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吹gl》 (一)少年郎君 春风又来(一) 宋今月指尖捻着素绢帕子,动作轻柔地拭过柳庭风光洁的额角。盛夏午后的日头毒得很,她跑得急,细密的汗珠不仅沾湿了鬓边绒发,更将几缕发丝黏在粉润的脸颊旁,平添了几分娇憨与狼狈。 “日头这样毒,仔细晒坏了身子。” 宋今月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自然的嗔怪,可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漾开的却是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浅淡怜惜。她见柳庭风跑得脸颊通红,气息微促,心下便软了几分。 柳庭风却不答话,只微微仰起脸,格外乖巧地任由她动作。阳光透过层层迭迭的枝叶缝隙,碎金般洒落,恰好将宋今月低垂的侧脸照亮,细腻如玉的肌肤几乎透明,连耳垂上那一点极小极小的浅褐色小痣都清晰可见,莫名惹人怜爱。 她看得有些出神,目光描摹着那精致的轮廓,心头一热,一句话便脱口而出:“嫂子真好看。” 宋今月手下的动作猛地一顿,那柔软的绢帕险些从指尖滑落。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阵没来由的慌张涌起,她赶忙定了定神,强作镇定地抬眸,对上柳庭风那双直勾勾、亮得惊人的眼睛,那里面像是盛满了夏日揉碎的阳光,纯粹又灼热。 “胡说什么。” 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去,避开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却掩饰不住悄然爬满耳根的绯色,那红晕甚至有向白皙脖颈蔓延的趋势。 柳庭风却忽然伸出手,温热的手指轻轻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力道并不大,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却让宋今月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腕间被触碰的皮肤瞬间变得滚烫。 “没胡说,” 柳庭风的声音低了下来,夹杂着方才奔跑后的细微喘息,她却昂起下巴,神情自豪又得意,仿佛在夸耀一件属于自己的珍宝,“嫂子长得好看,乃是整个长安公认的。” 周遭的蝉鸣声忽然变得无比喧嚣,一阵接着一阵,鼓噪着,搅得人心慌意乱,仿佛在应和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心绪。宋今月微微垂下眼帘,目光无处安放,恰好瞥见两人交迭在一起的衣袖,一截是柳庭风惯穿的竹青色,一截是自己素雅的月白色,纠缠在一处,宛如绿藤缠绕着静谧的花。 她轻轻吸了口气,手腕微动,将那带着对方体温和湿意的手抽了回来,顺势将那块绢帕塞进柳庭风汗湿的掌心。 “既然如此,便自己擦吧。” 她语气刻意淡了几分,转身欲走,衣袂拂动间扬起一阵细微的风,带着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下次莫要再跑这么急了,不成体统。” 柳庭风攥紧了手中那方尚带着余温和幽香的绢帕,望着她略显匆忙的背影,忽然咧开嘴笑了,提高声音道:“知道啦!谢谢嫂子关心!” 宋今月脚步未停,甚至更快了些,径直消失在浓密的绿荫深处。只是那转身离去时,唇角终究是抑制不住地悄悄弯起了一个小小的、清浅的弧度,如同投入静湖的一粒微小石子,漾开圈圈无人得见的涟漪。 孩子心性的柳庭风挠了挠头,将手中那方带着嫂嫂馨香和自家汗意的绢帕仔细迭好,揣进怀里,这才快步往祖母所居的慈安院走去。 方才那点小小的、难以言喻的悸动被她暂时抛在脑后,一想起祖母,她心头便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惯有的依赖与孺慕。她脚步轻快,几乎又要小跑起来,但想到祖母平日的训诫,便硬生生按捺住,只将步子迈得又稳又重,脸上的笑容也少了些,严肃认真的表情重新展现。 穿过一道垂花门,庭中的景致变得更为清幽肃静些,也少了许多蝉鸣。她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看起来更沉稳些,眼里的亮光收敛了许多。 走到廊下,早有守在门口的丫鬟瞧见了她,笑着朝里头轻声通传:“老夫人,风哥儿来了。” 柳庭风深吸一口气,“嗯,祖母可是歇息了?” 丫鬟水荷抿嘴一笑,轻声细语地回话:“回风哥儿,老夫人刚喝了药,正醒着呢,就等着您过来说话解闷。” 帘子打起,屋内比外头阴凉许多,带着一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药香和老年人屋里特有的沉静气息。柳庭风抬脚跨了进去,目光第一时间就投向窗边的软榻。 柳林氏靠在床榻上,精神瞧着比往日略好些,见柳庭风进来,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便透出慈和的光彩来。她微微抬起有些干瘦的手,慈爱地摸了摸柳庭风凑过来的脑袋,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却满是关切: “我的风哥儿跑哪里野去了?瞧这一头一脸的汗,仔细着了风。” 她的手掌温暖而干燥,轻柔的抚摸带着无限的怜爱。 她自是心疼这孩子。指尖传来的发丝还带着潮意,触手温热,显是刚停了奔跑没多久。柳林氏的目光细细描摹过柳庭风的眉眼,看她鼻尖沁出的细小汗珠,看她因喘息未定而微微起伏的肩头,心头便软成了一汪水。这孩子,自小没了娘,如今又失了父亲兄长,偏偏还得扛起这不该她扛的重担,扮作男儿身,在这深宅大院乃至整个家族面前强撑着门面。想到此处,柳林氏眼底的怜惜更盛,几乎要溢出眼眶。 边匈铁骑来犯,烽火连天,她那骁勇善战的儿子柳朝天,她那引以为傲的嫡孙柳庭铭,相继战死沙场的噩耗。昔日熙攘热闹、儿孙绕膝的将军府,转眼间只剩下这偌大却空寂的庭院,一个年轻守寡的孙媳,和一个被迫担起重任的小孙女。 匆匆过去数载,时光飞逝,曾今年画娃娃般粉雕玉琢的小孩童,已抽条拔节,长成了清俊挺拔的“少年”。 光阴足以改变许多。昔日需要踮着脚才能让祖母摸到头顶的柳庭风,如今身量已高出榻上的祖母许多,需得微微躬身才能将额发凑到老人掌心。那几分孩童的憨态仍会不经意流露。 廊下的海棠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庭院深深,依旧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只是这寂静里,少了些往日的悲怆,多了些时光流逝带来的淡然与习惯性的寂寥。 柳林氏的手依旧慈爱地抚过她的头顶,触手的不再是细软胎发,而是束得整齐的发髻和质地上乘的发带。她看着眼前这已然有了大人模样的“风哥儿”,恍惚间似乎能看到儿子和嫡孙的影子,心中百感交集,那心疼便又添了几分复杂的滋味。 “如今你也能独当一面了,” 她声音苍老,带着欣慰,也带着无尽酸楚,“只是苦了你……” 话未说尽,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消散在带着药香的空气里。 “祖母,孙儿不苦,” 柳庭风的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这个年纪少有的沉毅。她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灼灼,“孙儿必当勤学文武,他日亲赴边关,为父亲和哥哥报仇雪恨!终有一日,定要让我大华的铁骑踏遍边匈王庭,扬我国威,以告慰父兄在天之灵!”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在这充满药香和暮气的房间里,显得格外铿锵有力,仿佛能穿透沉重的过往,劈开一丝未来的光亮。 柳林氏听着这番掷地有声的誓言,看着她眼中那酷似其父其兄的坚毅光芒,心头猛地一热,又是骄傲又是心痛,复杂的情感翻涌而上,竟一时哽住,只紧紧回握住柳庭风的手,眼中泪光闪烁,喃喃道:“好…好…我柳家儿郎,终是有志气的…” 她也怕这柳家唯一的血脉也留在边塞,马革裹尸,好一会儿她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裹着太多难以言说的歉疚与担忧。 丫鬟水荷轻声应下,悄步退去。 柳庭风就着祖母的话头,顺势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身子微微前倾,脸上焕发出一种不同于平日沉稳的光彩:“回祖母,今日教头考较了枪法,孙儿练的是哥哥从前惯用的那套破军枪。” 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与努力压抑的自豪,“教头说孙儿力道虽还需打磨,但招式间的悟性已颇有…颇有父亲当年的影子。” 她说得认真,眼神亮晶晶的。 柳林氏听得仔细,目光落在她微微泛红的手掌上,心中又是一揪,却依旧微笑着点头:“好,好…但切记循序渐进,不可急功近利,伤了根本。”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柔和,“你父亲和哥哥…当年也是这般苦练出来的。” 那双苍老却依旧清明的眼睛仍旧看着她,柔声道:“好了不说那些事了。方才做什么去了?可是又去缠磨你嫂子了?” 最后这一问,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了然的笑意,似乎早已猜到了七八分。 “瞒不了祖母。”柳庭风自幼和宋今月亲近,几乎是嫂子一手带大的,这份依赖和亲密早已刻在骨子里。 她在祖母面前稍稍放松了挺直的脊背,露出了点撒娇意味的憨笑, “是去找嫂子了,” 老实承认,声音里带着点被戳破后的不好意思,却又理直气壮,“跑得急了点,嫂子还说我呢。” 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方绢帕,心里沉甸甸的。 柳林氏看着她这小动作,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心中微微叹了口气,既是怜惜这孩子的依恋,又是担忧这过于亲近的关系日后会平添多少麻烦与口舌。 今月她……是个好孩子,却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这深宅大院,多少双眼睛看着。 “你嫂子说得对,”柳林氏顺着话头,重重的叹了口气,“如今你身份不同,是咱们柳家的顶梁柱,行事当稳重大气,怎可还如孩童般毛躁?让你嫂子忧心。” 轻轻点了一下柳庭风的额头,“要知道分寸,莫要让你嫂子难做。” 正说着,水荷端了温热的蜜水进来。柳林氏接过,亲自试了试温度,才递到柳庭风手中:“慢些喝。在校场练了一日枪,又跑这一头汗,快润润。” 柳庭风接过祖母递来的蜜水,仰头便大口喝下,温甜的滋味润泽了干渴的喉咙,她将空盏递给旁边的水荷,用袖口随意抹了下嘴角,“怎么会让嫂子难做,谁若欺负了她,我便教训谁。” “祖母,你好生休息,我先回去了。”她说着便站起身,动作利落, 她累了,今天的训练叫她疲惫,手上的磨出了些水泡,蹭破了皮, 柳林氏知她性子,也瞧出她眉宇间那丝不易察觉的疲色,心中怜惜,便不再多留,只是无奈又慈爱地叮嘱道:“你呀你,去吧。晚膳让厨房给你炖了滋补的汤,记得喝。回去莫要立刻贪凉,仔细散了汗着凉。” “知道啦,祖母。”柳庭风应着,脸上又露出那抹乖巧的笑,冲着柳林氏拱了拱手,行了个不甚标准却爽利可爱的礼,这才转身,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 帘子落下,隔开了内室的静谧。柳庭风走出慈安院,傍晚的风吹在微湿的额发上,带来一丝凉爽。走在石径上,脚步顿了顿,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宋今月院落的方向,方才在祖母面前压下的心思又悄悄活络起来。 (二)肆意妄为 春风又吹(二) 暮色渐浓,窗棂外最后一点天光也沉了下去,屋内早早点了灯。 宋今月并未安歇,只随意披了件月白色的外衫坐在书桌前,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垂下,并未仔细绾起。她指尖握着一卷账册,另一只手执笔,却久久未曾落下,灯火在她浓密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有些微的怔忡,似乎心神并未完全集中在眼前的账目上。 白日里庭院中,柳庭风一声声的“嫂子”,灼灼的目光,以及手腕间短暂的、却令人心惊的温热触感,总是不经意地窜入脑海,扰得她心绪难宁。她微微蹙起眉,试图将那些不合时宜的画面驱散,目光重新聚焦在账册密密麻麻的数字上。 夜风透过微开的窗缝吹入,烛火轻轻摇曳了一下,拉长了她的影子,显得格外清寂。 柳庭风沐浴后,穿着一身宽松的细棉布中衣,乌黑湿漉的长发随意用一根发带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黏在光洁的颈侧,还带着氤氲的水汽。她周身散发着皂角的清新气息,褪去了白日里的尘嚣与紧绷,显得格外清爽,甚至透出几分女子沐浴后特有的柔润感,只是被她大大咧咧的动作遮掩了过去。 她并未立刻歇下,脚步不自觉便绕到了靠近嫂子院落的那一侧窗边,支起窗棂,望着那边或许还亮着的灯火,怔怔出了会儿神。晚风拂过她微湿的额发,带来一丝凉意,也送来了不知从哪个院落飘来的、极淡的花香。 夜色已深,露水微凉。 柳庭风终究没能按捺住心头那点蠢蠢欲动的念头,她借着月光,熟门熟路地穿过寂静的庭院,来到了宋今月所居的揽月院外。 院内比别处更为安静,只闻草虫低鸣。正房的窗户还透出昏黄的烛光,在青石板上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晕。柳庭风站在那光影之外的暗处,犹豫了片刻。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略显随意的中衣,又抬手理了理半干的长发,似乎觉得有些冒失, 在门外忸怩了半天,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给自己鼓劲,还是轻轻叩响了门扉。 声音不大,在万籁俱寂的夜里却格外清晰。 屋内,正对账出神的宋今月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得指尖一颤,笔尖在账册上落下一个小小的墨点。 “谁?”她下意识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被打断的讶异和警惕。 “嫂子,是我,庭风。”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清朗熟悉的嗓音。 宋今月微微一怔,这么晚了…… 她起身,拢了拢披着的外衫,走到门边,并未立刻开门,只隔着门轻声问道:“风哥儿?这么晚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嫂子,你开开门,外面风凉。” 柳庭风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似乎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鼻音,听起来确实有几分委屈,像是被拒之门外的幼兽,可怜巴巴的。 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夜风吹过,激起一阵细小的寒颤, 宋今月在门内听得那语调,心头莫名一软。什么礼教什么男女有别,统统抛在脑后,终究是自小看顾大的,那点严厉和戒备维持不住。 她轻轻叹了口气,微不可闻。指尖搭上门闩,略一迟疑,还是缓缓拉开了。 门开了一道缝,昏黄的烛光流泻而出,映照出柳庭风带着湿气的身影和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宋今月并未完全让开门路,只是隔着门缝看她,语气放缓了些,却依旧带着规劝:“这般晚了,衣衫又如此单薄,若是受了风寒如何是好?有什么话,明日再说也不迟。” 她的目光落在柳庭风微湿的发梢和单薄的衣衫上,蹙眉道:“怎的头发也不绞干就跑出来?” 责备里裹着关切。 “嫂子,让我进去嘛,你看我都犯鸡皮疙瘩了。” 柳庭风的声音里那点委屈更浓了, 说完,她抬手撸起中衣那宽大的袖子,将一截光洁的小臂伸到门缝透出的烛光下,递到宋今月眼前。 夜风吹过,那手臂上的肌肤确实起了一层细密的疙瘩,在灯光下清晰可见。 宋今月的目光落在那截微微起着颤栗的手臂上,心头那点本就摇摇欲坠的坚持瞬间溃不成军。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温热的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那微凉的皮肤,触手果然一片冰凉。 “胡闹!” 她低斥一声,语气却已彻底软了下来,带着浓浓的无奈与心疼,“这般不爱惜身子,明日病了可怎么好?” 她再也顾不得其他,立刻将门拉开了些,伸手一把将柳庭风的手腕握住, “还不快进来!站在风口上作甚?” 柳庭风得逞地勾起了嘴角,眼底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她借着宋今月拉她进门,更加得寸进尺,就着那敞开的门缝和咫尺的距离,身子向前一倾,张开双臂便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宋今月, 这是一个带着沐浴后清新皂角气息和夜晚凉意的拥抱。柳庭风的动作有些突然,甚至带着点不管不顾的蛮劲,手臂环住宋今月纤细的腰身,下巴几乎要搁到她的肩窝。 温热的体温隔着单薄的中衣和外衫传递过来,伴随着她似乎比平时稍快一些的心跳声。 “我就知道嫂子对我好…..” 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闷在宋今月的衣衫间,带着浓浓的依赖和满足,“嫂子….我今晚能睡在这吗?” 宋今月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惊得僵在原地,手臂抬起又放下,不知如何是好。 温香软玉满怀,却并非她该承受的,她也承受不来。 清瘦身躯、那不容忽视的力道、以及颈侧传来的微湿凉意和呼吸的热气,都让她瞬间慌了神,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一直红到耳根。 “风哥儿!你……放肆!”她回过神来,又羞又急,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和呵斥,“快松开!这……这成何体统!” 宋今月又急又慌,压低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严厉与惊惶:“快松开!被人看见了,当如何是好!” 她双手抵在柳庭风胸前,用力想要挣脱这个过于亲密、也过于危险的拥抱。 然而,她一推之下,竟发现环住她的手臂如铁箍般稳固,那曾几何时只及她腰间、需要她俯身呵护的小孩子,不知何时已然长得这般高大结实,身躯蕴含着让她无法抗衡的力量。 这份认知让宋今月的心跳漏了一拍,挣扎的力道下意识地缓了一瞬。她抬起眼,近在咫尺的是柳庭风线条已然清晰的下颌,以及那截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白皙、甚至透出几分属于成年人的利落弧度的脖颈。 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一种陌生的、混合着惊愕、羞赧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席卷了她。这不再是孩童的依赖,这是一个……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成年人的、充满力量的拥抱。 “庭风!”她再次低呼,声音里却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无力,“你……你快放开我……” “这般就不会有人看见了,”柳庭风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得意,甚至有一丝狡黠的蛮横。 她非但没松手,反而就着拥抱的姿势,微微侧身,抬脚利落地向后一勾, “砰”的一声轻响,门扉应声合拢,将院中的夜色与凉风彻底隔绝在外。 屋内烛光猛地摇曳了一下,复又稳住,将两人紧密相拥的身影投在墙壁上,纠缠成一团模糊而亲密的暗影。 “你看,我把门关上了。”柳庭风低下头,下巴几乎抵着宋今月的发顶,声音里满是计谋得逞后的洋洋自得,甚至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 环在宋今月腰间的双臂依旧牢固,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反而将怀中温软的身子抱得更紧了些,全然不顾宋今月那点微不足道的挣扎和已然烧得滚烫的脸颊。 隔绝了外界的空间仿佛瞬间变得逼仄起来,空气里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和蜡烛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宋今月被困在这方寸之间,身后是紧闭的门板,身前是年轻“小叔”温热而充满侵略性的怀抱,进退无路,羞窘得几乎要瘫软过去。 “你……你真是越发胡闹了!”她又急又气,偏生动弹不得,声音里带上了几分难以置信的慌乱和无措。 “嫂子怕什么,在这府里,谁敢胡说八道,我就撕了他的嘴。” 柳庭风不以为意,仍旧是紧紧的抱着宋今月,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鼻尖萦绕着宋今月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冷月下梅蕊初绽般的清雅香气,混杂着一点温暖的皂角味和书墨的微涩,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和迷恋。 “庭风,松开些,我透不过气来了…..” 柳庭风听得她声音里那丝真切的难受,环抱的力道下意识便松了几分,却仍未曾完全放开。 她微微低下头,想要查看宋今月的脸色, 却见她撇开了头。 “嫂子?”她轻声唤道,“怎么了。” 她舍不得放开,怀中温香软玉的感觉实在太好,但是又不解宋今月脸上的挣扎和绯红。 稍稍退开寸许,留出些许让宋今月喘息的空间,双臂却依然虚虚地环着那纤细的腰肢,形成一个暧昧的圈禁姿态, “还透不过气吗?这样……好些了吗?” 她低声问,语气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宋今月得以喘息,吸入一口微凉的空气,却依旧被笼罩在柳庭风的气息和体温之中。她抬眸,对上那双近在咫尺、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她自己慌乱的影子。 她慌张失措的闭上眼,不敢多看,生怕透过她的瞳孔看到羞耻的自己,那样的春心萌动,那样的含羞带臊。 “嫂子?”柳庭风歪了歪头,索性自作主张地将侧脸轻轻蹭了蹭宋今月的脖颈。 那动作自然而然,就如同幼时一样。 微湿的发丝扫过宋今月敏感的肌肤,带来一丝凉意,紧随其后的却是柳庭风脸颊温热柔软的触感,以及那清晰无比的、属于年轻女子的细腻轮廓。 这过于亲密的接触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窜过宋今月的脊椎,让她浑身一僵,连呼吸都险些停滞。 “你……”宋今月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颤。她想要厉声呵斥,想要用力推开她,可身体却被她抱在怀里,动弹不得。