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曲十八章》 “陈四火” 祝小舟被推入一个空白的世界。 那里没有思想,没有情绪,她漂浮在水面上。 过了大约十分钟,丢失的感官才重新回归。 祝小舟睁开眼睛,望着落地窗外璀璨的夜景,霓虹灯循环变换颜色,每种颜色都那么好看。 房间里飘荡着叫不出名字的乐曲,调子轻快闲适,有些催眠。 她不想说话,也不想动。 陈燚也始终没有打扰她。 他拾起散落在地的衣服,拉开门出去,又推开门进来,坐在床尾的沙发上。 祝小舟拥着毯子坐起来,毯子下她不着寸缕。 她看见男人赤裸的脊背,肌肉线条起伏如丘陵,脖颈上、肩背上,有几处抓挠的痕迹。 刚才做得有点激烈。 她不够配合,他也不够温柔。他报复似的决绝地劈开她的身体,她用指甲和牙齿还给他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 他坐在那儿看手机,桌面上放着一瓶酒和两只细长的香槟杯。 “陈总,可以给我一杯酒么?” 她从不饮酒,但此时喉咙干燥、微微发痛,急需滋润。 陈燚没答,回头,视线轻飘飘地扫过来。 他的嘴角和眉梢眼角都是柔和的弧度,祝小舟看不懂这情绪,它不是轻佻、不是得意,而是一种猛烈挣扎后的平静,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似乎又带着点悲悯和忧郁。 这副表情,竟使他看起来更加英俊、迷人。 他倒了半杯酒递过来,酒液是清透明亮的浅金黄色。 祝小舟浅啜一口,酒液入口柔顺,带着清甜的果香和花香,她意外极了,仰头将半杯酒喝光,心想,借酒消愁也没有那么不堪。 至少比乱性好得多。 手里的酒杯被抽走,陈燚弯腰吻了吻她的脑袋,让她躺下睡觉。 她睡不着,想要离开,拥着毯子挪去床尾,拿过沙发上迭好的衣服一件件穿回去,内裤、胸罩、衬衣…… 陈燚静静地看着她,“你要走吗?” 他大概确实吃饱喝足了,绵软的嗓音带着几分餍足和沙哑。 很性感,很温柔。 祝小舟坚如磐石的心倏地恍惚了一下,许久,才抿着唇从喉间发出一个音节,“嗯。” “很晚了,别走了。” “我得回去。” “你还是不肯答应我。” “这重要吗,陈总?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什么目的?”陈燚忽然起了脾气,扳过她的身子,逼视着她,“你小小年纪,怎么修炼出这么一副铁石心肠?” 我年纪不小,祝小舟无语地想。 衬衣扣子扣到第三粒,被他抓住手腕。 她无力挣扎,只是麻木地看着他,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巨大的愤怒与悲伤,像一团猛烈燃烧的火焰,他盯着她的眼睛,想要看进她心里去,想要把她的心墙烧成一抔灰。 祝小舟愧疚地转开脸。 “留下来,好不好?” “我得回去。” “你后悔了,是吗?” 祝小舟艰难地摇摇头。 陈燚忽然一笑,双手捧住她的脸,她脸庞的线条完美契合他掌心的弧度,他的目光像一片从空中悠悠飘落的丝绸,柔软却又沉重,令她几乎忘了呼吸。 头顶柔和的光线照进她眼睛里,面前的一切都像镀上一圈金边,祝小舟心神更加恍惚了。 散发着金光的男人说:“回答我一个问题,不然不放你走。 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祝小舟知道自己固执又无趣。 就像两个小时前,她自愿来到陈燚的地盘,躺到他的床上,却始终放不开,身体像受惊的蚌壳紧紧闭合,抗拒一切探访。 也像现在,陈燚向她乞求一点温存,她却只想逃离。 宾利穿越半个南江市区,停在老街上一处巷口。 已过十点,老街依旧热闹非凡,宵夜的食客熙熙攘攘,店家迎来送往,小电驴此起彼伏地按着喇叭,与丰富的、浓郁的食物香气共奏一曲交响乐。 陈燚倾身过来解开她的安全带,旧话重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祝小舟不想讲话,疲倦地摇摇头。 “那我送你上楼。” 她还是摇头,推开车门下去。已经走进小巷,人从后面追上来,握住她的手。 周遭都是人,她不想弄出什么太大的动静,没有挣扎。 陈燚低头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他欲言又止,许久,却只说出四个字—— 晚安,小舟。 这注定是个失眠的夜。 祝小舟趴在床上,下身异样的感觉还在提醒她今晚发生的一切,她懊恼极了,她意识到自己因为冲动做出了错误的决定—— 故事的起因,要追溯到七个月前。 二月,春节长假刚结束,光华建筑下辖子公司南江建科空降总经理兼总建筑师。 祝小舟在工位上看湿地公园一块草坪的养护记录,一群人簇拥着几张生面孔进来办公室。 为首那人,身姿颀长、五官英俊,黑西装无一处不妥帖,像座遥远的雪山,再看谈吐,温文尔雅、风度翩翩,明显是个好相处的。 问旁边的人是谁。 答曰:新老板。 新老板姓陈,单名一个燚字,是光华建筑董事长陈延军的小儿子。 有人不识“燚”字,索性给老板取个小名儿,叫陈四火。 新老板上任没多久,就轰轰烈烈地烧了四把火——任命新副总、工程部重组、设奖励机制、正在跟进的项目全部推翻重做。 南江建科一改往日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和大家的干劲儿一起高涨的,还有新老板的八卦趣闻。 有人说他风流债债台高筑。 有人说他是因为犯了错才被陈董发配南江。 有人说他是个草包,大小决策全靠副总。 …… 全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五月,公司派代表团请康养度假村的项目负责人吃饭,祝小舟的前任上司兼好友周显婷忝在其列。 夜里九点,祝小舟赶到饭店接周显婷,搀着她站在路边等网约车,陈燚走过来说:“周经理。” 两人闻声回头,在五颜六色的世界里,祝小舟看见十分纯粹的白和同样纯粹的黑——白得发光的衬衣、冷白的皮肤,黑如浓墨的笔挺西裤和茂密短发。 但是,他领口的扣子解开两粒,衣摆也从裤腰里飞出来,衣衫不整,很不成体统。 难怪小陈总八卦满天飞,答案都写在这张英俊的脸上和不羁的作风上。 她跟着周显婷喊陈总好。 陈燚表情温和地对她点点头,问周显婷:“这位是?” “我师妹,祝小舟。” “质检部还有这么年轻的质检员?” “她现在在施工部,草坪养护B组。您别看她年轻,她是南大园林院的高材生,专业能力够硬。” 陈燚笑笑,不置可否,只是说:“今晚辛苦你了,周经理。小舟你也辛苦了,这么晚还跑这一趟。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早上准你们半天假。” 周显婷立即笑着奉承。 祝小舟却想,好大的官威,员工的出勤率、公司的绩效考核制度在太子爷面前大概什么也不是,太子爷想让谁休假,谁就可以无理由休假。 “不用客气,应该的。爱护员工,那可是咱们光华的优良传统!” 周显婷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是是是。 祝小舟也笑,胡扯。 胡扯完,陈燚摆摆手,走回人群里,一位披着大波浪长发的美女立即拉住他讲话。 那美女祝小舟认识,叫段文清,是陈燚空降南江建科时带过来的副总。两人谈话的样子,不像老板和下属,像老朋友。 周显婷打了个酒嗝,手肘戳一戳祝小舟,“你的好日子来了。” “嗯?” “今晚上这酒没白喝,康养度假村,拿下来了!你知道那度假村里有多少草坪吗?” “多少?” “五个高尔夫球场。”周显婷冲她竖起五指,“光是草坪管理,他们每年就至少得给咱们拨两千万,你想想,年终奖会有多少?” 祝小舟目瞪口呆。 他图什么? 祝小舟眼下正缺钱。 她看中一套小房子,一室一厅一卫,套内面积四十二平,全款五十八万。工作四年,她攒了六十万,一咬牙把房买了,又找各路朋友借了十万,正请人装修。 如果不出意外,年底她就能把这十万窟窿补上。 早上起来,祝小舟先去看了新房装修,然后去公司。 大约十点钟,总助唐骏宁又来到施工部,说小陈总请大家喝咖啡。 听取“哇”声一片。 小陈总调来南江三个月,南江建科的员工几乎实现了咖啡自由,每月工资没晚发过一天,病态的加班文化更是摒除干净——总之,民心被他收买得死死的。 祝小舟不喜欢喝咖啡,小陈总请的咖啡,要么被她送给了办公室其他人,要么最后被保洁员带走孝敬给了下水道。 陈燚上任后,重新划分了工程部下辖的各个二级部门,原属于质检部的草坪养护组被纳入施工部,祝小舟也就成了施工部经理梁天杰的下属。 周显婷和梁天杰素来不对付。 康养度假村项目即将启动,外派人员名单公布出来,整个草坪养护B组不在名单上。 周显婷得知,大怒,在饭桌上大骂梁天杰公报私仇乌龟王八蛋。 祝小舟不以为意,说:“大不了以后跟你干质检。” “屁!质检这块一不缺人二不缺技术,你挤进来能分几杯羹?草坪业呢,咱们国家起步晚、前景好、空间大,你干好了,以后年薪七位数不在话下,我还打算靠你接济。” “我分不到羹,我只会得罪人。” “先别说丧气话,明天我找小陈总去,我就不信他不给解决。” “谢谢师姐。” 两人笑着碰杯,一杯白开水,一杯大麦茶。 周显婷办事,效率至上,第二天中饭的时候祝小舟就得知了她的“告状”进展—— 陈燚答应约谈梁天杰。 祝小舟很意外。在她看来,陈燚管这事儿,就像独享金字塔顶端的大佬让底部喽啰们相亲相爱——闲得蛋疼——以至于祝小舟一开始压根没抱任何希望。 “养着那么牛逼的职业经理人,能不闲么?”周显婷语气酸掉牙。 “谁啊?” “段文清啊,世界第一的商科学校硕士毕业,做过世界500强企业的VP(Vice President),管南江建科就是小菜一碟。” “她长得还那么漂亮……” “所以说,人比人,气死人。” “唉——” “唉!” “她这么有本事,为什么跑到这里来?陈总给她开多少工资?” “不知道,高低几百万吧。”周显婷意味深长地笑笑,“其实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碰见过他俩一块儿送小孩儿去幼儿园,你说,他俩这关系是年薪多少能衡量的么?” 祝小舟惊讶地睁大眼睛。 周显婷让祝小舟静候佳音,下午,祝小舟却收到唐骏宁的通知——陈燚要见她。 祝小舟心里忐忑,找唐骏宁打探陈燚的口风,唐一问三不知,只知道拨内线电话汇报情况。 祝小舟被迫闭嘴。 这边唐骏宁刚放下座机听筒,办公室大门被人从里面拉开,陈燚站在门内,挺括的白衬衣,笔直的黑西裤,初冬新雪也不过如此。 对上他的视线,她一愣,他眼中难掩雀跃的笑意,像新雪消融。 祝小舟是学理工的,信数据,不信直觉,这一刻,直觉却告诉她,这个男人心思不单纯。 陈燚请她进去,指着沙发让她坐,然后让唐骏宁送点喝的进来。 祝小舟忙说不用。 陈燚便打发走唐骏宁,关上门走过来坐在主位上,开门见山地说:“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谈谈康养度假村的草坪要怎么管。 南江建科主要业务是研发和转让建筑技术、材料,草坪养护这块儿,属于半路出家。我看了你们两个组的述职报告,看得出来,资金、耗材,审批都挺费劲儿,也没有专门的施工队。 康养度假村这个项目,草坪养护虽然只是其中一环,但工作量不少,度假村里有高尔夫球场,果岭草坪养护难度最高——我不是园林出身,如果说的不对,你可以纠正。” “您说得对。”祝小舟说。 “所以我认为,你们AB组可以合并起来,集中力量做好这个项目。我会为你们开辟审批渠道,组建专门的施工队。怎么样?” “这当然很好!” “我希望你来做新组长,能胜任吗?” “涨工资么?” “当然。” “那我接受公司安排。”祝小舟冷静地说。她知道这个安排意味着升职,可是心情并不愉快,反而有几分沉重、疑惑。 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老板不会无缘无故给员工升职加薪。 她凭什么? 他又图什么? 那种不妙的感觉越发强烈了。 “以后任何与这个项目有关的事,你直接向我或者段副总汇报。” “明白,陈总。” 陈燚颔首,拿出手机来看,她作势起身:“陈总,那我先回去工作了……” “等一下。”陈燚叫住她,沉吟半晌,冒出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不喜欢喝咖啡,对不对?” “太苦了,喝不来。” “喜欢甜食?” 祝小舟沉默了,心说,关你什么事。 她不答,他也不继续往下问,气氛陷入僵持。 她悄悄打量起这间办公室。办公室宽敞,进门右侧是办公区,桌椅气派,书架占据整面墙壁,左侧是会客区,中央摆一套黑色真皮沙发、一张玻璃方桌,墙角和窗台上放着几盆植物,一盆薄荷,另外两盆外形奇特叫不出名字——后来她知道那是龙吐珠和变叶木,而薄荷也不是普通薄荷,它是苹果味的——它们颜色鲜艳、叶片质地肥厚,一看就是受到精心养护。 她下意识看向这些植物的主人,却撞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睛很漂亮,桃花眼,内双的薄眼皮,乌黑硕大的虹膜,干净而危险,但她视线扫过去的一瞬间,他站起来,说,你走吧。 祝小舟连忙起身往外走。 门已经拉开,已经看到坐在办公室外间的唐骏宁,陈燚跟上来,喊她祝小姐。 祝小舟回头。 陈燚深深地望着她,问:“祝小姐有没有男朋友?” 没有人误会我,除了你 草坪养护AB组合并,祝小舟任组长,在工程部甚至没有掀起什么波澜。 看惯了小陈总大刀阔斧的改革,这点变动压根儿不算什么。 天气越发炎热起来。 外派在度假村的日子,工作并不轻松,日晒雨淋、东奔西走是家常便饭,祝小舟一下子瘦了五斤。 陈燚的事也被她忘到脑后。 这天下午,她带着施工队在果岭打孔,陈燚出现了。 他戴着一副遮住大半张脸的黑超,不知道从哪冒出来,递给她一瓶冰水。 烈日炎炎,冰水就是天降甘霖,祝小舟道了谢,接过来,拧开瓶盖,一口气灌下半瓶。 陈燚满意而笑,抬手指了指发球台,“那位是度假村的老板,也姓陈,叫陈汉章,他请我们来玩,钓钓鱼,打打高尔夫。我刚才看见你就跟他提了一嘴,他请你过去问问施工情况,去吗?” “可以。”祝小舟点头,抿着唇腹诽:你没事提我做什么?有病。 她跟着他离开,走在一望无际的草坪上,穹庐下,他们渺小得如同两颗沙砾。 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第三人听到。 “在这儿待得怎么样?”陈燚问。 “比坐办公室辛苦。” “既然觉得辛苦,为什么进这行?” “工资高,大学老师说的。” 陈燚忍俊不禁。 “让您见笑了。” “不,我欣赏你的坦荡。” 祝小舟一怔,微微抬头,从帽檐遮挡的狭小视野里瞧着他的侧脸。 神话里的美少年大概也不过如此。 忽然就不生气了,一点社交而已,能有多难熬? 这群人,都是南江各大企业的话事人,职位不是董事就是总裁、经理,就连跟随的秘书,水平也不低。 但是没人懂草坪,看见面前绿油油的草地,都好奇地提问。 祝小舟脸上带着漂亮的笑,背书一样回答问题。 聊了会儿天,大家又拿起球杆。 有老总问祝小舟,要不要来一杆。 她摇头说不会。 对方笑着打趣,你跟球场打交道,却不会打球,这可不行。 她尴尬地笑笑,进退两难,索性木桩一样杵在那儿。 陈燚忽然靠过来,低声问:“饿么?” 她如蒙大赦:“快饿死了!” 他转身,冲唐骏宁招招手,唐走过来说:“祝工,施工队那边有点事,喊你过去。” 她连忙跟着唐骏宁走了。 辛劳一天,祝小舟回房泡了个澡,开着电视、敷着面膜刷手机。 正准备让酒店后厨送个宵夜,门铃响了,她心提到嗓子眼,害怕门外又是那张脸。 打开门,她松了口气,她记得这张妖艳的女人脸,度假村老板陈汉章的助理。 