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正文 第 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 章 小说下载尽在[domain]宅阅读【り犠牲み鍅襗】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f 长篇小说 《离婚》 中篇小说 《月牙儿》《我这一辈子》 短篇小说 《马裤先生》 《微神》《有声电影》 《也是三角》《柳屯的》 《上任》《老字号》 《末一块钱》 《丁》 《断魂枪》 散文 《一些印象》《抬头见喜》 《小麻雀》 《哭白涤洲》 《想北平》 《我的几个房东》 《南来以前》 《一封信》 《生日》《宗月大师》 《诗人》 《自述》 《敬悼许地山先生》 《家书一封》《文艺与木匠》 《我的母亲》《双十》 《文牛》《痴人》《致王冶秋》 老舍小传 老舍 (<B>/<B>—<B>/<B>),原名舒庆春,字舍予,北京人,满族,早年清贫的生活给他的一生打下 了许多特殊的烙印,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他的整个人生道路。北京师范学校 毕业后,当小学校长和中学教员。1924 年夏至 1929 年夏应聘到英国伦敦大 学东方学院当中文讲师,在英期间开始文学创作。长篇小说 《老张的哲学》 是第一部作品,由 1926年 7 月起在 《小说月报》杂志连载,立刻以其现实主 义笔力、忧国忧民的主题思想、独特的幽默风格和地道的北京口语震动文坛。 以后,陆续发表长篇小说 《赵子曰》、《二马》,这些作品成为最早出现的 新文学长篇创作成果的一部分,奠定了老舍作为新文学开拓者之一的地位。 1930年经新加坡回国,先后在齐鲁大学和山东大学任教,这个时期,创作了《猫城记》、《离婚》、《骆驼祥子》等长篇小说,《月牙儿》、《我这一 辈子》等中篇小说; 《微神》、《断魂枪》等短篇小说。抗日战争爆发后, 只身从济南流亡到武汉、重庆,组织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被推选为总 务部主任,对内总理会务,对外代表 “文协”,为文艺界的大团结和文艺的 普及作出了重要贡献。1944年起开始创作近百万字的长篇抗战巨著 《四世同 堂》。1946 年至 1949 年在美国讲学和从事写作。新中国成立后,他怀着强 烈的爱国热情由美归国。他赞美新生活,新人物,成为写作最勤、作品最多、 造诣最高的老作家之一。他这一时期以创作话剧和戏曲剧本为主,著有 《龙 须沟》、 《茶馆》、《全家福》、《神拳》等二十四个剧本和小说《正红旗 下》。他因创作话剧 《龙须沟》而荣获“人民艺术家”称号。 《龙须沟》和 《茶馆》被公认为社会主义文学的重要收获,受到观众的热烈欢迎和称赞, 成为话剧舞台保留剧目,演出经久不衰。他被选为全国文联和中国作家协会 副主席兼北京市文联主席,是全国人大代表和全国政协常委。在 1966年“文 革”中受到红卫兵冲击,不堪躏辱投湖自尽。1979 年恢复名誉。出版有卷 《老舍文集》。 长篇小说 《离婚》 第一 一 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 “大 哥”味儿就这么足。 张大哥一生所要完成的神圣使命:作媒人和反对离婚。在他的眼中,凡 为姑娘者必有个相当的丈夫,凡为小伙子者必有个合适的夫人。这相当的人 物都在哪里呢?张大哥的全身整个儿是显微镜兼天秤。在显微镜下发现了一 位姑娘,脸上有几个麻子;他立刻就会在人海之中找到一位男人,说话有点 结巴,或是眼睛有点近视。在天秤上,麻子与近视眼恰好两相抵销,上等婚 姻。近视眼容易忽略了麻子,而麻小姐当然不肯催促丈夫去配服镜,马上进 行双方——假如有必要——交换像片,只许成功,不准失败。 自然张大哥的天秤不能就这么简单。年龄,长像,家道,性格,八字, 也都须细细测量过的;终身大事岂可马马虎虎!因此,亲友间有不经张大哥 为媒而结婚者,他只派张大嫂去道喜,他自己决不去参观婚礼——看着伤心。 这决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善意的觉得这样的结婚,即使过得去,也不能是上 等婚;在张大哥的天秤上是没有半点将就凑合的。 离婚,据张大哥看,没有别的原因,完全因为媒人的天秤不准。经他介 绍而成家的还没有一个闹过离婚的,连提过这个意思的也没有。小两口打架 吵嘴什么的是另一回事。一夜夫妻百日恩,不打不爱,抓破了鼻子打青了眼, 和离婚还差着一万多里地,远得很呢。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2 章 至于自由结婚,哼,和离婚是一件事的两端——根本没上过天秤。这类 的喜事,连张大嫂也不去致贺,只派人去送一对喜联——虽然写的与挽联不 同,也差不很多。 介绍婚姻是创造,消灭离婚是艺术批评。张大哥虽然没这么明说,可是 确有这番意思。媒人的天秤不准是离婚的主因,所以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 无,必须从新用他的天秤估量一回,细细加以分析,然后设法把双方重量不 等之处,加上些砝码,便能一天云雾散,没事一大堆,家庭免于离散,律师 只得干瞪眼——张大哥的朋友中没有挂律师牌子的。只有创造家配批评艺 术,只有真正的媒人会消灭离婚。张大哥往往是打倒原来的媒人,进而为要 到法厅去的夫妇的调停者;及至言归于好之后,夫妻便否认第一次的介绍人, 而以张大哥为地道的大媒,一辈子感谢不尽。这样,他由批评者的地位仍回 到创造家的宝座上去。 大叔和大哥最适宜作媒人。张大哥与媒人是同一意义。“张大哥来了,” 这一声出去,无论在哪个家庭里,姑娘们便红着脸躲到僻静地方去听自己的 心跳。没儿没女的家庭——除了有丧事——见不着他的足迹。他来过一次, 而在十天之内没有再来,那一家里必会有一半个枕头被哭湿了的。他的势力 是操纵着人们的心灵。就是家中有四五十岁老姑娘的也欢迎他来,即使婚事 无望,可是每来一次,总有人把已发灰的生命略加上些玫瑰色儿。 二 张大哥是个博学的人,自幼便出经入史,似乎也读过 《结婚的爱》。他 必须读书,好证明自己的意见怎样妥当。他长着一对阴阳眼:左眼的上皮特 别长,永远把眼珠囚禁着一半;右眼没有特色,一向是照常办公。这只左眼 便是极细密的小筛子。右眼所读所见的一切,都要经过这半闭的左目筛过一 番——那被囚禁的半个眼珠是向内看着自己的心的。这样,无论读什么,他 自己的意见总是最妥善的;那与他意见不合之处,已随时被左眼给筛下去了。 这个小筛子是天赐的珍宝。张大哥只对天生来的优越有点骄傲,此外他 是谦卑和蔼的化身。凡事经小筛子一筛,永不会走到极端上去;走极端是使 生命失去平衡,而要平地摔跟头的。张大哥最不喜欢摔跟头。他的衣裳,帽 子,手套,烟斗,手杖,全是摩登人用过半年多,而顽固老还要再思索三两 个月才敢用的时候的样式与风格。就好比一座社会的骆驼桥,张大哥的服装 打扮是叫车马行人一看便放慢些脚步,可又不是完全停住不走。 “听张大哥的,没错!”凡是张家亲友要办喜事的少有不这么说的。彩 汽车里另放一座小轿,是张大哥的发明。用彩汽车迎娶,已是公认为可以行 得通的事。不过,大姑娘一辈子没坐过花轿,大小是个缺点。况且坐汽车须 在门外下车,闲杂人等不干不净的都等着看新人,也不合体统,还不提什么 吉祥不吉祥。汽车里另放小轿,没有再好的办法,张大哥的主意。汽车到了 门口,拍,四个人搬出一顶轿屉!闲杂人等只有干瞪眼;除非自己去结婚, 无从看见新娘子的面目。这顺手就是一种爱的教育,一种暗示。只有一次, 在夏天,新娘子是由轿屉倒出来的,因为已经热昏过去。所以现在就是在秋 天,彩汽车上顶总备好两上电扇,这是张大哥的发明;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三 假如人人有个满意的妻子,世界上决不会闹共产党;没有共产党自然不 会闹共妻。张大哥深信此理。革命青年一结婚,便比老鼠还老实,是个事实, 张大哥于此点颇有证据。因此,在他的眼中,凡是未婚的人脸上起了几个小 红点,或是已婚的眉头不大舒展,必定与婚事有关,而马上应当设法解决。 不然,非出事不可! 老李这几天眉头不大舒展,一定大有文章。张大哥嘱咐他先吃一片阿司 匹灵,又告诉他吃一丸清瘟解毒。无效,老李的眉头依然皱着。张大哥给他 定了脉案——婚姻问题。 老李是乡下人。据张大哥看,除了北平人都是乡下老。天津,汉口,上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3 章 海,连巴黎,伦敦,都算在内,通通是乡下。张大哥知道的山是西山,对于 由北山来的卖果子的都觉得有些神秘不测。最远的旅行,他出过永定门。可 是他晓得九江出磁,苏杭出绸缎,青岛是在山东,而山东人都在北平开猪肉 铺。他没看见过海,也不希望看。世界的中心是北平。所以老李是乡下人, 因为他不是生在北平。张大哥对乡下人特别表同情;有意离婚的多数是乡下 人,乡间的媒人,正如山村里的医生,是不会十分高明的。生在乡下多少是 个不幸。 他们二位都在财政所作事。老李的学问与资格,凭良心说,都比张大哥 强。可是他们坐在一处,张大哥若是像个伟人,老李还够不上个小书记员。 张大哥要是和各国公使坐在一块儿谈心,一定会说出极动人的言语,而老李 见着个女招待便手足无措。老李是光绪末年那拨子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孩子 们中的一位。说不上来为什么那样不起眼。张大哥在没剪去发辫的时候,看 着几乎像张勋那么福气;剪发以后,头上稍微抹了点生发油,至不济像个银 行经理。老李,在另一方面,穿上最新式的西服会在身上打转,好像里面絮 着二斤滚成蛋的碎棉花。刚刮净的脸,会仿佛顺着刀子冒槐子水,又涩又暗。 他递给人家带官衔的——财政所第二科科员——名片,人家似乎得思索半 天,才敢承认这是事实。他要是说他学过银行和经济学,人家便更注意他的 脸,好像他脸上有什么对不起银行和经济学的地方。 其实老李并不丑;细高身量,宽眉大眼,嘴稍过大一些,一嘴整齐白健 的牙。但是,他不顺眼。无论在什么环境之下,他使人觉得不舒服。他自己 似乎也知道这个,所以事事特别小心,结果是更显着慌张。人家要是给他倒 上茶来,他必定要立起来,双手去接,好像只为洒人家一身茶,而且烫了自 己的手。赶紧掏出手绢给人家擦抹,好顺手碰人家鼻子一下。然后,他一语 不发,直到蹩急了,抓起帽子就走。一气不定跑到哪里去。 作起事来,他可是非常的细心。因此受累是他的事;见上司,出外差, 分私钱,升官,一概没有他的份儿。公事以外,买是他的娱乐。偶尔 也独自去看一回电影。不过,设若前面或旁边有对摩登男女在黑影中偷偷的 接个吻,他能混身一麻,站起就走,皮鞋的铁掌专找女人的脚尖踩。 至于张大哥呢,长长的脸,并不驴脸瓜搭,笑意常把脸往扁处纵上些, 而且颇有些四五十岁的人当有的肉。高鼻子,阴阳眼,大耳唇,无论在哪儿 也是个富泰的人。打扮得也体面:藏青哔叽袍,花驼绒里,青素缎坎肩,襟 前有个小袋,插着金夹子自来水笔,向来,没沾过墨水;有时候拿出来,用 白绸子手绢擦擦钢笔尖。提着潍县漆的金箍手杖,杖尖永没挨过地。抽着英 国银星烟斗,一边吸一边用珐蓝的洋火盒轻轻往下按烟叶。左手的四指上戴 着金戒指,上刻着篆字姓名。袍子里面不穿小褂,而是一件西装的汗衫,因 为最喜欢汗衫袖口那对镶着假宝石的袖扣。张大嫂给汗衫上钉上四个口袋, 于是钱包,图章盒——永远不能离身,好随时往婚书上盖章——金表,全有 了安放的地方,而且不易被小绺给扒了去。放假的日子,肩上有时候带着个 小照像匣,可是至今还没开始照像。 没有张大哥不爱的东西,特别是灵巧的小玩艺。中原公司,商务印书馆, 吴彩霞南绣店,亨得利钟表行等的大减价日期,他比谁也记得准确。可是, 他不买外国货。不买外货便是尽了一切爱国的责任;谁为卖国贼,张大哥总 有参加一齐骂的资格。 他的经验是与日用百科全书有同样性质的。哪一界的事情,他都知道。 哪一部的小官,他都作过。哪一党的职员,他都认识;可是永不关心党里的 宗旨与主义。无论社会有什么样的变动,他老有事作;而且一进到个机关里, 马上成为最得人的张大哥。新同事只须提起一个人,不论是科长,司长,还 是书记,他便闭死了左眼,用右眼笑着看烟斗的蓝烟,诚意的听着。等人家 说完,他睁开左眼,低声的说: “他呀,我给他作过媒。”从此,全机关的 人开始知道了来了位活神仙,月下老人的转身。从此,张大哥是一边办公,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4 章 一边办婚事:多数的日子是没公事可办,而没有一天缺乏婚事的设计与经营。 而且婚事越忙,就是公事也不必张大哥去办。 “以婚治国,”他最忙的时候 才这么说。给他来的电话比谁的也多,而工友并不讨厌他。特别是青年工友, 只要伺候好了张科员大哥,准可以娶上个老婆,也许丑一点,可是两个箱子, 四个匣子的赔送,早就在媒人的天秤上放好。 张大哥这程子精神特别好,因为同事的老李 “有意”离婚。 四 “老李,晚上到家里吃个便饭。”张大哥请客无须问人家有工夫没有, 而是干脆的命令着;可是命令得那么亲热,使你觉得就是有天大的事也得说 有工夫。 老李在什么也没说之中答应了。或者该说张大哥没等老李回答而替他答 应了。等着老李回答一个问题是需要时间的:只要有人问他一件事,无论什 么事,他就好像电话局司机生同时接到了好几个要码的,非等到逐渐把该删 去的观念删净,他无法答对。你抽冷子问他今天天气好,他能把幼年上学忘 带了宅阅读也想起来。因此,他可是比别人想得精密,也不易忘记了事。 “早点去,老李。家常便饭,为是谈一谈。就说五点半吧?”张大哥不 好命令到底,把末一句改为商问。 “好吧,”老李把事才听明白。“别多弄菜!”这句说得好似极端反对 人家请他吃饭,虽然原意是要客气一些。 老李确是喜欢有人请他去谈谈。把该说的话都细细预备了一番;他准知 道张大哥要问他什么。只要他听明白了,或是看透言语中的暗示,他的思想 是细腻的。 整五点半,敲门。其实老李十分钟以前就到了,可是在胡同里转了两三 个圈:他要是相信恪守时刻有益处,他便不但不来迟,也不早到,这才彻底。 张大哥还没回来。张大嫂知道老李来吃饭,把他让进去。张大哥是不能 够——不是不愿意——严守时刻的。一天遇上三个人情,两个放定,碰巧还 陪着王太太或是李二婶去看嫁妆,守时间是不可能的。老李晓得这个,所以 不怪张大哥。可是,对张大嫂说什么呢?没预备和她谈话! 大嫂除了不是男人,一切全和大哥差不多。张大哥知道的,大嫂也知道。 大哥是媒人,她便是副媒人。语气,连长像,都有点像张大哥,除了身量矮 一些。有时候她看着像张大哥的姐姐,有时候像姑姑,及至她一说话,你才 敢决定她是张太太。大嫂子的笑声比大哥的高着一个调门。大哥一抿嘴,大 嫂的唇已张开;大哥出了声,她已把窗户纸震得直动。大嫂子没有阴阳眼, 长得挺俏式,剪了发,过了一个月又留起来,因为脑后没小髻,心中觉着失 去平衡。 “坐下,坐下,老李!”张大嫂的称呼人永远和大哥一致。“大哥马上 就回来。咱们回头吃羊肉锅子,我去切肉。这有的是茶,瓜子,点心,你自 己张罗自己,不客气。把大衣脱了。”她把客人的话也附带着说了,笑了两 声,忽然止住,走出去。 老李始终没找到一句适当的话,大嫂已经走出去。心里舒坦了些。把大 衣脱下来,找了半天地方,结果搭在自己的胳臂上。坐下,没敢动大嫂的点 心,只拿起一个瓜子在手指间捻着玩。正是初冬天气,屋中已安好洋炉,可 是还没升火,老李的手心出了汗。到朋友家去,他的汗比话来得方便的多。 有时候因看朋友能够治好自己的伤风。 以天气说,还没有吃火锅的必要。但是迎时吃穿是生活的一种趣味。张 大哥对于羊肉火锅,打卤面,年糕,皮袍,风镜,放爆竹等等都要作个先知 先觉。 “趣味”是比“必要”更精神的。哪怕是刚有点觉得出的小风,虽然 树叶还没很摆动,张大哥戴上了风镜。哪怕是天上有二尺来长一块无意义的 灰云,张大哥放下手杖,换上小伞。张大哥的家中一切布置全与这吃 “前期” 火锅,与气象预告的小伞,相合。客厅里已摆上一盘木瓜。水仙已出了芽。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5 章 张大哥是在冬腊月先赏自己晒的水仙,赶到新年再买些花窖薰开的龙爪与玉 玲珑。留声机片,老李偷着翻了翻,都是新近出来的。不只是京戏,还有些 有声电影的歌片——为小姐们预备的。应有尽有,补足了迎时当令。地上铺 着地毯,椅子是老式硬木的——站着似乎比坐着舒服;可是谁也不敢说蓝地 浅粉桃花的地毯,配上硬木雕花的椅子,是不古雅朴秀的。 老李有点羡慕——几乎近于嫉妒——张大哥。因为羡慕张大哥,进而佩 服张大嫂。她去切羊肉,是的,张大哥不用仆人;遇到家中事忙,他可以借 用衙门里一个男仆。仆人不怕,而且有时候欢迎,瞎炸烟而实际不懂行的主 人;干打雷不下雨是没有什么作用的。可是张大哥永远不瞎炸烟,而真懂行。 他只要在街上走几步,得,连狐皮袍带小干虾米的价钱便全知道了;街上的 空气好像会跟他说话似的。没有仆人能在张宅作长久了的。张大哥并非不公 道,不体恤;正是因为公道体恤,仆人时时觉得应当跳回河或上回吊才合适。 一切家事都是张大嫂的。她永远笑得那么响亮。老李不能不佩服她。可是, 想了一会儿之后,他微微的摇头了。不对!这样的家庭是一种重担。只有张 大哥——常识的结晶,活物价表——才能安心乐意担负这个,而后由担负中 强寻出一点快乐,一点由擦桌子洗碗切羊肉而来的快乐,一点使女子地位低 降得不值一斤羊肉钱的快乐。张大嫂可怜! 五 张大哥回来了。手里拿着四个大小不等的纸包,腋下夹着个大包袱。不 等放下这些,设法用左手和客人握手。他的握手法是另成一格:永远用左手, 不直着与人交握,而是与人家的手成直角,像在人家的手心上诊一诊脉。 老李没预备好去诊张大哥的手心,来回翻了翻手,然后,没办法,在裤 子上擦了擦手心的汗。 “对不起,对不起!早来了吧?坐,坐下!我就是一天瞎忙,无事忙。 坐下。有茶没有?” 老李忙着坐下,又忙着看碗里有茶没有,没说出什么来。张大哥接着说: “我去把东西交给她,”用头向厨房那边点着。“就来;喝茶,别客气!” 张大哥比他多着点什么,老李想。什么呢?什么使张大哥这样快活呢? 拿着纸包上厨房,这好像和 “生命”,“真理”,等等带着刺儿的字眼离得 过远。纸包,瞎忙,厨房,都显着平庸老实,至好也不过和手纸,被子,一 样的味道。可是,设若他自己要有机会到厨房去,他也许不反对。火光,肉 味,小猫喵喵的叫。也许这就是真理,就是生命。谁知道! “老李,”张大哥回来陪客人说话儿,“今儿个这点羊肉,你吃吧,敢 保说好。连卤虾油都是北平能买得到的最好的。我就是吃一口,没别的毛病。 我告诉你,老李,男子吃口得味的,女人穿件好衣裳,哈哈哈,”他把烟斗 从墙上摘下来。 墙上一溜挂着五个烟斗。张大哥不等旧的已经不能再用才买新的,而是 使到半路就买个新的来;新旧替换着用,能多用些日子。张大哥不大喜欢完 全新的东西,更不喜欢完全旧的。不堪再用的烟斗,当劈柴烧有味,挽洋火 人家不要,真使他想不出办法来。 老李不知道随着主人笑好,还是不笑好;刚要强嘴,觉得不好意思,舐 了舐嘴唇。他心里还预备着等张大哥审他,可是张大哥似乎在涮羊肉到肚内 以前不谈身家大事。 是的,张大哥以为政府要能在国历元旦请全国人民吃涮羊肉,哪怕是吃 饺子呢,用不着下命令禁用旧历。肚子饱了,再提婚事,有了这两样,天下 没法不太平。 六 自火锅以至葱花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带着喜气的。老李向来没吃过这么多 这么舒服的饭。舒服,他这才佩服了张大哥的生命观,肚子里有油水,生命 才有意义。上帝造人把肚子放在中间,生命的中心。他的口腔已被羊肉汤—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6 章 —漂着一层油星和绿香菜叶,好像是一碗想象的,有诗意的,什么动植物合 起来的天地精华——给冲得滑腻,言语就像要由滑车往下滚似的。 张大哥的左眼完全闭上了,右眼看着老李发烧的两腮。 张大嫂作菜,端菜,让客人,添汤,换筷子——老李吃高了兴,把筷子 掉在地上两回——自己挑肥的吃,夸奖自己的手艺,同时并举。作得漂亮, 吃得也漂亮。大家吃完,她马上就都搬运了走,好像长着好几只手,无影无 形的替她收拾一切。设若她不是搬运着碟碗杯盘,老李几乎以为她是个女神 仙。 张大哥给老李一支吕宋烟,老李不晓得怎么办好;为透着客气,用嘴吸 着,而后在手指中夹着,专预备弹烟灰。张大哥点上烟斗,烟气与羊肉的余 味在口中合成一种新味道,里边夹着点生命的笑意,仿佛是。 “老李,”张大哥叼着烟斗,由嘴的右角挤出这么两个字,与一些笑意, 笑的纹缕走到鼻洼那溜儿便收住了。 老李预备好了,嘴中的滑车已加了油。 他的嘴唇动了。 张大哥把刚收住的笑纹又放松,到了眼角的附近。 老李的牙刚稍微与外面的空气接触,门外有人敲门,好似失了火的那么 急。 “等等,老李,我去看一眼。” 不大一会儿,他带进一个青年妇人来。 第二 一 “有什么事,坐下说,二妹妹!张大哥命令着她,然后用烟斗指着老李, “这不是外人;说吧。” 妇人未曾说话,泪落得很流畅。 张大哥一点不着急,可是装出着急的样子, “说话呀,二妹,你看!” “您的二兄弟呀,”抽了一口气,“叫巡警给拿去了!这可怎么好!” 泪又是三串。 “为什么呢?” “苦水井姓张的,闹白喉,叫他给治——”抽气,“治死了。他以为是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治的;反正是治错了。这可怎好,巡警要是枪毙他呢!” 眼泪更加流畅。 “还不至有那么大的罪过。”张大哥说。 “就是圈禁一年半载的,也受不了啊!家里没人没钱,叫我怎么好!” 老李看出来,她是个新媳妇,大概张大哥是媒人。 果然,她一边哭,一边说:“您是媒人,我就仗着您啦;自然您是为好, 才给我说这门子亲,得了,您作好就作到底吧!”老李心里说, “依着她的 辩证法,凡作媒人的还得附带立个收养所。” 张大哥更显着安坦了,好像早就承认了媒人的责任并不 “止”于看姑娘 上了花轿或汽车。 “一切都有我呢,二妹,不用着急。”他向窗外叫, “我 说,你这儿来!” 张大嫂正洗家伙,一边擦着胡萝卜似的手指,一边往屋里来,刚一开开 门, “哟,二妹妹?坐下呀!” 二妹妹一见大嫂子,眼睛又开了河。 “我说,给二妹弄点什么吃。”张大哥发了命令。 “我吃不下去,大哥!我的心在嗓子眼里堵着呢,还吃?”二妹妹转向 大嫂, “您瞧,大嫂子,您的二兄弟叫巡警给拿了去啦!” “哟!”张大嫂仿佛绝对没想到巡警可以把二兄弟拿去似的,“哟!这 怎会说的!几儿拿去的?怎么拿去的?为什么拿去的?” 张大哥看出来,要是由着她们的性儿说,大概一夜也说不完。他发了话: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7 章 “二妹既是不吃,也就不必让了。二妹,他怎么当上了医生,不是得警 区考试及格吗?” “是呀!他托了个人情,就考上了。从他一挂牌,我就提心吊胆,怕出 了蘑菇,”二妹妹虽是着急,可是没忘了北平的土话。 “他不管什么病,永 远下二两石膏,这是玩的吗?这回他一高兴,下了半斤石膏,横是下大发了。 我常劝他,少下石膏,多用点金银花;您知道他的脾气,永远不听劝!” “可是石膏价钱便宜呀!”张大嫂下了个实际的判断。 张大哥点了点头,不晓得是承认知道二兄弟的脾气,还是同意夫人的意 见。他问。 “他托谁来着?” “公安局的一位什么王八羔呀——” “王伯高,”张大哥也认识此人。 “对了;在家里我们老叫他王八羔,”二妹妹也笑了,挤下不少眼泪来。 “好了,二妹,明天我天一亮就找王伯高去;有他,什么都好办。我这 个媒人含忽不了!”张大哥给了二妹妹一句。 “能托人情考上医生,咱们就 也能托人把他放出来。” “那可就好了,我这先谢谢大哥大嫂子,”二妹妹的睛睛几乎完全干了。 “可是,他出来以后还能行医不能呢?我要是劝着他别多下石膏,也许不至 再惹出祸来!” “那是后话,以后再说。得了,您把事交给我吧;叫大嫂子给您弄点什 么吃。” “哎!这我才有了主心骨!” 张大嫂知道,人一有了主心骨,就非吃点什么不可。 “来吧,二妹妹, 咱们上厨房说话儿去,就手弄点吃的。” 二妹妹的心放宽了,胃也觉出空虚来,就棍打腿的下了台阶: “那么, 大哥就多分心吧,我和大嫂子说会子话去。”她没看老李,可是一定是向他 说的: “您这儿坐着!” 大嫂和二妹下了厨房。 二 老李把话头忘了,心中想开了别的事:他不知是佩服张大哥好,还是恨 他好。以热心帮助人说,张大哥确是有可取之处;以他的办法说,他确是可 恨。在这种社会里,他继而一想,这种可恨的办法也许就是最好的。可是, 这种敷衍目下的办法——虽然是善意的——似乎只能继续保持社会的黑暗, 而使人人乐意生活在黑暗里;偶尔有点光明,人们还许都闭上眼,受不住呢! 张大哥笑了, “老李,你看那个小媳妇?没出嫁的时候,真是个没嘴的 葫芦,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看现在,小梆子似的;刚出嫁不到一年,不到 一年!到底结婚——”他没往下说,似乎是把结婚的赞颂留给老李说。 老李没言语,可是心里说, “马马虎虎当医生,杀人………都不值得一 考虑?托人把他放出来……” 张大哥看老李没出声,以为他是想自己的事呢, “老李,说吧!” “说什么?” “你自己的事,成天的皱着眉,那些事!” “没事!”老李觉得张大哥很讨厌。 “不过心中觉着难过——苦闷,用个新字儿。” “大概在这种社会里,是个有点思想的就不能不苦闷;除了——啊——” 老李的脸红了。 “不用管我,”张大哥笑了,左眼闭成一道缝,“不过我也很明白些社 会现象。可是话也得两说着:社会黑暗所以大家苦闷,也许是大家苦闷社会 才黑暗。” 老李不知道怎样好了。张大哥所谓的“社会现象”,“黑暗”,“苦闷”, 到底是什么意思?焉知他的 “黑暗”不就是“连阴天”的意思呢……“你的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8 章 都是常——”老李本来是这么想,不觉的说了出来;连头上都出了汗。 “不错,我的都是常识;可是离开常识,怎么活着?吃涮羊肉不用卤虾 油,好吃?哈哈……” 老李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心里想,常识就是文化——皮肤那么厚的文化 ——的一些小毛孔。文化还不能仗着一两个小毛孔的作用而活着。一个患肺 病的,就是多长些毛孔又有什么用呢?但是不便和张大哥说这个。他的宇宙 就是这个院子,他的生命就是瞎热闹一回,热闹而没有任何意义。不过,他 不是个坏人——一个黑暗里的小虫,可是不咬人。”想到这里,老李投降了。 设若不和张大哥谈一谈,似乎对不起那么精致的一顿涮羊肉。常识是要紧的, 他的心中笑了笑,吃完羊肉站起告辞,没有常识!不过,为敷衍常识而丢弃 了真诚,许——呕,张大哥等着我说话呢。 可不是,张大哥吸着烟,眨巴着右眼,专等他说话呢。 “我想,”老李看着膝上说,“苦闷并不是由婚姻不得意而来,而是婚 姻制度根本就不该要!” 张大哥的烟斗离开了嘴唇! 老李仍然低着头说, “我不想解决婚姻问题,为什么在根本不当存在的 东西上花费光阴呢?” “共产党!”张大哥笑着喊,心中确是不大得劲。在他的心中,共产和 枪毙是一件事,而且是应当如此:共产之后便共妻,共妻便不要媒人,应当 枪毙! “这还不是共产党,”老李还是慢慢的说,可是话语中增加了力量。“我 并不想尝尝恋爱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点——诗意。家庭,社会,国家,世 界,都是脚踏实地的,都没有诗意。大多数的妇女——已婚的未婚的都算在 内——是平凡的,或者比男人们更平凡一些;我要——哪怕是看看呢,一个 还未被实际给教坏了的女子,情热像一首诗,愉快像一些乐音,贞纯像个天 使。我大概是有点疯狂,这点疯狂是,假如我能认识自己,不敢浪漫而愿有 个梦想,看社会黑暗而希望马上太平,知道人生的宿命而想像一个永生的乐 园,不许自己迷信而愿有些神秘,我的疯狂是这些个不好形容的东西组合成 的;你或者以为这全是废话?” “很有趣,非常有趣!”张大哥看着头上的几圈蓝烟,练习着由烟色的 深浅断定烟叶的好坏。 “不过,诗也罢,神秘也罢,我们若是能由切近的事 作起,也不妨先去作一些。神秘是顶有趣的,没事儿我还就是爱读个剑侠小 说什么的,神秘! 《火烧红莲寺》!可是,希望剑侠而不可得,还不如给— —假如有富余钱的话——叫花子一毛钱。诗,我也懂一些,《千家诗》,《唐 诗三百首》,小时候就读过。可是诗没叫谁发过财,也没叫我聪明到哪儿去。 我倒以为写笔顺顺溜溜的小文章更有用处;你还不能用诗写封家信什么的。 哎?我老实不客气的讲,你是不愿意解决问题,不是不能解决。因此,你把 实际的问题放在一边,同时在半夜里胡思乱想。你心中那个妇女——” “不是实有其人,一点诗意!” “不管是什么吧。哼,据我看诗意也是妇女,妇女就是妇女;你还不能 用八人大轿到女家去娶诗意。简单干脆的说,老李,你这么胡思乱想是危险 的!你以为这很高超,其实是不硬气。怎说不硬气呢?有问题不想解决,半 夜三更闹诗意玩,什么话!壮起气来,解决问题,事实顺了心,管保不再闹 玄虚,而是追求——用您个新字眼——涮羊肉了,哈哈哈!” “你不是劝我离婚?” “当然不是!”张大哥的左眼也瞪圆了!“楞拆七座庙,不破一门婚, 况且你已娶了好几年,一夜夫妻百日恩!离婚,什么话!” “那么,怎办呢?” “怎办?容易得很!回家把弟妹接来。她也许不是你理想中的人儿,可 是她是你的夫人,一个真人,没有您那些 《聊斋志异》!”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9 章 “把她一接来便万事亨通?”老李钉了一板。 “不敢说万事亨通,反正比您这万事不通强得多!”张大哥真想给自己 喝一声彩! “她有不懂得的地方呀,教导她。小脚啊,放。剪发不剪发似乎 还不成什么问题。自己的夫人自己去教,比什么也有意味。” “结婚还不就是开学校,张大哥?”老李要笑,没笑出来。 “哼,还就是开学校!张大哥也来得不弱。“先把‘她’放在一边。你 不是还有两个小孩吗?小孩也需要教育!不爱理她呀,跟孩子们玩会儿,教 他们几个字,人,山水,土田,也怪有意思!你爱你的孩子?” 张大哥攻到大本营,老李没话可讲,无论怎样不佩服对方的意见,他不 敢说他不爱自己的小孩们。 一见老李没言语,张大哥就热打铁,赶紧出了办法: “老李,你只须下乡走一遭,其余的全交给我啦!租房子,预备家具, 全有我呢。你要是说不便多花钱,咱们有简便的办法:我先借给你点木器; 万一她真不能改造呢,再把她送回去,我再把东西拉回来。决不会瞎花许多 钱。我看,她决不能那么不堪造就,没有年青青的妇女不愿和丈夫在一块的; 她既来了,你说东她就不能说西。不过,为事情活便起见,先和她说好了, 这是到北平来玩几天,几时有必要,就把她送回去。事要往长里看,话可得 活说着。听你张大哥的,老李!我办婚事办多了,我准知道天下没有不可造 就的妇女。况且,你有小孩,小孩就是活神仙,比你那点诗意还神妙的多。 小孩的哭声都能使你听着痛快;家里有个病孩子也比老光棍的心里欢喜。你 打算都买什么?来,开个单子;钱,我先给垫上。” 老李知道张大哥的厉害:他自己要说应买什么,自然便是完全投降;设 若不说话,张大哥明天就能硬给买一车东西来;他要是不收这一车东西,张 大哥能亲自下乡把李太太接来。张大哥的热心是无限的,能力是无限的;只 要吃了他的涮羊肉,他叫你娶个黄牛,也得算着! 老李急得直出汗,只能说: “我再想想!” “干吗‘再’想想啊?早晚还不是这么回事!” 老李从月亮上落在黑土道上!从诗意一降而为接家眷!自己打自己的嘴 巴!就以接家眷说吧,还有许多实际上的问题;可是把这些提出讨论分明是 连 “再想想”也取销了! 可是从另一方面想,老李急得不能不从另一方面想了:生命也许就是这 样,多一分经验便少一分幻想,以实际的愉快平衡实际的痛苦………小孩, 是的,张大哥晓得痒痒肉在哪儿。老李确是有时候想摸一摸自己儿女的小手, 亲一亲那滚热的脸蛋。小孩,小孩把女性的尊严给提高了。 老李不言语,张大哥认为这是无条件的投降。 三 设若老李在厨房里,他要命也不会投降。这并不是说厨房里不热闹。张 大嫂和二妹妹把家常事说得异常复杂而有趣。丁二爷也在那里陪着二妹妹打 扫残余的,不大精致的羊肉片。他是一言不发,可是吃得很英勇。 丁二爷的地位很难规定。他不是仆人,可是当张家夫妇都出门的时候, 他管看家与添火。在张大哥眼中,他是个 “例外”——一个男人,没家没业, 在亲戚家住着!可是从张家的利益上看,丁二爷还是个少不得的人;既不愿 用仆人,而夫妇又有时候不能不一齐出门,找个白吃饭而肯负责看家的人有 事实上的必要。从丁二爷看呢,张大哥若是不收留他,也许他还能活着,不 过不十分有把握,可也不十分忧虑这一层。 丁二爷白吃张家,另有一些白吃他的——一些小黄鸟。他的小鸟无须到 街上去溜,好像有点小米吃便很知足。在张家夫妇都出了门的时候,他提着 它们——都在一个大笼子里——在院中溜弯儿。它们在鸟的世界中,大概也 是些 “例外”:秃尾巴的,烂眼边的,项上缺着一块毛的,破翅膀的,个个 有点特色,而这些特色使它们只能在丁二爷手下得个地位。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0 章 丁二爷吃完了饭,回到自己屋中和小鸟们闲谈。花和尚,插翅虎,豹子 头……他就着每个小鸟的特色起了鲜明的名字,他自居及时雨宋江,小屋里 时常开着英雄会。 他走了,二妹妹帮着张大嫂收拾家伙。 “秀真还在学校里住哪?”二妹妹一边擦筷子一边问。秀真是张大嫂的 女儿。 “可不是;别提啦,二妹妹,这年头养女儿才麻烦呢!”花——一壶开 水倒在绿盆里。 “您这还不是造化,有儿有女,大哥又这么能事;吃的喝的用的要什么 有什么!” “话虽是这么说呀,二妹妹,一家有一家的难处。看你大哥那么精明, 其实全是——这就是咱们姐儿俩这么说——瞎掰!儿子,他管不了;女儿, 他管不了;一天到晚老是应酬亲友,我一个人是苦核儿。买也是我,作也是 我,儿子不回家,女儿住学校,事情全交给我一个人,我好像是大家的总打 杂儿的,而且是应当应分!有吃有喝有穿有戴,不错;可是谁知道我还不如 一个老妈子!”张大嫂还是笑着,可是腮上露出些红斑。 “当老妈子的有个 辗转腾挪,得歇会儿就歇会儿;我,这一家子的事全是我的!从早到晚手脚 不识闲。提起您大哥来,那点狗脾气,说来就来!在外面,他比子孙娘娘还 温和;回到家,从什么地方来的怒气全冲着我发散!”她叹了一口长气。“可 是呀,这又说回来啦,谁叫咱们是女人呢;女人天生的倒霉就结了!好处全 是男人的,坏处全是咱们当老娘们的,认命!”由悲观改为听其自然,张大 嫂惨然一笑。 “您可真是不容易,大嫂子。我就常说:像您这样的人真算少有,说洗 就洗,说作就作,买东道西,什么全成——”张大嫂点了点头,心中似乎痛 快了些。二妹妹接着说, “我多咱要能赶上您一半儿,也就好了!” “二妹妹,别这么说,您那点家事也不是个二五眼能了得了的。”张大 嫂觉得非这么夸奖二妹妹不可了。 “二兄弟一月也抓几十块呀?” “哪摸准儿去!亲友大半是不给钱,到节啦年啦的送点茶叶什么的;家 里时常的茶叶比白面多,可是光喝不吃还不行!干什么也别当大夫:看好了 病,不定给钱不给;看错了,得,砸匾!我一天到晚提心吊胆,有时候真觉 着活着和死了都不大吃劲!”二妹妹也叹了口长气。 “我就是看着人家新面 上的姑娘小媳妇们还有点意思,一天到晚,走走逛逛,针也不拿,线也不动,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哼!”张大嫂接过去了,“白天走走逛逛,夜里挨揍的有的是!妇女 就是不嫁人好——” 二妹妹又接过来: “老姑娘可又看着花轿眼馋呢!” “哎!”两位妇人同声一叹。一时难以继续讨论。二妹妹在炉上烤了烤 手。 待了半天,二妹妹打破寂默, “大嫂子,天真还没定亲事哪?” “那个老东西,”张大嫂的头向书房那边一歪,“一天到晚给别人家的 儿女张罗亲事,可就是不管自己的儿女!” “也别说,读书识字的小人们也确是难管,这个年头。哪都像咱们这么 傻老呢。” “我就不信一个作父亲的管不了儿子,我就不信!”张大嫂确是挂了气。 “二妹妹你大概也看见过,太仆寺街齐家的大姑娘,模样是模样,活计是活 计,又识文断字,又不疯野,我一跟他说,喝!他的话可多了!又是什么人 家是作买卖的咧,又是姑娘脸上雀斑多咧!哪个姑娘脸上没雀斑呀?擦厚着 点粉不就全盖上了吗?我娶儿媳妇要的是人,谁管雀斑呢!外国洋妞脸上也 不能一顺儿白!我提一回,他驳一回;现在,人家嫁了个团长,成天呜呜的 坐着汽车;有雀斑敢情要坐汽车也一样的坐呀!”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1 章 二妹妹乘着大嫂子喘气,补上一句: “我脸上雀斑倒少呢,那天差点儿 Page 14 叫汽车给轧在底下!” “齐家这个让他给耽误了,又提了家姓王的,姑娘疯得厉害,听说一天 到晚钉在东安市场,头发烫得像卷毛鸡,夏天讲究不穿袜子。我一听,不用 费话,不要!我不能往家里娶卷毛鸡,不能!您大哥的话又多了,说人家有 钱有势,定下这门子亲,天真毕业后不愁没事情作。可是,及至天真回来和 爸爸说了三言五语,这回事又干铲儿不提啦。” “天真说什么来着呢?”二妹妹问。 “敞开儿是糊涂话,他说,非毕业后不定婚,又是什么要定婚也不必父 亲分心——” “自由婚!”二妹妹似乎比大嫂更能扼要的形容。 “就是,自由,什么都自由,就是作妈妈的不自由:一天到晚,一年到 头,老作饭,老洗衣裳,老擦桌椅板凳!那个老东西,听了儿子的,一声也 可没出,叭唧叭唧的咂他的烟袋;好像他是吃着儿子,不是儿子吃着爸爸。 我可气了,可不是说我愿意要那个卷毛鸡;我气的是儿子老自由,妈妈永远 使不上儿媳妇。好啦,我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就回了娘家;心里说,你们自 由哇,我老太太也休息几天去!饭没人作呀,活该!”张大嫂一 “活该”, 差点儿把头后的小髻给震散了。 “是得给他们一手儿看看!”二妹妹十二分表同情。 可是,张大嫂又惨笑了一下, “虽然这么说不是,我只走了半天,到底 舍不得这个破家:又怕火灭了,又怕丁二爷费了劈柴,唉!自己的家就像自 己的儿子,怎么不好也舍不的,一天也舍不的,我没那个狠心。再说,老姑 奶奶了,回娘家也不受人欢迎!” “到如今婚事还是没定?” 张大嫂摇摇头,摇出无限的伤心。 “秀真呢?” “那个丫头片子,比谁也坏!入了高中了,哭天喊地非搬到学校住不可。 脑袋上也烫得卷毛鸡似的!可是,那个小旁影,唉,真好看!小苹果脸,上 面蓬蓬着黑头发;也别说,新打扮要是长得俊,也好看。你大哥不管她,我 如何管得了。按说十八九的姑娘了,也该提人家了,可是你大哥不肯撒手。 自然哪,谁的鲜花似的女儿谁不爱,可是——唉!不用说了;我手心里老攥 着把凉汗!多咱她一回来,我才放心,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只要一回来, 不是买丝袜子,就是闹皮鞋;一个驳回,立刻眉毛挑起一尺多高!一说生儿 养女,把老心使碎了,他们一点也不知情!” “可是,不为儿女,咱们奔的是什么呢?”二妹说了极圣明的话。 “唉!”张大嫂又叹了口气,似乎是悲伤,又似乎是得了些安慰。 话转了方向,张大嫂开始盘问二妹妹了。 “妹妹,还没有喜哪!” 二妹妹迎头叹了口气……眼圈红了…… 二妹妹含着泪走了, “大嫂,千万求大哥多分点心!” 四 回到公寓,老李连大衣也没脱便躺在床上,枕着双手,向天花板发楞。 诗意也罢,实际也罢,他被张大哥打败。被战败的原因,不在思想上, 也不在口才上,而是在他自己不准知道自己,这叫他觉着自己没有任何的价 值与分量!他应当是个哲学家,应当是个革命家,可是恍忽不定;他不应当 是个小官,不应当是老老实实的家长,可是恍忽不定。到底——呕,没有到 底,一切恍忽不定! 把她接来?要命!那双脚,那一对红裤子绿祆的小孩! 这似乎不是最要紧的问题;可是只有这么想还比较的具体一些,心里觉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2 章 得难受,而难受又没有一定的因由。他不敢再去捉弄那漫无边际的理想,理 想使他难受得渺茫,像个随时变化而永远阴惨的梦。 离婚是不可能的,他告诉自己。父母不容易,怎肯去伤老人们的心。可 是,天下哪有完全不自私的愉快呢,除非世界完全改了样子?小资产阶级的 伦理观念,和世上乐园的实现,相距着多少世纪?老李,他自己审问自己, 你在哪儿站着呢?恍忽! 脚并不是她自己裹的,绿裤子也不是她发明的,不怨她,一点也不怨她! 可是,难道怨我?可怜她好,还是自怜好?哼,情感似乎不应当在理智的伞 下走,遮去那温暖的阳光。恍忽! 没有办法。我在城里忍着,她在乡间忍着,眼不见心不烦,只有这一条 不是办法的办法;可是,到底还不是办法! 管它呢,能耗一天便耗一天,老婆到底不是张大哥的! 拿起本书来,看了半天,不晓得看的是哪本。去洗个澡?买点水果?借 《大公报》看看?始终没动,再看上的字恍忽,意思渺茫。 焉知她不能改造?为何太没有勇气? 没法改造!要是能改造,早把我自己改造了!前面一堵墙,推开它,那 面是荒山野水,可是雄伟辽阔。不敢去推,恐怕那未经人吸过的空气有毒! 后面一堵墙,推开它,那面是床帷桌椅,炉火茶烟。不敢去推,恐怕那污浊 的空气有毒!站在这儿吧,两墙之间站着个梦里的人! 二号房里来了客人,说笑得非常热闹,老李惊醒过来,听着人家说笑, 觉得自己寂寞。 小孩们的教育?应当替社会养起些体面的孩子来! 他要摸摸那四只小手,四只胖,软,热,有些香蕉糖味的小手。手背上 有些小肉窝,小指甲向上翻翻着。 就是走桃花运,肥猪送上门来,我也舍不得那两个孩子!老李告诉他自 己。 她?老李闭上了眼。她似乎只是孩子的妈。她怎样笑?想不起。她会作 饭,受累…… 二号似乎还有个女子的声音。鼓掌了;一男一女合唱起来。自己的妻子 呢,只会赶小鸡,叫猪,和大声吓喝孩子。还会撒村骂街呢! 非自己担起教育儿女的责任不可,不然对不起孩子们。 还不能只接小孩,不接大人? 越想越没有头绪。“这是生命呢?还是向生命致歉来了呢?”他问自己。 他的每一思念,每一行为,都带着注脚:不要落伍!可是同时他又要问: 这是否正当?拿什么作正当与不正当的标准?还不是 “诗云”“子曰”?他 的行为——合乎良心的——必须向新思想道歉。他的思想——合乎时代的— —必须向那个鬼影儿道歉。生命是个两截的,正像他妻子那双改组脚。 老李不敢再想了;张大哥是圣人。张大哥的生命是个整的。 第三 一 太阳还没出来,天上浮着层灰冷的光。土道上的车辙有些霜迹。骆驼的 背上与项上挂着些白穗,鼻子冒着白气。北平似乎改了样儿,连最热的路也 看着眼生。庞大,安静,冷峭,驯顺,正像那连脚步声也没有的骆驼。老李 打了个哈欠,眼泪下来许多,冷气一直袭入胸中,特别的痛快。 越走越亮了,青亮的电灯渐渐的只剩一些金丝了。天上的灰光染上些无 力的红色;太阳似乎不大愿意痛快的出来。及至出来,光还是很淡,连地上 的影子都不大分明。远处有电车的铃声。 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人们好似能引起太阳的热力,地上的影儿明显了 许多,墙角上的光特别的亮。 换火柴的妇女背着大筐,筐虽是空的,也还往前探着身儿走。穷小孩们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3 章 扛着丧事旗伞的竿子,一边踏拉着破鞋疾走,一边互相叫骂。这也是孩子! 老李对自己说:看那个小的,至多也不过八岁,一身的破布没有一块够二寸 的,腿肚子,脚指头,全在外边露着。脏,破烂,骂人骂得特别的响亮。这 也是孩子!老李可怜那个孩子,同时不知道咒骂谁才好;家庭,社会,似乎 都该骂。可是骂一阵有什么用呢?往切近一点想吧——心中极不安的又要向 谁道歉似的——先管自己的儿女吧。 走到了中海。 “海”中已薄薄的冻了层冰,灰绿上罩着层亮光。桥下一 些枯荷梗与短苇都冻在冰里,还有半个破荷叶很像长锈的一片马合铁。 