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时·春拂柳》 01:因爱生恨 “夫人,小姐她——” 苑文俪淡淡扫了一眼跪在地上战战兢兢,话都说不利索的丫鬟,无奈地捏了捏眉心,道: “起来吧,怪不得你,音音她还是不肯吃药吗。” “回夫人、是、是的。” 袖春想起躺在榻上已经熬得面色惨白的崔少徵,一双秀气的眼终是忍不住滚下泪,粗粗揩了把脸,干脆又跪在了苑文俪脚边,哽咽央求着: “夫人,奴婢求求您就把信给小姐吧,从三日前起,小姐不仅滴米未进,这药也耽搁了三日、再、再这样拖下去,奴婢怕小姐、小姐她、呜呜呜 。” 袖春是家生奴自小便跟着崔元徵一同长大,月份上小姑娘比崔元徵还大四个月,苑文俪看着跪在地上哭得整张身体都在抖的人,又想到病榻上那个生来便是叫自己和亡夫心疼一辈子的独女,到底是心软得从袖子里掏出了已经拆封的信件。 女人看着手里薄薄的信封,一想到信件里的内容便未自己的女儿不值。 “拿去,盯着小姐把药喝下,喝完了再将信给她,记住了!必须盯着她把药喝完才能给她。” “好、好夫人!” 袖春如获至宝,双手接过那封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信,磕了个头,连忙爬起来,几乎是跑着冲回了崔元徵的闺房。 屋内药气混杂着清冷的梅香,裹着雪白貂裘披肩的崔元徵静静靠在引枕上,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白玉菩萨像。她听见动静,眼皮都未抬一下,只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失了血色的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 “小姐!药、药快凉了,您好歹喝一口吧?” 袖春将信藏在袖袋里,小心翼翼地端着温在暖笼里的药碗走近女孩,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哭腔。 崔元徵依旧不语,连呼吸都轻浅得令人心慌。 袖春想起苑文俪的嘱咐,狠了狠心,将药碗又往前递了递,低声道:“小姐,夫人说了,您把这药喝了,信……就给您。” 一直毫无反应的人终于动了。崔元徵缓缓转过头,那双原本灵动的眸子此刻黯淡无光,却死死盯住袖春,干裂的嘴唇微启,声音沙哑:“信……呢?” “在这儿,在这儿!”袖春赶紧从袖袋里掏出信,在她眼前一晃,又迅速收回,“小姐,您先喝药,喝完了,奴婢立刻给您!就算袖春我求您了,小姐!” 崔元徵的目光在药碗和信之间逡巡片刻,终是挣扎着微微撑起身子。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碗。袖春连忙上前帮忙托着,看着她屏住呼吸,如同饮鸩一般,将那碗浓黑苦涩的汤药一饮而尽。 药汁甫一入喉,便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女孩苍白的脸颊瞬间泛起不正常的红晕。袖春赶紧放下药碗,为几乎要咳出血来的女孩拍背顺气,主仆二人重复了好一会儿拍背顺气的动作,女孩的咳嗽才缓缓平复下去。 “姑娘,喝口水温水润润嗓。” 说着,袖春又递上了一早备下的杏脯。 崔元徵抬手挥开了袖春递过来的杏脯,固执地向对方伸出手,眼神里是近乎偏执的渴望,女孩的眼神只传达了一句话。 劳什子杏脯也好,汤药也罢,她崔元徵一样都不稀罕,她只要信! “信呢!我的信!” 袖春的手顿在半空看着崔元徵那双深陷下去、却依旧亮得骇人的眸子,心头一酸,几乎是颤着手,从袖袋里掏出了那封被体温熨得微温的信。 信封薄薄的,此刻却仿佛有千钧重。 崔元徵一把夺过,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纸张时,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积蓄所有力气来面对这封信的内容,然后才用瘦削得指节分明的手指从早已拆分的纸袋里扯出了那张薄薄的信笺,目光贪婪又痴迷地盯着信件上她早就烂熟于心的、属于男人亲自落拓的一笔一划。 袖春紧张地盯着崔元徵的脸,一双手则是不安的拖着崔元徵孱弱的身子,信件的内容她没身份知道,但她知道只要上京那位写信回来,她的小姐就会开心一点、连带着羸弱的身体都会慢慢焕发出一星半点叫人生出希冀的信心,袖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希望少爷写一点好话,写一点让小姐能撑到文神医带回救命办法的话。 可惜,事与愿违。 袖春从崔元徵拿到信开始就一瞬不瞬的盯着对方,看着女孩下颌从紧绷到微微松弛,袖春心上的大石终于慢慢下落,可未等这块大石头落回原地,只一眨眼的功夫,崔元徵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尽。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你、说话,别吓袖春啊,小姐!” 一百一十字,这一回崔愍琰寄回来的书信比上一回多了二十,可留给她崔元徵的仍旧只有短短四个字。 :问妹妹安。 崔元徵的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底下最荒谬、最讽刺的笑话。记忆中那些她曾一字一句斟酌写下的、饱含卑微祈盼的文字,此刻化作了最锋利的针,反复扎刺着她的心。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虔诚地写下: 阿兄,文大夫说为我寻到了根治的良方,待他归来,我或许便能如常人一般。到时我便去上京寻你,可好? 如今再看,这字里行间的小心翼翼与痴心妄想,只让她觉得浑身血液倒流,羞愤得无地自容。 “问、妹妹安?好、好啊、好一句问妹妹安。” 女孩的嘴唇翕动着,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这句说完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捏着信纸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连带那薄薄的信纸也发出了细碎的簌簌声。 死一般的寂静在屋内蔓延,只听得见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以及崔元徵越来越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呼吸声。她就那样僵坐着,仿佛化成了一尊绝望的雕像,只有那双空洞的眼睛,还死死地盯着信纸上的字迹,仿佛要将那几个冰冷的墨字生吞下去,嚼碎,再连同希望一起咽进肚里,烂在肠中。 袖春不敢问,却还是给守在屋子里的两个丫头使了眼色,差遣二人迅速去请大夫和苑文俪坐阵。 良久,崔元徵才又如梦初醒般得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嗤笑,那笑声飘忽得像一缕即将散去的青烟,带着无尽的自嘲和悲凉。 “呵……” 她松开手,信纸轻飘飘地滑落榻上,像一片枯萎的落叶。 崔元徵没有再看那封信,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眼睛。她极缓、极重地合上眼睑,如同阖上两扇通往所有希望的门。两行清泪终究不堪其重,从紧闭的眼睫下决堤而出,滚过她瘦削得脱了形的脸颊,无声地洇入鬓角散乱的发丝中。 然而下一刻,这羸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少女,却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狠厉的力气,猛地挥开欲上前安慰的袖春,用袖口狠狠擦去脸上的泪痕。 崔元徵觉得喉间翻涌着浓重到令她作呕的血气好像下一秒就要喷涌而出,却还是硬生生难捱的腥甜咽下,用尽残存的所有气力,盯着上京的方向,从齿缝间挤出泣血般的诅咒,声音嘶哑却如淬火的利刃: “崔、愍、琰——!我定要你……悔不终生!” 话音未落,她抓起榻上那页薄薄的罪证,发狠似的揉攥成一团,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剧烈的情绪如火山喷发,冲击着她早已油尽灯枯的身躯,只见她猛地向前一倾,一口鲜血直喷在床榻的锦缎上,猩红刺目,整个人随即软软地向后倒去。 “小姐——!” 袖春吓得魂飞魄散,扑到床边,文神医那句“病发时切不可妄动”的严厉叮嘱在脑中轰然炸响,让她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只剩下无边恐惧。 “来人啊!救命!小姐、小姐!” 02:前尘往事 想到女儿那油尽灯枯的孱弱身子,苑文俪不自觉地撵紧了手中的佛珠,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连带着一张脸也绷得死紧。这串珠子,是月前亡夫祭日时,她于大佛寺住持处求得。与之一同递到她手中的,还有一张解开的签文,上面唯有住持亲笔落下的四个字:峰回路转。 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珠串,苑文俪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弧度,低声讷讷:“峰回路转……若我徵儿当真能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崔元徵不仅是她的女儿,更是她与亡夫隽柏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牵连。自父王母后薨逝,她在这人间的根基本就断了大半,而当年崔隽柏战死的噩耗传来,更是彻底抽干了她生命中最后一丝暖意。 天地茫茫,煊赫的长公主名号、泼天的富贵荣华,于她而言都成了虚妄,唯有眼前这自胎里便带弱症的女儿,是她仅存的挂念。 是了,那九重宫阙之上,还坐着一位与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可自他为了稳固权位,默许甚至推动了那场断送崔隽柏性命的战役之日起,她苑文俪,便再也没有兄长了,只有杀夫仇人谢重胤。 从崔隽柏没了,苑文俪深知这天地间便只剩下她们孤儿寡母踽踽独行,唯有她们母女在这深似海的崔府、在这吃人不吐骨的世道里,依偎取暖,可老天却如此不公,弱症不仅要夺走她唯一的妹妹,还要夺走她唯一的女儿。 苑文晖,当时才七岁,就那么死在了冰冷的深宫里,死在了她和母亲的怀里。 皇家可以有无数个皇子公主,可于苑文俪来说只有一母同胞的哥哥和妹妹是她唯一的亲人,她降生之时,其父、当时的圣上龙心大悦,天恩浩荡,特下诏将母族苑氏全族抬籍,擢升为士族;更在礼制上钦定,赐姓“苑”为亚姓,位尊仅次于国姓“谢”,以示殊荣,更是破格恩准她继承母姓,此等殊荣,一时无两。 可有什么用呢,苑这个姓是恩赐也是诅咒! 无人知晓,一种无药可医的奇症,如同梦魇般缠绕着苑氏一族。先太后苑静渊,她的母亲,便是这血脉诅咒的携带者,苑氏一族的日渐凋零,根源皆在于此。苑文俪早已认命,坦然接受自己与母亲或许都难逃厄运,可她万万不曾料到,老天爷终究是开了个残忍的玩笑。 她与母亲虽侥幸逃脱,那蛰伏的诅咒却未曾消散,反而无声地缠上了她最珍视的妹妹与襁褓中的女儿。 铺天盖地的雪,落在苑文俪枯寂的眼底。那冰冷的白,仿佛是她未亡人生的底色。她忽然笑了,用力一攥手里的佛珠,女人笑声凄厉,带着一种即将碎裂的疯狂,对着那重重宫阙的方向厉声喝道: “谢重胤、苑氏——!” “你们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们而死!此恨刻骨,永世不绝!纵使我身化飞雪,魂散天地,也必要日日夜夜诅咒你们的子孙,代代如我徵儿般缠绵病榻,受尽苦楚;谢重胤我诅咒你的江山,岁岁如这严冬,国祚飘摇,永无宁日!” 刺骨的寒气呛得她喉间如刀割般灼痛,方才的咆哮几乎撕碎了她的声音。可这点肉体上的痛苦,如何比得上心头的万分之一?她的徵儿已十八岁了,距离那道二十岁的催命符,只剩下短短两年光阴。 一想到那个忘恩负义、为攀附前程而将她女儿性命弃如敝履的白眼狼崔愍琰,无尽的悔恨就如毒藤般死死绞紧了她的心脏——她只后悔,悔不当初!为何没在他初露二心、羽翼未丰之时就果断除之而后快!若他早已是个死人,她的徵儿,又何至于今日,要受这剜心剔骨般的绝望! “我早该杀了你,崔愍琰。” 雪花无声飘落,庭院中的青石板渐次覆上凄冷的白。 “我不该留你这祸害来害我儿的,我不该!” 03:崔愍琰,你该死 御医所言的“二十岁大限”如影随形,时日流逝如指间雪,冰冷而不可挽留。这十八年苑文俪倾尽所能,延医问药,祈福禳灾,可一切努力却似这庭中积雪,看似覆盖一切,实则徒劳无功。 崔元徵那副残破的身躯,早已被年复一年的苦涩药汁淘虚殆尽,只剩一缕微弱的生机在风中摇曳。 袖春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走廊外,可女孩那阵急促的脚步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合着簌簌雪声将她的记忆又拉回了那个冷得放佛要将江南都都冻僵的冬天。 