那蹭着她脖颈的动作太过自然,太过……熟悉,恍惚间竟与记忆中那个撒娇的年华娃娃重迭,可此刻包裹着她的、清晰传递过来的,却分明是成年女子的体温与曲线, 柳庭风不解,抬起的头又落下,她甚至满足地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宋今月颈侧最脆弱的那片肌肤上,低喃道:“嫂子身上……总是这样好闻……” 那声音里带着纯粹的迷恋和一丝朦胧的渴求,彻底搅乱了这一室本该泾渭分明的空气。 宋今月只觉得肩头一凉,月白色的外衫不知何时已被蹭得滑落,松松垮垮地挂在臂弯,露出底下更为单薄的素色里衣。微凉的空气触及肌肤,激起一阵细密的颤栗。 可偏生那作乱的人还浑然未觉,依旧埋首在她温热的颈窝处,鼻尖无意识地轻蹭着那细腻的肌肤,呼吸均匀绵长,仿佛寻得了归处的幼兽,正闭着眼享受这片刻安宁与温存。 “唔……..别…..” 宋今月的声音逸出口时,已带上了几分连自己都陌生的软糯和颤抖。那推拒的手抵在柳庭风肩头,力道却微弱得如同欲拒还迎。理智在尖叫着让她立刻逃离,身体却被那不容置疑的拥抱和颈间传来的、带着依赖意味的温热吐息搅得酥麻无力,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柳庭风束起的长发垂落下来,发梢扫过她裸露的锁骨,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而那紧贴着她的、属于年轻女子的柔软身躯,正透过薄薄的衣料,传递着令人心慌意乱的温度和线条。 (三)仓皇逃跑 春风又吹(三) “啊!”宋今月猝不及防,低呼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已被稳稳打横抱起。 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却又在将她放入柔软床榻的瞬间,化为不可思议的轻柔,仿佛对待一件极易破碎的珍宝。 青纱帐幔随之垂落,如同舞台落幕,将两人与外界彻底隔绝, “嫂子,我们休息吧,明早我还要去校场呢。” 柳庭风借着由头,将宋今月拉至怀中,揽着她纤细的腰身,困意混沌。 “庭风!不可!你……” 宋今月的声音在黑暗中颤抖得不成样子, 柳庭风却像是铁了心,紧了紧手臂,将两人紧密贴合,不留一丝缝隙。 “嫂子,别动……”柳庭风的声音近在耳畔,低沉而模糊,带着浓重的睡意,“我抱抱…..” 温热的呼吸拂过宋今月的耳廓,带来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 透过薄薄衣料传递过来的体温、心跳的震动、以及胸前柔软的压迫感……每一样都在清晰地提醒她正在发生着什么,每一样都让她羞愤欲绝,却又……动弹不得。 最初的僵硬与恐慌,终究抵不过长夜寂寥与身后传来的、令人恍惚的温暖。 柳庭风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源源不断地传来,心跳声沉稳有力,一声声,敲在宋今月的背脊上,奇异地抚平了她狂乱的心绪。 鼻尖萦绕着那熟悉的、混合了皂角清甜与独特少女体息的味道,竟让她生出一种悖德的安宁感。 挣扎的力气早已耗尽,紧绷的身体一寸寸软了下来。 夜极静,只能听到彼此交融的呼吸声,轻缓而绵长。 不知过了多久,宋今月浓密的睫羽终于不再轻颤,缓缓地、彻底地合上。她微微侧过头,额角无意识地抵着柳庭风的颈侧,像一个寻找热源的孩童,更深地偎进了那个怀抱里,沉沉睡去。 天光尚未大亮,只是东方天际泛起一片鱼肚白,微弱的光线透过窗纱,勉强驱散了帐内深沉的夜色。 宋今月猛地惊醒,意识回笼的瞬间,懊悔昨日的荒诞。 她赫然发现自己竟仍蜷在柳庭风怀里,头枕着她的手臂,鼻尖几乎要碰到对方中衣的领口,那上面还残留着自己枕边的暖香与她身上清冽的气息, “嗡”的一声,血液似乎全涌上了头脸,烧得她耳根通红, 因为柳庭风不安分的手覆在了她的饱满上,完完全全的覆盖住,不大不小的掌住了所有。 这么多年的习惯还没有改,若是幼时还好说,现下不同往日。 宋今月的心跳骤停,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屏息凝神,生怕将她彻底惊醒, 她低头看着身旁熟睡的人,晨光微熹中,柳庭风的睡颜显得毫无防备,甚至带着几分稚气的纯净。 她紧张的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小心翼翼的试图将柳庭风的手从自己的肚兜里拿出去, 可柳庭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抓了一下她的柔软,身子也贴了上来。 宋今月羞红了脸,隐隐有了感觉,就同昨日一样,下面湿意弥漫,控制不住的夹紧了双腿。 “庭风,庭风….” 她推了推酣睡的人,强忍着羞涩。 柳庭风慢悠悠的转醒,惊觉自己的姿势不合冒犯,颤了颤睫毛,将手从她的肚兜里收回来,“嫂子…..那个…..我该起了…..”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破喉咙。 她眼神闪烁,根本不敢去看身旁的宋今月,脸颊耳根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手忙脚乱地抓过散落在一旁的外套,胡乱往身上套,手指却不听使唤,连简单的系带都错了好几次,活像个刚刚偷香窃玉完毕的孟浪子, 宋今月拥着锦被坐起身,身上的里衣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解开了,留着一抹红色肚兜挂在身上,细绳勾着脖颈,松松垮垮的遮住春色, 若不是锦被挡着,又是一片春光流泻。 被那突兀的关门声惊得睫羽一颤,空气中还残留着那人仓惶逃离带起的微风和一丝若有似无的皂角清气。 她望着空荡荡的门口,抱着锦被的手指微微收紧,布料上似乎还残留着相拥而眠后的余温。 她闷闷地、极轻地“嗯”了一声,像是回应那早已消失的背影,又像是无意识的一声喟叹。 直到那慌乱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她才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缓缓松开了紧攥的锦被, 晨光熹微,静静洒落,照亮了她微微泛红的眼圈和失神的脸庞, “少夫人,您醒了吗,该起身了。” 她的贴身丫鬟红莲敲了敲房门,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惯常的恭敬与体贴,并未贸然闯入。 “嗯……醒了,这就起。” 宋今月急忙应声。 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快步走到窗边,欲盖弥彰地将窗户彻底推开,试图让清晨冰冷的空气驱散那一室的暖昧与慌乱。 “进来吧。”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声线,这才扬声说道。 “少夫人,老夫人差人来邀您过去一趟。”红莲接过巾帕,“说是库房新理了几匹上好的杭绸,颜色清雅正合您用,请您去瞧瞧,若有合心意的,正好赶着裁夏衣。另外,似乎还有两本账目想请您一同参详参详。” 宋今月闻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怕不是那么简单。 “知道了。”她微微颔首,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温婉平静。 她仔细理了理微有褶皱的衣襟,确保发丝一丝不乱,镜中人依旧是一派端庄持重的柳家少夫人模样,仿佛昨夜至今晨的一切,都只是镜花水月的一场幻梦。 来到慈安院,屋内药香与檀香混合的气息依旧。柳林氏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见她进来,脸上便露出慈和的笑容。 “月儿来了,快坐下,”柳林氏抬手示意身旁的座位,又转头轻声吩咐一旁的水荷,“去把昨日新得的那罐茉莉香片沏来,少夫人喜欢这个。” 水荷应声退下。 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宋今月身上,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笑容未变,语气也依旧温和, “月儿这气色……” 柳林氏微微蹙眉,“瞧着怎地这般差?可是夜间未曾安枕?” 她不待宋今月回答,语气愈发关切,“还是……风哥儿那孩子不懂事,一大早又莽莽撞撞地去扰你清静了?” 她轻轻摇头,似在无奈叹息,“那孩子,终究是年纪小,失了父兄管教,又被我宠坏了,行事没个分寸,你多担待些。” 端起手边的温茶,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抿了一口,“但你们叔嫂之间,虽是一家骨肉至亲,但终究……男女有别,风哥儿如今也是半大的人了,有些规矩礼数,还是疏忽不得,不能由着她胡来。” 她深深垂下头,脖颈弯出一道恭顺却脆弱的弧线,声音低哑,不敢有半点反驳:“是,祖母教诲的是。是孙媳思虑不周,往后定当谨记,绝不会再由着小叔……胡闹。” “小叔”二字出口,带着难以言喻的涩意,她只觉得鼻头泛酸。 随即,柳林氏像是忽然想到什么,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宋今月衣裙下平坦的小腹,那一眼极快,却像冰冷的刀锋掠过,难以掩饰的遗憾与怨怼, “唉……”她长长叹了口气,这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垮人心,“若是你与庭铭……福厚一些,能有个一儿半女留在身边,如今这府里也能多些生气热闹,我老婆子心里……也能有个实实在在的盼头。我们柳家这偌大的家业,总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看着就让人心慌的境地。罢了,不提了,都是命,强求不来。” 这轻飘飘的“罢了”,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让宋今月难堪绝望。它像一口无形的丧钟,重重撞在她的心上,将她“无所出”的“罪过”再次赤裸裸地揭开,将她牢牢钉死在对柳家有所亏欠、永难翻身的位置上。 宋今月麻木地听着,所有的感觉都似乎离她远去,只剩下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尖锐刺痛,提醒着她必须维持这表面的平静与恭顺。她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精致人偶,所有的辩白、委屈、乃至生而为人的喜怒,都被这“孝道”与“亏欠”碾磨成灰,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死寂和认命般的虚无。 柳林氏起身,脸上又堆迭起惯常的慈和,主动携起宋今月冰凉的手,引着她来到一旁的紫檀木圆桌前,桌上正整齐地迭放着两匹光泽流转的杭绸。 “罢了,旧事不提也罢。”她的语气轻松了些,仿佛真是要转换心情,抬手轻轻抚过其中一匹雨过天青色的绸料,触手丝滑冰凉,“来,看看这个。昨日挽儿过来说话,特地送了两匹上好的杭绸,说是江南的新花样,颜色也雅致。” 她的女儿嫁给当今的四平将军,也算是富贵高达。 她侧过头看向宋今月,笑容依旧挂在脸上,话语却像裹着绒布的细针,不经意地刺出:“我想着你娘家原是江南数得上的绸缎商,你自小耳濡目染,定然是精通此道的,眼光必是比我们这些整日困在深宅里的老妇人要强上许多。你来瞧瞧,这料子如何?可能入你的眼?” 宋今月心下寒凉,这番话着实刺耳。 提醒着她只是个商贾之女,能嫁入柳家这样的勋贵之家乃是高攀,哪怕是守寡也是无上荣光的事。 手指微微一颤,被迫触碰到那冰凉滑腻的缎面,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涩意,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布料上,声音低稳:“祖母说笑了。这确实是顶好的杭绸,经纬细腻,染工亦是上乘,尤其是这雨过天青色,晕染得极均匀,颇有几分‘千峰翠色’的意境,四平将军夫人有心了。” 华丽的布料再好又有何用,如同她一般,华美的花瓶罢了。 一丝极淡的自嘲在她眼底蔓延开来,她缓缓收回手,那冰凉的滑腻感却仿佛黏在了指尖,如同她挣脱不掉的命运。 “确是极好的料子。” 重复着空洞的赞美。 “不好了!不好了!老夫人——风哥儿受伤了!” 守门的小厮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进慈安院,声音几乎破了音,人也踉跄着扑倒在院中青石板上,顾不得规矩礼数了, 柳林氏正抚着绸料的手猛地一抖,脸上出现了惊骇与恐慌,一口气堵在胸口:“什么?!风哥儿怎么了?!你说清楚!” 宋今月更是如遭雷击,脸色“唰”地一下白上三分。 她几乎站立不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好不容易慌住了心神,就听报信的小厮趴在地上,声音发颤,语无伦次:“回、回老夫人……风哥儿在校场练枪,不知怎地……从、从马上摔下来了!撞、撞到了头,流了好多血……人……人已经抬、抬回擎苍院了!” “我的孙儿啊!” 柳林氏眼前一黑,身子猛地晃了一下,幸亏旁边的水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她推开丫鬟,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慌乱:“快!快请大夫!去拿我的帖子请太医!快啊!” 她维持不住丝毫平静,提起裙摆,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慈安院,朝着擎苍院的方向疾奔而去。 (四)嬉笑打闹 春风又吹(四) 擎苍院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药味,柳庭风脸色苍白地靠在床头,额上缠着的纱布渗出刺目的鲜红。她挣扎着想坐起身,动作间牵动了伤处,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 “你乱动什么?太医都说了叫你好好歇着,非得摔成个傻子才肯听话吗?” 一道清脆又带着几分嗔怪的女声响起,语气有些冲,却透着关切。只见坐在床榻边的一位少女立刻伸出手,稳稳扶住了柳庭风摇晃的肩膀,小心地帮她调整靠垫,让她能倚得舒服些。 她是四平将军的小女儿,赵知意。 穿着一身石榴红的骑射服,袖口紧束,领口和衣襟处用金线绣着精致的缠枝纹,衬得她明艳如火。乌黑的长发并未像寻常闺秀那般梳成繁复的发髻,而是高高束成一束马尾,以一枚赤金镶红宝的发冠固定,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颊边,, 生得眉目飞扬,一双杏眼亮而有神,挺翘的鼻尖微微皱着,红唇紧抿,正毫不客气地数落着不听话的柳庭风。 “你还数落我,要不是救你,我能摔下马吗?” 柳庭风疼着龇牙咧嘴。 “是是是,是我不好,”赵知意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难得的讪讪,“哪知道你那么不经摔,看着挺能打的,结果……” 她话没说完,似乎觉得再说下去更显自己理亏,便生生刹住了话头,只是那双明亮的杏眼里流露出清晰的懊恼和担忧,仔细地观察着柳庭风的脸色,“没有下回了,一会回去我爹肯定饶不了我。” 柳庭风缓过那阵锐痛,听到赵知意的嘟囔,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虚弱地扯了扯嘴角:“四小姐……我这是脑袋开了瓢,不是蹭破点油皮……” 语气里带着惯常的、与赵知意相处时的熟稔和些许有气无力的调侃,“你呢,要是现在好好求求我,我还能看在咱俩一起挨罚的交情上,去姑丈那儿帮你求个情,少关你两天禁闭。” “你想得美!”赵知意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杏眼圆睁,咬着唇,忿忿地瞪着这个都躺下了还不忘落井下石的人,“我赵知意敢作敢当,不就是禁足抄书吗!” 柳庭风挑着眉,等着她来求她。 正是这时,柳庭风的目光越过了赵知意的肩头,捕捉到了门口那道仓惶闯入的熟悉身影。她脸上的调侃笑意微微一滞,下意识地轻声唤道:“嫂子……?” 赵知意闻言一愣,顺着柳庭风的视线愕然回头望去,脸上那点忿忿的表情瞬间僵住,转而浮现出局促和羞赧,扶着柳庭风的手都下意识松开了些,连忙站起身离开了床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见礼:“……嫂子好。” 宋今月一路疾奔而来,发髻微散,呼吸急促,冲进内室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 赵家四小姐亲呢的坐在她床边,两人距离极近,两人谈笑风声,还有…….赵知意脸上那抹被撞破般的娇羞。 眼前这画面,竟让她觉得自己像个突兀的闯入者。 “那什么,嫂子,我、我先回去了!”赵知意猛地站起身,手脚都有些不知道往哪里放,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匆忙,“再不回去,我爹就该派人来抓我了!风哥哥…..你好好养伤!” 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说完,甚至不敢再多看宋今月一眼,像只受惊的小鹿般,低着头快步从宋今月身边溜走了,背影都透着一股心虚和慌乱。 屋内顿时只剩下两人,以及那弥漫不散的血腥与药味。 柳庭风看着赵知意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看好戏似的地牵了牵嘴角,随即目光便落回到站在门口的脸色微冷的宋今月身上。 “嫂子,” 心中警铃大作,她惹嫂子生气了。 她抬手,轻轻拍了拍床沿的空处,那个赵知意刚刚离开的位置,“嫂子,过来坐。” 宋今月的目光落在柳庭风拍着床沿的手上,那手指修长,却因失血而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着,又酸又胀。 她依言走了过去,脚步有些虚浮,小心翼翼地在那尚存一丝余温的床沿坐下,裙摆拂过方才赵知意坐过的地方。 她靠得近了,更能清晰地看到柳庭风额上纱布渗出的血色,闻到那浓重的药味,以及……一丝极淡的、属于赵知意身上的、阳光与骑射场混合的飒爽气息。 “疼得厉害吗?” 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和颤抖,伸出手想去碰一碰那伤口,却又怕弄疼她,指尖悬在半空,微微发着抖。 “疼的厉害……”柳庭风苦着一张脸卖惨,抓着宋今月的手不肯放开, “嫂子的手怎会如此冰凉?” 她用自己温热些的掌心去包裹揉搓那双冷得吓人的手,眉头紧紧蹙起,连声追问:“可是哪里不舒服?是不是被我吓到了?还是跑来时着了风?” 她只顾着担心宋今月,甚至忘了自己额上还带着伤,那急切的神情和毫不掩饰的关怀,这份过于直白和紧张的关切,让宋今月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怔怔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感受着那份试图传递过来的、笨拙却滚烫的暖意。 “我的风哥儿!我的心肝肉啊!” 柳林氏被丫鬟水荷和老嬷嬷搀扶着迈进了高高的门槛,一进门就推开丫鬟的手,几乎是扑到床前,伸出颤抖的手,想碰又不敢碰柳庭风头上的伤,声音泣不成声, “怎会如此?怎会摔下马,摔得这般严重?!那些伺候的小厮是做什么吃的!教头是怎么看顾的!”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又急又痛,目光扫过那刺目的血迹,更是心如刀绞,仿佛那伤是落在自己身上一般。 她这才似乎注意到坐在床边的宋今月,以及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只是匆匆一瞥, 宋今月慌张的抽回了手,欲盖弥彰一样。 悄然站到了一旁。 “你快跟祖母说,到底是怎么弄的?是不是那马突然发了性?还是哪个不长眼的冲撞了你?” 柳林氏的声音带着哭腔,急切地想要知道缘由。 柳林氏听完管事回完话,得知柳庭风受伤的详细经过后,沉默了片刻。她脸上虽有后怕与余悸,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吩咐下去:“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往后……风哥儿身边看护的人再加一倍,看护好风儿儿。” 吩咐刚完,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目光在屋内扫视了一圈,眉头微微蹙起,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被冷落的不满和自然而然的惦念:“知意那丫头呢?平日里闹腾得最欢,怎地现下倒不见人影?也不说来见见外祖母!” 柳林氏一向稀罕赵知意,喜欢她那股子鲜活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像一团小火苗,能驱散这深宅大院里的沉沉暮气。 柳庭风皱着眉,接过老嬷嬷递来的那碗浓黑药汁,屏住气,咕噜咕噜几口便灌了下去,苦涩的味道让她整张脸都皱了起来。 “回去了,说是再不回去,姑丈就该亲自来柳府抓人了。” 吐掉清水,声音还带着喝药后的沙哑,老老实实地回答,嘴角却忍不住因为想起赵知意那副心虚逃跑的模样而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宋今月敏锐的捕捉到,绞杀紧了帕子。 柳林氏何等了解这两个小辈,她瞧着柳庭风那想笑又强忍着的表情,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语气是十足的笃定:“定又是你这猢狲嘴上不饶人,逗弄她了,是不是?” 柳庭风被说中,也不反驳,只是嘿嘿笑了两声,算是默认。那笑容扯动了额角的伤,让她又“嘶”地抽了口冷气,赶忙抬手扶住脑袋,那副模样又是可怜又是好笑。 柳林氏见状,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连忙道:“仔细伤口!你这孩子……就知道欺负知意老实。” 老嬷嬷在一旁也笑着凑趣:“老夫人明鉴,咱们风哥儿和表小姐啊,就是一对欢喜冤家,青梅竹马,从小到大,见面不斗几句嘴反倒不自在呢。” “风哥儿,祖母想问问你的意思,再过两年你也弱冠了,把知意许配给你可好?” 柳庭风脸上的那点因玩笑而起的微弱笑意瞬间冻结,扶着额头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猛地抬眼看向祖母,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祖、祖母……” 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挤得异常艰难,“您……您莫要开这种玩笑……” “这怎会是玩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知意那孩子,性子是活泼跳脱了些,但心地纯善,模样家世哪一样不是顶好的?与你正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外祖母瞧着,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姻缘了。” 胃里那翻江倒海的恶心再也压制不住,她猛地俯下身 “哇——”的一声,刚刚强灌下去的所有漆黑药汁混杂着酸水,尽数狼狈地呕吐在地上,溅湿了衣襟和床榻边沿。 她抬起脸,泪水因极度的生理不适和心理冲击而失控地涌出,双眼通红,里面盛满了无法言说的痛苦,就那样直直地、几乎是哀求地望着柳林氏,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柳林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魂飞魄散,她惊呼一声,也顾不得污秽,扑上前一把抱住柳庭风颤抖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和全然的心疼, “我的风哥儿!