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偿予(1v1)》 第1章对门来客人了 第1章 对门来客人了 七月的太阳火辣辣地射向大地,炙热的地面似乎冒着烟,好像能把鞋底都融化。 午后的东百村几乎没有人会出家门在外头走动,一来实在不想被烈日融化,二来都不想烫坏一双鞋。 东百村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小村庄,没有悠久的历史,没出过名人,没有古建筑残垣,它只是一个普通的、不起眼的、不富裕的村庄。 十三岁的袁小海在村子边的小溪里洗了个澡,正一路走回家。 他每天上午忙完家里的农活后,会跑去小溪里洗个澡,把身体泡凉些,感觉没那么热了才会回家。 不过这种天气洗了也是白洗,从水里出来不过两三分钟便又一身的汗。 回家的路上会经过他三叔的屋子,每天他都会溜到屋子后边的葡萄架下,抠几颗葡萄尝尝看熟了没有。他三叔对他还不错,就算发现他这种调皮行径,顶多劝几声说还没熟好,并不会数落他。 这会儿他尝了一颗又大又黄的葡萄,一口咬下,眉头瞬间皱起。 果然还是老样子,很酸。 不想浪费,他硬着头皮将酸葡萄吞掉了。 苦味他都不怕,他就怕酸。 他三叔家的这棵葡萄树已经种了二十年,是老品种,结出的葡萄就是很酸,再者总是没熟就被“尝”光,哪能等到熟透的时候,所以他基本上没吃到过这棵葡萄树上长出的甜葡萄。 从三叔家离开,再沿着小路走上一百多米就是他家,一进屋子他就去水缸里倒水喝,要把嘴里的酸味冲走。一勺清凉的山泉水下肚,瞬间从肚子到头皮都蹿起了凉意。 他又去屋里看奶奶,平时这个时间奶奶都在睡午觉,他去屋里确认这件事。 可今天他去屋子里时,发现奶奶并没有在睡觉,而是在透过窗子往外看。 袁小海觉得有点奇怪,出声问了句:“奶奶,您在看什么?” 奶奶扭头看见袁小海,说:“小海回来了,外面热得很,过来吹吹风扇。”说着从窗前挪步到柜子边上,打开柜门取出一个小电风扇。 袁小海知道奶奶舍不得用电,平时很少吹电风扇,即便是酷热的七八月,也只用一把蒲扇自己扇风,但他怕热,本来少年火力就旺,热起来简直要去掉半条命,夜里要是不吹着电风扇,他根本睡不着。 “奶奶,您也吹吹吧。” “我不吹,怕感冒。” 袁小海的奶奶七十多,老年人的身体不比少年人,畏寒怕风,稍不注意就会感冒。袁小海没勉强给奶奶吹电风扇,自己对着吹。 “奶奶,您今天怎么不睡午觉?” “要睡了。”奶奶坐到床边,缓缓地躺下,不一会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气声,再一会儿,摇扇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袁小海知道奶奶已经睡着,便关了风扇打算回自己房间,走之前他好奇地站到窗前,从奶奶原先站的位置往外看去,试图看出点什么。 窗户外对着的是住在斜对面的周家的院子,窗户不大,除了周家院子也容不下别的景致,周家的院子几年都是一个样子,他不知道奶奶看什么看得连午觉都耽误了? 袁小海看了两分钟也没看出些有趣的,院子静静的,没个人影。 他正要扭头离开,突然余光中捕捉到了一个晃动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把头扭回,再次看向窗外。 一个小女孩从屋子里走出来,在周家院子里转悠着。 袁小海不以为意,猜想或许周家来亲戚了。 他家的这扇窗与周家院子的直线距离也就十来米,所以他能很清楚地看到女孩的模样,大概和他的堂妹差不多,七八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粉红色的T恤衫,浅蓝色的长裤,瘦瘦小小的,扎着两条细细的辫子,别着两只粉色的花朵发夹,脸也是小小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太高兴。 不一会儿,屋里又走出来一个女人,拉住小女孩说了几句话,便把小女孩牵进了屋里,女孩表情仍然不高兴,可是乖乖地被牵着进了屋。 院子里又恢复了空荡,袁小海轻手轻脚地回了自己屋里。 对门来了客人,并没什么稀奇,就连他家里这种情况,过年的时候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客人。 袁小海没多想,躺到床上也打算睡个午觉。 睡了大约一小时他就醒了,醒来后习惯性地去看奶奶醒了没。 老人容易疲倦但觉浅,睡不到半小时便醒了。 “奶奶,您醒了。要喝水吗?” “我刚才喝过了。小海,等会儿去地里把那个最大的南瓜割下来,给对门的送去,他家里来人了,送点菜过去。” “哦。”袁小海应声。 两家挨得近,平时来往多,互相送些菜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袁小海刚刚小学毕业,没有暑假作业需要赶,但每天要帮家里干活。家里只有他和奶奶两人,上学的日子,奶奶一个人做这做那,现在放假了,袁小海觉得自己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也该担起些责任,所以家里能做的事他都抢着做了。 袁小海的奶奶是个普通的农妇,一辈子就是种田、种菜、养牲畜,身体倒是比一些一辈子没干过农活的老人硬朗些,只是现在七十几了,再好也好不过年轻人,有些力气活干不过十几岁的少年人,眼看着孙子越来越像个大小伙子,她欣慰袁小海越来越懂事,又担心他把时间全用来干农活,耽误了学习。 “小海,袁丽上了初中,她用过的书可以借给你看,你找她了吗?” “找了。她说要看只能去她家里看,不让我带走。” “她小气。我去找她说。” “不用了,奶奶,她说是毕业考试前还要用来复习,怕我把书看坏了。我不想勉强她。我一会儿就去找她,在三叔家里看,她是肯的。” 奶奶叹了口气,没再接话。 袁丽是袁小海的堂姐,他三叔的大女儿,两人同年,袁丽比袁小海大几个月,只是袁小海上学晚了一年,所以也低了袁丽一级。 袁小海的三叔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袁丽,小女儿袁珍。 他好几次去三叔家听到过两姐妹挨他三叔的骂,骂得大声,骂得难听,完全不像对他那样和气和宽容,骂得凶到他都觉得姐妹俩有些无辜。 所以袁小海总是尽量挑三叔不在家的时候去找袁丽,免得又听到姐妹挨骂,气氛尴尬。 袁小海想早些将南瓜送过去,怕一会儿给忘记了。 割下最大的那个南瓜,袁小海还有些舍不得,这个南瓜又大又漂亮,拿去集市上卖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可在菜地挑了一圈也没挑出合适的,仿佛整块菜地里的营养都供给了这一个南瓜,其它都乱长一气,拿不出手。 袁小海脑中浮现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好歹是人家家里的客人,是得拿些好东西来招待,就不再犹豫,割断了瓜藤。 周家的院子不大,袁小海从小到大来过不少次,算得上熟门熟路。 院子里没人,他抱着大南瓜直接朝屋子走去,到门口时停下,将大南瓜放在门外墙壁,朝屋里喊了一声:“周叔,我是小海,我奶奶让我给您送来一个南瓜,放门口了。” 屋子里没有人应答,袁小海又喊了一声:“周爷爷,您在屋里吗?” 仍然没有回应。 袁小海音量不大,估计屋里的人一时没听到,可他不好意思在别人家里大呼小叫,便打算回去。反正他们要是不知道谁送来的南瓜,肯定第一个就是上他家问。 他转身的时候,又在余光中瞥见了一个身影,他转回去一看,对上了一双圆圆的亮亮的眼睛。 第2章你吃过巧克力吗 第2章 你吃过巧克力吗 “你是谁?”那小身影把门关回一些,只剩下一点门缝,怯怯地问。 袁小海看出这是先前在院子里出现过的小女孩,他指着自家的方向,回答道:“我住对门,我叫袁小海,是来送南瓜的。周叔和周爷爷都不在家吗?” 九岁的周雪有一些安全意识,知道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说话。 可这个人只是比她大些的哥哥,又作了自我介绍,就住在对门,这样看来,应该不算陌生人了。 而且家里并不是没有大人在,只是他们都在另一个房间里说话。 这样想着,周雪胆子又大了些,说道:“他们在屋里谈事情,你找他们做什么?” 袁小海觉得让一个客人的孩子转达事情或许并不可靠,小孩子容易忘记事,便说:“没什么要紧事。我这就走了。” 说完他就离开了。 周雪在门缝里跟着袁小海的背影,直到背影走出院外,消失在视线里,她才又轻轻地关紧了房门。 袁小海回家后跟奶奶打了声招呼,便去了他三叔家,打算去找袁丽借初一的教材看看。 袁丽虽然不待见袁小海,可到底是一脉的堂姐弟,明面上没有发生过矛盾,只是态度很冷淡。 袁小海搞不懂,明明他们小的时候还玩得很好,可越大却越疏远。 堂妹袁珍倒是很乐意和袁小海接触,每回见到袁小海都亲热地叫“小海哥哥”。 “小海哥哥,你来啦。帮我个忙,我想摘串葡萄吃。” “葡萄还酸得很,不好吃,等熟了帮你摘。”袁小海半哄半劝地说。 “可姐姐说那种有点透明的就是熟好了,我发现了一串透明的,小海哥哥帮我摘两颗试试味道。”七八岁的孩子哪有不嘴馋的,袁珍每天都去葡萄架下盯着看。 袁小海拗不过堂妹的央求,便答应了,两人来到葡萄架下,顺着袁珍的手指方向,他从目标葡萄串上抠下了两粒,递给袁珍。 “谢谢小海哥哥。”袁珍脸上喜滋滋的,跑去水缸边上舀了些水,把那两粒葡萄洗了洗,笑嘻嘻地放进嘴里,嚼了两下,瞬间小脸皱成一团。 “怎么还是酸的?” 袁小海乐了,他先前也是这个表情吧。 “还没熟透,可能要再过半个月。” 对于小孩子来说,半个月那是一段很长的时间。袁珍脸上有失望,也有些迷茫。 好在葡萄树就在她家里,跑不了。她“嗯”了一声,又去玩别的了。她知道堂哥这时候来家里是来看书的,没空陪她玩,她识趣地不打扰他。 袁小海去了袁丽的屋子外边,门没关,他仍敲了敲门,打了声招呼。 “丽丽姐,你在写作业吗?” 袁丽听到声音,瞥了眼袁小海,冷冷地说:“嗯。” 袁小海习惯了袁丽的冷淡,不以为意,又说:“今天能借我看看地理书吗?” “嗯。”袁丽仍然冷冷的,轻轻从桌上的书堆里找出一本,递给袁小海,这才说了句长的话:“洗了手吗?” “干净的。”袁小海摊开手掌让袁丽检查。 袁丽不情不愿地把书交到了袁小海手上,转身又坐回桌前写作业。 袁小海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安静地看起书来。 闹钟响起,袁丽从房间出来,对袁小海说:“五点了。” 袁小海站起身,将书本递回给袁丽,说:“哦,我回去了。” 两人虽然不多说话,但都默契地达成了共识,五点的闹钟响起,袁丽得开始做晚饭,袁小海就得还书。 小时候还没发觉,他越大越感觉袁丽对他不太友好,只是碍于有亲戚关系才不得不和他说话。 袁小海回到家,正准备舀米煮饭,他奶奶过来说:“小海,今晚不煮饭了,对门的过来说让我们去他家吃。” “哦。”袁小海没多问原因,猜想是他们家来了客人,或许多做了几个菜,顺便叫他们祖孙过去吃个饭,也可能是他送了南瓜过去,礼尚往来。两家住得近,往年周家奶奶还没过世时,也去吃过几次饭。 过了半个多小时,袁小海看见那个女人牵着小女孩来了他家,见袁小海眼神疑惑,女人挤出一个笑,说道:“你是小海吧,这么大了。开饭了,叫上你奶奶过去吧。”说完又往屋里喊了声“王婶”。 袁小海不明白这个女人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又像和奶奶很熟似的。 出于礼貌,他和女人打了声招呼,唤了声“阿姨您好。” 女人笑着回应,又对小女孩说:“小雪,这是小海哥哥,和小海哥哥打招呼。” 小女孩怯怯地喊了声“小海哥哥”。 “你好。”袁小海回应。 不知怎的,袁小海总觉得小女孩不高兴,脸上一直不见笑容,不像他的堂妹,随时都能看到笑。 