迎头来了一乘彩轿,走得很快,一望而知是到乡下迎娶的,所以发轿这 么早。老李呆呆的看着那乘喜轿:神秘,奇怪,可笑。可是,这就是真实; 不然,人们不会还这么敬重这加大的鸟笼似的玩艺。他心似乎有了些骨力。 坐彩轿的姑娘大概非常的骄傲,不向任何人致歉? 他一直走到西四牌楼;一点没有上这里来的必要与预计,可是就那么来 到了。在北平住了这么些年了,就没在清晨到过这里。猪肉,羊肉,牛肉; 鸡,活的死的;鱼,死的活的;各样的菜蔬:猪血与葱皮冻在地上;多少多 少条鳝鱼与泥鳅在一汪儿水里乱挤,头上顶着些冰凌,泥鳅的眼睛像要给谁 催眠似的瞪着。乱,腥臭,热闹;鱼摊旁边吆喝着腿带子: “带子,带子, 买好带子。”剃头的人们还没来,小白布棚已支好,有人正扫昨天剃下的短 硬带泥的头发。拔了毛的鸡与活鸡紧临的放着,活着的还在笼内争吵与打鸣 儿。贩子掏出一只来,嘎——啊,嘎——没打好价钱,拍的一扔,扔在笼内, 半个翅膀掩在笼盖下,嘎!一只大瘦黄狗偷了一挂猪肠,往东跑,被屠户截 住,肠子掉在土上,拾起来,照旧挂在铁钩上。广东人,北平人,上海人, 各处的人,老幼男女,都在这腥臭污乱的一块地方挤来挤去。人的生活,在 这里,是屠杀,血肉,与污浊。肚子是一切,吞食了整个世界的肚子!在这 里,没有半点任何理想;这是肚子的天国。奇怪。尤其是妇女们,头还没梳, 脸上挂着隔夜的泥与粉,谁知道下午上东安市场的也是她们? 老李这是头一次来观光,惊异,有趣,使他似乎抓到了些真实。这是生 命,吃,什么也吃;人确是为面包而生。面包的不平等是根本的不平等。什 么诗意,瞎扯!为保护自家的面包而饿杀别人,和为争面包而战争,都是必 要的。西四牌楼是世界的雏形。那群男女都认识这个地方,他们是真活着呢。 为肚子活着,不为别的;张大哥对了。为肚子而战争是最切实的革命,也对 了。只有老李不对:他在公寓里住惯了,他总以为公寓里会产生炒木犀肉与 豆腐汤。他以为封建制度是浪漫的史迹,他以为阶级战争是条诗意的道路。 他不晓得这块带腥味的土是比整个的北平还重要。他只有两条路可走:去空 洞的作梦,或切实的活着。后者还可以再分一下:为抓自己的面包活着,或 为大众争面包活着。他要是能在二者之中选定一条,他从此可以不再向生命 道歉。 牌楼底下,热豆浆,杏仁茶,枣儿切糕,面茶,大麦粥,都冒着热气, 都有股特别的味道。切糕上的豆儿,切开后,像一排鱼眼睛,看着人们来吃。 老李立在那里,喝了碗豆浆。 二 老李决定了接家眷,先 “这么”活着试试。可是始终想不起什么时候下 乡去。 张大哥每天早晨必定报告一些消息: “房子定好了;看看去?” “何必看;您的眼睛不比我的有准?”老李把感激的话总说得不受听了。 好在张大哥明白老李的为人,因而不但不恼,反觉得可以自傲。 “三张桌子,六把椅子,一个榆木擦漆的——漆皮稍微有些不大好看了 ——衣橱;暂时可以对付了吧?”第二天早晨的报告。 老李只好点头,表示可以对付。 及至张大哥报告到茶壶茶碗也预备齐了,老李觉得非下乡不可了。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4 章 张大哥给出主意,请了五天假。临走的时候,老李嘱咐张大哥千万别向 同事的说这个事,张大哥答应了决不走露消息。 老李从后门绕到正阳门,想给父母买些北平特有的东西;这个自然不好 意思再向张大哥要主意,只好自己去探险。走了一身透汗,什么也没买,最 大的原因是看着铺子们眼生,既不能扼要的决定买什么,又好像怕铺子们不 喜欢他的照顾,一进去也许有被咬了一口的危险。最后,还是在东安市场买 了些果子,虽然明知道香蕉什么的并不是北平的出产。又添了六个陈嘉庚的 罐头,商标的彩纸印得还怪好看的。 三 老李走后的第二天,衙门里的同事几乎全知道了:李太太快来了。 张大哥确是没有泄露消息。 消息广播的总站是赵科员。赵科员听戏永远拿着红票;凡是发红票的时 候,他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得到几张。运动会给职员预备的秩序单,他手里总 会有一份。上运动会,或任何会场,听戏,赵科员手里永远拿着个纸卷,用 作打熟人脑袋的兵器。打了人家的脑袋,然后, “你也来啦?” 他对于别人的太太极为关心。接家眷,据他看,就是个人的展览会;虽 然不发入场券,可是他必是头一个 “去瞧一眼”的。女运动员,女招待,女 戏子等等都是预备着为他 “瞧”的,别无意义。对于别人的夫人也是这样。 瞧一眼去便是瞧人家的脸,脖子,手,脚,与一切可以被生人看见的地方。 他作梦的时候,女子全是裸体的。经赵科员看了一眼之后,衙门中便添上多 少多少新而有趣的谈话资料。 赵科员等着老李接家眷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平日他评论妇女的时候,老 Page 18 李永不像别人那样痛痛快快的笑,那就是说不能尽量欣赏,所以他一心的盼 望瞧老李一手儿。 赵科员的长像与举动,和白听戏的红票差不多,有实际上的用处,而没 有分毫的价值。因此,耳目口鼻都没有一定地位的必要,事实上说话的时节 五官也确随便挪动位置。眼珠像俩炒豆似的,满脸上蹦。笑的时候,小尖下 巴能和脑门挨上。他自己觉得他很漂亮,这个自然是旁人不便干涉的。他的 言语很能叫别人开心,他以为这是点天才。当着老王,他拿老李开心;当着 老李,他拿老王开心;当着老王老李,拿老孙开心;实在没法子的时候,利 用想象,拿莫须有先生开心。 “老李接‘人儿’去了!”赵科员的眼睛挤得像一口热汤烫了嗓子那样。 “是吗?”大家的耳朵全竖起来。 “是吗!请了五天假,五天——” “五天?平日他连迟到早退都没有过!” “可就是呀!等瞧一眼吧!”赵科员心里痒了一下,头发根全直刺闹的 慌。 “小赵,你这回要是不同我们一块儿去,留神你的皮,不剥了你的!” 邱先生说。 “赵,你饶了人家老李吧,何苦呢,人家怪老实的!”吴先生沉着气说。 吴先生直着腰板,饭碗大的拳头握着枝羊毫,写着酱肘子体的字,脸上 通红,心中一团正气。是的,吴先生是以正直自夸的,非常的正直,甚至于 把自己不正直的行为也视为正直。小赵是他的亲戚,他的位置是小赵给运动 的,可是没把小赵放在眼里,因为自己正直。前者因为要纳妾,被小赵扩大 的宣传,弄到吴太太耳中,差点没给吴先生的耳朵咬下一个来,所以更看不 起小赵。小赵也确是有些怕吴先生;那一对拳头! 赵科员不言语了,心中盘算好怎样等老李回来,怎样暗中跟着他,看他 在哪里住,而后怎样约会同事的们——不要老吴,而且先瞪他一眼——去瞧 一眼,或者应说去打个茶围。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5 章 邱先生是个好人,不过有点苦闷,所以对此事特别的热心,过来和小赵 嘀咕: “大家合伙买二斤茶叶,瞧她一眼,还弄老李一顿饭吃;你的司令。” 吴先生把这个事告诉了张大哥。张大哥笑了一笑,没说什么。张大哥热 心为朋友办事是真的,但是为朋友而得罪另一朋友,不便。张大哥冬季的几 吨煤是由小赵假公济私运来的——一吨可以省着三四块钱——似乎不必得罪 小赵。即使得罪了小赵,除了少烧几吨便宜煤,也倒没多大的关系;可是得 罪人到底是得罪人,况且便宜煤到底是便宜煤。 四 不过,不得罪小赵是一件事,为老李预备一切又是一件事。张大哥又到 给老李租好的房子看了一番。房子是在砖塔胡同,离电车站近,离市场近, 而胡同里又比兵马司和丰盛胡同清静一些,比大院胡同整齐一些,最宜于住 家——指着科员们说。三合房,老李住北房五间,东西屋另有人住。新房, 油饰得出色,就是天生来的房顶爱漏水。张大哥晓得自从女子剪发以后,北 平的新房都有漏水的天性,所以一租房的时候,就先向这肉嫩的地方指了一 刀,结果是减少了两块钱的房租;每月省两圆,自然可以与下雨在屋里打伞 Page 19 的劳苦相抵;况且漏水与塌房还相距甚远,不必过虑。 张大哥到屋里又看了一遍。屋里有点酦面味。遍地是烂纸,破袜子,还 有两个旧油篓,和四五个美丽烟的空筒——都没有盖,好像几只大眼睛替房 东看着房。窗户在秋天并没糊过,只把冷布的纸帘好歹的粘上。玻璃上抹着 各样的黑道,纸棚上好几个窟窿,有一两处垂着纸片,似乎与地上的烂纸遥 相呼应。张大哥心中有点不痛快,并不是要责备由这个屋里搬走的人们,而 是想起自己那两处吃租的小房——人们搬家的时候也是这样毁坏,租房住的 人和老鼠似乎是亲戚! 窗户当然要从新糊过;棚?似乎不必管。墙上不少照片与对联的痕迹, 四围灰黄,整整齐齐的几个方的与长的白印儿;也不必管,老李还能没些照 片与对联?照原来的白印儿挂上就行。张大哥以为没有照片与对联的不能算 作 “文明”人。 把这些计划好,张大哥立在当中的那一间,左右一打眼,心中立刻浮出 个具体的设计:当中作客厅,一张明”! 计划好一切,终于觉得东西太少。可是,虽然同是科员,老李究竟是乡 下人,这便又差一事了;乡下人还懂得哪叫四衬,哪叫八稳?有好桌子也是 让那对乡下孩子给抹个乱七八糟。好了,只须去找裱糊匠来糊窗子,和打扫 打扫地上。得,就是它! 张大哥出来,从新端详了街门一番。不错,小洋式门,上面有两个洋灰 堆成的狮子,虽然不十分像狮子,可是有几分像哈吧狗呢,就算手艺不错。 两狮之间,有个碟子大小的八卦。狮子与八卦联合起来,力量颇足以抵得住 一对门神爷。张大哥很满意。 “文明”房必须有洋式门,门上必须有洋灰狮 子;况且还有八卦! 张大哥马上去找裱糊匠,熟人,不用讲价钱;或者应说裱糊匠不用讲价 钱,因为张大哥没等他张嘴,已把价钱定好。作也得作,不作也得作,糊窗 户是苦买卖,可是裱糊喜棚呢,糊冥衣呢,不能不拉这些生意。凡是张大哥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6 章 为媒的婚事,自然张大哥也给介绍裱糊匠;不幸新娘或新郎不等白头到老便 死去一位呢,张大哥少不得又给张罗糊冥表——裱糊匠是在张大哥手心里 呢!说好了怎样糊窗户,张大哥就手打听金银箔现在卖多少钱一刀,和纸人 的粉脸长了价钱没有。张大哥对事事要有个底稿,用不着不要紧,备而不用, 切莫用而不备。 五点多了,张大哥必须回家了。到四牌楼买了只酱鸡,回家请请夫人。 心里想:那条棉裤她大概快给作成了,总得买只鸡犒劳犒劳她。其实,她要 是会打毛绳裤子,还真用不着作棉的;赶明儿请孙太太来教教她。一条毛绳 裤,买,得七八块钱;自己打,两磅绳子——不,用不了,一磅半足够;就 说两磅吧,两块八加两块八,五块六。省小三块子!请孙太太教教她,反正 Page 20 我上衙门,她没事作,闲着也是闲着。叫太太闲着,不近情理。老夫老妻的, 总得叫太太多学本事。张大哥看了看手中的荷叶包:酱鸡个子真不小,女儿 也不回来!一家子吃也不至于不够。 女儿十八了,该定亲了。出了高中入大学,一点用处没有,只是费钱。 还有二年毕业,二十;四年大学,二十四;再作二年事——大学毕业不作二 年事对不起那些学费——二十六。二十六!姑娘就别过二十五!过了二十五, 天好,没人要,除非给续弦!赶紧选个小人,高中一毕业,去她的,别耍玄 虚! 儿子,儿子是块心病! 看见一挑子鲜花,晚菊,老来少,番椒………张大哥把儿子忘了,用半 闭着的那只眼轻轻了了一下。要买便宜东西,决不能瞪着眼直扑过去,像东 安市场里穿洋服拉着女朋友的那些大爷那样。总得虚虚实实,了一眼。卖花 的恰巧在这一了的工夫,捉住张大哥的眼。张大哥拉线似的把眼光收到手中 的酱鸡上,走了过去。 儿子是块心病! 第 四 一 老李怎么把夫人,一对小孩,铺盖卷,尿垫子,四个网篮,大小七个布 包,两把雨伞,一篓家腌的芥菜头,半坛子新小米,全一股作气运来,至今 还是个谜。他好像是下了决心接家眷,所以凡是夫人舍不得的物件全搬了来; 往常他买过了三件小东西就觉得有丢失一件的可能。 他请了五天假,第三天上就由乡间拔了营,为是到北平之后,好有一天 的工夫布置一切,不必另请假。 由张大哥那里把桌椅搬运了来,张大哥非到四点后不能来,所以丁二爷 自告奋勇来帮忙。丁二爷的帮忙限于看孩子。丁二爷的看孩子是专门挡路碍 事添麻烦。老李要往东间里放桌子,丁二爷和两个孩子恰好在最宜放桌子那 块玩呢;老李抓了抓头发,往西间去,丁二爷率领二位副将急忙赶到。老李 找锤子,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丁二爷拿着呢。 忙了一天,两把伞还在院里扔着,小米洒了一地,四个网篮全打开了, 东西以极新颖的排列法陈列在地上,没有一件得到相当的立身所在,而且生 命非常的不安全:老李踩碎一个针盒,李太太被切菜墩绊倒两次,压瘪了无 数可以瘪的东西,博得了二爷与孩子们的一片彩声。 还不到四点钟,张大哥来了,把左眼稍微一睁,四篮的东西已大半有了 地位,用手左右指了指,地上已经看不见什么,连洒出来的小米全又回了坛 子。 全布置好了,没有像片和对联!张大哥对老李有些失望。再看,新糊的 窗子被丁二爷戳了个窟窿。不怪张大哥看不起他们。 “老李,明天上我那儿取几张风景画片,一副对联,一个中堂,好在都 没上款。”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7 章 老李看了看墙上,才发现了黑白分明不大好看,“糊一糊好了。”他说。 “知道能住多少日子呀,白给人家糊?况且糊墙就得糊顶棚,你还不能 四白落地,可是上边悬着块黑膏药。再说,一裱糊,又是天翻地覆,东西都 Page 21 得挪动。”张大哥点上了烟斗。 一听又要天翻地覆,老李觉得糊墙一定是罪孽深重,只好点了点头,意 思是明天去取那没上款的对联。 张大哥走了。 他走后,老李才想起来了,也没让他吃饭!饭在哪儿呢?可是,退一步 说,茶总该沏一壶吧!看了看堂屋,方桌上一把壶六个碗,在个磁盘上放着, 好像专等有人来沏茶似的。谁当沏茶去?假如这是在张大哥家里?谁应当张 罗客人喝茶?老李的眉头皱上了。他刚一皱眉,丁二爷也告辞;孩子们拉住 丁二爷的手,不许他走。 “在这儿吃饭,妈会作枣儿窝窝!”男孩儿说。 “枣儿喏喏!”女孩跟着哥哥学,话还说得不大便利。 老李一边往外送客,一边心里说: “大人还不如小孩子懂事呢!”继而 一想, “弄些客套又有什么意义呢?”心中这么想,把丁二爷忘了。客人走 出老远,他才想起, “呕,丁二爷呢?” 二 李太太不难看。脸上挺干净,有点发整。眉眼也端正。嘴不大爱闭上, 呼吸带着点响声,大牙板。身子横宽,棉袍又肥了些,显着迟笨。一双前后 顶着棉花的改造脚,走路只见胳臂摆动,不见身体往前挪:有时猛的倒退半 步,大概是脚踵设法找那些棉花呢。坐下的时候确不难看。新学会的鞠躬: 腰板挺着,两手贴垂,忽然一个整劲往前一栽:十分的郑重,只是略带点危 险性。 她给丁二爷鞠了躬,给张大哥鞠了躬,心里觉得不十分自然,可是也有 点高兴。张大哥说 “好在还不冷”的时候,她答了句“还没到立冬”,也非 常的漂亮而恰当。 屋子大概的布置好了,她一手扶着椅子背,四下打了一眼,不错,只是 太空!可是,空得另有一种可喜的味道。这一切是她的!除了丈夫就属她大, 没有公婆管着,小姑子看着。况且,这是北平!北平未见得比乡下 “好”, 可是,一定比乡下 “高”。 老李的眉头还皱着呢,看了她一眼,要说: “不会沏点茶呀?”可是管 住了自己,改为: “倒壶茶。”跟她说,连“沏”还得改成“倒”! “我还真忘了,真!”李太太笑了,把牙全露出来。“茶叶呢?”这句 好像是问全北平呢,声音非常的高。 “小点声!”老李说,把“这儿不是乡下,屋里说话,村外都得听见!” 咽了回去。 她似乎为抵销大嗓说话的罪过,居然把茶叶找到。“还忘了呢,没水!” 为找到茶叶把大嗓门的罪过又犯了。 “你小点声!”老李咬着牙说,眉头皱得像座小山。 她拿着茶壶在屋里转了半个圈,因脚下的棉花又发生了变化,所以没有 转圆。 “我上街坊屋借一壶开水去?” 他摇头。不行,还得告诉她:“这儿不比乡下,不许随便用人家的东西”。 “妈,吃饭饭!”小妞子过来拉住妈妈的手。 妈妈抱起孩子来,眼圈红了。在乡下,这时候孩子就该睡了;在这儿, Page 22 臭北平!这个不准,那个不行,孩子到这咱晚还没吃饭!屋子是空的,没有 顺山大炕,没有箱子,没有水,看哪儿都发生,找什么也不顺手,丈夫皱着 眉!一百个北平也比不上乡下!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8 章 “爸,还不吃饭?”男孩用拳头打了老李一下。 老李看了看两个孩子,眉头上那座小山化了。 “爸给你们买吃的去,” 然后把小拳头放在自己的手掌上,“这儿呀,方便极了,一会儿我都能买来, 买——”他看了太太一眼, “买什么?” 太太没言语,脸上代她说, “我知道你们的北平有什么!” “爸,买点落花生,大海棠果。” “爸,菱吃发生!”小妞子说。 老李笑了,要回答他们几句,没找到话,披上大衣上了街。 三 街上东西是很多,老李只想不出买什么好。街西一个旧的老 人正往筐中收拾 《茶花女》,《老残游记》,和光绪三十二年的头版《格致 讲义》。老李看了看,搭讪着走开:过了两步,又回头看看卖书的——正忙 着收摊,似乎没有理会到老李的存在。老李开始注意羊肉床子旁边的芝麻酱 烧饼,刚烙得,焦黄的芝麻像些吃饱的蚊子肚儿。颇想买几个。旁边一位老 太太正打好洋铁壶的价钱,老李跟着买了两把。等她走后,才敢问洋炉子的 价钱——因为张大哥极端的主张用洋炉子——买定了一个。一问价钱的时 候,心中就决定好——准买贵了。买好之后又决定好,告诉张大哥的时候, 少说两块钱,他还能说贵吗?心中很痛快,生平第一次买洋炉子,一辈子不 准买上两回,贵点就贵点吧。说好炉子和铁管次日一早送去。然后,提着水 壶,茫然不知到哪里去好。 到底给孩子们买什么吃呢? 虽然结婚这么几年,太太只是父母的儿媳妇,儿女只是祖母的孙儿,老 李似乎不知道他是丈夫与父亲。现在,他要是不管儿女的吃食,还真就没第 二个人来管。老李觉得奇怪。灯下的西四牌楼像个梦! 给小孩吃当然要软而容易消化的,老李握紧了铁壶的把儿,好像壶把会 给他出主意似的。代乳粉?没吃过!眼前是干果子铺,别忘了落花生。买了 一斤花生米。一斤,本来以为可以遮点羞,哼,谁知道才一角五分钱!没法 出来,在有这么些只电灯的铺子只花一角五?又要了两罐蜜饯海棠。开始往 回走。到胡同口,似乎有点不得劲——花生米海棠大概和晚饭不是同一意义。 又转回身来,看了看油盐店,猪肉铺,不好意思进去。可是日久天长,将来 总得进去,于是更觉得今天不应进去。心里说: “你一进去,你就是张大哥 第二!”可是不进去,又是什么第二呢?又看见烧饼。买了二十个。羊肉白 菜馅包子也刚出屉,在灯光下白得像些磁的,可是冒着热气。买了一屉。卖 烧饼的好像应该是姓 “和”名“气”,老李痛快得手都有点发颤,世界还没 到末日!拿出一块钱,唯恐人家嫌找钱麻烦;一点也没有,客客气气的找来 铜子与钱票两样,还用报纸给包好,还说, “两搀儿,花着方便。”老李的 心比刚出屉的包子还热了。有家庭的快乐,还不限在家庭之内;家庭是快乐 的无线广播电台,由此发送出一切快乐的音乐与消息,由北平一直传到南美 洲!怨不得张大哥快活! Page 23 菱在妈妈怀中已快睡着,闻见烧饼味,眼睛睁得滴溜圆,像两个白棋子 上转着两个黑棋子。英——那个男孩——好似烧饼味还没放出来,已经入肚 了一个。然后,一口烧饼,一口包子,一口花生米,似乎与几个小饿老虎竞 赛呢。 谁也没想起找筷子,手指原是在筷子以前发明出来的。更没人想到世界 上还有碟子什么的。 李太太嚼着烧饼,眼睛看着菱,仿佛唯恐菱吃不饱,甚至于有点自己不 吃也可以,只愿菱把包子都吃了的表示。 菱的眼长得像妈妈,英的眼像爸爸,俩小人的鼻子,据说,都像祖母的。 菱没有模样,就仗着一脸的肉讨人喜欢,小长脸,腮部特别的胖,像个会说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9 章 话的葫芦。短腿,大肚子,不走道,用脸上的肉与肚子往前摇。小嘴像个花 蓇葖,老带着点水。不怕人,仰着葫芦脸向人眨巴眼。 英是个楞小子,大眼睛像他爸爸,,楞头磕脑,脖子和脸一样黑,肉不 少,可是不显胖,像没长全羽毛的肥公鸡,虽肥而显着细胳臂蜡腿。棉裤似 乎刚作好就落伍,比腿短着一大块,可是英满不在乎,裤子越紧,他跳得越 欢,一跳把什么都露出来。 老李爱这个黑小子。 “英,赛呀!看谁能三口吃一个?看,一口一个月 牙,两口一个银锭,三口,没!” 英把黑脸全涨紫了,可是老李差点没噎绿了。 不该鼓舞小孩狼吞虎咽,老李在缓不过气来的工夫想起儿童教育。同时 也想起,没有水!倒了点蜜饯海棠汁儿喝,不行;急得直扬脖。在公寓里, 只须叫一声茶房,茶是茶,水是水;接家眷,麻烦还多着呢! 正在这个当儿,西屋的老太太在窗外叫: “大爷,你们没水吧?这儿一 壶开水,给您。” 老李心中觉得感激,可是找不到现成的话。 “呕呕老太太,呕——”把 开水拿进来,沏在茶壶里。一边沏,一边想话。他还没想好,老太太又发了 言: “壶放着吧,明儿早晨再给我。还出去不出去?我可要去关街门啦。早 睡惯了,一黑就想躺下。明儿倒水的来叫他给你们倒一挑儿。有缸啊?六个 子儿一挑,零倒;包月也好;甜水。” 老李要想赶上老太太的话,有点像骆驼想追电车, “六个子,谢谢,有 缸,不出去,上门。”忘了说, “您歇着吧,我去关门。” “孩子们可真不淘气,多么乖呀!”老太太似乎在要就寝的时候精神更 大。 “大的几岁了?别叫他们自己出去,街上车马是多的;汽车可霸道,撞 葬哪,连我都眼晕,不用说孩子们!还没生火哪?多给他们穿上点,刚入冬, 天气贼滑的呢,忽冷忽热,多穿点保险!有厚棉袄啊?有做不过来的活计, 拿来,我给他们做;戴上镜子,粗枝大叶的我还能缝几针呢;反正孩子们也 穿不出好来。明天见。上茅房留点神,砖头瓦块的别绊倒;拿个亮儿。明天 见。” “明天——老太太,”老李连句整话也没有了。 可是他觉得生活美满多了,公寓里没有老太太来招呼。那是买卖,这是 人情。喝了碗茶,打了个哈欠,吃了个海棠,甜美!要给英说个故事,想不 起;腰有点痛。是的,腰疼,因为尽了责任,卖了力气。拿刚才的事说吧, 右手烧饼,左手包子,大衣的袋中一大包花生米,中指上挂着铁壶!到底是 Page 24 有家!在公寓里这时候正吃完了鸡子炒饭,不是看报,就是独坐剔牙。太太 也过得去,只是鞠躬的样子像纸人往前倒——看了太太一眼。 菱的小手里拿着半个烧饼,小肉葫芦直向妈妈身上倒,眼已闭上,可还 偶尔睁开一点缝。妈妈嘴中还嚼动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搂着孩子微微的 向左右摇身,眼睛看着洋蜡的苗。 老李不敢再看。高跟鞋,曲线美,肉色丝袜,大红嘴唇,细长眉……离 李太太有两个世纪!老李不知是难过好,还是痛快好。他似乎也觉出他的毛 病来了——自己没法安排自己。只好打个哈欠吧,啊——哈——哈。 英的黑手真热,正捻着爸的手指肚儿看有几个斗,几个簸箕。 “英,该睡了吧?” “海棠还没吃完呢。”英理直气壮的说。 老李虽然又打了个哈欠,可是反倒不困了。接了家眷来理当觉出亲密热 闹,可是也不知怎么只显着奇怪隔膜与不舒适。屋子里只有一枝洋烛的光亮, 在太太眼珠上跳! 第 五 第 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20 章 一 老李上衙门去。 张大哥确是有眼力:给老李租的房正好离衙门不远——也就是将到二里 地。省车钱是一,可以来往运动运动是二,午饭能在家里吃是三。 老李虽然没有计算一月可以省多少车钱,可是心中微微有点可以多储蓄 下点的光亮与希望。想到储蓄,不由的想到:家眷来了,还能剩钱?张大哥 永远劝人结婚和接家眷,唯一的理由似乎是: “两口儿并不见得比一个人费 钱。”好像女人天生来的不会花钱,没有任何需要,也不准有需要!老李看 女人也是个人。可是,英的妈………即使是养只鸡也得给小米吃呀!老李觉 得接家眷这回事有点错误。一家之长?越看自己越不像。 快到了衙门,他更不痛快了。怎么当上了科员?似乎想不起。家长?当 科员或者不是件坏事。没有科员的薪水怎能当家长?科员与家长是天造地设 的一对——什么?看见了衙门,那个黑大门好似一张吐着凉气的大嘴,天天 早晨等着吞食那一群小官僚。吞,吞,吞,直到他们在这怪物的肚子里变成 衰老丑恶枯干闭塞——死!虽然时时被一张纸上印着个红印给驱逐出去,可 是在这怪物肚中被驱逐,不是个有刺激性的事。这里免职,而去另起炉灶干 点新的有意义的事,绝对想不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衙门不止一个。 吃衙门的虫儿不想,不会,也不肯,干别的。可恨的怪物! 可是老李得天天往怪物肚中爬,现在又往里爬呢!每爬进一次,他觉得 出他的头发是往白里变呢。可是他必须往里爬;一种不是事业的事业。不得 不敷衍的敷衍。现在已接来家眷,更必得往里爬了。这个大嘴在这里等着他, ‘她’在家里等着他;一个怪物与一个女魔,老李立在当中——科员,家长! 他几乎不能再走了,他看见一个衰老丑恶的他,和一个衰老丑恶的她,一同 在死亡的路上走,路旁的花草是些破烂的钱票与油腻的铜钱!然而他得走, 不能立在那里不动;诗意?浪漫?自由?只是一些好听的名词。生活就是买 炉子,租房……炉子送去没有?她会告诉怎样安铁管子呀? 到了衙门口。他真要往后退了。可是门口的巡警似乎故意戏弄他,给他 Page 25 行了个立正礼。他只能进去。他的手出了汗。那一群同事们一定都等着审问 他呢: “老李,接家眷也不言语一声?几时请吃饭?”吃饭,那群东西和苍 蝇同类,嘴不闲着便是生命的光荣! 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心中安定了些。一个人还没来呢,他深深吸了口气。 破公事案,铺着块桌布的冤魂,茶碗印,墨汁点,烟卷烧的孔,永远在这里, 永远。大而丑的月份牌,五天没撕了,老李不来没人管撕。玻璃上的土!怪 物的肚子里没人管任何事情。他把月份牌扯下五页来,扔在纸篓里;也配叫 作纸篓,靠着两面墙还随时的自己倒下来。 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屋中最破的那一把,发愣。公事,公事就是没事; 世界上没有公事,人类一点也不吃亏。公文,公文,公文,没头没尾,没结 没完的公文。只有一样事是真的——可恨它是真的——和人民要钱。这个怪 物吃钱,吐公文!钱到哪儿去?没人知道。只见有人买洋楼,汽车,小老婆; 公文是大家能见到的唯一的东西。老李恨不能登时砸碎那把破椅子,破公事 案,破纸篓,和这个怪物!可是,砸不碎这个怪物,连这张破桌布也弄不碎。 碎了这块布等于使砖塔胡同那三口儿饿死。 他又坐下了,等着他们。他们,这个世界是给他们预备的。在家里,油 盐酱醋与麻雀牌;来到衙门,一进门有巡警给行礼,进了公事房,嘻嘻嘻, 讨论着,辩论着,彼此的私事,孩子闹耳朵,老太太办生日,春华楼一号女 招待。能晚到一分便晚到一分,能早走一分便早走一分。破桌子,破茶碗, 无穷无尽的喝茶。烟卷烟斗一齐烧着,把月份牌都罩得看不清。老李等着他 们,他们是他的朋友,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审判官。他得为他们穿上洋服, 他得随着他们嘻嘻嘻。他接家眷得请他们吃饭。他得向他们时常道歉。 第 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21 章 邱先生来了。 “啊,老李,回来了?家中都好?”和老李握了握手。 邱先生的眼中带着点不大正经的笑意。老李的脸红了。邱先生没往下说 什么,可是那个笑在眼角上挂着,大有一时半会儿不能消灭的来派,于是老 李的脸上继续着增加热力。 邱先生脱大衣,喊听差沏茶,眼睛没看着老李,可是眼上那两个笑点会 绕着圈向老李那边飞掷,像对流星。 吴先生也到了。 “啊,老李,回来了?家中都好?”和老李握了握手。他的手比老李的 大着两号——按着手套的尺寸说——柔软,滑溜,带着科员的热力。然后, 掏出一毛钱的票子: “张顺,送车钱去!” 吴先生非常正直,可是眼角上也有点笑意,和邱先生的那个相似,虽然 程度上不那么深。老李的脸更热了。 他闭着气专等小赵,小赵来到,他就知道是五年徒刑,还是取保释放了。 小赵没来。 二 小赵为什么没来?老李不敢问。吴先生虽然是小赵的亲戚,可是最不关 心小赵的事,除了托小赵给维持地位,他简直不大爱和小赵说话,吴先生是 正直人。老李自然不敢向吴先生打听小赵。邱先生呢,年纪比小赵大,而人 情没有小赵的硬,所以有小赵领首,他对于向同事们开玩笑的事无不参加; Page 26 可是小赵不提倡,他不便自居祸首;甚至于小赵不在眼前,他连 “小赵”二 字提也不提。邱先生在不和人开玩笑的时候很能咂着滋味苦闷。 可是吴邱二位都知道小赵干什么去了。小赵是为所长太太到天津办事去 了。二位对小赵都有点忌妒。但是不便和老李说。老李是以力气挣钱,不管 旁人的事,二位自然不能以他为同调。况且吴先生是正直人,在老李面前特 别要显着正直。老李开始办公,心里老有个小赵的影。吴先生挺直腰板,写 着酱肘子体的字。邱先生喝茶吸烟,咂着滋味苦闷,眼睛专看着手表。 张大哥不和老李同科,可是特意过来招呼一声。 “啊,老李,回来了?家中都好?”用手指诊了老李手心一下。 老李十分感激张大哥:为人谋永远忠诚到底。果然,邱吴二位的眼睛有 点改变光度与神气。设若老李接家眷,张大哥必知道一切;可是张大哥也问 “家中都好?”小赵的话是造谣,一定。自然,不一定,更好。 “今年乡下收成不坏吧?”张大哥对乡下人自然要问乡下话,吴邱二位 登时觉得还不够真正北平人的资格。 “不坏,不过民间还是很苦!”老李带着感情说。 “今年就盼着来场大雪,去去瘟毒;麦子也得意。”去去瘟毒,其实是 张大哥的注意之点,麦子得意与否,民间苦不苦,都嫌离北平太远;世界上 麦子都不得意,北平总有白面吃。 张大哥和老李又敷衍了几句,完全出于诚意,同时不失为敷衍,张大哥 自己都佩服这一招儿。诚意的敷衍完老李,又过去和邱吴二位谈了一点来钟。 张大哥比他们二位更没事可作,他是庶务科上的,他的职务是调动工友,和 买办东西。对调动工友这一项,他是完全无为而治,所以工友们为他的私事 能非常的殷勤卖力气,因为在衙门里总是闲着。对于买办一项,自有铺子送 来,只要打打电话,过过数目,便完事大吉。至于照例的回扣呢,张大哥决 不破例拒绝,也不独吞,该分给谁便分给谁,连工友都大家有份。张大哥是 庶务中的圣手。 这样,他永远不忙,除了忙着串各科,而各科的职员一律欢迎他的降临。 请医生,雇奶妈,定包厢,买旧地毯,卖灰鼠皮袍再买狐腿的,租房,定打 新式桌椅,配丸药……凡是科员所需都要张大哥的指导与建议。批婚书,过 第 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22 章 嫁礼,更不用说,永远是他一手包办。新从南方来的同事,单找他来练习官 话——孙先生便是一个。连美国留学回来的都和他研究相面与合婚。这些差 事是纯粹义务,张大哥只落得两句赞美: “北平真是宝地,”和“北平人真 会办事。”有这两句,张大哥觉得前生定是积下阴功,所以不但住在北平, 而且生在北平! “有宰相之才,没有宰相之命。”当他喝下两盅酒才这样叹 息,而并非全无自慰的意思;两个 “之”字特别的意味深长。 张大哥和邱吴二位谈起来;二位就是盼望有人来闲谈,不然真不好意思 把公事都交给老李办,虽然大家深知老李有办事的瘾——科员中的怪物! 吴先生,军队出身,非常正直,刚练好一笔酱肘子体的字,打算娶个妾。 他又提起来了: “老吴是军人,先生,没别的好处,就是正直,过山炮一样 的正直。四十多了,没个儿子,得改变战线,先生!”吴先生的 “先生”永 远不离口,仿佛是拿这两个字证明自己已经弃武修文了似的。他的腰背永远 笔直,脖子与头一齐扭转,不是向左便是向右 “看齐”。 这给张大哥一个难题。他并不绝对不管给人买妾,不过假使能推得开, 他便不管。假如非叫他管不可,那么,有个基本条件:买妾的人须文过司长, Page 27 武官至小是团副。妇女应否作妾?那是妇女杂志上的问题,张大哥不便于过 问。他专从实际上看男人。一个小科员,或是中学教师,不论持着怎样充足 的理由,能不纳妾顶好就不纳。精力,金钱,家庭间的困难,这些都在纳妾 项下向科员与教师摇着头。别自己找枷扛。其实买个妾还不是件容易事,只 看男人的脑袋是金银铜铁哪种金属作的。吴先生的脑袋,据张大哥的检定, 是铁的;虽然面积不小,可是能值多少钱一斤?纳妾是一种娱乐,也许是一 种必需,无论怎说,总得以金钱地位作保险费。 可是张大哥不能直接告诉吴先生的头是铁的。他对吴先生和学校的青年 都没有办法。这两种人中又以吴先生为更难办。青年们闹恋爱,只好听之而 已,张大哥还能替谁去恋爱?而吴先生偏偏要张大哥给帮忙。 拒绝,敷衍,打岔,都等于得罪吴先生。世界上没有不可以作的事,除 了得罪人。可是和吴先生讨论?吴先生能立刻请他吃饭;吃了人家的饭,再 也吐不出,那便被人家一把抓定!张大哥的左眼闭得几乎有不再睁开的趋势。 有了,谈太极拳吧! 吴先生的拳头那么大,据他自己说,完全是练太极拳练出来的,只有提 太极拳,他可以把纳妾暂时忘下。太极拳是一切。把云手和倒撵猴运在笔端, 便能写出酱肘子体的字。张大哥把烟斗用海底捞针势掏出来,吴先生立刻摆 了个白鹤亮翅。谈了一点来钟,张大哥乘着如封似闭的机会溜了出去。 三 邱吴二先生都没审问老李,老李觉得稍微痛快一点。午时散了衙门,走 到大街上,呼吸似乎自由了些。这是头一次由衙门出来不往公寓走,而是回 家。家中有三颗心在那儿盼念他,三张嘴在那儿念道他。他觉得他有些重要, 有些生趣。他后悔了,早晨不应那样悲观。自己所处的环境,所有的工作, 确是没有多少意义;可是自己担当着养活一家大小,和教育那两个孩子,这 至少是一种重要的,假如不是十分伟大的,工作。离开那个怪物衙门,回到 可爱的家庭,到底是有点意思。这点意思也许和抽鸦片烟一样——由一点享 受把自己卖给魔鬼。从此得因家庭而忍受着那个怪物的毒气,得因儿女而牺 牲一切生命的高大理想与自由!老李的心又跳起来。 没办法。还是忘了自己吧。忘掉自己有担得起更大的工作的可能,而把 自己交给妻,子,女;为他们活着,为他们工作,这样至少可以把自己的平 衡暂时的苟且的保持住:多么难堪与不是味儿的两个形容字——暂时的,苟 且的!生命就这么没劲!可是…… 他不想了。捉住点事实把思想驱开吧。对,给孩子们买些玩艺。马上去 买了几个橡皮的马牛羊。这些没有生命的软皮,能增加孩子们多少多少乐趣? 第 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23 章 生命或者原来就是便宜东西。他极快的走到家中。 李太太正在厨房预备饭。炉子己安好,窗纸又破了一个窟窿。两个孩子 正在捉迷藏,小肉葫芦蹲在桌子底下,黑小子在屋里嚷: “得了没有?” “英,菱,来,看玩艺来!”老李不晓得为什么必须这样痛快的喊,可 是心中确是痛快。在乡间——不过偶尔回去一次——连自己的小孩都不敢畅 意的在一块玩耍:现在他可以自由的,尽兴的,和他们玩;一切是他的。 英和菱的眼睛睁圆了,看着那些花红柳绿的橡皮,不敢伸手去摸。菱把 大拇指插在口中;英用手背抹了鼻子两下,并没有任何作用。 “要牛要马?”老李问。 Page 28 英们还没看出那些软皮是什么,可是一致的说, “牛!” 老李,好像神话中的巨人,提起牛来,嘴衔着汽管,用力的吹。 英先看明白了: “真是牛,给我,爸!” “给菱,爸!” 老李知道给谁也不行,可是一嘴又吹不起两个来。 “英,你自己吹,吹 那只老山羊。”他不知怎么会想起这个好办法,只觉得自己确是有智慧。 英蹲下,拿起一个来,不知是马还是羊;十分兴奋,头一气便把自己的 鼻子吹出了汗。再给他牛,他也不要了,自己吹是何等的美事。 “菱也吹!”她把马抓起来:似乎那头牛已没有分毫价值。 老李帮着把牲口们全吹起来,堵好气管。英手擦着裤腿,无话可讲,一 劲的吸气。菱抱着山羊,小肉葫芦上全是笑意,英忽然撒腿跑了,去把妈妈 拉来。妈妈手上挂着好些白面。 “妈,妈,”英叫一声,扯妈妈的大襟一下, “看爸给拿来的牛,马,羊!妈,你看哪!”又吸了一回气。 妈笑了。要和丈夫说话,又似乎没什么可说的;不说,又显着有点发秃。 她的眼神显出来,她是以老李为家长——甚至于是上帝。在乡下的时候,当 着众人她自然不便和丈夫说话,况且凡事有公婆在前,也无须向丈夫要主意; 现在,只有他是一切;没有他,北平能把她和儿女全嚼嚼吃了。她应当说点 什么,他是为她和儿女们去受苦,去挣钱;可是想不起从哪里说起。 “妈,我拿牛叫西屋老奶奶看看吧?”英问,急于展览他的新宝贝。 妈得着个机会: “问爸。” 爸觉得不大安坦,为什么应当问爸呢,孩子难道不是咱们俩的?可是, 这样的妇人必定真以我为丈夫,主人。老李不敢决定一切,只感觉着夫妇之 间隔着些什么东西。算了吧,让脑子休息会儿吧: “不用了,英;先吃饭, 吃完再去。” “爸,菱抱羊一块吃饭饭!” “好。”老李还有一句,“给老山羊点饭饭吃。”可是打不起精神说。 大家一块吃饭,吃得很痛快。菱把汤洒了羊一身,羊没哭,妈也没打菱。 饭后,妈收拾家伙,英菱与牛羊和爸玩了半天。老李细看了看儿女,越 看越觉得他与他们有最密切的关系。英的嘴,鼻子,和老李的一样,特别是 那对大而迟钝的眼睛。老李心里说, “大概我小时候也这么黑!”菱的胳臂 短腿短,将来也许像她妈妈那样短粗。儿女的将来,渺茫!英再像我,菱再 像她?不,一定不能!但是管它呢, “菱,来,叫爸亲亲!”亲完了小肉葫 芦,他向厨房那边说, “我说——菱没有件体面的棉袍子呀?” “那不就挺好看的吗?太太在厨房里嚷,好像愿叫街上的人也都听见。 “她还有件紫的呢,留着出门穿。” “留着你那件臭紫袍吧!”老李心里说。有给菱作件新袍的必要;打扮 上,一定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希望母亲也来看看菱的新衣裳,虽然新衣裳还 八字没有一撇。 “晚上见,菱。” “爸买发生去?”菱以为爸一出去就得买落花生。 第 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24 章 “爸,再带头牛来,好凑一对!”英以为爸一出门必是买牛去。 老李在屋门口停了一停,她没出来。东屋的门开着点缝,老李看见一个 人影,没看清楚,只觉得一件红衣那么一闪。 Page 29 第 六 一 一大蒲包果子,四张风景像片,没有上款的中堂与对联,半打小洋袜子, 张大嫂全副武装来看李太太。 在大嫂的眼中,李太太是个顶好,一百成——乡下人儿。大嫂对于乡下 人,特别是妇女,十二分的原谅,怜恤,而且愿尽所能为的帮助,指导。她 由一进门,嘴便开了河,直说得李太太的脑子里像转疯了的留声机片,只剩 了张着嘴大口的咽气。张大嫂可是并非不真诚,更没有一点骄傲。对于乡下 妇女这个名词,她更注意到后一半——妇女。妇女都是妇女。不过 “乡下” 这个形容,表示出说话带口音,一切不在行,可是诚实直爽。这个,只要一 经张大嫂指导,乡下妇女便不久会变成一百成的漂亮小媳妇。这是自信,不 是骄傲。 英和菱是一对宝贝。大嫂马上非认菱作干女儿不可,也立刻想起家中橱 柜里还有一对花漆木碗,连三的抽屉里——西边那个——有一个银锁,系着 一条大红珠线索子。非认干女儿不可。现成的木碗与银锁,现成的菱,现成 的大嫂,为什么不联结起来呢。 李太太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露出牙来,没露任何意见,心里怕老李回来 不愿意。 大嫂看出李太太的难处。 “不用管老李,女儿是你养的:来,给干娘磕 头,菱!” 李太太一想,本来吗,女儿是自己的,老李反正没受过生产的苦楚;立 刻叫菱磕头。菱把大拇指放在嘴内,眨巴着眼,想了一会儿;没想好主意, 马马虎虎的磕了几个头。磕完头,心中似乎清楚了些,不觉得别的,只觉得 有点骄傲,至少是应对英骄傲,因为英没有干妈,她过去拉住干妈一个手指。 干妈确是干的,因为脸上笑得都皱起来,像个烤糊了的苹果,红而多皱。 英撅了嘴,要练习练习磕头,可是没有机会。大嫂笑着说, “我不要小 子,小子淘气;看我这干女儿多么老实。可是,你等着,英,赶明儿我给你 说个小媳妇,要轿子娶,还是用汽车?” “火车娶!”英还没忘这次由乡间到北平的火车经验。用火车娶媳妇自 然无须再认干妈,于是英也不撅嘴了。 因提起小子淘气,大嫂把天真的历史,从满月怎么办事,一直到怎么没 说停当太仆寺街齐家的姑娘,一气呵成,说得天翻地覆。最后: “告诉你, 大妹妹,现在的年头,养孩子可真不易呀!尤其是男孩子,坏透了!大妹妹, 你堤防着点老李,男子从十六到六十六岁,不知哪时就出毛病。看着他,我 说,看着他!别多心,大妹妹,您是乡下人,还不知道大城里的坏处。多了, 无穷无尽;男女都是狐狸精!男的招女的,女的招男的,三言两语,得,钩 搭上了。咱们这守旧的老娘们,就得对他们留点神!” 李太太似乎早就知道这个,不过没听张大嫂说明之前,不敢决定相信, 也不敢对老李有什么设施。现在听了大嫂——况且又是菱的干娘——的一片 话,心中另有一个劲儿了。是的,到了北平,她与丈夫是一边儿大的;老李 是一家之主,即使不便否认这点,可是她的眼睛须对这一家之主留点神。但 是她只有点头,并没发表什么意见;谈作活计与作饭,她是在行的,到大城 里来怎么管束丈夫,还不便于猛进。况且,焉知张大嫂不是来试探她呢!得 Page 30 留点神,你当是乡下人就那么傻瓜呢! “待两天再来,我可该走了?家里撂着一大片事呢!”大嫂并设立起来: 第 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25 章 “干女儿,明儿看干妈去。记着,堂子胡同九号,说,堂子胡同——九—— 号;嘻嘻嘻。” “堂胡同走奥,”菱一点也不晓得这是什么怪物。 “吃了晚饭再走吧,大嫂,”李太太早就预备好这句,从头一天搬来就 预备好了。可是忘对张大哥与丁二爷说,招得丈夫直皱眉;这可得到机会找 补上了。 “改日,改日,家里事多着呢。我可该走了!”大嫂又喝了碗茶。 最后,大嫂立起来, “干姑娘,过两天乾娘给送木碗和锁来。”又坐下 了,因为, “啊,也得给英拿点玩艺来呀!是不是,英?” “我要个——”英想了会儿,“木碗,干妈!” “干妈是菱的!” “看,小干女儿多么厉害!唉,我真该走了!” 大嫂走到院中,西屋老太太正在院中添炉子。大嫂觉得应当替李太太托 咐托咐,虽然自己也不认识老太太。 “老太太,你添火哪?” “您可别那么称呼我,还小呢,才六十五!屋里坐着。”老太太添火一 半是为在院中旁听,巴不得借个机会加入谈话会。 “贵姓呀?” “张。” “呕,那天租房的那位——” “可不是吗,他和这儿李先生同事,好朋友,您多照应着点!”大嫂拉 着菱,看着李太太。 “还用嘱咐,近邻比亲!大奶奶可真好,一天连个大声也不出,”老太 太也看着李太太。 “两个孩儿们多么乖呀!我说,英,你的牛呢?”没等英 回答, “我就是爱个结结实实有人缘的小孩。看菱的小肉脸,多有个趣!” “您跟前有——” “别提了,一儿一女,女儿出了阁,跟着女婿上南京了,一晃儿十年了, 始终也没回来一次。小子呀,唉!”老太太把声音放低了些, “唉,别提了, 已经娶——”她向东屋一指。 “唉,简直说着羞得慌,对外人我也不说,说 了被人耻笑。” “咱们还是外人吗?”张大嫂急于听个下回分解。 “唉,已经娶了,这么个又体面又明白的小媳子!会,会,会又在外边 ——不用提了!三四个月没回来了!老了老了的给我这么个报应,不知哪辈 子造下的孽!这么好个小媳妇,年青青的,叫我看着心焦不心焦?又没有个 小孩!菱,你可美呀,认了干娘?”老太太大概把张李二太太的谈话至少听 了一半去。 菱笑了,爽性把食指也放在口里。 “改天再说话,老太太,咱们这作妈妈的,一人有一肚子委屈呀!” “您别那么称呼我,您大!” “我小呢,才四十九。也忘了,您贵姓呀?” “马;也没到屋里喝碗茶!” “改天,改天特意来看您。” 马老太太也随英们把张大嫂送出去,好像张大嫂和李太太都是她的娘家 Page 31 妹妹似的。 二 老李下了衙门,到张大哥家去取对联;一点也不愿意去取,不过张大哥 既然说了,不去显着不好意思。老李顶不喜欢随俗,而又最怕驳朋友的面子, 还是敷衍一下好吧。他到了张家,大嫂刚从李家回来。 “啊,亲家来了!” 老李一愣,不知怎么会又升了亲家。 第 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26 章 大嫂把认干女儿的经过,从头至尾,有枝添叶的讲演了一番。老李有点 高兴;大嫂既肯认菱作干女儿,菱必是非常的可爱,有许多可爱的地方他自 己大概还没看到。 “大妹妹可真是个俏式小媳妇,头是头,脚是脚,又安稳,又老实!” 