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偷了我的元阳【合欢宗 短篇合集】》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一) 那年初夏,十七岁的左耀卿同师兄弟们一道前往江州除祟。 修者往往自恃身份,超脱世俗。各大门派中,除却大自在殿的佛子讲求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唯有修仙世家乐于解救百姓。人界若有邪祟出没,最先想到的便是求助于左家。 恰巧这一年,江州大旱,田地颗粒无收,原本安稳富庶的江南水乡成了饿殍遍野的人间炼狱。还有人传言,曾在江州西南边见到了人面巨鸟,那鸟飞过时遮天蔽日,野火燎原,可怖极了。 “无甚要紧,不过是顒鸟作乱罢了。”左家家主左誉听后,微微一笑。 听闻世家家主没有出手相助的意思,自人界各地赶来的百姓聚集着跪拜在山门外,苦苦哀求道:“劳您大驾,千万替咱们除了这妖物罢!” 左誉见状有些不耐。修仙世家帮这些没有灵根的凡人除祟,并非是为了做善事,而是为了扬名立威。区区顒鸟哪里值得他出手?若教其他门派的掌门人听去了,岂不是平添笑料? 左誉思定,正欲寻个借口打发这些百姓,却被来人劝住。 “父亲,儿愿请命。”少年身姿挺拔,眸如点漆,恳切道。 “耀卿。”左誉沉声劝阻,“顒鸟凶猛,不可小觑。你年纪太轻,尚未踏足筑基期,恐怕难以应付。若真想下山历练一番,不如让昭恒领你去。” 听他提起兄长,左耀卿不着痕迹地抿了抿唇,坚定道:“父亲,大哥十八岁便能独自降服虎彘,那时他也未及筑基。此番,儿定能取那顒鸟内丹归来,为父亲祝寿。” 左誉闻言,不由抚掌而笑。 “哈哈哈,好!不亏是我左家儿郎!” 他膝下只有两位嫡子,长子左昭恒乃是修仙界年轻一辈的翘楚,自不必说,如今连次子都这般有志气,怎能不教他心中宽慰? 玉不琢不成器,左誉深谙此理,于是叮嘱道:“你已炼出本命剑,想来自保无虞。此行千里,门中子弟任你差遣,切记处事有度,早去早回。” 左耀卿大喜,当即领命而去。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二) 一行人轻装简从,御剑而行,不过两日光景便抵达江州。 古书云,有鸟焉,其状如袅,人面四目而有耳,其名曰顒。其鸣自号也,见则天下大旱。 左耀卿顺着剑气的指引,很快就找到了妖物的老巢——原本郁郁葱葱的青山早已被岩浆覆盖,周遭寸草不生,灼热难耐,一眼望去便知此地妖异。 那顒鸟正于穴中假寐,骤被惊扰,叫声尖利刺耳,头部的人面显得十分狰狞可怖。左耀卿提着剑,负着弓,不顾周遭烈焰,当即与那妖物拼杀起来。 其余同门的修为尚不及他,到了近前自然有些畏缩,左耀卿却分毫不惧。 世家子弟通常以法术见长,可左耀卿的剑术也极精湛。他生于绮罗,从不沉湎其中,反倒逼迫自己日日苦练。此番对战,他未显颓势,数十回合间竟将那顒鸟逼至重伤。 “二公子!它要逃!” 其余人一边大喊,一边捻诀施法,意欲阻拦。可惜顒鸟顷刻间便振翅而飞,顺势带起一片浓密火海,将他们尽数掀翻在地。 想跑? 左耀卿眸中厉色乍显,招式愈发狠辣。缠斗之际,他反手抽出四箭,迅速对准了那张人面,肩腕发力,满弓而射。 精铁为镞,若木为柄,白乌为羽。此箭有灵,寒芒闪掠而过,四支箭矢稳稳地射穿了顒鸟的四目。 终于,巨鸟一声凄鸣,自天空沉沉坠落而下。 落地后,它庞大的身躯还在不断抽搐挣扎。左耀卿看也不看,大步向前,一剑便挖出了它心口内丹。 浓稠腥红的血溅污了袍服下摆,就连俊逸的面庞上也沾染了许多,左耀卿对此毫不在意。 他望着手中的战利品,唇角微扬,那幅无情模样教人看了简直不寒而栗。 二公子不动手则已,一破杀戒便满身戾气,真真和朗月清风的大公子不同啊。有人在心里如此感叹,却也不敢多嘴,都围上去帮忙收拾善后。 一切比想象中还要顺利。顒鸟既杀,没了担忧,这群热血方刚的少年人自是不肯立刻回宗门去的。 “……整日在山中修炼,闷都闷死了!听闻人界趣事颇多,可供消遣的乐子也多,不如再多留几日罢?” “……甚好甚好!来时见江州之南风景奇佳,何不趁此机会前去赏玩一番?倒也不枉吾等千里迢迢来此一遭。” “……江南水乡,秀丽婉约。眼下正是初夏时节,我自小长在北边,还从未试过泛舟湖上,遍赏芙蕖呢!” 众人因玩乐之事聊得欢喜,左耀卿始终负着手,一言不发。 他实在对这些风流雅事无甚兴致,只是,此刻若出言阻拦,未免显得太不近人情。这群师兄弟们往日便与他关系颇好,何必扫大家的兴。 左耀卿静静立在一旁,面上似无波澜,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此刻心中有多么快活。 兄长十八斩虎彘,他十七杀顒鸟。兄长是少年英杰,可他也并不输他。 那时,他只恍恍惚惚想着自己的心事,丝毫没有意识到,心魔的种子早已种下。 而这一趟江州之行,便是他躲不开的劫数。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三) 既如此决定,一行人便转了个方向,又朝南面行了半日。 “‘镜湖三百里,菡萏发荷花’,诗中景致所言不虚!” 兰舟催发,有人迫不及待折了支含苞待放的荷花,感慨道:“可惜咱们来得太早,不能采莲。” 几只小船顺水漂入湖中,渐渐掩映在碧叶重迭间。众人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谈笑,唯有左耀卿独乘一舟,意兴阑珊。 周遭景致的好坏全都与他无关,左耀卿百无聊赖,随手舀了捧湖水,略一侧头,却猛地顿住了。 下一瞬,寒光乍现,剑已出窍。 他望着那片澈然湖水,眉目似霜。 “出来。” 话音落下,半晌,一丝异状也无。 就在他耐心耗尽准备出手之时,一缕微风拂过莲湖,带起了丝丝涟漪。水面清圆,大片碧色与点点艳红映照在湖水之中,好似一面镜子—— 一面美人镜。 水下的景象如梦似幻,左耀卿自诩见过这世间至珍至贵至美之物,此时此刻竟都比不上一双湿漉漉的盈盈眼眸。 望向他的瞬间,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那是怎样一双眼瞳啊,他从未见过如此晶莹剔透的嫣红色,像是山间开得最热烈的海棠花。美人亭亭出水,长发如藻般散开,只露出一张莹白小脸,樱唇微启。 “干嘛那么凶。”她神情娇嗔,轻声哼道,“只是想搭你的船罢了。” 说着,她竟向左耀卿伸出一节玉臂,示意他拉她上去,毫不见外。 左耀卿依旧怔怔的,像是被勾走了魂魄。 她……究竟是妖,还是人? 皓腕胜雪,少年的目光不经意掠过,面上霎时便飞红一片。他赶忙转过头避开,指尖微颤,连一丝衣角都不敢触碰到她:“姑、姑娘,非……” “非什么?非礼勿视?非礼勿动?” 美人停在水中良久,见他依旧纹丝不动,像是被牢牢钉在船上,不由掩唇笑出了声。 “你这人可真有意思。你拿着剑,我都不怕,你怎么反倒怕起我了?” 闻言,左耀卿方才想起收剑。世家规矩甚严,何曾有过这般胆大肆意的女子?他这会儿慌慌张张、手足无措的模样,果然又惹得那姑娘一阵嬉笑。 最终,他还是红着耳根,小心翼翼地伸手牵住了她,拉她上船。 有玉微凉,是为璎琅,指尖相触尽是一片柔腻温凉之感。左耀卿忍不住抬眼细瞧她。 长发柔亮,纤腰楚楚,她又恰好穿了一身浅碧色衣裙。荷叶罗裙一色裁,满湖芙蕖尚不及她容色三分动人。 “我好看吗?”她笑吟吟地望着他,眸光亮得灼人。 被湖水浸透的衣裙紧贴在曼妙身躯上,总免不了春光乍泄。眼前分明是位陌生男子,可她看上去倒十分坦然。 左耀卿不敢再多瞧一眼,默默从灵袋内取了件干净衣袍替她披上,动作轻柔。 “怎么,难道我不好看?”她似乎很在意这个问题,突然凑近他,挑着眉一定要他回答。 左耀卿看她秀眉微蹙,鬼使神差般竟想为她抚平,幸好忍住了。 他憋了半晌,闷闷道:“……很好看。” 姑娘听罢便开怀大笑,她笑得那样明媚张扬,简直比天上的太阳还要夺目。 “我叫花颜,海棠花的花,颜色的颜。”说着,她还俏皮地眨了眨眼,“小正经,你可千万记住了。” 左耀卿一时不知该先问哪个,是她奇怪的自述,还是他奇怪的外号。花颜则自顾自坐到了船边,将一双玉足浸入水中,晃晃悠悠哼起了歌。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她的歌声很轻,也很好听,缠绵缱绻着不知飘向哪里,许是左耀卿的心里。 倘若未见她额间那朵含苞欲放的艳丽合欢,恐怕他真的会将她误认为此地寻常人家的采莲姑娘。 “对了,小正经,你来江南作甚?” 花颜突然不唱了,回头看他,托着腮疑惑道:“你们修仙世家不是最瞧不起凡人吗?” 她说话太过直来直去,左耀卿下意识想辩驳却也无话可说,只得干巴巴解释道:“在下是来除祟的。” “呀!”花颜跳了起来,惊叹道,“原来你们比大自在殿的秃驴还要热心肠!真是误会你们了!” 一遇上她,好似脑子都变得迟钝了许多。左耀卿反应过来,赶忙追问道:“姑娘如何知晓在下的来历?” “既有本命剑,定是修仙之人,又穿成这幅贵公子模样……” 花颜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意味深长道:“不是左家还能是谁家?” 左耀卿听出她在揶揄自己,并不气恼,只觉得率真可爱极了。 “不光如此,我还知道旁的呢。”花颜小声嘟囔了两句,不待左耀卿继续追问,她抬起头打断道,“真不巧,路尽了,我得先走了。” 左耀卿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原来船已临岸,莲叶尽处隐约可见绰绰人影。 “我可懒得见你那些师兄弟们。” 花颜脱了身上的衣袍丢给他,说罢,纵身跃出,干脆利落。少年想挽留,却只来得及抓住一片柔软轻薄的衣角。 她如一尾灵巧的锦鲤,顷刻便没入水中,消失不见。 “小正经,后会有期。”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四) 如果没有那件沾染了花香的衣袍,或许左耀卿更愿意相信白日里的一切只是一场美梦。 梦过了无痕。 可偏偏那不是梦,偏偏,他动了心。 当晚,左耀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只要他一阖眼,脑海里就不断浮现那双嫣红色的水眸,红得像火,烧得他心口发疼。 那时他太过窘迫,险些不慎翻下船,她笑他:“我们宗里的男人,可不像你这样。” 合欢宗…… 左耀卿浓眉紧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何尝没听过这门派的鼎鼎大名——仅靠双修之法便占据了正道门派的一席之地,宗内弟子皆容貌绮丽,精通媚术,修仙界许多男修都以拥有一位合欢宗的“红颜知己”为幸。 当然,也仅限于“红颜知己”了。 修仙世家重礼教,秉遗风,向来十分鄙夷合欢宗女子。说好听点,她们是长袖善舞、自在散漫,说难听点,就是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绝非道侣的上佳人选。 左耀卿曾听闻,许多年前,左家有位年少成名的长老不顾劝阻娶了位合欢宗女子为妻。原以为是天定姻缘,可婚后两人聚少离多,女子很快另结新欢,偏又不肯解契。 那位长老受困于情爱之事,三百余年修为未有寸进。眼见此生无望得证大道,他再也忍受不了周遭的流言蜚语,狠心辞别宗门,之后便下落不明了。 “当年,他也算天纵奇才,可惜却耽于情爱,为妖女所迷,不过区区百年就沉寂无名。可见,大道无情,庸人自扰。” 那时,教导他与兄长的大长老捋着长须,如是评判。 “大道无情……那合欢宗,岂非是以情证道?”左耀卿颇为不解。 “利欲熏心也算是情?”大长老瞪了他一眼,厉声告诫,“你年纪尚轻,可莫要被这些把戏蒙骗了!合欢宗惯会用虚情假意迷惑人,那妖女不过是为了取他元阳助己修炼罢了。难不成你还以为她有什么真情实意?可笑至极!” 左耀卿被训得抬不起头,再不敢顶撞半句。 见状,大长老终于满意颔首。他复又转向静默不语的左昭恒,放缓声气提点道:“昭恒,你也要小心才是。这些年你在外历练颇多,切莫招惹此等麻烦。” 左昭恒淡淡一笑,恭敬应下。 年幼的左耀卿暗自腹诽,大长老真是瞎担心。大哥对谁都很好,尤其是对女子,温雅有礼,颇为照顾。只是,却也从不见他对谁有过半分不同。 门内那些心悦兄长的师姐们都抱怨说,这样的男人才是最淡漠无情的,比起万剑山那群不解风情的木头桩子更难接近。 再后来没几年,左昭恒同妙音门门主之女乔伊水定下了亲事。大长老从此更加放心了,只把一双眼牢牢盯在左耀卿身上,时时耳提面命,处处纠他的错。 乔大小姐性子骄纵,傲气凌人,难得一心爱慕左昭恒,只差为他去死了。左耀卿冷眼瞧着,却也没见自家兄长待她亲近半分,依旧是那幅看似体贴、实则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许是因为大哥性子内敛罢。左耀卿忖度,若换作是他遇上心悦的女子,恐怕连片刻也等不了,只盼能与她两情相悦、长相厮守…… 夜色沉沉。 当晚,左耀卿独自一人,又去了那片莲湖。 月色朦胧,星汉广袤。明明是生机勃勃的初夏时节,夜幕之中的莲湖竟显出几分寂寥萧索来。 左耀卿没有御剑,也没有乘船,只默默坐在岸边,望着那满湖接天似的莲叶和半开半羞的芙蕖。 半个时辰过去,夜更深了。 湖边的水气沾湿了衣衫,他却丝毫不觉,依旧默然望向沉静无波的水面。 凡人不懂大道,把修仙者当做神仙一样供奉,这是不对的。修者求长生,却不得长生。他们终究是人,终归也会死。 自母亲故去后,他越发觉得人生苦长,无甚可喜。日复一日的修炼除了能使他傲视同辈,再无其他用处。而那位姑娘,她仅用匆匆一面,便在他暮气沉沉、荒芜的心上,开出了热烈明媚的海棠花。 纵然过往不信一见钟情,而今他也信了。 左耀卿想,白日里他未能留住她,若今夜再见,他一定…… “这位公子,何故独坐于此?” 清越动人的嗓音萦绕在耳畔,他惊喜回首,果真又见到了那条熟悉的碧色罗裙。 美人莲步轻移,步履款款。月色如烟,拢在她如玉的面容上,雾柔柔的,像蒙了一抹薄纱。 左耀卿略有些羞赧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衫,一抬头,却见花颜的美眸中难掩讶然之色。 “是你?” “我……” 话未出口,左耀卿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她并不是来此地等他的。她压根没把他记在心上,只当他是个过路人罢了。若今夜在此的是另一位公子,恐怕她依旧会出言搭讪。 左耀卿心中发寒,攥着拳,转身就要走。花颜“哎”了一声,小跑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委屈不已道:“怎么我一来你就走,莫非是你不想见我?” 少年霎时顿住了脚步。 花颜用手指去勾他的手心,哀哀戚戚道:“还以为你是来寻我的呢……我可在这儿等了你一晚了!” 掌心的绵柔似梦中一般美好,左耀卿怎么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背着身一时语塞:“你、你不是……” “不是什么?把你当成了旁人?” 花颜掩唇一笑,眸光狡黠:“我呀,是专程来等一位‘小正经’的。” 说着,她凑近他的耳畔,轻声呢喃道:“白日里惊鸿一面,有匪君子,见之不忘……” 花气袭人,几欲醉倒。左耀卿根本无心分辨她言语中几分真假,他微微用力,一把将她带入怀中。 “……见之不忘,思之如狂,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一本《诗经》被她拆得七零八落,其中还掺着一首《凤求凰》,实在不成体统。 “都是写情情爱爱的,此刻用来调情不是正好?你敢说你不喜欢?” 换作往常,左耀卿定要好好辩驳一番,此刻却无暇顾及了。他抓住她不安分的小手,呼吸粗重,哑声哄道:“求你,别……” 原以为花颜会把这话当成耳旁风,没想到她果真不动了。 