在周家这顿饭吃得并不太舒畅,袁小海总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大人们之间的事情他想也想不通,想通了也做不了什么,飞快地扒了一碗饭,跟在座的长辈打了声招呼,他便去了院子里。 正是白天长的季节,此时天还没有黑透,地面的热气还没有冷却,好在有一丝丝微风,带来一些些凉意。 过了没多久,袁小海看到那个叫小雪的小女孩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或许是待了半天,对这个家有了些熟悉,她自己搬了张板凳坐下,然后认真地拆着手里的东西。 袁小海百无聊赖,村子里的风景就是山啊树啊,他看得够多了,这会儿不如看一个小女孩拆包装,他也好奇那彩色的包装里是什么东西。 小女孩仔细地拆开了包装袋,露出里面深咖色的东西,她轻轻地舔了一口试味道,似乎觉得味道不错,这才小口小口地咬开来吃。 袁小海见那只是个零食,便没再看下去,他刚刚吃得快,并没有吃饱,打算一会儿回家再补一餐。 小女孩好像觉得自己一个人吃有些过意不去,这院子里还有一个人呢。她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零食掰下一小块,走到袁小海跟前,有些腼腆地说:“小海哥哥,你要吃吗?” 袁小海接过那黑黑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小女孩回答说:“我妈妈说这叫巧克力。你吃过巧克力吗?” 袁小海重复了一遍:“巧克力?” 小女孩说:“嗯,我也是第一次吃,很好吃,你尝尝。” 袁小海把那一小块巧克力放进嘴里,苦苦的,软软的,嚼了一下还粘牙,含了一会儿又变得甜甜的。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食物,又苦又甜。 “好吃吗?”小女孩得知有人和她一样,第一次吃巧克力,好奇地问袁小海的评价。 “嗯。”袁小海点了点头,其实他也说不上来好不好吃,但也算不上难吃。 小女孩把巧克力包好,放回了口袋,似乎不打算一次吃完。 “你叫什么名字?”吃了女孩的东西,袁小海觉得自己有必要摆出些哥哥的样子,表示亲切。 “我叫周雪。” “你几岁了?” “九岁。你呢?你几岁?” “我比你大四岁,你说等于几?” “你十三岁。” “嗯,答对了!” “呵呵……太简单了,我一年级就学了加法。”女孩笑了。 袁小海终于看到小女孩露出了属于孩子的天真的笑,和他的堂妹一样可爱。 “嗯,呵呵……那你下学期上几年级了?四年级吗?” “嗯。”女孩点了点头,也问道:“那你上几年级?” “我要上初中了。” 女孩似乎并不了解“初中”这个概念,问:“初中是几年级?” “读完六年级后就上初中。” “那初中上什么课?” 袁小海有时会带堂妹玩,和小女孩聊天并不觉得幼稚,他耐心地和女孩解释着初中和小学的区别,其实他还没有真正上初中,只是从袁丽的课本中知道要学更多学科,即便是这样,在一个刚上完三年级的小学生面前,也够他侃侃而谈一阵了。 女孩也没有一直问上学的事,最后还是会说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上。 第3章微尘里 第3章 微尘里 袁小海原本预计这顿饭吃到天黑应该就可以回家了,没想到天黑了好一阵子还没见人散席,他家虽然不远,可他不放心奶奶一个人回去,老人家摸黑走路,万一不小心摔了跟头,那可不得了。 他有点好奇大人们在聊什么。 周雪也是同样的想法,她进进出出好几次,每次出来院子里,脸上都写满了不情愿,看着倒有些像被赶出来的。 袁小海自认是个大男孩,理应懂事些,对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也该有个哥哥的样子,多照顾着,也就没有自己先回家加餐,而是留在院子里照看着小女孩。 原本周家有个男孩,比袁小海小八岁,每回见到他都会奶声奶气地叫他“哥哥”。可年后出了正月就没再见到,他有次好奇问奶奶,奶奶只说是男孩和妈妈去了别的地方。 周雪被“赶”出来几次之后,似乎是妥协了,没再往屋里去,只是紧紧贴在门口,撇着嘴,要哭不哭的。 袁小海在院子中间乘凉,这饭吃得太久,他先前匆匆扒的那碗饭已经消化了,现在肚子又饿起来,满脑子想的是回家吃点什么,没什么心思再和小女孩聊天。 又等了估计大半个小时,屋子里终于有了桌椅挪动的声音,袁小海往门口看去,不一会儿终于见到他奶奶扶着门缓缓地走了出来,他立即走上去扶奶奶,终于能回家,他只想马上迈开步子。 或许话都在吃饭的时候说完了,几个大人这会儿谁也没说话,袁小海并不关心大人们的谈话内容,也没注意他们的神情,只是离开时余光看到女孩的妈妈蹲下来和女孩小声地说了些什么。 回家后袁小海去菜地里摸了一条黄瓜吃,虽然不扛饿,好歹能填填肚子。 奶奶看出他没吃饱,她知道孙子平时晚上都要吃两大碗饭,今晚却只吃了一碗,估计也是吃得不自在。 这顿饭她也吃得让人难受,回家后整晚都在长嘘短叹。 袁小海倒是没有太大的感受,除了饿。等奶奶躺下后,他用凉水冲了个澡,也躺到了床上,想早点睡着,睡着了就不饿了。 第二天早上,袁小海早早地起来了,他是被饿醒的。 平时早起后,他要做的事情是挑水、烧火煮饭、喂鸡、洗衣服…… 今天镇上赶集,他要赶早帮奶奶摘些菜,然后趁太阳还不太晒的时候赶到镇上的集市上去卖。 来不及做饭吃,他又摘了条黄瓜垫肚子。 这个时候天还蒙着灰,不是赶着时间去做什么的话,一般人还没起来。 袁小海听到小路上有脚步声,好奇谁会这么早出门,他凑近些看了看,发现离开的那两个背影,一个是周叔,另一个好像是昨天见到的小女孩的妈妈。 周叔去年伤了腿,治好了之后走路仍有些跛。 袁小海以为他俩是去赶集,只有一点点奇怪,他们竟然这么早就出发。 摘了两篮菜,豆角、苦瓜、茄子、辣椒、南瓜……有小几十斤。 袁小海的身形还未长成,矫健灵活有余,力量还不足,好在他经常帮家里干活,肩膀虽算不上强壮,也能担得起一些重量,至少这两篮子菜,对他来说已经不在话下。 袁小海摘菜期间,奶奶做了早饭,祖孙俩简单地吃过后,便迎着晨光走去镇上的集市。 路上也有其他村民早早地去赶集,奶奶和那些姑婶们聊着天,说着家长里短的事,袁小海插不进嘴,自顾着用自己的速度走着。 镇上每五天赶一次集,附近的乡民们只在这一天来采买,生意人也只有这一天才出来摆摊,除了像袁小海家一样带自家种植的农产品来卖的村民,也有打游击的地摊,卖些日用百货、五金南杂、干货特产、糖果糕点之类,算是热闹的场面。 袁小海祖孙俩虽然早早出发,但他们是走路来的,自然快不过坐车来的人,到集市时,好位置已经有人占领。 让袁小海埋头干活没问题,要他与人攀谈就有些为难,尤其是菜市场里,大多是能说会道的姑婶、或是口无遮拦的叔伯,不是他一个少年人能应付的,因此占摊位这种事都是奶奶亲自出马。 每回都有因为抢位置而发生口角的事发生,袁小海四五岁时就开始跟着奶奶来卖菜,早已习以为常。他还是个小孩子时,对口角这种事情只有害怕、迷惑,现在他渐渐理解了一些,好几次看见因为抢位置而破口大骂的两组人,离开时却还能客气地开玩笑,他觉得大人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成熟。 奶奶种了几十年菜,有自己的经验,她种的菜总是比别家的好吃,卖相也好,再加上摆了多年摊,积累了一些熟客,就算位置不太显眼,也有人寻着她来买菜,还没到中午,两篮菜就卖得差不多了。 卖菜换了钱,接下来就是去买些生活用品。 袁小海挑着空篮子跟在奶奶后面,奶奶年纪长了,脚步却不慢,利落干脆地往她的目标摊位去,挑选了需要的东西,又来一翻讨价还价,很快,采买的步骤也结束了。 每回赶集,奶奶都会买些零嘴,家里虽然过得拮据,可毕竟就这一个大孙子,又是长身体的时候,再舍不得花钱,也不能对孙子抠门。 “小海,你肚子饿吗?要吃点什么?” 袁小海下意识摇头,说:“不吃什么。” 其实他早就饿了,只是他不舍得花钱在外面买吃的,刚刚赚的钱,还没有捂热,他舍不得花。卖菜时他就算好的,这一篮菜只卖了五十三块,可是在外面买一个午饭就要四块,那份量他得吃两份才能吃饱。 奶奶知道袁小海的心思,太贵的东西她当然也狠不下心,可想到孙子昨晚饿得摘黄瓜填肚子,她咬咬牙称了十块钱的饼干。 长身体的少年人哪有不嘴馋的,袁小海看着那一包饼干,有点窃喜,也有些心疼。 袁小海想不起父母的模样了,小的时候他经常追问奶奶,为什么他的爸爸妈妈一直不回家,奶奶每次都遮遮掩掩,说些他听不懂的话,后来他长大了些,能听懂大人说的某些暗语,从乡亲们的八卦闲谈中得知了一些自己父母的事情,渐渐明白了奶奶的遮掩,也不再多问。 不光彩、不体面、不好听的故事,他宁可不知道,宁愿他的父母只是去外地打工久久不回,甚至宁可没有父母。 第4章看到我妈妈了吗 第4章 看到我妈妈了吗 祖孙俩回家时已经正午,两人在路上吃了些饼干垫肚,奶奶毕竟上了年岁,忙活了一上午,有些累了,到家便躺下睡去。 袁小海自个儿煮了饭,简单炒了一个菜,三下两下卷了两碗饭进肚,这才恢复了些精气神,又忙着去看圈里的鸡,天气太热,鸡也蔫蔫的不愿意动,他时不时会去看一看,检查水和饲料够不够,就怕鸡受不住热,得个瘟病什么的。 原本这些鸡已经开始下蛋,每天能有十多个,赶集时去卖一回能卖个几十块,现在天气太热,下蛋也不勤了。袁小海便更细致地照顾着这些老母鸡。 忙了些农活,消化了一阵,袁小海打算去溪边洗澡,掩了门朝外走去。 去溪边的小路会经过对门院子外,他下意识地往院内看了一眼,和平时一样空荡。 周雪坐在屋子门边,皱着小小的眉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来的方向,只要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便跑出去看,这会儿她又听到了脚步声,瞬间激动地跳了起来,冲到小路上张望。 接着,她再一次露出失望的表情,这脚步声不是她期待的人。 袁小海看见周雪像小兔子一样突然蹿出来,只当是小朋友活泼好动,自己在那里找乐子,他的堂妹袁珍也经常一个人玩,玩泥巴、树枝、小虫子,有时还哼小曲,蹦蹦跳跳,自娱自乐,每回被他发现后就对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 不过现在看到周雪的模样,他不觉得那是开心。 “小海哥哥,你看到我妈妈了吗?”周雪见到脚步声的主人是昨天认识的对门哥哥,没有犹豫和见外,反而像是抓住了一根稻草,急急忙忙开口问。 袁小海在周雪脸上看到的孩童的无助、委屈、脆弱,一点开心也没有。 他停下脚步,如实地回答:“清早看到她和周叔从这条路上走过。” 周雪稚嫩的脸上仍不见喜色,这个答案不足以缓解她的担忧,只是小小的脑袋想不通复杂的事情,只能见人就问,试图从旁人身上寻求帮助。 她又追问:“我妈妈和……爸爸,去哪里了?” 袁小海反应过来,周雪口中的“爸爸”,是他提到的周叔。 她竟然是周叔的女儿,那她的妈妈,那个女人,是周叔的老婆? 可是……他见过周叔的老婆,他叫她周婶,还有那个小弟弟,喊周叔“爸爸”,他们才是一家人吧。 脑子里的人物关系还没理清,他听见周雪又提问。 “小海哥哥,我妈妈他们去哪里了?” 袁小海哪能知道呢,不过小孩子找妈妈的急迫心情,他能理解,就学着大人哄孩子的语气说:“他们应该是去赶集了,很快就会回来。” 周雪圆圆的眼睛里湿湿地忍着泪,听到这个回答,她将信将疑,没再问,只是脸又朝向小路远处望去,心里的焦急全显在脸上。 “你回家等吧,外面晒。”袁小海用大人劝孩子的话提醒了一句。 或许是酷热实在难挡,周雪果然听话地回了屋子里,继续坐回了门边的板凳上。 袁小海自顾着继续往溪边去。 大人的事情他搞不懂,别人的家事他也没兴趣。提到父母就要联想到自己家里的情况,他不喜欢聊那些。 从小溪边游泳回来的路上,周雪又听着脚步声跑了出来,发现来人又是那位对门的哥哥,她眼里有八分失望。 