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中人不对劲……》 Chapter1 (1) 前尘往事,像一场冗长而沉重的旧梦,在韫曦的脑海里反复流转。梦中有她的两段婚姻与两个驸马,也有自己最终的结局——成婚仅一年后香消玉殒。 那些欢喜、痛楚、悔恨、忍耐,如纷飞尘土一般,在韫曦脑海里一幕幕翻卷。 她看着,也恍若旁观,却又心神不定、徘徊不前。 风从哪里吹来,带着微凉的气息。她忽然一个激灵,眼皮一颤,意识像被撕裂的帷幕重新缝合。 周遭的气息陡然变了,没有冰冷的砖地,没有江右深宅那种令人喘不过气的静寂,也不是自己最后一年居住的那栋温馨的公主府。 鼻尖闻到的,是淡淡的梅香与湿土气,像早春刚被太阳晒化的冰层。她睁开眼,眼底仍蒙着睡意。初醒的一瞬,她甚至分不清此刻究竟是梦,还是又一场梦里的轮回。 这里、似乎是,自己从小长大的皇宫里的御花园。池水清浅,风筝线交错,几个小丫鬟正追着风跑,笑声细碎,如鸟鸣一般掠过耳边,领头的便是自己贴身的侍女星穗。 临终前,星穗还在照顾自己,只是她和自己一样,也在江右被搓磨的不像样子,可现在,她还是活泼好动,明媚可爱得。 春日的阳光是新的,亮得有些刺目。枝头的嫩芽还没舒展开,宫墙却已经被照得暖洋洋,连带着心底的惆怅也被散去。 韫曦怔怔望着这一切。她认识那边垂着花枝的玉兰树,也认识那道被她童年时踩出弯弯脚印的小径。 又有冷风从背后吹来,她打了个寒战,刚要抬手理衣角,一件披风忽然轻轻落在她肩头。 “星穗真是得,领着这些小丫鬟们啊,放风筝都放疯了,也不想着给公主披件衣服。倒春寒呢,”孙绣心眉眼慈祥地叮嘱,“这几日最是要小心,莫要伤风。” 韫曦盯着她,眼神复杂,有喜悦也有心痛,还有愧疚,她看得太久,连孙嬷嬷自己都觉得奇怪,刚要开口问,韫曦忽然扑到孙绣心怀里,哽咽道:“嬷嬷……嬷嬷,我好想你。” 孙绣心愣了下,不料公主心绪如何如此激动,慌忙伸手搂住她,拍着她的背,心疼地哄道:“哎呀,我的好公主,嬷嬷一直在这儿啊,你这是怎么了?哭什么呀?嬷嬷不是天天在你身边吗?”她一面说,一面用帕子替她拭泪:“是不是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了?” 韫曦拼命摇头,咬了咬唇,是一种久别重逢地狂喜,她努力稳下呼吸,笑着撒娇:“没有、没有的事。我只是、真的很想你,嬷嬷。我还想吃你做的酥饼。” 孙绣心原是伺候韫曦母妃的旧人,自母妃去后,便一直跟在她身边,视她如己出,疼得比亲生女儿还要细致。 后来韫曦嫁去江右,孙嬷嬷也义无反顾地跟了去。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眼见公主受了委屈却无处倾诉,孙嬷嬷几次三番想为她出头,可那时皇帝病重,山高水远,再无人能为公主撑腰。 孙嬷嬷帮韫曦出气了几次,却反被婆母常氏寻了由头,直接锁进柴房里。王亦安的母亲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可是面慈心狠,对韫曦十分不满意,但是她毕竟是公主,便拿孙嬷嬷撒气。那日天寒地冻,柴房阴冷潮湿,孙嬷嬷年岁又大,等她费尽周章将人救出来时,整个人都烧得糊涂。 韫曦记得,她跪在床前,握着那双老手,心头的慌乱几乎要将人撕碎。那是她在世上最亲近的人之一。 然而,孙嬷嬷终究没熬过那一场病,临终那几天还一直和她说自己没事儿。 可最后,孙嬷嬷客死他乡,孤零零一人。 后来还是陆骁帮她给孙嬷嬷收了骨灰,带回京都安葬。 “这有什么难的,”孙嬷嬷听了公主的话,心中稍稍沉淀些,笑容亲切地说,“待会儿嬷嬷便去给公主做酥饼吃,别着急,还是和以前一样,桂花馅儿,多放点芝麻。” 韫曦笑了一下,歪着头,拉着孙嬷嬷的手满心欢喜。 孙嬷嬷看她这模样,心底一软,迟疑了一下又问:“公主这几日好像有心事,是不是听说宫里要议婚的事了?” 韫曦一怔,思忖了一下,是了,这个时候,父皇大约已经开始考虑她的婚事了。 上一世,她懵懵懂懂,只听周边所有人都说王亦安如何出身名门、学识过人、品貌兼优,是京中女子梦寐以求的良配,故而也是懿宁公主驸马的不二人选。 她没什么主见,也是随波逐流的性子,和王亦安几次接触不曾厌烦,便没有多想,父皇一和她说,她就红着脸答应了。 可即便她是父皇膝下唯一的公主,因着对母妃的念念不忘,所以对韫曦爱屋及乌、多有怜惜,可在权势的天平上,她终究只是那枚被摆上的棋子。 王亦安被选中,不光因为他清俊稳重,更因为他背后盘根错节的王家与常家,根基深厚,能在朝中起到微妙的平衡。 她想起前世在江右那几年,满腹憋屈,远在江右,无人庇护,她虽是人人敬着的公主,却要事事看人脸色。常氏那张笑脸背后藏着的刻薄与算计,她再清楚不过,王亦安虽然对她还算不错,可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在她受了委屈的时候言语上的安慰。他为官勤勉,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再加上常氏的扭曲心态,王亦安也不愿在家中停留,三年婚姻,夫妻两人见面次数寥寥无几。 想到这儿,她暗暗在心底发誓:这一世,绝不能再走那条路。 父皇疼她,至少在一时半刻间,她可以倚着这份疼惜,拖延婚事。等她找到陆骁,她就去求父皇赐婚。 陆骁陆骁…… 她心里念着这个名字便觉得幸福到了极点,依旧还能回忆起情到浓时他对自己得怜惜和疼爱。 只是不知道这一世再遇到陆骁,他还会那样温柔地对待自己吗?最重要的是,他还会喜欢上自己吗?她问过他,陆骁为什么喜欢她,因为她是公主吗? 陆骁说,喜欢便是喜欢,无论她是谁。 是了,她还是王亦安的妻子时,他就敢私自跑到她的住处与她私相授受,她觉得不妥,可他执意如此,还说彼此都是亲戚,送礼不算什么。 她也只能收下。 但不管怎样,她一定要见他。要亲口告诉他,她记得他,也感激他。若他依旧心中有她——她愿意选他为驸马,就想他对自己一样对他好,做一位好妻子。 孙嬷嬷和韫曦说了会儿话,也透露出圣上对她婚事的打算,末了,叹了口气说:“嬷嬷以前也和公主见过这位王公子几次,看起来一表人才、举止得体,只是……” “只是什么?”韫曦好奇地问着。 孙嬷嬷神色一滞,手指在衣角上捻了捻,似乎在斟酌措辞,讪讪一笑说:“嬷嬷是僭越了,皇上挑选的人,嬷嬷有什么可去置喙得?那可是当朝的驸马爷。” 韫曦温婉一笑,握着孙嬷嬷的手,贴心地说:“嬷嬷看着我长大,就像是我的娘亲一样照顾我,我若连婚事都不肯同您说,那岂不是太生分了?嬷嬷说就是了,我不会告诉父皇。” 孙嬷嬷爱怜地看着她,一手带大的小女孩儿也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待嫁闺秀,心中对她的婚事还是有些担心,皱着眉头思忖了一下,犹豫片刻还是慢条斯理地开口:“我是觉得,王公子好是好,外面都说王公子多么雅致高洁,但是看起来,王公子心思深,好像藏着什么心事一样。嬷嬷年纪大,直觉也不一定准,只是看人久了,心底多少会生出几分猜测,当然我也希望都是我自己胡乱猜测罢了。” 韫曦眨眨眼,心想嬷嬷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上一世因为皇帝赐婚非常快,韫曦也没有去和父皇说反对,婚事很快就拍板了,孙嬷嬷还没来得及给韫曦上眼药,就这么跟去了江右。事实上,王亦安的确心里头藏着一件事,并不是表面上那样光风霁月。 这件事很简单,王亦安早在成婚之前就和别的女人有私情,嘴上和韫曦说着自己很久以前就对她有不同的感情,可是背后里却和自家表妹纠缠不清,而且还是等到韫曦嫁到了江右才知道事情原委。 事到如今想起来当初的场景,韫曦还是觉得心口发凉。婚后的王亦安依旧是翩翩佳公子,多少女人愿意自荐枕席与他春风一度,也不知道这些女人要是知道他的性子还会不会如此倾心?反正她只想作呕。 孙嬷嬷见她一直没说话,似乎在想些什么,以为她不高兴,毕竟公主和王亦安从小就认识,说不上亲密,但是韫曦对他是没什么坏印象得,兴许女孩子早就倾心一片了,自己这样背后猜测反而会惹她不高兴,故而连忙赔笑说:“公主别生气,嬷嬷就是信口胡言,外面传得王公子那么好,一定是有道理得……” Chapter2 “嬷嬷说得在理,我们对王公子所知实在有限。若只因父皇旨意便仓促成婚,只怕会佳偶未成,反成怨偶。还是该更谨慎些才好。”韫曦面容乖巧,可是说出来的话却和平常的娇俏可爱不尽相同,反倒比往日成熟了些。 孙嬷嬷听了,眼中立刻绽出安慰的光,连连点头,口中喃喃应着“是是是”,心里却比什么都踏实。她最怕的就是公主被一时的心软冲昏头脑,好在公主还是清明得。 次日晌午,韫曦等着父亲下朝便去求见父皇,她今儿特意穿了一件绣着折枝花卉的素雅宫装,也不是什么华服,但却是母妃在世的时候亲手为她做的,可惜母妃没有亲眼看到自己长大后穿上这件衣服。 皇帝自然应允,让内侍准备了韫曦爱吃的蜜酥茶点,笑着问:“有什么事情难倒朕的女儿了,需要父皇帮忙吗?” 韫曦屈膝一礼,唇角微弯,把自己给父皇准备的参桂养元汤放在案上,柔声道:“父皇在批折子,女儿可有打扰?这是女儿学着做的让人驱除疲劳的汤羹,父皇要不要尝尝?” 皇帝笑着阖上面前那份折子,随手放到一边。那双眼曾经炯炯有神,如今却有些浑浊,细密的皱纹在眼角轻轻堆迭,凸显出岁月流逝的无情:“折子批不完,每日都这么多。而女儿这么贴心,当然是女儿最重要了。” 话虽这么说,可是真在朝政面前,却总要为天下计、为宗社计。唯一的女儿也可以抛弃得。她对父亲的感情有些复杂难言。她敬仰他,他是这庞大帝国的至尊,是撑起她一片天的巍峨高山;她也感念他,感念他这些年给予的无双宠爱,以及他对早已仙逝的母亲那份长久的、不曾停歇的追思,这让她在失去母亲的岁月里,依旧能感受到来自双亲的、残缺却厚重的温暖。 可同时,她也会怨恨他一道轻描淡写的旨意,便将她的终身定给了王亦安,从而引出了后来那一连串的苦楚与绝望。 父皇看着她,她也在悄悄地、仔细地打量着许久未曾认真看过的父亲。 她记得前世的那一段时光。父皇遭人暗算,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她被困在江右,连求见圣旨都不得,婆母常氏冷淡地把她困在最偏远的院子里。王亦安外出不归,整个府中无人肯为她传信。她日日以泪洗面,唯恐父皇醒不过来。 而后,噩耗传来,圣上驾崩。大哥,也就是太子顺利登基。对他这个远嫁在外的妹妹,更是无暇顾及,任由她在江右那片陌生的土地上,自生自灭,孤苦伶仃地熬过那些漫长的日夜…… 思绪如潮水般涌来,又被她强行压下。 此刻,真实的父亲就坐在眼前。他确实苍老了许多。两鬓已然斑白,眼角的皱纹深刻如刀刻,即便是笑着,也难掩眉宇间积压的沉重与倦怠。 因为对母妃早逝的耿耿于怀,他这些年常常沉溺于杯中之物,试图在醉乡里寻觅片刻的慰藉与安宁。纵然他依旧努力地操持着国事,不曾真正懈怠,但常年酗酒,早已将他的身子掏空了大半。 月前那场来势汹汹的大病,更是让他清减了不少,连太医院院首都在请脉后,斗胆委婉劝谏,言说酒伤肝脾,于龙体圣康有碍,恳请陛下为了江山社稷,务必节饮。 可是父皇一笑置之,置若罔闻。 韫曦拉着父亲的手,端详了一下,轻轻开口:“父皇,您身体好些了吗?还头疼眩晕吗?喝了太医开的药有没有缓解一些?” 皇帝笑了笑,眉间的纹路被光影柔柔压下,反手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好些了,别总惦记着。就是眼前的东西,偶尔还是会模模糊糊的,像是隔了一层薄纱。不过朕的韫曦容颜昳丽,光彩照人,父皇再怎么眼花,也是一眼就能瞧得真真切切。” 韫曦心头一酸,尽量委婉地规劝着:“太医再三叮嘱过,父皇您需要静养,少劳神费心才是。” 皇帝听她劝,脸上露出笑意,声音也温柔了几分:“朕知道。所以啊,朕的公主一来,朕就正好偷个懒,躲躲清静,跟你说说话,这比吃什么药都管用。所以,公主是有什么事情?” 韫曦顺势在一旁坐下,手指摩挲着帕角,犹豫了片刻,还是抬起眼来,轻声问道:“父皇,儿臣听说,您……在为儿臣挑选驸马,是吗?” 皇帝一听这件事心情更好,眼神也流露出些许光彩,兴致勃勃地与她说:“正是,朕的公主长大了,到了该觅得佳婿的年纪。京中适龄的少年俊杰,朕这些日子也细细考量了不少,家世、品貌、才学,一样样看下来,表面上看着都好的不少,可能真正配得上朕的明珠,让朕放心托付的,挑来拣去,倒也确实不算多。” “儿臣不急。” “你不急,朕却得替你操心,也想有个人好好照顾你。” “所以,父皇是看好了王亦安王公子,对吗?” 皇帝挑眉一笑,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朕是不是猜中你的心事了?你与王亦安自幼相识,小时候也常在一处玩儿,那会儿朕看着,便觉得你们二人性情投契。如今他也长大了,品貌风流,学问也不差。若能结为姻亲,也算一段佳话。” 说罢,他又仔细打量女儿的神情,原本以为她会羞赧、会低头不语,哪知那双眼却平静得出奇,没有半分波澜,甚至还有些冷淡。 “怎么?”皇帝心底无端一沉,忍不住问,“朕的公主,不喜欢王亦安?” 韫曦扭着手里的帕子静然说道:“小时候就认识,那也不算是青梅竹马,只是熟人罢了,反正我对他、我对他……我不想嫁他。” 皇帝目光微凝,语气仍旧温和,却隐隐带了探究的意味:“真得?可朕瞧着,年节往来,他总记得给你送些有趣的小玩意儿,前年那只玉雕的白兔,今年的紫藤香囊,不都是他亲手挑的?朕还以为,你们早已情投意合。” “那些东西,多数都是二哥托我和王亦安要的,二哥觉得我和他熟悉一些,所以才拜托我,”韫曦垂着眼,轻轻摇头,一字一句解释着,“我玩了几日就都送到二哥那儿了,至于剩下的那些小玩意儿我要么束之高阁,要么打赏下人了。父皇若是不相信,可以去问二哥,或者去问孙嬷嬷。” 皇帝听罢伸手摸了摸女儿的乌黑发顶,女儿家情窦初开的时候若是对这个人都不感兴趣,那今后的感情也就更难积累了。 他原还以为,韫曦与王亦安年岁相近,又自幼相识,想起来之前他们在猎场几次相遇,远远瞧着,王亦安性子温和,举止有礼,对韫曦也算是爱护有加,说不定早已生出几分情意,若是能促成这段姻缘,静妃想必也会在天之灵也会欣慰。 可如今再看,莫不是都是自己的错觉? “哦?全是替老二忙活?那……咱们韫曦自己呢,满京城的青年才俊,就没一个能让你瞧着顺眼的?” 韫曦笑得温柔又有点俏皮:“儿臣久居深宫,哪里有机会认识什么意中人呢?”说完,她挽上父亲的手臂,眼神亮晶晶得:“父皇,让我再多陪您几年好不好?我现在真的不想嫁人……” 尤其是王亦安。 皇帝原本还想打趣着劝一劝女儿,可目光落在她的衣裙上时,心中不由有些悲恸, 那是静妃生前最喜欢的那种颜色。 一瞬间,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胸口钝钝的疼痛传来,好像又被人轻轻撕了个口子。 如今人已不在多年,再看着眼前的女儿,眉眼与她如此相似,连神态都像。 皇帝喉间一哽,那句原本准备好的“父皇为你好”还是咽了回去。 “那你要在宫里待到什么时候?”他笑着装作打趣,语气仍带着几分慈爱,“待成老姑娘?让天下人笑话朕养着个嫁不出的帝女吗?” 韫曦被逗得脸颊一红:“父皇,您同二哥的身子都不爽利,今年太子哥哥又要监国理政,千头万绪,哪里忙得过来?女儿想着……不如让女儿替您去一趟玉华峰,为您,为二哥,也为我们大魏的江山社稷,祈福祝祷,可好?” 往年,皇帝都会亲自前往玉华峰祭祀祈福,那里香火最盛,山色最秀,常年云雾缭绕。只是路途遥远,从京城去的话得十余日。自去年病势渐重,皇帝已难支撑长途奔波。 太子倒是主动请缨过,可他如今是国之储贰,监国理政,身处权力中心,一旦离京,难保不会有人趁机兴风作浪,在背后搞些小动作。 再者,玉华峰远在江右,路途遥远,皇帝本就子嗣不丰,太子若是在外有个什么闪失,他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二皇子晋王,又是个从小泡在药罐子里的,风吹不得,雨淋不得,比他这个老子还娇贵几分。 思来想去,竟真就只剩下韫曦。 “江右遥远,可不是京郊行宫,”皇帝虽然觉得公主抛投露面不妥,可是她既然有此想法也不能立刻拒绝,沉吟片刻,规劝着,“你一个女孩子,贵为公主,若是路上有个闪失,父皇该如何对得起你母妃?” Chapter3 殿内的熏香是上好的龙涎香,清冽中带着几分厚重,可她闻着,却只觉得闷得慌,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 自己与王亦安婚姻失败,备受精神上的折磨与煎熬,满心荒芜直到最后油尽灯枯,父皇就对得起母妃吗?可她自然不能宣之于口,只能笃定地和他说:“女儿晓得分寸。父皇只需将您身边最得力的护卫拨予我一两人,便足可保万全。女儿向您保证,必定速去速回,谨言慎行,绝不惹是生非。” 皇帝瞧着她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不由笑出了声,伸出食指,虚虚点了点女儿的额头:“朕看你是想借着祈福的名头多出去走走罢了。是不是早憋坏了?想趁机玩上几日?” 韫曦莞尔一笑,被父皇戳破了小心思,索性抱着他的手臂好一番撒娇:“父皇哪里的话?儿臣一片孝心。” 皇帝脸上的笑意不由得加深了几分,连日来被病痛和朝政烦扰的郁气似乎也散了些:“你这丫头,从小嘴甜得很。要真让你出宫,还不知闹出什么动静。” “父皇最疼我了,就允了我这一次好不好?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出过京城呢。江右有那么多有名的书塾,还有那么多新奇的景致,我想去看看,也想替父皇祈求国泰民安,这可不是单纯的玩闹。回来时给您带玉华峰的檀香和文山墨玉糕,好不好?” 皇帝看着女儿猫儿般的大眼睛,面上虽笑,却没有立刻允准,沉吟片刻,叹道:“让朕再想想。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大魏开国至今,还从没听说过公主亲自远赴江右祈福的道理。那些朝臣们,一个个眼睛比筛子还尖,若是知道了,不定要掀起多少口舌风波,说朕宠女无度,坏了祖宗规矩。” 韫曦闻言,心中微急。她知道父皇的顾虑,可这一回,她实在想去。 窗外春光淡淡,风拂过帘隙,吹起几缕檀香,像一阵轻雾。 