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无居处【GB】》 记得绿罗裙 高三那年,向莺语把自己活得那叫一个金贵,跟颗眼珠子似的,搁手心怕摔了,含嘴里怕化了。 如此遁世离群独善其身,头回深更半夜破例往外溜,居然是奔商K捞人,仨朋友在那儿疯得骨头都忘了斤两,得把他们从天上人间拽回高三地狱。 她一个姐们那土大款男朋友要过十八。包间定了,架势摆开了,预备着玩儿一宿。 操!向莺语心里骂了句,眼皮一翻:后天就他爷爷又要二模了!她本来躲得远远儿的,谁承想最后还得跑这腿儿。 披星戴月,收拾烂摊子。 商K走廊光线浑得跟隔夜刷锅水似的。凌晨四点,她那生物钟早闹起义了。眼皮沉得跟挂了俩铅球,看啥都毛边儿。就那么不经意一抬眼——嘿,墙根儿底下,有人让一高个儿男的顶墙上了,脑袋埋脖子里,狗啃骨头黏黏糊糊的。 向莺语眼神儿在那俩迭影儿上蹭了一下,像瞅见个无关紧要的屁,立马挪开,脚下没停。 非礼勿视?操,别脏了眼。 喻纯阳快让亲背过气儿去那当口,眼风里扫见个人影儿,跟教导主任巡视晚自习似的打走廊那头滑过来。 他下意识猛地把脸一别。箍着他的喻文蛟一愣,劲儿松了。等看清那走远的身影,又想起什么了,清了清嗓子: “得,明儿还有比赛,今儿就到这儿吧。” 喻纯阳回过神,眼皮都懒得抬,转身打了个哈欠:“滚蛋。” 喻文蛟早习惯了他这丧德性,低笑一声走了。包房里震天响的动静涌出来,又被门板“哐当”一声闷死。喻纯阳也没心思回去,开始在走廊里背着手来回溜达,跟个扫地的机器人似的,纯粹糟践时间。 时间黏得跟糖浆子一样。他又瞅见那“教导主任”了,这回身边儿多了三女两男,高高低低,活像一串儿东倒西歪的糖葫芦。 哈,教导主任出手,果然不走空啊,一掏一窝儿。 向莺语琢磨,这人日子怕是没啥计划,不然不能搁这儿装扫地机器人打发时间。 瞅着多大?十五?十六?反正是漂亮得男女不分那岁数,一望而知吉凶未卜。时髦短发,深红衬衫松松垮垮罩着,露出来的胳膊腿儿笔直得跟杨柳枝儿似的,但凡露皮儿的地儿,都润得发光。 向莺语瞟见她打底POLO衫上的校徽,心里“哟呵”一声,嘴角无声一咧:西附啊西附,你丫这儿还藏着这么个……妖孽?珍珠蒙尘说的就是你! “嘿,黑妞儿!”说话的是向莺语身边一男生,最近追方佳丽追得挺紧,汗手就想往向莺语肩上那摊软泥身上接:“方佳丽给我吧?死沉!” 方佳丽少说一百斤往上,现在烂醉如泥,跟灌了铅的麻袋似的,压得向莺语直想跪了。 “行!”向莺语巴不得甩包袱,利索卸货。做完顺水人情她侧头,冲另一个腻在男友怀里的姑娘扬声道:“刘涧凌,你也别回了,上方佳丽宿舍凑合一宿。”刘涧凌脸蛋儿很是不错,这会儿眼神迷瞪,在男友怀里胡乱点了个头。 光线暗,可向莺语愣是觉着一道不满的目光,刀子似的从刘涧凌男友那儿刮过来。 操,这心思……秃子头上的虱子,司马昭。 向莺语无声地“啧”了一下,摇头:瞧瞧,找的这都什么玩意儿?一群就知道惦记本垒打的棒槌。 高三宿舍楼早空了大半,都回家当大爷去了。方佳丽那屋就剩她一个光杆司令。向莺语琢磨着怎么清理这俩烂泥,说实话,困得她直想就地躺下。奶奶的,不管她们,明儿宿舍味儿得跟酒厂发酵池似的吧? 擦肩而过那瞬间,一股逼人的清芳钻向莺语鼻子里。她脚底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这味儿真没闻过。 有的姑娘干净没味儿,有的是洗衣粉柔顺剂味儿,有的带着奶膻或者体香,沐浴露味好闻,汗味也微醺,喷香水的也不少。向莺语自认是鉴赏大师,可这味儿……操,跟掺了鸦片似的,闻一口脑子就飘了,闻一下就是犯罪!这他妈是个什么人物?她不由得扭头扫了一眼。 喻纯阳正靠着窗户数玻璃上的水印子,冷不防一抬头,又撞上“教导主任”那俩黑黢黢的眼珠子,心里又是一咯噔。 这“主任”长发,齐刘海,脸盘子稍长,瞅着挺正经,戴副无框眼镜。单眼皮,眼尾吊着,凶相。这会儿眯着眼,更凶了。喻纯阳见过这种天生凶脸的,随便扫一眼都像瞪人,松着表情也生人勿近。 视线撞上那一秒,向莺语早没事儿人似的挪开了,冲身后那串拖拖拉拉的人嚷,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火气:“磨蹭什么呢?” 喻纯阳歪了歪头,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真没眼力见儿!又瞥了眼她身后俩明显憋着坏水、磨磨蹭蹭的男生。得,谁让你们碰上我这活菩萨了。他直起身,几步轻快地追上去,跟只矜持又敏捷的猫似的。 “嘿!”清亮少年音。 向莺语被这突然一嗓子惊得脚下一绊——男的?这美得暗香浮动月黄昏的主儿,居然是个带把儿的。喻纯阳凑近了,向莺语才看清他白脖子中间那个喉结。说话时那小骨头一上一下,脆得跟糖片儿比。 面对这近在咫尺的鸦片,向莺语脸上挺诧异,点点头,忍着笑:“有事?” “我……浑身不得劲儿,”喻纯阳眉头一皱,声音忽然软了,带着点哭唧唧的颤音,“这儿待久了,晕得慌,不敢坐电梯……送我……”话没说完,他脚下一软,整个人就往向莺语身上倒。 向莺语下意识伸手扶住他胳膊。隔着薄布料,少年胳膊骨头的硌手感清清楚楚。就这一碰,向莺语全他妈明白了。 她一抬眼,撞进那双近在咫尺的杏眼里。那里面装的,哪是晕?是赤裸裸、直愣愣、还带点儿天真的骚劲儿和勾搭,就算有那长睫毛挡着半拉,浅眼珠子也在昏暗里流光溢彩。 选吧,姑娘,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向莺语沉默了也就两秒,胳膊稳稳托着,劲儿却是往外推的。开口,声音在嘈杂里哑得厉害:“对不住,有事儿。给你叫个120?” 这身子骨是挺馋人……可老娘不想因为猥亵未成年吃牢饭,更不想让攒了19年的高考玩儿完,她有种感觉,沾上他,准完蛋。 “哦,行吧。”喻纯阳立马站直了,脸上没意外也没受伤。他嘴角一弯,笑得那叫一个乖:“谢谢您啊。”声儿又清亮了。 嗓子真好,好得叫人想掐他。 向莺语收回手,掏出手机摁120。再一回头——操,那帮孙子人影儿都没了。 靠,一群没卵蛋的玩意儿,还有那仨朋友——好言劝不了找死的鬼! 她脸彻底阴了,揉了揉太阳穴:大爷的,一个人想扛事儿,螳臂当车。 喻纯阳看她气了,瞅准机会,无缝衔接地又倒她怀里了,细软头发蹭着她脖子窝,气儿弱得跟游丝似的。直到救护车呜哇呜哇来了,医护人员七手八脚把他从向莺语怀里扒拉开,抬下楼,他都没动弹。 他目光越过白大褂,精准逮到后备箱旁边站着的向莺语。他坐在担架床上,自在得跟回了家似的。车里那惨白灯光一打,活像个假天使。 “主任,国内120收多少?”他歪头问。 “一百。” 车门“哐当”关上了。 这,就是俩人这辈子最后一句。 千万是! 处处怜芳草 “嘿醒醒,车马费塞过来了,咱能撤了!”矿难现场临时搭的棚子里,李鸿儒进来,照着向莺语肩膀就是一巴掌。 “给了?都归你了。”向莺语揉着脖子,慢悠悠睁开眼,刚在破椅子上窝得浑身骨头缝儿都酸。 “什么鬼,你壕无人性啊,这可是两百块,我他妈半个月饭钱。”李鸿儒眼珠子瞪得溜圆。 “日子嘛,穷有穷的活法,富有富的过法。” “谢前辈,”李鸿儒装模作样鞠了个九十度大躬,直起身子,捏着嗓子学新闻腔儿:“本台快讯!2019年5月17日17点20分,京城某报资深老油条向某,慷慨解囊,资助新入职菜鸟李某壹佰元整,解其燃眉之急,此举生动诠释‘传帮带’精神,本台短评:老帮菜有担当,小雏儿懂感恩,共同谱写新时代职场文明……哎哟!” “嫌少就还我,阴阳怪气。”向莺语摸出烟盒,“啪”地给自己点上。 “刚醒就抽?祝你烂肺!”李鸿儒眉头拧成疙瘩,嫌恶地用手在鼻子前呼扇,跟赶苍蝇似的,“咱时政部就我一个活空气净化器,我迟早让你们熏成楼兰美女!” “对了,给你看个玩意儿。”李鸿儒掏出她贷款的宝贝手机。 “烂肺就不用给我看了。”向莺语眼皮都懒得抬。 “谁闲得给你看那个!”李鸿儒指尖在屏幕上划拉两下,杵到她眼皮底下,“看这个!” 手机屏的光,刺啦一下划破了棚子里的昏沉。向莺语眯着眼,目光被李鸿儒指甲盖点着的那张截图吸住了——脸是脸,腰是腰,腿是腿。她太阳穴那儿的筋,几不可察地蹦了一下。 喻纯阳。 截图上面还挂着几行朋友圈酸文,大意是:图中这位爷,最近空窗,诚招朋友一名。要求:素颜得漂亮,性子得温顺,“活儿”得好。条件嘛,“别太过分”,都好说云云。字里行间那股子劲儿,恶心又轻佻,跟发情的公狗撒尿圈地盘没两样。 “这截图哪儿来的?”向莺语扫完,抬眼问。 “粉丝投稿的。我那号,搞点女权啥的,你知道。”李鸿儒一屁股墩在向莺语旁边的空塑料椅上,椅子“嘎吱”一声,听着快散架。 确实,纸媒早他妈入土了,李鸿儒搞得不错。“发啊,配你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大社论,爆。” 李鸿儒摸出个铝饭盒,拧开盖,里面是坨冷掉的饭菜,她叹了口气:“发?我敢吗?一来,不想惹那帮天龙人;二来,你看这口气,像哥几个逗闷子,我一捅出去,投稿那姐妹儿也得吃挂落。再说了……”她用筷子戳着那坨冷饭,“也没说男女呢,我管男的呢,真有那上赶着往上扑的傻妞儿,是我一篇稿子能点醒的?” “截图,发我。”向莺语又来了一口烟,烟雾从嘴里慢悠悠飘出来,声音裹在里面,听着有点飘,还有点……压不住的兴奋。 “嗯?”李鸿儒筷子一顿,以为自己幻听了,“你要这玩意儿干嘛?” “瞅着挺有意思嘛。”向莺语指尖的烟灰簌簌掉下来,在灰扑扑的地上砸了个小坑。这回答敷衍得李鸿儒直翻白眼。 “甭瞎琢磨,”向莺语好像能读心,眉毛一挑,“一不给你捅娄子,二不图他那俩糟钱儿。吃你的吧。”李鸿儒向来信她,但嘴还是闲不住: “那你丫到底想干嘛?” 向莺语低头看着手机里刚收到的图片,指尖在剪影上停了半秒。声音压得贼低,跟说悄悄话似的: “干他丫的。” “干啥?”李鸿儒没听清,抻着脖子问。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化成灰我都记得,高中的时候我就认识他,迄今为止还是我见过最着名的美人,这混小子装成女生借了我三百哭哭啼啼地要打胎,你还不知道吗?我骨子里就怜惜阶级姐妹,那真是我一个月生活费呢,我快饿死的时候找他要钱结果发现丫在食堂胡吃海塞,还对我握手说多亏了我的募捐他的变性手术挺成功的,我打他一巴掌,他也打我一巴掌,振振有词什么时代不同了女同志能做的男同志也能做,翻脸不认人,这么多年我也不怪他了,只想去劝劝他收收心,回头是岸,争取早日立地成佛。”向莺语说得跟真事儿似的。 李鸿儒嘎嘎乐:“求你和别人这么编排编排我。” “喂,六妹?”电话通了,背景音是杯盘狼藉和人声鼎沸。向莺语另一只手在备用手机上戳得飞快,查航班。 沉六妹是大学学委会认识的高中学妹,哪怕高中不是一个校区的也必须巧啊,有回扯淡发现她居然跟喻纯阳同年级还同过班。 “姐?稀客啊,无事不登阎王殿,说吧,这回又想扒谁裤衩子?”六妹的声音从喧闹里挤出来,带着酒足饭饱的热乎劲儿。 “嗯。喻纯阳,知道他在哪儿猫着么?” “喻纯阳?!”六妹嗓门儿陡然拔高,像是蹿到了个清净地儿,惊讶得倍儿清晰,“你怎么也认识他?虽然‘也’……但……不是……姐你找他干嘛呀?”那语气,活像她妈突然打听她们班最招蜂引蝶那混球。 “做个访谈。”向莺语眼都不眨地扯谎。 “天爷!跟他那种二世祖有啥好访的?吃喝嫖赌抽?飞叶子心得一百条?禁毒宣传片?”六妹的声音充满了“你丫脑子进水了”的懵。 “人、在、哪?”向莺语把话题拽回来,指尖在航班列表上划拉。 “就知道丫最近在国内……笠泽?还是菱州?啧,记不清了。不过徐丹青肯定门儿清,她就是喻纯阳那颗行星最忠实的卫星,不,是舔狗。这个词虽然不好听,但精准。”六妹对够不着的主儿,实在连八卦都懒得费神,耐不住徐丹青是她亲戚。 “算算也有七八年了,我想那不再是爱,是单边主义疯魔的执念。众所也许周知,此男虽然十分堕落,但尚未把自身完全商品化,最讲情调,情调到位往往一杯水就能和他实现团结,只有徐丹青久攻不下,已然成为笑柄了!去年聚餐我们还系统分析了她始终不能取得最终胜利的必然性。” “哦?” “那年巴黎微雨,一开始就是错的。我都不敢细说他们的初遇多完美多讲究多诗情画意,但欲是下等的快乐,肉是带血的好吃,过分文艺必然导致意识形态的纯洁化倾向,从此画地为牢把关系和意图框死在了精神追求的圈子里,一旦徐丹青想引入具身化的概念,发动旨在颠覆既有范式的革命,被革命对象就会惊觉这不是他预想中纯洁可爱的天然叙事,这势必引起旧势力极大的失望和反感,到达高山流水的境界想啪啪啪当然是亵渎!很难转圜!” “发C刊吧,我找编辑。” 六妹代表姐几个收下前辈的热情鼓励,表示只是臭皮匠。 而向莺语指出:“此男阶级属性天然软弱,既然已经分析了主要矛盾徐丹青现在采取强攻还为时未晚。” “谁敢告诉她,找死啊!当局者迷,她还争取和平演变呢。” “姐,听我句劝,”六妹声音严肃了点,“还是喻纯阳他远点儿吧,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真的。那人……有毒,丧尸吸血鬼之流,丫专吸人阳气!” 撂了六妹电话,向莺语直接拨给了徐丹青。 “他在笠泽,长海路78号,弄了个工作室,叫‘源’。”徐丹青的声音飘过来,果然带着一种被耗干了的疲惫,像晒蔫巴的草,“万物之源的那个‘源’。” “姐……”徐丹青的声音迟疑着,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哀求,哼哼唧唧,“他……是不是又捅娄子了?你……是要去……掀他老底儿吗?别……别这样行吗姐?我不想看见任何……关于他不好的……” 向莺语的指头已经在屏幕上戳中了最近一班飞笠泽的机票,支付成功后“叮”一声轻响。听着徐丹青的话,她愣了一下,才对着话筒,乐呵呵地说:“不能够。放心,就是采访青年艺术家,哈哈,怎么都不盼他点儿好哇?” 电话那头,没声了。过了半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向莺语晃悠到阳台,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气儿。她又点了支烟,猩红的火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烟雾缭绕中,她瞅着远处城市模糊的轮廓,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嗤”一声乐了。 万物之源……太阳? 她掐灭了烟头。那点猩红“啪嗒”掉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瞬间就灭了。 看来这世上,永远不缺上赶着找死的蛾子,跟傻了吧唧追日头的夸父。 转身回屋,行李箱拉链“唰啦”一声,干脆利落。窗外,城市的灯火贼亮,像无数只不知死的蛾子,扑腾着往各自那点虚头巴脑的光里扎。 何苦来哉(强奸/后入/羞辱/事后温存) 笠泽,南边的明珠,顶着“花都”的名号,倒也不算瞎掰。不过这“花”的是人还是植物,那就得细分了。气候好,钱多,养人,养得人懒散开明。早年外地来打工的乌泱乌泱,连带着这地界的文教也几乎葳蕤地旺起来,愣是攒出全国头一份儿的大学城。长海街,就窝在文教区东南角,挨着长海,地皮贵得能割肉。 向莺语早上到的笠泽,一路跟遛弯儿似的,走走停停,吃吃喝喝。点心铺子、旧书摊儿、破茶馆子,挨个儿磨蹭过去。等日头西沉,天边儿染得跟打翻了橘子粉似的,她才晃悠到了长海街。 整条街道死了爹似的肃穆,泡在薄暮里。连喻纯阳工作室的乌木大门,也镶了层毛茸茸、软塌塌的金边儿。 门铃?四下踅摸,屁都没有。下班这么早?待遇够牛的啊。向莺语正琢磨着敲门,手一碰——门压根儿没锁! 这算私闯民宅吧?行政拘留几天来着?操,这是工作室,算公家地界?可我也没预约啊……向莺语仰头望天,把最惨的结果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然后,特轻巧地,把门推开了。 门是好门,轴儿滑溜得出奇,推开时一点儿声没有,悄么声儿地咧开条缝,生怕惊着厅里沙发上蜷着的那位爷。 喻纯阳陷在沙发里,白衬衫让落地大窗户灌进来的夕阳给漂成了熟透橘子皮的颜色。整个屋儿一片混沌的暖色。光打在他那高鼻梁上,劈成两半儿,一边儿圣光普照,一边儿沉入黑暗,气氛整得还挺暧昧。 这鬼斧神工的打光,多少三级片导演求而不得吧?向莺语暗自点头,也是让我赶上了。 没前台,没保安,空得能跑马,走简约风,偏安了一扇贼大的宫廷落地窗,丫确实爱玩儿情调。向莺语眼珠子跟探照灯似的,把这地儿里里外外扫了个遍。 扫完了,她才开口,声儿不高,跟往死水里扔了颗小石子儿一样: “嘿,我,向莺语。” 喻纯阳反应慢了好几拍,慢悠悠扭过头,眼皮子懒洋洋抬了一下,又合上了。 喉咙里滚出几个黏糊糊的音儿,带着被睡意腌透了的哑:“嗯……好,进吧。” 他朝沙发里又拱了拱,缩成一团,脑袋埋进角落。这一动,衬衫下摆给扯上去了,露出一小截腰窝,白得晃眼,跟刚扒了皮的小嫩葱似的。 向莺语盯着那腰,手背到身后,“咔哒”一声轻响,门锁悄没声儿地合上了。 她走到沙发前,一弯腰,手掌直接按在了那片腰肉上。 “谁啊……”喻纯阳这才觉出腰上压了东西,脑袋费劲地又转过来,对上一双贼亮的眼睛。他昨儿刚从朋友场子里被捞回来,人还醉宿着,看人眼神儿萎靡又无辜。 刚想撑着坐起来,那点劲儿让陌生女人一巴掌就给按回去了。浑身骨头缝儿都酸,酸得邪乎,感觉每块骨头都怀了孕,里头有个小崽子在蹦跶。喻纯阳放弃了,干脆躺平,高贵冷艳地来了句:“嗨。” 女人好像挺惊讶,又挺受用似的,也回了句:“嗨。” 他又安详地闭上了眼。 爱谁谁吧。 劫财?屋里全是洗钱用的废纸。 劫色?随便,当被狗舔了。 杀人?也行,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喻纯阳从生下来就顺风顺水,要啥有啥。人也聪明,运气也不赖,想干的事儿没干不成的。最重要的是,谁也不欠,理直气壮,问心无愧。 感觉女人冰凉的手指头开始解他衬衫扣子,一颗,两颗……喻纯阳嘴角在阴影里矜持地扯了一下:哦,是这出儿啊,诶。 向莺语利索地挑开剩下的扣子,男人的胸膛和锁骨就晾空气里了。她知道喻纯阳白,这会儿夕阳在他皮肉上流转,看着就跟裹了层蜜糖似的,怪馋人的。她也没琢磨,一低头,带着股探究的热乎劲儿,舔过他平直的锁骨。 “嗯……”喻纯阳喉咙里滚出个无意识的音儿,跟鼓励似的。 真他爹浪! 向莺语没停,嘴顺着他那细脖子一路嘬下去,好像真能嘬出甜味儿来,嘬过的地方,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红印子。她凑到他耳朵边儿,特务接头似的,声儿压得低低的,却倍儿清楚:“知道我是谁么?” 喻纯阳没啥起床气,被吵醒几回也没脾气。这回也费劲巴拉地掀开眼皮,纤长睫毛丧丧扑闪了几下,说的话却如狼似虎:“……是赵葵山……找来的小姐?” 浅眼珠子散着光,在她脸上飘忽不定,费力地认着,跟只迷瞪的小猫崽儿似的。他那浆糊似的脑子里,就赵葵山那事精替他“招亲”的朋友圈动态还算清楚。 女人的嘴角一下咧开了。她从包里掏出家伙事儿,又揉又抹一通忙活。等她折腾完,喻纯阳已经在沙发上睡得跟死尸似的。 向莺语似笑非笑地亲他,单方面吮吸他那红艳艳的舌头、嘴唇,那人一点儿回应没有。 等嘴分开,俩人中间还扯着根亮晶晶的银丝,缠绵。喻纯阳仰着天鹅脖子,被迫口呼吸起来,张着嘴,嘴唇看着更他爹的水艳了,招人恨。 向莺语心想:瞅瞅你丫这德性,来你家捡个尸啊。她用鼻尖蹭蹭喻纯阳粉白的耳垂、耳钉、耳廓,然后,一口就咬了上去! 喻纯阳“嘶——”地抽了口气,拖着长音儿又撒娇又抱怨: “疼……” 装什么雏儿! 裤子一扔,长腿又白又直,跟玉筷子似的,身子比脑子先明白事儿,微微哆嗦。向莺语掰开那筷子,埋头伸手。 “啊——!”喻纯阳一声尖叫,彻底醒了!杏眼含泪,全是疼出来的,“你!?” 魂都飞了! “还行啊,”向莺语嬉皮笑脸,验收工程,“没我想的那么松。” “松?!”男人脸“腾”一下红透了,那红晕迅速窜到脖子根儿,是一种被扒光了所有骄矜、只剩下羞愤的艳色。 “没事儿,”向莺语舔了下嘴唇,彻底不装了,露出色中饿鬼的本相,“太紧的也不好,不润,我现在就是深知少妇好的年纪。”她一把捏住喻纯阳手腕子。 “我不是,我才二十四,你放开我……”喻纯阳崩溃了,语无伦次地挣扎。 “那请你务必使劲儿推我,打我,踹我,闹来闹去我还以为小情趣呢。”向莺语正忙得不可开交,白忙之中抽空回了一句。 他晕,生涩地哭,他一直在哭,哭得直喘,说自己没劲儿,特别特别疼啊,说求你了。 “求人不如求己,何苦找不自在?你就闭着眼再爽会儿呗,跟刚才装死一样,嗯?乖点儿,听话。” “你是不是神经病啊……哈……”喻纯阳脑子茫茫一片好干净,挤出的词儿也毫无杀伤力。 一种灭顶的、掺着疼的怪劲儿席卷了喻纯阳,他不由自主地,彻底把自己给丢了。 “有这么舒服吗?”向莺语戏谑,“看看,你不就是一个谁都能草的骚东西,最是来者不拒。” 她把已经肏软的男人换了体位,让他背对着自己,撅着屁股,菊穴还紧紧叼着按摩棒。 “我才不是……哈啊……” 向莺语掐着他的腰,掰开柔软白皙的臀肉,那原本隐密,而如今被棍棒顶开的股沟,她打量着喻纯阳不停被黑色按摩棒进出的屁眼,沾着晶莹水液,红艳糜烂。 草,明明一个淫荡的花花公子、人渣败类,现在为什么她只感到了……可怕的青涩? 他只能温顺而羞涩地伏跪在沙发上,白皙的后背有很美的沟壑,而被情欲支配却又屈辱难堪的表情,更让她觉得蹊跷。 向莺语比较着十年前那个主动往身上蹭的鸦片,活色生香,勾魂摄魄,恨不得把人骨头都吸没了,再看看现在这个小可怜。 杏眼蓄满水光,为了抑制住吟呻,他通红的唇含着指关节齿,紧紧咬住。 向莺语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再咬就破了。”说着,她伸出一只手把喻纯阳那张脸给扳过来,对着他那口血红的唇,毫不客气地深吻过去。 另一只手呢,也没闲着,直接就奔着他屁股招呼,轻轻地,揉搓了两下,又鼓励式的拍了几下。 “这屁股蛋子,啧。”她笑。 雪白柔软,捏起来宛如水煮布丁,活灵活现。上下左右随便晃荡,都能颤抖出弧度。滑溜,弹性十足,要命。 喻纯阳的呻吟声压抑在嘴里,觉得全身都在瘙痒,最好能搂一搂他,所以他的上身激烈拱起,像是承受不住一样甩腰,扑闪颤抖的睫毛上沾染上了些许的泪光涟漪。 “不要了,轻点……” “男人说不要就是要,我懂,这半推半就是完全原意对不对?” 听着身下人的不甘又细碎的哭喘,向莺语抽插更快了,噗噗水声脸红心跳。 “你挺变态,被女人这么日还能出这么多水?咬得这么紧?” 那身体颤抖的更加剧烈了。 “妈的,贱人,肏死你。”向莺语把个喻纯阳翻来覆去的掰,终于如愿以偿的找到了那一点突起。 “啊哈……哈……”喻纯阳无助的呻吟骤然变甜腻了起来。 向莺语亲手摸到白雪在身下融化,花儿被揉得稀巴烂,美人幸福地颤抖,又意乱情迷地伸手搂她抱她,连喘气儿都变得细碎又娇气。 可她就看不惯喻纯阳这矫情的浪劲,她来就不是为了让他痛快的。 一会就让你不浪起来。向莺语冷笑。 向莺语这人狂得很,无论什么事都不会超出她的控制,她不认为天底下有任何可人为的事是做不到的,区别只在于她想不想。 很快,在棍棒严厉打击教育下,来回没几次,喻纯阳就剩半口气吊着,比乖孙子还乖孙子,温顺得要命。 看,技高一筹。 性是一种本能的天赋,可惜它不能开启一段关系。 喻纯阳跟个破烂布娃娃似的蜷在沙发上喘气,蝴蝶骨微妙地起伏。 向莺语却觉得神清气爽,宛如偷了鸡的狐狸,胳膊酸胀都显得不值一提。她下意识摸出根烟,“啪”点上,才后知后觉——哦,身边儿还躺着一喘气的呢。 “抽烟,介意吗?” 回答她的是轻轻的抽气声,过了半晌,男人才说:“随你便。” 喻纯阳嗓子带着刚折腾完那股子嗲劲儿,甜腻腻的,但听不出情绪。 向莺语本来都打算掐了,一听这话,动作顿住,琢磨了一下,还是给摁灭了。 “我把灯开开啦。”向莺语自个儿住惯了,喜欢在乌漆嘛黑的夜里抽烟,看着那唯一的光点往自个儿这儿飘,跟巴甫洛夫的狗听见铃铛似的,条件反射。跟喻纯阳折腾这么久,天早黑透了。 “不行!”这下喻纯阳反应贼快,一把扯住向莺语衣角。 “你怎么又哭了?我伺候得还不好啊?”向莺语特不解,甚至有点儿委屈,“还以为咱俩打配合挺默契呢。” “为什么哭?”黑暗中他冷似的说不利索话,“就、就被陌生人给419了,我有什么可高兴的请问?” “那也不至于老哭吧?” “连个After care都没有,我不能自己暗自神伤追忆流年一下吗?” 向莺语顿觉胜利果实不被承认了,一下拉亮了沙发边上的落地灯。 柔和的暖光洒下来。向莺语瞅见了喻纯阳:眼睑绯红,挂着忧郁晶莹的泪珠,长睫毛粘一块儿,糊得跟鸭蹼似的,尖尖的,直戳人心窝子。 美得无语。 向莺语脑子里不合时宜地蹦出那句老话——“病眼女子伤风男”。古人还是古人,全是道理,这泪眼汪汪的,又是一番风月无边。 他就那么倔了吧唧地瞪着她,眼里水光潋滟。 喜欢玫瑰吗?就是那种又扎人又娇气的玩意儿。不讲理的漂亮,净撩拨勾人了。 喻纯阳就这操性。 向莺语顿时蔫了,一边立正挨打一边狡辩:“对不住啊……我以为你……嗯,挺习惯这下三路事儿的,419一下不挺正常么?怎么到我这儿就哭上了?”她咽了口唾沫,把“随便”、“放荡”、“脏”以及更损的词儿咽回去了。 喻纯阳眼神暗了一下。也是。 但马上他又打起精神,咬牙道:“让你绕进去了,我是开放,可也没开放到跟毫无语言基础的陌生人就能玩!” “没基础?你忘了?你看着我,再好好想一想,”向莺语反应比他还激烈,西子捧心,语调上扬地指责他,“你不是吧,你真的忘了?你答应了我419的,这是你欠我的!” 竟一脸悲愤。 向莺语脸上其实没咋变,以前就高,黑瘦黑瘦的,本来也不爱捯饬,当了风吹日晒的记者更甭提。病休这几年闲下来倒是养出点人气,换了隐形眼镜,没了当年熬夜刷题的黑眼圈儿,乍看倒像是正经坐办公室的。 “我猜你也记不住,”向莺语摸着下巴,“毕竟你丫是个滥情又自命不凡的小王八蛋,能记住谁啊?” “十年前,笠泽传媒学院后门往北走六站,有个商K。你丫才十五,就学会勾引人了,一开始,我义正言辞的拒绝了你的投怀送抱……” “别说了。”喻纯阳毫不掩饰被刺痛的冷漠与厌烦,分外楚楚动人。 果然,曾经的一切都会化作现在的疲惫、恶心、头疼加倍奉还。他从国外回笠泽,只是想好好养养自己,爱己如养花么,肥多了烧根。 “不是勾引,”他勉强松了口,还强调,“我帮他们呢。” “行吧,”向莺语不以为然,“那我也帮你清清。” “啊?” 喻纯阳大惊失色,挣扎不过还是让向莺语给掰开,又一次把他掰成了截石位。 向莺语头都不抬:“别动!After care!” 喻纯阳委屈地咬了咬牙,你当你是FBI啊!好人就该拿枪指着? 嘴上凶,向莺语手上倒轻。她仔仔细细擦着他那敏感又肿了的地儿,跟解一道十拿九稳的数学题似的。喻纯阳臊得别过脸,耳骨泛红,下巴抵着锁骨,把怪声全憋在了牙缝里。 再让她听见,又该笑话他欲求不满了。 向莺语闷头帮他擦干净,上好药。站起来前,顺手把他那衬衫盖他肚皮上了。 喻纯阳随着她站起来的动作,不自觉地长长出了口气。向莺语听见了,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他打了个哆嗦。 “冷就穿上。”向莺语看了眼手机,背上包,“八点半了,撤了,拜拜。” 喻纯阳心里特不是滋味儿,冷淡地点了点头:“拜拜。” 女人有点儿惊喜,没忍住乐了,又不敢乐太放肆:“再见,明儿晚上见。” “再也不见!你别来了!” 她当自己是公交车吗?想上就上,想下就下? 女人跟没听见似的:“晚安。” 就不该给她好脸!这念头刚冒出来,心里就泛起一股苦水儿。操,怎么就惹上这么个变态了?喻纯阳闻着屋里还没散干净的膏药味儿,嘟囔: “神经病!” 明日复明日(调情) “姐,您还没动身吧?”许丹青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向莺语刚蹿进旅店,九点半整点。 这电话掐的,真会来事儿。向莺语心里啧了一声。 “嗯嗯,怎么了什么事啊?”向莺语含糊着,运动鞋“哐”一声怼鞋柜上了。 “我才想起来……”许丹青一副真真切切刚想起来的口吻,十分乃至九分的歉疚,“喻纯阳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建印瞧病呢,你要是去笠泽,可能找不到人……” 可向莺语的速度,超乎她想象。 向莺语正色了。 “跑建印瞧病去了?” 建印那山沟全地球人民都知道那儿盛产什么——文明医院。 百年老字号,专治各种脑子进水,早年间打仗那会儿,开特工瓢儿跟切西瓜似的,当然,现在文明了。 “啥病,我方便知道吗?”向莺语问是问,心里门儿清,许丹青这嘴怕是撬不开了。特意提建印,摆明了就是出于恫吓的目的。 “嗯……这真不行……”许丹青果然打哈哈。 呵,不出所料。 “人格分裂啊?”向莺语琢磨了几秒,张嘴就来。 电话那头,徐丹青明显噎住了,沉默了小半晌,传来有点儿懵又有点儿服气的动静:“厉害啊,还得是学姐,不过是早期DID,正干预呢……你怎么猜着的?” “瞎蒙呗。”向莺语说得轻松。 好嘛,感情这位爷脑袋自带分区,谁敢想喻纯阳能得精神病啊?这是对钱的不尊重。 向莺语笃定地点点头。怪不得惊鸿一瞥就觉得一见如故,合着他身上有精神病院的气质。 老惦记他,闹半天是技痒啊。 她问:“他怎么啦?什么时候发现的啊?” 她知道喻纯阳爹妈都是早年归国的科学大牛,到他这儿,已经可以说是一种恐怖的阶级滑落。 当然,滑落了也是龙门天庭,滑到底儿了那也是三万英尺高空,照样俯视众生。 喻纯阳他亲妈铁莲盈是个混血,十一年前过劳猝死了,他爹喻惠林也是个混血造物,丧妻两年后也胃癌蹬腿儿了。那会儿他们搞的重点工程刚完事儿,事迹被媒体可劲儿吹。当年向莺语写作文还又抄又背,打磨得可精致呢,什么题目都往里面套。 那会儿压根不知道那对画报夫妇就是喻纯阳爹妈。 留守儿童多了去了,比他惨的一抓一把。他是可怜,可怜得……不够劲,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必须指出,那对夫妻很早就奉献自我价值去了,孩子跟没爹没妈差不多,死了拉倒,本来也不亲。 “姐,您怎么对他这么上心啊?”徐丹青品出不对味,警惕地反问。 “社里要找二十个青年艺术家采访,我拿头变?丹青啊,他这是雪中送炭啊,还是校友呢,没事儿,精神病不碍事,我大姨妈是安定医院护士长,”向莺语扯谎不打磕巴,“你给透透底儿,我也好避避雷,别戳他肺管子上了拿刀捅人。” “这我真不清楚,还挺复杂的吧,”徐丹青殷切劝导,又是唉声叹气,“大概我是唯一觉得他可怜的女人,姐,别去打扰他治病了?” “行,我会考虑的。”向莺语答得跟外交辞令似的。她心说,姥姥的,我有的是辙知道。 第二天一早,她又找上了沉六妹。 “当年喻纯阳怎么突然退学去国外的?” “他那个大伯死了,国内没亲人了,那个帅大叔对他多好啊。”六妹带着点唏嘘。 “那白事儿,是你家包的场吗?” “当然了,笠泽不就一个殡仪馆,垄断,托拉斯。”六妹自豪,当初要不她姥爷点将,她爸可能还在燕平当跑累死呢,当然,抓老鼠没什么不好,服务人民更海阔天空嘛。 “当时的录像给我看看嘛。”向莺语单刀直入,沉六妹倒也不觉着怪。 “哈哈,这角度够刁钻的啊,不过……还真有,您等着。”六妹说完就撂了电话。没几分钟,视频发过来了。 点开。乌泱泱的人堆前头,一个身影“咣”一下撞进向莺语眼里。 十五岁的喻纯阳。一张脸,白得瘆人,跟刚从福尔马林里捞出来差不多。 得体黑西装裹着,人薄得很,风大点就能表演一个天女散花,散至天际无处寻。 操,向莺语你完了,她无语望天, 你开始心疼男人了。 这不该是喻纯阳吧,那个妖孽祸水呢?那个眼高于顶,恨不得把傲字刻在脑门上的小少爷呢? 他的确是个混蛋来着,嚣张跋扈,不可一世,自命不凡,轻佻而骄纵,但是谁让大家都爱他呢? 向莺语现在宁愿他是个草包美人,一事无成混吃等死,也不想看他病怏怏、阴惨惨、丧兮兮这德性了。 可这样那样的喻纯阳,都是真的,就存在于她昨天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摸遍的纤细身体里。 想起自己刚才那番推测,简直是搞新闻搞得没人性了,哀叹:“我可真不是个东西!” 屏幕里,神父还在那儿嗡嗡嗡: “来自尘土的要归为尘土,求主怜悯你,从今往后,愿主带你到永恒福乐的天国,奉主耶稣基督之名,阿门。” “阿门。”底下人嗡嗡。 喻纯阳上前献花。走过摄像机,目光扫过镜头,突然钉向灰蒙蒙的天。鲨鱼一样的鼻子与沉重的睫毛一同投下长长的阴影,特殊画质让他的白脸更白,红唇更红,虚弱中透露出冥顽不化的诡异。 唯美的画面,咔嚓定格了。 “六妹,就五分钟?”向莺语问。 “哎哟我的姐,”六妹掰扯起来,“馆里得压缩啊,一年走多少人,个个录全了,十个云盘也塞不下。” “嗯,辛苦。”向莺语话锋一转,知道她想听啥,“许先生那头,我推你。” “嘿嘿!”六妹笑声立马高了八度,“帮学姐的忙,我乐意,且无怨无悔,学姐您忙,我先撂了哈。” 向莺语摊开纸笔写黄历:十五岁,养他的大伯死,他那男伯母也委实是个懂生活的,一脚把他踹回国外爷爷家,带着他大伯的钱周游世界去了。 他爷爷早年倒插门进了当地一名门望族。作为老爷子唯一残留的种儿,喻纯阳因为脑子有病,在和公主党的斗法里凄凄惨惨戚戚地败下阵来,十七岁后又被扫地出门了。 什么叫自由。 什么叫放逐。 什么叫没地儿去啊。 向莺语不由得又感慨:生活真他妈比小说还操蛋。大户人家的刷锅水都一股子味儿。 但这也是当记者附带的一些小乐子。呵呵。 她收拾好背包,拦了辆车,杀奔长河街。 “源”那破门,又是没关,向莺语皱眉,昨天明明锁上了,哪个孙子又来过了。 大厅没人。她蹑手蹑脚上了楼梯,嗬,喻纯阳在楼梯拐角那儿睡着了。诶呀睡美人,很恬静。 天天吃药还喝酒,实在嫌命长。向莺语撇撇嘴,俯身检查:身上有磕碰没?嘴里有脏东西没?让人重新欺负过没? 还好,貌似无事发生,跟她昨儿走时一个屌样。 她把喻纯阳弄上楼,扔小床上。楼上不像常住人的地儿,像样板间。床倒是挺干净。 把人放平,向莺语手欠地摆弄着他修长冰凉的指部,参差婀娜,白蜡烛似的半透明,芯里的线是青蓝色。 她难得发起呆来,上回这么放空,好像还是从萨达瓦医院ICU醒过来那会儿。 “唔……”喻纯阳猫似的哼唧一声,骚情。 “醒了?”向莺语漫不经心。 “你不是说晚上再来么?”他睁开眼,迷迷瞪瞪地反问,傻了吧唧的挺可爱。 “有事儿,急事儿呢。”此刻向莺语开出了温柔限定款。 不对!喻纯阳突然回过味儿,立马改口: “我不是让你别来了吗?” 昨夜里他失眠又饥饿,手腕上被掐的红痕挺有风格,但耐不住疼得钻心,很久之前,从某一刻开始他对疼特别敏锐,医生说他病了。 腿间还好点,只是感觉血管突突跳,痒又胀,酸又麻。 最讨厌的是,不管是做的时候、洗澡、还是躺床上,脑子里总有个声音死皮赖脸地说:你丫就是个贱骨头,就爱让人这么收拾,被羞辱,还欲拒还迎,还装,爽得脚丫子抽筋儿吧。 我不是。 你心虚不? 多余和你这桃花癫说。 那个声音就开始装柔弱地哭。 你走的时候我还在上初中,你应该不知道我后来怎么样了。 或者说,你也没兴趣听吧。 我长大,读大学,然后进了那家公司。 听说待遇好就糊里糊涂地去了,结果被社会狠狠毒打了一顿,职场霸凌,骚扰都是家常便饭了,长期加班,被压榨,行尸走肉一样过了那几年。 明明以前那么活泼,被夸漂亮。 喻纯阳有点力竭,你有病吧,谁会这么腻歪地形容自己啊。 那声音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你放不开就让我来嘛,不过我看你……也挺乐在其中的,呵呵。 喻纯阳捂耳朵,此处不许随地小大便。 昨天还说我的话特别特别有价值,我真恨你,讨厌你。 我过的就是这种前后矛盾的生活。 他跟脑子里那主儿又一次彻夜长谈,又一次不欢而散。 白天,他找朋友打听脑子里他絮絮叨叨的玩意儿是什么,听完就眼前一黑,绝望得跟掉井里似的。 那股子虚无,没劲的感觉又涌上来了,想睡觉,倒头就睡。 就这种月抛都不算的破关系,还谈什么“平分”、“共享”“做主”?听着就起一身鸡皮疙瘩,真受够了。 更无语问青天的是,他朋友还问:“要入圈么,给你介绍个有经验的?” “我不来,那你跟我走。”向莺语看着床上那奇葩,眼神又恍惚了,空洞洞的,对外界毫无反应,神游天外。 “你怎么还没走……”过了好久,他才有气无力地蹦出一句。 “我走什么,我等着你和我出去玩呢,快快快,走吧,再不走人家关门了。”向莺语不由分说,上手就拽。 “我还没有缓过来,你自己去吧。” 喻纯阳的表情挂着意味深长的忧郁,向莺语脸皮也是够厚得能挡子弹。 “那你什么时候缓过来,咱们定个时间啊。” “再说吧……明天再说……”翻译过来就是:没日子! 向莺语干记者的还能不明白这套?知道丫这是要玩“明日复明日”,任何负责人说“明天再说”,基本就等于下辈子再说。她故意贱兮兮地问:“好吧,明天就明天,但你今天怎么这么‘肖邦’啊?嗯,‘肖邦’适合你,看着比昨儿还漂亮点,诶,我期待明天更‘肖邦’的你。” 脑子里那声音咯咯乐出了声,说,听到没,做作还是你做作。 “我看门又敞着,你家大门常打开啊?还是谁来了没顾上关?”女人顺手抽了个枕头,心安理得地躺下了。 喻纯阳很想说,关你屁事,但实在没力气跟这厮斗嘴,乃至斗智斗勇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向莺语已经闭目养神了:“等你什么时候心情好了,答应跟我出去玩啊。” “你算什么我就要和你出去了,”喻纯阳扭头抱住自己双膝,“有觉悟没有。” “那你难过什么?因为我存在你很难过?” 向莺语那声音是好听又悠扬的播音腔。喻纯阳一瞬间有点被蛊惑,和这个第三次见面的女人下意识袒露,甚至有点刹不住车:“别问我了,我不知道,我很烦,干嘛逼我,我从昨天就这样烦得想上吊,好像有了必须解决的东西,必须要打钩的日程表,心里瘙痒,坐立不安,也呼吸不好,我敢打包票你走我会好一点,就当你被解决了,从待办变成已办,你也别说那些奇怪的话了,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我不会再谈恋爱了,为了谈恋爱我经常把自己搞得特别累,对了!我给你介绍个更漂亮的模特咱们能不能两清。” 向莺语回想了一下,自己压根没提过要求他为自己干嘛,他倒在这斤斤计较上了。 “我不知道啊,”向莺语装得倍儿老实,“我没谈过恋爱,你要跟我好,你就是我初恋。” 喻纯阳瞬间收起自己的敏感忧伤,颓废地捂住脸,然后杏眼冒火似的一瞪:“装什么大尾巴狼,我刚刚说正经的呢。” 女人凑近了,手撑在他身侧,身上有香水味,眼神从他嘴唇扫到眼睛,手指头热乎乎地蹭过他脸颊,不停留,然后不轻不重地捏他耳垂,眼神带着挑衅:“就是很认真啊,我就是没谈过恋爱啊,你觉得我很有魅力很有吸引力会被很多人喜欢但不能忽视我本人说的话,不能当我的意愿是放屁吧?” 没谈过,全是炮吧,胡搅蛮缠……喻纯阳跟被烫了似的掉下床。女人立马起身,捞起背包,拎着他后脖领子就往楼梯口一推:“床都下了正好,噢耶,出门喽!” 阿弥陀佛么么哒 那句“强扭的瓜不甜,但能吃”,是人话吗?反正话是这么个话,吃了再说。 “你别吓我了,我投降。”喻纯阳走到半路,毫无预兆地就在当街哭开了,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向莺语回头,看他垂头用亮晶晶的手背抹泪,不止她看,街上的闲汉都在看。 出门前这位爷还在楼梯口磨叽,非说要换身衣服。结果向莺语一句:“我面子真大。”立马翻脸,死活不换了。就穿着身睡衣趿拉着拖鞋,脖子上还顶着几块红得扎眼的草莓印。 本来多俊多灵一小孔雀,现在一点都不精致了,鸡毛凌乱,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刚从扫黄打非现场拎出来的凄惶劲儿。 向莺语对群众挥手致意,见他还杵在原地,到他身边批评他:“喻公子,你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杀人不过头点地,我真给你跪了,叫你出来玩,你看他们都笑我们。” “我答应你和你玩,但以后只能在我工作室玩,我不出来,你让我回去。” 向莺语终于翻白眼了:“小同学你思想很有问题,怎么又尽可能把我引向低级趣味,我就不能绿色,健康,有益一点吗?” “反正好话歹话都让你说了,”喻纯阳接过她递过来的纸,破罐子破摔,加之他那副刚让人糟蹋完的尊容,让人惋惜,“问你带我去哪里也不说,到时候你把我眼睛一蒙往黑屋里一推我就替你挣钱。” “我怎么这么聪明啊!” “是坏好吗。” 向莺语对他的逻辑不敢苟同,胳膊一伸,挟持住他睡衣下的小蛮腰:“常言道不怕人坏,就怕人又蠢又坏,坏不坏的不打紧,蠢才真要命,你会抓重点吗我的爷?” “我说不过你,就求你有点良心。”天气明媚,阳光灿烂,万里无云,他强撑着某种夜间动物的体面,可小臂忍不住抖,一套脏腑宛如从冷冻库里拿出植入体内,又要被晒化了。 女人歪头觑了他半晌,不知盘算什么。 末了,她唇角一勾微微笑:“我等着到俱乐部玩换夫呢,你不就想我这么说吗,得了,我满足你。我有绿帽癖,怎么着吧。” 两人再无话,一路闷头走,唯有向莺语的手机,偶尔叮叮当当,兀自响得欢。她也不看,只眯着眼,跟欣赏什么世界名画似的瞅着街景。 走了两个小时,搁现代人身上,这运动量堪比十字军打远东。向莺语刚想整两句词为他们的长征画个光辉圆满句号,瞧见喻纯阳正傻愣愣地盯着不远处一个大烟囱,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比看到应许之地的摩西还要脆弱! 操,她一拍脑袋,也是太久没回笠泽,忘记火葬场在这边了。 “啊是这里。”喻纯阳说。 他想起那个浓妆艳抹的男人,把他大伯推进了焚尸炉,还非拉着他在旁边听动静,听完还失望地说: “喻大这个死人,不是说人被火化的时候会因为身上的筋缩起来哐哐撞炉子吗?” 喻纯阳从八岁由大伯照顾,喻纯阳大伯是个画画的,留长头发,家族基因让他长得也跟个妖孽似的,美艳。 2008年雨夜他领来了一个男人,高如电线杆子,往门口一站,喻纯阳愣是没瞅见大伯在哪。 男人脸上的烟熏妆被雨晕开,发丝漂到发白,毛躁地展示棱角,保姆递给他毛巾,他胡乱擦出一张平庸的脸。 客厅灯光里,绿色大头冠的变色龙从男人衣领里面慢吞吞地爬出来,呆了一会,变成橘黄色。 “这是花花。” 喻纯阳和花花握手。 2008年那八月份,对所有搞金融的来说,都是能写进教科书里的操蛋日子。 上证综指跟拉稀似的狂泻了一个星期,一天跌停的上市公司能凑好几桌麻将;上百家公司吓得连夜停牌装死躲避踩踏事故;连外国卡斯特市场也崩了,直接熔断歇菜。 剥开那些装神弄鬼的专业术语,用最直白的语言翻译一下:所有人的钱,上万亿元,一夜蒸发。 那段晦气的日子,整个社会都在低迷徘徊鬼哭狼嚎摇摆不定。 除了家里多了这么个怪人,大伯的日子倒没啥变化。 彼时喻纯阳十三,刚上初中。每日由家教接送,穿梭于学校与各式艺术家工作室,比米国总统忙——芭蕾、钢琴、画画……这些都是喻纯阳父母的意思,他们不是望子成龙,就是觉得报班儿能减轻他大伯看孩子的负担,好意是好意,他大伯却嗤之以鼻:艺人相轻! “啧,也不知道便宜谁了。”那男人无意间看到了喻纯阳在床上压腿,说出了两人之间的第二句话。 “谁便宜谁?”喻纯阳挺直了背问。 “阿弥陀佛,总不能是神父,诶,你有朋友吗?” 喻纯阳摇头。 “去交朋友啊,和他们好好玩玩,这世界上最贵的就是青春和青春的体验,像你家这么有钱也买不来。” 男人比大伯年纪还要大,不化浓妆时像邻家叔叔,摇身一变成值得信赖和依靠的样儿。 喻纯阳虽然才上初中,但该懂的不该懂的都懂点儿。他见多了男人说的“朋友”,也是他大伯的“朋友”,动不动就在屋里摔东西,摔完又亲一块儿去。 “我爸妈不会同意我交那种朋友的。”憋了半天,把爹妈搬出来当挡箭牌。 “哈哈,你还记得你老爸老妈长什么样子吗?你大伯把你当亲生的疼,你张口闭口就是你爸妈,你还真是他们的种,是不是也觉得我们天天情情爱爱的特无聊。”那人似乎感到可笑,好奇地问。 这话跟抽了喻纯阳一嘴巴似的,他小小的脸上挤满那么大的空,那么大的恨,那么大的雷霆,直接顶回去。 “我只是怀疑,爱是某人捏造的一种宗教,没办法反驳它,因为标准都不一样。如果张三突然声称他获得了爱,其他人只能祝福,谁敢去问一句‘喂你那个叫爱吗’,这难道不是虚无缥缈死无对证吗?” 妈呀,这下男人吃惊地闭嘴了:“你是理论派,我是体验派,我们两个学派聊多了要打架。” “你看你又拉帮结派,这才真无聊,我什么派都不是。” “那我就要像你传教了,你长大了,我们来谈‘爱’吧!这年头儿,爱本身就是他妈一困难模式,你那点破逻辑、那点不事生产的狗屁经验,够得着说三道四去质疑其他人爱不爱吗?世人?世人懂个屁!他们捧着的‘真理’,十有八九是上头糊弄傻子的宏大‘政治正确’或者霸凌我们的借口!人必须去感受具体的事儿和情绪,人是人的原因,人却不是人的结果,人啊人,你在哪里,你知道你在哪里吗?” 男人看见那孩子没再盯他了,这个年纪的半大小子真是很漂亮,举手投足都漂亮,但因为无法确认他的想法,让这种漂亮显得疯狂而危险,像揣着把没上保险的枪。 “你说,人难道连花花都不如,花花在哪里都会默默感受,然后根据心情和温度变色,大胆点,本来无一物!当初我的妹妹出轨,我捅死她出轨对象时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得到幸福。你看,我这样普通的男人。”他舔了舔嘴唇说自己“普通”。 “还有这样的事。” “才没有人是没有故事的同学呢。”男人拍了拍他的脑袋,进了大伯的画室。 喻纯阳说自己不想上那些课了,大伯得知侄子开窍自然非常高兴,又亲自教他画画。 时间充沛起来,值得一切发生。 有个叫喻文蛟的旁支也在同一个学校,是体育生,长得人高马大,挺招人待见,喻纯阳是少爷,纡尊降贵想交朋友的话,还必须得认识他。 喻纯阳回神,靠在白墙上的向莺语也放下手机:“我倒要看看哪位神仙在火葬场附近开俱乐部这么有品味。” 她压根不提刚才陪他傻站了多久,从兜里摸出钥匙,咔哒一声,旋开了她身旁一人高的雕花铁门。 令人震惊的不仅是向莺语突然打开了一扇看似寻常的路边门,更是门内的景象。 那里竟然是一个打理得绿野仙踪的花园! 已经正午,春末夏至,日头打得越来越毒,影子缩得越来越短,草坪太假了,油光锃亮,百年未死之树木枝叶虬结,光影交错,婆娑静谧,风一吹,光斑就金闪闪地抽风,使劲蹦跶,细细碎碎晃得人头晕目眩。 向莺语等喻纯阳也进来,才慢悠悠地带上铁门,没落锁,问:“明知山有虎还进明知山?” “你!” “我,”她接上,“我再坏能有多坏,你经历倒是……老神仙放屁——不同凡响,还俱乐部,够丰富啊,那地方我潜伏都不敢去,我拿自己的编制和你闹?” “编制?你?你是干什么的。” “监狱里吃牢饭的,刚取保候审。”向莺语无奈地扯扯嘴角。 旋而她又笑眯眯问出了那个似曾相识的问题:“你知道我是谁么。” 喻纯阳在她脸上幻视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悲催氛围,更令人绝望的是,他真不知道。 脑子里面的声音立刻美滋滋地模仿喻纯阳:蠢货,我才不管你是谁,你是谁我都无所谓。 喻纯阳摇摇头,又觉得身心俱疲,一种即将与整个地球产生额外联系的疲。 意外的是,向莺语一没炸毛,二没发飙,三没暴跳,甚至没自报家门,只是欣慰:“原来你没报警,我昨天晚上紧张死了。” 虽然她昨晚沾枕头就着,虽然她刚刚有一瞬间想掐死这个毫无“纯洁性”的无节操无底线无脑的三无少男,但这并不妨碍她表达一下虚伪的感谢。 得照顾病人情绪! 毕竟让人知道她在搞破鞋——不,还是表达正规一点——让人知道她出了作风问题,那她和死透了也没啥区别了。 这也是事实。新闻学的魅力在向莺语身上大放异彩:真话假话掺着说。 “喻纯阳,你真善良,给了我这个犯生活错误的同志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语气真诚得要给他发锦旗。 说罢,她像回家了,随意往前走了几步,便毫无形象地张开双臂,呈大字型,跟中弹了似的,“咣当”一下,直挺挺拍在软乎乎的、散发着青草腥味的草坪上。 那动静,听着都疼。 跨越疯人院(野战) 喻纯阳无所适从地在草坪上走了几步,后知后觉地脚下发飘,腿肚子转筋似的酸胀也追上来了,他找了个地儿,一屁股坐下。 “你刚才,”女人支着下巴,“盯着火葬场的大烟囱,笑得真好看真迷人,眼睛里,全是故事。” “朋友,别太八卦。” “说实话,你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 “你本来也不认识我。” “是,”她拖着长调子,又装得倍深沉倍懊恼,让人牙痒痒手痒痒,“你的大方、优雅、随性、张腿就来都去哪里了?怎么就再也轮不到我了?你的苦情外放成这样让人不得不注意,你直说吧,是玩不起还是怎么的。” 好,喻纯阳同样不得不服气她搅和稀泥是把好手,他这会真荒谬得想哭又想笑。纯粹逻辑流氓,你必须跟着她的情绪走,你为别的事正难过呢,她什么混账话都敢往外冒。 “没你想象中那么精彩,”喻纯阳手上揪着草皮子,“想听生离死别的故事我给你三块钱你去买本《故事会》。” “少爷,《故事会》早涨价了,现在五块钱。” 她顿了顿,拈起一根节节草,叼在嘴角,漫不经心:“而且,我听过太多故事了,我讨厌听故事,腻了,做倾听状,频频点头,嗯嗯啊啊,拿眼睛声音诱着哄着人说更多更多……啊,正经人谁乐意把上班那套往生活里带啊。” 男人放空半天:“什么意思,你不乐意。” “意思是,”向莺语吐出草茎,目光钉在他脸上,字正腔圆,“换了别人,我根本懒得听。也就你能让我忍着恶心当知心大姐。因为是你!” 她也看《傲慢与偏见》,但忘了在哪页写的,说你爱谁就得让他知道,藏着掖着,活该人跟别人跑了。 向莺语算是把自己硬邦邦的王八壳撬开了,把几乎所有能算上软的肠子全掏出来了。 遗憾的是,目前为止丫似乎根本没咂摸出来,大概觉得这份软跟街上卖的便宜糖饼一样,甜得齁人,贱得掉渣吧。喻纯阳人也不是傻子。 嘴甜的话谁不会,对他温柔的人海了去了,这个世界几时真正对他下过狠手!一出生几个保姆众星捧月伺候得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对任何人的付出都觉着理所当然。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她这样较真,非把真爱供神坛上,哪怕是一句“我爱你”也不是什么真会天打五雷轰的毒誓。明明讨人开心说几句爱或被爱,哄得开心万事大吉就好了。 现在向莺语意识到货不对板也没办法了,她不是轻易撒手的人,这个男人她惦记那么久,沉没成本早能填太平洋了,人性的弱点,没辙。 喻纯阳厌烦地皱眉,叹气,不看她,已经恃宠而骄了:“能不能别琼瑶了,我已经答应了和你玩,玩就好好玩,你刚刚那些话是很没分寸的,我知道你很聪明又会说话又会骗人,好,我现在和你直说,我是发姣撩你了,但那天救护车给我拉医院去也是我自己付的钱,我不欠你钱吧,都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我对你有或者没有特殊意义,但你非要把我变成你大堆前男朋友里平凡、普通、灰头土脸的其中一个,你就高兴了?” “我再说一遍我有零个前男友,我这种聪明人要谈过恋爱你早要死要活地爱上我了,”向莺语含笑,“你怎么这样倒打一耙呢,我们两个人中前任能组个加强连的,好像是你吧,而率先栽进去的,好像是我吧。” 一个女人此时此刻能露出标准微笑显然是很恐怖的。 “那你更不要意气用事,”喻纯阳神情抑郁,“我听说现在看网文,男的非处女的处,那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你可千万别说你为我守身如玉,我敬重您的‘纯洁性’,这样吧,叫你声亲爱的大姐姐,我们从此姐弟相称。” 向莺语欣赏着他脸上看谁都是可怜虫的表情,点点头,猛地把他拽进怀里:“行,我也尊敬你的水性杨花,姐姐就留着一会儿叫听听吧。” 喻纯阳被迫仰头,视线穿过树杈缝,树叶子缝,看到小小的天空,视线盈盈泪光迷茫搅和着,渐渐洇开一片暧昧的粉色。 谁敢信向莺语不玩男人这辈子也是一眼能看到头了。她学精了,具体表现在她调整了策略。最终目的还是那档子事,但现在她不会昨晚那样毫无遮拦大大喇喇直奔主题了。 先来点情调,搞点无关紧要的瞎扯淡,带你换个地儿,困住你,让你一身冷汗,又一身热汗,不让你逃走,乐此不疲。 她一面让他觉得,她是肯把爱说得天花乱坠的;一面又透着股懒得在别人身上费劲的冷淡。 男人的睡衣上下各被剥开一半,凌乱地摊在草地上。露出的皮肉白得晃眼,新刷的墙皮似的。他的脸,一半浸在斑驳的光里,半透明;另一半沉在她灰色的影子里。 她的手在他的下体轻拢慢捻抹复挑,她第一次碰到深处十分柔腻的肉,兴味盎然。 只是两根手指而已,他舒服得很崩溃。“一点哼哼可以,别太沉浸了,这前面是食堂,我都不敢动真格,有怪声不好。”她欺身上前贴上了喻纯阳的潮红滚烫的小脸蛋。 “亲爱的小弟弟,为我的服务打个分呗。” “嗯……” “啊?不喜欢啊,怎么会不喜欢呢。” 简直高手.....喻纯阳这辈子哪怕再疯,阈值越高,也没有被这样刺激过。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说出“不舒服”“不喜欢”这种假话的,可又觉得莫名其妙委屈,凭什么呀?对方这种老练又放肆的态度,无论如何,总之他咬着嘴唇,被逼出几滴猫尿。 脑子里好几个声音叽叽喳喳为他出谋划策,他是一个也不想理。 不!采!纳! “干嘛又这样哭……”这神反应又搞得向莺语摸不着头脑。她跪在他腿间,逆光下,发丝镀上一层耀眼的金。 知道错了吧,知道这样没脸没皮地闯进别人家里,自以为是地带他来火葬场,挖空心思想了解他,说什么愿意为了他赴汤蹈火又擅自在大白天按着他做这种事——都是错的了吧,要是现在就地忏悔的话,喻纯阳没准还会考虑原谅…… 可向莺语这品类的流氓,是没有自知之明的,甚至因为喻纯阳没表现尽兴,而变本加厉使起坏来。 濒死经验下他的一生终于快进似的开始在眼前划过,花花绿绿地像彩带一样胡乱飞舞,有的能看得清一点,有的“哗”就过去了什么也没留下来。 好像打盘古开天辟地天地开始所有的破事全砸到他一个人身上了,心被塞得乱七八糟鼓囊囊,整个世界的烈焰都烧到他的白眼下了。 “睁眼,”女人的声音像从火焰灰烬里漂浮上来的,她居然还笑呢,“多漂亮啊,睁开眼看看。” 他奋力死命昂起头呻吟,双腿缠上,太阳终于挣开树荫,展露出真容,原来是白花花一片,所有人的身子都被光糊住,很暖和,原来身体的尽头,就是这么个样儿。 “怎么样?” “.......太晒了。” “是吗?” “嗯,晒。” “那带你回去?” “好累。” “没事,睡你的吧。” 声音飘走了,在他脑子快要被睡意吞没的边缘,那声音又聚拢来,贴着他耳朵,低低一声叹息。 他睁开眼。疲乏感像灌铅似的,瞬间沉甸甸地坠满四肢百骸。 “晃眼。”他慢慢侧头过去,看着和他并排躺尸的向莺语。 女人从包里摸出一把折迭伞,伞面上印着某通讯社含蓄的LOGO。撑开,插草地上。她重新躺下,手臂一捞,把他结结实实圈怀里。 两人连体婴似的睡着了,面孔和上半身隐匿都在遮阳伞下。 时间溜达着,树影随太阳和风瞎晃悠,突然伞移开了,几块光斑扑通掉下来,正砸在喻纯阳耷拉的长睫毛上。他皱皱眉,无意识地把脸更深地供进向莺语的脖子窝,蹭了蹭。向莺语感觉到了,胳膊收得更紧,掌心熨帖着他后背的骨头和皮。 女人侧躺着,她的衬衫领口大敞着,汗洇湿了一小片,能看见锁骨下被另一个的脑袋贴得微红的那块皮。 耳边回荡着砰砰砰的声音,大地在下沉,她睁眼,三个人正蹲在地上围着她和喻纯阳,挤在一起打她的伞。 又一人从不远处窜过来,堪比专业跳远运动员,助跑,起跳——高高从她和喻纯阳迭在一起的身体飞跃过去。落地,再跑回来,再跳……每一次落地,嘴里都发出无声但雀跃的欢呼,手舞足蹈,跟小孩似的。 哈哈。向莺语冲着他竖了个大拇指,忽然,怀里的喻纯阳惊悸得一缩,紧紧抱住了她。 对于喻纯阳来说,整个下午被弄丢了似的,他一睁眼就看到围着的三颗脑袋,像三只等待啄食的鸽子,以及瘦高的男人如何在自己身上高高越过,他洁白的居家服,同样干净的鞋底在跨越过程中变得清晰,他助跑、起跳、落地,然后又跑回来,演默剧似的。 喻纯阳眼都发直了,犹在梦中。 “啊,嫂子醒来了。”蹲着其中一个穿粉色居家服的女人,亢奋地冲两人直挥手,脸上是蔫坏的笑。 “是妹夫,妹夫,说了几百遍小向同志不是你哥!你哥早让人剁成肉泥喂狗啦!”穿白衣服的女人负责打伞,她推了粉衣服一把,把她推得一趔趄。 “你精神病没好利索谁准你出来玩的!” 粉衣服理直气壮地爬起来推回去:“是陆校长批的,不服去找陆校长!” 向莺语拍拍手,她们消停了。 能到花园放风的,都是经过长期治疗稳定的老油条。而在这精神病院的老人堆里,谁没被小向同志“伺候”过? 你不听她的劝导,那她真的得“控制控制”你了。 一直沉默的黑睡衣无框眼镜先冲向莺语腼腆地笑了笑,然后对发愣的喻纯阳伸出了手:“你好,妹夫,不要怕。” 她疤痕纵深又苍白的手心有一颗小小的药片,像颗人牙。 喻纯阳死机了,连反驳都忘了,扭头去看把他搂在怀里的女人,她没什么表情,没开心也没多生气,只是扶着他站起来,拧开保温杯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水。 然后说,走了走了。 失足是加分项 李护工从神帅君口中得知了今天下午的重磅消息:向莺语又勾搭病患了。 “嗯好知道了,看书去吧。”李文章面无表情地给她擦了擦手。 精神病说啥就信啥那也是纯傻叉。 现在不怎么提倡隔离治疗了,所以在后花园放风的可能四五年还是那几个被收容的可怜虫,她还吃起回头草了?够怀旧的。 没人治得了她这毛病,人家品学兼优,八面玲珑,如今荣归故里——人家是护理部主任杜美观的亲外甥女,二十年前就趴在杜美观办公桌上写作业。 新来的小护士上午嘴贱多撩她两句,下午直接发配给六旬躁狂症大爷剪脚指甲,风萧萧兮。 李文章正琢磨是当个打小报告的孙子,还是装聋作哑的贤者?生存还是毁灭,这他妈是个问题。还没等他想出个子丑寅卯,抬眼一瞅,走廊那头晃过来一熟脸儿——得,没必要了。 “呦,名记回来了。” 女青年哈哈笑,李文章也哈哈笑,笑完立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啥时候我能下决心把自己弄成八卦传播途径里的重要人物,李文章想,而他也得偿所愿了,休息室的铁门在他若有所思走近的瞬间冲他面门打过来,抱着记录板的“二道杠”在门缝里细声细气的“诶呦”声倏忽消逝在“哐当”巨响中。 李文章开门红了,血染的风采。 捂着鼻子仰天长叹,他知道,这无法视而不见的大动静是真搅了丫好事。视野一片黯淡,向莺语的身影慢慢接近,状若热心地挥手。 “李哥、蝶姐好久不见,您都过得如何。” 每一个重音都有待李文章考究。 肇事者汪梦蝶脸上绽开惊喜,月牙弯弯地一笑,一把薅住她胳膊:“反正没死,走,正好你来了,去三楼帮我们捆个人。” “啊都五点了我等着去奔赴饭局……”向莺语的推脱没落地,汪梦蝶已经把丫拉出几丈远,温温柔柔一古典美女,行为举止简直刀光血影,要不说海水不可斗量呢,“没说不让你吃,主任也在,吃之前正好和她打个招呼么,你也不经常回笠泽了,当时说你从飞机上横着下来,你姨妈在办公室直接晕过去了。” 说着几乎眼圈红红的要垂泪。 操,整个医院除了精神病没一个把她当人的,好事轮不着,脏活累活跑不了。向莺语呵呵一笑:“子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点儿背也不能怨社会吧,总之我现在可闲了,以后我常回家看看,但今天我真没空。” 往后一指。 穿睡衣的年轻人很有姿色,对上号了。 汪梦蝶点点头,手也一指:“送回病房去。”这是对李护工的命令。 “你完蛋了,这下你真要和杜主任解释去了。”这是对向莺语推心置腹。 打鹊桥被拽走的织女同志上楼梯前还牙酸地频频回头看,大写的真实敬业。 “别装了,我说你能不能别装了,我都要被你的头扇感冒了。” “他跑了我能找李护工事吗?” “不能。” “为什么!”织女一边三步并两步飞速跨上楼一边抗议。 “人家跑了说明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你迁怒李文章干嘛,纯流氓,脖子都给人家咬成那样了,还胆敢污蔑人家要跑。” “刚刚在休息室有护士肯定跟你编排说这小爷们气质多么多么好,人多么多么高贵——大错特错了,人家根本不是那一号的封建余孽,讲三从四德,我咬他第一件事是先掰开看看有没有滴虫。” 汪梦蝶哦了一声,翻脸堪比翻书:“嘿,我刚刚就发现了,一副兜不住屎的骚样。” “姐姐几年不见你俗不可耐了。”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几句话就到了三楼,病房门口堵了一帮小护士,显然镇定剂对里面的壮士并不管用,护工也摁不住,汪梦蝶拍拍手:“杜主任呢?” “那边。”回答声稀稀拉拉。 杜美观和警局派来的人物扯皮失败,走回去看见白衣天使堆里的臭脸大外甥女,天降惊喜。 “我们的明星小向来了,我真不信这么巧——诶,你是知道他所以来的吗,也想报道他啊,我们可是都拒绝了。”汪梦蝶指病房。 “不是,我非要那么工作狂吗?”向莺语抱臂,“我现在已经退居神坛二线了,天大的新闻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好不好,再提我真的要投诉你们虐待国际大记者了!” 杜美观听了又想晕,趴向莺语背上抱抱她:“胡说,你是最特别、最重要的宝贝儿,对姨妈尤其如此……小汪,你直接说情况!” “里面是半个月前在家搞人体燃烧性能测试的处级老爷,因为信那什么轮子功。” “为什么没送安康医院?” “第一是自焚未遂,就燎了手跟半拉胳膊;第二是不起诉,你知道的,进安康需要法院裁定,各个因素都比较敏感容易被媒体渲染。” “好吧,”向莺语没兴趣,“有什么要注意的。” “他手臂有烧伤,用电子约束带肯定会造成二次伤害,绳子已经被淘汰了,我们也没有,总之你看着绑。” 病房里面还在你追我赶,这干部真是宁死不屈,不知道还以为渣滓洞重现江湖。 汪梦蝶交代完又拍了拍手,护士和护工围拢过来。 “好好看好好学,12年的时候南边的医院把人栓死了,全国都在开展约束操作培训,有些护工,我就不说是谁了,手太重,不懂变通,家属看到了一通举报,学学小向怎么让病人无伤、无血、无痛苦,同时自己无伤、无血、无痛苦的。” 小向很有风度地摆摆手,没笑,胳膊肘上挂着几圈白布带子,宛如精神病院的超级大明星。 “你是哪个病区?我送你回去?”李文章推了推眼镜,文质彬彬地问。 小哥嫩得和刚挖出来的蛤蜊肉似的,气质好得像肉里水润的珍珠,外国情妇一样颓废、优越、不可捉摸,他未敢唐突佳人。 精神病院走廊上嚷嚷我没病的,基本都该加大药量了。 梦游到此地喻纯阳在向莺语被押解离去后终于明白了自己处境的不可逆转,并十分令人佩服地采取了含笑不语的姿态,对一切不置可否,因而变得无懈可击。 住在脑子里的一位冷不丁刷存在感:你真是属弹簧的,在全程目睹那个谁并非不可战胜之后你完全做回自己了。 呵,世界阴阳平衡万物调和,我与物齐一罢了。 哥哥,我这边显示你智商从负数直奔二百五而去,颁发诺贝尔聪明奖刻不容缓。 “要不这样吧,咱们一起去三楼护士站,你就先跟着我。” 喻纯阳又丢了一段记忆,回神正好听到这句,他掏兜把药片递出来。表示是刚刚花园里有个戴眼镜,黑衣服的女士热情赠与,请求完璧归赵。 李护工张了张嘴。 美人赠我奥氮平,原来他是神经病。 三楼护士站。岛式设计,防弹玻璃,阒寂,两个护士在看监控,还有一个护士在啃笔头,然后突然对着电脑洋洋洒洒,噼里啪啦,坟前放鞭炮。 “休息室太吵了就不带你去了,”李护工推了个椅子,拿出笔记本,“你在这里坐会吧,我要进步,争当先进——有需要千万千万要叫我。” 蛤蜊精点头,镇定从容得宛如大家的公共财产。 李护工压根不用找301病房的那一格,因为有个护士也受到指示学习充电,直接调成大屏模式了。 三个大老爷们儿在屁大点儿地方玩老鹰捉小鸡。哭天抢地的寸头胖子边躲边嚎: “是你们不愿给予我信任,你们只要肯听我说就知道我真的能变异了,诶呀我真不该和那贱人说我会气功,我不伤害你们,你们都是普通群众。” 他尖叫着什么物种起源,什么外星危机,什么一定要暂停那贱人的组织生活,两个五大三粗的护工看着好好的,其实已经走了有一会了。肯定,也试过来硬的,但人家被抓到了就原地拉屎,吐唾沫,拿头哐哐撞墙……然后、然后、向莺语进去了。 普通病房监控没有声音。画面颜色糟糕,丫带着口罩,扫了眼监控,本来就凶的双眼像一把大刀出鞘一点寒芒,冷嗖嗖又亮晃晃的。或许她没那么多情绪,只是不嬉皮笑脸了而已。 没有反应时机。她进门,胖子原子弹似的向她扑来,一护工直奔到那胖子空虚的大后方,向莺语脚底下一错步,宽绷带套到了对方脖子上,往左跑,活扣直接紧到他嗓子眼,那胖子呼吸一窒,护工的胳膊跟铁箍似的“咔”就锁死了他,捂住他的嘴。 不言语,就是动手。那叫一个麻利,一个狠。白布条在向莺语手里跟活了似的,蛇行穿梭,打结。没有多余的动作,动作快是因为她成竹在胸,每次缠绕都在关键的骨肉上。 然后她偏头,对跟旁边的护工说了句什么,护工一边感激涕零地点头一边把胖子的腿折迭在胸前,死死按住。 一切跟按了快进似的。颇具行为艺术色彩的过程暂且不表,她把疯男人体面而富有尊严地绑好了,大臂固定在耳朵边,小臂在头顶上,完美避开他伤处,趴跪在地上叩首,怎一个虔诚了得。 密密匝匝的、考究的绳结,精准得如同外科缝合。 整个过程,那干部居然慢慢安静下来,渐渐柔顺,渐渐空洞。 这下方便他拉屎了,他不拉了。 她最后扥扥绳子松紧,给护工示意了一下,转身,径直出门。 屏幕里那扇门关上的一瞬间,喻纯阳的喉结也跟着“咯噔”一下。 从未见过的技巧,从未见过的劳作。剥去情欲,不为玩乐。纯粹是为解决问题而存在的、残忍的艺术。 耳边有人鬼扯:好像杀猪一样,屠夫小姐呢。人类是挺可爱的,可你还有心气爱吗? 你朋友说的没错,这是圈内高端人才啊。 真怀念我被绑着丢在厕所的日子,暄又软的胖子只会把绳子吃没,我发誓绑我身上肯定更美丽,这女人究竟在浪费她的灵感和天才干什么——你再去勾引一下她吧,求求你了,她什么事都愿意为你干。 喻纯阳心里特别难受。 好了,你不说话我们也知道你在想什么。 亲爱的,请直接诱惑她对你做一切你所期盼的事,这样她就知道你是个多淫乱的人…… 她本来就挺看不起我了。 对、对、那又如何——能不能听我说完,你牌坊精转世啊,怎么,不是你想的那个尊重,友爱的故事?不是你想的那个尊重,友爱的人? 人家只是来找你重温旧梦的,以情人的、玩伴的标准考核你,失足是加分项。 你下回翻翻她那包看看是不是在做社会实验呢。 她把你神秘化、妖魔化,认为你的皮肉已经饱经风霜超然物外,你就老老实实做个盈盈欲滴远在天边的贱货呗。 喻纯阳楞楞地听着,心寒了好久好久,某一刻终于忍不住感到蹊跷。 你们这么歹毒地刺激我究竟有何好处,我死了你们也完了。 你不会觉得我特想活着吧,他们终于异口同声,你现在自由落体,你好、我好、大家好! 做我男朋友 向莺语观察服装店大镜子里的自己:面目粗糙,眼睛勉强倚靠眼窝站立,四肢又过于简陋,走路恍惚虚幻。疑似流氓,穿什么都像沐猴而冠。而这个流氓打不打算买下这件衣服呢? “我全要。”她淡定掸了掸崭新冲锋衣上压根儿不存在的灰。 店员是个年轻冒水的小姑娘,词汇量贫瘠尴尬得令人发指:“您……妹妹模特似的……穿啥都好看。” 赵百萱抱臂对店员一抬下巴:“再给她搭双鞋。” “不用,鞋应该没粘上大粪。” “别装了,一套全乎了,给语儿大姨也好交代。” “这是你逼我的。” “是,我逼你的,”她看了看手表,“五点了,语儿大姨解放牌高跟鞋马上要踏出办公室了。” “我都还没吃饭——但千万别请我吃,我今天来纯粹路过撒泡尿的功夫根本都不想惊动大姨,一惊动大姨大姨势必要惊动你,”向莺语焕然一新地走出服装店,对表姐赵百萱伸手嘻嘻笑,“浪费社会有用人士的时间我总是很羞愧啊。” 赵百萱回握她的爪子轻轻晃了几下:“妹妹,其实很久没见你我也很想你。” “豆宝现在该戴红领巾了吧,应该不记得有这么个小姨了。” “前几天豆宝给我扣头皮屑的时候我还想,你那时候也是像她那样骑我身上给我扣头皮屑的——你怎么没变,刚才在医院门口瞅见你第一眼,以为穿进科幻片了,你刚从冷冻舱里解冻出来吗,原封不动地就走出来了。” “是吗?”向莺语步伐轻快,“其实我打外星胚胎干细胞了。” “哈哈,你还是这样。” “这样什么?幽默风趣?助人为乐?仰之弥高?” “这样贫!”赵百萱被带得脚下生风,但她并不知情,“说说吧,这些年你在燕平厚着脸皮又诱哄了几个无知少夫为你割腕为你跳楼?” 服装店离医院很近,几乎就是转角的功夫,向莺语跳上台阶,背包沉重不摇晃。 “我的名声挺清白的,你明明知道,我还没谈过恋爱呢,”她回头迷人地笑了笑,然后突然把笑收住,“赵总你该滚了。” 赵家萱“嘎”一声,笑得差点把阑尾喷出来,捂着肚子跟中弹似的踉跄着往停车场方向溃逃。 操!向莺语头也不回地直接攮进医院。 半个小时,怎么也该回来了吧。李文章百无聊赖地用手机玩俄罗斯方块,都要垒到第一百层。 “我要去卫生间。”身边的人冷不丁地说,不是询问,他直接起身了。 “撒手。” “不行,我得保证您安全无虞。”李护工还是那副文文弱弱的鸟样,却已然化身甩不掉的狗屁膏药。 “你没权力,”蛤蜊精风骚一笑,“我要失禁了。” “我陪你去。”李护工忍住眼晕,危险危险。 “虽然穿着睡衣在你面前说这个很无力,但我不得不强调,我不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我还可以告你性骚扰我呢。” “事实上宪法同样没赋予你告我的权利,你不愿意我陪护就此处解决吧,杂物间有拖把我拖一下就好了,毕竟你不能保证你自己不跳楼。” “我好好的跳什么楼。”男人这样说着,拖着李文章也要挪走。 李文章顿时凄楚地抱住那一把骨头,又有些被香晕了,口不择言:“妹夫,不,祖宗我叫你祖宗吧,你要跳也别在我手里跳,我不会说话你别嫌我戳心窝子,你不要跳楼,也不要割腕,咱们换个更稀奇更脱俗的,这些老掉牙的戏码全都有人为小向演过八百回了,并不……” “先锋”俩字儿卡在喉咙里差点把他噎死。李文章血都凉了——似笑非笑地叉手杵在玻璃外的,不是向莺语是何许人也。 “她有这么精彩绝伦吗?我怎么看不出来,”喻纯阳瞪大眼睛,“不然为什么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想知道呢。” 然后对着外面的向莺语展露笑颜:“喂,你有这么精彩吗?” 李文章能想象这位天仙的威力,估计瞎子也得痴几秒。 果然,向莺语怔了,眨也不眨眼,怀念的目光在喻纯阳脸上停顿,像刀子刮过鱼鳞。然后颇为感动地说:“你过来,我请你吃枪子。” 声音透过玻璃,有点闷,但字字清晰。 指代不明,李文章没等谁催,自己挪出去了,总不能是天仙挨批斗。 跟向莺语对视——他几乎是瞅着丫长大的,镜片反光几下——无辜。 向莺语直勾勾盯他半天,把购物卡往他胸口一杵。 她笑:“操,哥你觉得你特别正义了吗?嘴巴长毛拿砂纸蹭蹭,不要再让我听到你亵渎我的感情,不要妄加揣度,不要听风就是雨,不利于团结的事不要干,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要说,不然我真给你一刀。” 天都汇的尊享卡在李文章胸口顶了顶,跟破伤风刀子划啦下似的,塞到他下摆兜里。 乖乖,小向现在真善良了,知道心疼人了,居然连祖宗十八代都没问候,李文章沾沾自喜。 打小跟病区里那帮越战的兵匪混的主儿,天老大她老二,骂起街来气贯长虹、日月无光、活佛气死。 “我真没敢想你还在等我,我刚刚路上都琢磨好怎么抓你了!”向莺语老远呢就伸手要抱喻纯阳。 “你这是犯罪啊——喘口气再摸行不行。” “得了吧任由谁来也判不了我的罪,只是女同志对男同志的追求过于热情了一点、痴情了一点、忘情了一点,顶多批评教育……” 嘴里的火车刚冒烟,向莺语先呆了。 全怪这男人软趴趴顺势往她怀里偎,展露矜持而神秘的笑:“枪子请他吃了,请我吃什么?” “请你吃饭。” 向莺语默默保持了距离,也不对他瞎动手了。 “就请我吃职工食堂啊。” “老天爷你别用这种语气好吗,谁欠你的呀,我真受伤了,难为我别出心裁开辟新领域多么不容易啊,用后脚跟想想笠泽什么高级餐厅苍蝇馆子没人带你去,我就差写个十万字论文具体研究这件事了。” “诶,差强人意吧。” 俩人端着各自餐盘面对面坐下。 喻纯阳含着筷子:“你一直看我干嘛。” 向莺语摇头,喝了一口玉米排骨汤:“只是感觉你,又性情大变了。” “其实我有人格分裂症,现在和你聊天的人是喻纯阴,因为原来那个懒得理你,你看看你多不招人待见吧。” 操,如果向莺语没有明确得知丫真的有病,肯定觉得他这包袱抖得挺响。 不是说早期吗,应该还没到真的人格抢方向盘的地步,所以应该还是他在开玩笑?或者……他自己也分不清。 “你别说,你今天穿着这身睡衣坐着,跟这里的气质还挺融洽,老天爷赏食堂吃。”她漫不经心笑笑,喝汤,眼睛四处扫,装不知道。 “那问问你,是喻纯阳好呢还是喻纯阴好呢?”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最好最好的还是刚刚在护士站对我笑的那个喻——那个晚上,你也是那么笑的。” 喻纯阳做朦胧状:“啊……你……刚刚……在说什么?刚睡醒,我、我一听之乎者也就想睡觉。” “我也觉得肉麻,你直说我肉麻吧。” “嗯,肉麻。” “我不知道怎么照顾你的情绪,本来想带你到卫生间拾掇拾掇去云栖,我都订好位置——收了我巨额押金,谁知道一觉睡到四点半,碰上她们的放风时间,今天你受苦了,丢脸了,可能也吓到了,我必须深深检讨自己。” “这没什么,我本来也没妄想是我们两个人单独“玩”,我当她们是你朋友。” “当朋友,那她们那样喊你,你什么想法啊?” “喊我什么,我不记得了。” “这招装傻,俗手,”向莺语咂摸咂摸嘴,感觉今天的排骨咸了,眼泪一样咸,于是又从保温杯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那你还记得什么?” “我只记得你特别精彩,男的排着队为你跳楼。” “是的,据传他们全部都是因为错爱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而不得,也就是区区在下,你正和一个风流传奇共进晚餐,你荣幸吗宝贝?” “荣幸呢,所以我现在又和哪些仁兄平分你呢。” “呃,我妈和我爸吧,理论上他们持有原始股。” 饶是进餐有礼仪的少爷也被逗得粲然一笑:“再多说些你过去的光辉吧,真的有人死了吗。” “我哭了,这是你第一次对‘我’感兴趣,按理说我应该对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我不想说那些过去的事,别看我现在这幅窝囊废的德行,我参加过不少战争,见过的死人比跳楼的多多了,难道集齐七张殡仪馆至尊卡还能召唤神龙吗?一切过去的就让它随风而去吧,你就当我欲擒故纵,人还是要往前看不是吗。” “那傻屌还说我什么了,是不是还说我常与年纪大的老男人一处厮混,生冷不忌?”向莺语终于绷不下去了,锤桌子,深恶痛绝地问。 “他没有,在我说想上厕所前他没提过关于你的一句话——你放心,如果他说了我也会反驳他你只是喜欢和有经验的玩,就像我,我比你小呢。” 女人不接受年轻帅哥的抚慰:“我毁了,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坏。” “嗯。” “那你是不是不会愿意做我男朋友了,也不会愿意做我姐们的妹夫了,也不愿意做我姨的外甥女婿了。” “这么多重要职位我可能有点分身乏术。” 话被堵了回去。向莺语沉默得像条瘟狗。 太聪明的男人不好,太聪明的男人语调不统一。丫不是要听她的光辉履历,丫要的是另一副腔调,是剥皮抽筋,是痛陈情史。可她没有。这两个字沉甸甸的,她掂了掂,没有。 让他去翻陈芝麻烂谷子的报道,看压根无法重见天日的录像?操,那未免太装孙子,太拿自个儿当盘菜了,忒没劲。 她也想幸福,也想快乐,谁不想啊。 凭什么非得对她如此高标准严要求,她不信这小蹄子的前任全都是“真爱”托生。 一定要强调爱?扯淡吗?十几岁半大小子被当兵的轮完又玩死残尸像丢个用过的套似的被抛掷在瓦砾间——敢问爱算狗屎!漫天铝热弹流星雨似的纷飞而下噗噗嗤嗤穿透钢板让整个城市变成焚尸炉——敢问人道算狗屎?活着狗屎? 她也曾爱过全世界的受害者,结局呢?现在瞅见个活物就想踹两脚——这操蛋全人类,有一个算一个,都欠她一块钱。 喻纯阳终于看清,女人的手在桌上,一会儿攥拳,一会儿哆嗦。 她怎么了,紧张,害怕? 那么一个狂妄自信的混球,恨不得加冕为帝的家伙。 他下意识伸手想攥住她,给她顺顺毛,可手刚碰上,瞬间无数男声此起彼伏闹起来,脑袋里噼里啪啦炸开一挂大地红,悔得他肠子都青了。 而向莺语的反应更快,她触电般猛地抽回她的手,却在下一秒,以更大的力量、更凶狠的姿态,死死攥住了喻纯阳要回缩的那只手。 五指紧扣,不知轻重。 “昨儿晚上的事,我这儿给您赔个不是,横竖先磕个头吧。”她声音倒平静。 “然后我编个过去的光辉故事。您要听完了恨不得骂‘这娘们儿为了骗我可真够下血本的’,呵,那我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看这钥匙扣,平平无奇,我在一场轰炸后得到了它,它其实是手雷拉环——正经是颗光荣弹的拉环。那帮抬担架的说,发现我时,身上趴着半截‘无国籍人士’,肠子已经凉了。