抱着两分希望,她用夹着些哭腔的语气问:“小海哥哥,我妈妈怎么还不回来?” 袁小海也想不明白呢,村里去赶集的人一般会早去早回,因为到了下午集市也散得差不多,没有逗留的必要。她的父母去得那么早,如果是赶集,那也该回来了。 他只能在心里解释,大人们是有别的事吧,只是他猜不出来。 周雪眼巴巴地等着他这位大哥哥给她回复,他只好又用大人的语气哄道:“白天太晒了,他们可能想等傍晚不晒的时候回来。” 天真的周雪再次半信半疑地转身回了屋子。 袁小海和往常一样回屋里睡了午觉,醒来后去三叔家里找袁丽借书看。 没出意外,周雪听到他的脚步声又跑了出来。只是失望的神情少了些,或许她也有预感,这来来回回经过的人不是她的妈妈,毕竟还没有到“傍晚不晒的时候”。 袁小海猜想,周雪不会像这样等了一天吧,她的妈妈大清早就出门了。 他有些忿忿,大人出门为什么不和小孩说一声,小孩就什么都不配知道吗? 他叫住转身往屋里走的周雪。 “小雪,你要不要去找小朋友玩?我三叔家有个堂妹,和你差不多大,你们俩可以一起玩。” 周雪听到有小伙伴一起玩,眼睛瞬间亮了亮,似乎有些心动,可很快那亮光就暗下来,她摇摇头,细声说:“不去。我要等我妈妈回来。” 袁小海没勉强,道了别就走了。 日子很规律,到了五点,袁小海从三叔家离开,经过周家院门时,他特意将脚步声放得很轻,几不可闻。他不想惊动满心期待的周雪,让她抱着希望飞奔出来,却只能再次失望。 果然,那个小身影没有出现。 袁小海回家后,发现奶奶没在家,去菜园和鸡圈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人,猜想奶奶可能有事出去了,乡里间有些来往很平常。他赶着做饭,没去想那么多。 做好了晚饭,奶奶还没回家,袁小海觉出一些反常。农村人最在意一些小节,吃饭的时间是不会在别人家里逗留的。 他担心奶奶如果不是去了别人家里,会不会在哪个路上摔倒了,心里一急就手忙脚乱起来,正要锁了门出去找一找,才走出去十几米,他隐约听到从对门传来声音,有低沉的,有激愤的,还有他奶奶的声音。 他觉得奇怪,自从对门的奶奶过世,他奶奶就很少亲自去对门,就算有事也都让他去传达,这种反常的举动,他难免多起了些心思。 对门家里突然来了一对母女,竟然还是周叔的老婆孩子,那个女人似乎与奶奶是认识的,还叫得出自己的名字…… 那之前住在周家的那对母子又是什么? 难道周叔有两个老婆?两个孩子? 袁小海不是八九岁的孩子,知道世界上有种关系叫离异,他猜想或许这几个人的关系就是这样,而从两个孩子的年龄来看,或许周雪的妈妈是周叔的前妻。 不管别人的家事,他现在饿了,只想早些吃上饭。 他走进周家的院子,想唤奶奶回家吃饭,正要开口,里面传来的话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立即将要呼出的声音压下,悄悄挨到墙边,仔细地听着屋里的大人们的谈话内容。 第5章大人们的关系 第5章 大人们的关系 “俊生,你既然和小雪的妈妈离了,那就去把李妹劝回来,一个家里总要有个女人,志豪也要上学了,都这么大,也得有个合法的身份。”奶奶的声音。 袁小海知道奶奶口中的“李妹”,就是他称为“周婶”的女人。 “劝什么劝,一个女人脾气那么大,动不动就吵,还摆架子,三请四请都不肯回来,别来算了!”周爷爷的声音。 袁小海对周爷爷的印象是总板着脸,很严肃,不太好说话的样子,有几次听到过他在家里大声喝斥的声音,那时年纪小,胆子也小,很怕凶狠的大人,因此他不太敢和周爷爷说话。 “周家大哥,你就莫管了,子女的事让他们自己作主,他们年轻人自有他们的日子要过,你管得了多少?又管得了多久?”奶奶提高了些音量,语气也急了些。 “爸,志豪要上学了,还没上户,上不了学怎么办?”周叔的声音。 袁小海眼中的周叔性子温和,说话也多是斯文客气,和周爷爷的暴脾气完全不同,这时听到的话,语气却也有一些不满和抱怨。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接着是一声用力的叹气声。 “那就把志豪接回来!”周爷爷命令似的语气。 “爸……” “周家大哥,你老糊涂了啊,只要小的不要娘,把志豪接回来,你们两个男人照顾得好吗?” 又是一阵沉默。 “俊生,你也三十多岁了,要拿得了事,你自己想想,要不要好好过日子。你和赵妹分开这么多年,你们没感情可以理解,可李妹跟你过了六七年,儿子也这么大了,总有点感情吧。”奶奶缓和了些语气。 “王婶,我晓得……”周叔的声音里透着无奈。 “他拿什么事?三十多岁还不利索,一个两个老婆都降不住!”周爷爷又气急败坏地吼了出来。 奶奶似乎不愿意理这没道理的撒泼,耐下性子和周叔说话:“你运气算好的,还一个两个老婆。你以为你还能有三个四个老婆供你选?你自己想想,你和赵妹走到这一步是为什么?现在又要让李妹和志豪走一样的路吗?子女又怎么办?有儿有女,这是你的福气,人要惜福。听你爸的弄得妻离子散做什么?按理说我不该插手你的家事,可咱们是几十年的邻居,你这次又上门请我来劝你爸,我就直接说我的想法,你愿意听就听。去把李妹劝回来,两人领了证,给志豪上户,明年送去读书,好好过日子!” 接着是桌椅挪动的声音。 袁小海意识到里面的人站了起来,可能会走出屋子,他不想偷听墙角被抓包,慌忙弹跳出好几米,假装是刚刚走进院子。 果然,奶奶扶着门走了出来,看见袁小海在院子里,脸上的愠色淡了些,亲切地唤了声“小海”。 袁小海故作镇定地说:“奶奶,吃饭了。”又对着从门口走出来的周叔说了声“周叔,我来喊奶奶吃饭”。 他不确定大人们有没有发现他听墙角的事,没有什么说谎经验的他心虚得很,没敢多逗留,扶着奶奶便回家了。 转身时他快速地往屋子里扫了一眼,没有看到小雪的身影,回想起刚刚偷听时并没有听到小雪的声音。 莫非小雪已经等到了她的妈妈,和她妈妈离开了? 回到家后,袁小海一门心思在吃饭上,本来不打算多打听 ,可他的奶奶似乎有火气没发泄,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小海听。 “那个周老头一把年纪了还犟得像头驴,揽了一辈子嫌,逼走一个媳妇,又要逼走第二个,唉……小孩造了孽……” 小海搭腔道:“奶奶,您说的是周爷爷吗?” 家里只有祖孙两人,奶奶有时憋不住的倾诉欲就只有吐露给孙子了。 “还能是谁。那个老头一辈子当自己是大老爷,说一不二,什么都要听他的,你看他儿子被他唬成什么样了,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自己的老婆孩子都护不好……” 小海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又问:“奶奶,周叔的老婆到底是谁啊?不是那个周婶吗?” 奶奶瞄了小海一眼,以前孙子还小,她很少和孙子说别人的家长里短,只教他认识乡里间的关系,学些打交道的习俗礼节,如今眼看孙子长成半大小子,也该像个大人一样参与这个世界的鸡毛蒜皮了。她的年纪越来越大,她要是不教,往后谁能来教呢? “你那周叔就是桃花运旺,不缺老婆,前面娶了个老婆,孩子出生没多久后,那个老婆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再也没来过。后来又找了一个老婆,就是生了志豪的那个,过了六七年都没扯证,人家受不了也走了。” 小海对于“桃花运”、“扯证”的事情是一知半解,但知道结了婚可以离婚,离了婚可以再结婚,这在法律上并没有被禁止。 “周老头两口子也有责任,一辈子都在管儿子的家事,他儿子是个宝,谁都不能抢走,连儿子的媳妇也是敌人,前面那个老婆有很大的原因是被两个老的逼走的,现在又要劝儿子放弃第二个老婆,以为他儿子真是个香饼,个个年轻姑娘抢着要。以前他儿子年轻,是吸引了不少姑娘,可现在是以前吗?现在他都多大了,三十五六,又跛了一条腿,哪里还能是个抢手货?眼光倒是高,对别人又挑剔得很。现在好了吧,家里搞得鸡犬不宁的。” 奶奶似乎对周家的爷爷十分不满,先前当着面骂他老糊涂,现在背地里也要埋汰几句。 “唉……大人搞事,苦了孩子。那个小雪,走的时候还抱在怀里,现在已经这么大了……” 提到小雪,袁小海想起了她苦等着妈妈的可怜模样,忍不住问了句:“小雪和她妈妈走了吗?” 奶奶长叹了好几口气,她那些更解气的话不方便当着孙子的面说,感觉说得不尽兴似的,她此时又觉得孙子毕竟还小,这些糟心的事情还是不知道得好。 “没有,小雪的妈妈和你周叔办了离婚手续后就没来了,听他们的意思是要她放弃抚养权,才肯同意离婚。” 袁小海听得越来越迷糊,什么离婚手续?什么放弃抚养权?还有那“没有”的意思是小雪没有和她妈妈走,一个人留在对门周家? 原本他对大人的事情没什么兴趣,可这时他有了刨根问底的想法。 “奶奶,小雪的妈妈不是早就离婚了吗?怎么现在才说抚养权的事?” 奶奶又长叹了一口气,回答着:“他们一直没办离婚证,就耗着,现在他那个老婆要和别人结婚,这才找到他来办离婚,周家人才能用小雪的抚养权说事。还是只想要小的,不要娘。” 袁小海总算听得有些明白了,结合在门外偷听到的对话,他理清了这几人的关系——周叔和小雪的妈妈一直没有离婚,却没有生活在一起,周叔和周婶生活在一起,却没有结婚,现在小雪的妈妈因为要和其他人结婚,和周叔正式离婚,而周叔未来极有可能和周婶正式结婚。 他感慨大人的世界真复杂。 又猛地一怔,所以那个苦苦地等着妈妈回来的小女孩,她算什么? 第6章死了也能见到 第6章 死了也能见到 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乱七八糟的吗? 袁小海十三年的人生还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 奶奶似乎不想再继续拿别人家的烦心事来给自己添堵,没再说下去。 说来说去就是一堆烂摊子。 谁家没有糟心的事,她自己家的都够她受了。 有些人只管造“因”,却不担“果”,让无辜的人白白替他们承受。 总有人说自己上了年纪记性不好,可她觉得自己的记性还是太好了,有些画面任她怎样去忘记,总也翻不过那页。 悄悄抹了一把眼角,她略有些蹒跚地回了房。 这天夜里,袁小海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一方面是因为天气炎热,他今天花钱了,就想夜里省些电,没吹电风扇,另一方面是他总回想起白天的情形,听到的那些话,以及小雪的境况,尤其是她红着眼瘪着嘴向他打听她妈妈的行踪,看着很可怜。 可他有什么资格觉得别人可怜呢? 他不也是那些父母健在的人眼里的可怜人吗? 他一向不爱打听别人的家事,因为如果你来我往,难免问到他身上,可他的父母…… 他难以启齿。 第二天早上,袁小海仍和往日一样早早起床,然后按部就班地做着那一串农活。 前一天的烦心事已经过去,今天有今天该做的事。 这是奶奶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袁小海印象很深。 所有事情做完之后,他拿起斗笠往溪边去。 经过对门院子外时,他故意将脚步踩得重些,撇过眼往院子里瞧了瞧。 院子里很安静,没有小女孩跑出来。 袁小海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他期待些什么呢? 村子里有几个和袁小海差不多大的少男少女,小时候曾是玩在一起的小伙伴,随着大家渐渐长大,对世界、对生活、对周围的人都有了各自的看法,慢慢地就玩不到一起了。 而袁小海还有一层顾虑,他很怕别人问他家里的事。 成年人知道察言观色,知道迂回委婉,可小孩子没那么多计较。虽然人们编了一个“童言无忌”的词,为那些不懂人情事故的小嘴来开脱,可往往就是所谓的“无心之过”,扎得人心里满是刺,却因为只留下一点点小孔,就没理由请人来包扎。 袁小海为了心里少扎些刺,选择不交朋友,很多时候他都独来独往。 从溪边回来经过对门院子时,他故意没往院子里看。 期待和一个小学生当朋友吗? 他有些窘。 