她垂下眼,不知不觉又想起陆骁。 上一世她和他成婚时间很短,满打满算也就一年,可那时的她体弱多病,几乎常年卧在床上。参汤的味道至今仍萦绕在舌尖,苦而发涩。 陆骁虽时常守在床边,可她那时精神恹恹,连多说几句话的力气都乏乏。 偶尔,精神好些了,她也会好奇地问问陆骁的过去,好奇他未入仕前的日子,那些她从未参与过的时光,像一幅蒙着薄纱的画,让她忍不住想要掀开看一看。 陆骁总是三言两语的模糊过去,只说自己的小时候与那些世家公子没什么区别,就是在江右最出名的书塾里读书,每日背书、练字、做文章,为的就是将来科举应试,能有个出头之日。 “陆骁,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会不会很调皮?” “我小时候的性子?”他笑了,“和现在一样。” 他与王亦安不同。 王亦安的温柔体贴,不过是敷在表面的一层胭脂,轻轻一刮便露了底下的凉薄。他对她的好,就像窗纸上的画,看着热闹,实则一戳就破。 而陆骁的好,是不动声色的。他不会说什么惊天动地的情话,却总在她想开口之前,已经明白她要什么。 韫曦坐在榻前的矮几旁,双手托着腮,怔怔地望着窗外。 天色极净,碧蓝一片,几只燕子从屋檐下掠过,翅影在窗棂间一闪而逝。她的目光跟着它们,思绪却早已飞到了遥远的江右,脑海中一遍遍勾勒出年轻几岁的陆骁的模样。 他是不是在用功苦读?如果与他相遇,该怎么打招呼? 现在的他笑起来,眉眼间应该是带着少年意气,不像后来那样深沉。 她闭上眼,几乎能听见他低声唤她名字时的语气——那种沉静的温柔,似乎能穿透岁月。她忽然有点想笑,也有点想哭。 若能再见一面该多好啊。 她叹口气,托腮的手微微一松,指尖滑过鬓边的发丝,思绪也像柳絮一样轻飘飘的,落不到地。 又过了几日,天气渐暖,殿外的杏花开得正好,宫里到处都是春色。 皇帝心情好,设宴款待几位重臣。说是“家宴”,其实排场依旧不小,宫人来回穿梭,笑语盈盈,香气袅袅。 作为大魏唯一的公主,韫曦自然得出席露面。她原本只打算安静坐着,替父皇添个热闹,不想在席间抬眼时,却偏偏看见了王亦安。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锦袍,腰间系着玉带,玉冠束发,面如冠玉,眉目清朗,神情从容,举手投足间皆是翩翩风度。 不得不承认,单论皮相,王亦安确是顶尖的,便如同画师笔下精心描绘的人物,每一处线条都恰到好处,堪称“积石有玉,列松如翠”般的人物,是许多京城贵女梦中那般“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典范。 “京中第一美公子”,并非虚言。 韫曦的目光与他不期然相撞。他也看见了她,目光一顿,笑意便缓缓浮上眼角。那笑并不明显,却带着几分柔意。 她随即端起笑意,极有分寸地回以一点头,礼貌、得体,不多不少。 王亦安的神情依旧温和,漂亮的桃花眼里却似含着绵绵情意,似乎有话想要和韫曦说。 韫曦只当没看见,低头用筷子夹了一块蜜炙桂花藕片,细细咀嚼。甜味在口中散开,她却觉得有点腻。 这一世,她的确不想和王亦安有任何接触了,她没一刀捅死他就不错了。 她一直是个没什么野心的女孩。自小被父皇宠着,日子温软,没经历过什么风浪。她以为自己的一生,大概也就是在温和的岁月里安安稳稳地走下去,出嫁,孕育子女,养花养猫。 可惜,命运从来不会按照想好的路走,王亦安带给她的不是浪漫,而是深渊。 那种心神俱碎的折磨,连梦里都难以释怀。如果不是在江右那样痛苦窒息的日子,她或许也不会去世得那么早,或许与陆骁还可以孕育他们自己的孩子。 对王亦安,她有怨,也有恨,但更多的还是不想再与他有任何交集,擦肩而过比较好。 皇帝坐在上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两人。韫曦始终礼貌得体,不卑不亢。哪怕偶尔与王亦安目光相触,她也只是微微一笑,如隔着一层冰的春水,清清淡淡,没有一丝缠意。 倒是王亦安态度暧昧,目光总是不知不觉地跟着韫曦走,虽然小心翼翼,可总是藏不住。可见还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情。 皇帝自嘲一笑,差点就乱点了鸳鸯谱。 可是王亦安背靠王家、常家,出身清贵,少年又是出挑的模样。才学、家世、若韫曦能嫁过去,那自然是稳妥又体面的一桩婚事,对朝政也有好处。 韫曦隐隐觉得父皇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像春日薄阳,明亮却黏得很,直叫她有点不自在。她暗暗吸了口气,让心跳慢一点,便转头吩咐星穗去向皇帝禀明说她要出去散散心。星穗快步回去传话,她自己则带着孙嬷嬷往御花园走去。 早春的御花园与冬天截然不同。 腊梅的香气刚散去,海棠却才露出花心,花枝冒着嫩芽,绿得鲜亮。湖面上的冰裂开了,波光粼粼,一缕风掠过,泛起细细的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浅纹。 韫曦走在春光里,呼吸都是轻的,这里可比殿里那些无聊的歌舞好看的多。 星穗很快也跟上来,三人说着笑着,脚步轻快,不觉走到湖畔那边。 转过一株老槐树,背后忽然传来少年带着春风般的清澈嗓音:“小臣见过公主。” 韫曦回过头去,果然是王亦安。 湖光照着他,少年眉目清俊,芝兰玉树,是惯有的贵门世家的温雅风流。 他站在云水光影之间,举手投足都端端正正,仿佛自带柔光。 从前也是这样,她总能在宫里各处“偶遇”王亦安。御花园、小池塘、偏殿的回廊、连御书房外头都能“碰见”。 那时她单纯得很,还以为他真是宫里路太绕、走哪儿都能迷路,大才子也不过如此。后来才知道,人家根本不是迷路,是“算准了她会路过那里”。 韫曦心里暗暗叹气,又把团扇轻轻一转,遮在唇边,淡淡笑道:“王公子有事找我?” 声音很礼貌,也很客气。 孙嬷嬷和星穗对视一眼,便立即轻轻退到后面几步远。 王亦安看着韫曦,眼中带着春水般的温柔,隐了又露。他含笑行礼:“许久未见公主殿下,方才席间见公主似乎清减了些,可是近来没有休息好?如今春光正好,京郊行宫外的桃花开得极盛,不知公主可有兴致前往踏青?若蒙公主不弃,微臣愿为前导,护持左右。” 话说得恭恭敬敬,却难免带着一点少年人试探性的殷勤。 韫曦抬眼看他,眉眼清莹温婉,带着一分清楚的界限。 “王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踏青赏花,自然是想的。只是父皇龙体方才见愈,我实在放心不下,想在宫中多陪伴照料。游玩之事,日后再说吧。”她含笑道。 王亦安脸色变了变,大约觉得自己唐突了,便立刻躬身行礼:“是微臣思虑不周,只想着邀约,竟忘了陛下圣体初安,公主纯孝,挂念陛下。实在是臣的过失,还请公主勿怪。” 韫曦莞尔,语调既不冷也不热,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却没什么情绪:“无碍的。父皇已经好多了,我心里也宽许多。多谢王公子挂念。” 王亦安心里被针扎了一下,他忽然觉得自己和公主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以前的公主,听他讲话总是眼睛亮亮的,她对他总是温温软软,像一只还没长出棱角的小白鹿,对外头世界充满好奇。 他讲起宫外的新鲜事,她听得入迷;他提起哪家酒楼的点心,她眼睛会睁得圆圆的。 那时的她,坦率却也懵懂,对自己毫无戒心。 Chapter4 王亦安这些年来虽然从未明说过一句“心悦于她”,可他向来自负于自己的容貌和才情,走到哪里都是姑娘们暗暗打量的对象,自然不会觉得有女人会对自己无动于衷。 可这些女子在王亦安心中都是泛泛姝色,比不上眼前这个漂亮纯净的韫曦。 她在他心中是明眸善睐的小仙子,旁人比不了。 他也从未怀疑过,自然而然的以为韫曦对自己,多半是有一点朦胧旖旎的少女心思的,就像是拢在琉璃罩子里头的沉香,自己轻轻揭开,便会闻到醉人香气。 只是她年纪还小,又是宫里养大的,性子单纯得很。他若贸然开口,只怕吓着她,惹得皇帝不快。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小心琢磨着分寸——只要她懂,只要她肯对他笑,肯在御花园里听他絮叨两句宫外趣闻,那就够了。 可如今,她依旧在笑,却让人觉得冷冰冰的,好像他再努力也探不到她心里去。 这份徒劳无功令他陌生。 仿佛自己突然成了“点头之交”,还是那种礼貌三分、疏离七分的“点头之交”。 王亦安心里“咯噔”一下,像被谁重重敲了下。他不知怎么的,居然有些心慌。 但话已出口,他又硬着皮脸撑下去,道:“不知公主是否听闻……关于公主婚事的消息……” 韫曦眸色淡淡,像是根本没当回事:“那都是宫里侍从们茶余饭后的闲话罢了。若是传到公子耳朵里,让公子起了误会,那倒真是我该抱歉之处。公子别往心里压着。” 她边说边轻轻一笑,笑容明明柔顺,可落在王亦安眼里,却像薄雪上的一根银针,既凉又尖利。 “公子生得光风霁月,”她声音甜甜的,却带着不易察觉的讥趣,,如玉珠落盘,“倾慕公子的人家自然是不少的。公子这样的人物,想必早已有了心悦的姑娘吧?唔……我就在这里提前祝福公子与未来的夫人白头偕老了。” 这话说得一本正经,可王亦安听着却如当头一盆冷水,“哗啦”把他浇到透心凉,半晌,嘴唇才哆嗦着动了动:“公、 公主的意思是……” 韫曦像怕他听不懂似的,语气温柔,却像把糖衣卸掉的刀子:“只是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公子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王亦安脸色陡然白了,连喉结都紧张得动了动,语调也变得急促:“公主……是不是听了些什么风言风语?有人、有人挑拨离间?公主切莫……” “什么风言风语?”韫曦无辜地眨眨眼,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偏过头,像只无害的小狐狸,“我不过是真心实意替公子祝福。公子若是有心中人,那便要好好护着呀。男女情爱这事,本就该落在真实喜欢的人身上,哪能勉强呢?我愿意你们百年偕老,这有哪里不对吗?” 她表面柔顺得像春日水面,可心底却凉得很,毕竟某人明明已经让旁人怀了身孕,还跑来宫里装作一往情深少年郎…… 既然他已有旁人,何必来祸害自己呢? 真爱就是要在一起啊。 比如她和陆骁,王亦安和冯潆潆。 她心里冷冷一笑,可那笑意却丝毫没沾上唇角。她抬手把束发的流苏扶了扶,整个人像一朵将谢未谢的海棠花,娇而有分寸。 “我还有事,要回宫换件衣裳,”她声音轻得像春风,“就不耽误公子了。王公子,就此别过。” 话落,韫曦对着他敛了敛裙摆,行了个规矩又不失体面的礼仪,便转身去牵孙嬷嬷。星穗立即提着裙摆跟上,两人一前一后护着公主往殿内走去。 王亦安拧眉看着韫曦远去的迤逦背影,缓缓绕过如烟柳树,渐渐失去了她的身影。女孩走得并不快,却像是一步一步踏在他心口上,每走一寸,他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方才她语气柔和,却字字锋利,如同从深井之中提出来的清水,短短几句沁着刺骨的冷。 须臾之间,他的脸色已经煞白,像宣纸被一滴清水慢慢濡湿,透出底下青灰色的底子,袖中的手指都忍不住微微发抖,心跳急促得似要冲出口腔,有懊悔,有惊惧,也有浮在喉间的不甘与焦躁。 甚至,还有火辣辣的羞耻感。 “公子、公子……”随从的小厮见自家公子脸色难看,吓得声音都变了调,“您、您怎么了?” 王亦安闭上眼,长长吸了一口气,把胸腔那口乱窜的气硬生生压住。他原本温和的眉目此时绷得紧紧的,反倒显出几分少年身上少有的冷决:“你立刻写信回江右,告诉母亲,让她善待表妹。” “善、善待?” 王亦安目光沉沉:“让她在府里安分些,别上街,别见人,不要再有半点风吹草动。这段日子,不许让她和母亲再说一句闲话,更不许让旁人牵扯出什么,一点都不行。” 小厮原以为公子对表姑娘是怜惜的,可现在怎么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呢? “是,公子,我现在就写。” 王亦安站在湖畔前,看着风吹柳枝低垂。他心头翻滚着各种念头,越想越慌。 公主久居宫中,不通外事;江右又远在天边,她按理说连“江右”二字都很少挂在嘴边,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件事? 一定是巧合。一定是错觉。一定是自己太过敏感。 他咬着牙,强迫自己这样安慰自己。 可心里越是这样说,越有一种不祥之感悄悄攀上来。 没关系,事情总有办法补救,他还有时间,还有机会,还有一颗真心。 真心总不会被拒绝。 日久见人心,与公主成婚后,她会慢慢理解自己、原谅自己的。未来的日子还长,他总能让她知道,他愿意、也会为她改变一切。 王亦安深呼吸一口气,恢复了那副外人眼里的翩翩雅致。 韫曦那边重新回到大殿中,神色如常。 王亦安也随同回到殿中,他再看向韫曦时,却发现她依旧是那副清清淡淡的神色,说笑自若,看不出一丝一毫因他而起的波澜。他也很快保持着一贯温润如玉的模样,笑容清爽。 韫曦懒得再去理会他,转头便与孙嬷嬷说笑起来。 没有人愿意轻易放弃王亦安这样一位东床快婿,他本人出身名门,年轻俊秀,有才有貌,是许多闺中少女心中的如梦郎君。 皇帝自然也不例外,原本想着这门亲事若能成,也算是给长公主一个好归宿。 他能看出韫曦最近对王亦安的淡淡疏离,可他以为那是女儿年纪小,还未开窍;又或者从小娇养,心性纯善,还不懂男女之事。 若是能再多给他们些接触的机会,说不定就成了。 皇帝最终同意韫曦前往玉华峰祈福时,但他提出了附加条件。 必须有人随行护卫,而这个人,最好是年轻、稳重、出身可靠、又能与韫曦多亲近……这样的人,京中似乎不用多想。 此前,王亦安主动提出前往江右任职锻炼,一路上愿意负责公主安危。 上一世王亦安应该是婚后才与公主一同离京去江右;那是他的母族故土,也是王、常两家的根脉所在。皇帝表面是任其磨练,实际是敲打让他远离朝堂。 可没想到这一世,王亦安竟是主动提出。 而且……时间还提前了。 皇帝心意已决,韫曦也只好答应,反正只是一路同行,她避开他,少与之接触就是了,最重要的还是先要找到陆骁。 其余的,不必多想。 想到这里,韫曦的眉眼不自觉地放松些,心里头像怀揣的暖玉,在胸腔深处温温地发着热,于是收拾好心情,开开心心地开始准备行李。 外面星穗进来禀报:“公主,有人来求见。” 韫曦示意她去问个明白。 星穗很快回来,莞尔道:“是王公子身边的人传话说,让公主有任何吩咐都可以直接告诉王公子,他会尽力照顾公主一路。” 韫曦顿时有些失笑,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让星穗去回复自己已经知道了,有劳王公子。不过父皇已经打点妥当,毋须王公子操劳。 若是放从前,她或许还能感受到一些温暖,但如今,她只觉得这些都不过是虚伪的作秀罢了。 孙嬷嬷自然也是要一路随行,见公主这个态度劝道:“公主虽然对王公子无意,可作为友人,王公子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既然已经决定一路同行,多少也得留个面子,不能把事情搞得太僵。 韫曦拿起箱子里头的一只凤钗,举在阳光下,眯起眼睛,上头的口含明珠的凤凰让她想起来上一世王亦安那个妾室表妹在自己面前故作姿态的德性,一开始还是小鸟依人,后来便忍不住露出来和婆母一样尖酸刻薄的面目。她心中不忿,一把将凤钗甩在案上,随口答道:“不必了,我并不想与他再有过多的交情。道不同不相为谋,且男女之间过分亲近,终究容易惹人非议,留了口实。” 说完,韫曦又冷冷一笑,讥讽着:“或许他身边早已有了那个真正心仪的人,只是碍于身份,才对我如此殷勤。让人恶心。” “公主怎么一直认定王公子有心仪之人?” “反正我知道,嬷嬷去了江右也会知道的。”韫曦肯定地说。 Chapter5 皇帝不放心女儿韫曦独自出远门,也是像普通人家老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记住了,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小心谨慎。这一路上若遇到什么困难,千万别怕,王亦安他会替你尽力照顾的。” “父皇放心,我明白。” 二皇子晋王崇晏忍不住开口打趣:“父皇若真不放心,还是别让妹妹去了。在家做个乖乖女,多好。” “二哥,”韫曦气恼,“你就是羡慕我可以出宫看看外面的风景吧?” 晋王笑道:“你别说,我真得很羡慕。”说是这么说,还是把自己给的礼物递过去,是一柄非常锋利的匕首:“贴身放着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韫曦知道,二哥心里一直挂念着自己。他们虽非一母所出,生辰却只隔两日,自幼一起玩耍、学习。相比自幼便有“远大理想”因而与他们这些不懂事弟妹疏远的太子崇峻,二哥的亲切和关心尤为显着。 韫曦温柔说:“二哥放心,等我祈福归来,父皇和二哥的身体便会恢复如初。” 皇帝坐在软塌上,听了这话,不禁拍掌大笑:“好,那我们便等着公主荣耀归来,所有的好事都等着你回来带给我们。” 太子这几日忙于京郊水利的视察,虽然他对韫曦去祈福心中有所不满,却也知道自己实在脱不开身。 若此时他离开,京中事务便只能交给那位病弱的晋王处理。崇晏虽然身体不好,但这种事情谁又能完全保证呢?他身体不好,身份地位以及脑子还在。再说在权力面前,就算身子不好,也会有拼一把的念头。若是他再撑起京中的一片天,自己又要一番心力交瘁地较量。 而公主去江右不过是替父皇祈求一场庇佑,万一顺利归来,也无碍大局,总不能效仿安乐公主立为皇太女吧? 太子自认为,妹妹没那个智力。 只是相比于晋王精心准备的礼物,太子此番却是空手而来,对上皇帝带着薄怒的目光,太子心中一沉,仓促间随手将自己佩戴的一块白玉螭龙佩递给了韫曦,低声道:“妹妹,一路平安。” 太子佩戴的自然都是最好的珍宝,可是这东西韫曦也不少,实在不觉得有什么珍贵得,敷衍着笑了笑便启程去往江右。 这一路,她选择低调前行,随行的侍卫并不算多,但都精悍异常,多是些身手不凡的练家子,早已当着皇帝立下军令状,要确保公主的安全,途中不容有任何闪失。 