我死攥着他手,掰都掰不开。我说‘扶我从床上起来!我得给恩人扶柩送终!’他们就把我扶到那具没名没姓的烂肉跟前,这个拉环卡在他中间三个手指间。有时候我醒来觉得我早该死在哪里了,只有一摸它,能证明我还活着,我总是把它贴身带着,你爱要不要吧,反正我决定给你了。” “或许,我早该转身滚蛋,让我的战场止步于此,别让我这点破事脏了你。” “可我就站在这儿没动,还惦记着往你跟前凑——你说这不是中邪是什么?三年东奔西走,就这两天最开心。” “我们在一起吧,我们在一起得了喻纯阳。” 有人能管管吗?多不讲究的告白,糙得能掉渣。 喻纯阳心里嘀咕着,手往脸上胡乱一抹——热乎乎湿漉漉,全是水。没憋住,低低哭了起来,受气包似的。 ……他赢了。 跟脑子里那帮不盼他好的王八蛋比,他是不是赢了?!他不管不顾了,真想抱着向莺语的脖子问她是不是。 谢谢她把台阶砌到了脚下,保持了他的自尊与骄傲。心里头空落落的感觉,被铁圈填上一寸。 好累。喻纯阳有气无力地吸溜下鼻子,把汹涌的酸涩感往回咽,懒得琢磨向莺语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几分自我感动几分阴谋诡计,勉强信一下下吧,就这一下,就这一会。 一定会是个纯情的故事。 他抬起那张花猫脸,尖下巴微微扬起。 隔着餐桌,摊开掌心。 女人像是被烫了,手忙脚乱地拿起那枚拉环。环口大得像小孩偷带大人戒指直晃荡。她笑容灿烂,一把抓住他的手背,低头吻下去。 午夜凶铃(掐脖/求着被操/一边打电话一边操 她站起来,手不容分说,一把将他掼进怀里,那力道不容置疑。 “来,我们拥抱一下吧。” 男人顺势搂住向莺语的脖子要往里窝,向莺语手捏住他的腰把他推开:“这就不太得体了,国外待久了你忘记国人是含蓄的吗?” “含蓄着生了几个亿。”喻纯阳脸晴转阴云,给她整理了一下衣领,再狠狠一拍,转身走了。 被撂下的赶紧追。 “幸福的情侣也要为食堂的他人胃口考虑是不是。” “那你刚刚也别抱我。” “主要你的眼睛在叭叭说话。” “我说什么了?” “说你刚刚打了一场大胜仗,而我是你最铁杆的战友,你恨不得坐我腿上庆祝。” 喻纯阳转身,又红了眼睛,一下又抱住她,像绷紧的弦突然断裂,带了哭腔:“……你怎么知道。” “胡诌,怎么,还真是啊!”向莺语胡撸他后脑勺,“反正说错了你又不会宰了我,你人俊心善。” “讨厌……”喻纯阳水汪汪的眼睛微眯,神色迷离,红唇半张,我见犹怜。 带劲。 还得是这孙子!向莺语坏笑:“我又从你眼睛里得知你想和我在大庭广众接吻——不行!要五讲四美,而且也不能掉眼泪。” 喻纯阳矜持地点点头。 这回向莺语真舍得出血了,伸手拦了辆出租车,把喻纯阳塞进后座,关上门,胳膊肘往窗框一搭,伸头问:“叔叔奔长海多少钱?” “上车打表,没坐稳收什么钱。” 向莺语没辙,咬咬牙又添了张红的从车窗塞给喻纯阳:“拿着,穷家富路。” “我还没和你待够。” “总有你待够的那天……得了得了,别那样看我,我这是为你好,小喻小喻你身体亏空得厉害。” 喻纯阳眼睛一低,没声了。 “这不公平,你把名字告诉我。” 女人站在马路牙子上,手撑着门框,微微弓腰才能看清车里。 “名字?不在刚认识那会互通有无就会显得鸡肋了——我教你吧,找一天晚上你等我睡着悄悄翻我这个包,”她拍拍挎胳膊上的背包,里面不少玩具,又晃晃钱夹,“找到这个钱包,再找到里面的身份证。” “你讨不讨厌呐。” “拿着吧,都拿着,钱也算了,出门手机也不带,师傅,我男朋友有点傻,您别趁机把他卖了。” 司机从后视镜瞄了一眼,笑而不语。 看着那辆新观致混入车流,向莺语摸出手机对着车牌咔嚓一张,然后打了个哈欠。 真不行,困。 洗完澡,拉窗帘,往招待所床上一瘫,抽烟喝冰可乐,得意之色尽显,大喊:“操,比他爷爷爽。” 三年出差无规律的生活可窥见一斑。 她从不主动来笠泽,除非拿刀抵在她脖子上同时公费报销。 谁让她六年级、中学、高中全是在笠泽上的。开玩笑,笠泽,补习机构遍地走,名校附属多如狗,小孩刚睁眼课表都排到八十年后了。 其实,向莺语户口不在笠泽,是借读,迟早要回燕平,混混日子得了。但耐不住被长住精神病院的老兵忽悠瘸了,某天一拍大腿:当战地记者。得,就这一念,好日子算到头了,从此就成了冷脸怪胎。 哪怕她如愿以偿,去了传媒界的黄埔军校,她也不觉得进了象牙塔,那只是更大点的训练场,她必须拿到双学位,然后进通讯社。 充实美满,心无旁骛——至少在萨达瓦被老乡裹成木乃伊伴手礼邮回来之前,是这样的。 上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男的追,闹着要为她跳楼割腕喝农药,但男的么,都很脏的,非要说什么干净点,那大概是他们苍白的主题。 直到那天喻纯阳一抬眼,潋滟如夏夜星河打翻倒灌,她咯噔了:操,感情我也是个棒槌,我也挺苍白。 半夜向莺语让雷给劈醒了,窗帘“哗啦”被她扯开,露出外面毫无想象力的楼群——笠泽就这操性,白天热得反人类,晚上准下暴雨,憋不住尿的老天爷。 睡了一觉也没看见有人给她发信息报平安,白把工作机给他了,丫压根不在乎。 “司机没把你卖掉吧小喻。”她戳小号。 扭头打开电脑网页,开始全方位键政,嚯!半天没看回复就七百多条了,里面啥物种都有,插科打诨、拍马屁捧臭脚、理中客条和稀泥、也不乏问候族谱互日父辈。各平台发表评论与公开意见是向莺语的小爱好,她一人成军,两小时能追着人家掐上百楼,总字数大约是本《羊脂球》吧,忘乎所以时,《变形计》也能给你喷出来。 组织章程上是不允许的,但目前还没有领导对此发表过意见。 她指节长弹钢琴似的,几乎是单手打字,边喝热水边笑。 “叩叩叩” 外头水泥森林在闪电里忽明忽灭。 操。向莺语指头悬空,深更半夜的,闹酒鬼啊。 既然放进招待所了,都是同僚,她面无表情地下床,几桶马尿灌下去就退化了,敢开历史倒车了,纯反动,等着吧,非得参你一本。 她拉开门。 猩红走廊上,当青年带着雪白的闪电气息向她看来时,她已经摘掉了眼镜,尽管已经定睛凝视,除了一道道光影在他肯定很惊艳的脸上流溢;除了一身湿身诱惑的睡衣——她几乎什么都没有看清。 没想看更多,她直接把喻纯阳薅进来了,上手就撕他衣服,抢救落水儿童的姿态。摸上衣口袋,掏出一把钱,得有一百二;再摸裤子口袋,她的手机还在里头泡澡呢,还有她的宝贝环儿。 是人是鬼先箍怀里再说吧。 “不是,祖宗,您这是玩儿哪出啊?杀人杀累了就地洗洗是吧, 前台那帮美女就鬼迷心窍放你上来了,你怎么忽悠的?” 招待所基本就服务他们社内部,前台擅长冷眼旁观,嘴严着呢。 “我说来捉奸……人家就让我上来了。”他轻咳了几声,蹭她,身体颤栗。 向莺语微笑,贴贴他,深吸骨头里将要腐烂的芬芳:“我特佩服你一点就是你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下大雨你就老实趴窝里不行吗,信息不回,一照面儿给我来这么一出午夜凶铃。” “你害了谁了,这么心虚,”喻纯阳嗓子哑得厉害,“还说我没回消息。” 向莺语一手开手机,还真回了。回了一长串: 能用你这手机吗 好像有点工作的事儿 我看见了没事吧 是手机突然亮了 我知道了你是故意的把手机给我看的 喻纯阳从小就有规矩,没有乱碰别人东西的习惯,更别说手机这种特级私人物品,出租车上把手机借他他无感得很呢,就没想用,本身也不是抱着手机不撒手的网瘾患者。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想我死的多了——你没回长海吗,怎么摸到这儿的?” 得按时吃药啊! “我翻你手机了,我知道你叫什么了,我还看到你预定了这个宾馆……” 说着他冰冷的脸被捧起,耳饰夹在指缝间一晃,向莺语的嘴唇直接盖了下来。唇齿舔舐间,喻纯阳喉咙里滚出轻柔的呢喃蜜语:“……能一直这样?……不走?” 热息喷在他耳廓:“够粘人啊你。” “告诉我吧,你还想要什么服务,还想怎么对你?白天只有手,现在你可以挑。” “怎么说的好像这事和你没关似的,”他两条腿被掰着掰着脸色有些煞白,“随便你,你想怎么样都行。” 这话戳中了向莺语某个隐秘的开关,她嘴角抽动,一个无声的、近乎嘲讽的弧度漾开。 她想?这些年她脑子里喻纯阳可是很惨的很惨的。 “我可什么都没有想,我是说,你——” “说吧。” 男人抬手挡住自己的脸,不看她,小声说:“……狠点。” “还有?”向莺语的声音贴着他的脸颊滑下来。 指缝里的声音更小了,带着黏稠的喘息:“……肏的时候,不停地亲我……” “应该还有吧。” “掐我。” 向莺语的眼神落在他露出的脖颈上,伸手,指腹下的薄皮温热、柔嫩,随着吞咽缓缓地起伏。 喻纯阳不自觉地迎合着仰头,两只手把床单揪出大片褶皱,眼睫湿哒哒地粘黏,鲜红嘴唇微微翕动,有些抗拒本性,隐忍似的。那水深火热的德行,脆弱得禁不住一捏,偏又奇异地扫过人心底邪性、想毁点什么的那根弦儿。观音殿里青面野狐禅——纯又骚。 “你真软,你说我有没有发掘出你的天赋,宝宝,要不我给你报个古典舞班?看这双生机勃勃、富有表现力的腿,我天天扛着都不觉得苦,不嫌弃累。” “学过芭蕾……” “傻不傻,你不该告诉我,你完了,让我知道你还能有什么好?看好了崇洋媚外的男特务,我得慢慢磨,细细磨,现在全都很关键,容不得差错。” 屋里屋外都在啪啪落大雨,喻纯阳几次不到顶,那眼神湿得能拧出水,跟六月黄梅天似的,明晃晃就俩字儿:哀求——老向老向我已经是你男朋友了,别折磨我了行不行。 哪里还有当年那个骄矜小孔雀的影子?向莺语依旧缓缓地抽动,一下,又一下,速度虽然不算快,但是每一次都让喻纯阳的肠壁紧紧地收缩一次,每一次的来回挤压都让他的身体更加柔软起来,而向莺语故意不去触碰喻纯阳的骚点,这让他的腰肢空虚扭动着,像是一条离岸的鱼,仰着脖子,嘴唇微张,渴望着水的润泽,红嫩的后穴紧紧的吸附着假阳具,对更深的疼爱与贯穿近乎焦渴。 “草我……求你了好不好我想要你……”他终于哭。 “这才乖嘛,听好了小特务,组织上重点关注的问题是,你怎么这么瘦还能有这种又白又圆的绝世翘屁?嗯?不要逼我上电!” 喻纯阳的屁股高高抬起,巨物深深地嵌入了他的菊穴。 “……嗯……呜太……太大……了……” 喻纯阳娇喘,假阳撑开了菊穴里的褶皱,真切按压到了他的敏感点。 听到这无与伦比的叫床声,向莺语悦愉地抓他的头发,逼着他抬起白皙的脸,他无处可躲,只能乖乖地撅好屁股任向莺语疼。 手机响得突然,向莺语看了一眼联系人,接通了,喻纯阳迷迷糊糊意识到,应激得直喷水——她疯了? “喂?你怎么回事儿?我刚休完产假回来,你倒好,直接走了?一堆烂摊子全砸我这刚生完孩子、浑身零件没归位的人身上?凌晨了我还他妈钉这儿当长工呢!” 愤愤然来电话的是燕平总编室的着名少妇。 向莺歌有一搭没一搭盘自己的宝贝疙瘩,宝贝疙瘩捂着嘴瑟瑟发抖,夹着穴肉隐忍迷离。 “拜托了刘涧凌拜托了,你丫讲点理成吗?”她委婉地陈述,“我放个假多不容易啊,都攒四年了,你倒好,婚假产假婚假产假跟走马灯似的,没完没了,你究竟上过几天班?我服了,九年前就不该让那傻屌给你打种。” “谁当初自诩潇洒,这会儿眼红我放假了?公民的权利和义务是统一的,幸福建立在痛苦之上,不经历痛苦你无权幸福……” “行了,光棍儿抱着夜壶哭——我不如你,你打电话来究竟是何用意,现在凌晨一点半。” “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刘涧凌停顿,“你又有什么烦心事?最近没听到你音讯。” “嗯?你看我上班哪一天不烦心?”向莺语摁下静音,突然开始大力抽插起来,把喻纯阳整个人顶的一耸一耸的,浑身开始泛出粉红,像是熟透了的小虾米。 喻纯阳实在受不了那不由分说的肏干,伴随着呻吟,脚趾不自觉地蜷起来,浑身的肌肉绷得簌簌发抖,听到自己的百转千回的媚叫,喻纯阳整个人快被死了,怎么能不被听到! 她问喻纯阳:“你喜欢这个。” 喻纯阳隐而不发,脸像火烧的一样,微微张着嘴,细细地吸气,神色迷离,胡乱地摇了摇头。 “呵,假的。”向莺语盖棺定论。淫靡的声音在床第之间响起,快速抽插菊穴带来的水声和私处的肉体的碰撞之声,在此刻在喻纯阳听起来是那么的响。 “嗯……嗯……” “……嗯哈……嗯哈……” “呜……求……别深了……啊…别了……” 噗噗嗤嗤的拍肉声越来越大,整个房间充满了暧昧而色情的媾和与喻纯阳的低媚的叫床。 “也是,上班真嗯啊烦,”刘涧凌哼哼两声,“放假好好歇着吧——对了,方佳丽也怀上了,我也今天刚知道,某月光族,可以开始攒份子了哈。” “你们一个个的……”向莺语关闭静音,一边闭眼犁水田一边睁眼说瞎话着实累了点,她语调不稳。 “呃,你那边什么声音?” 刘涧凌的话让喻纯阳的瞳孔骤然收缩成尖,当然收缩的不止瞳孔。 没等他哭出声,向莺语已经不以为然地糊弄完了:“我单身看点片犯法啦。” “原来是打扰你建设自身了,失敬失敬,明天下午回我一个,我挂了。” 电话刚撂,喻纯阳就尖叫出声——向莺语几乎立刻对他重点打击。 “你也怀一个?给我生一个?”身后的女人直接就这么抓住他的两瓣屁股,朝外掰开,然后打桩机一样地开始插起了他的下体,原来她之前不过是小试牛刀。 “你也怀孕好不好?生我的孩子好不好?”向莺语贴着喻纯阳的耳朵问,将阳具抽走,又示威性的整根没入,频率极快,小腹拍打在他白嫩的屁股上传出节奏疯狂的顶撞声。 他快要被颠碎了,他躲无可躲,他别无处居。喉咙里只有断断续续的呻吟,神志不清间真觉得自己肚子里能揣上点什么,真的怀了孕。土壤是肥的,种子是烫的,种下去,种下毁灭。琉璃似的眼睛仿佛滴进了揉碎的月光,又像笠泽七月的风,温暖湿润,他脸上,颈部上都泛出了淡淡粉色汗气,像桃花瘴,让他流于爱意的脸不甚真切。 “会变丑变胖……我不要……” “哈……”他又仰头一抖,发出喟叹似的无意义音节。 向莺语就笑。 歌德还是知道太多了,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喻纯阳尖叫一声,他的喉结上下颤动着,情朝不断地涌来,向莺语每一次的动作,都尽可能的将他引入天堂——他要是这样被肏死了,他突然掉眼泪,上帝会收留他吗? 永恒的女人不依不饶:“我就想让你给我生一个,行不行。” “……好。”喻纯阳茶色眼睛无神睁着,一开口就带着细弱的哽咽,应答几乎恍惚,遗言似的。 一点正经不讲(病中失禁) 喻纯阳生了,生病了。 “一场稳定,持续,高质量的性往往有代价。”女人长吁短叹,抱着手机不放。 “你的代价呢。” “赖我啦?我说了你虚得很,我体贴地搭了两百块钱给你送回去。” 喻纯阳闭着眼拧眉毛,鼻子堵得厉害,一口气分三次呼:“而我是迷路了,再也不来了,我要回家、回家。” 闻言向莺语立刻丢了手机在胸口划十字:“别呀,对不起,我这就三省吾身,怎么看见被窝里钻出个眼含春水的美男就忘了发乎情止乎礼,没给您裹三层羽绒服是我不对,没给您灌两斤板蓝根是我渎职——” 讨饶对于她来说就是吐瓜子皮,张嘴就来。喻纯阳迷茫地张张嘴,咳了起来,脸上泛着病态而绝望的潮红,无限接近于艳尸。 “咳、一点正经、都不讲。” “来吧来吧,量体温,上医院,我已经预约好了,恶化为扁桃体发炎到时候你吃饭如同吞刀。”向莺语又极其自然地无视了他的话。 某字拨弄了喻纯阳云山雾罩的心事,祖宗十八代积攒下来的精贵美貌被他肆意挥霍:“听、咳、不懂,但感觉只是小病,不浪费医疗资源了。” “你说医药箱会在哪里呢?” “破宾馆要啥、没啥。”女人的自说自话终于惹了喻纯阳,他一把薅过被子蒙住了头。 向莺语这人,向来是懒得翻箱倒柜,消肿似的揉揉床上的包。 这个包有特别让她佩服也值得学习的地方——特别懂糟践自己。本来她自认得了精神绝症,行走坐卧已经放弃自我,和老艺术家一照面,时不时有自惭形秽之意。 她抄起一件灰色冲锋衣就往身上套,大牌,出生入死半根线头都没冒,依旧是表姐赵百萱的手笔。 “我出去买一个得了,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喻老师,千万别和我客气。” “你怎么、穿那件衣服,咳咳、出去?难看。” “喻纯阳是好看,但喻纯阳能出来吗?”向莺语斜倚门框,手搭在把手上,挑眉道,“门我就不关了。” “我给你锁外面,你就找前台,丢脸吧。” 女人没言语就走了,走廊里响起断续口哨声。 向莺语可不觉得自己有那样的伟力——操,喻纯阳能学会锁门?她深信门是一种腐朽的身体隐喻,本来就是谁都能姘的款子,大家的情人。 宾馆旁边少不了药店,向莺语人高腿长,老马识途,十分钟不到就杀回来。迎接她的当然还是虚掩着的门和床上的蚕蛹。 “量、了之后能、不能不、要去医院。”喻纯阳裹着被子几乎脑缺氧,喃喃自语,向莺语甩着体温计逼近:烧傻了就去,没傻就不去,我看看你烧傻没…… “乖乖,自己张开。” “夹在胳膊也可以量!啊……凉……”喻纯阳无措低叫,向莺语趁机俯身低头堵住了他的嘴,轻啃细磨,舌头却在他的口腔里搅动不给他丝毫说话的机会,直到喻纯阳的腰身行云流水地软了下来,向莺语才撤离轻薄地带,她笑:“我爱你,喻纯阳。” 喻纯阳本来就病得昏昏沉沉,现在更是被亲得不知天地何物今夕何夕,闻言他目光定定地看着她,眼睛像两孔钻石矿洞,幽暗败落,又葳蕤自生光。 呵呵,像她,突然吟风弄月一下,还是很能赚艺术家眼泪的,向莺语也是通透了。 果然,喻纯阳开始翕动鼻翼,他想捂脸,向莺语直接把那脑袋往自己的脖子按。 “好了好了,收,量体温,停止幻想准备战斗。” “嗯……”细长温度计带着一股凉意探入,他不由得揪住了向莺语的衣服。向莺语向深处一戳,男人便发出了娇柔哽咽,喉头脆弱滚动着,闭着眼睛,一幅不堪重负的德行。 “这都夹不住,要不我帮你扶着?” 喻纯阳埋首不语,在双手的碧波间变成一只晶莹剔透的虾,一排齿须顺着虾腹有序蠕动,突然,他又急又忙抵住了女人的胸口,有气无力地推她。 “怎么这么凶,嗯?恩将仇报。”向莺语揪他头发晃。 “呜……” “不、不凶了,求你!” 被闹了好久,喻纯阳整个人变成了一团湿淋淋的雾,贴哪儿哪儿就各种凝结滴水。 向莺语摸摸他身上的汗,满意了,给他重新包进了被子里。然后起身去卫生间洗手,顺路捞起地毯。 “我赔,别动了。”被子响了。 “不然还我赔啊,又不是我的尿。”向莺语面不改色,被子里安静了会儿,又传出一句:“一个巴掌拍不响。” “那我问你,鼻子通气没有?” 男人迷离地顶起被子趴枕头上:“我的鼻子,鼻塞好了,怎么会,奇迹。” “不学习生活处处是奇迹,什么‘鼻塞好了’?专业点,人家那叫‘鼻粘膜血管暂时性张力调节与充血状态缓解’。” “你运动,全身的血液循环加快,鼻黏膜水肿就会改善,你发情肾上腺素随随便便拉紧你的平滑肌,”向莺语一边往保温杯里灌热水一边回消息,完了添上一句,“我爸说的。” “你爸?” “他是个医生,还是委员呢。” “你很为他骄傲?” “彼此彼此,我倒时常提醒他,别因为有我这么个女儿,就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你好幸福。”喻纯阳有些着迷地微笑。 有那么一秒,他忘了自己活在很多人眼皮子底下,脑袋里的声音适时提醒了他: 又来了,她是你对象不是你爸妈,你非要这么依赖她吗? 哦不对我忘了,你爸妈早死了。 打开门杜美观如临大敌地盯着丈夫:“侬哪能还没走?” “我在想去哪里。”应答声斯斯文文。 “去你儿子家找孙子,去姆妈屋里尽孝,再不济寻老周吃吃老酒——侬能去的地方缺伐啦。” “好格好格,吾走哉,你们且乐呵吧。” 杜美观敷衍地挥手,进厨房做饭,今日阿姨放假,她也是远庖厨已久,做着做着不免神思恍惚。 “大姨这个是茄子还是丝瓜。” 杜美观如梦初醒,视线黏糊糊地在向莺语身上舔了一圈:“语儿,这次怎么来的这么快。” “不堵。” “我大外甥女就是准时、妥帖、细心。” “你眼里我拉屎都是奶油的,”向莺语背着手笑,“所以这是丝瓜还是茄子?” “丝瓜,只是多了一滴滴情绪,”女人直把她往外面推,“乖乖你去休息,我看招待所离这里也不近,冰箱里有绿豆汤。” 大蛀虫言简意赅:“好。” 到十二点多,向莺语瘫在沙发上玩手机,她也是真饿了,就着云片糕喝了一大盆绿豆汤,杜美观踩着幽灵步伐飘出厨房贴着她坐下,问看什么呢。 “瞎看呗,还能有什么红头文件等我批阅吗。” “我们出去吃。” “好。” 因为深知流程,所以向莺语格外从容,接下来就要买衣服了。 “我们去天都汇吧,还能逛逛衣服,你出差带的衣服不多。” 这些年向莺语愈发深信她大姨是个病毒弹窗,无限弹出,强制获得皮肤全家桶,不容拒绝。 “大姨,真不用。”她还是叹气,算草草尽了抵抗义务。 杜美观自然不置可否,指着门口地毯:“这里是钥匙。” “我知道,不然我刚刚怎么进来的。” “我家小语就是聪明,这么久还记得。” 哪跟哪儿啊!向莺语对美滋滋的大姨伸出胳膊,挽她下楼。 “杜美观同志我没资格吃你做了那么久的菜吗,我很有意见。” “阿啦,”女人一不好意思就带上了口音,“格……格是拨唔笃姨夫热的隔夜菜呀,你姨格点手艺‘用进废退’,连你妈妈脚底板也弗如。” “咋没看到姨夫?” 杜美观呵呵两声:“人家自有快活林。” “我次次一来就给我大姨夫挤跑了。” 杜美观连忙否认,并一脚油门。 而事实是,零几年间她外甥女和丈夫爆发过不下十次冲突。哪怕现在小的懂事了,老的也不爱较劲了,她还有后遗症。 “你姐昨天一天股票涨了五万呢,我让她放血请我们吃饭。” “能给我姐点可持续发展的时机吗,昨天按照您指令又从头到脚给我购入一套。” “我没指令她,正好她发信息说她休息了,我就说你正好也回笠泽了,她立刻问我你在干什么有什么安排,我说你在医院帮忙,她说这么巧要过来找你,”杜美观一来一回说得慢条斯理,“你姐现在有钞票,先竭泽而渔吧。” “大姨,亲闺女要放在手心疼。” 杜美观突然严肃了,一股子悲情涌上来:“你不知道吗,我本来就喜欢小孩儿,自家的小孩儿,你姨夫那边的小孩儿,你其他几个姨的小孩儿,肯定是都疼,但做不到一样,我就是最喜欢你。你姐早看明白了,之前就说,‘妈,你是不是太喜欢你小女儿了,但是我妹嘛,我也喜欢’。当年你回来了,我整夜整夜睡不着,只要睁着眼睛就在哭,我和你妈妈说都是我们不好,让我的宝贝受那么大罪。” “支持你当什么记者,没想到会伤害你。” “我知道你最偏心我,也知道百萱姐会难过。” “你知道啊。” “被偏爱的那个究竟多傻才不知道。” “你姐心大,好与不好风风雨雨也过去了,你哥哥姐姐他们都成家了,只有你还小,他们有能力爱你啊。” “大姨,您还当我是小孩儿呢,其实别人爱不爱我,对我来说,都他妈那么回事儿,”向莺语不看街景了,特认真地说,“咱们换个台吧。” “我不想换。” “那杜主任是想看我表演跳车了。” “逃?避?你稍安勿躁,我要说得不多。” “又拼命架我,这有意思吗。” “我的意思非常朴素:看你慢慢强大起来。” “我强起来能奸八个男的。” “不,你越来越弱小了,弱爆了,你被腐蚀了,陷入犬儒主义的窠臼了,就在这三年间,你刚刚甚至拉踩男人来彰显自己?真堕落,我想想又要哭了,你缺胳膊掉腿我眼睛不眨,死了我与有荣焉——我答应过你。我只为你受伤的精神哭。” “其实我有进步吧,你一通电话我立刻自投罗网来了,”向莺语递纸,“看路看路,治,咱去院里治。” “我们那治不了态度问题,你有两个选择,辞职去你妈妈那,辞职去你师傅那——你师傅白搂那么多钱了,既没有算出来你命有此劫,也不从道观里飞去救你。” “杜美观同志我有必要向你科普唯物史观了……” “你以为这就难住我了?消停点吧宝宝,你们这一代人懂什么唯物史观。” 这是个阴云密布的中午,天都汇底下停车场赵百萱看到的是重归于好的姨俩,手里大包小包,她表妹继承了母系那边竹竿基因,和她妈杜美观手挽手走一起不用纠结,活脱脱亲母女,要是她二姨杜美象在,三个人一个形状,那才修罗场,分不清大小王呢。 “你看看你姐,心宽体胖,现在一百五十斤。” “我姐咋了,成熟,健康,该有的她都有了。” “别为我抱不平,我习惯了。”赵百萱轻撩发丝。 “姐你快来,大姨左手一个心肝,右手一个宝贝,谁也别想跑,”向莺语热心地描述,“这样具有传统美德的日子很少人过得上。” “我妈多有福啊。” 年过半百的杜美观大姑娘似的羞涩了,她就吃这一套:“走,吃饭。” 地方是杜美观挑的,本帮菜馆,厅里有评弹之音咿呀绕梁。杜美观拿着菜单脸色比在自己家厨房自在多了。 菜一上来,向莺语不声不响地蒯豆腐,放碗里吹了吹,她打小护食儿,杜美观给她夹了一筷子鳝糊:“哦对了,你昨天带医院去的那个男的什么情况。” “他有病呗,”向莺语镇定地倒饮料,“姐你动筷子啊。” “我减肥。”赵百萱看看杜美观的脸色,暧昧地笑笑。 “减什么,你现在特别能诠释咱们制度的优越性。” “他是干嘛的,长得怎么样,家庭条件呢?” 向莺语端着杯子向他们汇报说喻纯阳是搞艺术的,正儿八经美院出身,什么大泼墨小写意都是拿手好戏,人隔三差五就被请去给大会堂、国宾馆添点彩,画时不时送去燕平参加双年展,前两年卢比昂卡拍卖拍出过天价,通体更是惊人的美丽,评个市八强绰绰有余,笠泽本地独生子,父母都是吃国家饭的云云。临了,向莺语补充,今天早上分了。 赵百萱舒了口气,而杜美观当时就把茶杯墩在桌上,茶水溅了一桌子。 “妈你气什么,她还能找不到对象吗。” “对,大姨你气什么,我也有理由,不是说了,他有些主体意义上客体内容上的缺失。” 喻纯阳回过神,向莺语正斜眼瞅他,不言不语,恶鬼一般最安静。 “……似乎没来得及和你坦白我有精神问题,如果哪天丢人了你就发挥长处把我捆住扔河里吧,我肯定没有那个胖子力气大。” “嗯?你不会就冲这个和我在一起的吧。” “是又怎样,”男人支颐凝想,面无表情地瞥她,“不是又怎样。” “是,说明你有眼光;不是,说明你运气好,”向莺语搂他肩膀,“放心,我会一辈子对阳阳好的。” “我不信你。” “为什么不信我。” “就不信。” 活着就是恶心(揉奶) 向莺语沉痛地说,初恋这样结束了。 “我妹妹无罪。” “我也没说她有罪,”杜美观叉手,“你们俩很浮夸,言行间把我塑造成盖世太保。” “嗬,还要塑造?惊堂木一拍,太师椅一靠,天下何人不识君。” 赵百萱忙扶额低头划手机,胸腔颤动。 吃完饭,向莺语很实务地喊来小学同学打麻将,直到七点多才散场。 