我的心肝肉啊!这是怎么了?这柳家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柳庭风嘴角的污渍,眼泪也落了下来,“祖宗哎,你可别吓唬祖母……你这样子,叫祖母如何是好啊!祖母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啊!” 宋今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烈反应吓得脸色煞白,心跳如鼓。 赶忙上前一步,也顾不得避嫌,侧身坐在床沿,伸出手稳稳扶住柳庭风因呕吐而不断颤抖的肩膀,助她虚软的身子坐稳,以免被污物呛到。 “没事了没事了…..” 宋今月的声音也带着微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接过丫鬟拧来的温热湿帕子,动作轻柔又迅速地替柳庭风擦拭唇角、颈侧,清理污秽。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柳庭风滚烫的皮肤时,两人都不由自主地轻轻一颤。 柳庭风无力地靠在宋今月臂弯里,呕吐带来的生理性泪水不断涌出,眼眶通红,气息微弱,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只剩下脆弱不堪的空壳。她闭着眼,眉头因难受而紧紧蹙着,长睫被泪水濡湿,黏在下眼睑上, “水……漱口……” 宋今月抬头急声吩咐,立刻有丫鬟端来清水。她小心地喂到柳庭风唇边,看着她漱了口,又用干净帕子细细擦净。 “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柳林氏看着柳庭风这副模样,心肝俱裂,朝着门口厉声催促,紧紧抓着柳庭风另一只冰凉的手,反复摩挲着,“风哥儿……可不能有事…….” 屋内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摇曳的烛火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苦涩药味。柳林氏被丫鬟们搀扶着,一路低声啜泣着离去。 柳庭风虚弱地靠在枕上,额角的纱布依旧刺目,脸色苍白如纸,因方才那番撕心裂肺的呕吐,眼尾和鼻尖都还泛着红,长睫湿漉漉地垂着,她微微偏过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正为她掖好被角的宋今月身上。 指尖轻轻勾住了宋今月垂落的袖口,力道微弱,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嫂子……” “今晚……陪我好不好?” 她顿了顿,似乎怕被拒绝,又急急地、气若游丝地补充道,理由找得笨拙却又让人无法狠心反驳:“我……我头好痛……心里也慌得厉害……一个人……害怕。” 烛光在她眼中投下细微的光点,盈盈如水,就那样直直地望着宋今月, 宋今月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 迎上那双期期艾艾、蒙着水光的眸子,嗓子里像是裹了沙,发出极轻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好……我陪你。” 这三个字一说出口,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也冲垮了某道脆弱的防线。 一会儿,声音低促地补充道:“但……但不许动手动脚……要……要好好睡觉……听见没有?” 她的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连脖颈都透出淡淡的粉色。 得到应允,柳庭风眼底瞬间迸发出一种近乎灼亮的光彩,虽然虚弱,却满足得像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抱着不算动手动脚。” 她为自己辩白,却被宋今月的瞋视一瞪,立即不再多嘴。 (五)负气中伤 春风又吹(五) “嫂子,你睡了吗?” 柳庭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目光并无焦距地望着头顶繁复却模糊的床帐纹路, 宋今月其实一直醒着,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闻声,她纤细的身子几不可查地微微一颤,一直紧绷的神经被这轻声的询问触动。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支起了胳膊。 昏蒙的光线如水般流淌在她身上。她只着了一件素色的软缎中衣,乌黑丰茂的长发并未完全解开,松散地挽着,几缕青丝如墨色的溪流般垂落,拂过她细腻白皙的脖颈和微微敞开的领口,更衬得那肌肤如玉生温。 因着支身的动作,使得衣衫贴伏,隐约勾勒出肩颈处柔美脆弱的线条和胸前漂亮的弧度。 她侧着脸,长而密的睫毛如蝶翼般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浅的阴影,鼻梁秀挺,唇瓣因为紧张而被贝齿轻轻咬着,透出几分秾丽的绯色,无端惹人怜惜。 “还没……”她低声回应,声音轻软得像是一片羽毛拂过寂静的夜,带着刚试图入睡时的微哑,“可是伤口又疼了?还是渴了?” 她的目光落在柳庭风缠着纱布的额角,语气里是下意识的关切,暂时压过了那份独处的羞窘与不安。 “不是,”柳庭风轻轻摇头,动作间发丝摩擦着枕席,发出细微的窸窣声,“我只是想叫叫你,” 她顿了顿,像是在确认这个名字所能带来的安心感,“嫂子。” 话音未落,她便顺势朝着宋今月的方向侧过身子。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让她几不可闻地抽了口气,却依旧固执地挨近了些。两人之间原本刻意拉开的距离瞬间被缩短,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的微弱热意。 她并没有再做任何逾矩的动作,只是这样安静地侧卧着,仰头看着半支起身的宋今月。 昏暗的光线下,她依旧能清晰地看到宋今月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条,看到她因紧张而轻轻颤动的睫毛,以及那被咬得愈发嫣红的唇瓣。 “咬的疼吗?” 柳庭风抬起手轻轻摩挲起她的唇瓣, 这方寸之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而滚烫起来。 “疼吗?”又问了一遍,声音沙哑而缱绻,气息温热地拂过宋今月敏感的下颌线条。那指尖的触碰并未离开, 宋今月只觉得浑身僵硬,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 她被困在这床榻边沿,进退维谷,连指尖都酥麻得失去了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根造次的手指,感受着唇上传来的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的触感。 “嫂子,我不想娶别人。” 她的声音更低了,像梦呓,又像最郑重的誓言,“赵知意也好,其他任何人都好……我都喜欢不上。我……” “好了!” 宋今月像是被火燎到一般,猛地偏头躲开那令人心慌意乱的触碰, 声音急促地打断她,带着惊惶和颤抖,“快睡吧!莫要再浑说了!” 她不敢再听下去,柳庭风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道惊雷。那些话是禁忌,是毒药,是能将她们彻底焚毁的业火。 她生怕下一刻从那两片苍白的唇间再溢出什么更加大逆不道、无法挽回的字句。 她伸手强行将柳庭风的身子扳正,动作却因害怕碰到她的伤口而透着一丝笨拙的轻柔。“闭上眼睛,睡觉!” 黑暗如同浓墨般瞬间倾覆下来,吞噬了所有的视线,却让其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嫂子好狠的心……”柳庭风嘟囔了一句。 宋今月假装没听到,用锦被紧紧裹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近在咫尺的危险气息和那些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的“浑话”。 然而,她的沉默和退缩并未让身后的人安分,反而像是某种无声的刺激。 “你……别躲……” 她含糊地嘟囔着,声音因埋首在宋今月的后颈处而显得闷哑,温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那片最敏感脆弱的肌肤上,激起一阵剧烈的战栗。 宋今月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感到一条手臂带着灼人的温度,沉重而又固执地环过她的腰肢,猛地用力,天旋地转间,她竟被那股力道强行扳过了身子,由背对变成了面对, 柳庭风几乎是用尽了剩余的力气,将她紧紧地锁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虚弱却又固执地低语:“不许……不理我……” “庭风!松手!你的伤……” 宋今月又惊又急,双手抵在两人之间,却不敢真的用力推拒,生怕碰到她的伤口。 柳庭风仿佛听不见她的抗议,只是将她抱得更紧,像是溺水之人抱住唯一的浮木,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发出一声满足又痛苦的喟叹:“嫂子……” 宋今月被困在这滚烫的怀抱和灼人的气息里,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迟疑的抬起手臂回抱住柳庭风,无声的叹了一口气。 “嫂子….我想摸摸你….” 绵软的触感叫她一整天都心不在焉,自她长大后,礼数纲常就叫她与宋今月分开了许久,她如何不惦念。那些被强行压抑下的、在无数个日夜悄然滋长的渴望与贪恋,在此刻因伤病而卸下心防的深夜,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再也无法收拾。 “嫂子……”她又低低唤了一声,滚烫的唇瓣几乎贴着宋今月的耳廓开合,灼热的气息烫得对方一阵阵轻颤,“我想……摸摸你……” 这声请求如同惊雷,让她挣扎起来,“庭风!你疯了!快放开!你不能——” 可她的挣扎在柳庭风此刻不管不顾的力道下显得如此徒劳。那只原本环在她腰际的手,竟真的带着试探般的颤抖和不容拒绝的固执,缓缓上移。指尖所过之处,仿佛点燃了一串细小的火星,带来一阵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战栗。 那手心滚烫,带着薄茧,因紧张而微微汗湿,小心翼翼地、却又带着某种近乎虔诚的贪婪,抚上宋今月单薄脊背的曲线。隔着柔软的寝衣,那纤细的、微微颤抖的背脊线条被清晰地感知,每一寸触碰都像是在挑战着礼教与人伦的底线,也像是在确认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境。 “就一下……”柳庭风将脸更深地埋进她的颈窝,声音闷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哀求,仿佛不这样做,她立刻就会被某种情绪撕裂,“求你……” 宋今月所有的反抗像是被瞬间抽空,整个人僵在了那滚烫的怀抱和那只造次的手掌之下。 巨大的羞耻感、恐惧感,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隐秘的战栗,如同冰与火交织,将她彻底吞噬。 可那只手的温度,那背后的触感,却无比真实地烙印在她每一寸肌肤上,宣告着某些东西,一旦越界,便再也无法回头。 柳庭风不甘心不知足,挑开了她的衣扣,贴上温热皮肤的那一瞬,她不由的曲起了手指,细腻光滑的触感叫她流连, 声音哑了又哑,“嫂子…..我….想摸摸那处……” “不….不….庭风….你、你已长大……不可…..” 宋今月前所未有的慌张,哆嗦着下唇乞求她赶紧停下。 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枕席,她死死咬住下唇,摇着头望着柳庭风。 高涨的情绪骤然跌碎,只剩下冰冷的恐慌和铺天盖地的懊悔。 “嫂……嫂子?” 方才那点强势和执拗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闯下大祸后的手足无措。 颓然收回了那只造次的手,手臂却仍虚虚地环着,不敢完全放开,也不敢再收紧。 试图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宋今月的脸,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混蛋……我昏了头了……你别哭……求你,别哭……”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笨拙又小心地去擦拭宋今月脸上的泪痕。 那冰凉的泪水灼痛了她的指尖,更灼痛了她的心。看到宋今月闭上眼,侧过脸避开她的触碰,肩膀因无声的啜泣而微微颤抖的模样,柳庭风只觉得心口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我错了……嫂子,我真的知道错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是真正的悔恨和害怕,“嫂子……别这样哭……” 她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慌乱地围着宋今月打转,却不知该如何弥补自己刚才的混账行为。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挣扎着的那点力气终于耗尽,颓然向后倒回枕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额角的伤口因这动作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 黑暗中,她望着帐顶模糊的阴影,眼神空洞,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磨盘磨过,带着一种认命般的、令人心碎的自嘲和了然: “是啊……我忘了……”她喃喃自语,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苦涩,“是不是只有哥哥可以……只有他……才是名正言顺……” 这话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捅穿了她自己的心,也精准地刺中了宋今月最痛楚的神经。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都带着颤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艰难地继续说道:“嫂子……对不起……是我僭越了,是我……痴心妄想……” “往后……不会了……”她闭上眼,滚烫的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没入鬓角,“再也不会……强求嫂子与我同睡了……” 这句话她说得极轻,却像是一句斩断所有妄念的誓言,带着决绝的痛楚。 说完,她便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整个内室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宋今月攥紧了锦被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纤细的手背上青筋微显, 柔软的锦缎在她掌心被揉搓得不成样子。 她能清晰地听到身后那人变得沉重却压抑的呼吸声, 宋今月猛地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 等到身后的人发出绵长又规律的呼吸,她才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挣扎和微不可察的颤抖,转过了身。 黑暗中,她看不清柳庭风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僵硬的轮廓。 她的动作生涩而笨拙,甚至带着一丝惊怯, “我怎么对得起你黄泉之下的哥哥。” (六)落子为棋 春风又吹(六) 天际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晨露未晞,整个柳府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沉的睡梦之中。 擎苍院内,床榻另一侧早已冰凉空荡。 她动作极轻,甚至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促,生怕惊扰了身旁的宋今月。 她几乎是狼狈地套上练功的劲装,束起长发,连丫鬟都未曾惊动,便如同逃离牢笼一般,径直出了院子,朝着校场的方向快步走去。 晨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吹在她滚烫的脸颊和耳根上,却吹不散昨夜那混乱、羞耻、懊悔以及……那短暂触碰带来的、蚀骨铭心的战栗记忆。 校场空无一人,只有冰冷的兵器架和肃穆的旗杆在熹微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她一把抓起那杆沉重的长枪,甚至未曾热身,便疯狂地舞动起来。 招式凌厉,带着不管不顾的狠劲,汗水很快浸透了她的衣衫,额角的纱布再次渗出血色,与汗水混在一起,带来辛辣的刺痛, 而此刻的擎苍院内,宋今月缓缓睁开眼,触及身旁冰凉的枕席,眼神空洞而复杂。她攥紧了指尖,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昨夜触碰到的、对方脸颊的湿凉泪意。 一连几日都不曾见到宋今月,两人心照不宣的躲着。 四平将军府的书房内,烛火摇曳,将赵勤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挂满军事舆图的墙壁上,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 他眉头紧锁,眉宇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烛光在他眼中跳动,心中却是一片凄凉, 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誓死护住这柳家唯一的血脉。 他的指节分明、布满粗茧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按压着一份来自前线的紧急军报,将那纸张的边缘都捻得微微卷曲。 下朝后,皇帝留他在紫宸殿偏殿叙话。 殿内檀香袅袅,驱不散赵勤眉宇间的沉郁。 皇帝没有穿朝服,只着一身明黄色的常袍,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挥手屏退了左右侍从,殿内一时只剩他们二人,静得能听到铜漏滴答的声响。 皇帝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用指尖轻轻敲着紫檀木的桌面,目光落在跪着的赵勤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赵卿,”皇帝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平和,却直接切中了要害,“边匈如同饿狼,非战死不休。” 赵勤深吸一口气,抬起眼,心中一惊,三年未满,边匈人又将战火烧至国门。 上一次的血战,折了多少儿郎,柳家父子的尸骨尚未寒透, “陛下,” 他重重的磕了个响头,“臣愿为君王分忧。” 皇帝沉默了,眸色深沉。 皇帝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赵卿,国之柱石,朕与这天下,此刻系于你一身呐。” 皇帝站起身,走到赵勤面前,声音压低了些,“不日便率兵前往云州吧,” 他背过身子,思忖了片刻,浑厚的嗓音再次响起,“让柳家的小儿子也跟着前去,子承父业也是理所应当。” “陛下!” 赵勤抱着双拳,声音陡然提高,在这静谧的偏殿中显得格外突兀。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他急声道,“柳家……柳家如今只剩下庭风这一根独苗了!他父亲为国捐躯,兄长血染黄沙,柳氏一门忠烈,满门英魂皆在边关看着啊!陛下!” “放肆!” 皇帝震怒。 赵勤伏在地上,金砖的寒意透过官服渗入骨髓,但他此刻的心更冷。 他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声音却从之前的激动恳切,陡然变得无比沉痛,甚至带上了一丝疲惫的嘶哑,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陛下息怒……臣,万死……” 他缓缓抬起头,额头上已是一片微红, “庭风那孩子……他叫臣一声‘姑丈’啊。” 他以头抢地,再次重重叩下:“臣恳求陛下,念在臣多年微末之功,念在柳家满门忠烈皆已为国舍身,更念在……念在臣这一点难以割舍的私心肠,收回成命!” 皇帝凝视着伏在地上、肩膀微微颤抖的赵勤,目光深不见底,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地刺入赵勤最痛的旧伤疤:“赵卿,” 皇帝的嘴角甚至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是嘲讽与掌控,“你今日这般痛彻肺腑,为柳家据理力争,倒是让朕……想起了一些旧事。” 他微微向前倾身,虽未提高声调,那无形的压力却几乎要将赵勤碾碎。 抬手扶起跪在地上的赵勤。 “你怕不是忘了当年云州之围的事?” 皇帝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朕还记得,柳将军被困孤城,血书求援,盼你如盼甘霖。” 皇帝的声音平淡得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往事,却字字诛心,“你的援军,却迟迟未至呐……” 他停顿了一下,欣赏着赵勤骤然苍白的脸色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继续说道:“当年,你手握重兵,距云州不过百里之遥,若星夜驰援,或许……柳家父子未必会死。” “赵卿,”皇帝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匕首,剥开赵勤所有的伪装和挣扎,“你今日该好好谢谢柳家父子。若不是他们父子二人战至最后一刻,流尽了血,为你斩杀了边匈主力,你又何来日后合围歼敌之功?又何来这四平大将军的赫赫威名?” 皇帝直起身,语气恢复了淡漠,却带着最终的决定:“让柳庭风去。这是他的命,是柳家的命……” 他浑身冰凉,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最终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三个字: “……臣……遵旨。” 次日一早,天色刚泛起鱼肚白, 一队身着宫中服饰的内侍,簇拥着一位手持明黄卷轴的首领太监,步履无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停在了柳府门前。 两扇原本象征着武将荣光的朱漆大门,如今因连番丧事而显得有几分寂寥和黯淡。 首领太监面容白净,眼神却锐利如鹰,他没有丝毫寒暄,直接朗声道:“圣旨到——柳庭风接旨!” 