少女拢好散乱的衣襟,退后几步,半真半假地抱怨道:“你可莫要把我当成那等轻浮女子,我入宗门不久,连心法都还没修会呢。” 听得此言,望着她鬓边轻柔的碎发和宝石般的粲然美眸,左耀卿简直欣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身下依旧十分胀痛,他却强压住欲火,携了她的手放在自己左胸,认真道:“我知你非那般女子,今后再不敢逾矩了。” 少年的誓言最是动人。他墨色的眼瞳像山水间洒然晕开的一笔,浓淡相宜,望向花颜的时候又沉如渊水,引人溺毙。 有一瞬间,就连花颜都恍了恍神,似是被这番赤忱心意打动。 不过也只是一瞬罢了。 她轻轻推开少年火热跳动的胸膛,垂眸,隐去那丝不该有的思绪,故作羞怯道:“这可是你说的。我只求一心人,除非你要与我结为道侣,否则我才不会委身于你。” 左耀卿登时便想说“愿意”,却又怕轻率唐突了她,只得暂且忍下:“好,我应你。待我到了元婴期便……” 花颜看穿他的心思,以食指抵住他的唇,微笑道:“先别急着许诺。你家的事我也略有耳闻,这些话,等你真有了资格再说罢。” 什么资格?他不明白她的意思。当年,兄长便是突破元婴期后与乔家小姐定亲的,只要他达到同样的修为,相信父亲也会成全他。 “左耀卿。” 花颜一口叫出他的名字,有些怅然道:“你们左家最是瞧不上合欢宗女子,绝不可能轻易同意你我之事。便是你父亲爱子心切同意了,日后继任家主之位的是你兄长,听说他为人刚正冷肃,我们又岂能有立足之地?” “不!兄长他素来待我极好,只要我去求他……”左耀卿说着,突然抿住了唇。 兄长大他许多,他自小便拿兄长当毕生对手一般追逐,怎甘心低头求他? 再者,若连婚姻之事都不能做主,那他这个左二公子当得何其不堪。 花颜的话像是一把利刃,撕开他一直不愿面对的残酷事实。 父亲和长老们的看重、门内弟子的尊崇、年轻一辈的魁首之名……这一切,他渴求已久却始终得不到的,都被左昭恒牢牢握在手中。 为什么?只因他是长子,又比自己性情稳重、处事周全,就连这左家日后也会是他的。 父亲身为家主,事务繁重,仅有的几分父爱大多给了兄长,所以左耀卿是由左昭恒护佑着长大的。左昭恒像是一座山,高山仰止,沉沉压在左耀卿身上,激励他不断前行,给了他安稳倚靠。 不该争也不能争,毕竟,他是最疼爱自己的兄长啊。 花颜不知这番话在左耀卿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他尚未成年,心事却比常人重得多,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夜凉如水,月华如练。她轻轻抱住他,灵巧的小手滑进他腰腹之间。 “我说的话,你只要记得就好。我……会等着你的。” 花颜将少年推倒在树下,一刻不停地吻他、安抚他。左耀卿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少女太过主动热情,就像天上的太阳骤然落在他怀中,一时将他灼得发晕。他隐约明白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心甘情愿不去阻拦。 如果她想要,那么他就给。 花颜跨坐在他身上,缓缓解开他的腰封,释放出他的灼热与硕大。那是极好看的颜色,她只瞧了一眼便再也按耐不住,伏下身子用柔嫩的唇瓣催醒它。 少年重重喘息着,如在濒死边缘挣扎般。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那双艳色眼瞳掩在他胯下,若隐若现。 女子灵巧的舌尖、温热的檀口,让他体会到了一种极致的快感。 勾魂夺魄。 释放的那一瞬间,左耀卿抑不住呻吟,用手紧紧扣住了花颜的脖颈。花颜没有推开,而是乖顺地尽力容纳他。最后,他居然泄在了她口中。 少年从快感中逐渐清醒,他十分慌乱地拉起花颜,向她道歉,眼眶都急红了。可花颜只是微微一笑,勾着舌尖,舔净了唇角溢出的乳白粘稠。 于她,这是世间难得的佳肴。 虽未约好何时何地再见,但两人都知道,有缘自会重逢。 临别前,花颜在他的面颊上轻浅落下一吻,望着他,眸中竟有几分怜悯之色。 “左耀卿,我确是为你而来的。”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五) 江州一别,夏去秋来,左耀卿再次见到花颜竟已是第二年的宗门大会。 返家后那段时日,左耀卿耐不住相思之情,曾寄了好些信件去到合欢宗。然而,无一例外,没有丝毫回音。 久而久之,他的心愈发不安,恨不得即刻动身去合欢宗寻她,质问她可还有一丝记挂着自己……可是他不能。 因为之后发生的一些事让他无暇顾及这些。 左二公子左耀卿一箭射杀顒鸟,肃平江州祸患,此事让修仙世家名声大动。家主左誉寿辰之时,二公子又以顒鸟内丹作为贺礼献上,孝心可鉴。 人人都夸他是少年英雄,青出于蓝。左耀卿听了,心中并非得意,而是快意。 终于,他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让父亲正视于他,不再把他当成垂髫小儿。兄长的光芒再盛,也无法彻底掩盖他。 可惜,这段属于他的快意时光太过短暂。直到左昭恒回府,一切都变了。 左耀卿原先只知晓,自己去往江州除祟后没多久,兄长也下了山。可他怎么也想不到,左昭恒这一走,不是闭关修炼,更不是猎杀几只不痛不痒的妖兽,而是去往了魔域。 他甚至都未禀明父亲,孤身一人便走了。返家时,却带回了一位魔族长老的首级,还有缴来的大批金银财宝、灵器丹药。 一个年岁不过五百岁的小辈,居然斩杀了魔族凶名赫赫的长老并且毫发无损地回来了。这实在太过不可思议,堪称修仙界的一桩奇闻。 左誉一见那被杀的魔人,不由得怒目圆睁着阔步上前。他立在原地默了半晌,眼眶渐红,突然负手长叹道:“知我者,吾儿也。” 左耀卿站在一旁,觉得浑身的血都冷了。 他心中清楚,这句“吾儿”说的是左昭恒,不是他。 “这魔人昔年杀我手足,又被吾儿亲手了结,实乃天道轮回。”左誉忆起早逝的亲人,望着眼前风姿出众的长子,霎时悲喜交织。 “只是恒儿,你不该孤身前去。你行事向来稳妥,何必冒险闯那魔窟?同为父说一声,拨些得力人手给你岂非更好?” 左昭恒听了,俯首恭顺道:“父亲身为家主处处受制,不能亲自手刃仇敌,儿子合该替您解忧。定要同这魔人堂堂正正战一场,教他心服口服才是。” “不骄不躁,有勇有谋,义节两全。”左誉满意颔首,拍了拍他的肩,关切道,“如何,伤势可有大碍?” 旁人或许不知,但他心中有数,儿子此番能安稳回返极为不易。外伤未见,内伤总归难免。 “有惊无险。”左昭恒对此一笑而过。说罢,他转向弟弟,清冷的眉目间显出一抹亲和之色:“回程便听说了,耀卿以一己之力斩杀妖物,为江州百姓谋福。做得很好。” 左耀卿眸光沉静,抿唇不语。 “你就别夸他了,这小子性情不如你沉稳踏实,若要成才还得多历练。”左誉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明年便是十年一届的宗门大会了,届时让他跟着你去,好好敛一敛这性子。不求他扬名立万,只要别给左家丢人就行了。” 左耀卿整个人恍恍惚惚的,根本不记得自己最后是如何同父兄作辞的。甫一回去,他就将自己关在了房内,闭门不出。 果然,与左昭恒的功绩相比,他所自傲的成果不过是小孩过家家似的把戏。而家族的那些隐秘旧事,父亲从未跟他提过半句,却分毫不瞒着兄长。 “……这些话,等你真有了资格再说罢。” 少女轻灵的嗓音犹在耳畔。左耀卿不愿再细想下去,无边无际的痛苦裹挟着他、折磨着他,将他撕裂,诱他堕入万丈深渊。 心魔丛生。 三日后,左耀卿叩响了兄长的房门。 门扉无风自开,左耀卿顿了顿,迈步走进屋中。书房内,墨香氤氲缭绕,左昭恒正端坐于案前习字。 左耀卿没有主动出言,立在一旁静候。左昭恒没等到他说明来意,放缓了手中动作,抬眸望去:“有事?” 左耀卿轻轻应了一声,终于开口道:“大哥,我明日便要搬去长留山了,此番是来向你辞行的。” 闻言,左昭恒掷了笔,眸光淡漠地看向他:“你这是去意已决了?” 左耀卿避而不答。 兄弟二人一时都沉默下来,气氛凝滞。良久,左昭恒方才叹道:“长留苦寒,修炼之事不必急于一时,你何苦……” “大哥。”左耀卿打断他,语气坚定道,“家中诸事繁多,纷扰不断,我只是想寻一处地方静心罢了。” 左昭恒无奈苦笑:“你这是对我有怨了。” 有怨?左耀卿摇了摇头。 世家阴私颇多,他却不屑于做那等龌龊之事,就算要赢得虚名,也只肯凭自己的本事。 “我从未想过与你争些什么。” 不属于他的,他不会去碰;属于他的,他也绝不会放手。可究竟什么是属于他的? 没人能为他解惑,他只能自己找寻答案。 长留山上的积雪万年不化,寒风凛冽,左耀卿就这样独自在山上过了一季秋冬。三月时,左誉曾派弟子来接他下山,他回绝了。 春日再临,却没给左耀卿所居之处带来半分暖意。如果不是记挂着心头的那一抹嫣红色,他觉得自己就算在这里待上数千年也无甚可虑。 初夏很快就过了,又是一年秋风渐起,左昭恒竟来了长留山。 “带上你的剑。” 一见左耀卿,他便领他去了峰顶的练剑台,说要试试他的身手。 自幼时起,兄弟间便常有切磋。此番兵刃相见,一个宽和温厚,一个谦恭有礼,两人各持本命剑缠斗起来,出招狠厉,分毫不让。 他们一个善法术,一个善剑术。刚开始还勉强算作平分秋色,奈何左耀卿修为差得实在太多,很快便被逼至崖边节节败退。 “你输了。” 寒芒一闪,剑锋掠过。 左昭恒的力道控制得十分精妙,这一剑只划破了左耀卿的外衫。若他存有半分杀意,对方早就穿心而亡了。 左耀卿单手支剑,立在原地微微地喘息着。 他输了,却输得心服口服,甚至连心中郁结已久的不平和愤懑都在这场比试中消散了。 父亲或许待他有些忽视,可凡是他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情,兄长从未吝啬相助过。兄长待他之情,始终如一,原是他心胸狭隘会错了意。 “十八岁筑基,耀卿,你比我出色得多。” 可惜,他虽清楚弟弟修为的精进,却看不透他的心。 左昭恒一袭白衣,俊雅出尘。他遥望那漫天风雪,远山似的眉目间隐约染上了几分愁思:“生于世家难免身不由己。我若说各有各的不易,你怕是不会相信,这样的逍遥自在……” 是他此生求而不得的。 左昭恒不欲多言,负手而立道:“此次宗门大会,我恐怕去不成了。近日魔域动作不断,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正气盟正忙着召集人手,不久便要与其开战。” 他收了剑,转身看向左耀卿,眸光之中尽是期许。 “如今是你们的天下了,耀卿,且领着师兄弟们去罢。” “左家年轻一辈的荣耀,今后便靠你了。”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六) 十年一届的宗门大会,数万修仙者齐聚万剑山。 “上届大会设在凌霄宗,不知是哪两位道友,私下争斗时竟毁了凌霄宗千顷桃花,气得宗主差点发悬赏令抓人……” “我也听说这事了,哈哈,难怪这回设在万剑山!凌霄宗向来待客有礼,难免遇上些粗野之人,便是再混不吝的人遇上剑尊,怕也不敢造次了……” “剑尊常年闭关,哪有工夫管这些小事?只是我听说,暨横少主出关了。他若同左家的那位二公子对上,啧,估计就有好戏看了……” “诸位说的左二公子,可是左耀卿?” 交谈声冷不防被打断,树下三三两两聚着的男修抬起头,只见一片潋滟花色自枝头轻旋着落下。 少女一袭朱红色衣裙,颜如舜华,美眸正盈盈地望着他们。 “啊、是,就是他!” 半晌,一男子最先回过神。他涨红了脸,挠挠头道:“不知姑娘你……” “那就是说,左家大公子也会来咯?”少女朝他走近几步,眨了眨眼问道。 她额前的合欢花妖妖娆娆,美得逼人。另一人赶忙凑上来搭话,殷勤道:“那位公子已有四百余年修为,怕是不会再来参与这些小辈之事。他如今正忙,姑娘若有事寻他,恐怕得去魔域了。” “呀,原来如此,真是多谢你告知。”少女眸光狡黠,掩唇轻笑道,“不过我不是来寻他的。” 她这一笑,几乎连周遭秋景都失了颜色。待众人恍恍惚惚想起还没问过美人芳名时,眼前早就没了那道曼妙倩影,只余下若有若无的海棠花香。 左耀卿抵达万剑山的那晚,做了一个旖旎难言的美梦。 他梦见自己日思夜想的姑娘亭亭立在他面前,抱着他,哭着说很想他。她躲在他怀里呜咽而泣,嫣红色的眸子泪光点点,楚楚可怜,像是将一朵花揉碎在水里,浸在他心里。 教他见她伤心流泪,还不如一剑杀了他。他的心都快碎了。 于是左耀卿低声哄她,亲吻她,最后两人在榻上相拥缠绵。 醒来时,左耀卿头疼欲裂。甫一睁开眼,便望见鸦青的柔顺长发铺了满床,而他的脖颈处环着一双玉臂,怀中正是他梦中卿卿。 他早已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不禁动情吻她,期盼这一刻永远停驻。花颜却嘤咛一声醒过来,娇娇柔柔地推开了他。 “你说过的话竟都不算数了。这般轻薄于我,亏我还把你当做君子。”她轻哼道。 左耀卿有点茫然:“我、我们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花颜秀眉微挑,半撑起身子,反问道,“你见过谁做完了还穿得整齐?” 不光是她,就连他的衣衫也是整整齐齐的。左耀卿低头看了一眼,旋即涨红了脸,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我来只是想看看你,看你是否已经另寻新欢,将我抛在脑后了。”花颜起身坐在了妆台前,梳着长发,幽幽怨怨道。 “这是什么话!”左耀卿急了,从背后环住她,“我满心都是你,只有你!你怎么还不明白我的心意?我寄了许多信笺给你,你却从无回音……” “信笺?”闻言,花颜蹙着眉,十分疑惑道,“我是从不收外头信笺的,回了宗门便忙着修炼,哪有这闲功夫?况且,你若是真心思念我,怎的不去合欢宗寻我?” 她转过头,咬唇,含泪觑了他一眼:“都是哄人的,说到底还是不甚在意罢了。” 这一眼,似娇似嗔,左耀卿见了哪里还舍得责问她。对于花颜的猜疑,他没有立刻出言解释,而是反手取出了自己的本命剑。 “你看。” 说着,他将剑拔出了鞘,剑身嗡鸣着发出淡淡莹光。花颜面露惊色,下意识要躲。 要知道,本命剑向来是最私密的宝物,除却师长和道侣,绝不会轻易示于人前。而且剑灵认主,旁人仅略一触碰便会被剑气所伤。 可左耀卿依旧携了她的手,轻轻搭在剑脊上。 “别怕,这是我的剑,它不敢伤你。” 果然,指尖所触虽冰冷透骨,却没有丁点儿杀意。花颜沉默片刻,突然明白过来:“你这剑,似是与从前不同了。” 江州初见那日,他曾拿剑指着她。剑气如虹,凌厉迫人,却没有这千年冰霜般的刺骨寒凉。 左耀卿颔首道:“一年多来,我在长留山上闭关。那里与世隔绝,四季苦寒,连剑气都抵御不了。便是我再盼望见你一面,也是不能的。” 他舍命修炼,本以为花颜听后可以消气,没想到面前的姑娘登时红了眼眶。 她紧紧环住他腰身,哽咽道:“别这样……何苦来哉!一年也罢,十年也罢,便是让我等你一辈子也无妨……” “傻姑娘,我又怎么舍得让你等一辈子?” 少年替她拭去眼角的泪,捧着她的面颊,意气风发道:“至多再过两百年,我一定让你风风光光嫁进左家。” 修仙者从不随意发愿。他此刻立的是心魔誓,如若违背誓言,日后应劫稍有不慎便会堕魔。而这一切,只是为了让所爱之人放心罢了。 “你可是世家公子,前途无量。就为了我一人,违背师长,放弃大道,你不怕?” “不怕。” “便是万劫不复、天雷加身也不怕?” “不怕。” 花颜顿了顿,意味深长道:“你莫要随口胡诌。我这人,从不说没由来的话。” “我也是。”左耀卿认真回道。 听罢,花颜忍不住低下头,埋在他胸口低低地笑。 左耀卿也笑了。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七) 夜已深,合欢宗弟子的居所一片寂静。花颜披了衣服,轻手轻脚打开房门。 “从前只听闻,江湖上的采花贼最爱半夜三更摸进美人闺房偷香,怎么如今连姑娘家都干起这等勾当了?啧啧啧,当真是世风日下啊……” 闻声便知来人。花颜并不惊诧,绾了绾青丝,悠然回首道:“既有美人相待,怎能不去?” 