大嫂讲演完了干姑娘,开始褒奖干姑娘的母亲。从干姑娘的母亲又想到干姑 娘的父亲: “老李——亲家,你就别不满意啦;还要什么样的媳妇呀?干干 净净,老老实实,得了!况且,有这么一时虎头虎脑的小宝贝;放下你们年 青小伙子的贪心吧!该得就得,快快乐乐的过日子,比什么也强。看那个马 老太太——” “哪个马老太太?” “你们西屋的街坊:老太太的命才苦呢?娶来个一朵鲜花似的小媳妇, 儿子会三四个月,三——四——个——月,没家来!我要是马老太太呀,不 咬那个儿子几口才怪!” 正说到这里,张大哥进来了。 “你咬谁几口呀?”他似乎以为是背地讲 论他。 她笑了: “放心,没人咬你的肉,臭!我们这儿说马家那当子事呢。” 张大哥自然知道马家的事,急忙点上烟斗,左眼闭上,把大嫂的讲演接 过来:老李租的房是马老太太的,买过来不久——买上了当,木架不好,工 也稀松。老太太还能买得出什么漂亮东西。张大哥顺手把妇人——连张大嫂 也在其内——不会办事给证实。买过来之后,马家本是自己住自己的房。搬 来不久就办婚事,大概因为有喜事才急于买房,因为急买所以就买贵了—— 一点也不应当算个上当的原谅,又看了大嫂一眼。马老太太的儿子,那时节, 是在中学里教书,娶的是个高小毕业的女学生,娘家姓黄,很美。结婚不到 半年——张大哥的眼闭死了——马先生和同事的一位音乐教员有了事,先是 在外边同居,后来一齐跑到南边去: “三四个月没回来,他,三年也未必回 来!”张大哥结束了这段叙述: “天秤不准!” 因为儿子跑了,所以老太太把上房让出来,租几个钱,加上手里有点积 蓄,婆媳可以对付着过日子。 老李知道大嫂已把对联送去,大哥的讲演又告一段落,于是告辞回家。 大嫂没留他吃饭: “唉,快家去吧;等和李太太一块来的时候,我再给你们 弄点什么吃。告诉菱,过两天干妈给送木碗去,别忘了!” 老李心中的红衣人影已有了固定的面目,姓黄,很美,弃妇,可怜虫! 爱是个最热,同时又最冷的东西!设若老李跟——谁?不管谁吧,一同逃走, 妻,子,女,将要陷入什么样的苦境?不敢想!张大哥对了,俗气凡庸,可 是能用常识杀死浪漫,和把几条被浪漫毒火烧着的生命救回。从另一方面说, 常识杀死了浪漫,也杀死了理想与革命!老李又来到死胡同里,进是无路, Page 32 退又不得劲。菱,小丫头片子,可爱,张大嫂的干女儿,俗气! 到了家。 “爸,”黑小子在门口等着他呢,“爸,菱有了干妈,张大嫂子,过两 天给送木碗和银锁来。我呢?我认妈妈作干妈得了;你给妈点钱,叫妈给我 买木碗,不要银锁,要两只皮马,你给我的那只,我并没使劲,也不怎么破 了个窟窿,怎吹也吹不起来了!” 老李一生似乎没这么笑过。 “爸,东屋的大婶,还替我吹了半天,也没吹起来。大婶顶好顶好看啦。 大眼睛,像俩,俩,俩——”英直翻白眼, “俩小月亮!那手呀,又软又细, 比妈的手细的多。妈的手就是给我抓痒痒好,净是刺儿。” “妈听见,不揍你!”老李不笑了。 三 星期日。老李带领全家上东安市场,决定痛快的玩一天,早晚饭全在外 第 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27 章 边吃。 英说对了,妈的手上有刺儿;整天添火作饭洗衣裳,怎能不长刺?应当 雇个仆人。一点也不是要摆排场;太太不应当这样受累。可是,有仆人她会 调动不会?好吧,不用挑吃挑喝,大家对敷吧。把雇人的钱,每月请她玩两 天,也许不错。决定上市场。 李太太不晓得穿什么好,由家中带来的还是出嫁时候的短棉袍与夹裙 子。长棉袍只有一件,是由家起身前临时昼夜赶作的,蓝色,没沿边,而且 太肥。 “还把裙子带来?天桥一块钱两条,没人要!” 她不知道天桥在哪里,可是听得出,裙子在北平已经一块钱两条,自然 是没什么价值。她决定穿那件唯一的长蓝棉袍,没沿边,而且太肥。 老李把孩子们的衣裳全翻出来,怎么打扮,怎么不顺眼。他手心又出了 汗。拿服装修饰作美满家庭的广告,布尔乔亚!可是孩子到底是孩子,孩子 必须干净美好,正像花草必须鲜明水灵。老李最不喜欢布尔乔亚的妈妈大全, 同时要在儿女身上显出爱美——遮一遮自己的洋服在身上打滚的羞。不去! 那未免太胆小了。一定走,什么样也得走。可是,招些无聊的笑话即使是小 事,怎能叫自己心里稍微舒服点呢?他依着生平美的理想,就着现成的材料, 把两个孩子几乎摆弄熟了,还是不像样!走,老李把牛劲从心灵搬运出来, 走!和马老太太招呼了一声,托咐照应着点。 “呕,我说,菱,”老太太揉了眼睛一把,“打扮起来更俊了?这双小 老虎鞋!挑着点道儿走,别弄脏了,听见没有?来,菱,英,奶奶这还有十 个大子,一人五个;来,放在小口袋里,致街上买花生吃。”十个大铜子带 着热气落在他们的袋中。 老李痛快了一些;不负生平美的理想! 出了门,他的眼睛溜着来往行人,是否注意他们。没有。北平能批评一 切,也能接收一切。北平没有成见。北平除了风,没有硬东西。北平使一切 人骄傲,因此张大哥特别的骄傲。老李的呼吸不那么紧促了。回头一看,英 和妈妈在道路中间走呢,好像新由乡下来的皇后与太子。老李站住了: “你 们要找死,就不用往边上来!”李太太瞪了眼,往四下看,并没有什么。“你 Page 33 把英拉过来!”她把英拉到旁边来,脸上红了。丈夫的话一定被路上的人听 见了。在乡下,爱怎走便怎走!她把气咽下云,丈夫是好意。可是,何必那 么急扯白脸的呀!心中都觉得, “今天要能玩的好才怪!” 到了胡同口,拉车的照样的打招呼,并没因李太太的棉袍而轻慢。好吧, 车夫既然招呼,不好意思不坐。平日老李的坐车与否是一出街门就决定好的: 决定不坐便设法躲着洋车走;拒绝车夫是难堪的事。决定坐车,他永远给大 价钱。张大哥和老李一块儿走的时候,张大哥永不张罗坐车。英和妈妈坐一 辆,菱跟着爸。一路上英的问题多了,西安门,北海,故宫………全安着个 极大的问号。老李怕太太回头问他。她并没言语,而英的问题全被拉车的给 回答了。老李又怕她也和车夫一答一和的说起来,她也没有。他心里说:“傻 瓜,当是妇女真没心眼呢!妇女是社会习俗的保存者。”想到这里,他不得 劲的一笑, “老李,你还是张大哥第二,未能免俗!” 一进市场门,菱和英一致的要苹果。老李为了难;买多了吧不好拿,只 买两个又怕叫卖果子的看不起。不买,孩子们不答应。 “上那边买去,菱,”太太到底有主意。 老李的眉头好似有皱上的瘾:那边果摊子还多着呢,买就是买,不买就 是不买,干吗欺哄孩子呢!丈夫布尔乔亚,太太随便骗孩子,有劲!可是问 题解决了问题,菱看见玩艺摊子,好像就是再买苹果也不要了。 “那边还有好的呢,”又是一个谎! 说谎居然也能解决问题,越往里走,东西越多,英们似乎已看花了眼, 第 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28 章 想不起要什么好了。老李偷眼看着太太,心中老有点 “刘姥姥入大观园”的 恐怖。太太的两眼好像是分别工作着,一眼紧钉着孩子,一眼收取各样东西 与色彩。到必要的时候,两眼全照管着孩子,牺牲了那些引诱妇女灵魂的物 件。老李受了感动。 摩登男女们,男的给女的拿着东西与皮包,脸上冬夏常青的笑着,连脚 踵都轻而带弹力,好像也在发笑。女子的眼毛刚一看果子,男的脚趾便笑着 奔了果摊去,只检包着细皱纸,印洋字蓝戳的挑,不问价钱。老李不敢再看 自己的太太,没有围巾,没有小手袋,没有卜——开了,卜——拉上的活扣 棉鞋;只是一件棉袍,没沿边,而且太肥。有点对不起太太!决定给她买这 些宝贝。自己不布尔乔亚是一件事,太太须布尔乔亚是另一件事;买!也得 给孩子买鞋,小绒线帽。 “你自己去挑!”他发了命令,心中是一团美意, 可是说得十二分难听。进了一家百货店。 太太先挑围巾,红的太艳,绿的太老,黄的当然不行,蓝的不错,可惜 太短……老李直向菱说, “等着,等妈妈挑好了,咱们试皮鞋。”这大概足 以使全铺了的人都减少些厌恶的心;老李要是当伙计的,早把太太给推出去 了!几乎所有的围巾全拿出来了,太太这才问, “你说,要哪条好?”连这 点主意都没有,妇女!连什么颜色好看都看不出!老李过来挑了条蓝的。“蓝 的很时行,先生。”伙计好像从一生下来就没哭过,而且岁数越大越爱笑。 老李放下蓝的,又拿起条紫的来。 “玫瑰紫,太太戴正合适。”伙计的脸加 紧发笑。老李的脸有点发热,又把蓝的拿起来。 “还是这条好,先生,颜色 正道,绒头也长。”伙计脸上的笑意要跳起来吻谁一下才好。 “还是你自己 挑吧,”老李辞职了。伙计的笑脸转向太太去。太太挑了条最不得人心的灰 蓝色的,一遇上阳光管保只剩下灰,一点也不蓝。不过,到底是买成了一件, 再看别的吧。 Page 34 “先生请坐,您吸烟!”伙计们张罗。 老李既不吸烟,又不肯坐下;恐怕自己一坐下,叫太太想可以在这儿住 一两天也不碍事。 李太太要小孩的饭巾,要男人的卫生衣………所要的全是老李没想到 的。可是,饭巾确是比皮鞋还要紧,自己还没有冬季卫生衣。妇女到底是妇 女,她们有保卫生命的本能。然后又买花线,洋针,小剪子,这更出乎老李 意料之外。家门口就有卖针线的,何必上市场来买?可是太太手中一个钱没 有,还不能在门口买任何零杂。他的错儿,应当给太太点钱,她不是仆人, 她有她必需的用品。 买了一大包东西,算了算才十五元二角七分,开来账条,上面还贴好印 花! 怎么拿着呢?伙计出了主意, “先放在这里,逛完再来拿。”和气,有 主意,会拉主顾,一共才十五块多钱!老李觉得生命是该在这些小节目上消 磨的,这才有人情,有意思。那些给女的提皮包买果子的人们,不定心中怎 样快活呢! 绕到丹桂商场,老李把自己种在书摊子前面。李太太前呼后拥的脚有点 不吃力了。看了几次丈夫,他确是种在了那里。英忽然不见了!隔着书摊一 望,他在西边,脸贴着玻璃窗看小泥人呢。 “英可上那边去了,”太太的脚确是不行了。 “英,”老李极不满意的放下书,抓着空向小伙计笑了笑。 回到家中,已经快掌灯,菱在新围巾里睡着。英的精神十足,一进院里 就喊: “大婶,看我的新帽子!”东屋大婶没出来,在屋中说,“真好!” “北平怎样?”老李问太太。 “没什么,除了大街就是大街——还就是市场好,东西多么齐全哪!” 老李决定不请太太逛天坛和孔庙什么的了。 第 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29 章 第 七 一 张大哥的 “心病”回了家。这块心病的另一名称是张天真。暑假寒假的 前四五个星期,心病先生一定回家,他所在的学校永远没有考试——只考过 一次,刚一发卷子,校长的脑袋不知怎么由项上飞起,至今没有下落。 天真从入小学到现在,父亲给他托过多少次人情,请过多少回客,已经 无法计算。张大哥爱儿子的至诚与礼貌的周到,使托人情和请客变成一种艺 术。在入小学第一年的时候,张大哥便托校长的亲戚去给报名,因为这么办 官样一些,即使小学的入学测验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入学那天,他亲自领着 天真拜见校长教员,连看门的校役都接了他五角钱。考中学的时候,钱花得 特别的多。考了五处,都没考上,虽然五处的校长和重要的教职员都吃了他 的饭,而且有两处是校长太太亲手给报的名。五处的失败使他看清——人情 到底没托到家。所以在第六回投考的时候,他把教育局中学科科长恳求得直 落泪,结果天真的总分数差着许多,由科长亲自到学校去给短多少补多少, 于是天真很惊异的纳闷这回怎会及了格,而自己诅咒命运不佳,又得上学。 入大学的时候——不,没多少人准知道天真是正式生还是旁听生;张大哥承 认人情是托到了家,不然,天真怎会在大学读书? Page 35 天真漂亮,空洞,看不起穷人,倾向共产,钱老是不够花,没钱的时候 也偶尔上半点钟课。漂亮:高鼻子,大眼睛,腮向下溜着点,板着脸笑,所 以似笑非笑,到没要笑而笑的时候,专为展列口中的白牙。一举一动没有不 像电影明星的,约翰巴里穆尔是圣人,是上帝。头发分得讲究,不出门时永 戴着压发的小帽垫。东交民巷俄国理发馆去理发,因为不会说英语,被白俄 老鬼看不起;给了一块五的小账,第二次再去,白俄老鬼敢情也说中国话, 而且说得不错。高身量,细腰,长腿,穿西服。爱 “看”跳舞,假装有理想, 皱着眉照镜子,整天吃蜜柑。拿着冰鞋上东安市场,穿上运动衣睡觉。每天 看三份小报,不知道国事,专记影戏园的广告。非常的和蔼,对于女的;也 好生个闷气,对于父亲。 回家了,就是讨厌回家,而又不得不回家来。学校罢了课,不晓得为什 么,自然不便参加任何团体的开会与工作。上天津或上海吧,手里又不那么 富裕,况且胆子又小,只好回家,虽然十二分不痛快。第一个讨厌的是父亲, 第二个是家中的硬木椅子,封建制度的徽帜。母亲无所谓。幸而书房里有地 毯,可以随便烧几个窟窿,往痰盂里扔烟卷头太费事。 张大嫂对天真有点怕,母亲对长子理当如是,况且是这么个漂亮,新式 吕洞宾似的大儿子。儿子回来了,当然给弄点好吃的。问儿子,儿子不说, 只板着脸一笑,无所谓。自己设计吧,又怕不合儿子的口味,儿子是不好伺 候的,因为儿子比爸爸又维新着十几倍。高高兴兴的给预备下鸡汤煮馄饨, 儿子出去没回来吃饭。张大嫂一边刷洗家伙,一边落泪,还不敢叫丈夫看见, 收拾完了站在炉前烤干两个湿眼睛。儿子十二点还没回来,妈妈当然该等着 门。 一点半,儿子回来了。 “喝,妈,干吗还等着我呢?”露了露白牙。 “你看,我不等门,你跳墙进来呀?” “好了,妈,赶明儿不用再等我。” “你不饿呀?”妈妈看着儿子的耳朵冻得像两片山查糕, “老穿这洋衣 裳,多么薄薄!” “不饿,也不冷——里边有绒紧子。妈,来看看,绒有多么厚!”儿子 对妈妈有时候就得宽大一些,像逗小孩似的逗逗。 “可不是,真厚!” “二十六块呢,账还没还;地道英国货!” “不去看看爸爸?他还没看见你呢!”妈妈眼中带着恳求的神气。 第 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30 章 “明天再说,他准得睡了。” “叫醒他也不要紧呀,他明天起得早,出去得早,你又不定睡到什么时 候。” “算了吧,明天早早起。”儿子对着镜子向后抹撒头发,光润得像个漆 光的槟榔杓儿。 “妈,睡去吧。” 妈妈叹了口气,去睡。 儿子戴上小帽垫,坐在床边上哼唧着 《一对爱的鸟》,一边剥蜜柑,顺 着果汁的甜美,板着脸一笑,想象着自己像巴里穆尔。 二 张大哥对于儿子的希望不大——北平人对儿子的希望都不大——只盼他 Page 36 成为下得去的,有模有样的,有一官半职的,有家有室的,一个中等人。科 长就稍嫌过了点劲,中学的教职员又嫌低得点;局子里的科员,税关上的办 事员,县衙门的收发主任——最远的是通县——恰好不高不低的正合适。大 学——不管什么样的大学——毕业,而后闹个科员,名利兼收,理想的儿子。 作事不要太认真,交际可得广一些,家中有个贤内助——最好是老派家庭的, 认识些个字,胖胖的,会生白胖小子。天真的大学资格是一定可以拿到手的, 即使是旁听生,到时候也得来张文凭,有人情什么事也可以办到。毕业后的 事情,有张大哥在,不难:教育局,公安局,市政局,全有人。婚姻是个难 题。张大哥这四五年来最发愁的就是这件事。自己当了半辈子媒人,要是自 己娶个窝窝头样的儿媳妇,那才叫一交摔到西山去呢!不过这还是就女的一 方面说,张大哥难道还找不到个合适的大姑娘?天真是块心病。天真的学业, 虽然五次没考上中学是因为人情没托到家,可是张大哥心中也不能不打鼓。 天真的那笔字,那路白话夹白字的文章,张大哥未免寒心。别的都不要紧, 作科员总得有笔拿得出手的字与文章。自然洋文好也能作科员科长,可是天 真的洋文大概连白字也写不出几个。人情是得托,本事也得多少有一点,张 大哥还不是一省的主席,能叫个大字不识的人作县知事。这是块病。万一天 真真不行,就满打找住理想的儿媳妇,又怎样呢? 还有,天真的行为也来得奇。说他是共产党,屈心;不是,他又一点没 规矩,没准稿子。说他硬,他只买冰鞋而不敢去滑冰,怕摔了后脑海。说他 软,他敢向爸爸立楞眼睛。说他胡涂,他很明白;说他明白,他又胡涂。张 大哥没有法子把儿子分到哪种哪类中去,换句话说,天真在他的天平上忽高 忽低,没有准分两。心病,没法对外人说;知子莫如父,而今父亲竟自不明 白儿子。 天平已经有一端忽上忽下,怎叫那一端不低昂不定?没法给儿子定亲, 天下还有比这再难堪的事没有?不给他定婚,万一他……张大哥把两只眼一 齐闭上了! 提到财产,张大哥自从二十三岁进衙门,到如今已作了廿七八年的事, 钱,没剩下多少,虽然事情老没断过,手头看着也老像富裕。手头看着富裕, 正是不能剩钱的原因。架子。架子支到那块是没法省钱的。诚然,他没有乱 扔过一个小铜子,张大嫂没错花过一百钱,可是,一顿涮羊肉就是五六块。 要请客——作科员能不请客吗?——就得连香菜老醋都买顶鲜顶高的。自然 五六块一顿火锅比十二块一桌菜——连酒饭车钱和小账就得二十来块的—— 省得多了,可是五六块到底是五六块,况且架不住常吃。儿女的教育费是一 大宗,儿女又都不是省钱的材料。人情来往又是一大宗,况且张大哥是以出 份子赶份子为荣的。他那年办四十整寿的时候,整整进了一千号人情,这是 个体面,绝大的体面,可是不照样给人家送礼,怎能到时候有一千号的收入? 北平人的财产观念是有房产。开铺子是山东山西——现在添上了广东老 ——人们的事。地亩限于祖产和祖坟。买空卖空太不保险。上万国储金是个 道儿,可是也不一定可靠。只有吃瓦片是条安全的路。张大哥有三处小房, 第 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31 章 连自己住的那处在内。当个科员能置买三处小房,在他同事的眼中,这不亚 于一个奇迹。 天真以为父亲是个财主。对秀真提到父亲的时候,他的头一歪—— “那 个资本老头。”他不知道父亲有多少钱,也不探问。父亲不给钱,他希望共 产。父亲给钱,他希望别共了父亲的产,好留着给他一个人花。钱到了手, Page 37 他花三四块理个发,论半打吃冰激凌,以十个为起码吃橘子,因为听说外国 的青年全爱吃冰激凌与水果。这些经常费外,还有不言不语,先斩后奏的临 时费;先买了东西,而后硬往家里送账条;资本老头没法不代偿,这叫作不 流血的共产法。 女儿也是块心病,不过没有儿子的那样大。女儿生就是赔钱货,从洗三 那天起已打定主意为她赔钱,赔上二十来年,打发她出嫁,出嫁之后还许回 娘家来掉眼泪。这是谁也没办法的事。老天爷赏给谁女儿,谁就得唱出义务 戏。指着女儿发财是混账话,张大哥不能出售女儿,可是凭良心说,义务戏 谁也是捏着鼻子唱。到底是儿子,只要不是马蜂儿子。天真是不是马蜂儿子? 谁敢断定! 天真回来的那天,资本老头一夜没睡好。 三 天真的特点:懒,懦。 和妈妈定好第二天早起:爸爸上了衙门,他还正作着最好的那个梦呢。 十点半才起来,妈妈特意给定下的豆浆,买下顶小顶脆的焦油炸果,洋白糖 ——又怕儿子不爱喝甜浆,另备下一碟老天义的八宝酱菜。儿子起来了,由 打哈欠到擦完雪花膏,一点四十分钟的工夫。 妈妈去收拾屋子,爸爸是资本老头,妈妈是奴隶。天真常想到共爸爸的 产,永远没想到释放奴隶妈妈。没人能信这是那么漂亮的人的卧室:被子一 半在地上,烟卷头——都是自行烧尽的——把茶碟烧了好几道黄油印,地上 扔满了报纸,报纸上扔着橘子皮,木梳,大刷子,小刷子。枕头上放着篾子, 拖鞋上躺着生发油瓶。茶碗里有几个橘子核。换下的袜子在痰盂里练习游泳。 妈妈皱了眉。天真是地道出淤泥而不染,和街坊家王二嫂正是一对儿。王二 嫂的被子能整片往下掉泥,锅盖上清理得下来一斤肥料,可是一出门,脸擦 得像个银娃娃,衣裳像些嫩莲花瓣儿。自腕以上,自项而下,皆泥也。妈妈 最不佩服王二嫂,可是恰好有这么个儿子。 可是妈妈闻着儿子睡衣上的汗味,手绢上的香水与烟卷味,仿佛得到些 安慰。这么大,这么魁梧,而又大妞儿似的儿子!妈妈抱着枕头,想了半天 女儿。女儿的小苹果脸,那一笑!妈妈的眉头散开了,看满地的乱七八糟都 有些意思。只盼娶一房漂漂亮亮的儿媳妇,可不要王二嫂那样的。 妈妈收拾完了,儿子已早把豆浆等吃了个净尽。 “妈,老头这几天手里怎样?”天真手插在裤袋里,挺着胸,眼看着棚, 脚尖往起欠,很像电影明星。 “又要钱?”妈妈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 “不是;得作一身礼服;我自己不要钱。有个朋友下礼拜结婚,请我作 伴郎,得穿礼服。” “也得二三十块吧?” 天真笑了,板着脸,肩头往上端, “别叫一百听见,这还是常礼服。” “那——和爸爸说去吧。据我想,为别人的事不便——” “不能就穿一回不是?!” “你自己说去吧!” 妈妈不肯负责,儿子更不愿意和爸爸去交涉。 Page 38 “您和爸爸有交情,给我说说!”儿子忽然发现了妈与爸有交情,牙都 第 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32 章 露出来。 “臭小子,我不和他有交情,和谁有——”妈拿笑补足后半句。儿子又 露了露牙,继而一想,妈妈大概是肯代为交涉了,应当把笑扩大一些,张了 张嘴,吸进些带着豆浆味的空气。 四 晚上,爷儿俩见着面。天真吸烟,没话可讲。张大哥吸烟,没话可讲。 天真看着蓝烟往上升,张大哥斜眼看着烟斗。好大半天,张大哥觉得专看烟 斗是办不了事的: “天真,你还有多少日子就毕业了?” “至多一年吧,”天真一点也不准知道什么时候毕业。 “毕业后怎样呢?” “顶好上西洋留学。”天真正了正洋裤裤缝。 “哼——”张大哥又看上了烟斗。待了老大半天,“去学什么呢?” “到外国再说。也别说,近来很喜欢音乐,就研究音乐也不坏。” “学音乐将来能挣多少钱呢?” “艺术家也有穷的,也有阔的,没准儿。” “没准儿”是张大哥最忌讳的三个字。但是不便和儿子辩论。又待了半 天, “据我看,不如学财政好。” “财政也行;那么您一定送我留洋了?”天真立起来。 “我并没那么说!上外洋一年得多少钱?” “还不得两三千?”天真约摸着说。记得李正华在巴黎一年花六千。可 是他养着三个法国姑娘,设若养一个的话,三千也许够了。 张大哥不便于再说什么。儿子敢向这样家境的老子一年要三千,定不是 个明白儿子,也就不必费话。 天真也不便再说,给父亲一个草案,以后再慢慢进行,资本老头的钱不 能像流水那么痛快。 “水仙好哇,今年,还是您自己晒的?”天真一阵明白,知道讨资本老 头的喜欢是要去留洋的第一步,而夸奖老头自己晒的水仙是讨喜欢的捷径。 “不算十分好,”资本老头的眼从烟斗上挪到儿子的脸部,然后沉着气 立起来, “不算十分好。”走到水仙花那里,用手在花苞的下面横着一比, “去年的才这样矮;今年的长荒了;屋子还是太热。” “您没养洋水仙花,今年?”天真心理直暗笑自己。 “太慢,非到阴历二月初开不了,而且今年也真贵,四毛五分钱一头; 玩不起!可是好哇,上面看花,下面看根,养好了,根子这么长。前天才听 说,洋水仙开过之后,等叶子干了,把包儿头朝下挂在不见阳光,干松的地 方,到冬天就又能开花。事就奇怪,怎么倒挂着,”烟斗头朝了下, “就又 能拔尖子呢?其中必有个道理!”张大哥显出爱用思想的样子。 “把小孩子倒栽葱养着,大了准能作高官。”天真觉得自己非常的幽默, 而且对父亲过度的和气。 爸爸觉得儿子真俏皮,聪明,哈哈的笑起来。 妈妈听见父子的笑声,进来向他们眨巴眼。 “你看,我说洋水仙倒挂起来,能再开花,天真说小孩子倒养着能作大 Page 39 官!哈哈哈……” 妈妈的笑声震下棚顶一缕塔灰, “咱们可该扫房了,看这些灰!” 一家子非常的欢喜。 临睡的时候: “天真还要留洋呢,一年两三千!志向不错呀,啊——” 一个哈欠, “可是也得供给得起呀!” “还要作礼服呢,得个整数,给人家作伴郎去。”妈妈也陪了个哈欠。 “一百?” 老两口谁也没再言语。 第 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33 章 第 八 一 小赵回来了。老李知道自己的罪名快判定了,可是心中反觉得痛快些, “看看小赵的,也看看太太的,”他心里说。生命似在薄雾里,不十分黑, 也不十分亮,叫人哭不得笑不得。应当来些日光;假如不能,来阵暴风也好 吹走这层雾, “看看小赵的!” 小赵是所长太太的人,可是并不完全替所长守着家庭间的秘密。可以说 的他便说些给同事们听,以便博得大众的羡慕与尊敬。就是闹到所长耳中去, 小赵也不怕:不但是所长的官,连所长的命,全在所长太太手里拿着:小赵 是所长太太的人,所谓办公便是给她料理私事,小赵不怕。他回来了,全局 的人们忽的一齐把耳朵立起来,嘴预备着张开,等着闻所未闻,而低声叹气。 说真的,所谓所长太太的私事,正自神秘不测的往往与公事有关系,所以大 家有时候也能由小赵的口中讨得些政治消息。小赵回来的前两天中,都被大 众这种希冀与探听给包围住;虽然向老李笑了笑,歪了歪头,可是还没得工 夫正式来讨伐。老李等着,好似一个大闪过去,等着霹雳。 应当先警告太太一声不呢?老李想:矫正她的鞠躬姿式,教给她几句该 说的话?他似乎没有这种精神去教导个三十出头的大孩子。再说,小赵与其 他同事的一切全是无聊,何必把他们放在心上呢?爱怎样怎样:没意义!他 看着太太作饭,哄孩子,洗衣裳,觉得她可怜。自己呢,也寂寞。她越忙, 他越寂寞。想去帮助她些,打不起精神。小赵还计划着收拾她!她可怜:越 可怜越显着不可爱,人心的狠毒是没办法的!他只能和孩子们玩。孩子们教 给他许多有奇趣的游戏法。可是孩子们一黑便睡,他除了看书,没有别的可 作。哼哼几句二黄,不会。给他念两段小说?已经想了好几天,始终没敢开 口。怕她那个不了解,没热力,只为表示服从的 “好吧”。 “我念点小说,听不听?”他终于要试验一下。 “好吧。” 老李看着书,半天没能念出一个字来。 一本新小说,开首是形容一个城,老李念了五六页,她很用心的听着, 可是老李知道她并没能了解。可笑的地方她没笑。老李口腔用力读的地方, 她没任何表示。她手放在膝上,呆呆的看看灯,好像灯上有个什么幻象。老 李忽然的不念了,她没问为什么,也没请求往下念。楞了一会儿, “哟,小 英的裤子还得补补呢!”走了,去找英的裤子。老李也楞起来。 西屋里马老太太和儿媳妇咯罗咯罗的说话。老李心里说,我还不如她呢, 一个弃妇,到底还有个知心的婆婆一块儿说会子话儿。到西屋去?那怎好意 Page 40 思!这个社会只有无聊的规禁,没有半点快乐与自由!只好去睡觉,或是到 四牌楼洗澡去?出去也好。 “我洗澡去,”披上大衣。 她并没抬头, “带点蓝线来,细的。” 老李的气大了:买线,买线,买线,男人是买线机器!一天到晚,没说 没笑,只管买线,哪道夫妻呢? 洗澡回来,眉头还拧着,到了院中,西屋已灭了灯,东屋的马少奶奶在 屋门口立着呢。看见他进来,好像如梦方醒,吓了一跳的样子,退到屋里去。 老李连大衣没脱,坐在椅子上,似乎非思索一些什么不可。 “她也是苦 闷,一定!她有婆母,可是能安慰她吗?不能。在一块儿住,未必就能互相 了解。”他看了太太一眼,好像为自己的思想找个确实的证据。 “夫妇还不 能——何况婆媳!”他不愿再往下想,没用。喝着酒,落着泪,跟个知己朋 友畅谈一番,多么好!谁是知己?没有。就是有,而且畅谈了,结果还不是 没用?睡去! 一夜的大风,门摇窗响,连山墙也好像发颤。纸棚忽嘟忽嘟的动,门缝 一阵阵的往里灌凉气。什么也听不清,因为一切全正响。风把一切声音吞起 第 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34 章 来,而后从新吐出去,使一切变成惊异可怕的叫唤着。刷——一阵沙子,呕 ——从空中飞过一群笑鬼。哗唧哗啦,能动的东西都震颤着。忽——忽—— 忽——,全世界都要跑。人不敢出声,犬停止了吠叫。猛孤丁的静寂,院中 滚着个小火柴盒,也许是孩子们一件纸玩具。又来了,呕——,呼——屋顶 不晓得什么时候就随着跑到什么地方去。老李睡不着。乘着风静的当儿,听 一听孩子们,睡得呼吸很匀,大概就是被风刮到南海去也不会醒。太太已经 打了呼。老李独自听着这无意识的恼人的风。伸出头来,凉气就像小锥子似 的刺太阳穴。急忙缩回头去,翻身,忍着;又翻身,不行。忽——风大概对 自己很觉得骄傲,浪漫。什么都浪漫,只有你——老李叫着自己——只有你 不敢浪漫。小科员,乡下老,循规守矩的在雾里挣饭吃。社会上最无聊最腐 臭的东西,你也得香花似的抱着,为那饭碗;更不必说打碎这个臭雾满天的 社会。既不敢浪漫,又不屑于作些无聊的事。既要敷衍,又觉得不满意。生 命是何苦来,你算哪一回?老李在床上觉得自己还不如一粒砂子呢,砂子遇 上风都可以响一声,跳一下;自己,头埋在被子里!明天风定了,一定很冷, 上衙门,办公事,还是那一套!连个浪漫的兴奋的梦都作不到。四面雅的象征,自己 已经是弃武修文,摆两个拳式似乎就是作文官考试的主考也够资格。 张大哥和孙先生一齐来了,张大哥说, “干吗还请客?”孙先生是努力 的学官话,只说了个 “干吗”,下半句没有安排好,笑了一笑。 小赵到七点还没来。 第 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35 章 邱先生要了些点心,声明:先垫一垫,恐怕回头吃白兰地的时候肚子太 空。老李连半点要白兰地的意思也没有,可是已被邱先生给关了钉儿,大概 还是非要不可。 “我可不喝酒,这两天胃口又——”张大哥说。 老李知道这是个暗示,既然有不喝的,谁喝谁要一杯好了,无须开整瓶 的;到底是张大哥。 外面来了辆汽车。一会儿,小赵抱着菱,后面跟着李太太和英。菱吓得 直撇嘴。见了爸,她有了主心骨,拧了小赵的鼻子一把。 “诸位,来,见过皇后!”小赵郑重的向大家一鞠躬。 她不知怎好,把鞠躬也忘了,张着嘴,一手拉着英,一手在胸下拜了拜。 小赵的笑往心中走,只在眉尖上露出一点,非常的得意。 “李太太,张罗张罗烟卷,”小赵把烟筒递给她。她没去接,英顺手接 过来,菱过来也抢,英不给,菱要哭。拍,李太太结英一个脖儿拐,英糊里 糊涂的只觉得头上发热,而没敢哭,大家都要笑,而故意不笑出来。李太太 的新围巾还围着,围得特别的紧;还穿着那件蓝棉袍,没沿边,而且太肥。 她看看大家,看看老李,莫名其妙。 “李太太,这边坐!”小赵把桌头的椅子拉出,请她入坐。她看着丈夫, 老李的脸已焦黄。 救恩又来自张大哥,他赶紧也拉开椅子, “大家请坐!” 李太太见别人坐,她才敢坐。小赵还在后边给拉着椅子,而且故意的拉 Page 42 得很远,李太太没留神,差点出溜下去。除了张大哥,其余的眼全钉着她。 大家坐好,摆台的拿过菜单来。小赵忙递给李太太。她看了看,菱—— 坐在妈旁边——拿过去了; “哟,还有发呢,妈,菱拿着玩吧?”她顺手把 菜单往小口袋里放。小赵觉得异常有趣。”开白兰地!”酒到了,他先给李 太太斟满一杯,李太太直说不喝不喝,可是立起来,用手拢着杯子。 “坐下!”老李要说,没说出来,咽了口吐沫。 小吃上来,当然先递给李太太,她是座中唯一的女人。摆台的端着一大 盘,纸人似的立在她身旁。她寻思了一下: “放在这儿吧!” 小赵的笑无论如何憋不住了。 张大哥说了话: “先由这边递,茶房;不用论规矩,吃舒服了才多给小 账。”他也笑了笑。 菱见大盘子拿走,下了椅子就追,一交摔在地上,妈妈忙着过来,一边 打地,一边说; “打地,打,干吗绊我们小菱一交啊?!”菱知道地该打, 而且确是挨了打,便没放声哭,只落了几点泪。 老李的头上冒了汗。他向来不喝酒,可是吞了一大口白兰地。李太太看 人家——连丈夫——全端起酒来,也呷了一口,辣得直缩脖子,把菱招得咯 咯的笑起来。 菱用不惯刀叉,下了手。妈妈不敢放下刀叉,用叉按着肉,用刀使劲切, 把碟子切得直打出溜;爽性不切了,向着没人的地方一劲咽气。 小赵非常的得意。 吴先生灌下两杯酒,话开了河,昔日当军人的光荣与现在练太极拳的成 绩,完全向李太太述说一番。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知说什么好。幸而张 大哥问了她几句关于房子与安洋炉的事,她算是能找到相当的答对。孙先生 也要显着和气,打着他自己认为是官话的话向她发问,她是以为孙先生故意 和她说外国话,打了几个岔,脸红了几阵,一句也答不出。孙先生心中暗喜, 以为李太太不懂官话。 老李像坐着电椅,混身刺闹得慌。幸而小英在一旁问这个问那个,老李 爽性不往对面看,用宰牛的力气给英切肉。 小赵要和老李对杯,老李没有抬头,两口把一杯酒喝净。小赵回头向李 第 3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36 章 太太: “李太太,先生喝净了,该您赏脸了!”李太太又要立起来。 “李太太别客气,吃鬼子饭不论规矩。”张大哥把她拦住。 她要伸手拿杯子,张大哥又发了话; “老吴,你替李太太喝点吧;白兰 地厉害,她还得照应着孩子们呢。” 吴太极觉得张大哥是看得起他, “老吴是军人,李大嫂,喝个一瓶两瓶 没关系。”一口灌下去一杯,哈了一声,打了个抱虎归山,用手背擦了擦嘴。 还觉得不尽兴, “老李,咱替了李太太一杯,咱俩得对一杯,公道不公道? 请!”没等老李说什么,他又干了一杯,紧跟着, “开酒!” 老李没说什么,也干了一杯。 79 四 怎么到了家,老李不知道,白兰地把他的眼封上了。一路的凉风叫他明 白过来,他看见了家,也看见了张大哥。看见张大哥,他的怒气借着酒气冲 Page 43 了上来。但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向张大哥闹气,张大哥不能明白他——没有人 能明白他!怒气变为伤心,多少年积蓄下的眼泪只待总动员令。他裂着大嘴 哭起来。英和菱吓得不知道怎好,都藏在妈妈的身旁。妈妈没吃饱,而且丢 了脸,见丈夫哭,自己也不由的落泪。 张大哥由着老李哭,过去劝李太太: “大妹妹,不用往心里去,这算不 了什么!那群人专会掏坏,没有正经的。再遇上他们的时候,我告诉您,大 妹妹,不管三七二十一,和他们嘴是嘴,眼是眼,一点别饶人,他们管保不 闹了;您越怕,他们越得意。” “不是呀,大哥,您看我,我不惯那么着呀,我哪斗得过几个大老爷们 呀!”她越想越觉伤心,也要哭出声来。 “大妹妹,别,看吓着孩子们!” 李太太一听吓着孩子,赶紧把泪往肚子里咽。擤了把鼻子,委委屈屈的 说: “大哥您看,那个姓赵的来了,我不认识他,怎能和他走呢?可是他同 丁二爷一块来的,我——” “呕,丁二爷?” “是呀,我认识丁二爷。小赵说什么,丁二爷都点头,我干吗再多心呢? 他又都说得有眉有眼!他说您大兄弟又请了女客,叫我去陪陪,我心里就想, 要是不去,岂不叫您大兄弟不愿意?我还留了个心眼,到西屋问了问马老太 太,老太太也认识丁二爷,说,去就去吧。及至到了那里,我一看并没有女 客,就瞪了眼!没看见过这么坏的人,没看见过!” 张大哥觉得她说了这一片,也当够解气的了,又过来劝老李: “老李, 你睡去吧,这不算什么,小赵的坏,何必跟他生气?!” 老李连大气也没出;不便于说什么,张大哥不懂。 这个工夫,马老太太进来了。李太太走后,婆媳们又不放心了,念叨了 一晚上。可是他们回来了,老李又哭起来,老太太莫名其妙。听见老李住了 声才敢过来。 “张先生,怎回事呀?” “老李被同事们起哄灌醉了;您还没歇着哪,老太太?” “没哪,她们娘儿三个走后,我又不放心了,直提心吊胆的一大晚上!” “老李呀,你睡去,我该走了,明天见。”张大哥似乎有把这一案交给 马老太太撕拉的意思。 老李没有要送出张大哥的意思,可是似乎是出于习惯,不由的立起来。 张大哥怕他再晃摇得吐了,拦住了他。 马老太太和李太太说了几句也回到西屋去。李太太抱着菱上床去落泪。 老李坐在火旁,喝了一大壶开水,心中还觉得渴。头发紧,一声不语, 心中烧着个没有火苗的闷火。他没有和李太太闹气的意思,虽然她是出了丑。 他恨自己。为什么请小赵们吃饭?只为透着和气?不,为是避免太太出丑; 第 3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37 章 可是终于是出了丑,而且是花了许多的钱!为什么怕太太出丑?跟小赵硬硬 的,不请客,不请!小赵能把我怎样了?我的太太就是那样,就是那样!干 什么想回避藏躲?自己,自己根本是腐朽社会意见的化身,不敢和无聊,瞎 闹,硬碰一碰,自己不算个人,没有人气!为什么不端起酒杯,对准了泼在 小赵脸上?或是捏着小赵的鼻子灌他一杯醋?只会自己生闷气,不敢正眼看 自己的太太!老觉得自己是个新人物,有理想,却原来是地道的怯货,不敢 向小科员们说半个错字,不敢不给他们作开心的材料! 老李恨小赵不似恨张大哥那么深。对小赵,他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当场叫 Page 44 他吃点亏,受点教训。对张大哥,他没办法。这场玩笑,第一个得胜的是小 赵,第二个是张大哥。看张大哥多么细心圆到,处处替李太太解围,其实处 处是替小赵完成这个玩笑。为什么张大哥不直接的拦阻小赵?或是当场鼓动 我或太太和小赵,嘴是嘴,眼是眼?张大哥哪敢那么办!他承认小赵的举动 是对的,即使不是完全有分寸的。他承认李太太是该被人戏弄的,不过别太 过火。那位二妹妹的丈夫,托人情考中了医生,还要托人情免了庸医杀人的 罪名,这是张大哥的办法!任着小赵戏弄英的妈,而从中用好像很圣明的方 法给她排解,好叫她受尽嘲笑,这是他的办法!他叫我接来家眷! 张大哥不敢得罪任何人,可是老李——他叫着自己——你自己呢?根本 是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自己总觉得比张大哥高明,其实你比他还不济! 假如有人戏弄张大嫂?张大哥也许有种不得罪人的办法替她解围。老李你 呢?没有任何办法!小赵是什么东西?可是你竟自不敢得罪他。小赵替狗粪 样的社会演活动电影,你自己老老实实的给他作演员!还说什么理想,革命, 打倒无聊的社会规俗!哈,哈! 太太,自然是不高明。为什么把她接来,那么?谁把她接来的?就不敢 像马老太太的儿子那样浪漫,连那样想想也不敢!你一辈子只会吃社会的屎! 既然接来,为什么要藏藏躲躲?为什么那件蓝棉袍就不宜于上东安市场?为 什么她就见不得小赵? 老李的闷火差不多把自己要烧裂了。越想头越疼,渐渐的他不能再清楚 的思想了。 第九 老李醒得很早,不敢再睡。起来,用凉水抹了抹脸,凉得透骨,可是头 觉得轻松些。好歹穿齐了衣裳,上了街。街上清冷,有几个行人都缩着脖子, 揣着手,鼻子冒着热气,走得很快。上哪里去?随便走吧。不思索什么,张 大哥,小赵,吴太极,全不值得一想;在街上走走好了,走到哪儿是哪儿。 几片胭脂瓣色的薄云横在东方,颇有些诗意:什么是诗意?呕,到了单牌楼。 一家小牛奶铺已经挂出招牌,房沿那溜微微有些不很明的阳光。进去,吃了 碗牛奶,半块点心,胃中有些发痛。再绕几步,干脆上衙门去,早早的。倒 叫小赵看看我并不怕他。昨天为什么不惩治他一顿?绕了个大圈,腿已有些 发酸,到了那个怪物衙门。办公室里还没有生火,坐下等着,老李是不会张 顺李顺瞎喊的,好在科员们不喊,工友也不来,正好独自静坐一会儿。 坐了好久,连个鬼魂也没露面。忽然工友们像见了妖精,忙成一团,所 长到了。 “有人来了没有?有人没有?”所长连喊。 “二科的李先生来了,”七八个嘴一致的回答。 “请,请,到所长室去!” 老李到了所长室,所长似乎并不认识他,虽然老李在他手下已经小二年。 所长有件十万火急的公事要顿时办好,他自己带到天津去。老李对公事很熟 习,婆婆慢慢的开始动笔。所长在屋里喝茶,咳嗽,擦脸,好像非常的忙, 而确是不忙。所长的脸像块加大的洋钱,光而多油,两个小豆眼。一匹极大 的肚子,小短腿,滚着走似乎最合适。 老李把公事办好,递给了所长,所长看完了公事,用小豆眼像检定钞票 第 3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38 章 似的看了老李一眼。 “李先生为什么来这么早?”老李自然不好意思说在家 中闹了气,别的话一时也想不起,手心发了汗。工友们平日对老李正如所长 对他那么冷淡,今天见李科员在御前办了公事,立刻增了几倍敬意,一个资 Page 45 格较老的代老李回答: “李科员先生天天来得很早,是。” 所长转了转小豆眼,点了点头, “好吧,李先生回来告诉秘书长,我到 天津去,有要事打电话好了,他知道我的地点。”所长说罢,肚子似有动意, 工友们知道所长要滚,争着向外飞跑。衙门外汽车嘟嘟的响起来,给清冷的 早晨加上一点动力。所长滚出来,爬进车去,呼——一阵尘土,把清冷的街 道暂时布下个飞沙阵。 小赵预备着广播李太太的出丑,一路上已打好了草稿,有枝添叶必使同 事们笑得鼻孔朝天。哪知道,工友们也预备下广播节目:所长怎么带着星光 就来了,而李科员一手承办了天大的公事,所长和李科员谈了好大好大半天, 一边说一边转那对豆眼——谁也知道所长转眼珠是上等吉卦。小赵刚一进衙 门,他的文章还没出口,已经接到老李的好消息。他登时改了态度,跑到科 里找老李。 “我说,老李,所长真是带着星星就来了吗?” “不过早一点罢了。”老李不便于说假话,可是小赵不十分相信,而且 觉得老李的劲儿有点傲慢。 “办什么公事来着?” 老李告诉了他,并且拿出原稿给他看。小赵看不出公事有多大重要,可 是觉得老李的态度很和平日不同。 “说,老李,你和所长怎么个认识?” “我?所长没到任,我就在这儿;他来了不知为什么没撤我的差。” “呕!”小赵心里说:“天下还有那么便宜的事!单说所长太太手里就 还有三百多人,会无缘无故的留下你!老李这小子心里有活,别看他傻头傻 脑的。”然后对老李, “我说,老李,所长没应下你什么差事呀?” “办一件公事有什么了不得的?”老李心中非常的讨厌小赵,可是到底 不能不回答他。 “老李,大嫂昨天回家好呀,没骂我?” “哪能呢?她开了眼,乐得直并不上嘴!”老李很奇怪自己,居然能说 出这样漂亮话来。 小赵心里更打了鼓;老李不但不傻,而且确是很厉害。同时:他要是和 所长有一腿的话,我不是得想法收拾他,就得狗着他点:先狗他一下试试。 “老李,今天晚上我还席,可得请大嫂子一定到。我去请几位太太们:谁瞎 说谁是狗!” 老李讨厌请客,更讨厌被请。不过,为和小赵赌气,登时答应了。心里 说, “小子,你敢再闹,不剥了你的皮!” 回家和太太一说,她登时瞪了眼。她本来预备着老李回来和她大闹一场, 因为虽然自己确是没吃过洋饭,可是出丑到底是出丑:丈夫一清早就出去了! 丈夫回来,并没向她闹气,心中安顿了一些,虽然是莫名其妙。听到又有人 请客,而且还是小赵,泪当时要落下来——这一定是丈夫想用这种方法惩治 我,再丢一回脸,而后二归一,和我总闹一回! 老李是不惯于详细的陈说,话总是横着出来,虽然没意思吵嘴。于是两 下不来台。 “我不能再去,还是那群人,昨晚上还没把人丢够,再找补上点是怎 着?”李太太的脸都气白了。 “正是因为那个,才必须去,叫他们看看到底那些坏招儿能不能把谁的 鼻子擦了去!” “自然不是你的鼻子!” Page 46 “我叫你去,你就得去;还有太太们呢!” 第 3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39 章 “不去定了,偏不去!” 老李知道这非闹一阵不可了。可是有什么意思呢?况且,犯得上和小赵 赌气吗?财过这口气又怎样?算了吧,爱去不去,我才不在乎呢!正在这么 想着,小英发了话: “妈,咱们去!今个要再吃那大块肉啊,我偷偷的拿回把叉子来,多么 好玩!” 老李借这个机会,结束了这个纷争: “好了,英去,菱去,妈妈也去。” 太太没言语。 “我五点回来,都预备好了。” 太太没言语。 五点,老李回来,心里想,太太准保是蓬着头发散着腿,一手的白面渣 儿。还没到街门,看见英,菱,马老太太都在门口站着呢。两个孩子都己打 扮好。 “老太太,昨个晚上没——”老李找不到相当的字眼向她致歉。 “没有,”老太太的想象猜着他应当说什么,“今天又出去吃饭?” “是,”老李抱起菱来,“没意思!” “别那么说,这个年头在衙门里作事,还短得了应酬?我那个儿——” 老太太不往下说了,叹了口气。 李太太也打扮好了。穿着件老李向来没看见过的蓝皮袍,腰间瘦着一点, 长短倒还合适,设若不严格的挑剔。 “马大妹妹借给我的,”李太太说,赶紧补了一句,“你要是不——我 就还穿那件棉袍去。” “那天买的材料为什么还不快做上?” 问题转了弯,她知道不必把皮袍脱下来,也没回答丈夫的发问,大概不 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明的。 她的头梳得特别的光,唇上还抹了点胭脂,粉也匀得很润,还打得长长 的眉毛,这些总合起来叫她减少了两岁在乡间长成的年纪。油味,对于老李, 也有些特别。 “东屋大妹妹给我修饰了半天。”李太太似乎很满意。 为什么由坚决不去赴宴,改为高高兴兴的去,大概也与大妹妹有关系: 老李想到,不便再问。 “马奶奶看家,大婶看家,我们走了。”