昨天的烦恼已经过去,可今天又有了新的烦恼。 人越长大就会有越多的烦恼…… 人越长大就会变得越复杂…… 人越长大就会越有力量…… 所以他还是宁愿快些长大。 到家后的场景却又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的“小学生朋友”来他家中“拜访”了。 “王奶奶,您有手机吗?” “没有。你想给你妈妈打电话是吗?”奶奶很快猜到了周雪的意图。 周雪点了点头,嘴扁了扁,像是要哭。 “你爸爸有手机,晚上他回来你拿他的手机给你妈妈打电话。”面对这孤弱的小女孩,奶奶心软嘴也软,说起话来极有耐心。 “昨天晚上和妈妈打完电话后,爷爷说爸爸的手机没有话费,打不通了。” “那个死老头!”奶奶脱口而出,骂了一句,随即想到那毕竟是周雪的爷爷,不好当着孩子的面骂,又收起一些火气,温和地说,“你去找你爸爸,让他交话费。” “王奶奶,话费要多少钱?我有钱。” 村子里的年轻人大多用上了手机,有些家里条件好的,子女也给父母配了手机。 奶奶没有这个条件,手机这样的东西对于祖孙俩来说是极贵重的物品,用不起。 “最少十块吧。”奶奶大概说了个数。 周雪眼睛亮了亮,有些喜出望外,问:“我有五十块,可以打多少个电话?” 奶奶一时被问住了。 “打电话是按时间计费的。”袁小海进了屋。 他还没进屋前便听到屋里有小女孩清脆的声音,特意停下脚步听了听。 “小海哥哥,你好。”周雪见进屋的是见了几次面的大哥哥,算是这里最熟悉的人之一,她有些熟稔地唤了声。 “哎,小雪,你好。”袁小海用哥哥的语气应了一声。 “小海回来了。” “嗯,奶奶,您还没睡午觉?” “迟点睡也没事。小雪来了,你陪小雪玩会儿,她刚来村子可能不习惯。我去睡一觉。” “嗯,好。” 老人的生活一旦形成规律,轻易不能打破,奶奶每天的午觉缺不得。 堂屋里只剩下袁小海和周雪。 袁小海去喝了一大杯水,又拿了两包饼干出来,递给周雪,自己坐到了另一边的板凳上,拿了把蒲扇摇着。 “谢谢小海哥哥。”小孩不会拒绝熟人的糖果,周雪接了过去,礼貌地道了谢,接着问道:“小海哥哥,你知道五十块钱能打多久电话吗?” 袁小海对于手机的事并不太清楚,他知道打电话都是按时间计费,只是手机上怎么收费,他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是在小学生面前,他总不好说“不知道”,编也要编一个。 “一百分钟吧。” 周雪圆圆的眼睛提溜转着,认真地思考着什么,好一会儿她才有些错愕地说:“那我每天只能和妈妈打半分钟的电话。” 袁小海一本正经地说道:“打电话都是一分钟一分钟地收费,没有半分钟的。” “啊?”周雪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又转着眼珠在心里算着数。 袁小海不知道周雪在算什么,没出声干扰她的心算。 又过了一会儿,许是算出的结果让她不满意,周雪小小的眉头皱了起来,讷讷地说:“我只能两天给妈妈打一分钟电话。” 袁小海有些心虚,那个一百分钟是他胡乱说的,没想到女孩竟当真,也不知道女孩用它算什么,他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以免她又失望。 “一百分钟只是大概,不准的。你在算什么?” 周雪毫不犹豫地摊开了她的小小心事。 “妈妈说寒假会来接我,我算了还有194天。” 袁小海有些不以为意,他见过不少大人当面说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大人们的世界好像有另一种语言,那种语言叫“客套”,叫“敷衍”,叫“开玩笑”。 他实在见过太多糟糕的父母,他的三叔对他倒是客气,可骂起自己的女儿来那叫一个凶狠,周叔看上去那么温和斯文,却能不管自己老婆和女儿,去和别的女人生孩子,还有他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仇什么怨,能让他们一起生下孩子后,还能那样对彼此。 他为周雪愤愤不平,连带着觉得她的妈妈也不好,昨天清晨的那个背影看上去那么坚决,一点留恋都没有。 不合时宜地,他问了句:“她真的会来吗?” 周雪扬起小脸,十分肯定地说:“妈妈说她不会骗我。” 袁小海看向远处,没再回话。 周雪到底年纪还小,愁和苦都化解在一包甜甜的糖果里,她拆了包饼干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夸:“小海哥哥,这饼干真好吃。” 袁小海拿出大哥哥的样子,回道:“待会儿我再拿两包给你带回去吃。” “不用了,我家里也有糖,昨天爸爸给我买了好多糖。”周雪没有贪心。 自从得知了对门的家事,袁小海对周叔的印象大打折扣,小的时候只觉得周叔亲切,再长大些后渐渐分辨出了美丑,觉得周叔长得还帅,和电视上的明星都能比一比,可从昨天开始,他觉得这个周叔身上的光环都掉光了。 此时他好奇周雪对这个几年没有履行责任的爸爸是什么看法,问:“小雪,你以前见过你的爸爸吗?” 周雪摇头答道:“没有。” “那你喜欢有爸爸吗?”袁小海问。 周雪果断地点了点头说:“喜欢。” 袁小海突然觉得很气,这种爸爸怎么配得到孩子喜欢! 小孩太傻了。 “小海哥哥,你也没见过爸爸妈妈对吗?”周雪从爸爸和爷爷口中得知了对门的大哥哥从小和奶奶生活。 “嗯。”袁小海本能地抗拒着这种问题,闷头应了声,心里的烦躁越发剧烈,他又恨恨地说了句,“奶奶说他们都死了。” 或许因为没有真正面对过死亡,又或许还不懂真正的死亡意味着什么,周雪没有很惊讶,用小孩特有的单纯表情说:“我妈妈也说我爸爸死了。” “死了也能见到。”稚气的声音又说。 第7章兄弟姐妹 第7章 兄弟姐妹 袁小海觉得自己没必要较真地和一个小女孩解释“死”是怎么一回事,他是“过来人”,又有着不同于普通孩子的经历,谈论“死亡”的话题对他来说不是童言无忌,而是挖开冷冰冰血淋淋的事实。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答,也是结束话题的信号。 周雪吃完饼干,觉得口有些渴,打了声招呼就回家去了。 两家的屋子直线距离很近,就算中间全是弯弯绕绕的小路,走个两三分钟也就到了,这个时间成年人都怕中暑,轻易不在外面晃荡,村子里也没有什么危险的人,袁小海只目送了一会儿,接着回了房,打算睡个午觉。 睡醒后又去了三叔家。 袁小海的三叔是个瓦匠,接到活就会在雇主家住,所以经常不在家。 三婶是和奶奶一样的农妇,平时种菜种地,作息和奶奶差不多,下午要睡上一觉。 袁小海特意选这个时间来,也是不想与三叔三婶他们有太多照面。 三叔对他很热情,三婶对他越来越客气,袁丽对他越来越冷淡,自从体会到了这种复杂的集合,他就懂了“尴尬”这个词。 而他也不是个对看书有多么强烈兴趣的人,只是奶奶常念叨要他好好读书,又没有别的事做,就当成一项打发时间的活动。 刚进门,袁小海就看见堂妹袁珍在堂屋外拿着个玩偶在玩,嘴里还叽叽喳喳的说着些什么,他出声喊了句“珍珍”,唤醒了沉浸在自己小小世界的女孩。 “小海哥哥你来啦。”袁珍笑嘻嘻地对着袁小海说了句,八岁的小女孩,声音还是软软糯糯的。 “嗯。”袁小海也笑着回话,也只有单纯的袁珍对他的态度里没有一丝复杂的情绪,“你在玩什么?” 袁珍兴致勃勃地把手里的玩偶展示给袁小海,稚气的脸上满是得意:“舅妈送我的公主。” 袁小海走上前,瞄了一眼那半新不旧的玩偶,猜想这八成是她的表姐玩剩下的,而她的舅妈肯定又“借”了她家的什么东西去。 他常听到奶奶念叨这些事,三婶的大嫂明明家里条件还可以,却总找三婶“借”这“借”那,借了多少也没见还,怕是以为三婶的父母偷偷分了些什么给女儿,变着花样来套,拿点自己不要的东西来做人情,搞得好像多大方似的。 潜移默化之下,袁小海对于堂妹的这个舅妈多了许多主观印象,总觉得她不怀好意。 拿着自己不要的东西送人,被施舍的人还得作出欢喜的模样来感恩。 可谁让有些人就是卑微到尘埃里,贫瘠得不配有傲气。 他没说些扫兴的话,堂妹还小,就应该无忧无虑,少掺和进成年人的勾心斗角里。 “哦。” “小海哥哥,我们一起玩会儿吧。”袁珍得了新玩具,自己玩得不亦乐乎,也想有个伴一起玩。 “这是女孩子玩的,我玩不了。” 袁小海对这种女孩子的玩具全无兴趣,何况他都多大了,还和八岁小女孩一起玩过家家,就算是他的堂妹,他也接受不了这种玩法。 村子里平时有不少小朋友,有很多小孩一到暑假就去了父母打工的城市,快开学时才返回,因此暑假的村子反而比平时更清静些。 “哦。”袁珍没有露出失望,低头继续把玩着手里的人偶。 她已经习惯了哥哥姐姐不带她玩,姐姐每天就是看书写作业,除了干活就是坐在桌子前写写划划,哥哥是男孩,确实玩不到一块儿去。 看着堂妹孤单地缩坐在板凳上,袁小海的脑中浮现了另一个相似身影,说道:“周家来了个小女孩,是周叔的女儿,她九岁,你们俩可以一起玩。” 村子里谁家有一点风吹草动,很快就会被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谁家也藏不住秘密,头一天刚发生,第二天便会在村子里满地生花。 不过这些都是在大人们之间才有的速度,八岁的袁珍显然还没有得到消息,她睁着清澈的眼睛,脸上有惊喜,也有疑惑。 “真的吗?是小海哥哥对门的周叔家里吗?” “嗯。”袁小海点了点头。 袁珍的脸上又露出些为难的表情,说:“那个周爷爷太凶了,我不敢去他家。” 袁小海深以为然,连他都不太敢直面那位气势汹汹的周爷爷。 “三叔什么时候回家?” “我不知道。” 袁小海自己推测着,他三叔每次接活,少的三五天,多的半个月,这次已经去了五六天,随时可能回家。 想到这一点,他心里的想法又犹豫了。 倒不是他盼着三叔别回家,只是他三叔在家里的时候,总时不时斥责女儿,给别人听到多少会让姐妹没面子。 周雪在家里得面对她那位刚认识的暴脾气爷爷,要是来了他三叔家,恐怕也会被他三叔骂人的样子吓到。 思来想去,好像只有一个地方合适。 “那就去我那里,奶奶下午在家。” 听到有小伙伴一起玩,袁珍只有欢喜,小孩子间不会考虑性格、兴趣、家庭条件、身份地位,只要是能玩在一起就能当朋友,她喜滋滋地说:“嗯,那我现在就去。我要带好多玩具去。” “不着急。”袁小海叫住兴奋地开始收拾的袁珍,说,“我要问问她家里答不答应。” 袁珍按捺不住一颗玩耍的心,对于堂哥的话却很乖巧地接受着,不管懂不懂,堂哥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她又“嗯”了一声坐回原处,心里计划着明天怎么和新认识的小伙伴一起玩。 五点的闹钟一响,袁小海自觉地起身、还书、道谢,和自己小时候玩在一起的同龄堂姐客气得像是个很会拿腔拿调的成年人。 袁丽也清楚他俩越来越尴尬的相处,说起来多半是自己的倔脾气。有一回她爸又怼着她骂,嫌弃她,还拉出袁小海来对比,好巧不巧被踏进她院子里的袁小海听到,她那时又羞耻又愤怒,就把火气往袁小海身上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力地“哼”了一声。 自那之后她就不主动和她这位堂弟说话了。 火气当然没多久就消了,她也意识到自己有些错怪,可要她去道歉她是不愿意的,再怎么说自己是堂姐,而且往常两人起了什么争执,都是堂弟主动示好,像没事人一样打破僵持,她觉得这回也能那样混过去。 她没料到的是,她这个堂弟好像也有脾气了,小时候就算不上活泼,长大了更沉默,这回竟然没有像小时候那样,用嬉闹的态度化解两人之间的小矛盾。 他好像真记了仇。 袁丽也是硬骨头,不愿意低头,两人就那样越来越疏远。 不过今天她主动开口了。 “你要看课外书吗?”袁丽叫住转身要走的袁小海,两人尴尬了太久,她面子薄,名字都不好意思叫。 袁小海愣了愣,下意识回了句“嗯”,语气是疑问。 袁丽从桌上拿了两本书,伸向袁小海,说:“我舅妈带来的,世界名着,你要看吗?” 袁小海接过书看了看封面,《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和《鲁滨逊漂流记》。 