王亦安手下也有一批得力的人马,行程安全可保,无甚大碍。 即便如此,王亦安每每都会派人来探望,送上关怀。 韫曦倒并不愿多与他接触,只安排星穗或者孙嬷嬷与他沟通。 然而,有时候,机会总是会不期而至。譬如眼下,她与孙嬷嬷、星穗一同在附近的小山上闲逛,放松心情。 车队已经接近江右,沿途春色渐浓。韫曦站在山坡上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新插的秧苗在水田里排成整齐的绿线,农人在田埂间忙碌。她随手折了一朵玉兰花簪在鬓边,这般生机勃勃的景象,让她连日来萦绕心头的阴霾散去了些许。 而此时,王亦安站在不远的地方,目光时不时地投向她,欲言又止。 韫曦不想浪费时间,王亦安要去江右上任,自己要去江右寻人,距离江右也没只剩一天多的行程,还是各管各的好。 于是当她转身要走的时候,王亦安维持着一贯的温雅姿态,如谦谦君子般望着她,春日的浅阳照在他身上,将他整个人裁剪地更白、更干净。他的语调带着请求,清润的眼睛如秋水一般潋滟清明,盛着女孩子娇丽的模样,克制说:“公主,微臣……只想与公主说几句话。还望公主成全。” 他虽然素来克己复礼,也是出了名的脾气好,可这般低声下气,估计也是头一遭,毕竟他可是王家公子,声音里还有些僵硬和不适。 韫曦故作不解,微笑说:“王公子就在这儿说便好。我听着。” 王亦安下意识看了看不远处跟着的孙嬷嬷等人,神情显得有些为难, 这男女之间、又牵扯皇家公主的私密心思,如何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宣之于口? 王亦安只得再三恳求:“公主,是你我之间的事情,微臣只想和公主一个人知晓。” 韫曦残存的笑意瞬间冷却、剥落,露出不耐的底色:“那便算了。我不听了。想来,我与你之间,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私事可言。” 王亦安不是个厚脸皮的人,向来温润端方,此刻被她这么当众顶回来,面色几乎有些发白。 韫曦说完,准备绕过他离开,王亦安下意识伸手拦住她的去路,却不敢真的碰到她。 孙嬷嬷见状,立刻上前两步,护在韫曦面前,沉声斥道:“公子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强人所难,对公主不敬?” 王亦安被喝得一怔,凉风一吹,脑子稍稍冷静了些,半晌后才抿着嘴,压下所有情绪,提起另一个话题:“公主既然不愿听,那微臣便不再多言。只是,微臣冒昧,公主最近总是让人打听微臣母亲家中的亲眷,微臣斗胆一问……是否在找人?” “是啊。怎么了?” “若是常氏家族中人,微臣或许可以助一臂之力。” 韫曦摇头,横了他一眼:“不用了。我自己就可以。” “不知公主究竟在寻何人?常氏家族枝繁叶茂,若是寻错了人,或是有所遗漏……” 韫曦截断他的话,语速快而清晰,每个字都像抛出的冰珠,敲打在风中和王亦安心头:“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王公子只要好好上任做官便好,这些琐事,用不着你操心。这一路上,多亏王公子左右相送,明日到了江右进城,便与公子分道扬镳了。公子还是快回家中探望亲人吧。懿宁感念公子,公子一路辛苦。” 她明摆着拒人于千里之外,言辞间满是讥讽,王亦安只能气馁地不再阻拦。他实在不知道,为何公主对他的态度突然变化如此之大? 马上就要进入江右豫章郡的讯息,并非由眼目睹,而是先由皮肤感知:空气骤然湿润,裹挟着赣水与草木的清冽,也混杂着城郭深处人烟鼎沸的、暖昧的暖意。 与京中早春依旧冷冽的风情完全不同。 前头探马便飞奔回来回禀,官员已经得了讯息,正由刺史大人亲自率领文武官员,在城门口肃列相迎。 韫曦本不愿这样隆重地惊动地方官,可消息传出去,总有人要借这点脸面做做样子。于是她只得放缓马速,整理了下披风,才在众人簇拥下踏入城门。 刺史大人躬身迎上来,恭恭敬敬作一揖,口中满是恭维与问候。旁边站着的属官们更是垂手屏息,一副大有“风吹不动”般的恭谨模样。 韫曦被这阵仗弄得头疼,只得客气寒暄两句:“行程仓促,不敢扰动诸位。府中既已备好住处,便先去歇下。”说罢,便不再给他们继续铺陈官话的机会,抬手示意随从引路,算是下了逐客令。公主如此,官员们也不敢再多言,只得纷纷退开。 刺史早已命人收拾出一处别院供公主暂住。别院不大,却干净体面,院子里栽着两株早开的梅树,白的、粉的,星星点点,迎着风轻晃,看着倒让人心情平稳几分。廊下挂着一排鸟笼,里头养着画眉、百灵,正啾啾鸣唱。 韫曦方才进门,刺史便又躬着身亲自送来一串下人,嘴里不停谦辞:“这边地僻人拙,奴仆粗鄙,不晓事的多,还望公主见谅,若有差遣尽管吩咐。” 韫曦让人把人领下去听星穗和孙嬷嬷的安排。 星穗把行李按房间分拣,孙嬷嬷则拉着新来的仆妇们交代规矩,动作利落,几句话便把院子里该做什么、什么时候做、怎么做都说得清清楚楚。 忙碌了一阵子,屋里总算有了点烟火气。 韫曦回到寝室,脱了披风,慢慢躺倒在榻上。 榻上铺着当地官府特意送来的新被褥,还带着一点太阳味和细碎的草香。才靠上去,她心里那股沉沉的感觉便浮上来,像是被轻轻按在了心口,又熟悉,又压得人有点喘不过气。 江右,豫章郡。 她居然又回来了。 她闭上眼,上一世那些画面便像被春风吹起的尘土,纷纷扬扬地落进她脑海里,嗓子里泛起铁锈与蜜糖混合的滋味。 那时她随王亦安来到江右,这里的风,嗅起来是甜的,带着桂花与赣江潮水的诗意。 她对驸马家乡是怀着真真切切的憧憬与向往的。 江右美名在外,文人墨客最爱咏之,俗话说天宫凌霄殿,人间豫章郡。若能与驸马携手,看尽此间好山好水,想来也算一生幸事。 可她哪里想到,一落脚便先被常氏来了个“下马威”。等王亦安离开,王亦安姨母家里的女儿冯潆潆泣涕涟涟,脸色白得近乎透明,眼睛哭得红肿,捧着已经有了身孕的肚子跪在自己面前,求她成全自己和王亦安的一番情分。 孙嬷嬷和星穗气得当场要冲上去打人,她们都劝她立刻收拾行装回京,将这桩荒唐事禀明皇上。 可后来呢? 常家、王家的人轮番上阵,软硬兼施。王亦安回来后更是百般安抚,跪在她面前赌咒发誓,说那只是一时糊涂,说他心里最重要的始终是她。 韫曦年岁小,又被保护得太好,从来不曾想到过人心险恶,冯潆潆如此做小伏低,楚楚可怜,韫曦很快便心软得像被雨淋过的纸团。 她想,冯家也早早败落,父母不在,冯潆潆孤零零的,若不是走投无路,怎会做出这种让人不齿的事。她甚至在那瞬间,升起一种荒谬的、居高临下的慈悲:想着自己日后或许可以庇护她,若她生下孩儿,自己必不计较嫡庶,视如己出,一样好好教养。 那段日子,她真的是太天真,也太想做一个宽厚大度的妻子。 可她哪里知道,那一跪、一哭、一番可怜兮兮的辞语里,几句是真的,几句又是为了逼她让步?而常氏的软硬兼施、王亦安的道歉、温言软语……一手手把她安置得服服帖帖,让她以为自己做得对、做得大度、做得体面。 如今再回想,自己的确够二百五的,滥好人一个,人家分明就是不安好心,自己还打肿脸充圣母。 Chapter6 韫曦双手枕着脑后,躺在软榻上,只觉得一路舟车颠簸,把脑子也颠得乱糟糟的。眼皮一沉,困意像潮水一样漫上来,有些恍惚,像被一场长长的梦拉着往下沉。好在这一觉竟格外安稳,无梦无惊。 再醒来时,月色已经铺满了窗棂,清辉如水,将房间照得半明半暗。星穗卷起帘子,探进半个身子,笑嘻嘻地与她说着:“公主醒了?方才王公子亲自来问,公主是想在驿馆用晚膳,还是与他一同去城中出名的饭馆尝尝鲜?他说豫章郡夜里热闹得很,有家出彩的饭馆,他想请您一道去。” “现在他还在吗?”韫曦坐起身,揉了揉额角,抬眼看向铜镜中的自己。沿途风尘未褪,鬓边散着几缕碎发,人却透着一股久未放松的舒适感。 “在得,等着公主吩咐。” 韫曦换了一身寻常女子的淡杏色便服,发髻只随意绾成小髻,不施粉黛,竟比在宫中时更显清秀柔软,像个不经世事的小家碧玉。她抬手理了理鬓角,对星穗道:“去回他的话,就说我有些累了,想在房里随便用些便是,不劳他费心了。” 孙嬷嬷瞧见她这副举动立刻猜出来她的目的:“公主是不想和王公子出去对,想自己出去转 转?” 韫曦莹然含笑:“是啊,难得出了宫,怎么能又把自己关在小院子里?这豫章郡富庶得很,我想看看这里的街市是怎样的。” 于是韫曦挑了三个武功不错的护卫,带着星穗和孙嬷嬷,一行人出了别院。 夜色刚落,豫章郡的街市便活泛起来了。人来人往,灯影在石板路上铺成一层暖暖的光,行肆的招牌被风吹得轻轻摆动,街角糖人摊前站着一群孩子,摊主一口气吹起金黄的糖泡,圆滚滚的,引得孩子们尖叫连连。 这样的热闹,与京都的肃穆截然不同。 豫章郡最出名的便是如意居,但是想着王亦安刚才的提议,估计就是打算在这里宴请自己,于是让星穗出去打听打听还有没有好吃的馆子。 星穗问了不少人,便有人推荐了某僻静处虽不起眼却口碑不错的樟荫老灶。 孙嬷嬷怀疑:“巷子深处的饭铺……不会不干净吧?” 星穗连忙道:“不会不会,来来往往问了三户人家,都说又干净又安静。” 巷子里果然安静些,行人稀少,两旁是高大的老樟木,枝叶向上交错,把夜色衬得更深。藏在一片浓影里的小饭馆看着不起眼,但一推门,却能闻到木柴烧得暖烘烘的香味。 掌柜见她们一行人气度不凡,连忙请入二楼的包间。窗户半掩,能看到街面的一角,恰好有一盏红灯笼在风中轻摇。 菜上得倒快,最先端上来的便是这家店的招牌——酥鹅方。金黄的酥皮包着软嫩的鹅肉,汤汁浓厚却不腻。韫曦夹了一块,刚入口便惊了一下。或许是地方风味不同于宫中厨子的规整讲究,比御膳房的还要鲜美几分,多了点烟火气息。 韫曦一只手臂搭在栏上,安静凝望,这是父亲治下的锦绣河山,却没有京都那种令人屏息的庄严。它更像一轴浸了酒意的仕女图,眉眼慵懒,衣带生香,弥漫着一种让人心甘情愿沉溺的、温柔乡般的氛围,足以将许多轻愁淡绪暂时放逐。 正当她静静出神时,视线忽然在街角停住。 星穗凑到窗边,一眼便认出来,惊讶得声音都拔高了些:“那……那不是王公子吗?” 王亦安一身天青色外袍,腰间束玉,举手投足间自仍旧是贵公子的清贵,只是脸色冷淡,显然并无闲逛赏夜的心思。 他身旁跟着一名少女,年岁不过十六七,生得楚楚动人,眉目清秀得像新雨打湿的梨花。少女身穿一袭翠绿色衣衫,料子轻软华贵,色泽在灯火中透出温润的光,衬得她肤白似雪。这身打扮倒比韫曦今日还更像一位娇养在深宅里的小公主。 少女眼中藏着止不住的欢喜与憧憬,步子轻盈,每走上几步便含羞地抬头望一眼王亦安,眼中略带期待。偶尔,她会小声说些什么,又忍不住伸手揪住王亦安的衣袖,不知是在撒娇,还是想要他多看自己一眼。 王亦安并非完全无情,倒也会开口回应,只是语气不冷不热,像是敷衍过场。两人走近灯下,便看得更清楚,少年清俊沉稳,少女羞怯明亮,却显然不是一路的情绪。 星穗瞅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气鼓鼓地开口:“哼,看样子王公子今晚也不算闲得很嘛。一路上对我们姑娘嘘寒问暖的,还以为多上心,结果原来也有温柔乡等着。” 话音刚落,孙嬷嬷便伸手在她脸上拧了一下:“胡说什么呢?你是越大越没规矩了是不是?” 星穗吃痛,哼哼一声,却还是不服气地瞥了眼街下。 韫曦却丝毫不恼,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眼眸亮晶晶的,带着点被夜色温柔晕染过的散漫与玩笑,半真半假地说笑着:“可能是他的亲戚吧?兴许是表妹。表哥表妹从小一起长大,亲近得很也是常有的事。” 孙嬷嬷笑道:“姑娘说得不错。兄妹出来走走,没什么稀奇的。” 韫曦重新坐回桌旁,继续品尝江右风味的小菜。她本就食量小,却难得喜欢起这里的菜式,或浓或淡都恰到好处,既保留江南水乡的细腻,又添了几分江右特有的爽利。每一筷子下去,都像是能尝出春光,让人忍不住心情愈加明朗。 她喝了小半盏桂花酒,酒意不重,却在喉间留下一丝甜香。那股甜意缓缓散开,使她整个人心情轻飘飘的。 她让星穗把外头的店小二叫过来,小二年纪不大,十六七岁模样,瘦瘦的,眼睛特别亮,一看就是在酒楼里混得开的小机灵鬼。 “姑娘有何吩咐?” 韫曦抬手指了指桌上已见底的碗碟,语调温柔:“想夸一夸你们这里的菜。江右风景如画,我倒是没想到,美食也能做得这样得人心。” 星穗从荷包里头取出一小块碎银子塞到他手里:“你伺候得好,这是我们姑娘赏你的。” 小二立刻眉眼笑得弯成两道月牙,喜得几乎要跳起来:“姑娘真是大方!听姑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吧?是来江右游玩?” 韫曦一手托着腮,笑意在她脸上晕开,像石子投进睡足了的花露,一圈,又一圈,直漫到眼梢去:“可不是嘛。豫章郡这地方,风景是漂亮得紧,我们初来乍到,不知都有哪些好玩的去处?” “姑娘可算问对人啦,咱们豫章郡,那可是个顶个的好地方。”店小二觉着这姑娘长得漂亮,身边的丫鬟也是惊人之姿,出手还阔绰,愈发殷勤,手脚利落地给她们斟上热茶,“最有名的,当属玉华峰。听说当年老子骑青牛西出函谷关,天边紫气漫天,有一缕不走北不走东,偏偏南渡千里,落到了豫章这里。乡民说,那阵子玉华峰夜夜放光,一到山巅就看见,一大块白玉似的石头,浑然天成,透着光华。从那以后,这山就叫玉华山,寓意‘玉蕴道华’。豫章人可都信这个,逢年过节,总有人上山烧香求平安。” 说完,店小二有些遗憾地挠挠头,堆笑着说:“不过姑娘要是想现在上山怕是不容易。这阵子懿宁公主来了,说是为国祈福。公主在山上,山道就要封了,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姑娘想登山,怕是得再等些日子。” 星穗憋着笑意,韫曦则轻轻“哦”了一声,这些典故她都停了不知道多少遍了,感觉多半是编出来得。 “不过姑娘也别扫兴。”店小二又露出招牌笑,“玉华峰去不了,还能去星罗湖和翠微峰。那两处也热闹得很,亭台楼阁多,景致也不输玉华峰。春天里桃花开的时候,成片落湖,像红霞一样,好看得不得了。” 韫曦闻言,又慢悠悠问:“我倒是听说过星罗湖……那是不是靠近王家老宅?” 店小二一拍大腿:“正是正是!咱们江右,就数王、常两家最有名望。王家傍着星罗湖,常家依着翠微峰,这可真是人杰地灵,出过不少才子能臣呢。” 韫曦眼珠一转,不动声色地问:“王家确实有名,我听说这位王亦安王公子玉树临风,正要回江右任职。” “是的是的,王公子惊才绝艳,江右好多女郎都倾慕王公子呢。不过都说王公子似乎有意尚公主,说到底,王公子那样优秀的人,与公主自然是般配。” 星穗忍俊不禁,又想起来方才远远瞧见的一幕,阴阳怪气地开口:“王公子不觉得是痴心妄想吗?” “哎哎,这可不能乱说。”店小二立刻四下看看,像怕被外头的人听见似的。他压低声音,“街巷传言归传言,是真是假谁说得准。公主是什么身份,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可揣摩不着。” Chapter7 店小二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阵,星穗已经觉得这人真是聒噪,可是瞧着韫曦认认真真的样子,不好意思开口打断。 韫曦耐着性子听完,又问道:“我听说王家和常家是姻亲,那么除了这两家,在江右可还有别的名门望族?” 店小二搓了搓手,想了半晌,才说出几户本地略有名头的人家,可都不是韫曦期待得:“这几户人家也算是有些家底,当初对江右也颇有贡献。可跟世代簪缨的王家、常家狭,那当然是不能比的。”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姑娘有所不知,其实常家这些年也不比从前了。自从大约十年前常家大爷去世后,家里就冷清了不少,小辈的立不起来,老一辈的不知为何接二连三地丢了命,好像被人诅咒了一样。多亏了王公子和他母亲时常照应着,这才勉强维持着体面。” 韫曦心里却慢慢揪起一块,不知为何,总觉得和自己记忆里的某些片段对不上。 “常家的亲戚呢?”她又问,“有没有姓陆的?哪怕是旁系,或是远房的?” 店小二仰着脸思忖了好一会儿,更用力地摇头:“这个还真没听说过。常家的亲戚多是本地的世家,要是有姓陆的大户,小的应该记得才是。” 难道……真是自己记错了? 可是常氏明明是这样介绍的啊。陆骁自己也说他和常家、王家关系匪浅,只是现在回忆一下,好像陆骁说起来的时候,面上似笑非笑,有些不可捉摸。 她皱起眉,想了片刻,又问:“那附近最出名的书院是哪座?王家、常家可有家塾之类的?” 店小二立刻指向西边:“自然是云章精舍,就在城西的梧桐巷里,不少世家子弟都在那里读书。王家和常家虽然也各有家塾,但最出色的子弟,多半还是会送到云章精舍去进学。” 韫曦见此,便收了话头,让星穗又给了些钱。店小二喜一迭声地道谢,掩上门离开了。 星穗按捺不住:“姑娘到底是在找谁?姓陆,还得是常家的亲眷……咱们一路寻来,也没听说过这样的人家呀?” “他叫陆骁。按我记得,他应当与常家沾亲。兴许就在书院里读书……我们明天去瞧一瞧,也许能碰见他。” 孙嬷嬷听得糊涂:,端详着韫曦满是憧憬又神采奕奕的一张小脸,女孩子眼底绽放着柔婉的光泽,仿佛这位陆公子不是普通朋友的意味:“这位陆公子是什么人?姑娘从哪里听说的?” 韫曦垂下眼,心里面砰砰的跳,她暗中胸口,坚定地说:“反正我知道,他是好人。见到他,你们也会觉得他好的。” 几人吃饱喝足,起身离开。外头天色已擦上了淡金色的暮光,沿街的灯火亮起,照得人影又长又暖。在他们离开的方向,回廊深处的包间里头,正坐着一位戴银质面具的年轻男子,窗户徐徐打开一条缝隙,面具遮住了青年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静又锐利的眼。 灯火照在银面上,映出淡淡的光,宛如寒水里浮起的一点月影。 他视线紧紧追着那个女孩子的背影,若有所思,那抹浅色的衣裳在廊下拖出轻盈的弧度,像一枝被春风带走的杏花。 “她不会是在找你吧?”对桌男子放下酒杯,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常家的亲眷,又姓陆,这一片地方除了你,还能有谁?不过,你什么时候招惹的桃花?还是这样好看的桃花?” “你没听见吗?他们找的是名叫‘陆骁’的人,与我何干。”他说完这话,眼神一瞬间变得阴沉,伸手接过令牌,慷慨说,“这个案子我接了,三日后来取黄金。” 