声音不高,却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湖水,瞬间惊破了柳府清晨的宁静。管家连滚带爬地打开中门,府内仅剩的几个老仆慌忙跪下,气氛骤然绷紧至极致。 柳庭风一身利落的短打劲装,那根鲜艳的红色抹额在她额间束得紧紧的,将她所有的青丝和属于女子的柔媚尽数收敛,只露出一张凝肃而专注的脸。 手中一杆长枪舞得泼水不进,枪尖寒芒点点,如梨花纷落,又似毒蛇吐信。 闻声动作猛地一滞。枪尖垂地,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长枪递给身旁的老仆,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走向前厅。 柳府上下,所有人齐刷刷地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 首领太监展开圣旨,尖细而清晰的嗓音响彻柳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有边匈犯境,社稷危殆,正需忠良之后,勠力王事。柳氏一门,世受国恩,忠勇传家。今特赐柳庭风为宣节副尉,即日起,随四平大将军赵勤赴云州军中效力,以继父兄之志,扬家门之威,钦此——” 圣旨念罢,空气死一般寂静。 “臣……柳庭风,谢陛下隆恩。” 她伸出双手,接过了那卷沉重如山的明黄绢帛。 那内侍首领将圣旨放入她手中,目光在她年轻却紧绷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皮笑肉不笑地低声道:“柳小将军,陛下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子承父业,光耀门楣,就在此行了。可莫要……让陛下和九泉之下的父兄失望才好。” 内侍们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去了,留下柳府一地的死寂和寒冷。 柳林氏失去血色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形,叫柳庭风慌了神,“祖母,祖母!” “风……风哥儿……” 柳林氏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柳庭风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气息微弱而急促,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声音破碎不堪,“不能去……你不能去……那是……那是要命的去处啊……柳家……柳家不能再……” 后面的话已然泣不成声,化作了绝望的呜咽。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唯一的“孙儿”重蹈父兄覆辙、马革裹尸的惨状,柳家最后的希望彻底熄灭。 “扶老夫人回去!” 柳庭风后撤一步,咬紧了牙,手里死死的攥着圣旨。 “扶老人回去。”她再次重复,语气斩钉截铁, 云州,那父兄战死、边匈铁骑肆虐的凶险之地,她非去不可。 她不比哥哥差半分。 宋今月听到她这般坚决语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窜起,瞬间冻僵了全身。她扶着几乎昏厥的柳林氏,指尖冰凉,难以置信地看向柳庭风。 那侧影挺拔却孤直,透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令人心慌的陌生感。那不再是会赖在她怀里撒娇喊疼的“风哥儿”,也不再是昨夜那个脆弱落泪、需要她安抚和她闹别扭的少年。 她好像长大了。 宋今月的嘴唇轻轻颤动了一下,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直到祖母的身影消失在廊角,柳庭风才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过身。 她的目光终于落在了宋今月身上,那眼神深得像潭,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 “嫂子也回去休息吧。” 她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往后府里……还需嫂子多看顾。” 说完,她竟不再停留,握紧那卷圣旨,转身大步朝着书房的方向走去。 (七)溃不成军 春风又吹(七) 内室里弥漫着安神药苦涩的气息,柳林氏悠悠转醒,眼皮还未完全睁开,浑浊的泪水便已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落。 她枯瘦的手在空中胡乱抓握着,猛地一把攥住了守在床畔的宋今月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风哥儿呢?我的风哥儿在哪?” 柳林氏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未散的惊悸和泣音,一双老眼急切地、几乎是疯狂地在宋今月脸上搜寻答案,“我的心肝肉……她是不是已经……已经走了?你快告诉我!她不能去!不能去啊!”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宋今月轻轻按住。“祖母,您别急,仔细身子。” 宋今月的声音温婉,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沙哑,她反手握住老人冰凉颤抖的手,柔声安抚,“风哥儿还没走,您放心,圣旨才下,总要收拾打点行囊的。此刻……此刻她应在自己房里整理物件。” 自那日不愉快,柳庭风已经很久没有和她亲密交谈了。 这话并未能安慰到柳林氏,反而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更加汹涌的恐惧闸门,“整理行囊?不……不……” 她摇着头,眼泪流得更凶,“我不能再……不能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柳家就剩下这一点骨血了……” 她像是忽然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盯着宋今月:“月儿,好孩子,你去……你去帮我劝劝她,她就听你的话。” 宋今月的心早就揪成了一团,她又何尝不想阻止,可她知道那圣旨的重量,知道柳庭风那看似沉默却比磐石更坚的决心。 隔壁院子响起的兵器撞击声隐约传来。 那声音像是一根针,骤然刺破了内室压抑的悲恸。 宋今月侧耳听着,脸上血色全无,喃喃道:“她……她是在收拾了……她真的要走了……” “祖母,我去瞧瞧她。” 她提着裙摆往擎苍院一路小跑,不想耽搁一分一秒。 柳庭风没有再看那行囊一眼,只是独自坐在窗边的椅子上, 她微微垂着眼眸,失神地望着自己的掌心,静静躺着一方素白的绢帕。 帕子质地柔软,角落却绣着一朵极小的、几乎看不真切的梅花,那是宋今月惯用的式样。 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将那柔软的布料抓得起了褶皱, “风哥儿!” 宋今月带着急促喘息的声音和猛然被推开的门扉打破了这片死寂。她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而来,发丝微乱,胸口因奔跑而轻轻起伏,一双漂亮的眸子尽是急切,扫过屋内,直至看到窗边那抹熟悉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气。 柳庭风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扰,浑身猛地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慌里慌张地合拢手掌,将那方绢帕紧紧攥住,藏于袖中。她倏地抬眸看向来人,眼底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收敛的脆弱与眷恋,随即被强装的平静迅速覆盖。 “嫂……嫂子?”她站起身,“祖母她……怎么样了?” 袖中握着帕子的手,指尖掐得更深了些。 “庭风……”宋今月顾不得什么礼数教条,上前抓住了她的冰凉的袖口,却被她轻轻拂开, “嫂子,家中一切就劳烦嫂子了,祖母那…..还请嫂子多费心宽慰。” 她郑重的拱手作揖,推开了宋今月,也抹杀了自己, “若是…..若是马革裹尸……” 她却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喉咙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强行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目光重新定在宋今月瞬间苍白的脸上,斩钉截铁道:“嫂子便自行离去便可,柳家……不再拖累嫂子。” 宋今月红着眼眶,不相信她能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柳庭风把她想成了什么人,抬起手来就是一掌,打在了柳庭风的脸上,她自己却是哭红了双眼。 柳庭风僵在原地,维持着偏头的姿势,仿佛被这一巴掌打懵了。 她没想到,宋今月会动手。更没想到,这一掌带来的酸楚几乎将她淹没。 宋今月的手还悬在半空,掌心同样火辣辣地疼,连带着整条手臂都在细微地颤抖。 她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通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一个劲儿的落下,整个人抖得不成样子, “柳庭风……你……你混蛋!” 她几乎是嘶哑地吼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你把我……把我当成什么了?!你以为柳家之于我……只是可以随时丢弃的负累吗?!” “自行离去?” 她重复着呢喃着这四个字,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话语,“在你眼里……我宋今月就是这般贪生怕死、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小人吗?!你父兄战死沙场,我未曾离去!你祖母病体沉疴,我未曾离去!如今……如今你就用一句自行离去来打发我?!” 她的质问一声比一声凄厉,像钝刀割着两个人的心。她看着柳庭风脸上那刺目的红痕,看着她依旧不敢正视自己的、写满了痛苦和隐忍的侧脸, 所有的委屈、恐惧和不甘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你说啊!你看着我!” 宋今月上前一步逼近了她,泪水模糊了视线,却依旧逼视着她,“你说什么马革裹尸……柳庭风!你混账!你凭什么……凭什么就这样认定我会走?!凭什么觉得……觉得我承受不起?!”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泣不成声,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那抬起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只剩下单薄肩膀无法抑制的颤抖。她不是气她赴死,她是气她竟如此决绝地、单方面地斩断所有联系,将她置于一个可随时离去的、无比轻贱的位置。 柳庭风缓缓转过头,脸颊上的指痕鲜明刺目。 她看着宋今月哭得浑身颤抖、却依旧挺直脊梁不肯退缩的模样, 心被揉碎了一般,可她偏偏违心嘴硬,“嫂子……教训的是。” 语气疏离得可怕,“是庭风……失言了。” 她微微停顿,吸了一口气, “若……若苍天庇佑,柳庭风能侥幸……活着回来……” 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也自当……禀明祖母,放嫂子离开柳家,另觅……良人。” 她看到宋今月瞳孔骤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尽, 立刻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她怕多看一眼,自己就会忍不住的抱住宋今月,就会收回所有混账话, 猛地转身,“嫂子请回。” 宋今月自嘲的笑了笑,“那边祝风哥儿……” 她顿了顿,积攒仅剩的力气, “……旗开得胜,早日凯旋…….” 说完,她不再有丝毫留恋,决然转身,朝着与柳庭风相反的方向走去。 “宋今月!” 一声嘶哑的、几乎破音的呼喊猛地从柳庭风喉间冲出, 她眼眶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和挣扎到极致的疯狂。 猛地转身,不管不顾地朝着那抹即将消失在廊角的身影追了过去。脚步踉跄却快得惊人, 几步追上,她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伸出手,一把死死攥住了宋今月的手腕,阻止她再向前一步。 “不准走!” 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混杂着粗重的喘息,不再是方才那个冰冷疏离的“柳家小将军”,又变回了那个会痛、会怕、会哀求的柳庭风,“你不准……不准那样叫我!不准那样跟我说话!” 她将宋今月的身子强行扳过来,迫使她面对自己,“你看着我,你看着我…..我求你看着我…” 两人距离极近,柳庭通红的眼中翻滚着剧烈的痛苦、爱恋、不甘和深深的恐惧,泪水终于失控地涌出,划过她苍白的脸颊和那清晰的掌印。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会……我怎么会想让你走!” 她语无伦次,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怕……我怕我回不来!我怕拖累你!我怕看到你为我难过!我怕……我怕极了!” 她的声音哽咽住,几乎说不下去,只是死死抓着宋今月的手,像抓着救命稻草,额头无力地抵上宋今月的额头,滚烫的泪水滴落在两人之间。 “别那样对我……月儿……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别不要我……” 最后一句,已是近乎崩溃的呜咽,“月儿….” 下人们都识相的绕道而行,躲开了这一处的风景。 宋今月的眼眶也跟着迅速泛红,再次蓄满了泪水,一直强忍的呜咽冲破了喉咙,化作一声极轻极破碎的:“你……你现在……又说这些做什么……” 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无力。她气她之前的混账话,更心疼她此刻的模样。 柳庭风将她抱得更紧,手臂箍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仿佛要将她彻底揉进自己的骨血之中, “我…..怕…..” 柳庭风的声音闷在她的颈窝,湿热的气息和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襟,每一个字都带着剧烈的颤抖,“我怕失去你…..怕我走了,这个家就真的散了,再也没有你…..我怕得快要疯了……” 她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直直地望进宋今月盈满泪水的眸子里,那里面是毫不掩饰的爱恋,“我混账……我怎么会舍得让你走……我怎么舍得……” “月儿,”她唤着她的名字,最私密、最缱绻的呼唤,声音低哑却无比清晰,“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宋今月的泪水决堤般落下,只是伸出手,颤抖地回抱住那具同样颤抖不已的身体,指尖深深陷入她背后的衣料之中。 (八)仅剩温存 春风又吹(八) 宋今月独自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件刚刚裁好的新衣,正是用那匹雨过天青色的杭绸所制。 衣料如水般光滑冰凉,映着烛光,流转着柔和的光泽。 她的指尖捻着细小的银针,正一针一线、极其专注地在袖口内侧缝着紧密的针脚,每一针都落得又稳又密,将所有的心事和思念都细细地、密密地缝进这件衣衫里。 窗棂极轻地响了一声,像是被夜风吹动。 宋今月拈着针的手指一顿,还未等她抬头,一道身影便带着夜间的凉意和一丝熟悉的、清冽的气息,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身后。 她惊得刚要起身,却被一双从身后伸来的手臂不由分说地环住了腰肢,重新按回了凳子上。 一个温热而带着明显疲惫倦意的身体贴上了她的后背,下巴轻轻搁在了她的颈窝里,蹭了蹭。 “嫂子……”柳庭风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白日里绝不会有的、近乎耍赖的黏糊劲儿,完全不见了清晨那冰冷决绝的模样,倒真像是变回了那个不管不顾的孟浪,“还在生气吗?” 她说话间,温热的气息尽数喷洒在宋今月敏感的耳廓和脖颈上,带来一阵战栗。不等宋今月回答,她便自顾自地低下头,如同寻觅安慰一般,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将一个轻柔而灼热的吻,印在了宋今月纤细的后颈上。 那触感柔软而湿润,像一片羽毛,却又带着不容忽视的占有意味。 宋今月浑身猛地一僵,手中的银针险些刺错地方。 颈后那突如其来的亲吻让她头皮发麻,她下意识地缩起肩膀,手肘向后轻轻推拒:“你……放肆!快起来!” 柳庭风非但没松手,反而得寸进尺地将她环得更紧了些,鼻尖深深埋入她颈间的发丝,贪婪地呼吸着那令人安心的淡香,闷声道:“不起……除非嫂子说不生气了。” “胡闹……”她低声嗔了一句,语气却已软了下来,任由她抱着,甚至还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悄然红透的耳根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她萌动的心。 柳庭风感知到她态度的软化,嘴角在宋今月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弯起一个得逞的、疲惫却满足的弧度,“月儿….月儿身上真香……..” “哦?这会儿……又不叫嫂子了?方才不是还一口一个嫂子,让我自行离去么?风哥儿这变脸的功夫,倒是比那戏台上的名角儿还要厉害上几分。”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像羽毛拂过,是纵容的调侃。 侧着脸,嗔视着柳庭风。 “月儿,莫要打趣我了。”柳庭风被说中心事,不好意的垂了垂眸子。 再次抬起眸子时,里面染上了几分情欲,瞧得宋今月心惊,羞涩。 柳庭风也不说话,就那么憨憨傻傻、心满意足地抱着她,看着她纤长的手指捏着银针在雨过天青上翻飞, 温热的呼吸拂过宋今月的颈侧,带来细微的痒意。她缝完最后一针,低头咬断丝线,这才微微侧过脸,脸颊微微泛红,语气带着几分羞赧和无奈的嗔怪: “还…还不快松开……”她轻轻动了动肩膀,试图挣脱这过于亲密的怀抱,“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般黏人……像什么样子。” 话里话外都是纵容和甜蜜,哪有一点责怪的意思。 柳庭风非但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些,甚至还故意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脸颊,“我哪管得了那么多,只想和月儿多亲近才好。” 她说的理直气壮,说完想到了什么,一把将宋今月抱了起来。 “呀!”宋今月猝不及防,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竟被柳庭风打横抱了起来, 手中的丝线箩筐“啪”地掉落在铺着软垫的绣墩上,几缕彩线滚落在地。宋今月下意识地慌忙搂住柳庭风的脖颈以防摔倒,心跳骤然失序,脸颊瞬间飞上红霞,又羞又急,双腿在空中微微踢蹬了一下:“庭风……你…..快放我下来……太过胡闹…..” 柳庭风却浑不在意,她稳稳地抱着怀中轻盈温软的身躯,低头看着宋今月绯红的脸颊和因惊慌而水光潋滟的眸子,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得意,带着几分少年人的张扬和顽劣。她甚至还故意抱着人转了小半圈,惹得宋今月又是一阵低呼,将她搂得更紧。 柳庭风笑得见牙不见眼,声音里满是得逞的欢愉,“我的月儿,我想抱就抱!谁敢说闲话?再说了……” 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怀里的人,理直气壮地补充道,“以后我娶你,你就是我夫人!谁敢置喙!” 这话更是臊得宋今月无地自容,连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粉色,她羞恼地轻捶了一下柳庭风的肩膀:“谁、谁要做你夫人!越发胡说了!快放我下来!” 越发没有礼数章法了,这人也太过孟浪,宋今月不解气,又踢踏两下小腿,轻锤她的肩头。 柳庭风怕她真恼,又见她眉目含嗔带情,心里一动,亲在了她的脸颊上, 她的肌肤是常年浸润在湿润空气中的那种细腻白皙,仿佛上好的羊脂玉,透着温润的光泽,被亲了一下立即泛起了粉红, 眉眼动人,娇俏含春,因着羞怯,那眼睫如蝶翼般微微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浅浅的阴影,将少许的韵味染的越发浓重, “你…..你胡闹….” 宋今月缩了一下肩头,窝在她怀里, 松松挽起的长发被刚才的折腾弄散了些,几缕发丝柔顺地垂落颈侧,更衬得那截脖颈修长白皙,脆弱又优雅。 烛火摇曳,屋内温暖静谧, 柳庭风只是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让宋今月温软的身子严丝合缝地贴着自己,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贪婪地呼吸着那缕熟悉的馨香。 “早些休息吧。” 她低声说道,“我会凯旋归来的。” 宋今月亦没有出声,乖巧地偎在她怀里,微微抬起头,然后伸出手,更紧地回抱住了她,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 窗外夜凉如水,更漏声远。 天微亮,月色似乎还没褪的干净,门已被敲动。 “笃、笃。” 两声极轻却清晰的叩门声,丫鬟红莲贴心聪明,声音隔着门扉传来,有意压低了音量, “少夫人,时辰差不多了,奴婢为您打水洗漱,莫要误了……误了时辰呐。” 宋今月偎在柳庭风怀中的身子几不可察地猛地一僵,环抱着对方的手下意识地收得更紧, 柳庭风也听到了,她闭合的眼睫颤了颤,万般不舍又能如何,强打着欢颜,“月儿,早。” 宋今月鼻腔轻哼算是答应,又将身子埋进了她的怀里。 “知道了。” 朝门外应了一声。 最后她掀被下榻,步履有些虚浮地走向门口。打开门,红莲端着水盆垂首站在门外,不敢多看室内一眼。 “进来吧。”宋今月轻声道,侧身让开。她站在那里,看着红莲悄无声息地开始忙碌,准备热水、巾帕。 她回头,望向屋内,这人也不再避讳了。 柳庭风已经背对着她站在了窗边,正在系紧中衣的带子,手上拿着她新做的衣服。 她利落地抖开衣袍,将衣衫穿上。那杭绸极是服帖,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肩背流畅而挺拔的线条,窄腰一束,更显身姿颀长利落。这布料为她平添了几分清贵雍容的书卷气, 低头系着侧襟的盘扣,纤细而有力的手指在那样清雅的颜色映衬下,显得格外白皙修长。 晨光在她低垂的睫羽上投下小片阴影,神情专注,“嫂子,扣不上。” 宋今月静静站在门口,望着光影中柳庭风,无奈一笑,毛手毛脚的怎么连个衣服都穿不好,她上前,帮她一一扣上, 系好最后一颗盘扣,宋今月的手停顿了一下,指尖依依不舍地在那平整的衣襟上轻轻抚过。