袁丽似乎不想听到他说出否定的答案,没等他回答,接着又说:“你可以带回去看。” “哦。”袁小海顺从地答着,“我看完还你。” 袁丽不以为意地说:“不着急,你慢慢看。”她猜这些书是她表姐不要的,舅妈才拿来给她,虽说书是好东西,可她就是感觉不舒服。 两人有同一位奶奶,因此对这位“舅妈”有着类似的评价。 “哦。” “我妈说我爸明天回家。”袁丽说完这句话后径直去了厨房,准备做晚饭。 第8章从天上掉入泥地 第8章 从天上掉入泥地 袁小海感觉得出来,袁丽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些,没那么冷漠了,他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 只要不是厌恶他,他是愿意主动求和的。 虽然他并不知道袁丽为什么对他态度冷淡。 到底还是个孩子,袁小海回家时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嘴角也忍不住想上扬。 到家后发现周雪又出现在他家。 周雪一见到袁小海便用细细软软的声音喊了声“小海哥哥”。 袁小海刚刚还沉浸在与堂姐修复关系的喜悦中,又迎面听到小女孩亲热地喊他哥哥,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被很多人包围着,这些人不嫌弃他,不疏远他,而是真诚地善待他亲近他,他感觉生活里出现了一个词——美好。 本该有哥哥的“成熟”和“稳重”,可少年还是羞涩起来,勉强镇定着“哎”了一声。 孩子的适应能力有时候超出成年人的想象,九岁的周雪很快适应了在村子里与新认识的爸爸一起生活,从她此时脸上的天真无比的笑容可以窥见。 “小海哥哥,我带了糖,你要吃吗?” 袁小海下意识地想说“不吃”,还没等他开口,周雪抬手递了一包糖果给他。 “这个牛奶糖最好吃了。” “谢谢。”袁小海接过。 周雪回了句“不客气”,转身朝奶奶走去,亲亲热热地与奶奶说起话来。 袁小海去厨房做饭,时不时听听堂屋里的交谈声。 “小雪,你爸爸对你好吗?”奶奶问。 “嗯,好,他给我买了好多糖。” “你爷爷呢?他凶你了吗?” “爷爷有点凶,他没有凶我,我没做坏事。” “你和妈妈住的时候是谁煮饭给你吃?” “外婆煮饭,妈妈要去上班。” …… “奶奶,我先回去了。” “好。等一下,小雪。” 奶奶进了厨房,对袁小海说:“小海,去拿八个鸡蛋出来,给对门的送过去,顺便送小雪回去,你拿着蛋,别打破了。” 袁小海“哦”了一声,打开柜子拎了一只装着鸡蛋的篮子,数了八个蛋出来。 奶奶对着周雪慈爱地嘱咐了几句,周雪也礼貌地和奶奶道了别,然后跟在了袁小海身后。 只有两分钟的距离,聊什么话题都嫌短,袁小海索性不说话,直接将人和鸡蛋送到了周家,和周叔打了声招呼。 “小海来啦。”周叔仍然和往常一样,温和地笑着。 “周叔,奶奶让我送几个鸡蛋过来。” “哦,谢谢。留下来吃饭吧。” “不用了,家里煮了。” “那就拿几个桃,今天刚摘的,拿去尝尝。”周叔说着转去一旁的桌上翻找,不一会儿拿了一袋桃递给袁小海。 袁小海本来是要顺嘴说“不用了”的,可他的目光随着周叔的身形,看着跛脚缓缓走路的成年男人,突然间心里泛起些酸意来。 他对周叔的印象很早,虽然说不上来具体几岁,但他清楚地记得很多第一次做的事情,都有周叔的参与。 第一次去溪里洗澡是周叔带他去的,第一天上学是周叔骑了摩托车送他,第一次去县城也是跟着周叔,有一次家长会,奶奶腿疼没去成,也是周叔去的…… 不可否认,他曾经幻想过周叔当他的爸爸。 可他明明白白地看得到周叔有自己的孩子。 当他知道周叔竟然有两个老婆时,他真的很震惊,很失望,甚至觉得他虚伪。 伤了腿后的周叔,虽然还是一样高大,可气场终究弱了很多,躺着休养了几个月,身材清瘦了一大圈,脸上的帅气也大打折扣,更别提和明星比了。 他感觉周叔就像从天上掉到了泥地里。 “爸爸,我也想尝尝桃子。”周雪细细软软的声音响起。 “好,这就给你削。”周叔把手里的一袋子桃塞进了袁小海怀里,笑着说,“拿稳了,小海。” 袁小海捧住那袋沉甸甸的桃,滞了一滞,才开口说了声“谢谢周叔”,转身准备离开。 走了几步他又想起件事,便折返回,把堂妹约周雪一起去他家里玩的事情说了。 “可以啊,两个小姑娘作个伴。”周叔满口答应,又低头问周雪:“小雪,你想和小朋友玩吗?” “嗯。”周雪点了点头。 “那明天去王奶奶家,和袁珍一起玩,也可以一起写作业。” “好。”周雪乖乖应答着。 袁小海听出周叔的语气很耐心,也很温和,比对他还要温和,近乎是一种温柔。 他忍不住来回地看父女俩,放在一起对比才直观地看出来,两人长得极相似,就是亲生父女的相似度,尤其是眼睛和嘴,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也不过分。 刚刚周雪唤的那声“爸爸”,虽然听着有些生涩,却没有一点排斥,细听之下还有些撒娇的意味。周叔对这个亲生的女儿又是那样一副温柔慈爱的模样。 这就是天然的亲情吧。 可他为什么能做出不管女儿的事情来呢? 袁小海又感慨大人的世界真矛盾。 总归是周雪认可的爸爸,袁小海再怎么为周雪打抱不平,也不能对人家的爸爸不尊敬,而且周叔看起来是打算当一个好爸爸的,他决定重新捡回对周叔的好印象。 吃过晚饭,祖孙俩在院子里乘凉,袁小海好奇周叔的事,问道:“奶奶,周叔为什么会有两个老婆?” 他理解的两个老婆应该是之前的一个离了,或者死了,才会有后一个,周叔这样的情况,他觉得不可思议。 奶奶也没有藏着掖着,毕竟这事在村子里,除了小孩不关心,几乎没有人不知道。 “长得俊俏,招女孩喜欢,性子又太温柔了,桃花运旺。” 袁小海觉得奶奶说的都算得上是优点,既然是优点,怎么就做出了那样不堪的事。 奶奶似乎打开了记忆之门,徐徐摊开着往日画面。 “周家就这一个宝贝儿子,他上面有四个姐姐,每年过年都来,你有印象吧。” “嗯。”袁小海应了声,等着奶奶继续。 “那周奶奶年轻的时候也是个漂亮的,那几个姐姐长得都还过得去,到了你周叔就完全继承了好种子,专挑你周奶奶的优点长,加上是高龄得子,唯一的男丁,一家子都宠得不得了。” 袁小海自认识对门奶奶的时候,她已经是老年人,实在是体会不出她身上的“漂亮”,但是从周叔身上的帅气不难理解奶奶口中的好基因。 “这么个宝贝儿子,宠得紧,也管得紧,什么都要管,全家一起管,你周叔什么事也做不了主。好不容易硬气了一回,自己找了个老婆,把他爹妈气了个半死,可孩子都怀了,只好去领了证,谁知道那个老婆脾气也大,和公婆处不来,生完孩子没多久就带着孩子走了。可能生的是女儿,你那周爷爷不待见,也刚好想打发了这个儿媳妇,死都不准你周叔去把人接回来。女方也气,也不肯主动服软,就这样一直僵着,后来你周叔又和第二个老婆好上了,前面老婆就更不肯来了。” 袁小海又听出了气愤,因为生的是女儿就不待见,还连同孩子的妈妈也不要,这都是什么人! 脑子闪现出周雪的小脸,那么干净可爱,他们是怎么忍心不要的? “第二个老婆倒是耐烦得多,跟周家两老处了这几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突然就走了。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你周叔伤了腿……” 奶奶有些感慨,男人长得好看,性格又温和,明明是好事,怎么也能家宅不宁。 她家的儿子倒是硬气不软弱,可是…… 长长的叹气声后,奶奶沉默了。 袁小海的心情变得很复杂,又恨他们心狠,又怨他不争气。 大人的世界,就不能干干净净、坦坦荡荡些吗? 第9章小小的朋友 第9章 小小的朋友 次日,袁小海从溪边回来的路上先是去了叁叔家,打算顺便叫上袁珍。 叁叔果然已经回家,一见到袁小海就笑盈盈地叫他进屋里坐。 袁小海不好拒绝,只能照做。 他的叁叔向来对他很好,平时有什么好吃的,只要两个女儿有的,必不会少了袁小海那一份,甚至有时候姐妹俩的还没有袁小海的多,过年给的压岁钱也是大方地给红票子。 袁小海当然能感觉到叁叔对他的好,亲叁叔,真血缘,说是至亲也不为过。 可他却越来越明显地感觉到有种隐藏在表面之下的暗流涌动,尤其是他“恰巧”地见过许多次叁叔用对他截然不同的态度对两姐妹的时候,甚至有些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叁叔。 同时他还隐隐觉得恐惧,越是亲近的血缘关系,就越是有相似的地方。 叁叔和他的爸爸是亲兄弟,会不会也和他爸一样,有着破坏力极强的一面呢? 袁小海对叁叔半是尊敬,半是畏惧,却很难放开亲近,多数时候都是乖顺的态度。 “又去洗澡了?过来坐会儿,歇歇凉。” “叁叔。” “你奶奶这几天没去哪里吧?天气热,叫她少去外面走动。” “哦,知道了。” “吃西瓜吗?剖个西瓜吃。” “不用了,叁叔。”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些家常,叁婶从外头走进了堂屋,见到屋里的两人,先是和袁小海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 “小海来啦。” 眼神只是匆匆一撇,甚至来不及添什么情绪,紧接着对袁小海的叁叔说:“珍珍又守在葡萄架下仰着头瞅,馋得很,你给她摘一串吧,小孩不怕酸。” 叁叔有些不耐烦,说:“嗯,等一下吧。” 叁婶径直去了灶屋。 袁小海有些不自在,趁这个机会打算开溜,自告奋勇提出要帮堂妹袁珍摘葡萄,并把袁珍和周家女儿约着一起玩的事情汇报了一番。 叁叔对小孩子玩的事情没多大兴趣,只是面对他这个大侄子有些耐心,说了什么也都答应了。 袁珍捧着一堆小玩意高高兴兴地跟在袁小海身后,袁小海拎着葡萄和西瓜如释重负地离开了叁叔家。马上就要见到新的小伙伴,袁珍却还是很兴奋地问东问西。 “她上几年级?” “下学期上四年级。” “她有多高?” “和你差不多。” “她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 “比你的长一点。” …… 袁小海不厌其烦地一一回答着,两人的声音在经过周家院子外时传进了周雪耳朵里。 周雪一直在屋外等着,听到小路上传来的熟悉声音,她很快走到了院门边。 “小海哥哥。”周雪先是热络地与袁小海打了个招呼,却没好意思和袁珍说话,到底是刚来到村子,还有些害羞。 “哎,小雪,这是我堂妹袁珍。”袁小海回应着,“珍珍,这是周叔的女儿周雪。” 袁珍活泼些,主动与周雪打招呼。 “你好,周雪,我叫袁珍。你要去我奶奶家玩吗?我带了好多好玩的东西,还有我家里种的葡萄。” 袁珍说得礼貌又热情,周雪的脸上很快浮上了天真的喜悦,欢喜地“嗯”了一声就加进了兄妹俩的小队伍。 奶奶睡午觉还没醒,几人都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袁小海洗了葡萄,又切了西瓜,周到地接待着两位小妹妹。 袁珍性格活泼些,并且是在自己堂哥家里,和周雪相比算是半个主人,她主动和周雪说着话,给她递水果,俨然一副小大人招呼小客人的模样。 到底还是八九岁的孩子,没有太多顾忌,周雪很快就完全放松下来,热络地和袁珍聊起了童言童语。 小女孩的友情发展得极快,没过多久两人就手牵上手了,亲亲热热地玩起袁珍带来的一堆小玩意来。 袁小海没好意思和两个小女孩混在一起,自己去了房间,百无聊赖地翻着那两本世界名着,家里很少有第叁个人的声音,此时他的耳朵不自觉地关注起女孩子们的交谈来。 “你也是在XX小学上学吗?”袁珍问。 “不是,我在TT小学。”周雪回应。 “你们学校有几个班?” “有十二个班,你们学校呢?” “那我们学校比你们多,有十八个班。你们班上有多少个人?” “有39个,你们班上呢?” “那还是我学校多,我们班上有45个人。” “哦。” …… 袁小海听了一会儿,无非是小朋友之间的好奇,有些幼稚,不过小女孩细细的声音听着很悦耳,他正好听着当催眠。 “你的公主有名字吗?”周雪的声音。 “我就叫她公主。”袁珍回答着。 “你怎么不给她取个名字?” “嗯,那叫美美公主吧。” “你知道白雪公主吗?” “知道。我的书包上就有白雪公主。” “白雪公主的‘雪’,就是我名字里的‘雪’,你的名字是珍珠的珍吗?”毕竟多上了一年学,周雪颇有些学姐的自信。 “嗯,是珍珠的珍。”袁珍点了点头。 “那你的公主就叫珍珠公主吧。” “好听,就叫珍珠公主。”袁珍喜滋滋地说。 …… 没过多久,奶奶午觉醒来,一出房门发现两个小姑娘正玩得不亦乐乎,满是皱纹的脸上瞬间爬上了慈爱的笑容。 鲜活朝气的小生命,对于一个经历了无数风浪的老人来说,无疑像是枯木中看到了小花朵,聊以为生命里的慰藉。 老人都喜欢孩子,袁小海的奶奶也不例外。她的孙子是个好孩子,只是性子闷些,没那么活泼,干活很积极,话却不多,因此家里也谈不上太热闹。 如今屋子里有这两个小鸟似的小人儿叽叽喳喳的声音,这个半旧的老房子仿佛也沾染了些生气,难得地多添了一些闹腾。 两个女孩一开始还知道要压低声音说话,后来玩得太投入,渐渐忘了控制音量这回事,此时见奶奶醒了,她们更不用拘着了。 “奶奶。” “王奶奶好。” 女孩们乖乖地问候着。 “好,好。在玩什么?” “在玩公主。奶奶,她叫珍珠公主。”袁珍有些得意地介绍着她的宝贝玩偶,凑到奶奶面前,把玩偶展示给奶奶看。 “哦,我看看……”奶奶接过玩偶看了看,满脸的慈爱,“这个公主真好看。” “嘻嘻……” 外头越来越热闹,但袁小海仍不好意思加入其中,和小女孩们一起玩公主玩偶,这事他是做不了的,只是也不妨碍他听着这些看似无聊的谈话内容。 他庆幸堂妹没说出公主的来历,如果奶奶知道这个玩具是那位舅妈送来,并且不知道趁机“借”了点什么走,那此时温馨的场面估计要变味了吧。 炎热加疲倦,起得又早,袁小海终是抵不住困倦,睡了过去。 第10章稚嫩的情谊 第10章 稚嫩的情谊 袁小海在女孩们的细声细语中睡了过去,也在叽叽喳喳的声音中醒来。 他做了个梦,梦里的他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路的前方笔直延伸不见尽头,路的两边是望不到边的枯草地,而他身后是幽深的黑暗的树林,前方是漫长的未知,后方是已知的黑暗,看似有两个方向,其实只有一个选择。 梦里的他很想快点走出树林,想要离黑暗远一些,可不管他走多久,走多远,身后的黑暗却没能离远半分,一直紧紧追随着他。 他试着跑起来,只要他跑得够快,身后的黑暗就追不上他。 然而不管他跑多远,每次一回头,那黑暗仍亦步亦趋地尾随其后。 孤独、疑惑、惊慌、恐惧……看不到尽头的前方…… 或许天气太热,睡得并不舒适,因此做了个不太美的梦,好在出于习惯他并没有睡很久,醒来第一时间抓起闹钟看时间,只睡了半个小时。 堂屋里的女孩子们仍然兴致勃勃地玩着公主玩偶,奶奶在一旁看顾着,时不时地加入孩子的交谈中。 袁小海觉得自己一个男孩子,加入其中反而像是打扰,于是他又拿出那两本世界名着来,闲着也是闲着,看看书打发时间。 他选择先看那本《鲁宾逊漂流记》,没想到看了一会儿还真看出一些趣味来,渐渐沉浸在故事里。 小孩子玩起来就不知疲倦,也不管时间,刚认识的朋友,热情还旺得很,两个小女孩完全没有要分开的意思。直到快到做饭时间,袁小海不好赶走两位小客人,自作主张多煮了些饭。 袁珍在自家奶奶家里吃饭算不上什么需要报备的事,叁叔叁婶知道她的去向,并没有来催促。 周叔来看过一回,见女儿正开心,也没有硬拉周雪回家。 袁小海特意煮了鸡蛋汤,很“奢侈”地放了四个鸡蛋来款待小客人们。 直到天色暗下来,奶奶这才下了“逐客令”,让袁小海送两个小姑娘回家。 两家之间只有百来米的距离,可两个女孩子的分别仍然呈现出了相隔千里、难舍难分的气氛,两人一本正经地说着道别的话,约定着下一次碰面的计划。 袁小海看在眼里,觉得既幼稚又有趣,脑中忍不住回想着,自己小时候应该没做过这样幼稚的事。 接下来的日子,袁小海的家里每到下午就有两只小鸟一样的人儿出现在屋子各个角落。 两个小女孩的关系变得更熟悉后,性子也放得越开,已经不单单只满足于坐着玩玩具。 袁珍胆子大些,敢抓虫敢爬树,父母看不见,奶奶管得不严,她索性放开了玩。 周雪谨慎得多,她嫌爬树刮手,也怕勾破衣服,更怕摔,而小虫子们也让她头皮发麻,每次看到袁珍手里拿着虫,她就只想躲得远远的。 女孩子玩公主玩偶时,袁小海是不参与的,不过两人如果在菜地里玩,他会去看一看。 一方面是为了看管小孩子不小心弄坏了菜,一方面是看顾她们俩以防意外受伤,尤其有次听到周雪被虫子吓得尖叫,他还担心两人闹矛盾,以后就再也不来他家里玩了。 小孩子往往喜欢被比自己大些的哥哥姐姐带着玩,她们见袁小海在看书时不会勉强拉着他玩,可只要见他没在忙任何事,必定要拉他加入。 袁小海没有太多玩游戏的花样,在菜地里能玩的也就是杂草、泥土和虫子。他经常抓虫,不过不是为了玩,只是不想虫子们危害到奶奶种的菜。 因此这种时候也只有发挥自己的强项,好在妹妹们面前长点脸面。 有些虫子长得五颜六色,只是看一看并不会觉得有多可怕,反而还有种大自然造物的美感。 或许是袁小海表现得很沉稳,周雪觉得他手里的虫子没那么可怕,她渐渐大胆起来,没像之前那样怕得厉害。 袁丽也来过几次,她的暑假作业就快写完,知道该放松放松。 有大女孩带着玩,两个小女生都开心得不得了,尤其是周雪,她很喜欢有姐姐的感觉,一口一个“丽丽姐”,又糯又乖。 又有哥哥,又有姐姐,还有小伙伴,周雪觉得在这村子里生活也不是太坏的事。 袁丽对周雪的身世有些了解,虽然她和袁小海一样没有叁四岁时的记忆,可大人们一说起其中的过程,他们都能听得明白。 她怜惜周雪。哪个孩子不希望能在父母身边生活,家里有爸爸有妈妈才是完整的家。 她的爸爸虽然经常对她大呼小叫,可终归是个负责的爸爸,辛苦养家,没做出些不道德的事来,这样的爸爸就算脾气大了些,有也比没有好。 可周雪小小年纪,有妈妈的时候没爸爸,现在有了爸爸,妈妈又不在身边了。 怀着这样的怜惜,又因周雪实在乖巧可爱,她决定要对周雪多照顾着些。 大女孩起了玩兴,就不会满足于天天在家里玩,袁丽打算带着两个小的出门,也好让周雪多熟悉村子里的环境。 这天下午,袁丽先陪着两个妹妹玩了一会儿公主玩偶。 她是没多大兴趣的,这是她表姐玩剩下的,她表姐都不玩这种幼稚的东西,没理由她还捡着玩。 她表姐大她一岁,按理说表姐妹应该感情好才是,她们小时候确实能客气地相处,可有一次她表姐对她脱口而出了“乡巴佬”叁个字,那时她已经十岁,知道有些词叫“贬义词”。 她表姐住在镇上,又不是住在大城市,比她这个住在村子里的人高级到哪里去? 袁丽很不屑,从那时起就不主动接近那位表姐了,没错,她记仇了。 所以看到表姐不要的东西她是哪哪都不舒服,偏偏妹妹爱不释手,她也不好说什么。 看着两小只玩了一会儿,袁丽坐不住了,提出去溪边玩水。 天气热,又是暑假,村子里没有哪个孩子没去溪边玩过,袁丽觉得有必要带周雪去玩玩。 她叫上了袁小海,小时候他们经常一起去溪边,两人虽然冷淡相处了一年多,可毕竟是同姓的一家人,哪能一辈子冷冰冰。 袁小海正在看那本《鲁滨逊漂流记》。袁丽给的两本书他都看过了,他觉得这本更好看,现在看第二遍。 女孩子的过家家游戏他插不进,袁丽来了后,他就更不好意思加入了,总觉得自己和女孩子们玩在一起不太像话。 此时听到袁丽叫他一起去溪边玩,他其实有些犹豫。 虽然他每天都会去溪边,可他总挑正午最晒的时候,别人不去的时候,这样他就能避开些异样的眼光。 袁丽见袁小海捧着那本“世界名着”,猜想他此时可能正看得起劲,就没再勉强,招呼两个小的准备出发。 “我们走吧。” “小海哥哥不去吗?”周雪的声音。 “他先前去过了,现在不想去。” “啊?这样啊……”周雪的声音透着些小小的失望,她当然更希望哥哥和姐姐都陪着,这样能减轻些对于陌生环境的紧张和畏惧。 毕竟是家里的烂账,周家父子只想低调处理,这段时间并没有带着周雪高调地在村子里走动。两个男人没那么细致,又要做活,没太多空闲,因此周雪几乎只在周家和袁家两处来往过。 袁小海默默地走出了房间,加入到女孩子的队伍中,没有多说什么,只用行动表明着他的意图。他觉得就冲这声“哥哥”,他也该担起保护照顾的责任来。 第11章“童言无忌” 第11章 “童言无忌” 此时不像正午时分那样晒得厉害,他们几个来到溪边时,那里已经有了不少孩子在嬉水。 袁丽一手牵着一个妹妹下了水,溪水只没过她们的半截小腿,还算安全。 袁小海觉得自己是来保护妹妹的,当然不能只顾着自己玩,而且溪边孩子多,他有些拘谨,便只在一旁看着。 可就是他安分地坐着,也有是非找上他。 一个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子凑了过来,用稚气的天真的单纯的语气说了句让袁小海寒透的话。 “小海哥哥,你爸爸真的砍死了你妈妈吗?” 袁小海认出这个男孩叫张子杰,他管男孩的爸爸叫张叔,他还帮张叔家里找过失踪的鸡,那个张叔看上去挺和蔼的,可…… 他觉得心里吊着钢针的丝线断了,包裹伤口的薄膜破了,遮着羞耻的破布被无情地掀开了。 对他说出这句话的人不是目击者,不是知情人,而只是个还不懂死亡是怎么回事的小孩,根本不在同一个时间维度的不相干的人。 而他不能对这个小孩指责什么,因为有个词叫“童言无忌”,有个解释叫“小孩子不懂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状况。 袁小海不擅长争辩,眼前又是个讲不通道理的小孩,他满脸通红一言不发,别过脸想假装没听到,强烈的羞耻感让他只想找个地洞钻。 张子杰没等到回答,转身跑开了。 袁小海以为他就此作罢了,可没等他松下一口气,张子杰拉着他的哥哥张子豪过来了。 “哥哥,你来问,我问他不回答。”张子杰说。 “袁小海,我听我舅舅说你爸爸砍死了你妈妈,还被判了刑,是真的吗?”张子豪十一岁,只比袁小海低一个年级,他不愿叫袁小海作哥哥,平时都直呼其名。 袁小海的羞耻变成了愤怒。 这种时候他格外憎恶小孩。 更憎恨那些乱嚼舌根的大人! 可他更愤恨的是,他反驳不了! 他只能低着头,任由血液聚上他的脸,脸上布满红色,紧张的红色,羞耻的红色,愤怒的红色。 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只能对面前的人不理睬,不吭声,企图采用冷处理,让人主动离开。 他觉得自己就像缩头乌龟一样。 袁丽护着两个小女孩,正开心地踏水玩,不时地看一眼坐在岸上的袁小海。 她这个堂弟越来越不活泼,她想叫他一起玩。 这会儿她看见袁小海耷拉着头,张家兄弟站在他旁边,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她只觉得堂弟的表情不太对劲。 拉上两个妹妹上了岸,袁丽快步走近问:“你们聊什么呢?” 她觉得肯定是张家兄弟在找袁小海麻烦,袁小海不是惹事的人,而张家兄弟是出了名的调皮,只不过没问清楚原由之前,她不能随便指责人。 张子杰重复了一遍那句让袁小海难受的话,并且呆头呆脑地问袁丽:“丽丽姐,你说这是真的吗?” 袁丽听完瞬间变了脸色,碍于说话的人是个小弟弟,她得保持些大姐姐的风度,忍着火气问:“你听哪个说的?” “我哥哥说的。” 袁丽立即看向张子豪,瞪着眼问:“你乱说什么?”对于这个十一岁的大男孩,她就没那么客气了,语气算得上很不友好。 “我可没乱说,是我舅舅说的。”张子豪信誓旦旦地说。 袁丽的火气蹿了起来,以前也有小孩乱说话,后来那批小孩长大了,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现在又出现了乱说话的小孩。这说明什么?归根到底是大人碎嘴子! “你舅舅就能乱说话吗?造什么谣!你舅舅才应该被判刑!”袁丽很不客气,和不懂事又没礼貌的小孩说话她也不会讲客气。 张子豪还没学会绅士风度,自家舅舅被攻击,他当然要反攻回去。 “我舅舅才没有造谣,我爸妈也说有这回事!他就是杀人犯的儿子!” “放你老子的狗屁!”