喝了一点,“后来呢?” 崔斯坦如释重负般笑了笑,“故事的后来很简单。牧羊人用短刀为狼挑出了刺,还撕下衣角为它包扎。而那头冬狼……便成了他后来在群山中最忠实的守护者。” 伊苏尔德垂下眼睑,轻轻放下茶杯。“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说明…你们并非是表里不一的狼?” “冬狼永远只会用利爪和獠牙对付敌人。”崔斯坦看向伊苏尔德,“我的家族徽章是冬狼,但这头狼并非代表残暴,而是象征守护的意志。” “我向您保证。这誓言既是为王室,也是为了您的安全。现在…我能否见一见埃德蒙王子?” 静水深 伊苏尔德迎着他的视线,那目光里没有逼迫,只有耐心与尊重。这样的眼神,她在父王身上也从未见过。 她沉默良久,直到身后的里恩轻咳一声,少女这才避开那过于澄澈的蓝眼睛,轻轻点了点头,“但现在,埃德蒙他……还在休息。” 里恩适时地走上前,为崔斯坦轻声解释:“王子殿下受了不小的惊吓,自国王陛下驾崩之后,他总是嗜睡,精神头很差。” 正当崔斯坦还想再问些什么时,一名来自白塔的侍女匆匆来到书房门口,隔着门帘行礼禀报。 “公爵大人,太后陛下有旨。公爵府经年空置,也没几个懂事的人服侍着,恐不周全,请公爵大人同卡尔将军暂时在蔷薇馆住下。太后还说,邀集了宗族王公与几位重臣,将于今夜在百花厅为您设宴洗尘。” 家宴?崔斯坦微微蹙眉思索片刻,随后他抬头看着伊苏尔德,“既然如此,便不叨扰王子殿下休息了。”他淡然道,“我猜届时小王子也会一同赴宴,我们彼时自会相见。” 他朝着伊苏尔德和里恩微微颔首示意,便在卡尔的陪同下转身离开了书房。 当他们的军靴声在长廊中远去,伊苏尔德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仍有些怔忡的里恩。“里恩,你觉得…..这位公爵值得信任吗?” 里恩转过头,褐色的眼里映着少女苍白的脸。 离开了那座小楼,两人重新踏上了玫瑰庭院湿漉漉的石径。此刻的卡尔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疑问。 他看着身旁默然不语的崔斯坦,终于低声开口,“你为何临时改了主意,不坚持见埃德蒙王子?” 崔斯坦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前方的巍峨的白塔。 白塔隐没在连绵不绝的阴雨之中,显得孤寂又冰冷。 “卡尔,你不觉得奇怪么,”他幽幽开口,“太后言辞恳切地告诉我,如今王宫内处处皆是凯瑟琳王后的眼目,她已遭变相禁足。” 他说到这里,回头对上卡尔疑惑的双目,“若是如此,一位被围困的太后,既要避人耳目,却又为何能这般张扬地昭告群臣,大排筵宴为我接风洗尘呢?” 是的,这根本说不通!卡尔恍然大悟,胸甲下的心脏瞬间沉了下去。 “她说一套,却在做另一套,”崔斯坦凝视着远方,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太后的心思……或许比凯瑟琳王后更难猜。” “眼下局面已是一团乱麻,”他低声对挚友说道,“这水底深处的东西,我们根本看不清楚实情罢了。既如此,不如静观其变,万不可轻举妄动。” 黄昏已至,夜幕盖住了阴雨连绵的凯尔维尔,王宫的议政厅却烛火通明。 凯瑟琳疲倦地靠在椅背上,她最信任的女侍官塞拉菲娜站在她身后,为她轻柔地按压着太阳穴,以缓解她连日处理王国事务所积累下来的疲惫。 烛光柔和地勾勒出她脸庞的轮廓,卸去了日间威严,凯瑟琳少了几分凌人的锐气,多了几分与生俱来的妩媚。 她听着塞拉菲娜的低声汇报,右手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支鹅毛笔的尾羽,那柔软的羽毛漫不经心地拂过她白皙的手掌心,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痒意,“你是说…伊苏尔德那孩子,接见了崔斯坦,还和他聊了足有半个时辰?” “是的,陛下。”塞拉菲娜不着痕迹地加重了力道,“玫瑰庭院的侍从亲眼见到,公主殿下亲自为他开的门。” “呵,”凯瑟琳嗤笑一声,“这两个忘恩负义的小崽子,” 她扔下鹅毛笔,坐直了身子,烛光在她眸中投下两点摇曳的火星,“这些年来。我自问待他们不薄…吃的、穿的,甚至是请来的教师,哪一样不是和加雷斯一视同仁?就连乌瑟那个老家伙都不曾如此上心。” 说到此处,她脸上的神情冷了下来“可结果呢?那两个孩子怕我。比怕鬼怪还要怕。转过头,却能和只见过半天的北方人相谈甚欢。” 是的,所有人都怕她,臣子们一边觊觎她手中的权力,一边又在暗地里畏惧她的野心与铁腕。就连那只来自北境的狼崽,不也一样吗? 凯瑟琳松开手中的笔,冷声道:“恐惧,是最有效的统治工具,但它却无法换来真正的同盟。崔斯坦和他父亲一样,骨子里都带着北境人的傲慢,寻常的手段恐怕难以奏效。” “我必须,拿出更好的来引诱他。” 诸王纪 百花厅从来没有像今夜这么安静过。数百支蜡烛在枝形吊灯上熊熊燃烧,将满堂贵胄的面容照得恍惚。哀悼期的素缟与黑纱被暂时撤下,换上了象征着瓦卢瓦家族荣耀的幔帐。 竖琴手在角落拨动琴弦,乐声如流水般淌过每一个角落,却丝毫无法缓和长桌两边贵族们僵硬的表情。 大厅尽头的御台上,三张高背椅并列而置。苍老的太后埃莉诺端坐正中,左侧是艳光四射的凯瑟琳王后,裙裾是深沉的紫。而崔斯坦,作为今晚绝对的主角,被安排在了太后右侧的最尊贵的位置,他依旧穿着洗得干净却朴实无华的军中常服,与周遭奢华的景象显得格格不入。 长桌之下,两大敌对阵营的宗室王公与重臣们泾渭分明地分坐两侧,目光在三位最高权力者之间来回游移 宴会进行到中段,埃莉诺太后手中的银质酒杯轻轻落在桌布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乐声与私语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视线都汇聚到了她的身上。 “今日虽是哀悼之期,但崔斯坦公爵不远千里,为王国安危而来,理应款待。”太后声音清冷,回荡在大厅中,“让孩子们都出来吧,见见他们英勇的叔父。” 大厅一侧的偏门开启,凯瑟琳王后站起身,走过去牵了自己的儿子加雷斯。