李太太不但和气,语声都变得 美婉了些,大概也是受了大妹妹的传染。 小赵请的是同和居。他们不必坐车,只有那么几步!可是这么几步,英 也走了一脚尘土,一边走一边踢着块小瓦片:被爸说了两句,不再踢了,偷 偷的将瓦片拾起藏在口袋里。 二 怪不得吴太极急于纳妾。吴太太的模样确是难以为情:虎背熊腰,似乎 也是个练家子,可是一对改组脚,又好像不能打一套大洪拳——大概连太极 都得费事。横竖差不多相等,整是一大块四方墩肉,上面放着个白馒头,非 常的白,仿佛在石灰水里泡过三天,把眼皮鼻尖耳唇都烧红了,眉毛和头发 烧剩下不多。眉眼在脸上的布置就好像男小孩画了个人头轮廓,然后由女小 孩把鼻眼等极谨慎的密画在一处,四围还余着很宽的空地,没法利用。眼和 Page 47 耳的距离似乎要很费些事才能测定。说话儿可是很和气,像石灰厂掌柜的那 样。 吴太极不敢正眼看太太,专看着自己的大拳头,似乎打谁一顿才痛快。 邱先生的夫人非常文雅,只是长像不得人心。瘦小枯干,一槽上牙全在 唇外休息着。剪发,没多少头发。胸像张干纸板,随便可以贴在墙上。邱先 生对太太似乎十分尊敬,太太一说话,他赶紧看众人的脸上起了什么感应。 第 3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40 章 太太说了句俏皮话,他巡视一番,看大家笑了,他赶快向太太笑一笑,笑得 很闷气。 孙先生的夫人没来。他是生育节制的热烈拥护者,已经把各种方法试行 了三年,太太是一年一胎,现在又正在月子里。作科员而讲生育节制,近于 大逆不道。可是孙先生虽 “讲”而不伤于子女满堂,所以还被同事们尊敬, 甚至于引起无后的人们的羡慕: “子女是天赐的,看人家孙先生!” 倒还是张大嫂像个样子,服装打扮都合身分与年纪。 小赵的太太没来——不,没人准知道他有太太没有。他自己声明有个内 助,谁也没看见过。有时她在北平,有时她在天津,有时她也在上海,只有 小赵知道。有人说,赵太太有时候和赵先生在一块住,有时候也和别人同居; 可是小赵没自己这样说,也就不必相信。 有太太们在座,男人们谁也不敢提头天晚上的事,谁也没敢偷着笑李太 太一下;反之,大家都极客气的招待她和两个小孩。 老李把各位太太和自己的比较了一下,得到个结论:夫妻们原来不过是 那么一回事, “将就”是必要的;不将就,只好根本取消婚姻制度。可是, 取消婚姻制度岂不苦了这些位夫人,除了张大嫂,她们连一个享受过青春的 也没有,都好像一生下来便是三十多岁! 方墩的吴太太,牙科展览的邱太太,张大嫂,和穿着别人衣裳的李太太, 都谈开了。妇女彼此间的知识距离好似是不很毕业邱太太爱 菱的老虎鞋,问李太太怎样作。方墩太太和张大嫂打听北平的酱萝卜属哪一 家的好。张大嫂与乡下的李太太是彼此亲家相称。所提出的问题都不很大, 可是彼此都可以得些立刻能应用的知识与经验,比苏格拉底一辈子所讨论的 都有意思的多。据老李看,这些细小事儿也比吴先生的太极拳与纳妾,小赵 的给所长太太当差,张大哥的介绍婚姻,更有些价值。而且女人们——特别 是这些半新不旧的妇道们——只顾彼此谈话,毫不注意她们的丈夫,批评与 意见完全集中在女人与孩子们,决牵涉不到男人身上;男人们一开口就是女 的怎样,讨厌!老李颇有些羡慕与尊敬女人的意思,几乎要决定给太太买一 件皮袍。 饭吃得很慢,谁也没敢多喝酒,很有礼貌。吴太极虽然与张大哥坐一处, 连一个 “妾”字也没敢说。孙先生也没敢宣传生育节制的实验法,只乘着机 会练习了些北平的俗语,如 “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之类。小赵本想 打几句哈哈,几次刚一张嘴,被文雅的邱太太给当头炮顶了回去。邱先生本 要给太太鼓掌,庆祝胜利,被太太的牙给吓老实了——邱太太用当头炮的时 候,连下边一槽牙也都露出来,颇有些咬住耳朵不撒嘴的暗示。老李觉得生 命得到了平衡,即使这几位太太生下来便是三十多岁,也似乎没大关系。 饭后,太太们交换住址,规定彼此拜访的日期,亲热得好似一团儿火。 过了两天,老李从衙门回来,看太太的脸上带着些不常见的笑容,好像 心中有所获得似的。 “吴太太来了,”她说。 Page 48 他点点头,心里说, “方墩!” “吴太太敢情也不省心呀?”她试着路儿说。 “怎么?” “吴先生敢情不大老实呢!” 老李哼了一声。男人批评别人的太太,妇人批评自己的丈夫! “他净闹娶姨太太呢,敢情!吴太太多么和气能干呀,还娶姨太太干 吗?!” 老李心中说, “方墩!” “你可少和吴先生在一块打联联。” 啊,有了联盟!男人不专制,女人立刻抬头,张大哥的天平永远不会两 边同样分量,不是我高,便是你低,不会平衡! “我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第 4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41 章 “我是这么说;吴太太说男人们都不可靠。” “我也不可靠?” “没你的事,她不过那么说说,你就值得疑心?”话虽然柔和,可是往 常她就不敢这样说。 老李想嘱咐她几句,不用这么拉老婆舌头,而且有意要禁止她回拜方墩 太太去,可是没说出来。对于尊敬妇女的意思,可是,扫除了个干干净净。 男女都是一样,无聊,没意义,瞎扯!婚姻便是将就,打算不将就,顶好取 消婚姻制度。家庭是个男女,小孩,臭虫,方墩样的朋友们的一个臭而瞎闹 的小战场!老李恨自己没胆气抛弃这块污臭的地方!只是和个知己——不论 是男是女——谈一谈才痛快;哪里去找?家庭是一汪臭水,世界是片沙漠! 什么也不用说,认命! 四 李太太确是长了胆子。张大嫂,吴方墩,邱太太,刚出月子的孙太太, 组成了国际联盟;马家婆媳也是会员国。她说话行事自然没有她们那样漂亮, 那样多知多懂,那样有成见,可是傻人有个傻人缘。况且因为她,她们才可 充分表示怜爱辅助照管指导的善意,她是弱小国家,她们是国联行政院的常 务委员。她们都没有像英和菱这样的孩子,张大嫂的儿女已长大,孙太太的 又太小,邱太太极希望得个男孩,可是纸板样的身体,不易得个立体的娃娃; 只就这两个小孩发言立论,李太太就可以长篇大论,振振有词。邱太太虽是 大学毕业,连生小孩怎样难过的劲儿都不晓得,还得李太太讲给她听。还有, 她来自乡间,说些庄稼事儿,城里的太太觉得是听瞽儿词。邱太太就没看见 过在地上长着的韭菜。 依着马少奶奶的劝告,李太太剪了发,并没和丈夫商议。发留得太长, 后边还梳上两个小辫。吴方墩说,有这一对小辫可以减少十岁年纪;老李至 少也得再迟五年才闹纳妾。可是老李看见这对小辫直头疼,想不出怎样对待 女人才好;还是少开口的为是,也就闭口无言。可是夫妻之间闭上嘴,等于 有茶壶茶碗,而没有茶壶嘴,倒是倒不出茶来,赶到憋急了,一倒准连茶叶 也倒出来,而且还要洒一桌子。老李想劝告她几句: “修饰打扮是可以的, 但是要合身分,要素美;三十多岁梳哪门子小辫?”这类话不好出口,所以 始终也没说,心里随时憋得慌。况且,细咂这几句的味道,根本是布尔乔亚; 老李转过头来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自然不便再教训别人。 对于钱财上,她也不像原先那样给一个就接一个,不给便拉倒,而是时 时向丈夫咕唧着要钱。不给妻子留钱,老李自己承认是个过错,可是随时的 Page 49 索要,都买了无用的东西,虽然老李不惜钱,可也不愿看着钱扔在河里打了 水漂儿。谁说乡下人不会花钱?张家,吴家,李太太常去,买礼物,坐来回 的车……回来并不报告一声都买了什么,而拉不断扯不断的学说方墩太太说 了什么,邱太太又作了什么新衣裳。老李不愿听,正和不愿听老吴小赵们的 扯淡一样。在衙门得听着他们扯,回家来又听她扯,好像嘴是专为闲扯长着 的。况且,老李开始觉到钱有点不富裕了。 更难堪的是她由吴邱二位太太学来些怎样管教丈夫的方法。方墩太太的 办法是:丈夫有一块钱便应交给太太十角;丈夫晚上不得过十点回来,过了 十时锁门不候。丈夫的口袋应每晚检查一次,有块新手绢也当即刻开审—— 这个年月,女招待,女学生,女理发师,女职员,女教习,随时随处有拐走 丈夫的可能。邱太太的办法更简单一些,凡有女人在,而丈夫不向着自己太 太发笑,咬! 果然有一天,老李十一点半才回来,屋门虽没封锁,可是灯息火灭,太 太脸朝墙假睡,是假睡,因为推她也不醒吗!老李晓得她背后有联盟,劝告 是白饶,解释更显着示弱,只好也躺下假睡。身旁躺着块顽石,又胡涂又凉, 石块上边有一对小辫,像用残的两把小干刷子。 “训练她?张大哥才真不明 第 4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42 章 白妇女! ‘我’现在是入了传习所!”老李叹了口气。有心踹她一脚,没好 意思。打个哈欠,故意有腔有调的延长,以便表示不困,为是气她。 老李睡不着,思索:不行,不能忍受这个!前几天的要钱,剪发,看朋 友去,都是她试验丈夫呢;丈夫没有什么表示,好,叫着抓住门道。今个晚 上的不等门是更进一步的攻击,再不反攻,她还不定怎么成精作怪呢!在接 家眷以前,把她放在胡涂虫的队伍中;接家眷的时候,把她提高了些,可以 明白,也可以胡涂;现在,决定把她仍旧发回原籍——胡涂虫!原先他以为 太太与摩登妇女的差别只是在那点浮浅的教育;现在看清,想拿一点教育补 足爱情是不可能的。先前他以为接家眷是为成全她,现在她倒旗开得胜,要 把他压下去。她的一切都讨厌!半夜里吵架,不必:怕吓住孩子们。但是不 能再和这块顽石一块儿躺着。他起来了摸着黑点上灯,掀了一床被子,把所 有的椅子全搬到堂屋拼成一个床。把大衣也盖上。躺了半天,屋里有了响动。 “菱的爹,你是干吗呀?”她的声音还是强硬,可是并非全无悔意。 老李不言语,一口吹灭了灯,专等她放声痛哭:她要是敢放声的嚎丧, 明天起来就把她送回乡下去! 太太没哭。老李更气了: “皮蛋,不软不硬的皮蛋!橡皮蛋!”心里骂 着。小说里,电影里,夫妇吵架,而后一搂一吻,完事, “爱与吵”。但是 老李不能吻她,她不懂:没有言归于好的希望。爱与吵自然也是无聊,可是 到底还有个 “爱”。好吧,我不爱,也不吵:顽石,胡涂虫! “你来呀,等冻着呢!”她低声的叫。 还是不理,只等她放声的哭。“一哭就送去,没二句话!”老李横了心, 觉得越忍心越痛快。半夜里打太太的人,有的是;牛似的东西还不该打! “菱的爹,”她下了床,在地上摸鞋呢。 老李等着,连大气不出。街上过去两次气车,她的鞋还没找着。 “你这是干吗呢?”她出来了:“我有点头疼,你进来我没听见,真!” “不撒谎不算娘们!”他心里说。 “快好好的去睡,看冻着呢!洋火呢?”她随问随在桌子上摸, 摸到了洋火,点上灯,过来掀他的被子。 “走,大冷的天!” Page 50 老李的嘴闭得像铁的,看了她一眼。她不是个泼妇,她的眼中有点泪。 两个小辫撅撅着,在灯光下,像两个小秃翅膀。不能爱这个妇人,虽然不是 泼妇。随着她进了屋里,躺下。等着她说话,她什么也没再说。又睁了半天 眼,想不出什么高明招数来,赌气子睡了。 第十 一 旧厉年底。过年是为小孩,老李这么想,成人有什么过年的必要?给英 们买来一堆玩具,觉得尽了作父亲的责任,新年自然可以快乐的过去。 李太太看别人买东道西,挑白菜,定年糕,心里直痒痒,眉头皱得要往 下滴水。 老李看出来,成人也得过年;不然,在除夕或元旦也许有悬梁自尽的。 给了太太二十块钱。“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把钱都给了狗也好,”心里说。 赶上个星期天,他在家看孩子,太太要大举进攻西四牌楼。 马老太太也提着竹篮,带着十来个小罐,去上市场收庄稼。 老李和英们玩开了。菱叫爸当牛,英叫爸当老虎。爸觉得非变成走兽不 可,只好弯着身来回走,菱粗声的叫着。 “菱,”窗外细声的叫,“菱,给你这个。” “哎——”菱像小猫娇声低叫似的答应了声,开开门。 老李急忙恢复了原形。马少奶奶拿着一个鲜红的扁萝卜,中间种好一个 鹅黄的白菜心,四围种着五六个小蒜瓣,顶着豆绿的嫩芽。 “呕,大哥在家 哪?大嫂子呢?”她提着那个红玩艺,不好意思退回去。 第 4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43 章 “她买东西去了,”老李的脸红了,咽了口气,才又说出来:“您进来!” 她不愿进去,可是菱扯住她不放,英也上来抱住腿。 老李这才看明白她,确是好看!不算美;好看。混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调 匀,不轻巧。小小的身量,像是名手刻成的,肩头,腿肚,全是圆圆的。挺 着小肉脊梁,项与肩的曲线自然,舒适,圆美。长长的脸,两只大眼睛,两 道很长很齐的秀眉。剪着发,脑后也扎了两个小辫——比李太太的那两个轻 俏着一个多世纪!穿着件半大的淡蓝皮袍,自如,合适,露着手腕。一些活 泼,独立,俊秀的力量透在衣裳外边,把四围的空气也似乎给感映得活泼舒 服了,像围着一个石刻杰作的那点空气。不算美;只是这点精神力量使她可 爱。 老李把她看得自己害了羞!她往前走了两步,全身都那么处处活动,又 处处不特别用力的,不自觉而调和的,走了两步。不是走,是全身的轻移。 全身比那张脸好看的多。 “我把这个挂在哪儿,英?”她高高的提着那个萝 卜。“不是拿着玩的;挂起来;赶明儿白菜还开小黄花呢。”她对英们说, 可是并没故意躲避着老李。 “叫爸顶着!”英出了主意。 老李笑了。马少奶奶看了看,没有合适的地方,轻轻把萝卜放在桌上, “我还有事呢,”说着就往外走。 “玩玩,玩玩!”菱直央告。 老李急于找两句话说,想不出。忽然手一使劲,来了一句: “您娘家贵 姓呀?”不管是否显着突乎其来,反正是一句话。她没吓一跳,唇边起了些 笑意,同时: “姓黄,”那些笑意好似化在字的里边,字并不美;好听。 “不常回娘家?”他似乎好容易抓到一点,再也不肯放松。 Page 51 “永远不回去,”她拍着菱的头发说,“他们不许我回去。” “怎么?” 她又笑了笑,可是眉头皱上了些, “他们不要我啦!” “那可太——”老李想不出太怎么来。 “菱,来,跟我玩去。”她拉着菱往外走。 “我也去!”英抱起一堆玩物,跟着往外走。 她走到门口,脸稍微向内一偏,微微一点头。老李又没想起说什么好。 他独自看着那个红萝卜,手插在裤袋里, “为什么娘家不要她了呢?” 李太太大胜而归。十个手指头没有一个不被麻绳杀成了红印的,双手不 知一共提着多少个包儿。鼻尖冻得像个山里红,可是威风凛凛,屋门就好似 凯旋门。二十块只剩了一毛零俩子儿,还没打酱油,买羊肉,和许多零碎儿。 老李不便说什么,也没夸奖她。她专等丈夫发问,以便开始展览战利品,他 始终没言语。她叹了口气, “羊肉还没买呢!”他哼了一声。 老李心中直责备自己:为什么不问她两句,哪怕是责备她呢,不也可以 打破僵局吗?可是只哼了一声!他知道他的心是没在家,对于她好像是看过 两三次的电影片子,完全不感觉趣味。 丁二爷来了,来送张家给干女儿的年礼。英们一听丁二大爷来了,立刻 倒戈,觉得马婶娘一点也不可爱了,急忙跑过来,把玩艺全放在丁二大爷的 怀里。丁二爷在张大哥眼中是块废物,可是在英们看,他是无价之宝。 老李对丁二爷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太太仿佛得着谈话的对手。她说的, 丁二爷不但是懂得,而且有同情的欣赏。 “天可真冷!”她说。 “够瞧的!滴水成冰!年底下,正冷的时候!”他加上了些注解。 “口蘑怎那么贵呀!”李太太叹息。 “要不怎么说‘口’蘑呢,贵,不贱,真不贱!”丁二爷也叹息着。 老李要笑,又觉得该哭。丁二爷是废物,当然说废话,可是自己的妻子 第 4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44 章 和废物谈得有来有去的!打算夫妇和睦,老李自己非也变成个丁二爷不可: 可是谁甘于作废物,说废话! “您坐着,我出去有点事,”老李抓起帽子走 了出去。他走后,太太把买来的东西全和丁二爷研究了一番,他给每件都顺 着她的口气加上些有分量的形容:很好,真便宜,太贵……李太太越说越高 兴,以为丁二爷是天下唯一能了解她的人。英们也爱他。英说, “二大爷当 牛!”二大爷立刻说,“当牛,当牛,我当牛!”菱说,“二大,举菱高高!” 二大立刻把她举起来, “举高高,举菱高高!”把二大爷和爸比较起来,爸 真不能算个好玩的人。英甚至于提议: “二大爷,叫爸当你的爸,你呀当我 们的爸,好不好?”二大爷很高兴,似乎很赞成这种安排法。妈妈也不由的 这样想:设若老李像丁二爷,那要把新年过得何等快活如意!可惜,丁二爷 不会挣钱,而老李倒是个科员——科员自然是要难伺候一些的。 老李没回来吃午饭。太太心中嘀咕上了。莫非他还记恨着那天晚上的碴 儿?也许嫌我花银太多?还是讨厌丁二爷?她看见那个扁红萝卜。 “这是哪 儿来的?” “东屋大婶给送来的,”英说。 “我上街的时候,她进来了?” 菱抢在英的前面: “妈去,婶来,爸当牛。” “呕!”天大的一个“呕”!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不能还记恨着我。丁 Page 52 二爷是好人。花钱,男人挣钱不给太太花,给谁?给养汉老婆花?其中有事! 人家老婆不在家,你串哪家子门儿呀?你的汉子不要你,干吗看别人的汉子 眼馋呀?李太太当时决定,把东屋的野老婆除名,不能再算国联的会员国, 而且想着想着出了声: “英,菱,”声音不小,含有广播的性质。“英,少 上人家屋里去!自己没有屋子吗?听见没有?小不要脸的!撞什么丧,别叫 我好说不好听的胡卷你们!” 英和菱瞪了眼,不知妈打哪里来的邪气。 李太太知道广播的电力不小,心中已不那么憋得慌。把种着鹅黄色菜心 的红萝卜一摔,摔在痰盂里,更觉得大可以暂告一段落。 老李是因为躲丁二爷才出去,自然没有目的地。走到顺治门,看了看五 路电车的终点,往回走。走到西单商场又遇上了丁二爷。丁二爷混身的衣裳 都是张大哥绝对不想再留着的古玩,在丁二爷身上说不清怎么那样难过,棉 袍似秋柳,裤子像莲蓬篓,帽子像大鲜蘑菇,可是绝对不鲜。老李忽然觉得 这个人可怜。或者是因为自己觉得饿与寂寞,他莫名其妙的说了句: “一块 去吃点东西怎样?” 丁二爷咽了口气,而后吐出个 “好”! 在商场附近找了家小饭馆。老李想不起要什么好,丁二爷只向着跑堂的 搓手,表示一点主张也没有。 “来两壶酒?”跑堂的建议。 “对,两壶酒,两壶,很好!”丁二爷说。 其余的,跑堂建议,二位饭客很快的通过议案。 老李不大喝酒,两壶都照顾了丁二爷。他的脸渐渐的红上来,眼光也充 足了些,腮上挂上些笑纹,嘴唇咂着酒味动了几次,要说话,又似乎没个话 头儿。看了老李一眼,又对自己笑了笑,口张开了: “两个小孩真可爱,真 的!” 老李笑着一点头。 “原先我自己也有个胖男孩,”丁二爷的眼稍微湿了点,脸上可是还笑 着。 “多年了,”他的眼似乎看到很远的过去,“多年了!”他拿起酒盅来, 没看,往唇上送;只有极小的一滴落在下唇上。把盅子放下,用手捣着,楞 了半天,叹了口气。 老李招呼跑堂的,再来一壶;丁二爷连说不喝了,可是酒到了,他自己 第 4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45 章 斟满。呷了一口, “多年了!”好像他心中始终没忘了这句。“李先生,谢 谢你的酒饭!多年了!”他又喝了一口。 “妇女,妇女,”他脸上的笑容已 经不见,眼直看着酒盅, “妇女最不可靠,最不可靠,您不恼丁二,没出息 的丁二,白吃饭的丁二,这么说?” 老李觉着不大得劲,可是很愿听听他说什么,又笑了笑, “我也是那么 看。” “啊!丁二今天遇见知己:喝一口,李先生!我说妇女不可靠;看我这 个样,看!都因为一个女人,多年了!当年,我也曾漂亮过,也像个人似的。 娶了亲,哼!她从一下轿就嫌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嫌我!我怎么办?给她 个下马威;哼!她连吃子孙饽饽的碗都摔了。闹吧,很闹了一场:归齐,是 我算底:丁二是老实人,很老实!她看哪个男人都好,只有我不好!谁甘心 当王八呢?但是——喝一口,李先生。但是,我是老实人。三年的工夫,我 是在十八层地狱里——一点不假,第十八屋!打,我打不了,老实,真老实! Page 53 我只能一天到晚拿这个,”他指了指酒盅, “拿这个好歹凑合着度过一天, 一月,一年,一共三年!很能喝点,一斤二斤的,没有什么,”他笑了笑, 似乎是自豪,又像是自愧。 老李也抿了一口酒,让丁二爷吃菜,还笑着鼓舞着丁二往下说。 “事情丢了;谁要醉鬼呢?从车上翻出来,摔得鼻青脸肿;把刚关的薪 水交给要饭的:把公事卷巴卷巴当火纸用;多了,真多,都是笑话。可是醉 卧在洋沟里,也比回家强!强的多!自己的胖小子,就不许我逗一逗,抱一 抱;还有人说,那不是我丁二的儿子!她要是把孩子留下,她自己干脆跑了, 丁二还能把酒一断,成个人。她不跑,及至她把我人和钱全耗净,我连一件 遮身的大衫都没有了,她跑了,带着我的儿子!我还有什么活头呢?有人送 给我一件大衫,我也把它卖了,去喝酒。张大哥从小店里,把我掏了出来, 我只穿着半截裤子,腊月天,小店里用鸡毛蒜皮烧着火!我忘不了她,忘不 了我的儿子。她在哪儿呢?干什么呢?我一天到晚,这么些年了,老盼望有 封信来——不管是打哪儿来的——告诉我个消息。邮差是些奇怪的人,成天 成年给人家送信,只是没有我的。儿子。唉!完了,我丁二算是完了!妇女 要是毁人,毁到家,真的!李先生,谢谢你的酒饭!见了张大哥别说我喝酒 来着:一从一入他的家门,没喝过一滴酒。李先生,谢谢你!” “你还没吃饱呢?”老李拦住了他。 “够了,真够了,遇见了知己,不饿。多年了,没人听我这一套。天真, 秀真,小的时候,还爱听我说;现在,他们长大了,不再愿听。谢谢,李先 生!我够了。得上街去溜一溜嘴里的酒味:叫张大嫂闻见,了不得,很了不 得!” 四 老李心中堵得慌。一个女人可以毁一个,或者不止一个,男子。同样的, 男人毁了多少妇女?不仅是男女个人的问题,不是,婚姻这个东西必是有毛 病。解决不了这样大的问题,只好替自己和丁二爷伤心。丁二爷不那样讨厌 了。世上原没讨厌的人,生活的过程使大家不快活,不快活自然显着讨厌: 大概是这么事,他想。假如丁二爷娶了李太太,假如自己娶了——就说马少 奶奶吧,大概两人的生活会是另一个样子?可也许更坏,谁知道!他上了天 桥,没看见一个讨厌的人,可是觉得人人心的深处藏着些苦楚。说书的,卖 艺的,唱蹦蹦戏的,吆喝零碎布头的,心中一定都有苦处。或者那听书看戏 捧角的人中有些是快活的,可是那种快活必是自私的,家中有几个钱,有个 满意的老婆,都足以使他们快活,快活得狭小,没意义,像臭土堆上偶尔有 几根绿草,既然不足以代表春天,而且根子扎在臭土堆上,用人生的苦痛烦 恼不平堆起来的。 回到家中,孩子们已钻了被窝。太太没盘问他,脸上可是带着得意的神 第 4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46 章 气。 李太太确是觉着得意,指槐骂柳的卷了马少奶奶一顿,马少奶奶连个大 气也没出:理直的气壮,马少奶奶的理不直,怎能气壮?李太太越想越合理。 丈夫回来了,鼻子耳朵都冻得通红,神气也不正,都是马家的小娘们的错儿! 丈夫就是有错也可以原谅:那个小不要脸的是坏东西。对丈夫不要说穿,只 须眼睛长在他身上,不要叫那个小坏东西得手。况且已经骂了她一顿,她一 时也未必敢怎样。保护丈夫是李太太唯一的责任。她想得头头是道,仿佛已 经征服了砖塔胡同和西四牌楼一带。对丈夫,所以,得拿出老大姐的气派, Page 54 既不盘问上哪儿去了一天,并且脸上挂出欢迎他回来的神气:叫他自己去想! 老李以为太太的得意是由于和丁二爷谈得投缘。由她去。可是太太要跟 了丁二爷去,自己该怎样呢?谁知道!丁二是可怜的废物。 李太太急于要知道的是马少奶奶有什么表示。设若她们在院中遇见,而 马少奶奶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那便有点麻烦。决不怕她,不过 既然住着人家的房,万一闹大发了,叫人家撵着搬家,事儿便闹明,而自己 就得面对面的和丈夫见个胜负。虽说丈夫也没什么可怕的,可是男人的脾气 究竟是暴的,为这个事挨顿打,那才合不着呢!李太太不怕;稍有点发慌。 不该为嘴皮子舒服而惹下是非。再说捉奸要双:哪能只凭一个红萝卜?就是 捉奸要双的话,也还没听说过当媳妇的一刀两个把丈夫和野娘们一齐杀死! 哪个男人是老实的?可是谁杀了丈夫不是谋害亲夫?越想越绕不过花儿来, 一夜没有睡好,两次梦见野狗把年糕偷了走。 第二天,他很想和马少奶奶打个对面。正赶上天很冷,马少奶奶似乎有 不出屋门的意思;李太太自己也忙着预备年菜,一时离不开厨房。蒸上馒头 之际,忽然有了主意: “英,上东屋看看大婶去。” “昨儿不是妈不准我再去吗?”黑小子的记忆力还不坏。 “那是跟你说着玩呢;你去吧。” “菱也去!”她早就想上东屋去。 “都去吧!英,好好拉着菱。” 两位小天使在东屋玩了有一刻来钟,李太太在屋门口叫,英啊,该家来 吧,别紧自给大婶添乱,大年底下的!” “再玩一会儿!”英喊。 “家来吧,啊?”李太太急于听听马少奶奶的语气。 “在这儿玩吧,我不忙。”马少奶奶非常的和气。 “吃过了饭,大妹妹?”李太太要细细的化验化验。 “吃过了,您也吃了吧?”非常的和谒,好听。 一块石头落了地:“莫非她昨天没听见?”李太太心里说。然后大声的: “你们都好好的,不许和大婶讪脸,听见没有?” 看着蒸锅的热气,李太太心里那块小石头又飞来了。 “她不能没听见。 也许是装蒜呢,嘴儿甜甘心里辣!也许是真不敢惹我?本来是她不对,就是 抓破了脸,闹起来,也是她丢人。二十来岁的小媳妇,没事儿上街坊屋里去 找男人!”这么一想,心中安顿下去,完全胜利! 五 年底末一次护国寺庙会。风不小,老李想庙上人必不多,或者能买到些 便宜花草什么的;买些水仙,或是两盆梅花,好减少些屋中的俗气。所谓俗 气,似乎是指着太太而言,也许是说张大嫂送来的那副对联,未便分明的指 定。 庙上人并不少,东西当然不能贱卖,老李纳闷人们对过年为什么这样热 心。大姑娘,小媳妇,痰喘咳嗽的老头子,都很勇敢的出来进去;有些个并 不买东西,仿佛专为来喝风受冻吃土看大姑娘。生命大概是无聊,老李想, 不然——刚想到这儿,他几乎要不承认他是醒着了,离他不远,正在磁器摊 第 4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47 章 旁,马少奶奶!他的脸忽的一下热起来。 “走哇,大年底下的别发呆呀!”一个又糟又倔的老头子推了老李一把。 他器械的往前挪了两步,不敢向她走去,又愿走过去。他硬着胆子,迷 Page 55 迷糊糊的,假装对他自己不负责任的,向她走了去。怕他自己的胆气低降, 又怕她抽身走开,把怕别的事的顾虑都压下去;不管一切了,去,去,鼓舞 着自己;别走,别走,心中对她祷告着!今天就是今天了,打开一切顾忌, 作个也还敢自由一下的人! 她仿佛是等着他呢,像一枝桃花等着个春莺。全世界都没有风,没有冷 气,没有苦闷了,老李觉得,只有两颗向一处拧绕的心。他们谁也没说什么, 一同往庙外走。老李的心跳得很厉害,生命的根源似乎起了颤动,在她的身 旁走!她低着头,可是腰儿挺着,最好看的一双腿腕轻移,肩圆圆的微微前 后的动,温美的抵抗着轻视着一切。 他们并没有商议,进了宝禅寺街,比大街上清静一些。老李不敢说话— —一半是话太多,不能决定先说哪一句;一半是不肯打破这种甜美的相对无 语。 可是她说了话:“李大哥,”她的眼向前看着,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以 后你,啊,咱们,彼此要回避着点。我真不愿说,您知道大嫂子骂了我一顿 吗?” “她——” “是不是!”她还板着脸,“设若你为这个和她吵架,我就不说了!” “我不吵架,敢起誓!她为什么骂你?” “那个红萝卜。好啦,事情说明了,以后我们——呕,我要雇车了。” “等等!告诉我一件事,为什么你的娘家不要你了?” 她开始笑了笑。 “我一气都说了,好不好?‘他’是我的家庭教师,给 我补习英文算术,因为我考了两次中学都没考上。后来我跟他跑出来,所以 家里不准我再回去。其实,央告央告父母,也没有什么完不了的事,不过, 求情,不干!婆母对我很好,也不愿离开她。没什么!”她好似是赶着说, 唯恐老李插嘴。说完,她紧了紧头纱,向前赶了几步, “我雇车回去了。” 她加紧的走,胸更挺得直了些。忽然回过头来, “别吵架!” 她雇上了车。世界依然是个黑冷多风,而且最恼人的。老李整个的一个 好梦打得粉碎!他以为这是浪漫史的开始;她告诉他的是平凡而没有任何色 彩的话。她没拿他当个爱人,而是老大姐似的来教训他,拒绝他。她浪漫过, 她认为走李是不宜于浪漫的人,老李是废物,是为个科员的笨老婆而活着的 ——别吵架!一枝桃花等着春莺?一只温美的鸽儿躲避着老鹰!老李的羞愧 胜过了失望。失望中还可以有希望;自惭,除了移怒于人,只能咒诅自己速 死。在庙中用了多少力量才敢走向她去,结果,最没起色的一块破瓦把自己 打倒在粪堆上。恨她便是移怒,老李不肯这样办;只好恨自己吧!自己一定 是个平庸恰好到了家的人——平庸得出奇也能引人注意,没人注意老李。就 是丁二爷大概也比我强,他想。不敢浪漫,不敢浪漫,自己约束了这么些年 了;及至敢冒险了,心确是跳了——只为是丢人!两颗心往一处拧绕?谁和 你拧绕?老李的头碰在电线杆上,才知道是走错了路。 再说,太太竟自敢骂人,她也比我强!她的坏招数也许就是马少奶奶教 给的,而马少奶奶是商鞅制法,自作自受。可是这个小妇人不去反抵,而来 警告我;她也许是好意——为维持我的身分。臭科员,老李——他叫着自己 ——你这一辈子只是个臭科员,张大哥与马少奶奶都可怜你,善意的,惨酷 而善意的,想维持你。你只在人们的怜悯中活着,挣点薪水,穿身洋服,脸 上不准挂一点血色,目不旁视,以至于死!老李想上城外,跳了冰窟窿;可 Page 56 是身不由己的走回家去。别吵架! 第 4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48 章 第十一 一 年节到了,很热闹。人人对于新旧岁换班的时节有些神秘的刺激与感应。 只是老李觉不出热闹来。太太作年菜,还张大嫂等的礼物,给小孩子打扮。 他虽然也有时候帮着动动手,可是手只管动,或是嘴只管吃,心并没在这些 上面。在院中遇上马少奶奶两回,他故意的低了头;等她过去,狠命的看她 的背影。她是个谜,甚至于是个妖怪;他是个平凡到家东西;越爱她的高傲 独立的精神,越恨他自己的懦弱没出息。吃着太太作的年菜,脸上竟自瘦了 些。在无可如何之中,自己硬找出安慰的药品:这就是爱的滋味吧?脸上瘦, 手上烫,心中渺茫,希望作好梦而梦中常是哭泣与乱七八糟? 除夕。太太与小孩们都睡了,他独自点起一双红烛,听着街上的人声与 爆竹响。街上越乱他越觉得寂寞。似乎听见东屋有些低悲的哭声,可是她正 在西屋与老太太作伴呢。 炉火的爆炸,烛光的跳动,使他由寂寞而暴燥。他听着西屋里婆媳们说 话,想听到一两个字,借此压下他的暴燥去;听不清,心中更不知如何是好 了。 她由西屋里出来。老太太咳嗽了一阵,息了灯。 他隔着窗子看看东屋,今晚也点的是蜡烛,因为窗上的影子时时跳动。 他轻轻开了门,立在阶上。天极黑,星比平日似乎密得加倍。想起幼时的迷 信——三十晚上,诸神下界。虽然不再相信这个,可是除夕的黑暗确有一种 和平之感,天尽管黑冷,而心中没有任何恐惧;街上的爆竹声更使人感到一 点界乎迷信与清醒之间的似悲似欢的心情。他对着星们叹了口气,泪在眼中。 又加了一岁,白活!他觉着有点冷,可是舍不得进去。她的影子在窗上移动 了两次,她嗑瓜子呢。街上放了极大的几个麻雷子。他有些摸不清他是干什 么呢,这个世界干什么呢。他又看了看星们,越看越远越多,恨不能飞入黑 空,像爆竹那样响着,把自己在空中炸碎,化为千万小星!她出来了,向后 院走去,大概没有看见他。他的心要跳出来。随着一阵爆竹声,她回来了。 门外来了个卖酪的,长而曲转的吆喝了两声。她到了屋门,楞了楞,要拉门, 没有拉,走出去。他的心里喊了声,去,机会到了!可是他像钉在阶上,腿 颤起来,没动。嗓子像烧干了似的,眼看着她走了出去。街门开了。静寂。 关街门。微微有点脚步声。她一手端着一碗,在屋前又楞了会儿。屋内透出 的烛光照清她手内的两个小白碗。往西走了两步,她似乎要给婆母送去,又 似乎不愿惊动了老太太,用脚尖开开了门,进去。 老李始终没动。她进了屋中,他的心极难堪的极后悔的落下去;未泄出 的勇气自己消散,只剩下腿哆嗦。他进到屋中,炉火的热气猛的抱住他,红 烛的光在满屋里旋转。他奔了椅子去,一栽似的坐下,似乎还听见些爆竹声, 可是很远很远,像来自另一世界。 二 老李因为不自贵,向来不肯闹病。头疼脑热任其自来自去。较重的病才 报告张大哥,张大哥自有家藏的丸散膏丹——连治猩红热与白喉,都有现成 的药。老李总不肯照顾医生。 这次,他觉得是要病。他不怕病,而怕病中泄露了心里的秘密。他本能 的理会到,假若要病,一定便厉害——热度假如到四十八,或一百零五,他 Page 57 难免要说胡话。只要一说胡话,夫妻之间就要糟心。 他勉强支持着,自己施行心理治疗。假装不和病打招呼,早晨起来到街 上走一遭。街上是元旦样的静寂,没有什么人,铺户还全关着;偶尔有个行 人,必是穿着新衣服,脸上带着春联样的笑意。老李刚走出不远便折回来了, 头上像压着块千斤石;上边越重,下边越轻,一步一陷,像踩着棉花。他咬 着嘴唇,用力的放脚,不敢再往远处去。回到家中,他照了照镜子,眼珠上 第 4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49 章 像刚抹了红漆,一丝一丝的没有抹匀。他不肯声张,穿着大衣坐下了。 忽然的立起来,把帽子像练习球队似的一托一接。 “爸,你干什么玩呢?”英问。 他打了个冷战,赶紧放下帽子。他说了话,可是不晓得说什么呢。又把 帽子拿起来,赶紧又放下。一直奔了卧室去,一头栽倒床上。 新年的头几天,生命是块空白。 到了初五,他还闭着眼,可是觉出有人摸他的脑门,他知道那是太太的 手。微微睁开眼:她已变了样,像个久病的妇人:头发像向来没有梳过,眼 皮干红,脸上又老了二年。她的眼神,可是,带着不易测量的一股深情,注 视着他的头上。他又闭了眼,无力思索,也不敢思索。他在生死之际被她战 败!他只能自居病人,在她的看护下静卧着,他和婴儿一样的没能力。他欠 着她一条性命的人情。 他愿永远病下去,假如一时死不了的话。可是他慢慢的好起来。她还是 至少有多半夜不睡。直到他已能起来了,她仍然不许他出去方便。她好似不 懂什么是干净,哪是污浊,只知道有他。她不会安慰他,每逢要表示亲爱的 时候只会说: “年菜还都给你留着呢,快好,好吃一口啊!”这个,不给老 李什么感动。可是有一天夜间,他恰好是醒着,她由梦中惊醒: “英的爸! 英的爸!”老李推了她一下,她问: “没叫我呀?好像听见你喊了我一声。” “我没有。” “我是作梦呢!”她不言语了。 老李不能再睡,思想与眼泪都没闲着。 太太去抓药,老李把英叫来: “菱呢?” “菱叫干妈给抱走了。” “干妈来了?” “来了,张大哥也来了。” “哪个张大哥?”老李想不起英的张大哥是谁,刚要这么问,不由的笑 了, “英,他不是你的大哥,叫张伯伯。” “妈老叫他张大哥,嘻嘻,”黑小子找到根据。 老李没精神往下辩论。待了半天: “英,我说胡话来着没有?” “那天爸还唱来着呢,妈哭,我也哭了。”英嘻嘻了两声,追想爸唱妈 哭自己也哭的情景,颇可笑。 “菱哭着叫干妈给抱走了。我也要去,妈把我 拦住了,嘻嘻。”英想了会儿; “东屋大婶也哭来着,在东屋里。妈不理我, 我就上东屋去玩,看见大婶的大眼睛——不是我说像俩星星吗?——有眼 泪,好看极了,嘻嘻。” “马奶奶呢?”老李故意的岔开。 “老奶奶天天过来看爸,给爸抓过好几次药了。妈妈老要自己去,老奶 奶抢过药方就走,连钱也不要妈妈的。那个老梆子,嘻嘻。” “说什么呢,英?” Page 58 “干妈净管张大——啊,伯伯,叫老梆子;我当是老人都叫老梆子呢。” “不准说。” 黑小子换了题目, “爸,你怎么生了病?嘻嘻。” 爸半天没言语。英以为又说错了话,又嘻嘻了两声。 “英,赶明儿你长大了,你要什么样的小媳妇?”老李知道自己有点傻 气。 “要个顶好看的,像东屋大婶那么好看。我戴上大红花,自己打着鼓, 咚,咚咚,美不美?” 老李点点头,没觉出英的话可笑。 三 病中是想见朋友的。连小赵似乎也不讨厌了。张大哥是每两天总来望看 第 4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50 章 一次,一来是探病,二来是报告干女儿的起居,好像菱是位公主。丁二爷正 自大有用处:与李太太说得相投,减少她许多的痛苦,并且还能帮忙买买东 西——丁二爷好像只有两条腿还有些作用,而且他的腿永远是听着别人的命 令而动作。老李至少是欢迎丁二爷的腿。丁二爷怎样丢了妻子与职业,怎样 爬小店,连英都能背诵了。相距最近的是最难相见的,而是老李最想见的— —她。她不肯来,他无法去请;他觉得病好了与否似乎都没大关系。继而一 想,他必须得好了,为太太,他得活着,为责任,他得活着,即使是不快乐 的活着,他欠着她的情。他始终想不到太太的情分是可以不需要报酬的;也 许是因为不自私,也许是因为缺少那么一股热力,叫他不能不这么想。他只 能理智的称量夫妻间互相酬报的轻重。东屋的——没有服侍过他,但是,他 能想到他能安心的接收她的服务,而不想任何义务与条件。这也许是个梦想, 但是他相信。因此,一会儿他愿马上好了,去为太太挣钱,为太太工作。一 会儿他又怕病好了,病好了去为太太工作,为太太挣钱——一种责任,一种 酬劳。只足证明是不自私,只能给布尔乔亚的社会挣得一些荣誉;对自己的 心灵上,全不相干! 他想菱,又怕菱回来更给太太添事,他不肯再给太太添加工作。似乎应 当找个女仆来。 “说,得找个老妈子。” 李太太想了会儿,心中一向没有过这个观念。四口人的事,找老妈子? 工钱之外,吃,喝,还得偷点?再说,有了仆人,我该作什么,仆人该作什 么?况且,我的东西就不许别人动:我的衣裳叫老妈子粗枝大叶的洗,洗两 回就搓几个窟窿?我的厨房由她占据着……她的回答很简单: “我不累!” “我想菱,”他说。 “接回来呀,我也怪想的呢!” “菱回来,不又多一份事?” “人家有五六个孩子的呢,没老妈子也没吃不上喝不上!” “怕你太累!” “不累!” 老李再没有话说。 “要是找老妈子,”李太太思索了半天,“还不如把二利找来呢。” 二利是李太太娘家的人,在乡下作短工活,会拉吕宋烟粗细的面条,烙 饼,和洗衣裳,跑腿自不用提。 老李还没对这个建议下批评,小赵来了,找老妈一案暂行缓办。 小赵很和气,并且给买来许多水果。 Page 59 所长太太已经知道老李和他的病势,因为小赵的报告。不仅是报告,小 赵还和所长太太讨论过——而且是不止一次——对待老李的办法。老李没有 得罪过小赵,因此小赵要得罪老李。小赵对所长太太这么说:“老李这小子, 在所长接任的时候,没被撤差;他硬说和所长没关系,谁信!咱们手里三百 多人全挤不上去,他和所长没关系,没一点关系!前者所长单单挑他给办了 件要紧的公事,连我和秘书长全不知道!不乘早儿收拾他,他不成精作怪才 怪。收拾他!他现在病了。跟所长说,撤他!” 所长太太手心直痒痒,被手里那三百多人给抓弄的。她和所长开了谈判。 所长不承认他和老李认识。及至谈到那天早晨老李替他办了件公事,他才想 起有这么个姓李的。赶到提及老李生病,所长给了不能撤换老李的理由—— 晨星不明。撤换谁都可以,晨星是换不得的。可是衙门中的人,除了老李, 似乎都直接间接与所长太太和小赵有关系:要撤只能撤老李,而所长决定不 肯撤换晨星。所长向来怕太太,现在他要决定还是服从太太呢,还是服从吕 祖。他觉得服从太太的次数比服从吕祖的次数太不调匀了,这次他应当服从 吕祖一回。他竟自和太太叫上了劲。太太告诉了小赵,小赵恨不能揍吕祖一 顿。 第 5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51 章 所长是崇信吕祖的。对于吕祖的教训,他除了财色两项未便遵照办理, 其余的是虔守神谕。在上天津的前夕,吕祖下坛,在沙盘上龙飞凤舞的写了 四个大字——晨星不明。第二天早晨,所长到了衙门,遇上了老李。李科员 必是晨星了!老李请病假,应验了晨星不明。恰巧所长又贪了点赃,虽然只 是五六万块钱,究竟在给吕祖磕头的时候觉得有不大一点难过,正好用遵行 晨星不明来将功赎罪。保护晨星是种圣职。不惜与太太小有冲突,虽然太太 有时候比吕祖还厉害。神与太太都当敷衍,暂时决不撤换晨星。万一太太长 期抵抗,决不让步,到时候再说。比如说过两个月再撤换李科员,岂不是吕 祖,太太,大家的脸面上都过得去? 小赵要把这颗晨星摘下来,扔在井里。一时既摘不下,不免买些水果祭 一祭病星,借机会套套老李的实话。假如老李说了实话,晨星自然不能再有 作用,便马上收拾他。假如他自认为晨星,那就得另想主意,设法运动吕祖, 叫吕祖说,比如晨星 “过”明一类的话,所长自会收拾他手下过明的星星。 小赵非常的和气,亲弟兄似的和老李谈了四十多分钟。不得要领。小赵一出 屋门把牙咬上了,一出街门骂上了: “不收拾了你不姓赵!” 老李觉得自从一病,人类进步了许多,连小赵都不那么讨厌 四 从正月到二月初,胜利完全是李太太的。 张大嫂把菱送回来,好一顿夸奖干女儿。 “有什么妈妈,有什么女儿, 这个得人心劲儿的,小嘴多么甜甘哪!” 老李向来没觉出太太的嘴甜甘。 吴方墩太太来了,扑过老李去: “李先生,多亏大妹妹呀,你这场病! 一个失神呀,好——”她闭上了眼,大概是想象老李死去该当什么样式。 邱太太来了,扑过老李去: “李先生,还是旧式的夫人!昨天听说,一 位大学教授死在传染病医院,他的夫人始终就没去看他一次,怕传染!什么 话!”文雅的邱太太有意把李太太加入 “列女传”里去。 张大哥又来了,连皱眉带咳嗽都显然的表示出: “我叫你接家眷,有好 处没有?这场病不幸亏有她?一来闹离婚,两来闹离婚,到底是结发夫妻!” Page 60 口中虽没这么明说,可是更使人难过,老李只好设法躲着张大哥的眼睛与眉 毛。 张大哥近来特别的高兴,因为春天将到,男婚女嫁自应及时举办,而媒 人的荣耀也不减于催花的春雨。张大哥说了许多婚姻介绍的趣事,老李似乎 全没注意去听,最后张大哥的烟斗指着窗外,说, “老李,衙门里这两天要 出人命!”老李正欣赏着张大哥的衣裳:净蓝面缎子的灰鼠皮袍,宽袖窄领。 浅蓝的薄绸棉裤,散裤角,露着些草黄色的毛袜。黑皮鞋。 “人命?”他重 了这两个字,因为只听到这么一点话尾。 张大哥的左眼闭死,声音放低,腔调改慢,似乎要低唱一部史诗: “吴 太极和小赵!” “吴太太前两天还来了呢,”老李说。 “她当然不便告诉你。吴太极惹了祸,小赵又不是轻易饶人的人,事情 非闹大了不可!” 老李静候着张大哥往下说。 “你知道吴太极没事就嚷嚷纳妾?” 老李点了点头。 “练太极练的,精力没地方发泄!方块太太大概也管束得太严。事情可 就闹糟了。你知道小赵常提到太太,可是没人见过赵太太?”张大哥笑了, 大概是觉出自己过于热心述说,而说得有点乱了。 正在这个当儿,丁二爷疯了似的跑进来。 “您快回家,天真叫巡警拿去了!” 第 5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52 章 第十二 一 无论怎么说,老李是非出去不可。病没全好而冒险出去,是缺乏常识。 但是为别人牺牲,至少是有意义的。自从生下来到现在,他老是按部就班的 活着,他自己是头一个觉到这么活着是空虚的。张大哥虽然是瞎忙,到底并 不完全为自己忙。人与人的互助是人生的真实,不管是出于个人情愿,还是 社会组织使人能相助相成。谁也再不拦住他到张大哥家中去。他的腿还软着, 可是心意非常坚定:雇了辆车去赶张大哥。 张大嫂已哭得像个泪人——天真是五花大绑捆了走的。 没看见过张大哥这么难受,也想不到他可以这么难看。脸上一点血色也 没有了,左眼闭着,下眼皮和嘴角上的肉一齐抽动,一声不发,嗓子里咯咯 的咽气。手颤着,握着烟斗。 老李进了屋中便坐下了,只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自己是废物,连一句话 也说不出。 张大哥看见老李进来,并没立起来,楞了好大半天,他忽然睁开左眼, 眨巴了几下,用力咽了口气。猛的立起来,叫了声, “老李!”没有再说别 的,往外走:到了屋门,看了张大嫂一眼: “我找儿子去!” 张大嫂除了说天真是被绑走的,其余一概不知。 