十四年前,寒冬腊月,大雪扑簌簌的下,好似要将整个江南都埋在雪里一般,时年四岁的崔元徵被刚刚丧夫的苑文俪抱在怀里哄着逗着,即使身边取暖的地笼烧得滚烫,可那股子寒意,却像是从心底里钻出来的,任凭苑文俪怎么抱紧女儿将自己身上的热过渡到怀里的小人身上,却怎么也捂不热女儿被冻得透凉的手。 四岁的崔元徵裹在厚厚的貂裘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色。她怯怯地伸出小手,想去接窗外飘进的雪花,指尖刚触到那冰凉,便是一阵抑制不住的轻咳,单薄的小身子在母亲怀里微微颤抖。 “好徵儿不玩这些,冻着,娘要心疼。” “好~阿娘。” 那一年,雪也是这么大,这么急,扑天盖地,像是要把所有的生机都吞噬干净。她刚刚送走了夫君的灵柩,一身缟素还未褪下便抱着怀里女儿,站在同样冰冷的廊下,按照那道士的话在这世上寻一个命带刑克的男孩。 那道士说,只有命带刑克的男孩才能能做崔元徵的盾,为崔元徵挡灾,若这盾失了作用必要时刻亦能杀男保女,保她女儿一世平安。 命硬刑克的孩子本就难寻,甘愿将亲子送入虎口的父母更是稀少。 可丧夫之痛早已将苑文俪逼至绝境,为了女儿,她不惜让自己沉沦疯魔。女人对外宣称,要为崔家择一养子,重振门楣。此令一出,不止崔、苑两族的男孩、略贫困些的都将家中男孩如物件般源源不断送来,一个个男孩就这么成了她为女儿筛选“挡灾牌”的冰冷祭品。 苑文俪心底尚存着一丝为母的柔软与迟疑。她甚至想过,若天意如此,实在寻不到那个命定“煞星”,她便认了这命。她只想陪着女儿,快意度过余下的十数载光阴,届时共赴黄泉。她想,那条路有她相伴,女儿便不会害怕;她更相信,在那路的尽头,亡夫崔隽柏定然会在奈何桥边等候、接应她们这孤苦的母女。 然而,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这残忍的念头时,崔愍琰出现了。 崔氏那庞大而盘根错节的族谱里,一个不起眼到近乎可笑的旁支,竟真养出了这么一位“煞星”。命格簿上清清楚楚写着: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刑亲伤眷,凶煞无比。当苑文俪派去的人查访至彼时还叫“崔克”的男孩家中时,所见景象令人心凛——破败的院落里,除了一条瘦骨嶙峋的老黄狗守着家徒四壁的男孩,便只剩下后山上两座凄凉的孤坟。 那日领男孩进府时,天地间也飘着这般大的雪。他身着一件极不合身、漏着芦苇的破旧冬衣,手腕脚踝裸露在外的部分早已冻得满是烂疮,触目惊心。可偏偏那张脸,却被擦洗得干干净净,眉眼间竟能看出几分不凡的俊秀,想来他早逝的双亲也曾是风采卓然的人物,只是命数不够硬朗,终究没能扛过这“刑克”之命。 苑文俪抱着怀中对她笑得一派天真的女儿,只觉得心底最后一丝迟疑与怜悯,也随着这漫天大雪彻底封冻。她垂眸,冷漠地审视着跪在雪地里的男孩,旋即俯身,在女儿耳畔用一种温柔得近乎残忍的语调低语: “娘给音音寻了个小哥哥来,音音去看看,可还喜欢?” 四岁的崔元徵被母亲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几分怯意与好奇,远远地打量着那个陌生的男孩。她自出生起便被父母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除了贴身的嬷嬷和丫鬟袖春,何曾一次见过这么多陌生面孔,更别提眼前这个母亲特地指给她的小哥哥。 在母亲和嬷嬷温柔的鼓励声中,小姑娘捏紧了手心里那颗早已焐得温热的熟板栗,迈着不甚稳当的小步子,一步一步挪到那跪在冰冷地上的男孩面前。她仰起小脸,盯着男孩看了好一会儿,仿佛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才将紧紧攥着板栗的小手往前一递,用细弱蚊蝇、带着奶气的声音糯糯地道: “哥哥……给你吃板栗。” “大人,当心!” 童舟眼疾手快,猛地夺过崔愍琰手中的竹筷,一脚将炭盆里那颗骤然爆开的板栗踢飞。火星四溅,崔愍琰的降红官服下摆终究是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片炭黑。他紧抿着菲薄的唇,眉头深锁,看着屋内因这小小意外而慌忙进出收拾的丫鬟下人,终是压不住心底那股无名躁火,低声斥道: “都退下,未得传唤,谁也不许进来——”他话音一顿,瞥向身旁的亲随,“童舟留下。” 周遭侍奉的都是府中老人,见男人面色不豫,当即手脚利落地收拾妥当地面,为地笼添上新炭,随后便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方才的喧嚣与寒意仿佛只是一瞬的错觉,屋内再度陷入一片暖融寂静,烘得人周身懈怠。可崔愍琰却觉得有一股异常的寒气自骨髓深处渗出,锥心刺骨,连带着心口都泛起细密尖锐的痛楚。 他强行压下这不适,垂眸看向指间那颗自行捡起、已然裂口的板栗,略一用力,一枚完整的、温热的板栗仁便落入手心。 “大人,此物不洁,不可入口!” 崔愍琰恍若未闻,自顾自地将那板栗仁送入口中,如同品尝什么稀世珍馐般,缓缓咀嚼。半晌,他才抬起眼,声音听不出情绪: “三日了。家中……仍无回信么?” “禀大人、尚无回信。” “知道了,你也下去吧。” “是,大人。” 童舟退下后,整间屋子彻底陷入了沉寂,只余地笼中新炭偶尔迸发的细微哔剥声。崔愍琰独立于漏窗之前,目光投向窗外渐渐停息的冬雪。 良久,他喉结微动,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唇畔,声音在空寂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 “我是否……该在信中添一句‘天冷加衣’?” 04:峰回路转 “夫人!夫人——!” 老管家崔午嘶哑的呼喊由远及近,夹杂着仓促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喘息,硬生生将苑文俪从冰冷的回忆深渊里拽了出来。她倏然转身,只见身形佝偻的老管家沿着覆雪的回廊踉跄跑来,发髻散乱,也顾不得整理。 苑文俪心下一惊,急忙迎上去:“午叔!雪天路滑,您仔细脚下,万莫摔着了!” 崔午是伺候崔隽柏长大的老人,自崔隽柏去后,唯有他和一众旧部仍忠心耿耿地支撑着她们母女。在苑文俪心中,崔午便如同父亲,更是女儿崔元徵视若祖父的至亲。她抢步上前双手扶稳老人,立刻招呼旁边两个机灵的小厮:“快,好好扶着午叔!” “午叔,您慢慢说,天大的事,也莫急。” 她声音尽量放得平缓,试图安抚老人的激动。 崔午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浑浊的老眼迸发出惊人的亮光,激动得语无伦次: “是文神医!文神医他从南疆回来了!带着、带着救小姐命的方子回来了!” 话音未落,旁边扶着老人的两个小厮也忍不住雀跃地附和:“太好了!小姐有救了!我们家小姐有救了!”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苑文俪心头的冰层,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然而,这片刻的狂喜还未及蔓延—— “夫人!不好了!小姐、小姐她吐血了!” 只见崔元徵房里的丫鬟绘夏,如同失控的陀螺般从月洞门外急旋而来,脸色煞白,连礼数都顾不得,冲到苑文俪面前便带着哭腔急报。 紧接着,她猛地喘了口气,急忙补充道:“但、但是我跑来禀报的时候,正好在院门口撞见了文神医!他、他已经直接赶去小姐房里了!” 绘夏性子比袖春更活络些,她一边匀着气,一边伸手稳稳扶住身形微晃的苑文俪,连声安慰:“夫人,您别急!万幸文神医已经到了!有他在,小姐一定会化险为夷的!” 崔午被这大起大落惊得捂住了胸口,又是后怕又是庆幸地嗔怪道:“你这丫头!说话怎地如此大喘气!老夫半条命都要被你这丫头吓没了!” 绘夏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却也知事情轻重,小声说了句‘抱歉’便将脸藏在了苑文俪身后。 崔午稳了稳心神,脸上重现光彩,急忙对苑文俪道,连旧时称呼都带了出来:“公主,我们还等什么?快去小姐那儿吧!” 苑文俪深吸一口气,将那搅得人心惶惶的恐慌强行压下,点了点头,眼底重新凝聚起一丝希望的光:“好,我们过去。” 袖春与绘夏,是苑文俪自小为女儿崔元徵精心栽培的左膀右臂。二人性情恰如其名,一春一夏:袖春温婉沉稳,处事周全;绘夏机敏活络,胆大心细。苑文俪曾为女儿铺就好一条锦绣之路——若那崔愍琰始终安分,忠心守护在崔元徵身旁,待女儿安然度过二十岁的命劫,她便亲自做主为二人赐婚,将崔氏家主之权正式交予元徵。届时,袖春与绘夏便是辅佐女儿掌控家族的最得力心腹。 在苑文俪眼中,她的元徵虽体弱,却继承了她与亡夫崔隽柏最出色的相貌与智谋,玲珑心窍,风华内蕴。区区崔氏家业,以元徵的才智,执掌起来游刃有余。 至于所谓的“兄妹”名分、伦理纲常,在她苑文俪这里,简直形同虚设!她乃大周朝最尊贵的长公主,世俗礼法于她不过是一纸空文。莫说崔愍琰与元徵并无血缘,即便真有,在她看来也是狗屁不如!只要她的心肝女儿喜欢,莫说一个崔愍琰,便是要十个百个,她也能为她一一寻来,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苑文俪由绘夏搀扶着守在闺房外,目光穿过门帘,紧紧锁在屋内正为昏迷的崔元徵施针的文云昇身上。见他手法沉稳、神态专注,她心口那团火烧火燎的焦虑才渐渐被压下几分。 “公主,您坐下等吧。”一道温和而坚定声音响起,苑梅意已指挥仆役搬来绣凳,轻轻扶着她坐下,又将暖炉塞进她手中,再为她披上厚重的大氅,一套动作做完,女人温声道: “治病、急不来。” 苑梅意是自宫中就陪伴她的贴身侍女,岁月荏苒,如今二人皆已到了先太后当年的年纪。女人握住苑文俪冰凉的手,低声宽慰:“殿下,郡主这些年什么风浪没闯过来?这次也定能化险为夷,她绝不会舍得撇下我们这一大家子的。” 这话如一道光,刺破了苑文俪心中的不安的迷雾。是啊,她苑文俪是大周尊贵无双的长公主,她的音音是血脉最尊贵的端慧郡主!她们母女,岂会被这般轻易击垮?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闺房内,落在女儿那截无力垂在榻边、细白如藕的手臂上,一股狠决的力量陡然从心底升起。她反手紧紧攥住苑梅意的手,盯着对方那双盛满岁月与温和的眼睛,一字一顿: “梅意,若我音音此次能够渡过此劫……崔愍琰那个宵小之徒,我绝不轻饶!” 苑梅意迎着她锐利如刃的目光,毫无迟疑地躬身应道: “殿下想做便放手去做!老奴谨遵殿下懿旨!” 文云昇为崔元徵诊治已有六年,可谓看着这女孩长大,对她身上心上的症结亦是了然于胸。然而,如今天这般急怒攻心、以致呕血昏厥的状况,即便于他,也是头一遭见到。 他凝神静气,一番银针施罢,又亲自盯着袖春将新研制的半碗汤药仔细喂下,见崔元徵气息稍平,这才有暇拾起那封被随意丢在榻上揉的皱皱巴巴的信。 男人一手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另一手仍稳稳搭在女孩腕间脉搏之上。待读完崔愍琰字里行间的“撇清”与“规劝”,饶是文云昇素来沉静,也不禁从齿缝间低低斥出一句:“宵小之辈!” 信纸被他随手一团,腕力轻吐,精准掷入一旁的火盆,瞬间燃起一簇幽焰,这恼人的信件转瞬即成灰烬。 他继而俯身,动作极轻极缓地将女孩纤细的手腕妥帖掖回锦被之中,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随后,他隔着被微风拂动的纱帘,与门外守候的苑文俪遥遥对视一眼,目光沉静却有力,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视线回落,凝视着女孩即便在昏睡中仍紧蹙的眉心,文云昇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他抬手,用指腹极为轻柔地拂开黏在她潮湿地脸颊上的碎发,继而俯身靠近,在她耳畔留下一句唯有二人可闻的低语,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音音莫怕,云昇叔一定会治好你的病,谁也别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欺负了你们母女。” 05:往事阑珊,意兴微澜 文云昇凝神静气,将最后一味药的炮制火候细细交代完毕,方才搁下那支狼毫笔。 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洇开,宛如他此刻难以言说的心境。室内弥漫着苦冽的药香,混杂着银炭在兽耳铜炉中燃烧时散出的淡淡松木气息。崔元徵闺房内,锦帐低垂,绣帷半掩,榻上昏沉睡去的崔元徵,在男人一番诊疗下,苍白到血色全无的脸上终于慢慢染了星点微薄暖意。 “此方共十三味,君臣佐使各有章法。”文云昇转向侍立一旁的袖春与绘夏,声音平稳低沉,如古琴余韵,“尤其是这几日,肝气最易郁结。待元徵醒转,切记莫要急于进膳。需得先服下这碗舒肝解郁饮,候上两个时辰,待药力化开,再进些清淡粥糜。” 绘夏接过药方,指尖微颤,却仍强自镇定地应了声“是”。