当下,玉手捻诀,烛火骤亮。 那摇曳轻晃的烛影旁,白灵好整以暇斜倚在榻上。她额间也是由一朵合欢点缀,那花开得盛极了,比起花颜的要艳丽许多。衬着张清清冷冷的面容,有种别样媚色,勾魂夺魄。 “呦,如此说来,那‘左氏双杰’果真名不虚传了?”白灵打趣好友道,“连你都被迷了眼,真不知传闻中的左二公子究竟是何等风姿。” “他风姿究竟如何,白日里你不是都瞧见了?”花颜神情坦然,抱着臂似笑非笑,“这些天来,但凡有他的比试,你场场不落。师兄昨日还问我,你四处打听左二公子,可是出于真心?若是,他倒可以替你引荐一番,免你受这相思之苦。” 听她提起那人,白灵登时寒了面色:“左耀卿是不错,可你别忘了,咱们赌的可是左昭恒。你如今勾搭上他弟弟有何用?白放着元阳不取,还同那傻小子玩什么山盟海誓、花前月下,这可不像你。” “急什么?” 花颜用指尖勾起一缕发丝,缠绕着,漫不经心道:“钓鱼也是要下饵的。趁本姑娘还没腻,不如先哄眼前这个玩两天。” “修为越高阳气越足,他既对我死心塌地,何不多候些时日,物尽其用呢?” 说着,她似是想到了前几日少年赤忱真挚的誓言,轻佻笑道:“模样嘛,长得确实俊俏,不枉我千里迢迢赶去江州。他居然还说要为了我,两百年内突破元婴,八抬大轿娶我过门……真是笑死人了,这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白灵看她似是怜悯似是嘲讽的神情,出言提醒道:“左昭恒心思缜密,须得徐徐图之,可依我看,这左耀卿也不是个好对付的。今日他与暨横那一战,出手狠辣,招招致人于死地。若非年纪太轻,只怕输的便是暨横了。” 万剑山的暨横少主是何许人也?那可是个修炼疯子,不折不扣的“剑痴”。同辈之中能与他斗到这般惊险地步的,恐怕唯有左耀卿一人了。 “哦?难得听你如此评价。”花颜依旧不甚在意道,“他的确天赋奇佳,修行刻苦,可那又如何?世间最难悟的不是‘道’,而是‘情’。若连个不通情爱的毛头小子都应付不了,我也不必在合欢宗混下去了。” 闻言,白灵却摇了摇头,叹息道:“你既看不起他,还是尽早抽身罢。免得日后引火烧身,悔之晚矣。等他真到了元婴期,发现自己为你所骗,怕是会一剑杀了你。” 她这好友不知作何打算,平日里根本无心修炼,数百年来只靠元阳续命,从不与宗门外的男人长久双修。以至于花颜虚长了这许多岁,修为还不如那些刚入门的师弟师妹高。一旦左耀卿有心杀她,实在是再轻易不过的事情了。 然而,修为奇低也不是没有半点好处的…… 白灵望着花颜额上含羞未放的合欢花,忍不住感慨,譬如遇上左耀卿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年人,恐怕还以为眼前的姑娘冰清玉洁、心思纯净呢。 “杀我?呵,你且瞧着罢。”花颜冷笑道,“他们修仙世家最不缺的就是伪君子。便是要杀我,我也要让他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听闻此话,白灵欲言又止,只能颇为担忧地目送她离去。 因为百年前那桩事,花颜始终心结难解。她之所以作这个赌约,原先不过是想让好友出出恶气,没想到花颜竟如此胆大妄为,要下狠手毁了整个左家。 左耀卿独自静坐在房内。 他打了盆清水,解开衣衫,露出右肩的狰狞伤口。白日里,他生受了暨横一剑,幸而及时护住了心脉,性命无虞。 上药时,火热的肩背突然触到一丝温凉。左耀卿的身子颤了颤,低下头哑声道:“你来了。” 花颜没有应他,玉臂小心翼翼绕过伤处,伏在他的脖颈处轻轻吹了口气。当下,左耀卿眉目一沉,反手抓住她的细腕,一把将她带到身前。 花颜柔若无骨般躺在他怀中,娇娇娆娆,媚态横生。左耀卿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唇,眸中没有情欲,只有柔情与珍视。 “抱歉,我没能拿下魁首。” 尽管从没有人强求他打败暨横,但他不想在她面前输。 “那又怎样?”花颜半拥着他,接过药膏替他处理伤口,“反正我不在乎。”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她秀眉紧蹙,颇为心疼道:“那个暨横,下手也忒重了!日后可千万别教我遇上他,否则定将他的腿打断,丢去魔域喂狼!” 左耀卿听她说气话,不禁闷笑道:“除了剑尊,怕是没人能将他的腿打断。你若替我报了此仇,让我做什么都行。” “真的什么都行?” 花颜故意下手重了些,果然惹得左耀卿倒吸一口凉气。他微微咳了几声,攥住她的小手,讨饶道:“恩人在上,便是以命相酬也无妨。” 月上柳梢,屋内影影绰绰的烛火给少年凌厉俊逸的面容添上了一抹柔色。 正是最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出身高贵,自小便如众星捧月般长大。情窦初开之时,就连心爱的姑娘也同样心悦于他,实在是春风得意,万事无忧。 少年不识愁滋味,欲揽天下入我怀。似乎这世上的东西,但凡他要,总能得到。 可是这样热烈美好的少年,在花颜看来却十分刺目。 她突然将染血的帕子丢进铜盆,不再同他嬉闹,背过身冷冷道:“什么恩人,我看是见色起意还差不多!这一月来,我每日小心避着你那堆师兄弟们,比起花楼里的姑娘还不如!怎么?难不成你家中另有妻儿,而我只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左耀卿差不多摸透了她的小性子,含笑问道:“不是说愿意等我么,这才多久便耐不住了?” “谁爱等谁等,我可不稀罕!”花颜站起身,压了压眼角,哽咽道,“反正有什么云姑娘月姑娘等你,又不缺我一个……” 说罢,她还抬起头,恶狠狠威胁道:“你要弃我,最好现下便摊开了说,否则我眼里可揉不得沙子!” 旁的女子若是脾气反复无常、说变就变,只教人满心厌烦,偏偏左耀卿看她张牙舞爪凶巴巴的样子只觉得又可爱又稀罕。 “阿颜,你若因为云姑娘同我置气,那我可真是冤死了。” 他一双黑眸亮晶晶的,依恋地拥着她,可怜兮兮道:“凌霄宗有意结亲,父亲确实同我提过。可那时我无心于此,之后又遇见了你……说来,我也算是为你拒了这门亲,你不应该多补偿我一些吗?” “呸,你莫要拿话诓我。我可没有好处给你。”花颜啐了他一口,戳着他的胸膛质问道,“那凌霄宗的云绮姑娘倒是出了名的美人,性情又温柔,家世也出众,我就不信你没有半分后悔。” 左耀卿被她缠得实在没了脾气,只得靠在床边幽幽叹道:“还以为你们合欢宗见惯风月,从不吃味,没想到你比那乔家小姐更甚。她整日盯着我大哥,生怕有旁的女子接近,只差找人将他看管起来了。” “乔伊水……”花颜听他提起此人,眯了眯眼,语气更冷,“这么说,你是厌了我了?” 左耀卿没有觉察到她的异样,摇了摇头,依旧笑吟吟道:“怎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只怕你不在意我。” 花颜十分认真道:“我们合欢宗女子的确尝惯了露水情缘,可只要动了情,就绝不容许男人有二心。你最好不要有事瞒着我,说出来,大家好聚好散;若是不说,场面可就不一定好看了。” 莫名的,左耀卿想起了从前宗门里那位销声匿迹的长老,忍不住问道:“那明明结为了道侣,女子变心在先,偏又不肯解契,这是何缘故?” “解了契,岂不是要见他同旁的女子卿卿我我、白头偕老?” 花颜听了这故事却毫不意外,坦然道:“幸而他没有另寻新欢,否则那女子也是活不成的。” 少女眼角眉梢皆是风情,说出的话偏又无情至极。左耀卿一时也不知该作何评价。 相爱相杀,抑或是相互折磨,谁又说得清呢? “……待宗门大会结束,你便同我走罢。”良久,左耀卿似是下定决心,沉声道。 花颜觑着他,似笑非笑回道:“去哪儿?我实力不济,可没出过什么远门,你要带我一同斩妖除魔怕是不能的。” “去哪儿都好!”左耀卿猛地坐起身,拉住她,一字一句道,“天地浩大,只要有你在我身旁,去哪里都无妨!我会护着你的。只要我活着,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千年何其长,千年又何其短。那位长老的事迹宛如警钟,猛然惊醒了他,他真的一刻都等不及了。 世事无常,即便结为道侣,最后也未必能够携手终老,而他与花颜…… 这绝不是他所期盼的结局。 回想他与她的初遇,真真如海棠一般绚丽,如梦似幻。他只怕结束时也像大梦一场,空留遗憾。 前方便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他也要带她一起走。 花颜听后默了半晌,不知在思量什么。左耀卿没有催促她,默默等她的答案。 这一走,再回不知是何年月。花颜想了许多,最后才想起白灵的话。她劝她小心左耀卿,劝她尽早抽身……可字字句句都落不到花颜的心上。她的骄傲不允许她临阵退缩。 “好,我跟你走。”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八) 大会结束,左耀卿辞了师兄弟,只说自己要去人界游历数载。 “宗门但有要事,传信于我便可。” 师弟听了犹豫道:“可大公子他特意嘱托过,教你与我们一同回去,这……” 左耀卿笑了笑:“无妨,我早晚会回去的。” 师弟虽对他这话不甚明白,但也只得拱手应诺。众人浩浩荡荡御剑而去,左耀卿立在山峰处遥遥目送他们,轻轻吐出一口气,眉宇舒朗。 他步行下山,花颜正在约好的地方等他。嫣红色百迭裙散开来,灼灼其华,恰是他心头的那抹亮色。 幸好,这世上,终究有一个人是只属于他的。 少女坐在大石头上托着腮,望着他一步步走近,小声嘟囔道:“咱们就这样走了?是不是有点太仓促了?万一……” 左耀卿看她迷迷糊糊的娇憨模样,一手捞起石边的包袱,一手拉起她:“怎么,反悔了?” “你才反悔呢!”花颜气哼哼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应了你,这一路可是要缠着你不放的。你若敢教我不顺心,大不了我就回宗门去,今后再不理你了。” 左耀卿听了她这话,促狭道:“便是后悔也迟了。这一路,我是不会放你一个人离去的。” 本姑娘要去哪儿,岂是你说了算的? 花颜暗自腹诽,又看了眼他的穿着打扮,忍不住奚落道:“你这人莫不是当贵公子当傻了,怎的连包袱都不带?在外游历险境颇多,好歹也该备些丹药灵草啊。” 闻言,左耀卿停下脚步。 “有剑就够了。”他携了花颜的手,缓缓道,“我此行是要历凡劫以求正道。若是万事俱备,与待在宗门又有何分别?你莫怕,还是那句话,只要我活一日就不会让你受半分苦楚。” 旋即,他淡笑着继续道:“不过,退步言之,若我真出了什么意外,抑或是渡劫失败,你便立刻回宗门去罢。” 这话实在是很重的了,虽说修仙之人没有那么多忌讳,可论及生死,谁又能真正云淡风轻? 花颜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还以为你会拜托我,不论死活,定要将你送回左家呢。” “若我真死了,你将我送回去,恐怕就出不来了。”左耀卿无奈道,“我父兄又岂会轻饶了你?你还是快跑要紧。” 这样一句一个死字,听得花颜心里发闷。她压住心中莫名的情绪,故作轻松道:“如此说来,我真是做了回赔本买卖。劝你还是小心些,毕竟我们合欢宗女子向来不念旧情,你若当真……那我回去便另寻新欢,至多两三日,就再记不起什么左家什么二公子了。” 左耀卿眸光一冷。他手掌稍稍用力,扣紧了她的手腕:“你敢。” 花颜丝毫不惧他,嘴硬道:“我有何不敢?难不成你还指望我为你守寡?你且瞧着罢,我不仅要另寻新欢,还要与旁的男子结契,风风光光办个道侣大典,广发请帖,让你在天上看着……唔!” 话语未尽,一吻封缄。 左耀卿揽着她纤细袅娜的腰肢,突然俯身,低头吻住了她。 他被气极了,吻得又狠又急,丝毫没有章法。少女被他吓着了,唇齿缠绵间连眼睛都忘了闭上,就那样失神地望着他,满眼都是他。 眸光盈盈,娇喘微微。 左耀卿最见不得她这幅无辜又娇怯的模样,软玉温香根本抚不平他掩藏的戾气。此刻,他一心只想惩罚她的不诚与不忠。 明明是她先图谋不轨,蓄意勾引他、诱惑他的,可时至今日,他却沦陷得这般心甘情愿。 生于世家,长于深宅,他什么样阴谋手段、诡谲伎俩没见过?花颜虽长他许多岁,经历过的龌龊事倒未必有他多。她自以为处处周全,实际上耍的那些小把戏,他心里都清清楚楚,只是不愿点破罢了。 她为他而来,却无意取他性命,否则他又岂会留她到今日。 情浓之时,左耀卿抬手遮住了近在咫尺的美眸,贴住她耳畔:“不要背叛我,否则,我一定会杀了你。” 其实她已经赢了,不论她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他都会让她得偿所愿。他只是想听她亲口说出来。 这句话,花颜等了许久,可真正听到的这一刻却浑身僵硬。 她知道,他绝不是在开玩笑。 爱之深,恨之切。左耀卿对她的感情越深,越有可能杀得了左昭恒。原以为只要成功离间兄弟二人,到时她自会寻法子脱身。可她万万没有想到,白灵竟然言中了,左耀卿当真动心到了这般地步。 花颜对上他沉如渊水的黑眸,回想从前的桩桩件件,愈发觉得自己大意。她仗着年岁长他许多,把左耀卿当成个能轻易哄骗的小孩子,却忽视了此人品性如何——言出必行、杀伐果断、沉稳坚毅…… 假以时日,他一定会超越左昭恒。 或许,她真的不该招惹他。 可事已至此,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九) 这一路,远比花颜所预料的漫长得多。 之后百余年,她同左耀卿四处游历,在人界停留了许久。原以为左耀卿这种没吃过苦头的世家公子顶多是一时兴起,等新鲜劲过了,便会寻一处风水宝地老老实实闭关修炼。没想到他始终隐姓埋名,像个出身贫寒的修者般苦修,甚至还干起了凡人道士的活计,替老百姓斩妖除魔、消灾免难。 他果真言出必行,兢兢业业追求着他心中的“无上大道”。花颜却越来越不安。 约莫在第二十年,花颜曾想过就此离开。可那年的七月初七,左耀卿竟带她回了江州,说是要故地重游。 烟霄微月澹长空,银汉秋期万古同。恰逢七夕佳节,天色还没彻底暗下来,莲湖边就围了一堆放灯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想到此地风景依旧。”花颜见了满湖芙蕖,颇为感叹道。 “既未改朝换代,风景又怎会不同?”左耀卿微微一笑,“就算今后人事变迁,只要你想,这莲湖也会一直都在。” 花颜没深究他的话,一心只想着放花灯。她仗着个子娇小,轻而易举便挤到了最前面,踮着脚还要再往湖边凑。左耀卿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将她提溜回来。 “别动。”男人皱眉嘱咐道。 四周都是人,让她自己放,不知是会掉到湖里还是烧到衣裙。正所谓“入乡随俗”,人界也有人界的规矩,不可随意使用法术。 花颜撇了撇嘴,显然对这样的警告十分不满,可左耀卿冷着脸严肃的模样还是挺唬人的。没办法,她只得听话地站在原地,默默看左耀卿挽起衣袖。 他今日照旧穿了件深色衣衫,腰悬长剑,发带束冠。沉沉夜幕下,鸦青色的衣服简直再普通不过了,奈何他身姿挺拔,立于人群中实在很显眼。 修仙之人的容貌几乎不会受岁月流逝所影响,数十年过去,他依旧是少年人的模样。左耀卿垂首敛目,修长的手指捻着火折子,一下便点亮了灯盏。 那花灯做的也是菡萏模样,粉花碧叶,精巧别致。此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莲蕊间细细摇曳的火光将左耀卿的侧脸映得十分深遂好看。 满湖璀璨,点点星光,皆在他身后。 周围的喧嚣吵嚷,似乎一瞬间全都归于静谧。 如此惊艳的少年郎君,自是难得一见。花颜对这张脸看习惯了,一旁那些放灯的姑娘们却开始窃窃私语,各种含羞带怯的目光不住地投向左耀卿。 左耀卿虽然生了张招蜂引蝶的脸,内里却是个不解风情的闷葫芦,从头到尾冷着脸,跟人家欠了他一万株七宝灵芝似的。 花颜见状哼了一声,心想,若她们手中拿着的不是灯盏,而是花花草草、香囊锦帕,恐怕就要忍不住朝他身上丢了。 “阿颜,过来。”