祝小舟一路跟着美女助理走到人工湖,湖边两座亭子,几盏路灯冷白如月,几位老总在湖边支着小板凳玩夜钓,远远地,就听见两位陈总在谈笑。 祝小舟走过去,陈老板立即招呼她加入夜钓队伍。 她推辞说不会钓鱼。 陈老板大手一挥,豪迈地说:“学了不就会了吗,我看小陈总就很乐意当祝小姐的老师,小陈总,我没说错吧?” 陈燚没有表态。 祝小舟静静地站在那里,明明比那些坐着的男人们都高了一截,可他们捧腹大笑的样子,却让她觉得无比难堪。 “嗡嗡嗡——”嘈杂令她耳鸣,一掌拍在侧颈上,掌心一滩蚊子血。 “我看还是算了。”陈燚这才开了口,“蚊虫猛如虎啊,我们这些爷们儿皮糙肉厚经得起咬,人小姑娘可不行。” 哄堂大笑。 “祝工,这里用不着你,回去休息吧。”小陈总一本正经,仿佛在布置公务,而后招呼唐骏宁,“你跑一趟,买支药膏给她送过去。” 祝小舟冷漠地看着他表演,他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祝小舟把唐骏宁送来的药膏扔进垃圾桶,挤了点牙膏抹在红疙瘩上,牙膏的清凉感和清新气味在梦里也伴随着她。 她又看到那张脸。 哦,原来那气味是属于他的。 他站在路灯下,眼睛黑白分明,白的像月,黑的像湖,无论黑白,都是一样的深不见底,仿佛要把她吸进去。他深深地望着她,问她:“祝小姐有没有男朋友?” 祝小舟冷冷地说:“别玩了,陈总。” 男人气定神闲地摇头,嘴角含笑,说:“祝小舟,你在怕什么?” 祝小舟惊醒,才发现牙膏蹭到了枕套上,乳白色的一抹,只剩下淡淡香味。 六月,南江的杨梅开始上市。 周末下雨,祝小舟多睡了会儿懒觉,起来后直奔水果店,贪心地挑了三斤杨梅。 付款的时候,有客人走过来,不向老板问价,倒是问她:“你喜欢吃杨梅?” 祝小舟转头去看,又是那张脸。 或许是因为站在弱光的遮阳棚下,这张脸轮廓更显立体,气质却多了几分柔和,与她梦里所见截然不同。 “陈总,您又来这边办公。” “不,我特地来找你。” “……” “抱歉,小舟,那天晚上的事,并非我本意。” “……” “怎么不说话?” “不知道说什么。” “说说你的态度,接受还是不接受,毕竟我是来负荆请罪。” “我都快忘了。” 陈燚眉眼舒展笑开,“忘了好,把这种小破事记在心里只会给自己找罪受。” 祝小舟轻轻耸肩,表示赞成。 “还有没有其他安排?” “没有了。” 坐陈燚的车回到度假村酒店,他从后座拎出来一个礼盒,对她说:“前几天回总部述职,给你带了京州特产,酥皮八件,尝尝看。” “为什么带这个给我?”她不解。 “赔罪。” 祝小舟只好伸出双手接下来,盒子沉甸甸的,压手,也压着她的心。她道了谢,推开车门下去。 走出几米远,回头,那辆奢华的黑色宾利还停在那里,没有一点启动的意思,驾驶位上的男人还看着她。 她折回去,他降下车窗。 “这种转眼就忘的小破事,不值得您跑这一趟,这实在太容易引起误会。” “什么误会?”陈燚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泛起笑意。 祝小舟这时才有脾气上来,不爽的视线落在他脸上,与他无声对峙。她不合群,又驻扎在外,都对公司内部的八卦热点有所耳闻,她不信面前这个始作俑者会一无所知。 她赢得毫无悬念,且迅速。 陈燚从车里出来,走到她面前,缓缓说:“没有人误会我,除了你,小舟。” “……” “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你,所有人都知道我在追你,只有你不肯相信。” 祝小舟又开始做噩梦。 她站在花洒下洗澡,浑身涂满泡沫,有人推开门钻进来。 她看清他的脸,红着脸嗔怪,缩着身子往后退,后面就是墙角,退无可退。 粗糙的手掌覆在腰上,往下滑,沾了沐浴露,滑溜、滚烫,直到伸向她的紧闭的双腿之间…… 忽然,有人在啼哭。 她抬眼,眼前赫然一张蜡黄的狰狞的脸。 她惊恐地嘶喊,睁开了眼睛。 现实并不比噩梦好过。 打开手机,消息多到爆,就连梁天杰都发消息来问:陈总在追你? 祝小舟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内眼角尖细的“小鹿眼”,高挺的鼻子,圆润的嘴唇,瘦削的脸颊…… 她的确略有几分姿色,学生时代也拥有过几位追求者,但这显然不足以让生活在香车宝马、美女如云的上流社会中的小陈总折腰。 这不过是一场无聊的追逐游戏。 但是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成为这场游戏中供人取乐的道具? 祝小舟不想被当做玩具,也不奢望成为玩家。 她得让陈燚知道。 阴魂不散 周六,项目组的几个核心人员回公司述职。 大家走进办公室时,段文清坐在主位上,陈燚坐在她旁边的位置。 他兴致不高,全程没有发言。 会议结束,他留下一句公司在隔壁酒店设宴请大家吃饭便率先离开。 祝小舟心里记挂着事,食欲不佳,潦草吃了两块甜点便退场,回施工部。 她坐在工位上,不知是因为一段时间没回来而生疏,还是因为会议上的见面,她心绪不宁,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事情…… 直到看见周显婷的消息。 周显婷得知她回来述职,提出约饭。 祝小舟没有心力应付她的审问,推脱掉,起身去总经理办公室。 她去得正是时候,11:50,陈燚送客人出来,吩咐唐骏宁下楼备车。 她走过去说:“陈总。” 还是上次的座位。 一个多月不见,龙吐珠和变叶木还是老样子,薄荷更茂盛了。 陈燚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找我什么事?” “私事——我不确定这个时间是否可以谈工作以外的事。” “当然可以。我一直在等你的答案。” “我拒绝您的追求。” “……” “如果您觉得冒犯,我自愿离开南江建科。” “你是这样看我的吗?” “什么?” “冒犯。” “……”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虽然答案不合意,但是你没有冒犯我,所以不必担心去留的问题。” 祝小舟暗自松了口气,她当然不希望工作受到影响,买房已经掏空了她所有积蓄,此时丢工作,她只能睡桥洞。 “谢谢您,您是个好老板。”她站起来,准备离开,手却被轻轻拉住。 “小舟——” 祝小舟用力甩开他的手,“陈总,我想我们应该可以和平相处。既然我没有冒犯你,你是不是可以约束好自己的言行,让流言到此为止。”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许久,才妥协地点了一下头。 祝小舟立即转身往外走。 拉开门,又看见唐骏宁和那位女客人,女人坐着,唐站着,看见她出来,视线不约而同投过来,唐问:“祝工,你还好吗?” 祝小舟看看那个女人,女人穿藏蓝色连衣裙,提菱格皮包,不算十分年轻,没化妆,皮肤是干净健康的小麦色,五官周正,棱角分明,像大荧幕上的电影明星——她姿态放松地坐在那儿,和唐骏宁一起等人。 显然,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客人,不是为了什么项目或商业合作出现在这里——她更像陈燚生活圈子里的人。 朋友?同学? 无论如何,她不属于南江建科,不会让这件事情流传到南江建科的员工之间去。 祝小舟笑着回答:“我很好。” 尘埃落定了,以后都会很好。 下午没有安排,祝小舟打算回家一趟,顺便去宠物店看看她的“老相好”。 她看中一条边牧,雪白的颈子、胸脯和四肢,乌黑的眼窝、双耳和躯干。小狗很聪明,五个月大,已经能听懂一些人类的指令。宠物店老板报价6000元,分毫不肯相让。 她每周都去一次,次次空手而归。 进了地铁站,路过安检口外的糕点铺,祝小舟上前问:“有没有酥皮点心?” 店员答:“没有,只有酥饼。” “什么味的?” “杏仁,要吗?” “好,请帮我称半斤。” 祝小舟看着玻璃橱柜里五花八门的糕点,想起家里那一盒,破皮酥饼,表皮金黄酥脆,馅料或甜或咸,香浓,回味无穷,可惜以后再吃不到。 结完账离开时,才发现后方有人,祝小舟视线放得低,视野里是质地上乘的白衬衣,罩着胸肌微微隆起的宽阔胸膛。 是个散发出雪松木质香的男客人。 祝小舟正要绕开他,一声“小舟”从头顶传来,她抬起头,又看见那张脸。 她虚情假意地说,陈总,好巧,心里却想,阴魂不散。 陈燚说,不巧,我一直跟着你。 七月,南江建科的专家团队撤出康养度假村,只留下一批施工人员长驻。 祝小舟领了一笔丰厚的奖金,还了周显婷一万,又请她吃了顿饭。 听了一些与陈燚相关的八卦,鸡毛蒜皮,不值一提。 再没遇到过陈燚。 南江建科规模不大,除了施工队的体力劳动者,各部门员工加起来两百余人,公司租地为大厦的12至16层,施工部在13层,总经理办公室在16层——只要陈燚愿意,他们之间可以全无交集。 偶尔会想起他们的最后一面,她的冷酷,陈燚受伤的表情。 她问为什么。 他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可她明明白白地看见,他眼睛里、胸膛里装着千言万语。 新的一周,施工部的工程师们又开始往各个项目点跑。 祝小舟吃完午饭,准备趴桌子上眯十分钟,闭眼之前看了眼手机,发现同事杨工在微信工作群里找人帮忙传真文件。 大家眼下刚外出用餐,赶回来最快也要半个小时。 四十多岁的猛男,急得求爷爷告奶奶。 有人提醒他说,小舟一般在办公室午休,说不定能帮上忙。 祝小舟随即被@出来。 与杨工互加好友,他发过来一条长语音,祝小舟将其转换成文字,皱了皱眉。 杨工要的文件需要去总经理办公室取。 总经理办公室外间,一个小女孩坐在唐骏宁的椅子上,唐骏宁蹲在椅子前逗女孩儿玩。 小孩四五岁,溜圆的大眼睛,栗色的羊毛卷,粉雕玉琢,像个洋娃娃,祝小舟向唐骏宁说明来意,女孩儿便人小鬼大地说:“Wendy和Darcy都不在,有事请留言!” 唐骏宁点了点她的鼻尖,示意她安静,而后告诉祝小舟两位老板出去见客户了。 “我自己进去找,可以吗?” “这需要请示小陈总。” “好。” 唐骏宁拿起手机背过身去拨电话。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儿问祝小舟。 “我姓祝,祝小舟。” “不认识,我不会写中文。”她撅起嘴巴,不高兴地说,“你有英文名吗?” 祝小舟想了想,说:“Rose。” 这是她最喜欢的电影角色的名字。 “Hi,Rose,I039;m Hazel。” “你好,Hazel。” “祝工,陈总同意了。”唐骏宁挂断电话,转回身来,“我带你进去。” 离开前,他弯腰摸了摸Hazel的脑袋,请她乖乖待在这里,不要乱跑。 两人进办公室不过一分钟,外面传来突兀的清脆的碎瓷声,紧接着是孩童尖锐的哭声。 祝小舟和唐骏宁跑到外间一看,Hazel坐在咖啡机前的地板上大哭,褐色的咖啡液从陶瓷台面流到椅子上,流到地板上,白瓷碎片散落一地。 显然,Hazel踩在椅子上用白瓷杯接咖啡烫了手,从上面摔下来。 祝小舟看着她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被烫伤的皮肤,对唐骏宁说:“我们得送她去医院。” Hazel被送进急诊,祝小舟陪她就医上药,唐骏宁去挂号缴费。 祝小舟搂着她柔柔地哄,她听不进去,泪眼汪汪地望着烫伤处,嘴里反复说一句话,我要Wendy。 祝小舟发消息问唐骏宁,Wendy是谁。 答曰:段副总。 那Darcy想必就是小陈总了。 “Wendy很快就来了。”她对女孩儿说,“疼不疼?” “疼,但是凉凉的。” “以后还敢不敢不听唐叔叔的话?” “唐叔叔是谁?” “跟我一起送你到这里来的那个男人。” “哦,你说的是Janlean。”小女孩儿说,“Janlean是Darcy的助理,我不听他的话,他应该听我的话。” 上药的护士听了都忍不住轻笑。 祝小舟明知故问:“为什么?” 小孩沉吟不语,像是在思考其中的逻辑关系,她还没考虑出答案,两个人冲进诊室围过来。 正是段文清和陈燚。 两位想必急坏了,抱着女儿一顿检查、询问。 Hazel终于破涕为笑。 祝小舟暗自松了一口气。 唐骏宁拿着缴费单回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认错领罚,祝小舟也认错领罚。 陈段二人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祝小舟,段文清凌厉的视线从她身上刮过,质问唐骏宁,为什么单独把Hazel留在那么危险的地方。 唐骏宁脑袋几乎垂到地板上。 陈燚说:“这事儿怪我,我要是勤快点,把施工部送来的文件批了送回去,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段文清恶狠狠瞪他一眼,勉强作罢。 陪Hazel上完药,五人离开诊室,陈燚抱着Hazel和段文清走在前面,祝小舟和唐骏宁跟在后面。 眼见终于可以散场走人,祝小舟悄悄掏出手机打车,却听见前方轻细的交谈声停了,陈燚转回身来跟唐骏宁讲话。 他和段文清都喝了酒,不能开车,让唐骏宁开车送段文清和Hazel回家。 唐骏宁问:“您跟祝工怎么回去?” “我们俩打车就行。” “陈总,我坐地铁。”祝小舟假模假样地收起手机。 “车费报销。” “……” “我有事要跟你谈,祝工。”他垂眸看着她,一副上司命令下属的姿态。 但是他看起来并不威严,因为怀里的Hazel在揉搓他的头发。 他跟Hazel道别,然后把她交给段文清。 Hazel搂着段文清的脖子,冲他们挥挥手:“拜拜,Darcy!拜拜,Rose!” 祝小舟露出衷心的笑容:“拜拜,Hazel。” 你对我有偏见,是不是? 坐进出租车里,陈燚改了主意。 他抬腕看着手表,夸张地说:“哎,怎么就快五点了?咱别回去了,直接回家吧。” 祝小舟拿不定主意,她手上有工作没做完,得回去,但今天发生了这些事,她断然没法儿集中精力去做。 司机识相地没有催促。 陈燚催她:“你住哪儿?先送你回去。” 祝小舟对司机说:“师傅,去大学路。” 那里有一片专门为南大学生提供出租屋的居民房,房租便宜,最低的每月只要500元,吃饭也便宜,5元一碗馄饨、8元一碗牛肉面,工作之余,还能白嫖学校的娱乐设施。 她在那儿已经住了四年。 一路上,陈燚很安静。 车停在她家楼下,祝小舟才发现他脸色不好,脑门冒细汗,原来是胃病犯了。 她有些着急,嗔怪道:“你怎么不说?” “小毛病,没必要。”他笑着挥挥手,让她回家去。 “带药了么?” “没带。” “前面有家药店,你到那儿去买。” 祝小舟扫码付了自己的车费,下车,弯腰把同样的话说给司机听,以免有人不当回事。 司机向她保证:“放心吧小姑娘,我肯定帮你监督他!” 她往巷子里走,走得很慢,怕错过什么似的。 果然听见陈燚叫她:“小舟。” 回头,他站在车边,一只手撑着车门,眉眼弯弯地看着她笑:“我饿了,陪我吃碗面吧。” 她把他安置在路边一家粥店里,点了一盅山药粥,“你平时吃什么药,我去买。” “不碍事,你不要去。” “逞强糟践的是你自己的身体。” “你在乎吗?” “……” “你凭什么在乎?” “……” 他咄咄逼人,俊俏的脸庞却是一派祥和安静,安静地看着她挣扎,安静地等着她打破岌岌可危的保护壳,暴露出最柔软、最真实的一面。 她无处可逃。 祝小舟反复翻看着未来两周的工作安排,思考如何才能挤出两天时间搬家。 新房装修好有一段时间了,工作太忙,一直没腾出空搬。 这边的房租还有半个月到期,再拖下去,她得多付一个月房租。房东小气得很,三天五天,也断然不肯让她白住。 她必须尽快搬家。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下午,她被一通电话叫到湿地公园。 