她和袖春自六年前文云昇初次踏入崔家起,便一直随侍在崔元徵左右,对这繁复的医理药性早已谙熟于心。偌大一个崔府,即便是身为母亲的苑文俪,在照料女儿病症的细微处,怕也不及她二人了解其中关窍。 文云昇目光掠过她们担忧的面庞,望向门外那道依旧挺直的背影。 苑文俪披着玄色织金斗篷,双手交迭端坐于廊下,寒风卷着零星雪沫拂过她的鬓角,她却恍若未觉,只怔怔望着庭中那株枯瘦的梅树出神。 文云昇心中微微一叹,重新提笔,就着未干的墨,另起一行,笔走龙蛇间,又是一张方子成形。 “绘夏,”他将药方递过,声音压低了几分,“这一剂,是开给夫人的。方中小柴胡,必得选用宁德宣家所出,其药性最为醇和,莫要以他处之品替代。” 绘夏会意,郑重接过:“婢子记下了,文大夫。” “去安排煎药吧。此处人多气浊,于病体无益。袖春,你带人将室内整理妥当后,便莫要再放闲杂人等进来搅扰了。” “是,文大夫。”两个丫鬟齐声应道,步履轻捷却又异常稳重地分头行事。 文云昇微微颔首,这才背起那只磨得边角发亮的旧药箱,缓步踏出房门。槛外寒气扑面,让他精神为之一振。苑文俪早已起身,在管家崔午与贴身侍女梅意的搀扶下迎了上来。她唇瓣翕动,急切的话语几乎要脱口而出,显然已在门外将方才的医嘱听得清清楚楚。她深知,文云昇此次带回的,绝不仅仅是眼前这一张新药方那般简单。 然而,未等她发出一个音节,文云昇却抢先一步,极为刻意地偏过头,掩口打了个长长的呵欠,眉眼间堆满了旅途的疲惫。 “殿下,”他嗓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沙哑,拱手施了一礼,语气里竟带上了几分不合时宜的惫懒,“晚生这一路车马劳顿,实在是饥渴交迫,五脏庙早已鸣鼓告急。还望殿下垂怜,赏口饭吃,莫要让文某成了饿殍,那可就无人为元徵诊治了。” “噗——”一声极轻的笑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苑文俪紧绷了三日的心弦,竟被这插科打诨般的话语奇异地揉松了些许。望着眼前这个年纪尚比自己小上两岁就自称“老家伙”的男子,她又是好气又是无奈,可目光触及他眼下那两团浓重的青黑与下颌新冒出的杂乱胡茬,心中便只剩下了感激。 “午叔——”苑文俪唤道,语气已缓和许多。 管家崔午立即躬身回话:“禀夫人,厨下早已备妥宴席,酒菜皆已温着,只等文大夫移步。” “既然如此,文大夫,我们便边吃边谈,可好?” 苑文俪侧身相让。 文云昇从善如流:“全凭殿下安排。” “梅意,文大夫下榻的厢房可曾收拾妥当?” “回夫人,一应物事早已备齐,炭火也已烧暖。”梅意垂首应答,声音平稳无波。 崔午与梅意行事之周全,从未令人失望。自文云昇踏入崔府那一刻起,诸般事宜便已安排得井井有条。苑文俪微微颔首,以示赞许,随即与文云昇并肩,踏着清扫出的青石小径,往宴厅方向缓步而行。 积雪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廊庑下悬挂的灯笼在暮色中晕开团团暖光,映照着雕梁画栋,却驱不散这深宅大院中弥漫的沉郁。一路上,二人由崔元徵的病情说起,渐渐谈及南疆风物。文云昇并非巧言令色之徒,甚至因其医者身份与些许孤僻性情,言辞间常带着几分不为人知的“古怪”。然而,正是这个“怪人”,不仅一次次将她的女儿从鬼门关拉回,此刻更用他平淡却生动的描述,悄然化开了她心头积聚多日的愁云惨雾。 “……南疆湿热,草木繁盛,与关中景象大不相同。” 文云昇正说到一处山谷中的奇异药草,却见苑文俪并未看向自己,只是目视前方,唇角含着一抹极淡的笑意,神情温和,却似透过眼前景物,看到了极遥远的过去。 文云昇话语一顿,兴致陡然阑珊,喉间似有苦涩涌动。但他终究什么也未表露,神色如常地接话道:“听殿下此言,似乎对南疆并不陌生?” 苑文俪轻轻抚摸着腕上一只通透的玉镯,目光愈发悠远:“我同隽柏刚成婚那一年,便曾随他赴任,去过南疆。如今听你说起,倒勾起了不少旧日记忆。” 她顿了顿,唇边笑意深了些许,带着几分自嘲,“说来惭愧,我与他虽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于鉴赏玉石一道却甚是拙劣。你瞧,这便是一时兴起,花了千金买下的‘玻璃’玩意儿。” 她摩挲着玉镯,动作温柔而眷恋,仿佛触及的不是冰冷的石头,而是逝去的温暖岁月。“难为当时的工匠,从那么块看似不起眼的石料里,竟取出了两块好料。一块做了这镯子,另一块……刻成了个小弥勒佛,一直挂在音音的颈项上。那佛像,还是隽柏亲手所刻。” 她转向默默跟随在侧的崔午,语气中充满了怀念,“午叔,你可还记得?咱们那位惯会舞枪弄棒的小侯爷,私下里竟还是个心细如发的雕刻师傅呢。” 崔午怎会不记得,他是看着崔隽柏长大的老家人了。提起旧主,他脸上刻板的线条也柔和下来,话匣子一开便收不住:“是啊夫人,少爷自幼便好这个,还是丁点大的孩子时,就爱躲在一旁刻刻画画,那些石头印章,不知刻了多少枚……” 主仆二人沉浸在对往昔的追忆中,直至行至宴厅门口,这番话语方才暂告一段落。 厅内,地龙烧得极暖,驱散了冬日的严寒,却也带来几分令人昏昏欲睡的慵懒。精致的菜肴已然布齐,然而未等举箸,崔府药房忽然有急事需苑文俪定夺,她便带着崔午匆匆离去。一时间,暖香馥郁的宴厅内,只剩下垂手侍立的梅意与安然就坐的文云昇。 空气仿佛凝滞,唯有炭火偶尔爆出一两声轻响。 梅意静立一旁,身形挺拔如松,脸上虽带着惯常的、无可挑剔的恭谨表情,但那双锐利的眼睛看向文云昇时,却透着一股与这满室暖意格格不入的寒意。 文云昇执起面前的白玉酒杯,轻呷一口温热的酒液,终是打破了这片沉寂,语气淡漠:“不知梅姑姑这般瞧着文某,所为何意?” 梅意微微屈膝,礼数周全,声音却平稳得不带丝毫温度:“文大夫多心了。奴婢只是觉得,我家殿下与侯爷情深意重,他们的缘分,并非外人想象中那般脆弱,不堪一击到会被生死轻易割裂。” “呵。”文云昇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目光懒懒扫过梅意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又瞥向苑文俪席位前那杯未曾动过、已然微凉的茶水,意有所指地淡淡道:“人既已去,茶凉亦是常理;灯既已灭,复燃又谈何容易。” 梅意闻言,脸上竟未见半分恼意,反而唇角那抹得体的笑意更深了些。她并未直接反驳,直到廊下传来苑文俪与崔午渐近的脚步声,她才在转身取过热毛巾准备迎上前去的刹那,脚步微顿,侧首看向文云昇,目光深邃,声音低得只有他二人可闻: “文大夫,您又怎知,云雾缭绕之青山,深处必定无路可通?” 话音甫落,她便已敛去所有异色,步履从容地迎向踏入厅内的苑文俪,脸上复又挂满了恰到好处的关切与温暖笑意,仿佛方才那句机锋暗藏的话语,不过是雪泥鸿爪,了无痕迹。 06:梦中梦,忆再忆 崔愍琰这一夜睡得极不安稳。 甜腻而混乱的梦境如同沼泽深处的淤泥,几乎要将他彻底溺毙。梦中,崔元徵的年岁变幻不定,恍若走马观花。 梦里的崔元徵时而是六岁稚童,攥着他的衣角,仰着玉雪可爱的小脸,糯声喊着“哥哥”;时而又是八岁,女孩趴在他背上在庭院中海棠树下追逐蝶影笑声如银铃的模样,可未等他对少年的自己说完‘跑慢点别颠着音音’,场景又是一换。 暮春庭院,海棠堆锦,暖风拂过檐下铜铃,玎珰作响,碎了一地泠泠清音。崔元徵端坐于紫檀木琴凳之上,纤细指节按于冰弦,正奏一曲《春山吟》。日光透过疏影,在她月白的裙裾上洒下斑驳流光,愈发显得她身形单薄,似一枝承不住重露的玉簪花。 或因这春色过于缱绻,撩人心绪;或因墙外忽起一阵嬉闹,一只彩绘的沙燕风筝竟飘飘摇摇,越过高墙,闯入这一方静谧天地,在湛蓝晴空中曳出一道突兀的痕迹。崔元徵眉尖几不可察地一蹙,指尖微滞,一个颤音便突兀地逸出,如平滑锦缎骤然撕裂一道口子。 “嗡——” 琴音戛然而止。 女孩自幼习琴,师承江南名师,加之女孩本就天赋极高,心性又极静,指法早已纯熟于心,鲜有错漏。此刻这不该有的失误,让她自己亦是一怔。随即,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懊恼与随之而来的疲惫,那双置于琴弦上的手,指节苍白得近乎透明。 侍立两侧的丫鬟袖春与绘夏见状,连忙悄步上前。崔元徵并未言语,只将微凉的手轻轻搭在袖春腕上,另一只手撑着光滑冰凉的琴桌边缘,极慢、极缓地直起身子。 女孩起身的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滞涩,仿佛每动一下,都要耗费极大的气力。阳光照在她脸上,那肌肤竟无多少血色,呈现出一种琉璃般的质感,光华流转,却清冷易碎,仿佛轻轻一触,便会迸裂成千百碎片。 女孩站稳后,并未理会身旁忧心忡忡的丫鬟,而是缓缓抬眸,目光越过庭院中灼灼盛放的海棠,定定地望向那只在碧空中愈飞愈高的风筝。风筝轻盈自在,随风翩跹,无拘无束,哪怕是无生机的物什也迸出了一种叫人羡慕的快活洒脱感。 藏身月洞门后阴影里的崔愍琰,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男人看着崔元徵立在灿烂春光里仰首凝望风筝的侧脸,看着女孩几乎要被阳光穿透的单薄身体,一股尖锐的疼痛猛地攫住崔愍琰的心脏,痛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连呼吸都为之一窒。 是了,无论是蹒跚学步的幼时,还是这娉婷袅娜的当下,崔元徵的性命便如同这春日里最脆弱的琉璃盏,一阵稍大的风、一场微不足道的风寒,都可能让她彻底破碎,香消玉殒。那高悬的风筝,对于寻常人而言不过是春日玩物,于她,却成了可望而不可即的冒险象征,映照出她被困于方寸庭院、与药石为伴的孤寂人生。 崔愍琰深刻的清楚这一切都不是梦,是记忆是现实,是他的音音从一出生的就背负的残忍的现实。 荏苒的时光在梦境中无声流转,恍若一幅徐徐展开的工笔长卷。画面倏忽一变,已是崔元徵十五岁及笄之礼。 那一日的崔府,宾朋满座,华彩非常。正厅之中,香雾缭绕,烛影摇红。崔元徵身着特为及笄礼裁制的繁复礼服,层层迭迭的衣袂以最上乘的云锦织就,裙裾上用金线银丝密密绣着百鸟朝凤的图案,在光线下流转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墨染般的青丝被精心绾起,簪上一支家族传承的累丝嵌宝鸾鸟衔珠步摇,凤口垂下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光晕氤氲。 她依古礼跪坐于锦垫之上,眉眼低垂,姿态无可挑剔的端庄。然而,在那份合乎规制的静默之下,却透着一股与周遭喜庆氛围格格不入的疏离。女孩像是一尊被精心妆点、供奉于华堂之上的玉像,美丽,却缺乏生机。当赞者唱诵祝词,正宾为她依次加上发笄、发簪、钗冠时,她始终微垂着眼睑,长而密的睫毛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弯浅淡的阴影,令人窥不透其下是少女的羞涩,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周遭的喧闹、赞美、期许的目光,仿佛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她独自沉浸在一个旁人无法触及的世界里。 梦境的光影再次轮转摇曳。 十六岁的崔元徵,身形似乎抽高了些许,已完全是少女亭亭的模样。面容长开,褪去了些许稚气,更添清丽,但那份琉璃般的易碎感却有增无减。梦里的画面时而是女孩在廊下观雨,时而是在窗前读书,虽然身影在朦胧的光线中显得清晰了些,可每当人想仔细看清她的眉眼时,那影像又似乎会随着穿透窗格的光尘微微浮动,透出叫人看不真切的朦胧。 及至十八岁,梦中的影像愈发鲜明,却也诡异般地愈发虚幻。 崔元徵的容颜臻至盛极,如晨曦中带着露珠的芙蕖,一颦一笑本该是明艳不可方物。可那盛极的美貌之下,生命的气息却仿佛在悄然流散。梦境里的崔元徵虽始终笑意盈盈,却又好像隔着一层冰冷的琉璃罩,一时间让笑意里的暖都带上不真实的梦幻吊诡感;未等崔愍琰上前,画面再次变换。 海棠树之下,落英成雨。 崔元徵静立其间,一袭素衣仿佛汲取了月华精髓,流转着朦胧清辉。恰有微风拂过,枝头芳菲簌簌而下,几片浅绯花瓣掠过她单薄的肩头驻足在她如鸦羽般的长发上。 少女若有所感,微微侧首,伸出如玉纤指,极轻极缓地捻起肩头一片完整的花瓣。那动作庄重得如同完成某种古老的仪式,指尖与花瓣相触的刹那,时光仿佛为之凝滞。女孩垂眸凝视掌心那抹将逝的娇艳,目光澄澈如初融雪水,却又深邃如亘古寒潭,不见悲喜。 旋即,女孩轻轻扬起手腕,将掌中花瓣掷向虚空。纤弱的花瓣随着动作在空中翩跹回转,划出不可捉摸的迷蒙轨迹。春日暖阳穿过花枝间隙,为崔元徵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 光影交织中,女孩的轮廓似乎变得有些模糊,叫看着的人觉得女孩仿佛并非凡胎肉身,而是由清风、月光与花魂凝聚而成的精魄。 崔愍琰立于廊下,屏息凝神,心中莫名一悸。这景象美得惊心动魄,却让他无端生出偌大恐慌。仿佛崔元徵随时会随着这阵清风、伴着这阵花雨,化作点点莹光消散于天地之间,叫他再也无处寻觅。 随梦境流转逐渐清晰的是她的五官轮廓,缥缈的是崔元徵那如同握不住的流沙般的生命。 