小学同学和她顺路:“你姨今天可输了小万,没事吧。” “她眉开眼笑的能有什么事。” “笑只代表牌风好,不代表没事。” 向莺语停在招待所门口,拍拍同学的肩膀:“你怎么这么伪善,关心我姨财政状况也不知道喂点。” “我倒是想喂,说真的,我能吐出来,不就两千块钱吗,一罐奶粉,我从小就可怜老太太,我觉得她坐庄的样子十分仁慈。” “好琪琪我真没看错人,下次有这样好事还叫你,你也不用内疚,有些人就觉得输钱是一种风度,一种美。” 同学眼神钦佩而向往:“咱姨是做什么工作的。” “是黑老大。” “你他妈搞笑啊。” “就怕你不信,其实她是华尔街之狼,”向莺语喝了口水,好像生吞了CCTV财经频道,“快去买生物科欣,这几天还能继续涨,刚你对家那位,浓眉大眼宝相庄严吧,昨天一天躺赚几万,信姨妈,得永生。” 目送同学蹬着山地车的身影在街角倏闪消逝,向莺语扭头回招待所。门把手拧了几下,纹丝不动——操,锁了!房卡还在屋里头呢。她不干不净地骂,只得返身下楼找前台。 一番丢脸,门终于开了。她灯也懒得开,径直扑倒在床上,脸埋进被褥。 胳膊底下的被子,兀自蠕动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接个闹钟就一去不回了。”声音懒洋洋的。 “我是那种人吗,”向莺语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到一段光滑的颈子,一张脸,指肚捏了捏,像检查烂水果,“嘘,我歇会,打嘴仗打得嘴都起泡了。” “别……揉那里……” 向莺语闭着眼装卧佛,手还活着,并且精神得很。它在男人那里、这里独自玩了一会儿,把大片皮肉的热度、弹性和脉搏的跳动都探究够了,才倏地收回去。她本人则像被那只手唤醒了一样,麻利地翻身坐起,手臂一伸,“啪”,房间的顶灯被打开。 “起来把衣服穿上吧,摸着你也不发烧了,送你回去。”她对喻纯阳说,掀开被子,喻纯阳霎时眯起眼睛,蜷缩着爬起来,身体白里透红,光下有种刺目的生动。 “对了,你是画什么的?” “油画。” “写实那派的?” “不是。” 她指了指:“那你给我上一课,教教我这儿具体是什么颜色,粉色还是红色?”那地儿挺刁钻挺下流。 “不知道。”喻纯阳咬唇,拿到衣服疯狂穿衣,衣服散发出一股隔夜的、濡湿的雨腥气,他厌恶地皱了皱眉,手指哆嗦着系扣子。 “你知道,画画的怎么认不得颜色呢,我知道每个颜色都有些好听的名字,不要太小气,我也只是好奇,听说凡夫俗子会被自然界的颜色欺骗。” “不知道……”他把脚插拖鞋里,郁闷地逃跑,一蹦一跳的。 “要是你画你会用什么颜色画?”向莺语撵着他进电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绝对贯彻。 “用鲜红拌鲜蓝,”敌军背对着她,表情和声音都从金属材质上传过来的,带着回响,“在你舔过之后用镉红拌鲜蓝桃红拌鲜蓝,你不停地不停地去舔它就得不停地拌不停地去拌总有一刻颜色对得上,满意了吗?” “为什么要拌鲜蓝,你丫蓝血贵族啊。” “环境色!” “这就看我不顺眼了?”向莺语手伸过去扳他,逗他特好玩。 “我走路还要看你,你这么霸道?”他梗着脖子。 “你还气吗?没气就不用看。” “难道你这张脸还有消气的功效。” “你越摆这种看不起我祖宗十八代的表情我就越兽性大发。” “不止你这么说。” 向莺语凑上去,啄他的唇,轻轻吮吸,像在撬开一枚紧闭的蚌壳。 “你看你,现在有力气跟我这儿置气,还不是我早上给你买药给买的。” 男人青涩沉醉地闭眼,手指小蛇似的一根根嵌她指缝里,呼吸迷乱,微微颤着特勾人。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去医院看病,因为你特喜欢窒息的感觉。” “又乱说……一码归一码。” “那为什么不想去医院。” “你身体这么好,力拔山兮气盖世,”喻纯阳如云如雾睁眼上下打量,淡淡讥诮,“怎么会懂医院有多恐怖。” “好?我差点就能领残疾证吃低保了,我一直挺惋惜这件事的。很小我爹妈把我送去武林山是为了让我健康点,但世间多的是事与愿违,”女人带着他的手到处摸,“这里肾结石,这里淋巴结,这里乳腺结节,这里大黑肺,这里被押车撞的,我还被炸弹气浪冲飞过呢,放风筝似的——从小到大医院是我家,温馨的代名词,你不许仗着我迷你就诋毁它。”她放开喻纯阳,边走边点了一根烟。 “所有爱我的都突如其来暴毙在医院,鬼知道背地里他们干嘛了,我身边没一个会去医院的。” “其实特别对,里面鸡鸣狗盗什么的不少。那这样吧,下次你真高烧不止,我给你找个兽医行不行?就当你是只受了惊的猫,让他给你瞧瞧,不行我找个修车的,让他拿扳手给你把筋拧紧了。” 喻纯阳突然站住,向莺语疑惑地回头看他。 “你真的好奇怪,我搞不懂你。” 她在那边安静地弹烟灰,眉头微微皱起,随即,一声极轻,带着玩味的笑声从她喉咙里发出来:“说说哪方面,我争取写一份说明书给你看。” 喻纯阳来回踱步半天,困惑地远望:“说不出来,你一说话我就晕,犯浑的我见过,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别突然用这招公式套我,你也俗……”向莺语拿开男人的香腕子,“捂我嘴干嘛,我不好这口。” “啪叽”她眼睛又被捂上了,远处救护车由远及近叫得跟奔丧似的,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喊狗嚷,把喻纯阳的声音衬得格外不廉价:“没夸你,我是说你格外复杂,复杂在你尤其夹枪带棒外挑里撅先打脸再扑粉里外不是人。” “我其实是个特简单的人,简单到无聊,你非要觉得复杂是你的事,不是我的。”她接起兜里的电话,是叫的车到了。 “路口出车祸了,往南走走,正好能迎上,哎哎对的,我们俩人。” 向莺语钻进网约车之前瞟了眼血泊里的摩托与货车。 又死一个,她想,跟游戏里人倒下没什么区别,就是没法复活,也不能捡装备。不过话说回来,夜骑活着的时候又能掉出什么好装备呢? 车门“砰”地关上。 “你挺绅士啊。” “我听不得谁谁死,怕你看见那惨景又胡说些骇人听闻的。” “我也没听谁长生不老万岁万岁万万岁,生老病死才是天底下的唯一的真相,瞧给你惯的。” 男人看了一眼司机,靠着车窗不再言语。 在他眼里向莺语有刷不完的手机接不完的电话。 “你们非专门找同一天来关爱我吗?”她肩膀夹着手机飞快地在满当当包里翻耳机,“别担心,我今天已经搞到一半的满月酒。” 方佳丽彬彬有礼地笑了:“我知道,我就是警方派来劝你自首的,大家都知道你今天抢银行的事了。” “是吗?怎么才通知到本人。” “我想去燕平找你玩。” “重点在燕平还是我?刘涧凌在燕平我在笠泽。” “那更棒了,两年没见你我很想你,”方佳丽突然哽咽,死了老公似的,旁边那个叫老公的男人吓得够呛,一个劲儿问怎么了怎么了,她一概不理,“你到笠泽了也没想找我吗,多久没联系我了,小鹦鹉你还把我当朋友么。”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操。” 那字很轻,不是真骂,方佳丽却呜呜嚎起来,说对不起,说她恨自己变得平庸矫情又无聊:“所以你觉得我也特没劲了?” “你怀了,这正常,”女人停顿了一下,像在组织语言,这对于她来说很少见,“我见你们很羞愧不行吗?一个都不想见。就刘涧凌吧,一尊丰碑,参军创业又就业,结婚离婚又复婚,怀孕流产再二胎,房贷车贷做慈善献血纳税买国债,有利于伟大复兴的事她一件不落地全干了,毛惊蝶和你也不甘人后,只有我对不起国家栽培,和你们吃饭我都要晕眩,恨不得以撸串的姿势引颈自戮。” “意思是我们不是一路人了?走散了?这太恶毒了。” “伟大往往出于平凡。”方佳丽老公插嘴。 “自戮你也不是霸王,你纯王八,我真受伤了向莺语。” 女人的声音已经恢复了镇定:“行,我现在就过去给你一刀,还住玲珑湾壹号吗。” 方佳丽以手抚膺如蒙大赦地坐而长笑。熟悉的行动力,绝对务实,还是那个狠角色嘛,没变,谁说她变了。 “我打电话绝不是为了编排你跑来跑去的。” “那您这是。” “你还不懂吗?我担心你,生活需要仪式感,人和人的关系也是。” 她老公又插一句:“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挂了电话,向莺语安静了一阵,对喻纯阳吐槽:“靠,这对白痴太有破坏力了。” 喻纯阳又看了一眼司机,说:“现在人人都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你美若天仙的同时竟然这么有深度,还要人怎么活,”向莺语托脸凝视他,手机也不玩了,“笑一个吧,我不活了。” 男人配合地嫣然假笑。 到地方向莺语马仔似的地把他请下车,一进门,她变了脸,恫吓道:“记得吃药,不能偷懒——我还是盯着你吃吧。” “随便。”喻纯阳上二楼,从冰箱里递出一瓶矿泉水。 “我只喝热水,你快找药吃。” “药不在这,我不住这,这是个画累了临时躺一躺的地方。” “完蛋,送错了,”向莺语立刻转身,催促他下楼梯,“走,再出发,好药不怕晚好死不赶早。” 他问:“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人?” “你是个艺术家。”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艺术家还能是什么样的人,女人有些预料,也准备了些说辞,口试开始,被抽到的学生老实背诵:“你是那种妖精一样幽深神秘的人。风云变幻到你这儿都水波不兴,你早熟,敏锐,对人类血肉上的一切有直觉的理解,但绝不是那种小心翼翼凄恻的玩偶,任何撩逗一旦变味变得狎邪不尊重,你就立刻感觉出来,不是说你就立刻形于色,你有自己的一套表情姿态与视听语言,摆出来再蠢的人也知道玩砸了。你从不屑执拗他人,也不屑使他人难堪,你能说能笑也很可爱,在人多的场合唱和自如雅俗共赏,没有那种小家子气忸怩作态的自爱自怜。同未琢的天真不同的是,你的热闹,有分寸;你的矜贵,有重量。当你垂下眼皮时,哪怕将你拥入怀中乃至拆吃殆尽我也会感到你异常透明与我隔岸观火。”她发挥得不错,最后一句尤为用力。 “听上去不像艺术家,像末代名妓。” “本来就是相通的。” “你并不了解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向莺语仰头望天花板,喻纯阳的一切都写在上面。 “你愿意和我说的都可以告诉我。”她微笑,豁出去了。 于是,这傻子就真不客气了。从他出生开始,跨越到十一点半,也跨越了四分之一世纪。 向莺语显然对其中那个大伯母的存在更愤懑:“这种瘪三我见多了,他暗示你他杀过人你也别信。” “他是最不重要的人物,我以为你会说你懂我。” “喻纯阳,有些人爱说我懂你,其实是想诠释你。把活人当阅读理解进行垄断叙述很缺德,我时常警惕自己千万别这么做” “你都懂,我知道你都懂。”男人失望的眼神潮水一般汹涌,扭过头去。 “我只看到你心事重重的突然甩脸,可我哪儿知道你是真气了,还是你脑子里的神经递质们又教唆你?我不得先按兵不动,等你把药吃了我再观察情况。” “你在我面前不许对‘死’那种态度,我心里不舒服。” 谁知这句话使女人瞬间变了脸色:“有病就治,治不好就死,多简单。你怕什么,你真要伤心死?忧郁死?还不如趁早死了,活着没劲,别人看着也着急。你被伤着了就伤着了吧,我凭什么非得陪你一块儿伤心?我自己的乐子还找不完呢!” “我不想和你进行轰轰烈烈的关于死亡标准问题大讨论,操。” 在向莺语看来,死是非常简单、纯粹的物理结果。人活着,会思考,会痛苦,会矫情,会虚伪,这才是复杂且虚无的事。而死,是板上钉钉的、诚实的事。 向莺语不相信人死后有灵魂,也不相信死亡有任何“意义”或“价值”。在战场上,她见过英雄和懦夫以同样的方式、同样丑陋地死去。所以,重要的不是如何面对死亡,而是如何消耗生命。 她当战地记者,不是去追求和平,是逃避无聊,既然一切都无意义,那不如就去见证最大的人类奇观——自相残杀。剥开人人都避讳的皮,把血淋淋的东西晾开。 “你只需要记住,”向莺语猛地凑近,鼻尖儿都快杵到他脸上了,一字一顿地说,“人,早晚都得死。” “记……记住了。”喻纯阳被掐住脖子,逐渐窒息地点头。 “吃生煎不?” 很脏 一根烟。 这个念头不是从脑子里冒出来的,是从喉咙和肺里长出来的,今天附着在五脏六腑上的那层黏糊糊的情绪太多了。 个个都问她懂不懂。 懂个六懂。 她饿了,背包里从饭店打包的生煎如果搁微波炉转三圈,肯定白嫩依旧,咬下去爆汁,但是喻纯阳不吃,也不叫她吃,抱住她的脖子低声劝太晚了别走了。 喘也不好好喘,真想把他舌头扯出来割了五官也捏爆,省得一个劲断断续续厮磨着问什么会永远爱他吗永远不离开吗。 喜欢听此类怪话,丫癖好真小众。 向莺语从床上走下来,摸到阳台,长海街三米宽特殊景观大阳台,每个定语听着都挺恨人是吧?还有更恨人的——真主子压根儿不当回事,零零散散破木头框子烂纸片子,整个一断井颓垣,没人要的法外飞地。 这真像他。一个什么都不在意的男人。她瞅着阳台,跟瞅喻纯阳似的——废墟,挺好。废墟不会塌,影响范围有限。她挺欣赏这废墟的某些地方,也挺烦这废墟的某些地方。 午夜的风吹来,凉丝丝的,操!女人倚靠栏杆,惊觉此情此景的一根烟会让她过分深沉伟岸富有故事,乃至天才,她决定琢磨点别的,什么都行,只要能把抽烟这事儿给抛之脑后,把上下五千年给抛之脑后。 可所有事情都让人萎靡,尚有激动价值的竟然是喻纯阳,这太卑鄙了。 那就想喻纯阳吧,想想她的第一只小猫,想想那充满宁静与欲罢不能的一八三。 她不觉得喻纯阳爱她,也犯不着他爱。她甚至不成熟地揣测,爱这种功能,他有吗?或者说,他拥有的只是胃口。有人跟他求爱,他感动,就像渴了有人递杯水到嘴边,他张嘴喝,是本能。 这很挺好,简单,实在,又刺激,向莺语感叹这养物简直浑然天成。 消磨日子,俊不俊,乖不乖,这才是关键。至于他和她之间谁猎谁,谁爱谁,天知地知他知。 因为简单,她有了可乘之机,也正因为简单,她有了随时可以离去的可能。 这可不是一个永久的居处。所有人都警告她:你该找一处能安然酣睡的床榻了。 废话,我还不知道?蓬山此去无多路!向莺语抬头,天上那弦月,冷冰冰、弯勾勾的,像把停悬的剔骨刀,威胁谁呢? 她本来就是个对遗迹废墟向往已久的野游客,不管怎样逗留记录,终究会收拾收拾,再踏上不知去往何处的路——只有流浪,才能让她确信身体里的缺憾其实也算一种风骨,走到哪儿算哪儿呗,其乐也无穷。 “你在干什么?” 女人没回头。 医生建议喻纯阳可以适当加点药量,身体没有适应,他这几天犹其嗜睡。但今天,他没吃。没吃代表睡不踏实了。 不踏实就要做梦,不是什么好梦。梦里头,风是主角,裹着沙土,呼呼吹,尸堆前有个拿破布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破布猎猎,只露出常年生气的眼睛。她小臂摆动好像在对谁说话,太遥远了,隔着风,听不真切,但那神态是熟悉的,轻描淡写的。然后就是那个洞,凭空出现的,在她的半张脸上,黑得那么纯粹,好像宇宙黑洞。没有声音。武器在这里是多余的,死本身就是目的。她似痛苦,似享受地眯起眼,继而轰然倒地,翘着嘴说,你过来,过来。 好像还有别的情节,但他忘了,反正最终扶起她,她只有半截上身,内脏掉他脚边。 他尖叫了,也醒了。 惊醒这词太空泛,不足以形容那种心脏被猛然攥住的生理反应。头痛欲裂,他摸身边,空的,凉的。一种早已预演过无数次的恐慌无措精准地找到了它的位置,在他的胸腔内瞬间安营扎寨。 他赤着脚,清晰地感觉到地板的凉意。然后他看见了那死鬼,在阳台上穿得整齐。 “你又要走。”这不是疑问,是控诉,太过软的声音发出来,他自己都觉得陌生。他对向莺语衣冠楚楚的样子很不满意,这是显然的。 “床太小,我总不能一直迭你身上吧。” “隔壁还有一个更大的床,可以睡。”喻纯阳低头玩弄自己的手指,像玩在一把白蜡烛,嘟囔。 “我没所谓啊,”她走近,打量,“怎么又瘦了?悠着点儿,咱们又不搞一锤子买卖,来日方长。” “你,”喻纯阳几欲吐血,他气血两虚,终于失控了,像一只被逼到墙角的猫,把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崩溃反问,“你为什么要用那个弄我?你……那么熟练,怎么练出来的……” 明明是她把他搞得五迷三道,无处可逃,可那口气,倒像他自己欲壑难填似的。 “你不喜欢?”两只手轮流把风吹乱的头发全撩至额后,向莺语坐下,床垫陷下去。明知故问最贱。 “我是在问你!”喻纯阳刚睡醒的声音没有一点威慑力,反而像受委屈了在絮絮徒劳抱怨。 “哦……我现在就招——” “我爸是医生,我妈在东南亚禁书刊物又当作者又当编辑,我的性教育荤素结合,从小,我就知道人的身体是怎么一回事,你不觉得我发音特别清晰吗?”她握着喻纯阳的手往自个儿喉咙上一按,阿拉伯语,法语和俄语分别吐了几个单词,连串的跳音和颤音,“掌握声音原理就很简单很熟练,我摸过各种声带,鼻腔,上颚,横膈膜,腹壁构造,应该说,人的所有结构我都清楚。太清楚了反而觉得无聊,不感兴趣,遇到你之前我产生过自己清醒如上帝的幻觉,上帝怎么能屈尊和动物媾和?结果还是个动物,甚至禽兽,是你逼我爱上人类,你这个原罪,”她眼神诚恳又混蛋,“为什么要弄你,我乐意,就想看你失控到顶的模样,我知道怎么最爽最放肆,嘘,别反驳,我身后站着的经验超出你一个世纪。” 还有男人的生理结构让人绝望的脏,这自然不必说,说了肯定有灾,省略一万字吧。 喻纯阳沉默了一会,抬起头对上向莺语的视线,他形状美好的眼框中盛满脆弱的月光。 “……那……你呢?你……能到吗?” “我?”向莺语乐了,惊奇于他竟然会考虑到自己,伸手摸他耳朵,他的耳洞位置很低靠下,“不然我费这个劲?红十字都通缉我指望我做慈善?” 舌头灵活的人,真话与谎话是能在嘴里拧成麻花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是真话。他迭起的脸,精致而迷离,颤抖的腰肢、不知所云的话语、猩红的舌尖、薄皮下的骨头,种种景象,确实能让向莺语感到一种近似快慰的、掌控的乐趣。但狭义上的到顶,她没有。 她就有这本事,让你不信也得信——喻纯阳自然地相信了。 “那你知道……我……” 喻纯阳早忘记他的第一次,男女都忘了。那时他还挺小的,是大伯的助理?还是西沅科大的教授?模糊的脸像河里一闪而过的鱼,他脑子又开始疼。 刚断奶不久,在某些事情上吃了大亏的喻夫喻母开始反复教授他一个叫“万物守衡”的道理:失去便会有得到,付出就会有回报,别人所给予你的,你也要给予别人,能量与物质是不能欠的。 这是物理学,也是他人生的第一性原理,是他骄傲的资本:他并没有什么对不起这世界的。 可他这次该拿什么来守衡? 于是,他拉开一点距离,仿佛需要空间来计算这笔突如其来的巨额债务,或许是数学不太好,眼神逐渐变得呆滞空洞。 “哈。”最终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干涩的笑。 看着她,怜悯似的:“向英语还是向数学,总之,你亏了,你做了一笔血本无归的买卖。” “我很脏。” 气氛僵了,向莺语也不能笑,终究无言,点点头。 “我们分手吧。” 女人猛得起身,终于嗅到硝烟,她冲动地捏住喻纯阳的两只肩膀,但喻纯阳此时的神情使她不能再说什么。 “我不忍心你喝别人洗脚水,”他垂着头,轻轻挣开,“你浪费的时间与精力我可以用钱补偿。” “操,有问过我的意见吗?我不是来创业的,有那心给我重新介绍个男人。” 他抹眼泪,瞳孔宛如净水洗过的器皿:“我介绍不了干净的男人给你,我不认识处男。” “又臆想,我的标准不是处男,比你盘靓条顺比你会玩儿就好。” “鱼找鱼虾找虾,条件不对等最终会让你们不幸福,你指责他过去,他指责你刻薄。” “哦……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向莺语拖长了调子,伸手搂过他,蹭掉他腮边湿痕,“好了宝宝,人是不能这么自私这么凶的,不许再用分手吓唬我、试探我、威胁我,我生平最恨这个。” “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什么怎么办,你丫总想办点什么,你就记着一件事:我爱你,世界上那么多人我只爱你。” 喻纯阳心房无助地颤抖起来。 慌忙不迭。 “我也爱你。”他会努力的,如果这样可以守衡的话。 向莺语牵他到隔壁,打了个哈欠,使劲眨巴眼睛:“做不到千万别勉强,我不需要你做什么。” 无论什么样的歪理或强人所难,被她说出来总是天经地义且利他。当然,喻纯阳也没资格说向莺语,丫整个儿一被惯坏的货,觉得天底下事儿都该围着他转,他的秩序信条就是放之四海的金科玉律。 “怎么会不需要……”男人嘴巴微微张开,像一条缺水的鱼。 “再说吧,爱比较复杂。”向莺语脱了外套自顾自地躺下就睡,不仅烦自己察言观色一叶知秋的本事,还迁怒了弗洛伊德和上帝他二大爷。 她压根懒得喷作者毫不吝啬地赋予一个公交车这样天真、美好、药石无医的品质究竟处于哪种虚伪的、压抑的、生理的操蛋用意,哪来的知音体迭三流言情,俗透了,也恶心透了。 反正结果就一个:他确实傻得没治了。 难道他认为有永恒对等的存在吗?他当这世界怎么着?还按劳分配啊?当自个儿是功德箱?投个钢镚儿就得听个响儿?他是相信世界上有永动机的那种傻缺吧。 难道他认为他过去那些身体往来就是爱?性、生殖、爱、婚姻,能绑一起当概念讲吗? 向莺语不忍心向喻纯阳揭露所谓真实,退一万步讲,哪怕她是挺一般一个人,也绝无意激起一个失足男青年的真挚感情来装点自身——听着比去缅甸种大烟还悲催,她宁愿去梦里那片荒原上吹吹冷风。 坏人与小人 遇见喻纯阳的人,相处到最后没有不要求交换爱的。 喻纯阳便也掏,尽力地掏,埋头苦掏,掏心掏肺,像个庙里肉蒲团,一句心诚谁都能上来跪,上来拜。 现在有个新领导来了,把寺庙搞得欣欣向荣。 蒲团观其行感动不已,活菩萨,你这么希望咱们教好,一定特虔诚吧, 领导说,我当然虔诚,我三跪九叩上过灵山呢。 蒲团惊慌了,那你膝盖一定特别疼,你瞧我,你从来就一直忙来忙去,都没请你坐下来休息会儿,来,你坐吧,我可软了。 蒲团抖了抖身子,往前凑了凑。意思是,你歇歇,来我这儿歇歇。 领导摆摆手,说不需要,她支持寺庙改制,还一脸忧心忡忡地表示下一步就得研究研究你这个蒲团的问题。她得体又客气地打量蒲团,目光里有建设热情,有长远规划,唯独没有疲惫的香客对一张蒲团的渴望。 喻纯阳的嘴巴缓缓合上,他品出味来了。 她不是拒绝“爱”。她的意思是你给我的那是什么玩意儿,那也配叫“爱”? 原来在这个女人眼里他不过是个空心人,可怜虫,连爱的本能都阉割了。 他被迫听着脑海里的声音分析:她竟然说别勉强,那不是体谅你,那是怜悯,是施舍。 是的,她又觉得她是上帝了,云端里看蚂蚁搬家似的,冷眼看他这可笑的穷光蛋,妄想用褴褛口袋里几粒弹珠,抵一座紫禁城。末了,人家还特大公无私:“罢了,心意领了,你给不起的。” 声音们纷纷认同:你在奉天承运,懂吗她? 对,他不是在“勉强”,他是在执行日常生活的定律,验证颠扑不破的真理,是在进行关乎宇宙熵增熵减的庄严仪式。 “我是不是爱你,在于我,而不是你,你为什么要说我不爱你呢?”喻纯阳哽咽了,残存的骄傲支撑着他反问向莺语。 她真是个坏蛋,突然来到这里支配他的身体,又说要给他感情的赦免。 不需要? 哪怕他觉得不公平,拼命解释,在向莺语看来只会更像小孩的偏执,是笑话。他心急如焚想偿还的债务,债主本人说:“本就没有这笔账”。 但这不会让他感到一丝一毫的解脱,他累,被抽了筋般的瘫痪。 债务是客观存在的,它绝不会因为债主的主观意愿而消失。他却成了一个背着债务、却被剥夺了偿还资格的幽灵。 如果我连偿还的资格都没有,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问题,向莺语!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 “你说话啊!我难道不爱你吗?” “你回答我啊!我是什么样的贱人,会让一个我不喜欢的人这么对我?” 向莺语有心啐他一脸。她接受谈恋爱一定会有这样难缠的过程,只是没想到喻纯阳这么快落入俗套,多大点儿事,非得弄得跟谁欠了谁一条命似的。对这种精神状态糟糕,为了成全自个儿,管你对方死活的当代耶稣,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也怪她理论水平低,但归根结底,他绝非听不懂,是不想听。 戳破他的鼻涕泡,他就恨你。 算了,我就在旁边听着,当一乐儿。 她听着,时不时默默点评,别问我,别碰瓷,你爱不爱你自己?你连自己都不爱,你所谓的爱不过是欲罢了。 在许久没有得到回应后,喻纯阳那边忽然就没了响动。 耳根子突然清净得瘆人,向莺语扭头察看情况,如水月色下青年正无声哭泣。 时间没有在他的容颜上留下什么,只洗去铅华,向莺语恍惚间回到了那个夜晚,月光很好,他很美。 有美少年如斯,恩底弥翁伽倪墨得斯再临,什么月亮女神万王之王通通都得犯作风错误。 所以她不免俗,哪怕自我感觉良好也不。无聊了甚至时常回味他的笑容,用那丝毫不无聊的笑容时不时杀自己个回马枪,回味他带给自己的惊险,上头与心跳。 其实他挺少笑,现在也没笑,静静垂泪。 低位耳洞搭配小耳钉远看似耳垂天然光泽点,近看才显细节,精致异常,轻盈异常,自然异常。他大理石般闪耀光泽的肌肤上清辉流泻,使周身的线条颀长而纤柔,没有一点攻击性。 他似乎是在因向莺语的行为而感到悲伤,而又似乎是因为别的。 脸颊上的泪水是苦涩的,可他明亮眼睛里的水光,却好像很清甜。 靠,人才哭起来也层次丰富。 向莺语当场缴械投降:先欲后爱,先爱后欲有什么区别?爱和欲本来就是说不清的东西——更何况高傲的人愿意在你面前这样掉眼泪。君子论迹不论心。没那么干净,也没那么多哲学。就是荷尔蒙、自尊心、犯贱。 她爬起来紧紧地抱住男青年因巨大的悲伤而无助颤抖的身体:“爱哭包,我知道了。” “以后我就叫你水仙怎么样?”