那孩子穿着深蓝色的天鹅绒外衣,一头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挺拔地站在母亲身边,好奇又大胆地审视着满座宾客。 随后,才轮到伊苏尔德怯生生地领着埃德蒙王子走出。埃德蒙几乎像是姐姐的影子,他紧攥着伊苏尔德的手,瘦削的肩膀微微颤抖,他的眼睛里是一片与年龄不符忧郁。 众人屏息凝神,崔斯坦此刻的一举一动,都代表他的政治倾向。 崔斯坦先转向了加雷斯王子。 他缓缓起身,一名扈从将一只沉重的锦盒呈上,盒盖开启的瞬间,满厅贵族都下意识地向前倾了倾身体。 “哇。”即使是礼仪无可挑剔的加雷斯,在看到盒中之物时,也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呼。 一尊由纯金铸造的雄狮雕像静卧在天鹅绒的衬垫上,雄狮的姿态栩栩如生,每一根鬃毛都雕刻得清晰可见,仿佛随时会发出一声咆哮。而在雄狮的头顶,镶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蓝宝石,宝石在烛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宛如一片星空。 “这份礼物赠予您,加雷斯殿下。”崔斯坦的声音响彻整个大厅,“这颗蓝宝石名为‘北境之泪’,是我家族的珍藏,愿您未来的道路,一如这雄狮,勇猛尊贵。” 凯瑟琳王后嫣然一笑,她亲自走上前,替儿子接过了这份过于贵重的礼物,她摸了摸儿子的金发,柔声道:“还不快谢谢你的叔叔?” 加雷斯立刻再次行礼,“谢谢你,崔斯坦叔叔。” 王后牵着加雷斯回到座位,大厅之下,那些早先揣测着公爵来意的夫人们已经开始交头接耳。 而后,他转身,面向另一侧的埃德蒙。 众人面面相觑,这名统治着北境、手握重兵的公爵,对着埃德蒙单膝跪下。 那是封臣对君主的礼节。 崔斯坦亲自从怀中拿出他的献礼,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破旧的皮革,里面是一把断裂的阔剑的剑柄和残刃。剑柄上是瓦卢瓦家族古老的狼头徽记,但剑身却在三分之一处断裂,断口峥嵘,诉说着战场上的惨烈。 “这是我父亲,康拉德公爵的佩剑,”崔斯坦抬起头,郑重地注视着埃德蒙,“它在保卫王国的最后一战中断裂。陛下,一柄崭新的宝剑轻易可得,但责任的重量,却需要用这样的残片去铭记。” “我将父亲的断剑献给您,为的是让您永远知道,每一寸王国土地,都浸染着忠诚战士的鲜血;每一次守护,都伴随着牺牲的代价。” 接着,他拿起了第二样物品——一本书 “我再送您一样更有价值的东西”他拿起,将其呈现在惊愕的埃德蒙面前。 “权力会让双眼蒙尘,唯有智慧能让君主看清道路。” 《诸王纪》的泥金绘标题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搜查令 宴会上的余温尚未散尽,那些言语间的刀光剑影还悬浮在百花厅的空气里。埃莉诺太后在侍女的搀扶下站起,“崔斯坦,孩子们累了。你送他们回去。” 崔斯坦瞥了一眼远处正与几个贵族交谈的凯瑟琳,王后的面容在烛火下显得模糊不清。他没有选择,只能屈身领命。 一路上,铺着厚重地毯的长廊吞噬了他们的脚步声。走在前面的伊苏尔德始终保持着沉默,年幼的埃德蒙则紧跟在崔斯坦身后,一步两步地踩着他的影子,时而抬起头偷偷打量这位新晋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叔叔。 他似乎有很多话想问,但姐姐的存在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回玫瑰庭的路显得比记忆中漫长。直到看见庭院书房那扇透着暖光的窗,一直紧绷的伊苏尔德才像是卸下了无形的壳。 她先一步走进去,留下崔斯坦与埃德蒙在门口。 室内比外面温暖许多,壁炉燃得正旺,崔斯坦解下披风,交给了候在一旁的里恩。 他转向那个安静得出奇的小王子,试图打破僵持的沉默。 “殿下最近都在读什么书?”他问,目光扫过桌上那些摊开的手稿,“宫廷教师们有教您剑术和骑射吗?” 被直接问话,埃德蒙明显有些紧张,他下意识地看了姐姐伊苏尔德一眼,才小声回答道:“老师在教我读阿尔比恩的开国史,骑士长说我还太小,暂时……拉不开弓。” 说到最后,他羞愧地低下了头,两只手绞着自己的衣角。 “埃德蒙一岁多的时候,我们的母后便去世了,”伊苏尔德立刻开口,“他自幼身体就一直不好。” 崔斯坦闻言皱了皱眉,自己的母亲去世时,他同阿黛尔也不过四五岁的年纪。 父亲日夜的悲伤、城堡里经久不散的药草味,刹那间都如潮水般涌来。这些年来,他用戎马倥偬的辛苦试图掩埋早慧的忧愁,此刻却在一个孩子的窘迫面前无处遁形。 对眼前这两个孤儿,他生出了一股真切的怜惜。 他走到埃德蒙跟前,缓缓蹲下,让自己与那个瘦弱的孩子平视。“没关系。等你好好吃饭,把身体练得强壮一些,我就送你一张真正的好弓。等一切都过去,我带你去骑马狩猎,教你怎么追踪麋鹿。” 埃德蒙灰色的眼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从未有人对他许诺过另一个世界的冒险。他几乎要跳起来了。 可当视线接触到姐姐警告的眼神时,他眼里刚刚燃起的火苗瞬间就黯淡了下去,他垂下头,嗫嚅道:“但是姐姐说……我们现在最好哪儿也别去。有人想害我们。” “别担心。”崔斯坦伸手,轻轻拍了拍埃德蒙纤细的肩膀,“有叔父在这里,没人敢伤害你们。” 就在这时,一直默默侍立在旁的里恩端来了两杯温热的羊奶,“公爵大人说得没错,”他柔声对两个孩子说道,“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夜深了,两位殿下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崔斯坦从玫瑰庭院出来,寒意再次渗入骨髓里。 夜色下的白狮堡像一头匍匐的巨兽,那些窗子是它的眼睛,亮着,幽暗着,窥视着每一个误入此地的牺牲品。 他沿着回廊,快步朝着暂居的蔷薇馆走去。石柱的阴影拉得很长,吞噬着灯火,也仿佛吞噬着未来的光。 