最终,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年岁,都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霞,迅速向后退去,凝聚、坍缩,定格在令人心神俱碎的一幕。 崔元徵身着一身靛蓝色刺绣衣裙,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气息奄奄地深深望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依恋,有不甘,或许还有一丝怨恨,最终,那双曾盛满星光的眸子,在他怀中,永久的、缓缓地阖上了,未留给他只言片语…… “音音——!” 07:屋、锁、笼 崔愍琰猛地从榻上惊坐而起,一身冷汗涔涔,浸湿了中衣。男人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从水下挣扎而出。梦中的窒息感与现实交融,让他心有余悸,男人握着被子边缘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窗外,天色仍是沉郁的墨蓝,离破晓尚有一段时间。室内,只有角落一盏长明灯散发着昏黄微弱的光,光影勾勒出昂贵紫檀木拔步床繁复的雕花轮廓,以及床边小几上那只价值连城的珐琅彩绘香炉的模糊影子,炉中安神香早已燃尽,眼下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到天亮,就是整整四日了。 四日,崔家那边,竟连一点消息都未曾传来。 从上京到南塘,快马加鞭,来回不过两日的车程。即便是信使稍有耽搁,也绝不该如此杳无音信。 崔愍琰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崔元徵最后一封来信中的话语,那字迹似乎都比往日更显虚弱:“阿兄,文大夫说为我寻到了根治的良方,待他归来,我或许便能如常人一般。到时我便去上京寻你,可好? “方子……新的方子……” 崔愍琰喃喃自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又像是被某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他猛地掀开身上柔软昂贵的苏绣锦被,甚至来不及穿上鞋袜,就这么赤着双脚,披散着浓黑如墨的长发,如同疯魔了一般,踉跄着冲下床榻,一把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二月的上京,严寒未褪,昨夜又下了一场薄雪。廊下的青砖地面覆着一层未及清扫的莹白,寒气刺骨。崔愍琰却浑然不觉,赤足踏在冰冷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那冰冷的触感从脚底直窜头顶,反而让他混沌灼热的头脑清醒了几分。他沿着曲折的回廊放肆奔跑,任由冰冷的夜风灌入他敞开的寝衣,吹动他散乱的黑发。 越过院内那片在寒冬中只剩下虬枝的老海棠林,男人沿着石板路穿过结了薄冰、映着残月冷光的静湖,一直冲到府邸最深处一所独立院落前。院落的大门紧闭,上面悬挂着一把沉重的黄铜锁。 直到此刻,崔愍琰剧烈奔跑的喘息才渐渐平复下来。他停在门前,胸口依旧起伏不定,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男人伸出双手,那双手指节分明、原本修长有力此刻却因寒冷和用力而微微发青的手,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枚样式奇特的钥匙。 “咔哒”一声轻响,铜锁应声而开。 他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淡淡檀香和尘埃的特殊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并未引烛,却亮得惊人。原因无他,整间屋子的地面都铺满了来自西域的、触感极其柔软丰厚海棠团花暗纹栽绒地毯,颜色是崔元徵最爱的雨过天青色。而光源,则来自屋子正中央。 那里摆放着一张用料极其考究、纹理如行云流水般的海南黄花梨灵芝纹琴桌。琴桌上,安放着一架焦尾古琴,琴身流光溢彩,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珍品。而最为夺目的,是琴桌两旁矗立的两盏高达七尺的紫檀木连枝灯。灯树造型优美,枝杈虬结,每一处细节都雕刻得精益求精。而灯树顶端,并非寻常烛台,而是各镶嵌着一颗足有成人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此刻,清冷的月光透过巨大的、镶嵌着透明琉璃的窗户洒入,照在那两颗绝世宝珠上,竟使得明珠光华内蕴,流转不定,恰似两轮微缩的圆月悬于室内,将整个房间映照得恍若白昼。 连枝灯其余错落有致的枝头,也都安置着烛台,那些尚未点燃的蜡烛,尽是由顶级的东海鱼油混合了珍稀香料制成,据说一旦点燃,不仅明亮耐久,更会散发出清幽的檀香气味。 这间屋子的每一处细节,都奢华精致到了极致,与崔府其他院落崇尚的简朴凝练风格截然不同。 目之所及,无不是千金难求的珍品:墙上悬挂的是前朝名家的真迹山水,多宝阁上陈列着官窑的秘色瓷、金丝楠木的插屏、象牙雕的摆件。靠墙放置着一排紫檀木顶箱立柜,柜门微敞,隐约可见里面挂满了各色用料考究、刺绣繁复精美的女子衣裙、鞋帽。 一张宽大无比的楠木镂雕莲华飞鹤纹拔步床置于内侧,床柱雕工精细,华美非凡,床上悬挂着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床幔,床上铺着触手生凉的上等桑蚕丝锦被。唯一与这极致奢华温馨氛围格格不入的,是床帷上方,悬挂着的一副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鎏金铜狗首银链锁。 崔愍琰赤足踏入,雨过天青色的地毯瞬间被他从室外带来的雪水污渍沾染。他低头看着地毯上那刺眼的污迹,面色骤然变得阴沉可怖,仿佛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 只僵持了一瞬,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竟猛地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他不管不顾地用自己的衣袖,发疯似的用力擦拭着那块污渍,嘴里发出含糊而偏执的低语:“脏了……踩脏了……怎么可以弄脏……音音最恨不洁……擦干净,我得擦干净……都脏了……” 他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匍匐在地毯上,剧烈的动作使得本就松散的寝衣衣襟彻底散开,一路敞露至腰际。浓墨般的黑发被汗水黏腻地贴在他结实的胸膛和肌肉紧绷的脊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寒冷与不适,只是机械地、拼命地擦拭着,直到那块污迹几乎看不出来,他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停下。 接着,他抬手,“嘭”地一声将房门重重关上。自己依旧保持着跪姿,抬起头,目光虔诚无比地望向那张空无一人的琴桌。在他迷蒙的泪眼与偏执的幻想中,仿佛真能看到那个身着靛蓝色刺绣衣裙的少女,正坐在琴桌前,纤指轻拨,对着他浅笑抚琴,就如同梦中最美好的那些片段。 “音音……”他哽咽着,对着空无一人的琴桌低声许诺,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渴望,“再等等……你再耐心等等哥哥……哥哥很快就……很快就能回去陪你了……再也不让任何人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崔愍琰就那样直挺挺地跪在冰冷的地毯上,尽管地毯柔软,但地面的寒气依旧透过厚绒丝丝渗入,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的墨蓝色开始透出些许灰白,他的双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觉。男人挣扎着,用手撑着地面,才勉强颤巍巍地站起来,足下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可男人面色却始终带着痴迷的愉悦。 崔愍琰一步步挪到那张奢华无比的拔步床前。动作熟练地褪去身上早已被汗水和雪水浸透、变得冰冷黏腻的寝衣亵裤,露出精壮却布满陈旧伤痕的上身,浑身赤裸的站在床前。然后,男人抬起手,取下了悬挂在床帷上的那副鎏金铜狗首银链锁。 锁链发出冰冷而清脆的“咔哒”声。他将锁链的一端,熟练地扣在了自己苍白的手腕上,另一端,则锁在了雕琢着莲华飞鹤纹样的坚硬床柱上。银链的长度,恰好允许他在床上翻身,却绝不足以让他离开这张床榻的范围。 做完这一切,他才扯过那床冰凉丝滑的锦被盖住自己赤裸的身体,又将床头那个攒金丝大红底绣五蝠捧云团花的软枕——那是按照旧时习俗,为新婚准备的喜庆物件。紧紧抱在怀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御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冷与孤寂。男人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入柔软却冰冷的枕中,嗅着那上面或许根本不存在、仅存于他记忆中的一丝微弱气息,这才再次强迫自己沉入那不知是解脱还是更深折磨的睡梦之中。 室内,两颗夜明珠依旧散发着如同明月般的清冷光辉,静静地照耀着这间极尽奢华、却宛如精致牢笼的房间,以及被银链锁在床榻之上,那个带着病态笑容沉沉睡去的男人。 08:锁命蛊还是索命蛊 暮色四合,苑文俪领着文云昇穿过三重垂花门,步入内院书房。梅意与崔午紧随其后,亦是步履沉稳。书房内烛火通明,紫檀木多宝阁上陈列的金石玉器泛着幽光,正中花梨木大案上宣德炉青烟袅袅,与窗外渐浓的夜色交织成一片凝重。 苑文俪径自在主位落座,梅意与崔午静立两侧。 文云昇略一迟疑,方在案前黄花梨木扶手椅上坐下。四人相对无言,空气中只余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文先生,”苑文俪终是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压制的急切,“此番南疆之行,不知可寻得救音音的实在方子?” 男人并未立刻作答,反而垂眸避开了苑文俪灼灼的视线,文云晟喉结轻轻滚动,在心下细细盘算着要说的话。 ‘方子’二字让文云昇指尖微颤,哪是什么方子,分明是那两只以血豢养的蛊虫。一时间,男人突觉怀中的寒玉匣忽然变得滚烫,正隔着衣料在灼烧着他的胸膛。 苑文俪见男人面露难色,语气不觉又软了三分:“自六年前先生入府为音音诊治,本宫便视先生如家人。既是一家人,但请直言无妨。”说话时,苑文俪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案上那块寿山石镇纸,“无论何等结果,我们母女二人......都承受得起。” 文云昇抬眼,正对上苑文俪那双与崔元徵极为相似的眸子。只是此刻,那眸中盛着的不是少女的天真,而是一个母亲孤注一掷的决绝。一番思忖,男人终是长叹一声,自怀中取出那个雕着繁复纹路的寒玉匣摆在桌上。 “殿下,”男人声音干涩,“此非寻常药石,乃是......南疆秘术。” 烛光下,玉匣中两道赤红的身影若隐若现,如同幽冥之火,在密闭的书房里投下不祥的阴影。 “虫?” 崔午虽在崔府侍奉两代,历经风雨,素日里最是沉稳持重。可一涉及崔元徵的病情,这位看着小主子长大的老管家便再难维持平日里的从容。一来,崔元徵是已故侯爷崔隽柏留下的唯一骨血;二来,这孱弱少女的肩上,还担负着整个崔氏一族的荣辱兴衰。 此刻眼见文云昇终于取出所谓的‘救命方子’,他也顾不得礼数周全,急忙上前两步,凑到那方寒玉匣前细看。 这一看,却是叫他愣在当场。 匣中并非想象中珍贵的药材,而是两条通体赤红的活虫,正缓缓蠕动,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文、文先生......”崔午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声音里带着困惑,“这是何意?莫非是要晒干研磨,入药煎服?” 老人在关内生活了一辈子,见识虽广,却终究跳不出正统医药的范畴。乍见这等活物,他下意识地循着往日的思路揣测,浑浊的老眼在文云昇和玉匣之间来回逡巡,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不解。 然而,静立一旁的苑文俪与梅意,却是另一番心境。 自踏入书房起,文云昇那异于寻常的踟蹰凝重,已让她们心下凛然。此刻亲眼见到这诡异活虫,再结合二人的见识阅历,一个令人心悸的猜想几乎同时浮上心头。 苑文俪的目光凝在玉匣上,搁在裙子上的指尖不自觉染上冰凉。 两条活虫让女人再次想起深宫岁月,想起那些为争宠不择手段的妃嫔,特别是那位曾宠冠六宫、最终却被赐死的南疆容妃。