丁二爷在院中提着一笼破黄鸟,来回的走,一边走一边落泪, “小鸟, 小鸟!你叫一声,叫一声!你要是叫一声,天真就没危险!叫!叫!”小鸟 们始终不叫。 二 第二天,老李决定上衙门,虽然还病病歪歪。 Page 61 吴太极已经撤了差,邱先生,张大哥,都请假。熟人中只见了孙先生。 孙先生是初次到北平,专为学习国语,所以公事不会办,学问没什么,脑子 不灵敏,而能作科员,因为学习国语是个人的事,作科员是为国家效劳,个 人的事自然比国事要紧的多。孙先生打着自创的国语向老李报告: “吴太极儿,”他以为无论什么字后加上个“儿”便是官话,“和小赵 儿,哎呀,打得凶!压根儿没完,到如今儿没完,哎约,凶得很!” “为什么呢?”连慢性的老李也着了急。 “小赵儿呀,有个未婚妻儿,压根儿顶呱呱,呱呱叫!” “他还没娶过,那么?” “压根儿没娶过,压根儿也娶过,瘸子的屁股儿,斜门!”孙先生非常 得意用上一句。 “怎么讲呢?他娶过,娶过之后,哎呀,小赵儿凶得咧,送 给别人。那么,压根儿他是娶过,可又压根儿没娶过,凶!你我老老实实, 规规矩矩,作勿来,作勿来。小赵儿到处会骗,百八十块,买一个儿来,然 后,搽胭脂抹粉儿,送了出去,油滑鬼儿,压根儿的!”孙先生见神见鬼的 把声音放低: “你晓得,他在所长家里?所长的——是他的人儿,哎哟,漂 亮得很!小赵儿和她把所长儿给,怎么说?对,抬起来;将来,小赵儿自己 有市长儿的希望,凶!这回又弄了一个儿,刚刚十九岁儿。他想调教好,送 出去,送给团长旅长儿,说不定。呕,对,是个旅长儿,姓王的,练得好拳 脚儿,猴子拳,梅花掌,交关好。小赵儿,官话有的说,狗熊的舅舅,猩猩 儿,精得咧。把她交给了吴太极儿,叫老吴儿教给她点拳术儿,十三妹,凶: 旅长儿爱十三妹,凶!”孙先生的吐沫溅了老李一脸。喘了口气,继续的说 “哎呀,吴太极儿吃了蜜哉!肥猪拱门,讲北平的话,三下两下,噗,十九 岁的大姑娘儿!小赵儿正上了天津,压根儿作梦。前几天儿回来了,一看, 哎呀,煮熟的——什么,北平的讲话,鹅,还是鸭儿?” “鸭子!” “对,煮熟的鸭子儿又飞了!压根儿气得脖子有大腿粗,凶!小赵儿, 第 5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53 章 吴太极儿,是亲戚哟!吴太极儿是吴太急儿。小赵儿哪里放得过,拍,拍, 两个嘴巴子,哎呀,打得吴太极儿好不伤心儿!吴,工夫是好的,拳头这么 大,可是,莫得还手,羞得咧,没面目!小赵儿打出——什么?嗜好?有了, 打出瘾来了。对吴太极讲,姓吴的,你来等兹我,我去约一百一千一万人来 揍你!可是,方墩儿太太动了手,樊梨花上阵儿,一下子,哎呀,把小赵儿 压在底下,压根儿几几乎压死,大方墩儿,三百多斤,好家伙的很!要不是 吴太极儿拉开,小赵儿早成介大扁杏仁儿。哎呀,小赵儿爬起来,不敢再讲 打,压根儿的!不讲武的,讲文的,登报纸,打官司,凶,吴太极儿撤了差!” “小赵呢?”老李问。 “小赵儿?大家都说他呱呱叫。老吴儿,他们讲,不是东西。”孙先生 看了看表, “哎呀,先去一会儿,得闲再讲。”摆好科员的架式,孙先生走 了出去。 老李急于打听张大哥的事,可是孙先生走了。科里只剩下他自己,不好 意思也出去。他思索开孙先生的一片官话。男人是要不得的,他想:女人的 天真是女人自作的陷阱,女人的姿色是自然给女人的锁镣,女人的丑陋是女 人的活地狱,女人怎么着也不好,都因为男子坏! 不对,这还不仅是男女个人的事:而是有个更大的东西,根本要不得。 老李不便往远处想,衙门里这群人就是个好例子。所长是谁?官僚兼土匪。 Page 62 小赵?骗子兼科员。张大哥?男性的媒婆。吴太极?饭桶兼把式匠。孙先生? 流氓兼北平俗语搜集者。邱先生?苦闷的象征兼科员。这一堆东西也可以组 成一个机关? 再看那些太太们,张大嫂,方墩,孙太太,邱太太,加上自己的那一位, 有一个得样的没有? 这些男女就是社会的中坚人物,也要生儿养女,为民族谋发展?笑话! 一定有个总毛病,不然,这群人便根本不应当存在。既然允许他们存在,除 了瞎闹,叫他们干什么? 老李闻到一股臭味。他嘱咐自己:不必再为自己那一点点事伤心了。在 臭地方不会有什么美满生活,臭地方不会出完好的女子,即使能恋爱自由又 能美到哪儿去?他心中有了些力量。往大处看,往大处看,真正的幸福是出 自健美的文化——要从新的整部的建设起来:不是多接几个吻,叫几声 “达 儿灵”就能成的。 他决定不再关心吴太极的事!最自然的事,最值不得大惊小怪的事。吴 太极和小赵谁胜谁败有什么关系呢。得杀了小赵们的文化,人生才能开香的 花,结真的果。小赵,吴太极,不值一提。 自己那位太太,何必再想,她与千千万万的妇女一样的可怜。东屋的— —也不再想,她也不值得一顾,一片烧焦草原上的一棵草。 那么,干什么呢?帮助张大哥把天真救出来?为什么?只为张大哥好娶 个儿媳妇,请上一千号人来贺喜? 但是,人情,人情。张大哥到底不是坏人。 假如决定不去管张大哥的事,又该作什么呢? 又到了死葫芦头!这个社会是和老李开玩笑呢,他动也不是,不动也不 是。他没法安排自己。他要在一个臭水沟儿里跑圆圈,怎能跑得圆?他的头 疼起来,回家!科里只有他一个人:谁管,空三年也没关系。 三 “苦闷的象征”出头给吴赵调解,以便减少苦闷。吴太极依然很正直, 怎么说都行。小赵摇头。赶到邱先生和后补十三妹过了话,他知道小赵输了。 十三妹愿意跟吴太极!她原来绝对不是孙先生所形容的那个 “十九岁的大姑 娘”。十九岁,或者还不假;大姑娘,她自己说在十四岁上已变成妇人。从 十四到十九,她已经过好几道手:只要一听见洋钱响,她便知道又要改姓。 第 5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54 章 吴太极教她白鹤亮翅的时候,因为教得细腻,连 “我永远爱你”也附带着说 了,而且起下血誓。她以为跟谁也好,只要不再过手,所以决不再跟小赵去。 小赵的头摇得不那么有把握了。他要求赔偿。吴太极没钱。方墩太太手里有 点积蓄,她叫小赵亲自去取:小赵没有作大扁杏仁的志愿,不敢去。邱先生 非常得意: “小赵丢了个人,老吴丢了官,两不饶。大家的面子,何必太认 真。”小赵虽不甘心,可是方墩太太确是厉害;况且万一把吴太极逼急了, 那一对拳头!邱先生也指破此点: “小赵,等老吴真还敬你两个嘴巴,你可 吃不了兜着走!得了,你打了他,他没还手,他的理短。知道什么时候大家 又在一处混事,得留情处且留情,是不是,小赵?”小赵追想自己的手在吴 太极脸上拍拍,也总得算过瘾:可是方墩那一压,深幸自己有些骨力,不然…… 不过,既不能直接由吴家得到赔偿,设法由别处得些是当然的。吴太极 的缺还没补上。想到这里,小赵让步了,不再和老吴捣乱: “让他享受去, 我慢慢的惩治他。老邱,看你的面子,我暂时不再和他闹气。”邱先生十分 Page 63 高兴,小赵开始计划怎样谋吴太极的缺。 邱先生打着得胜鼓向老李报告。老李看邱先生肯代吴赵调停,灵机一动: “邱先生,我们是不是应当联名具保,保天真一下呢?” “哪个天真?” “张大哥的少爷,他就是这么一个儿子!”老李想打动邱先生的同情心。 邱先生没言语。 老李应当改换题目。可是他把邱先生看得太高了,他又追了一句: “你 看怎样?” “什么?”邱先生翻了翻白眼。 老李只听见 “什么”,没看见白眼, “保天真哪。” “那,对不起,没我。” 老李的心凉了。等邱先生出去之后,老李的心又热起来:哼,臭事有人 管,好事没人作!咱老李作定了! 老李原来并不以为保释天真是好事,或是有什么意义。经邱先生一拒绝, 他叫上了劲。平日张大哥是大家的好朋友,一旦有事,大家袖手旁观!吴赵 的事比起张家的是臭事,张大哥是丢了儿子!老李马上草了一个呈文,每个 字都斟酌了三四遍,然后誊清,拿着去找孙先生。心里说,不能人人都像邱 先生吧?! “哎呀,老李儿,好文章,呱呱叫,”孙先生接过保状,一边看一边夸 赞。凡是有孙先生不识的字的文章都是好文章,所以他连呼 “好文章,呱呱 叫!”看完,他递给老李, “好,压根儿好!” “签个字吧?”老李极和气的说。 “我呀?叫我签字呀?哎呀,等下看,等下看。文章是好的,呱呱叫!” 老李拿起笔来,自己签上了名: “我先把自己写在前面,等正式誊录的 时候,再商量一下谁领衔好。” “好,好的很。我还等一下,等一下。” 老李在各科转了一遭,还就是邱先生痛快,其余的人全是先夸奖他的文 笔,而后极谦恭和蔼的,绕着圈的,不 “说”不签字,而不签字。保状被大 家已揉得不像样子,上边只有老李一个人的名字。 老李倒不生气了,他恨不能替张大哥哭一场。张大哥的整个生命消磨在 维持人;现在,他自己有事了……设若张天真死了,张大哥为他开吊请客, 管保还进一千号人情。这群人们的送礼出份资是人情的最高点,送礼请客便 是人道。救救天真?退一步说,安慰安慰张大哥的心?出了他们的人道范围! 老李对着那张保状发楞。忽然抓起来,撕得粉碎,扔在地上。 四 老李回到家中,方墩太太正和李太太鼻一把泪一把的谈。见他进来,她 第 5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55 章 的泪更有了富裕: “李先生,这些朋友里还只有你这么一个好人,给我出个 主意!那个小妖精,我受不了,受不了!” 老李一时想不到小妖精是谁:或者吴宅这两天闹妖精?及至吴太太又说 了几句,他才明白过来:十三妹又变成小妖精。也许她还是后补十三妹,不 过在方墩的眼中她变了形。老李心中慢慢找到了一条清楚的路线:小赵与方 墩太太有亲属的关系,因此吴太极才能在财政所找着个差事。在小赵与老吴 吵闹的时节,方墩太太一定是左右为难,帮助娘家人欺侮丈夫,不好;帮助 丈夫和小赵干,也不好。赶到小赵动了手,而且声言去班兵征讨,她决定了 Page 64 帮助丈夫,于是把小赵压在地上。打退了小赵,再把那个贱丫头撵出去,吴 太太岂不是大获全胜?合计着闹来闹去,只是老吴丢了差事,而她自己毫无 损失:差事搁下再去谋,衙门里不出铁杆庄稼。谁知道那个贱人跟定了老吴, 又被邱先生这一调停给关了钉,盘大拳头的丈夫,硬被个小妖精缠住!方墩 太太脸上减了半斤多肉。李太太完全同情于方墩,可是她没好主意,而且没 把事情的内容听清楚。她很恨小赵,并不因为这件事。她也恨吴太极:放着 好好的方墩不要,单要小妖精,不要脸! 老李把事里的钩套圈全看清楚,但是从心中不爱管这种事,况且刚在衙 门生了一肚子气,更没有心肠安慰吴太太,他三言两语给搪出去了: “吴太 太,去和老邱要主意:他也许有高明办法。”心里说,“什么人会办什么事, 老李管不着尊府上的臭事!”然后对她说, “要不然,爽性离婚!”老李要 不是心中有气,决不肯为别人出这种极端的办法。现在,他是被那口气逼着, 他觉得破坏是必需的。老邱会敷衍:要敷衍,找老邱去;咱老李的办法是离 婚,要不然,您自己去另找位男人,假如有人愿要块大方墩的话。这个,叫 他心中痛快了些,破坏!我老李还不定跟谁跑了呢! “离婚?”吴太太似乎没想到过,“你是什么话呀,李先生?这还不够 丢人的,再闹离婚?” 老李没说什么。 吴太太的眼睛找了李太太去。 李太太一时聪明,想起个主意来: “你偷偷的把那个小东西给小赵送回 去,不就完了吗?” “这倒是个主意,大妹妹,是个主意,”方墩因为脖子太粗不能点头, 一劲儿眨巴眼。 “我回去再想想,啊——想起来了,我找邱太太去,看她有 主意没有。”吴太太似乎决定不再向男人们要主意。 五 邱太太赞成离婚。“我们没儿没女,丈夫不讲情理,何必一定跟他呢!” 方墩连头带脖子一致的摇了摇。 “说着容易呀,离婚,吃谁去?” “难道咱们就不会找个事作?我没结婚的时候就不想出嫁;及至结了 婚,事事得由我作主。丈夫向我摇头,好,咱马上还去作事;闲气,受不着!” “可是你有那个本事,我没有呀!方墩含着泪说。 邱太太忘了,妇女不都是大学毕业。可是既然这么说了,不便再改口— —她是以 “个性强”自命的。“那也没关系,叫他给你生活费呀。真凭实据, 他是对你不忠,叫他拿钱!” “他也得有哇!”方墩心里更难过了:“当初他作军官的时候,钱来得 容易去得快。军队解散了,他一闲就是二年,大吃大喝的惯了,叫他省俭, 不会。人了财政所之后,我是一把死拿,能把过一块是一块,一毛是一毛。 可是薪水是有一定的,任凭怎么省吃俭用,还能都剩下;就说都能剩下,一 共能有几个钱?哎!都是我命苦,谁叫没个儿子呢!设若有个儿子,他管保 不敢闹娶小;我并不是不跟他闹死闹活的吵哇,可是咱们妇人任凭怎么精明, 没儿子到底堵不住丈夫的嘴!其实没儿子能都怨我吗?他年青的时候,胡逛 八扯:哎,什么也不用说,命苦就结了!”吴太太叹了口长气。 第 5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56 章 谈到没儿子,邱太太心中也不好受了。可是为显出个性强,不便和方墩 一同叹气。 “我也没儿子,我也极愿意得个小孩,可是结婚这么几年也没有 过喜,没有就没有吧,我才不在乎!我知道邱先生也盼着有个小孩,可是他, Page 65 他连对我皱下眉也不敢,哼!” 方墩和纸板对坐不语。方墩没得着一点安慰,纸板心中也不十分舒服。 第十三 一 老李去看张大哥。张大哥已经不像样子了,头发好像忽然白了许多,眼 陷在坑儿里。关于媒人的一切职务全交给了丁二爷。丁二爷的办法很简单: 有人来找媒人—— “没在家”。老李不敢告诉张大哥,同事们怎么拒绝在保 状上签字;他只觉得来安慰朋友是一种使心里舒坦的事,因为并没有多少用 处。张大哥还始终没见着天真,虽然已跑细了腿。 “老李!”张大哥拉住友人的手,“老李!”嘴唇颤起来,别的话没有 说出,只剩了落泪。 老李理会到张大哥是怎样的难过。使张大哥在五十来岁丢了儿子,生命 已到了尽处。但是他不会安慰人。除了能代张大哥作有效的奔走,再说,安 慰的话,即使说得好听,又有什么用。他决定去设法营救天真,只来看看张 大哥是没意义的。 以张大哥的人缘与能力,他只打听到:天真是被一个全能的机关捕了去, 这个机关可以不对任何人负责而去办任何事。没人知道它在哪里,可是人人 知道有这么个机关。被它捕去的人,或狗,很少有活着出来的。张大哥在什 么机关都有熟人,除了这个神秘得像地府的地方。人情托遍了,从众人的口 气中他看出来,天真至少是有共产党的嫌疑,说不定已经作了鬼。张大哥已 经筋疲力尽, 只剩了把自己哭死,微微有点光明,他是不会落泪的;他现在已完全走 进雾阵中。设若天真死在他眼前,他只要痛哭一阵就够了。现在他是把自己 终身的一切全要哭出来,平生一句得罪人的话没说过,一个场面没落后过, 自己是一切朋友的指导师:临完,儿子是共产党!天真设若真这么死了,张 大哥没法再往下活。平日,张大哥永远留着神,躲着革命党走,非到革命党 作了官,决不给送礼,而儿子…… 老李看出来,张大哥只有两条路,除了哭死便是疯了。拿些硬话激动他? 没用。张大哥的硬气只限于狠命的请客,骂一句人他都觉得有负于社会的规 法。老李没的说。 衙门的人,他只剩下没见所长与小赵。见所长?或者还不如见小赵。央 求小赵是难堪的事,可是为朋友,无法。 找到了小赵。 “啊,老李,”小赵先开了口,“正找你呢!有事没有?洗澡去?” 老李心里说,这小子一定有什么故典。跟他走! 一进澡堂的大门,小赵就解衣裳,好像洗澡与否无关紧要,上澡堂专为 脱光眼子。到了客座单间,小赵已经全光,觉得才与澡堂 内的一切调和,点上香烟,拍着屁股,非常写意。 “老李,抖哇……”小赵的眼珠又在满脸上跳舞了一回:“拿着保状各 科走走,真有你的!知道要升头等科员了,叫全衙门的得瞻丰采?有你的, 行!” “什么头等科员?” “还装傻不是?!老李你也太厉害了,谁不知道吴太极的缺是由你补! 还跟我装傻,真有心打你俩脖儿拐!吴是头等科员,我给他运动上的。那小 Page 66 子吃里爬外,咱把他请出了。你和他同科,又是所长的人,又恰好是二等科 第 5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57 章 员,不由你补由谁补?还用装傻!老李,吃点东西好不好?”小赵在澡堂什 么也想着,除了洗澡。 “我不吃什么。我告诉你,小赵——” “对了,这就对了,叫我小赵。什么李先生赵先生,官话;小赵,老李, 多么痛快,多么自己。还非是小赵老李不行,不信换换个,老赵小李就不大 好听。” 老李确是头一次当着小赵管他叫 “小赵”,因为讨厌他。“我告诉你, 小赵,不用给我造谣言。我与所长没关系,更无意作头等科员。据我看,倒 是维持维持老吴有点意思。老吴与我也没关系,他可是你的亲戚,何必——” “咱们可不准再提吴太极!”小赵的眼珠跳回原位,“亲戚?亲戚霸占 人家的未婚妻!我跟他没完!咱小赵是有恩的报恩,有仇的报仇,男子汉大 丈夫!就拿你说,老李,自从我一和你见面,心里就说,这是个朋友:惺惺 惜惺惺,好汉爱好汉!”眼珠又跳出去。 “告诉我,老李,吴太极的缺怎样 了?要是落在你手里,我没话可讲,你是个朋友。万一落在别人手里,比如 说那个老孙,咱小赵就不能好好咽这口气。所长太太手里人还多着呢,不过 真落在个好朋友手中,我自有向所长太太给美言几句的,决不给破坏:虽然 我 ‘能’从中给破坏!看这像句话不像,老李?” “我还是那句话,不知道。我今天找你是为求你点事。” “求?把这个字收起去!你不会说,小赵,给我办点事去!求?什么话! 说你的,老李。” “我说完,只要你痛快的说‘行’,或是‘不行’,不准来绕弯的!” 老李心里舒服了许多,今天可敢和小赵旗鼓相当的干了。 “还是那回事,救 张天真。衙门里没一个人肯伸伸手,我是有心无力;你怎样?” “我?行!不为天真,还不为张大哥?行!你说怎办吧?”小赵拍着屁 股说。 “我没办法。张大哥连天真拘在哪里也还不知道。你要能给打听出来就 是天大的善事,大哥疯了。打听出来,咱们再想办法,是不是?” “一点也不错。我去打听,容易的很;小赵没有别的好处,就是眼皮子 杂点儿。”小赵的眼珠改为连跳带转,转了几遭,他的脸板起来, “可有一 样,老李,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说吧!” “好!你真没有谋老吴的缺?” “对天起誓,我没有!” “好!假如我给你运动,你干不干?” “没意思!” “好!你没意思,咱对张家的事也没意思,吹!” “我干呢?” “我去营救天真。” “行了!” “我的办法与步骤是——” “不必告诉我!” “好!我怎办怎好?” “只要你能帮助张大哥。” Page 67 “好!事情都交给我了?” “都交给你了。对于我,牺牲也好,耍弄也好。对于张大哥,只准帮忙, 不准掏一点坏。” “好!” 二 老李非常的痛快。帮助张大哥,没有什么了不得。跟小赵说得强硬,也 第 5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58 章 算不得什么,小赵原是不要脸的货。可喜的是居然敢把自己押给小赵,任凭 他摆布,浮士德!心里说, “看小赵的,看他把我怎样了!”生命开始有些 味道。回到家中,不由的想和太太谈一谈。她不懂;衙门里那群人当然也不 懂,不懂又有什么关系呢。且自己享受着:大侠,神秘,浪漫。黑暗的社会 是悲剧的母亲:在悲剧中敢放胆牺牲的是个人物。老李不知不觉的多吃了一 碗饭。 李太太心中,这两天,只有两件事:给孩子们拆洗春衣,和惦记着方墩 太太。不放心方墩正是不赞成丈夫——给家人出主意离婚!谁说老李老实? 老实人叫方墩离婚?她对离婚是怎回事不大清楚,在她的心目中离婚就是散 伙;夫妻俩可以散伙?老李厉害!看他不言不语的,心里有数!李太太这两 天加工梳脑后的小辫,一边梳着一边想:吴太太要是和丈夫散了伙,第二个 就该输到我的:老李心里要没憋着跟我散伙的意思,怎会给吴太太出那个主 意?加工的梳小辫,脸上多拍了半盒儿粉。也不敢再和他要钱,他病那么一 场,多花了许多钱,别叫他翻了狗脸说我花张了!本应当上张家去看看,他 病着,人家张大哥夫妇跑前跑后,赶到人家出了事,怎好不去看看。她心中 的天真被捕和家中有个三天满月是一样,去看看——至多不过给买点东西— —也就够了。可是一出门又得要钱,算了吧,等张家儿子出来再说。 对于马少奶奶似乎应当恢复邦交。马老奶奶可真不错,老李病着,人家 给跑东跑西。马少奶奶当然是没和婆婆讲究过我;那么,马少奶奶心眼也不 错。也许都是老李的坏,男人哪有老实的,看那位吴先生,四五十的人了, 霸占小赵的;可是小赵也该,该!得和她套近乎,我越在中间岔糊着,他们 越是俩打一个儿。倒得和马少奶奶拉近,把她拉到我这边来,丈夫也得说我 好,她也就不好意思再……李太太把乡卜的逻辑咂摸一个透。然后,当着丈 夫拿起给小菱裁好的一条小裤子: “我求马婶给做做去,她会作活,手巧着 呢。” 老李点了点头,没说什么。等太太出了屋门,他笑了笑,这也是位女侠。 把人生当个笑话看也很有意思。 三 衙门里这几天大家的耳朵都立起来,特别是二三等科员。对于吴赵战争 的趣味已经低降得快到零度,大家不提吴太极便罢,提起来便是与他那个 “缺”有关系。有希望高升一等的人很多,而且全努力的尽所能为想把这个 希望实现,甚至于因为希望相同而引起些暗潮。老李是个最不热衷的,可是 自从那天到各科请求为张大哥帮忙以后,人们都用另一种眼神看他。每逢他 从外面进来,或是散班后出去,随着他的后影总引起几阵嘀咕。可是对于张 大哥,大家这几天连说 “几张纸”好似都有改成“几篇纸”的必要。“张” 字犯禁! “他的儿子,共产党!”大家都后悔曾经认识这么一个人。因此对 于老李越发的觉得神秘不测,甚至于是有点可怕: “就是准有升头等科员的 把握,也无须这么狂呀!”大家偷偷的用手指向老李的脊背说。有的人,极 Page 68 不甘心的看出自己没有高升的希望,为宽心起见,造出一种新消息: “共产 党的父亲也要搁下!所长还能留着他?!”张大哥虽然不是头等科员,可是 差事肥,庶务上,回扣……这两种消息与希冀使科员级的空气十二分紧张, 好似天下兴亡与这个有极密切的关系。科长与秘书的耳旁也一天到晚是嗡嗡 着这个——大家还有个不各显神通的运动?请客的知单总继续在科长室与秘 书处巡行。科长们也对老李怀疑,他有多大人情呢,竟自看不见他的帖?! 老李反倒接着两三个请帖,而且有人过来预先递个口话:李先生荣升的 时候,请分神维持个好友,补您的缺;明天晚上千万请赏光!老李虽然有时 候也能欣赏幽默,但是对这种过度的滑稽还不会逢场作戏。他把请帖轻轻的 放在纸篓里。 命令下来了,果然是老李。补他的缺的是位王先生。没有人认识王先生。 第 5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59 章 大家一边向老李道喜,一边打听王先生是谁;老李也不认识,大家以为老李 太厉害:何必呢,你的人情大,也不必这么狂啊;不告诉我们拉倒!大家一 面这样不满意老李,一面希望着张大哥的免职令下来。 “哎呀,老李,恭喜恭喜!”孙先生又得着练习官话的机会。 “几时请 客?吾来作陪呀,压根儿的。猪八戒掉在泔水桶里,得吃得喝!” 老李决定不请客。大家对他完全失望。 “苦闷的象征”特别的觉得老李 不懂交情。邱先生本是头等科员,对老李的升级原来不必忌妒,可是心中苦 闷,总想抓个碴儿向谁耍耍刺才痛快。他敲着撩着说开了闲话,把公事完全 堆给老李。原先本来也是老李一个人受累,可是邱先生交过公事来的时候很 客气;现在他老嫂子使唤新媳妇似的直接命令老李,鼻子尖上似乎是说,我 是老资格!老李的气不打一处来。呆坐了半天,他想出来了: “跟这群东西 一块儿,要不随着他们的道走,顶好干脆离开他们。”他决定不妥协,跟他 们来硬的,反正我已经把自己押给了小赵,知道他的肚子里是闹什么狗油呢? 干!他原封的把公事全给邱先生送回: “出去看个人,你先办着!”可是他 知道他的嘴唇有点颤:不行,到底是没玩惯这种使人难堪的把戏。他去看张 大哥。 张大哥免职的谣传是否应当报告呢?谣传,可是在政界里谣言比真实还 重要。怎好告诉张大哥呢?他心中正那么难受。不告诉吧,万一成了事实, 岂不叫他更苦痛?张大哥不那么难看了,可是非常的倦怠。老李似乎看出些 危险来。张大哥是蚯蚓式的运用生命,软磨,可是始终不懈:没有见他放任 或懒过。现在他非常的安静,像个跑乏了的马,连尾巴也懒得动。危险!老 李非常的难过。不管张大哥是怎样的人,老李看他是个朋友。 “大哥,怎样了?” “坐下,老李,”张大哥又顾到客套与规矩了,可是话中没有半点平日 那种火力,似乎极懒得说话而不得不说。他还表示出天真的事是没什么希望, 因关切而改成不愿再提。 “坐下。没什么消息。小赵来了一次,他正给我跑 着,据他说,没危险。” 张大哥只为说这么几句,老李看出来,一点信任小赵的话的意思也没有。 “我托咐他来着,”老李决不是为表功,只为有句话说。 “对了,他眼皮子宽,可不是。” 二人全没了话。 无论说点什么也比这么楞着好,老李实在受不住了: “大哥,衙门里有 人说——啊——你上衙门看看去。这个社会不是什么可靠的。” Page 69 “啊,没什么,”张大哥听出话中的意思,脸上可是没有任何表情,“没 什么,老李,”他仿佛反倒安慰老李呢。 “什么都没关系了,儿子已经没啦, 还奔什么!”他的语声提高了些,可是仍似乎没精神多说,忽然的止住。 “我看不能有危险,”老李善意的敷衍了一句。 “也许。” 张大哥是整个的结束了自己。科员都可以扔弃了! 丁二爷提着一笼破鸟进来:“大哥,二妹妹来了。我告诉她,您不见人, 她非要进来不可。大概又是为二兄弟的事。” “叫她快滚,”张大哥猛的立起来,“我的儿子还不知道生死呢,没工 夫管别人的臭事,滚!”瞪了丁二爷一眼,坐下了。丁二爷出去,他好像跟 自己说: “全不管了,全不管了!我姓张的完了,前世造下了什么孽!” 老李也立起来,他的脸白了,在大衣上擦了擦手心的汗,不敢再看张大 哥,扭着头说, “大哥,明天再来看你。” 张大哥抬起头来, “走啊,老李,明天见。”没往外送。 走到门口,丁二爷拉住了他, “李先生,明天还来吧,大哥还就是跟你 不发脾气,很好。明天来吧,一定来!” 第 5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60 章 四 老李什么也没想,一直走回衙门。思想有什么用呢。他看见张大哥,便 是看见小人物的尽端:要快乐的活着得另想办法,张大哥的每根毫毛都是合 着社会的意思长的,而今?张大哥,社会,空白,什么也没有;还干吗再思 索。 进了衙门,他想起邱先生。管他呢,硬来,还是硬来;张大哥倒软和呢, 有什么用? 邱先生低着头办公呢,眉毛皱得要往下落毛。及至看见老李,他的眉头 反倒舒展开了,放下笔,笑着: “老李,请不要计较我啊。告诉你实话,我 是精神不好,无心中可以得罪了人。不是有意!你看,”他把声音放低了些, “邱太太,这就是对你说,不便和别——生人提。她个性太强,太强。一天 到晚和我别扭着。我一说,夫妇得互相容让呀。她来了:当初不是我追求你, 是你磕头请安追求我吧?好了,我就得由性儿爱怎着怎着。老李,你看这像 什么话。前几天,我好心好意为吴赵们调解,回家又挨了她一顿:好哇,不 帮助吴太太把那个野丫头赶出去,反助纣为虐?!你们男人都没好心眼。再 不许你到吴家去!老李,你看,这是何苦!我也看明白了,逼急了我,跟她 离婚!娶谁也别娶大学毕业生,来派大多了。其实,大学毕业生净是些二十 八九的丑八怪,可是自居女圣人。你看着,早晚我跟她离婚。” 老李点头说 “是”之外不便参加意见。邱先生绕了个大圈,又往回说: “因为这个,心中老不痛快,未免有得罪人的地方。老李你不用计较我。朋 友就得互助,焉知你不升了科长,或是我作了秘书——要不是家里成天瞎嘈 嘈,我也不能到如今还是个科员——到那时节,我们不是还得互相照应吗?” 老李没好意思笑出来。 “老李,我已约好老孙老吴,一同吃个便饭,不是请客。一来为你贺喜, 二来为约出老吴谈一谈。准去啊!”邱先生把请帖递过来。 老李不知是哭好,还是笑好。把请帖接过来,爽性和邱先生谈一谈。在 张大哥眼中,邱先生是极新的人物。老李要细看看这个新人物。 “老邱,你看咱们这么活着有意思没有?” Page 70 邱先生楞了半天,笑了笑: “没意思!生命入了圈,和野鸟入了笼,一 样的没意思。我少年的时候是个野驴;中年,结了婚,作了事,变成个贼鬼 溜滑的皮驴;将来,拉到德胜门外,大锅煮,卖驴肉。我不会再跳出圈外, 谁也不能。我现在是冷一会热一会,热的时候只能发点小性,冷的时候请客 陪情;发疟子的生活。没办法。我不甘心作个小官僚,我不甘心作个好丈夫, 可是不作这个作什么去呢?我早看出,你比我硬,可也没硬着多少,你我只 是程度上的差别,其实是一锅里的菜。完了,谈点无聊的吧;只有无聊的话 开心。” 老李又摔破了一个人蛋,原来老邱也认识自己。二人成了好朋友,老李 没把请帖又放在字纸篓里。 回到家中,李太太正按着黑小子打屁股呢。老李抹回头来又上了街,找 个小饭馆要了三十猪肉韭黄饺子,一碗三仙汤。 “我也发回疟子试试!” 第十四 一 北平春天的生命是短的。蜂蝶刚一出世,春似乎已要过去。春光对于老 李们似乎不大有作用:他们只随时的换衣服,由皮袍而棉衣,由棉衣而夹衫, 只显出他们的由臃肿而削瘦。他们依旧上衙门,上衙门,上衙门;偶尔上一 次公园都觉得空气使他们的肺劳累得慌,还不如凑上手打个小牌。 张大哥每年清明前后必出城扫墓,年中唯一的长途旅行,必定折些野草 回来,压在旧书里。今年他没去。天真还在狱里。丁二爷虽然把石榴树,夹 竹挑,仙人掌等都搬到院中,张大哥可是没有惠顾它们一点点水,他已与春 第 6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61 章 断绝关系。张大嫂也瘦得不像样了。丁二爷的小黄鸟们似乎受了什么咒诅, 在春雨初晴的时节,浴着金蓝的阳光,也不肯叫一声。后院的柳树上来了只 老鸦,狂嚎了一阵,那天张大哥接到了免职的公文。他连看也没看。他似乎 是等着更大的恶耗。 吴太极为表示同情来看张大哥,张大哥没有见他。 他只接待老李。 老李家中也没有春光;春光仿佛始终就没有到西四牌楼去的意思。除了 一冬积蓄下的腥臊味被春风从地下掀起,一切还是那么枯丑。马老太太将几 盆在床底下藏了一冬的小木本花搬在院中,虽然不断的浇水,可是能否今年 再出几个绿叶便很可怀疑。李太太到了春天照例的脱头发,脑后的一双小辫 十分棘手,用什么样的梳子也梳不到一处。黑小子脸上的癣经春风一吹,直 往下落鳞片。合院之中,只有马少奶奶不知由哪里得到一些春的消息。脸上 虽瘦了些,可是腮上的颜色近于海棠。她已经和李太太又成了好友;老李在 家的时候她也肯到屋中来。小菱的春衣都是马婶给做成的,做得非常的合适 好看。菱好像是个大布娃娃,由着马婶翻过来掉过去的摆弄,马婶是将领子 袖子都在菱的身上绷好,画了白线,而后拆下来再缝成的。袖口上都绣了花。 马婶的大眼睛向菱的身上眨巴着,菱的眼睛向马婶的海棠脸蛋眨巴着。 老李看看她们,心中编了一句诗——一点儿诗意孕着春的宇宙。他不敢 再看太太那对缺乏资本的小辫,唯恐把这点诗意给挤跑了。 李太太心中暗喜,能把马少奶奶征服。可是还不满意老李,因为方墩太 太一趟八趟的来,而口口声声是已快离婚——老李的主意。还有呢,方墩太 太虽然与李太太成为莫逆,可是口气中有点不满意老李——他顶了吴先生的 缺,不够面子!李太太一点也不晓得丈夫升了官,因为老李没告诉她。升了 Page 71 官多挣钱,而一声不发,一定是把钱私自掖着,谁知道作什么用?!邱太太 也常来,说的话虽文雅,可是显然的是说邱先生近来对太太颇不敬。四位太 太遇在一块,几乎要把男人们全拴起来当狗养着。大家都把张大嫂忘了。菱 几次要看干娘去,李太太也倒还无所不可,可是方墩太太拦住她们:还上张 家去呢?共产党!结果,老李带着菱去看干娘。直到父女平安的回到家中, 李太太才放下心去。她以为共产党必是见了小孩就嚼嚼吃了的。 衙门里,吴太极与张大哥的缺都有人补上,大家心里开始安顿下去。可 是对于补缺的人,多少心中有点忌恨,特别是对老李。“看着平日那么老实, 敢情心里更辣;补吴太极的缺,焉知不是他给顶下去的呢?!”起初,大家 拿吴太极当个笑话说,现在改成以他为殉难者,全是老李一个人的坏。老李 一声不出,在衙门,在家里,任凭那群男女嘈嘈,只在大街上多吸几口气。 丁二爷来了: “李先生,张大哥请你呢。” 到了张家,大哥正在院中背着手走溜儿,他的背弯着些。见了老李,他 极快的走进屋中,好像又恢复了些素日的精神。老李还没坐下,张大哥就开 了口: “小赵来了,说天真可以出来。可是我得答应他一件事。”他楞住,想 了会儿: “他说,他是听你的话才这么办,一切有你负责。”他看着老李。 “我把自己押给了他!”老李心里说,然后对张大哥:“得答应他什么 呢?” 张大哥立起来,几乎是喊着: “他要秀真!要我的命!” 老李一句话没有。 张大哥在屋中走来走去,嗓子里咯咯的咽气: “救出儿子,丢了女儿, 要我的命!这是你出的主意?老李!这是你给张大哥出的主意?我的女儿给 小赵?强买强卖?你是帮朋友呢,还是要朋友的命呢?” 老李只剩了哆嗦了。他忽然立起来,往外就走: “我找小赵去!”刚走 到门口,被大嫂给截住了。 第 6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62 章 “老李,你先别走,”张大嫂命令着他,她眼中含着泪,可是神气非常 的坚决, “咱们得把事说明白了。你叫小赵这么办来着?” “我托他帮助营救天真来着,没叫他干别的。”老李又坐下了。 “我想你也不是那样的人。大哥是急疯了,所以信了小赵的话,咱们商 量商量怎办吧。”她向张大哥说, “你坐下,和老李商量个办法。” “我没办法!”张大哥还是嚷着,可是坐下了:“我没办法!我帮了人 家一辈子的忙,到我有事了,大家看哈哈笑!要我的儿女,为什么不干脆要 我的老命呢!我得罪过谁?招惹过谁?我的女儿给小赵?也配!”他发泄了 一顿,嘴唇倒不颤了,低着头,手扶着磕膝,喘气。 老李等了半天,张大哥没再发作,他低声的说: “大哥,咱们有办法。 你事事有办法,我就不信办不动这回事。” 张大哥点了点头。 “咱们大家想主意,好不好,大哥?” 张大哥抬起头来,看了看老李,叹了一口气。 “李老,张大哥完了!一 辈子,一辈子安分守己,一辈子没跟人惹过气,老来老来叫我受这个,我完 了。真动了心的没工夫再想办法。叫我去杀人放火革命,我不会,只好听之 而已。活着为儿女奔忙:儿女完了,我随着他们死。我不能孤孤单单的活到 七老八十,没味儿!” Page 72 老李知道张大哥是失了平衡,因为他的生命理想根本的被别人毁坏,而 自己无从另起炉灶,他只能自己钻入黑暗里,想不起别的方法。但是老李不 便和他讨论这个,更不能给他出激烈的主意——张大哥是永远顺着车辙走的 人,得设法再把他引到辙迹上去。 “大哥,不必伤心了,还是办事要紧。告 诉我,小赵说什么来着?” 张大哥的脸上安静了。 “他说,天真并不是共产党,是错拿了。他可以 设法把他放出来。” “咱们自己不能设法,既是拿错了?”老李问。 张大哥摇头: “小赵就不告诉我,天真在哪里圈着。我是老了;对于这 些新机关的事,简直不懂。假如他是囚在公安局,我早把他保出来了。我平 日总以为事事有办法,敢情我已经是老狗熊了,耍不了新玩艺!” “非小赵不行,所以他提出条件?” “就是。他说,你给他出的主意。” “我求他来着。”老李很安静的说。“求他的时候,我是这么和他说好 的——要牺牲,牺牲我老李,不准和张大哥掏坏。他这么答应了我。” “为什么单求他?” 老李不能不说了:“衙门里可有谁愿意帮助你?再说,谁有他那样眼杂? 我早知道他不可靠,所以才把自己押给他。” “押给他?” “押给他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恨我,时时想收拾我。也许只因为他看 我不顺眼;谁去管。我给他个收拾我的机会,他自要能救出天真来,对我是 怎办怎好。” 张大哥的泪在眼圈里,张大嫂叫了声: “老李!”“我不是上这儿来表 功,事实挤成了这么一步棋;我所没想到的是他又背了约,我还是太诚实。 不过,管它呢,先谈要紧的。事情是一步一步的办,先叫小赵把天真放出来。” “不答应给他秀真,他肯那么办吗?张大嫂问。” “答应他!” “什么?”夫妇一齐喊。 “答应他,我自有办法,决不叫秀真姑娘吃亏。就是咱们现在有别人来 帮忙,也不行。小赵不是好惹的。假如甩了他,另想方法,他会从中破坏, 天真不用想再出来了。不如就利用他,先把天真放出来再讲。” 第 6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63 章 老夫妇楞了半天,张大哥先开口: “老李,你说怎办就怎办吧。我不行 了。先把天真放出来。我一共有三处小房,叫小赵挑吧,他爱要哪一处,我 双手奉送,只求他饶了秀真!”张大嫂接了下去, “老李,我只有那么一个 姑娘,不能给个骗子手!不能!能保住我的一对眼珠,他说要什么也行。都 给了他,我们娘儿几个要饭吃去,甘心!” “要饭吃去也甘心!”张大哥重了一句。 张大哥确是下了决心,老李看出来。牺牲房产就是牺牲张大哥一生的心 血,可是儿女比什么也更贵重。他还是看不起张大哥,可是十二分的可怜他。 “事情也许不至那么坏,放心吧,大哥,我老李拿这条命去换回秀真来。” “老李,你可别为我们的事动——凶啊!给小赵钱!”张大哥看着老李 的脸。 张大哥至死也是软的!老李不便再吓嚇他: “我瞧事办事,要是钱有用 的话,就给他钱。” Page 73 “给他钱,老李,给他钱,”张大嫂好象以为事情已经办妥了似的。“你 还有一家老小呢,别为我们——”她没说出,用手弹去一个泪珠。 三 在无聊中寻些趣味:老李很得意,能和小赵干一干。 “喂,小赵,”叫狗似的叫,“张家的事怎样了?” “有希望,天真不日就可以出来。” “张大哥问我,怎样酬报你。我来问你,原谅我不会客气一些。”老李 觉得自己也能俏皮的讽骂,心里说: “谁要是不怕人了,谁就能像耶稣似的 行奇迹。” “要不我怎么爱和你交往呢,”小赵的眉毛转到眼睛底下来,“客气有 什么用?给我报酬?怎好意思要老丈人的礼物?半子之劳,应当应分!” “谁是老丈人?” “张大哥难道没告诉你?现在的张大哥,过两天就升为老丈人。” “你答应了我,不和他掏坏!” “掏坏是掏坏,婚姻是婚姻,张大哥一生好作媒,难道有人要他的女儿, 他不喜欢?”小赵指着鼻梁: “看看小赵,现在是科员,不久便是科长,将 来局长所长市长部长也还不敢一定说准没我的份儿!将来,女婿作所长,老 丈人少不的是秘书,不仅是郎才女貌,连老丈人也委屈不了!” 老李的闷火又要冒烟,可是压制住自己。 “小赵,说脆快的,假如张大 哥送给你钱,你能饶了他的女儿不能?” “老李,你这怎说话呢?什么饶了饶了的,该打!可是,你说说,他能 给多少钱?” “一所房子。” 小赵把头摇得像风扇: “一所小房,一所?把个共产党释放出来,就值 一所小房?” “可是天真并不真是共产党!” “有错拿没错放的,小赵一句话可以叫他出来,一句话也可以叫他死。 随张大哥的便;他的话是怎么说都可以。” “你要多少呢?” “我要多少,他也得给得起呀!他有多少?” 老李的脸紫了。咽了一口毒气, “他一共有三所小房,一生的心血!” “好吧,我不能都要了他的,人心总是肉长的,我下不去狠手,给我两 所好了。”小赵很同情的叹了口气。 “假如我老李再求你个情,看我的面上,只要他一所,我老李再自己另 送给你点钱,怎样?” “那看你能送多少了!” 第 6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64 章 “我只能拿二百。二百之外,再叫我下一跪也可以!” “我再说一句,二百五,行不行?” “好了,张大哥给你一处房,我给你二百五十块钱:你把天真设法救出 来,不再提秀真一个字,是这样不是?” “好吧,苦买卖!小赵不能不讲交情!” “好了,小赵,拿笔写下来!” “还用写下来,这点屁事?难道我的话不像话是怎着?” “你的话是不算话,写下来,签上字!” Page 74 “有你的,老李,越学越精,行,怎写?” “今天收我二百五十;天真活着到了家那天,张大哥交你一张房契;以 后永不许你提秀真这两个字。按这个意思写吧!” 小赵笑着,提起笔来, “没想到老李会这么厉害,早就知道你厉害,没 想到这么厉害;这点事还值得签字画押,真,不用按斗迹呀?” 字据写好。各存一张。签字的时候,老李的手哆嗦得连自己的名字全写 不上来了。他恨不能一口吃了小赵,可是为张大哥的事,没法不敷衍小赵。 小赵是当代的圣人,老李,闹了归齐,还是张大哥的一流人物!老李把二百 五十元的支票摔在桌上。 小赵拿起支票,前后看了看,笑着放在小皮夹里: “银行里放着钱,老 李?资本家,早知道,多花你几个!积蓄下多少了,老李?” 老李没理他。 他拿着字据去给张大哥看,张大哥十分感激他。越发使他心中难堪。本 想在灰色的生活里找些刺激,作个悲剧里的人物,谁知作来作去,只是上了 张大哥所走的辙迹,而使小赵名利兼收的戏弄他! “为什么小赵这样恨我呢?”只有这一句话在老李心中有点颜色。”莫 非老李你还没完全变成张大哥?所以小赵看你不顺眼?即使是这样。还不是 无聊?”老李低着头回家,到家里没敢说给了小赵二百五十块钱,对太太也 得欺哄敷衍! 四 夏天已经把杏子的脸晒红,天真还是没放出来。端阳是多么热闹的节令, 神秘的蒲艾在家家门外陪伴着神符与判官:张大哥的家中终日连一声笑语也 听不见,夫妇的心中与墙上的挂钟,日夜响着天真,天真!丁二爷的破鸟们 全脱了毛,越发的不大好看。院中的石榴,因为缺水,只有些半干的黄叶, 静静的等着下雨。 老李找了小赵几次,小赵的话很有道理: “就是人情托到了,也不能顿 时出来不是?这么重的案子!我不比你着急?他一天不出来,房子一天到不 了我手里!我专等着有了房子好结婚呢!” 老李没有精神再过五月节;李太太心中又嘀咕起来: “又怎么了?连节 也不过?莫非又——”她又钉上了马少奶奶,一眼也不放松。菱和英又成了 自用的侦探。 节后,方墩太太带着一太平水桶的泪来给李家洒地, “完了,完了,离 婚了!我没地方去,就在这块吧!大妹妹,咱俩无仇无怨,我是跟老李!他 不叫我好好的过日子,我也不能叫他平安了!” 李太太的脸白了: “他怎么了?” “怎么了?我打听明白了,是他把我的丈夫给顶了,要不是他,我的丈 夫丢不了官;我打听明白了,有凭有据!这还不算,他还把自己的缺留着, 自己拿双份薪水,找了个姓王的给遮掩耳目,姓王的一月只到衙门两天,干 拿十五块钱,其余全是老李的。不信,他前者给了小赵二百五,哪儿来的? 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呀!”李太太直咽气。 第 6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65 章 “你怎能知道,我的傻妹妹!这还不足为奇,前两天他托小赵给吴先生 送了五十块钱来。我本想把小赵打出去,可是既是老李托他去的,我就不便 于发作了。小赵了。怎么老李要买张大哥的房子,怎么鼓 Page 75 动吴先生和我离婚,怎么老吴要是离了婚,老李好借此吓唬你,李太太,把 你吓唬住,老李好买个妾。老吴没心没肺没骨头,接了那五十块钱,口口声 声把我赶出去!他娶了小老婆,我不跟他吵,他反倒跟我翻了脸!都是老李, 都是老李!我跟他不能善罢甘休!我上衙门给他嚷去;科员?他是皇上也不 行!我不给他的事闹掉了底,我算白活!” 一片话引出李太太一太平水桶的眼泪。 “吴大嫂,你先别跟他闹,不看 别的,还不看这俩孩子?把他的事弄掉,我们吃谁去?你先别跟他闹,看我 的,我审问他:我必给你出气!”又说了无数的好话,算是把方墩太太劝了 走。 吴太太走后,李太太象上了热锅台的蚂蚁。想了好大半天,不知怎办好。 最后,把孩子托咐给马少奶奶,去找邱太太要主意。 邱太太为是表示个性强,始终不给客人开口的机会,专讲自己的事:“老 邱是打定了主意跟我过不去,我看出来了!回到家来东也不是,西也不是, 脸上就没个笑容。什么又抱一个儿子吧,什么又辞职不干了吧,生命没有意 思。这都是故意的指槐说柳。他是讨厌我了,我看的明明白白。早晚我是和 他离婚,拿着我的资格,我才不怕!” 李太太乘机会插入一句: “老李也不老实呢!” 邱太太赶紧接过来: “他们没有老实的!可是有一层,你有儿有女,有 家可归。我更困难,我虽然可以独立,自谋生活,可是到底没个小孩;自己 过得天好,究竟是空虚,一个人恐怕太寂寞了,是不是?这么一想,我又不 肯——不是不敢——和老邱大吵特吵了。困难!可是,我要不和他闹,又怕 他学吴先生,硬往家里接姨太太!以我这个身分,叫人说我不能拴系住男人 的心,受不了!真离婚吧,他才正乐意。困难!” “我怎么办呢?”李太太问。 “跟老李吵!你和我被不同了:我被文学士拘束住,不肯动野蛮的。你 和他吵,我作你的后盾!” 李太太运足了气回家预备冲锋。 五 不在太太处备案而把钱给了别人,是个太太就不能忍受这一手儿。