公园草坪上零星分布着枯黄的斑块,部分已经连接成片。 同事A问,是不是游客踩的。 同事B说,往年也踩,没踩坏啊。 祝小舟有自己的想法,掀开损伤最严重的草皮,翻土,果然看见肥胖、弯曲的白色幼虫,是蛴螬。 人工湖边去年九月种了一排垂柳,柳树检疫不合格,带过来的金龟子(蛴螬成虫)在草坪上产卵,夏季,虫卵孵化成幼虫取食草根,造成草皮枯黄萎蔫。 取单位面积草坪五个,测定害虫密度,2.7,病害程度偏轻。 当天下午,综合治理方案做出来。公园人来人往,不宜打药,利用高压水枪冲击草坪,使幼虫上浮至表面,人工拾取清理出园,再对发病处做灌根处理,10天一周期,安全且速效。 第二天,设备到位,施工队顶着烈日作业数小时,个个汗流浃背、饥肠辘辘。 傍晚收了工,她站在路边等公交车,一辆黑色宾利缓缓停在面前。 光可鉴人的车身上倒映出她狼狈的模样,她用手背拂了拂凌乱的鬓发,而后把手背到身后——橡胶手套戴得太久,总有种双手都染上橡胶臭味的错觉。 车窗降下,陈燚探出头来说:“上车,请你吃饭。” “不去。” “你请我喝粥,我还你一顿饭,礼尚往来,合情合理吧?”他笑容愉快,一段时间不见,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当然合乎情理,小陈总做事总是师出有名,但祝小舟还是重复那两个字:不去。 “送你回家,顺路,总可以吧?” “不麻烦陈总。” 陈燚相当意外,笑容逐渐消失,看着她,有些无奈地说:“祝小舟,你就这么不待见我么?” “不敢。” “……”他气笑了。 下一刻,他推开车门下来,走到她身旁,她望着直通天际的马路,祈祷公交车赶快出现,而他看着她:“我们谈谈,行么?” 祝小舟固执地摇头。 公交车终于到站,她从包里翻出交通卡,正要迎上去,手却被抓住。 那只脏兮兮的左手被他攥在手里,立即开始发烫,她的脑海沸腾,她的内心暴跳如雷。 下午,她在被烈日晒得几乎中暑的时候接了个电话,电话里,是母亲阔别一年的声音。 母亲说给她转了一笔钱,让她好好过个生日。又说这是她继父的心意。 她怒不可遏,吼了母亲一句,把通话掐了。 此时找到人发泄。 她垂下头崩溃地问:“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不在乎我的感受?” 陈燚愣了一下,松开手。 祝小舟逃命似的,大跨步跳上车,走到最后一排坐下,泪水才夺眶而出。 那笔钱祝小舟没收。 她早就与母亲断绝来往,她在她这里,变成了一串没有备注的电话号码。 生日那天恰好是周末,她在公司加班。 有点发烧,脑袋昏昏沉沉的,坐在工位上看文件,半个小时才看了半页。 她在外卖平台上买了退烧药,午休时下楼去拿,走到电梯口,一个人走过来站在她旁边。 她转头看他一眼,脑袋稍微清醒了点,小陈总竟然也会在周末加班? 休息日大厦没什么人,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陈燚忽然问:“那天你说我们所有人都不在乎你的感受,是什么意思?” 祝小舟吃惊,无意识地“啊”一声。 等她反应过来,心脏已经被悲伤裹挟住。从来没有人把她随口一句抱怨清楚地记在心里、琢磨这么久。 伤人的话已经到喉咙口,她硬生生忍住,“没什么意思。” “有人为难你?” “你也知道你在为难我。” “我怎么为难你了?”陈燚动了怒,双手叉腰把她堵在角落里,压迫感十足。 她见过他在会议上对下属发火,几十个人,大气儿也不敢出,会议室里落针可闻。 但她可不怕他,她说:“你扰乱了我的生活。” “胡说,哪里乱了,不是一样上班、回家、过周末?” “我在大家的议论中上班。” 陈燚哑然,许久,他微微低下头,说对不起。 电梯停在一楼,祝小舟率先走出去。 陈燚没有再跟上来,祝小舟以为他真正地认识到了错误,没想到拿了药回来,他还等在电梯口。 两人乘同一部电梯上楼。 陈燚言简意赅地解释:“我们关系如此,我追求你,这些事情无法避免。” “你可以发公告澄清,然后跟我划清界限,流言自然会不攻而破。” “我做不到,小舟。” 祝小舟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承受着他热切的目光,喉咙像被胶水粘住,滞涩、胀疼。 很多时候,她宁愿他是个烂人。 没心的人不会沉沦于感情、不会痛苦。 她在心里暗暗发誓,接下来无论他说什么、问什么,她都不会再回应。 他没有再跟她讲话。 电梯又回到十三楼,祝小舟像一根离弦的箭往外走,忽然听见他叫她。 “祝工。” 她无奈地回头。 陈燚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好看的眉眼蛊惑人心,望着她,抛出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祝小舟,你对我有偏见,是不是?” 一切分明是受了蛊惑 快到下班时间,外面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祝小舟给施工队去了个电话,要他们注意新播结缕草幼苗的排水问题,然后关机电脑,准备下班。 面前忽然伸来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手里攥着颗奶糖。 低头看过去,对上Hazel水灵灵的浅蓝色眼睛,“Rose,吃糖!” “谢谢Hazel。”她摊开手掌,接下那颗奶糖,“你怎么在这儿?” 往办公室门口看去,没有别人,小孩儿是自己跑下来的。 “我来找你。” “找我做什么?” “谢谢你送我去医院。” “……”祝小舟汗颜,她分明是罪魁祸首,岂敢承谢,伸手刮了刮孩童幼嫩的脸蛋,“身上还疼么?” “不疼。”小孩儿摇摇头,“你要回家吗?” “嗯。” “外面在下雨,你带伞了么?” “带了。”这孩子是件贴心的小棉袄,她打心底里喜欢,“你回十六楼去吧,大人们找不到你要担心。” “你帮我按电梯。” “好。” 在电梯外站定了,Hazel说想自己按。 祝小舟弯腰把她抱起来,她如愿按亮上行键,咯咯笑开。 另外两个等电梯的女员工,也凑过来逗她玩。 祝小舟抱着她,舍不得放下,直到电梯缓缓上升到十六楼。 苍天可鉴,一切分明是受了蛊惑。 十六楼除了两位老板的办公室,便是行政部门,很安静。 祝小舟看看空荡荡的走廊,问Hazel:“你今年几岁?” “五岁。” “Darcy是爸爸吗?” “Darcy是叔叔。爸爸是Richard,住在伦敦,圣诞节他会来中国……” 祝小舟轻轻捂住她的嘴。 这里安静,但并不隐蔽,她担心小孩儿一直说下去,招来了人,会暴露她卑劣的意图。 她抱着她往副总经理办公室走,迎面遇上段文清的助理金晓秋。 金晓秋正着急地到处找孩子。 祝小舟把Hazel交给她,折回去等电梯。 眼看着电梯快到了,有人在身后叫她。 是段文清。 段文清牵着孩子走过来,说:“Hazel今天生日,我们给她办了生日宴,你要不要来?” 祝小舟心中一喜,立即就要开口答应,Hazel却说:“可是Rose说她要回家。” 祝小舟:“……” 段文清:“……” 小棉袄倒也不必如此懂事。 一出电梯,祝小舟就开始鄙视自己,说再也不见的是她,忍不住想再见的还是她。 她怎么这么贱呢? 骂归骂,她心情其实不错。 她买了喜欢的食材回去做饭,晚饭是蔬菜沙拉搭配香煎鱼柳、全熟牛排,吃完饭,捧着水果拼盘看个电影,最后洗个舒服的热水澡。 浴室里,祝小舟拭掉镜子上的水雾,看着自己的身体:白皙苗条、乳房浑圆挺立。 她以前不愿意直视自己的身体、隐秘的部位,更憎恶被人凝视、欣赏。 此刻,她审视着它们,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问题:他会不会喜欢? 祝小舟洗了澡出去,看到手机里有三个未接电话,来自同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不是南江,是京州,她心里一紧。 三通电话响铃时间都持续了超过一分钟,对方这么有耐心,必然不是误拨。 可她认识的京州人,就那么一个——来自公司总部的小陈总。 她犹豫许久,决定冷处理。 临睡前,电话又打进来。 她接起来,像对甲方爸爸一样礼貌地明知故问:“你好,哪位?” 电话另一端安静无声,迟迟没人说话,她也不恼,握着手机躺下来,心想:有本事永远别讲话,她的困意不会惯着任何人。 过了大约半分钟,才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小舟,我想见你。” “你在哪儿?” “在你家楼下。” “……” 祝小舟中了魔似的,爬起来披上衣服,下楼。 楼道里没开灯,伸手不见五指,她扶着栏杆拾级而下,快的心跳声,慢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交响曲。 一旦失误,便摔个粉身碎骨。 远远的,看到一辆车停在路边,一个人倚在车上向这边眺望。 陈燚看见她,大步流星走上前来,双手禁锢住她的脑袋就吻下来。 他的吻带着惩罚的意味,用力而深入地吮吸、搅弄,像海浪一样席卷她的口腔。 祝小舟缺氧到晕眩,奋力推他。 察觉到她的抗拒,他放缓动作,用舌尖温柔地抚平她的痛楚。 许久,陈燚离开她的唇,双臂紧紧搂着她,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平复急促的呼吸。 交融的鼻息间,是温热、浓郁的酒气——他醉得不轻。 五分钟,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就贪心五分钟。 这五分钟,他属于她。 一整天,祝小舟都心神不宁。 同事和她讲话,她走神,被对方一顿揶揄。 正烦躁着,手机屏幕亮起来,又是那串数字,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等什么。 下意识躲进闲置的会议室,反手掩上门。 他在电话另一端语气欢快:“几点下班,我等你一起。” “陈燚。”祝小舟冷静地喊他。 “嗯?” “昨晚你喝醉了,什么都不算。”桥还是桥,路还是路,什么都没有改变。 “……” “不要再打我的电话。” “……” “不要再来找我。” “……” “我知道你在南江的任期只有一年,年底你回了京州,这里的一切就当做没发生过。” “……” “再见,陈总。” 她一鼓作气说完,挂断电话。 陈燚没有再打过来。 陈燚再也没有打过来。 一切终于回归正轨,陈燚出差去了横琴,祝小舟请了假搬家。 搬走的前一天,她去宠物店看狗。 宠物店老板认出她,热心地提醒她,伊卡已经让人买走了。 伊卡是那条边牧的名字。 “谁买走了?” “一位先生,西装革履的。” “什么时候的事?” “三天前。” “好吧。”祝小舟叹了口气,心想,她跟伊卡还真是没什么缘分。 “你要是还想养伊卡,也不是没办法。” “伊卡还能买回来?” “你别说,还真是这样。那位先生知道你喜欢伊卡,让我转告你,你要是还想买伊卡,可以找他协商。他家里原先就养狗,一条土狗、一条柯基,不是非伊卡不可。” 祝小舟摇摇头,“不用了,谢谢您。” 她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伊卡的好归宿,今天过来,不过是想见它最后一面。 没见着,多少有点遗憾。 但也仅此而已。 我比你更疼 按南江市的习俗,乔迁新居要请亲朋好友暖房。 祝小舟在南江没有亲人,有几个朋友,除了几个大学时的好友便是师姐周显婷。 大家都忙于工作,最后登门道贺的只有周显婷一个。 这顿饭吃得百感交集。 小陈总出差横琴却带着一条受伤的胳膊回来,周一公司开例会,她坐在后门的角落里都清清楚楚看到他胳膊横吊在胸前。 为此,她这几天一直坐立难安。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问问随同出差的周显婷。 周显婷夹鱼肉吃,轻飘飘地回了两个字:“坠海。” 她大受惊吓:“什么?” “游轮栏杆不牢固,不小心掉下去了呗,两分钟就捞起来了。” “那为什么会伤到手?” “磕船舷上了。” “……” “你这么在意他,干嘛还要跟他划清界限?” “好奇而已。” “你就嘴硬吧。我认识你七年了,你心里想什么我能看不出来?” “师姐,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蠢?” “我不知道你以前经历过什么,所以不评价你的选择。”周显婷温柔地看着她,“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 “你说。” “顺从自己的内心,才是真正的爱自己。” 没过多久,小陈总的胳膊就痊愈了。 祝小舟去十六楼找段文清汇报工作,他和Hazel也在办公室里。 看见她,他温雅地冲她笑笑,说:“你们谈,我带Hazel玩儿去。” 他抱起Hazel出去,身姿清癯、颀长,像一座遥不可及的雪山。 一如他们初相识。 祝小舟心里有两个想法。 一个是自私地抓住他,让圣洁的雪山崩塌,跌入泥泞之中。 一个是留在阴暗的世界里,让雪山永远是雪山。 她选择了第二个。 9月13日,晴,祝小舟的世界变天了。 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天。 这天傍晚,她正给组里的两名实习生布置工作任务,再次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女人在电话里哀哀的哭泣,她的第二任丈夫,在经历数年的放疗和化疗后,受不住病痛折磨,拔了自己的氧气管。 祝小舟近乎残忍地笑了笑,说:“死得好!” 一名实习生小姑娘被她吓到,小心翼翼地问:“祝工,你没事儿吧?” 祝小舟摇摇头,打发他们走开,而后拿着手机出去,站在无人的角落里,愤恨地冲电话里说:“活该!报应!” “你记恨了那么多年,都如愿了!” “我希望你也遭报应。” 电话里传来尖锐的嚎哭,“报应?你们两个不就是我的报应吗——” 祝小舟直接挂断电话。 如愿,她拿什么如愿? 他人死债消,反倒落了个轻松,她却得背负着痛苦继续活下去,真是讽刺。 倘若真有那些所谓的阴曹地府、十八层地狱,让恶人死后也不得安宁,她才如愿。 她回办公室拿了包包想要离开,一人叫住她:“祝工。” 她换上自然的笑容。 “听说小陈总下周要调回京州,真的假的?” 她一愣,大家都好奇地看过来。 显然,他们已经“讨论”过这件事了。 她如实说:“我不知道。” 那人很懂分寸地没有继续追问。 她快步走出去,走进电梯,鬼使神差地按了B1。 在南江建科四年,祝小舟来负一层停车场的次数屈指可数。 这里很大,一眼看不到头,密密麻麻停满了车,空气中弥漫着水泥味和长年不见天光的腐朽气味。 她知道陈燚的车停在F区,她循着路标找过去,在结构柱旁看见那辆黑色宾利。 她走到宾利旁边坐下来,靠着汽车轮胎,闭上眼睛。 时间一分分流逝,时不时有下班的精英白领开车经过。 六点过,身后的宾利响了一声。 是汽车解锁的声音。 祝小舟想站起来,还没付诸行动,一个人出现在眼前,却是唐骏宁。 她想解释点什么,又觉得只会越抹越黑,只好窘迫地垂着脑袋。 唐骏宁反应迅速,上前把她扶起来:“祝工,你找陈总么?他马上到,你要不要进车里坐一下?” 她点点头,道了谢,坐进副驾驶座。 唐骏宁独自在车外站着,时不时向电梯口那边张望 过了几分钟,陈燚走过来,手臂上搭着西装外套,蓝色丝带划过白衬衣,坠着四角尖尖的工牌。 这玩意儿,公司没几个人戴。 都说小陈总随性、不靠谱,可他其实最遵守公司的规章制度,工牌可证。 他停下来跟唐骏宁说话,而后看向唐身后的宾利,外面看不到车里的情况,祝小舟却清楚地看到他,他摘下工牌,将丝带缠绕几圈,放进西裤口袋里,然后从唐骏宁手里接过车钥匙。 