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女人脸上的表情愈发凝重。 那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了。 尚在人世的容妃以一支“霓裳羽衣舞”惊艳四座,更凭绝世容颜独得圣心。然而盛宠之下,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见不得光的秘密,女人为了利用容颜固宠,所用的正是南疆蛊术——子母双蛊;蛊虫的用法简单,只需母虫种于己身,再将剩余数十只子虫分别种于妙龄处子体内,便可借她人气血滋养自身容颜,实现青春永驻。 纸终究保包不住火,遑论如此违背天地规律法则的邪事,当年此事一经败露,瞬间牵出数名少女惨死的命案,发现是容妃是命案背后的推手后,一时间朝野上下轰动无比。虽然容妃被斩于菜市口,其族人也受牵连,几乎无一幸免。 想到这里,苑文俪心头并无多少对容妃的憎恶,反倒生出一丝悲悯。那个双十年华便被家族当作贡品送入深宫的异族女子,又何尝不是权力博弈下的牺牲品?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目光再次落回玉匣,见其中仅有两条虫体,紧绷的心弦这才略松了半分。至少,文云昇带回来的蛊虫,无须戕害太多无辜性命,仅一人而已…… “文先生,”苑文俪终于开口,女人声音虽竭力保持平稳,却仍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这两条虫,作何解?还请明示。” 文云昇的目光缓缓扫过案前三人——面色焦灼的老管家崔午,沉稳如山却眼底暗藏波澜的梅意,以及虽强自镇定、但紧握扶手已然微微泛白的指节泄露了内心惊涛骇浪的苑文俪。男人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沉香的微苦,仿佛也汲取了他开口所需的勇气。片刻后,文云昇用一种尽可能平缓,却依旧难掩艰涩的语调说道: “此物……名为‘阴阳锁命蛊’。” 他指向玉匣中那两条缓缓蠕动、色泽赤红如血的奇异蛊虫,“乃是当年容妃娘娘一族残留血脉,倾尽心力培育而成。世间……仅此一对。” 他顿了顿,给众人些许消化这惊世骇俗之言的时间,才继续解释,声音低沉而清晰:“母蛊,需种于体弱的一方体内,” 他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苑文俪,意指那缠绵病榻的崔元徵,“而子蛊,则需种于身体强健的一方体中。此蛊一经种下,便能…采弱方之阴补强方之阳,亦能采强方之阳济弱方之阴,阴阳二气,由此得以调和流转,生生不息。 然,此乃同生共死之局,母蛊存则子蛊存,子蛊亡……则母蛊亦绝无生理。” “阴阳锁命蛊……?” 苑文俪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唇角牵起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那笑意未曾抵达眼底,反而漾开无尽的悲凉与嘲讽,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是锁住我儿性命,还是……索人性命啊……” 09:投她以木桃,报我之以琼瑶 这轻飘飘的一问,却似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这救命方子是希冀,还是更深的绝望?是救命稻草,还是催命符咒? 界限已然模糊。 文云昇一时语塞,面对这直刺核心的诘问,他竟无言以对。 一时间,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衬得这寂静愈发令人窒息。文云昇默然片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从怀中取出一封略显皱褶的信函。信函的纸质泛黄,边缘已有磨损,显是历经辗转。男人小心翼翼地将信放在光滑的案面上,轻轻推至苑文俪眼前。 文云昇抬眼,正对上苑文俪那审视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 男人看到了那目光深处的恐惧、挣扎,以及一丝不肯熄灭的希冀,文云昇喉结微动,似有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殿下,” 文云昇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也透着一丝复杂的释然,“不瞒殿下,文某当初从师兄处听得一些捕风捉影的消息,言道南疆或有容氏……哦,如今应称‘宛氏’,或有遗脉存世,便冒死前往,实是抱着姑且一试之心。” 男人的目光坦诚,不闪不避。 “彼时,文某心中实无把握。毕竟、当年旧案,牵连甚广,宛氏一族几近覆巢,其对京中贵人,难免心存芥蒂,乃至恨意。” 文云昇微微停顿,似在回忆当时的情景,语气渐渐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感慨: “然而,当文某历经周折,终于得见现今的宛氏族长,提及殿下名讳时,对方态度竟骤然缓和。那族长,据闻是当年容妃娘娘的幼弟,了解在下来意后,他屏退左右,独留文某深谈许久。 听闻殿下近况与小姐病情后,宛氏族长长叹一声,不仅未加留难,反而主动取出这珍藏多年的‘阴阳锁命蛊’,并修书一封,郑重托付文某,定要亲手呈于殿下阅览。言道、殿下观此信后,前因后果,自然明了。” 苑文俪的心,在文云昇的叙述中,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女人伸出保养得宜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触碰到那微凉而略显粗糙的信纸,到底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直到展开信笺,一股淡淡的、属于南疆草木的奇异香气隐隐传来,苑文俪七上八下的心才慢慢归于平稳。 信中的笔迹,带着明显的南疆风骨,有些笔画略显生涩,却一笔一划极为认真,透着一股质朴而恳切的力量。 信中的内容,如同一道强光,瞬间照进了她记忆深处尘封的角落,也如同一股暖流,汹涌地冲刷着她因恐惧和绝望而冰冷僵硬的心房。 那位自称容妃幼弟、现任宛氏族长的男子,在信的开篇,便以最诚挚的言语,表达了宛氏残族对苑文俪母女深埋心底二十余年的感激。 信中,男人毫不避讳的提及当年容妃被赐死、家族顷刻崩塌的至暗时刻;所有旧交避之不及,唯有苑文俪母女,感念昔日宫中些许情分,竟冒着极大的风险,暗中派人收敛了容妃的尸身,又千方百计避开朝廷耳目,将灵柩送返南疆故土安葬;此举,不仅让容妃得以魂归故里,免于沦为孤魂野鬼,更是保全了宛氏一族最后的尊严与念想。此恩此德,重于泰山,宛氏幸存族人,多年来未曾有一日敢忘。 接着,信中的语气转为沉痛与深切的歉疚。 族长写到,容妃当年虽以蛊术闻名,但那最为玄奥、据说有逆转生死之能的“阴阳锁命蛊”,实则并未完全研制成功,其中关窍,族内先人亦在摸索之中。 容妃骤然罹难,宛氏遭遇灭顶之灾,这项秘法的研究也随之彻底中断,相关典籍散佚,知情人或死或散。 直到十二年前,他们这些侥幸存活的族人,在颠沛流离、隐姓埋名的漫长岁月里,凭借着零星记忆和残存手札,历经无数次失败的尝试,才终于机缘巧合,破解了最后的关键,将此蛊术完善。 然而,便在此时,他们惊闻噩耗,那位曾在深宫中对容妃偶施援手、对落难的宛氏族人存有一丝怜悯的先皇后爱女苑文晖,已然凤驾宾天。信中痛陈: “惊闻公主崩逝,阖族悲恸,然秘法初成,回天乏术,竟未能报偿皇后娘娘昔日恩泽于万一。此恨绵绵,实为我宛氏永世之憾,亦无颜面对殿下。” 字里行间,充满了迟来的、无法弥补的遗憾与愧疚。 信的末尾,族长的笔触变得异常凝重,他道出了这“阴阳锁命蛊”的真正来历与宛氏一族如今的决意。 男人坦言,此蛊的初步构想,其实源于容妃娘娘本人对苑文俪母亲的感恩之情。当年她在宫中,虽得盛宠,实则如履薄冰,深感世事无常,喂有苑家母女三人常伴她左右为她排解愁思,伴她一个异族女子在宫中度过了人生中最后的幸福时光。 作为容妃挚亲的弟弟,男人既感念先皇后的宽厚以及年幼的苑文俪那份不涉利害的纯真,更为了感恩苑文俪母女在自己姐姐死后,甘冒奇险,不仅收敛其尸身,在朝廷严查之下,暗中庇护、送走了几名宛氏年幼血脉,为家族留存了一丝薪火的大义仁爱之举。 这份恩情,容妃、他、容氏一族至死不敢忘。 这蛊,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容妃以生命最后的意念留下的“报恩之蛊”,蛊中承载着一个身陷绝境的女子的感恩与救赎之愿! 时任容氏残余血脉族长宛洲在信中恳切言道: “此蛊虽险,循法施为,确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机。万望殿下念及容鸢阿姐一点未泯之心,与我族全此报恩之志,勿要推辞,安心收下。今闻贵千金有难,正是我容氏一族偿恩之时。吾等必倾尽全族之力,助文大夫施为,务求挽救贵千金性命于危殆,以慰容鸢阿姐在天之灵,以报殿下母女再生之德于万一!” 信,不长。 却字字千钧,如重锤般敲在苑文俪的心上。 二十年的光阴,朝堂的倾轧,宫闱的秘辛,个人的恩怨,家族的存亡……所有复杂的线条,在这一刻,竟奇异地交织在了一起,汇聚成案几上这方小小的寒玉匣其中那对关乎她女儿生死的神秘蛊虫里。 巨大的庆幸、难以言喻的酸楚、对命运弄人的感慨、以及对那一线生机的迫切渴望……种种激烈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冲击着苑文俪,让女人几乎难以自持。 苑文俪闭上眼,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在御花园角落独自跳着南疆舞蹈、眼神妩媚却总带着一丝落寞的异族妃子。 原来,当年的些许善念,一次出于本心的不忍,竟在二十年后,以这样一种诡谲莫测、却又带着因果必然的方式,回到了她的身边。 苑文俪久久无言,信纸在她微微颤抖的指间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最终,她缓缓将信递向身旁一直静默侍立、目光中充满担忧的梅意。梅意立刻上前一步,双手恭敬地接过信笺,快速而仔细地阅览起来。随着阅读的深入,她那双素来沉稳如古井的眼眸中,也控制不住地掀起了波澜,震惊、恍然、追忆、唏嘘,最终化为一种复杂的、带着深切感慨与一丝明亮希望的光芒。 她抬起眼,与苑文俪交换了一个深沉的眼神,主仆二人相伴数十载,历经无数风雨,此刻一切尽在不言中。 苑文俪再次将目光投向案上那方寒玉匣时,心境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对缓缓蠕动的赤色蛊虫,不再仅仅是令人恐惧的南疆邪物,其上缠绕的,是容妃未尽的执念与感恩,是宛氏一族跨越两代人的报恩之心,是二十年前种下的善因结出的奇异果实,更是她的音音……在这茫茫黑夜中,或许能抓住的唯一一线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机。 “梅意,将信给午叔。” 10:短命女VS阳痿男 梅意会意,将手中信笺郑重递与崔午。老管家双手微颤地接过那张薄纸,仿佛捧着千钧重担。就着烛光,他逐字读来,浑浊的老眼渐渐睁大,持信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竟...竟是如此...”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读到容妃往事处,他抬眼飞快瞥了苑文俪一眼,眼中闪过复杂的光——那是忆起当年上京城震动大案的惊心,亦有对旧主暗中行此险事的后怕。及至看到“阴阳锁命蛊”的来历与宛氏全族报恩之誓,崔午持信的手颤抖愈甚,信纸窸窣作响。 他读到末尾,已是老泪纵横,却强忍着不便其落下。崔午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绪,却终是忍不住以袖拭目,低声哽咽道:“天见可怜...天见可怜啊!” 他转向苑文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这是天意,是容妃娘娘在天之灵庇佑,是侯爷和崔家列祖列宗积下的阴德啊!” 这一跪,带着如释重负的震颤,更带着绝处逢生的狂喜。此刻的他,不再是那个沉稳持重的崔府管家,只是一个为小主人求得一线生机而感激涕零的老人。 “老奴感念容妃娘娘在天之灵庇佑,更感念文先生大恩,愿冒奇险为我家小姐求得这一线生机!”崔午声音哽咽,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攥住衣襟,朝着文云昇便要叩首。 文云昇急忙侧身避让,伸手虚扶:“午叔使不得!医者本分,文某万不敢受此大礼。” 崔午却执意深深一拜,抬起头时老泪纵横:“先生不知,自小姐染恙,老奴夜夜对月焚香,只求能以身相代。如今...”他颤抖着指向案上玉匣,“这蛊虫虽险,却是小姐唯一的指望了。但有所需,纵是要老奴这条性命作引,也在所不辞!” 