第二日,韫曦与当地官员商定了祭祀祈福的仪式和程序,所有的事宜几乎已经敲定,她这才舒了口气。这活还真是辛苦,看起来不过是上山祈祷罢了,可一路上还有那么的程序要走。好在心中想着云章精舍,精神倒不觉得乏味,韫曦心头一动,决定前去一探。 刺史大人得知公主的打算,心下犹豫,虽说这精舍并非什么禁地,公主去一趟也无碍,但毕竟一国公主亲自前往,难免引得周围百姓注意,万一出了什么事儿,自己这脑袋可不够赔罪得。于是刺史大人便提出要与王亦安陪同过去。 韫曦知道他的顾虑,答应了他的好意。 一行人来到书院时,时至晌午,书院大门敞开,院内的树木已经抽出了嫩绿的枝条,轻风拂过,带来一阵阵书香。 韫曦环顾四周,书院的布局古朴典雅,青瓦白墙,几株老槐树旁边放着几张石桌。 远处,夫子领着一群年轻的学子,站在树下细细讲解,声音清朗。韫曦不禁向他们望去。前排的学子神情专注,时而低头思索,时而抬头望向老师,而后排的几个少年,则显然被这和煦的春光熏得有了几分倦意。尤其靠边的一个,脑袋一点一点,如同小鸡啄米,在一次猛烈的点头后,差点一头栽在石桌上,猛地惊醒,慌忙坐直,引得身旁同窗窃笑。 韫曦扑哧一笑,刺史大人脸上微微一红,显得有些尴尬。幸好王亦安在一旁笑着解释:“公主见谅,学生们早晨起得早,这会儿自然有些困顿,人之常情,望公主莫怪。” 韫曦自是不放在心上,她主要是想来看看,这里能不能碰见陆骁。上一世陆骁学识丰富,一表人才,兴许会是这里排在前头名次的学生? 她将心中的激动小心收敛,目光沉静下来,清了清嗓子,转向身旁的刺史大人和王亦安,说道:“这里的学生,日后或许便是朝中的栋梁,我想,是否能有幸与这些学子见一见,聊上一会儿呢?” 王亦安深深看了韫曦一眼,并不理解她为何会对这些年轻学子如此感兴趣。以往她对朝政也是一知半解,没什么兴趣,他也从不与她多说,甚至想着这样也好,小姑娘知道了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也会被污染,还是永远这般天真良善好。 然而,公主既已开口,他自然没有阻拦的道理。 王亦安与刺史大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吩咐下去。 很快,书院的在册名单被恭敬地送来,他们从中挑选了几名年纪较轻、才学出众的学子,并请来了书院的夫子,一同前来觐见公主。 韫曦指尖顺着名单一个个名字往下滑,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没有陆骁。 唯一一个姓陆的是个叫陆子星的少年,可方才她特意寻了个由头见了见,那少年面容陌生,与记忆中的陆骁没有半分相似,籍贯家世也与常家毫无关联。 她捏着名册的指尖微微用力。 怎么会没有呢?她明明记得…… 心头被一股说不清的失落和疑惑缠绕,她下意识抬起眼,望向安静立在一旁的王亦安。 她思忖再三,还是没能压住心底的困惑,开口问道:“王公子,你们王家、常家,还有陆家的子弟,也都是在这里读书吗?” “陆家?”王亦安面露不解。 “是啊,不是你们常家的亲戚吗?” 王亦安失笑地摇了摇头,温声解释:“公主怕是记错了。据微臣所知,我们两家似乎并没有什么姓陆的亲戚。再者,也并非所有世家子弟都在此就学。我们王家自有家学,微臣幼时便是在家中书塾启蒙读书的。” “怎么可能?”韫曦几乎是脱口而出,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她的眼睛生得极好,黑白分明,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此刻因难以置信而圆睁,目光直直地落在王亦安脸上,带着全然的专注和认真,“你母亲常夫人那边,不是有姓陆的亲戚吗?” 王亦安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里多了几分探究与深思,慢条斯理地开口:“公主如何得知微臣母亲的亲眷情况的?” 韫曦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失言,下意识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我也是听别人随口提起的,兴许、兴许是听错了名字,记混了……” 王亦安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耳尖和闪烁的眼神,心中自然是不信的。他沉吟片刻,却没有继续追问,反而顺着她的话,提议说:“原来如此。既然公主对此有些兴趣,不若随微臣回府稍坐?家母也曾提及,很是期待能有幸拜见公主凤驾。或许公主与家母当面聊一聊,能解开一些疑惑,有所助益。” 去他家?见常氏? 韫曦心中顿时冷笑,恨意像是毒藤蔓在心底蔓延疯长,化作钥匙,打开了那些对王家积攒起来的怨恨。 她和常氏,还有那个冯潆潆,那可是实实在在的前仇旧恨。让她登门拜访,与常氏言笑晏晏?她只怕自己控制不住,当场给她们俩一巴掌:“不必了,贸然前去,只怕会叨扰令尊令堂。万一再惊扰了府上其他贵人,那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男主终于出场。 Chapter8 王亦安本还想说服她几句,可见她这样疏离,只能生生把想说的咽下去,沉甸甸地埋葬在五脏深处,很是不安。 韫曦的神情已经明显敷衍,连眼角的光都淡了,像初春乍晴的天色,亮得慢也收得快。她那种意兴阑珊的样子,就跟一扇半掩的门似的,叫人根本找不着合适的切口再闯进去。 总觉得她话里有话、意有所指,也像是在试探他。 王亦安向来不是多疑的人,可此时还是忍不住疑神疑鬼起来。最近每次和韫曦说话,他都要悄悄打量她的眉眼,好似生怕从她眼底里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不知道她到底知道多少,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家中消息封得严严实实,冯潆潆被他已经敲打了几次,母亲顾及门面更是守口如瓶,绝不会随便往外说。 可越是这样,王亦安心里越发没底,到底是自己做错了事,有心弥补都不能。 韫曦却完全不知道他心里这一堆弯弯绕,她此时心思压根不在他身上。 怎么就找不到陆骁这个人呢? 王亦安说压根没听说过陆姓亲戚,韫曦便更不解了。难不成真是一位很远、很远的旁支?远到王家跟人家从不来往,连名字都不愿记? 可常氏当初的态度又不像。 不仅不像,还……热络过头。 当时常氏对陆骁的好,几乎到了“自家儿子都没这样伺候”的地步。好吃好喝地往他院子里送,礼数周到得让人挑不出错来,甚至隐隐带着几分巴结的意思。 对比她这个被冷落的儿媳妇儿公主,那种差别,不是眼拙看不出来,而是瞎子都能摸出来。 最明显的一次,是一小筐难得的雪芯木瓜。那木瓜得从滇州一路送来,个头虽不大,却因为细软似雪、入口化开、香得极清,在京里极少见,就算是宫中,也不是每年都能吃上几回。 韫曦母妃生前最爱这个。 忆起往事,韫曦心头泛起细密的酸楚。当年父皇对母妃宠爱至极,曾效仿前朝典故,不惜人力物力专程从滇州快马运来这稀罕果子,只为博母妃一笑。 母妃逝后,父皇虽悲痛,却仍年年令人捎来一些给她,既是让女儿尝鲜,亦是寄托对爱妃的无尽追思。 上一世的时候,冬雪未尽,风还是冷的,常氏不知从哪儿弄了些极好的雪芯木瓜。她才尝了两三个,其余统统送去了陆骁院子,半个都没往她这边送。 韫曦当时病着,嗓音还带着细哑,本也不想计较,可祭日将至,她心里想念母妃,便想着好歹拿几个存着,哪怕只摆在供桌上也好。 孙嬷嬷气不过,替她问了几次,才知道是在陆骁院子里。 韫曦与陆骁素来不熟,甚至是陌生,那时她身子弱得连坐着都费力,心里又惦记着母妃,只能忍着脸上火辣辣的尴尬,让孙嬷嬷扶着,硬着头皮往陆骁院子去。 天还没完全亮透,风像是刀子一样,碎雪被脚踩得“咯吱”作响,细碎得很,像某种轻轻的提醒,提醒她现在的处境有多狼狈。 她本是堂堂公主,却要为几个木瓜走这一步。 孙嬷嬷心疼得直掉眼泪,可也知道拦不住她,只能撑着伞陪着。 往陆骁院子去的主道上人不多,她们怕惊动旁人,便从偏道绕过去。那条路常年不怎么走,草枯、雪压,地面有点滑,两个人走得小心翼翼的。 韫曦本还想好了措辞,以免到时太难堪。 却没想到人还没走到院子外,就先听见一阵脚步声,不重,却有点急。 她抬起头,只见前方雪地上跳出一个影子。 是陆骁的小厮。 抱着一个小箩筐,箩筐上盖着干净的帆布,可底下鼓鼓囊囊的形状一眼就能看出,绝不是别的,就是那批雪芯木瓜。 “这么冷的天,您怎么在这儿站着?仔细冻着了。”小厮一见她,立刻一口气跑到她面前,笑盈盈地与她寒暄,陪着她往回走。 一边走,一边笑呵呵的与韫曦聊着:“这可真是巧了!我们小爷正吩咐我把这些木瓜给姑娘送去呢。他说自己不爱吃这甜腻的东西,又见不得浪费。听说这果子对女儿家身子好,便让我原封不动地送到您那儿去。何姑娘就当行行好,替我们小爷分担分担,多多消耗些。” 她活到这么大,被称呼的名号多得数不清:殿下、公主、王夫人、少夫人…… 人人说话都恭敬,带着距离,像隔着一道薄纱,偏偏到了陆骁和他身边的人口中,她就成了“何姑娘”。 平平常常的三个字,却让她觉得意外亲切,像是把她当成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被金枝玉叶包裹着的身份,也不是庭院深深中愈发枯败的徒有其表的世家妇。 当时她千恩万谢,不仅厚赏了那小厮,还特意将自己珍爱的一柄羊脂玉如意托他转赠陆骁,以表谢意。后来她与陆骁成婚,有次偶然经过书房,还瞥见那柄玉如意被妥帖地安置在书案最显眼的位置,一抬眼便能看见。 后来她与陆骁成婚,第一次迈入他的书房时,就看到那柄如意静静摆在案几最显眼的地方。晨光透过窗棂落下,刚好落在玉上,亮得像能照进人心里。 她如今想要找寻陆骁,最直接的法子似乎只剩下询问常氏这一条路。可韫曦一想起要见她,心里便是一百个不情愿。 她只得强打起精神,继续与书院的学子夫子们周旋。 接下来的半个多时辰,尽是些枯燥乏味的交谈。那些学子在她面前毕恭毕敬,言辞谨慎,每句话都四平八稳,挑不出半点错处,却也毫无生气。夫子们的说教更是千篇一律,听得她脑仁儿一阵阵发懵,像有无数只夏蝉在颅内嘶鸣。 好容易捱到结束,韫曦只觉得这一上午实在是得不偿失,人没找到,反倒听了一耳朵的之乎者也,更引得王亦安疑心重重。 回程的马车上,王亦安隔着帘幕察觉到她情绪低落,温温柔柔的声音缓缓透进来:“不知公主是从何处结识的这位友人?既然能在书院读书,想来应是位青年才俊?” 韫曦望着轿帘缝隙里一闪一闪的柳条,嘴角无声一撇。她忽然觉得有些惫懒,也有些说不清的负气,便用一种近乎刻板的声调回道:“不是什么才俊,是一位老先生。考了一辈子,春闱几十载,华年都蹉跎尽了。” 王亦安被她这句话噎得一时语塞,底下的话梗在喉头,又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只得将满腹疑问暂且压下。他轻咳一声,转而提起另一件事,语气温和有礼,好像这一路上韫曦对他的态度他丝毫不以为意:“刺史大人明晚在揽绣坊设宴,不知公主是否有兴致前往?那里的半壁亭悬于水畔,不系舟浮于湖心,景致颇为别致,与宫中的御花园是两种全然不同的韵味。公主若还未曾见过,不妨前去一观。” 韫曦心下是一百个不愿去应付这等官场宴饮,懒懒地说了没兴趣就歪在马车里不和他说话了。但回到别院,刺史大人已亲自捧着拜帖递交给自己,言辞恳切,态度甚至带上了几分诚惶诚恐,让她实在不好当面回绝。 刺史如此殷勤,无非是希望她能在父皇面前美言几句。自己此行代表着皇家颜面,若一味推拒,难免会落下“恃宠而骄”的口实,终究是不妥。 王亦安欲言又止,心下满腹疑惑,却又发问不得。刺史给他使个眼色,王亦安敛去所有的情绪,想到豫章郡还有重要公务便与刺史大人一同离开了。 次日,韫曦依制穿戴上庄重的公主礼服,珠钗环佩,在众官员的簇拥下,前往玉华峰主持祭天祈福大典。 刺史早已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仪式盛大而肃穆。韫曦只需循着礼制,模仿记忆中父皇祭天时的威仪气度,一步步完成祈福、献祭等流程。 她虔诚跪拜,心中默默许愿:惟愿父皇与二哥身体康健,此生能得享安宁,寿终正寝;也愿自己能顺利寻到陆骁,这一世,再不要重蹈覆辙。 深深叩首,额间轻触微凉的金砖,姿态庄重而虔诚。 至此,玉华峰的祈福仪式总算告一段落。 峰顶云雾缭绕,宛如仙境。仪式后,韫曦在山上专为她准备的一处清净小院里暂作休憩。因公主在此祈福,整个玉华峰已提前清场,不见闲杂游人,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小道士,穿着宽大的道袍,安静地穿梭其间。 其中一个年纪最轻的小道士,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生得眉清目秀,总是忍不住偷偷瞄向星穗端给韫曦的几样精致糕点。 韫曦瞧着觉得十分有趣,便微笑着朝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小道士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腼腆地走上前。韫曦将一碟晶莹剔透的桂花糕推到他面前,柔声道:“尝尝看?” 小道士脸颊微微泛红,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小块,飞快地放进嘴里。 Chapter9 小道士吃得投入,等回过神来,发现韫曦与星穗几人正含着笑意望着他,立刻涨红了脸,慌忙抬袖子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又赶紧把嘴边残余的糕屑擦干净。 他讪讪笑着,端详着公主并未责怪,声音细细得开口:“公主见笑了。平常、平常我们没怎么吃过这种好动。”言罢,又怕被人轻看了,连忙找补着:“公主别看我们几个师兄弟是清修的小道士,其实也练过些功夫。最近城里头不太太平,刺史大人就让我们在这山上守着,让守卫们也都警醒些,好护着公主周全。” 韫曦正端着茶盏,听到“城里不太平”这几字,微微抬眼,疑惑道:“不太平?发生何事?” 小道士压低了声音:“听说是出了几桩案子,有些大户人家的小姐遭人侮辱了……”他话说出口就知道不妥,吓得整个人猛地跪下,磕了个头,急急道:“小的胡言乱语,不该惊扰公主凤驾!” 韫曦并未责怪他,只是觉得意外。她自来到豫章,城中街道、码头、乡间处处看去都宁静有序,江右之地又向来以富庶安定闻名,竟还有胆大到这种地步的恶匪? “那刺史大人可有查出眉目?” 小道士表情也有些愤慨,压低声音说道:“听说还没有。那人胆子极大,每犯一次,还要留下自己的名讳挑衅官府,说自己叫‘窃红手’。官府上下都被他气得不轻,脸上都挂不住。” 韫曦不禁想起王亦安如今正是江右别驾,治安刑狱本就是他职责所在。不知他对此案了解多少,能否尽快将这个无法无天的恶徒缉拿归案。 以他的才智,既然被众人誉为惊世之才,想必破案也是指日可待吧。 小道士看公主神情认真,便又补充道:“如今不仅官府气不过,江湖上也有人看不惯这种禽兽行径。听说有些镖局或者门派甚至发了通缉令,要取他项上人头呢。” 话音刚落,星穗就没好气地抬手,在他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下:“去,别在公主面前说这些打打杀杀的话。” 韫曦出身深宫,所见多是礼法、典章、规制、仪仗。真正涉及江湖的事,她几乎从未亲闻,只偶尔在话本里读到几句。此刻听到“江湖通缉令”“门派镖局”,莫名勾起她的好奇心:“你见过那些通缉令?也与江湖人往来过?” 小道士耳尖泛红,搓着手道:“我、我也没什么本事,只是、只是认识几个人。但是、但是人家……不认识我。”说完便“嘿嘿”笑了起来,笑得腼腆又带点自嘲。 众人被他逗得纷纷掩口轻笑,连平日里沉稳的孙嬷嬷也忍不住弯了唇。 韫曦的心情也从方才的严肃转换的轻快了些。 祭祀结束,韫曦便前往揽绣坊赴宴。刺史大人早已准备好了一场宴席,地点选在揽绣坊的一艘精致画舫上。那画舫比寻常船只宽大,四周用雕刻精细的木板围成廊,栏杆上还点了豆大般的油灯,一盏挨着一盏,把湖面映得如散落的星火。 湖水清静,微波轻晃,把灯影打碎了又聚,聚了又散。更妙的是湖面竟盛开着几株莲花,明明此时才早春,莲花不应存在,可刺史大人为了迎接公主,硬是从南边温暖的水域移栽了几盆过来,只为添一点雅致。 夜色低垂,湖心处早已有人奏乐,丝竹水光交缠。歌舞表演随之拉开序幕。歌女的声音从水面上袅袅飘来,温软得如同浸透了蜜糖的棉絮。刺史大人精挑细选,皆是身姿柔婉,不似宫中那般庄重刻板,也没有江湖勾栏的艳俗,衣裙素净,舞姿却灵巧生动。 韫曦看得极静,却越看越觉得舒服。 宫中的歌舞规矩多,动作与眼神都要按着礼部定下的式子来,久了便失了生气。这些民间的歌女显然没有受过宫廷训练,舞姿有些地方甚至略显随意,可正是那份不刻意,让人觉得真切。 她虽然听不太懂那些地方小调,却被歌女温暖的音调打动,像是被风轻轻推了一下心口。 刺史大人紧张地观察她的脸色,见她没有丝毫不满,整颗心都落了地,长长舒了口气。趁着旁人都没注意,压低声音和为自己出谋划策的王亦安道谢。 王亦安谦词几句,斟了一杯果酒,对韫曦说道:“今日祭祀劳心劳力,公主从清晨起便奔波,辛苦了。还望这船上薄酒薄菜,能让公主略歇一歇。若地方简陋,还请公主莫要嫌弃。” “怎么会?辛苦刺史大人与王公子了。”她抿了一口果酒,甜味映上唇角,让她整个人更加柔雅。她转头看向刺史大人,忽然问道:“不过本宫今日在玉华峰听闻,豫章郡近日似有歹人作乱,专欺辱良家女子,不知刺史大人可已将人缉拿归案?” 刺史大人脸上一僵,像一块骤然冷却的猪油,浮在表面,底下是慌乱的、翻滚的油锅,手里的酒杯差点没拿稳,立刻看向王亦安,王亦安接过话头,笑说:“公主,这些腌臜事不足挂齿,怎敢污了您的耳朵?不过是些小毛贼,地方官处理便好,无须您费心。” “王公子此言差矣。我既是大魏公主,天下万民便都是我的子民。子民受难,我岂能充耳不闻?” 王亦安神色一凛,端正了姿态答道:“回公主,此人近日已露行迹,相信不日便可缉拿归案。”