还没走近、殿门,一阵嘈杂的声音就打破了宫殿的死寂。里面是阿尔比恩的官方语言,夹杂着诺斯嘉人特有的硬朗口音。 崔斯坦停步,按住腰间剑柄,快步走向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几名身着猩红罩袍的金狮卫士已经将卡尔团团围住,为首的卫队长一脸倨傲的神情,手则有意无意地搭在他的剑鞘之上。卡尔则涨红了脸,他魁梧的身姿像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愤怒的声调在挑高的殿堂里回响,“这简直荒谬透顶!我再重复最后一遍——无稽之谈!”。 崔斯坦只扫了他们一眼,便径直走向卡尔。“金狮军便是这样对待北境来的将军?” 那位皮肤苍白的卫队队长上前一步,对着崔斯坦行了个并不算恭敬的礼,“公爵大人,我们是奉命行事。王后陛下从宴会返回太阳宫后,发现丢了东西。那段时间……除了卡尔将军外,几乎所有人都在百花厅。” “所以——,”卡尔气到发笑,“你们就觉得,是我趁乱潜入了那个女人的寝宫,偷走了她的东西?” 他气结反问:“我诺斯嘉的男儿是来保卫你们都城!你们倒反过来污蔑我是个擅闯妇人内室的梁上君子?” 卫队长挺了挺胸膛,仿佛穿戴了全套盔甲给他巨大的底气:“将军不必过度猜想,我们只是奉命,在彻查每一个有嫌疑的角落,” 此言一出,卡里的手已经握住了剑。任何一名有荣誉感的战士都无法忍下这种羞辱。 崔斯坦却上前一步,拦在了卡尔前头:“我以公爵的身份,以瓦卢瓦这个姓氏的荣耀担保,卡尔将军绝不会做这等下作至此的行径。” “那就打开房门,让我们一寸一寸搜查干净。如果当真是我们搞错了,自然会向将军赔罪。”队长脸上没有显出丝毫退让,他用眼角盯着卡尔胸口,手再一次缓缓放到了剑鞘之上。 “我看哪个敢!”在忍耐到极限以后,卡尔的佩剑出鞘,刀身闪动锐利的反光,直指众人。“东西不在我这儿。想搜?没门儿!” 队长警告的语气已经变得强硬,“将军是否清楚,没有贵族头衔,擅自在宫廷内对御前卫队拔刀,是死罪?”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危局中,一个女官的身影忽然从转角处快步走来。 塞拉菲娜走到崔斯坦面前,恭敬颔首。“公爵大人,王后陛下有请,”她顿了顿,抬眼看了眼此刻殿内的混乱,“陛下说,如果公爵大人愿意配合,卡尔将军自然不会有事。” 崔斯坦回头看了一眼卡尔。这场鸿门宴,是专门为自己而备,就算不去。凯瑟琳有无数种肮脏手段逼自己就范。 “好。”崔斯坦轻声应允。然后,他的长剑瞬间抵在了那队长的咽喉下方。剑尖锋锐,冰冷的触感让他动弹不得。 “我去见你们的王后,”崔斯坦一字一句地说道,“在我回来之前,你们若是敢再向前一步,或者动他一根头发——那就看看自己有几条命来赔。” 诱与陷(上) 太阳宫与崔斯坦脑海里任何关于北境的概念都背道而驰。 这里没有凛冽的风,没有粗粝的石墙,没有代表着力量的冰冷的铁;只有无休无止的熏香、滑腻的绸缎和酒液蒸腾起的甜腻气息 一切都是柔软的,流动的。 他坐在客座的扶手椅上,脊背挺得笔直,仿若是坐在审判席。可实际上,坐于主位的凯瑟琳才是那个审判者。 她看着面前这个如临大敌的年轻公爵,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杯中的红酒。 “陛下有事请直言。”崔斯坦的视线扫过她的脸,不愿做片刻停留。 凯瑟琳放下酒杯,拿起一份厚厚的,用蜡封好的御前会议纪要,漫不经心地推到他面前的矮桌上。 崔斯坦解开蜡封,只粗粗扫了一眼,眉头就拧成了疙瘩。 上面密密麻麻地罗列着数十位重臣的名字,无一不是王国的栋梁。而他们联名上书的内容只有一个:请求尽快确立加雷斯王子的继承权。理由冠冕堂皇——埃德蒙王子的生母罗薇娜与先王的婚姻是无效结合。 “王后陛下果然好手段。”崔斯坦将那份羊皮纸丢回桌上。 “好手段?”凯瑟琳的嘴角勾起好看的弧度,指尖拂过光润的杯壁。“公爵大人言重了。我不过是顺应了大多数人的意愿。” 她提起桌上那只银质的酒壶,紫红色的酒液从壶嘴倾泻而出,注入她面前那只空酒杯。 “阿尔比恩需要一位新王,而人民需要一位名正言顺的君主。如果公爵大人愿意在这封联名信的末尾添上你的名字,”她的目光落在那张羊皮纸上,“那么方才百花厅内发生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太后许诺你的任何,我愿意双倍奉上,如何?” 崔斯坦侧目瞧了她一眼,正对上她那双水亮的勾魂眼,看得人心烦意乱。他立刻避开,将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羊皮纸,“长子继位,是阿尔比恩自古以来的传统。” 可凯瑟琳像是没有听见他话语里的尖刺,她端起刚刚斟满的酒杯,踩着柔软的地毯,悄无声息地朝他走来。 她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指尖温度透过衣料传来,让他全身的肌肉都瞬间绷紧了。而另一只手,则稳稳地端着酒杯,送到了他的唇边。 “刚才的宴会上,公爵大人似乎没怎么饮酒。这是索兰尼亚最负盛名的勃艮第,请公爵大人务必品尝一二。”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轻轻跳动了一下,像是春雨扯动了竖琴的琴弦,湿漉漉的,剪不断,理还乱。鬼使神差,他就着那只纤长的手,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烈酒滑过喉咙,留下一道滚烫的痕迹。直到这时,他才猛然惊醒,那酒杯上,还残留着她唇瓣的余温,甚至,他好像尝到了一点属于她的…… 绯红迅速他的脸颊,迅速蔓延至耳根。他从未这样羞窘过,比在战场上被敌人识破计谋还要难堪。 凯瑟琳见此,愈发觉得有趣,她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点在了崔斯坦尚且湿润的唇瓣上,尔后很快收回空了的酒杯,重新坐回主位。 那青年窘迫地抬手擦拭自己的嘴唇,动作又快又重。她忍着笑,看他那双澄澈的蓝眼睛瞪着她。 