苑文俪闻言蹙眉:“午叔慎言。” “老奴失仪了。”崔午慌忙拭泪,却掩不住眼中灼灼光华,“只是想起侯爷临终嘱托...若小姐真能痊愈,老奴便是即刻去了,也能含笑见侯爷于九泉了。” 烛火噼啪作响,映着老人脸上交织的悲喜。梅意悄悄递过帕子,文云昇沉吟道:“午叔放心,施蛊之事尚需从长计议。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将小姐的身子调养些底气,才好承住蛊力。” “好好好、就这么办,全凭文先生作主。” 虽说得此续命良方,可其中关窍却令在座四人皆陷入沉默。那子蛊的宿主该当何人?此事如同一根无形的刺,横亘在众人心头。 忆起元徵那孩子的性子,苑文俪便觉心口发紧。当年她不过因着崔愍琰的冷漠背弃对男人下了追杀令,崔元徵便闹得满城风雨,若是知晓今日要用这般凶险的法子,且还要因她再牵累他人……苑文俪简直不敢深想。 “宿主一事……”文云昇沉吟良久,终是打破了沉寂,“须得寻一年纪相仿、气血充沛之人,且要心甘情愿,否则子母蛊难以相生相应。” 梅意闻言,轻声道:“纵然寻得合适的人选,可要保得一生平安……这世间变数万千,谁敢夸下这般海口?” “我心中已有一人,或可担此重任。” 文云昇从容开口,显然对此事早已深思熟虑。自他接过这阴阳锁命蛊的那一刻起,便已在心中反复权衡过各方人选。 “是何人?”苑文俪不自觉地向前倾身,连呼吸都屏住了几分。 “上京靖国公府独子,现任刑部侍郎,楼朝赋。” 话音方落,书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梅意与崔午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连一向沉稳的苑文俪也微微睁大了眼睛。 “楼家的独苗?”崔午率先失声,“文先生可知,那楼朝赋是靖国公唯一爱子,如今才弱冠三年有余,已是刑部侍郎,圣眷正浓。这般金尊玉贵的人物,怎会...” “正因如此,才是上佳之选。”文云昇神色平静,从袖中取出一卷小笺,“楼侍郎年少有为,体魄强健,这是其一。其二,楼家与崔家本是世交,靖国公夫人与长公主殿下更是手帕之交。其三...” 他顿了顿,目光在众人脸上扫过,带着几分医者特有的淡定:“半月前,楼侍郎奉旨巡查南疆,不幸遭了瘴毒。虽说性命无虞,却落下个难以启齿的隐疾,药石无解,唯有此蛊能解其症。” “隐疾?” 梅意忍不住追问。 文云昇轻咳一声,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说来也是造化弄人。那位年少成名的楼侍郎,如今却是......”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见众人仍是一脸茫然,他只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通俗些讲,就是该挺拔时垂头,该昂首时偃旗。靖国公府这些日子可是急坏了,暗中寻遍名医,却都束手无策。” 苑文俪先是一怔,随即似是想到什么,手中的帕子不自觉地攥紧了,文云昇只一眼便看穿了苑文俪的烦恼。 “殿下不必忧心子嗣一事,这蛊妙就妙在这里。”文云昇笑道,眼中掠过一丝医者独有的慧黠光芒,“这阴阳锁命蛊最精妙处,便在于调和阴阳、平衡五行。子蛊入体,非但能化解楼侍郎所中瘴毒,更可借元徵体内母蛊之力,助其重振阳和之气。” 他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继续道:“于楼侍郎而言,这是久旱逢甘霖;于元徵而言,这是绝处逢生。而最妙的还在后头——”他刻意顿了顿,见众人都凝神细听,这才压低声音: “此蛊虽能续命,却也会在潜移默化间调和二人的生育之机。即便二人痊愈,若要孕育子嗣,也需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备,绝非易事。如此一来,元徵便不必在身子初愈之时,就要面对孕育子嗣重任、生育之苦,免却了耗损根基之虞。这岂不是三全其美?” 烛花啪地一爆,映得文云昇脸上神色愈发深邃。苑文俪闻言,手中茶盏轻轻一颤,漾出几点清亮的茶汤。她想起当年自己生育时所受的苦楚,又想到女儿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骨,心中顿时了然。 梅意在一旁暗暗点头,她伺候苑文俪多年,最知生育对女子的损耗。崔午更是老怀大慰,他亲眼看着崔元徵长大,实在不忍见她再受任何苦楚。 “况且,”文云昇又补充道,“此蛊乃容妃一族秘传,其中玄妙,就连我师兄也未能尽数参透。或许这正是容妃娘娘的一番苦心,既全了报恩之念,又保全了元徵小姐的安康。” “只是……”苑文俪指节轻叩案几,凤眸中掠过一丝疑虑,“这般私密之事,关乎楼家独苗的颜面,靖国公府竟肯让外人知晓?” 文云昇从容不迫地从怀中取出一封缁色信函,火漆上靖国公府的蟠纹印信清晰可见。他指尖轻点封蜡,唇角漾起意味深长的笑意:“不瞒殿下,我那位隐居终南山的师兄,与靖国公乃是忘年之交。此番正是得了师兄手书,才知其中隐情。” 他徐徐展开信笺,但见纸上墨迹淋漓,字里行间透着急切:“信中说,靖国公为独子这病症,已是病急乱投医。连太医署院正都束手无策的症候,如今但有一线希望,便是刀山火海也愿一试。”说着将信纸转向众人,指点着其中一行小字:“瞧这儿写着——‘纵是江湖术士的偏方,也但试无妨’。” 烛火噼啪一声,映得信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八字格外触目。 11:因原姻缘 梅意忍不住以袖掩口,崔午则连连摇头叹息。 “说来也是造化弄人。”文云昇将信纸轻轻折好,“楼侍郎这般年少得意的才俊,偏生遇上这等难言之隐。那日师兄去诊脉,见靖国公夫人哭得险些昏厥过去,说是若治不好这病,楼家香火便要断绝了。” 说罢,男人忽然将声音压低了几分,眼中掠过一丝医者洞察天机般的狡黠光芒:“不过依在下浅见,楼朝赋那小子在上京容貌、才学、家世有口皆碑,我瞧着与元徵这丫头实在相称。这蛊虫若是种得妥当,倒堪称一桩天作之合,楼侍郎得以重振雄风,元徵性命可续,来日若真能诞下子嗣,岂非两全其美?” 文云昇顿了顿,指尖轻抚案上玉匣,语气转为郑重,“更要紧的是,此法或许能根除元徵的病灶。殿下也不必再忧心,来日孙辈会再受这病痛折磨,辜负了楼家。” “当真?”苑文俪倏然抬首,手中茶盏轻轻一颤,漾出几滴清亮的茶汤。烛光映照下,她眼角细密的纹路里突然有了光彩。 “千真万确。”文云昇含笑颔首,“此蛊最玄妙处,在于能调和先天不足。若成,便是真正的脱胎换骨。” 这一声“当真”,让苑文俪恍惚间忆起二十年前的深宫岁月。那时她与靖国公夫人林舒琼乃是手帕交,二人先后怀胎时,曾在御花园的海棠树下戏言要结娃娃亲。她还记得林舒琼抚着隆起的腹部,笑吟吟道:“若是一儿一女,便让他们学那弄玉吹箫,乘鸾而去。” 可惜后来,发现崔元徵先天不足的病症显现,苑文俪便主动疏远了这桩玩笑般的约定。这些年来,虽与靖国公夫人相隔千里二人却始终书信未断。每每读到信中提及楼朝赋的种种,她总忍不住想象,若没有这病痛缠身,两个孩子该是何等般配,楼朝赋的优秀这世上除了为其母的林舒琼,最了解的莫过于她这位林舒琼的挚交好友。 “舒琼她……”苑文俪轻抚袖中那封来自靖国公府的信笺,语气柔软下来,“上月来信还说,归寅(楼朝赋的字)那孩子性子太过刚直,在刑部办案不知变通,让她忧心不已。” 梅意闻言,垂首轻声应道:“奴婢斗胆多嘴一句,倒想起一桩旧事来。楼家公子满月那日,靖国公夫人特意差人送来一对赤金长命锁,说是要讨个039;长命百岁039;的彩头。待到小姐及笄礼时,又见楼夫人命人抬来一顶莲华掐金点翠珍珠冠,那做工精细得连宫里的老师傅都啧啧称奇。” 她抬眼悄悄觑了觑苑文俪的神色,又柔声续道:“殿下明鉴,楼夫人这般举动,倒不像是寻常的礼尚往来。这些年她待殿下,始终是真心实意的。” 烛花“啪”地一声爆开,映得苑文俪眼中水光浮动。她仿佛又看见二十年前,那个总爱穿着鹅黄衫子在御花园里追着她,一边跑一边脆生生地喊:“文俪姐姐,你等等我呀!”粉雕玉琢的小丫头。 那时的林舒琼,还是太医院院判家的掌上明珠,性子活泼得像只小黄莺。而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两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就这么在深宫里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其实不用梅意提醒,苑文俪比谁都清楚舒琼的为人。当年崔元徵刚出生就被诊出先天不足之症,林舒琼以医药世家独女的身份,不知为她和爱女寻了多少秘方偏方。太医院的珍稀药材,只要对崔元徵的病有半分好处,林舒琼总能想方设法弄来。 可越是如此,苑文俪心里就越是不安。她记得舒琼怀胎七月时,曾拉着她的手在海棠树下说:“若我生的是个小子,定要他护着元徵一辈子。”这话说得真诚,却让苑文俪夜不能寐——她怎能因为一纸娃娃亲,就耽误了舒琼儿子的一生? 于是她狠下心来,主动提了退亲的事。那方象征着两家约定的龙凤呈祥双鱼玉扣,被她用锦盒仔细装好,差人送回了靖国公府。 谁知这一送,竟送出了林舒琼九个月的怨气。直到她带着元徵启程回南塘养病那天,林舒琼都没来送行。车马出了城门,她还在不住地回头张望,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块哽咽难当。 一年后元徵抓周礼前一天,苑文俪正抱着孩子在厅中待客,忽见门外进来个熟悉的身影。彼时的林舒琼正牵着五岁大的楼朝赋,眼圈红红地站在门槛外。小朝赋穿着宝蓝色锦袍,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模样俊得让人移不开眼。 “苑文俪!”舒琼突然冲上前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你可真狠心!你把我林舒琼当做什么样的人了?说好的娃娃亲,我岂会因为音音身子弱就反悔?”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带了哭腔:“你可知你一言不发把信物退回来,叫我多伤心?九个月!足足九个月你都不肯同我说句明白话!你就这么看我?” 苑文俪刚要开口,却被林舒琼一把抱住。这个从小就要强的姑娘,此刻哭得像个孩子:“我知你是体贴我,可我更恼你这般体贴!恼你事事都要一个人扛着……”女人哽咽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其实我更恼我自己……恼我当初收到信物时,心底竟闪过一丝庆幸的私心。姐姐,是我、是我不敢来见你,是我对不起你……” 这番话像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苑文俪心中尘封的情感。她这才明白,原来舒琼这些年的疏远,不是因为怨她,而是在跟自己较劲。两个母亲相拥而泣的身影,映在抓周礼的喜庆烛光里,成了那年春天最让人心酸的画面。 窗外月色渐沉,如水银般泻入轩窗。苑文俪从悠长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指尖轻轻抚过案上信笺的纹理,唇角不自觉漾开一抹温软的笑意。她转向侍立一旁的梅意,眸光里带着几分怀念的暖意:“梅意,你可还记得音音那丫头抓周时,闹出的好大一场热闹?” 经她这一提,梅意恍然忆起,面上顿时绽开慈和的笑纹:“怎会不记得?小姐那日抓的,可是楼小公子腰间那方四方麒麟含莲玉章呢。” 一旁静立的崔午闻言也抚须而笑,浑浊的老眼里泛起追忆的光彩。那日的盛况仿佛仍在眼前——偌大的厅堂铺着猩红锦缎,其上陈列着侯爷与殿下从四海搜罗来的奇珍异宝:东海明珠串成的璎珞、西域进贡的镂金九转玲珑球、前朝大家的真迹字画、甚至还有一柄镶满宝石的短匕。每一件都价值连城,熠熠生辉,令人目不暇接。 可当崔隽柏将裹着大红襁褓的女儿轻轻放在锦缎中央时,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儿却只是瞪着一双黑葡萄似的明眸,对周遭的稀世珍宝视若无睹。任凭满堂宾客如何哄诱——“音音看这支狼毫笔多精巧”、“小小姐摸摸这块和田玉如意”…… 小姑娘始终纹丝不动,粉嫩的小嘴抿得紧紧的。 饶是见惯风浪的崔隽柏,此刻也急出了满额细汗。他终是顾不得礼仪,索性单膝跪在红绸尽头,将那些金银珠翠拢到一旁,朝女儿张开双臂柔声诱哄:“乖女,瞧爹爹手里这个夜明珠多亮,我们音音不是最爱亮晶晶的物什么?” 他这般率性之举惹得满堂欢笑,苑文俪又羞又急,忙去拧他的耳朵:“快起来,成什么体统!”可小元徵依旧不为所动,反而板起小脸,露出超乎年龄的肃然神情。这情形让苑文俪心头一紧,不由想起女儿那坎坷的命格——莫不是天意示警,暗示这孩子命途多舛? “姐姐莫要多想,音音还小呢。” 林舒琼轻声宽慰道。 就在此时,小姑娘忽然眼睛一亮,竟蹒跚着朝角落里爬去——那里正坐着五岁的楼朝赋,小男孩一边吃着桂花糕,一边摆弄着红绸上的汉白玉九连环。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小元徵一把抓住男孩腰间垂挂的玉章用力一扯,竟将男孩也拽了个趔趄。 至于那玉章的来历。 玉章乃上等和田青玉雕成,印纽刻着麒麟衔莲的祥瑞图案,正是楼家世代为嫡子特意打造的身份信物。 “使不得!”小朝赋慌忙咽下糕点,将九连环仔细放好,“妹妹快松手,这是爹爹说不能给人的!”他急得去掰那粉嫩的小手,却见小元徵泫然欲泣的模样,一时手足无措。挣扎间,只听“啪”的一声轻响,那方玉章竟被按在了男孩脸颊上,留下个鲜红的印迹。 始作俑者却咯咯笑着,随手抛下玉章,转身扑进父亲怀中。崔隽柏一边细心为女儿擦拭小手,一边酸溜溜地亲了亲她的脸蛋:“乖音音既然喜欢印章,爹爹给你雕一百个、一千个更好的,何必要别人的?”这话引得满堂欢笑,唯有小朝赋顶着脸上的红印,望着那双圆溜溜的黑眸,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他忽然想起,方才自己确实偷偷用这印章,在妹妹手背上盖了个小小的花押...... 烛影摇曳中,苑文俪望着信笺上林舒琼熟悉的字迹,不由轻笑出声。原来有些缘分,早在懵懂之时便已悄然结下。 “既然天意如此...”她终于轻声道,“那便劳烦文先生安排吧。” 说罢,苑文俪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指尖轻轻抚过袖口繁复的缠枝莲纹,对侍立一旁的梅意温声道:“去将我那方青玉螭钮印鉴取来。再备上澄心堂纸,用今年新贡的松烟墨。” 她转向窗外渐淡的月色,眸光悠远:“我要修书一封给舒琼。就说...元徵即将行十八岁生辰礼,请她务必携归寅那孩子过府一叙。” 苑文俪声音顿了顿,染上几分郑重,“至于种蛊之事,便在信中略提一二,邀她当面商议。切记措辞要委婉,万不可令她为难。” 梅意领命而去,不过片刻便端来紫檀文具匣。苑文俪执起狼毫,笔尖在砚池中轻轻蘸墨,忽而想起什么,抬眼对文云昇道:“先生有所不知,舒琼那孩子自幼要强。这般私密事,若在信中说得太过直白,反倒不美。” 她垂眸落笔,簪花小楷在纸上游走如云:“就说是南疆寻得一味奇药,或可解两个孩子之困。具体章程,待她过府再细商。”女人笔锋一顿,又添上几句家常,“再添一笔,说我新得了些君山银针,记得她最爱这茶香。” 待写完最后一字,苑文俪轻轻吹干墨迹,取出私印郑重钤上。火漆封缄时,一滴红泪恰落在‘靖国公府’四字上,恍若当年少女在御花园交换绢帕时,不慎滴上的胭脂。 “派人连夜送去。”她将信交给梅意,又特意叮嘱,“选两个稳当的,从西角门悄悄走。” 12:闹剧一场 “出去。” 夜色如墨,将靖国公府深深庭院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唯有世子楼朝赋所居的“清晖阁”内,烛火通明,映照着雕梁画栋间的金粉彩绘,流光溢彩。 楼朝赋方才推开门扉,一股浓郁的茉莉香粉气息便扑面而来。他抬眼望去,但见自己平日素净的卧房竟被布置得如同勾栏瓦舍。紫檀木拔步床上,锦帐半卷,一个身披绯色薄纱的女子正斜倚在鸳鸯戏水锦衾之上。 那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松静楼头牌姛枝。 “赋郎~” 一声娇滴滴的呼唤打破了书房的宁静,带着刻意拉长的尾音,甜腻得能滴出蜜来。姛枝斜倚在紫檀木雕花榻上,纤纤玉指将本就薄如蝉翼的纱衣又往下拉了半寸,露出线条优美的雪白香肩。她眼波流转,媚眼如丝,涂着嫣红口脂的唇角微微上扬,每一个动作都经过精心算计,带着勾魂摄魄的风情。 楼朝赋站在门前,握着腰间玉鉴的指节骤然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男人的目光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在姛枝身上停留不过一瞬便移开,仿佛看到的不是活色生香的美人,而是一件碍眼的摆设。 “出去。”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姛枝却恍若未闻,反而扭动着水蛇般的腰肢,朝他伸出涂着丹蔻的玉手,女人的声音她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刻意营造的娇喘:“赋郎何必如此绝情?今夜就让奴家好生伺候您~” 楼朝赋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荒谬的一幕,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这位松静楼的头牌,平日里以清高自许,如今却在他面前演这等拙劣的戏码。 “在下倒是不知,我靖国公府何时成了姛娘子的戏台?”楼朝赋冷冷开口,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姛枝姑娘若不是酒吃醉了,走错了地方。” 姛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只是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她还想再说什么,楼朝赋却已经转过身去。 玄色官袍在烛光下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只留给床上女人一个决绝的背影。 待脚步声远去,姛枝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松懈下来。她伸了个懒腰,毫无形象地打了个哈欠,开始一件件穿回自己的衣裳。 “嗯,白赚一万金,多谢您了,楼侍郎。”她自言自语道,语气轻快,眼底却没什么笑意。 穿好衣服,姛枝走到窗前,推开雕花窗棂。夜风拂面,带来庭院中桂花若有若无的香气。靖国公府的庭院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宁静雅致,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处处彰显着世家的底蕴与气度。 姛枝望着这一切,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她想起方才楼朝赋那双冰冷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惊艳,没有欲望,甚至没有厌恶,只有彻头彻尾的漠然。 “楼朝赋,是你这呆子配不上我。” 她轻声说道,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几分不甘。 丫鬟进来收拾东西,姛枝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奢华的房间,便潇洒转身离去。轿子行至靖国公府大门时,她终是没忍住,再次撩起帘子,深深看了一眼那鎏金牌匾和威严的石狮子。 月色如练,静静流淌在靖国公府的青砖黛瓦之上。轿帘垂落,将满院清辉隔在窗外,只余几缕银光透过帘隙,在姛枝精致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影。 她慵懒地倚在绣着并蒂莲的软垫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帘上流苏。良久,朱唇轻启,一段清越中带着几分凄婉的唱词在轿中缓缓流淌: “愿君心似明月皎,奈何明月照沟渠......” 唱到“沟渠”二字时,女人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刻意要忘记什么。轿子轻轻摇晃,将她鬓边的步摇晃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唱词打着拍子。 “从此琴瑟成绝响——”姛枝刻意拖长了尾音,带着几分赌气似的决绝,可眼底却不由自主地泛起一丝水光。她急忙用团扇掩面,只露出一双含情目,在扇后若隐若现。 “纵有千般缱绻,尽付东流逝水......” 唱到这一句时,姛枝忽然轻笑出声,只是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涩意。女人素手轻抬,将鬓边一缕散落的青丝别到耳后,动作优雅依旧,却无端透出几分落寞。 “惟祈三生石上姻缘错,并蒂莲开不同枝......” 最后一句唱得极轻,几乎化作一声叹息。她放下团扇,望着轿顶绣着的鸳鸯戏水图出神。曾几何时,她也做过举案齐眉的梦,也为口中的呆子费了不少心神,只是今晚一遭,姛枝虽遗憾但也选择了方放下心中执念。 “方解妾身此恨难平。” 唱罢最后一句,姛枝缓缓合上双眼,任由轿子载着自己渐行渐远,月光依旧皎洁,只是再也照不进那扇已然合上的心门。 13:孽根不举,反成幸事。 更深漏静,书房内烛影摇曳。楼朝赋独坐案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的绣纹,想起片刻前那场荒唐戏码,男人唇角扯出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岂会不懂母亲这番布置的深意?自南疆归来后,那些隐晦的试探、精心安排的“偶遇”,无一不是在提醒他那难以启齿的隐疾。可笑他们皆以为这是天大的憾事,却不知这具身子如今的状态,反倒合了他的心意。 想起往日同僚相约秦楼楚馆时的殷勤相劝,那些带着怜悯或讥讽的目光,楼朝赋只觉烦不胜烦。如今倒好,这孽根既然作废,反倒省去不少麻烦。案头堆积的卷宗,民间待雪的冤情,哪一桩不必儿女情长来得紧要? 男人执起朱笔,在待批的公文上划下一道凌厉的墨痕。烛火噼啪一声,映得他侧脸如刀削般冷硬。或许在旁人眼中这是残缺,于他而言,反倒是天赐的清净。情爱如蛛网,缠人筋骨;而案牍之上的黑白分明,才是他该穷尽心力之所。 窗外传来更鼓声,男人抬眼望去,月色正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铺开一片清辉。 “这样很好。” 楼朝赋垂下眼帘,继续批阅卷宗。 “孽根不举,反成幸事。” 朱笔搁下时,墨迹在卷宗上洇开最后一抹暗色。楼朝赋揉了揉眉心,这才想起还有位不省心的长辈需要应付。 “择日不如撞日。” 打定主意的人起身整了整官袍,推门踏入夜色之中。 廊下十六盏绢灯在晚风中摇曳,将男人玄色的身影投在青石板上,忽而拉得颀长如竹,忽而缩作浓墨一团。 忽地,楼朝赋想起三月前在松静楼初见姛枝的情形。 那时女子穿着月白襦裙,执一柄泥金团扇,正与几位文人品评《兰亭集序》。若不是鸨母点破身份,他几乎要以为是哪家书香门第的闺秀。哪像今夜这般,穿着近乎透明的纱衣,作出种种不堪姿态。 更可笑的是好友卢行临那桩旧事。 富可敌贵的皇商之子,为博佳人一笑曾包下整座松静楼三日,却连姛枝的厢房门槛都未能踏入。如今母亲竟将人直接送进他卧房,这般手笔若是传出去,只怕要成为全京城的笑谈。 楼朝赋加快脚步,九曲回廊边的湘妃竹沙沙作响,像是在应和着他心头的烦躁。虽已用两卷刑案压下火气,但想起母亲这般荒唐行事,楼朝赋仍觉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正院花厅的灯火透过茜纱窗格,将庭中白石甬道照得亮如白昼。还未进门,楼朝赋便听见母亲带着笑意的声音:“……你们是没瞧见归寅当时的神情..……” 男人停在阶前,整了整腰间玉带。推门时,满室暖香扑面而来,只见母亲斜倚在紫檀木嵌螺钿贵妃榻上,正捧着钧窑茶盏与侍女说笑。珊瑚红的帐幔下,她鬓边的赤金步摇随着笑声轻轻颤动,俨然一副计谋得逞的得意模样。 “母亲安好。”楼朝赋大步踏入厅中,朝着榻上的母亲林舒琼躬身行礼。他声音平静,却带着几分压抑的怒意。 “归、归寅!”林舒琼手中的茶盏险些跌落,幸得身旁的玉桦嬷嬷及时扶住。她强作镇定,立刻从榻上坐直了身子,挤着讪讪的笑容道:“这么晚了,怎的还不歇息?” 楼朝赋却不接话,径直跪下行大礼:“儿子有要事禀报母亲。” 林舒琼见状,心知不妙,连忙向玉桦投去求助的目光。这位跟随她多年的老嬷嬷会意,上前一步道:“世子爷,夜深了,有话明日再说不迟。夫人也该安寝了……” “玉桦嬷嬷,”楼朝赋抬起头,目光如炬,我有要事与母亲相商,还请嬷嬷带丫鬟们退下。” 厅内顿时鸦雀无声。林舒琼捏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她这个儿子自幼便性子执拗,如今在刑部历练数年,更是养成了一副不怒自威的气势。她求助般地望向门外,盼着差去大营的夫君能及时赶回。 “母亲可知道,”楼朝赋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厅内奢华的陈设,“按《大周律·职制律》载:039;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若官员挟妓饮酒,亦坐此罪。039;又《吏部条例》明令:039;官员有狎妓宿娼者,革职查办,永不叙用。039;” 他每说一字,林舒琼的脸色便白一分。 “更有甚者,”楼朝赋步步逼近,”若官员宿娼事发,其直系亲属亦当连坐。轻则罚银降爵,重则......” 楼朝赋语声微顿,眼见母亲面色倏地褪尽血色,终是心下一软,将更重的话咽了回去。男人长叹一声,眉宇间染上几分难以掩饰的倦色:“母亲,此事就此作罢。只是日后万不可再如此行事。那姛枝姑娘...乃是行临心仪之人。” “什、什么!”林舒琼惊得站起身来,罗裙曳地,“行临那孩子竟对姛枝那丫头……娘当真不知啊!