他难得在她面前显露出如此端肃之态,像玉珠子落在冰盘上,冷而硬。少顷,自己也觉得怕惊吓着她,方要再说,却听韫曦笑道:“王公子这话,莫不是在搪塞我吧?” 她唇角微扬,看似在说笑,眼底却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王亦安敏锐地捕捉到她话中的深意,神色愈发郑重:“微臣不敢。治安本就是微臣分内之职,如今闹出这等风波,确是微臣失职。公主若要责罚,微臣绝无半句怨言。” 韫曦偏偏不接他这份沉重,随口一转:“公子初返故里,想必是家中俗务缠身,一时疏忽了政务也是情有可原。” 她轻轻一顿,不想听王亦安接下去的话,垂眸看向自己的袖子,笑言:“哎呀,这衣裳怕是不能再穿了。容我失陪片刻,去换身衣裳再来,还望二位莫要见怪。” 话落,人已盈盈而去。 等她走远,刺史大人才慢慢吐出一口气,额角甚至隐隐冒了汗。他低声问王亦安,心有余悸,多有揣测:“公主是不是想把此事呈到圣上那里?要是让圣上知道边郡出了大案,我恐怕担不起。” 王亦安执壶为自己斟了杯酒,目光仍追随着那道远去的身影,唇边挂着温雅笑意:“大人多虑了。公主心系百姓,听闻此事过问一二也是常情。”他举杯轻啜,掩去眼底翻涌的思绪,随即正色道:“不过还请大人放心,各处要道都已布下人手,最迟明日,定将此獠擒获。” 而此时在厢房内,星穗正手忙脚乱地帮韫曦更换衣裙。 “快些快些,再慢就被人发现了。”韫曦站在镜前催促,她换了一身柔和的湖青色襦裙,穿在身上倒有几分民间小娘子的俏意,拨开鬓边的碎发,只留下一支简单的玉簪固定发髻,愈发显得俏丽清柔,“星穗,你说,我现在像不像寻常的小家碧玉?” 星穗抱着一迭衣裳站在一旁,眼神从她发髻看到鞋尖,犹豫了好一阵才答:“公主,真要这样出去?要是孙嬷嬷知道了,还不得揭了我的皮。” 韫曦安慰:“今夜城里灯展开得热闹,还有海国人来献技,这可是难得的热闹。我到了边郡,难道就只在院子里待着?错过可惜。我们只是去看看,早去早回,不会耽误什么。” 可算从那个看守严格的别院出来,自然不能错过临近的夜市。 她朝星穗递了个眼色,星穗心里七上八下,思虑再三,还是生出一腔孤勇,豁出去了,招手唤来一位刺史特意安排的侍女,故作从容地吩咐:“公主多饮了几杯,眼下正要歇息一个时辰。烦请转告刺史大人与王公子,若有公务不妨先回,不必在此等候。” 侍女看不出什么端倪,再加上刺史大人多方叮嘱一定要唯“公主命”是从,自然不敢多问,连忙去回禀大人。 接着便是那出李代桃僵的戏码。 韫曦又指挥另一名贴身侍女乖乖躺在床上,装成一副醉酒不起的模样。侍女闭着眼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小心,一手瞧瞧拽着韫曦的裙摆,打着哆嗦央求:“公主,一定要早点回来啊,我这心里头乱跳,吓死人了。” 韫曦拿了自己的簪子给她小心翼翼戴上,又在小丫鬟脸颊处拧了一把打趣说:“放心吧。回来一定给你带好吃的。”随即拂了拂鬓发,让几缕青丝垂落颊边,半遮住容颜,又微微躬起身子,瞬间便从仪态万方的公主,变作了一个寻常的侍女。 门外两个守卫立刻伸手挡住去路:“站住!去哪儿?” Chapter10 星穗深吸一口气,装出一副被吓着了的怯样,嘴上却说得顺溜:“回两位大人,公主想吃文山玉墨糕,让我们赶紧去采买。” 那守卫怀疑地看了眼韫曦,只觉眼生,好在这两位守卫不是皇帝御赐,而是刺史大人私下安排的人。虽然知道府里接待了一位金枝玉叶的贵人,却从未近身见过真正的公主模样,面前两名侍女都服饰素简,也看不出谁高谁低。 星穗见状,赶紧又添了一把火,语气十分焦急:“公主催得急,若是耽搁了,脾气上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一旁的韫曦也顺势压低声音,学着宫里那些使唤人的嬷嬷那副语气,嘟囔道:“可不是?公主看着安安静静,其实脾气大着哩。你们要是耽误了,我可不替你们说话。” 这番半真半假的“忠告”让两名守卫面面相觑,一时摸不着头脑。但见这两个侍女说得有板有眼,想到那位金枝玉叶确实怠慢不得,心里便先怯了几分,终究还是挥了挥手:“快去快回,莫要耽搁。” 两人如蒙大赦,一路出了院门,借口要走近道,上了一艘停在岸边的小舟。 水是沉沉的墨绿,倒映着两岸初上的灯火,灯光在水里化开,成了被打散的琉璃,晃晃悠悠的。岸上的喧嚣越来越近,先是模糊的一片嗡嗡声,渐渐辨得出人声、摊贩的叫卖、糖浆浇在石板上的脆响,织成一张繁华而又破败的声网。 夜市就在前方,韫曦直接欢呼一声,拉着星穗下了船飞快来到集市上:“我从来没在集市上逛过呢。星穗,你快瞧瞧,这都是些什么?怎么这么多摊子?那边卖的是什么?怎么这么香?” 韫曦绕着各个摊铺走来走去,步子轻快得像踩在云上。摊上卖的都是些寻常小物:木刻小摆件、粗糙的布偶、半旧的铜铃,还有街坊自制的糖人……做工比起宫里的巧匠手艺自然差得远,颜色也不上细致,可在她眼里,却比那些金玉珍宝有意思多了。 她挑了一个糖人,举到灯下左看右看,笑意像被灯火映亮,落在眼尾,轻盈又明亮。 星穗却愁得眉心紧成一条线,像随时要皱出一道沟来。 “公主,咱们、咱们是不是玩够了?”她压低声音,四处张望,生怕有人认出自家姑娘的身份,“要不、赶紧去买文山玉墨糕,然后就打道回府吧?再耽搁一会儿,怕是真要露馅了。” 韫曦正拿起一个做得歪歪斜斜的泥猫,爱不释手:“不着急。星穗,你看那边的花灯可真漂亮。我们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说着,指向街道深处,那里灯火重重迭迭,像是光落成的一条河,星穗拿她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走。 二人沿着夜市一路前行,路边香味不断更替,烤鱼、糯米糕、煮梨子、桂花糖水,气味和热气交织,仿佛能把人整个人笼进去。夜风吹过时,吹不走热闹,只吹得人更精神。 韫曦兴致盎然,一会儿停在灯摊前看木匠做花灯,一会儿又被前头的彩绳所吸引,像只从笼里出来的小雀儿,不知疲倦。 她也不知走了多远,只觉得脚下的青石渐渐被水汽沾湿,空气里带起淡淡的腥甜潮味。再往前走几步,一片湖波突然在眼前铺开。 清澈的湖面被灯火映得斑斓,远处湖心岛上灯光星星点点,每一盏灯都有自己的颜色,像被人悄悄撒在水中的星辰。湖边杨柳枝未完全抽青,却已带着新芽,枝影在湖面轻晃。 韫曦被这景致吸得驻足不动。 星穗看看天色,虽不算漆黑,但凉意渐渐逼人,风也比之前更冷了几分。她忍不住道:“公主,还是、还是回去吧。您出来时也没带披风。” “看完那边的花灯我们就回去。”韫曦却毫不动摇,眼睛盯着湖心岛。 灯火那么好看,她怎么忍得住不去? 星穗张口想劝,却被韫曦轻轻拉了一下袖子。二人四下张望,只看到一艘漆黑的小乌篷船靠在岸边。乌篷船孤零零的,像一只在湖畔打盹的老乌龟。船头躺着一位老人,头戴斗笠,整个人缩在篷下,双腿翘得高高的,悠哉得很。 韫曦走过去,语气柔柔得:“老人家,我们想去湖心岛看看花灯,能不能劳烦您载我们一程?” 那老头闻言,缓缓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皱皮耷拉的脸。眉梢眼角挤满了皱纹,笑起来像树皮裂开。他来回上下打量两人,笑出一口风干似的声音,慢吞吞地说:“当然能载,不过得先提醒两位姑娘一句,这几日湖心岛上不太太平,这会儿花灯会展都快散了,人不多,你们确定要过去吗?” 韫曦用力点头,踮起脚尖,继续眺望湖心岛的灯光。 老人弯着腰招呼两人上船:“上来吧,我这小破船颠得厉害,姑娘们慢些脚步。” 韫曦和星穗抬脚踏上木板时,船身轻轻一晃,彼此互相扶着手臂才堪堪坐稳。木板有些湿,踩上去凉飕飕的,带着一点湖水腥味。篷内昏暗,只有一盏小油灯摇曳着。 韫曦出来匆忙忘记带碎银子,之前买了些小玩意儿都是拿那些玉佩香囊换的,此时似乎已经没什么可以付船费得了。 韫曦指尖碰到头顶的碧玉簪,她将簪子摘下,碧玉在湖光下泛着淡青色的光,她语气认真又客气:“老人家,我们出门急,没带够银钱。您看这支簪子抵作船资,可使得?” 老人慢吞吞抬了头,盯着韫曦手中的碧玉簪子,非但没有接过,反而低低笑了起来:“姑娘这只簪子成色确实不错,但我这趟船可不比寻常,价值不菲。您这支簪子嘛.……恐怕还不够。” 星穗与韫曦诧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星穗到底比久居深宫的公主更通晓市价,当即蹙眉反问:“老人家,这一带的船资我们都是打听过的,统共不到一炷香的水路,怎就价值不菲了?难不成您这船是金子造的不成?” 船夫笑道:“差不离吧,这趟船,少说也得二十两金。” 二十两金? 这点湖面,怎么能值二十两金? 星穗顿时气到声音都尖了:“老人家您这不是讹人吗?哪有这么贵的船价?二十两金都能从这里划到京城去了!” 老人只是摇头,一副“我可不是乱说”的表情。 星穗气得脸都红了,正想再争几句,韫曦却将她拉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从岸边到湖心岛,确实没看到其他船只,若不坐这条,就什么也别想了。 韫曦只得低头在袖中翻找,最后把自己耳上的那副小巧金耳环也取下来,一并递过去:“这些够了吧?” 老人毫不客气地伸手收下了,还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看在姑娘们爽快的份上,算你们少给我些。” 星穗听得气得直翻白眼:“这还‘少给’?明明是做了一次天大的冤大头!” 湖风渐渐凉了些,水面被船尾划出两条长长的水纹。船虽旧,但行得极稳,老人划船的动作沉稳、有力,似乎这条船在他手里真像值二十两金似的。 湖心岛渐渐显形,岛上树木青葱,几丛桃树正绽开早春第一抹粉意,风吹过,落英洒在水面上,被船桨一搅,漂得更远。 岛上的亭台掩在树影里,远远看去,像美人若隐若现的眉眼。 这番景致美得让人心情也轻松起来。 星穗本来还沉浸在“被骗”的气愤里,等船靠岸后,一脚踏上湖心岛,看见这如画般的风景,她的怒气就像被山风吹散一样。 正要往岛内走,老人忽然从背后开口:“二位姑娘。” 二人同时回头。 只见他仍坐在船上,稳稳当当地握着船桨,斗笠下的目光像是能看穿人心。 “湖心岛路途崎岖,”他慢悠悠道,“姑娘们可要小心些,脚下留神。提醒一句,也不要钱。” 星穗本来就因为船费堵了一肚子气,听这话更是觉得晦气,韫曦看星穗又要急,赶紧按住她的胳膊:“算了,别理他了。” 星穗扁了扁嘴,虽然心里还憋着气,却也只能暂时按下不表。 此时湖心岛上原本热闹的游人已散去了大半。早些时候还有零零星星的笑声与脚步声,如今却渐渐淡了,像是被夜色一点点吞没。偌大的湖面在月色下泛着微光,水色静得出奇,仿佛一整块被打磨过的银镜,偶尔有风吹过,才泛起一圈一圈细小的涟漪。 安静是安静了,却也添了几分说不出的冷寂。 韫曦并不把这点寒意放在心上,目光早已被眼前一盏盏琉璃花灯吸引了去。那些花灯一盏连着一盏,沿着湖岸和小道错落排开,灯影映在水面上,轻轻浮动,好似一整片流光溢彩的星河。 她看得入神,反倒觉得这般清净下来更好,少了人声的扰乱,灯也显得愈发漂亮。她与星穗手牵着手,刻意放慢脚步,一步一回头,生怕错过哪一盏特别的花灯,非要一一细细看过,才肯继续往前。 “你看这盏,”她指着一只莲花造型的琉璃灯,灯罩薄如蝉翼,里头的烛光透出来,颜色温润如水,“这颜色真的好看。” 星穗原本心里还记挂着时辰,想着夜已深了,湖面风冷,公主身子又一向畏寒,可被她这么一拉,再一抬眼,也忍不住被那片流光溢彩迷了眼。 越走越偏,周围的游人也越来越少。 起初还有三三两两打着灯笼经过的路人,后来便只剩下远远的几道模糊身影,再往前,连脚步声也渐渐听不到了。湖心岛深处的树影在月色下拉得很长,一株株垂柳沿着湖岸生长,枝条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湖心岛最偏僻的角落里。 这里的花灯与外头相比,更显出几分随意。没有那么规整,也不像前头那样讲究对称,倒更像是百姓自家扎的灯,模样各异,却胜在生动鲜活。 灯面上画着小孩子放纸鸢、夫妻对坐煮茶、农人春耕的景象,笔触不算精细,透着一股热闹温暖的烟火气。 韫曦站在一盏花灯前,歪着头细细看了一会儿,眼睛亮了起来,忍不住新奇地说道:“这些图案都是民间的样式吧?我在宫里头还真没见到过。” 星穗伸手捻了捻花灯下面倒挂下来的穗子,笑道:“样子是新鲜,就是材质差了点。若论精致,比不上从前王公子送来的花灯。” 一听到这个名字,韫曦脸色瞬间淡了下来,语气也变得疏离:“早不知道放到哪儿去了。以后别再提他。” 星穗悄悄觑了一眼她的神色,识趣地没再往下说。 说话间,夜风忽然从湖面吹来。夜风仍旧带着未散尽的寒意,贴着衣袖往里钻。韫曦只觉手臂上一凉,顿时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下意识拢了拢外袍,抬眼望向湖面。 Chapter11 湖心不知何时漫起了雾,初时薄如蝉翼,渐渐便浓稠起来,像一锅熬乳了的牛乳,将那远处的灯火、近处的树影,都晕染得模糊不清。原本清亮的月色,此刻也被那层薄雾熏染得温吞模糊,像一颗被泪水浸湿的珠子,悬在天际,光亮不刺眼。 韫曦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收回心神,开口道:“咱们还是回去吧。夜里起风了,穿得又单薄,容易生寒。” 星穗正有此意。 两人刚转过身,准备沿着原路去寻船,却不料这片林间的雾气在她们说话的短短片刻里,竟又浓了几分。原本还能勉强看清来的路,此时却像被隔了一层纱,远近都变得模模糊糊。 韫曦心中一荡,正要再往前走,却在抬脚的一瞬间,猛地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轻轻一扯,力道不大,却极其突兀,似是有人故意从背后勾了一下她的丝带,带着狎昵的、试探的意味。 她心口骤然一紧,下意识惊呼了一声,整个人猛地回过头去。 身后却空空荡荡。 只有被雾气半遮着的树影与几盏静静亮着的花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晃。花灯里的烛焰一明一暗,映得地上的影子忽长忽短,却没有一道人影是真正靠近的。 星穗被她这一声惊呼吓了一跳,立刻紧张地靠了过来,牢牢扶住她的手臂:“姑娘,怎么了?” 韫曦在浓雾里急切地逡巡,四下里只有一片空濛的死寂,那寂静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地压下来,背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细汗:“似乎……似乎刚才有人跟在我后头。” 星穗被她这句话唬得后背一凉,神经“嗡”地一下收紧。她也跟着四下张望一圈,湖面寂静无波,远处树影在早春的雾气里微微晃动,像是藏着什么看不清的轮廓。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忽然脸颊上传来一阵极轻、极快的触感,像是被什么人用指尖顺着肌肤轻轻抹了一下。 冰凉突兀,却又十分轻佻。 星穗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猛地尖叫出声,转身扑进韫曦怀里,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声音都变了调:“真、真的有人!” 韫曦个子略高一些,立马将星穗护进怀中,手臂紧紧揽住她的肩背,几乎是半拖着她往湖边方向退去。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潮湿的凉意,裙摆被风吹得贴紧了腿侧,像是有什么东西顺着皮肤往上爬,不寒而栗。 她们才走出几步,韫曦忽然也觉得脸侧一凉,亦有人放肆地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 一股寒意从后颈直冲头顶,指尖都不受控制地发麻。又羞又恼又惧的情绪一齐翻涌上来,韫曦将星穗往身后护得更紧,端出公主威仪,抬头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不远处传来一声带笑的低低嗓音,懒洋洋地说:“姑娘别急着走。此地风景如画,湖光树影俱全,实在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地方。不若你与我做一对儿恩爱鸳鸯,也不辜负这般景色?” 不远处,一名紫衣男子步步生风,徐徐靠近。 韫曦向后退去,将星穗牢牢护在身后。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脸上竭力维持着冷静自持的神色,语气刻意压得平稳而疏离:“公子慎言。天色已晚,我与妹妹还要回家,便不与公子玩笑了。” 她说完这句话,拉着星穗转身欲走。 可下一瞬,那紫衣男子却像是鬼魅一般,脚步一错,身影竟比她们更快一步横在了前方,恰恰好拦住了去路。 他的动作轻快得有些诡异,像猫,又像蛇。 男人生得极为精致,本该是张十分好看的脸,可偏偏眼尾微挑,毫不掩饰其中的肆意。 韫曦心中警铃大作,暗暗咬牙,懊恼自己方才贪玩走到人少的地方,竟没察觉出周围的不对劲。 可此刻后悔已然来不及了。 她只能强撑着镇定再次开口:“公子若再造次,后果恐怕不是你能担得起的。” 她语气冷硬,目光直视着他,试图用这种态度镇住对方。 可那紫衣男子听了,仰头大笑出声,只以为是小姑娘虚张声势:“是吗?那我倒真想试试。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更何况,还是两朵这样娇艳欲滴的牡丹。南某今日就算真要栽在这里,也是心甘情愿。” 话音未落,手臂已然探了出来,方向直冲她们而来。 韫曦只觉脑中一空,根本来不及多想,凭着本能猛地挥手去挡,同时狠狠收紧手臂,将星穗拽向自己怀中,转身便往远处拼命跑去。 可那紫衣男子轻功极高,如鬼魅一般,脚步落地却轻得几乎没有声响。韫曦尚未来得及回头,肩井穴便猛地一沉,虽不重,却像铁钳一般死死扣住她的肩骨。只听“咔”的一声轻响,她半边身子瞬间一麻,整个人失了力气,再也挣扎不得。 