往日里的男人们,无论是觊觎她美色的愚夫,还是垂涎她权柄的政客,无一不是想方设法靠近,献媚讨好,恨不得将她供在圣坛上。 但是这一个不同。他像只高傲孤独的鹰,本能地警惕着地面上所有的陷阱。 可即便如此,他此刻眉眼含情的怀春少年作态,还是泄露了心底的情愫。 凯瑟琳低低地笑起来,声线曳着几分玩味,“公爵大人若实在不愿,我也不好强人所难。只要你答应我一件小事,事成之后,我即刻下令,放卡尔将军自由。” 崔斯坦喉头动了动,那阵从腹中升起的燥热又回来了,握着剑柄的手心也不由自主渗出了细汗。 他盯着她玲珑起伏的身段,衣裙下摆曳地缱绻如蛇尾。 凯瑟琳向前走近一步,她弯下腰,红唇堪堪要贴到崔斯坦的耳廓,柔软的呼吸轻搔着他的耳后的绒毛。温软热气混着她身上的浅香,一股脑彻底搅乱了他的心绪。 “我听闻,北境骁勇的战士,都有雕塑一般的身躯。其筋骨肌理如铁,百炼成钢;线条骨架若弓,引而不发。”说到此处,女人微顿,惊世骇俗的语言从她嘴里出来,似引诱,又似威压。 “可否请公爵大人解衣,容我一睹为快?” 诱与陷(下) 崔斯坦死死地咬着腮帮,她当自己是什么?他的男宠吗? 凯瑟琳看着他,似乎能够读懂他心中咆哮的一切。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等他理智尽失的时候,轻飘飘地再投下一枚足以压垮他的砝码。 “公爵大人当然可以不做,”她端详着自己精致的指甲,百无聊赖道,“只不过这宫墙最是藏不住话的地方。若是明天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诺斯嘉的将军是如何趁着晚宴潜入王后的寝居,图谋不轨……就算北境有千军万马,这等丑闻恐怕也洗刷不清了。” 崔斯坦依旧沉默着,他能听见壁炉里柴火爆裂的声音、殿外巡逻卫兵的甲胄摩擦声,还有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巨响。 片刻后,他开始一件件脱下身上的甲胄与衣衫。 先是沾满风尘的军服外袍,然后是坚硬的护腿甲,随着金属与皮革落地的沉闷声响,属于战士的尊严似乎也被一并剥离。 直到最后,只剩下蔽体的亚麻衬衣衬裤,领子微微敞开,看得到肌肉紧实的颈项。室内温暖如春,他却感到刺骨的寒意 凯瑟琳挑了挑眉,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终于,崔斯坦拉开了最后一重系带。赤裸的上身暴露在光晕里,蜜色的健康肌肤,覆盖着流畅的肌肉线条,充满了年轻又原始蓬勃的力量感。 “北境之狼,”她叹息着,仿佛在作一首短诗,“果然如此。” 崔斯坦却只觉五脏六腑都缩成一团,那眼神落在他身上,如火,亦如刀。 她伸出手指,碰了碰他。 指尖是凉的,可他被触碰的地方却灼了起来。从颈侧的线条一路向下,滑过锁骨,再沿胸膛的起伏停在他平坦的小腹。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用黑暗将外界隔绝。 然而,下一秒,一点尖锐的冰冷猝不及防地抵在了他的后腰上。 从心底涌起的寒意促使崔斯坦睁开了眼,他没有感到任何杀气,但这不代表没有危险。 那把小巧的匕首像毒蛇的牙,紧贴在他的皮肤上,只要稍稍用力,便能轻易戳穿他的皮肤,刺入他的肾脏。 但多年行走于刀锋之上的经历还是让他冷静下来。 她的手腕只是轻轻一动,“铮”的一声,崔斯坦猛地扣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紧箍着她的肩,将她整个人都旋过来,重重地抵在了身后的彩绘玻璃窗上。 撞击的闷响在寂静的寝宫回荡,窗户上描金的圣徒像轻轻震颤。 他现在占据了绝对的主动,可那女人竟连闷哼都未曾发出一声。 她的背后是冰冷的玻璃,身前是他赤裸、滚烫的胸膛。两人贴得很近,崔斯坦几乎能感觉到她纤细的胸脊上每一寸骨骼的形状。 她抬起头来瞧着他,眸子里并没有预想中的惊慌,反倒盛开着一种妖异的笑意。 接着,出乎他意料的,凯瑟琳手腕一松,那柄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公爵大人果然身手不凡。不过是开个玩笑,想提醒你罢了。王宫凶险,在外人面前,最好还是别轻易卸甲。” 崔斯坦盯着她,盯着她那双在烛火下绽放异彩的苍金眼眸。 怒火还在胸口燃烧,心跳却莫名其妙地被搅乱。 他意识到彼此离得真是太近、太近了。隔着单薄的亚麻裤,那具玲珑有致的身躯的存在感简直无可忽视。 高挑的穹顶,跳动的火光,馥郁的熏香……一切的一切突然都笼罩上一种异样的情愫,像最蛊惑的毒,引诱他—— 向下、向下。品尝那片红唇,或者,碾碎它。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崔斯坦的血液瞬间凉了几分。他该立刻松开手,拂袖离去,维持君臣最后的体面。 可那一刻,有什么东西正苏醒过来,一种刚性的欲望甚至不屑取得主人同意,就嚣张地抬头。 凯瑟琳自然也感受到了。她眨了眨那双看透世事人心的眸子,随即做了个叫崔斯坦这辈子都难以释怀的举动。 她空着的那只手去捉住了裤下面不安分的东西,甚至还把它又揉了揉、再按回去, “别着急,公爵大人….它顶疼我了。” 崔斯坦僵住了,他空出那只握着她腕子的手,重重掐上凯瑟琳白皙的喉咙,“你在酒里下了什么?” “你以为呢?”面对着足以捏碎自己脖子的力量,凯瑟琳的调笑声依旧完整,“催情药?” 她轻声笑着,然后慢条斯理地,宣判了他的死刑。 “什么都没有放,”她说,“只是一杯普通的勃艮第而已。” 门外,塞拉菲娜低垂着头,恭敬地候着。直到仓皇跌撞的脚步声远去,她才缓步走进殿内,看见王后正弯腰从地毯上捡起那把匕首。 虚与实微h 自太阳宫脱身后,冷风灌进崔斯坦的衣袍,可他身体中的热度和那陌生的躁动,竟无法立刻缓解。 崔斯坦匆匆返回蔷薇馆,卡尔和侍从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样,都未敢上前问询。 他屏退了所有人,随手扯去了身上的外袍与衬衣,将它扔进了壁炉烧化干净。 此刻他不想见任何人,满脑子都是女人身上香气和手在触摸胯间的触感。直到赤身淋过一遍刺骨的井水后,他才感觉那灼烧着五脏六腑的邪火稍稍下去了。 