最终,她缓缓地、不舍地收回了手臂,垂在身侧,指尖悄悄蜷缩起来。 她抬起眼,深深地望进柳庭风此刻显得异常温顺和复杂的眼眸里,话在嘴边打转,闷闷的说道, “盼你早日归来。” 柳庭风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温热的唇瓣贴近她的耳廓,呼吸间的热气拂过那最敏感的肌肤, 低沉而缱绻,呢喃道,“知道,” “夫人……” 尾音未尽,一个滚烫而轻柔的吻,已然落在宋今月的耳垂上。 当年,柳庭铭出征前,也是这样与她依依不舍,与她诉尽相思。 宋今月一怔,不敢抬头,柳庭风此刻的动作,仿佛是无意识地复刻了兄长的轨迹,她怕她同他一样不再归来,拉紧了她的袖子。 柳庭风已迅速直起身,退开一步,“我该走了。” 雨过天青色的衣袂彻底消失在门口。 宋今月慌了神,红莲小心翼翼地再次上前,声音更轻了:“少夫人……该……该去送行了……” 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她哑声道:“知道了。” 柳庭风端坐于战马之上,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不安地刨动着蹄子,喷吐着白汽。 她已换下了那身雨过天青的杭绸长衫,身着冰冷的铁甲,手中紧握着长枪,枪缨鲜红如血,斜指地面, 赵勤将军勒马立于她身侧,神情肃穆,正做着最后的战前巡视。 柳庭风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送行了祖母和宋今月, “祖母,孙儿定当凯旋归来。” 柳林氏颤抖着手,止不住的流泪,“好!好,好……我的风哥儿…….” 深深的望了一眼眼眶泛红的宋今月,随后她地一拉缰绳,战马扬蹄发出一声长嘶。 “出发!” 赵勤将军一声令下,声如洪钟。 (九)初觉风波 春风又吹(九) 长安城的盛夏,燥热难耐。 柳府内,少了柳庭风的嬉闹显得格外清冷,连蝉鸣都似乎带着几分怯意。 宋今月坐在小厅的窗下,指尖缓缓抚过账册上“锦云轩”三个字。 自她从祖母柳林氏手中接过这管账的担子,已数月余。 柳林氏自柳庭风出征后精神一直不济,咳嗽不停,整日怏怏的,对着佛像和祠堂求拜, “风儿哥不在,外面财狼虎豹伺机而动,这个家要靠你撑着了……” 宋今月听了不下数百遍,每次一听就心口一沉。 笔尖停在“二十匹苏杭上等生丝”的账目上, 账本记得清清楚楚,银子支出去了,货却如同石沉大海。 墨汁滴了下去,晕开一个黑点。 连续数月,起初没在意,只是这次太过明显,太过蹊跷。 隔日,她未提前知会,带着丫鬟红莲,乘着马车,悄无声息地到了西市“锦云轩”, 铺面倒是依旧热闹,各色绸缎流光溢彩,伙计们招呼着客人,掌柜钱多一见她来,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脸上堆满热络的笑容,从柜台后急急迎出:“哎哟,少夫人您怎么亲自来了?可是要选料子?您吩咐一声,小人给您送到府上去挑便是!” 宋今月微微一笑,仪态依旧温婉:“不妨事,今日得闲,过来看看。老夫人惦记着新到的夏绸,叫我过来瞧瞧,顺便看看账目。” 钱多眼角微抽搐了一下,立刻将笑容更盛,“账目都好,都好!怎敢劳烦少夫人亲自来,小人晚些时候整理好,亲自送到府上给您过目?” “既来了,便看看吧。” 宋今月语气柔和,往后堂走去,“麻烦钱掌柜送到后堂,尽快。” 钱多咬着牙,装着笑,“少夫人请,小人这就给您送来。” 宋今月落座,葱白的手指随意翻看,碾过泛黄的纸页,温言道:“钱掌柜,将最近三个月的进货单、出货记录并日常流水取来我瞧瞧。” 钱多头冒虚汗,与一旁的不吱声的账房先生交换了一个眼神,只得依言搬来几大册单据。 纤指翻动纸页,另一手熟练地拨动算盘珠儿。嗒嗒的轻响在寂静的账房里格外清晰。 越看,心越沉。那批生丝的进货单、支付凭证一应俱全,天衣无缝。 她抬起眼,语气清冷,好似无意地问:“钱掌柜,上月进的那批苏杭上等生丝,库房里可还有存货?我想裁件寝衣与老夫人。” 钱多的汗滴了下来,掏出手帕擦了擦,干笑道:“回少夫人,那批丝料极好,刚到便……便被几位老主顾订走了,库房里只剩些边角零头,不堪大用。” “哦?是哪几家老主顾?竟将二十匹一口气都吃下了?” 宋今月目光清凌凌地看向他,这人狡猾,欺负她不懂生意,欺负她深闺女子。 “这……是城东李府、永兴坊的刘大人府上……”钱多报了几个名号,眼神飘忽不定。 宋今月心中冷笑,这些府邸她略有耳闻,并非能一口气吃下二十匹上等生丝的大户。她不置可否,指尖又点向一笔名目模糊的特殊采办支出,“那这笔五百两的支出,是采办了何物?送往何处?” 钱多后背的衣裳都快湿透了,支吾道:“是……是应某位贵人所请,代为采买的一些古玩摆件,直接送……送入府中了,故而未记入库存。” 就在宋今月欲要再问时,门外伙计高声通传:“掌柜的,隆昌号的魏东家来了,说是与您约好今日结算款项。”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宝蓝色锦缎长袍、面容白净的中年男子已笑着踱了进来,未语先带三分笑,眼神却精明得像算盘珠儿。 “钱掌柜,你我何须……”他话说到一半,仿佛才看见宋今月,立刻收住话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与恭敬,拱手道:“哎呀,原来是柳少夫人,魏某唐突了,恕罪恕罪。” 钱多又擦了擦汗,连忙站在一边。 魏允闻言,脸上笑容更盛,再次深深一揖:“早就听闻柳家一门忠烈,如今唯一的男丁也为国戍边,魏某钦佩不已。今日得见少夫人,方知柳家钟灵毓秀,皆是人中龙凤。” 他话语客气周到,却藏着不屑和嘲讽,宋今月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了,她微微颔首还礼:“魏东家过誉了。” 魏允又转向钱多,语气轻松却意有所指:“钱掌柜,你我也是老交道了。结算之事不急,定要等少夫人将对账事宜料理清楚再说。我们隆昌号与各家往来,最重的便是诚信二字,账目务必清清楚楚,万万不能有丝毫含糊,坏了彼此体面。” 他说着,又笑看向宋今月:“少夫人您慢慢看,若有任何不明之处,尽管让钱掌柜唤我。我们隆昌号,向来只与体面的人家往来,规矩最是明白。我家主人也最是欢喜。” 他将主人二字咬的格外清晰,有意提点。 宋今月听着他这番话,看着钱掌柜那几乎要站立不住的惶恐模样,心中更加疑惑。 她缓缓合上账册,“魏东家言重了。今日不过随意看看,并无他意。账目既无大问题,我便放心了。您和钱掌柜既有约,我便不叨扰了。” 她优雅起身,示意红莲收拾好她方才随手记录了几笔的纸笺,对着魏允和钱多微微颔首,缓步而出。 直到坐上马车,帘子垂下的那一刻,隆昌号的主子,这长安到底是深不见底。 她悄悄摊开手心,里面是一张方才趁人不备,从一堆废旧票据中迅速抽出的隆昌号回单,纸张粗糙,上面除了朱红的“隆昌号”印鉴,还有一个古怪的、像是编号的墨戳。 “卖——甜——瓜——咯——又沙又甜的解渴良品嘞——渭水甜瓜——” 宋今月捻着扇柄的手指猛地一僵,挑起车帘,是个老伯在吆喝。 柳庭风会因吃到这盛夏的甜瓜而露出欢愉,擦着嘴角弯着眉毛,软软的问上一句,“嫂子,快尝尝。” 落下帘子,心里凄凄。 她应在千里之外的云州,那里的烈日或许同样毒辣,却定然是裹挟着风沙与血腥气的,哪里会有这长安城里汁水丰沛、能甜到人心坎里的甜瓜,不知道她是否平安,有无受伤。 “少夫人?少夫人?”红莲怕扰了她,不忍心叫重了,“少夫人可是要买上些甜瓜回去,我叫车夫停下。” “不了,走吧。” 停下又如何?买下这最甜的瓜,又给谁吃, 马车没有丝毫停顿,轱辘碾过被晒得发软的石板路,继续向前。 好的,这是接下来的场景: 马车在柱国大将军府门前缓缓停稳。 车帘掀开,一股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宋今月扶着红莲的手,缓缓步下马车。她站定后,下意识地抬起头。 目光,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那高悬的匾额。 柱国将军府,五个鎏金大字,在盛夏灼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近乎威严的光。 满门荣耀,黑底金字,沉重无比, 这座府邸门前也曾车马如龙,往来皆是将士勋贵。 宋今月的目光凝在那冰冷的金字上,只觉得那光芒像针一样,扎得眼睛生疼,府门前的石狮依旧威猛,朱漆大门依旧厚重, “嫂子,嫂子,你看,我抓到了什么,是只青蛙……你瞧瞧…..” “嫂子,我厉不厉害,我也会百步穿杨…..怎么样…….” “嫂子…..这衣服破了…..都怪赵知意…..我非要收拾她一番…….” “嫂子,莫要生气,庭风向你赔不是…..你瞧…..这耳环真配嫂子…..” “月儿……莫要打趣我了……” ……….. 这府里最后只剩下了庭风,祖母和她。 柳庭风从那么小小的人,变成了少年郎,又远战边匈, 她收回目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庭风…… 她的安危,是悬在她心头最锋利的一把刀,随时能要了她的命。 深吸了一口气,连空气都是滚烫的,灼烧着她的喉咙。 “少夫人,少夫人!” 红莲连忙扶住她摇晃的身形。 “无事,走吧。” 她声音极轻,提着裙摆率先抬步,迈过了那一道高高门槛。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声响,最终“哐当”一声,彻底关严。 (十)天大误会 春风又吹(十) 云州边陲,朔风凛冽,卷起砂砾砸在营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空气中似乎永远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血腥味和尘土的气息。 战鼓擂动,声震四野。边匈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伺机而动,马蹄踏碎荒原,卷起漫天沙尘,他们再一次的来了,记不清多少次了,柳庭风眯着眼,咬紧了牙。 一袭银甲,在乱军中格外醒目,边匈的副将乌孙昊一脸的络腮大胡,四肢粗壮有力,挥舞着舔血的弯刀,嚎叫着朝她侧翼冲来,试图将她斩落马下。 柳庭风眸中寒光一闪,不避不闪,反而一夹马腹,迎面而上,手中那杆浑铁长枪挡了一下,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破!” 清叱一声,枪尖精准无比地点中对方劈来的弯刀侧面,“镪”的一声脆响,只是堪堪的将对方的刀势荡开,乌孙昊再次挥力,挽刀直劈,压在她的长枪上,嗤笑着,“哪里来的小儿,吃奶的力就这些嘛,哈哈哈哈哈…..” 柳庭风吃力,眼里尽是不甘心和毒辣之色,双腿夹住马腹,手腕一抖,长枪收回,借势拉开的距离,再次舞动沾血的长枪,灵蛇探洞,刁钻狠辣,专挑甲胄缝隙,招招要乌孙昊的性命,枪头如狂蟒翻江,枪杆靠势大力沉,横扫他的胸口, 枪影重重,将她周身护得密不透风,边匈副将收起了轻视,刀刀直逼她的心口,大刀挥风,卷起风沙。 “庭风,穷寇莫追!!!” 赵勤驾马赶到她的身边,拦住了她的战马, 边匈鸣金收兵,黑压压的士兵尸海遍布,她愣了愣,勒紧缰绳,驾马回城。 柳庭风踉跄着冲回自己的营帐,猛地扯下头盔,扶着木桌边缘干呕起来,身体的不适带来剧烈颤抖,铁甲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仇恨的亢奋褪去,只剩下生理性的强烈不适和心灵深处的战栗, 她的父亲和哥哥都是这般过来的,风沙一如当年,刮在脸上生疼。 就在这时,帐外不远处传来一丝窸窣声。 柳庭风瞬间警醒,神经高度紧绷,警觉的猛地抬起头,泛红的眼底闪过一丝凌厉,握紧了放在放在床头的佩剑, 她猛地掀开帐帘,剑尖直指声源,刺破来人的脖颈,寒光反照在那人的脸上“谁?!” 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呼响起。 “啊!” 月光和火把光线下,一个穿着极不合身、脏兮兮皮甲的身影跌坐在地,手忙脚乱地一边捂嘴一边按着脖子,瞪大的杏眼里满是惊慌,是悄悄跟过来的赵知意, 柳庭风的瞳孔骤然收缩,立即收回长剑,担忧之色浮上眼底, “知意?!”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一步上前,一把将赵知意拽起来,“给我看看,方才伤到你了。” 力道太大了,让赵知意皱紧了眉头,她压低了声音,忿忿道,“疼,快松开!!” 柳庭风冷着一张脸,将她拉进营帐,一边翻找金创药,一边问责她,“你这是胡闹知不知道,姑丈和知遇表哥知道吗?” 赵知意被她凶得缩了脖子,但还强自争辩:“哪里胡闹!况且我……我自己跟来的!谁都没发现!!我也可以打仗!” “打仗?”柳庭风气极反笑,指着自己身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声音冰冷,“你看看这是什么?!你以为这是长安的玩闹吗?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脸上都是煤灰的赵知意的目光触及那暗红血迹,闻到浓重的血腥味,脸色白了两分,但是嘴犟,“我没闹着玩…...爹爹和哥哥不知道我来……” 柳庭风看着她这副样子,无力的跟着坐在一块,深吸一口气,强行冷静,只能算了,这个混世魔王她是没招了,“把衣服领子扒开,我给你涂点药。” “哦……” 柳庭风拧开药瓶的塞子,指尖沾了冰凉的药膏。看着赵知意脖颈上那道血痕,懊悔与后怕此刻翻涌上来,她这表妹皮娇肉嫩哪里受过这样的嘴。 “你活该!”她嘴上依旧不饶人,试图用凶巴巴的语气掩盖内心的震动和担忧,“这么长时间,你到底睡在哪?吃什么?” 问话间,她的动作轻缓,生怕弄疼了她。 药膏的凉意激得赵知意轻轻“嘶”了一声,下意识想缩脖子,却被柳庭风另一只手下意识稳住了肩膀。 “别动。”柳庭风低声道,眉头因专注而微微蹙起,呼吸都放轻了。 两人距离极近,赵知意偷偷的看她,看她低垂的眼睫上沾着的细小沙尘,脖颈处敏感的感受到她因为刻意压低的呼吸,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痒意。 “风哥哥…..” 目光流连在柳庭风近在咫尺的脸上,看着那被风沙磨砺得略显粗糙的肌肤,那双因杀伐而染上血丝却此刻盛满担忧与专注的眸子,那紧抿着的、线条坚毅的唇瓣,思春的心思萌动, “嗯?” 柳庭风抬头,望进她的眼眸里,一瞬间,赵知意晃了神,柳庭风变得和一起不一样了,现在她她危险、脆弱、温柔、坚毅……相互交织,让她不同于以往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赵知意只觉得脸颊滚烫,幸而有煤灰遮掩,才不至于暴露太多窘态。她慌忙垂下眼,不敢再看,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脏兮兮的衣角,“我在军医那边,和他们一起睡….风哥哥…..我能不能和你睡一起,反正你我都是……”女子。 柳庭风全部心思都在那伤口上,并未立刻察觉赵知意的异样,她仔细地涂好药,又对着那伤口轻轻吹了吹气,帮她缓解疼痛。“这几日别沾水,小心化脓。” 她收好药瓶,叹了一口气,“你也是胆大包天,女子的清誉何其重要。” 见赵知意不答话,她才转身望过去,撞见赵知意飞快躲闪的目光和那红得几乎要滴血的耳垂。 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视线,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你住我这吧,不要乱跑就是了。” 赵知意点了点头,狡黠在眼里闪现,她吃准了柳庭风的性子,“你能别告诉爹爹和哥哥吗?” “敌袭——!边匈人绕后偷袭粮草!” 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整个大营瞬间沸腾, 柳庭风脸色严肃了起来,一把抓起角落的长枪,对赵知意喊道:“知意,老实待着,千万别出来!” 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冲出营帐,汇入匆忙集结、火速奔向粮草仓的士兵洪流之中。 粮草方向已是一片火光冲天,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惨叫声不绝于耳,边匈精锐骑兵如同鬼魅般从黑暗处不断涌出,疯狂纵火砍杀。 柳庭风银甲染了一遍又一遍的血,长枪如游龙,试图稳住阵脚。 混战中,大将军赵勤被重重围,一柄弯刀正悄无声息地从他侧后方劈下,柳庭风惊慌,猛地将手中长枪掷出,贯穿那名边匈骑兵的同时,自己却空门大开, “爹!!没事吧!”一声清越却焦急的厉喝破空而来,身影如疾风般来到赵勤身边,双刀沾血,血水如注,赵知遇似猛虎,击退一波又一波的边匈。 “嗤啦——!” 利刃割裂皮肉,柳庭风闷哼一声,右臂一阵剧痛,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臂甲和战袍, 费力的用左手拔出腰间备用的短刀,逼开另一名敌人的攻击,脚步踉跄了一下。 “庭风!” 赵勤分神,见到柳庭风受伤,目眦欲裂,大吼着带赵知遇杀退周遭敌人,冲过来护住她,“后退!!” 偷袭的边匈人见目的部分达成,且援军已至,唿哨一声,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入黑暗之中。 柳庭风去军医那拿了药,径直往自己的营帐走, 她脸色苍白,力竭一样靠在简易床榻上,半阖着眼, “知意……”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依赖,“帮我上点药……” 她甚至没有力气睁眼,没有力气去分辨赵知意在哪个方向,只是本能地求助, 赵知意原本正惴惴不安地躲在帐内,一见到柳庭风这般模样进来,尤其是那浓重的血腥气和苍白如纸的脸色,声音带上哭腔和颤音,“……你怎么伤成这样?!刚才不是好……” 手忙脚乱地帮柳庭风解开染血的臂甲和粘连在伤口上的破烂衣袖, 狰狞的、皮肉翻卷的刀伤完全暴露在昏暗烛光下时,赵知意倒吸一口凉气,眼圈瞬间就红了, “这……这……”她看着那深可见骨的伤口,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害怕了,打仗或许真的不是儿戏,“怎么……怎么伤成这样了……” 柳庭风闭着眼,眉头紧锁,这时候还不忘打趣她,“再哭我就和姑丈讲,你偷偷跟过来….” 赵知意气她这时候还惹自己,手上一抖,药粉抖多了,一下子激得柳庭风抽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疼的直出冷汗, “你忍着点……”赵知意一边笨拙地上药,一边不停地吸着鼻子,眼泪滴落在手背上,也顾不得擦,“我轻点……你别再说话了…….” 柳庭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虚弱的、却带着惯常戏谑的笑,声音因忍痛而低哑:“鼻涕虫……哭包……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一点没变……” 她说着,竟还有力气抬起未受伤的左手,用指腹略显笨拙地擦了擦赵知意滴落在自己手臂上的温热泪珠,动作带着一种故作嫌弃的亲昵,“瞧瞧....脏死了……” 赵知意正心疼得无以复加,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调侃和嫌弃动作弄得一愣,一股羞恼直冲头顶。 见她还能开玩笑,状态似乎真的好转了些, “你才是鼻涕虫!你这张嘴怎么这么讨厌!!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这么讨厌!” 赵知意气得忘了哭,她几乎是凭着从小到大的惯性,脑子一热,身体比想法更快,直接翻身,不由分说地跨坐到了柳庭风的腿上,用身体重量将她压靠在榻上,一只手气呼呼地掰过柳庭风的脸,迫使她看着自己,另一只手还下意识地虚虚按着她的右肩,怕她乱动碰到伤口。 “你给我说清楚!谁像小时候了?!啊?!” 她瞪圆了一双还含着水汽的杏眼,脸颊因哭泣和羞恼泛起了红晕,一副娇蛮的模样, 柳庭风完全没料到她会来这一出,整个人都僵住了,无所适从,动也动不了,识趣的不说话了,抿着嘴作禁声状。 “你…你…” 苍白的脸上漫上血色,“下去……成何体统……” 呵斥显得虚弱无力,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和害怕。 “我不!” 赵知意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注意到柳庭风的异样,反而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碰到一起,“你给我道歉!说你不是鼻涕虫!” 两人姿势暧昧至极,呼吸交缠,一个羞恼未消,一个惊慌失措,就这么僵在这里。 赵勤一脸沉痛与后怕,拿着瓶瓶罐罐前来探望。 独自掀帐而入:“庭风,伤势如何?” 话音戛然而止。 赵勤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帐门口, 他看见自己的应该远在长安的女儿赵知意,居然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宽大的男子中衣骑跨在柳庭风的身上, 不知女儿家的羞耻居然还要强吻柳庭风,这柳庭风的脸上竟还带着一丝不正常的薄红。 “你们——!” 赵勤的大脑嗡的一声,孤男寡女,深夜帐内,衣衫不整,姿势如此暧昧……这分明是……分明是已有了肌肤之亲, 滔天的怒火瞬间淹没了赵勤! “混账!!!” 他一声怒吼,如同炸雷般在帐内响起,猛地几步冲上前。 赵知遇三步并两步也跟着进来,一进来就捂着眼,非礼勿视的又出去了。 赵知意吓得魂飞魄散,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从柳庭风身上滚下来,躲在她的身后,紧紧的抱着她的左臂,脸唰地变得惨白:“爹…爹爹?!” 柳庭风抽不开手臂,索性放弃了,挣扎着想坐起身解释:“姑丈,不是你想的那样!知意她只是……” “闭嘴!” 赵勤气得浑身发抖,手指颤抖地指着柳庭风,又猛地指向吓得缩成一团的女儿,“你!你竟敢私自离家跑来云州,简直无法无天!还有你!” 他目光如刀割向柳庭风,“庭风我原以为你稳重知礼!你竟……竟如此不知克制!在此地就做出这等……这等苟且之事!你们……你们简直……胡闹!!!” 他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后面的话几乎咬着牙, “爹……我们没有…..” 赵知意吓得瑟瑟发抖,拽着柳庭风慌忙辩解。 “姑丈,误会了,我也是今天才发现知意跟过来了的……我们清清白白……” 柳庭风也急于解释,却因动作牵动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脸色更加苍白。 赵勤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女儿穿着男人的衣服,整个人都贴了上去,柳庭风还护着女儿,义正言辞的狡辩, 他不听还好,一听更不得了, 狠狠瞪了柳庭风一眼,“你们混账!!!” 他啪的一下放下手里的瓶瓶罐罐,指着两人,“等会长安,庭风孝期一过就来提亲吧。至于你……” 他是恨铁不成钢,还没出嫁就这么倒贴,好歹也是将军府的大小姐,“先在庭风这里住下吧,不许乱跑,好好听话。” 军令如山,他是万万不能坏了军纪,叫其他人知道自己的女儿跟着胡闹,罔顾纪律,胡作非为。 柳庭风呆坐在床榻上,望着赵勤离开的背影,连赵知遇的一句话也没听下去。 “庭风啊,你别由着我妹妹了,你还伤着呢,忍忍啊!” 刚说完就被赵勤的一巴掌招呼在脑袋上,他揉了揉脑袋,小心翼翼的跟着。 (十一)思念横生 春风又吹(十一) 夜色深沉,帐内只余一盏昏黄油灯, 赵知意把自己整个埋进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滴溜溜乱转,写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她一会儿懊恼地捶了下床板,气自己冲动坏事,惹来这么大的麻烦,一会儿又忍不住回味刚才……刚才父亲冲进来时,她正压在柳庭风身上那幕,脸上阵阵发烫,那懊悔里竟真真切切掺杂了些许见不得光的、隐秘的开心。 