男人声音贴着韫曦耳侧响起,低低的,像蛇信拂过耳畔,凉意顺着脖颈一路爬进心底:“二位姑娘别急着跑啊。既然夜色正好,人也齐了,不如先告诉我你们的芳名如何?” 星穗被韫曦揽在怀中,整个人抖得厉害,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忽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孤注一掷的狠意,猛地抬头,张口便朝那人的手臂狠狠咬了过去! 这一口用足了力气,几乎是拼了命。 可还未等她的牙齿真正咬下去,男子已冷笑一声,五指一收,反手掐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之大,几乎要把她下颌骨捏碎。 星穗痛得闷哼一声,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被他无情地甩了出去。“砰”的一声,星穗重重摔在地上,后背磕在坚硬的石面上。 韫曦心头一震,失声喊叫可她自己尚被制住,连迈出一步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星穗蜷在地上,脸色惨白,疼得浑身发抖。 紫衣男子缓缓收回手,指尖在袖口上随意擦了擦,垂眼看着地上的星穗,收敛起了刚才逗弄的笑意,阴恻恻地警告:“我这个人,向来喜欢听话的女人。性子太烈,只会让人心烦。你们若是一味反抗,我自然也有法子让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说完,松开了钳在韫曦肩头的手掌,似乎有意试探。 韫曦背后冒出一层冷汗,顺着脊背一点点往下淌,冰凉刺骨。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可她到底是公主。 她可以害怕,却不能乱。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喉咙口翻涌上来的颤意硬生生压了回去。趁着男子的手稍稍松了些,她低下身子,用力将星穗扶进怀里。 星穗靠在她怀中,只要稍微一动,便疼得直抽气。韫曦这才看清,她方才摔下去时手臂正好磕在石阶边缘,如今腕骨处已经迅速肿起,显然是伤得不轻。 韫曦强迫自己稳住动作。她一手揽着星穗的背,一手托着她的手臂,咽了咽喉咙,只觉口中又苦又涩。忽然想起白日里那个小道士支支吾吾的话,此刻再看眼前这人,便也猜到他就是那个采花大盗“窃红手”。 “公子还是三思而后行的好。我们身份特殊,若公子一时冲动犯下大错,恐怕不是你一人承担得起的。” 紫衣男子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笑话,低低笑了两声,双臂环胸,姿态闲散地看着她们:“身份特殊?你是哪家深宅大院里的千金,还是哪个官老爷的闺女?这些就能吓住我?” 韫曦自然知道,若是真报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人十有八九不会相信。深更半夜,两名女子衣着素净地出现在山中小道,任谁也不会往“皇族”二字上想。 脑中飞快地权衡着利弊,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腔。韫曦闭了闭眼,她横下心来,梗着脖子毅然说着:“我可是王家人,豫章郡王家,公子难道没有听说过吗?” 紫衣男子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垂下手,面色略有肃然:“江右王家?我怎么不知道王家何时多了个女儿?” “我母亲是常家三姑娘,如今暂住王家。我表哥王亦安,现任江右别驾,不日便是当朝驸马。你若敢对我们不敬,我表哥自会要你偿命。王家、常家两家的势力,你当真掂量过吗?”这番话她字字清晰、言之凿凿。 可事实上藏在衣袖中的手指抖得十分厉害。 紫衣男子闻言,眼中果然闪过一丝迟疑。他微微眯起眼,像是在重新打量她。湖边的水光映在她脸上,她的五官被衬得格外清婉干净,与寻常他见过的女子都不大一样,那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矜贵气,却又不像是虚张声势。 韫曦察觉到他态度有细微变化,心中迅速抓住这一丝机会,下意识又往后退了两步,继续恐吓说:“今日我便是与表哥一道来的。现下我久不回去,他必然已经起疑。你若不信,大可随我去湖边看看,他的人就在附近。若是闹大了,你也不好收场。” “呵。到了湖边,你自有法子脱身。我为何要信?就算真是王家的人,又如何?我剑下亡魂,不缺他一个。”紫衣男子挑了挑眉不为所动,只是目光锁住少女清婉的模样,垂涎不已。 Chapter12 韫曦来不及再开口,他已骤然抬袖,五指如钩,径直朝她抓来。她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凭着本能,猛然侧身,同时从袖中抽出二哥送她的那柄贴身匕首,狠狠朝那只伸来的手臂刺了下去! 紫衣男子闷哼一声,顿时恼羞成怒,一时大意,竟让这两个小娘皮如此反抗。他眼神陡然阴沉下来,猛地反手一扭,扬手甩在韫曦脸上一个巴掌:“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你待会儿还烈不烈。” 韫曦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被扇得侧倒出去,五官仿佛被泡在醋桶里头。 星穗疯了一般扑了过来,抬手便去推那男子的肩膀,又去抓他的衣袖,像只拼命护主的小兽。可她们两个弱女子的力气哪里抵得过江湖中人,紫衣男子被她缠得不耐,反手便是一掌击出。 星穗胸口骤然一闷,整个人被震得向后翻倒,一口血再也压不住,“哇”地吐了出来。 韫曦瞳孔一缩,仍死死撑着身子,爬起来踉踉跄跄挡在星穗身前,背脊绷得笔直,几乎是用尽最后一口气嘶声道:“你……你别伤她……” 紫衣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们,眼中终于掠过一丝不耐与阴戾:“放心。我可没有奸尸的爱好。” 这样淫秽肮脏的言辞,韫曦从未听过,起初还没反应过来,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浑身如同浇了一桶冰水。 星穗浑身发抖,哭嚷着说:“姑娘,你先走、你先走!我拦着他!”她一边哭一边想往前扑,却被自己身上的伤牵扯得踉跄了一下。 韫曦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像是母鸡护住幼崽,轻轻摇头,贴在她耳边不动声色地蠕动着嘴唇:“别说话,我们肯定能活下去。” 紫衣男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两人,目光在韫曦和星穗之间来回转了一圈,尤其是韫曦那梨花带雨略显狼狈的小脸,更是惹人怜爱之余又想一番蹂躏:“啧,还真是姐妹情深,也行,两个一起,我也能干过来。” 说罢,便抬手将韫曦扯在自己身下,另一只手已急不可耐地去扯她的衣襟,手指粗暴地探进去,力道毫不留情。韫曦倒是没什么反应,星穗又哭又叫,撕心裂肺,可碍于自己身上的伤,不知所措。 “别怕,”他得意笑着,自以为尽在掌握之中,那张俊脸被浸染着淫欲,只令人作呕,“一会儿就不疼了。” 韫曦没有尖叫,也没有挣扎,脑海里只是回忆着上一世陆骁闲暇之余给她讲得防身之术。 “真正遇到危险,你不能慌。” “力气不如对方,就要快、准、狠。” 就在那只手即将完全扯开她时,韫曦猛地抬腿,膝盖毫不留情地一脚狠狠踢在那人双腿之间。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炸开,他原本就被韫曦刺了一刀,手臂正隐隐作痛,这一下又正中要害,疼得他整个人瞬间弓成一团,额头冷汗狂涌。 “贱人!”他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忍着剧痛,暴怒之下伸手一把揪住韫曦的头发,狠狠往后一扯。 剧痛从头皮炸开,韫曦被拽得后仰,瞬间一口唾液吐在他脸上,紧接着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快如闪电般直戳向他双目。 紫衣男子再也顾不得别的,惨叫着松了手,捂着眼睛踉跄后退,整个人痛得发疯一般在原地打转。 韫曦一刻不敢耽搁,强忍着全身散架般的疼痛,手脚并用地爬起,踉跄着冲到星穗身边,用力将她搀扶起来, 星穗刚刚挨了那一掌,五脏六腑都像是翻了位,刚跑出几步,喉咙里便猛地涌上一股血腥气,整个人朝前一软,险些直接栽倒。 韫曦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身上无处不痛,却死死咬着牙,半扶半抱着星穗,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记忆中来时的路,也就是湖岸的方向拼命挪动。 “星穗!”韫曦心脏狠狠一沉,手臂立刻收紧,几乎是拖着她往前走。,给彼此打气,“没事、没事……马上、马上就到岸边了……你再撑一会儿,星穗,再撑一会儿……” 紫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重新站直了身子,眉眼因为剧痛而彻底扭曲,红肿着,还渗出了鲜血,视线也有点模糊,原本还算俊逸的脸此刻只剩下阴狠与疯狂。 他足尖一点,身形骤然掠起。 韫曦回头瞥见那越来越近的身影,一颗心瞬间沉到谷底,百般念头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撞击:怎么办?往哪里逃?谁能来救救她们? “姑娘……”星穗几乎站不住了,额头贴着韫曦肩膀,断断续续地说,“你快走吧……不用、不用管我了……我、我走不动了……” 韫曦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发紧,她咬着牙,猛地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星穗又往怀里拖了拖,语气发急,却异常坚定:“不行!我不走!都是我连累你……你相信我,我们一定能离开这儿,一定能的……” 可此时雾气越来越浓,雾气在林间翻滚,树影被拉得模糊又怪异,枝叶像是从雾中探出来的手,影影绰绰地晃。方才还能勉强辨认的方向,此刻彻底迷失在了一片奶白色的混沌里。 韫曦只能凭着本能没头苍蝇一般往前冲,脚下的泥地混着碎石与枯枝,每一步都滑得厉害。她好几次差点摔倒,都是硬生生咬牙撑住。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到底跑到了哪里,只知道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忽然,“啪嗒”一声,肩头像是有什么东西掉落在衣料上,又轻又冷。 韫曦汗毛直树,慢慢偏过头去,用余光往肩膀上看了一眼。 顿时,浑身的血都像是瞬间冲到了头顶。 那是一只黑底白花的大蜘蛛。 韫曦这辈子最怕这种虫子。 尤其还是这么大的一只。 尖叫几乎是本能地从喉咙里冲了出来。 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就要甩肩膀,却因为还扶着星穗,动作变得异常诡异。 头顶忽然传来一声低低的、极力憋住的笑声。 韫曦猛地抬头。 只见头顶的树杈上,月色刚好艰难地穿透雾气落下一小片清冷的光,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青年正懒洋洋地歪坐在枝桠上,他一条腿垂下来,另一条腿曲着踩在树干上,姿势松散随意。手里随意把玩着一柄长剑。 “别怕。那蜘蛛没毒。” 韫曦不料居然还能遇到旁人,又见青年手中把玩着一柄长剑,似是有些功夫棒身,也不管是敌是友,嘶哑着嗓子狼狈地开口:“公子!公子救命!后面、后面有人在追我们,欲行不轨!求求您,帮帮我们,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她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雾气深处,那道熟悉又恐怖的身影已经隐约显出来。 “喂,小姑娘,”他歪着头,笑容恶劣,“求人要有诚意,帮你一把可以,你得——以身相许。” 韫曦浑身一震,脸色瞬间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韫曦心底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希望,瞬间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原来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星穗强撑着骂道:“你、你分明是趁人之危……你不要脸……” 青年听了这话,也不生气,反而“啧”了一声,从树上低低地俯视着她们:“不让帮就算了。” 他说话的同时,目光已经越过她们,朝着雾气深处望去。 “不过……”他慢条斯理地继续,“听这动静,那位仁兄可快要追上来了哦。嗯,让我算算……还有十几步……” “十七。” “十六。” “十五……” “拜托你,公子……除了、除了这个,其他要求,只要我力所能及,金银、权势,我都可以想办法满足你。求求你,先救救我们。” “其他的啊……”他轻轻转了一下手里的剑柄,“抱歉,我什么都不缺。” 他抬眼望了一下雾气深处,重新开始数数。 “嗯……还有十一。” “十。” “九。” 韫曦咬咬牙,豁了出去,反正先答应也不能怎样,保命要紧:“好,我答应你。” “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他咧嘴一笑,飞快从树杈上掠了下来,等韫曦再抬眼时,他已经稳稳站在她身前,正对着那追上来的紫衣男子。 两人相距不过丈许。 一个衣袍染血,目光阴恻,一个银面覆脸,长剑抱怀,姿态闲散。 紫衣男子脚步一顿,冷冷盯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青年,嘴角慢慢扯出一抹阴笑:“识相的,就给我让开。否则,你今天就和这两个女人一起,死在这儿。” 银面青年听了这话,非但不恼,反倒低低笑了一声:“这句话该是我对你说。” 紫衣男子目光一沉,显然已经懒得再废话。他手腕一翻,长刀自鞘中“铮”地一声出鞘,寒光破雾,刀锋在夜色中拉出一道凌厉的白线。 忽然,他脚下猛踏地面,整个人如恶兽扑食一般直冲而来。 刀势自上而下,带着风声劈向银面青年的头颅。 这一刀又狠又快,明显是奔着一击毙命来的。 银面青年却依旧抱着剑,连拔剑的意思都没有。 他只是极轻极快地侧身一步,刀锋擦着他的衣角斩落,“砰”地一声劈进身后的树干里,木屑四溅。 紫衣男子一击落空,眼中杀意更盛,手腕一拧,刀势横扫,直取青年腰腹。 这一下比方才更快,更狠,明显是要封死退路。 银面青年却像是早就料到,他脚步在地上一滑,整个人如柳叶般往后飘出半步,依旧没能伤到半分。 一连两刀,全数落空。 Chapter13 紫衣男子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我当是谁……原来是沧浪宗门下弟子。我今天就领教领教你们沧浪宗的高招。” “那你可得看仔细了。待会儿死不瞑目,可别怪我没提醒。” 紫衣男子彻底动了真火,脚步连踏,刀势骤然加快,几乎眨眼之间便连劈七刀。刀光在雾中交错纵横,寒芒翻飞,逼得人连退路都看不清。 可银面青年依旧没有还剑,他只是不断闪避。 侧身、错步、回旋、借力。 动作看似简单,却一次不差地躲开了所有杀招。 韫曦从未见过这般刀光剑影的江湖,刀光声势骇人,杀气逼人,可青年却始终站在那片杀气之外。 紫衣男子越打越急,额角已经冒出冷汗。他明明每一刀都拼尽了全力,却偏偏连对方的衣角都碰不到。 这种被人玩弄于掌中的感觉,比受伤更让他羞恼。 青年终于开口:“可都看清楚了?” 直到这一刻,紫衣男子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对方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出过一次手。 紫衣男子心中已经开始显出畏惧,这青年看起来是沧浪宗,可一招一式虚实莫辨,根本判断不出具体师承何人:“我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也无冤无仇,不过就是两个女人。我让给你就是了。” “那可不行。除了女人,我还要黄金百两。” “你何必苦苦相逼?” 银面青年的笑意,在这一刻彻底淡了下去:“苦苦相逼?拿不出就老老实实伏法,城中多少女子被你糟蹋,我今天便替她们讨个公道。” 话音一落,一道冷厉至极的银光骤然亮起,紫衣男子甚至来不及看清那剑是如何出鞘的,只觉得眼前寒芒一闪,下一瞬,下身猛地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血几乎是立刻涌了出来,顺着他的裤腿往下淌,在湿冷的地面上迅速铺开一片猩红。 他双腿一软,整个人直接跪倒在地。 刀“当”的一声脱手落下。 韫曦和星穗被那惨叫唬了一跳,地面上好像有什么东西血淋淋得,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见青年低低说了一句“闭眼”。 下一瞬,有东西滚落在地。 那人的脑袋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削了下来。 血腥味在雾气里极快地散开,带着一股湿冷的铁锈气息,直扑鼻端。 青年迅速收拾了满地的狼藉,身上却干净整洁,仿佛没有经过一场恶斗。一转身,正对上韫曦与星穗,两个姑娘正紧紧相拥着,眼神里全是还没散尽的惊惧。 