李太 太越想越生气。自己真是一心一意的过日子,而丈夫一给小赵就是二百五十, 够买两三亩地的!还帮着吴先生欺侮吴太太!跟他干!邱太太的话虽然不好 懂,可是她明明的说了,管我的 “后顿”;有人管后顿,前顿还不好说?跟 他吵!后盾改成后顿,李太太精神上物质上都有了倚靠。从乡下到大城里来, 原想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谁想到他会这么坏;他的错,跟他干。一进屋门便 把脑后的小辫披散开了,换上了旧衣裳,恐怕真打起来的时候把新衣撕了。 饭也不去作,不过了! 老李刚走到院中,屋里已放了声哭起来。哭的虽然是 “我的娘呀!”可 是骂的都是老李。他看出事儿来得邪。听着她哭,不便生气。可是越听越不 是味儿,不由的动了气。揍她!怎好意思?扯着头发,连踢带打?作不出。 在屋里转了个圈,想把孩子们带出去吃饭,留下她一个人由着性儿哭。这是 个主意。正要往外走,太太哭着过来了: “你别走,咱们得说开了!”有意 打架。太太把吴邱两位太太所说的,从头至尾质问了一番。老李连哼也没有 哼一声,不理。太太下不了台阶,人家不理。两张嘴都动作才能拌嘴,老李 阴透了,只叫街坊听我一个人闹,他不言语!阴毒损坏!太太无法,只好自 Page 76 己打自己的嘴巴吧,拍,拍,自己抽了两个好的: “你个不知好歹的,没皮 第 6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66 章 没脸,没人答理,你个臭娘们!”拍,拍,自己又找补上两个。 马家婆媳都跑过来,马老太太奔了李太太去: “我说,李太太,这是怎 么了?别吓住孩子们呀!” 李太太看有人来解劝,更要露一手儿,拍,拍,又自己扯了两个: “不 过了!不过了!没活头了!” 马少奶奶抱住菱,看了老李一眼。老李向她一惨笑,嘴唇颤着: “马婶 你给菱点吃的,我带英出去。”向来没和她这么说过话,他心中非常的痛快。 “英,走!”黑小子拉着爸的手,又要落泪,又要笑,吸了两口气。 第十五 一 早莲初开,桃子刚染红了嘴唇。不漂亮的人也漂亮了些,男的至少有个 新草帽,女的至少穿上件花大衫,夏天更自然一些,可以叫人不富而丽。小 赵穿上新西服,领带花得像条热带的彩蛇。新黄皮鞋,底儿上加着白牙子。 不得人心的响着。绸手绢上洒了香水,头发加了香蜡。一边走一边笑,看见 女的立刻把眼珠放风筝似的放出去,把人家的后影都看得发毛咕。他心中比 石榴花还红着一些,自己知道是世上最快乐的人。 到了北海。早莲在微风里张开三两个瓣儿,叶子还不密,花梗全身都清 洁挺拔,倚风而立,花朵常向晴天绿水微微的点头。小赵立在玉石桥上,看 一眼荷花,看一眼自己的领带,觉得花还没有他那么俊美。晴天绿水白莲, 没有一样值得他欣赏的,他自己是宇宙的中心。他的西服,特别是那条花领 带,是整个人类美与幸福的象征。他永不能静立看花,花是些死东西;看姑 娘是最有趣的。你看她,她也看你;不看你也好,反正她不看你也得低低头; 她一低头,你的心就痒痒一下!设若只有花没姑娘,小赵的心由哪里痒痒起? 他将全身筋肉全伸展到极度,有力而缓缓的走,使新鞋的声响都不折不 扣的响到了家,每一声成了一个不得人心的单位。这样走有点累得慌,可是 把新西服的棱角弯缝都十足的展示出去,自觉的脊背已挺得和龟板一样硬; 只有这样才配穿西服;穿西服天然的不是为自己舒服,而是为美化社会。走 得稳,可是头并不死板:走一步,头要像风扇似的转一圈,把四围值得看的 东西——姑娘——全吸在自己眼中去。看见个下得去的,立刻由慢步改成快 步,过去细看。被人家瞪一眼,或者是骂一句,心中特别的畅快——不虚此 行。 不过,今天小赵的运动头部,确是有一定的目的。虽然也看随时遇见的 姑娘,可是到底是附带的。小赵在把一个姑娘弄到手之前,只附带的看别的 妇女。 “爱要专,”他告诉自己。不过,遇到“可以”同时并举弄两个或三 个姑娘的时候,他也不一定固执,通权达变。今天小赵的爱特别的专,因为 这次弄的是个纯洁的女学生。往日,他对妇女是像买果子似的,检着熟的挑; 自要熟,有点玷儿也没关系,反正是弄到手又不自己存着,没有烂在手里的 危险。今天他的确觉得应当兴奋一些,即使一向不会兴奋。这回是弄个刚红 了个嘴的桃。小赵虽然不会兴奋,究竟心中不安定。他立在一株大松树下, 思索起来:这回是完全留着自己吃呢,还是送给人?刚红了嘴的桃,中看不 中吃,送人不见得合适。特别是送给军人们,他们爱本事好的,小桃不见得 有本事。自己留着?万一留个一年半载,被人看见而向我索要,我肯给不肯 呢?我会忌妒不会呢?两搭着,自是个好办法,可是万一她硬呢?不能,女 Page 77 人还硬到哪里去!这倒完全看咱小赵的了, “小赵,有人要你自己的太太, 不是买来预备送人的,是真正的太太,你肯放手不肯呢?”他不能回答自己。 来了,她从远处走来!连小赵的心也居然跳得快了一些。往日买卖妇女 是纯粹的钱货换手,除非买得特别便宜,是用不着动感情的。现在,是另一 回事,没有介绍人从中撮合,而是完全白得一件宝贝,她笑着来找他,小赵 觉出一点妇女的神秘与脆弱——不花钱买,她也会找上门来!容易!后悔以 第 6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67 章 前不这样办,更微微有些怕这样得来的女子或者不易支配,心里可又有点向 来没经验过的欣喜。 她像一朵半开的莲花,看着四围的风景,心里笑着,觉得一阵阵的小风 都是为自己吹动的。风儿吹过去,带走自己身上一些香味,痛快,能在生命 的初夏发出香味。左手夹着小蓝皮包,蓝得像一小块晴天,在自己的腋下。 右手提着把小绿伞。袖只到肘际,一双藕似的胳臂。头发掩着右眼,骄慢的 从发下了着一切。走得轻俏有力,脚大得使自己心里舒展,扁黑皮鞋,系着 一道绊儿。傲慢,天真,欣喜,活泼,胖胖的,心里笑着,腮上的红色润透 了不大点的一双笑涡。想着电影世界里的浪漫故事,又有点怕,又不肯怕; 想着父母,头一仰,把掩着右眼的黑发——卷得像葡萄蔓上的嫩须——撩上 去,就手儿把父母忘掉,甚至于有点反抗的决心。端起双肩,又爱又怕又虑 又要反抗的叹了一口气,无聊,可是痛快了些。热气从红唇中逃出,似乎空 虚,能脸对脸的,另有些热气吻到自己的唇上,和电影世界里的男女一个样, 多么有趣!是,有趣!没有别的!一个热吻,生命的溪流中起了个小水花, 不过如此,没别的。放出自己一点香味,接收一点男性的热力,至多是搂着 吻一下,痛快一下,没别的。别的女友不就是这样么?小说里不是为接吻而 设下绿草地与小树林么?电影里不是赤发女郎被吻过而给男人一个嘴巴么? 不怕!看着自己的大脚,舒展,可爱,有力气,有什么可怕? 每次由学校回家的时候,总有些破学生在身后追着,破学生,袜子拧着 花,一脖子泥!他和破学生不同了,多么有趣,什么也知道,也干净,告诉 我多少事!况且,他还和善呢,救出哥哥来,必是哥哥的好朋友。可怜的天 真哥哥,在狱里,洋服都破了,没有香烟吸,可怜!他的女朋友到狱里看过 他没有?又想起一篇电影,天真在屋里,女的在外边,握着手狠命的吻手背! 有趣! “秀真妹,笛耳!”小赵的脑门与下巴挤到一块,只剩下两只耳朵没有 完全扁了,用力纵着鼻子,所以眼珠没有掉出去。 “我可以叫你笛耳吧?” “随便,”秀真笑涡上那块红扩大了一些,撩了一下头发,看了松树上 的山喜鹊一眼,向小赵一笑。 “那么,我就再叫一声,”小赵的唇在她耳前腮上那溜儿动,热气吹着 了她的笑涡, “笛耳!” 她眼珠横走,打在他的鼻尖上,向自己一笑。 小赵知道不少英国字,在火车饭厅里时常和摆台的讨教,黄油,苏打水, 冰激凌等都能不用中国话而要了来。“不用留洋去喝洋墨水,咱也会外国话!” 他常向同事们这样说。他的穿西服,吃洋饭,也下过一番工夫, “你必得下 工夫,”他劝告四十以上的人们, “连跳舞也得学着,这是学问!现在连军 官里都有留学欧美的,不会还行?!”他所以胜过张大哥就在这一点上。张 大哥并不比小赵笨,只是差着这么点新场面。张大哥会的小赵也会,小赵会 的张大哥不会。张大哥没有前途,而小赵正自前程远大。秀真虽然不懂什么, Page 78 也能看到这个:在家里,一切都守旧,拘束,虽然父亲给预备下新留声机片, 可是不准跳舞;连买双皮鞋都得闹一场气。小赵呢,新旧都懂,什么事也知 道。小赵接过她的小伞,两人并肩沿着 “海”岸往北走。秀真的梦实现了一 半。还想不到结婚,可是假如能和小赵结婚,大概也不错,什么都懂,多么 会说话,笑得多么到家!有点贫气;可是看惯了或者也就觉不出来了。 秀真和小赵的身量差不多,或者还许比他高一点。从身体上看,他是年 青的老头儿,她是个身体比年岁大的孩子。秀真还没有长成一定的模像,可 是自己愿意显出成年的样子。圆脸,大眼睛,唇和笑涡显出无意的肉感的诱 感。四肢都很大,微微驼着背,大概是怕被人说个子太高。旗袍是按着胡蝶 扮演阔小姐时那种风格作的;大扁皮鞋保持着中学生的样子。腿很粗,长于 打篮球。头发烫成卷毛鸡,留下一大缕长的挡着右眼。设若天真是女的,秀 第 6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68 章 真是男的,张大哥或者更满意一些。 “天真几时能出来?”她问。 “快,我已经给说妥了;公事不能十分快了,可是也慢不了。他太大意 了,为人总得谨慎一点!”小赵郑重的说: “你看我,笛耳,自幼没人管, 可是我始终没有堕落,也没给过人机会陷害我,虽然受苦与困难是免不了 的。”他眼中含着泪。 “少年要浪漫,也要老成。咱们的家庭都是旧式的, 咱们自己又都是摩登的,我们就得设法调和这个,该浪漫的浪漫,该谨慎的 谨慎,这才能有成功的希望,有真正的快乐。笛耳,以你说吧,还在求学时 期,何必穿高跟鞋?你不穿,我一看就明白你有尺寸有见识。我自己,何必 说我自己呢,以后你自会知道。” 秀真找不到话讲了,心里只剩了佩服小赵。想起接到男学生们的信,真 是可笑,一脖子泥的小鬼们!不讲别的,只夸我几句,然后没结没完的述说 他们自己。老说反抗家庭,其实没见过世面!看这个人,新的懂,旧的懂, 受过苦,而没堕落!不,她不仅想和他游戏游戏了,她本能的觉到姑娘必有 朝一日变成妇人,必定结婚。设若自己想结婚,必是要这么一个可靠的人, 不要那一脖子泥专写情书的学生们。她越发觉得自己的大脚可爱了,他说这 扁鞋好吗!他多么明白!但是不要和他往下说这个,说不过他;自己连世界 上的最简单的事也不知道!学校里学过的功课,怎好说,一点意思也没有。 家中的事,又不大知道。没的可说;他大概什么也会说!自己是个会打篮球 的学生,他是个人物!呕,还说天真吧。 “我不能再去看哥哥一回呀?” “上次咱们去已经招他们不愿意,再去,不大合适,反正他快出来了。” “我想给他送点口香糖去!” “我设法给他送进去就是了,口香糖!”小赵向天想了想,“再添上点 水果?都交给我了,我想法子找人送进去,咱们自己不便于再去。” 三 坐在五龙亭的西头那一间里。小赵要了汽水,鲜藕,鲜核桃秀真不好意 思吃,除了有时吃女同学们的水果,还没吃过男朋友的东西。写情书的小泥 鬼们只能送给一个书签,或是把一朵干花夹在信里;没这么大大方方坐在一 处过,所以又觉得不好意思不吃。虽然和父母逛过北海,喝过茶,可是那是 什么味,这是什么味?这一次的吃东西似乎是有无穷无尽的意味,由这一次 也许引起一百次,一千次,一辈子,在一块吃喝说笑!平日逛北海,就不愿 意到五龙亭来,西边的破大殿里的破神像多么可怕!今天坐在这里也不觉得 那么可怕了;赵先生多么殷勤可喜,和他在一块什么也不可怕。捏起块雪白 Page 79 的嫩藕,放在唇边,向他笑了笑,没的可说。 小赵给她个机会: “学校快考试了吧?我现在要是在学校里,要命也考 不上;功课全忘了! 她心里舒服了,他也有比不上我的地方!他的功课都忘了,我在这一点 上比他强。她说起学校的事来,一边说一边吃东西,顺手的往口中放,也不 觉得不好意思了。他又要点心;不,不能再吃点心;应当请一请他;请他什 么呢?不知道,也不好开口。不吃点心,不饿!况且,也该回学校了,快考 试了!被熟人看见,再说,也不好意思。可是,他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我来 是和他商议天真的事,就是被父母看见,也有的说。又舍不得走了,呆呆的 坐着,脸上不由的发热。看着水边上的小蜻蜒,飞了飞,落在莲花瓣上;落 了会儿,又飞起来。南边的大桥上,来来往往不断的人马,像张活动的图画。 桥下有几只小船,男的穿白,一躬一躬的摇桨,女的藏在小花伞下面,安静, 浪漫:一阵风带着荷香,从面上吹过。她收回神来,看他一眼,他的眼正钉 着她的笑涡,两人的眼遇到一块,定了一定,轻轻的移开,茶房来收拾汽水 瓶子。 “我们划船去?” 第 6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69 章 “我该回去了!” “咱们不赁这小破船,上董事会去借好的!” 她未置可否,可是由他拿着小伞。 船停在柳阴下,她还打着小伞,看水中的倒影,正在自己的面部上浮着 几个小鱼。 船上玩了半天,决定回学校去,可是小赵拦住她,非去一同吃饭不可。 不好意思。可是赵先生决不拿自己当个小学生看,而是用成人对成人的那种 客气劝留,所用的话正是父亲留客吃饭时用的那些。又不好意思拒绝。人家 拿成人待我,怎好和人家耍孩子脾气。去吧。 要菜要饭,给饭钱与小账,小赵的神气与态度都那么老到,自然:决不 像中学生那样羞羞愧愧的从小口袋里掏钱。秀真觉得处处比不上他,他懂得 一切。吃完饭,无论怎样该回学校了,赵先生也不再拦阻,并且依着她的主 张,二人在园内就分了手,她往南,他往北;他没坚决的要求陪她一同出去。 大方,体谅。 一离开他,秀真觉得身上轻了好些,走得很快,似乎由成人又回到欢蹦 乱跳打篮球的女学生。可是心里并没忘了他,有点怕他,又说不上他的毛病 在哪块。一块儿吃汽水,划船,吃饭,一个梦境的实现,心里确是受了刺动。 他不可怕,为什么怕他呢!他没说一句错话,他没偷偷的拉我的手,他不是 坏人。他多么温柔!一边走一边思索,走着走着忽然立住,恍忽似乎丢了什 么东西。摸了摸身上,想了想,什么也没丢,水里的影儿现出自己的伞:蹲 下照了照脸,还是那样,胖胖的,笑涡旋着点红色。跟他在一块是没危险的。 妈妈老咐嘱小心男人,那要看是哪个男人。跟好男人一块玩玩,有什么损害 呢?立起来,向后撩了撩头发。身后走着一对夫妇,男的比女的大着许多, 男的抱着个七八个月大的胖娃娃。秀真爱这个胖娃娃,愿意过去把娃娃接过 来,抱一会儿。结婚一定是很有趣的。看了看那个女的,不见得比自己岁数 大,小细手腕,可是乳部鼓鼓着;小妈妈,胖娃娃,好玩!胖娃娃转过脸向 秀真笑了笑,跟着嘴里 “不,不”了两声。她又不好意思了,向前抢球似的 跑了几步。跑到白塔的土基上,找了块大石,坐下,心里直跳,也有点乱。 Page 80 口中发渴,跑下来,喝了两碗酸梅汤。 三 小赵心中也没闲着,眼珠在心上炒豆儿似的直跳,觉得自己的那颗心确 是有用,眼力也不差! “老眼,赶明儿真该给你配副眼镜,真有你的!”可 是, “太嫩!恐怕中看不中吃!”管它呢,先玩一玩!买熟货起码就得二百 出头,还得费工夫调教。这个货太嫩点,可是只费两瓶汽水与一顿饭呢!不 用训练,自来美,时代是他妈的变了,女学生是比陈货鲜明:无论妓女怎打 扮也赛不过学生们去。白布小衫也好,旗袍也好,总比窑姐儿们好看。小赵 你得尝口鲜的,不要落伍,不要辜负了时代!衙门中那群玩艺,哪懂得这个?! 小赵你是聪明,凡事无师自通,买陈货,吊姨太太,你会;玩女学生,你也 会了!谁教给你的?妈的,赶明儿不上交民巷钓个洋妞才怪!用心,没有不 成的事! 叫老吴玩那个破货去,小子,至多再叫你玩上一月,我要不把你送到五 殿阎王那儿去,我是头蒜!我叫你先和方墩离了婚,然后再把那个破货弄回 来,卖出去,哪怕赔几块钱卖呢,赌得是口气!你等着,小子,不叫你家破 人亡连根儿烂,算小赵白活! 至于老李那小子,比吴太极更厉害点:可是你还能比小赵霸道,我的笛 耳?我叫你不和赵先生,赵老爷,赵大人,合作!敢和我碰碰?真,瞎了你 的狗眼!敢不在赵科员面前打招呼,而想在财政所作事?真?临完还成心找 寻我,不许我弄张秀真?我看看你的!秀真笛耳,已经到了手;你的二百五 十元,咱正花着;张大哥的房子,不久也过来!你?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先 第 6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70 章 叫方墩上衙门跟你闹个底儿掉,然后叫她上你那儿住个一年半载。你有所长 的门子,哼,咱看看到底谁行。等你免了职,咱才和秀真结婚,给你个请帖! 跟小赵叫劲?不知好歹!你知道小赵,赵老爷,将来有什么发展哪?就凭秀 真一个人,我就能作所长,你大概不信?那么,你也许不知道,市长凭着什 么作市长?你哪能知道,我的宝贝!你等着看小赵一手吧!谢谢你的二百五 十块钱,专等再谢谢你来送婚礼,别只写副喜联呀,伙计! 小赵去吃了两杯冰激凌,心里和冰一样舒服。 第十六 一 老李带着英在外面足玩了半日,心中很痛快。也没向衙门里请假,也不 惦记着家里,只顾和英各处玩耍。他看明白了:在这个社会里只能敷衍,而 且要毫没出息的敷衍,连张大哥那种郑重其事的敷衍都走不通。他决定不管 一切,只想和英痛快的玩半天。吃过了晚饭,英已累得睁不开眼。老李不想 回家,可是又没法安置英;回去,她爱怎闹怎闹;把小孩子放在家里再说; 闹得太不像样,我还可以出来,住旅馆去;没关系。 马少奶奶拉着菱在门口立着呢。太阳落后的余光把她的脸照得分外的 亮,她穿着件长白布衫,拉着菱,菱穿着个小红短袖褂子。像一朵白莲带着 个小红莲苞,老李心里说。菱跑过来拉爸,英扑过马婶去。“你们上哪儿啦, 一去不回头?”她问英,自然也是问老李。他抱起菱来, “我们玩去了;家 里不平安,就上外面玩去。”他的语气中所要表示的 “我才不在乎”都被眼 睛给破坏了。她正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决不与语气一致。他也承认了这 个,不行,不会对生命嬉皮笑脸;想敷衍,不在乎,不会!他知道她也明白 这个。 “菱,妈妈还闹不闹了?”他问,勉强的笑着,极难堪。 Page 81 “妈嘴肿,不吃饭饭1菱用小手打了爸脸两下:“打爸!菱不气妈,爸 气妈!臭爸!臭呕——”菱用小手捂上鼻子。 老李又笑了,可是不好意思进街门。 “您进去吧,没事啦。”马少奶奶淘气的一笑,好像逗着老李玩呢。 老李出了汗,恨不能把孩子放下,自己跑三天三夜去,跑到座荒山去当 野人。可是抱着菱进了门。英也跟进来,剩下马婶自己在门外立着。老李回 头看了一眼,她脑后的小辫不见了,头发剪得很齐,更好看了些。 李太太在屋里躺着呢。英进去报告一切,妈也不答理。 “爸,你给我买好吃没有?”菱审问着爸。 爸忘了。忽然的想起来: “菱你等着,爸给买好吃去。”放下菱,跑出 来。跑到门洞,马少奶奶把门对好,正往里走。 “您又上哪儿?”她往旁边一躲。 “我出去住两天,等她不犯病了我再回来。受不了这个!” “这才瞎闹呢。” “怎么!?”他的声音很低,可是带着怒气,好像要和她打架似的。 她楞了一会, “为我,您也别走。” “怎么?”这个比它的前人柔和着多少倍。 “马有信来,说,快回来了。一定得吵。” “怎么?” “他一定带回那个女的来。” “信上说着?” “不是。” “你——您怎么知道?” “我心里觉出来,他必把她带回来;还不得吵?”门洞虽然黑,可是看 见她笑了——也不十分自然。 “我不走好了,我专等和谁打一通呢!你不用怕。” 第 7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71 章 “我有什么可怕的?不过院里有个男的,或者不至于由着马的性儿反。” “他很能闹事?” 她点了点头。 “好吧,您还出去不?” “出去给菱买点吃的,就回来。”他开开门,进了些日落后的柔光。门 外变了样,世界变了样,空气中含着浪漫的颜色与味道。 财政所来了位堂客,身上是方块,项上顶着个白球,像刚由石灰水里捞 出来。要见所长。传达处的工友问什么事,白球不出声。工友拒绝代为通报, 脸上挨了个嘴巴。工友捂着脸去找所长,所长转开了眼珠: “叫巡警把她撵 开!”继而一想,男女平权的时代,不宜得罪女人,况且知道她是谁? “请 赵科员代见。”小赵很高兴的来到会客厅,接见女客,美差?及至女客进来, 他瞪了眼,吴太太! “好了,你叫我来闹,我来了,怎么闹吧?你说!”方 墩太太坐下了。工友为是保护科员,在一旁侍立,全听了去。 “李顺,走!”赵科员发了令。 “嗻!”李顺很不愿意出去,可是不敢违抗命令。 “大姐,你算糟到家了!”小赵把李顺送了出去,关上门,对方墩说: “不是叫你见所长吗?” “他不见我,我有什么法儿呢?” “不见你,你就在门口嚷啊。姓李的,你出来!你把吴科员顶下去,一 Page 82 人吃两份薪水!还叫我们离婚!我跟你见个高低!就这么嚷呀。嚷完,往门 框上就拴绳子,上吊!就是所长不见你,你这么一嚷还传不到他耳朵里去? 他知道了,全所的人都知道了;就是所长不免他的职,他自己还不滚蛋?你 算糟透了;见我干吗呀!?” “我没要见你呀!你干吗出来?” “嘿!糟心!你赶紧走,我另想办法。反正有咱们,没老李;有他,没 咱们!走吧。家中等我去。” 小赵笑着,规规矩矩把方墩太太送到大门,极官派的鞠躬: “再会,吴 太太;回来我和所长详说,就是。”转过脸来: “李顺,这儿来!你敢走漏 一个字,我要你的命!” 小赵非常的悲观。成败倒不算什么,可气的是人们怎这么饭桶。拿方墩 说,就连衙门外嚷嚷一阵都不会,怎么长那身方肉来着呢!头一炮就没响。 要不怎么这群人不会成功呢,把着手儿教,到时候还弄砸了锅。小赵很愿意 想出一种新教育来,给这群糟蛋一些新的训练。 “你等着,”他告诉自己, “等小赵作了教育总长再说!” 老李和太太没正式宣战而断绝了国交。三天,谁也没理谁。他心中,可 是,并没和太太叫劲。他一心一意的希望着马先生快回来,看看人家这会浪 漫的到底是长着几个鼻子;心中有所盼望,所以不说话也不觉得特别的寂寞。 除了这件事,他还惦记着张大哥。到底小赵是卖什么药呢?天真还没有放出 来!张大哥太可怜了,整天际把生命放在手里捧着,临完会像水似的从指缝 间漏下去!单单的捉去他的儿子;哪怕一把火烧了他的房呢,连硬木椅子都 烧成焦炭啊,张大哥还能立起来,哪怕是穿着旧布衫在街上去算命合婚呢, 他还能那么干净和气,还能再买上一座小房;儿子,另一回事。奇怪,那么 个儿子会使张大哥跌倒不想往起爬!假如英丢失 了,我怎样?老李问自己。难过是当然的,想不出什么超于难过的事。 时代的关系?夫妻间的爱不够?张大哥比我更布尔乔亚?算了吧,看看张大 哥去。 自迁都后,西单牌楼渐渐成了繁闹的所在,虽然在实力上还远不及东安 市场一带。东安市场一带是暗中被洋布尔乔亚气充满,几乎可以够上贵族的 风味。西单,在另一方面,是国产布尔乔亚,有些地方——像烙饼摊子与大 碗汁麻酱面等——还是普罗的。因此,在普通人们看,它更足以使人舒服, 第 7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72 章 因为多着些本地风光。它还没梦想到有个北京饭店,或者乌利文洋行。咖啡 馆的女招待,百货店的日本货,戴一顶新草帽或穿一双白帆布鞋就可以出些 风头的男女学生,各色的青菜瓜果,便宜坊的烧鸭,羊肉馅包子,插瓶的美 人蕉与晚香玉,都奇妙的调和在一处,乱而舒服,热闹而不太奢华,浪漫而 又平凡。特别是夕阳擦山的前后,姑娘们都穿出夏日最得意的花衫,卖梅汤 的冰盏敲得轻脆而紧张,西瓜的吆喝长而多颤;偶尔有一阵凉风;天上的余 光未退,铺中的电灯已亮;人气车声汗味中裹着点香粉或花露水味,使人迷 惘而高兴,袋中没有一文钱也可以享受一些什么。真正有钱的人们只能坐着 车由马路中心,擦着满是汗味的电车,向长安街的沥青大路驰去,响着车铃 或喇叭。 老李永不会欣赏这个。他最讨厌中等阶级的无聊与热闹,可是在他的灵 魂的深处,他有点贵族气。他沿着马路边儿走,不肯和两旁的人群去挤。快 到了堂子胡同,他的右臂被人抓住。丁二爷。 Page 83 “啊,李先生!”丁二爷的舌头似乎不大利落,脸上通红,抓着老李的 右臂还晃了两晃, “李先生,我又在这儿溜酒味呢!又喝了点,又喝了点。 李先生,上次你请我喝酒,我谢谢你!这是第二次,记得清楚,很清楚。还 能再喝点呢,有事,心中有事。”他指了指胸口。 老李直觉的嗅出一点奇异的味道,他半拉半扯的把丁二爷架到一个小饭 铺。 又喝了两盅,丁二爷的神以与往日决不相同了,他居然会立起眉毛来。 “李先生,秀真!”他把嘴放在老李的耳边,可是声音并没放低,震得老李 的耳朵直嗡嗡。 “秀真!” “她怎么了?”老李就势往后撤了撤身子,躲开了丁二爷的嘴。 “我懂得妇女,很懂得。我和你说过我自己的事?” 老李点了点头。 “我会看她们的眼睛,和走路的神气,很会看。”他急忙吞了一口洒。 “秀真回来了,今天。眼睛,神气,我看明白了。姑娘们等着出阁是一个样, 要私自闹事又是一个样,我看得出。秀真,小丫头,我把她抱大了的,现在 ——”丁二爷点着头,不言语了,似乎是追想昔年的事。 “现在怎样?”老李急于往下听。 “哎!”丁二爷的叹气与酒盅一齐由唇上落下。“哎!她一进门,我就 看出来,有点不对,不对。她不走,往前摆,看着自己的大脚微笑!不对! 我的小鸟们也看出来了,忽然一齐叫了一阵,忽然的!我把秀真叫到我的屋 里;多少日子她没到过我屋里了!小的时候,一天到晚找丁叔,小丫头!我 盘问她,用着好话:她说了,她和小赵!” “和小赵怎着?”老李的大眼似乎永远不会瞪圆,居然瞪圆了。 “一块出去过,不止一次了,不止。” “没别的事?” “还没有;也快!秀真还斗得过他?” “嘿!” “哎!妇女,”丁二爷摇着头,“妇女太容易,也太难。容易,容易得 像个熟瓜,一摸就破;难,比上天还难!我就常想,左不没事吧,没事我就 常想,我的小鸟们也帮着我想,非到有朝一日,有朝一日男女完全随便,男 女的事儿不能消停了。一个守一个,非捣乱不可。我就常这么想。” 老李很佩服丁二爷,可是顾不及去讨论这个。 “怎办呢?” “怎办?丁二有主意,不然,丁二还想不起喝酒。咱们现在男女还不能 敞开儿随便:儿女一随便,父母就受不了。咱们得帮帮张大哥。我准知道, 秀真要是跟小赵跑了,张大哥必得疯了,必得!我有主意,揍小赵!他要是 个好小子,那就另一回事了,秀真跟他就跟他。女的要看上个男的,劝不来, 第 7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73 章 劝不来,我经验过!不过,秀真还太小,她对我说,她觉得小赵好玩。好玩? 小赵?我揍他!二十年前我自己那一回事,是我的错,不敢揍!我吃了张大 哥快二十年了,得报答报答他,很得!我揍小赵!” “揍完了呢?”老李问。 “揍就把他揍死呀!他带着口气还行,你越揍他,秀真越爱他,妇女吗! 一揍把他揍回老家去,秀真姑娘过个十天半月也就忘了他,顶好的法儿,顶 好!劝,劝不来!” “你自己呢?”老李很关切的问。 Page 84 “他死,我还想活着?活着有什么味!没味,很没味!这二十年已经是 多活,没意思。喝一盅,李先生,这是我最后的一盅,和知己的朋友一块儿 喝,请!” 老李陪了他一盅。 “好了,李先生,我该走了。”丁二爷可是没动,手按着酒盅想了会儿: “啊,我那几个小黄鸟。等我——的时候,李先生,把它们给英养着玩吧。 没别的事了。” 老李想和他用力的握握手,可是楞在那里,没动。 丁二爷晃出两步去,又退回来: “李先生,李先生,”脸更红了,“李 先生,借给我俩钱,万一得买把家伙呢。” 四 老李不想去看张大哥了;丁二爷的言语像胶粘在他的脑中,他不知道是 钦佩丁二爷好,还是可怜他好。可是他始终没想起去拦阻丁二爷,好像有人 能去惩治小赵是世上最好的一件事。他觉得有点惭愧,为什么自己不去和小 赵干?唯一的回答似乎是——有家小的吃累,不能舍命,不是不敢。但是, 就凭那样一位夫人,也值得牺牲了自己,一生作个没起色,没豪气的平常人? 自己远不如丁二爷,自己才是带着口气的活废物。什么也不敢得罪,连小赵 都不敢得罪,只为那个破家,三天没和太太说话!他越看不起自己,越觉得 不认识自己, “到底会干些什么?”他问自己。什么也不会。学问,和生活 似乎没多大关系。在衙门里作事用不着学问。思想,没有行为,思想只足以 使人迷惘。最足以自慰的是自己的心好,可是心好有什么标准?有什么用处? 好心要是使自己懦弱,随俗,敷衍,还不如坏心。他低着头在暮色中慢慢的 走,街上的一切声音动作只是嘈杂紊乱,没有半点意义。一直走到北城根, 看见了黑糊糊的城墙,才知道他是活着,而且是走到了 “此路不通”的所在。 他立住,抬头看着城墙上的星们。四外没有什么人声了,连灯光也不多。垂 柳似乎要睡,星非常的明。他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人,没有无聊的争 执,连无聊的诗歌也没有的世界;只有绿柳伴着明星,轻风吹着水萍,到静 到连莲花都懒得放香味的时候,才从远处来一两声鸡鸣,或一两点由星光降 下的雨点,叫世界都入了个朦胧的状态。呆立了许久他似乎醒过来。叹了口 气,坐在地上。 地上还有些未散尽的热气,坐着不甚舒服,可是他懒得动。南边的天上 一团红雾,亮而阴惨。远处,似乎是由那团红雾里,来的一些声音,沙沙的 分辨不清是什么,只是沙沙的,像宇宙磨着点儿什么东西,使人烦恼而又有 些希冀,一些在生死之间的响声。他低下头不再看。想起幼年在乡间的光景。 麦秋后的夏晚,他抱着本书在屋中念,小灯四围多少小虫,绿的,黄的,土 色的,还有一两个带花斑的蛾子,向灯罩进攻。别人都在门外树下乘凉。“学 生”,人们不提他的名字,对他表示着敬意。十四五岁进城去读书,自觉的 是 “学生”了,家族,甚至全国全世界的光荣,都在他的书本上;多识一个 字便离家庭的人们更远一些,可是和世界接近一点。也没把 他的 “学生”的希冀忘掉了,虽然在必不得已的时候也摹仿着剑侠和同学们 打一架,甚至于被校长给记过一次, “学生”的耻辱。 第 7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74 章 到北平去!头一次见着北平就远远看见那么一团红雾,好像这个大城是 在云间,自己是往天上飞。大学生,还是学生,可是在云里,是将来社会国 家的天使,从云中飞降下来,把人们都提起,离开那污浊的尘土。结了婚: 本想反抗父母,不回家结婚,可又不肯,大学生的力量是伟大的,可以改革 一切:一个乡下女子到自己手里至少也会变成仙女,一同到云中去。毕了业, 戴上方帽子照了像,嘴角上有点笑意,只是眼睛有点发呆。找事作了,什么 也可以作,凭着良心作,总会有益于人的。只是不能回乡间去种地,高粱与 玉米至高不过几尺高,而自己是要登云路的。有机会去革命,但是近于破坏; 流血也显着太不人情,虽然极看不起社会上的一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于是入了地狱,至今也没得出来,鬼是越来越多,自己的脸皮也烧得乌黑。 非打破地狱不可!可是想打破地狱的大有人在,而且全是带走一批黑鬼,过 了些日子又依旧回来,比原前还黑了三倍,再也不想出去。管自己吧,和张 大哥学。张大哥是地狱中最安分的笑脸鬼。接来家眷,神差鬼使的把她接来, 有了女鬼,地狱更透着黑暗,三天谁也不理谁!就着鬼世界的一切去浪漫吧, 胆子不知为什么那么样小,或者是傲慢不屑?谁知道!又看见了那团红雾, 北平没在天上,原来:是地狱的阴火,沙沙的,烧着活鬼,有皮有肉的活鬼, 有的还很胖,方墩,举个例说。 不敢再想!没有将来,想它作甚?将来至好不过像张大哥——闭门家中 坐,祸从天上来。地狱的生活本是惩罚。小赵应当得意;丁二爷是多事,以 鬼杀鬼,钢刀怎会见血?!自己抓不到任何东西,眼前是那团红雾,背后是 城墙;幸而天上有星——最没用的大萤火虫们!好像听见父亲叱牛的声音。 父亲抓住了一块地,把一生的汗都滴在那里。可是父亲那块地也保不住,假 如世界是地狱的话。收庄稼的时候,地狱的火会烧得更痛快,忽,一阵风, 十里百里一会儿燎尽!连根麦秆也剩不下! 极慢的立起来,四围没有一个人,低着头走。向东沿着河沿走,地上很 湿软,垂柳像摇篮似的轻摆,似乎要把全城摇入梦境。柳树后出来一个黑影, 极轻快的贴住他的肩,一股贱而难过的香味。“家去坐坐,不远;茶钱随意。” 一个女的声音,可是干裂,难听,像是伤风刚好的样子。老李本能的躲了躲, 她紧往前跟。他摸了摸袋中,只剩了几角钱的票子,抓了出来,塞在她的手 中。 “不家去呀?”她说着把手放下去。他的嗓中堵块石子,深一脚浅一脚 的快走。又找到大街,他放慢了脚步。 “地狱里的规矩人!”他叫着自己。 回去,她一定还没走呢,把手表也给了她。没敢回去。一个手表救不了任何 人。借着路灯看了看,已经十二点半。 五 他两天没到衙门去,一来是为在家中等着那个浪漫的马先生,二来是打 不起精神去作事。连丁二爷都能成个英雄,而老李是完全被 “科员”给拿住, 好像在笼里住惯的小鸟,打开笼门也不敢往出飞;硬不去两天试试,散了就 散了,没关系!在他心的深处,他似乎很怕变成张大哥第二—— “科员”了 一辈子,以至于对自己的事都一点也不敢豪横,正像住惯了笼子的鸟,遇到 危险便闭目受死,连叫一声也不敢;平日的歌叫只为讨人们的欢心。他怕这 个。他知道他已经被北平给捆起来,应当设法把翅膀抽出来,到空中飞一会 儿。绝对的否认北平是文化的中心,虽然北平确是有许多可爱的地方。设若 一种文化能使人沉醉,还不如使人觉到危险。老李不喜欢喝咖啡,一小杯咖 啡便叫他一夜不能睡好。现在他决定要些生命的咖啡,苦涩,深黑,会踢动 神经。北平太像牛乳,而且已经有点发酸。 跟太太还不过话,没关系。 “科员化”的家庭,吵嘴都应低声的;不出 一声岂不更好?心中越难过,越觉得太太讨厌。她不出声,正好,省得时时 刻刻觉到她的存在。将来死了埋在一处,也不过是如此,一直到俩人的棺材 烂了,骨头挨着骨头,还是相对无言,至于永久;好吧,先在活着的时候练 习练习这个。就怕有朋友来,被人家看破,不好意思, “科员”!管它呢, 第 7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75 章 谁爱来谁来,说不定连朋友也骂一顿;有什么可敷衍的? 邱太太来了。纸板似的,好像专会往别人家的苦恼里挤。老李想把她撵 出去,可是不敢:得陪着说话,无论如何无聊! “李先生,我来问你,你看邱真有意学学吴先生吗?”两槽牙全露出来。 “不知道。” “哼!你们男人都互相的帮忙,有团体!我才不怕,离婚,正好!” “干吗再说,那么?”老李心中说。 邱太太到屋里去找李太太。老李看出,自己应该出去溜溜;科员不便和 另一科员的太太起什么冲突。拉着英出去了。 上哪儿去?想起北城根那个女人。哪能那么巧又遇上她。遇上,也不认 识呀;在半夜里遇见的。可怜的姑娘,也许是个媳妇。她为什么不跳在河沟 里?谁肯!老李你自己肯把生命卖给那个怪物衙门,她为什么不可以卖?焉 知她不是为奉养一个老母亲,或是供给一个读书的弟弟?善心与黑暗遇上便 是悲剧。 找张大哥去?不愿意去,也不好意思去,天真还没出来。到底小赵是怎 回事?为什么不去提着小赵的耳朵,把实话揍出来?饭桶,糟蛋,老李! 买了个极大的三白香瓜,堵上英的嘴,没目的而又非走不可的瞎走。 第十七 一 半夜里,张大哥把张大嫂推醒, “我作了个梦,我作了个梦,”他说了 两遍,为是等她醒明白了再往下说。 “什么梦?”她打了个哈欠。 “梦见天真回来了。” “梦是心头想。” 张大哥楞了一会儿。 “梦见他回来了,顶喜欢的。待了一会儿,秀真也 来了。秀真该来了,不是应当放暑假了吗?” “七月一号才完事呢,还有两三天了。” “啊!我梦见她回来了,也挺喜欢的。待了一会儿,仿佛咱们是办喜事, 院子里搭起席棚,上着喜字的玻璃,厨子王二来了,亲友也来了,还送来不 少汽水。秀真出门子,给的是谁?你猜!” “我怎会猜着你的梦?” 张大哥又楞了一会儿。 “小赵!给的是小赵!他穿着西服,胸前挂着大 红花,来亲迎。我恍忽似乎看见吴太极,邱先生,孙先生们都在西屋外边立 着,吸着烟卷。他们的眼睛,我记得清楚极了,都钉着我,好像在万牲园里 看猴子那样,脸上都带着点轻视我的笑意。我看见小赵进来,又看见他们大 家那样笑我,我的心要裂了。我回头看了看,秀真在堂屋立着呢,没有打扮 起来,还穿着学校的制服。她不哭也不笑,就是在那儿立着,像傀儡戏里的 那个配角,立在一旁,一点动作没有。我找你,也找不到。我转了好几个圈。 你记得咱们那条老黄狗?不是到夏天自己咬不着身上的狗蝇就转圈,又急又 没办法?我就是那个样。我想揍小赵;一生没打过架,胳臂抬也抬不起,净 剩了哆嗦了。小赵向我笑了。我就往后退,挡住了秀真。我想拉起她往外跑, 小赵正堵住门。吴太极们都在他身后指着我笑。我拉着她往后退。正在这个 当儿,门外咚——响了一声,震天震地的,像一个霹雳。我就醒了。什么意 思呢?什么意思呢?” “没事!横是天真快出来了。我明个早晨给他的屋子收拾出来。”张大 嫂安慰着丈夫,同时也安慰着自己。 “梦来得奇怪,我不放心秀真!” “她,没事!在学校里正考书,还能有什么事?”大嫂很坚决的说,可 是自己也不相信这些话。 张大哥不言语了。帐子外边有个蚊子飞来飞去的响着。待了好大半天, 第 7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76 章 他问: “你还醒着哪?” “睡不着了;蚊子也不是在帐子里边不是?” 他顾不到蚊子的问题。 “我说,万一小赵非要秀真不可呢?” “何必信梦话呢!不是老李和他说好了吗?” “梦不梦的,万一呢!老李这两天也没来!” “衙门也许事儿忙,这两天。” “也许。我问你,万一小赵非那么办不可,你怎着?” “我?我不能把秀儿给他!” “不给他,天真就出不来呢?”张大哥紧了一句。 “那——” “哎!”张大哥又不言语了。 夫妻俩全思索着,蚊子在帐子外飞来飞去的响。 大嫂先说了话: “我的女儿不能给他!” “儿子可以不要了?” “我也不是不爱儿子,可是——” “他要是明媒正娶的办;自然这口气不好受,可是——” “命中没儿子就是没儿子;女儿是可以不——” “不用说了,”张大哥有点带怒了,“不用说了!命该如此就结了!我 姓张的算完了;拿刀剁小赵个兔崽子!” 多少多少年了,张大哥没用过 “兔崽子”。“拿刀剁?”只能说说。他 不能再睡。往事一片一片的落在眼前。自己少年时的努力,家庭的建设,朋 友的交往,生儿女的欣喜,作媒的成功,对社会现法的履行,财产购置…… 无缘无故的祸从天降!自从幼年,经过多少次变乱,多少回革命,自己总没 跌倒,财产也没损失,连北京改成北平那么大的变动都没影响到自己,现在? 北京改名北平的时节,他以为世界到了末日,可是个人的生活并没有摇动。 现在!不明白,什么也不明白;小赵比他小着二十多岁。小赵是飞机,张大 哥是骡车;骡车本不想去追飞机,可是飞机掷下的炸弹是没眼睛的。骡车被 炸得粉碎。他想起前二年在顺治门里,一辆汽车碰死一匹老驴。汽车来到跟 前,老驴双腿跪下了,瘫了,两只大眼睛看着车轮轧在自己的头上,一汪血, 动也没动,眼还睁着!那匹老驴也许是在妙峰山的香会上,白云观神路上, 戴着串铃,新鞍 ,毛像缎子似的,鼻孔张着,飞走,踢起轻松的尘沙,博 得游人的彩声。汽车来了。瞪着眼,瘫在那里!张大哥听见远处的鸡鸣,窗 纸微微发青,不能睡,不能!自己是那个老驴,跪在小赵的身前,求他抬手, 饶了他;必不得已,连秀真饶上也可以;儿子的价值比女儿高。大嫂也没睡。 二 大嫂来找老李,到底小赵是怎回事?她拿出有小赵签字的纸条,告诉老 李,张大哥作了个恶梦。 李太太看见亲家来了,不得不和丈夫一同接见。丈夫的眼神非常的可怕, 像看见老鼠的猫,全身的力量都运到眼上。老李还不出话来。大嫂的脸,虽 然勉强笑着,分明带着隔夜的泪痕。她不但关心天真,而且问老李: “秀儿 是不是准没危险?老李回答不出。他的唇白了,脑门上出了热汗,眼睛极可 怕。生平不爱管闲事,虽然心中愿意打个抱不平;一旦自动的给人帮忙,原 来连半点本领也没有,叫小赵由着性戏弄;自己是天生来的糟蛋!什么事都 由着别人,自己就没个主张?穿衣服,结婚,接家眷,生,死,都听别人的。 连和太太大声嚷几句都不敢。地道糟蛋。只顾了想自己的事,张大嫂又说了 什么,没听见。自己要说点什么,说不出,嘴唇只管自张自闭,像浅木盆里 的挣扎性命的鱼! 大嫂还勉强笑着逗一逗干女儿,摸着菱的胖葫芦脸。摸着摸着哭起来, 想起秀真幼时的光景。李太太也陪着落泪,自己一肚子的冤屈还没和大嫂诉 说。丈夫的眼神非常的可怕,不敢多哭,而且得劝住张大嫂。 第 7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77 章 正在这个时节,吴太太来了,进了屋门就哭。方墩的脸上青了好几块, 右眼上一个大黑圈。 “我活不成了,活不成了!”看见张大嫂也在这里,更 觉得势力雄厚些: “老李,你不叫我活着,我也叫你平安不了。吴小子虽然 厉害,向来没打过我;现在,你看看,看看!”她指着脸上的伤。 “都是你, 你把他顶下来,你叫他和我离婚:今天就是今天了,咱们俩上当街说去!” 李太太为这个自己打过一顿嘴巴,可是始终没和丈夫闹破。自然哪,丈 夫心里有病;不说,他自己还不明白?他心里明白,假装糊涂,好几天不理 我!吴太太来得好,跟他闹,看他怎样!白给小赵二百五十块钱,够买两三 亩地的! 老李莫明其妙。一句话没有。嘴一张一闭。汗衫贴在背上,像刚被雨淋 过的。 张大嫂问了方墩几句。把自己的委屈暂放在下层,打住了泪,为老李辩 护。 “这是小赵写的,我不都认识,我明白其中的意思。老李为我们给了他 二百五十块钱。为我们把他自己押给小赵。老李会顶了吴先生?老李会叫吴 先生跟你离婚?我家里闹了事,你们连问也不问,就是老李是个好人,我告 诉你吴太太!买房子?老李买我们的房子?小赵要的报酬!小赵是你们家的 人,不是个东西!”大嫂把几个月的怨气恨不能都照顾了方墩,心中痛快了 些。 方墩不言语了。可是泪更多了: “反正我挨了打!”心里头说:“不能 这么白挨!” 李太太瞪了眼,幸而没向大嫂说这回事。丈夫的眼神非常的可怕,吴先 生可以揍吴太太,焉知老李不拿我杀气? 老李一声也不响,虽然大嫂把方墩说得闭口无言,可是心中越发觉得无 聊。这群妇人们,小赵!自己是好人,没用! 张大嫂又给方墩出了主意, “找小赵去!跟他拚命,你要是治服了他, 吴先生再也不敢打你。我的当家子的也把差事搁下了,难道也是老李的坏?” “小赵还叫我上衙门闹去呢!”方墩心里说。待了会儿对两位太太说: “我谁也不怨,只怨我不该留下那个小妖精!我没挨过打,没挨过!”她觉 得一世的英名付于流水。 “没完,我家去,我死给他们看看,我谁也不怨,” 她设法张开带黑圈的眼看了老李一下,似乎是道歉, “我走了。我死后,只 求你姐们给我烧张纸去!” 方墩走后,李太太乘着张大嫂没走,设法和丈夫说话,打开僵局。有客 人在座,比较的容易些,可是老李还是没理她。 三 小赵第一没有任何宗教信仰,第二没有道德观念,第三不信什么主义, 第四不承认人应有良心,第五不向任何人负任何责任,按说他可以完全无忧 无虑,而一人有钱,天下太平了。不过,人心总是肉长的,小赵的心不幸也 是肉长的,这真叫他无可如何的自怜自叹自恨。对于秀真,他居然有一点为 难!本来早就可以把她诱到个地方,使她变成个妇人;可是不知为了什么, 他还没下手。人的心不能使人成为超人;小赵恨自己。她比别的妇人都容易 弄到手,别的妇女得花钱,定计,写契证;她完全白来,一瓶汽水,几声笛 耳,带她看了趟天真,行了。可是他不敢下手,他不认识了自己。 他向来不为难,定计策是纯粹理智的,用不着感情:成功与失败是凭用 计的详密活动与否,也不受良心的责备与监视。成功便得点便宜,失败就损 失点:失败了再干,用不着为难。秀真有点与众不同,简单得像个大布娃娃, 不用小赵费半点思想。也许是理智清闲起来,感情就来作怪,小赵像拿惯了 老鼠的猫,这回捉住了个小的,不肯一口吞下,而想逗弄着玩,明知道这是 不妥,甚至于是不对,可是不肯下手。假如这么软弱下去,将来也许有失去 捕鼠能力的可能!小赵没了主意。她的眼睛鼻子笑涡,连那双大脚,都叫他 想到是个 “女子”,不是“货物”。他常想他的母亲和他的父亲也不过是那 第 7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78 章 么一回事,但是他不肯随便骂自己的亲娘。对于秀真也有这么点。他觉得秀 真应当和他有点人与人的关系,不是人与货物的关系。一向他拿女的当作机 器,或是与对不很贵的磁瓶有同等的作用与价值。秀真会使他的心动了动。 