唐骏宁提前下班,开开心心地走了。 陈燚拉开车门坐进来,关上门,把外套扔到后座,启动汽车。 她看着他英俊的脸庞,他不高兴,眉心有一丝皱褶,嘴角是忧郁的弧度,像个赌气的孩子。 她想抚平他的眉头。 正想着,他看过来,威胁道:“你再不说话,我就带你回我家了啊。” “好。” “?你知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知道。” 陈燚住市中心的楼盘,大平层,楼层数跟她家面积平数差不多,电梯入户,大理石地板光亮得像镜子。 他委身从鞋柜里拿出一双崭新的拖鞋放在她脚边,问:“饿不饿?” 祝小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摇摇头。 他站起来,抱起她进主卧,放在床上,吻了吻她的唇瓣,退开些许,一件一件地褪下她身上的衣物。 她无意识地握紧拳头,忍受着这种被剥开的羞耻,陈燚动作麻利,眼睛也很规矩,让她觉得轻松了一些。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陈燚忽然说。 祝小舟做不出任何反应,逃离,还是继续,都由不得她控制。 “很好。”他吻一下她的额头,作为奖励。 她盯着他的嘴唇,漂亮的唇线、柔软的触感,吐出过那么多令她心动的话语。 她微微仰面,想要更多的亲吻。 可是陈燚不给,他按着她的肩将她推倒,她不由自主地颤栗,紧紧合拢双腿,他解开西裤,坚硬的器官弹脱出来,而后强势地分开她的双腿,没有任何前戏,强硬地闯进来。 甫一进入,她就疼得弓起腰,额头撞上他的肩膀,像只受惊的虾米。陈燚掐住她的腰,凿山开路一般,推平一切障碍,把自己送进她身体深处。 她所有感官都集中在与他相连那一处,疼,不敢呼吸,指甲抠进他手臂的肌肉里。 他心里有气,故意要她疼。 她没有异议,也不该有异议。 他压下来,要她尽可能的张开双腿,尽可能的将他容纳,手臂从她的脖颈下穿过,把她扣在怀里,缓慢而用力地抽插,粗暴地征服。 她觉得身体被撕裂,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被他捉住双手,拉过头顶,继而一下深过一下,一下快过一下地刺入,祝小舟咬在他的肩头上,盈满眼眶的泪水从脸庞滑落。 那里很快见血,她松开牙关,陈燚掐着她的下巴问:“疼么?” 她说不出话。 “我比你更疼。” “陈燚……”她喊他,想说对不起,却没有机会,他在那一刻撞击到她体内的敏感点,她失控,短促地叫了一声,失去最后一点力量和理智。 然后是无数次的失控。 她在震颤和欢愉中尝到一种苦涩咸湿的味道,是她的眼泪,是他的血液,还是他们的心情? 杀死麻木的灵魂 我们且回到故事的最初,关于这个冷漠的女人和这个穷追不舍的男人。 祝小舟在情绪崩溃的时候选择了投入陈燚的怀抱,又在激情退却后落荒而逃,早上醒来,看见周显婷发来的照片和提问,她不敢去上班。 她不想再去那里上班了。 眼睛一闭,睡到晌午。 肚子在抗议,她穿着睡衣出门觅食。 慢悠悠地走出单元楼,看见石板路另一侧的梧桐树下坐着两个人,一个身穿白衣身姿挺拔,一个身穿汗衫佝偻着背摇着蒲扇,正在下象棋。 她加快脚步,想要悄悄离开,走了没多远还是掉头,一步步朝那两人走过去。 “陈总。”她说。 陈燚闻声抬头,看见她,星眸里盛满笑意,令人沉醉,像昨晚那杯甘甜的起泡酒,“小舟。” 老大爷在一旁催促他走棋。 他得意地说:“女朋友来了还走什么棋?我不陪您玩了,再见!” 他揽着她走开,“吃饭了么?” “你上午没去公司?” “去了。”他说,“周经理说你请假,我就过来了。你不回我消息,我只好在这儿守株待兔了。” “以后别再这样了,影响不好。” “你昨天在停车场蹲我、跟我回家的时候,怎么没考虑过影响不好呢?” “……” “好了,小舟,乐观一点,大家没有恶意,大家只是好奇,哪有中国人不喜欢吃瓜?”他捧着她的脸揉一揉,“我生来就是个大瓜,你喜欢上我,注定也是要变成瓜的。” 祝小舟皱眉,“谁要变成瓜?” “话糙理不糙,是不是?” 闷热的午后,风和树叶都安静着,她听着他幽默的话语,看着他温柔的眉眼,烦躁的心一点点平静下来。 她喜欢的人,谦逊守礼、幽默风趣、真诚宽容,有着水一般的品格。 谁会不喜欢这样的人呢? 陈燚开车,祝小舟指路,两人去了附近的商场。 先上三楼茶餐厅填饱肚子,再下负一层逛超市——祝小舟的冰箱空了很久了。 祝小舟怕麻烦,家里冰箱只存素菜,陈燚不怕麻烦,屁颠屁颠地挑了一堆肉类。 “你把我这儿当自己家呢?”祝小舟看着满满一推车商品,嘴角抽搐。 “对啊。” “我这座小庙可放不下你这尊大佛。” “我那座大庙你又看不上,没办法,我只能倒插门了——你喜欢吃鱼吗?”不知不觉,两人逛到了水产区。 “我不挑食。” “巧了,我也不挑食。” 祝小舟的小庙虽小,但也五脏俱全。 进门穿过玄关,左手边是开放式厨房、卫生间和洗衣房,她不希望晾衣服占用有限的阳台空间,在洗衣房装了烘干机,往前是客厅,穿过客厅,推开门,进入卧室,卧室窄小,外面的阳台却很大,摆了一套桌椅,冬天的时候,坐在这里晒太阳一定很舒服。 祝小舟要整理冰箱,让陈燚自行参观,他快速转了一圈,回来说:“装修得真漂亮。” 她无所谓的笑笑,心说,哪有大平层漂亮。 他安静几秒,忽然问:“还疼么?” “……”这人思维跳跃的模式像坐过山车,可她怎么就秒懂呢,“有点。” 他掌住她的脑袋亲一亲她的发顶,“我错了,我保证再也不会这样对你。祝小姐,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好不好?” 她有点晕眩,她觉得身体在渐渐僵硬,嘴更硬:“你很烦。” 有些人到死嘴都是硬的。 她把一盒不知道什么鱼肉塞到他手里,“你买的,你自己处理。” “你不吃吗?”小陈总很不服气,“你跟我一起。” “我困了,我想睡觉。” 祝小舟睡了很踏实的一觉,踏实到,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她几乎以为现实才是梦境。 按亮手机,19:03。 整整四个小时。 祝小舟出去倒水喝,拉开门一抬眼,看见坐在餐桌边的男人。 他正看着电脑,听见响动,视线投过来,“你醒了。” “你怎么还没走?”祝小舟平静地问,毫无意义的提问。 “我不敢走。”他却答得很认真,“你不高兴,我怕你想不开。” 祝小舟倏地一笑,笑他莫名其妙。笑完了,灌下一整杯冰水,理智渐渐回笼,现实还是现实。 她确实不高兴,为自己有冤无处申的过去和稀里糊涂的“第一次”。陈燚强势进入带来的羞耻、疼痛,杀死了她麻木的灵魂。她正在经历新生,正在重新认识自己和自己所处的世界,这个过程并不美好,就像婴儿的成长总是充满啼哭。 “祝小舟,”他走过来说,“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做傻事。” 她淡淡地扫他一眼,“我尽力。” 晚饭是陈燚做的三菜一汤——红烧江团、糖醋排骨、酸辣藕带和丝瓜汤。 饭菜上桌,祝小舟看得目瞪口呆。 她低估了自家逼仄简陋的厨房,也低估了陈燚的厨艺。 陈燚摆上最后的餐具——两只酒杯,十分“谦虚”地说:“我这只能算英国留子的最低水平。” “是吗?” “骗你做什么?你不上网吗,网上不是经常说白人饭难吃?我告诉你,那可不是一般的难吃,网友要是说100分难吃,实际上至少200分难吃。” “所以你们穷而后工,练就出一手好厨艺。” “好不好口说无凭,你先尝尝看。” 祝小舟夹了一箸鱼肉放进嘴里。 “怎么样?” “不错。” “祝小姐说不错,那就是两倍的不错——很好咯!” “你很厉害,我这儿条件这么简陋,一点儿没影响你发挥。” “嚯,这算什么?我在伦敦读书那会儿,条件可比你这儿差多了,房东太太就给配了一台电磁炉、一个平底锅,电磁炉功率低得要死,肉没煎熟,烟雾警报器先响了。我想自费装燃气灶和油烟机,房东太太还不同意……” “后来呢?” “后来……我就搬家了呗。我妈豪气得很,大手一挥直接给我买了套独栋房子,配豪华厨房,我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你妈对你真好。” “她人很好的,以后……也会对你好。” 祝小舟夹菜的筷子悬住,抬眼看着他:“那我挺幸运。” 心里想的却是他下周调回总部的事情。 祝小舟自认不算一个悲观的女人,尤其是对于感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然而此时想到他要离开,顿觉未来一片灰暗。 爱常使人心怀悲戚吗? 不,或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过去,她总是穿着保护壳,不去爱谁,从未不计后果地为谁交出一颗真心。 现在,她爱上他,为了靠近他而剥去保护壳,自然尝到爱情的苦涩。 想到这里,祝小舟没了胃口。 她在陈燚不厌其烦的“劝饭”下吃了半碗米饭,就坐到沙发上打开电视。 放了高志森的喜剧电影《家有喜事》,她需要一些愉快的情绪。 看到毛舜筠演的男人婆和张国荣演的娘娘腔在电梯里互相栽赃,她才笑出声来,陈燚问她在看什么,她转头,看见他在收拾残羹剩饭,忍不住说:“别弄了,你回去吧。” 堂堂一个大老板,一天到晚都在她家当牛做马算怎么回事? 陈燚不听,默默地把餐桌和厨房都清理干净,又切了一盘水果送过来,她不接,他把盘子放在茶几上,伸手摸一摸她的头发。 “我走了,你乖乖的。” 我为什么要乖?她赌气地想。 “明天如果还是想休息,就休息,照片的事,我会解决。” “你已经知道了?”她并不意外,只是觉得悲哀,她还是搞砸了一切,成为众矢之的。 “是。” “你打算怎么解决?” “公开。” 爱她的人,总是没有好下场。 公开是什么意思? 后果又将如何? 她大脑飞快地运转,越想越觉得心惊,惶恐地摇头:“不,不要公开。” 陈燚弯腰捉住她的手,“相信我,小舟——” 她打断他:“你走吧,陈燚,让我再想一想。” 陈燚不情不愿地走了。 祝小舟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毫无睡意,正想爬起来处理一下耽误的工作,手机响了。 拿过来一看,又是那串号码。 她接起来:“你到家了?” “还没——还有多久到?”后半句音量很小,大概是问代驾的,代驾回答完,他转述给她,“还有半个小时到。” 祝小舟“嗯”一声,表示知道了。 一会儿,陈燚说:“其实我想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 “不要出尔反尔,不要一觉睡醒就忘记我是谁。” “所以,你是谁?” “你说我是谁?”他低沉着嗓音威胁,“别答错了,不然我立马掉头回去。” 她想了想,说:“你是陈燚。” 大概是车里憋得难受,陈燚降下了车窗,祝小舟听见簌簌风声和几声遥远的模糊的汽笛。 陈燚酒量挺好,饭桌上,她不陪他喝,他一个人干掉半瓶葡萄酒,离开的时候,她目送他进电梯,脚步丝毫不晃。可她见过他胃病发作的样子,那样高大的一个人,蜷缩在角落里,好不可怜。 她忍不住多管闲事:“你以后少喝点。” 陈燚在那端低低地笑,笑够了,拖长音调说:“遵命。” 还笑,总是没个正形,祝小舟立即要挂电话。 手指悬在红色按键上,一秒、两秒、三秒……算了,跟傻子计较什么,跌份儿。 “下雨了。”陈燚忽然说。 祝小舟望向窗外,黑漆漆,看不见雨点。 但她听见钢琴小调一般忧郁而浪漫的雨声。 第二天,祝小舟果然起晚了,赶到公司楼下已是八点四十五,等电梯的人奇多。 她盯着梯门,准备在门打开的一瞬间跨进去。 结果梯门打开的时候却是一愣,里面站着两张熟面孔。 其中一人还冲她眨了眨眼。 她硬着头皮站在他身边,电梯里很安静,他在她头顶说:“早上好,祝工。” 好了,这下全电梯的人都知道她姓祝了。 “早上好,陈总。”她选择礼尚往来。 分别的时候,他悄悄捏一下她的手,她走到工位坐下,手还发烫。 “叮咚”一声,有短信进手机,她点开看,发信人是那串没有备注的号码—— 我加了你微信,通过一下。 祝小舟点同意的时候,内心忍不住吐槽,好歹是个公司的老板,头像放条土狗,把公司的形象和气质置于何地? 陈燚:这是我的私人微信,加的都是亲朋好友。 这蛔虫成精了。 “蛔虫”问:你想好了,对不对? 她说:请再给我一点时间。 一会儿,陈燚才回复过来:小舟,这件事我不能完全由着你。 她有些着急:你不要胡来。 陈燚不说话了。 祝小舟反复检查公司内部通知系统,没有公告,还是没有公告。 忐忑半日,下午,才知道陈燚的动作。 唐骏宁带人来送吃的,特意说:“老板终于脱单了,请大家吃下午茶。” 伴随着惊呼声,整间办公室的目光都聚焦到祝小舟身上。 祝小舟尴尬地低下头,敲键盘,装聋作哑。 听见一人问:“唐助,老板女朋友是谁啊?” 唐骏宁讳莫如深:“这我不好说。” 另一人问:“是不是我们公司的?!” 唐骏宁:“不好说哈哈……” 众人:“哦——” 唐骏宁离开后,骚动仍然持续,小陈总请的下午茶精致美味,大家好评不断。 祝小舟盯着分到自己手里那份,哭笑不得,原来这是他的“公开”方式。 张扬,却不讨嫌。 有好事的异口同声地问:“组长,脱单请吃饭吗?” 她抬起头,见几双眼睛又齐刷刷地盯着自己,窘迫一笑,说:“你们知道的,我刚买了房,手头紧。” “买房加脱单,好事成双,这不得请大家吃顿好的?” 众人齐声附和。 她一愣,随即笑开,可不么,好事成双。 于是半推半就地让大家宰了一刀。 加了微信,祝小舟才深刻体验到自家老板上班摸鱼的夸张程度。 她在怨气冲天地开会,他在思考中午吃什么、晚上去哪儿消遣、周末要不要回京州……诸如此类,消息一条接着一条。 她趁梁天杰转头的时候在手机上打字:我在开会! 终于消停了。 从会议室出来,她认真回复过去:晚上要加班。 陈燚回:我等你。 祝小舟下意识拒绝,她习惯独来独往,讨厌浪费时间等别人,也不愿意别人等自己。 目前,所谓“别人”,包括陈燚。 但陈燚不听,坚持说要等她。 祝小舟离开办公室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这么晚,他还会等么?她几乎没有犹豫,在一楼出电梯,去乘地铁。 她在地铁上接到陈燚的电话。 电话里,他问:“你已经走了?” “嗯,快到家了。”她觉得他的措辞有些奇怪,“你还在公司?” 他沉默一会儿,说:“我去找你。” 陈燚比她到得更早。远远地,她就看到一辆车停在巷口,一个人垂着头站在车旁,走近一些,才发现他原来在踱步,从车头走到车尾,又从车尾走到车头,循环反复,像是在丈量那辆车有几步长。 显然,这段关系里,不止她一个人彷徨。 她顿感愧疚,是她的自私和贪心造成这样的局面。 徐斯越是个热情的北方男孩儿,说话带一点点口音,但并不难听,他生得浓眉大眼,成绩、体育、社团活动无一不佳,是校园里女学生们最痴狂的那款,徐追她时花样百出,连她的三位室友都被收买,她在室友的怂恿下答应他的追求,成为他的女朋友。那一年的最后一天,他们约好一起跨年,隆冬雪夜,天寒地冻,他在雪地里向她提分手,她答应,他却哭得像个傻子。 难道她不值得被爱吗?爱她的人,总是没有好下场。 她默默地祈祷,能不能让陈燚成为例外? 为此,她该怎么做? “陈燚。”祝小舟走过去喊他。 他抬头看着她,平静地问:“吃饭了么?” “还没有。” 他拉开车门,从车里拎出来一个纸袋,递过来,“可能有点冷了,你拿回去热一下再吃。” 祝小舟不打算接,“你不上去?” “我当然想……我可以么?” “走吧。” 房子整日密闭,初进门,只觉得无比闷热。 祝小舟懊恼地抚额:“我忘了提前开空调,有点热,你别介意。” “没关系。” “你先坐吧,几分钟就好。”她打开空调,绕到岛台后面倒冰水,却见陈燚跟过来,轻车熟路地洗了手加热饭菜,她不知所措地站在旁边围观,好像自己才是这个家里的客人。 