崔斯坦烦躁地将自己摔在床上,丝绸床单是凯尔维尔王家的奢侈品,此刻却像张怎么也甩不脱的滑腻蛇皮。 他试图不去回想寝宫内发生的事,可越是抗拒,那混乱情欲越像黑色的潮涌,一次又一次地将思绪完全淹没, 这位公爵在北境历经沙场淬炼,看惯了生死和各种酷刑,却不知该拿这头突然挣脱枷锁,叫“欲望”的野兽怎样才好。 翻来覆去了近半宿,窗外雨歇,月光自云翳中透出,泻入昏暗的房间里。迷迷糊糊间,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温暖的海。 “公爵大人….它顶疼我了。” 那声音直接在他的脑子里响起,带着狎昵的笑意。崔斯坦猛地睁开眼睛。 凯瑟琳就在那儿,就坐在他的床边。玫瑰金的睡袍松垮垮地挂在她身上,月光勾勒出她曼妙的剪影。 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眼神里却翻涌着他能读懂的每一分欲念。 凯瑟琳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解开腰间的束带。睡袍如凋零的花瓣般滑落,堆迭在她脚边。 而后,崔斯坦看见自己的手向前伸去。他仿佛是个灵魂出窍的提线木偶,正旁观着这具全然被欲望驱使的躯壳。手指不受控地抚过她微凉的肌肤,从柔软的乳房一路向下游移,感受着这具酮体因他的碰触而轻轻战栗。 “我属于你,崔斯坦。”她的眼睛里倒映出月光,还有他沉沦的倒影。 柔软的呓语被风揉碎撞入他耳朵,崔斯坦感觉自己的裤子真的被解开了。接着,温热的肌肤贴上了他胸口,柔软的身体严丝合缝地贴上来,磨蹭他紧绷燥热的前胸。 有温热的唇吻住了他,并不激烈,只是描摹着他唇部的轮廓,将他牢牢掌控。在唇舌交缠的那一瞬间,他辨认出了酒的醇香。然后她的吻下移、下移,顺着他粗重的呼吸一路来到了颈间与喉结。 “你很烫….”女人的呼吸很轻,手指却沿着同样滚烫的腹肌往致命的下方探去。 理智告诉他赶紧推开身上的女人,在铸下无法挽回大错前保持清醒。 可他抬起手,最终却只是抚上了柔顺如绸的长发。 温热吐息还萦绕在唇齿间,身下的情潮汹汹,已到了放纵的关头。 下一秒,眼前的景象剧烈地晃动起来。凯瑟的笑颜在扭曲的光线中变得模糊,渐渐淡去,最终消散成一片纯粹的黑暗。 崔斯坦猛地睁开双眼,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还躺在蔷薇馆内的大床上。冰冷的月光穿过格窗,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投下一片白斑。室内寂静无声,没有美人,没有温存,空气中只有一股残余的灰烬气味。 一场梦。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躺在凌乱的被褥间,腿间一片狼藉。 问情处 次日清晨,推开窗,湿冷雾气扑了一脸。 天色依旧阴沉,但持续了数日的阴雨总算停了,这让崔斯坦心里烦乱的情绪纾解几分 。 他草草地洗漱一番,换上常服,决定出门呼吸下新鲜湿冷的空气。 鬼使神差的,他拐了个弯,走到了好友的房门前。他抬起手想叩门,抬到半路却又犹疑着放下了。 “吱呀”一声,门扉却自内而外被打开来了. 原来是房里的卡尔,正准备去练武场走一套拳。见崔斯坦这个大清早竟杵在这儿,不免感到诧异,当即开口,你没事做吗?站我房间门口?” 他看到挚友泛着乌青的眼下和略憔悴的神情,不免担心追问“凯瑟琳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让你看起来魂不守舍的?” 见他始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卡尔反倒失去了耐性。“ 有话就直说。咱们俩这么多年交情,什么时候还见外了。” “你……”崔斯坦转过头,看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他原本想问“你会梦到阿黛尔吗?”,想问问一个男人对女人正常的思慕该是什么模样。 但他立刻就否决了这个念头。且不论他同王后立场如何,即便他们只是叔嫂关系,这样的梦也是一滩肮脏的泥沼,而卡尔对妹妹的情感,却干净得如同北境初雪。他不能拿这种污浊之事去玷污他们的情谊。 他的话锋一转。“我是想问…..究竟你中意阿黛尔哪里?” 这话问出,非但没让场面缓和,反而让原本直言吐槽的铁塔将军闹了个大红脸。 胡……胡说,”他下意识到回嘴,“军中禁止谈儿女情长你不知道?” 崔斯坦的眼神依旧执着,仿佛友人现在若不说个所以然,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到底还是没辙了,卡尔的表情十分复杂纠结,最后他叹了口气,认输道,“阿黛尔她不像别人以为的,只是个娇小姐……公爵大人不在时,封地的灾年饥荒,很多事情都是她亲手解决;她善良又心软,每次看到子民受苦,她都急的整晚整晚睡不着….她比任何男子都坚韧、善良、爱民如子…” 崔斯坦望着眼前的少年将军提起自己那个野性十足的妹妹 ,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向往,整个人从内向外洋溢着幸福的微光。 可这样的微光却没未能照亮崔斯坦此时晦涩心情。 坚韧,善良,爱民如子。 可引诱自己的分明是个反例,他却仍为之神魂颠倒…….这究竟…. 他拧着眉,努力地思考着,自己究竟是被凯瑟琳身上哪一种特质所吸引? 他想不分明。他只知道,那份吸引力如同曼陀罗,明知会让他理智焚尽、身败名裂,却依旧令他不受控制地靠近。 卡尔看着他神情变幻的样子,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回现实。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我可警告你,别拿这事去阿黛尔面前说三道四的。” 崔斯坦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脸上挤出疲惫的笑。“没什么。走吧,我们对白狮堡还不够熟悉,四处转转。” 