她像只不安分的小动物,在被窝里拱了拱身旁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假装睡着的柳庭风, “喂……”她声音闷在被子里,带着心虚和试探,“你睡了没?”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柳庭风刻意放缓放沉的呼吸声。 赵知意等不到回应,心里更没底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愁肠百结,又像是自言自语,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让她心跳加速又不知所措的问题: “怎么办啊……” “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爹爹说了才算……” “我真的要……嫁给你吗……你要娶我吗?”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极轻,几乎含在嘴里,却又清晰得足以让身旁的人听见,带着少女的迷茫、羞涩,还有一丝……难以忽视的、她自己都没完全弄懂的期待。 柳庭风此刻正生着闷气,气赵知意的莽撞,更气这阴差阳错、骑虎难下的局面。听到这样的无稽之谈,她心里更是烦躁得如同塞了一团乱麻。 嫁?怎么嫁?她拿什么娶?嫂子那算怎么回事? 这简直荒谬透顶! 她猛地一扯被子,更加用力地撇过头去,用后脑勺对着赵知意,强烈怨念和抗拒使得她整个背影都绷得紧紧的, 赵知意看着那决绝的后脑勺,眨了眨眼,非但没被吓退,反而又往那边蹭了蹭,手指悄悄戳了戳柳庭风僵硬的脊背:“哎,你别不说话啊……你倒是想想办法啊……总不能真……那样吧?” 过了很久很久,她缓缓睁开眼,毫无睡意。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营帐粗糙的毡壁上,上面摇曳着外面火把投射进来的、模糊而变幻的光影。那些晃动的影子,扭曲、拉长、又消散,像极了此刻她纷乱难平的心绪。 赵知意仍旧没睡,乖巧的趴在她的肩头上,凝着眸子看着她,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丝情感的裂隙。 “回头和姑丈再解释解释……” 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如何解释,说她们只是玩闹,说赵知意只是帮她上药,只怕越是解释,恐怕越显得欲盖弥彰。 “快睡,你要是再闹,我就把你丢出去!” 赵知意撇了撇嘴,翻身平躺。 柳庭风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挣脱了云州苦寒的桎梏,飞越千山万水,飘回了那座繁华似锦、灯火璀璨的长安城。 她仿佛又看到了柳府深深的庭院,月色下静谧的回廊,空气里浮动着的是清雅的荷香与书墨气,而非此处终年不散的血腥与风沙。 而那片记忆中最温暖的光晕里,渐渐勾勒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她的嫂子宋今月。 不知道她此刻在做什么,是否也未曾安寝,是倚窗望着同一轮明月,还是在对账理事,不知道她……可曾听闻云州战事的惨烈,可会……担心自己想念自己….. 那纤细柔软的食指,带着一点点嗔怪的力道,轻轻点在自己额头上,指尖微凉,触碰却滚烫,烙印般刻在记忆深处。 眉眼温柔得如同江南三月被烟雨晕开的山水画,总是含着浅浅的笑意,仿佛能包容自己所有的莽撞与不安分。 她生气时,那秀气的眉会微微蹙起,眼波流转间却泄露出藏不住的关切,声音清甜柔软,即使说着责备的话,也像裹了蜜糖的春风, “风哥儿~又不听话了是不是?” 那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独特的韵致,不是真正的恼怒,而是亲昵的无可奈何,“整日里毛手毛脚,何时才能稳重些?仔细祖母知道了又说你。” 记忆中的触感和声音如此鲜活,几乎让她产生错觉,下意识地想要抬手去抓住那根点在她额头的食指,就像从前无数次撒娇耍赖时会做的那样。 可指尖触及的,只有云州寒冷干燥的空气,和臂上伤口传来的尖锐疼痛。 那点额嗔笑的温柔,与帐外凛冽的风沙和残酷的战争太过对比,她生出了相当逃兵的错觉, 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 “月儿……” 宋今月的名字在唇齿间无声滚动,带着无尽的眷恋与难以言说的愧疚,这般处境叫她如何面对自己的心上人。 赵知意原本已有些迷糊的睡意瞬间消散。她敏感地察觉到了身旁那人不同寻常的静默,以及那细微却清晰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颤抖。 这悲伤如此沉重,与平日里那个与她打闹的柳庭风截然不同,在黑夜里显得格外脆弱,也格外惹人心疼。 她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将自己和她更贴近了一些,将温热的身躯贴合住柳庭风微凉而紧绷的后背, 一只手轻轻地、带着安抚的意味,有节奏地轻拍着柳庭风的背,动作笨拙却真诚,像小时候奶娘哄她入睡时那样。 “睡吧……” 她低声说道,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带着一种与她平日性格不符的温柔,“什么都别想了……会好的……” 沉默了片刻,她似乎觉得还不够,又小声地、真心实意地补了一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道歉,让柳庭风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瞬。背后传来的轻柔拍抚和温热体温,像是一种无声的慰藉,稍稍驱散了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冰冷孤寂。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放任自己在那轻柔的节拍中,缓缓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衾, 帐外,依旧是凛冽的风沙和无尽的战争阴云,谁求生谁枉死,待明早的太阳出来自有定夺。 长安城内,柳府朱门紧闭。 夜色渐深,烛火在绣架上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 宋今月指尖捏着一根细小的银针,正将最后几针藏蓝色的丝线,细细密实地缝入夏袍的袖口。 衣袍的料子是她精心挑选的杭纺,轻薄透气,最适合炎夏穿着,也是柳庭风最喜欢的颜色,她的尺寸,她闭着眼都能裁出来。 最后一针打完结,她用齿尖轻轻咬断丝线,将衣袍拎起,展在灯下细看。针脚匀称而结实,袖口和领缘处,她用同色丝线绣了极不起眼的云纹暗扣,既不失男子的利落,又添了几分女儿家的细致。 她想象着柳庭风穿上这身衣服的模样,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极淡的、温柔的弧度,仿佛这样一针一线,就能将她的牵挂与祈愿,也一同缝进去, 可这流言蜚语漫天飞,长安城里人心惶惶, “云州……怕是要守不住了……” “听说陛下已在暗中准备,或要迁都凉京……” 茶楼酒坊到处都在传,夜晚巡街的官兵都少了些许,黑压压的长安城说不上来的死寂,针尖无意识地刺破了指尖,一颗鲜红的血珠倏地冒了出来,迅速染红了袖口那处刚绣好的云纹,像一枚不祥的印记。 她猛地缩回手,将指尖含入口中,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在舌尖蔓延开。 心,骤然慌得厉害。 云州若破,庭风会如何,能否安然撤离,皇帝若真弃了长安,那北方的疆土、北方的将士……岂不是成了被遗弃的孤子, 这些念头像沸腾的水,在她心里翻滚蒸腾,让她坐立难安。 “红莲,红莲,” 宋今月的声音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失了平日的温婉从容,她抬手轻轻捂住心口,那里跳得又急又乱,“帮我点支安神香。” “哎,少夫人,奴婢这就去!” 红莲一直守在门外,听得里面动静不对,连忙应声。她快步走进来,一见宋今月脸色苍白、指尖微颤地倚在窗边,心下便明白了七八分。 定是又为了前方战事和风哥儿忧心了。 她不敢多问,手脚利落地走到小几旁,打开一个精巧的紫铜鎏金卧鸭香炉。她用香箸细心地将炉内旧灰拨松,然后从一旁的螺钿匣子里,取出安神香丸,将其轻轻埋入温热的香灰之中。 很快,一缕极细、却无比清晰的青烟自鸭口袅袅升起。 宋今月倚在窗边,那安神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而来。 她本是借着这熟悉的味道来平定心绪,可吸了几口后,那双微蹙的秀眉却蹙得更紧了。 她仔细地嗅了又嗅,眼中浮现出清晰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红莲,”她转过头,看向正在整理香箸的丫鬟,语气里带着迟疑,“这香……味道似乎与往日不同?” 以往的安神香,是柳庭风知晓她偶尔夜不安枕,特地跑了京郊好几处有名的道观,最后在流云观的一位老道长那里诚心求来的方子配制的。沉香为主,带着一点檀香的肃穆和甘松的清苦,闻之便觉心神沉静,仿佛真能感受到道观中的清修之气, 平日无事,柳庭风会制上一些交给红莲,叫她不要多嘴。 可如今这炉中升起的烟息…… 初闻是相似的清苦草木气,但很快便迥然不同。沉香的底蕴依旧在,却少了那份檀香的肃穆,转而混入了一种更为甜暖柔和的乳香,尾调里还拖着一缕极淡的、说不清的凉意,这香气依旧雅致,甚至可能更为名贵,却不再是那个她熟悉的味道。 红莲的手微微一顿,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她低下头掩饰过去。 她捏着衣角,小声道:“回少夫人,之、之前的……上月便用尽了。这是药铺伙计新配的….”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带着几分怯意和请罪的味道:“许是配料不同,味道是有些差异……” 宋今月听着红莲的解释,目光从她不安的脸上,缓缓移回那袅袅生烟的卧鸭香炉。 空气中那陌生的香气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每一缕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差异。 她沉默了片刻,房间内只剩下香息流动的细微声响。 她轻轻开口,声音不高, “红莲,” 语气平静却了然,“不要诓骗我。你说谎时,就喜欢这样低着头,捏自己的衣角。” 红莲的身体猛地一颤,捏着衣角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她仓皇地抬起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嗫嚅着:“少夫人,奴婢……” 她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清澈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眸子,静静地、带着一丝疲惫的追问,看着红莲。 在那目光的注视下,红莲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 她眼圈一红,泪水啪嗒啪嗒地掉了下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少夫人恕罪!奴婢……奴婢不是存心要欺瞒您的!” 她抽噎着,终于吐露了实情,“之、之前的安神香……根本……根本不是什么药铺买来的……” “那是……那是风哥儿…..自己偷偷调的!” 宋今月瞳孔微缩,放在膝上的手无声地攥紧了。 红莲一边抹泪一边继续道:“风哥儿知道您夜里睡不安稳,又嫌外头买的香药气太重,便……便找了许多个道观,对比了许久才求得的方子。那些香料,都是她亲自去药铺一点点挑来,在书房后的耳房里,用小秤称了,细细研磨、和合……试了好多次,才得了那么一点您用着觉得好的……” “她还不让奴婢告诉您,说……说若是您知道了,定会觉得她不务正业,净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怕您笑话训她……” 红莲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之前您用的,都是风哥儿出征前赶着调制好的存货。她临走前还嘱咐奴婢,若是用完了,就去她书房左手边第二个抽屉里取备用的香方子……可那方子给了药铺伙计,他们也试了多次才勉强调配出来……” “……奴婢该死!奴婢不该瞒着少夫人的!” 红莲伏在地上,肩头因哭泣而微微耸动。 宋今月怔怔地坐在那里,整个人仿佛被定住了。 她缓缓转头,看向那香炉中升起的、陌生的青烟, 宋今月颤抖着手,从红莲递过来的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盒里,取出了那张薄薄的纸笺。 纸张似乎常被翻看,边缘已有些毛糙,上面是柳庭风那笔力劲挺、却略显急切潦草的字迹,并非药铺伙计工整的方子。 她一眼看去,泪水强忍不住, 那哪里是什么正经的香方?分明是柳庭风呆呆傻傻的一次次尝试的记录,笨拙又认真得让人心尖发疼。 “三月初七:沉三两,檀二两,甘松少许……味太冲,今月恐不喜。” 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叉。 “三月十五:减檀半两,添乳香一钱……似有好转,然烟气略浊。”旁边标注了小小的圈。 “四月初一:偶得《香乘》残卷,见‘鹅梨帐中香’法,或可借鉴?取其清甜,或能掩药气。”这一行字写得尤其用力,透着一股发现的欣喜。 “四月二十:试以鹅梨汁浸沉香隔夜,复加苏合香半钱……此次甚好!清苦中带回甘,烟气亦绵长!”这句话末尾,她竟然无意识地画了一个小小的、飞扬的箭头,像个讨赏的孩子。 那日她记得,柳庭风从道观回来,说是路上摔了一跤,胳膊和小腿上都是淤青,但是脸上开心的是一点藏不住,问了也不说,就知道傻傻的乐呵。 最后一行,是定稿的配方,笔迹沉稳了许多: “最终方:沉水香四两(须选海南栈香),檀香一两(忌多),乳香半两(研极细),甘松半两(洗净晾干),苏合香一钱(不可多),另以鲜榨鹅梨汁浸沉香芯材一夜,阴干后同研。蜜和之,窨藏半月可用。” 在方子最下方,还有一行极小极小的字,仿佛是生怕被人看见, “愿她今夜,无梦安眠。” 在她都不知道的深夜,偷偷窝在书房后的耳房里,对着满桌的香料和瓶瓶罐罐蹙眉思索,被药粉呛得咳嗽,偏要调制出最合适的香料,只为她能睡得好些。 她把她所有的喜好和不适都记在心里,怕药气太重,怕味道太冲,细心到连檀香多了一点都要调整。 柳庭风平日里那般粗枝大叶,好像对什么都不甚在意,却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默默做着这样细腻到极致的事情。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正正砸在纸页上,墨迹被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 宋今月慌忙用指尖去擦拭,却越擦越花,如同她此刻再也无法收拾的心情。 真是个笨蛋,这份深藏不露、沉重无比的真心叫她如何还,她心疼这份傻气,心疼这份从不宣之于口的深情。 她,竟一直以为,那只是她从道观随手寻来的平常之物,不甚稀奇。 赖以慰藉的安宁,从来不是来自虚无缥缈的神明。 宋今月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泪水像断线的珠子,不断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她抬起朦胧的泪眼,望向跪在地上的红莲,那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急切和一种近乎破碎的祈求。 “红…红莲……”她吸着气,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些,却止不住地颤抖,“她还做过什么…?你细细与我说来…一件都不许漏…全都告诉我……” “风哥儿不让奴婢告诉少夫人您,说您知道了也是徒增烦恼…..” (十二)铺设后路 春风又吹(十二) 红莲擦了擦眼泪,跪直了身子,细细回想,一件件低声诉说起来, “回少夫人…风哥儿做过的傻事……奴婢知道的也就两三件……” 声音也带着哭腔,却努力说得清晰。 “少夫人……您……您可还记得,大少爷在世时,您有年夏天在荷塘边赏花,不慎被毒蚊虫叮咬了脚踝,肿起好大一个包,又痒又痛,连夜请了大夫来看?” 宋今月泪眼模糊地点头。她记得,那时柳庭铭急得不行,亲自为她敷药,守了她半夜,她因此对夫君更是感激依恋,觉得他是良人,此后夜夜恩爱有加,想到此处,脸上泛起了红晕, “那……”红莲的声音带着一丝艰难,“那之后您院子里,尤其是水榭周围,突然就种上了一大片夜香木和薄荷……您还夸过大少爷心思细,说这草木清香既驱蚊虫又雅致……” 红莲低下头:“那……那是风哥儿偷偷找人弄来的花苗。她听说这两种草木驱蚊极好,又不敢直接送到您院里,便求了管花园的徐花匠,假说是她自己院里要种,让徐花匠务必绕着您常去的地方多种些……” 宋今月的心猛地一抽,脸色白了些。 红莲继续道:“还有……您怀着小少爷时,口味刁钻,突然就极想吃城南李记的梅花糕,要刚出炉热乎的。大少爷那日正好休沐,便亲自骑马去为您买了回来。您当时……高兴极了……” “可是李记的梅花糕每日出炉有定时。那日其实并非出炉的时候,是风哥儿……她提前一天就偷偷跑去李记,塞了月钱给掌柜,苦苦哀求人家,求他们破例在不是出炉的时辰,单独为柳府现做了一笼……然后她又飞快地跑回家,宣而告知,那个月风哥儿还是找的奴婢借了银钱零花…….说来也是有趣…..” 宋今月的手死死捂住心口,那里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记得那盒热腾腾、香甜软的梅花糕,记得夫君柳庭铭递给她时略带得意的笑容,她当时满心满眼都是柳庭铭的好……却不知这背后,是另一个人怎样焦急的奔波和小心翼翼的谋划, 红莲的声音愈发低沉,带着一种触及往事的谨慎与哀伤, “少夫人……您还记得……您意外小产后没多久,正是深秋,您身子虚得厉害,总觉得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夜里更是难以安枕吗?” 宋今月泪眼婆娑地点点头,那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时日,身体与心理的双重打击几乎将她击垮。她记得那时,夫君柳庭铭似乎也因丧子之痛和军务繁忙而有些疏于关照,她虽理解,心中却不免凄楚。 “后来……大概过了七八日,”红莲小心翼翼地继续道,“您的膳食里,突然每日清晨都会多了一盅当归乌鸡汤,炖得油花撇得干干净净,汤色清亮…..…” 宋今月记得那汤。 是的,她记得。喝了那汤,她确实觉得身上暖和了些,夜里也能勉强睡上一两个时辰。当时她心中对柳庭铭的感激和依赖更深了一层,觉得他终究是心疼自己的,只是不善于表达。 那汤,成了她那段冰冷岁月里唯一的暖意来源。 红莲接下来的话,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瞬间击碎了这份回忆的温情外壳: “那汤……那汤其实……是风哥儿不知道哪得来的方子,她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带着药材和清理好的乌鸡,在耳房砌了泥炉…..自己炖的….” 红莲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心疼,“她哪里会这些,手上烫了好些个泡,她央求奴婢给你端来,劝您多少喝一点…..” 她还疑惑,却不了了之,柳庭铭总是很忙,忙于营中演练,忙于贵门交往,宿在军营好几日不归家也不是稀奇事……却能事无巨细的关注她的起居生活。 宋今月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连眼泪都仿佛凝固了。 红莲心中酸楚难当,鼻涕眼泪顺了下来, “少夫人,您我们院子里的地龙,总是比老夫人和其他院子烧得更早、更暖些,哪怕只是初冬微寒之时。” 宋今月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怔住了。她确实觉得……她畏寒,每年秋冬总觉得手脚冰凉,但似乎近两年,她的屋子总是早早便暖意融融,她只当是下人格外尽心…… 红莲摇了摇头,“风哥儿是偶然听奴婢抱怨了一句您夜里脚冷难以入睡,便记下了。她查看了通地龙的管道,发现通往您院子的那一段有些老旧淤塞,便带着奴婢一起半夜挖地沟,清理了整整两日,弄得浑身都是泥灰……后来每年入冬前,她都要亲自去看一眼,要问一遍…..” “您从前在江南时,最爱用茉莉花胰子,您来了北方总说买的不得劲,香气不对。风哥儿就记下了,不知托了多少南边来的行商,一次次地买,买回来自己先闻,觉得不像就赏给下人,直到去年…终于找到一块据说和江南老字号味道几乎一样的…她才敢…才敢假装是铺子里随意买来的,让奴婢放在您常用的地方……” 宋今月彻底瘫软下去,伏在冰冷的案上,肩膀剧烈地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原来,她曾经感受到的、来自“夫君”的那么多细致入微的体贴和关爱,那么多让她对婚姻充满信心、对柳庭铭死心塌地的瞬间…… 背后竟然是另一个人默不作声的身影。 隐藏着她惊世骇俗的爱意,亲手将她推向另一个人的怀抱,还要微笑着看她与别人恩爱无双,红烛秀枕。 那些她曾经以为的巧合、寻常、甚至体贴的关爱,都是那个傻子的滴水不漏, 香炉被她的动作带得微微一晃。 “傻子……柳庭风……你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子……”她呜咽着,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泪水迅速浸湿了衣袖。 那炉中陌生的安神香依旧在静静燃烧,而她却无比清晰地嗅到了,属于柳庭风的深藏在岁月缝隙里的笨拙而滚烫的爱意。 红莲的抽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少夫人……您不知道……风哥儿她……她自小可怜……” 她的声音因哭泣而断断续续,“老爷和大少爷在时,眼里看的、心里装的,都是军国大事,是光耀门楣……风哥儿她……她因为是庶出,那时性子又闷,一直就不太受重视……” “她小时候,被养在府里偏僻的听竹轩,自从五夫人离世后,身边就一个老嬷嬷和一个小丫鬟伺候着,冷冷清清的……老爷又觉得她身子骨弱,便不太上心。大少爷……大少爷人是好的……平日里只有老夫人会想起她,补贴些……” 红莲抬起泪眼,望着那炉陌生的香,“奴婢看着她长大,她没什么玩伴,也不爱说话。别的公子哥儿在外头呼朋引伴、走马斗鸡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小院里,不是看书,就是对着院子里的老树练枪……奴婢有时候去送东西,看她一个人坐在廊下发呆,那样子……看着就让人心疼。” “后来,府里来了您……”红莲的目光转向宋今月,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您那么温柔,对下人也和气,笑起来像画里的人一样……风哥儿她……她大概是从来没遇到过像您这样……这样美好的人……” 柳庭风偷偷看着宋今月,就像看着……看着从来不属于她的温暖和光亮……就像惦念…..惦念着不曾为她停留过的春风。 宋今月听着,心口的疼痛仿佛变成了无底的空洞。 她过去所享受的、那些她归结于命运眷顾和夫君疼爱的“好”,原来是一个从未被柳家温柔以待的孩子,捧出的、她所能拿出的全部。 夜深了,寒气也重了些,她指尖发冷。 宋今月透过青烟,觉得看到了孤独瘦弱的柳庭风,在无数个清冷的晨昏里,沉默地、固执地、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无法言说的爱意与生命的温度,细细研磨,和入香料,缝进衣袍,种入泥土,嵌入她生活的每一个缝隙里。