一会儿,她解释说:“抱歉,我以为你不会等到那么晚。” 陈燚有些意外地转过头来,对她露出愉快的笑容:“我当然会等,小舟。” “可是你下班后没有自己的事要做么?” “有。” “那就去做,没必要浪费时间等我。” “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见你。” “……” “还是你认为我又给你造成困扰了?” “没有。” “既然这样,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让我白等?” 以后,又是以后。 为什么他总是把这个词语挂在嘴边? 就好像,他会为她永远留在南江…… 为什么是我? 为了防止她再次误会某些事情,陈燚在下午六点钟给她发了两则消息。 祝小舟选择已读不回。 两分钟后,陈燚又打进来一通电话。 她仍然拿乔:“唐助理开车?” 陈燚无语:“我为什么要带个电灯泡在身边?” 她不自觉地扬着唇角:“那……你等我一会儿吧。” 她挎着包乘电梯下去负一楼的时候,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河,蜿蜒千万里,只为汇入大海。 谁是她的大海呢? 大概是那个一直等待着她的怀抱吧。 上次来停车场守株待兔的时候,祝小舟不顾一切,心无旁骛,对过路人怪异的目光置若罔闻,这次来赴约,反而畏手畏脚,一路上不断打量四周,祈祷不会遇见熟人。 其实心里都知道,这叫掩耳盗铃。 转回头,却迎面撞上一张熟面孔。 陈燚脸上带着戏谑的笑,故意问:“找我么?” 祝小舟心虚地转开视线。 下一刻,视野里伸来一只修长的手,直奔她的肩膀而去,她反应不及,肩上的挎包被他取走。 他轻巧地转身,与她并肩而立,拎包的手背到身后,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 他怀里的味道,是被体温烘暖的木质香,令她不能也不愿挣脱。 “送你回家?”陈燚问,“还是我们一起吃个饭?” “你想吃什么?” “本地菜吧,来南江半年多,还没正经尝过,今天晚上麻烦祝小姐做东招待我?” “好。”祝小舟颔首,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不么? 南江的蒸菜远近闻名,马蹄肉饼、水晶丸子和粉蒸排骨,是祝小舟的最爱。 再来一口冰镇酸梅汤,快活似神仙。 陈燚看着她乐了,“你选的是正宗的本地菜,还是你爱吃的?” “都是,不矛盾。” “也对,你是本地人,谁不爱自己家乡的味道?” 她夹菜的动作顿住。 对,也不对。 她是本地人,可她不爱家乡的味道——如果那片承载了她所有痛苦回忆的土地还算得上家乡的话。 “所以,外地人,”她抬眼看着他,“这桌菜不合你的胃口吗?” “不,很合胃口。尤其是这道,它叫什么?马蹄?” “学名叫荸荠。” “荸荠,拗口的名字。”他说,“我觉得我可以复刻这道菜。” 祝小舟笑起来:“那我有口福了。” 荸荠,可食用部分实际上是生长于土壤的球茎,皮黑色,薄而脆,果肉雪白,质地脆,味清甜,能做水果吃,也能入菜,不过体积极小,直径不及水瓶盖,削皮是个费功夫的巧手活儿。 陈燚削了两颗就丢开。 这次轮到她笑:“不复刻了?” “明天继续。”他说,若有所思,“明天早点去菜市场,付点钱,让老板把皮削了。” “那这顿吃什么?” 他洗净手过来拉她:“我们出去吃。” 他们在夜色中开车穿过城市,走进热闹的餐馆,品尝新奇的菜品——祝小舟在这座城市生活八年,第一次见识到它的美丽和生机蓬勃。 有年轻的女孩儿走过来,学生模样,穿漂亮的裙装,问祝小舟:“小姐姐,店里没空位了,可不可以拼个桌呀?” 她看看陈燚,点头:“当然。” 女孩儿兴奋地道谢,拉着同伴坐下来,喊了服务员过来点餐,这个好不好吃,那个怎么样,辣的啊,那算了,我不能吃辣会长痘痘,不能吃辣你算是完了,直接损失美食界半壁江山……叽叽喳喳的,像春天的燕子。 他们互相看着彼此,有点尴尬,又有点好笑,在拘谨中用完一顿饭。 回到她的住处,酝酿的情绪才燃烧起来。这几天,陈燚每天傍晚都会登门一次,有时陪她用个晚饭,有时小坐片刻便离开,不管怎样,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一同进门的情景,但今天显然有什么不同的情愫在作祟,以至于一进门,陈燚就把她打横抱起。 她顺势搂住他的脖颈,而后被放在沙发上。 陈燚俯身压过来,深深地吻她,双手熟练而快速地脱掉她的衣衫…… 她当然明白即将发生的一切,那也是她所期待的。 按理说在自己的地盘,她应该更放开一些,然而并没有。 她浑身颤抖,牙齿不听使唤,磕在他的嘴唇上。 伤口血流如注,铁锈味迅速蔓延。 陈燚立即背过身去,抽纸巾按在唇上,疼得嘶气。 “我不是故意的……”祝小舟坐起来,想看看他的伤口,伸出手,却不敢落下,害怕一触到他的身体,就会被拂开。 陈燚抬手摸摸她的头发,“没事儿,小伤。” 他没有生气,祝小舟犹豫一会儿,提议:“你不要亲我,像上次那样就行。” 闻言,陈燚将纸巾握进手心,转身看她。 她把上衣垫在臀部,重新躺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的手掌覆上来,抚摸她的腰肢,她屏息等待着他的入侵,他却迟迟没有动作。 “你还是会发抖。”陈燚看着她的眼睛,眸光一点点黯淡下来,“你怕我,是么?” 祝小舟摇摇头,心想,只有看着你,我才不会那么害怕。 “那就是怕这事儿。”陈燚纳闷,“为什么?你对这事儿有阴影,还是我的问题?” “……别问了。” “事关咱俩终生性——福——我不能不问啊。” 祝小舟呼吸一滞,坐起来穿衣服,“你走吧,陈燚。” “说什么呢?”陈燚惶恐地搂住她,安抚她紧绷的身体,“不问就不问,你别赶人啊。” 直到她放松下来,他才挽起袖子去收拾厨台上的荸荠皮儿。 他在忙碌之中分出注意力来问:“明天周末,我们去看电影,怎么样?” 她问:“陈燚,你喜欢我,对不对?” 他转过身来看着她:“毋庸置疑。我喜欢你,小舟。” 这就够了。 她是大人,知道遗憾的结局才是常态,知道过程有时候远远大于结果。 她缓缓走到他面前,笑一笑:“我们明天去看电影。” “你喜欢我什么?” “聪明,漂亮,刻苦,有趣——笑什么,不信?” 她摇摇头,转头看向他,有风吹进来,撩动亚麻色的窗纱,熄了灯的房间,一切物体都影影绰绰、忽明忽暗,唯有男人的脸庞,月光下,如玉一般白净。 “谢谢。”她说,“从来没人这样夸我。” “一定有人和我有相似的想法,只是你没问,他也没说。” “一定有人比我更聪明,更漂亮,更刻苦,更有趣,可是,为什么是我?” 他想了想方说:“缘分。” 七个月前,陈燚初来乍到南江,身边没有一个能用的人,公司管理层那些地头蛇、老江湖,知道他调任南江相当于发配边疆,对他更是怠慢。上任那天,他连杯热咖啡都没喝到。 他抱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态,混着日子,直到段文清主动说回国帮他。 他振作起来,把公司的重要业务合同、财务报表找出来看,打算在段文清落地南江之前做一份评估报告出来。 某天,他的助理又睡着了——那时他的助理是个刚毕业的小姑娘,不知是靠什么关系坐上了总助位置,上班的时候除了用手机跟小姐妹聊衣服美甲化妆品娱乐八卦就是打瞌睡——陈燚懒得叫醒她,索性自己去了打印室。打印室里有人,是个年轻女人,女人看见他,很恭敬地叫了一声“陈总”,然后主动帮他打印文件。 他从她挂在脖颈上的工牌上了解到她的职位和姓名:工程部草坪养护B组,组长,祝小舟。 他愣住了。 评估报告写完了,却发现公司里有一群完全不了解的员工和一堆完全不了解的业务——天塌下来都没这么恐怖。 他硬着头皮问她,草坪养护是做什么的。 她背书一样流利地告诉他,建坪、生长期管理、修剪、防治病虫害、持绿越冬越夏……什么都做。 段文清上任后,用雷霆手段施行改革,带着他四处拉项目,公司经营状况一天天好起来。 段文清唱白脸,他唱红脸,恩威并施,公司的人心也凝聚起来。 康养度假村的话事人陈汉章特别难搞,草坪养护也不是南江建科的强项,项目他们迟迟拿不下来,段文清一度打算放弃,是他坚持,段文清问他原因,他答:“我要提拔一个人。” 段文清就笑了:“你都自身难保了,想提拔谁啊?” 祝小舟有点疲惫,闭着眼睛依偎在他怀里,听见他在耳畔笑:“小舟,我都做到了。” 她也笑,抬手抚摸着他的短发,硬硬的,很扎手,“谢谢你,陈燚。” “应该是我谢你。” “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 “对我来说,意义匪浅。” “嗯。” “小舟,你对我同样意义匪浅,只要你心里有我,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们一起解决。我们来日方长。” 我要吻你了,别咬我啊 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祝小舟忽然觉得,没有词语比这个四个字更缱绻。 我不奢求什么来日方长,她平静地想,只希望你回到京州之后,不要太快忘记我。 “你哪天走,我去送你?” “走?去哪儿?” “他们说你要提前调回京州……” “我怎么不知道我要提前调回京州?”陈燚反问,而后不可置信地提高音量,“敢情今天这顿饭是给我的断头饭啊?” 祝小舟惭愧地低下头,无力辩解。 房间里没有点灯,黑暗中,视觉削弱,感觉被无限放大,祝小舟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强烈的不痛快,她也变得不痛快:“你早晚会回去,回到你的世界,不是么?” “我一直都在我的世界里。” “可是我不在啊。” “你在。”薄毯下,陈燚捉住她的手,用力地握紧,要她疼,要她服软,“你要是不在,我抓住的是谁?” 她不由得发笑:“别说傻话了。” 热恋中的人最容易犯一个错,就是把一刻浓情当做地久天长,聪明如陈燚,竟也会产生这种错觉? “我是傻,不然怎么会以为你跟我一样想的是来日方长?”他笑了一声,寂静中,似乎有一颗小石子落入水面,漾开一圈圈只为走向灭亡的悲伤的涟漪。 祝小舟收敛了表情,等待他接下来的倾诉。 或者说是,发泄。 可他没有,他说:“就算我真的要离开南江,你就没想过让我留下来么?” 祝小舟愣住了。 “为什么,祝小舟?” “……” “你根本不爱我,无所谓我的去留,还是,你觉得自己留不住我,所以选择摆烂?” “不,”她仍然嘴硬:“我只是觉得你的家在那里,你应该回去。” 他力气真大,几乎快把她的骨头捏碎,她疼得快要飙泪。 “那你呢?” “……” “你会名正言顺地跟我分开,忘记我,也忘记我们这段短暂的恋爱,对吗?” “……” 这一刻,祝小舟好恨他的聪明,三言两语就把她的伪装全部剥掉,让她暴露在聚光灯下接受凌迟。 可下一刻,也是他用身体将她包裹,给她母亲哄睡幼婴一样的爱抚。 “傻小舟。”他低低地笑,吻着她的头发,“你说得对,我的家在那里,我早晚要回去,可是,这不代表我必须放弃在南江的一切。我们有别的选择,你跟我去京州,或者我留在这里,都可以。” 祝小舟闷闷地“嗯”一声,回抱住他,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以后遇到事情,可不可以来跟我沟通,不要一个人在那儿胡思乱想?” “我尽力。” “敷衍。”陈燚说,他支起上半身越过她,带着温热的雪松香气的柔软布料覆在她脸上。 片刻后,他重新躺下来,手上多了一部手机。 亮起荧光的屏幕对准她的脸,他说:“解锁。” 屏保是草坪和蓝天,那是她的手机,拇指按上去解了指纹锁,祝小舟问:“你干什么?” “把我的微信置顶,免得有人把我当摆设!” 她在黑暗中接近迷恋地欣赏着他被荧光照亮的深邃的五官,气呼呼的小表情,不自觉地弯着嘴角,“幼稚。” 陈燚哼一声,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脸上多了几分震惊,“祝小舟你是人不?” “我又怎么了?” 他念出一串数字,问是谁。 “你。”那是他的手机号。 “为什么我连备注都没有?!” “……我忘了,真忘了。” “现在存。”他把手机塞进她手里,命令,“输我的名字。” 祝小舟用键盘打出拼音“chenyi”,找到“陈”,但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燚”,索性删掉“yi”,输入“四火”,忍笑说:“好了。” 陈燚抽走手机检查,两条浓眉登时竖起来,“祝小舟你存心气我是吧?” 手机被息屏丢到一边,陈燚快速精准地掐住她的腰,挠她腰间的痒痒肉,她在这样“幼稚”的进攻下笑着缩成一团,节节败退,掉下床之前被他捞回去压在身下。 他舔了舔已经止住血的伤口,微微皱眉,“我要吻你了,别咬我啊。” 周一早上,公司雷打不动地开例会。 小陈总站起来发言,人群中立即传出窃窃私语——他嘴唇上多了个结痂的口子。 都是成年人,一眼就能猜出伤口背后的事故。 陈燚轻咳两声,大大方方地胡扯:“我这个人比较内向,请大家给我留点面子,不要再讨论这件事了。” 众人笑着附和,祝小舟只想钻进地洞。 这真不能怪她。 如果只是单纯的接吻,不动手动脚动小弟弟,祝小舟没那么抗拒。 陈燚比她率先发现这个规律,周日的早上,他在早安吻后这样告诉她,她半信半疑。 隔着一层薄毯,他含住她的唇,舌尖再次闯进来,灵活地纠缠。 “我没说错吧?” “嗯……”她迷迷糊糊地点头。 然后他们度过了很荒唐的一个周末。 没完没了地接吻,吻累了,歇一歇、喝口水、吃顿饭,再继续。 陈燚嘴唇上的伤口因此反复裂开。 祝小舟心疼,尝试拒绝,皆以失败告终,他要的只是吻而已,他反复地勃起,要的却只是吻而已。 她如何能拒绝? 至今想起来,仍面红耳热。 从会议室出来,祝小舟跟周显婷一起回十三楼,周问:“你国庆怎么安排?” “老样子,留下来值班。” 她不像公司里的其他人总是想着休假、回家探亲或出门旅游,她无家可回,而且法定假期加班通常有着不菲的加班费,因此过去每逢节假日,工程部都是她留下来。 周说:“怀念你在的日子,放假我能当甩手掌柜,开心死了。” “质检部谁值班?” “二毛啰。他本地人,单身,这重任非他莫属。” 二毛姓毛,大名毛子奇,是工程部重组后周显婷收的徒弟。祝小舟见过他几次,印象还算不错,做事一丝不苟,但不太爱讲话,用周显婷的话来说,就是半天嘣不出一个屁来,所以叫他“二毛”,二是二愣子的意思。 “你把他带出来,不就能继续当甩手掌柜?”祝小舟笑说。 “等到猴年马月吧!”周叹气,“你现在是草坪养护组的老大,也收个徒弟带带,哎,那我的辈分就是师伯了,听起来怪老气的哈哈哈……” 今年国庆碰上中秋,要连放八天,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陷入一种躁动、欢欣的情绪中。 陈燚问了同样的问题。 祝小舟给了同样的回答,问他:“你呢?” “回京州吧。” “一路顺风。” “上次回家还是年中回去述职的时候,太后天天打电话念叨我,耳朵要起茧了。” “嗯。” 他转回头看手机,飞快地打字,看起来有点急躁。他极少有这样的表现,他总是从容不迫。祝小舟问:“有什么急事吗?” “没有。”他停顿一下,“小舟,要不你跟我回京州吧?” “什么?” “我父母,还有我姐,知道我们在一起,都很想见你。你见过我姐,你外派到度假村后第一次回来述职那天,在我的办公室外,还记得吗?” 她当然记得那个穿藏蓝色裙装的漂亮女子,与他有关的一切她都记得。 但她总是对他的一切毫无准备。 “算了。”他改口,“等我回来,有惊喜给你。” “什么惊喜?” “保密。” 都怪陈燚,都怪他。 送走陈燚,房子恢复了以往的冷清。 