圣泉会 两人沿着石阶踱出了庭院,决定先前往附近的玫瑰庭院。 昨天他尚未看清那片花园的全貌,何况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身处其中,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让他挂心。 刚绕过一丛紫杉树篱,两人正要走进温室所在的区域,一个娇小的身影便匆忙跑了出来,险些撞在疾行的卡尔身上。 那少女抬起因疾跑而泛着薄红的脸庞,见到来人正是崔斯坦他们,眼中便立刻浮起了惊惶的神色。 “别进去,”她开口,声音比昨日见面时多了几分活力,“里恩在画画,不能打扰他。” 崔斯坦顺着她微微抬起的下颌望去,果然看见温室前的画架旁坐着一个穿着长袍的青年。 里恩正专注地对着一株残存的白玫瑰调色,晨间的薄雾笼在他身上,让他那张干净的脸显得近乎圣洁。 此时温室内外的光线形成了鲜明对比,玫瑰的红,绣球的蓝,百合的白……这些艳色组合在一起,显出一种朦胧美。 崔斯坦正欲开口说些什么.余光却捕捉到身前少女的神态。她就直勾勾的,眼也不眨的看着里恩,那眼神,仿佛天地之间,再容不下其它。 见此情形,崔斯但生生把话又咽了回去。 他向卡尔递了个眼色,两人随即转身,朝着与玫瑰庭相反的方向,往白塔走去。 要去拜见太后,必须经过王宫中央的广场。就在他们穿过长廊时,崔斯坦的脚步蓦然慢了下来。 凯瑟琳王后正站在圣泉池边。她只身一人,穿着简单的象牙白长裙,发髻间的珠宝尽数褪去,唯有一朵半开的玫瑰别在耳后。 不像王后,倒像某个来此虔诚祈愿的贵族少女。 她垂着头,注视着池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崔斯坦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调头就走,可凯瑟琳却像背后长了眼睛般,在他转身的前一刻,抬起了头。 “公爵大人,”她偏头眯着眼瞧过来,将他定在原地,“真是巧遇。” “昨夜睡得可还好?” 一句简单的话,自她口中吐出,总能染上几分若有若无的暧昧。 见崔斯坦抿唇不语,一旁的卡尔不明就里,出声替他回复:“承蒙王后陛下垂念,公爵大人新至王都,水土未谙,昨宵未得安寝,今晨气色未佳。” 粗粝汉子说这种文雅话属实是给自己找了罪受。卡尔一口气憋到脸红脖子粗,好不容易说完了这句拗口的辞藻,连忙向自家公爵低头看去,一副“快夸夸我”的献宝神态。 哪成想,撞上崔斯坦恨不得把他脑袋拧下来的眼神,顿时又是一阵不知所。 凯瑟琳看着崔斯坦的狼狈模样,只是淡笑。 “不必紧张,卡尔将军,北境的风寒刺骨,而凯尔维尔气候温湿。来了总要适应一段日子。” “若是公爵大人夜里仍睡不安稳,”她拢了拢披在肩上的外衫,走到崔斯坦跟前。 “或许可以来试试太阳宫的床榻。“ “陛下,请慎言。”崔斯坦压低嗓音,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警告她. 凯瑟琳却靠得更近了,“我知道公爵大人对我素有偏见,认为我贪婪恣肆,”她顿了一下,微微歪过头,暗金色的发丝拂过肩头,“不过是牝鸡司晨,一个妄图窃国的女人罢了。” 这样直白自贬的坦率话语,让崔斯坦准备许久的抗拒之词通通卡在喉咙,最后却也只能发出“并非如此”这样苍白的辩解。 “旁人的眼光与揣测对我来说,不值一提。”凯瑟琳说完,轻轻拉开与崔斯坦的距离,转身款款走远。 “我只在意我想做的事。至于要同行,还是挡路,全凭公爵大人的选择。” 安息日 离开圣泉后,崔斯坦原本四处走走的兴致已然荡然无存。 他与卡尔一道返回蔷薇馆,刚准备遣人去告知太后,自己晚些再去拜见,就有一位来自白塔的侍女在门口恭候。 “公爵大人,太后陛下刚刚结束晨祷,听闻您在园内,特命我来传话,”老侍女屈膝行礼,“陛下说,今日是主的安息日,她会在宁祷堂内主持一场盛大的弥撒,希望公爵大人与将军也务必出席。” 崔斯坦与卡尔不敢怠慢,换上素服后,便依礼前往宁祷堂。 抵达后,崔斯坦随侍一旁,聆听大主教诵读着圣典,心绪却始终无法专注。 典礼行至礼成时,变故骤发。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未及通报便仓皇闯入,径直跪在太后脚下。 主教手中的圣经停在半空,斥责的话还没出口,信使高举着手中一份卷轴。“陛下!紧急军报!蒙福尔的长矛兵……离凯尔维尔王都,还有不到两日路程了!” “都退下!”她厉声喝道,让众人又重归肃然,“主的殿堂,岂容尔等喧哗。” 随后她转向信使,再度发号施令“派兵探明虚实后,立刻来报。” 崔斯坦则在埃莉诺的目光示意下按兵不动。待众人皆退尽后。偌大的祷堂只剩下二人。 埃莉诺从祈祷高台的台座下取出一只上锁的木盒,打开后自盒中拿出一份羊皮卷轴,展开来,递给崔斯坦。 那是一份以古阿尔比恩文书写的文件,落款处有乌瑟三世的签名,有大法官与大主教的联署,更有教廷鲜红的蜡印与枢机的纹章。 “崔斯坦,”太后嗓音略带沙哑,“安息日午夜的钟声一敲响,你就亲自带着它前往王都的圣殿会所。圣殿骑士团大司令奥古斯都·费迪南对王室宣过誓。有这个在,他会知道该怎么做。” 崔斯坦接过这份重如山岳的托付时,太后的视线却并未放松。 “待新王登基,”她话锋陡然一转,“加雷斯和他的母亲……你可知,该如何处置?” 崔斯坦沉默了数息后答,“王后与加雷斯殿下可前往封地,享有其应有的爵禄,保证永不踏足王都政治。” “愚钝。”埃莉诺摇头,“你不记得玫瑰战争的教训了么?流落在外的血脉只会让阴谋家的野心找到寄生的温床。况且,凯瑟琳背后站着的是索兰尼亚的整个王室。” 听了这番说辞,崔斯坦已不需再问,便明了埃莉诺用意为何,只是终归狠不下心,低声反问,“以软禁之名拘留于王都,又能控他们多久?又如何杜悠悠之口?” 见少年人还不清楚利弊只论道义的做法,太后气闷发出一阵干咳。“崔斯坦…当务之急,不是怀妇人之之仁,而是除去毒瘤!若不然,只会致阿尔比恩万劫不复!” 崔斯坦没有回应这句话,他默不作声地行礼,将那份足以决定王国命运的敕书收好,带回蔷薇园,藏在抽屉里。 暗点兵 黄昏时分,蔷薇馆议事厅内。 崔斯坦早已遣散了所有仆役,只留下几位将军与忠心的百夫长围坐在桌旁。