左耀卿看她闷闷不乐的样子,还以为她在别气,便将花灯放到她手中,“小心些,注意脚下。” 花颜不甚在意地嗯了,蹲下身,轻轻将灯盏送入水中。 望着那点烛光渐渐飘远,直至消失不见,她突然想许个心愿,可思来想去又觉得自己犯傻。 她还能有什么心愿?她都快被捧到天上去了。不用她开口半句,什么样的奇珍异宝都能被左耀卿寻来讨她欢心,就连她身上穿着的流仙裙都是他送的。 记得上回乘画舫游湖,有道友认出了左耀卿,笑着问他身旁的她如何称呼。 “这位是我夫人。”左耀卿毫不避讳道。 那人原以为撞见了左二公子养在外面的“红颜知己”,毕竟这种事在世家中实在稀松平常,没想到看走了眼,赶忙拱手歉然道:“原来是少夫人,失敬失敬。” 花颜听了,心中百味杂陈。 这盘棋方才开局,她已经窥见了结局。她想,她必须得走了。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如何开口,有人先一步打断了她。 “……耀卿哥哥?” 花颜应声回首。 柳叶眉,樱桃口,明眸皓齿,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亭亭立在他们面前。 “云绮姑娘。”左耀卿颔首应道。 花颜越看此人越觉得眼熟,听见左耀卿叫出名字,这才想起原来她就是凌霄宗的云姑娘——差点成为左耀卿妻子的那位小姐。 云绮原本柔柔地笑,可一瞥见左耀卿身旁的花颜,笑意立刻淡了许多:“不知这位姐姐是?” 寻常姑娘这会儿大约根本不知道该回什么,可花颜却肆意得很。她甚至揽上了左耀卿的胳膊,半倚着他,娇娇娆娆道:“合欢宗花颜,云妹妹,幸会啊。” 左耀卿也没半点不自然,顺势搂住她的腰,淡淡道:“我与她一同在此游历。” 听罢,云绮明白了大半,忍不住劝他道:“耀卿哥哥,你怎能如此糊涂?你可知她……” 说到这儿,云绮偏又止住了话头,状似不经意地扫了花颜一眼:“许久未见,昭恒哥哥有些话教我带给你,咱们还是寻个清静地方再叙罢。” 什么哥哥妹妹的,花颜暗暗翻了个白眼:“这儿有山有水,不挺清静的么?难不成二位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非得教我避一避?” 她说话一贯直来直去、不留情面,云绮从未听过这样刺耳难听的言辞,当下眼圈就红了:“你、你……” 花颜懒得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甩开左耀卿的手走了。她避到一棵大榕树边,倚着树抱着臂,远远看他俩站在一处交谈。 一开始,左耀卿总会时不时看向她,目光留恋,花颜都别开头不理会。后来,不知那云绮说了什么,左耀卿原本冷凝的面色渐渐有了些暖意,专注地听着。 花颜越看越心烦,正打算彻底走人,却见那云绮侧身掩面,似是哭了。 这个左耀卿!真是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看来人家姑娘的柔肠百转,全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喂,她都哭了,你不追上去哄哄?”片刻之后,花颜一边被左耀卿拉着朝另个方向走,一边酸溜溜讽道。 “她哭不哭和我有什么关系?”左耀卿停下脚步,转头冷冷道,“哄你一个就够我头疼的了。” “……” 她又没招他惹他,还给他留地方谈情说爱,至于这么阴阳怪气吗? 花颜看左耀卿摆着张臭脸,自己莫名也来了气,愤愤道:“我知道她瞧不上我,可我还瞧不上她呢!我看你刚刚笑得那么开心,想必是很满意她那般名门淑女的矫情做派,我们合欢宗女修向来下流无耻,没有教养,千万别带坏了二公子您!人家刚走,您还是赶紧御剑追去罢,再过会儿怕是就追不上了……” 花颜一股脑说了一大堆,只顾着自己出气,抬头却见左耀卿笑了,当即愣住了神。 花颜还从未见过他如此展颜轻笑。在周遭无数粲然灯火的映照下,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亮得灼人,好似一幅暮霭沉沉的山水画,霎时拨云见日,彩云顿开,天光乍现。 “你笑什么?” 花颜骤然回过神,藏不住心中些微羞恼,狠狠捶了下他的胸膛:“我又没吃醋,你有什么可笑的!” 这下,左耀卿笑得更厉害了,连胸膛都在微微震动。花颜羞恼至极,转身欲走。 “你躲什么?”左耀卿拉住他,眉梢眼角带笑问道。 “松手!我要回宗门去!”花颜怒道,“我告诉你,我早就想走了!只是碍于情面不好直说罢了!早知如此,当初、当初就不该同你出来!” 闻言,左耀卿也不恼,依旧温温柔柔地揽着她:“你还说你没吃醋,那岂不是无理取闹?我才说了一句,你便有十句来堵我,哪来这么大的脾气?嗯?” 花颜也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莫名觉得心里堵得很,不痛快。 她想,许是左耀卿真的太惯着她了,这样说翻脸就翻脸的脾气全天下好似只有他不嫌烦了。 “你知道云绮方才同我说了什么吗?” 不等她回答,左耀卿就自顾自道:“她说,我大哥要继任家主之位了。这些年来,他征讨魔族屡立奇功,父亲年事已高,如今族中大半人都认可他掌权。尤其是大长老一派,只唯他马首是瞻。” 花颜听了,下意识想宽慰他几句,可左耀卿的面上却丝毫不见失落之色,反而尽是轻松与释然。 “按行程,咱们还要继续南下,我许是赶不上继任大典了……不过,那又有什么要紧呢?我从未后悔过与你行路至此。” 说罢,他转头望向花颜,轻声道:“只是这下除了你,我可是什么都没有了。若我今后不再回去,不再是左家二公子,你可愿……” 此刻,恰好远处有焰火升起,映得天光宛若破晓。 “左耀卿!”花颜突然出声打断他,有些急切道,“你娶我罢!” 左耀卿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娶我,我们结契。”花颜怕他没听清,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们今后就做道侣罢!反正我天资平平,这样还能靠双修占你便宜!” 左耀卿依旧傻乎乎怔在原地。 见他半天没有应答,花颜的面色一下就冷了:“你若不愿也无妨,那云姑娘还没走远呢,不过你都当不了左二公子了,她肯定要再考虑考虑。” “我……” 左耀卿似是被惊醒了一般,正要开口,却又紧紧闭上了嘴,开始慌慌张张四下搜寻起来。 花颜觉得他多半是被吓傻了,忍不住问道:“你找什么呢?” 左耀卿局促不安地摩挲着剑穗,低着头,小心翼翼道:“我、我现下什么都没准备……会不会太委屈你了?没有婚书,没有三媒六聘,也没有道侣大典,婚姻大事岂能儿戏……” “行了,你怎么这么多废话!”花颜不耐烦了,直接一挥手打断他,“愿不愿意就一句话的事,不用这么麻烦,跟我回去睡一觉就成了!” 当下,左耀卿彻底睁大了眼睛,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花颜实在被他这幅模样可爱到了,忍不住踮起脚,轻轻一吻落在他唇边。 她对不起他,所以,就算作是她对他的补偿罢。 花颜在心底对自己说。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十) 在人界游历的第二十个年头,七月初七盛夏那晚,花颜同左耀卿结为了道侣。 想来也是不可思议。他们二人,一个生来便享尽锦绣富贵,一个最爱博得浮名虚誉,偏偏在这件事上再从简不过。 一对花烛,两盏合卺,永结同心。这是人界的礼数。 长久与花颜待在一处,左耀卿早已快忘却今夕何夕了。花颜说要结契,他才恍然发觉自己已有了近四十年修为,早不是从前那个苦求筑基的少年了。 “都说修为越高,道心越稳,越不容易动情。你如今怎么还……这般急色。” 床榻之上,花颜鬓发散乱,被他吻得娇喘微微,连口脂都花了。明明是她主动拉他上床的,怎么好似受欺负的是她? 左耀卿笑了,一面解着衣衫,一面挑眉反问道:“那你瞧着,我与从前有何不同?” 容貌自是没什么不同的,莫说是二十年,便是再过两百年也不会有什么变化。可花颜望着他俊逸如昔的侧脸,觉得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第一次见你时,你与同门泛舟湖上。那么多少年郎,我一眼就瞧见了你。”花颜缓缓道:“或许冥冥之中,一切早有定数。” 左耀卿搂着她的腰肢,吻她的眉眼,嗓音暗哑:“我从不信命,但如果是天命让我遇见你,今后信了也无妨。” 花颜在情场中游戏百年,听过无数情话,有的真情切意、有的虚情假意,可拢共加起来,也没有此刻这句动人。 她隐约晓得,左耀卿是在告诉她,他不后悔。 无论今后他们双宿双飞,抑或是劳燕分飞,他都不后悔与她相识相知。 花颜眸光潋滟,同样紧紧回抱住他。他的身体好暖啊,几乎要将她的心融化。 左耀卿翻身压在她上方,这些年来,他们日日同床共枕,除了最后一步,该做的都做了,他对她的身体再熟悉不过。 身为合欢宗人,花颜自少时起便参透了床帏之事。于她,享乐倒还是其次,获取对方元阳后与其双修才最要紧的。 初入宗门,负责教导她师兄便同她说过许多违例之事——有的门人只钟情一人,不肯与旁的高阶修者欢好,早早便寿尽而亡;有的门人受骗,将合欢宗密法告知外人,最终成了负心者豢养的鼎炉,魂飞魄散;更有甚者,胆敢与合欢宗之外的人结为道侣…… “多情还似无情,无情却不绝情,此乃是吾宗证道之法。你需要在意的,唯有修为一事。” 可这一回,她即将得了左耀卿的元阳,却不甚在意。 她在意的,是他。 情至浓时,花颜经不住他的百般挑逗,很快濡湿了花穴。左耀卿抽出指尖,伏在在耳边低叹:“阿颜,你想要了,唤唤我好不好……” 花颜都快急哭了,忙一迭声唤他“耀卿”、“夫君”、“好哥哥”,可左耀卿皆不应她。她更急了,伸手去扯他的亵裤,左耀卿撑不住笑:“唤我子照。” 花颜迷迷糊糊的,哪里认得什么“子照”?但为求欢愉还是顺了他的意。 左耀卿终于解开衣衫,一挺身进入了她。 很硬很胀,但十分满足。花颜嘤咛一声。 男人头回尝到真正的情爱滋味,自然把控不住,在她身上不停用力抽送起来。她那里太紧了,左耀卿重重喘息着,竭力压制射精的冲动。 片刻后,他换了个姿势,将她反压在床榻上,从后面入她。 这个姿势入得极深,花颜有些受不住,不停娇声讨饶。可她的婉转嗓音于男人而言则是上好春药。花穴紧缩,左耀卿一时不慎,竟直接泄在了她穴内。 他泄得又多又浓,将花穴灌得满满当当。男修的元阳是至纯至阳的大补之物,花颜半滴都不舍得浪费。 男子初次总是会短些时辰,原以为左耀卿会顺势退出去,没想到那巨物很快又在她体内重新苏醒,将些许白浊挤出。 花颜扭头瞪他,娇嗔道:“你做什么!” 左耀卿涨红了脸,憋了半晌才道:“你是不是嫌我……嫌我不够……” 花颜见他支支吾吾不肯直说,当下便明白了大半,故意挑眉笑道,“啊,倒也无妨。男子初次都是这般。” 谁曾想她此话一出,左耀卿更恼了:“什么叫都这般!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也是这话。”花颜翻了个白眼,“我比较过的,有凭有据,你发什么疯?” 他压在她身上重得很,浑身汗津津的。花颜可没功夫陪他吃这等闲醋,正欲推开他,却被左耀卿一把扣住了手腕。 男人又恶狠狠地扑上来。 “那你今夜就再好生比较一番,究竟哪位相好比得上你夫君我。”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十一) 鸳鸯帐中,玉暖香浓。 云消雨歇过后,花颜窝在左耀卿怀里,香肩半露,容色餍足。 “幸而你出身世家,不似大自在殿的秃驴们。” 美人吐气如兰,贴在他耳畔缠绵轻呢:“否则丢了这么些元阳,莫说是境界大跌,恐怕就此丧命也未可知呢……” “早知如此,我又怎能忍到今日?”男人眸光灼热道,“便是教我立时丧命也无妨,只恨从前虚度了这数十年光阴。” 一边说着,左耀卿侧身吻她,动情不已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今我总算明白了……” 然而花颜听了,却抵住他火热的胸膛,冷笑一声道:“果然,天下男人都是一个样子。” 她望着他英挺的眉目,勾着唇,半真半假地嘲讽道:“没得手时情情爱爱山盟海誓,得手了,也不过时时刻刻想着这档子事罢了。我取你元阳,原是多亏了你,可你也别因此错看了我。” 左耀卿方才经了男女之事,正是食髓知味、热血方刚的时候,花颜这番话立时将他满心的火浇了个干干净净。 他原本紧紧压在她身上,眼下却翻身坐起,靠在榻边平复了呼吸。 案上的花烛早已燃尽,内室太过昏暗,花颜修为又一般,压根看不清左耀卿面上的神色。她只见他闷着声,披了衣服下榻,不知去往外间作甚。 花颜知道,自己说话向来是有些刻薄的。可左耀卿不在意这些,她也就愈发随性,从没考虑过是否伤人。 花颜难得有些后悔,面上仍不肯示弱。她强压住心中泛起的酸楚,故作镇定道:“莫非你还觉得我说错了?我这人可说不来什么好话,你若听不惯要甩脸色,最好别在我面前,咱们眼不见为净!” 洞房花烛夜,何苦闹成这样。可近来,她总觉得心中惴惴不安。 许是安稳日子过久了,忘了初衷。她忍不住说些难听话故意寒左耀卿的心,好似在提醒自己,无论如何,早做决断。 半晌没听到左耀卿应声,花颜越想越气,匿在心底的那点委屈和担忧再也抑不住。她还想继续说狠话,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不知不觉就湿了眼眶。 泪眼朦胧间,她隐约望见男人大踏步折了回来,手里握着他的剑。 霎时,花颜觉得自己如坠梦中。 这样的场景,正是她每夜不断的梦魇,不敢出口的隐晦——他终是提着剑来,要杀了她。 “你……” 花颜噙着泪,怔怔地看左耀卿在她面前站定,拔剑出鞘。恍惚间,她居然想着就这样死了也好,至少不必再亏欠他什么了。 花烛重新燃起,影影绰绰的烛火下,男人的面容异常冷肃。他径直抬手,划破了自己的指腹,又拉起花颜的手。花颜想躲,却没躲开。 指尖微凉,几滴鲜血落在他的剑脊上,剑芒一时大盛,映得屋内宛若白昼。而他们二人交握的双手之间,一缕红丝逐渐显现。 “我说过的话,从来都作数。” 男人半跪在她面前,眸光温柔又坚定:“我说要娶你,就一定会娶你。我知道你忧心什么,你且放心便是,从今往后咱们再不分离。日后返家,我带你去祭拜我母亲。” 家…… 听到这个字,花颜觉得自己的心都被剖开了。 左耀卿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珠,复又轻叹道:“只是阿颜,你的心思太重了。我知道你心有执念,可我真的不明白,但凡你说出口,但凡我能做到……” 话语未尽,花颜已然扑到他怀里,紧紧搂住了他。 “左耀卿,我对不住你。”她颤着声音道。 左耀卿笑了:“你瞧,又说傻话。你怎么对不住我了?该是我对不住你才对。” 活了这些年,花颜从没这样狼狈过。她浑身都在发抖,心口痛得像是被钝刀寸寸凌迟着,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 她后悔了!她早就后悔了!但她不能回头……最终,只能挤出这一句道歉。 她有预感,这句话今日不说,日后恐怕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了。 “没什么。”花颜揉了揉眼睛,勉强扯出一抹笑,“方才我见你拿着剑回来,还以为你气不过要杀了我呢。” 左耀卿无可奈何道:“你总是这样,明明是好心,嘴上也不肯饶人。这剑已认你作主,怎会伤你?” 花颜拉他起身,盯着自己右手手腕上若隐若现的红线印记,有些新奇道:“没想到结契竟如此简单,我还以为要使些厉害的法阵,原来只需心意相通便可。” “两情相悦,心意相通,殊为不易。修仙之人尤甚。” 左耀卿低下头,轻抚那条红线,感叹道:“结契简单,解契却难。轻则两败俱伤,重则……说到底,情之一字着实难渡。” 解契是件极其耗费灵力又损害心神之事,所以,为了不伤及自身,修仙者们寻觅道侣总是慎之又慎。 花颜蹙着眉,没好气道:“这才刚结契,你就想着解契了?我可告诉你,本姑娘灵根驳杂没什么修炼天赋,想解契坑我?