南江到京州,两个小时航班,祝小舟估摸着他落地了、到家了,拨了电话过去。 他那边人很多,人声嘈杂,跟他对话只能靠吼还总是被打断,她索性挂了,好让他专心陪家人。 她自己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惊喜会是什么。 珠宝首饰、名牌包、香水……不,以她对陈燚的了解,惊喜一定不是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可她确实最爱钱,从某些程度上来说,奢侈品等于存款,如果他真的送“存款”给她,她大概不会拒绝——打住,别再傻想了,她告诉自己,再想下去明天很难按时起床。 也有安静的时候,她捧着笔记本窝在沙发上,请他出主意——她打算买几盆植物装饰阳台。 “我很荣幸能做你的参谋,但是现在可能不行。”陈燚却说。 “你在忙?那算了。” “不,小舟……”他停顿一下,“有人想跟你说话。” “谁?” “我的家人。” “……”也就是说,此刻至少四双眼睛盯着他接这通电话,难怪这么安静,都在看好戏呐。 “我该注意什么?”祝小舟问,此刻,她的大脑是空白一片。 陈燚快速地说了四个字,从心就好。 然后便有清脆的女声率先从手机传出来:“嗨,小舟,你好,我是陈燚的姐姐,我叫陈琰。” 她连忙说:“姐姐你好。” “你姓周,还是名字叫小周?” “我姓祝,名字是小舟,一叶扁舟的舟。” “哟,这名字我喜欢!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东坡这首《临江仙》,我小学就会念。” 她哑然,她的名字可没有那么好的寓意。 陈燚插嘴说,我不喜欢这句诗。 陈琰立即怼回去,山猪吃不了细糠。 陈燚转移话题:“小舟,这是我爸妈。” 她按部就班地说:“叔叔阿姨好。” 两位长辈各回一句“你好”,温和且友善。 最后是陈燚的奶奶。 老人显然不可置信,先问陈燚:“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姑娘吧?” 陈燚答是。 老人才问祝小舟:“姑娘,你怎么没跟小燚一起来京州呀?” 她愣住。 她总是有太多顾虑,总会觉得一切都过于美好、顺利,比如陈燚每一次走向她的时候,比如此刻,肥皂泡泡一般梦幻、绚丽。 以及,危险。 陈燚说:“奶奶,她要上班的。您忘了,公司的重要部门每逢节假日都会安排员工值班,施工部这次刚好安排了小舟。” “真有这么巧?” “当然,她升职又加薪,大家都看着,不安排她安排谁?” “这倒是合理了……”老人说,“小舟,你是个刻苦的孩子,小燚好逸恶劳惯了,你要多担待。” 她微笑着说:“奶奶,他很好。” 他是我遇见过的最好的男人。 早上九点,祝小舟准时到公司。这个时间比平时晚一些,因为放假,事情少,她允许自己松懈一些。 公司比家里更冷清,整个施工部只有她一个人值班。 她懒得开灯和空调,坐在工位上吃了早餐——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打开电脑处理工作。 十月中旬,南江市就会入冬,各草坪的防寒抗冻和持绿越冬工作要提前着手准备。这个假期结束,面临的就是长达整个冬天的战斗。 如果八月份招的那两名实习生能顺利留下来,整个草坪养护组会轻松很多。 坐了两个多小时,有人敲门,祝小舟抬头望过去,一个陌生女人站在办公室门口。 “有事吗?”祝小舟问。 “祝小舟?”女人问。 “我是。” “我是楼上研发部值班的。”她晃晃手里的工牌,自证身份,“一起去吃午饭吧?” 祝小舟犹豫两秒,点头,她不认为她的出现完全出于善意,但无论她有什么目的,她都想亲眼看看。 两人乘电梯下楼,祝小舟问:“你怎么会认识我?” “全公司没人不认识你,因为大家都认识小陈总。”她弯一弯嘴角,笑意不达眼底。 “我在值班人员名单上看到你的。”她强调。 “哦。”祝小舟淡淡地问,“我们去哪儿吃?” “你都跟小陈总谈上了,为什么会留下来值班?你们假期各过各的?” “如果你想看我的笑话,”祝小舟平静地看着她,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也变成了岿然不动的雪山,“那你要失望了。他住在我的房子里,他回京州看家人,是我亲自送上飞机,我们暂时各过各的,是因为我们有无数的时间,一年、十年、二十年——我们根本不在意这短暂的分别。” 女人哑口无言。 祝小舟快步走出大厦,外面车水马龙,她不知该往哪儿走。 都怪陈燚,都怪他。 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手机,拨号,要兴师问罪。 电话没有接通,她也没了脾气。 陈燚回电话的时候,祝小舟正在逛花店。 两人商量着要了花叶万年青、茉莉、兰花各两盆,龙爪槐、发财树各一株,以及多肉玉露若干,请老板尽快送货上门。 从花店出来,坐地铁回家,人很多,祝小舟戴着蓝牙耳机缩在角落里听陈燚说话。 听他讲在家这几天都做些什么,上午聚餐,下午吃席,晚上宴会,诸如此类,开心的,烦人的,她都愿意听。 还得知他养着一条狗,叫Lion。 有电话打进来,她掏出手机来看,是那串没有备注的号码,犹豫两秒,按了拒接,问他:“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每次回京州最难对付的不是太后,而是狗,出个门跟生离死别似的。”陈燚说,“来,Lion,跟妈妈打个招呼。” 耳畔立即传来两声乖巧的狗吠。 祝小舟脸一下子通红:“你胡说什么?” “哪里胡说?这是家教。”陈燚笑,“你跟它说两句话,它会记住你的声音。” “真的假的?”她半信半疑,“Lion,你好?” 狗还是汪汪叫。 她觉得受到戏弄,不肯再说话了。 晚上,她在镜头里见到Lion。 陈燚坐在房间中央的地毯上,把圆滚滚黑乎乎的狗脸捧到镜头前让她“认识”。 可真是个正式的见面仪式。 Lion是一条血统纯正的五黑犬,属于中华田园犬南方品系,通体乌黑,舌头暗蓝,虎背熊腰。 祝小舟立即喜欢上这个看起来颇有些凶神恶煞的家伙。 “它几岁了?”她问。 “十?十一?不确定,它是我从流浪狗收容所带回来的,那里面太多来历不明的狗,没人知道它们多少岁。” 她忽然想起伊卡,不知道它是否把她这个来历不明的朋友忘了。 “小舟。”陈燚忽然喊她。 祝小舟收回视线看着他,他不高兴,虽然嘴角噙着浅笑,这笑是为她和Lion的投缘,而非其他,她问:“心情不好么?” “没有。”他说,他打发狗走开,身体前倾,两条手臂交迭放在桌面上看着她,“就是有点想你了。” “……” “你不想我?” “挺晚了,早点休息吧。”她作势要挂断通话。 “别挂,小舟。” “还有别的事吗?” “让我看看你。” 祝小舟一愣,慢慢对上他的眼睛——他眼神清明,柔柔的目光穿过漫长的空间距离,落在她身上,厚重、难解。 她低头看看自己——黑色的吊带睡裙勾勒出玲珑的曲线,露出洁白的肩颈和手臂——她特意在沐浴后以这样的穿着与他见面。 可他似乎想要更多。 她把双手伸到背后,找到拉链头,慢慢往下拉。 如果陈燚需要这样的安慰,她可以给,只是,对她来说,在一处空旷的地方、在一台冰冷的机器前完全展露自己的身体,仍然需要巨大的勇气。 正踌躇,听见陈燚含笑的声音:“宝贝,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把头埋得更低,装死。 许久,才缓缓抬起头。 陈燚仍深深地望着她。 她问:“为什么这样看我?” 陈燚还是望着她,不说话。 爱是杀死自己 傍晚时分,余晖将整间办公室都染成浅浅的橘黄色。 祝小舟就着温暖的余晖缓缓伸了个懒腰,空气被短暂的扰动,随着她托腮的动作又归于寂静。 耳畔传来轻快的敲门声,她懒洋洋地回头。 陈燚站在那里。 她站起来惊呼:“你怎么回来了!” 他手捧鲜花,施施然向她走来,“白玫瑰,送给Rose小姐。” 捧花很大,她用双手抱着,蓝雪花簇拥着白玫瑰,是圣洁梦幻的颜色,低头嗅一嗅花朵的香气,心旷神怡。 “谢谢,我很喜欢。”她已经开始思考要把它放在哪里,玄关、客厅?不,最好放在枕头旁边,这样她可以看着它入睡,看着它迎接新的一天。 欢欣之中,听见陈燚嘀咕:“那也不能一眼都不看我啊。” 她抬眼望着他,蹙着眉头撒娇的样子,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个三十三岁的成熟男人,“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提前回南江。” “在家天天被皇后和长公主混合双打。” 她扑哧一笑:“活该!” “活该?你怎么不问她俩为什么打我?” “为什么?” “因为我没把女朋友带回去。” “……” “现在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 “陪我吃饭去,饿死了。” 她看看手表:“还有半个小时下班。” “行吧,祝工,我等你下班。”他伸手去拉旁边工位的椅子。 “这里是办公室,你去外面等。” “……” 陈燚不想回十六楼,索性在十三楼的休息区坐了下来。 祝小舟给他送了水和零食,回到办公室,忽然想起什么,转身出去喊他:“小陈总。” 陈燚兴味盎然地看过来。 认识半年多,这是祝小舟第一次对他用这个称呼。 她说:“小陈总假期来公司一趟,是不是应该顺便犒劳一下全体值班员工?” 假期的晚高峰比平时更拥堵一些。 潮汐车道的移动隔离带是鲜艳的红色和黄色,多看几眼就觉得眼睛疲乏。 祝小舟收回视线,看看微信,值班员工联络群里很热闹。 有人赞小陈总大气。 有人发聚餐照片,舒适的包厢,满桌的珍馐美馔。 有人开着没露面的老板和“未来老板娘”的庸俗玩笑。 祝小舟无所谓地笑笑,问开车的陈燚:“你把吃饭地点安排在哪儿了?” “不知道,我让唐骏宁办的。” 她轻叹一声,心说,我就知道。 陈燚问:“你让我以我的名义请大家吃饭,什么目的?” “没有啊。”她轻轻耸肩,面不改色。 她当然有目的,但这约等于耀武扬威的目的并不光彩,况且今天过后,这些龃龉就会彻底被掩埋。 她岔开话题:“唐助理是不是全年无休?” “你看我像全年无休的老板么?” “……” “非工作时间我一般不会使唤他,今天是例外。我给他开的工资比招聘市场同等水平高百分之三十,让他抽出十分钟定个餐厅,应该不算压榨吧?” “待遇这么好,我都想做你的助理了。” “跟着我就是不务正业,祝大工程师。”他说,“你是专业人才,好好地在你喜欢的领域大展拳脚吧。Wendy跟我合计过了,过两年,等公司草坪方面的业务多了,会单独设立草坪工程部。祝工,加油干,我期待你能做新部门的话事人。” 祝小舟吃惊,嫣红的唇微微张开。 他们是如此不同,在她徘徊、彷徨,为这段关系的结局担忧的时候,他已经为她考虑好了至少两年后的未来。 她由衷地说:“谢谢老板。” 无论未来如何,至少目前,你确实提拔了我,真真切切地爱着我。 你让我知道,原来被爱的人,真的可以活得那么勇敢。 甚至敢于剖开自己、杀死自己。 陈燚促狭地笑:“你就嘴上谢谢?” “不然呢?” 他伸过手来握住她,“给你带了礼物,吃完饭去我那儿。” 再次踏进四十八楼的大平层,祝小舟有点失望。 不知道是那晚的目光带着滤镜,还是记忆出现了偏差,大平层并不像她原先认为的那样漂亮,黑白灰的单调颜色、缺乏装饰品、家具崭新缺少活人气息。落地窗外的城市风光是唯一的亮点。 但此时她无暇欣赏。 她被按在柔软的枕头上,双手想要握住什么,可手边空空如也,只能放在枕头两边。 她穿着他的浴袍,腰间系带,陈燚轻轻拉开那个活结,强烈的威胁感瞬间从隐秘点蔓延至全身,她又开始发抖了,她必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但他留给她的很快就只剩乌黑的发顶了——他亲吻着她的乳房,柔软的唇瓣像巡视领地的雄狮,闲庭信步,在每一寸皮肤上烙下滚烫的印记。 她伸出手,按住他的脑袋,想要控制住这个始作俑者,他却抓住她的手吻了吻手指和手心,放开,唇从乳房一寸寸吻下去,肋骨、平坦的肚子、肚脐儿,微微凸起的小腹…… “陈燚、陈燚……”她难耐地喊着他的名字,不愿他再继续往下,“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 他停顿两秒,脸移上来,手掌理一理她早已蹭得一团乱的头发,唇贴近,却没有吻她,故意问:“不可以亲下面?” 祝小舟连忙捂住他的嘴。 他舔了舔她的手心,令她把手缩回,手掌开始往下抚摸,带着暖融融的体温,覆盖、掌控她的核心。 她渐渐湿润,他的手指借着滑腻的液体探入。 祝小舟曾在植物学课堂上见过来自美国的外教介绍捕蝇草,一种令人脊背发麻的食肉植物。它的叶片平滑、厚实,对折,像张开的贝壳,叶面内侧隐藏着坚硬的触发式毛刺,一旦昆虫落在叶片中间,触发陷阱,叶片就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叶片边缘的两排棘紧密咬合,直到将昆虫困死在其中。 某些时候,她觉得自己也是一片捕蝇草的叶子,面对入侵,总会带着你死我活的巨大力量去抵抗。 陈燚用温柔与耐心化解这股力量。 他在她耳边低语着、哄着,一点点活动手指,或轻或重地按压、或快或慢的搅动……像做复杂精密的化学实验——操作规范到位、试剂用量精准,数个小时甚至数天心如止水地等待,才有可能得到预期的数据。 离开校园后,祝小舟做事极少有这样的耐心,更勿用说待人。 因为耐心的实质,是爱与宽容。 这个社会里,大多数人过日子总是抱着“自扫门前雪”的态度,祝小舟也不例外,赚钱已经很辛苦了,哪有闲工夫去爱别人?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 时间缓慢地流逝,她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他低头与她相贴的时候,涂抹在他的额头、脸颊和嘴唇上。 她终于被调动到最好的情绪。 意乱情迷之中,她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你有安全套么?” “有,放心。” “上次……” “上次是意外,我没想到你会来找我。”陈燚从床头柜里取出安全套,戴上。 祝小舟迷迷糊糊地看着他,看着他的器官,还是觉得丑陋,想到它即将突破她的身体,有点抵触,下意识合拢双腿。 “其实我最近一直在想,要是你真的怀孕,我们是不是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结婚,你就会永远留在我身边?” 结婚,祝小舟愣住,他在说什么? “抱歉,我太自私了。我知道你有事业心,有追求,一定不想太早做妈妈,然后被孩子困住,我会配合你,我会的。” 说着,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分开她的双腿,轻轻地进入。 过程果然不太顺利。 他停下来,扶着她的脸呢喃:“小舟,我们不能永远这样,接受我,好不好,接受我……” 她的心悬到嗓子眼,她知道这不是请求,而是事先的道歉——无论如何,他会做下去,直到在她体内高潮。 她想,她是愿意的,可是,仍然缺了点什么。 缺什么?到底缺什么? 她开始着急,陈燚也失去章法,忘记了巧舌如簧和循循善诱,而是遵从本能,脱口说:“我爱你,我永远都爱你。” 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她的心脏炸开,快速地淹没了四肢百骸。 鼻腔酸疼的感觉,像咽下一口芥末。 陈燚在这个时候托住她的臀部,缓慢而坚定地进入。 他的身体很热,器官滚烫,灼烧着她的身体和灵魂。 