他因戴着面具,看不清面容,可韫曦不知为何,只觉得莫名的熟悉,他的下颌还有嘴唇,似乎、似乎和陆骁很相像。 可陆骁是端正、沉稳、克制的谦谦君子。 而眼前这个人,出手狠辣,杀人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这两个人,怎么可能一样。 青年说道:“放心。我不会杀你们。”说着,从怀里随手掏出一只小瓷瓶,抬手就朝她们扔了过来。 韫曦下意识一接,瓶身还带着一点余温。 “抹点。”他语气随意,“祛瘀消肿,省得明儿一觉醒来都成废人。” 韫曦一时间不知该不该信他。理智告诉她,这人之前趁人之危,方才才杀了人,动起手来毫不留情,哪里是什么善类。 可她一低头,却正好对上星穗苍白的脸,自己身上也酸疼的厉害。 青年见她犹豫不决,哼笑一声说:“不信就扔了,反正不值几个钱。” 韫曦还是带着星穗去了大树之后,轻轻抹了一点在星穗的掌心,倒是不疼,揉开了,伤口有些火烧的感觉,可以接受,看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 只是星穗方才手臂脱臼,疼得直哭,韫曦不知如何是好。 青年走过来,忽然接过星穗的手臂,只说了一句“忍着点”,三下五除二,一送一拉,在星穗痛哭声中帮她把手臂重新接上,然而疼痛之后动了动,手臂竟然恢复如初了。 韫曦这才彻底松了口气,怯生生地抬起头,看向那青年,小声开口:“真是谢谢侠士了。” 青年扬了扬下巴,眼睛在月色下亮得惊人,低低一笑,玩世不恭地说:“不客气。你只要记得信守承诺,以身相许就行。” “不行,我家姑娘不能这样……”星穗手臂好了些,虽然心存感念,可还是觉得这人是趁人之危、趁火打劫,她们家公主如何能与一个这样的人一处? 青年面具下的那双眼睛亮得厉害,闻言讥诮说:“不能怎样?是觉得我不入眼,不配?” 韫曦安抚住星穗,深吸了一口气,硬着头皮来到他面前,将那只小瓶双手递了回去,窘迫而又轻柔地解释着:“公子误会了,我们绝无瞧不起你的意思。今夜若非公子出手相救,我二人恐怕已遭不测,这份恩情,我们铭记在心,感激不尽。只是……只是‘以身相许’这等大事,关乎女子终身。你我萍水相逢,尚且不知公子名姓,我们……我们实在难以从命。” 青年听完,眉梢动了一下,忽然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和王亦安是什么关系?” 韫曦有些诧异,抬头看向他。 水面微微起雾,早春的风仍带着寒意,面前这个人却像是站在雾气之后,连轮廓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只剩那双眼睛锐利地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 “只是……只是认识而已,并无深交。方才情急,我是故意扯虎皮做大旗,吓唬那歹人的。” 青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目光像是在衡量什么,韫曦被他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刚想发问,他却又好像没了兴致,懒洋洋丢下一句:“不早了,我送你们上岸。”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见了惊魂未定。此时再回头望一眼身后那片林子,只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像是一场梦,追杀、刀影、鲜血,还有那一颗滚落在地的头颅,全都被夜色吞了个干净。 她们一路逃命而来,裙角乱了,发髻也散了几缕,步子虚浮得很。青年刻意放慢了脚步,并没有再多说什么,只偶尔回头看一眼她们走得是否稳当。 湖水在夜色下泛着幽幽的光,一艘乌篷船停在岸边,韫曦四下张望:“方才撑船的那位老人家呢?” 青年伸手从船板上捞起一顶斗笠,慢悠悠扣在自己头上,还特意压低了声音,学着年迈的腔调:“姑娘还没认出来吗?” 两人面面相觑,乌篷船的帘子被放了下来,隔出一小方安静的空间。韫曦与星穗钻进船舱里,借着暗暗的灯影整理衣襟。 船身轻轻一晃,离岸了,桨声荡开一圈又一圈水纹,等帘子再一次被掀开时,岸已经近在眼前。 韫曦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终于稍稍松了些,却还是忍不住紧盯着青年脚边那个黑布包裹:“你既然拿了他的项上人头,若送去官府揭榜,刺史大人必然会重重酬谢的。” 青年侧过头来看她,眼中带着笑意,却并不认真:“不必了。官府给的黄金,可没江湖上给的多。”说完,又补了一句,笑得意味深长:“所以我才说,你那支簪子,可担不起我的船钱。” 这一趟出行,可谓惊心动魄,回头再想,只觉后背仍旧发凉,好在一切终究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了。 回到厢房,那位替假扮公主的小侍女早已急得团团转,一见她们从暗影里现身,连忙迎了上来,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小声埋怨:“星穗姐姐怎么才回来……吓死我了,我还以为……”话说到一半,她忽然看清星穗脸色发白,顿时愣住了:“星穗姐姐怎么了?” 韫曦扶着星穗在榻边坐下,自己也几乎是凭着最后一点力气靠了过去,大口喘着气,脚下像是踩在棉花上似的,连抬一下腿都觉得吃力。 脸颊更是又热又胀,微微一碰,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侍女早已提着灯候在一旁,看清她们的样子,登时被吓得脸色发白:“公、公主这是遇上什么事了?是不是……是不是有人行凶?我、我这就去喊人!” “别去,”韫曦拉住她的衣袖,声音压得又低又急,“先别惊动外头的人。” “可公主你们伤成这样……” “先不说这个。”韫曦揉了揉额角,“你赶紧偷偷去取一些消肿去淤的药膏来,越快越好。记住,千万别惊动孙嬷嬷他们。要是让她知道,我们几个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侍女吓得连连点头,连灯都顾不得放稳,提着就匆匆忙忙退了出去。 这一夜,当真是七上八下,药膏送来得很快,好在她们先前在树林里就已经简单处理过伤处,那个青年的药也很管用,勉强能遮掩一下。 倒是星穗被打了一掌,稍稍有点气喘,躺在榻上说了会儿话便睡着了。 外头有人传话,说是王亦安派人前来慰问,问公主夜里是否受了酒气,是否要即刻护送回别院休息。韫曦若此刻回去,脸上的伤、星穗的伤,哪一处都瞒不过去,于是故意装作不胜酒力的样子,慵懒说道:“告诉王公子,我酒意尚未散,头还有些晕,今夜便歇在画舫上,不必劳烦护送。外头有守卫便够了。” 传话的人退下。 王亦安虽觉得让公主独自宿在画舫上于礼数略有不合,但转念一想,画舫四周皆有自家护卫把守,安全无虞,加之公主确实“醉意深沉”,便也不再强求,吩咐人小心伺候着便是。 这一关,总算暂且糊弄过去。 Chapter14 等一切都安静下来,韫曦才简单洗漱一番,换了干净的衣裳,躺回榻上。帘帐半垂,夜色静得出奇,可她的脑子却怎么都静不下来。 回想过来,当真后怕。 湖心亭里的一幕幕如同光怪陆离的自动拼合的皮影戏,在她眼前反复重现,最后定格在那个戴着面具的青年身上。他站在夜色里,脸被面具遮住,看不清神情,只记得他身形修长,动作利落,话语里带着几分轻佻,却又藏着压不住的锋芒。 她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问。 当时天色已晚,他虽然嫌烦,却还是默默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送她们回到了湖边,又看着她们乘船去了揽绣坊的画舫上。 他的嘴唇真得很熟悉,与陆骁真得相像。 她与陆骁虽然成亲只有一年,虽然体弱欢好不多,可是耳鬓厮磨不少,她很喜欢亲吻他的嘴唇,也喜欢来了小脾气的时候咬着他的嘴唇惩罚他,是以她可以清晰地描摹着陆骁唇部的痕迹。 可他们的气质却是判若两人。 思绪乱得没有半点章法,她想着想着,终究抵不过一整夜的惊魂与疲惫,呼吸渐渐放缓,意识也慢慢沉入梦里。 等到第二日醒来,孙嬷嬷看见两人的样子哪里还猜不出来,又是气愤又是心疼,耳提面命一番,誓要好好惩罚星穗等人。 韫曦好说歹说,又见星穗受了伤,脸色苍白,病恹恹得,孙嬷嬷也是看着星穗一点点长起来得,最后只能说了几句狠话,不再追究,只说再不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歇了一夜,身上虽然还和灌了铅一样疲乏,但到底精神恢复了不少。星穗已经能自己坐起身来,两人简单用了些清淡的早饭,这才由随行的侍从护送着回了别院。 孙嬷嬷将韫曦和星穗拉进内室,屏退左右,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遍。确认只是皮外伤后才长长舒了口气,双手合十,连念了几声“菩萨保佑,谢天谢地”。 韫曦柔声认了错,好言好语地哄着。 屋里正说着话,外头一阵骚动,有侍女惊呼声隐约传进来,旋而便是窃窃私语,都很是惊讶的模样。 孙嬷嬷皱了眉,立刻掀帘出去询问发生了什么。 侍女们支支吾吾,互相推搡着不肯开口,孙嬷嬷呵斥了几句,点了一个胆子大的,方才磨磨蹭蹭地说道:“刺史大人府邸外头……今早有人发现,被人吊了一具无头男尸。那人被割了头,身子就这么吊在刺史府外头的石狮子旁,头……头还被人用绳子系着,挂在裤腰带上,血……血都流了一地。” 孙嬷嬷当场就变了脸色,嗓音发颤:“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怎么会有这种事?” 星穗琢磨了一下,压低声音道:“公主您说,会不会就是咱们昨晚碰上的那个……” 韫曦心有余悸,捂着胸口也不知道如何回应,只是她心里猜测,八成就是那个意图不轨的“窃红手”,那这般所作所为,必然是那个青年做的。 他大可以拿着头颅去邀赏,何必还要这样惊心动魄的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是示威,也是挑衅。 城中百姓听闻消息后,个个拍手称快。被那“窃红手”害过的人家,更是恨不得立刻提刀去刺史府前补上几下,才算解气。 豫章郡一时议论纷纷,人人都在传这件奇案,说是天降义士,为民除害。 可这在官府眼里,却是另一回事,刺史大人与王亦安的脸面,当真是被狠狠地踩了一脚。 王亦安原本便已暗中布网,打算今日收紧围捕,将这采花贼一举擒下。谁料尚未来得及动手,便被旁人在头一晚捷足先登,直接将尸首送到了官府门前。 这不只是抓了犯人,这是将“官府失职”四个字,明晃晃地扔到了百姓眼前。 这是政治上极大的忌讳,官威一旦受损,民心动摇,日后再想服众,便要难上数倍。 王亦安心中已经起了警惕之意,此人武艺极高,手段狠辣,又不受官府约束,日后极有可能成为隐患,必然要暗中追查清楚他的来历,早日将人查出来,或收或除,绝不会再任其游走江湖之外。 不过,豫章郡终究还是太平下来了。采花贼伏法,城中百姓再不用提心吊胆,夜里也敢开窗点灯。市井里议论了几日之后,渐渐转为欢喜与庆幸,仿佛这一场暗流汹涌的风波,不过是一阵短暂的惊雷。 王亦安那边,心思也悄然流转,隔了几日,他亲自登门,来探望公主。 韫曦正坐在窗下小案旁,和星穗一同翻看刺史大人刚送进来的几匹名贵绸缎,两人嘀咕着带回宫去,让尚服局的女官裁几件新衣。春天正好,穿着也应景。 外头孙嬷嬷说是王亦安求见,韫曦的笑容顿时垮了下来,将手中的绸缎往榻上一放,不耐烦地抱怨说:“他不在府里头管治安,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韫曦心里虽是不情愿,可人既然已经到了门外,再怎么厌烦,也不能拂了面子,当真把人拒之不见。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站起身来:“替我更衣吧。” 她换了一身素雅些的浅色衣裙,颜色不张扬,却清清爽爽,很衬时节。几日将养下来,虽然身上偶尔还有些隐约酸疼,但脸上那点伤痕早已消得干干净净。 等她在花厅落座时,王亦安已经候在里头,今日他穿着一身竹叶纹的青色锦袍,更显得长身玉立,风度翩翩。见韫曦出来,他立刻含笑上前见礼,目光在她脸上不着痕迹地一转,语气温和:“公主在此别院休养,一切可还习惯?若有任何需要,但请吩咐。” “有劳王公子挂心。刺史大人与王公子安排周详,诸事妥帖,并无不便之处。” “近日豫章郡天气不错,风景正好,尤其是星罗湖一带,湖水才化冻不久,岸边柳色新绿,颇有几分生气。不知公主是否愿意前去观赏一番?” 王亦安直言相邀,韫曦其实一点都不想去。 “不日之后,公主便要回京。此去山高路远,也不知日后还能否再见一面。微臣斗胆,只想在公主离开前,尽一尽地主之谊,还望公主成全。” 他说得诚心实意,眉梢眼角也都堆了一些央求之意,可是韫曦却一点都不心软,只是凝眸沉思片刻问他:“星罗湖附近是不是有一座青寒寺?” 青寒寺并不算太出名,只在当地香火尚可,外地来客鲜少知晓。她初到豫章郡不过数日,竟能点出这座地名,倒是让王亦安有些意外。 他随即一笑,道:“确有此地。不过那青寒寺规模较小,若公主想要进香祈福,城外的灵毓寺更为有名,宝相庄严,景致也更开阔,微臣可以……” 可韫曦显然并不在意这些:“不必特意去寺里。既然公子说星罗湖边景色正好,那便顺道去那边走一走就是了。” 公主虽然态度依旧疏离冷淡,但是于王亦安而言,能答应和自己一起出去踏青,已经是一种缓和的表现。 豫章郡的山水不似京城那般恢弘大气,自有一种江南水乡独有的缠绵韵致。在这样缠绵的景色中,又是独处不必过分拘束着宫中礼仪,才更容易让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年轻男女的心间悄然沉淀,无声发酵,而公主待他或许能多出一份旖旎。 韫曦不知道王亦安所想,她所盘算的是上一世陆骁曾经与她说过一嘴,自己年少时在豫章郡的青寒寺暂住过几日。“虽时日不长,却也深受佛法礼仪熏陶,心境颇为宁静”。 韫曦很想问:你一个武将,上过战场,手里沾过血,还说什么被佛法礼仪熏陶? 可那句话终究还是没能问出口。 因为她抬头时,正撞进他含着笑意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在烛火下明亮又温柔,她一时失了神,话没说完,人却先被他低头吻住了。后头那点疑惑,就像被风吹散的轻尘,再也没机会提起。 既然他少时在那里待过,兴许这一次能在那儿偶遇?想到这里,她唇边不自觉浮起一丝温柔笑意。 王亦安举盏饮茶,余光瞧见了这一幕。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公主露出这样的笑。 不是疏离礼貌的客套笑,也不是应付场面时淡淡的一抹,更不是懵懂女孩儿天真清爽的笑,而是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柔软的憧憬,眼波流转间,仿佛蕴藏着星子般细碎的光。 直到茶水微烫了指尖,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忙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茶,将那点失态压进心底。 第二日一早,天色刚亮不久,王亦安便已经到了别院外。他特意吩咐了下人不必进去通传打扰,只让公主自然醒来便好,莫要催促。 这番体贴入微的举动,落在别院侍从眼中,自然又引来一阵低低的赞叹,都说这位王公子对公主果然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意。 韫曦也没有让他久等,听了这些闲言碎语,心里腹诽:王亦安惯会装模作样。 二人一路同行,出了别院,直往星罗湖去。 湖畔果真如王亦安所言,景色极好。岸边新柳成行,枝条细软下垂,像一列列浅绿的帘子。湖面上偶有野鸭掠水而过,惊起一圈圈涟漪。远处还有几个卖花的少女,挎着小篮子,沿湖叫卖,清脆的声音混在风里,显得这春意更鲜活了几分。 因着前些日子闹得人心惶惶的采花贼已经伏法,郡中百姓心里头那根紧绷的弦也松了下来。这几日出来踏青的人比往常多了不少,湖畔时不时能瞧见结伴而行的妙龄女郎,或是带着家眷的读书人,笑语声断断续续传来。 韫曦心无旁骛,她一路走得不快,却总是不自觉往远处张望,像是在寻找什么,又像是在等什么。 王亦安察觉到她东张西望、心不在焉,略一思索,问道:“公主……还没有找到那位老先生么?” 上回她随口拿“寻一位老先生”来应付他,反应过来,面上浮起一点不太自然的笑意,轻声道:“快……快找到了。” 王亦安却并未多追问,只是顺着她的话温声笑道:“既至佛门清净地,不若进香许愿?或许,神明会成全诚心之人。” 韫曦倒也应下来,走上前去,取了几注香,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礼拜磕头,诚心诚意。 Chapter15 王亦安直觉这一路上见到了太多韫曦以前不曾有的样子,似乎以前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公主长大了些,不再是养在深宫中一尾小鱼,灵动却一览无余,喜怒哀乐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好似浸染了雾霭,变得朦胧而不可轻易洞穿,像一卷刚刚被时光染上旧晕的绢画,内容未变,意味却已悄然更迭。 他忽然生出一点微妙的失落。 那种感觉很轻,却像春水里的一点凉意,顺着心口慢慢蔓延开来。 王亦安也走上前去,向小僧取了一柱香。他在韫曦身旁不远处跪下,动作一丝不苟。 韫曦磕完头起身时,正看见他也在叩拜,不由好奇问道:“王公子也信这个?” “倒也说不上信不信。只不过既然先人留下来这些,总是应当存着几分敬重之心。”说完,便也低下头,虔诚地拜了下去。 “那公子……也是有所求?” “自然是有的。人活一世,总有放不下的念头。