向莺语把脸贴在他的耳侧轻轻喃呢。 “我才不爱哭呢!我也不是自恋的水仙!我特别会关爱别人,你等着瞧吧。”喻纯阳说完趴在她的肩头哭得更凶了。鬓发凌乱,肩膀呈现一种细密的、压抑不住的抖动。 喻纯阳显然了解洋典故,这难不住一个搞文艺的,向莺语笑:“喔,这一说你就知道了,平时就装傻,你怎么这么不文化自信?我得给你讲讲‘双创’‘两个结合’了。” “你用不着阴阳我,谁也不傻,我不是那样的就不是。” “你太冤枉我了,但我也习惯了,因为脑回路与大伙迥异我常说些开罪人的话,其实我没那意思,我刚刚在想王尔德。王尔德写,少年死后,湖水也为他哭泣。仙女问湖,你一定很爱他吧,他那么美。湖水说,我哭,是因为我能从他的眼睛深处,看见我自己最美的倒影,”她顿了顿,“我也一样。我从你的眼睛里,看见了我自己被爱着的样子,这感觉不赖。” “我从所爱的一切里面都看到我自己,从你的眼里看到我被爱着的痕迹,我需要你,一种非常健康的人道主义,你太伟大了。” 喻纯阳被向莺语的话哄得一愣一愣的。 她用手指揩去喻纯阳脸上的泪水,中指弯曲,磨有茧子,弄得喻纯阳痒痒的。 “哭好了就睡吧,天大的事也等天亮再说。”向莺语看了看手机时间,三点。 “你为什么要松开我。”喻纯阳抬起下巴,说话明明还带着哭腔,却已经在熟练地嗔怪了。 “那我就一直抱着你。”向莺语重新躺下,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头顶,喻纯阳香喷喷、暖烘烘的,像裹手绢的烤蜜薯,熏得她睡意朦胧,不到一会就着了。 而喻纯阳的头被按在她胸口上,他闻到淡淡的像铅笔芯的味道,就是他刚学画那会画完素描自己手上的味道,怀念的,很上瘾。 五点多,窗帘仓促地拉了一半遗憾地无法起到作用,晨光熹微,喻纯阳又惊醒了,梦里向莺语就是在这样的亮度下死无全尸的。他小心地从向莺语怀里钻出来,撑扶着酸痛的脑袋去隔壁拿手机。 回来,匍匐在床沿对着向莺语带着耳钉的右耳,按下拍照的按键,瞬间闪光灯亮起,像一道白色的闪电房间里炸开。 向莺语醒了,身体的醒先于大脑。 “你在干什么……”她人生中还没有被闪光灯闪起来的经历,一时有点无语。 “拍一张你的照片……”喻纯阳瞪着美目,可怜兮兮地捂着手机。 “只是拍照片,没有别的用处?”她警惕性上来了。 “然后发出来,让他们知道我有女朋友了。” “不行。”向莺语想到许丹青。 那是个固执、非黑即白、爸爸在税务部门担任要职的姑娘。显而易见她绝不会做出默默疏远一别两宽的温良恭俭让,她有一亿玉碎民族的血统,从此就是仇人。 “果然……你根本就是把我当……”喻纯阳突然咬自己的唇,缄默噤声。 “听我说你的圈子里面有我熟人,我……” “我给你丢人了是吗?我有那么丢人吗?”他用颤抖的声线打断。 向莺语烦躁地撩头发,一大早的,脑子跟一锅粥似的,人非圣贤不能时时刻刻都特清醒。 亲他?这不是坐实了他的想法么。 侃他?他这会儿能听进去一个字儿都算她输。 “我从来没有……” “就算你觉得丢人,我也要发!” 五点十六分。 夜行动物们刷到了新动态,没有文字,只是简单的图片。 一个轮飞廓反,尖薄无垂的耳朵。 “恭喜。” “耳钉是欧利希的。” “今天在哪玩?” “来打麻将,三缺一,求你了。” 私信的声音不停响起,喻纯阳却耗尽了全部心力一般趴伏在床上,好像瓦罐里文火煨过的乳鸽,软得不成样子,骨松肉散,屏幕一闪一闪照亮他凝脂鼻尖。 不一会向莺语的手机也响了起来,她一看,许丹青,开了免提。 “向莺语!你真的很过分,你看我特可笑是吗!”许丹青破音了。 喻纯阳睫毛扑闪几下,疑惑地蹙眉。 “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亏我把你当姐一直很尊敬,你也背叛我,你是无所不知了,我把他的事儿都跟你说了,你,只有你,唾弃,我唾弃,真没想到你会做出……做出这种事儿!”许丹青那边已经又气又委屈,语焉不详了,小十年赔进去,眼睁睁让一个又一个熟人上位。 “我也是一见钟情。” “呵呵,反正你也只是和他上了一次床,挤上公交真以为是牢不可破万古长青的联盟了?他这个人真的很坏,做好当前女友的心理准备吧!”许丹青崩溃地讥笑,大臂颤抖两次未能成功挂断电话。 “对不起……我只是……”喻纯阳该聪明也能聪明,通过寥寥几句话,他明白了原因,脸上血色尽褪。 “我对你很恼火,”向莺语停顿,“因为你对我太不信任了,不过对于这件事,迟早要被戳穿,我不怪你。” “如你所见,我不过也就是个小人罢了。” “这样我也很喜欢你。”心情大起大落的青年摆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笑脸,“因为,我也是一个‘真的很坏’的人。” 听到他把许丹青的气话当真,向莺语不由一笑:“好吧,现在小人要去吃早餐,知道坏人饿不饿?” 喻纯阳抽了抽鼻子说:“不要,因为我还要先刷牙。” 神爱世人人人爱自己 离长海街没两步路,立马换了个人间。一排白色的共享汽车静悄悄泊在路边,等着渡人去市中心。两人可以趁着人尚且不多,去茶馆吃一份早餐。 “我们真的要坐这个?”喻纯阳眉头一皱,疑云密布。 谁知道这车被别人用做什么了。 “没本的司机还指导上交通了。”向莺语打开车门,示意喻纯阳赶紧坐进去。 有事她向来都是公车出行,无事时也是公共交通的忠实拥趸,共享经济差不多由她长出三头六臂来支持了。 向莺语从不在乎“拥有”“烙印”,东西好不好另说,达到目的就行。 “不要!我们走过去。” “不疼了又开始逞能是吧?等你走到市中心,中午饭就可以开始吃了。”向莺语想这可能是同类相斥,他竟然鄙夷一辆车的过往。 喻纯阳就在车外默默地站着,他换了休闲西装,显得挺拔又贵公子。回国一个月,虽然他还没有把国际驾照换过来,但他从来都不曾体验过没有车这个概念所带来的狼狈。 “操,什么恶习,”向莺语扒掉外套,动作大得像是要跟谁干架,“给你垫上。” 外套被扔在副驾上,内胆像一块温顺的投降的白旗,向莺语的身上现在只剩下一件黑色吊带了,她的长发被高高束在后脑勺,零落在裸露的麦色肌肤上,像一个静止的感叹号。 男人的睫毛被晨曦照出了很长的眼线,目光只是撇向车门,保持沉默。 “行吧,你自己回去点外卖,”向莺语耐心告罄,“哐”地摔上车门,“宾馆退房反正我一个人足矣。” 喻纯阳听到向莺语的话,咬了咬牙,仿佛做出了巨大牺牲一般拉开车门。 “哎呀,我瞅着这车也没比刚才干净多少呀?贵腚如何了?” 喻纯阳拿出手机默不作声地发信息。 而向莺语满意地挂挡,庆幸自己的远见卓识,拥有一辆车的后续维护之麻烦她现在已经知道了,看看近处的喻纯阳吧。 “李老师,来两份常规套餐,热牛奶一杯。”向莺语对着老板的娘说。 “我也要一杯牛奶。”喻纯阳终于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就是买给你的,行了,自己上楼找个座,我一会上去。”向莺语把喻纯阳往楼梯处搡了一把。 “向记者,这是你男人?挺有福啊。” “李老师,拿我涮?哪来的福。”向莺语作出苦相,一副深受其害的样子。 退休教师李渐坤被逗得呵呵笑:“伺候够了潘安,之前那个博士还念着你。” “本来意志挺薄弱的一个人就别考验我了,我小小本科哪够人家蹬的。” “不就嫌他胖吗。金无足赤,人亦无完人,我看一个个都是好孩子,想长长久久就要相互忍耐。” “道理世人皆知,可能达到老师您夫妇俩如此境界的,屈指可数,前途光明我看不见,道路崎岖我走不完呐。” “你这孩子——快上去吧,今天上面可是有好多漂亮姑娘呢!”老板娘挨了捧,通体舒泰,挥挥手便催向莺语到楼上去。 “那我可得赶快了,那贾宝玉看见了妹妹就往上面扑,把人家吓到管我要钱就得不偿失了。” 向莺语来这家餐厅的原因很多,二楼堪比五星酒店的厕所的便是其中一条。 她有结石,水不离手,膀胱便成了个不争气的漏勺,尿频尿急成了标配,和喻纯阳待一起,水患格外猖獗了。 “你看到刚才那个黑头发的了吗?”厕所隔间外一个人洗着手小声说。 “很难不注意。”另一个人回。 “简直……颠倒众生,机票已经值回票价。”第三个人加入。 “说个男的还颠倒众生。问过褒姒意见了吗,你这审美够开南风馆的了。” “你在瞎想什么?长成那样肯定是弯的啊!” “不,我能感觉到他有过很多女人,有些气质是需要女人浇灌的。” “比如不屑一顾的风情?” “放屁!绝对是钙!” “小声点。搞艺术的,泛性恋,简称乱搞,人兽皆宜,满意了?” “全是偏见,性取向只是个生物学和心理学的问题,跟道德无关。你们之所以大惊小怪,是因为生活太贫乏,天性也被阉割。人家如何都是体验人生,释放天性。你们呢?你们每天释放的只有二氧化碳和尿。”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反正我有点怕他,看上去很好相处,其实内心傲慢的一批,这种呢,也就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了。” “还不允许别人说说了是吧?你今天哪来的暴脾气啊?” “我只是怕你被骗!傻丫头!” “别老和她犟,她就见不得人好,渴望帅哥又故作冷静。什么艺术家,兔儿爷,那都是离咱们十万八千里的事儿。” 向莺语蹲在坑上借放水声笑。她敢说上帝把情节安排到这里已经难以自抑地暗爽了,看得出祂十分无法拒绝构建一个“西西里的美丽传说”式复调场景的诱惑。 真是经典剧目,亘古不变。舞台上只需要个光彩照人的男性,甚至他本人都不必在场,台下的女人便会十分自觉地上演全套评头论足、划分阵营的戏码。像一个个配角,用各自的生命体验和想象力,为男主角写注脚。 当然,她是否是女主角还未可知。真正的女主角,或许根本还未诞生。 回到座位上时,喻纯阳正望着窗外。 “你请了几天假?”女人刚坐稳,他就问,语气里有一种不自知的迫切。 “六个月,明年再上班。” “你认真的吗,”喻纯阳就算再没有上过班也明白六个月的夸张程度,“你不想干了?” “我四年没正经放过假了。” “半年够改朝换代了。”他试探地问。 以为谁不知道似的,向莺语笑:“半年陪你,不开心?” “我还以为你是放不下工作的女强人。”喻纯阳的脸微微发热,不自然地把目光重新撇向窗外。 “为什么?” “你的工作不是很厉害么?没给自己定个十年大计?而且,我记得你之前对自己很严格吧,戴着无框、窄边眼镜,那时候可不流行,只有近视戴……” “工作了也没用。”向莺语一门心思祸害碗里的豆腐脑,乒乒乓乓搅弄稀碎。 “为什么?”这次轮到喻纯阳发问了。 “因为我的事业线很短。” 喻纯阳听到她的话,反应了几秒了。 “短?” “对,短。” 他笑出声,笑得睫毛都在颤。 “事业线?那是——迷——信哪。”说话时候调子拉得长长的,根本没注意到自已的语气带上了金枝玉叶式的嘲讽。 向莺语不在意,她连这都在意才叫见鬼了。 想当初在幼儿园,谁他妈不是根正苗红的唯物主义者。可是现在不一样了,大家都不一样了,什么存在什么本质:你丫本质是啥,主不关心。你说你怎么办?反正“自由”给你了,不如搞点儿迷信,把责任甩锅给无形的大手,思想上的自我欺骗,哲学上的“坏信仰”,俗称给自己找个台阶下,逢人就说:“不是我没劲儿,是命。” 计划她当然也有过,十年后当联合国秘书长时穿啥牌子的裤衩都琢磨过。社会太复杂,计划赶不上变化,变化赶不上领导一句话,领导一句话还赶不上“存在”打个喷嚏。向莺语早抛弃这种天真的妄想了,或者说,选择拥抱操蛋的偶然性。 偶然她采访了一位民俗学的教授,攥着她的手胡说八道一通。嘿,向莺语一下就找到了组织的温暖。她学了这套。俩陌生人杵那儿,跟俩等枪毙的似的,多尴尬。她把手一伸:“来,我给你看看。”就能把天聊活。甭管对方是高官领导还是胡同大爷,一句“哟,您这掌纹可有点意思……”立马打开生动局面。 “我帮你看看。”她诚恳地说。 “嗯……行吧。”喻纯阳矜持地伸出了手。向莺语握住,好像握住他的人生。 “怎么样?”喻纯阳问。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向莺语趁机揩油。那手腕,白白的、香香的、清清爽爽的,像削了皮的竹子。 闻此,喻纯阳扬起头颅,一字一句地说: “反正我是最不信什么命了!” “自己的生活难道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吗?” “事业,爱情,这些东西的不顺如果全部都归结到命运上去,是一种非常可悲的表现!” 青年的发言掷地有声,因为年轻貌美而显得不那么老派、单纯、可恶。 “牛啊,我只是为我不想工作而找借口罢了,”女人冲他直点头,表示完全服了,“那我们就不要再浪费生命,赶快吃饭。” “不急啊,车还没送到呢。” “拿我当司机?” “我可没让司机碰过。” “那你该让司机碰碰,事实上多和工农、工农的孩子睡觉有助于你们这些迷茫的富豪找回当年标榜的姿态,”向莺语挑眉,“真正做到和工农结合。” 宾馆退完房喻纯阳黏黏糊糊要步入同居时代,行吧,去就去呗,还能憋什么坏,向莺语盛情难却,欣然规往。 再坏不过他怀恨在心虚与委蛇宰了她四马攒蹄吊到房梁上展览。 这一块规划得很好,住宅区离尘嚣仿佛有千里之遥。车驶入一片竹林掩映的小径,停在一幢三层小楼前。他们到的时候,钟点工正要锁门离去,见到喻纯阳,笑着打招呼: “喻先生,您的快递搁在一楼客厅茶几上了,我替您签收了。” “知道了,阿姨。”喻纯阳微微颔首,自有他的礼数。 一跨进玄关,喻纯阳径自往浴室去了,只留下一句:“你先坐,我冲个澡。拖鞋在柜子里。” 不过午后一点多的光景,太阳金灿灿地从叶间漏下,催人昏昏欲睡,他倒有兴致去洗澡。向莺语换了鞋,独自走到客厅。屋里极静,只听得见浴室传来哗哗水流声。那个扁平的硬纸盒上,国际快递的标签很蓝很美。 寄件人的名字,是一串流丽的花体字:Victoria。 约莫十分钟,喻纯阳穿着睡衣出来了,发梢还滴着水。他看见向莺语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盒子被她一抛一接,像块烫手山芋。 “是我的颜料吗?” “谁知道呢。” “谁寄来的啊?” “Victoria。” 那名字从她舌间吐出,喻纯阳的脸色倏地白了,一张宣纸被水洇湿了似的。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发了颤,结结巴巴地说:“噢。给我吧,没、没什么要紧的……” 向莺语看他那副揣揣不安的样子,心底生出残忍的快意。这个人,怎么连撒谎都不会,还不如他扑上来冲她撒个娇耍个赖,她一乐准给他了。 “跨国加急件,想必是天大的要事吧,还是号称世界最快的快递公司,”她岿然不动,认真观察起来,“我真好奇了。” 喻纯阳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了。 怎么能让向莺语看到这个东西——那是他三年前拜拜了的前任,足以说明一切了。 说不定是什么录音?照片?或者干脆二合一豪华套餐,要让向莺语看见了,她不得把他当成个天大的笑话,本来就是个看谁都像傻瓜的人,又那么光明正大的,没有肮脏的过去,而他混乱的人生现在就摆在她面前,没有女人能受得了被这样侮辱,她离开自己是必然的…… “还瞒?前女友送来的‘关怀’至于让你激动得热泪盈眶吗,”向莺语从包里摸出一把银色的小剪刀,刀锋在日光下寒光一闪,“你瞧你,脸都白了。我帮你拆开,你不介意吧?毕竟,都过去了。” “不要……”青年彻底崩溃了,他呜咽起来,一步步后退,像是要逃离一个公开行刑的法场,“我求你,向莺语,我求你……别打开……” 喻纯阳第一次除了床之外的地方求她。 他的杏眼里仿佛装了一壶热热的、苦苦的茶水,随时都可以倾泻而下。 但真的很好喝。 向莺语已经闻到挺冲的茶味了,猜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不再看他,手下更加行云流水,剪刀划开胶带,发出清脆的“刺啦”一声。 喻纯阳低着头,仿佛梦游一样小声呢喃:“不……不……” “哦?是个录像带,”女人难得语气抬高了起来,“比我想的还要刺激些!我们一道看看好不好?” 那盒黑色的录像带,像一块小小的墓碑,立在他过往的废墟上。喻纯阳只觉得天旋地转,双腿一软,跌坐在光洁的地板上。他双手抱住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要……我不要看……你会……你一定会……” 完了,一切都完了。 向莺语看着喻纯阳精神崩溃挺可怜的,慢慢走近。 完了。 感到向莺语走近,喻纯阳下意识捂住耳朵,谁知却被她轻轻地搂在怀里。 “别怕。我们看完,照着这里头的,也拍一个,嗯?” 感到怀中的身躯一僵,她吻了吻他纤长的后颈,又补充了一句:“你到底怕什么。” 这个录像带是在早上拍的,喻纯阳显然没有睡醒,全靠女方——非常合她的心意,她确实想找机会看看喻纯阳主动骑坐咬着衣摆豁出全部的样子。 那人身材绝了,洪波涌起让人想到扭曲变形的夏风,炙热优柔地拍人脸上,只留下一身汗。她的某种气质近似于喻纯阳,许丹青的性格看来也是。 人终究在找自己,爱自己。 她转过头,看了一眼床上那位,他失了魂,双眼空洞洞地,没有焦距,直勾勾地盯着地板的某个点。向莺语拍拍他脸:“发什么呆啊,你不看仔细了?等会儿,你可是男一号。台词说错了一句,我真分手,说明你不能公平对待,我这人向来不患寡而患不均。” 喻纯阳闻言含泪望她。维多利亚的骚话真的多,让他那样,不亚于对他凌迟。 他开始痛恨当初那个发照片的自己了——逼事一大堆! 骨子烂(男骑乘/男口女) 一个病人爬上来,带着洗好的、干净的热气。那手伸出来依旧好看,细长,哆嗦着抚箫弄管。 闭着眼睛,顺从地向后挺身,将假阳全部没入,压抑的痛呼、难忍的泪水、都是生理性的,带着天大的委屈。 向莺语想,这委屈是冲着谁的呢?是冲着她,还是冲着他自己不听话的肉?她伸出手,扶住他的膝盖。她打赌她露出了怜悯的表情,这份怜悯,搁喻纯阳现在这当口,多像耍流氓。 坏,真是坏死了。她几乎能听见他心里的骂声。 骂呗,不骂还不刺激呢。 俩人对着念台词,都挺职业。但男人姿势还是不标准,显然恨死了这个,因为让他臊极了又无所遁形吗?无论是男人桃红色的乳珠和迷离的面庞,还是纤细的脖颈和羞人的私处,因为喻纯阳刚洗完澡,整个人笼罩着湿润的气息,完全就是一盘新鲜可口的盛宴。可向莺语要的就是无所遁形——她瞧得真真的,筋是筋骨是骨水是水。咬着睡衣,好像第一次下海又被逼良为倡的少爷,痛苦里掺着爽,羞耻里带着甜,好像整个坏掉了,一种新的、陌生的水雾开始蒸腾,他变得润滑,粘稠,眼瞅着就要绷不住了。 “啊哈……啊……”他呜咽着,向莺语可以从侧面摄像机的屏幕看到舒张开来的优美的曲线。由颈,肩,腰臀组成。 “这方面有瘾是病你去治一治行不行。”向莺语念她的台词。 喻纯阳的心钝,身体却下意识的把假阳夹得更紧了,向后挺起上身,感觉被顶到极限之后,抬起身子将假阳吐出一截,再向斜前方坐下,这样不断地反复之后,他好像找到了使自己兴奋的诀窍,加快了动作的频率,激烈淫靡的水声在室内回响。 “啊……呵呵……去什么外边啊……呼呜我们一起去天堂……”喻纯阳声音开始发颤,他只顾着呻吟,台词有编造的趋势。 向莺语的双手从下面轻轻的抚着他纤细有力的腰肢,仰视着他泛红的身体,微张的嘴中颤抖的香舌以及腹部凹陷处的阴影。 剧烈的动作使喻纯阳的腰越来越软,他的小穴被干的殷红,淫水几乎顺着假阳沾湿了向莺语的小腹,从凌乱的黑发里露出来的面部表情仿佛在抽搐,眼看着就快要哭出来了。 “啊哈…想要……摸我吧摸我……呜嗯…”喻纯阳得不到回应,于是颤抖着手开始玩弄自己的乳头,可怜可爱的乳珠时而被扯起时被按下,明明是自己在亵玩,喻纯阳的胸却挺得像有人在舔咬他一样。 “亲我……我想要……嗯啊…啊我不行……要射出来了……要…啊呃……嗯…”几声尖叫过后,木偶骤然被抽掉所有丝线,软软地瘫倒,汗水沾湿黑发。 “我这想法如何?” 喻纯阳趴在向莺语身上疲惫地抽噎:“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疯子。” 向莺语揽过喻纯阳的头,卷起香舌吮吸津甜,无时无刻不与他相亲相近,喻纯阳阖上了他的眼,专心与之唇齿缠绵。 其实他难过,很大原因在别处。但是他不想现在直接质问这女人。 为什么她会这么淡定呢。 这可不是“能到”的人会有的态度。 喻纯阳清理完看见向莺语在阳台叼着根烟,要抽不抽,整个思考人类未来的操行。 “我,还记得当初在走廊还有一个男人在亲你,还有这个维多利亚,你很喜欢他们吗,要做的程度?”向莺语目视远方,仿佛抛出这个尖锐问题的不是她。 她清楚自己这儿稍微一皱眉,喻纯阳那儿就可能山崩地裂,但现在不问不行了。 难得有一次好奇心多不容易啊。 “你果然还是在意这事?终于装够了,”喻纯阳惨白着脸冷笑,“好的,是的,因为我天生浪,骨子烂,这个答案你满意吗?” 这叫什么话,向莺语刚张嘴,他的电话响了。 “喂,我是Keh。” “辛苦了,我明天八点去。” “没关系,展会顺利是靠你们。” 展会?这小子提前到了笠泽,没在建印,敢情是为这出儿。 趁着他还在讲电话,向莺语走了过去。她没说话,只是把他整个人捞过来,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脸埋进他的颈窝狠狠嘬了一口。喻纯阳的身体先是僵了一下,随即就软了下去,像一截被抽掉了骨头的柳条,温顺地靠在她身上。 第一次强奸他,他多抗拒,挣扎得跟要上法场似的,可现在他就软软地随便她勒,任她搓。 向莺语看过一本书,医学教授写的,但也夹杂异常闹人的私货,书里借男主角之口说,男人是无法想象女人的,一旦试图想象,一旦开窍,大多数男人便会陶醉于那种极强烈的快乐与甜蜜中——从放入式的性转为接受式的性,再也回不去了。 喻纯阳很例外。他明明早就趟过男人那条沟,却还能在女人的岸上走。就像烟,他也抽,都说他抽。可这几天她从来没见过,也不找她要,为什么不要呢。 她把烟放他嘴边,他撇她一眼,含住了,向莺语给他点上,走出去不再听他打电话。 把视频保存到U盘里后,她把录像机挎肩膀上无聊地翻起通讯录,姓王的在很后面了。 她没由来一笑。怪不得隔壁的都是老王呢,人家就是黄雀在后。 那边的人一上来也笑:“我听说你得手了,真打算结婚吗。” “也行,但恐怖的是,他竟然是个需要爱情的男人。” “那确实很恐怖了。所有东西都写在脸上的男人才好结婚。要钱,给钱就行了。要权,给他权就踏实了。这比什么都简单。最怕是那种你不知道他要什么的男人。他跟你说他要爱情,可什么是爱情?今天觉得你陪他看星星是爱情,明天觉得隔壁老王给他换灯泡是爱情。你永远满足不了他。” “真希望他厚颜无耻,麻木不仁。” “谁都有走眼的时候,”女声平和地笑起来,“但你依旧挺喜欢他的。” “这倒没错,我没有变。” “那我能喝喜酒了?” “还是期待我的白酒吧。” 她们笑了半天,又聊起其他的,直到没话,向莺语才踱回房间里,又从身后抱住喻纯阳。 他缓缓吐烟:“明天你有空吗?” “我现在不就是无用闲人一个?”向莺语瞥见喻纯阳居然在网上搜她名字。 “那就请向大记者到敝人的画展露个脸吧。” “不胜惶恐,荣幸之至。” 隔天七点半,他们提前到了,只见乌泱乌泱的人头,单是小语种的口舌,就雇了二十六条,更甭提名媒政商。向莺语还瞅见好几个熟脸,她试图询问喻纯阳是如何认识他们的,喻纯阳心不在焉,通通“不认识”,通通“朋友帮忙找的”。 瓷实的甩手大掌柜。 等喻纯阳讲完话,台下响过整齐划一的掌声。他拽着向莺语的衣服角,从场馆的后门绕到了顶楼上的客房。 他沉默着锁上了门,闷闷地问:“你是不是在骗我?” 向莺语不以为然地转了个圈,开始打量这屋:窗帘布、地毯色儿、床头灯款式——标准的炮房配置。 她骗他的事情挺多,鸡毛蒜皮无伤大雅,不知道说的哪一件哪一桩。 “你搞我的时候其实没什么感觉,对吗?” “你为什么这么想。”向莺语皱眉。 “让我给你口服。”喻纯阳低着头,鸦色头发的遮挡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哈?”向莺语被惊出了感叹词,“你说什么?” “我说——”喻纯阳猛得抬头,杏眼里溢满了莫名的悲伤,“让我来给你口服。” “不行。” “为什么!” “不喜欢,没为什么。” “不喜欢被看我可以把眼睛蒙上……”他几乎是喊出来的。 “没必要。”向莺语打断他。 这三个字,比“不行”更绝望。她又一次宣判他的努力一文不值。 喻纯阳就那么瞪着她,不说话了。茶色的瞳孔里,映着她的脸,也映着一种动物式的、不甘心的倔强。他抓着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向莺语和他对视,由着他把骨头都快捏碎了。 她性冷,这事说起来尴尬,但是事实。说了,倒显得自个儿像个怨妇了——那些年她过得高压锅似的,身体的神经末梢在长年的药物和烟酒里已经锈掉了。一架机器,糟蹋得太狠,零件磨损了,正常的刺激无法让它重新运转。 没劲。太没劲了。 “我想为你做一些事情……我的嘴很干净的,真的,我没有……连蛀牙都没有,你不用嫌弃……你不用嫌弃……” 喻纯阳玩儿“谁先眨眼谁是孙子”的游戏,没两下就败了,论干瞪眼的耐心怎么比得过老油条,他想尽量地让自己处在一个与向莺语的贡献度相同的位置,他本来想冲她亮亮决心,但他看着她的视线逐渐模糊了。 男人的眼眶先是红了,然后,眼泪就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不是哭,就是流,跟身体漏水似的,啪一滴啪又一滴,恰到好处,尤显脆弱。 脑子里面那个声线又涌了出来,像海水一样倒灌进身体,四肢冰凉彻骨:又在用眼泪当武器,你发现的还挺快,目前看来她挺受不了你哭的,所以你用这种方式来诱惑她,呵。 关你什么事,这和你没有丝毫关系。他同样冷淡,清晰感知到泪的轨迹,被女人抬手擦去。 “好吧。”她说。 既然他对守恒如此念念不忘。 男人跪着,纤长的睫毛沉静搭在眼帘上,头部左右移动像在接吻,他卖力又生涩,唇与舌皆颤。 “啧,”向莺语手指头插他黑头发里,猛地往前一拽,像导演在给演员说戏,“你要是能叫出来,我说不定还好点。” 他听话地发出了声音,鼻尖挤出来细碎的,不成调的,介于呻吟和呜咽之间,小奶猫似的,潮湿气味包裹着他,他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向莺语没见啥水花,他自己倒是把自己上下的嘴都弄湿了。原本浅淡的唇亮晶晶、水灵灵,鲜红得跟刚啃完冰棍儿似的。 “行了。” “唔?”他迷离地抬起头,眼角湿润,杏花春雨,一副任君采撷的贱样。 “上个厕所,不然就地解决了。”向莺语起身抽离。 喻纯阳咬了咬嘴唇,扯住了向莺语的脚踝。 “在我的脸上也可以。” 女人扭头,惊得只发出一个啊。 “我说,在我的脸上也可以,在哪里我都可以。”他跪在地上,一字一顿地抬头望进她双眸。 操,恐怕喻纯阳已经疯了,向莺语笑弯了腰,既然他这么想求仁,那就让他得仁吧,有真刺激也是真爽找上门,她多高尚才拒绝。 向莺语先下去的,后背挺得插了根旗杆儿似的,上面什么也没写,但风在。那股春风,就这么从她脸上溢出来,从发梢淌下来,整个楼梯间都弄得喜洋洋的。 喻纯阳他慢吞吞落在后头。虽然眉头轻蹙,但眼角也和女人处于同一个春天。 逛展先逛人,来这里的人,无论皮面如何,骨架子都比寻常人要长一些,或者说,他们懂得如何拉长自己的骨架子。无论男女老少都捯饬得溜光水滑,暗香盈盈,身形挺拔又虚弱,一双双大长腿看得人眼花缭乱。 突然向莺语在一幅叫《尘》的画前站定。 战场上本孤冷而毫无生气的颜色,经过精心巧妙地修改,柔化,散发出暖意,能让观者全身心地安静下来,直透心灵,治愈悲伤。它不要求你做什么,也不评判你什么,它就那么安静地悬着,让你也跟着安静下来。 画作表达出来的性情气韵正与他整个人并不是一脉相承——很难想象喻纯阳的风格竟然是这样人畜无害,这样易于接受。 向莺语走马观花,突然有人在低声惊呼: “学姐?是向莺语学姐吗?!” 向莺语挑眉看向面前这个被电过的贵宾犬,玩味地问:“咱俩睡过?” “学姐肯定不会认识我,没关系!我认识学姐就行!”卷毛男孩耳朵红了,局促地搔头,“附近有咖啡厅,学姐和你男朋友忙完了事愿意听我说说吗?” 向莺语咧嘴:“男朋友,你呢?” “随便。”喻纯阳好似不在意地捂嘴打了个哈欠,傲慢又懒怠的瞬间被完美展现。 特能冲的兄弟特能装。 “我叫李严,新闻学院研一的,这回跟老师过来做报道。学姐毕业那年,我才刚进大学,您不认识我太正常了!”李严找着感觉,话匣子一开就收不住。 “部长的孙子,怎么跑来学新闻了。” “对对对!我爷爷是李复行!不愧是学姐!”李严眼睛发亮,心里直嘀咕:瞧瞧,这范儿,拉轰带闪电,表面上什么都不在乎,实际上对人性和环境的观察再敏锐不过,酷毙了。 “要接班啊。” “不!我、要当战场记者!” 李严第一次见向莺语,是在学生会的历届主席册子上,当时就觉得照片上这女生,眼睛往上挑着,活像只羽毛油黑锃亮的鹰,又狠又飘。 全是听说。 听说是新闻学院头一个爬上学生会主席宝座的,但只当了半年什么油水也没捞到,就辞了。 听说打起官腔来能把人忽悠瘸了,结果扭头就扎战火堆里当记者去。 听说通过她和她的人脉你能和地球上任何一个人产生联系,可愣是没听说她有对象。 李严最迷她写的社评:明明都他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八股文,报的都他妈是同一档子破事,可偏偏她就一刀见血,冷水浇头,只恨不是自己写的。 “哦?”向莺语双手抱胸,意味不明地笑,“看来你等着我问为什么,请问你为什么要当战地记者。” “我们必须把真相告诉全世界!” 她频频点头,看李严像看璞玉,心里盘算着,恶毒的第一刀,该从哪里下:“告诉谁?告诉那帮一边吃着外卖一边刷手机的人?他们会为你点个赞,然后划走去看下一个扭腰的妖精。你的‘真相’,连他们一杯柠檬水保质期都比不上。” 李严眼巴巴期待着:“我还是太浅了,那学姐是为什么呢。” “你问我?你先说说你渴望听到的答案吧。为了理想,为了给苦难的人民发声?得了省省。说得好像拍张照片,喊两句口号,那边坦克就掉头回家了似的。” “失望了,不是你想象的崇高,深沉的人?不是你想象的崇高,深沉的故事?”她笑了,那笑容里有钩子,“要不要跟我走,我们可以多聊聊。” 斗牌传(Angrysex/性窒息) “去哪?”喻纯阳问。 向莺语把防晒衣拉链“嘶”地一下拉到顶,像城门楼子落锁:“去一趟记者站,你不介意,因为就在岭中区,不远。” 说完,她伸手捏住喻纯阳的下巴,跟逗猫似的晃了晃。 “你别回来了才好。”他愤愤地扭头甩开。 李严尴尬地看向窗外。 战场上那么多范迪塞尔,后勤处那么多阿兰德龙,最后还是拜倒在戏子名伶式人物裙下,看来学姐审美不仅不国际,还很传统,大概传统到魏晋时期去了。 不过现代社会的事多的是他看不惯的,他已经发誓不要给自己找罪受,于是他细细回想那位画家的言行,很快又修正观点,开始感慨上天不公。 这个人怎么长的,能把人间刺鼻的烟火风尘味和不谙世事的干净傲慢杂交融入骨血的,他皱眉好像是有许多心事,又好像无一在意。 不像是本地水土养出来的温和可爱的好男人,像再向北一点,热就燥伏,冷就凛冽的地方催生出的大起大落,大痴大妄,大欢大喜,大慈大悲的坏小子。 李严肃然起敬了,这事儿赖不着学姐,这种漂亮祸害,换了谁都得栽。 “咱们走了。”向莺语看到李严眼神发直的望着窗外,肯定在想一些有的没的,不快地提了提他的衣领。 “哦,哦,好,”李严呵呵地走出门外,“好的,学姐你开车了吗?我没看到老师,估计已经把我的车开走了,咱们俩可能要坐地铁。” 向莺语站在门口,看着座位上的喻纯阳接了个电话。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又要打?你家里人怎么说的?” 向莺语刚走喻纯阳的手机就响了。 “今天我怎么在画展都没看到你?嘛,算了,晚上猫院来不来?哦,我忘了你没车来着,现在在哪儿?我去接你啊。”说话的人是赵葵山,擅长自说自话外加好心办坏事儿,专业添堵二十年。 “在艺术馆隔壁的咖啡厅。”喻纯阳兴致索然。 “得令!宝贝儿你候着!” “恶心。”赵葵山完全能想到喻纯阳说这两个字时皱眉的样子。 哗啦—— 一长条绿牌在手里码得跟国防工事似的,密不透风。王喾眯着眼,一边寻摸着那张能让他上听的幺鸡,一边听对家刘馥兴喷唾沫星子。 “哎,我说,”欧阳推了张八万出来,“我要订婚了。” 刘馥兴头都没抬,把那张八万抄过去:“碰!你丫说话能不能别便秘似的,时间地点人物呢,你不是和维多利亚浓情蜜意,又换人了。” “换什么人呐?”顾昌宁一撇嘴,“就是维多利亚,人家要上岸了。” 王喾把刚摸上来的白板狠狠砸桌上,骂了句:“操。要什么不来什么。” “你是缺德事儿干多了,牌都嫌你脏,”欧阳慢悠悠地说,“我这老实巴交的,总算熬到她玩腻了,苦尽甘来,捡个现成儿便宜。” 王喾嗤笑一声:“别恶心我了,就你手最脏。” “你未来老婆那履历,睡遍了半个圈,婚前把一辈子的生活都体验完了,她家老爷子拿枪顶着后腰我都不娶。”刘馥兴说。 “你真落伍,”顾昌宁来了精神,“这叫信息对称,欧阳玩得不比维多利亚花?打张五筒。” 王喾吃了那张五筒,牌面终于顺了点。 “我同意昌宁哥的,”他说,“这世界上最恶心的就是装。你说你是出来卖的,明码标价,那是职业道德。你非说自己是神女,背地里干着男盗女娼的勾当,那就太不是东西了。欧阳哥哥未来老婆可从没说过‘我爱你’这仨字儿,怕玷污了这词的圣洁,多冷傲!” “屁!”刘馥兴把牌一推,“听了!我们这帮人的婚姻就是合伙开公司,搭伙过日子,所以他俩那不叫结婚,那叫资产重组。”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欧阳突然幽幽地开口了。 “你们都说到点儿上了,但都没说到根儿上,”他把一张西风丢到牌桌中央,“你们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娶她。” 欧阳顿了顿,享受他们三个投来的求知若渴的目光。 “因为踏实。” “踏实?”仨人异口同声。 “对,踏实,”欧阳说,“她是明码标价的期货,价格有波动,但价值看得见,那不叫放纵,叫在上市前充分接受市场检验,最后被实力雄厚的买家收购了,懂吗?把烂事儿都在婚前干完了,婚后反而没那么多新鲜想法了,踏踏实实当个阔太太,这叫‘利空出尽是利好’嘛。” 屋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码牌的哗啦声。 顾昌宁半天憋出一句:“操,听你这么一说,我都想娶她了。” 王喾看着手里的牌,清一色坎儿上一张幺鸡。去他妈的维多利亚,他这辈子唯一的追求,可能就是摸一把大的,或者不带拐打出一枪一穿五。 “别聊那骚娘们儿了,”他有点不耐烦了,“赶紧出牌,谁啊?到谁了?” 欧阳懒洋洋抬起眼皮,从牌堆里摸出一张牌,看都没看,甩手就扔了出来。 “幺鸡。” 王喾把牌一推,整个人往椅子上一靠,像泄了气的皮球,但嘴上却无比硬气。 “胡了。给钱孙子。” 这地儿叫“猫院”,一个洋名叫“飞鸟提香”,没人记得住,就记住了老板养的那十几只懒得动弹的肥猫。 猫跟这帮人一样,都是一副欠操的德行,喻纯阳到的时候,人已经挺齐,麻将的哗啦声正响得热闹。 “呦,这不是一个多星期没见到人影的喻大少吗?今天我们几个特意去展子上给你捧臭脚,也是没瞻仰到您老,你忙什么去了?”欧阳一边斗麻将,一边斜眼抱怨。 “关你屁事。” 欧阳也是早已习惯喻纯阳如此态度:“行,不关我事儿,我斗牌,我闭嘴。” “这可关我事了!前天说好的车,911进化版,经典银,贯穿尾灯,升降尾翼!你看见那车腿都得软,结果呢,一整天,你人呢?”沙发上歇业的刘馥兴跳起来激动地说,他身旁的女伴儿都被吓了一跳。 牌桌上有人哀嚎:“操,刘馥兴你个卖屁股的!有这好货不先紧着你爹?” “我爹是你?当初那辆918你怎么不让给我?这辈子咱们割袍断袖,呸呸,断义,操!怎么还打人呢?!” 一时间房间充满了群魔乱舞的气息。 他们很少聊女人,女人是变量。聊车,聊钱,聊怎么弄死别人有意思多了。 “王喾什么时候走的,赢了就跑啊,还是他爸又管着他了。”顾昌宁环顾四周。 “不是,”欧阳招呼赵葵山来帮接班,“非格地区又要打仗了,军火商的库存得清一清,王喾他爹那几口油井,正好给第一波当了靶子,这几天玩命转移资产,又怕惹这个又怕惹那个的,要我说干嘛非在那边搞石油。” “非格地区一年前协议都签了。”喻纯阳脑子里“嗡”的一下,不祥的预感,那个学弟,那张该死的脸……原来是去送死的。 “那玩意儿不就是一张手纸,拉完屎就得扔。” “诶!资本,诶!万岁——你怎么了。”赵葵山低头便看见喻纯阳手紧紧握成拳,关节泛白。 “常岷,这次打击力度怎么样。”喻纯阳垂着眼皮。 “自然不是演习,”欧阳自认为讲了个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不把人打回石器时代,那都不叫外交,王喾他爹这回要是……” 喻纯阳猛地站了起来。 整个屋子的人都看着他。 “我走了,刘馥兴,车钥匙。” “啊?这就走?”刘馥兴愣愣地把钥匙抛过去,“我去,一句好听的都没有?” 有人笑:“你也贱,挺直的,干嘛老蹭他的冷腚。” “Keh不是刚交了个女朋友吗?会不会是想他女朋友啦?”刘馥兴身边的女伴极力为同胞刷存在感。 “不可能,赵葵山找来的能是什么货色,喻纯阳不知道这个理?” “我看他精神萎靡,开车别出什么事。” “开玩笑,他开车技术比我们好多了。” 向莺语送李严去机场途中,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向莺语女士吗?这里是108号警局。您家属在十字路口发生交通事故,请您尽快过来一趟,进行事故协商。” 家属。向莺语陌生地咀嚼着这两个字。父母都在外地。那么,这个“家属”,除了喻纯阳,还能是谁? 飙去警局的途中她还自我安慰:没关系,还能协商,说明问题不大。 “女士,喻先生非本国公民,需要您做担保。对方车主有急事先走了,这是电话,希望私下协商。”一个三十多岁的女警把纸条递给她,眼神里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审视。 “另外,喻先生的车,要扣留十五天。” “他人在哪?” “审讯室。签个字,您就可以带他走了。” 向莺语“哐当”推开门,喻纯阳在角落的椅子上靠着。她没出声,就那么盯着他。 他跟后脑勺长了眼一样,愣是不敢完全回头。 这副怂样儿,比撞了车还让向莺语火大。她走过去,一把薅住他后脖领子,跟拎个破麻袋似的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拖出警局,打开车门,金贵的少爷直接被搡进了副驾里。 “对,对不起。”喻纯阳怯生生地黑夜中,他的眼睛越发清透,恍若海上生起明珠。 车门“砰”地关上,车内灯亮起。向莺语扯了扯他的脸,手一松开,他脸上顿时出现了道道红痕。 “疼吗?”向莺语点点他额头上的擦伤问。 喻纯阳赶紧摇头。 “车道还没适应,就敢上路,想死?” “不是我……” 没等他说完,女人的牙齿就重重地落在了他的脖颈上。不是吻,是咬,留下一个清晰的齿痕。然后,她才封住他的嘴,直到他浑身发软。 “想死?我成全你。” 连腿都伸不直的车里她疯了似的折腾他,生硬地折迭他,喻纯阳的腿压到了肩胛骨的位置,弯折身体,迫使臀部高高抬起。随便抹点油就上了活塞,黑粗地假阳缓缓抵进穴口,场面凶残。 “别闭眼,给我看着,看你是怎么死的。”女人命令。 喻纯阳泪眼婆娑,看自己屁穴被假阳插进插出,淫液四溅,起初的疼痛过去,情潮很快汹涌而至,紧致穴口被撑得极大,女人的每一次抽插都能带出殷红的肠肉,透明晶莹的肠液把假阳染得发亮,淫靡不己。 看了几眼,最终不忍猝看,薄唇翕动几下,挤出百转千回的甜腻。 “回家,回家吧。”眼泪一颗颗滚烫的落下来,他敏感不已,觉得外面每一辆开过去的车都在看他笑话。 “家?你只有我了?你赖上我了?”向莺语在他耳边笑了一声,卡上了他脖子,“你死了是不是还要我帮你摆酒啊。” 虎口触碰到了他喉咙的软骨,感觉到了静脉鲜活的鼓动,她又继续掐下去,喻纯阳的下颚渐渐抬起,剧烈地咳嗽起来。 实际上有一瞬间,喻纯阳已经意识朦胧,之前向莺语也会掐他的脖子,但这次他感觉仿佛掉进了深海,哪怕再迟一分钟或十几秒,他都可能断气,他紧紧扒着向莺语的手臂,骨节发白。 “好黑……呜向…咳….” 他间歇窥见了死亡的世界后,浑身的气血上涌,仿佛烈火焚身,同时被一榫一卯钉入座椅。 “我不是在跟你玩你喜欢的,”向莺语松了松手,“这车是报社的,不许弄脏。” 喻纯阳被操弄双眼失焦,双腿无意识蹭弄着车座,不停地小声祈求,想要唤起身上的这个施暴者的一点怜悯:“我不射,不要生气,我再也不开车了。” “呜——!”喻纯阳突然尖叫,“不要……再找了……不要再深了,那里啊嗯……真的会射的!” 向莺语盯着两人的交合处,他的大腿内侧原本因常年不见日光而白皙地发亮,但是在激烈性爱中被衣服摩挲发红,像草莓慕斯。 喻纯阳薄唇翕动着,除了喘息,挤不出半点话语,他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滚烫的落下来:“对不起……” “我气什么,气你开车吗,我有什么气的,我是你随便人生的受益者,现在依旧享受,怎么,后悔了?如果你之前睁开了眼睛,不随随便便接受我,也不至于被这样?我就要这么折磨你,不干有的是人干,与其别人干,不如我干。” 喻纯阳眼角染得绯红,艰难地扭过头,对向莺语扯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 “我一点也不后悔我之前的不检点,不然,也不会遇到你……勾引你爱了你,我只是失望,总觉得我们可以拥有更美好的故事…唔……我觉得我现在是一个很好的人……” “我爱你,是因为和你在一起时,我的样子,不光是,因为你为了我做的事,还是因为,为了你,我能做成的事。” “我喜欢你,因为你唤起了我最真的那一部分。” “撞到车,是因为我害怕你死了,死在战场上,我害怕——啊!”喻纯阳被狠狠撞了一下,思绪还没跟得上身体便直接高潮了。 “所以你就开着那辆骚包的车,想冲过来拦我?”向莺语爬起来,点了根烟,摇下车窗,烟雾一下子就被风卷走了,“你脑子里装的都是豆腐渣吗?你撞死了,我就不去了?” 他瘫在座位上没声了,就是抽噎。 过了半天,向莺语把烟头摁灭在窗外,长发被风吹起,像是旅人道路上漂泊的旗帜。 “行了,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真不知道你从哪知道的,大段大段表忠心的话,跟入籍宣誓似的,一边喘一边背台词你累不累。” “别把我的纯洁和道德挂钩,我不乱搞只是因为没有喜欢上谁,我告诉你,你死了我可不会哭天抢地的,我立刻找你的轮回转世,看看他有没有我喜欢的骚劲,择优录取,你也别丧着脸,我就是一普通品种,死了还会及时补货。” 喻纯阳抬起那张哭花的脸,衣衫凌乱,看着她。 “别气,我……我给你舔干净……”他看着她沾了东西的手,小声说。 向莺语瞥了他一眼,擦了擦手:“跟你开个玩笑,这叫安格瑞赛克斯,别说你没听过。” 就像一场梦(Phonesex/浴室自慰) 5克正山小种茶,40克奶粉,10克太古红糖。瞧向莺语的架势,做化学实验似的,一本正经,也不知道要毒死谁。 “这是什么?” 喻纯阳洗了个澡后在二楼沙发上蜷成一小坨看书,面对向莺语递过来的热饮,不解地推了推眼镜。 “向氏奶茶,”她竖起了大拇指,活灵活现地自夸,就差敲锣打鼓了,“老店无差评,因为喝过的都死了。” 又犯浑。喻纯阳“噗嗤”笑了。 干嘛故意这样,他没理由生气,他从来不看人说什么,只看人做什么。 他包扎着伤处有些孱弱,正了正脸色,摘掉眼镜,吹毛求疵的劲儿就上来了:“那珍珠呢?没珍珠叫什么奶茶,跟吃饺子不蘸醋有什么区别。” “操,我装回人干点人事多不容易啊,没有!不过我煮了红豆,一抿就化,哪有人喝奶喜欢吃黑的珠珠不喜欢红的珠珠,红豆不是更香嘛。” “你要喝吗?”喻纯阳红着脸喝了一小口,味道还可以。 “不用,我今天喝很饱。”她那双眼跟刀子似的,里头全是坏笑。 “你!真是!”喻纯阳终于受不了向莺语接连不断的颜色腔调,生硬地转移话题,“没想到你还会做这种东西。” “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我高中还得过八百米跑女子组的冠军。” “这我倒是能想到。”喻纯阳把杯子放在桌子上,若有所思。 “也是,我双腿的有力你肯定……”喻纯阳气急去捂住女人的嘴,结果让她顺势一带,整个人就栽进了她怀里。 和他同款的香波,还有她肋间渗出奇特又微妙的铁锈味,像濡湿火药的引信。 既危险又疲倦,引线烧到一半放弃爆炸。 “你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喻纯阳等了许久,而向莺语只是抱着他。 她脚尖轻轻点地,像是在打拍子。 “你将是轻佻多情又堕落,让我惊诧又错愕,唇纹印我,在你的胸脯上。”向莺语低低地唱,热气全喷在他脖子上。 这个歌剧唱段喻纯阳正好听过:“你真拧巴,有话直说行不行。” 向莺语白他一眼,没理他这茬儿,接着往下:“经由我的双唇,轻吻你的手……” 到这儿,她卡壳了,光剩哼哼。 “唇纹印我,在你的红杏墙,未来将要被谱写,我要把我所有的意乱情迷,刻进你的纸醉金迷。” 喻纯阳接上了,唱完他还一扬下巴:“非说这是对时代的深情告白,我觉得其实莫扎特就是想出名想疯了。” “英雄所见略同。” 你一句我一句泄愤似的把一首挺浪漫的曲儿糟蹋成二人转哭丧。唱完,俩人都乐了,笑得东倒西歪,惺惺相惜。 笑够了,她就把他脑袋按过来亲。男人也没躲,张开嘴让她进来。任她拨弄,吃还带着奶茶香甜的口津。美人在怀,向莺语却兜兜转转,想到了当年她从无名氏指节掰下来的拉环。 那之后她就被保护性地按在燕平了,美其名曰后方统筹。 喻纯阳把它放哪了? 次日清晨,喻纯阳醒了,身边是凉的。楼下那杯没喝完的奶茶,更凉透了。向莺语背着包就走了,只留下了一床玩具。 他重新躺下,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 做了一场了无痕的梦似的。 嗯,大不了又回到最初的生活,他还可以接受。 “这书有那么好看吗?”赵葵山一脸难过。 喻纯阳捧着一本《布德尔》看得若有所思:“好看,把西方拱斜派雕刻史和大师传奇揉合得很好。” “你放——”赵葵山的肩膀被拍了一下,顾昌宁冲他使了个眼色:别惹他,这孙子又焦虑了。 特征明显:看他根本不感兴趣的冷僻领域原文书籍,也不知道他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 赵葵山无语了:“有什么可焦虑的,刘馥兴又没说让他赔那车。” “喻纯阳,你藏人了?垃圾桶里有一坨长头发,不是你的吧?”刘馥兴从卫生间走出来,“叫她出来玩啊。” 顾昌宁起鸡皮疙瘩:“你这祸国殃民的爱好何时能绝。” “她出差了。”喻纯阳细白的手指轻轻地翻页。 “还是有业人员,”刘馥兴搡他,“她叫什么?” “你有必要知道吗。”喻纯阳又翻了一页。 “听听也无妨。” “向莺语。” 空气安静了三秒。 “操,”刘馥兴脸都绿了,“间关莺语花底滑的那个吗?见面总背个包。” 喻纯阳终于抬头了。 顾昌宁赶紧当和平鸽:“淡定,淡定,同名同姓……” “同个屁的名,那次反垄断的事儿,就是她查的,那个记者,那个土匪!”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又被喻纯阳挖墙脚了。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我爸还每个月给主编台长上供呢,大家都喝同一杯酒,两位阁老都是忠臣不是奸臣。” 刘馥兴念起诉书似的激愤:“讹了我多少钱,她那个包里装了多少我的钱,我他妈不说,关键是她态度差,特别差,钱总是小事!你知道她怎么讹的吗?分期,收租似的,每次来都一副什么鬼表情,还有燕平几套二期的房,这个账我又雇了几个高财来平,说到雇,她塞了无数个人到我公司里来,你说我一个搞汽车的招她的师弟师妹干啥?拿我当人情了,当扶贫了,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给她面子,她拽我鞭子!” “阿——嚏!” “有人在骂你。”身边的摄像大哥擦了擦镜头说。 “正常,没人骂我我都不踏实,还要彻夜反思最近是不是做人事了。” 赵葵山拍手:“牛啊,被人骑脸输出了。” 刘馥兴拍手:“那估计真被骑脸输出的还是喻少。” “没啥值得激动的,诶,我说今天去欧阳家庄园玩吧。” “也就只有庄园能治愈我了,”刘馥兴长叹,好像受了多大内伤似的。 “我不去,累。”喻纯阳的书被顾昌宁抢走翻了一番,又像扔病毒一样扔回了他手里。 “不,”赵葵山和刘馥兴一边一个,“绝不许你一个人逍遥法外,你悔改罢!” 这里是洲际南端,一座不为人知的岛屿,被欧阳常岷父亲那一代卖下,建起庄园,总是让人错觉回到了上个世纪那帮遗老遗少的花花世界。 有钱人的快乐就是那么简单且枯燥。 欧阳常岷擎着香槟在角落里给女人们讲着笑话。女人们也应景地笑着,她们年轻漂亮充满活力,追求一劳永逸的财富,或出身名门,只热衷舞会,在灯红酒绿里寻求自我迷失的快乐。 “嗨,欧阳,”刘馥兴不抱希望,“还有位置吗?” “来晚了,快线总是人满为患。” “那就快来陪我赌几把,我今天得知喻纯阳在和谁玩我都要疯,他眼光也太差了。” “哦,上次他还找我问圈子里的事,正好什么品种都有。”欧阳笑。 赵葵山,顾昌宁也作鸟兽散,各寻乐处。 喻纯阳站在二楼透过玻璃往下看。所有人都急着证明自己活得特精彩特幸福。 夜色自带蒙汗药,快节奏的交响乐牵引着心跳,水池倒映出逆转的伊甸,这里的人在疯狂游戏,那里的人在大磕大吸,这边闪光耀眼,宝气琳琅,那边低暗阴秽,私语切嘈,群魔乱舞,宛如炼狱。 他没下去,用盘子捡了大堆甜点,一口气跑到了四楼的卧房里,坐床上,不声不响地往嘴里塞。 奶油、巧克力、果酱、金箔,都特别好吃。 他吃着吃着,反胃,然后眼泪就下来了。 我是在自欺欺人,我回不去了。 我想你。 他起身进浴室。浴室很大。墙是那种竖条的镜子,巴掌宽,一条一条的,把人分割开。大理石的冷光嵌在镜子的缝隙里。整个空间因此显得不那么结实,有点摇晃。 烦躁地打开淋浴,水痕映在他光洁的身上,产生了一种釉质的光彩。 雾气起来了。 喻纯阳征征地盯着镜中的躯体许久。镜子里是一个的陌生人。他缓缓地抬起了手,非常慢,像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他的指尖要去碰那张脸了。脸上布满动情的红潮。有一种饥饿,是喂不饱的。 这张脸是值得喜欢的吗?她很喜欢吧。 他把脸贴了上去,镜子凉凉的,却缓解不了脑海的燥热,鬼使神差地,他碰了自己。 他把手指放进了菊穴之中。 “唔……嗯…” 逐渐瘫软,顺着镜子一点一点地滑了下去,直到整个人跪在了地板上。 他只模糊地看到镜中男人眼角绯红,这镜子镶嵌角度如此巧妙得让人羞赧,他厌恶自己淫乱的丑态,却不知道在他者眼里,美人自慰时的样子是一幅多么让人口干舌燥陶醉其中的画面。极品脸蛋布满潮红,眼里噙着泪,晶晶亮亮的,两根细白的手指每次在菊穴进出都能带出透明的粘液,拉成细长的银丝挂在腿上。想要从这场自慰中脱身而出,体内却又渴望着更多,矛盾的思绪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前列腺被手指摩擦着,深入浅出的抽送力度越来越大,喻纯阳双腿发颤,情欲加深,哗啦啦的水流声朦朦胧胧地遮掩所有,让他逐渐失去羞耻感,蜷成一团。 空闲的手无意识地摸、摸、摸终于摸到了台子上的手机。 他眼神迷离,戳啊戳。 “我正想打给你呢,磨了快一个星期他们终于放过——不要拿我当助兴的啊喂喂喂,谁在玩我男朋友。” 