门都没有!” 左耀卿朗笑,只当她又闹脾气,笑罢,却忍不住问出了心中长久以来的困惑:“你们合欢宗的功法诡秘至极,论理,修炼起来应该事半功倍才对,怎的你却难以进阶?” 为了这事,他曾想过许多法子。除去在各处搜集丹药,甚至还拿七宝灵芝这样的仙品当草似的喂给花颜。即便如此,仍旧无甚起色。 花颜垂睫默了片刻:“你真想知道?” 左耀卿“嗯”了一声,坚定颔首。从前他不问,是怕花颜心中不快,可如今他们两人已成了这世上最亲密的夫妻,何须讳言。 “修炼快慢,一看天赋,二看勤勉。我确实不算勤勉,可有你相助,本该早早突破金丹期才对,只可惜……” 花颜顿了顿,伏在他胸前,闷声道:“可惜我娘并不是修仙者,只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罢了。” 此言一出,左耀卿实在难掩惊诧,眉头紧锁道:“这如何使得?强行结契,岂不是违逆天道?” 修仙者虽然算不上真正的仙人,可到底与凡人迥异,生而殊途。他还从未听说过凡人能与修仙者结契的。 “结契自是无法。她是个花娘,那男人惧于家中师长,又怎会允她正妻的位子?不过是哄着她好得些快活。人界短短几载,春宵几晚,于他,根本不值一提。” 这下,左耀卿更说不出话了。花颜瞧见他的神情,勾唇浅笑道:“我早说了,你不会想知道的。我若随了我娘倒也省心,在人界浑浑噩噩混过数十年罢了。可惜,我有灵根,只是残缺不全,因此修炼起来远不如旁人。几大正道门派中,唯有合欢宗不论出身、不看天资,我便只能拜入此门。” 这些话,她从未同外人说过。若非今日下定决心,也不可能同左耀卿提及。 花颜淡然道:“百年也好,千年也罢,都是浮生一梦、须臾弹指。咱们眼下尽欢就好。” 左耀卿捏了捏她的脸颊,无奈叹息:“天下的道理到你口中也算是尽了。有我在,又怎会让你先我一步……” 说到这儿,他突然止住了话语。花颜知晓他说的是寿元一事,默了片刻,坚定道:“你不必同我赌咒发誓,今后我再不疑你。有我在,也绝不会眼睁睁看你跌入险境。” 她修为如何,左耀卿心中有数,这话他并没十分当真,转而道:“你可曾听闻过‘南山道人’?传言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身怀至宝,尤善秘法。倘若能寻到他,或许有法子修补灵根。” “就是活了十万岁的那个老妖道?”花颜轻嗤一声,“你可是世家公子,正道楷模,怎么还想着寻这种人?也不怕污了自己的名声。即便你真寻了他来,我也是不敢信的,邪术诡说到底不是正途。” “再者,他都已经千余年踪影全无了,江湖上也买不到他的消息,你想找他可比大海捞针还难。” “世上无难事。”左耀卿却平静道,“但凡有一线可能,我也要为你去闯一闯。”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十二) 这话,左耀卿并非随口一说。 之后数年,他一边带着花颜继续南下,一边沿途打探南山道人的消息,甚至还隐去了世家身份,在正气盟挂出了一道令人咋舌的悬赏令。 “十株七宝灵芝,十枚辟雷符,五件上品法器,但求南山道人行踪……” 看着墙上字迹醒目的天价告示,花颜又好气又好笑:“真是疯了!出手阔绰成这样,你是生怕旁人猜不出你的身份?” 对此,左耀卿却不甚在意:“只要能买到确切的消息,便是再追加些也无妨。” “你就逞强罢!”对于这种败家行为,花颜实在忍无可忍,“你身上有多少宝贝我能不知道?这一下都砸进去了,看你日后如何应付!” 闻言,左耀卿淡淡一笑。这些年出门在外,他随身所带确实不多,可修仙世家的家底也不是花颜所能想象的,大不了之后再抽空回趟宗门便是。 “那些都是你爹和你大哥的东西,又不是你的,怎会任你予取予求?”听了他的解释,花颜别过头轻哼道。 “即便兄长继任家主,该分的也会分清。”左耀卿正了神色,“我不会让你跟着我过什么苦日子。当年,我母亲留下的遗物早已事先划作了两份,还有我这些年积攒下的、家中所存的诸多零碎,想来足够我们日后立足了。” 他严肃道:“不该要的,我不会贪图半分;但属于我的,我也绝不会拱手让人。” 花颜默默听着,听罢,才开口问道:“若左昭恒继任家主之位,你心中……当真没有分毫不平?” 左耀卿直直地望着她,毫不避讳道:“有,但我不会与他相争。” 兄长待他之情,此生难以报答。君子立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所为当坦荡,当持正,当知恩。 “等解决完这最后一桩事,我便带你回左家拜见我父兄,道侣大典也要补上,绝不能让你颜面有失。至于往后……” 左耀卿顿了顿:“你可愿与我长居江州?” 花颜想了许多关于往后的事,压根没想到他说的会是这一件。 “你想在人界长居?”花颜蹙了蹙眉,犹豫道,“这里灵气不足,鱼龙混杂,并不适宜修仙者。” 他说在哪里除祟都一样,可人界妖邪大多没本事出来祸害一方,只是凡人太过孱弱胆小罢了。左耀卿待在这里实在没什么意义,平日连剑都用不上,更寻不到天材地宝,谈何进阶? “可我欢喜那里。”左耀卿携了她的手,缓缓道,“江州初见,心之所向。” 那里,会是他们的家。 花颜看向她与他紧握的双手,咬着唇,再说不出劝阻的话。 所以他的意思是,他要离开左家,在人界避世隐居,然后与她终老此生? 如果不是她听错了,那就一定是左耀卿疯了。 这些年来,他们在江湖上隐姓埋名,四处游历,修仙界便渐渐没了关乎左二公子的各种惊艳传闻。先前有人说他是天纵奇才,如今又有人说,许久未见他参与大比,亦不见他征讨魔族,若是真英杰何必藏着掖着,甚至于彻底销声匿迹? 花颜想,或许她早已害苦了他,只是他浑然不觉罢了。 年岁未满五十的金丹后期修者,花颜此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左耀卿偏就做到了。但凡他有一分一毫的野心,以左昭恒的天赋和谋略未必争得过他,扬名天下指日可待。 霎时,一丝隐晦的想法开始如藤蔓般疯长,牢牢缠住了花颜的心。 倘若左昭恒没了,左家自然只能由左耀卿掌控。这样,她既报了仇,也不算害他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平静的日子悄然流逝着,之后数十年,修仙界动荡不断,各类轰动一时的消息层出不穷。 第五十年,左家大公子左昭恒同妙音门大小姐乔伊水喜结连理,大典之盛况,千年罕见。 第六十年,万剑山少主暨横在征讨魔族时不幸被俘,关押于魔域地牢,剑尊数次冒险营救皆无果。 第七十年,凌霄宗云绮于宗门大会夺魁,一战成名。因其才貌双绝,上门求亲者络绎,却始终不见谁能赢得佳人芳心。 第八十年,南山道人再度出山。 …… 于是自那一年起,左耀卿带花颜暂离了人界,开始追寻南山道人的行踪。 北至幽都,南至苍梧,东至大荒。他们奔波劳苦许久,又花费了数十载光阴,才终于在极西北的太一山得见此人。 也就在这一年,左耀卿突破了金丹期最后的大关。 他当真言出必行,未及两百岁便到达了元婴境界,此等修炼速度足以教修仙界大半修者无地自容、羞愧欲死。 不过,许是之前的历练太过平顺,左耀卿这次渡劫险之又险—— 太一山是归隐之山,向来不通外界,山上凶兽甚多。花颜对此难以应付,只能靠左耀卿提剑闯出一条血路来。中途,在与一修为颇高的妖兽拼杀之时,他竟然出乎意料地进阶了,还引来了雷劫。 花颜从没见过那样可怖的雷劫。 左耀卿伤重,那妖兽原想乘机取他二人性命,却见远处天边雷声乍响,遮天蔽日的雷云骤然显现。它抬头只瞧了一眼,便立刻呜咽着落荒而逃。 “这绝非元婴修者能渡得过的,是我杀孽太重了……” 左耀卿用尽最后一枚辟雷符,拼着仅余的气力,仰头苦笑道:“看来,到底是要辜负你的情意了……我躲不过这一劫了,阿颜,你……” “闭嘴!”花颜吼他,“事到如今你还好意思教我先逃?若非你一意孤行来此……” 话语未尽,一道惊雷凌空斩下。 左耀卿连抬手抵御都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他干脆弃了手中长剑,翻身将花颜护在身下。 男人闷哼一声,浑身瘫软。左耀卿遮住了她的视线,眼前一片模糊,可她依旧能清晰感受到襟前的濡湿。 “左耀卿!” 挣开他的怀抱,满目皆是血色。她的衣裙几乎快被他的血染红,花颜颤着手压住伤处,拼命催动着微薄的灵力替他疗伤,可惜根本没有用。 左耀卿不停呕出大团鲜血,腕间的脉搏也越来越弱。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记你一辈子吗?你做梦!” 花颜哑声呢喃道:“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有活着,才能让我永远记着你……我只要你活着。” 左耀卿强撑最后一丝气力,扯出一抹笑,眸光涣散。 浑浑噩噩间,他仿佛做了一个极漫长的梦。 他望见花颜坐在莲湖边对他笑,看见下山前兄长期许的目光,回想起儿时父亲手把手教他练剑,还有早逝的母亲唱着歌谣哄他入睡的画面。 记忆中,母亲的容貌早已模糊,而他也不再是年幼的孩童。 左耀卿跪倒在她面前,伏在她的膝上忍不住落泪。 他哽咽着,同她说起了这些年的所有真心。说父亲对他的忽视,说兄长与他的离心,说他为了修炼付出的艰辛努力…… 还有花颜。 “除了您,她是我此生最爱的女人,今后也不会有任何人取代她。”左耀卿坚定道。 母亲柔柔地问:“那她爱你吗?” 左耀卿半梦半醒,心中钝痛:“或许还算不上爱,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有我。” 母亲抚上他的额发,轻叹道:“你从前总说,唯有求道可渡此生……” “子照,或许她,便是你的道。”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十三) 左耀卿睁开眼,天光大亮。 他坐起身,恍惚以为自己已然不在人世,直到他见到了屋中另一人。 “你这一觉,睡得可够久啊。” 嗓音嘶哑,语调奇异。那人转过身——原是个身形佝偻,面容可怖的老头。 他脸上,正中央,一道从左眼蔓延到右边唇角的疤痕狰狞醒目,瞧着实在不像个善人。 “南山……道人?”左耀卿犹疑道。 老头哼唧着笑了。那笑拧动了他脸上长长的疤痕,直让人看了瘆得慌,没有半分仙风道骨。 “年轻人,倒有几分眼力。难怪干得出此等残暴不仁之事。” 南山行至床边,逼问他:“不知者无罪,可你明知道太一山上皆非凶兽,还是犯下了这般罪行。活戮数十只千年修为的灵兽,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左耀卿抿唇不语。 “老夫原不该救你,该将你的尸首扔去山涧受秃鹫啃食才是正经,奈何有人肯为你舍命……” “晚辈自知罪孽深重。”左耀卿翻身下榻,半跪在地,恳切道,“只求道长怜悯告知,那位与我同行的姑娘现下何处?” “怎么,难道你以为老夫不知你二人是道侣?小子,你还太嫩了!” 南山嘲讽他的自作聪明,冷淡回道:“你跪错了人。十三道雷劫,她替你受了余下十二道,区区筑基九阶,如此自不量力,早就死了!” 此言一出,屋内霎时一片死寂。 男人微垂着头,看不清面上的神情。南山道人打定了主意教他死心,继续道:“也是难得。老夫活了这么些年,以命抵命的蠢事见过不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惨烈下场的。她替你挡劫,尸骨无存,这债,你便是还上一万年也还不清了。” 尸骨无存……呵。 左耀卿静静听着,半晌,突然低笑出声。骤闻道侣丧命竟是这般反应,南山大怒,全当他狠心无情至此,未承想男人缓缓道:“道长,你不必再说,我知晓她还活着。” 南山闻言怔住了。干枯褶皱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透出寒光,那道横跨半面的狰狞疤痕似乎也在起伏蠕动着。 不过,只是片刻,他就恢复了平静。 “小子,你昏头了。老夫凭何欺瞒于你?” 左耀卿抬起头,毫不畏惧地正视于他,反问道:“道长自诩妙手仁心,如今好不容易显出踪迹,却宁可偏安一隅而拒见远来求医之人,缘何?” “老夫出山与否,与尔竖子何干?”南山冷哼道,“她灵力低微,自然不敢独闯此处。便是无心闯了,山上灵兽也只会阻她,不会伤她。想来这姑娘定是受你蒙骗,以为太一山上凶兽横行才任你杀到这里来。如此,也算诚心求医?” 左耀卿不再同他争论,闭眸调息,翻掌运气。南山也不惧他,冷眼旁观,又见他突然召出了本命剑,不知作何用处。 往日那光芒锋锐的剑身眼下仅笼着一层微薄莹光,缥缈虚幻,显然灵力有损。但在左耀卿的驱使下,这柄剑颤动片刻,依旧如流星赶月般飞出了房门。 “我这剑,另有一主。” 听到这句话,南山果然大惊:“你还真是昏了头了……剑无二主,这样的祖宗规矩都能罔顾,亏你还是个修仙之人!小心哪日为她所杀,死在自己剑下!” 男人唇色苍白,灵力透支令他险些站立不稳:“剑灵无虞,剑主便在。道长,你我这般不过是空耗时辰罢了,不若开门见山些,全了你我所愿。” “开门见山?”南山语气阴沉,“你这是要与老夫谈条件了?” 左耀卿拱手揖道:“岂敢。” 南山看他状似谦卑却没半点诚意,正欲出言嘲讽,只见左耀卿凝住眸光,淡淡道:“道长知晓晚辈所求,晚辈恰也知晓道长所求,若皆应允,岂非两全其美?” 南山的脸色变了。 良久,他才一字一句道:“小子狂妄。老夫所求,你也敢应下?” 左耀卿遮袖微咳了两声,轻笑道:“您救我难道不是为此?千余年销声匿迹不曾出山,除了应劫,晚辈实在想不出旁的缘由。” “您寿数将近却进阶无望。恕晚辈直言,于您,现今唯有一途可扭转乾坤……” 说到这儿,他眼底精光乍现—— “九转还魂丹。” 话音甫落,周遭霎时狂风大作,乌云滚滚。 南山道人死死盯着他,两人目光相接,分毫不让。突然,南山垂下头笑了。 不是闷笑也不是朗笑,那声音尖利刺耳,像来自阴间的恶鬼,令人发怵。 “呵……呵呵……英雄出少年啊。老夫果真是一把朽木了,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南山阴恻恻道:“没错,就是九转还魂丹。普天之下,除了修仙世家尚有此丹,其余几大门派即便有,也绝不可能外传。” 左耀卿淡声回道:“可惜,那丹药至关重要,素来由长老院掌管,唯有家主有权取用。” 南山大笑:“你还和我兜圈子?老夫早就听闻,令慈乃药王谷前任谷主座下唯一女弟子。那位得道飞升前留下的宝物数不胜数,传言其中便有三颗‘九转还魂丹’。令慈未嫁时,虽修为不高,却极受老谷主喜爱,想来手中定有此物。” “左家公子,只要你能拿出九转还魂丹,那姑娘的灵根自会完好。” “老夫愿立心魔誓,以全此约。” 南山目光灼热地盯着左耀卿。自药王谷前任宗主飞升后,修仙届已千余年不曾有人再得圆满,此时此刻,他几乎都能想象出自己得道飞升时的盛况。 那姑娘的性命还捏在他手中,他不怕这小子不肯应下。 左耀卿长久不语,他偏头望向窗外混沌的天色。晦暗不明的光映在他的身上,几乎将他的影子遮蔽。而那些肮脏的黑色则疯狂拉扯着他,妄想将他吞噬。 屋内站着的老人不知活了多少年岁,几乎不能算“人”了。 作为修者,他早已忘却本心,同世间大多庸人一样恐惧死亡。这样的修者,其实已经失去了飞升的资格,即便再修炼十万年也不可能得证大道。 长生,从来都是有代价的。 他眼底的疯狂和贪婪告诉了左耀卿答案。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十四) 花颜醒时,正值黄昏。 耳边有飒飒风鸣之声,原来是左耀卿的剑护在她床边。 明明昏睡多时,身上却没有半分不适,灵力反倒较从前进益不少…… 花颜垂睫,默默在床畔坐了会儿,旋即推开房门,一幅壮丽美景尽入眼帘。 太一山巅霞光万丈,崖前,白衣男子负着手,长身玉立。晚霞双处似闻雁,他站在那儿,像站在天地相接处,无惧无畏,漫天云霞绚丽都不过是陪衬。 花颜看得痴了,一步步走近他,停在他背后牵住了他的衣角。 “左耀卿。”花颜埋首在他肩颈处,缠住他的腰,“多谢你。” 左耀卿缓缓转过身,只紧紧回抱住她。长久,他哽咽道:“阿颜,随我回家罢。” 