既然有念头,自然也就有了所求。”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韫曦身上。少女站在殿中,背后正对着透过檐角倾洒下来的春日阳光。那光不算耀眼,却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的轮廓,发丝在光里泛着一层浅浅的柔色,眉眼也显得比平日更亮。 她的面容本就精致,今日又换了一身淡色春衫,整个人看上去温软清润,像是被春日轻轻托着一般。 王亦安心口微微一动。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所求之事,其实从来不远。 只不过,这些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 可韫曦丝毫不在意他“求什么”,只管自己现在能找到人就是了。 王亦安身边的小厮匆匆从殿外走了进来,神情略显焦急,走到他身侧,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王亦安原本温润的神色微微一变,眉头拧起。 孙嬷嬷见韫曦还在四处打量,便提议说:“公主,正殿这边香客多,不如往后头走走?听说后院求平安符很灵验,正好也清静些。” 韫曦正巴不得再换个地方看看,和王亦安说了句“失陪”便与孙嬷嬷往后院去了。 “后院石径湿滑,公主当心脚下。”王亦安开口,但显见得韫曦压根没听见。 韫曦一边走,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却始终没有捕捉到她心中期盼的那个身影。 两人求了几道平安符,孙嬷嬷耐心问询,韫曦却心不在焉,只想着去和主持大师套话。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然不好亲自开口打听男子的去向,这话便只好由孙嬷嬷来问。 孙嬷嬷语气婉转而客气:“大师有礼了。打扰大师清静,老身是陪我家小姐来进香的。不知贵寺近日,可有一位名唤陆骁的郎君在此落脚或挂单?我家小姐……家中旧识,听闻或许在此地,故来一问。” “阿弥陀佛。敝寺近日往来香客众多,然据贫僧所知,并无一位名叫陆骁的施主在此落脚。女施主或许寻错了地方,或是有误传了。” 韫曦勉强向大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偏殿时,步子比来时慢了许多。走到廊下,她才终于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远处还带着寒意的春景。 树影疏疏,风声清浅。 可她却忽然有些茫然。 怎么哪里都没有他? 陆骁到底是不是在豫章郡?难不成自己真的就是大梦初醒?可明明那样真实啊,她与他成亲短短一年的光景,却是从未亲历过的幸福。 寻人未果,韫曦心情低落、意兴阑珊,也没有心思继续踏青,索性打道回府。孙嬷嬷自然看得出来她兴致不高,便顺着她的意思,低声吩咐随行侍女通知回程。 两人沿着来时的回廊往前走,香客虽不多,但是也纷纷扰扰。韫曦抬望眼间,发觉王亦安仍在那里等她,只是他身边,不再是那几个随从,而是多出了两位女子。 只消一眼,不必看清面容,单那轮廓,那姿态,便像两根冰冷的针,直直刺进她记忆最阴晦的褶缝里去——常氏,冯潆潆。 前尘旧事,裹着侯门深院里的檀香与药气,伴着无声的啜泣与冰冷的眼风,一股脑地涌到眼前,竟让她在春阳底下,生生打了个寒噤。 常氏站在前头,身形消瘦,但始终保持着世家妇人的端庄仪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边簪着素雅的金钗,衣着低调却处处透着讲究,那张脸此刻挂着温和得体的笑,看上去慈和又稳重。 冯潆潆则站在她身侧半步之后,一身鹅黄色的衣裙,身段纤细,肩背微微含着,仿佛风一吹便要倒下。眉目柔弱,眼神低垂,一副楚楚可怜、温顺无害的模样。 王亦安面色不太好,但也依旧维持着风度,想来刚才小厮汇报的事情就是她们二人在此,但她与韫曦说话时明显温柔许多:“公主。倒是巧了。我今日并不知家母和表妹也会上香,方才听小厮禀报才知道,没想到正好在这里又遇见了。看来,还真是有些缘分。” 他这话隐隐透着点不悦,只是不是冲着韫曦,而是冲着母亲和表妹。 常氏已然看见了韫曦,自然要上前行礼。她才刚一动,韫曦便虚虚抬了抬手,语气淡淡的:“今日是私下出行,不必拘这些虚礼。” 公主态度疏离,却也无可指摘。 常氏立刻换上更加恭敬的神情,屈膝行了个半礼,并不敢再僭越。她的声音拿捏得极为妥帖温顺,既不显卑怯,也不过分张扬:“公主金枝玉叶,驾临豫章郡这几日,臣妇等本该早日前往请安,尽心伺候才是。奈何这早春时节,气候反复,臣妇这身子骨不争气,竟染了些微恙,外甥女也是衣不解带地在床前侍奉汤药,故而一直未能成行,实在失礼至极,还望公主殿下宽宏大量,恕我等怠慢之罪。”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又是身体欠安,又是为公主着想,几句话下来,既交代了未曾前去请安的缘由,又把姿态放得极低。 若不是韫曦早就领教过她的搓磨,还真以为这是一位面容慈祥和蔼的妇人 冯潆潆站在一旁,娇娇怯怯,像一枚裹在淡青瓷釉里的、易碎的蕊,盈盈下拜,嗓音细细的,带着江南水汽般的糯:“民女见过公主。” 王亦安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挡在了韫曦和冯潆潆二人之前,语气明显带了几分急促:“公主,这是家母姨甥女,自幼长在闺中,少见外客,规矩上难免生疏。若有言行不当之处,冲撞了公主,还望公主海涵,莫要与她一般见识。” 随即,他侧过头,几不可见地向冯潆潆递了一个眼色。 那眼神不算凌厉,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味。 冯潆潆肩背僵了一下,指尖微微收紧,唇角也跟着抿住,显然是察觉到了他的不满,当下便低着头,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韫曦将几人的神色尽收眼底,歪着头,漾着似笑非笑。 “怎会呢,冯姑娘花容月貌,真是美人胚子,”韫曦莞尔,冲着这“一家三口”说道,“王公子如今似乎也未曾议亲?要我说呀,这表亲之间,知根知底,门第相当,本就是天作之合的良配。我瞧冯姑娘这般品貌,与王公子站在一处,真真是郎才女貌,再般配也没有了。若是夫人与公子不嫌弃,我今日便讨个巧,毛遂自荐,来当这个媒人,玉成这一段佳话,如何?” 手里的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扇面上绣着折枝海棠,艳得有些疲倦了。 韫曦不是随口玩笑。 她是真真切切地希望,促成这桩婚事。 她是真心觉得,既然冯潆潆与王亦安已有了肌肤之亲,珠胎暗结,而冯潆潆素来小意温柔,王亦安瞧着也并非全然无意,那为何不索性成全了这段姻缘? 男人嘛,总是贪恋那点无需负责的暖昧。 除了她的陆骁。 所以,真爱就得锁死! 冯潆潆像是被人猝不及防地点破了心事,下意识抬头看向王亦安,随即又像被烫到似的垂下眼去。惊慌还没散尽,一层薄薄的羞色却已悄然浮上脸颊,从耳根一路烧到脖颈。 一旁常氏端庄的脸上,也难得显露讶异。 王亦安眉头紧皱,“温润如玉”的皮相下,终究是透出了棱角,他拱手行礼,语气温和而克制:“公主切勿戏言。婚姻大事,关乎终身,绝非儿戏,还需慎重考量。” 韫曦闻言,倒也不恼,只是轻轻一笑,戏谑说:“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自然是一桩美事。” 她撂下话,转身便朝马车的方向走去。 王亦安稍作停顿,还是跟了上去。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林中小道上,冯潆潆站在原地,忽然追了两步,又生生止住,低低唤了一声“表哥”。 王亦安脚步未停,连半分回头的意思都没有。 日光从林间穿透而下,落在两人一前一后的身影上。韫曦的背影纤细柔美,步子轻快却姿态从容;王亦安身形修长端正,衣袍被阳光镀上一层温润的浅色。 远远望去,一个曼妙清婉,一个温润如玉,林影与春光将他们勾勒得极是分明,宛如戏台上天造地设的才子佳人,演着一出旁观者觉得理应圆满的折子戏。 回去的路上,韫曦无精打采, 王亦安骑在马上,数次欲言又止,最后只剩下一句:“公主,微臣与表妹之间,并非公主所想的那样。” 韫曦笑笑,可是眼底却没有丝毫笑意。 王亦安还有事要忙,送了韫曦回到别院又急匆匆去了府衙。 韫曦回到屋里,把外衫一脱,人便懒懒地伏在了桌案边,下巴搁在手背上,目光空空地看着窗外那株还没开花的海棠树。枝头光秃秃的,看着就叫人心里发堵。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没打听到陆骁其人,心里头很是失落。 “公主不愿意惊动官府,又不愿意劳动王公子,江右这么大的地方,人来人往的,自然是不太好找,”孙嬷嬷开解说,“慢慢寻,总会有消息的。若是公主还想去别处看看,嬷嬷也可以再陪着您走一趟。” Chapter16 韫曦叹了口气:“嬷嬷,我是真不愿闹得人尽皆知。至于王家……您也瞧见了。王大人身边早有解语花,何须在我这里多费心思?我倒巴不得他赶紧同他那表妹佳偶天成,也省了彼此许多麻烦。” 孙嬷嬷正在做针线活,闻言笑道:“公主为何如此笃定王公子与其表妹之事?” 韫曦托着下巴,冷声说:“嬷嬷你是没瞧见吗?冯家表妹那眼神都快黏在他身上了,只差没当众诉尽衷肠。我又不瞎,看得分明。我未来的驸马人选,至少眼下……不该是这般还与旁人牵扯不清的模样。” 孙嬷嬷忍不住抬手轻轻在她额头点了一下,也未曾置喙。 韫曦还是不死心,想着是不是那日她在寺庙里头转悠的时间太短,许多地方都还没来得及细细查看。譬如西厢房背后那一片幽深的树林,又譬如后山那条被野草遮住的小道…… 念头一起,便如藤蔓疯长。 她相信她和陆骁,还是有缘的。 怎么可能此生再无相见? 万一……万一父皇回京后,真的不管不顾定了她的婚事,到那时,她与陆骁才真是渺茫无期了。 想到这里,她心口便闷得慌。 歇了两日,韫曦打起精神,便带着孙嬷嬷与星穗,再一次去了那座寺庙。 先是东厢房,又是西厢房,连僧人平日少去的偏院,她也找了借口绕进去看了一眼。寺中的香火比上回来得稀薄些,大约不是初一十五的缘故,来往的香客不多,愈发显得空寂。 可她却依旧没能找到想见的人。 一处处看下来,只剩下寺后那一片竹林了。 星穗抬手指向竹林深处:“公主,你看那儿,好像有个破草屋。” 韫曦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竹林深处影影绰绰,确有一处低矮的茅草屋隐在其中。屋顶塌了一半,外头爬着枯藤,看着便知久无人住。 那么破破烂烂的地方,陆骁怎么可能会住在那里? “算了。”韫曦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倦意,“你们去把我的披风拿来吧,我在这儿站一会儿,吹不得风。” 星穗应了一声,转身便往回走。 孙嬷嬷不能再让她一个人呆着,便留下来陪她。 韫曦心绪不佳,转折团扇双眼怔忡,耳边却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转首望去,似乎树林间有异动,孙嬷嬷也注意到了。 韫曦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往深处张望,恰好瞧见一道人影贴着竹影一闪而过,利落地钻进了不远处那间低矮的茅草屋。 那人身法利落,若不是她目力好,几乎要以为是林间的影子一晃。 面上的冷银色如残月一晃而过,便是一张半遮着的面具。 正是那一夜,救过她的那个青年。 韫曦脑中闪过他与陆骁极为相似的下半张脸,有些念头像根细软的藤,悄无声息地缠上心间,惹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 “我们去茅屋看看。” “那地方偏得很,又荒得紧,去做什么?”孙嬷嬷皱眉。 主意一定,孙嬷嬷也拗不过韫曦,便随着她往竹林深处去。 走了几步,二人低头看去,却见沙地上零零散散地洇着几点暗红色的血迹,被潮湿的泥沙晕开,颜色并不鲜亮,却触目惊心。 那血一路断断续续地延伸,正是朝着茅草屋的方向。 孙嬷嬷脸色立刻变了:“姑娘,这可不是小事,咱们还是快些离开,去禀报府里才是。” “嬷嬷,你在这里等着。我自己进去。”韫曦却无丝毫惧怕。 孙嬷嬷连忙拉住她的袖子:“使不得!那屋子里头不知是人是鬼,若真是歹人藏匿其中,姑娘这一进去,可就危险了!” 韫曦笑着安抚:“嬷嬷,我知道他是谁,他不会伤我的。他救过我。” 孙嬷嬷却仍旧不放心:“姑娘,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可不能全凭一面之缘就信了人。” “我心里有数。” 孙嬷嬷看在眼里,心中百般担忧,只能站在茅屋外头,眼巴巴地望着她的背影,双手攥紧衣角,心里捏了把汗。 茅屋里比外头暗得多,只有几缕光从破损的窗纸和墙缝里挤进来,浮尘在光柱里缓缓打着旋,一股潮湿的草木气味混着隐约的铁锈味弥漫在空气中。 角落里,靠着木墙瘫坐着一名青衣男子。他身形修长,却显得格外单薄,像是被什么重压压弯了脊背。脸上仍戴着那张熟悉的面具,边缘染了些暗色的血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触目。 即便不看脸,只凭这道身影,她便已经认出了他。 韫曦见他一手捂着胸口连忙关切说:“你怎么受伤了?” 他一只手紧紧按在左胸上方,指缝间一片深色濡湿,正缓缓向外渗开,将青衣染成更暗的郁色。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面具下的眼睛望过来,先是一怔,随即竟弯了弯,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模样:“这么巧,又遇见你了。咱俩这运气,说一句有缘,也不算夸张。”说罢,重重咳嗽了几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伤而已,不碍事。” “受伤了还嘴贫。” 她蹲下身,看得分明,青年唇色也有些发白。韫曦心里发慌,却还是强自镇定下来。她伸出手,想碰他又不敢贸然动他,只能问:“你这样,怎么可能没事。你还能走吗?我带你去找大夫。” “小姑娘,你倒是真心实意替我操心。不过我撑一撑就过去了,命硬得很。”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湿软的沙地上,声音格外清晰。 青年抬手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低低“嘘”了一声。 韫曦向窗外看去,几名官兵不知从哪儿绕了过来,腰佩长刀,神色警惕地在院外停住,似乎是想要进来查看。 青年按住怀中抱剑,准备好拼死一搏。 韫曦抬高了些声音,朝外唤道:“孙嬷嬷,把信物给他们看看。” 孙嬷嬷立刻肃着脸从袖中取出令牌与文书,为首的官兵掀开文书一看,瞧清上头出自王亦安的手书与印鉴,彼此交换了眼色,立刻收了原先的戒备,多了几分客气,抱拳道:“不知贵人在此,多有叨扰,还请见谅。” 他们象征性地朝屋内扫视了一圈,便不再多留,转身离去。 等人彻底走远,韫曦轻轻吐出一口气,对孙嬷嬷道:“嬷嬷,你帮我去问问寺里的大师,看有没有伤药什么的,替我拿一些来。” “姑娘一个人在这儿,怕是不太妥当……” “没关系,这是我的友人。” 孙嬷嬷隐约能看出屋内是个身形高挑的年轻男子,气息略显凌乱,像是受了伤。她心里自然不太放心,可韫曦神色又太过笃定,没有半点慌张或避讳,终究还是应了声离去。 “你干嘛要救我?还肯与我独处?不怕我是穷凶极恶的人吗?”青年攥拳抵在唇边咳了一声问道。 “你要是穷凶极恶,上次也不会救我和星穗,还护送我们回去。” 他低头笑,那笑牵动胸口,血又涌出一股,洇得衣服更黑,不由低低长吸了口气:“你是谁?王家的人吗?” 韫曦摇头,发间的步摇轻轻一晃,珍珠光泽闪烁圆润,自是价值连城。 “那你是王亦安的什么人?” 韫曦皱眉,语气颇有些厌烦:“我和他只是熟识,我能是他什么人?” 青年却想起了上一次在青寒寺隔着光影远远瞧见的一幕,王亦安在她身侧,衣裙明亮,眉眼清柔,有种说不出的相配。 金童玉女,美好得不像是真的。 可她却说与王亦安没有瓜葛。 他心中原本翻涌的念头骤然一收,像是被人按回水下。方才那点迫近的情绪被他生生压了下去,面上仍旧是原先那副淡淡带笑的模样。 韫曦耳根顿时一热,又想起上一次他救自己时的情形和自己提的要求,也是这般戏谑的语气。她咬咬唇,忍不住横他一眼,斥道:“你这会儿倒知道要人回避了?上次救我时,怎么不见你这般讲究,非要我……” 话说到一半,忽然卡住。 意识到这话再说下去就有些逾矩,干脆闭嘴不提。 “要你什么?”青年靠着墙,面具下的眼睛弯了起来,好整以暇地等着她的下文。 韫曦瞧着他促狭的笑意,气呼呼地回了一句:“流血流死你好了。”瞪他一眼,转身便往茅草屋外走。门外,微风带着竹叶的清新气息拂面而来,稍稍冷却了她脸上的热意。 孙嬷嬷见韫曦出来,脸上带着红晕,眉心顿时一跳,心里已生出几分不安来。再联想屋里那青年举动,神色一紧,就要出声唤人来惩治这个凶徒。 韫曦拦住她,低声道:“他在里面换药,我们等等。恐怕要花些时间。”抿了抿唇,嘴角微微绷着,不像是真的生气, 孙嬷嬷将信将疑,但见姑娘神态并无惊惶,也只得按捺下不安,陪在一旁静静等候。 青年的笑意已经隐去,额角隐隐沁着薄汗,先前流了不少血,这会儿虽已止住,但人也明显虚了几分。他一层一层将染了血的布条解下,小心避开伤口,重新换上干净的药布。伤口被药一刺激,疼得他指节微微一紧,他轻轻吸口气,硬生生忍住,没有出声。 他扶着墙站起身,只觉眼前忽然晃了一下,视线短暂地发虚,顺着胸口蔓延开来,叫人脚下有些发软。 停了片刻,缓了两口气,才一步一步挪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