后面几个字把袁丽彻底惹毛了,她用力地推了张子豪一把,扯起嗓子骂起来,“你才是个不会说人话的狗儿子!你兄弟两个都是狗养的!你们都是吃狗屎长大的!你全家都是狗东西!” 在场的人都惊了。 张子豪没料到袁丽会动手,他个子比袁丽矮,又没有防备,挨了这突如其来的一推,直接被推坐在地上,屁股生疼,眼泪都快出来了,听见袁丽怒吼着骂了一通“狗”,还骂了他全家,他气得顾不上身上的疼,一骨碌爬起来,朝着袁丽就想还手。奈何自己矮了袁丽半个头,旁边的袁小海也比自己高一个头,再加上两个女孩,而他身边只有一个小弟弟,估计真动起手来自己只有挨打的份,只好识时务地没有还手,打算回家告诉家长。 张子杰眼见哥哥被“打”,毕竟年纪小,调皮是调皮,胆子却不大,这会儿吓得在旁边哇哇大哭。 袁珍也没见过姐姐这么凶,可毕竟是自己的姐姐,知道她再凶也不会对自己凶。 周雪有些震惊,这位姐姐给她的印象是温和的,脾气好的,怎么还敢打男孩子,和男孩子吵架?不过她也注意到了袁小海,他脸上的表情也像要哭出来一样,她觉得肯定是这两个男孩子欺负小海哥哥,因此觉得姐姐骂得对。 心情最复杂的是袁小海,被戳了痛处的他既羞耻又无助,忍气吞声的反应连自己都觉得窝囊,一方面感激袁丽为他出头,一方面又很担心这一顿闹腾之后,周围的其他人也被吸引了注意,然后好奇打听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纷纷的人越来越多…… “你等着!我告诉我爸去!”张子豪狠狠甩下一句话,拉起张子杰走了。 “等着就等着!是你先喷的狗屎,你叫110来我也不怕你!狗东西!怂包!吃狗屎长大的狗崽子!狗都比你强!”袁丽不甘势弱地朝着两兄弟的背影又骂了一通。 在袁小海的印象里,袁丽从来没有骂人骂得这么凶,以前或许是年纪还小,不会吵架,没想到她现在竟然悄悄地练成了这样的“本事”。 溪边确实有其它孩子,只是都不敢上前凑热闹,谁也没敢多嘴,有几个见到当事人后还悄悄地离开了。 袁小海一行人也没了玩兴,打算回家。 周雪和袁珍没听到完整的对话,对事情一知半解,但她们能感觉到那肯定是一件让人不开心的事,尤其是让哥哥不开心。她们见袁小海沉默地走在前面,都知趣地没有上前多嘴。 袁丽第一次这么粗鲁地骂人,她觉得这感觉太畅快了! 且不说那两兄弟嘴里说出来的话确实该骂,她早就看他一家不爽,成天把“家里有两个儿子”挂在嘴边,生怕别人不知道,得瑟个什么劲。 她一边回想着一边忍不住翻着白眼,别的就算是她有个人情绪,可单凭他口无遮拦的那句“杀人犯的儿子”,她觉得自己骂得还是太礼貌了,不够解恨。 即便那…… 袁丽看着堂弟孤单落寞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她分明看到了他抬起手臂快速划过脸颊,嘴里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第12章因与果 第12章 因与果 袁丽是知道一些情况的。 十余年前的旧事,议论的人已经不多。 但不多不代表没有。 她曾经多次无意间听到村子里的人低声交谈时,一方压低声线,另一方脸色大变,而她很敏锐地听到了关键词“袁家”、“儿子”。 村子里袁姓就只有两家,或者可以说就一家,她下意识觉得村民们在说她家的坏话,肯定是什么家里生的两个都是女儿,没有儿子,香火断了之类。 那时她还小,对大人把不住门的嘴和恶趣味的玩笑还招架不了,还击不了,即便心里很不舒服,也没胆量上去和大人怼上几句,除了假装听不见,她没能有其它“作为”。 她把那些在心里万马奔腾的话都写在了日记本里,想着等到自己和那些大人一样高了,就算扭打起来也不一定会输的时候,她一定要用那些话怼死那些个说叁道四的人! 支言片语听得多了,关键字也搜集多了,袁丽越发觉得那些惊恐的表情似乎不是因为“谁家里有两个女儿”这样的事。“死了”、“被抓了”、“造孽”这类的关键词,她无论如何匹配也无法安在自己家里,而更符合这些描述的,似乎是从来没见过的大伯和大伯母,以及堂弟。 她好奇地向妈妈打听真相。 真相太过残忍,大人怎么忍心让小小年纪的孩子知道那样的故事,即便是那些把别人家的事当八卦来谈的村民,也不会当着孩子的面将血腥的故事说得太仔细。 袁丽的母亲曹桂香却有自己的考虑。 说起来她与这位大伯还有些特殊渊源。 两家是媒人说亲介绍认识的,一开始说亲的对象是袁家的老大袁义晖,可曹桂香的父母嫌袁家老大年纪大太多,和自己女儿差了八岁,不是很满意,这事就没后续了。过了一年,媒人又上门,这回说亲对象是袁家的小儿子,只比曹桂香大两岁。 那时袁家的长辈都健在,两兄弟中间还有个姐妹,算得上人丁兴旺,家庭美满。两家人各自在心里盘算比较,又对了两个年轻人的生辰八字,觉得各方面条件都合适,这事就算成了。 曹桂香是家里的老幺,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家里人都是老实本分的农民,谈不上大富大贵,也没经历过大风大浪,尤其是关乎人命的事。 事情的过程她没有亲眼看见过,甚至不敢想象,必定是极其残忍可怖的。 那时她二十几岁,生活环境很简单,嫁到袁家后过得安安稳稳,突然听到外面吵闹的动静和附近村民惊恐的尖叫声,她甚至不敢出门看,紧紧抱着两岁的女儿,内心渴望她的丈夫陪着她,保护她。她的丈夫袁义昭出了院门,听来报信的村民说了两句,就着急忙慌地冲了出去,根本没多交待半句,然后那天没再回家。 她是后来状着胆子出了门,听一些胆子大的村民说起,才知道袁家发生了大事。 脑子是懵的,心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120来了村子,然后是110,再然后是一些扛着摄像机的人。 平静的村子像是被点了个炸弹,一时间天旋地转、动静不断。 再后来便是袁家的家事了。 曹桂香作为袁家人当然得知了更多细节,她不想知道也得知道的细节。 而让她最为感慨和后怕的是,如果当初她与袁家老大结了亲,这事会不会发生在自己头上? 她打了个哆嗦。 如今女儿问起来,曹桂香的目的也是为了让女儿多一分警戒,往后不管交朋友还是处对象,都要擦亮眼睛,提防那些炸弹型的人物。 她说得并不细致,一来不想给孩子留下阴影,二来她自己也不太敢细想,并且嘱咐袁丽千万不要和袁小海说这件事。 袁丽猜想过一些不好的情况,比如大伯母跟别人跑了,大伯父一气之下一走了之再也不回家,比如大伯母和大伯父去外面打工,各自跟别人好了,于是抛下了共同的孩子,再比如大伯母和大伯父在外面出了意外…… 这些狗血的过程不就是那些嚼舌根的大人常说的故事嘛,她觉得这样的故事已经够悲剧了。 没想到真相比故事更令人唏嘘。 她当然不会残忍地拿这种真相去伤害堂弟,他是最无辜的那个。 可袁家人不提,总有些人想提,那些交头接耳的人不就总拿着别人家里的惨事当谈资,以博取他人惊讶的眼球吗? 她的堂弟或许和她一样,早就知道了真相,只是和她一样假装不知道,假装那是别人造谣。 现在她更确信了这一点。 袁小海红着眼睛回的家,他没敢让奶奶发现,低头闷声做了饭,又匆匆地吃了几口,之后就躲进了房间。 奶奶一开始没发现异常,只当孙子是下午出门玩累了。 第二天,袁小海照常干完了活,午后却没去溪边,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奶奶这才有所察觉,她知道直接问孙子是问不出结果的,问了肯定回答“没什么”,真有事也只会放在心里。她知道昨天几个小孩一起玩的事,打算去找袁丽问问。 张家兄弟挨了骂后回家就向父母诉苦,把袁丽骂他们全家是狗东西的话转诉了一遍,却心机地没承认自己说的蠢话。 谁家被骂“全家是狗东西”这话能不生气,不管张家人是什么脾气,不管这话是出自谁口,哪怕是叁岁小孩的无心学舌,也没有人能忍得了不去讨个说法。 当天晚上张全发就领着两个儿子气势汹汹地去了袁家,质问袁丽为什么这么没礼貌。 袁义昭知道袁丽平时在村子里不声不响,从不惹事生非,可这回突然转了性子,骂起人来,还骂得这么难听,这让他很是诧异,被骂的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更让他觉得很丢脸,劈头就对着袁丽一顿破口大骂。 袁丽还来不及解释就挨了一顿骂,结合自己平时叁不五时就要挨骂,她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话没说出口就哭了起来。 哭的哭,骂的骂,气的气,场面着实有些尴尬和混乱。 袁珍见姐姐哭,小小年纪的她勇敢了一回,大声反驳说是张家兄弟先骂人的。 张家人不依不饶,他们家的两个孩子调皮捣蛋是有一些,可说话不太机灵,再说骂了什么能比骂人全家是狗东西更难听吗? 为了不让人说他家里咄咄逼人,张全发假装很公正地问自家儿子:“你骂了她吗?”指了指袁丽。 张子豪信誓旦旦地说“没有”,他确实没骂袁丽。 张全发又装模作样地问小儿子:“子杰,你骂了姐姐没有?” 张子杰也摇头。 案情似乎就要水落石出,拍板定罪。 袁丽看张家一家子都不顺眼,刚刚委屈的眼泪已经流过了,这会儿她只剩下愤怒,也不忍脾气了,抹了一把眼泪,指着张子豪狠狠说道:“谁让他说我堂弟是杀人犯的儿子!是他没教养!” 一句话把大的小的都骂了,张家人脸色极难看,袁义昭也铁着脸。 张全发没听到儿子提这一出,这会儿感觉不太对劲,板着脸问张子豪:“你说了吗?” 张子豪心虚地小声“嗯”了一声。 双方都僵了。 第13章是与非 第13章 是与非 成年人心里的盘算多,两家同住一个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能因为小孩之间拌嘴,大人们就撕破脸不来往,谁是谁非,谁先谁后,那都是次要的,维持成年人之间的表面和气才是首要问题。 张全发气急败坏地跑来袁家,抱的目的也只是要一个道歉,毕竟被骂“全家是狗东西”这种话传出去是极丢脸的事,可要是袁家道了歉,往后传开了也只会说袁家人家风不好,是袁家丢脸。 可这会儿张家人理亏起来。 小孩子的一句话,既戳了袁家人的痛处,又暴露了自家非议袁家旧事的事实。 可要他道歉他也是不情愿的,全家挨了骂,怎么也算是扯平了。 袁义昭先开了口,这是在他家里,他得把着局面。 “都是小孩子不懂事,这事就算了吧。”语气里颇有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意味。 说起来他也不是很待见张家人,有事没事把家里有两个儿子挂在嘴边,还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说什么以后儿子娶媳妇的彩礼要得多,他两口子得努力挣钱,说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是得意,哪有一丝为难的样子。今天父子齐上阵,跑到他家里拿桥,现在事情的过程清楚了,明明是张家人在家里当着孩子面说他家的是非,还纵容孩子辱骂他家里的人,末了还一副受害人的模样来他家兴师问罪。 他暗暗觉得女儿骂得好骂得对。 可到底面子工程得维持好,表面的客气不能少,这已经算他尽力而为了。 张全发听了这话的语气,心里也有些不满,怎么搞得像全是自家孩子的错,而他袁家宽宏大量不追究?合着他张家人全家被骂了,还要担过错方的责任? 他平时是惯会当老好人的,轻易不和人结怨,家里的孩子还小,有什么事只能靠他出头,等儿子长大成人了…… 一番思量和考虑,他只好就着台阶附和道:“确实是小孩子太不懂事,我们做大人的,都要好好教育子女!” 很明显话里有话。 不过既然没有明说,那就当是和平解决了争端。 奶奶来问情况时已是下午,最热的时候,最让人疲倦的时候,村子里最安静的时候。 袁义昭本来不想再提这件事,可听母亲说到袁小海反常的表现,他叹了口气,还是把事情的起因经过都说了一遍。 王淑玉七十二年的人生里经历了太多事,很多东西已经看得不那么重要,比如有些人在意的表面客气。 她对儿子交待了一句“你别跟来”,迈着仍算得上矫健的步子,直奔张家。 