他与她相识至今,百余年光阴,什么都不求,只求她的真心。都道天下男子多薄幸,可他想,这辈子,他再也不会用这样漫长的光阴、这样热烈的情意去爱慕一个女子了。 她就是他全部的爱意所在。 在太一山又停留半月后,花颜和左耀卿终于结束了游历日子,离开人界。 走时,南山道人满面和蔼嘱托了花颜许多事,她都一一应下。花颜很感激这位老道士,毕竟救了他们一命,又替她修补了灵根。左耀卿却冷眼看着,一言不发。 巧的是,南山道人也不怎么待见他,几乎不同他交谈。花颜忍不住好奇问道:“道长为何偏就对你这般?我受伤昏睡了一月,你们之间是不是……” 左耀卿抬手揉了揉她的发,剑眉微转:“秘密。” 花颜哼了一声,佯装气恼:“好哇,如今你倒有不少秘密了!等回了左家那还了得?若你父兄不喜我,你是不是也要编个‘秘密’出来另娶旁人了?” “放心,我已去信给兄长,他必会助我。”左耀卿眨了眨眼,玩笑道,“便是真走投无路,大不了咱们回江州去。那里山水俊秀,人杰地灵,咱们就在那里住下,生十个八个孩子,到时他们再不同意也没法子了……” “说什么胡话!”花颜捶了他一下,羞恼道,“你才生十个八个呢!当我是猪啊!” 左耀卿“啊”了一声,似有些遗憾道:“不生那么多也成,那就给我生个女儿罢。” 末了,他又补了句:“像你一样的女儿。” 一样嫣红的眸子,一样娇俏的性子,我定将这世间所有瑰宝都捧到她面前。 花颜愣了一瞬,偏过头,避开他眸光中的灼热与期待:“为何想要女儿?你们世家最重传承,若是膝下无子,二公子你可怎么向左家先祖交代?” “管那些作甚。”左耀卿半搂着她,毫不在意,“如今在大长老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个被美色所惑、自废前程的叛逆之徒。这种担子当然要落在我大哥头上。再者,大嫂已有了身孕,咱们只管过咱们的逍遥日子去。” 听到这句,花颜猛地抬起头:“你是说乔……你嫂嫂,她有孕了?” 左耀卿见她如此惊诧,恍然道:“是了!我还未同你提起过。等咱们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孩子出世,我也要做叔父了。” 花颜暗暗咬牙,袖袍下的素手指尖颤动,铺天盖地的恨意几乎要将她淹没。 乔伊水……她怎么敢…… 苍天无眼,竟给了这样一个毒妇为人母的资格!他们犯下的罪孽未赎,如今却能大权在握,琴瑟和鸣,这是什么道理? 花颜多想就此离开,不再回左家,同所爱之人浪迹天涯。可望着前方远路,她还是下定了决心。 左耀卿在一旁担忧地望着她,花颜压下心中所有暗涌,勾唇浅笑道:“如此这般,等见了面,我自然要贺喜她了。” 闻言,左耀卿摇了摇头,轻叹道:“她这人不是个好相与的。依我看,你俩的脾性不会相投,还是少见为妙。当着众人的面,你敬她三分便罢。” 敬她?花颜冷笑。 放心,她不但不会敬她,还要向她讨回从前的命债。 三日后,左耀卿与花颜行至万仙山下。 修仙之人都偏爱寻些孤绝冷僻的高山开宗立派,左家先祖则不然。正所谓“万壑有声伴天籁,千峰无语立斜阳”,此地位于中原以北,幽都以南,风光旖旎,四季如春。 花颜感受着周遭充沛的灵气,不禁赞叹道:“这样的好地方,便是个寻常凡人住下,怕也能多得十年寿数。” 难怪他们修仙世家英才辈出,住在这里,修习什么不是事半功倍? “你既能察觉此处灵气漫溢,想来灵根的确恢复了。”左耀卿先是欣喜,而后解释道,“此处可是条龙脉。” 花颜环顾一圈,挑眉轻嗤道:“你家还真信这些,难不成是从人界帝王那儿学来的?修者当专注自身,什么堪舆风水、五行八卦,不过都是障眼法罢了。” 几大门派中,抛却与修仙世家的恩怨,她最厌星机阁那群神神叨叨的胆小鼠辈。笃信占卜,一心避劫,什么可笑做派。在花颜看来,吉凶绝非天定,人定胜天。 “我也不信,不过此处确有奇异。” 左耀卿知她心思,便笑着指给她看:“喏,旁边那座长留山便是我从前修炼的地方。都道‘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相邻的两座山竟也迥然不同。那里没有半分春意,山上的雪终年不化,简直像西北极寒之地。” 听着这些话,花颜不由记起了些旧事,正欲追问,却听见远处隐隐的破空之声。 “他们来了。”左耀卿眉目一敛,负手遥望。 无论如何,他仍是左二公子,世家重礼,礼不可废。宗门得了消息,定会派人下山接迎他。 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兄长会亲自前来。 远处天边,左昭恒御剑踏空而下,快步走到左耀卿面前。他的神情依旧淡漠如昔,相较从前,更添了几分上位者的凌然气度。 不过,这一切只是表象罢了。左耀卿在近前瞧得分明,一向不动如山的兄长,此刻眼中隐有泪光。 百年未见,久别重逢,兄弟二人相对而立又都默然不语。左耀卿长久地凝视兄长,左昭恒也在细细打量着幼弟。 换作凡人的说法,离家游历前,左耀卿尚是个未经世事的弱冠少年,可如今已是个成熟男子了。 他从前并不爱着浅色,因嫌舞刀弄枪时多有不便,眼下却穿了一袭月白衣衫,玉冠束发,长剑离手,真真似位自人界而来闲云野鹤般的公子。戾气尽隐,仅余温润和煦。 这样的变化,缘何,左昭恒心中自有计较。 他已阅过了弟弟寄回的信笺,有些事情,父亲和师长容不下,他却不甚在意。来时的路上他还想,不论那女子容貌如何、家世如何,以耀卿的身份总归都是配得上的,只要两人真心相慕便好。 他旋即向左耀卿身后望去,难得有些好奇,想见一见那个传闻中“靠合欢宗媚术拐跑世家小公子”的不良女修。 花颜察觉到了他目光的投向,勾唇一笑,大大方方地抬头。然而,目光相接的一瞬,左昭恒却如遭雷劈。 他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面色惨白。 刚巧,其余下山接迎的宗门子弟跟到了近前,正与左耀卿行礼寒暄。因而左耀卿并未及时发现这边的变故。 气氛愈加诡异,花颜毫不意外左昭恒的反应,依旧十分坦然地立在那儿。 嫣红的眸,瓷白的脸,流仙裙上绣着朵朵娇艳海棠,栩栩如生,花气袭人。美人未施粉黛,如此素雅底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竟流出媚意,引得一些年纪较轻的弟子不住偷看,面色微红。 左昭恒也在看她,尤其凝在她的眸子上,长久地移不开目光。 花颜并不开口说话,她一直在等,等左耀卿转过头来注意到这边的景象—— “耀卿……”她立刻换了副神情,怯怯地躲到他身后。 左耀卿皱着眉看向兄长,回握住她沁凉的小手,轻咳了一声。左昭恒大梦初醒般,终于回过神来。 只是,他既没有觉得尴尬也没有果断移开目光,反而朝着花颜大步走去,气势迫人。 左耀卿万万没想到兄长会如此失态。他直觉不对,一边坚信兄长不会轻易为美色所迷,一边又担心他会伤害花颜。 “大哥!阿颜她……” 左耀卿赶忙挡在花颜身前,左昭恒看也不看他,灵力自袖袍间掠出,紧紧缚住了他。 没料到兄长当真会出手对付自己,左耀卿不慎中了招,一时动弹不得。他急切道:“大哥别伤她!阿颜是个好姑娘,她还救了我的命!” 缚住他的灵器名曰“定绫索”,是左昭恒的护身法宝。这物专用来对付高阶修者,不仅可以限制行动,还能吞噬灵力。左耀卿虽没感到灵力流失,一时半会却也挣脱不得。 危险步步逼近,花颜根本不退。 左昭恒不复往日云淡风轻的模样,沉着脸质问道:“你究竟是谁?” 她不答,只浅浅笑看他。 眼见一片光幕笼罩在花颜身上,左耀卿彻底恼了。他咬牙催动本命剑,剑随心动,顷刻便显现在花颜面前。其中蕴含的灵力外放,光幕渐生裂痕,最终化作无数碎尽的亮光飘散。 趁着左昭恒侧身闪避的间隙,花颜一把握住剑柄,毫不犹豫凌空斩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隔空琴音铮然而响。 琴音如刃,飞掠而过,花颜面颊微凉,忙收剑回撤。恰在此时,左耀卿也挣开了定绫索的束缚,接住花颜后顺势一掌劈出。 左耀卿环着她稳稳落地,焦急问道:“阿颜,你怎么样?” 温热的怀抱中,花颜冷静下来。她抬手一抹面颊,指尖一片鲜红。 “耀卿!你放肆!” 刺耳的破空声传来,一紫衣女子拧着秀眉,站在左昭恒身侧怒斥他们:“你大哥日夜悬心你的安危,又亲自下山迎你回家,你便是这般待他的?” 左耀卿见了此人,面上冷色稍敛:“我并非有意,只想护阿颜无虞。” 紫衣女子听他说罢,瞥了眼他怀中的花颜,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是因为这个妖女。耀卿,我看你当真被迷昏了头,还敢将她领回来,也不怕脏了左家的门楣!” 左耀卿的剑在花颜手中嗡鸣,昭示着主人心中的怒火,可花颜却始终低着头不言不语。 她的脸并非为寻常兵刃所伤,方才那声琴音还有左耀卿的态度都给出了答案——这女子,便是那妙音门掌门之女,左家大公子之妻,乔伊水。 她着一袭轻纱紫衣,飘逸灵动,可稍稍细看便能发现她隆起的小腹,约莫已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 “你为了这妖女一走了之,躲去了人界,可知修仙界中是如何传言的?” 乔伊水似乎积怨已久,愤恨道:“他们都说当年的‘左氏双杰’不过是个笑话!暨横少主为魔人所俘尚且宁死不屈,你堂堂世家公子!居然轻易为妖女蛊惑,违背正道…… “伊水!”左昭恒斥道。 乔伊水转身,含泪道:“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我要让他知道,他的兄长这些年为了他的名声,为了左家能够在正道立足,连性命都不顾了!你在正气盟中与魔族拼杀,出生入死,他呢?他只知道和女人……” “一切皆因我而起,与他何干?” 乔伊水的话语被打断。花颜站起身,毫不畏惧地直视她:“我们合欢宗虽功法诡秘,不在正气盟中,却从不逞凶行恶,何来的‘违背正道’?况且,我与耀卿已结为道侣,什么蛊惑什么媚术,只是两情相悦罢了!” “他既是你们左家的人,你们不信他,反倒偏听流言污蔑他,是何道理?” 花颜甩开左耀卿的阻拦,掷地有声道:“你不分青红皂白,一味护着你夫君,那怎么不去问问他,究竟是谁无礼在先?” 一席话,说得众人鸦雀无声。其余弟子虽离得稍远,但也听得清清楚楚。 还以为二公子同这女子不过是露水情缘,居然已经结了契?若教家主知晓了,定然不会轻饶了他们。 这回,二公子可算是惹了场弥天大祸啊。 乔伊水下意识望向身侧,左昭恒没有帮她说话,只沉沉地望向花颜。那目光里有惊疑,有探究,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化不开的哀痛—— 像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可是,她又怎么会是她呢? 方才的光幕并非为了伤人,而是一种探查术。任何伪装,甚至是夺舍,都会在此术法之下无所遁形。 她没有异状,说明她只是她,是他弟弟深爱的“花颜”。 “大哥,我想拜见父亲。”左耀卿低低出声道,“我在回来的路上方才得知,父亲他……终归是我的错,我想当面向他请罪。” 左昭恒也叹了口气:“耀卿,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不图名利,想去人界历练求道,这是好事;你有了爱慕之人,想同她共度余生,这也是好事。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离弃宗门,欺瞒父亲与诸位长老。” “继任大典一直未办,也是为了你。父亲盼着再见你一面,今日总算能如愿了。” 说罢,他复又看向花颜,目光已经恢复了平静。 “你若还肯认我这个大哥,还肯听我的劝,便将她留在山下罢。先随我拜见父亲,再接她回宗门就是。” 在左耀卿之前,花颜虽算不上处处留情,但相好过的男人也不止寥寥数个。 旁的同门都爱找些出身显赫、天赋奇佳的男修,一是为了灵器丹药,二是为了双修进度,当然,其三便是为了那难以言说的虚荣心。 长相好,修为高,在修仙界也是很能吃得开的,因而左昭恒和暨横这类年轻男修才会如此声名远扬。 可花颜不然。她不喜欢那些自视甚高的男人,总觉得出身越高,毛病越多。 她常去勾引独身游历的少年散修,不求长相厮守,但求春风一度,元阳得手便没了兴致。 别说白灵不解,就连她自己也不太明了这种想法究竟为何。许是偏爱他们身上洒脱无畏的气质,又许是怯于同外人交付真心,在她内心深处,隐隐也是向往那种逍遥自在的活法的。 刚识得左耀卿时,花颜唤他“小正经”,看似打趣,实则很瞧不起他。因为他的谈吐修养、一言一行,显然都是长年累月的锦绣富贵堆砌起来的。 就连平日里二人在榻上厮混,他也十分恪守礼法,远不如其他男修花样百出。 而且,他总是将正经修炼与男女双修分得清清楚楚,从不与她探讨合欢宗秘籍。毕竟在他眼中,“取巧邪术”永远比不上世家功法。 他越是矜贵高傲,越是在提醒花颜,他与她根本不是一路人。她同他百般虚与委蛇只是为了利用。 但后来,相处久了,花颜才渐渐有些同情他。 左耀卿自小在父兄的庇护下长大,从没经历过什么了不得的挫折,刚要出山门磨练心性便又遇见了她。一个人连水坑都没淌过,就骤然掉进个无底洞。哀哉。 花颜不信什么一见钟情,只相信见色起意。她暗暗庆幸自己出现的时机刚好,恰在左耀卿未经世事之时。若再迟上个几年,等他尝惯了情爱滋味,阅尽了柳绿花红,哪里还有她的可乘之机呢? 只可惜,或许她是他喜欢的那类女子,但他绝不是她所钟爱的那类男子。 再后来,与他消磨了这许多年岁,花颜竟开始有些恍惚——因为左耀卿变了。他负着剑,凭着一腔孤勇和满心爱意与她浪迹江湖,完全抛开了世家公子的身份。 花颜能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轻松与欣喜,甚至,与其说是她拐跑了左耀卿,倒不如说是他自己早想着离开了。 他这个人就像他的那柄剑,原先是千年冰封、蚀骨寒凉,而今却如拂面春风般缱绻温柔。 原来,他也不爱高门大族内的似锦繁花,只爱海角天边的一轮孤月。 如果他是个自在散修该多好…… 如果他不是左昭恒的亲弟该多好…… 有很多次,花颜悄悄试探他,难道真的非要回左家不可吗? 左耀卿无奈一笑,告诉她:“阿颜,父亲养我,兄长护我,我不能不顾。你是我的责任,他们也是。” 这些话,花颜能明白,他是在说他们两个不一样。因为她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所以她没有必负的责任。 彼时,她面上温柔,内心却似灼了火般叫嚣着。 左耀卿,你又知道什么? 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好兄长,她现在又怎会孑然一身活在这世上? 她原本,也是有亲人的。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十五) 左昭恒的提议合情合理,花颜寻不出半句反驳的话。可她并没有点头同意,只是平静地望向左耀卿,等着他的回答。 尽管她早就知道他会作何选择。 果不其然,左耀卿默了片刻,终是转向了她:“阿颜,你在此处等我,我一定尽快回来。” 他的目光里有浓浓的歉然之色。花颜冷笑,没接他的话。 众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去,花颜像个多余的存在一样被留在万仙山下。奇怪的是,乔伊水也没有急着离开,反倒主动同她攀谈起来。 “我听阿恒说,你叫什么颜来着?” 花颜本不想理会她,但看了眼她扶着后腰居高临下的模样,突然改了主意。 “我叫花颜。”她轻声回道。 “怪名字,有什么出处吗?”乔伊水漫不经心地问道。 花颜浅笑,颔首道:“有的,我娘很喜欢海棠花,觉得海棠花颜色正好,便取了这名字。” 她指了指乔伊水身上的衣裙,柔声道:“嫂嫂爱穿紫色吗?我娘也喜欢,只是偏爱稍淡些的雪青色。” 乔伊水听见“嫂嫂”一句,本打算嘲她不知天高地厚,后又听到“雪青”二字,秀容骤然一变。 “我不喜紫色。”乔伊水冷冷回道,“也不喜雪青色。” 