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夹杂着巨大的愧疚、无力的酸楚和一种几乎将她淹没的悲恸。 她欠她的,何止是一份察觉,何止是一句回应。 红莲像是忽然被一道惊雷劈中,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她重重地对着宋今月磕了一个头,额角瞬间红了一片。 “少夫人!奴婢……奴婢还想起来一件东西!一件……一件天大的事!” 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一旁的侧房,在一个不起眼的、落了些灰尘的抽屉最深处,慌乱地摸索着。 终于,她摸到了一个薄薄的、坚硬的物件,那是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好的信封。 红莲双手颤抖着将那信封捧到宋今月面前,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再次跪下,将信封高高举起,泪流满面: “少夫人……这是……这是风哥儿……要奴婢交给您的…..说若她……若她战死沙场,再也回不来了……才准把这个交给您……” 宋今月的心跳几乎停止,她颤抖着手,接过那封信。 信封上空无一字,却沉重得让她几乎拿不住。 她深吸一口气,撕开了封口。里面只有一页纸,纸张是上好的宣纸,上面的字迹是柳庭风的,却比她见过的任何一次都要显得用力、僵硬。 抬首,是三个力透纸背、却又显得无比疏离克制的字: 放妻书 宋今月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她强撑着,一字字地看下去: 立书人柳庭风,柳门次子。 嫂夫人宋氏今月,温良贤淑,嫁入柳门,侍奉祖母,克尽妇道,从无过失。然长兄庭铭不幸早逝,令嫂夫人青年守寡,幽居深宅,实非人道。庭风每思及此,深感怆然。 今边关告急,庭风奉命出征,生死难料,归期无望。柳门式微,已无力照拂嫂夫人余生。嫂夫人正值芳华,不应为我柳门虚耗光阴,空守名节。 故,庭风僭越,特立此书: 一、 自愿解除嫂夫人宋氏与柳门之姻亲关系,归还本姓,从此婚嫁自由,各不相干。 二、 柳家名下长安东市品清茶庄和回味酒坊并城外田庄两处,尽数划归宋氏名下,充作日后资用,唯愿嫂夫人余生无忧。 三、 此乃庭风一人之意,与祖母及其他族人无涉。若庭风战死,见此书如见人,柳家上下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挠嫂夫人离去。 此心昭昭,天地共鉴。 在名字那里,盖着一个鲜红的私印, 信纸从宋今月无力颤抖的手中飘落,她终于明白了,那一夜她为什么如此乖巧听话,收起了放浪形骸, 她要给的不是占有,而是放手,不是纠缠,而是归还自由, 连她离开柳家后的生计都为她安排好了,给她了一条衣食无忧的生路,还了她一个没有柳家重担的未来。 “啊——” 宋今月终于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悲鸣,整个人蜷缩起来,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那炉安神香烧完了。 原来,从一开始,一开始就写好了离别。 (十三)初露锋芒 春风又吹(十三) “将军!不好了!不好了!” 亲卫连滚带爬地冲入中军大帐,脸色惨白。 赵勤正在批阅军报,闻声不悦地抬头:“慌什么!成何体统!” “小将军……小将军他带着柳副尉,还有他们的百人队,天黑后从侧营走了!只留下了这个!” 亲卫颤抖着递上一块布条。 赵勤一把夺过,上面是儿子赵知遇潦草却张扬的字迹:“爹爹,儿携庭风去偷袭边匈,焚敌械于今夜,功成即返!” “嗡”的一声,赵勤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猛地一黑, 他提着毛笔的手陡然剧烈一颤,“咔嚓”一声,那支上好的狼毫笔被他硬生生折断,浓黑的墨汁溅了他一手,也污了桌上的布防图, “混账!” 一个两个都不省心,赵勤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他猛地站起身,案几都被带得一晃。 他的目光猛地扫向地图上那个被墨汁污损的前哨点位置,心脏几乎停止跳动——那里地势低洼,周边有多条适合埋伏的小路。 “柳庭风呢?庭风也跟着去了?” 他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道,声音都在发颤,柳庭风一直谨慎,怎会如此冲动, “是……是的!柳副尉也在其中!” 赵勤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站立不稳。一个是他亲生儿子,一个是柳家独苗、妻侄, “擂鼓!升帐!!” 赵勤的咆哮声如同受伤的猛兽,瞬间撕裂了军营夜晚的宁静, “传令轻骑营都尉刘铮,点五百最快的骑手,带足箭矢火油,全速驰援黑风峡口接应,中军左营、右营,立刻披甲执锐,随本将出发!抢占鹰嘴崖,待令即发,其余各营,严守营帐,多点火把,给我把战鼓擂得震天响!再派三队游骑,往西、北两个方向散开二十里,遇敌即扰,不见敌则大声鼓噪!”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军营战鼓擂得惊天动地。 赵勤黑着老脸一把抓起自己的长刀,大步走出帐外。 黑风峡口,边匈前哨据点。 夜色浓稠如墨,仅有几堆篝火在风中摇曳,映照着堆放整齐的攻城器械组件——巨大的投石机臂杆、捆扎好的筋弦、成堆的特制箭簇。阴影处,柳庭风的心跳如擂鼓,紧握着手中的火油袋,眉心不安的乱跳,“表哥,恐防有诈!”身旁,赵知遇眼神灼灼,充满了孤注一掷的兴奋,“听哥的,一雪前耻!” “行动!”赵知遇低喝一声。 十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扑出,火油迅速泼洒在木质的器械上。火星一闪, 然而,就在第一簇火苗窜起的瞬间,四周陡然亮起无数火把,尖锐的呼哨声划破夜空, “不好,中计了!”柳庭风心头猛地一沉。 埋伏的边匈士兵如同从地底涌出,瞬间将他们这百来人反包围起来!箭矢如蝗虫般从黑暗中射来,惨叫声立刻响起。 “结阵!向南突围!”赵知遇反应极快,长枪一抖,挑飞一支射来的箭,声嘶力竭地大吼。 队伍迅速收缩,且战且退。 柳庭风舞动长枪,枪影如龙,奋力格挡。 就在混战中,一个络腮胡子的人出现,是乌孙昊,手持嗜血弯刀,狞笑着直冲赵知遇而来!刀势沉猛,带着破风之声, 柳庭风大吼一声,提着长枪上前隔开,“表哥,快走!” 枪出如龙,一招一式挡下劈来的弯刀。 枪法的灵动与刚猛并存,使出回风拂柳, “当!” 枪刀交击,爆出一溜火星,柳庭风只觉一股巨力从枪杆传来,震得她双臂发麻,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乌孙昊给她缓气的机会,眯着一双狼似的眼睛,死死盯着柳庭风刚才使枪的手法和姿态,尤其是那招回风拂柳,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闪过一丝极度的惊讶,随即化为残忍而猖狂的喜悦,是即将见到血的生残亢奋, “哈哈哈……回风拂柳,这枪法……老子想起来了,是柳家那条老狗的看家本领!” 言语如同最恶毒的刀子,狠狠剐着她的心, “小子,上次没注意,你是柳家的后人?哈哈哈……真是老天开眼,当年云州城外,柳老狗和他那个愣头青儿子,就是死在老子这口刀下!那老狗临死前,还瞪着眼睛想看老子怎么破他这招回风拂柳,老子就当着他的面,用刀剁碎了他儿子的脑袋!哈哈哈!” 他晃了晃刀柄上挂着的那枚刻着柳氏族徽的狼牙,笑声更加得意:“瞧瞧,这玩意儿,就是从小狗崽子脖子上扯下来的战利品!是不是不错!” 血液疯狂地涌上头顶,眼眶瞬间变得一片血红,她抓着长枪的手在颤抖, “畜生!!我杀了你!!!” 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嘶吼从柳庭风喉咙深处迸发, 她不顾一切地挺枪再上,柳家枪法最凌厉,最搏命的杀招百鸟朝凤, 赵知遇在一旁看得肝胆俱裂,想上前帮忙,却被其他边匈士兵死死缠住,“庭风,不要中计!!!!” 乌孙昊没想到这小子如此疯狂,一时间竟被这泼命般的攻势逼得手忙脚乱,狞笑着挥刀格挡,一双锐利的眼睛直逼柳庭风, “来的好!老子今天就送你们柳家绝后!叫大华无人可用!!” 刀枪碰撞,火星四溅,柳庭风完全是凭着一股血气在支撑,身上很快被弯刀划出数道血口,鲜血染红了她的战袍,额上的红色抹额也不知是被汗水还是血水浸透,颜色变得更加深暗。 就在她力竭即将不支,乌孙昊的弯刀再次朝着她脖颈劈来的刹那,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无所畏惧的癫狂,不退反进,猛地一个侧身,竟用左肩硬生生迎向刀锋, “噗嗤!”弯刀深深嵌入她的肩胛骨, 右手长枪如同毒龙出洞,爆发全部的力道, “破!!” 长枪快如闪电,从乌孙昊铠甲的缝隙中刺入,洞穿了他的咽喉, 乌孙昊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猖狂变成了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他徒劳地想去抓那杆夺命的长枪,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 柳庭风猛地抽出长枪,带出一道灼热的鲜血,撒在她的脸上,滚烫的,腥臭的,畅快的,淋漓的, 乌孙昊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眼睛瞪得滚圆,至死都不相信,自己会死在这个小子的枪下。 柳庭风踉跄着,用长枪支撑住身体,左肩鲜血淋漓,剧痛和脱力感阵阵袭来。她死死盯着乌孙昊的尸体,猛地弯腰,用颤抖的手一把扯下那枚染血的狼牙饰物,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却让她感到一种焚心蚀骨的滚烫。 悲怆涌上心头,长枪一挥斩下乌孙昊的头颅,用染血的布裹了,负在身后。 “庭风!!”赵知遇逼退了边匈,冲了过来,看到她浑身是血的模样,眼神里充满着狠戾和兴奋,吓得哆嗦了一声,“庭、庭风,我们快走!” 在剩余士兵的拼死掩护下,她搀扶着同样受伤不轻的赵知遇,带着仇人的首级,朝着南方,踉跄突围而去。 边匈见副将惨死,更加激了他们,一直追击,死咬着不放。 箭矢如同疾风骤雨般从身后追来,不断有人中箭倒地,惨叫声不绝于耳。柳庭风心底一片凄凉,见赵知遇比自己的情况好上太多,而身后的马蹄声和喊杀声越来越近, 一股决绝的悲壮瞬间涌上心头, 她猛地将身后的首级取下放在赵知遇的手里, “庭风!你干什么!回来!!” 赵知遇挣扎着想要阻止,却被士兵死死拉住。 柳庭风长发散乱,满脸血污,唯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里面燃烧着仇恨、疯狂和一丝解脱般的快意。她对着赵知遇最后喊道, “表哥!带着他的头回去!以祭我父亲和哥哥在天之灵!!!” “我来断后!!!” 话音未落,她已如同扑火的飞蛾,孤身杀入了边匈的前沿,长枪舞动,竟一时将冲在最前面的几名边匈骑兵逼得一顿, 她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她自己瞬间陷入了重重包围,身上不断添着新伤, 全是本能的求生和厮杀,她的视线开始模糊,手臂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就在她来不及躲闪的时候, “咻——!” 狼牙箭如同黑色闪电般从侧后方射来, 紧接着,大地开始微微震动,沉闷如雷的马蹄声从南面滚滚而来!一面巨大的“华”字帅旗在火把的映照下赫然出现在夜幕中, 赵勤一马当先,目眦尽裂,看到了那被围在核心、血人般依旧在拼死挥枪的瘦削身影,以及远处被士兵拖拽着跑的小儿子。 “全军冲锋!杀!!!!” 如同洪水决堤,蓄势已久的精锐骑兵轰然撞入边匈追兵的侧翼,瞬间将追兵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赵勤直接朝着柳庭风的方向猛冲过去,助她脱险, “庭风!庭风!撑住!”赵勤一手揽住几乎失去意识的柳庭风,“柳家只剩下你了!!” “姑….姑丈……”柳庭风涣散的眼神努力聚焦,看清了来人,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 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从一片漆黑痛苦的深海中缓缓上浮。 柳庭风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她微微动了动脖颈,侧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正毫不客气地枕在她的榻边,发出均匀却略显疲惫的呼吸声,是赵知意,这人照顾了自己一整夜。 昨日回来后,强撑着意思给自己上了药便昏睡过去,后来便不记得了。 许是察觉到了榻上的动静,赵知意猛地惊醒,抬起头来。她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脸上还带着睡痕,看到柳庭风睁着眼睛,先是大大松了口气,随后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柳庭风!!吓死我了,我以为…..以为……” 后面那些不吉利的字眼终究没敢说出口,她红着眼眶,抓着柳庭风的手, “都是我那混蛋哥哥!” 她猛地将矛头转向不在场的赵知遇,咬牙切齿,“要不是他脑子发热,非要逞能去烧什么器械,能中埋伏吗?能把你害成这样吗?!等他好了,看我不找他算账!” 她一通连珠炮似的发泄,被营帐外的赵知遇听到了,他摸了摸后脑勺,心虚的看向一旁的父亲, 赵勤负手站在一旁,显然也听到了帐内的对话,他脸色依旧沉肃,看不出喜怒,只是目光扫过小儿子那副讪讪的模样,好气又好笑。 赵知遇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我也不知道…会弄成这样…” 声音越说越小,想想还是后怕。 赵勤轻轻掀开了帐帘。 帐内的赵知意听到动静,猛地回头,看到父亲和哥哥,没好气地瞪了赵知遇一眼,“你看你干的好事!” “醒了就好。”赵勤的声音平稳低沉带着心疼,“这次伤得重,就好好静养,军中最好的药都会紧着你用。” “是柳家的好儿郎,只是这样不要命,你爹和你哥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 柳庭风迎着他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低声应道:“姑丈,庭风明白。” 赵勤这才微微颔首,“我将那乌孙昊的头颅悬在城门之上,杀杀边匈的士气。” 赵勤说完,不再多留,转身出了军帐, 赵知意看赵勤走后,立刻又瞪向哥哥,刚要开口,赵知遇却抢先一步,“妹夫啊…..那个…对不住啊…这次是我欠考虑,连累你了…” 转头又向赵知意作揖,“知意啊,哥对不住你啊,差点让你年轻守寡。” 赵知意瞬间炸毛,脸涨得通红,想也没想,抬手就朝着赵知遇那包着纱布的脑袋上给了一个结结实实的 大扣头。 “咚”的一声闷响, “嗷——!” 赵知遇猝不及防,被打得眼冒金星,捂着脑袋惨叫一声,整个人都懵了,委屈又愤怒地瞪着她,“干嘛?!打我干嘛?!我还伤着呢!我可是你亲哥!” 赵知意气得胸口起伏,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活该!打的就是你!谁叫你胡说八道!” 柳庭风苍白虚弱的脸上染上了粉红,简直是口无遮拦,无稽之谈, 柳庭风拼死斩下的那颗首级,以及她斩杀乌孙昊的壮举随着云州的风沙卷入了长安城内,市井小巷里的话本绘声绘色,朝堂上波澜起伏。 (十四)隐约牵扯 春风又吹(十四) 水光潋滟,阳光折在穿着玄黑色金丝暗纹的男人身上,当朝的正亲王略显阴鸷的面容不带一丝喜悦,指尖轻轻敲着一份刚从边关送来的密报, 魏允垂手站在下首,神色恭敬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王爷,这局势……恐怕生变啊。” 他顿了顿,观察着三王爷的神色,继续道:“云州那边传来消息,边匈的副将乌孙昊……被柳家那个小子阵斩了,头颅现在还挂在云州城门上。” “边匈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不知道会不会狮子大开口…” 正亲王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阴森森的笑着,“废物一个!” 他冷哼一声:“边匈那头不必担心,一群只认利益的豺狼罢了。” 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魏允:“柳家的什么情况,近来似乎不太平呐。” “近日柳家那位少夫人宋氏,似乎开始过发现了什么,格外关注铺面账目了,但此女心思细腻,恐非柳林氏那般糊涂……” 正亲王闻言,来了兴趣,“是宋今月?柳庭风那个嫂子?” 他沉吟片刻,脸上的兴致更浓了:“柳家男人死绝了,倒让一个外姓的妇人出来抛头露面查账……有点意思。” 魏允连忙躬身:“王爷明鉴,正是此女。看似柔弱,那日对账时,眼神却清亮得很,问的问题也颇在点子上,不似寻常深宅妇人。” 正亲王缓缓站起身,踱了两步,忽然笑道:“好啊。柳家小辈在边关立了功,阵斩敌将,扬我国威,实乃大喜之事。我皇室于情于理,都该有所表示。” 他转向魏允,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传话下去,就说本王不日将亲赴柳府探望。一来,是为祝贺柳庭风英勇杀敌,为国雪耻;二来,是慰问柳家满门忠烈,抚恤遗孀遗孤。” “这第三嘛……”他轻笑一声,“本王也正好去瞧瞧。” 正亲王满意地点点头,挥挥手让魏允退下。 鎏金兽首香炉里吐出袅袅青烟,御书房内一片寂静,只听得见更漏滴滴答答的声响。 皇帝伏在紫檀木龙案之后,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份刚呈上的密奏,听着跪在下方的心腹太监低声禀报着云州最新的战况。 皇帝一直微蹙的眉头倏然一展,眼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诧与玩味。 “哦?”他轻轻发出一声疑问,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种发现意外之喜的兴致,“柳家这个小儿子……倒真是让朕有些意外了。原是个狠角色。” 他身体微微后靠,手指在光滑的案面上点了点,似乎在重新评估这枚棋子的价值。柳家满门忠烈,如今看来,这最后的血脉也非池中之物。这份军功,来得正是时候,足以堵上许多人的嘴,也让他手中的牌更多了几分灵活。 但这份惊喜只持续了片刻。皇帝的目光渐渐变得深沉,仿佛透过云州的硝烟,看到了更远处长安城内的暗潮涌动。他沉吟了片刻,忽然像是随口一问,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御书房的空气陡然一凝, “云州小胜,固然可喜。朕那位皇弟……正亲王近日可在府中静养?有何动静?” 站在龙案一侧,一直垂眸专注地为父皇研磨墨锭的太子,握着墨锭的手都几不可察地猛然停顿了一下。 太子的目光却急速地闪烁了一下,呼吸也屏住了一瞬。 跪在地上的太监头垂得更低,声音更加谨慎:“回陛下,正亲王殿下近日确在府中静养,未曾出门。只是……府中往来车马似乎比往日稍多了些,多是些文人清客。” 皇帝闻言,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听不出喜怒。 皇帝的手指在龙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那细微的声响在寂静的御书房内却清晰可闻。 “拟旨。”皇帝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太子执笔,凝神静听。 皇帝略一沉吟,字句清晰地道出旨意: “柳卿庭风,忠烈之后,英武天成。今于云州阵斩敌酋,扬我军威,壮我国魂,厥功至伟。特擢升为明威将军,赏金千两,绢帛五百匹。另,赐宫中上品金疮药、人参等物,以示抚慰,望其早日康复,再建新功。” “此番柳家又立新功,朕心甚慰。正亲王乃朕的亲弟弟,德高望重,由他亲自前往柳府宣旨抚慰,最是合适不过。” 太子愕然,手腕猛地一僵,“父皇,这恐怕不妥,皇叔乃是王爷。” 皇帝淡淡地瞥了太子一眼,只挥了挥手:“即刻去办吧。” 这风终究是吹向了柳家。 正亲王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停在柳府门前时,整个柳家都笼罩在一种难以置信的惶恐与荣耀交织的巨大压力之下。 柳林氏带着宋今月及一众仆役,跪在府门前迎接亲王大驾。 正亲王身着亲王蟒袍,面容威严,举止间带着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只是那眼底深处,藏着一丝难以消解的愠怒。 让他一个堂堂亲王,来给臣子家宣旨,这是他的好皇兄给他的羞辱和试探。 他按捺着性子,宣读了对柳庭风的嘉奖和对柳家的抚慰圣旨,语气平和,自带威严。柳林氏和宋今月叩头谢恩,心中却愈发忐忑不安。 宣旨完毕,正亲王却并未立刻离开,反而语气缓和道:“老夫人不必多礼,柳家满门忠烈,如今小辈又立奇功,本王亦是敬佩。今日既然来了,便叨扰一顿便饭,也好让本王代皇上,看看柳家可有什么难处。”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却让柳林氏心惊肉跳,只能连声应下,慌忙吩咐下人准备宴席。 宴席设在花厅,虽极力准备,但在亲王威仪下,仍显得格外局促和安静。正亲王坐在主位,柳林氏和宋今月小心翼翼地在旁作陪,席间言语寥寥,气氛沉闷而诡异。 正亲王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偶尔扫过安静布菜的宋今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 “早就听闻柳少夫人是江南闺秀,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气质清婉,与我北地女子大是不同。”他语气带着赞赏,却让听的人浑身不适,“不知少夫人娘家是江南哪府哪县?本王或许还认得几位江南的故旧。” 柳林氏心里一紧,连忙替答道:“回王爷,儿媳娘家是杭州人士,只是寻常商贾人家。”她试图轻描淡写地揭过。 正亲王却仿佛没听见,依旧看着宋今月,笑吟吟地继续追问,“哦?杭州可是好地方,人杰地灵。” 宋今月脸色微微发白,指尖在袖中收紧,维持着基本的礼仪,低头不语。 正亲王见状,眼中的兴味反而更浓了些。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达到顶点时,一个穿着王府服饰的小厮悄无声息地快步走到正亲王身边,俯身在他耳边极快地低语了几句。 正亲王拿着杯子的手微微一顿。 【边匈撤军,讨要乌孙昊人头】 随即,他脸上的阴沉,手中的杯子竟然被他捏碎了, “失礼了,本王府中还有些事,就先告辞了。” 正亲王坐在书房,将手里的密函任由火舌舔舐干净,极度愤怒而扭曲的面容在烛光的照映下格外恐怖。 “就因为死了一个乌孙昊?!” 跪在下方的暗使吓得浑身一颤,头几乎埋进地里,颤声“是…是的王爷…边匈方面强烈要求,必须……必须交还乌孙昊将军的头颅,方可议和撤兵……” 正亲王低吼,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区区一个副将而已!边匈人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 暗使吞咽了一下口水,声音愈发惊恐,“那乌孙……是当今边匈太后最宠爱的亲侄儿,如今惨死,头颅还被悬于城门示众,边匈太后闻讯震怒悲恸,已严令大汗必须迎回其侄首级,并暂缓攻势……” “废物!都是废物!!” 正亲王扫过桌面上的笔墨纸砚,重重的砸在地上,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猛的坐在太师椅上喘气, 地上跪着的暗使吓得不敢再说话。 