桌上摊着凯尔维尔王都的防御图,象征兵力的棋子被反复挪动,摆成各种阵型。 自宁祷堂回来后,崔斯坦的心绪便从未平静。那卷敕书仿佛一团随时会燎原的火种,既是希望,也是催促他走上绝路的符咒。 有了它,圣殿骑士团便会听命。然而他也清楚,想仅凭一张羊皮纸就兵不血刃地拿下凯瑟琳,不啻于痴人说梦。激烈的冲突无可避免,他必须为此做好万全准备。 “攻则必达,守则必固,兵家常理,”满头银发的老将军哈罗德重重敲了敲地图上标注的太阳宫位置,“可是白狮堡内的地形我们却并不熟悉,强攻只怕损兵折将。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哈罗德是老公爵最信任的部下,也是看着崔斯坦长大的长辈,在军中的威望无人能及。 “明日一早,就由我带着罗德里克他们,领五百精锐来王宫接应你前往圣殿会所。其他人等,包括卡尔,”他顿了顿,抬眼看向跃跃欲试的友人,“必须带重兵留守蔷薇馆,以防王后那边的势力趁虚而入。” 话音刚落,卡尔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将军!这是为何?论冲锋陷阵,我……” 哈罗德抬起手,打断了他,“卡尔,你是我军猛将,这点无人否认。但此行凶险,需要的是智取而非强攻。你性情率直,容易冲动,不适合打头阵。” “我不服!”一向对哈罗德敬重有加的卡尔,此刻却不服气,“罗德里克还是第一次独自领兵出征,为何他能去?论经验我远在他之上!” 被点到名字的罗德里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知如何作答。 “臭小子。”一名魁梧的百夫长拍了拍卡尔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咱们的公爵大人是信不过你,怕你一冲动把太阳宫那几位给伤了!” 这话一出,原本凝重的气氛顿时被一阵哄堂大笑冲散了。哈罗德将军也无奈地摇了摇头。 崔斯坦挥手止住了众人的调笑,但嘴角残留的笑意并未散去。 “你呀,”他看向自家好友,“还是不懂。把你留在后方,才是将最关键之处托付给你。因为只有你,是我能百分之百信任的人。” 在一片善意的调侃声中,卡尔憋红了脸,虽然依旧站着,但气势已经消减了大半。这场沉闷紧张的议会,也终于有了些许活络的气氛。 哈罗德安顿好一切,便带着将士先出宫回公爵府休息,没想到他们前脚刚走,一个发髻散乱的侍女后脚便跑了进来,她内心直发怵,可依然壮着胆子汇报情况, “公爵大人,玫瑰庭出事了!” 玫庭变 崔斯坦和卡尔赶到玫瑰庭院时,西天正悬着一轮摇摇欲坠的血色残阳。余晖穿过枯枝,在湿漉漉的石径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那光景诡异得让人心头发慌。 庭院中央,草坪上映着一片浓重的阴影。那是一个饱饮了血水的白色布袋,液体自缝隙中渗透而出,在翠绿的草叶上晕开几团暗红。 伊苏尔德和埃德蒙躲在寝宫内,见崔斯坦赶到,才开了一条小缝。 “出什么事了?”崔斯坦箭步上前,目光扫过那两张惊惧失色的脸,最终停在那只可疑的布袋子上。 他放缓了口气,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安稳。“别怕,两位殿下。” 他扭头对里恩命令道:“你护送两位殿下,带他们回房里关好门。在我们查看结束以前,任何人都不要靠近这里。” 里恩维持着镇定,主动去牵过王子的小手。“殿下。我们进屋去看书好不好?老师刚得了几本好看的故事绘卷。” 得了老师安慰,埃德蒙的情绪才稍稍稳定下来,拽着里恩的衣角,被带回寝宫。伊苏尔德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跟着老师一起进了屋,小心翼翼地阖上了书房门扉,将这不祥的场面阻挡在外。 “怎么回事?”崔斯坦皱眉,看向一旁那个来禀报的侍女。 “不……不知道,”侍女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正要去为殿下们准备晚餐,一打开门就看到这个来路不明东西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恶心的怪物..” 崔斯坦深吸一口气,他走上前去,用剑鞘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挑开布袋的绳结。随着布料的敞开,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 袋中之物滚落出来,赫然是一具僵硬的猫头鹰尸体。 它的眼睛圆睁,仿佛还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恐,颈部有一道被人粗暴扭断的痕迹。 在凯尔维尔的民间传说里,夜枭死于非命,是不详之兆。 他面色瞬间冰冷下来,一股怒意从胸口涌起——今日是恫吓,他日又会如何! “我去调兵过来,今夜起。玫瑰园由我们‘沃尔伦之狼’亲自看守。”卡尔沉声说. 正在此时,罗德里克小跑着入了院内,还未把气喘匀,就着急开了口:“公爵大人,不好了,王后带着御前卫队正往这个方向来。” “什么?!”卡尔眉头紧锁。“她倒有脸来看。” 崔斯坦则在短暂错愕后,眼中陡然迸出了利刃般幽邃的光:“她当然要自己过来看个仔细。” 他站起身来,将剑插入鞘内,“罗德里克,你去通知哈罗德将军……让他派几个激灵点的骑手出城去,务必叮嘱城外驻守的两万将士,万万不可让那些南方来到长矛兵进入王都。” 罗德里克领命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庭院的石径另一端便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三十名沃尔伦之狼的精锐骑兵悄无声息地列队而入,在崔斯坦身后站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银色屏障。 崔斯坦与卡尔并肩坐在庭院中央的石凳上,安静地等待着。 终于,凯瑟琳王后到了。她仍穿着那件素净的长裙,发间也未佩戴任何珠饰。