她面色不善,花颜却依旧笑吟吟地搭话:“说起名字,耀卿的名字倒很好。他说他的字还是大哥起的呢。” 乔伊水道:“耀者,照也。昭者,明也。因而他们兄弟二人一个表字‘子照’,一个表字‘子明’。” “左子照,左子明……”花颜念了一遍,蓦地笑道,“我没什么才学。但依我看,还不如取个单字呢,这样念起来更顺口。” 这下,乔伊水再也忍不住了。她紧紧盯着花颜,厉声反问道:“你此话何意?” 花颜似是没料到她会介怀,胆怯万分道:“嫂嫂,对不住……我、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乔伊水虽觉得她说的话处处不对劲,但仍没敢往那件事上想。她复又审视了花颜半晌,上上下下地细打量,觉得这女子除了一张脸勾人些,实在没什么特别的,也不知左耀卿究竟看上她什么,闹了个天翻地覆非要娶回来。 她瞧不上花颜,说话自然不会客气,侧身觑了她一眼道:“实话告诉你罢,以你的出身和修为,别说是认识耀卿,就连这万仙山下都是不配踏足的。我的弟媳原该是凌霄宗的云绮,好好的婚约却被你这个野丫头毁了去,真是可恶。” “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你虽与他结了契,却没人认你这个二少夫人。你若识趣,早早离去才是正途;若是不识趣,一会儿见了父亲定然有你好看。” 两人离得很近,以上交谈几近私语,周遭自是无人知晓。 说到这儿,乔伊水又想起方才自家夫君看这妖女的眼神,狠狠警告道:“你们合欢宗的女人水性杨花,既来了此处,最好安分守己些。胆敢有旁的心思,我定会让你生不如死。” 乔伊水故意吓她,当她势弱好欺,等着看她知难而退,却不想这女子再不复方才的怯懦之色。 “这话,嫂嫂是不是常对人说?” 乔伊水怔住,只见面前的女子勾唇道:“嫂嫂如今身怀有孕,万事,还是要小心为上。” 说着,她抚了抚自己被伤的面颊:“方才嫂嫂是故意对着我的脸出招的罢?女子一贯爱惜面容,若容貌被毁,那还真是生不如死呢。” 青天白日的,花颜这话明明笑着出口,却生生激起了乔伊水一身冷汗。她仿佛才识得这人般,难以置信道:“你、你居然威胁我?以你的修为,你岂敢……” “有何不敢?” 女子眉梢眼角皆含春意,话语却似冰刃般冷酷无情:“你有左昭恒护着,我也有左耀卿护着。你夫君将他唯一的亲弟弟看得有多重,你不是不知道。” “你说,我真下手害了你,会不会死?” 她悠悠自答:“我想,应当是不会的。乔夫人,你的命和腹中孩子的命可比我金贵多了。” …… 左耀卿回时,花颜一人孤零零立在原地。 他微锁着眉头,习惯性去牵她的手,却被她避开了。左耀卿知道她心中不快,只好讪讪地收回手:“其余人呢?” “你说呢?”花颜冷笑,“自然是被你大嫂带走了,难不成还能被我藏起来了?” 还不待左耀卿说什么,她继续噙着讽笑道:“也是,你大嫂说了,合欢宗女子一贯水性杨花,我又怎能教她失望?方才瞧着正有几个长相俊俏的小哥,自从跟了你,我可是许久未得元阳了,原该携他们离开此处欢好一番的。” 这下,左耀卿面上的神情也变了。他默了好半晌,勉强压住怒意道:“阿颜,你非要说这种话怄我吗?” 花颜突然觉得很没意思,懒得再同他争吵什么。总归,他们离分道扬镳也不远了。 “你来接我,可是你父亲愿意见我了?”她淡淡问道。 见她不再纠缠之前的话题,左耀卿语气是难掩的欣喜:“他同意我们的婚事了,还说要替我们筹办道侣大典,咱们今后就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了……” “左耀卿。”花颜打断他,“那你许了他们什么?” 左耀卿愣了一瞬,不甚明了地望向她:“你说什么呢?” “我说,你究竟许了什么!”花颜突然发了火,“换句你能听明白的,你是不是当着他们的面发了心魔誓?” 左耀卿终于装不下去了,他急着去抱她,却只抓到她的一片衣袖。 “阿颜,你听我说。”他急切地同她解释,“这根本算不上心魔誓!我只是答应父亲,今后留在宗门效力,辅佐兄长。这难道不是我们早就约定好的吗?你也说过的,只要同我在一起,去哪儿都好……” 果然如此,一切都偏离了花颜的预想。 “你为何要答应?”她抵着她的胸膛,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 “自然是为了你!”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拥在怀中,“我本就不想当什么家主,大哥已经继任了,父亲病重,我只想守着他尽孝!” 左耀卿哽咽道:“若父亲他不在了……我就只有你和大哥了,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啊!阿颜,今后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但如果有得选,我不能让你永远过漂泊无定的日子。” 花颜摇摇头,神色恍惚:“可这里,不是我的家。” 她以为的家,从来就只有他们两个人罢了。他的亲人,与她何干? 不知哪来的勇气,花颜挣开了他的怀抱,不带丝毫感情地望着他:“左耀卿,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执念是什么吗?” 左耀卿心口猛跳,只觉得这回吵闹不似以往,她面上的神情是他前所未见的陌生疏离。 “我不想知道。”他斩钉截铁道,“你也别再拿话激我。” 花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幽幽道:“二公子,你也顺心够了。我得让你知道,世上之事并非都能尽如你意。这些话,我存在心里许多年也很不易,今日说出来,咱们就此撂开手。” “其实,从一开始在江州与你相识,都是我安排好的。” “你大哥已经有了婚约,我便只好故意接近你,博取你的信任。我与好友有一场赌约,赌注便是你。” “多可笑啊,你以为我是真心爱慕你?我只是想傍上世家!想做家主夫人!所以我在你身上耗费时间,与你结成道侣,随你在人界游历……一切都是为了等你登上家主之位!” “你既立了誓,此生绝不能违背誓言与左昭恒相争。左耀卿,我的执念永远都不可能达成了,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 “我们,就此别过罢。”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十六) 春荣忽已衰,夏叶换初秀。 万仙山,清平居,小撰独自一人提着食盒叩响了房门。 “夫人。” 片刻之后,房门无风自开。 小撰低眉顺眼地将东西呈了进去,一一摆好在桌上,很快,又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从始至终没敢朝内室多瞧一眼。 出了院子,小撰整个人彻底松懈下来。身后篁竹清雅,曲径通幽,他回望了一瞬,不禁微微叹息。 “……这位少夫人来了可有三年多了吧?整日窝在房里连门都不出,真不晓得是个什么性子。” 灶房内,众人见小撰提着空盒回来,忍不住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嘿,什么少夫人?教那边听见了,小心拔了你的舌头!” 一人暗暗指了指北面,似真似假地告诫道:“大少爷继任,那位生了家主长子,又是高门明媒正娶来的,说话且都放仔细些!咱们这儿可只有一位正经夫人。” “……也是,怪她命不好。来时正赶上先家主仙逝,办不得喜事,没过多久西边魔域就起了战乱。虽与二爷结了契,倒也没见二爷多在意她。这不,打了三年的仗,瞧着连一封书信都没寄回来。” “……她不是合欢宗弟子吗?倒不如一走了之,何必在这里苦等。依我看,她对二爷也算不得真心,只是贪恋世家富贵罢了!” 众人哄笑。 小撰倚在门边,默默听了他们半晌的八卦,终于忍不住开口辩驳道:“你们知道什么!她既与二爷结了契,那就是左家名正言顺的二夫人。西边战事一直吃紧,如今好不容易才停战,二爷不寄书信怎么了?若家主亲去,怕也没功夫顾上这些。” “呦,看把你小子急的。”一人阴阳怪气道,“你不就给她送个饭吗,她许了你什么好处?你小子来这儿满打满算才三年,少不懂装懂了!我可告诉你,当年先家主临终前就因为这女人,逼着二爷赌咒发誓……” “发什么誓?”众人好奇难耐地追问道。 话已出口,那人略觉不妥,压低声音道:“我爹在先家主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他说,家主早知这女子心怀不轨,却又不能随意处置了她,便让二爷跪在祖宗牌位前起誓——一旦发觉这女子对左家有异心,定要亲手取她性命。” “啊!” 众人顷刻哗然,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狠绝的誓言。 阿撰在一旁听见,只觉得浑身冰寒透骨。 怎么可能…… 无论如何,他们可是道侣啊!二爷怎么能发这样的毒誓? “如此说来,她还真是个祸害。”世家阴私颇多,众人咋舌道,“难怪留她到现在。便是她想走,怕也不能走了。” 二爷即将凯旋,府内提早半月开始布置,处处弥漫着喜气的氛围。 阿撰又去了清平居。可是这一回放下饭菜后,他并没有立刻离去,因为他听见了从内室传来的幽幽琴声。 事实上,那琴声并不精妙,只能算勉强入耳,与大夫人的妙音诀相比有天壤之别。可阿撰却听入了神。 一曲毕,意犹未尽。 “多谢你。”内室传来这一句。 阿撰一怔,这是他第一次听见这道轻灵嗓音。三年来的每一日,这位夫人都从未同他说过一句话。 他的目光越过层层珠帘,透过点点烛光,想要看清内室那人,可惜仅隐约瞧见一抹略显暗淡的嫣红色裙边。 “夫人何故道谢?”他鼓足勇气道,“在下不过是按吩咐送些饭菜……” 旁人都笑他领了份没用的差事,讨不得主家欢心,可他不在乎。因为他知晓自己是欢喜的。 女子回道:“你说的有理,那么便当我是谢你方才赏耳一听罢。” 阿撰踌躇片刻,问道:“很好听,这是什么曲子?” “你们修仙者不晓得,这是人界的曲子,倒也并非大家所做。” “许久未弹了,今日捡起果然十分生疏。” 女子这样答,阿撰觉得十分怪异——她不也是个修者吗? 天色渐深,他该走了。阿撰期盼她能问一问他的名字,那女子却转而道:“外面悬了好些红绸灯笼,今日我还听见了爆竹声。烦劳告知,可是府里有什么喜事吗?” 阿撰下意识点了点头,突然想起她不在自己面前,复又开口解释道:“二爷他……应当过几日便要返家了。” 闻言,女子果然沉默了许久,久到阿撰以为她不会再接话了。 好在最后,一切沉默都化为一声叹息:“他胜了吗?” “胜了!”阿撰坚定有力道,“是大胜。魔族败退千里,连暨横少主都被救了出来。可惜暨横少主腿伤难愈,今后修为怕是再难精进了。” 听见这话,不知记起了什么往事,女子竟轻笑出声,意味不明道:“那他应当是很扬眉吐气了。” 阿撰猜不透她的意味,想了想又道:“此番除了万剑山,宗主们都坐镇不出,另派一人领兵前去。论战功,就连星机阁的闻公子也比二爷略逊一筹。” 女子似乎不是很在意战况如何,只道:“多谢告知,我有些乏了。” 这是无意再与他交谈下去了。 阿撰低着头退到门边,临走前,他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开口劝道:“夫人,昨日家主率众前去接迎二爷,您为何不去?家主为人和善,倘若求一求他,说不定……” “接与不接,有何分别?”女子冷冷打断他,“我只盼此生都不再见他。” 当夜,花颜未用晚膳,早早便梳洗上榻了。 她的心乱得很。 一局棋下到最后,往往比的是谁更能沉住气。她在这里禁闭了三年,原以为自己的心早就不动如山了,可到了最后时刻,还是不住地担忧。 接下来每一步,她都已经谋算好了。但世不如意十有八九,总有意料之外的可能。 她的灵根虽已完好,可合欢宗修炼靠的是双修之法。这三年来,她的灵力增长微乎其微,将将迈入金丹期罢了。真要拼杀起来,恐怕左家随便一个勤恳弟子就能解决她,更遑论报仇后顺利出逃。 所以,她眼下唯一的胜算,只在…… 想着想着,困意渐浓,她独自一人拥着锦被昏沉而睡。 初秋时节,夜风微凉。 约莫四更时分,花颜被窗外一阵寒风吹醒。她迷瞪瞪睁开眸子,正要起身阖窗,不想竟直直望见了榻边坐着的一道身影。 今夜也不知怎的,外头风阵阵地刮个不停,周遭烛火都灭了,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她只着了寝衣,不禁瑟缩了一下,又轻轻咳了一声。 榻边的男子没有说话,径直起身行至窗边阖上了窗扇。清亮的月光丝丝缕缕透进屋子,他立在那儿,身姿挺拔,像一柄未出鞘的剑,孤绝傲然。 恍惚间,花颜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初识左耀卿的那几年。很多个晚上,她睡后,他也是这样站在窗边望着明月,怅然想些什么。 这个男人,当真好手段。 他将自己晾在这里,并不使人看管,因为料定了她根本逃不出万仙山。刚开始,她不停同他争执吵闹,甚至拿性命威胁他。可时间一长,她求死的心越淡,极度愤怒过后就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再后来,他竟直接撂开手打仗去了,将所有不安留给她一人。 他关了她半个月,左誉死后,他又守孝三月,去魔域前只来过一次,还被她泼了一身滚烫的茶水。 当时仆人们躲在屋外,听花颜破口大骂,问候了左家祖宗十八代,人人噤若寒蝉。 可左耀卿并不怎么生气。那时他还没脱去孝衣,一身刺目的素白,冷冷听她用尽各种恶毒的词句诅咒自己的父亲和兄长。直到她彻底闹累了,瘫坐在榻上,他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们合欢宗女人,果然都是些没有心肝的婊子。” 花颜霎时睁大了眼睛,她气得直发抖,咬着牙道:“你以为你有多高贵?我是婊子,可你还不是被婊子骗得团团转!” 左耀卿轻轻笑了一声,抬步向她走去,旋即一把将她扯下了榻。花颜跌坐在地,盯着他一尘不染的衣摆,霎时悲从中来。 左耀卿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但对她,一贯耐心奇佳。他蹲下身,男人素白的领口被她泼上去的茶水染污,腰间长剑垂地,却无损他半分贵气。 那个全心全意爱她的左耀卿终究被她亲手毁了,今后,他只会是左家的二公子。 他凑近她的耳畔,语调微扬:“我说过的,如果你敢背叛我,我一定亲手杀了你。但我发觉这般太过便宜你了。” 他勾指撩起她一缕长发,嗓音缱绻又几近无情:“我是真的很爱你这幅身子……” 花颜扬手就要打他,反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俯身压上。 左耀卿并没将她抱上榻,就在地上,以一种极端屈辱的姿势要了她。明日他出征,今日就是故意来发泄羞辱她的。 花颜自以为将欢爱之事看得很淡。自打入了合欢宗起,从来都是你情我愿;和左耀卿在一起后,处处也都是以她的感受为先。她头一次知道,原来“被迫”和“不尊重”是这样痛苦。 她哑着嗓子哭了很久,左耀卿却一点都没有怜惜她。她骂他、咬她,甚至想要用术法杀了他,可左耀卿浑不在意。他身上最不缺的就是灵器法宝,论及术法,他也比她高明得多。 直到后来,他将她的双手束在床头,拉开她的双腿直入后穴。花颜彻底恼了,不顾一切哭喊道:“左耀卿,我当年怎么会瞎了眼看上你……你比你兄长差远了!你一辈子也越不过他去!” 闻言,左耀卿立时停了身下的动作。花颜以为自己终于败了他的兴致,刚想略松一口气,却听男人在她背后阴鸷道:“哦?是吗,听你这话倒与我大哥十分熟稔。” “难道你忘了不成?那日他初见我,便对我颇有兴趣。” 花颜冷笑道:“可惜你为人气量太小,不然,我也不介意留下来侍候你们兄弟二人……啊!” 下一瞬,左耀卿一把抓起她的长发,恶狠狠道:“我世家子弟清贵守礼,从不逾矩!何曾似合欢宗人秽乱纲常!” 他没有抽身离开,而是更用力地占有她。花颜呜咽着,死死咬住唇,不肯发出任何呻吟声。 她早该知道的,什么清贵守礼、从不逾矩……狗屁! 