喻纯阳趴跪在地板上,手惯性地在菊穴里进出,靡艳的媚肉随着抽插反翻,分外色情,他腰身下塌,前胸贴在地板上,随着指奸的频率在地板上蹭着两颗乳头,待人采撷的朱果耸立在雪白的胸脯上,敏感得不行。 “嗯啊……想要……” 张着嘴,含糊不清地呻吟着,涎水沿着嘴角流淌到地板上。 “对面的给我开视频吧,我绝对纯良还有绿帽癖。” “不会都塞满了说不话了吧,对我宝宝轻一点,他最怕疼了。” 听到女人的声音后喻纯阳揉捏的动作愈发凶残,好像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玩坏,快感以成倍的速度席卷了大脑,视线被涌上的泪水染得模糊不清,他有些害怕一个人的高潮,不由得咬着嘴唇低声呜咽起来,手指和脚趾都舒服地蜷缩着。 “啊……操我……只想被你操,快来…嗯…我想要…嗯啊…” “呜…好……难受……啊嗯…” 对面不和向莺语玩,似乎已经彻底耽溺闺中,一个人的独角戏总是没意思,女人撑着下巴缄口不言,打算只做个耳朵。 那边的人却立刻喘着,啜泣越来越娇柔妩媚:“说话……要你……一直说话……” “行,”她又开朗地笑,“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某地飞机场正在鸣放礼炮,妻子问丈夫:放炮干什么?丈夫回答:欢迎总统,又响起一炮,妻子再问:怎么搞的,第一炮还没有把他打死……” 听不到什么笑话,他只需要她的声音。这声音本身就是一剂猛药,红舌在口腔里犹如电击,喉结好像在吞药丸。 他就情热难耐,他想象向莺语在辱骂他,掰开他的大腿操干他的穴,淋浴的水流落在他的腰上,仿佛在鞭打他。他的手指不断摩挲着前列腺的凸起,失控的恐惧与快感沿着脊髓顶到大脑,目光失焦,双眼失神。 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又很快就戛然而止。 “玩儿爽了吗?” “呼……不爽。”喻纯阳犹带哭腔地嘟囔。 “都骚成那样了还不满意,你没经过我的同意就自助,我还没说如何罚你呢。”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喻纯阳疲惫地擦干自己,坐在了床上,打开了视频通话。 “你现在在哪里?带药了吗?” “欧阳家的庄园,唔,没带。” “哦那个庄园,你和我玩得太接地气了我都忘记你们一群畜生如何不拟人——你在那待几天?” “睡一觉就回笠泽。” “我过几天可以见你一面,之后转机飞非格啦。” “你干脆直接飞去得啦,见我干嘛。” 向莺语当没听见:“我给你带礼物了哦。” 喻纯阳的表情松动,泪水夺眶而出:“你总是先打我一棒子再给我一颗枣,履试不爽,是吧。” 王喾人如其名,是个妥妥的酷盖,王者气息时常萦绕周身。物以类聚这话搁他身上一点不掺水,他的哥们儿,啧啧,也都是一水儿的……咳,好青年,真真的。 今天他的想法有些动摇。 “最近怎么了?我们还是不是乌托邦大家庭啦,理想国的牌子还立不立啦。”王喾剥了个橘子放到自己嘴里,不满地嘀咕。 “喻纯阳?”欧阳开口。 “嗯?”喻纯阳在沙发上卧着抠手,十分认真,只懒懒应了一声。 “我把维多利亚……” 喻纯阳语气阴郁:“我还没找她算账呢。” 王喾急得抓心挠肝,刘馥兴又不在,只能拉过赵葵山问:“什么事啊?” “喻纯阳前段时间不是又谈了一个?” “什么时候啊,我怎么不知道……”王喾呆头鹅似的。 “你能知道啥?天天不看手机就知道打游戏,就五月初嘛,晚上晒了张影影绰绰的‘战利品’照么。” “行啊你!这宣传口的工作干得挺到位啊?月老当的还可以。”王喾不吝赞美。 “别别别,我不是,我没有,我担不起!”赵葵山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一脸避之不及,“那女的,十年前就认识喻纯阳了,精得跟猴儿似的!”之前可能还认为这是自己的功劳颇为得意,许丹清来找他不依不饶后就换了口风。 “所以这和欧阳有什么关系?”值得集体摆脸子? “和维多利亚……”赵葵山刚想细说,就被沙发上的喻纯阳狠狠踹了一脚。 “有关系?”喻纯阳闲闲地问。 “喝一杯怎么样?”赵葵山从善如流地转移话题,大包大揽,“欧阳也真是的,今天就你请客吧。” 想到明天向莺语才到,喻纯阳猝郁地点了点头,欧阳扯出个笑模样,算是也应了。 向莺语没想到叙旧也能碰到熟人——维多利亚小姐,上回见这位,那可真是坦诚相见,冷不丁穿上衣服,还真有点儿不敢认。 “你说给有对象的人寄当初的录像带是什么心态?向莺语趴在栏杆上,远远地望见了几个身影,回过头问身边的朋友。 “囚徒心态。”女人气定神闲地吐出这四个字。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王淑,拜托了,我屋子里面还有一箱物件,都是我师父开过光的,你随便拿吧,天师手笔必属精品,遇上粽子保平安没有问题。” 王淑笑面佛似的:“你师父知道了找我要怎么办?” “别管他。这么说定了,我且看看这情节该怎么发展。” “不下去啊。” “坚决给他犯错误的温床,”向莺语回头,“维翁不没收他你上,他特天真,说懵就能得手,你嘴不在我之下。” “我?我只接处。” “操,忘了你们这些富豪都是封建余孽活化石。” “我只是渴望纯洁的爱情。” “纯洁是什么?纯洁是一个社会学概念,它跟爱情没半毛钱关系,只跟所有权有关系。你希望她是张白纸,你好在上边胡写乱画,显得你牛逼,显得你是第一个人,跟尿圈地盘一个德行。你往深了想,其实挺禽兽的。” “不用往深,这我承认。” 向莺语笑了,又趴回栏杆上,不动了。 “你真挺喜欢他的。” “我这种巨门文曲坐命的天生颜控,只能找太阴坐命的蔫美人对食,这辈子就这么着了。” 小别胜新婚(试玉势) 向莺语对着镜子擦口红,动作利索得像给枪上膛,顺道和她坐了同一班高铁的李鸿儒不由脱口而出:“嘿,你这色号够绝的啊?哪个坟头刨出来的?” “没记。看上眼了?”向莺语斜了她一眼。 李鸿儒点头如同鸡啄米:“涂上跟刚啃了俩死孩子似的,这架势,是准备去血洗哪家托儿所?” “介意我用过吗?不介意就给你。”向莺语“咔哒”一声合上口红盖,“之后我也用不到了,宝刀赠烈女。” 她对其他彩妆不感冒,却很喜欢口红这种东西,或深或浅,流露出红的忙碌、狰狞与胸襟。 “谢主隆恩。等大王你凯旋,我拿你上次赏的那一百块,请你吃麻辣小龙虾。” “嚯,那钱还没造完呢?就爱听你谢,五花八门的,老子总乐意赏小子点儿。” 李鸿儒心里嘀咕:您赏的破烂我都收着呢,脸上依旧是笑,可那点好奇心终究像油花一样从心底冒了出来,憋不住了: “不占我便宜你能死是吧?别笑了别笑了——是不是让哪个孙子给捋顺毛了?”自打向莺语回来,那股子嘚瑟劲儿,隔着二里地都能闻见。 “嗯。” “靠!真的啊?办了吗?”李鸿儒心里“咯噔”一下,跟掉冰窟窿里似的,还腆着脸问。 “算吧。” “上垒这么快!”李鸿儒惊呼过后,不由严肃地问:“他人怎么样?不许用还行,不错之类的词。” “还——是一个绅士。”向莺语正要说还行呢。 绅士。绅士跟白马王子不沾边儿,跟上流社会倒是穿一条裤子,阶级感焊死在脸上。再想想这月内上垒的速度。极度浪漫主义者李鸿儒啧了啧嘴:“我操,听着就累,把你丫开除我偶像队伍。” 向莺语哈哈笑,那笑声里有种谣言被散播出去的狂。 喻纯阳那些全须全尾,里里外外,边边角角,都是她通关全图鉴的奖励,想知道城里什么样?自己拿命来攻。 “你不能丢下我。” 没头没尾她不明白了:“什么?” “我能去吗。” “能啊,但他们围成一圈轮你我真只能躲车上拍。” “不会的。” “会,我亲眼所见,十几岁的孩子。” 喻纯阳闷闷道:“……对不起。” “没关系,”向莺语特痛快,“我很弱小,你完全可以另寻高就。” 想到那天晚上喻纯阳的大变脸,向莺语又摇头发笑。 她本来打算下了飞机就奔长海街,结果李鸿儒非拽着她一起去峰会会场:“你现在是越来越有德行了,和‘绅士’睡一觉让你觉得我们这种在地上刨食儿的凡夫俗子都入不了你的眼了?” 会场里,她收到喻纯阳信息。 “对不起,我那天太情绪化了。” “继续保持,我欣赏你的情绪化。” “那你为什么要生我气?” “我没生气。”向莺语拧开矿泉水瓶喝了一口水,沁人心脾。 “你那班飞机都到了一个多小时了,别告诉我路上可以捡金条。” “急什么。”发完仨字儿,向莺语眼皮都没眨,手机往兜里一揣,像扔了块石头,沉下去,再不想了。她转头对李鸿儒说:“里头有冰镇饮料,杵在这儿当门神?” “我内向,就喝你的,喝你剩的。”李鸿儒白眼。 “那确实,也就窝里横的本事,”向莺语笑着骂了一句,“一会儿陪你把采录弄完我就撤,屁大点事非要拉上我。” 李鸿儒眼皮一耷拉,含糊地应。 向莺语拿瓶底儿怼了怼她胳膊:“要不我跟老大说说给你调去看大门,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多体面。” 李鸿儒郁郁寡欢地瞅着天花板:“看大门?那敢情好,不走弯路。” “能不能对自己狠一点,舒服是留给死人的。” “那你很舒服了。” “这话倒不错。” “你去了非格还能活着回来吗,我要不还是今晚把麻小请你吃了吧,让你死也死个明白,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远没有咱们的地沟油龙虾来得实在。” “滚蛋,留着给你自己买个意外险吧。起来,早弄完早收工,我看着这帮绅士就犯困,别睡他们肚皮上了。” 向莺语帮着弄完那堆破事儿到“源”的时候天都擦黑了,色泽已经是一种暧昧的灰紫色,像块陈旧的淤青。 那一天肉麻兮兮、几乎带着表演性质的夕阳,今天吝啬地没有出场。 喻纯阳这孙子还是没记性,门又没锁。向莺语又好气又好笑,心说这也就是我,换个人早把你这儿搬空了。 落地窗的厚重帘幕被完全拉拢,隔绝了外部世界最后的光线和声音。室内是暗的,像一个洞穴的深处。喻纯阳就在这洞穴的中央的沙发上,睡着了。他的呼吸很轻,香甜无比,不口呼吸。 就是一小猪。 “嘿,喻纯阳,该醒了,接驾接驾。”向莺语坐到另一张沙发上,把包扔地上。 “唔……不……”他翻个身接着挺尸。 “起来,一会儿带你出去吃饭。”向莺语平静地翻了翻包,拿出了一个小盒子。 喻纯阳终于慢慢地睁开了他娇贵的睡眼,但纤长的睫毛还是无力下垂,声音又沙又软,跟没断奶似的:“抱。” “给你一巴掌都是抬举你。” 向莺语没有动。从她的位置去拥抱他,姿势会非常别扭,一种施予和接受的姿态会变得过分清晰。她干脆掐他温热的、带着睡眠红晕的脸颊。 “疼。”喻纯阳缓缓起身揉眼,打了个哈欠,爬到她那边。 语气是下意识的:“你今天涂的口红配你很好看啊。” 向莺语用手揽过喻纯阳的脑袋,对着他的嘴就吻了下去。 “唔……” 喻纯阳刚睡醒,搭上女人肩膀睫毛半开半合吻得依恋,甚至陷入一种忘我的状态,像小动物亲主人。 “谢谢,也很适合你。”向莺语满意地看着喻纯阳被粘上蜡质和油脂芬芳的膏体的嘴唇,像雨后残红,晶莹剔透的,和他水润的眼睛一样惹人怜爱。 “喏,四年工资都砸进去了,给你弄了个大玩意儿。”向莺语松开他,转身去够盒子。 “我也给你准备了,”喻纯阳声音蔫了,他预感自己的落败,“没你那么败家……” 向莺语忍着笑疯了,她那记者基本工资也就仨瓜俩枣,全靠外快撑着。四年工资?听着吓人,真相只有她自己知道。 谁让她就爱看喻纯阳这副失落的小模样,多逗啊。 “研究民俗的老教授,早些年教过我怎么看手相骗人,我从他那儿淘来的。”向莺语慢条斯理地拆包装。 “这是什么呀?我不要!”喻纯阳一瞅盒子里那东西,眼珠子瞪得溜圆,眼圈瞬间就红了。 这色,不仅膈应,而且冒犯。 “来,你摸摸这个,”向莺语不由分说拽过喻纯阳的手就往盒子里按,“据说是温玉,年头不短了,手感跟活人似的。” “不要,这上头有菌吧,恶心死了。”那触感腻歪得他浑身一激灵,直往别处钻。 “放心,我拜托过科研室的朋友了,它现在很干净。向莺语牵引着喻纯阳的手轻轻蹭。 “你——”喻纯阳气得脑门儿疼,“你还敢拿给别人看,你有病啊,满世界展览去啦?” “毕竟是你用的不能不尽心,”向莺语叼着他那红得滴血的耳垂,神神秘秘地推销,“听说这玩意儿有时候能自个儿发烫,暖宫,怎么着,不想试试?” 向莺语那热烘烘的鼻息喷在喻纯阳脖子上,他身子立马软了半边,嘴上还硬扛着:“谁爱试谁试去,赶紧给我拿走,碍眼。” “钱已经花了,总要听个响。”向莺语扒他。 “呼……比真的好多了……”喻纯阳没出息地闭上眼,无意识舔了舔嘴唇。 “嗯,吃饭去。”向莺语灌了口水。 谨遵守恒原则的喻纯阳当然不愿意,强撑着套上衣服,把向莺语拽上二楼画室。 “给我画遗像了?”向莺语乐了。 “那确实之前没画过活人。”喻纯阳突然觉得特不吉利,僵在楼梯上不上不下欲泫欲泣。 “大艺术家这嘴巴一撅好大的官威,您请,快请。” 男人在一堆画稿里翻找,纸张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他终于抽出一张,郑重地递给她。 “这背景和调调……跟你那幅镇宅宝画《尘》挺像啊?” 画布上,一个低垂着头、面目模糊的女人,孤伶伶立在堆满破铜烂铁的荒原。说是战场,更像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场。远处天边,层层迭迭挤着数不清的白鸟,翅膀挨着翅膀,几乎要撕破那灰蒙蒙的云絮。冷调子;暖调子;半死不活的调子,被一种近乎温柔的笔触揉搓着。 “就是那幅,”喻纯阳眼睛亮晶晶的,“不过现在它叫‘我的一切平安回来’。” 向莺语又口试上了:“真反战,内涵深刻,你看这意象。” “反什么战?”喻纯阳一脸懵。 “那不是和平鸽?” “哦,那几只鸟啊,”喻纯阳实在地说,“我怕你一个人在战场上待着太寂寞,给你画几只同类陪你遛弯解闷的。” 向莺语难得地卡壳了。 过了好几秒,她才扯出个笑,指着窗外太阳:“闷不着,这不有你呢么?” 喻纯阳的眼珠,一沾人气便亮得骄横。机场人潮汹涌,两条高挑影子戳在那里,不怕人看不见,倒怕人看得太真切。 “那我……滚了?” 哭哭啼啼搂搂抱抱那套,在屋里早就干腻了。喻纯阳特酷地点点头:“滚吧。” “对了,我找人给你在画协弄了个会员,以后好办事儿。好好画,你小子画画是块料。” “知道了。” “我燕平那边有房,钥匙你拿着。好歹是个窝,有空过去睡睡,让它沾沾人气。” “唔。” “还有,少在外人面前犯浪。” “你小点儿声!”喻纯阳急了,拿眼剜她。 “我就得大声说,”向莺语一把攥住他的手,跟全世界宣布似的,“等我回来,肯定敲锣打鼓,告示天下——喻纯阳这坏人,老天爷让他落我手里了,是生是死,是剐是烹,谁也别惦记。” “……嗯。” 与君同在 某天你无端想起一个人,她曾让你对明天有所期许,但是却完全没有出现在你的明天里。 ——《再见金华站》 主持人的脸是平静的,五官经过专业的训练,像一件没有情绪的器具。声音从那张嘴里出来,清晰,平稳,每一个字都像刚出厂的零件,准确无误地组合在一起:“下面播报一条讣告:记者向莺语于7月6日去世,年仅29岁……” “……前城时报评论员发表人物短评,‘她是一位无畏而温柔,理性且思辨的女人’,下面就让我们一起来了解这位热爱祖国,热爱岗位的美丽战地玫瑰的一生……” 无畏,温柔,理性,思辨。八个字,像八枚光滑的、经过打磨的石子,被放置在向莺语的身上。它们不属于她,但它们将长久地停在那里,最终会砌成一座小小的碑。 为什么? 为什么媒体总是这么自私呢? 为什么人都死了还要贩卖那套价值观? 喻纯阳双手抱着膝盖,浅茶色的瞳孔陡然收缩着,他无不迷茫地想,他想,父亲是这样被砌起来的,母亲也是,大伯也是。现在轮到了向莺语。那具他熟悉的,温热的,会呼吸的身体,正在被这些冰冷的词语覆盖,一层又一层。 这就是荣誉。荣誉是一种石材。 “……向莺语出生于……性格坚毅,志向远大……决心为世界和平事业献出自己的力量。” 不。他体内的某个地方发出了一个短促而坚决的声音。不。她从来不是为了“世界”,也不是为了“和平”。那些词太大了,她装不进去。她是去追逐一种气息。 战争中那种混杂着火药、尘土和生命骤然熄灭的气息,对她而言,是一种致命的窑变。那不是使命,那是她的瘾。 捆绑是不对的。所有人都想把她捆绑在一个宏大的背景板上,可是她的生命,她真正的生命力,恰恰在于她挣脱捆绑的那个瞬间。 电视里的声音还在继续,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罗列着她的履历。 “‘6·15039;恐袭事件发生后,她深入前线进行现场的连线报道。 次年3月初,向再赴,成为第一位进入腹地琉斯亚蒂古城的华籍女记者。 年8月和12月,两度前往E国采访,成为三进腹地的华籍女记者。 2015年非格地区战争爆发,军队轰炸地区中心城市卡迪时,她在卡迪市区进行现场报道。 2月初她重返卡迪,但在当地采访时受到恐怖组织的暴力攻击,身体多处受伤而被谴返,3月中旬,领导人亲自向她表示慰问。 在她调职之后,供职于原属通讯社,在今年7月,格非地区爆发战争之后,她时隔四年,再次奔赴前线,在7月5日夜的连续轰炸中与摄影师等四人一同失联,次日确定为遇难,遗体现已由驻非格地区大使馆护送至我国首都机场……” 每一个地名,每一次事件,都像一枚图钉,把一个扁平的、纸做的向莺语钉在了公众的墙壁上。一个英雄的剪影,仅此而已。 一生又这样简简单单地被概括,她的人生还有更有趣的东西没有去告诉世人。 “向莺语曾在她的毕业论文中写到:‘报人是人类的,是让人类了解这个世界的光明与黑暗,并仍心怀向往的一种职业’,她身处当下的使命感和坚韧卓绝的信念、她自身的才能和光芒、她热血激荡、短暂却辉煌的一生,都值得被人铭记……” 那个独一无二的她就这样被脸谱化了,成为了一个面目一新的丰碑,感兴趣的人可能会记住她奇怪的名字,而对这种消息已经麻木的人们甚至可能会冷笑着,嘲弄她的灵魂。 他拥有过的那个,是有血有肉的。那个向莺语,她的皮肤在夏天会出汗,汗是酸的;她会在床上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来确认他,她的指甲会掐进他的皮肤,力道恰好让他感到痛,又不至于流血;她说谎,眼睛里却有一种孩童般的真诚,仿佛“永远”这个词,是她刚刚发明出来的,新鲜,滚烫,可以随意挥霍。 人们不知道她其实很坏,特别特别坏,明明永远是不存在,还是张口闭口就是永远。 可笑的是他竟然就相信了。 她说的话他都信了,虽然大部分都是骗他的。 喻纯阳沉默着关上手机,打开窗帘,阳光正好照进屋子里,好似波光粼粼,白色的纱帘被空调的风吹的微微起伏,窗外大树上的蝉仿佛都安静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只有树叶上跳动着的光斑,像是一场长久的梦境,39度成了停留不去的疾病。 莺语,莺语,他向外伸手,不知是想抓住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空调吹出的风声,鸟鸣也消失,窗外一片死寂。 夏天为什么还不过去呢。 “外籍当代青年画家Keh,又名喻纯阳,于8月1日在我国笠泽的酒店中弹而亡,父母为我国着名核物理学家喻惠林先生,铁莲盈女士……” 新闻里的词语再一次变得陌生而整齐。温顿奖,画协会长徐默文称赞,人文主义者,深刻,贡献。这些词语被用来包裹另一个人的死亡。很公允。 “据悉,Keh生前人员关系网复杂,存在他杀的可能性,但因为他同时患有精神疾病,也不排除是自杀身亡,具体原因警方仍在调查中……” 他对自己被如此评头论足,竟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抵触。骄傲这种东西,在她死后,已经从他身体里彻底剥离了。 现在,他要去见她了。这个念头让他的一切感官都变得迟钝,唯有这一点是清晰的。 反正在遇到她之前,他就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兴趣了,是她把他唤醒,让他重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存在,又让他对未来有了期许。 和她一起,他就有了安身之处。 上天堂或下地狱他都没什么想法,反正他会紧紧抓住她的衣角。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人生不是一场什么冒险,而是一股莫能御之的洪流,所以呢,除了她,他别无居处。 “王淑呀!你一定得参加我的葬礼!” 向莺语说出这话时,王淑就知道两人不一样。 她不要命,她很惜命。 但两人可以成为朋友。 葬礼上,向莺语的遗照挂在那里,笑着,牙齿在黑白相片里显得特别白,有一种不合时宜的健康。 王淑一眼就看见了喻纯阳。他一个人站在角落里,穿着黑衬衫,更显得消瘦,离那些哭泣的家属很远,仿佛那悲伤与他无关,手里那捧雪白的马蹄莲,盈白欲滴。 喻纯阳出了名的傲慢骄矜,风流失格,会场中有人认出了他,也没有人敢搭话。 王淑走过去,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喻纯阳不侧过头。 “干嘛。”他不寒暄,直接地问。 “她不喜欢马蹄莲,”王淑一口很规范的普通话,听不出方言、籍贯、口头禅这样的累赘,“她嫌它太素净,像假的。” “是她朋友吧。” “算是吧。”王淑的语气很谦和。 “你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 “为什么你会这么说?她的发小可都在前面哭的正伤心呢。”王淑怀里捧着一束白色铃兰,用暗红色的、近乎凝血色的防水纸裹着,是一种青涩的诡异感。 王淑说话时,喻纯阳的眼皮猛地一合,像是被强光刺到。 太像了,她们的音色不同,但吐字归音与字头音尾交待得是那样科学,不游离也不枝蔓。 王淑说完,他才睁眼:“你们俩身上都有一股让人厌恶的气息。” “你这句话可就,”王淑摇了摇头,仿佛在为什么人叹息,“世界那么大她只爱你。” “爱?”喻纯阳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我从没承认过。” “我倒是不信她会谎报军情。”王淑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 “奉旨聊聊。” 王淑问:“她出国那几个月是不是很多天南海北的人莫名其妙撩你。” “意思是他们都是奉旨撩我?” “是,她希望你能出轨变心,别让她那么头疼。” “发现我这种人也有底线她是不是气死了。” “她不能再死一遍,”王淑终于转向他,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她爱你很多年,半点不肯多透露,我和她算忘年交,也顶多知道了一个你的名字,她的发小更是一点不知道你的存在。知道那种贪婪的龙吗?坐在一大堆的金银财宝上面哼鼻子的恶龙?向莺语就属于这一类。” 喻纯阳被逗得露出苍白的笑,轻轻笑,仿佛在自言自语:“爱吗,我连她喜欢什么花都不知道,她怎么会喜欢铃兰?我不了解她,而她也没有给我机会,死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她是故意的……” “是,她是故意的,她的心,或许也就是这个世界作者的心事,暴露得太早、太明显了。” 每每前半部缓慢而迷人,后半部分却忽然飞流直下,变得匆促急迫,以至于草草收场。似乎,在一阵开场白式的迂回之后,作家迫不及待地要奔向某个设想好的结尾,你能感觉到她要把底牌翻给你看的急切,像一个心不在焉要赶时间去下一个赌场的赌徒。 “其实她这一生一步步算的都挺好的,随心而动的算计,你大概是她人生中少有算不准的变数,她觉得很有趣。” 王淑从黑色风衣的内袋里掏出一张折迭的纸,递过去。纸上是向莺语的字,飞扬跋扈的,像一群要挣脱纸面的鸟。 是遗嘱。喻纯阳参加过太多葬礼,也看过太多遗嘱,无外乎财产、分割、怨怼。他不希望自己有遗嘱,也不希望自己有葬礼。 “‘如果是阳阳宝贝送来的,那我也可以喜欢康乃馨和马蹄莲。’”喻纯阳低声念出来,他慢慢读着,突然人就愣住了。过了一会,他又笑了。 他的目光从纸上抬起来,落回到王淑脸上。 “她要把骨灰,撒一半进海里。” “这些热心的,天花乱坠的描述我比你先读。” “我也可以吗?” “可不是我教唆你的。” “是她,看我太不乖了才安排我的。” “更像是诅咒。” 事情办得很利索。喻纯阳的身后事,没有家族的人出面。一位姓李的律师约见了王淑,言辞客气,像在处理一笔不良资产。罗斯柴尔德家的大小姐,喻纯阳的堂妹——伊丽莎白,王淑之前倒是经常见她——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可以看出他们是多愤怒,又有多迁怒王淑。 王淑知道大家族在婚丧嫁娶方面的执着,或许永远都不会有任何族人去清扫喻纯阳的墓碑,他们深信大地不会接受他残损的身体,上帝也不会接受他残损的灵魂。 “王淑女士?”律师递过大迭份文件,“喻先生的遗嘱很简单,委托您处理他的一半骨灰。这是授权书,这里是1477.5克的骨灰,我方已经精准称重,这是过程书。” 女人叹气:“为什么是我。” 律师嘴一抽,好像忍了许多话,好像知道许多事,最后只礼貌地笑。 王淑开着车,副驾驶上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材质很好,是小叶紫檀,摸上去温润,却又沉得硌手。她想,向莺语大概会喜欢这个。 到了海弯,风很大,吹得人站不稳。王淑打开盒子,先是向莺语的,再是喻纯阳的。她只是把两个盒子凑在一起,倾斜,让里面的东西混杂着,被风卷走,撒向灰色的海面。 骨灰这种东西,原来是这个样子的,没什么分量,风一吹就了无痕迹。 她拿出口袋里的纸条,像个牧师般念诵:“此爱归于海,散入长风。碧波为墓,寰宇为家。无碑无冢,却无处不在。” 事情办完了。王淑拍了拍手,转身离开了海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