等到彻底将他容纳、包裹,她在嗡鸣声中听见一声绵长的喟叹。 你让我觉得恐惧 有很多想法涌进她的脑海—— 他看起来清瘦,身上的肌肉却结实漂亮。 他抿着唇,不发出一丝声音,是因为投入,还是因为和她做爱太费劲? 是了,他很费劲,克制力道,控制深浅,所以她才觉得这一次的体验比上一次好太多,有温暖的东西流淌至全身,从心脏到指尖、从小腹到脚趾,都因暖流的灌注而发热、发软。 她最爱他的眼睛,清澈、干净、黑白分明,眼睛是人的心灵窗户,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怎么会像流言传的那样不堪? 相信流言的人们未免太笨。 而她,聪明又幸运。 想到这儿,她忍不住笑出声,笑自己飘得厉害。 陈燚勾起她的双腿,问:“笑什么?” “没什么。” 他“嗯”一声,不太相信的样子,缓缓进到她身体深处,“没什么?” 她勇敢地摇头,双手扶上他的肩,迎接他带来的所有感受。 祝小舟洗完澡从浴室出来,陈燚正在调空调温度,26℃,光着身子也不会觉得冷。 她径直钻进被子里。 陈燚走过来摸摸她的头发,半湿,于是拿了吹风机过来,要帮她吹干。 她吓一跳,想躲开,被他按住肩膀。 他说:“不吹干小心头疼。” 祝小舟不以为然。她的头发又多又密,海藻似的,吹头发是个大工程,她总是敷衍了事,从没出过问题。 “年轻的时候当然没问题,老了一身病。” “陈总教训得是。”她想起他坠海磕坏胳膊的‘英勇事迹’,故意道,“您这么有体会,是因为经常生病吗?” “祝小舟,我只比你大七岁。” “嗯,您还很年轻呢。” 陈燚不说话了,专心给她吹头发,吹完了,拔掉电源放回壁柜里,说:“其实,我姥爷秃顶,等我老了,有百分之五十概率跟他一样……哎,挺愁。” 祝小舟看着他的背,脑海里是他的脸,桃花眼,唇红齿白,眉骨高耸,鼻梁笔直挺拔,下颌线干净利落,她想,就算变成地中海,他也是最英俊的地中海。 大概是奇怪她的沉默,陈燚转过头来问:“你现在就开始嫌弃我了?” “不,”她笑,“我在想你变成地中海以后,去植发比较好,还是戴假发比较好。” “都不好。”陈燚也笑,皮笑肉不笑,“我打算剃成光头,然后每天顶着亮蹭蹭的脑袋跟你出门,哪儿人多就往哪儿去,只要你不觉得丢人,我无所谓的。” “……有病?” 陈燚扑过来抱她,掐她气鼓鼓的脸,大笑:“我逗你玩呢,小舟,你真信了?瞪我做什么?生气了,记账呢?你这个小气鬼!” 瞧瞧,这人可真烦。 可他这么高兴,说明他是例外了,对不对? 那她自然也高兴。 祝小舟定了十点的闹钟起床吃夜宵。 醒来的时候,银月低悬,一角藏在黑漆漆的高楼后面。市区的霓虹灯罕见的暗着,月光白得像霜,泛着丝丝冷意。 床的另一侧放着一迭衣服,她拿过来穿上,柔软的米色羊绒衫和长裤,不大不小,正合身。 床下放着一双浅色的拖鞋,双脚伸进去,也正合脚。 走出房间,香气扑鼻,是奶香。 她循着香味走到厨房。 陈燚站在燃气灶前,左手举着锅盖,右手用勺子在锅里搅动着,身上是与她同款的居家服。 “你在煮什么?”她问。 “牛奶,加了点杏仁碎和梅子酱。” “挺香的。” “拿个碗出来,自己盛。”他让出位置,去开吊柜。 “碗柜在哪儿?” “你右手边第二格。” 祝小舟拿了两只漂亮的青花瓷碗,往里面各添了半碗梅子酱口味的牛奶,摆上勺子,大功告成——扭头去看陈燚,他正用小刀将月饼切成小块。 一瞬间,所有关于这个节日的美好词句、意象都涌进脑海,她轻轻说:“今天是中秋呀。” “是的,祝小姐。”他说,“中秋快乐。” 中秋快乐……祝小舟已经很多年没有正儿八经地庆祝过这个拥有几千年历史的传统节日,它跟每个普通的周末一样,全被她挥霍在睡懒觉上,吃一个公司发的或同事顺手递来的月饼,就是全部的庆祝仪式了。 那些月饼的味道远不如今晚的奶黄月饼,价格自然也无法比拟,她一边慨叹着“一两银子,还没听见个响声儿就没了”,一边干掉了半碟子月饼。 真是罪恶,她摸着鼓鼓的肚子想,下午才吃了那么丰盛的全套意大利菜。 不能再吃了,她放下青花瓷碗,站起来伸个懒腰,趴在阳台的护栏上看月亮,突发奇想:那些高楼大厦今日熄灯,莫不是为了避月亮的风头? 她拥有过今晚的月光,纵使他日朗无瑕,又如何能入眼? 对了,她忽然想起来,今晚还有礼物收。 陈燚进衣帽间把行李箱拎出来,打开,豪迈地说:“这些都是。” 祝小舟不可置信:“要不要这么夸张啊?” 客厅铺着厚厚的地毯,她坐下来翻看,更加意外,礼物都是“存款”。 陈燚坐在旁边解说—— “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我姐送的,我也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 “这个,我妈送的,一套首饰,我说你从来不戴首饰,她不听,非要送。” “这个,老陈送的,不知道哪位名家的书法作品,我看了一下,字写得确实不错,寓意也好。” 祝小舟诚惶诚恐:“老陈是陈董事长么?” “嗯哼。” 她更惶恐了,一件也不敢拆。 倘若这些礼物出自陈燚之手,她还能用“恋爱之间正常经济往来”的理由说服自己收下,但现在送礼之人变成了他的父母、长姐,这些礼物一旦被她拆开,就会变成加在她身上的枷锁和脚铐。 陈燚说:“你不用有压力,我们家人都这样,热情。” “这也太热情了……他们都没见过我,怎么就敢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 他避重就轻:“你替他们担心什么?他们人傻钱多。” “?这对吗?” “要是被老陈听到,家法伺候,所以你得帮我保密。”他起身拉她起来,“跟我走吧。” “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装神弄鬼,祝小舟心说,但她还是满怀期待地跟着他到门口换鞋,按下电梯键,专梯一直停在这一层,梯门立即就打开了。 电梯把他们送到楼下四十七层。 这一层比楼上空旷得多,没有任何家具,门边连台鞋柜都没有,也没有冷气,晚风穿堂而过,却吹不散室内沉积的闷热。 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异味,像是来源于某种动物。 陈燚按亮顶灯,喊了一句“伊卡,来”。 他放开她的手,半蹲下去的一瞬间,一条边牧扑进他怀里。 他摸了摸边牧的脑袋,捧着狗脸给她看:“还认得它么?你喜欢的那条边牧,伊卡,我帮你买下来了。” 她感觉后背一阵恶寒。 她慢慢的往后退。 她清清楚楚地看着他的脸,那样温润、那样英俊,在明亮的光线下变得如此陌生、如此可怕。 后面是合上的梯门,她的背贴到冰凉的铁壁上。贴着墙壁,她才感觉后背是安全的,倚着墙壁,她才不至于跌坐在地上。 陈燚缓缓站起来,朝她伸出手,朝她走近,“你怎么了,小舟?” 边牧轻盈地踱过来,垂着舌头在她脚边打转,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它认出了这位昔日的好友——它曾多次用舌头卷走过她伸进狗舍的手掌中的食物,也曾把脑袋挤出狗舍享受她的抚摸。 “你一直在跟踪我。”她把视线从伊卡的脊背上扒下来,看回他的脸。 她感觉牙关在颤抖,视线只剩下一片模糊,是冷,还是恐惧? “小舟,你听我说——只有一次。那天下午我跟着你坐地铁到了宠物店,你陪伊卡玩的时候我就离开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跟着你。” “陈燚,你让我觉得恐惧。” 关于窒息、疼痛和绝望 祝小舟已经很少会想起过去,关于窒息、疼痛和绝望。 变成少女的第三年,月经依然不准时,课堂上竖着耳朵记笔记的时候,经血忽然流淌,温热、粘腻。大脑被这种失禁的感觉劈成两半,一半是难堪,一半是焦虑。 有点厌学,老师在讲什么,听不进去,也不想听。 幸好,这是最后一节课。 她把校服外套系在腰间,飞快地跑回家。 那时候,她母亲已经嫁给县里一位小有名气的工厂老板,她跟着母亲住在他的房子里,喊他罗叔叔。 罗叔叔没有子嗣,对她还算慈爱,总会主动补贴她的吃穿用度,零花钱也给得很大方,但她总是害怕他,觉得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深沉、阴郁,像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祝小舟推开家门的时候,两位长辈正坐在客厅讲话,看见她,都不约而同闭上嘴。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 祝小舟不关心他们过得是否和谐、为何争吵,因为在她意识深处,罗叔叔不是她的亲人,这里也不是她的家。 他们早晚会分道扬镳。 后来的很多年,祝小舟都为自己的目中无人和粗心大意后悔,如果,如果当年她对母亲多一点关心,对从天而降的馅饼多一点警惕,是不是就会早一点知道母亲的痛苦和秘密,是不是就能提前发现那些阴暗的企图和潜伏的危险,是不是就有机会逃走……她本来似乎可以避免悲剧的发生。 可一切还是发生了。 她小心翼翼地同两位长辈打了招呼,蹑手蹑脚跑上楼。 她的房间装修得很漂亮,在她住进来之前,墙壁就被重新粉刷得雪白,床架、桌椅和橱柜全都换成了雕刻着精美花纹、漆成浅蓝色的款式,柔软的粉色帷幔从天花板垂落下来,像一朵巨大的倒挂的百合花,帷幔内,独属于少女的世界,不容窥视。 她从衣柜里拿了深色的长裤,关上柜门准备去外面的卫生间,有人推开门进来。 罗叔叔,她礼貌地说,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降临,毕竟,母亲就在楼下。 他反手关上门,走过来。 她被按进百合花里。 帷幔不堪重负,轰然倒塌,层层迭迭地压下来,带着烟草的臭味,像蛇绞杀猎物一样,禁锢住她的身体和嘴巴,她无法呼吸,动弹不得,利刃从身后刺入…… 妈,救我……救救我…… 啊…… 妈妈…… 妈妈,你为什么不救我…… 她奋力挥舞着两条手臂,想要打碎什么、拂开什么,却被一双铁钳截住。 又是那种感觉,窒息、疼痛、绝望光速膨胀,血肉之躯做的容器,爆裂后只剩下痉挛和酸软…… 让我死吧,求求你,让我死吧…… “小舟!小舟!” 是谁,在呼唤她?这样急切,这样好听,这样熟悉? “小舟,你看着我。” 好,我看着你,你在哪儿,我要看着你……我看见你了,是你,陈燚……陈燚,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小舟,我绝对不会伤害你,永远都不会。” “陈燚……”她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祝小舟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她躺在一块木板上,木板窄小而硬,像一方行刑台——对,她就躺在行刑台上——有人掐住她的脖子,打开她的嘴巴,用荆条揿她的喉咙。 喉咙口被毛糙、尖锐的木纤维扎的红肿热痛,引起一阵阵干呕。 她想呼救,可是一发出音节,荆条就捅得更深,几乎捅穿喉咙、捅穿气管,直捅进肚子里去。 大概要死了吧,她崩溃地想。 可是…… “小舟!小舟!” 有人不停地呼唤着她,声音就在耳畔,他就在她的身边。 她想再看他一眼,她必须再看他一眼,她使出浑身解数睁开眼睛,视野里却是雪白的天花板和水晶吊灯。 她缓缓地吞咽一下,喉咙不疼,是梦。 摸过手机,07:46。 闹钟竟然没响。 床的另一侧已经空空如也,余温也不剩,小陈总竟然会早起,稀奇。 祝小舟对着手机屏幕看了看眼睛,眼皮肿得像灯泡,丑死了,这么丑,还要去上班,被同事看到,保不齐又催生出一通闲话。 眼下怎么面对陈燚是个难题。 装傻吧,她下定决心。 她走出卧室,外面静悄悄的,陈燚似乎不在家,那自然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她径直去洗衣房找昨天穿的衣服。 路过客厅,却看见玄关的角落里歪歪扭扭躺着一束花,旁边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手提式塑料袋—— 某人这是在把送出去的东西当垃圾处理呢? 她走过去把捧花抱起来,植物离了土壤就开始加速萎蔫,到她手里不及一天时间,花瓣边缘已经显露出点点枯黄色,但它仍然是她的宝贝,她把它放在玄关柜上,打算出门的时候带走,一人诚惶诚恐地跑过来解释:“哎哟,我以为这花不要了,才给放这儿的,不好意思啊。” 祝小舟诧异地打量着来人,女性,年纪不低于四十岁,穿一件杏色新中式圆领斜襟上衣和深蓝色七分裙裤,浑身散发着知性与优雅。 她也诚惶诚恐了,这该不是陈家的某位长辈吧? 她连忙摇头,说没关系,又说阿姨好。 对方大笑:“祝小姐,我姓蒙,是陈先生请的家政啦!” “……蒙阿姨,你好。”祝小舟尴尬得直挠头,“您看见陈燚了么?” “陈先生下楼跑步去啦,这个点也该回来了。你先吃早饭吧,早餐我都做好了,在餐桌上,你去吃吧,陈先生说过你不用等他。”蒙女士把装着宠物狗营养餐的餐盒夹在腋下,扶着玄关柜换鞋,“我去楼下给陈先生养的狗送个饭,两分钟就回来,早餐要是不合胃口,你等下告诉我啊……” 祝小舟从一箩筐话里提炼出两个字:喂狗。 “我跟您一块儿去。”她说。 “哟,您这会儿去可能看不到狗呢。” “为什么?” “那狗特别爱玩,一天不跑够两小时就闹脾气,汪汪叫,它一吠,楼下就投诉,所以陈先生每天早上跑步的时候都会带它出去跑一个小时,下午我再带出去遛一圈,这样,一整天它都乖得很。陈先生还没回来,它肯定也还在外面呢。” 祝小舟只好作罢。 她独自坐在餐桌前就着烧麦喝小米粥的时候反应过来,怎么会有人擅自关掉她的闹钟,背着她出去遛狗呢? 真坏啊。 (修)相见恨晚 早饭吃到一半,“坏蛋”从外面回来。 他笑着道早安,挨着她坐下,大快朵颐。 祝小舟伸手把盛早点的瓷碟推到他面前,晨跑一定让他消耗了很多体力,他浑身是汗,气喘吁吁。 陈燚冷不防开口:“我们谈谈吧。” “……” “关于昨天晚上的事。” 祝小舟转开脸,沉默。 这是她拒绝交流的方式。 但陈燚一只手就将她的脸扳回去。 她尝试抵抗,没用,只换来更强硬的禁锢——陈燚只用一条手臂就将她箍在怀里,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的脸。 他的身体还是那么暖和,怀抱却是如此陌生。 哦,她怎么忘了,他是身居高位的陈总,从来都是别人对他言听计从,她怎么能指望他放低姿态迁就呢? 她索性放弃挣扎,木着脸让他看个够,他又不是神仙,能看出什么端倪? “跟我说句实话会死么?”陈燚忍无可忍,“祝小舟,你有没有把我当男朋友?” 祝小舟还是沉默。 她只能沉默,害怕开口说话会使自己会忍不住哭泣,最后功亏一篑。 她看着他铁青的脸,觉得泪水都流进了心脏,酸疼从心脏蔓延至全身。 陈燚,坏人已经不得好死,这世界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我的过去了,请让我把那件事烂在肚子里,慢慢地遗忘吧,陈燚,不要生气,我会给你一个正常的祝小舟,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 她有无数的祈祷,可陈燚一个字都听不见,他转身走开,进卧室,把门摔得巨响。 蒙阿姨从厨房探出头来问,怎么了,这么大动静。 祝小舟摇摇头,跟上去推开那扇被重重关上的门。 房间里已经没有陈燚的身影,浴室里有水声传出。 祝小舟坐到沙发上,从包包里翻出化妆镜照了照,叹气,这张脸真是可笑极了,痛苦的证据还留在那儿,却妄想将事情翻篇。 她往嘴唇上涂了层口红提升气色。 陈燚从浴室出来,脸色依然冷峻,看见她,视线只停留一瞬就移开,转身进衣帽间。 