他们世家子弟一贯虚伪,不过都是群衣冠禽兽罢了!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十七) 屋内,烛火骤亮。思及从前,花颜对他更加没有好脸色。 “你来做什么?”花颜冷冷道,“难不成在外面没有女人替你疏解?” “你就是这样想我的!” 左耀卿解了披风丢在一旁,大步向她走来,怒火难遏,“前线收缴未完,我瞒着所有人不眠不休赶回来,你就同我说这些?” 男人现下风尘仆仆,眼底微红,浑身沾满了浓重的血腥味,甚至有几分狼狈。在战场厮杀久了,再温和的人都会涌上压不住的戾气。 “你还指望我同你说什么?”花颜忍住不去看他,强迫自己心硬血冷,“想来你很失望罢。将我晾在这里三年,却能没如你所愿磨出幅柔顺性子来。何苦这般,倒不如同我解契,大家就此散了干净。” 男人死死盯着她,半晌,寻不着丝毫破绽。 他被气得不轻,阴沉着面色道:“阿颜,你够狠。论狠心,我不及你的万一,可你也别错看了我!” 他解下腰间的配剑甩在桌上,铿锵的声响砸得人心里发紧。 “山下法阵只有门内弟子能破,我现在就给你机会。杀了我,拿着这把剑,你就能离开万仙山。” 闻言,花颜的眸光不由得定在那把剑上—— “杀了你?”她嗤笑道,“左耀卿,你明知道剑认两主却以你为先,我若真想杀你……” 她抬起手握住剑柄,剑身嗡鸣着却始终无法出鞘。见状,左耀卿面色惨白。 他颤着声,缓缓道:“你与我,当真离心至此,连我的剑都不愿让你拔出了么……” “它是上品灵器,看来比人还识相些呢。”花颜伸出右手手腕,腕间原本灵动鲜艳的红丝此刻已渺然欲断,“想来你的也是如此,所以你才急着连夜赶回。” “左耀卿,解契罢,不要逼我强行断了它。这样你我都有性命之忧。” 如花颜所料,左耀卿不仅不肯解契,甚至连夜拂袖而去。 左昭恒亲自迎他凯旋,他自然不能让他兄长颜面有失。无论如何,他都得赶在左昭恒之前与大军汇合,而后再一同返还。 花颜坐在隐隐绰绰的烛火下,轻抚腕间红丝,蓦地笑了。 这个傻子…… 他带走了剑,披风却还丢在地上。花颜附身拾起那件披风,望着上面暗沉的血迹,良久,终是默默收进了自己的灵袋中。 左耀卿回府那日,场面实在热闹非凡。正巧又赶上那位小少爷的生辰,左家一贯讲究面子排场,干脆大摆三天宴席,广邀各宗各派的道友前来。 如今修仙世家双杰俱在,一时间风头无两,上赶着讨好的修者犹如过江之鲫,山门都快被踏破了。 然而,一切热闹都与花颜无关。她依旧独自一人住在清平居,几乎快被所有人遗忘。 直到第三日晚上,她正要就寝时,左耀卿又来了。 他酒量极好,好到花颜从没见他醉过半分。眼下也不知被灌了几天,竟连站都站不稳了,刚进房门就紧紧搂住她,一声迭着一声唤她“阿颜”。 这下,花颜准备好的各种说辞全没了用武之地。和酒鬼自是没什么道理可说的,说了他也理解不了,于是她只得沉默着回抱住他。 左耀卿虽然走路踉跄,记路倒是非常准确,拉着她就进了内室。花颜被他满身酒气熏得难受,好说歹说才哄着他去了净室,又废了大力气才将他拖上榻。一番折腾下来,连一丝睡意都无了。 他就躺在她的身旁,鼻梁高挺,眉目沉静,是难得的毫无防备的稚气模样。花颜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趴在他胸膛上,小声问道:“左耀卿,你不生我气了吗?” 她看得出,他醉得实在太厉害,所以一点也不怕他明日记起。 左耀卿的神智并不清晰,也听不明白她问什么,只下意识将她圈在怀里。就像从前的很多年、很多个夜晚一样。 花颜鼻尖一酸,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平静安稳的时光了。 她的心很冷。在这个世上,只有左耀卿的怀抱能给予她一丝暖意,不过,终究也是不可能长久的。 左耀卿的胸膛微微震动。花颜抬头看他,见他似乎被梦魇住了,便唤了他几声。左耀卿长睫轻颤,半睁着眸子,看见是她,轻声呢喃了几句。 他说得太过含糊,花颜没听清,还以为他是要茶水喝。正欲翻身下榻,却被男人一把拉住了手,又拽了回去。 他靠在她颈间,语气非常委屈,小心翼翼道:“阿颜……我是在做梦吗?” 花颜身子一颤。 他哽咽着,继续道:“我梦见你要走……你不会的,对吗?你答应过我的,等一切结束,我们就回家……” 曾经,即便是在命悬一线之时,花颜也没见他落过一滴泪。他总是挡在她身前,坚定无比地护佑着她。 左二公子生来便是天之骄子,如今更加惊才绝艳,在修仙界杀出了自己的名声,不逊于父兄半分。可此时此刻,左耀卿竟然像个脆弱无比的孩子,靠在她怀里不住地啜泣起来。 “……我还未带你去祭拜母亲。阿颜,你知道吗,她同你一样,是个十分洒脱恣意的女子,可父亲却不爱她,只爱她的出身。” “……魔族凶残,只差一点,那一剑再偏半分,我就不能活着回来见你了。我若被杀被俘,你又该怎么办?” “……你还没有见过成简罢,你是他叔母,见了一定会喜爱他的。我们的女儿,想来定会比他生得更好。” 酒后吐真言。花颜浑身发抖,她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她得让他清醒过来。 “左耀卿,你醉糊涂了,我们不可能有孩子的。”花颜一字一句道,“永远不会。” 然而酒力未散,男人依旧试探着去吻她,欲色渐浓。 花颜想要下狠心推开他,可唇齿缠绵间,她又听见左耀卿说了最后一句。 “……江州的那片莲湖,我已百年未见了。” 第二日醒来后,左耀卿头痛欲裂。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来的清平居,又是怎样同她滚到榻上的,可望见花颜满身的痕迹,一切也都没必要再多做解释。 他骗不了自己的真心,既然不愿意放手,那感情这件事总归要有一个人先低头。 自花颜翻脸后,左耀卿头一回软了声气。他想,闹了这么久,也该够了。且当花颜从前同自己虚与委蛇全是利用,可他就不信,难道当他的左二夫人就一定比当家主夫人逊色多少? 兄长自继任后事务繁重,这些年也不知怎的,道心不稳,以至于修为长久停滞不前。虽说他眼下还不能超越兄长,可假以时日,他的修为与战功都会比兄长更加显赫。 她爱慕虚荣又怎样?整个修仙界也难找出第二个比他更有前途的男修,他会满足她的全部虚荣。 可听了这些,花颜根本无动于衷。她避开左耀卿眸中显而易见的讨好与期盼,冷冷回道:“发泄完了便滚罢,以后别再到我这里来了。” 左耀卿看着她面上浓浓的抗拒与嫌恶之色,觉得平生所受的最大耻辱也不过如此了。 一个男人可以为了心爱的女子退让,可他决不允许自己像条狗一样跪在她脚边摇尾乞怜。 他的底线在哪,花颜再清楚不过。果然之后许久,左耀卿都没再到她这里来。 他不来,花颜也不担忧。她开始习惯于每日晚间抚琴,不多不少,只半个时辰。曲子却始终只有那一首。 又一日,阿撰午间来时劝她:“夫人但凡把研习音律的苦心用三分在二爷身上,也不至如此。这段时日,二爷总把自己关在静室里修炼打坐,一坐就是一整夜,再过不久又要去长留山上闭关了。” 花颜听了,随口应付道:“那你记得替我恭祝他修为大进,早日得道飞升。” 阿撰头一回听人把“得道飞升”说得像“速速去死”,他立刻摆了摆手,不敢再劝。花颜知他本性纯善,想了想,放缓声气道:“这样罢,劳烦你今日晚膳后,替我送些糕点给他。” 阿撰难以置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地重复道:“送些糕点……给谁?给二爷吗?” 花颜含笑点了点头:“不错,你就直说是我的意思。” 用过晚膳,花颜净手焚香,端坐在琴案旁。 指尖流泻而出的阵阵琴音哀婉动人,这首曲子,她早已烂熟于心。花颜完整无误、行云流水地奏完了一遍,可第二遍一起头,她便弹错了一个音。 窗外,已是深秋。竹林枯黄萧索,一片衰败之景。 她淡声道:“来者若是君子,大可现身一见,何须藏头露尾?” 话音落下,恰有一缕瑟瑟秋风拂过琴弦。左昭恒立在窗前,面容平静地望着她:“你早就发现我了。” 这话不是询问,而是肯定。花颜蓦然一笑,轻柔道:“兄长说的是何时?是方才,还是数月前?” 闻言,左昭恒也笑了。他甚少露出这般神色,恍惚间,花颜才发觉他们兄弟二人的相貌竟是这般相像。 只不过,眼前的男人毕竟是真正大权在握的上位者,涉世已深,即便微笑也带着深沉的压迫感,不是她能随意哄骗的。 “以你的修为本不应发现,你早就料定我会前来。” 左昭恒不在乎这是自己名义上弟妹的居所,抬手撩开内室的珠帘,缓步走近:“这曲子,究竟是谁教你的?” 花颜起身行了一礼,不紧不慢回道:“兄长听惯了嫂嫂的琴音,我这曲子自然入不得耳了。” 左昭恒没空同她兜圈子,干脆将话挑明,毫不避讳道:“你像她,却终究不是她。她已故去多年,我也已经成家有了妻儿。我自问当年没有对不住她,一言一行皆出自真心。虽不知派你来左家的人是何目的,但若想借机引诱我,恐怕要落空了。” 听了这话,花颜终于明白他与左耀卿最大的差别在何处。 无论是爱还是恨,左耀卿都不屑于欺骗旁人,更不屑于欺骗自己。而这个所谓光风霁月的男人,竟然能够虚伪到连自己都骗。 花颜突然有些佩服左昭恒,佩服他的定力之坚。这人,才是真正的心硬血冷啊。 当年之事,她不知道他究竟清楚多少,若她将一切都撕开,他是否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之心呢? 不过,眼下显然还不是时候。 花颜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行至桌前,沏了一杯茶水递给他:“兄长且尝尝看。” 左昭恒并不惧她,十分坦然地接过茶盏。 饮毕,他难掩惊诧:“乌茶,你竟连这个都知晓。” “你们兄弟二人真是一样的自负。”花颜摇了摇头,颇为怜悯的看向他,“你记得她爱喝乌茶,却从不知晓一切都因为我。” 这下,左昭恒再难维持一贯的平静淡然了。他欲追问,却又敏锐地察觉到不远处的异状。 犹豫片刻,他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意味深长地看了花颜一眼。 “这曲子,平日还是少弹为妙。” 故事一:落跑的修仙世家小公子(十八) 左耀卿来时,看见花颜在收拾桌上的茶盏。 他眉峰微蹙瞧了片刻,冷不丁开口道:“你晚间从不喝浓茶。” 花颜手中一顿,面上半点异状也无:“突然想喝罢了,难道你连这都不许?” 左耀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也觉得自己太过敏感了。他踱了几步,忍不住问道:“今日的糕点是你让人送的?” “不是我还能是谁?”花颜没有什么好脸色待他,自顾自道,“难不成不合二爷您的胃口,非得寻些凌霄宗云姑娘那里的糕点才能入得了您的口?” 左耀卿被她呛了一通,却并不气恼,这样别扭又熟悉的语气反而让他放松了许多。他甚至隐隐含笑道:“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唯有你记到现在不忘。” 当晚,左耀卿并未留宿,略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可自那日起,花颜的境况便大不相同。左耀卿不仅常去看她,甚至还默许她自由出入清平居。除却不能离开万仙山,几乎没有什么限制。 花颜投桃报李般,虽不至于小意温柔,倒也不再像以往同他争吵不休。 所有人都以为她的时运来了,就连左耀卿都当她服了软。 女子嘛,终究是善于妥协、易于心软的。古往今来那么多出嫁女不情不愿、委曲求全,可最终不还是生则同衾、死后同穴? 左耀卿默默打算着,待花颜的气彻底消了,再与他有了孩子,想来总会回心转意的。她是否爱他于他而言早就不重要了,只要她能够陪在他身边,一辈子,不过转瞬即逝。 面对元婴中期这一关,左耀卿谨慎万分。 他体内的灵力早在半年前就几近漫溢。战场上杀伐过重,魔气横行,数次诱他在危急之时冲关,幸而都被左耀卿用秘法生生压制住了。 上回渡劫,若非南山道人出手相救,恐怕他和花颜早就成了白骨一堆。然而,这样死里逃生的结果也是有代价的。 旁人都惊叹于他修炼神速,唯有兄长看得分明,他现下状况险之又险。 “此刻冲关,进阶之率不足五成。”左昭恒如是道,“你伤势未愈,魔气未除,万不能急于一时。理应先稳住根基,再徐徐图之。” 除却斟酌兄长之见,左耀卿反复思量,终于赶在立冬前卸了宗门内所有俗务,交代了些要事,便欲前往长留山上闭关。 双亲已故,兄嫂那里不需要他费心,他放不下的就唯有花颜一人了。他原想不告而别免她担忧,可临行前一日,他犹豫许久,终究还是去了清平居。 去时,花颜正坐于榻边收拾衣物。 左耀卿立在她身旁看了半晌,低低开口道:“这冬衣此时穿来尚早,理它作甚?” 花颜回望他,平静反问道:“你说过的,长留苦寒。不带些厚实的衣物,我又怎么在山上度过这一季凛冬?” 闻言,左耀卿愣住了:“你……要随我前去?” 很快,他又皱眉否决道:“不可。我欲闭关三月,出关已是来年,你且在家中安心等我便是。” 花颜停了手上的动作,缓缓起身。她只及他胸口的位置,偏过头,抬手勾住了他腰间悬着的剑穗。 她轻声道:“以往冲关你从不避我,这一回,你又怕什么?” 男人身子一僵。 花颜继续道:“我猜,你是怕自己再也回不来了罢。既如此,你若不带我同去,说不准眼下便是咱们最后一面了。” 他一把攥住她沁凉的手,戾气上涌,恨声道:“你自是盼着我再不回返,好从此脱身!阿颜,你还以为自己能离开吗?若我死了,定然……定然……” 他吸了口气,咬着牙,仿佛费了极大的力气、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吐出余下半句。 “我绝不留你独活。” 男人掌心火热,用力扣紧了她,可花颜却听出了他暗藏的所有颤动与不安。 于她,威胁是最无用的,因为她已经没有什么值得被胁迫的东西了。 左耀卿果真带她去了长留,相伴他们二人的,只有漫天遍地的肃雪寒冰。 虽说早有准备,可以花颜的修为,面对这座仙山上无孔不入的凛冽寒气,终究还是难以招架。进入石门闭关前,左耀卿看了眼蜷缩在洞府内瑟瑟发抖的花颜,什么也没说,将一物留给了她。 是他的本命剑。 花颜独自抱着剑,感受着周遭环护的灵罩,凝望他渐渐消失在门后的身影,苦笑着落了泪。 她在长留山上住了七日。身为天灵根修者,最要紧是静定之极,方能以天养神、稳固根基。七日,足够左耀卿收心离境,彻入无物——而她也该走了。 左耀卿将本命剑留给她,是为护她周全,也是笃定她无法越过正主随意驱使此剑。她与他已经离心,连剑鞘都难以拔出,这是他亲眼见过的。 花颜心中叹惋,自负,会成为他们兄弟最致命的弱点。 长约三尺,脊有冰纹,灵为霜华。花颜握着他的本命剑,闭了闭眸,玉腕轻动,顷刻便抽出了锋刃。 终究只是件器物罢了。剑随心动,她的真心,从来只有她自己知晓。 这是一柄极品灵剑,虽然在她手中显得有些暗淡无光,可在左耀卿的手上几乎可以称作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剑锋所指之处,不知斩灭了多少亡魂。而今日,它所要沾染的,是她的心头血。 明晃晃的寒光映在她嫣红的眸中,一声铮然飒响之后,她竟毫不犹豫将剑尖送入了自己的心口。 好冷。 花颜死死攥着剑柄,狠下心来,又让那剑尖深入半寸。 霜白色的冰纹骤亮,剑气势如破竹般侵入体内。她的血顺着那纹路,缓缓地、蜿蜒流过。 很快,她的嘴角也开始溢出鲜血,缕缕鲜红浸透了胸前衣襟,滴落在地,绽出血色的花。 她一边发抖,一边轻轻喘气,觉得浑身的温热都快被剑灵夺走了。 可是她没有办法,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你也算帮了老夫一把,老夫赠你一言。姑娘,若想达成心中所愿,需得借助一件外物。” “……那左家小子精于算计,却罔顾规矩,将最大的把柄亲手递到了你面前。世人只知剑认二主始终以原主为先,可若其中一主命不久矣,便可越过原主驱使此剑。” “……以心头血养之,你便能用他的剑,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