这份朴素反而让她的美貌更加凸出,也更显得冷冽。 她独自站在门口,身后却是一片黑压压的阴影,沉闷的甲胄摩擦声,预示着来者不善。 “听说玫瑰庭有异样,我身为王后,心中忧虑,带人前来护驾。” “护驾?”崔斯坦缓缓从石凳上站起身,右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他向前走了几步,拦在了通往寝宫的必经之路上。“究竟是护驾,还是逼宫,王后陛下心里有数。” 看他这副已然准备好撕破脸皮的架势,凯瑟琳非但没有动怒,脸上反而漾开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似乎他的任何怒火都无法激起分毫涟漪。 只是这样无声地看着他,便让崔斯坦更为恼怒,他确信今日这女人已抱了拼死的决心。 “御前卫队大统领杰弗里·马尔文在此,请公爵大人放心。” 一个年轻男子自王后身侧走出。 崔斯坦这才注意到,王后带来的竟是御前卫队,而非她自己豢养的金狮军。 这支部队,直属王室,非君王的手谕几乎不得调动……乌瑟尸骨未寒,凯瑟琳竟已经能将它也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那名为杰弗里的青年约莫二十五六年纪,浓眉星目,顾盼间隐隐有股傲气,高大挺拔的身穿了一身银色甲衣,活脱脱就是话本里英俊的侠客。 他站在凯瑟琳身边,两人近到一种超乎君臣之礼的距离,无由来地显出某种亲昵。 崔斯坦心底骤然烧起一簇无名火,这恼人的情绪扰乱他的思绪。脑中止不住地想起那女人驾轻就熟的挑逗动作,她那双能看透他所有心事的眼睛……同样的话语,同样暧昧不明的暗示,她又对这杰弗里做了多少? 下一瞬间,他的剑已出鞘。银光一闪,“锃”地便抵在了杰弗里的右颊边。“御前卫队效忠的是阿尔比恩王室!如今,也要跟着这样狼子野心的货色同流合污!今日,有我在此,一兵一卒也休想踏进! 话音落地的那瞬,雪亮的刀尖已抵在了杰弗里耳廓旁,“你再向前一步试试?” 他说着,手腕加重几分,剑刃瞬间划破了年轻统领的皮肤。一滴猩红的血珠自伤口处滑下,滴落在他银白色的甲胄上,像一片孤零零的残落的花瓣。 身后的骑士也纷纷停下了前行的脚步,面面相觑。 面对这样的场面,凯瑟琳始终不发一言。她就那么看着崔斯坦,他被她的目光钉在原地,无法前进,又不愿后退。 “想好了么,崔斯坦·瓦卢瓦,这就是你的选择?” 崔斯坦看着眼前的人,她依旧巧笑倩兮,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从未在北境——不,应该说,从未在任何一个地方见过这样的女人。 那一刻,崔斯坦恍惚地想起那晚的月光、和那场混乱的梦。 他忽然明白自己究竟为何会被她吸引。 凯瑟琳的魅力根本与她的容貌或风情无关。真正叫他神魂颠倒的,是那双眼眸深处的野心。 昭然若揭的野心,如火燎原的野心。 计中计 剑拔弩张的氛围并未持续太久。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凯瑟琳竟第一个收敛了锋芒。她对着身后的御前卫队挥了挥手,杰弗里便立刻收剑入鞘,带着众人朝后退出数步。 “公爵大人何必动怒,”她向后退开一步,拢了拢肩上的披风,“既然公爵大人担保此处无虞,我自然信得过。杰弗里,我们走。“ 凯瑟琳转身便走,动作干脆利落,只留下崔斯坦一行人对着她远去的背影,面面相觑。 她来势汹汹,却退得如此轻易,好似方才那番兴师动众,不过是一场无聊的消遣。 直到确认凯瑟琳带来的部队已经全部撤离,卡尔才走到崔斯坦身边,压低声音道,“她就这么走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崔斯坦收回佩剑,但他心头的疑云并未因此散去。“我想她不会善罢甘休,派人盯紧太阳宫的动向,我们就在玫瑰庭守着,看她玩的什么花样。” 他吩咐完,便亲自领人在玫瑰庭院内外巡视布防。 夜幕渐深,寒意愈重,崔斯坦的内心却愈发焦躁。凯瑟琳的轻易退让,反倒像一根悬而未决的尖刺,让他片刻不得安宁。 约莫一个时辰后,监视太阳宫的探子匆匆来报,神色慌张:“公爵大人,王后陛下带着几十名金狮卫士,连夜出宫了!看方向,是往南边去了!” 崔斯坦的心猛地一沉。南边,正是蒙福尔的长矛兵屯驻的方向。 她竟然真的打算内外勾结,起兵造反! “看来是等不到安息日结束了。”崔斯坦立即起身,“卡尔,我们立刻回蔷薇馆去取敕书,现在就去圣殿骑士团!” 然而,没等卡尔应声,崔斯坦的脸色就陡然变得煞白。“不好!敕书!” 他瞬间明白了一切,先前在玫瑰庭院的恫吓与对峙,不过是为了将他牢牢牵制在此处,而凯瑟琳真正的目的,根本不在于两位殿下,而在于那份能够号令圣殿骑士团的敕书。 他心中警铃大作,立刻对卡尔下令:“你带人去南门堵截!动作要快,不能让她出城!” 他飞奔回蔷薇馆,一把推开了他卧房的门。屋内此刻显得有些凌乱,他冲到桌,发疯似的打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那份关乎王国未来的敕书,已不翼而飞。 “该死!”崔斯坦一拳砸在书桌上。 他回头厉声质问守在门口的侍女:“今日除我之外,还有谁来这里?” 侍女结结巴巴地回答:“王…王后陛下早些时候曾遣人来过…说是担心公爵大人休息不好,特意送了安神的熏香来…” 崔斯坦跌坐在椅子上,冷汗浸透了他的内衫。 不久,卡尔也从南门方向飞奔回了蔷薇馆,脸上满是懊恼:“让她跑了!我们赶到时,门已经开了,那些守城的卫兵根本不敢拦王后的车驾。” 卡尔此刻也想通了其中关窍,一张脸涨得通红,“那现在怎么办?没了那敕书,圣殿骑士团的人根本不会听我们的!不如干脆趁着那女人不在,我带人冲出宫,先把圣殿骑士团那些老家伙控制起来!” “匹夫之勇!”这时,不知何时入内的哈罗德将军厉声呵斥道。“圣殿骑士团是主的军队,你这样只会给公爵大人安上谋逆的罪名。” 崔斯坦沉思良久后,抬起头,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此法绝非君子所为,但却是眼下唯一的出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