归寅,你信娘,娘若是早知道,断不会……” 女人慌乱地绞着帕子,想起卢行临平日温润含笑的模样,心下更是懊悔难当。卢行临总是“伯母长伯母短”地唤她,待她如亲生母亲般孝顺,如今自己却险些…… “明日我便去卢府赔罪。”林舒琼急声道,“娘亲自向肇儿解释清楚,就说这一切都是娘糊涂……” “不必了。”楼朝赋温声打断,上前扶住林舒琼轻颤的肩,“此事交由儿子处置便好。明日我自会与行临说明原委,母亲不必忧心。” “好、好,归寅你可要好好同肇儿解释,万万不能因为娘让你们兄弟二人生了嫌隙。” 月色如水银泻地,将靖国公府的重重院落笼罩在一片朦胧清辉之中。正院花厅内烛影摇曳,鎏金香炉中升起的青烟与茶香交织,在母子二人之间萦绕不散。 楼朝赋看着怀中母亲紧张的神色,不禁莞尔。他刻意拖长了语调,带着几分少年时的顽皮:“母亲且宽心,此事孩儿自会处置妥当。只是——”男人话音一转,故作严肃地竖起食指,“您日后可莫再为这区区小疾劳神费心。若传扬出去,且不论儿子这早被言官参烂的名声……” 他故意顿了顿,果然见林舒琼急切地抬起头。楼朝赋眼中闪过狡黠的光,压低声音道:“纵是孩儿不要这脸面,父亲与您却还要在京城立足。总不能因着这点病症,让满朝文武看我们靖国公府强抢民女的笑话罢?” “胡说!”林舒琼猛地坐直身子,气得连发间的步摇都晃个不停,“我儿这般品貌,那些浑说什么039;活阎罗039;的,都是眼盲心瞎之辈!若不是那些奸佞之徒作恶多端,我儿何须……” 林舒琼说越激动,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连声音都带着颤。楼朝赋忙扶着她坐下,递过一盏温热的枣茶,轻拍着她的背顺气。 “母亲莫急。”他声音温和如春风化雨,“市井流言,何须挂怀?倒是孩儿在刑部这些年来,见过太多冤狱错案。每翻一案卷,便知百姓苦楚;每断一桩讼,更觉责任重大。” 他望向窗外月色,目光渐渐深远: “儿所求的,不过是还天地以清朗,为黎民伸冤屈。至于这副身子、”男人淡然一笑,“既是天意,孩儿坦然受之。那些闲言碎语,不过如清风过岗,何足挂齿。” 14:莲池仙人 林舒琼紧紧攥着儿子的手,望着楼朝赋平静的眉眼,她心头瞬间涌起一阵酸楚,楼朝赋越是表现得云淡风轻,她就越是心疼。 “娘必定为你寻遍天下名医,”女人声音带着哽咽,却格外坚定,“这世间的好女娘,我儿都配得上。” 林舒琼话音未落,廊下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楼巍风尘仆仆地闯进正厅,湿润的官袍下摆还沾着夜露。男人原以为会见到一场风波,却见妻儿相对而坐的温馨场景,一时怔在当场。 楼巍得了小厮的口信便驾马火急火燎赶回来‘救妻’,谁知赶到正厅就是这么母慈子孝的场景,男人一时也摸不着头脑了起来,自己夫人的招儿虽然昏,但他一清二楚;更别说成婚这些年他一向唯妻命是从,家里大小是无一不按林舒琼说得走;楼朝赋患病这事夫妻二人几乎要急得满嘴燎泡,他这头寻了华渝(文云昇师兄),妻子这头寻了林家,若不是目前都没得到解决方案,妻子才不会想到这昏招儿,虽然楼巍觉得没戏,但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 小厮来传话时的样子分明就是在说楼朝赋要掀翻整个靖国公府,可眼下这场景? “还杵在那儿作甚?”林舒琼瞥见丈夫呆立的身影,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抹去眼角的泪痕,将满腹的委屈与怒火尽数倾泻,“楼靖炜!还不快过来扶我回房!” 楼巍被这声呵斥惊得回过神来。他何尝不知妻子这些时日的焦虑? “夫人息怒。”楼巍忙上前搀扶,语气温和得近乎讨好,“为夫这不是急着赶回来么?” 林舒琼却甩开他的手,指着窗外道:“你可知今日朝中又有人参奏归寅?说什么039;酷吏当道039;、039;有伤天和039;!”她越说越激动,“我儿在刑部秉公执法,反倒落得这般名声!还有没有公道了!” 楼朝赋见状,轻叹一声:“母亲何必动怒?儿行得正坐得端,何惧人言?”他执起案上的青玉茶壶,为父母各斟一盏安神茶,“倒是二位该保重身体,莫要再像今夜一般行事才好。” “母亲、父亲,早些歇息吧。” 楼朝赋说罢,朝楼巍递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躬身告退。踏出正院时,夜风拂面,带着庭院中晚桂的余香。男人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通明的花厅,看着父母相携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倒叫他品出了不少叫人心安的温情。 “罢了,母亲也是为我忧心,我何必固执如此,再叫她为我伤心,实在不孝。” 寝屋是断然不能回了,想起方才那番荒唐景象,男人索性转身往书房走去。书房里还留着一盏长明灯,昏黄的光晕洒在满架典籍上。他褪下外袍躺在湘竹榻上,本想小憩片刻,却不料回想起今夜种种,竟忍不住低笑出声。 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男人想起母亲方才追问心仪女子模样时,自己竟一时语塞的表现瞬间有些尴尬。同窗好友们或已儿女绕膝,或已定下婚约,就连最不羁的卢行临也常携美同游。唯独他,仿佛被时光遗忘般,始终孑然一身,楼朝赋轻轻摩挲着腰间的玉鉴,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影子。 “春雪消融,也不知她可受得住这天,南塘……” 意识到自己在想谁,楼朝赋立刻闭上了嘴,干脆在心中背起了大周律,可背着背着,男人的思绪又开始不合时宜的跑偏。 …… 十亩莲塘碧波潋滟,新荷初绽,粉白相间,恰似九天云锦倾泻入凡尘。莲池中央矗立着一座汉白玉雕琢的莲花台,层层莲瓣栩栩如生,台周九曲石桥笔直如尺,将莲台与岸边相连。整片莲塘空旷寂寥,唯见一袭莲粉色身影独立其间,恍若碧波中唯一盛放的仙葩。 女孩执一柄天青底色绘墨竹的油纸伞,身着一袭莲色素罗襦裙,裙裾以金线绣着繁复的缠枝并蒂莲纹,月白缂丝明珠帔子落在女孩身上,忽地叫人生出一种高不可攀感;乍见春风拂过,吹皱满池春水,莲瓣与女子罗裙一同翩跹起舞,漾出的波纹叫人根本分不清是莲动还是裙动;又见春风一动,勾得女子耳畔的珍珠掐金点翠耳珰托着朦胧的日光轻轻晃动出着盈润的暖光。 楼朝赋一时怔在桥头。 但见日色透过纱伞,为那女子周身镀上一层圣洁柔光。 细观其容貌,眉似远山含黛,目若秋水横波,女孩虽然肌肤莹白似玉却透着,鼻梁秀挺如精雕,唇瓣不点而粉。一双凤眼,眼尾微扬,眸中却含着悲悯众生的慈悲,恍若白玉菩萨垂望人间。 女孩似没觉察到他的突然造访,正凝神望着池中一枝残荷,一呼一吸间,只见对方纤长玉指伸出轻抚瓣缘,叹息道:“好可怜。” 声如清玉击磬,荡人心魄。 楼朝赋尚未弄清对方口中的‘可怜’是为何意,只见女孩俯身折下残荷,捧在掌心细细嗅闻,继而噙着温柔笑意,将残荷轻轻抛入莲池,动作优雅如菩萨洒露。 楼朝赋不觉屏息。这一刻,日影莲香俱化作虚无,唯见那女子立在春光里,悲悯垂眸的模样,恰似观音大士俯视红尘。 “错了。” 女孩蓦然转身,一张绝色容颜直撞入他眼底。那双含悲带悯的凤眼微凝,轻声道:“宴厅在西角,公子你、走错路了。” 石桥寂寂,春风卷起帔角的明珠,发出碎玉般的轻响。 …… 更深露重,书房内烛影摇曳。 楼朝赋平躺在湘竹榻上,一腿支起,玄色官袍随意散在身侧。他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四方麒麟含莲玉章,冰冷的玉石棱角硌在掌心;男人右臂横挡在眼前,将满室烛光隔绝在外,长长的嗟叹道: “错了、楼朝赋,你错了。” 15:十头牛一定拉得回来 寅时三刻,万籁俱寂。 崔元徵在熟悉的沉水香中悠悠转醒。帐内光线昏朦,藕荷色软烟罗帐上,金线绣的缠枝莲纹依稀可辨。帐角悬着的鎏金莲花熏球静静垂着,昨夜添的香丸早已燃尽,只余一缕冷香。 她微微侧首,目光掠过屋内熟悉的陈设——紫檀木雕花梳妆台上的螺钿首饰盒仍摆在老位置,窗前贵妃榻上的银红锦褥铺得整整齐齐,多宝阁上那些珍玩玉器在晨曦微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一切都和她昏睡前一模一样,连梳妆台上那柄他送的玳瑁梳都还搁在原处。 可正因一切如旧,才更显悲凉。 想起昏迷前写的那封字字泣血,句句含悲的信,崔元徵只觉可笑。如今醒来,屋内陈设未变,窗外夜色未改,那个她期盼的身影,终究没有出现。 “小姐你醒了!”守在床沿的绘夏惊喜地低呼,急忙上前扶起软枕。小丫头眼眶通红,声音还带着哽咽:“您可算醒了……方才呕了那么多血,真真吓死奴婢了……” 崔元徵轻轻回握她颤抖的手,意外地发现指尖竟有了些许力气。 女孩唇角漾开一抹虚弱的笑:“瞧把我们绘夏吓的,都是我的不是。”她伸出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拭去小丫头脸上的泪痕,“这么漂亮的一双眼,哭肿了可怎么好?我可要心疼的。” “小姐!”绘夏被她逗得破涕为笑,脸颊飞起两朵红云,“您这才好些,就又拿奴婢打趣。” 见小丫头终于展颜,崔元徵心下稍安,正要再逗她几句,却忽然一阵心酸袭来。同样是自幼相伴的人,绘夏待她如此真心实意,而那个她最在意的人,却连一面都不愿来见,崔愍琰总是有忙不完的政务,比起她这个命不久矣的妹妹,世间万事都更要紧。 女孩想起去岁寒冬染疾以来,缠绵病榻的这些日子,一时间只觉恍惚又唏嘘,这么看来,她这条命还还是够硬,都这样了还能被救回来,想着,崔元徵落寞的脸上扯了一个极淡极讽刺的笑。 若非自觉熬不到四月十八生辰,她绝不会写下那封近乎乞怜的信。 “小姐怎么又落泪了?”绘夏慌乱地用绢帕拭去她腮边泪珠,“可是药性太猛?奴婢这就去请文先生……” “不必。”崔元徵勉强扯出个笑,“文阿叔的药很好,我觉着身上松快多了。”她示意绘夏近前,引导她触摸自己渐暖的手心,“你瞧,是不是比前几日暖和些?” 小丫头仔细比较着温度,破涕为笑:“果真!脸上也见血色了!” 说罢,绘夏当时就又开心了起来,欢天喜地吹捧了一番文云昇的功力深厚便开始追问醒来的崔元徵可有什么想吃的。 “莲子蜜饯羹。” “好,小姐,你等我!我去取,袖春姐姐说你醒来恐怕想吃,一刻前就做好了温在灶上,我马上就拿来!” “跑慢点,雪天路滑。” “我知道啦,小姐!” 绘夏雀跃地絮叨着要去备膳,临走前还不忘细心地将床帐金钩理正,叮嘱女孩将身上的狐裘再裹紧点。 待脚步声远去,崔元徵将脸埋进绣着并蒂莲的手帕,任泪水浸湿锦缎。透过朦胧泪眼,她望着床顶莲花纹样,轻声道:“往后断不会这般作践自己了。” 她想起绘夏红肿的眼圈,想起母亲鬓边新添的白发,心头如刀绞般痛。为着个薄情人,竟让真心待自己之人如此忧心,实在愚蠢至极。 “崔愍琰……”女孩攥紧被角,指节发白,“今日之辱,他日必当百倍奉还。” 寅时四刻,晨光熹微,崔府内院却已灯火通明。 绘夏提着裙角匆匆穿过回廊,将小姐醒转的消息传遍各处。不过半盏茶的功夫,文云昇便提着药箱踏进绣房,肩上还沾着夜露的湿气。 男人指尖轻按在崔元徵腕间,思绪却飘回了半月前南疆的那个雨夜。 竹楼里烛火摇曳,宛州将一只紫檀木匣推到他面前。匣中除了一对赤色蛊虫,还整整齐齐码着三味药材。 “这是「血竭」、”宛州指着色泽暗红的块茎,“产自滇南瘴疠之地,补血生肌有奇效。”又指向另一味形如枯枝的药材:“「肉苁」,取自大漠深处,最能温养元气。”最后是一包细如金沙的粉末:“「灵芝孢子」,需在子时采集,固本培元第一品。” 窗外雨打芭蕉声声急,宛州的声音却沉稳如山:“种蛊前需以鲜血温养半月。但以殿下千金如今的身子,贸然取血无异于雪上加霜。”他轻轻叩着木匣,“这三味药,是我特意为这般情形准备的。先用它们调理一月,待元气恢复五成,再行养蛊之事。” “阿叔?”崔元徵轻声唤道,将文云昇从回忆中拉回。 烛光下,少女腕脉的跳动确实比三日前有力了许多。文云昇暗自点头,宛州果然料事如神。今日是二月二十,若按方调理至三月二十,正好足月。到时崔元徵元气恢复大半,再行养蛊之事,方能事半功倍。 “文先生,”苑文俪见他凝神不语,忍不住问道,“音音的身子……” “脉象已见起色。”文云昇收回手,语气温和,“新方的药效比预想的还要好些。今日起按新方调理,半月后当有大进益。” “阿叔,我醒来时觉得身上好像有了力气,刚才捧瓷碗时,也不似从前那般无力。” “对对文先生,我家小姐刚才自己捧着瓷碗吃完一整碗羹,而且你看,我们小姐是不是面色红润了不少。” 苑文俪闻言,低头细细端详怀中的爱女。晨光透过窗棂,恰好映在崔元徵脸上,将那抹久违的红晕照得格外明显。她忍不住伸手轻抚女儿的面颊,眼中既有欣慰,又带着几分嗔怪:“气色是好了,只不知这身子爽利了,还会不会像昨日那般气我?” “阿娘~”崔元徵拖长了语调,将脸埋进母亲怀中,像小时候那样轻轻蹭着,“女儿知错了,您就饶了我这回罢~” 女孩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母亲衣襟上的流苏,这个从小到大的习惯性动作,让苑文俪心头一软。 “哼,现在倒知道撒娇了。”苑文俪故作严肃地在她手背上轻拍一下,“倔起来时,九头牛都拉不回。快坐好,莫耽误文先生诊脉。” “那娘亲就让午叔再寻一头牛来嘛。”少女仰起脸,眉眼弯成一汪新月,“凑足十头,说不定就能把女儿拉回来了呢。” “属你嘴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