他非常奇怪的发现了自己身上有种比猫捕鼠玄虚一些的东西。他要留着秀 真,永远满足他的肉欲,而不随手的扔了她。这便奇怪的很。这是要由小赵 而变成张大哥——张大哥有什么出息?!这是要由享受而去负责任,由充分 的自由而改成有家有室,将来还要生儿养女。因此得留着秀真的身子,因为 小赵是要为自己娶太太。他觉得非常的可笑,同时又觉着其中或者另有滋味, 她确是与众不同。但是,为了这点玄虚的东西而牺牲了个人的事业,上算不 上算?把秀真送出去,至少来几千,先不用说升官。小赵为了难。思想还是 清楚的,不过这一回每当一思索就有点别的东西来裹乱。性欲的问题,在小 赵本不成问题。现在生要为这个问题而永远管一个女子叫笛耳,太不上算; 吃着他,喝着他,养了孩子他喂着,还得天天陪上几声笛耳,糊涂!可是秀 真有股子奇怪的劲,叫他想到,老管她叫笛耳是件舒服事,有一个半个小小 赵,她养的,也许有趣味。他是上了当。不该钩搭这么个小妖精。后悔也不 行,他极愿意去和她一块走走逛逛,看看她的一双大脚。那双大脚踩住了他 的命,仿佛是。妇女本来都是抽象的,现在有一个成为具体的,有一定的笑 涡,大脚,香气,贴在他的心上,好像那年他害肚子疼贴的那张回春膏。虽 然贴着有些麻烦,可是还不能不承认那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它叫肚皮发痒, 给内部一些热气;一贴膏药叫人相信自己的肚子有了依靠。一块钱一贴;在 肚子上值一万金子,特别在肚子正疼的时候。秀真是张贴心房的膏药。可是 小赵不承认心中有什么病。为难! 丁二爷找到小赵。 Page 90 “赵先生,”丁二爷叫,仿佛称呼别人“先生”是件极体面的事,“赵 先生!” “丁二吗?有什么事?”小赵是有分寸的,丁二爷只是“丁二”,无须 加以客气的称呼。 “秀姑娘叫我来的。” “什么?” “秀姑娘叫我来的。” “哪个秀姑娘?”小赵的眼珠没练习着跳高,而是死鱼似的瞪着丁二爷。 他最讨厌别人知道了自己的事。 “秀真,秀真,我的侄女秀真。”丁二爷好像故意的讨厌。 “你的侄女?”小赵真似乎把秀真忘了,丁二的侄女,哼! “我把她抱大了的,真的,一点不假。我的事她知道,她的事我知道。 您和她的事我也知道。她叫我找您来了。” 小赵非常的不得劲,很有意把丁二枪毙了,以绝后患。“找我干吗?啊, 别人知道不知道?” “别人怎能知道,她就是和我说知心话,我的嘴严,很严,像个石头子。” “不要你的命,你敢和别人说!” “决不说,决不说,丁二都仗着你们老爷维持。那回您不是赏了我一块 钱?忘不了,老记着。” “快说,到底有什么事?”小赵减了些猜疑,可是增加了些不耐烦;丁 二是到梆到底的讨厌鬼。 “是这么回事!” “快着,三言两语,别拉锯,赵先生没工夫!” “秀真一半天就搬回家来,出入可就不大方便了,叫您快想主意。她说, 顶好您设法先把天真放出来,然后您向张大哥要求这回婚事。成也得成,不 成也得成。秀姑娘说了,她自己也和父亲母亲要求;父母不答应,她就上吊。 第 7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79 章 可是天真得先出来,不然她没话向父母说。” “好啦,去你的,我快着办。给你这块钱,”小赵把张钱票扔在地上。 “留神你的命,自要你一跟别人提这个,噗,一刀两断,听见没有?” 丁二爷把票子拾了起来。 “谢谢,赵先生,谢谢!决不对别人说!您可 快着点!秀姑娘真不坏,真不坏。郎才女貌!赵先生,丁二等吃喜酒!以后 您有什么信传给秀姑娘,找我丁二,妥当,准保妥当!” 小赵心里怎么也不是味。不肯承认自己是落在情网中;赵先生被个蜘蛛 拿住?赵先生像小绿蝇似的在蛛网上挣扎?没有的事!可是丁二的末几句话 使他心中痒了痒——吃喜酒,郎才女貌!人还不易逃出人类的通病,小赵恨 自己太软弱。可是洞房花烛夜,吻着那双大脚,准保没被别人吻过的;她脸 上红着,两个笑涡像两朵小海棠花!以前经历过的女人都像木板似的,压在 她们身上都觉不出一点弹性!小赵没办法,没法把心掏出来,换上块又硬又 光的大石卵。 四 丁二爷一辈子没撒过慌,这是头一次。他非常的兴奋。说了慌,而且是 对大家所不敢惹的小赵说的!还白捡了一块钱,生命确是有趣的。大概把小 赵揍死,也许什么事没有?谁知道!天下的事只怕没人作;作出来不一定准 好或是准坏,就怕不作。丁二爷想起过去的事;假如少年的时候,遇上事敢 Page 91 作,也许不至成为废物?他有点后悔。好吧,现在拿小赵试试手。小赵一点 也没看起咱,给他个冷不防!丁二爷没想到自己是要作个英雄,他自己知道 自己,英雄与丁二联不到一处。只是要试试手。试好了便算附带的酬报了张 大哥,试不好——谁知道怎样呢!过去是一片雾,将来是一片雾,现在,只 有现在,似乎在哪儿有点阳光。秀真,小丫头,也确是可爱!要是自己的儿 子还跟着自己,大概还许和她定婚呢!儿子哪儿去了?那个老婆哪儿去了? 他看着街上的邮差;终年的送信,只是没有丁二的!去喝两盅,谁叫白来一 块钱呢! 第十八 老李的苦痛是在有苦而没地方去说。李太太不是个特别泼辣的妇人,比 上方墩与邱太太,她还许是好一些的。可是她不能明白老李。而老李确又不 是容易明白的人。他不是个诗人,没有对美的狂喜;在他的心中,可是,常 有些轮廓不大清楚的景物:一块麦田,一片小山,山后挂着五月的初月。或 是一条小溪,岸上有些花草,偶然听见蛙跳入水中的响声……这些画境都不 大清楚,颜色不大浓厚,只是时时浮在他眼前。他没有相当的言语把它们表 现出来。大概他管这些零碎的风景叫作美。对于妇女,他也是这样,他有个 不甚清楚的理想女子,形容不出她的模样,可是确有些基本的条件。“诗意”, 他告诉过张大哥。大概他要是有朝一日能找到一个妇女,合了这 “诗意”的 基本条件,他就能像个女神似的供养着她,到那时候他或者能明明白白的告 诉人——这就是我所谓的诗意。李太太离这个还太远。 那些基本条件,正如他心中那些美景,是朴素,安静,独立,能像明月 或浮云那样的来去没有痕迹,换句话说,就是不讨厌,不碍事,而能不言不 语的明白他。不笑话他的迟笨,而了解他没说出的那些话。他的理想女子不 一定美,而是使人舒适的一朵微有香味的花,不必是牡丹芍药;梨花或是秋 葵就正好。多咱他遇上这个花,他觉得他就会充分的浪漫—— “他”心中那 点浪漫——就会通身都发笑,或是心中蓄满了泪而轻轻的流出,一滴一滴的 滴在那朵花的瓣上。到了这种境界,他才能觉到生命,才能哭能笑,才会反 抗,才会努力去作爱作的事。就是社会黑得像个老烟筒,他也能快活,奋斗, 努力,改造;只要有这么个妇女在他的身旁。他不愿只解决性欲,他要个无 论什么时候都合成一体的伴侣。不必一定同床,而俩人的呼吸能一致的在同 一梦境——一条小溪上,比如说——里呼吸着。不必说话,而两颗心相对微 第 7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80 章 笑。 现在,他和太太什么也不能说。几天没说话,他并不发怒,只觉得寂寞, 可不是因为不和 “她”说笑而寂寞。她不是个十分糊涂的妇人;反之,她确 是要老大姐似的保护着他,监督着他,像孤儿院里的老婆婆。他不能受。她 的心中蓄满了问题,都是实际的,实际得使人恶心要吐。她的美的理想是梳 上俩小辫,多搽上点粉,给菱作花衣裳。她的丈夫会挣钱,不娶姨太太,到 时候就回家。她得给这么个男人洗衣服,作有肉的菜。有客人来,她能鞠躬, 会陪着说话,送到院中,过几天买点礼物去回拜,她觉得在北平真学了些本 事。跟丈夫吵不起来的时候自己打嘴巴,孩子太闹或是自己心中不痛快,打 英的屁股;不好意思多打菱,菱是姑娘,急了的时候只能用手指戳脑门子。 她的一切都要是具体的。老李偏爱作梦。她可是能从原谅中找到安慰:丈夫 不爱说话,太累了;丈夫的脸像黑云似的垂着,不理他。老李得不到半点安 慰。越要原谅太太越觉得苦恼,他恨自己太自私,可是心中告诉自己——老 Page 92 李你已经是太宽容,你是整个的牺牲了自己。 马少奶奶有些合于他的条件,虽然不完全相合;她至少是安静,独立, 不讨厌。她的可怜的境遇补上她的缺欠。可是她也太实际,她只把老李看成 李太太的丈夫。老李已经把心中的那点 “诗意”要在她的身上具体化了,她 像门外小贩似的,卖什么吆喝什么,把他的梦打碎。无论怎么说,可是老李 不能完全忘了她,她至少是可以和他来得及的。 李老专等着看看她怎样对付那位逃走的马先生。衙门不想去,随便,免 职就免职,没关系!张家的事,想管,可是不起劲,随便,大家都在地狱里, 谁也救不了谁。 李太太有点吃不住了。丈夫三四天不上衙门,莫非是……自己不对,不 该把事不问清楚了就和丈夫吵架。她又是怕,又是惭愧,决定要扯着羞脸安 慰他,劝告他。 “今天还不上衙门呀?”好像前两天不去的理由她晓得似的。“放假 吧?”把事情放得宽宽的说,为是不着痕迹。 他哼了一声。 下了大雨。不知哪儿的一块海被谁搬到空中,底儿朝上放着。老李的屋 子漏得像漏杓,菱和英头上蒙着机器面口袋皮,四下里和雨点玩捉迷藏,非 常的有趣。刚找着块干松地方,头上吧哒一响,赶紧另找地方;最后,藏桌 儿底下,雨点敲着桌上的铜茶盘,很好听,可是打不到他们的头上。 “爸! 这儿来吧!”爸的身量过大,桌下容不开。 一阵,院中已积满了水。忽然一个大雷,由南而北的咕隆隆,云也跟着 往北跑。一会儿,南边已露出蓝天;北边的黑云堆成了多少座黑山,远处打 着闪。跑在后边的黑云,失望了似的不再跑,在空中犹疑不定的东探探头, 西伸伸脚,身子的四围渐渐由黑而灰而白,甚至于有的变成一缕白气无目的 的在天上伸缩不定。 院中换了一种空气,瓦上的阳光像鲜鱼出水的鳞色,又亮又润又有闪光。 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些蜻蜓,黄而小的在树梢上结了阵,大蓝绿的肆意的擦 着水皮硬折硬拐的乱飞。马奶奶的几盆花草的叶子,都像刚琢过的翡翠。在 窗上避雨的大白蛾也扑拉开雪翅,在蓝而亮的空中缓缓的飞。墙根的蜗牛开 始露出头角向高处缓进,似乎要爬到墙头去看看天色。来了一阵风,树上又 落了一阵雨,把积水打得直冒泡儿;摇了几次,叶上的水已不多,枝子开始 抬起头来,笑着似的在阳光中摆动。英和菱从桌下爬出来,向院中的积水眨 巴眼——呕! 并没有商议,二位的小手碰到一处,好像小蚁在路上相遇那么一触,心 中都明白了。拉着手,二位一齐下了海。英唱开了 “水牛,水牛,先出犄角 后出头。”菱看天上的白云好像一群羊,也唱着 “羊,羊,跳花墙……”把 第 8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81 章 水踢起很高。英的大拇指和二指一捻,能叫水 “花啦”轻响一声,凑巧了还 弄起个水泡。菱也得那么弄,胖脚离了水皮,预备捻脚趾头;立着的那双脚 好像有人一推,出溜——脊背也擦了水皮;英拉不住她,爽性撒了手,菱的 胖脊背找着了地,只剩了脑袋在外边, “妈!”英拚命的喊。菱要张口,水 就在唇边,一大阵眼泪都流入海里。 “妈!妈——” 全院下了总动员令。爸先出来了,妈在后边。东屋大婶是东路司令,西 路马奶奶也开开了门。爸把小葫芦捞出来,像个穿着衣服的小海狗。大红兜 肚直往下流水,脊背上贴了几块泥。脸也吓白,葫芦嘴撇得很宽,可是看着 Page 93 妈妈,不敢马上就哭出声来。 “不要紧的,菱,快擦擦去!”马奶奶知道菱 是不敢哭,不是不想哭。马婶也赶紧的说: “不要紧的,菱!”菱知道是不 能挨打了,指着红兜肚, “新都都,新都都!”哭起来,似乎新兜肚比什么 也重要。或者是因为这样引咎自责可以减少妈妈的怒气。妈妈没生气,可是 也没笑着, “看看,摔着了没有吧!”菱有了主心骨,话立刻多了:“没摔 着!菱没动,水推菱,吧唧!”她笑了,大家都笑了。妈把菱接过去。英早 躲到南墙去,直到妈进了屋才敢过来,拉住了马婶,一劲的嘻嘻,他的裤子 已湿了半截。 马奶奶夸奖雨是好雨,老李想起乡下——是,好雨;可是暴雨浇热地, 瓜受不了。马婶不晓得瓜也是庄稼,她总以为菜园子才种瓜呢,可是不便露 怯,没言语。老李想起些雨后农家的光景,有的地方很脏,有的地方很美, 雨后到日落的时候,在田边一伸手就可以捏着个蜻蜒。 “英,咱们出西直门 看看去!”很想闻闻城外雨后新洗过的空气,可是没说,因为英正和马婶在 墙根找蜗牛。马婶没穿着袜子,赤足穿着双小胶皮靴,看不见脚,可是露着 些腿腕。阳光正照着她的头发,水影在她头上的窗纸上摇着点金光,很像西 洋画中的圣母像。英不怕晒,她也似乎不怕,跟着英在阶上循着墙根找蜗牛, 蹲着身,白腿腕一动一动往前轻移。马奶奶进了屋。老李放胆的看着她的背 影,她的白腿腕,她的头发,她头上的水光。他心中的雨后村景和她联在一 气,晴美,新鲜,安静,天真,他找到了那个 “诗意”。 菱换好了干衣服,出来拉住爸的手, “英,给我一水牛!”英没答应。 菱看了看爸的鞋, “爸,鞋湿!爸鞋湿!”爸始终也没觉鞋湿,笑了笑,进 屋去换鞋。 三 院中的水稍微下去了些,风一点也没有了,到处蒸热,蝉声象锥子似的 刺入耳鼓。屋中的潮味特别难闻,似乎不是屋子了,而像雨天的磨房,在哪 儿有些潮马粪似的。老李想出去走走,又怕街上的泥多。正在这个当儿,英 和菱又全下了水,因为在阶上看见丁二爷进来,俩孩子在水中把他截住,一 边一个拉住他的手。丁二爷的脚上粘着不晓得有几斤泥,旧夏布大衫用泥点 堆起满身的花,破草帽也冒着蒸气,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拉着两个孩子 一直的淌进来,仿佛是在海岸避暑的贵人们在水边上游戏呢。 “李先生,李先生,”丁二爷顾不得摘帽子,也不管鞋上带进来多少水。 “天真回来了,天真回来了!张大哥找你呢!”他十分的兴奋,每个字仿佛 是由脚根底下拔起来的,把鞋上的水挤出,在地上成了个小小的湖。 老李本想替张大哥喜欢喜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非常的冷淡,好像天真 出来与否没有半点意义。 “李先生,去吧,街上不很难走!”丁二爷诚恳的劝驾。 老李只好答应着, “就去。” 英看出了破绽: “二大,街上不难走?你看看!”指着地上的小湖。 “呕,马路当中很好走;我是喜欢得没顾挑着路走,我一直的淌,花啦, 花啦!”丁二爷非常的得意,似乎是作下一件极浪漫的事。 “二大,”英的冒险心被丁二大爷激动起,“带我上街淌水去! 第 8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82 章 咱们都脱了光脚鸭?” “今天可不行,丁二还有事呢,还得找小赵去呢!”他十二分抱歉,所 以对英自称 “丁二”。 Page 94 英撅了嘴。老李接过来问: “找他干吗?” “请他到张家吃饭,明天;明天张大哥大请客。” “啊,”老李看出来,张大哥复活了。可是丁二爷有些神秘,他不是要 揍小赵吗?他的神气一点不像去揍人的,难道……管他们呢,一群糟蛋;没 再往下问。 丁二爷往外走,孩子们都要哭,明知丁二大爷是淌水玩去,不带他们去! “英,我带你们去!”爸说了话。 “脱了袜子?”英问。 “脱!”爸自己先解开了皮鞋。 “脱鸭鸭来脱鸭鸭,”英唱着,“菱,你不脱肥鸭?” “妈——菱脱鸭鸭!” 老李一手拉着一个,六只大小不等的光脚淌了出去,大家都觉得痛快, 特别是老李。 四 第二天早晨,天晴得好像要过度了似的。个个树叶绿到最绿的程度,朝 阳似洗过澡在蓝海边上晒着自己。蓝海上什么也没有,只浮着几缕极薄极白 的白气。有些小风,吹着空地的积水,蜻蜒们闪着丝织的薄翅在水上看自己 的影儿。燕子飞得极高,在蓝空中变成些小黑点。墙头上的牵牛花打开各色 的喇叭,承受着与小风同来的阳光。街上的道路虽有泥,可是墙壁与屋顶都 刷得极干净,庙宇的红墙都加深了些颜色。街上人人显着利落,轻松,连洋 车的胶皮带都特别的鼓涨,发着深灰色。刚由园子里割下的韭菜,小白菜, 带着些泥上了市,可是不显着脏,叶上都挂着水珠。 老李上衙门去。在街上他又觉出点渺茫的诗意,和乡下那些美景差不多, 虽然不同类。时间还早,他进了西安门,看看西什库的教堂,图书馆,中北 海。他说不上是乡间美呢,还是北平美。北平的雨后使人只想北平,不想那 些人马住家与一切的无聊,北平变成个抽象的——人类美的建设与美的欣赏 能力的表现。只想到过去人们的审美力与现在心中的舒适,不想别的。自己 是对着一张,极大的一张,工笔画,楼阁与莲花全画得一笔不苟,楼外有一 抹青山,莲花瓣上有个小蜻蜒。乡间的美是写意的,更多着一些力量,可是 看不出多少人工,看不见多少历史。御河桥是北平的象征,两旁都是荷花, 中间来往着人马;人工与自然合成一气,人工的不显着局促,自然的不显着 荒野。一张古画,颜色像刚染上的,就是北平,特别是在雨后。 老李又忘了乡间,他愿完全降服给北平。可是到了衙门,他的心意又变 了。为什么北平必须有这样怪物衙门呢?想想看,假如北京饭店里净是臭虫 与泔水桶!中山公园的大殿里是厕所!老李讨厌这个衙门。他不能怨北平把 他的生命染成灰色;是这个衙门与衙门中的无聊把他弄成半死不活——连打 小赵一个嘴巴,或少请一回客,都不敢,可怜! 同事们逐渐的来到,张大哥在他们的唇上复活了。张家已不是共产的窝 穴,已不是使人血凝结上的恐怖。大家接到了张大哥的请帖——天真原来不 是共产党。大家开始讨论怎样给大哥买礼物压惊,好像几个月里他没惊过一 回似的。买礼物总得讨论,讨论好大半天,一个人独自行动是可怕的,一定 要大家合作,买些最没有用的东西,有实用的东西便显着不官样,不客气: 礼物庄上的装着线似的半根挂面的锦匣,和只有点杏仁粉味儿而无论如何也 看不见一钉星杏仁粉的花盒子,都是理想的礼品。讨论完礼物,大家开始猜 Page 95 测张大哥能否官复原职。意见极不一致。张大哥,有的说,到处有人,不必 第 8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83 章 一定吃财政所。可是,另一位提出驳议,不回到财政所来,为什么请财政所 的人们吃饭?那是因为小赵是首座,不能不请旧同事作陪,第三位自觉的道 出惊人的消息。假如,假如他回来,是回原缺呢,还是怎样?讨论的热烈至 此稍为低减。人人心中有句: “可别硬把我顶了呀!”不能,不能还回财政 所,也许到公安局去,张大哥的交往是宽的。这样决定,大家都心中平静了 些。 老李听着他们咕唧,好像听着一个臭水坑冒泡,心中觉得恶心。 孙先生过来问: “老李儿呀,给张大哥送点什么礼物儿呢?想不起,压 根儿的!” “我不送!”老李回答。 “呕!”孙先生似乎把官话完全忘了,一句话没再说,走了出去。 老李心中痛快了些。 五 儿子到了家。张大哥死而复活,世界还是个最甜蜜的世界,人类还是万 物之灵,因为会请客。请客,一定要请客。小赵是最值得感激的人,虽然不 能把秀真给他,可是只就天真的事说,他是天下最好的人。请小赵自然得请 同事们作陪。他们都没看过他一趟,可是不便记恨他们,人缘总要维持的: 况且,也难怪他们,设若他们家中有共产党,张大哥自己也要躲得远远的, 是不是?无论怎说吧,儿子是回来了,不许再和任何人为难作对:儿子是一 切,四万万同胞一齐没儿子,中国马上就会亡的。 几个月的愁苦使张大哥变了样,头发白了许多,脸上灰黄,连背也躬了 些。可是一见儿子,心力复原了,张大哥还是张大哥,身体上的小变动没关 系;人总是要老的,只怕老年没儿子;很想就此机会留下胡子。灰黄的脸上 起了红色,背躬着,可是走得更快,更有派儿,赶紧找出官纱大衫,福建漆 的扇子,上街去定菜。还得把二妹妹找来帮忙:前者得罪了她,没关系,给 她点好饭吃,交情立刻能恢复的。天气多么晴,云多么蓝!作买卖的多么和 气!北平又是张大哥的宝贝了。定了菜,买了一挑子鲜花,给儿子加细的挑 了几个蜜桃,女儿也回来了,也得给她买些好吃的,鲜藕和鲜核桃吧,女儿 爱吃零碎儿。没有儿子,女儿好像不存在:有了儿子,儿女是该平等待遇的。 回到家中,官纱大衫已湿了一大块,天气热得可以;老没出去,腿也觉得累 得慌,可是心中有劲,像故宫里的大楠木柱子,油漆就是剥落了些,到底内 里不会长虫。叫理发的,父子全修容理发,女儿也得烫头。花吧,有能力再 挣去:挣钱为准,假如没有儿子?剪下的头发有不少白的,没关系;作大官 的多半是白胡子老头。天真将来结了婚,有了子女,难道作祖父的不该是个 慈眉善目的白发翁? 二妹妹来了,欢迎。 “大哥您这场——可够瞧的!” “也没什么!”张大哥觉得受了几个月的难,居然能没死,自己必是超 群出众: “二兄弟呢?” “我上次不是找您来吗,您不是——正——没见我吗?”二妹妹试着步 说, “他出来是出来了,可是不能再行医,巡警倒没大管哪,病人不来,干 脆不来。您说叫他改行吧,他又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担担,作个小买卖都不 会,这不是眼看着挨饿吗?他净要来瞧您,求求您,又拉不下脸来。大哥, 您好歹给他凑合个事儿,别这么大睁白眼的挨饿呀!您看,他急得直张着大 Page 96 嘴的哭!”二妹妹的眼泪在眼眶里转。 “二妹您不用着急,咱们有办法;有人就有事。我说,您的小孩呢?正 闹着天真的事,我也没给您道喜去!” “俩多月了,奶不够吃的,哎!” 张大哥看了看她,她瘦了许多:没饭吃怎能有奶?没奶吃怎能养得起儿 子?决定给二兄弟找个事作;不看二兄弟,还不看那个吃奶的孩子? 第 8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84 章 “好吧,二妹妹,您先上厨房吧。”结束了二妹妹。 几个月的工夫耽误了多少事?春际结婚的都没去贺,甚至于由自己为媒 的也没大管,太对不起人了!逐家得道歉去。不过,这是后话,先收拾院子, 石榴会死了两棵!新买来的花草摆上,死了的搬开,院子又像个样子了,可 惜没有莲花,现种是来不及了,买现成的盆莲又太贵;算了吧,明年再说, 明年的夏天必是个极美的,至少要有三五盆佛座莲! 六 西房的阴影铺满了半院。院中的夜来香和刚买来的晚香玉放着香味,招 来几个长鼻子的蜂,在花上颤着翅儿。天很高,蝉声随着小风忽远忽近。斜 阳在柳梢上摆动着绿色的金光。西房前设备好圆桌,铺着雪白的桌布。方桌 上放着美丽烟,黑头火柴,汽水瓶;桌下两三个大长西瓜,擦得像刚用绿油 漆过的。秀真拿着绿纱的蝇拍,大手大脚的在四处瞎拍打,虽不一定打着苍 蝇,可确有打翻茶杯的危险。她的脸特别的红,常把瓜子放在唇边想着点什 么,鼻子上的汗珠继续把香粉冲开,于是继续扑扑的去拍,拍的时候特意用 小圆镜多照一会儿笑涡——向左偏偏脸,向右偏偏脸,自己笑了。 张大哥躬着点背,一趟八趟的跑厨房,嘱咐了又嘱咐,把厨子都嘱咐得 手发颤。外面叫来的菜,即使菜都新鲜,都好,也不能随便的饶了厨子。自 己打来的 “竹叶青”,又便宜又地道,看着茶房往壶里倒;不能大意,生活 是要有板有眼,一步不可放松的:多省一个便多给儿子留下一个。沏上了“碧 螺春”,放在冰箱里锁着,又香又清又凉,省得客人由性开汽水:汽水两毛 一瓶,碧螺春,喝得过的,才两毛一两:一两茶叶能沏五六壶!汽水,开瓶 时的响声就听着不自然! 张大嫂的夏布半大衫儿贴在了脊背上,眼圈还发红,想起儿子所受的委 屈,还一阵阵的伤心;可是看着丈夫由复活而加紧的工作,自己也不愿落后, 虽然很想坐在没人的地方再痛哭一场。女儿大手大脚的只会东一拍西一拍的 找寻苍蝇,别的什么也不能帮忙;谁叫女儿是女学生呢;女学生的父母就该 永远受累的,没法子,而且也不肯抱怨;不为儿女奔,为谁?姑娘的头烫了 一点半钟,右眼上还掩着一块,大热的天;时兴,姑娘岂可打扮得像老太太。 幸而有二妹妹来帮忙,可是二妹妹似乎只顾发牢骚,干事有些心不在焉;没 法子,求人是不能完全如意的;二妹妹也的确是可怜,有上顿没下顿的,还 奶着个孩子!偷偷的给了二妹妹一块钱,希望孩子赶快长大,能孝顺父母, 好像一块钱能养起个孩子似的。 客人来了。都早想来看张大哥,可是……都觉得张大哥太客气,又请客, 可是……都觉得买来的礼物太轻,可是……都看出张大哥改了样,可是…… 结果:张大哥到底是张大哥,得吃他,得求他作点事,有用的人,值得一交 往,况且天真不是共产党。瓜子的皮打着砖地,汽水扑扑的响着,香烟烧起 几股蓝烟,一直升到房檐那溜儿,把蚊阵冲散。讲论着天气,心中比较彼此 的衣料价格,偷眼看秀真的胳臂。 Page 97 孙先生许久没和张大哥学习官话,一见面特别的亲热,报告孙太太大概 又有了,没办法;生育节制压根儿是 “破表,没准儿!” 邱先生报告吴太极近来穷得要命,很想把方墩太太撵出去,以便省些粮 食。十三妹还好,一心一意的跟老吴,就是有一样毛病,敢情吃白面!关于 邱先生自己,语气之中带出已经不怕牙科展览的太太,而她反有点怕他。自 然邱先生的话不免有些夸大,可是有旁人作证,他确是另有了个人,而邱太 太以离婚恫吓他,她自己又真怕离婚;恐怕要出事,大家表面上都夸赞邱科 员的乾纲大振,可是暗中替他担忧。大家摇头,家庭是不好随便拆散的,不 好意思! 其他的朋友陆续来到,都偷眼看着天真,可是不便问他究竟为什么被捕, 不好意思。 第 8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85 章 天真很瘦,对大家没话可讲,勉强板着脸笑,自以为是个英雄,坐过狱。 就凭这坐过一次狱,白吃父亲一辈子总可以说得下去了。为什么被捕?不晓 得。为什么被释?不知道。可怕是真的。五花大绑捆了走!真可怕;可是对 这群人应当骄傲,他们要是五花大绑捆了走,说不定到不了狱里就会吓死。 不过,自己也真得小心点,暂时先不要出去;五花大绑可别次数多了。父母 看着好似老了许多,算了吧,也不用挤钱留学去了,留着钱在北平花也不坏。 父亲一定是有不少财产,还把房子送给小赵一所呢!对父亲得顺从一些,这 回误被当作共产党拿去,大概是平日想共父亲的产的报应。摩登孝子也许和 “妹妹我爱你”可以联成一气的。想法得讨老头——把资本老头的“资本” 特意的免去,表示自己决非共产党——的欢心,好吃他一口。当着父亲把桌 上的空汽水瓶挪开了两个,表示极愿和父亲合作。对妹妹也和气了许多,哥 哥坐过狱,妹妹懂得什么,所以得格外的善待她。 大家都到齐,只短小赵和老李,大家心中觉得不安。小赵是首座,大家 理当耐心的等着;老李怎么也不来?凭什么不来?近来大家对老李很不满 意,于是借着机会来讨论他,嘴都有些撇着。 “老李儿是不想来的,”孙先生撇着嘴说。 “昨天我对他讲,送张大哥 什么礼物,哎呀, ‘我不送!’他说的。狂,狂得不成样儿!莫名其妙!” 张大哥想叫丁二爷去请他们,丁二爷也不见了。 第十九 一 政治的变动,对于科员们,是饭碗又要碎破的意思;无力制止,可是听 着头疼。也有喜欢换一换局面的,假如风儿是向着自己吹来,而且吹得带着 喜气,可是这究竟是极少数的。小赵是永远察看风向的人。但是每逢他特别 的喜欢,别人不免就害头疼。 他两天没露面,大家心中又打开了鼓。 “小赵上哪儿啦?张大哥请客他 都没到!”大家不但心中这么嘀咕着,也彼此的探问。有的更进一步的猜测: “听说市长又要换人。小赵准是又上了天津。说不定,他还许来个局长呢!” 老李也许晓得,问他去。 “老李,张大哥请客怎么没去?小赵也没去!”给 老李一个暗示。自从吴太极免职,老李和小赵很那个。老李没说什么,大家 越觉得他知道;好厉害的老李,嘴和蛤壳似的那么严紧! Page 98 小赵没影儿了,可是有人看见张大哥上科长家里去。大家又有点不安。 所里是没有缺的,张大哥回来就得有人出去。大家都很不满意那个顶了张大 哥的人。张大哥到底是老资格;那个新来的科员懂得什么?可是他既能顶了 张大哥,他的力量一定不小;张大哥未必就能再顶下他去;那么,不定谁被 顶呢! 张大哥确是下了决心恢复地位,自己定好期限,一个月内要接到委任状。 好吗,丢了一所房子,不赶紧抓弄抓弄还行?对于媒人的事业也开始张罗着, 男人当娶,女的当聘,不然便没有人生。再说,张大哥要是放弃说媒的工作, 不亚于把自己告下来——张某不行了,头发白了,没用了!这根本和谋差事 有关系,被人认为老朽无能还能找到差事?不,张大哥不能服这口气——“叫 你们看看姓张的,至少还能再跳动二十来年!”去看看老李,请吃饭他怎没 来呢?老李是好人;够个朋友,不过,对于谋差事,老李并没有多少用处。 老李都好,就是差事当得太死板,太死板。也别说,他升了头等科员,大概 也有点劲,可是,别人要是有他那点学问,那笔文章,还早作了科长呢;到 底是太死板。 老李没在家,张大哥和李太太谈起来,婆婆慢慢的谈得十分相投,张大 哥仿佛是有点女性。李太太自从自己打了顿嘴巴之后,脸上由肿而削瘦,心 里老憋着一大下子眼泪。见了张大哥好像见了叔公,把委屈都倒了出来。张 大哥像慰劳前线将士似的,只夸奖她的好处,并不提老李有什么缺欠。激起 第 8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86 章 她的勇气比咒骂敌人强的多。李太太的来到北平,原是张大哥的力量与主张, 自然不能因为帮助李太太而说老李不好;老李要真是不好,张大哥岂不担着 把她接到虎口里来的 “不是”?李太太听了一片奖励自己的话,不由的高兴 起来,觉得自己到底是比丈夫大着两岁,应当容让他,虽然想起丈夫的一天 到晚撅着嘴,徐庶人曹营一语不发,也确是心里堵得慌。李太太决定留张大 哥吃饭;张大哥决定不吃,可是觉得李太太已经受了 “教育”,北平的力量! 二 羊肉西葫芦馅的饺子,李太太原想用以款待张大哥。大哥不肯赏脸,李 太太有点失望。可是大哥刚走了不大一会儿,丁二爷来了。三句话过去,李 太太抓住吃饺子的主儿。 “很好,很好,丁二最爱吃羊肉馅!”说着,他脱了那件不大有灵魂的 夏布衫,就要去活面。 当然不能叫客人去活面,李太太拦住了他,两个孩子也抱住他的腿。他 把夏布衫很郑重的又穿上,然后举了菱高高,给他们开始说他早年的故事, 两个孩子对这个故事已能答对如流。 “听着,英,我从头儿说。” “打摔碗说吧,什么碗来着?”英问。 “子孙饽饽的碗,就由这儿说吧。她一下轿子就嫌我,很嫌我!给她个 下马威;哼!她——” “她连子孙饽饽的碗都摔了!”英接了下去。 “拍,摔了!”菱的嘴慢,赶不上英,只好给找补上点形容,俩手拍了 一下。 “闹吧,很闹了一场;归齐,是我算底;丁二——” Page 99 “是老实人,很老实!”因为句子简单,这回菱也赶上了。 “你们说的一点也不错,真对!”丁二爷以为英们非常的聪明。“丁二 是老实人——” 英们极注意的等插嘴的机会,忽然丁二爷加了一个旁笔, “我说,英, 有酒没有哇?要是没有,叫妈妈给咱们钱,咱们打点去。喝点酒,我能说得 更好听!” 英和妈要来一毛钱;丁二爷挑了个大茶杯,“咱们走呀!”一齐上了街。 一出胡同东口,遇上了老李,英晃着手里的毛钱票儿喊; “爸,我们打 酒去,跟妈要的一毛钱。” 老李笑了。丁二爷拉着菱,拿着茶碗,黑小子拿着一毛钱,不知为什么 很可笑。 “我正给他们讲故事,想喝点酒——” 英又接了过去, “喝完了酒,讲得更好听。我们刚说到摔了——什么饽 饽来着?”他拉了丁二爷夏布衫一下。 老李不笑了。他觉得他也须喝点酒。他跟着他们走,到了油酒店,他拦 住了英, “上那边买去。” 进了姜店,他买了一瓶莲花白,几个桃,和两把极绿可是没很长足的莲 蓬。把酒交给丁二爷。菱看准了莲蓬,非抱着不可。英没张罗着拿什么,只 看着手里的一毛钱。出了店门,他奔了香瓜挑子去: “拿一毛钱的香瓜,要 好的!”蹲下了,大黑眼珠围着瓜们乱转。老李过去挑了三个,又添了一毛 钱,英乐得不知怎好,又拉了丁二爷一把: “二大,我也得喝点酒。” 妈妈看见大家都拿着东西回来,乐了,加劲的包饺子。菱无论如何也不 放下莲蓬,谁要也不给。老李出了主意,扒在菱的耳根说了些话。菱还是不 放手,可是忽然似乎明白过来,放下一把,告诉英: “别动菱绿——”说不 上这些绿玩艺叫什么。然后抱着一把儿,鼓着肚子走了。一出屋门: “马婶 ——给你这绿——”马婶跑出来, “给我送来的,菱?” 第 8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87 章 “爸说给婶这绿——”还抱着不肯放手。 “留着给菱吃吧,婶不要。”马婶笑着。 菱眨巴了半天眼睛,又把莲蓬抱回来了。 全院的人忽然的都笑了,只有李太太在厨房里不知怎回事。老李已把瓜 洗了一个,给菱一大块,算是把 “绿——”换过了来。他拿着莲蓬出来,马 老太太也在屋门口笑呢。他左右看了看,心中一狠,还是送到东边去,马婶 笑着接了过去。马老太太发了话:“留着给孩子们吃吧!”老李答了句:“还 有呢。”彼此都笑着。他心中十二分痛快。 “你们喝酒吧,饺子就得。”李太太也很喜欢,看着她创造的那群白饺 子,好像一群吃圆了肚子的小白猫。 英和菱拿着瓜,和妈要了块生面,一边吃瓜一边捏小鸡玩。 老李和丁二爷喝着酒,丁二爷的夏布衫还不肯脱。老李还没喝多少,脸 已经红了,头上一劲儿冒汗。丁二爷喝过了三杯,嘴唇哆嗦上了,咽了好几 口气才说上话来: “李先生,李先生,事情办妥了,敢情很容易,很容易!李先生,原来 事情就怕办,一办也不见得准不成。” 老李猜出是什么事,他看看丁二爷,那件夏布大衫好像忽然变得洁白发 光。 “原来事情就怕办”这几个字在他耳中继续的响着,轻脆有力,像岩石 Page 100 往深潭里落的水珠。小赵是生是死,他倒不大注意,他只觉出丁二爷是个奇 迹。连丁二爷都能作出点异于吃饭喝茶上衙门的事!他拿起酒杯来,本想大 大的吞一口,不行,还是呷了一点,在嗓子上贴住不往下走! “李先生,”丁二爷的手伸入夏布大衫,摸了半天,手有点颤,摸出张 折着的厚桑皮纸,递给老李: “这是那张房契。张大哥不容易,很不容易, 请你交给他吧。咱们喝一杯;小赵打算娶秀姑娘,得下辈子了!请!” 老李看着丁二爷灌下一杯去,自己只举了举盅儿。 丁二爷辣得直仰脖子,可是似乎非常的得意: “小赵算完了。您看,很 容易。我约他上后海,说秀姑娘在那儿等他。他来了,不用提多么喜欢了。 妇人有多么大能力!我懂得。天并不十分黑,可巧四下就会没一个人。我早 在苇子里藏好了,蚊子真多,咬得我身上全是大包,我一动也不敢动。他来 了,越走越近,嘿,我的心要跳出来,真的!容他走过一步去,我就像拉替 身的鬼,双手对准他的脖子一锁。我似乎要昏过去,我只知道我有两只手, 没有别的。他,我听见了,听得真真的,小狗睡着了有时候呕呕两声,他就 是那么呕了两声。没有别的。他连踢踢土都没顾得,很老实,比丁二还老实! 我一拉,就把他拉进苇子里去。搜了搜他身上,搜到这张房契;钱包,表, 我没敢动。完了事,我软了,不敢出来了。连迈步都不能了。他仰着身,虽 然看不清他的脸,可是我知道他是看着我呢,怕极了!苇叶一动,我一惊, 以为有人来掐我的脖子!”丁二爷又吞了一口酒,摸了摸脖子,似乎很怀疑 脖子的完整。 “一耗,耗了一个多钟头,身上就像水洗过的一样,汗很多。 我急了,往外迈了一步,正迈在他的腿上!我跳了,什么也不顾了,跳出来, 头也没回,我一直走到天桥!为什么?不知道!天桥是枪毙人的地方。枪毙 丁二,我似乎听见!在天坛的墙根我忍了一夜,没睡,一会儿没睡,星星一 劲儿对我眨巴眼,好像是说,明天就枪毙丁二!”他又端起酒盅来。 李太太把饺子端来,两大盘,油汤挂水的冒着热气。他们俩都没动筷子。 三 市长换了。各局各所的空气异常紧张。市长就职宣言,不换人,不用私 人。各局各所的空气更加紧张。谁都知道市长是对报纸说的那几句话; “一 朝天子一朝臣”是永不能改的真言。第二天,教育局换了局长,连听差的一 律更换。财政所的胖所长十万火急的找小赵,秘书科长们找小赵,科员们找 小赵,夫役们找小赵,找不到。大家因急而疑,暗中嘀咕:莫非小赵要把胖 第 8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88 章 所长顶了?这一嘀咕,小赵的价值增高了十倍。在另一方面,就是所长最亲 信的人也觉得有倒戈的必要。于是大家分头去奔走,没有两个人守一路战线 的,全是各自为战,能保持住个人的地位什么事也可以作。老李是大家的眼 中钉。只有他,不慌不忙,好像心中有个小冰箱——“这小子真他妈的有准!” 大家不能不骂了。孙先生虽然心里也吃 了凉柿子似的,可是不招大家妒恨,人家孙先生走哪路门子,自己就和 大家声明,不像老李那么骄傲厉害,听人家孙先生: “哎呀,新市长儿是乡 亲哟!老孙是猪八戒掉在泔水桶里,得其所哉!说不定,还来个秘书儿当当。” 孙先生多么直爽可爱!孙宅接到了多少礼物,单说果藕和莲花就是三挑子! 小赵尸身被个粪夫找到了。报纸上用小碟子大小的字登出来,把尸身的 臭味如何强烈都加细的描写。疑案。因为是疑案,所以人们各尽想象的所能 Page 101 猜测与拟构其中的故典。财政所的人们立刻也运用想象,而且神速的想出: 政治作用。小赵,据他们想,是要顶胖所长的,所以他必定与新任市长有深 切的关系。市长到任声言不更动各局的人,可是教育局连个夫役也没留下。 小赵必定已经运动好重要的地位,自然另一批人又要失业,所以……这个逻 辑的推断在科员们看是极合理而大快人心的。科员们杀只鸡都要打哆嗦,现 在居然有位剑侠——至少会飞檐走壁的——把要使一批人失业的小赵杀死! 小赵活着的时候是个人物,可是这一死使他的价值减到零度。因为这样的推 测,慢慢的胖所长变成了谋杀的主使人。虽然没人敢明说,可是意思是那样。 说到归齐,大家谁不晓得所长太太与小赵的关系,谁不知道所长是又倚仗而 又怕小赵,谁看不出小赵要是不谋阔事则已,要是想干的话能不谋财政…… 赵想越对!大家这样想,慢慢的思想也不知怎么在言语上表现出来,虽然都 不敢首先这样宣传。及至说出来了,正是英雄所见略同,于是在低声交换意 见的工夫,已像千真万确的果有其事,成了政界一段最惊人最有色彩的历史。 一个衙门里这样相信,别的衙门里也跟着低声的吵吵。这一吵吵使新任的教 育局长将已免职的陈人又叫回来几个;因为事情闹到局长们的耳朵里,杀人 的已不是剑侠或刺客,而是有组织的暗杀团。局长们身高树影儿大,不能不 谨慎一些,明哲保身是必须遵守的古训。消息传到市长的耳朵里,暗杀团不 但是有组织,而且里面有日本浪人。市长太太登时上了天津。一来是为避难, 二来是为跳舞去。市长没法不和各局所的长官妥协了:市长交派下一批人, 由各局所分用,不便全体更动。各局所的领袖暂不更换,可是市长给大家一 个暗示——接任的花销太大。于是各局所的经费收支报告又都改造了一次。 张大哥的奔走,连天真都动了心: “得包个车吧?天太热!”张大哥很 感激儿子,儿子自从狱里出来确是明白多了。可是, “包车干吗?走得差不 离,再搭点脚,一天我也花不过八十子儿的车钱!”张大哥大概至死也想不 起论 “毛”雇车的。他的奔走确是不善,可是已经有了眉目:新市长手下一 位秘书先前与他同过事,而且这位秘书的弟妇是张大哥给说的,秘书不但答 应了给他帮忙,而且问他愿到哪个机关去。平日维持人,好交往,你看到时 候有多大用处,多大面子,由自己指定机关!张大哥几乎得意的要落泪。自 要家里不出共产党,事情是不难的。人心不古,谁说的?秘书叫我自己挑定 机关!到底哪个机关好呢?这倒为了难。在哪儿作事也是一样,事在人为; 不过,既有自选的机会,也别辜负了人家秘书的善意。闭死了左眼,吸了两 袋烟,决定了,还是回财政所。人熟地灵,衙门又比较的阔绰。 张大哥随着一批新人,回了财政所。所里的陈人其实是没有什么变动, 因为所长是讲面子的人,而且各位都有人给说情,所以旧人没十分动,而硬 添上一批新人;羊毛出在羊身上,有的是老百姓纳供,多开点薪水也用不着 所长自己掏腰包。况且,市长与局长们的妥协究竟是暂时的,知道哪时就搁 车,干吗裁员得罪人!于是所里十分热闹,新旧交欢,完全是太平景象。连 夫役也又添了两名,因为打手巾把和沏茶的呼唤接二联三,已无法应付。张 第 8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89 章 大哥利用机会把爱用石膏的二兄弟荐上,暂时当着夫役,等空气变换了些再 去行医;不过,再行医的话可千万 “少”下——不是不可以下——石膏。此 外,张大哥对于新到的一群山南海北的科员们特别的照应:有的不会讲官话, 张大哥教。有的不会吃西餐,张大哥带着去练习。有的要娶亲,张大哥吃了 蜜。 四 Page 102 老李又没被撤差,他自己也笑了。衙门更像怪物了;他想逃都逃不了。 混吧!大家都是混,不过别人混得兴高采烈,他混得孤寂无聊。对新同事们 他不大招呼;旧同事们对他非常不满意,孙先生已经把刚学来的一句加在老 李的身上—— “乡下人不认识仙人掌,青饼子!” 把房契给张大哥送了去。张大哥楞了。老李想吓赫张大哥一下;不好意 思,没说什么。张大哥似乎不大敢收那张契纸;看见它,也就看见了小赵, 这是玩的!? “大哥把它收起来好了,没事!” 张大哥想起 《七侠五义》来;没有除暴安良的侠义英雄,这是不可能的! “把丁二爷那笼子小鸟给我吧,”老李岔开了话。 “丁二在哪儿呢,好几天没见他的面,家里越忙,他越会耍玄虚,真正 的废物!”张大哥不满意丁二爷。 “他在我那儿呢,啊——帮几天忙。”老李没敢说丁二爷天天梦见天桥 枪毙人,不敢出来。 “呕,在你那儿呢,那我就放心啦。”张大哥为客气起见,软和了许多; 可是丁二在老李家帮什么忙呢? 老李提着一笼破黄鸟走了。张大哥看着房契出神,怎回事呢? 第二十 一 老李唯一值得活着的事是天天能遇到机会看一眼东屋那点 “诗意”。他 不能不承认他 “是”迷住了,虽然他的理智还强有力的管束着一切行动。既 不敢——往好了说,是不肯——纯任感情的进攻,他只希望那位马先生回来, 看她到底怎样办,那时候他或者可以决定他自己的态度。设若他不愿再欺哄 自己的话,他实在是希冀着——马回来,和她吵了;老李便可以与她一同逃 走。逃出这个臭家庭,逃出那个怪物衙门;一直逃到香浓色烈的南洋,赤裸 裸的在赤道边上的丛林中酣睡,作着各种颜色的热梦!带着丁二爷。丁二爷 天生来的宜于在热带懒散着。说真的,也确是得给丁二爷想主意——他一天 到晚怕枪毙,不定哪天他会喝两盅酒到巡警局去自首!带他上哪儿?似乎只 有南洋合适。他与她,带着个怕枪毙的丁二爷,在椰树下,何等的浪漫! “小鸟儿,叫吧!你们一叫,就没人枪毙我了!”丁二爷又对着笼子低 声的问卜呢! 逃,逃,逃,老李心里跳着这一个字。逃,连小鸟儿也放开,叫它们也 飞,飞,飞,一直飞过绿海,飞到有各色鹦鹉的林中,饮着有各色游鱼的溪 水。 他笑这个社会。小赵被杀会保全住不少人的饭碗,多么滑稽! 二 正是个礼拜天,蝉由天亮就叫起来,早晨屋子里就到了八十七度,英和 菱的头上胸前眼看着长一片一片的痱子,没有一点风,整个的北平像个闷炉 子,城墙上很可以烤焦了烧饼。丁二爷的夏布衫无论如何也穿不住了;英和 菱热得像急了的狗,捉着东西就咬。 Page 103 院子里的砖地起着些颤动的光波,花草全低了头,麻雀在墙根张着小嘴 喘气,已有些发呆。没人想吃饭,卖冰的声音好像是天上降下的福音。老李 第 8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90 章 连袜也不穿,一劲儿扑打蒲扇。只剩了苍蝇还活动,其余的都入了半死的状 态。街上电车铃的响声像是催命的咒语,响得使人心焦。 为自己,为别人,夏天顶好不去拜访亲友,特别是胖人。可是吴太太必 须出来寻亲问友,好像只为给人家屋里增加些温度。 老李赶紧穿袜子,找汗衫,胳臂肘上往下大股的流汗。 方墩太太眼睛上的黑圈已退,可是腮上又加上了花彩,一大条伤痕被汗 淹得并不上口,跟着一小队苍蝇。 “李先生,我来给你道歉,”方墩的腮部自己弹动,为是惊走苍蝇。“我 都明白了,小赵死后,事情都清楚了。我来道歉!还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吴先生又找着事了。不是新换了市长吗,他托了个人情,进了教育局。他虽 是军队出身,可是现在他很认识些个字了;近来还有人托他写扇面呢。好歹 的混去吧,咱们还闲得起吗?” 老李为显着和气,问了句极不客气的, “那么你也不离婚了?” 方墩摇了摇头,“哎,说着容易呀;吃谁去?我也想开了,左不是混吧, 何必呢!你看,”她指着腮上的伤痕, “这是那个小老婆抓的!自然我也没 饶了她,她不行;我把她的脸撕得紫里套青!跟吴先生讲和了,单跟这个小 老婆干,看谁成!我不把她打跑了才怪!我走了,乘着早半天,还得再看一 家儿呢。”她仿佛是练着寒暑不侵的工夫,专为利用暑天锻炼腿脚。 老李把她送出去,心里说 “有一个不离婚的了!” 刚脱了汗衫,擦着胸前的汗,邱太太到了;连她像纸板那样扁,头上也 居然出着汗珠。 “不算十分热,不算,”她首先声明,以表示个性强。“李先生,我来 问你点事,邱先生新弄的那个人儿在哪里住?” “我不知道,”他的确不知道。 “你们男人都不说实话,”邱太太指着老李说,勉强的一笑。“告诉我, 不要紧。我也想开了,大家混吧,不必叫真了,不必。