祝小舟跟过去,倚在衣帽间的门框上,看他慢条斯理地系衬衣扣子。 陈燚是一个从头到脚,甚至头发丝,都精致到养眼的人,但祝小舟现在没有雅兴欣赏,她抬腕看看手表,尽可能友善地陈述:“我快迟到了。” 陈燚没有反应,只是默默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祝小舟就笑了。 这人怎么这样啊,别扭,比她还别扭。 祝小舟从文件堆里抬起头,活动一会儿酸痛的脖颈和肩关节,看看手表,还有一刻钟到六点。 她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急切地期待下班。 陈燚气得不轻,早上当着她的面摔了门,跟她冷战到现在,她得去哄哄他。 可她哪会哄人?她嘴巴不够甜,心思不够灵巧,钱包也不够鼓,至少,对于锦绣丛中长大的小陈总来说,是不够的。 或许她可以给他一个愉快的晚上,没有猜测,没有争执,只有性,只有亲密。 拿起手机正要给他打电话,有新消息进来,提示音连续响了两次。 竟是陈燚。 陈四火:您的专车已经到达上车地点。 附一张从汽车驾驶座看出去的停车场的照片。 祝小舟不由得一笑,关机电脑,下班。 到F区,却发现宾利车门没有落锁,驾驶座空无一人,后座放着两袋狗粮。 坐进车里等了一会儿,果然看见伊卡小跑过来,颈子上的狗绳绷得笔直,拽着后面心不在焉的主人。 小狗轻盈地跳进车厢,脖套一解开,就把脑袋伸到前面来讨要抚摸,陈燚这才发现她的存在,惊讶地问:“你怎么提前下来了?” 当然是为了尽快见到你啊,她想,但没说出口,只是摩挲着伊卡的后颈,问:“你带它来这里做什么?” “送它去你家。”他关上后车门,坐进驾驶座,看看她,欲言又止。 “陈燚,其实我……”祝小舟观察着他的表情,“我觉得,伊卡还是留在你那儿吧。” 他几乎僵住,俊美的脸庞蒙上一层惨淡的灰白色。 但只有短暂的几秒钟,他调整好表情,转身看着她,郑重道:“我为我早上的表现道歉。” “没关系。”她同样郑重地回答。 “撒谎。”陈燚说,“你不要它,难道不是因为赌气?” “嘘——别胡说,它听得懂。” 祝小舟低头哄狗,把他晾在一边。 一会儿,她抬起头,发现他不情不愿地绷着嘴角,忍俊不禁,忽然觉得“可爱”这个词语形象极了,因为眼前这个人就很可爱。 这样可爱的人,现在属于她。 “我没有赌气。”她解释,“我只是觉得你家条件更好,我那儿地方太小了,不能让伊卡尽情奔跑,而且我每天早出晚归,没时间陪它玩,它跟着我,容易抑郁——” 看着他缓和了脸色,仿佛冰雪消融,她如释重负:“我没有不想要它,相反,我很庆幸还能跟它见面,谢谢你把它买回来——你准备的这个惊喜,我很喜欢。” “是吗?” “当然。” “可你为什么哭?” “那只是个误会。” “误会……是我的变态行为吓到你了,你是这个意思吗?” “……” “祝小舟,我不傻。我早就看出来你有事瞒着我,而且那些事让你很痛苦。你有心吗?如果有,应该知道看着心爱的人痛苦自己却无能为力是一件何其绝望的事情。” “那你要我怎样?”她心里充满了悲凉,“为了让你心安理得,揭开自己身上已经愈合的伤疤?” 陈燚脸色微变。 她眼眶湿润,有热的气息氤氲在鼻息间。 她转开脸,看着窗外,假期的停车场冷寂灰暗,就像她过去的人生。 下一刻,她的脸被轻轻捧起,对上陈燚水光粼粼的眼睛。 泪水忽然汹涌。 “都过去了,小舟——”他用手指一点点拭干净她脸上的泪水,“我做人总是信四个字:顺其自然。聚散离分,不能强求,有了你,我才知道什么叫相见恨晚。” 她不解,微微蹙眉。 “你要是在我身边长大,怎么会受伤?” (修)诚实又温顺 养狗的第一天,祝小舟热情高涨。 回到家里,陈燚一边搜刮她的冰箱,一边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一心只想出门遛狗,敷衍作答,让他递水,然后牵上伊卡就往外走。 他跟在后面说:“吃完晚饭我跟你一起去吧?” 可祝小舟迫不及待。 祝小舟的房子很小,但是小区花园很大,消遣的居民熙熙攘攘,喷泉池边老年人和着音乐跳广场舞,花圃旁小孩儿打羽毛球,路灯下情侣幽会,长椅上年轻的夫妻哄着咿咿呀呀的婴儿 祝小舟从每一个人身边经过,恨不得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伊卡,都来夸赞伊卡的聪明和漂亮。 全然忘了家里有个人在独守空房。 一人一狗玩得气喘吁吁,准备打道回府了,看到一人张望着从楼里出来,往另一个方向去。 她把食指贴在唇边,示意小狗保持安静,蹑手蹑脚上前拍一下他的背,“小陈总,去哪儿呀?” 陈燚转身,佯怒着睨她,把手机屏幕怼到她眼前,那是她的手机,她接过来,听见他问:“八点了,还吃不吃饭?” “这不正要回去?” “你还知道回来?” 她皱皱鼻子,拽一拽狗绳,对狗说:“伊卡,你爸可真凶。” 伊卡立即冲陈燚吠:“汪!汪!” 陈燚:“……” 晚上躺在床上,各自心事重重。 祝小舟翻个身,手掌枕着头看他,他靠在床头玩俄罗斯方块,很投入,一个眼神也没给她,她问:“游戏好玩么?” “一般。” “你玩了一个小时。” “……”陈燚身体一僵,“我吵到你了?抱歉,我去外面玩,你先睡。” 他作势要掀被子,祝小舟按住他的手,“游戏不好玩,我们可以做点别的。” “昨天才做过,算了吧?”他犹豫,“我们循序渐进就好。” 祝小舟“哦”一声,把手缩回,“我以为趁热打铁比较好。” 陈燚一怔。 下一刻,他丢开手机,身体轻轻一转,将她罩在身下。 他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秋夜静谧,他明亮的眼睛像星辰。 他往上卷起她的睡裙,她举起双臂配合他的动作,头发被衣服别乱,星光慢慢坠落,消失在她的发间,化成一串串缱绻的吻。 她学着他的样子吻他的脖颈和肩。 他温热的手掌很快探到花心,动作一滞,那里此刻光滑干净,昭示着她的有备而来,他笑起来,叹息似的,在她耳边呢喃:“小舟,小舟……” 他轻轻地抚摸,像抚摸一只年幼的柔弱小猫,直到她彻底湿润,才对准她的身体轻轻进入。 第三次,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从门外忽然传来的狗吠让她分心。 陈燚把她的脸转回来,掌控着,快速而用力地顶撞,恶劣地惩罚,要她失态。 她只能咬住自己的手指。 快感一波波地致命,她感觉不到疼,最后是陈燚拿开她的手,换成自己的。 达到高潮的时候,他也得偿所愿,抱着她,一部分体重沉沉地压在她身上,在她耳边喘息。 一种巨大的满足感顿时填满了她的内心。 一会儿,陈燚转过头来,唇瓣贴着她的脸颊,抬手整理她的头发,低声说话。 她迟钝地问:“你说什么?” “……是我的错。”随着意识快速恢复,祝小舟终于听清他的声音,“我以为你会恨我,我气坏了,心想,恨就恨吧,总比你不理我好……” 祝小舟这才明白他的第一句话。 他说的是,第一次,你哭得很厉害。 “我怎么会恨你?”她摸摸他的脸,棱角分明,带着汗水的湿意,“我爱你,陈燚。” 主动说“爱”与被质问是否“喜欢”时点头的意义和效果是截然不同的,祝小舟心知肚明,她在此时说出来,除了希望能令陈燚感到安心,更多的是情到浓处的顺其自然,是从心底里接受他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陈燚笑着俯身吻她。 和风细雨一般的亲吻,唇瓣爱抚着唇瓣,舌尖追逐着舌尖,像一对水中嬉戏的鸳鸯,缱绻的一吻后,陈燚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今天很奇怪。” “哪里奇怪?” “嘴巴,很诚实。”他一只手扶在她脸上,拇指刮一下她的唇瓣,另一只手往下,按一按她的花心,“还有这里,很温顺。” 她恼怒,拂开他的手,转过身去。 陈燚没有再调侃,从后面吻她,脖颈、肩背、腰肢、臀和腿……他怎么这样呢,她身上都是汗。 她想起早上那场争执,想起自己如何口不择言地中伤他流汗的身体,心脏颤栗到崩溃,血液沸腾得如同燃烧的汽油。 而下一刻,她也确实崩溃了—— 陈燚从后面揽住她,重新进入。 她顿时慌了神,低声求饶:“别,别这样……” 陈燚柔声哄了她两句——他显然没有意识到她的抗拒源于恐惧——他整理好她的头发,吻吻她的耳朵和侧颈,手臂横在她身前扣住她的身体,开始默默地耕耘。 眼前影影绰绰的,祝小舟仿佛又回到那个混乱的夏日。 泛着血色的房间,倒塌的帷幔,带着烟草味的粗糙手掌,被禁锢着贯穿的身体……她用力攥着枕头一角,以忍受这无尽的折磨。 终于熬到结束,陈燚抵着她的头发喘息,而后扳过她的脸,吻她。 她脸上都是泪水,打湿了他的指尖,他失措:“我弄疼你了?” 她虚弱地摇摇头。 “不喜欢这个姿势?” 她不再摇头,只是流泪,泪如泉涌。 祝小舟其实很纳闷,她怎么会有那么多泪水呢?她一直以为自己的双眼早在中学时期就哭干了。 陈燚用手擦掉她的眼泪,同样无言。 祝小舟忍不住顾影自怜,她一定令他扫兴极了——她只会哭、喊疼,不配合——他们在床上一点儿也不和谐,早晚得散。 忽然一阵天旋地转,陈燚掐着她的腰翻了个身,她伏在了他身上,而他躺在床上。 陈燚用鼻尖蹭蹭她的鼻尖,“如果你想看着我,这样可以么?” 祝小舟破涕为笑,可以的,当然可以的。 可是,她为难地看着他:“我们还要继续?” 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要如何取悦她自己和他?更何况,她根本不会。 陈燚摇头,把她按进怀里,拉过薄毯盖住两人赤裸的身体,毯子下,他的手臂环着她,手掌从后颈一路滑下去,轻轻停在后腰。 祝小舟庆幸自己有一副还算不错的身材和一身还算光滑细腻的皮肤。 此刻,他只是安静地阖着眼,搂着她,没有抚摸她身体的意思,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当然,她也没有。 她发现自己在性高潮后更愿意安静地独处,而陈燚喜欢抱着她。 算了,由他吧,只要安静就够了。 “筹码” 窗外慢慢泛起鱼肚白。 祝小舟躺在陈燚的臂弯里,陈燚的胳膊搭在她的腰间,她有时抬头看他安静的睡颜,有时闭上眼睛听外面渐渐热闹起来的汽笛声。 肚子隐隐发胀,她弓着腰想,大概是这几天吃得太多。 还想,待会儿必须称一称体重。 手机震动,闹钟响了。 祝小舟伸手关掉,拍拍陈燚的肩,让他去床的另一侧睡,他在睡梦中嘟囔一声,不肯动。 “我去遛狗,顺便买早饭回来。” 他吻一下她的发顶才拿开手,翻身平躺。 祝小舟轻轻地下了床,穿了衣服要出去,听见他在身后感慨:“养狗不易啊,边牧尤其。还好你肯把它交给我,不然以后岂不是每天都要这样早起?” 她说:“得了便宜还卖乖。” 他闭着眼睛笑得特别得意:“什么便宜能大过你啊?” 隔着一方窄窄的岛台吃过早饭,祝小舟拎包,陈燚拿车钥匙,一同出门。把她送到公司,陈燚回去补觉——十点钟花店老板会派人送货上门,他的工作在那时开始。 整个早上,肚子的胀感都没有消失。 祝小舟有种不详的预感,到卫生间解手,冲水前果然看到一抹血色。 月经要来了。 算算日子,这次闭经只有短短的四个月。 难道是因为性? 可为她开出假孕治疗方案的医生并没有表示过性生活会扰乱治疗效果。 祝小舟从外卖平台上买了短效避孕药,就水服下一粒,剩下的塞进挎包。 这时有新消息进来,提示音紧凑急促,像警铃。 她吓一跳,环顾四周,一片灰白的工位格子,静悄悄,没有别人。 她低头去看手机。 陈燚发过来一组图片。 花店老板送上门的盆栽,被他全部查收,阳台小,盆栽占地方,他在角落摆了铁艺花架,把多肉植物一盆盆安置好,茉莉、兰花、发财树和龙爪槐则整齐排列在阳台外沿,左高右低,军训似的。 她的心情立即因为这些漂亮的植物明媚起来,微笑着回复:谢谢,辛苦你了。 陈燚:真见外。 她想一想,重新说:谢谢,爱你。 陈燚:我还买了水壶回来,需不需要浇个水? 她笑起来:不用了,快去休息吧。 陈燚:休息不了一点,我得先带伊卡回去,下午约了人打球。 她说:玩得开心。 放下手机,她把避孕药拿出来,放进办公桌的抽屉里,犹豫一会儿,还是重新放回挎包。 这药得继续吃,与其提心吊胆地瞒着,不如和陈燚说明白。 至于怎么说,说多少,她得再想想。 下午六点,提醒祝小舟下班的消息如约而至。 她关了写到一半的IPM策略,锁门下班。 坐进车里,毫无预兆地笑一下。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陈燚。 平日里,他穿昂贵的丝绸衬衫和挺括的西裤,从容不迫,风度翩翩,是富贵闲适的小陈总,而眼前的陈燚,戴灰色棒球帽,穿同色系的高尔夫球服,手臂缠着黑色冰袖,胸口别着墨镜,全副武装的样子,像要在艳阳天出行的女学生。 “防晒做得很到位,你进了几个球?”她故意问。 “进球不进球不重要。”陈燚说,他把一个礼盒塞进她手里。 礼盒扁扁的,巴掌大小,正面印着一行镀银大字——银湖高尔夫俱乐部。她觉得惊奇:“打球还有礼物收?” “给你的。” “什么意思?” “有空一起晒太阳。” “陈燚——” “别急着拒绝,小舟,这对你的工作有好处。” “我知道,但是它完全超出我的负担范围。你花了多少钱?十万?二十万?” “四十九万。” “……”祝小舟还是不服气,“入会需要本人的身份证明吧?你凭什么替我申请?” “忘记告诉你,我记性不错。”陈燚淡定地解释,“我看过你的身份证。” 祝小舟瞪他,他作势要吻下来,她连忙低头。 度假回来,有人欢喜有人愁。 实习生小江和梵梵顺利度过实习期,转为正式员工,分咖啡的时候,大家决定聚餐,请祝小舟参加。 祝小舟问:“什么时候啊?” 梵梵说:“今晚。” “我就不去了。”祝小舟说,“我养了一条边牧,得回去遛狗,不过,我可以出钱,你们吃饭的费用,我出一半,好不好?” 大家直呼组长万岁。 祝小舟把刚打印出来的项目文件归置好,递给梵梵,让她交给老杨。 梵梵面露难色:“杨工今天没来上班。” 她问:“什么原因啊?” 梵梵看看其他人,才说:“听说是辞职了……辞了好几个,好像都是原来A组的人……” 她心里“咯噔”一下,看看这群朝夕相处的同事,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不安,人员流失,他们负责的项目谁来接管,新的项目谁来做,随即一种更强烈的恐惧感笼罩在她的心头上,面前这群人,还有几个存了离职的心? 她在茶水间向周显婷诉苦,周说:“看来你对你的手下不够关心。” 她觉得不可理喻:“我哪有时间关心别人?” “你得有。”周说,“为什么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项目就是你的江山,项目越做越多,就像疆土越来越大,你一个人怎么守得住?得要军队吧?手下那些人就是你的军队。你不关心人家、讨好人家,人凭什么听你差遣啊?” “工作难道不是为了薪水?” “在哪儿工作领不到薪水?领差不多的薪水,哪里工作环境好,就去哪儿,对不对?” 祝小舟服气地点点头:“那现在怎么办?” “留下来的人,笼络住,大家辛苦一点,把局面稳住,同时让人事部抓紧招人。” “能行吗?” “本来不好说,不过现在——”周暧昧一笑,轻描淡写地带过,“你身后有更多的筹码啊!” 她回头看看,身后是拥挤的台面和小小的窗户,可她明白周显婷的意思。 这没有让她觉得轻松。 相反,沉重的筹码仿佛压在她的心上。 两人端着杯子从茶水间出来,在走廊上,迎面碰上几张熟面孔。 祝小舟跟着周显婷喊了“陈总”“梁经理”,便低下头。 简短的交谈,各自告辞。 陈燚忽然喊她:“小舟。” 她抬起头,见几个领导都看着自己,内心极度慌乱。 陈燚说:“水杯给我。” 她呆呆地伸出手,陈燚从她手里拿走杯子,领着唐骏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