张家此时只有女人吕秀梅和两个孩子在家。 她客气地和吕秀梅打了声招呼,对方也尊敬地唤了声“王姨”,气氛还算平静。 但这平静没能持续很久。 “秀梅,我找你家大人有点事。”王淑玉神色如常地说。 吕秀梅以为老人找的是她家的男人,赶紧打发大儿子去叫了在隔壁玩牌的张全发回家。 王淑玉看到了吕秀梅的小动作,斜眼看着张子豪离开的方向,脸上的表情平静中带着不悦。 该有的礼数还得有,吕秀梅搬了凳子,倒了杯水,面上客客气气地接待着王淑玉。 王淑玉却都一一摆手,没接受,站在院门处,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不一会儿张全发和张子豪匆匆朝自己家走来,见着老人也都客气地唤了称呼。 想到昨天的事,又见老人沉着一张脸,张家两口子都觉得不会是好事。 王淑玉见人都齐了,这才朝着堂屋方向,缓缓开了口。 “张老头,杨老太,你们俩在那边不够热闹是吗?要喊我去陪你们?你们莫急,过不了多久我就要来的。何必现在就叫你们儿子媳妇孙子来气我,要把我气死去……” 张全发一开始听到“张老头”、“杨老太”,愣了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可后面的话越听越古怪,这不是在拐着弯骂自己吗?不和自己直说,而是和死去的父母隔空告状。 到底是自家孩子嘴欠在先,张家人也有几分愧意,加上在孩子面前得对老人尊敬些,两口子一开始并不打算和老人争辩,想着趁没有邻里看见,赶紧认个错,说几句好听的,早些把老人打发走。 只是那话听下去实在火药味浓,吕秀梅怕老人越说越激动,会生出些急症来,到时候还得管他们要医药费,那他们找谁说理去,她忙打断老人的话,耐着性子好言劝道:“王姨,您别这么说,我们做后人的哪里会有气死您这种心思,您老可是咱们村子里的福气,肯定要坐到一百二。” 王淑玉被抢了话头,给面子地暂停了一会儿,她倒要听听张家人能说出些什么,可一听却是些虚情假意的敷衍,她看也不看吕秀梅一眼,继续唉声叹气地念叨着。 “唉……要我早点去陪你们,也不用这样拐弯抹角,直接冲我来就是,给我送条绳子,送瓶农药,送块砖都行,怎么非要戳我心窝子……” “你们老两口去得早,看我多吃了几年阳间饭,你们是不是不服气啊,特意让后人来催我……” “大家都是有儿有女的人,哪个活着不是为了子女?你们以为活着比死了好到哪里去吗?我也没有比你们多享什么福……” 两口子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吕秀梅刚才出声被冷了一脸,这会儿示意丈夫张全发去劝。 或许是王淑玉一直假装和他的父母“告状”,影响了他,张全发不由地也想起了父母、想起了小时候。 张全发是王淑玉看着长大的,他小的时候,村子里的住户没有现在多,他家和袁家都是比较早在村里建屋子的村民。那时大家的生活条件远不如现在,几乎没有人能顿顿吃饱饭,半大小孩最扛不住饿,他仗着自己是小孩,厚着脸皮挨家挨户去讨吃的。 大家家里都没有余粮,去得多了自然就不肯给了,可他每次去袁家,不管是多是少,总能讨到点零嘴,哪怕是几粒糖砂子,王姨也不会让他空手回。 他父母前几年相继去世,哪回办白事没有王姨帮忙拿主意。 说起来王姨也不容易,家里出了那样的事,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又一个人拉扯着唯一的孙子…… 设身处地地想想,确实这事错在自己家里。 “我家袁老头比你们去得还早,我也想早点去找他,可家里还有小的,还有没长大的,我是脱不了手啊……”王淑玉越说越凄惨,不时挪着碎步,一个不留神碰到了身后的凳子。 谁家老人摔在自己家里都不是好事,张全发眼疾手快,赶紧上前扶了一把,然后面有愧色地说:“王姨,对不住。我知道您老这次来的意思,您说的话我也听明白了,确实是我不对,我跟您老赔不是,您别气坏了身子。” 王淑玉听到了“对不住”叁个字,眼神这才移到张全发的脸上,然后意味不明地瞥了一眼吕秀梅,又扭头回去继续朝着堂屋大门“诉苦”。 “老张,你们张家倒是子孙满堂,有的是福气,几姊妹个个都有儿有女,全发还得了两个宝贝儿子。可你家的孙儿子是宝贝,别人家的就不是别人的宝贝吗?” “大人造的孽,大人受了就是,小孩招谁惹谁了?”说到这里,王淑玉悲从中来,声音也哑了。她想说“小孩”,可一说出口就像直接说成“小海”。她家孙子那么懂事,谁家的孩子能有小海一半好?他凭什么白受那些辱骂。 张全发见状,忙又劝慰起来:“王姨,莫气了,是我错了,您老骂我吧。” 王淑玉还不太满意,抹了抹眼角,接着说:“大人做错了事,大人担着,赖到不懂事的孩子头上算什么?那丁点大的小孩,知道什么?”她抬了抬下巴,指了指袁子杰。 张家两口子哪还有听不明白的,这一顿下来尽跟死去的长辈“说话”,不搭理他俩,意思很明显,拐着弯地说他俩不懂事,欠教育。 张全发示意吕秀梅赶紧认错,好消了老人的火气,老人大多吃软不吃硬,哄上几句多半会心软。 吕秀梅也有些眼力见,加上不想再由着老人继续神神叨叨地说下去,她凑上去握着王淑玉的手,好声好气地说:“王姨别生气了,是我们不对。前两天我弟弟来家里了,多喝了几杯就说了些醉话,没想到小孩听到了,是我们的不是,我们应该劝着点。” “是啊,王姨,我小舅子喝多了酒就管不住嘴,我下次叫他来亲自跟您老认错。” 王淑玉听了这话,脸色并没有好转。 小舅子又不是本村人,他能知道那件事,还不是多亏了姐姐姐夫的嘴! 可她闹也闹了,骂也骂了,两口子好歹都口头认错了,还能怎样呢? 为了给孙子出头,她仗着自己是长辈,强行要争个对错。 可到底谁对谁错呢? 第14章靠近与疏远 第14章 靠近与疏远 袁丽听到了奶奶的话,得知袁小海果真受了影响,正在家里闷闷不乐,便带了妹妹前去“探望”。 经过周家院子外时,袁丽见周雪在门内张望,于是秉持着“人多力量大”的原则,也拉上了她。 叁个女孩到了屋外,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两个小的当然指望着袁丽主持大局,可袁丽也不擅长安慰人,她怕万一说得不好,反而越说越像,那就好心办坏事了。 最后袁丽把袁珍推了出来,让她去叫哥哥出来玩。 袁珍老老实实地听姐姐的安排,去敲了袁小海的房门,一边喊着:“小海哥哥,出来玩嘛。” 房间里有些动静,过了一会儿,袁小海打开房门走了出来。 女孩们来的时候没有故意压低声音,她们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早就传到了袁小海耳朵里,只是他故意躲着没出来,反正平时就是女孩们玩她们的,有他没他都一样。 这会儿听到袁珍敲门呼唤他,他不好再装聋作哑下去。 昨天他偷偷掉眼泪已经有些丢脸,今天不能再在小女生面前表现出一副软弱模样。 快速看了一眼门口的几张表情期待的脸,他有些忸怩不安,又觉出一些暖意,把头埋低了好像害羞似的,却又强打起精神说:“玩什么?” 袁丽悄悄地瞄了瞄堂弟的脸,试图判断他此时的心情,只见他眼皮有点发肿,看起来像没睡醒,也不知道是哭的还是没睡好。 要她说些肉麻兮兮的哄人的话,她是说不出的,好在堂弟开口了,装得像没事人一样,干脆谁也别提那茬了。 她接过话回答道:“咱们来玩扑克牌吧,玩斗地主怎么样?” “嗯。”袁小海不想让大家扫兴,也不想女孩们觉得他扛不住打击,这会儿叫他玩娃娃他都会答应。 “好!我也要玩!”袁珍高兴地跳起来,玩什么都行,只要是哥哥姐姐一起参与,对她来说就是难得的庆典。 “好,你要当地主还是农民?”见妹妹这么会调节气氛,当姐姐的自然不能拖后腿,袁丽也故意语气轻松地说。 “我要当地主!”袁珍嬉笑着说。 “哎呦,那你要是输了可别哭。”袁丽逗了妹妹一句,接着去了奶奶房间找扑克牌。 袁小海搬了张小桌子来,袁丽和周雪则自觉地去搬小板凳,很快就做好了准备。 周雪一脸懵懂地问:“斗地主怎么玩啊?” “小雪你也不会玩吗?”袁丽问,“那咱们就是二缺一啊,珍珍也不太会玩。” 周雪摇头回答道:“不会,没听过。” 袁丽想了想,她俩才八九岁,一手牌都拿不住吧,不会玩也正常,可她对“比大小”那种玩法可提不起劲。 瞥了眼沉默无语的袁小海,她想了个主意,说道:“小海,要不你教她俩出牌,她俩当农民,我当地主。先玩几局看她们能不能学会。”给他找点事做,免得闷得像没这个人似的。 袁小海很顺从地答了句“哦”。 小孩子学东西快,尤其是和玩有关的。 袁丽热络着气氛,几个孩子的欢笑声不断。 袁小海耐心地教袁珍和周雪玩牌,脸上渐渐有了些笑容。 玩了一会儿牌,袁珍觉得腻了,提出要玩捉迷藏,难得哥哥姐姐一起陪着她玩,她可不就得玩些平时玩不了的。 袁丽只当是为了哄弟弟妹妹们开心,也就答应了。 袁小海当然说不出个“不”字。他知道袁丽的用意,感激她的用心,两个妹妹也都善良可爱,都在对他示好,他又怎么能辜负这些好意,辜负这些还愿意靠近他的人。 幼稚的游戏,简单的快乐,大孩子和小小孩用自己的方式,安抚着被动承受伤害的心。 张家人客客气气地把王淑玉请走了。两口子口头上不断地认着错,承诺会管好孩子的嘴,好好教育孩子。 王淑玉怎么会感觉不出来那股不服气,又怎么看不出吕秀梅脸上的表情有多么不情愿,都是做了母亲的人,为了自家孩子都有股硬脾气,也就是吕秀梅还年轻,到底要点面子。 可她要什么面子呢?她老了,老了就是离死更近了。她现在不为孙子争一争、闹一闹,往后人人都拿她的孙子不当好人看,谁都上去吐一口唾沫,她的小海以后怎么做人?她又怎么向袁家先人交待?她哪怕是死了也不会瞑目。 所以就算别人觉得她是倚老卖老,是蛮横不讲理,是老不死发神经,她都无所谓。 吕秀梅确实一肚子的不爽,他袁家的女儿骂人骂得那样难听,完了还要自己家里赔笑认错,这都什么人什么事?说句不好听的,自家儿子说的那都是事实,背地里拿那事说嘴的又不止张家人,袁家人会不知道?这会儿拿张家人开什么刀! 她没好气地白了张全发一眼,叫了两个儿子进屋,果真对孩子进行了一通教育,只不过教育的内容是让他们以后别和袁家人来往,尤其不要和袁家的孩子一起玩。 奶奶去张家闹那一出的事情很快传到了村子里,出处不详,过程未知,后面扭曲成什么样子也无法控制,但似乎有些效果,没再听到哪家不懂事的孩子说出张家儿子那样的话来。 不过也可能是另一个原因,就是袁小海从那天起直到开学后住到学校,再也没有去过溪边。 不止如此,村子里但凡人群聚得多的地方他都不去,遇到长辈也只礼貌地呼唤一声就匆匆离开,生怕对方要拉着他多聊几句,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只待在家里,干完了活就看书,那两本世界名着已经被他翻来覆去看了七八遍。 好在袁丽她们每天下午都来,日子没那么孤单和难捱。 周雪被安排着转了学,处理这些事情时她的妈妈出现过,周雪小小的脸上既有抑制不住的喜悦,也有挥之不去的悲伤。她的妈妈来了又要走,而她离以前的家越来越远,连去学校的路也变了,班里的同学也全是生面孔。 袁珍得知周雪和她上同一所小学,倒是高兴得很,两人每天结伴上下学,放学后还一起写作业,交情越来越深。 而这些都是和袁小海无关的事,他在镇上上中学,周末才回家。 中学生学习任务重,他周末除了在家里帮奶奶干些活,剩下的时间都要用来学习,渐渐没有太多精力和小妹妹们玩。 袁丽也住校,她两周回家一次,回家除了帮家里干些活就是在房间写作业,很少出门玩。 不变的是袁珍和周雪约见的地点还是袁小海家里。两个小女孩都喜欢在这里玩,更自由。奶奶巴不得她们多来,家里能热闹些,知道她们在大方向上是懂事乖巧的,因此对她俩基本不约束。 袁小海同样很乐意两个妹妹来家里,看着她们越来越把他的家当成自己家一样熟悉,他没有半点嫌恶和见外,反而是她们的这种亲近,让他有种特别的安心感。 虽然绝大多数时间里都是女孩们之间交流,而他做他的事,可即便只是听到家里有她们说话的声音,他也觉得心满意足。 酷夏退场,秋意渐浓,日升又日落,时光静静悄悄,悠悠缓缓,却丝毫不肯停停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