边匈太后施压,撤军已成定局。他一掷千金、暗中输送的利益、精心布置的棋子……都要付诸东流了。 柳!庭!风! 那个本该死在云州战场上的柳家余孽!坏了他的大计! “好……好一个柳家小儿!”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可怖,带着血沫的气息,“本王……真是小瞧你了!” “滚出去!” 他对着暗使厉声咆哮。 使者连滚爬爬地逃离。 “柳庭风……本王记住你了……”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咱们……来日方长!” 云州城头,风声猎猎。 极目远眺,黑压压的边匈大军如同退潮般,缓缓向北撤离。旌旗依旧招展,队伍依旧庞大,却失了来时的汹汹气焰,只留下一片被铁蹄蹂躏过的焦土和死寂。 经历了连番血战的将士们,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那片逐渐远去的黑色潮水。 赵勤按剑而立,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容却沉静得可怕, 乌孙昊之死,尤其是其特殊身份,已结下死仇。 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个同样沉默的身影上, 亲手斩杀乌孙昊、将其头颅悬于城门的柳庭风,日后必将成为边匈人首要的复仇目标,众矢之的。 柳庭风独自倚着冰冷的城墙,手中的长枪攥得死紧,指节泛白。她肩上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 边匈的贪婪和残忍,就像草原上的野草,烧不尽,吹又生。 一天不杀尽,一天难以安稳。 城头的风卷着沙尘,吹得人衣袂翻飞。劫后余生的庆幸感慢慢在人群中弥漫开来。 赵知遇寻了一圈,才在城墙僻静的一角找到了柳庭风。 她几步跳上垛口,凑到她身边,脸上带着终于能喘口气的轻松笑容,用肩膀轻轻拱了拱她的手臂, “喂,木头桩子似的杵这儿干嘛呢?”她语气轻快,带着几分不解,“边匈蛮子都退啦!我们可以回家了!回长安!你不开心吗?不用打仗了,多好的事儿啊!” 她是真的高兴,战争的残酷远超她最初的想象,能活着离开云州,回到繁华安宁的长安,是她此刻最期盼的事。 柳庭风被她一拱,从沉重的思绪中惊醒。她转过头,看到赵知遇那双亮晶晶的、不掺一丝阴霾的眼睛,笑了笑。 她避开了赵知遇的问题,目光落在对方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发丝和单薄的衣衫上。 “风沙大。” 柳庭风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她说着,抬手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沾着尘沙和淡淡血气的披风,动作自然地展开,仔细地披在了赵知遇的肩上,手指灵活地系好颈前的带子,将她裹严实了些。 “回去吧。”她系好披风,轻轻拍了拍赵知遇的肩,重复了一遍,这里不是赵知遇该久留的地方。 说完,她转身率先向城墙下走去。 赵知遇愣在原地,肩上披风还残留着柳庭风的体温和一丝冷冽的气息。她看着柳庭风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披风,后知后觉地眨了眨眼,脸上的喜悦慢慢褪去,换上了一点懵懂的担忧。 风更大了,卷起城头的沙尘,迷了人眼。退去的边匈大军渐渐化作天边一道模糊的黑线,仿佛一头暂时蛰伏的巨兽,随时可能再次露出狰狞的獠牙。 (十五)凯旋归来 春风又吹(十五) 长安城万人空巷。 朱雀大街上,早已被热情的百姓围得水泄不通。鲜花、彩帛如同雨点般从两旁的酒楼窗棂、甚至屋顶上抛洒下来,欢呼声、喝彩声浪潮般一波高过一波。 得胜归来的军队,沐浴在无尽的荣光与赞誉之中。将士们尽管面带疲惫,但腰杆挺得笔直,享受着这用血与汗换来的尊崇。 柳庭风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唇红齿白,面容清俊,英姿勃发。眉眼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一手抓着长枪,一手勒紧缰绳, 忍不住一次次地投向街道两旁欢呼涌动的人群,带着某种深切的期盼细细搜寻。 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角不自觉地轻轻一勾,流露出一丝了然而又略带自嘲的温柔笑意。 是了,宋今月,那般温婉守礼的江南女子,连同年迈体弱的祖母,怎会挤在这喧闹非凡、摩肩接踵的街市上,她们此刻,定然是安安稳稳地待在柳府之中,远远地张望着,默默计算着她到家的时辰。 柳庭风的心尖就像被羽毛轻轻拂过,泛起一阵酥麻的暖意。那抹因臆想而生的笑意不由加深,在她清俊绝伦的脸上悄然绽开,如同冰河解冻,春水初生,甚至带着几分未经世事的纯粹感染力。 她这一笑,不经意间落入了道旁无数围观者的眼中,尤其是那些正值妙龄的长安少女们。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着的、细碎的抽气声和低呼声。少女们纷纷羞红了脸颊,用手帕半掩着面,却又忍不住从指缝或团扇后,热切地、大胆地追随着马背上那耀眼的身影,目光灼灼,春心萌动。 “呀!快看柳小将军笑了!” “当真……当真好看得紧!” “不知哪家小姐能有这般福气……” 窃窃私语声在欢呼的浪潮中细微地流淌。 柳庭风的心思早已飞过了这喧闹的长街,飞回了那座静谧的宅院,落在了那个她最想见到的人身上。期待如同藤蔓般缠绕心头,让她归家的脚步变得更加急切,恨不得立刻穿过这鼎沸的人海。 马蹄轻快,踏着长安城的朱雀大街,载着荣光,也载着一颗迫切又甜蜜的归心,向着柳府的方向行去。 她随着队伍缓缓前行,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欢呼。 “赵家军威武!” “快看!那就是阵斩敌酋的柳小将军!” “柳将军!真英雄也!” “柳家满门忠烈,不愧是我朝栋梁!” 除了少女的低呼,更多的是热血的崇拜, 一旁的赵知遇和他齐平,“你小子大出风头啊,嘿嘿嘿,表哥我也沾光!” 惹来了赵勤的虎瞪,大出风头在长安城里可不是什么好事,这风雨还没来呢。 赵知遇被父亲一瞪,安分了一会儿,但看着柳庭风那俊逸侧脸和不时望向家方向的眼神,心里那点做媒拉纤的心思又活络起来。他再次凑近些,声音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戏谑和义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 “哎,说真的!等你孝期一过,就赶紧来我家提亲吧!我瞧你跟我妹妹知意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郎才女貌……啊不,郎才女才!郎貌女貌!我都等不及要喝你们这杯喜酒了!早点把事办了,免得我这妹妹整天……” 他自顾自地说得兴起,完全没注意到身旁柳庭风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不自然,那握着缰绳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根根泛白,方才还因期待而微扬的唇角瞬间抿成了一条僵直的线,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与极其复杂的窘迫。 赵勤低沉而平稳的声音,说道, “是啊,庭风。” 微微侧过头,语气显得语重心长,“等孝期过了,行了冠礼后早些来提亲,知意那孩子……虽然性子跳脱些,但心地纯善,与你又是自幼相识。” 他顿了顿,“你父母兄长皆已不在,你的婚事,姑丈我便替你多做些考量。早日将事情办了,也算……给知意一个交代,让她安稳下来,我们做长辈的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她真正想给交代、想厮守终身的人,根本不是赵知意啊, 一旁的赵知遇听到父亲竟然亲自开口附和,更是喜上眉梢,得意地朝柳庭风挤眼睛,仿佛在说“看吧,我爹都发话了,这事准成!” 柳庭风犹豫之下,艰难开口, “姑丈……我……此事……容后……” 赵勤似乎将她的反应当成了少年人的羞涩和不知所措,哈哈哈大笑道,“别不好意思,你们也老大不小了。” 喧嚣的街市,欢呼的人群,仿佛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此刻柳庭风只想回家,那里有她的心上人在等她。 柳庭风在柳家门口见到了年迈的祖母,柳林氏颤抖着手摸着她的脸,“瘦了,我的风哥儿受苦了,快快快,备菜!” “祖母,我没事,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她左看右看,不见宋今月的身影,“祖母,嫂子呢?” 柳林氏一把拉过她的手,往府里走去,一边叹气,“今月被正亲王妃接去府中探讨琴艺了。” “正亲王府?”柳庭风困惑,“正亲王府的人来我们家做什么?” 她刚刚阵斩敌酋,立下大功,风头正劲,俨然是军中新一代的翘楚,正亲王作为权势显赫的王爷,朝中一半都是心腹。 “嫂子是何时去的?” 她有些急了,三步并两步往门口走去, “备马!” 她要接回宋今月,于情于理都该她亲自出面。 “风哥儿,万事小心。” 柳林氏担忧的望着阔步的孩子,忍不住的叹息。 正亲王府门前,威严肃穆。 柳庭风翻身下马,对侍卫抱拳,不卑不亢,“劳烦通禀,在下柳庭风特来接回我家嫂嫂。” 她不想入门,一旦进去了难以说的清楚,千丝万缕的关系都会扑上来,长安城里眼线众多,天子脚下哪有不透风的墙。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柳庭风站在那高门之下, 侍卫去而复返,“柳小将军,王妃娘娘说了,家常叙话,不必拘泥虚礼。娘娘体恤将军征战辛苦,更已备下清茶,请将军入内稍坐,也好让柳夫人安心。” 柳庭风心下凛然,知道这府门是非进不可了。 微微颔首,“如此,便叨扰娘娘了。” 她抬步,迈过了那一道极高的门槛。一股沉郁的檀香混合着某种冷冽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王府内部的奢华与威严远超门外所见。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每一步都踩在光可鉴人的青砖上,回廊深远寂静,只有引路小厮和她自己的脚步声轻轻回荡, 她被引至一处精巧雅致的花厅。厅内布置极尽奢华却又不失风雅,熏香袅袅。 那个坐在下首黄花梨木椅上的身影不就是宋今月, 宋今月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衣裙,双手紧张地交迭在膝上,她低垂着头,脖颈弯出一个柔美却脆弱的弧度。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 柳庭风清晰地看到宋今月眼中的泪花,她的眼眶微微泛红,强忍着镇定,“风哥儿,回来啦。” “臣柳庭风,参见王妃娘娘。” 柳庭风按礼向上首那位身着华服正亲王妃行礼。 “柳小将军快快请起。” 王妃的声音温和动听,带着笑意,“果然是英雄出少年,一表人才。快请坐。本宫与你家嫂嫂甚是投缘,正说起江南风物呢,可惜你来得快,不然还能多听些趣闻。” 她热情地招呼着,示意侍女看茶。 柳庭风落座。 王妃端起茶盏,轻轻用杯盖拂了拂茶沫,动作优雅至极。她没有看柳庭风,而是笑着对宋今月说,“瞧瞧,今月,你家小叔子少年英雄,又立了大功,这长安的媒人有的忙咯。” 柳庭风的心猛地一紧,“王妃娘娘说笑了。” 她端着茶杯小抿了一口,继续开口,“臣来特地接嫂嫂回家,祖母年迈离不了嫂嫂的照顾,且,臣刚归来,军务尚未妥善。” 王妃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花厅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片刻后,她才轻笑一声,仿佛打破了僵局:“罢了罢了,既是如此,今月啊,那你便随你小叔子回去吧。日后得了闲,可要常来陪本宫说说话。” “是,多谢娘娘厚爱。臣妇告退。”宋今月立刻起身,盈盈下拜,她见招拆招,端得起柳家的门面。 柳庭风也再次行礼:“多谢娘娘,臣等告退。” 她不再多言,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虚扶了一下宋今月的手臂,“嫂嫂,我们回家了。”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声声慢,车厢内,宋今月背脊微松, 纤细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悄然挑开了窗边的软帘。夕阳暖融的光辉瞬间涌入,也将车外那人的身影完整地送入她的眼帘。 她骑在马上,穿着雨过天青的长衫,几缕墨色发丝被微风拂动,贴在汗湿的额角,增添了几分少年人的鲜活与不羁。 宋今月觉得胸口又酸又胀,思念几乎要溢出来, 她的目光贪婪,将缱绻情思都通过视线传递给柳庭风, 她看得那样专注,那样忘情,连帘子滑落了半幅都未曾察觉。 柳庭风似有所感,猛地转过头来。 四目骤然相对。 宋今月的眼眸中像是盛满了暮春时节最醇软的酒,氤氲着水光,带着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温柔、思念和一种近乎悲切的眷恋, 柳庭风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攥着缰绳的手下意识收紧,调转马头,到她的窗边,“月儿,我也想你了。” 柳庭风的眼神太过于灼热,太过于侵略,几乎要吃了她一样, 她的食指点在柳庭风的额头上,带着娇嗔和羞涩,惹的柳庭风心花怒放,傻呵呵的笑着, 绸帘垂落,隔绝了视线。 宋今月靠在车壁上,抬手紧紧按住心口,那里跳得如同擂鼓,脸颊滚烫。方才那一下,好像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气力。 谁说她想她了,为什么要也,简直是不着边际。 而车外,柳庭风缓缓转回头,望着前方,夕阳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紧抿着唇,眼底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甜蜜。 PS我当半个正剧来写的啊,后面一旦得到,甜到天昏地暗 (十六)散落的糖 春风又吹(十六) 深秋,柳府张灯结彩,下人来往穿梭,处处洋溢着喜庆, 而这后宅的偏僻的略显僻静的院落,冷冷清清的,不见一点喜色, “娘,我想出去看看。” 十二岁的柳庭风坐在床沿,一边费力地套着一双半新的筒靴,一边仰头对床上倚着的五夫人说道。 她的个子近一年窜得飞快,手脚都显得有些纤长,只是五夫人病重为她添不了新衣,纳不了新鞋, 将就将就也这么糊弄过来了,她是角落里悄悄生长的青藤,安静得叫人忽视,不起眼的叫人遗忘。 今天是柳庭铭大婚的日子,娶的是江南宋氏的千金。 前堂鼓乐喧天,光是听着,孩子心性的柳庭风就心思活跃,想去看看,瞧瞧。 五夫人咳嗽了两声,看着女儿眼中压抑不住的渴望,终究不忍心拒绝,虚弱地笑了笑:“去吧……别往人堆里挤,远远瞧一眼就回来。” “诶!” 柳庭风眼睛一亮,提着略显不合身的衣摆就往外跑。 她绕过回廊,避开忙碌的下人,循着那最热闹的声音往前院钻。 越靠近前堂,人声越是鼎沸,红绸高挂,宾客如云,是她从未见过的盛大场面。她心里又是好奇又是开心,只顾着踮脚想从人缝里瞧见前院到底是什么样的风景,脚尖努力的垫起来,费力的仰着脖子张望,小小的身板摇摇晃晃, 她从一个月亮门洞下钻出来,冷不丁迎面撞上了身着大红嫁衣的人, “哎呀!” 柳庭风收势不及,整个人直直地撞进了那一片柔软而温暖的馥郁馨香之中。 她撞得有些发懵,额角隐隐作痛,却不敢呼痛,只下意识地用小手紧紧捂住了被撞的地方,低着头,不敢置声, 她知道自己撞了谁,这样的日子除了新娘子和新郎官,谁会穿的那么红, 扶着新娘的两个丫鬟看清了撞来的人,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收敛了神色,两人对视了一下, “风哥儿?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前头正乱着呢,仔细磕碰着。” 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大丫鬟开口道,带着点熟稔的责怪。 柳庭风头垂得更低了,手指绞着衣角,嗫嚅着,“我….我知晓了……” “再这么添乱,仔细大夫人问责你呀。” 另一个丫鬟补充道,她是故意吓柳庭风,柿子捡软的捏。 红盖头下的宋今月蹙了蹙眉,抬手示意她们不要再说了。 “无妨的,” 宋今月的声音响起,心里了然,明白了莽撞的人是谁,软软柔柔的问道,“可是撞疼了?让嫂嫂看看。” 柳庭风听罢,谨慎又胆怯的上前了小半步,一副随时要逃跑的戒备, 站在宋今月的红盖头下,偷偷的抬起满是水汽的眼眸看着她,眉眼如画,肤光胜雪,凤冠上的珠帘轻轻晃动,折射着细碎的光芒, 她看了一眼不够,又看了一眼。 宋今月仔细瞧了瞧,见额角微微发红,并无大碍,又看着眼前这孩子清秀却难掩怯生生的眉眼,心中莫名一软,声线更软了些,“可要吃糖?” 将来自江南的桂花松子糖放在她的手心里,浅浅一笑, 那糖落在掌心,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和眼前人指尖的温度,柳庭风愣愣的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手里紧紧攥着那颗糖,仿佛攥住了整个秋天里,唯一的一抹暖色。 前院还在敲锣打鼓,人声鼎沸,柳庭风没了兴致,被丫鬟暗地里数落了一番,整个人蔫蔫的,垂着脑袋往回走, 五夫人正倚在床头,就着窗外所剩不多的天光,费力地缝补着一件旧衣。听见门帘响动,她抬起头,看见女儿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挪了进来, “怎么回来了?看完了?” 五夫人放下手中的针线,支起些身子,语气带着惯有的虚弱,又难掩关切。 她仔细端详着女儿的脸色,眉头微微蹙起,心疼极了,“可是……受了欺负?” “没有,” 柳庭风闷闷地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像蚊蚋。 她走到床边,胡乱地踢掉了脚上那双略显沉重的筒靴,又褪去了布袜,露出白皙纤瘦的脚踝。 她闷闷的不愿多说一句,说多了也是惹得她娘心疼,索性直接将身子一歪,将头枕在了五夫人并拢的腿上。 五夫人一下下地梳理着女儿略显凌乱的鬓发,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慰一只受伤的小兽。 “那是怎么了?前头……不热闹吗?” 她轻声问,不再追问是否受欺负,转而问起婚礼。 柳庭风闭着眼,感受着她娘指尖的温度,鼻尖是熟悉的气息。前堂那晃眼的红,震耳的乐声,还有……那个带着清冷香气、温柔得像梦一样的怀抱, 她瘪了瘪嘴,“我不知道…..我也不稀得去看…..” 她将脸往母亲腿间埋得更深了些,她讨厌那些看人眼色的下人,讨厌喜怒无常的大夫人,讨厌总是说教的大哥,讨厌不闻不问的父亲。 五夫人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心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细细密密地疼,低低地叹了口气,俯下身,干燥的嘴唇轻轻吻了吻女儿柔软的发梢,“是娘对不住你……” 柳庭风猛地抬起头,眼眶已经红了,却硬生生将快要溢出来的泪水逼了回去。 “娘,你别这么说。” 她急急地打断五夫人的自责,手忙脚乱地从自己贴身的小衣胸口处,摸出了那颗桂花松子糖。 糖纸有些被她手心的汗濡湿了,皱皱的。 笨拙地,甚至有些粗鲁地剥开了糖纸,将那颗晶莹剔透、嵌着松子的浅黄色糖块,直接塞进了五夫人嘴里。 “娘,给,你尝尝。” 她仰着脸,眼睛还红着,泛着退不下去的血丝,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好吃吗?甜不甜?” 五夫人鼻尖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连忙用力地点点头,将女儿重新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甜……娘从来没吃过这么甜的糖……我的风哥儿给的糖,最甜了……” “娘,等我以后成亲了,也会有很多很多糖,到时候我一定比大哥的还热闹!” 柳庭风攥着小拳头,她脆弱又敏感,她自卑又倔强, 从小就清晰地感知到轻视与区别对待,那么就像细小的沙砾磨砺着她, “娘,以后我们搬去大点的院子,太阳也足点,这样娘的病也会好起来。” 五夫人的心被狠狠的剜了一下,神情复杂的看着还未长大成人的女儿,颤抖着声音抱着她瘦瘦的身子,“好…..娘一定活到我的风哥儿风光出嫁的那个时候……等风哥儿带娘离开这里……” ————————— 雨丝如织,细细密密地敲打着连廊的黛瓦,顺着飞檐淌成一道透明的水帘。院子里的海棠花在雨中显得格外娇嫩,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风雨打得微微垂下头,花瓣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摇摇欲坠。 连廊下,柳庭风与宋今月并肩而立,静静地望着这片被雨水浸润的庭院,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清新和海棠的淡雅香气,两人一致的保持了沉默, 柳庭风微微侧过身,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的油纸包。纸包边缘有些细微的磨损,她带在身边有些时日了。 “给。” 她顿了顿,像是在找正而八经的理由解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路上看到有南边来的商队,顺手买下的。” 是桂花松子糖。 宋今月闻声转过头,目光落在油纸包上,又缓缓抬起,落在柳庭风看似平静的侧脸上。 她的心,像是被这包突然出现的糖,和这句轻描淡写的话,猛地撞了一下, 有些人总是这么轻描淡写的说着寻常。 宋今月伸出手,接过了那包糖时,指尖在触碰到的瞬间,像是被烫到一般,蜷缩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轻轻握着,感受着那熟悉的形状和分量, 她低下头,一颗糖入口便是甜, 雨水顺着廊檐流淌,淅淅沥沥。 “还有这个,我想…..我应该给你….” 是柳庭铭的贴身狼牙,她本可以不给,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可想了想还是交还给宋今月,她仰了仰脖子,注视着院落的海棠花,“我从边匈大将身上取回来的。” 这枚狼牙,是独属于柳庭铭的,是宋今月丈夫的贴身之物。 它理应回到他的未亡人手中。 宋今月的手猛地一抖, 桂花松子糖从她骤然失力的指间滑落。 油纸包散开,里面晶莹剔透的糖块尽数滚落出来,溅在冰凉潮湿的青石板上,沾染了尘土和溅起的雨水。 那狼牙的顶端,还系着一小绺已经褪色的芽穗。 是她亲手编给柳庭铭的,用的是江南最细致的编法,选了最鲜亮的丝线,寓意平安顺遂。 柳庭铭当时笑着接过,珍重地系在了这枚象征柳家的狼牙上,从此贴身佩戴,再未取下。 如今,狼牙回来了,芽穗也回来了。 她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晃了晃,指尖用力摩挲着狼牙上面的痕迹。 呜咽出声,通红的眼眶流出了泪帘,柳庭风抿着唇看着她,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瞥见这满地的糖渣,麻木的扯了扯僵硬的嘴角, 她比不过一个死人,活着的时候就比不过,死了也比不过! 院中海棠承着雨露,有些花瓣终于不堪重负,悄然离枝,混着雨水,零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