只要他闹得不太离格, 我就不深究;这还不行?” “那么你也不离婚了?”老李把个“也”字说得很用力。 “何必呢,”邱太太勉强的笑,“他是科员,我跟他一吵;不能吵,简 直的不能吵,科员!你真不知道他那个——” 老李不知道。 “好啦,乘着早半天,我再到别处打听打听去。”她仿佛是正练着寒暑 不侵的工夫,利用暑天锻炼着腿脚。 老李把她送出去,心里说 “又一个不离婚的!” 他刚要转身进来,张大哥到了,拿着一大篮子水果。 “给干女儿买了点果子来;天热得够瞧的!”随说随往院里走。 丁二爷听见张大哥的语声,慌忙藏在里屋去出白毛汗。 “我说老李,”张大哥擦着头上的汗,“到底那张房契和丁二是怎回事?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得劲,你看!” 老李明知道张大哥是怕这件事与小赵的死有关系,既舍不得房契,又怕 闹出事来。他想了想,还是不便实话实说;大热的天,把张大哥吓晕过去才 糟! “你自管放心吧,准保没事,我还能冤你?” Page 104 张大哥的左眼开闭了好几次,好像困乏了的老马。他还是不十分相信老 李的话,可是也看出老李是决定不愿把真情告诉他: “老李,天真可是刚出 来不久,别又——” 老李明白张大哥;张大哥,方墩,邱太太,和……都怕一样事,怕打官 司。他们极愿把家庭的丑恶用白粉刷抹上,敷衍一下;就是别打破了脸,使 大家没面子。天真虽然出来,到底张大哥觉得这是个家庭的污点,白粉刷得 越厚越好;由这事再引起别的事儿,叫大家都知道了,最难堪;张大哥没有 第 9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91 章 力量再去抵挡一阵。你叫张大哥象老驴似的戴上 “遮眼”去转十年二十年的 磨,他甘心去转;叫他在大路上痛痛快快的跑几步,他必定要落泪。“大哥, 你要是不放心的话,我给你拿着那张契纸,凡事都朝着我说,好不好?” “那——那也倒不必,”张大哥笑得很勉强,“老李你别多心!我是, 是,小心点好!” “准保没错!丁二爷一半天就回去,你放心吧!” “好,那么我回去了,还有人找我商议点婚事呢。明天见,老李。” 老李把张大哥送出去,热得要咬谁几口才好。 丁二爷顶着一头白毛汗从里间逃出来:“李先生,我可不能回张家去呀! 张大哥要是一盘问我,我非说了不可,非说了不可!” “我是那么说,好把他对付走;谁叫你回张家去?”老李觉得这样保护 丁二爷是极有意义,又极没有意义,莫明其妙。 三 张大哥走了不到五分钟,进来一男一女,开开老李的屋门便往里走。老 李刚又脱了袜子与汗衫。 “不动,不动!”那个男的看见老李四下找汗衫,“千万不要动,同志! 马克同,马克司的弟弟。这是,”他介绍那位女的 “高同志,与马同志同居。 记得这屋是妈同志的,同志你为何在此?” 老李楞了。 马同志提着个皮包,高同志提着个小竹筐,一齐放在地上,马同志坐在 皮包上,高同志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 老李明白过来了,这是马老太太的儿子。他看着他们。 马同志也就是三十多岁,身量不高,穿着黄短裤,翻领短袖汗衫,白帆 布鞋。脸上神气十足,一条眉毛挑着天,一条眉毛指着地,一只眼望着莫斯 克,一只眼了着罗马。鼻孔用力的撑着,像跑欢了的马那样撑着,嘴顺势也 往上兜着,似乎老对自己发笑,而心里说着, “你看我!” 高同志也就是三十多岁,身量不高。光脚穿着大扁白鞋,上身除了件短 袖白夏布衫,大概没什么别的东西,露着一身的黑肉。脸上五官俱全,嘴特 别的大,不大有精神,皱着眉,似乎是有点头疼。 丁二爷,李太太,英,菱都来参观,把两位同志围得风雨不透。马同志 顺手把丁二爷的芭蕉扇夺过去扇着,高同志拿起桌上一个青苹果——张大哥 刚给送来的——刚要放嘴里送,被英一把抢回去。 “看这个小布尔乔亚!”马克同指着英说,“世界还没多大希望!” 李太太看丈夫不言语,挂了气: “我说,你们俩是干吗的呀?” “我俩是同志;你们是干吗的?”马同志反攻。 Page 105 李太太回答不出。有心要给他个嘴巴,又不肯下手。 屋门开了,马老太太进来: “快走,上咱们屋去!” “妈同志!”马克同立起来,拉住老太太的手,“就在这儿吧,这儿还 凉快些。” 马太太的泪在眼里转,用力支持着, “这是李先生的屋子!”然后向老 李, “李先生,不用计较他,他就是这么疯疯颠颠的。走!”他朝着高同志, “你也走!” 马同志很不愿意走,被马老太太给扯出来。丁二爷给提着皮箱。高同志 皱着眉也跟出来。老李看见马少奶奶立在阶前,毒花花的太阳晒着她的脸, 没有一点血色。 四 大家谁也没吃午饭,只喝了些绿豆汤。老李把感情似乎都由汗中发泄出 来,一声不出,一劲儿流汗。他的耳朵专听着东屋。东屋一声也没有;他佩 服马婶,豪横!因为替她使劲,自己的汗越发川流不息。他想象得到她是多 第 9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92 章 么难堪,可是依然一声不出。 丁二爷以为马同志是小赵第二,非和李太太借棒槌去揍他不可,她也觉 得他该揍,可是没敢把棒槌借给丁二爷。 英偷偷的上东屋看马婶,门倒锁着呢,推不开,叫马婶,也不答应。英 又急了一身的痱子。 西屋里喀罗喀罗的成了小茶馆,高声的是马同志,低声的是老太太,不 大听见高同志出声。 马老太太是在光绪末年就讲维新的人,可是她的维新的观念只限于那时 候的一些,五四以后的事儿她便不大懂了。她明白,开通,相当的精明,有 的地方比革命的青年还见得透澈,有的地方她毫不退步的守旧。对于儿女, 她尽心的教育,同时又很放任。马与黄的自由结婚,她没加半点干涉。她非 常疼爱马少奶奶。可是,儿子又和高同志同居了,老太太不能再原谅。她正 和马同志谈这个。儿子要是非要高同志不可呢,老太太愿意自己搬出去另住; 马少奶奶愿跟着丈夫或婆婆,随便,儿子要是可以牺牲了高同志呢,高同志 马上请出。老太太的话虽然多,可是立意如是,而且很坚决。 马同志是个不得意的人,心中并没有多少主意,可是非常的自傲。他愿 意作马克司的弟弟,可是他的革命思想与动机完全是为成就他自己。对于富 人他由自傲而轻视他们,想把他们由天上拉到尘土上来,用脚踩住他们的脸。 对于穷人他由自傲而要对他们慈善,他并不了解他们,看不出为他们而革命 的意义。他那最好的梦是他自己成为革命伟人,所以脸上老画着那个 “你看 我!”他没有任何的成功。对于妇女,他要故意的浪漫,妇女的美与妇女的 特性一样的使他发迷。对于黄女士,他爱她的美;可是她太老实,太安静, 他渐渐的不满意了。对于高女士,他爱她的性格活泼好动敢冒险;可是她又 太不美了,太男性了,他渐渐的不满意了。可是,他不能决定要哪个好,他 自己说, “我掉在两块钢板中间!”他也不要解决这个,他以为一男多妻, 或是一妻多男,都是可以的,任凭个人的自由,旁人不必过问。况且他既摆 脱不开已婚的黄女士,又摆脱不开同居的高同志,而她们俩又似乎不愿遵行 他的一男多妻的办法,就是想解决也解决不了。他没主意。 他还有个梦想——现在已证实了是个梦想:他以为有了心爱的女子在一 Page 106 块,能使他的事业成功。娶了一个自己心爱的,没用。再去弄个性格强而好 动的,还是没用。他以为女子是男人成功的助手;结果,男人没成功,而女 子推不开撵不掉,死吃他一口。不错,高女士能自己挣饭吃;可是自己挣饭 与帮助他成功离得还很远。况且两个常吵架,她有时候故意气他。自从与她 同居,他确是受了许多苦处,他不甘于受苦。根本就没想到受苦。他总以为 革命者只须坐汽车到处跑跑,演说几套,喝不少瓶啤酒,而后自己就成了高 高在上的同志。结果,有时候连电车也坐不上。由失望而有些疯狂,他只能 用些使普通人们打哆嗦的字句吓嚇人了,自傲使他不甘心失败。 “你看我! 到底比你强点!四十以上的都要杀掉!”使老实人们听着打战,好像淘气的 孩子故意吓嚇狗玩。 西屋的会议开了两点多钟。马克同没办法。老太太不能留高同志。最后, 高同志提起小竹筐,往外走。马同志并没往外送她。 老太太上了东屋。东屋的门还倒锁着。 “开开吧,别叫我着急了!”老 太太说。屋门开了,老太太进去。 老太太进了东屋,马同志溜达到北屋来。英与菱热得没办法,都睡了觉。 三个大人都在堂屋坐着,静听东西屋的动静。马同志自己笑了笑。 “你们得 马上搬家呀,这儿住不了啊!你革过命没有?”他问老李。“你革过命没有?” 他问丁二爷。 “你革过命没有”他问李太太。 大家都没言语。 “啊!”马同志笑了。“看你们的脑袋就不像革命的!我革过命,我得 第 9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93 章 住上房,你们赶快滚!” 李太太的真正乡下气上来了,好像是给耕牛拍苍蝇,给了马同志的笑脸 一个顶革命的嘴巴——就恨有俩媳妇的人! “好!很好!”丁二爷在一旁喝彩。 马同志捂着脸,回头就走,似乎决定不反抗。 五 李太太的施威,丁二爷的助威,马同志的惨败,都被老李看见了,可是 他又似乎没看见。他的心没在这个上。他只想着东屋:她怎样了?马老太太 和她说了什么?那个高同志能不能就这么善罢干休?他觉不到天气的热了, 心中颤着等看个水落石出。马同志的行为已经使他的心凉了些,原来浪漫的 人也不过如此。浪漫的人是以个人为宇宙中心的,可是马同志并没把自己浪 漫到什么地方去,还是回到家来叫老母亲伤心,有什么意义?自然,浪漫本 是随时的游戏,最好是只管享受片刻,不要结果,更不管结果。可是, 老李不能想到一件无结果的事。结果要是使老母亲伤心,不能干!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他的心已凉了一半:马少奶奶到西屋去吃 饭!虽然没听见她说话,可是她确是和马家母子同桌吃的! 到了夜晚,他的心完全凉了:马同志到东屋去睡觉!老李的世界变成了 个破瓦盆,从半空中落下来,摔了个粉碎。 “诗意”?世界上并没有这么个 东西,静美,独立,什么也没有了。生命只是妥协,敷衍,和理想完全相反 的鬼混。别人还可以,她!她也是这样!或者在她眼中,马同志是可爱的, 为什么?忌妒常使人问呆傻的问题。 起初,只听见马同志说话,她一声不出。后来,她慢慢的答应一两声。 Page 107 最后,一答一和的说起来。静寂。到夜间一点多钟——老李始终想不起去睡 ——两个人又说起来,先是低声的,渐渐的语声越来越高,最后,吵起来。 老李高兴了些,吵,吵,妥协的结果——假如不是报应——必是吵!可是他 还是希望她与他吵散了——老李好还有点机会。不大的工夫,他们又没声了。 老李替她想出她的将来。高同志一定会回来的。马少奶奶既然投降了丈夫, 就会再投降给高同志,说不定马少奶奶还会被驱逐出去。他看见一朵鲜花逐 渐的落瓣,直到连叶子也全落净。恨她呢,还是可怜她呢?老李不能决定。 世界是个实际的,没有永远开着的花,诗中的花是幻象! 老李的希望完了,世界只剩了一团黑气,没有半点光亮。他不能再继续 住在这里,这个院子与那个怪物衙门一样的无聊,没意义。他叫醒了丁二爷, 把心中那些不十分清楚而确是美的乡间风景告诉了丁二爷。 “好,我跟你到乡下去,很好!在北平,早晚是枪毙了我!”丁二爷开 始收拾东西。 六 张大哥刚要上衙门,门外有人送来一车桌椅,还有副没上款的对联,和 一封信。 他到了衙门,同事们都兴奋得了不的,好像白天见了鬼: “老李这家伙 是疯了,疯了!辞了职!辞!”这个决想不到的 “辞”字贴在大家的口腔中, 几乎使他们闭住了气。 “已经走了,下乡了,奇怪!”张大哥出乎诚心的为老李难过。“太可 惜了!”太可惜的当然是头等科员,不便于明说。 “莫名其妙!难道是另有高就?”大家猜测着。不能,乡下还能给他预 备着科员的职位? “丁二也跟了他去。”张大哥贡献了一点新材料。 “丁二是谁?”大家争着问。 张大哥把丁二爷的历史详述了一遍。最后,他说: “丁二是个废物!不 过老李太可惜了。可是,老李不久就得跑回来,你们看着吧!他还能忘了北 第 9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94 章 平?” (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1933年 7 月初版) 中篇小说 《月牙儿》 一 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多少次了,我看 见跟现在这个月牙儿一样的月牙儿;多少次了。它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种 种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记忆中的碧云上斜挂着。 它唤醒了我的记忆,像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二 那第一次,带着寒气的月牙儿确是带着寒气。它第一次在我的云中是酸 苦,它那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儿照着我的泪。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七岁吧,一 个穿着短红棉袄的小姑娘。戴着妈妈给我缝的一顶小帽儿,蓝布的,上面印 着小小的花,我记得。我倚着那间小屋的门垛,看着月牙儿。屋里是药味, 烟味,妈妈的眼泪,爸爸的病;我独自在台阶上看着月牙,没人招呼我,没 人顾得给我作晚饭。我晓得屋里的惨凄,因为大家说爸爸的病……可是我更 感觉自己的悲惨,我冷,饿,没人理我。一直的我立到月牙儿落下去。什么 也没有了,我不能不哭。可是我的哭声被妈妈的压下去;爸,不出声了,面 上蒙了块白布。我要掀开白布,再看看爸,可是我不敢。屋里只有那么点点 地方,都被爸占了去。妈妈穿上白衣,我的红袄上也罩了个没缝襟边的白袍, 我记得,因为不断的撕扯襟边上的白丝儿。大家都很忙,嚷嚷的声儿很高, 哭得很恸,可是事情并不多,也似乎值不得嚷:爸爸就装入那么一个四块薄 板的棺材里,到处都是缝子。然后,五六个人把他抬了走。妈和我在后边哭。 我记得爸,记得爸的木匣。那个木匣结束了爸的一切:每逢我想起爸来,我 就想到非打开那个木匣不能见着他。但是,那木匣是深深的埋在地里,我明 知在城外哪个地方埋着它,可又像落在地上的一个雨点,似乎永难找到。 三 妈和我还穿着白袍,我又看见了月牙儿。那是个冷天,妈妈带我出城去 看爸的坟。妈拿着很薄的一落儿纸。妈那天对我特别的好,我走不动便背我 一程,到城门上还给我买了一些炒栗子。什么都是凉的,只有这些栗子是热 的;我舍不得吃,用它们热我的手。走了多远,我记不清了,总该是很远很 远吧。在爸出殡的那天,我似乎没觉得这么远,或者是因为那天人多;这次 只是我们娘儿俩,妈不说话,我也懒得出声,什么都是静寂的;那些黄土路 静寂得没有头儿。天是短的,我记得那个坟:小小的一堆儿土,远处有一些 高上岗儿,太阳在黄土岗儿上头斜着。妈妈似乎顾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 抱着坟头儿去哭。我坐在坟头的旁边,弄着手里那几个栗子。妈哭了一阵, 把那点纸焚化了,一些纸灰在我眼前卷成一两个旋儿,而后懒懒的落在地上; 风很小,可是很够冷的。妈妈又哭起来。我也想爸,可是我不想哭他;我倒 是为妈妈哭得可怜而也落了泪。过去拉住妈妈的手: “妈不哭!不哭!”妈 妈哭得更恸了。她把我搂在怀里。眼看太阳就落下去,四外没有一个人,只 有我们娘儿俩。妈似乎也有点怕了,含着泪,扯起我就走,走出老远,她回 头看了看,我也转过身去:爸的坟已经辨不清了;土岗的这边都是坟头,一 小堆一小堆,一直摆到土岗底下。妈妈叹了口气。我们紧走慢走,还没有走 到城门,我看见了月牙儿。四外漆黑,没有声音,只有月牙儿放出一道儿冷 光。我乏了,妈妈抱起我来。怎样进的城,我就不知道了,只记得迷迷糊糊 的天上有个月牙儿。 Page 110 四 刚八岁,我已经学会了去当东西。我知道,若是当不来钱,我们娘儿俩 就不要吃晚饭;因为妈妈但分有点主意,也不肯叫我去。我准知道她每逢交 第 9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95 章 给我个小包,锅里必是连一点粥底儿也看不见了。我们的锅有时干净得像个 体面的寡妇。这一天,我拿的是一面镜子。只有这件东西似乎是不必要的, 虽然妈妈天天得用它。这是个春天,我们的棉衣都刚脱下来就入了当铺。我 拿着这面镜子,我知道怎样小心,小心而且要走得快,当铺是老早就上门的。 我怕当铺的那个大红门,那个大高长柜台。一看见那个门,我就心跳。可是 我必须进去,几乎是爬进去,那个高门坎儿是那么高。我得用尽了力量,递 上我的东西,还得喊: “当当!”得了钱和当票,我知道怎样小心的拿着, 快快回家,晓得妈妈不放心。可是这一次,当铺不要这面镜子,告诉我再添 一号来。我懂得什么叫 “一号”。把镜子搂在胸前,我拚命的往家跑。妈妈 哭了;她找不到第二件东西。我在那间小屋住惯了,总以为东西不少;及至 帮着妈妈一找可当的事物,我的小心里才明白过来,我们的东西很少,很少。 妈妈不叫我去了。可是 “妈妈咱们吃什么呢?”妈妈哭着递给我她头上的银 簪——只有这一件东西是银的。我知道,她拔下过来几回,都没肯交给我去 当。这是妈妈出门子时,姥姥家给的一件首饰。现在,她把这末一件银器给 了我,叫我把镜子放下。我尽了我的力量赶回当铺,那可怕的大门已经严严 的关好了。我坐在那门礅上,握着那根银簪。不敢高声的哭,我看着天,啊, 又是月牙儿照着我的眼泪!哭了好久,妈妈在黑影中来了,她拉住了我手, 呕,多么热的手。我忘了一切的苦处,连饿也忘了,只要有妈妈这只热手拉 着我就好。我抽抽搭搭的说: “妈!咱们回家睡觉吧。明儿早上再来!”妈 一声没出。又走了一会儿: “妈!你看这个月牙;爸死的那天,它就是这么 斜斜着。为什么她老这么斜斜着呢?”妈还是一声没出,她的手有点颤。 五 妈妈整天的给人家洗衣裳。我老想帮助妈妈,可是插不上手。我只好等 着妈妈,非到她完了事,我不去睡。有时月牙儿已经上来,她还哼哧哼哧的 洗。那些臭袜子,硬牛皮似的,都是买卖地的伙计们送来的。妈妈洗完这些 牛皮就吃不下饭去。我坐在她旁边,看着月牙,蝙蝠专会在那条光儿底下穿 过来穿过去,像银线上穿着个大菱角,极快的又掉到暗处去。我越可怜妈妈, 便越爱这个月牙,因为看着它,使我心中痛快一点。它在夏天更可爱,它老 有那么点凉气,像一条冰似的。我爱它给地上那点小影子,一会儿就没了; 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没了,地上就特别的黑,星也特别的亮,花 也特别的香——我们的邻居有许多花木,那棵高高的洋槐总把花儿落到我们 这边来,像一层雪似的。 六 妈妈的手起了层鳞,叫她给搓搓背顶解痒痒了。可是我不敢常劳动她, 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袜子熏的常不吃饭。我知道妈妈要想主意了, 我知道。她常把衣裳推到一边,楞着。她和自己说话。她想什么主意呢?我 Page 111 可是猜不着。 七 妈妈嘱咐我不叫我别扭,要乖乖的叫 “爸”:她又给我找到一个爸。这 是另一个爸,我知道,因为坟里已经埋好一个爸了。妈嘱咐我的时候,眼睛 看着别处。她含着泪说: “不能叫你饿死!”呕,是因为不饿死我,妈才另 给我找了个爸!我不明白多少事,我有点怕,又有点希望——果然不再挨饿 的话。多么凑巧呢,离开我们那间小屋的时候,天上又挂着月牙。这次的月 牙比哪一回都清楚,都可怕;我是要离开这住惯的小屋了。妈坐了一乘红轿, 前面还有几个鼓手,吹打的一点也不好听。轿在前边走,我和一个男人在后 边跟着,他拉着我的手。那可怕的月牙放着一点光,仿佛在凉风里颤动。街 上没有什么人,只有些野狗追着鼓手们咬;轿子走得很快。上哪去呢?是不 是把妈抬到城外去,抬到坟地去?那个男子扯着我走,我喘不过气来,要哭 都哭不出来。那男人的手心出了汗,凉得像个鱼似的,我要喊 “妈”,可是 第 9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96 章 不敢。一会儿,月牙像个要闭上的一道大眼缝,轿子进了个小巷。 八 我在三四年里似乎没再看见月牙。新爸对我们很好,他有两间屋子,他 和妈住在里间,我在外间睡铺板。我起初还想跟妈妈睡,可是几天之后,我 反倒爱 “我的”小屋了。屋里有白白的墙,还有条长桌,一把椅子。这似乎 都是我的。我的被子也比从前的厚实暖和了。妈妈也渐渐胖了点,脸上有了 红色,手上的那层鳞也慢慢掉净。我好久没去当当了。新爸叫我去上学。有 时候他还跟我玩一会儿。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爱叫他 “爸”,虽然我知道他很 可爱。他似乎也知道这个,他常常对我那么一笑!笑的时候他有很好看的眼 睛。可是,妈偷偷告诉我叫爸,我也不愿十分的别扭。我心中明白,妈和我 现在是有吃喝的,都因为有这个爸,我明白。是的,在这三四年里我想不起 曾经看见过月牙儿;也许是看见过而不大记得了。爸死时那个月牙,妈轿子 前面那个月牙,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点点光,那一点寒气,老在我心中,比 什么都亮,都清凉,像块玉似的,有时候想起来仿佛能用手摸到似的。 九 我很爱上学。我老觉得学校里有不少的花,其实并没有;只是一想起学 校就想到花罢了,正像一想起爸的坟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儿——在野外的小风 里歪歪着。妈妈是很爱花的,虽然买不起,可是有人送给她一朵,她就顶喜 欢的戴在头上。我有机会便给他折一两朵来;戴上朵鲜花,妈的后影还很年 轻似的。妈喜欢,我也喜欢。在学校里我也很喜欢。也许因为这个,我想起 学校便想起花来? 十 当我要在小学毕业那年,妈又叫我去当当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新爸忽然 走了。他上了哪儿,妈似乎也不晓得。妈妈还叫我上学,她想爸不久就会回 来的。他许多日子没回来,连封信也没有我想妈又该洗臭袜子了,这使我极 Page 112 难受。可是妈妈并没这么打算。她还打扮着,还爱戴花;奇怪!她不落泪, 反倒好笑;为什么呢?我不明白!好几次,我下学来,看她在门口儿立着。 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 “嗨”我了:“嗨!给你妈捎个信儿去!” “嗨:你卖不卖呀?小嫩的!”我的脸红得冒出火来,把头低得无可再低。 我明白,只是没办法。我不能问妈妈,不能。她对我很好,而且有时候极庄 重的说我: “念!”妈是不识字的,为什么这样催我念书呢?我疑 心;又常由疑心而想到妈是为我才作那样的事。妈是没有更好的办法。疑心 的时候我恨不能骂妈妈一顿。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作那个事。 我恨自己不能帮助妈妈。所以我也想到:我在小学毕业后又有什么用呢?我 和同学们打听过了,有的告诉我,去年毕业的有好几个作姨太太的。有的告 诉我,谁当了暗门子。我不大懂这些事,可是由她们的说法,我猜到这不是 好事。她们似乎什么都知道,也爱偷偷的谈论她们明知是不正当的事——这 些事叫她们的脸红红的而显出得意。我更疑心妈妈了,是不是等我毕业好去 作……这么一想,有时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见妈妈。妈妈有时候给我点心钱, 我不肯花,饿着肚子去上体操,常常要晕过去。看着别人吃点心,多么香甜 呢!可是我得省着钱,万一妈妈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钱。我 最阔的时候,手中有一毛多钱!在这些时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时望一望 天上,找我的月牙儿呢。我心中的苦处假若可以用个形状比喻起来,必是个 月牙儿形的。它无倚无靠的在灰蓝的天上挂着,光儿微弱,不大会儿便被黑 暗包住。 十一 叫我最难过的是我慢慢的学会了恨妈妈。可是每当我恨她的时候,我不 知不觉的便想起她背着我上坟的光景。想到了这个,我不能恨她了。我又非 恨她不可。我的心像——还是像那个月牙儿,只能亮那么一会儿,而黑暗是 第 9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97 章 无限的。妈妈的屋里常有男人来了,她不再躲避着我。他们的眼像狗似的看 着我,舌头吐着,垂着涎。我在他们的眼中是更解馋的,我看出来。在很短 的期间,我忽然明白了许多的事。我知道得保护我自己,我觉出我身上好像 有什么可贵的地方,我闻得出我已有一种什么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 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毁了自己。我有时很硬气,有时 候很软。我不知怎样好。我愿爱妈妈,这时候我有好些必要问妈妈的事,需 要妈妈的安慰;可是正在这个时候,我得躲着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 便不存在了。当我睡不着的时节,我很冷静的思索,妈妈是可原谅的。她得 顾我们俩的嘴。可是这个又使我要拒绝再吃她给我的饭菜。我的心就这么忽 冷忽热,像冬天的风,休息一会儿,刮得更要猛;我静候着我的怒气冲来, 没法儿止住。 十二 事情不容我想好方法就变得更坏了。妈妈问我, “怎样?”假若我真爱 她呢,妈妈说,我应该帮助她。不然呢,她不能再管我了。这不像妈妈能说 得出的话,但是她确是这么说了。她说得很清楚: “我已经快老了,再过二 年,想白叫人要也没人要了!”这是对的,妈妈近来擦许多的粉,脸上还露 Page 113 出摺子来。她要再走一步,去专伺候一个男人。她的精神来不及伺候许多男 人了。为她自己想,这时候能有人要她——是个馒头铺掌柜的愿要她——她 该马上就走。可是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像小时候那样容易跟在妈妈轿后 走过去了。我得打主意安置自己。假若我愿意 “帮助”妈妈呢,她可以不再 走这一步,而由我代替她挣钱。代她挣钱,我真愿意;可是那个挣钱方法叫 我哆嗦。我知道什么呢,叫我像个半老的妇人那样去挣钱?!妈妈的心是狠 的,可是钱更狠。妈妈不逼着我走哪条路,她叫我自己挑选——帮助她,或 是我们娘儿俩各走各的。妈妈的眼没有泪,早就干了。我怎么办呢? 十三 我对校长说了。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胖胖的,不很精明,可是心 热。我是真没了主意,要不然我怎会开口述说妈妈的……我并没和校长亲近 过。当我对她说的时候,每个字都像烧红了的煤球烫着我的喉,我哑了,半 天才能吐出一个字。校长愿意帮助我。她不能给我钱,只能供给我两顿饭和 住处——就住在学校和老女仆作伴儿。她叫我帮助书记员写写字,可是不必 马上就这么办,因为我的字还需要练习。两顿饭,一个住处,解决了天大的 问题。我可以不连累妈妈了。妈妈这回连轿也没坐,只坐了辆洋车,摸着黑 走了。我的铺盖,她给了我。临走的时候,妈妈挣扎着不哭,可是心底下的 泪到底翻上来了。她知道我不能再找她去,她的亲女儿。我呢,我连哭都忘 了怎哭了,我只裂着嘴抽达,泪蒙住了我的脸。我是她的女儿,朋友,安慰。 但是我帮助不了她,除非我得作那种我决不肯作的事。在事后一想,我们娘 儿俩就像两个没人管的狗,为我们的嘴我们得受着一切的苦处,好像我们身 上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嘴。为这张嘴,我们得把其余一切的东西都卖了。我 不恨妈妈了,我明白了。不是妈妈的毛病,也不是不该长那张嘴,是粮食的 毛病,凭什么没有我们的吃食呢?这个别离,把过去一切的苦楚都压过去了。 那最明白我的眼泪怎流的月牙这回没出来,这回只有黑暗,连点萤火的光也 没有。妈妈就在暗中像个活鬼似的走了,连个影子也没有。即使她马上死了, 恐怕也不会和爸埋在一处了,我连她将来的坟在哪里都不知道。我只有这么 个妈妈,朋友。我的世界里剩下我自己。 十四 妈妈永不能相见了,爱死在我心里,像被霜打了的春花。我用心的练字, 为是能帮助校长抄写些不要紧的东西。我必须有用,我是吃着别人的饭。我 不像那些女同学,她们一天到晚注意别人,别人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说了 什么;我老注意我自己,我的影子是我的朋友。 “我”老在我的心上,因为 第 9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98 章 没人爱我。我爱我自己,可怜我自己,鼓励我自己,责备我自己;我知道我 自己,仿佛我是另一个人似的。我身上有一点变化都使我害怕,使我欢喜, 使我莫明其妙。我在我自己手中拿着,像捧着一朵娇嫩的花。我只能顾目前, 没有将来,也不敢深想。嚼着人家的饭,我知道那是晌午或晚上了,要不然 我简直想不起时间来;没有希望,没有时间。我好像钉在个没有日月的地方。 想起妈妈,我晓得我曾经活了十几年。对将来,我不像同学们那样盼望放假, 过节,过年;假期,节,年,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我的身体是往大了长 Page 114 呢,我觉得出。觉出我又长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我越往 大了长,我越觉得自己好看,这是一点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分,可 是我根本没身分,安慰是先甜后苦的,苦到末了又使我自傲。穷,可是好看 呢!这又使我怕:妈妈也是不难看的。 十五 我又老没看月牙了,不敢去看,虽然想看。我已毕了业,还在学校里住 着。晚上,学校里只有两个老仆人,一男一女。他们不知怎样对待我好,我 既不是学生,也不是先生,又不是仆人,可有点像仆人。晚上,我一个人在 院中走,常被月牙给赶进屋来,我没有胆子去看它。可是在屋里,我会想象 它是什么样,特别是在有点小风的时候。微风仿佛会给那点微光吹到我的心 上来,使我想起过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我的心就好像在月光下的蝙蝠, 虽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东西,即使会飞,也还是黑的, 我没有希望。我可是不哭,我只常皱着眉。 十六 我有了点进款:给学生织些东西,她们给我点工钱。校长允许我这么办。 可是进不了许多,因为她们也会织。不过她们急于要用,自己赶不来,或是 给家中人打双手套或袜子,才来照顾我。虽然是这样,我的心似乎活了一点, 我甚至想到:假若妈妈不走那一步,我是可以养活她的。一数我那点钱,我 就知道这是梦想,可是这么想使我舒服一点。我很想看看妈妈。假若她看见 我,她必能跟我来,我们能有方法活着,我想——不十分相信,可是。我想 妈妈,她常到我的梦中来。有一天,我跟着学生们去到城外旅行,回来的时 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为是快点回来,我们抄了个小道。我看见了妈妈! 在个小胡同里,有一家卖馒头的,门口放着个元宝筐,筐上插着个顶大的白 木头馒头。顺着墙坐着妈妈,身儿一仰一弯的拉风箱呢。从老远我就看见了 那个大木馒头与妈妈,我认识她的后影。我要过去抱住她。可是我不敢,我 怕学生们笑话我,她们不许我有这样的妈妈。越走越近,我的头低下去,从 泪中看了她一眼,她没看见我。我们一群人擦着她的身子走过去,她好像是 什么也没看见,专心的拉她的风箱。走出老远,我回头看了看,她还在那儿 拉呢。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的头发在额上披散着点。我记住这个小胡 同的名儿。 十七 像有个小虫在心中咬我似的,我想去看妈妈,非看见她我心中不能安静。 正在这个时候,学校换了校长。胖校长告诉我得打主意,她在这儿一天便有 我一天的饭食与住处,可是她不能保险新校长也这么办。我数了数我的钱, 一共是两块七毛零几个铜子。这几个饯不会叫我在最近的几天中挨饿,可是 我上哪儿呢?我不敢坐在那儿呆呆的发愁,我得想主意。找妈妈去是第一个 念头。可是她能收留我吗?假若她不能收留我,而我找了她去,即使不能引 起她与那个卖馒头的吵闹,她也必定很难过。我得为她想,她是我的妈妈, Page 115 又不是我的妈妈,我们母女之间隔着一层用穷作成的障碍。想来想去,我不 肯找她去了。我应当自己担着自己的苦处。可是怎么担着自己的苦处呢?我 想不起。我觉得世界很小,没有安置我与我的小铺盖卷的地方。我还不如一 第 9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99 章 条狗,狗有个地方便可以躺下睡;街上不准我躺着。是的,我是人,人可以 不如狗,假若我扯着脸不走,焉知新校长不往外撵我呢?我不能等着人家往 外推。这是个春天。我只看见花儿开了,叶儿绿了,而觉不到一点暖气。红 的花只是红的花,绿的叶只是绿的叶,我看见些不同的颜色,只是一点颜色; 这些颜色没有任何意义,春在我的心中是个凉的死的东西。我不肯哭,可是 泪自己往下流。 十八 我出去找事了。不找妈妈,不依赖任何人,我要自己挣饭吃。走了整整 两天,抱着希望出去,带着尘土与眼泪回来。没有事情给我作。我这才真明 白了妈妈,真原谅了妈妈。妈妈还洗过臭袜子,我连这个都作不上。妈妈所 走的路是唯一的。学校里教给我的本事与道德都是笑话,都是吃饱了没事时 的玩艺。同学们不准我有那样的妈妈,她们笑话暗门子;是的,她们得这样 看,她们有饭吃。我差不多要决定了:只要有人给我饭吃,什么我也肯干; 妈妈是可佩服的。我才不去死,虽然想到过;不,我要活着。我年轻,我好 看,我要活着。羞耻不是我造出来的。 十九 这么一想,我好像已经找到了事似的。我敢在院中走了,一个春天的月 牙在天上挂着。我看出它的美来。天是暗蓝的,没有一点云。那个月牙清亮 而温柔,把一些软光儿轻轻送到柳枝上,院中有点小风,带着南边的花香, 把柳条的影子吹到墙角有光的地方来,又吹到无光的地方去;光不强,影见 不重,风微微的吹,都是温柔,什么都有点睡意,可又要轻软的活动着。月 牙下边,柳梢上面,有一对星儿好像微笑的仙女的眼,逗着那歪歪的月牙和 那轻摆的柳枝。墙那边有棵什么树,开满了白花,月的微光把这团雪照成一 半儿白亮,一半儿略带点灰影,显出难以想到的纯净。这个月牙是希望的开 始,我心里说。 二十 我又找了胖校长去,她没在家。一个少年的男子把我让进去。他很体面, 也很和气。我平素很怕男人,但是这个少年不叫我怕他。他叫我说什么,我 便不好意思不说;他那么一笑,我心里就软了。我把找校长的意思对他说了, 他很热心,答应帮助我。当天晚上,他给我送了两块钱来,我不肯收,他说 这是他婶母——胖校长——给我的。他并且说他的婶母已经给我找好了地方 住,第二天就可以搬过去。我要怀疑,可是不敢。他的笑脸好像笑到我的心 里去。我觉得我要疑心便对不起人,他是那么温和可爱。 二十一 Page 116 他的笑唇在我的脸上,从他的头发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风像 醉了,吹破了春云,露出月牙与一两对儿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轻摆,春蛙唱 着恋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气里。我听着水流,像给嫩蒲一些生力, 我想象着蒲梗轻快的往高里长。小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似乎正往叶尖花瓣上 灌着白浆。什么都在溶化着春的力量,把春收在那微妙的地方,然后放出一 些香味,像花蕊顶破了花瓣。我忘了自己,像四外的花草似的,承受着春的 透人;我没了自己,像化在了那点春风与月的微光中。月儿忽然被云掩住, 我想起来自己,我觉得他的热力压迫我。我失去那个月牙儿,也失去了自己, 我和妈妈一样了! 二十二 我后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欢,我不知道怎样好。我要跑开,永不 再见他;我又想他,我寂寞。两间小屋,只有我一个人,他每天晚上来。他 永远俊美,老那么温和。他供给我吃喝,还给我作了几件新衣。穿上新衣, 我自己看出我的美。可是我也恨这些衣服,又舍不得脱去。我不敢思想,也 懒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么两块红。我懒得打扮,又不能不打 第 9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00 章 扮,太闲在了,总得找点事作。打扮的时候,我怜爱自己;打扮完了,我恨 自己。我的泪很容易下来,可是我设法不哭,眼终日老那么湿润润的,可爱。 我有时候疯了似的吻他,然后把他推开,甚至于破口骂他;他老笑。 二十三 我早知道,我没希望;一点云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将来是黑暗。果然, 没有多久,春便变成了夏,我的春梦作到了头儿。有一天,也就是刚晌午吧, 来了一个少妇。她很美,可是美得不玲珑,像个磁人儿似的。她进到屋中就 哭了。不用问,我已明白了。看她那个样儿,她不想跟我吵闹,我更没预备 着跟她冲突。她是个老实人。她哭,可是拉住我的手: “他骗了咱们俩!” 她说。我以为她也只是个 “爱人”。不,她是他的妻。她不跟我闹,只口口 声声的说: “你放了他吧!”我不知怎么才好,我可怜这个少妇。我答应了 她。她笑了。看她这个样儿,我以为她是缺个心眼,她似乎什么也不懂,只 知道要她的丈夫。 二十四 我在街上走了半天。很容易答应那个少妇呀,可是我怎么办呢?他给我 的那些东西,我不愿意要;既然要离开他,便一刀两断。可是,放下那点东 西,我还有什么呢?我上哪儿呢?我怎么能当天就有饭吃呢?好吧,我得要 那些东西,无法。我偷偷的搬了走。我不后悔,只觉得空虚,像一片云那样 的无倚无靠。搬到一间小屋里,我睡了一天。 二十五 Page 117 我知道怎样俭省,自幼就晓得钱是好的。凑合着手里还有那点钱,我想 马上去找个事。这样,我虽然不希望什么,或者也不会有危险了。事情可是 并不因我长了一两岁而容易找到。我很坚决,这并无济于事,只觉得应当如 此罢了。妇女挣钱怎这么不容易呢!妈妈是对的,妇人只有一条路走,就是 妈妈所走的路。我不肯马上就往那么走,可是知道它在不很远的地方等着我 呢。我越挣扎,心中越害怕。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会儿就要消失。一两 个星期过去了,希望越来越小。最后,我去和一排年轻的姑娘们在小饭馆受 选用。很小的一个饭馆,很大的一个老板;我们这群都不难看,都是高小毕 业的女子们,等皇赏似的,等着一个破塔似的老板挑选。他选了我。我不感 谢他,可是当时确有点痛快。那群女孩子们似乎很羡慕我,有的竟自含着泪 走去,有的骂声 “妈的”!女子够多么不值钱呢! 二十六 我成了小饭馆的第二号女招待。摆菜,端菜,算账,报菜名,我都不在 行。我有点怕。可是 “第一号”告诉我不用着急,她也都不会。她说,小顺 管一切的事;我们当招待的只要给客人倒茶,递手巾把,和拿账条;别的不 用管。奇怪! “第一号”的袖口卷起来很高,袖口的白里子上连一个污点也 没有。腕上放着一块白丝手绢,绣着 “妹妹我爱你”。她一天到晚往脸上拍 粉,嘴唇抹得血瓢似的。给客人点烟的时候,她的膝往人家腿上倚;还给客 人斟酒,有时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对于客人,有的她伺候得非常的周到; 有的她连理也不理,她会把眼皮一搭拉,假装没看见。她不招待的,我只好 去。我怕男人。我那点经验叫我明白了些,什么爱不爱的,反正男人可怕。 特别是在饭馆吃饭的男人们,他们假装义气,打架似的让座让账;他们拚命 的猜拳,喝酒;他们野兽似的吞吃,他们不必要而故意的挑剔毛病,骂人。 我低头递茶递手巾,我的脸发烧。客人们故意的和我说东说西,招我笑;我 没心思说笑。晚上九点多钟完了事,我非常的疲乏了。到了我的小屋,连衣 裳没脱,我一直的睡到天亮。醒来,我心中高兴了一些,我现在是自食其力, 用我的劳力自己挣饭吃。我很早的就去上工。 二十七 “第一号”九点多才来,我已经去了两点多钟。她看不起我,可也并非 第 10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01 章 完全恶意的教训我: “不用那么早来,谁八点来吃饭?告诉你,丧气鬼,把 脸别搭拉得那么长;你是女跑堂的,没让你在这儿送殡玩。低着头,没人多 给酒钱;你干什么来了?不为挣子儿吗?你的领子太矮,咱这行全得弄高领 子,绸子手绢,人家认这个!”我知道她是好意,我也知道设若我不肯笑, 她也得吃挂落,少分酒钱;小账是大家平分的。我也并非看不起她,从一方 面看,我实在佩服她,她是为挣钱。妇女挣钱就得这么着,没第二条路。但 是,我不肯学她。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还开通,才能挣 上饭吃。可是那得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万不得已”老在那儿等我们女子, 我只能叫它多等几天。这叫我咬牙切齿,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妇女的命运不 在自己手里。又干了三天,那个大掌柜的下了警告:再试我两天,我要是愿 意往长了干呢,得照 “第一号”那么办。“第一号”一半嘲弄,一半劝告的 Page 118 说: “已经有人打听你,干吗藏着乖的卖傻的呢?咱们谁不知道谁是怎着? 女招待嫁银行经理的,有的是;你当是咱们低搭呢?闯开脸儿干呀,咱们也 他妈的坐几天汽车!”这个,逼上我的气来,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坐汽车?” 她把红嘴唇撇得要掉下去: “不用你耍嘴皮子,干什么说什么;天生下来的 香屁股,还不会干这个呢!”我干不了,拿了一块零五分钱,我回了家。 二十八 最后的黑影又向我迈了一步。为躲它,就更走近了它。我不后悔丢了那 个事,可我也真怕那个黑影。把自己卖给一个人,我会。自从那回事儿,我 很明白了些男女之间的关系。女子把自己放松一些,男人闻着味儿就来了。 他所要的是肉,他所给的也是肉。他咬了你,压着你,发散了兽力,你便暂 时有吃有穿;然后他也许打你骂你,或者停止了你的供给。女子就这么卖了 自己,有时候还很得意,我曾经觉到得意。在得意的时候,说的净是一些天 上的话;过了会儿,你觉得身上的疼痛与丧气。不过,卖给一个男人,还可 以说些天上的话;卖给大家,连这些也没法说了,妈妈就没说过这样的话。 怕的程度不同,使我没法接收 “第一号”的劝告;“一个”男人到底使我少 怕一点。可是,我并不想卖我自己。我并不需要男人,我还不到二十岁。我 当初以为跟男人在一块儿必定有趣,谁知道到了一块他就要求那个我所害怕 的事。是的,那时候我像把自己交给了春风,任凭人家摆布;过后一想,他 是利用我的无知,畅快他自己。他的甜言蜜语使我走入梦里;醒过来,不过 是一个梦,一些空虚;我得到的是两顿饭,几件衣服。我不想再这样挣饭吃, 饭是实在的,实在的去挣好了。可是,实在挣不上饭吃,女子得承认自己是 女子,得卖肉!一个多月,我找不到事作。 二十九 我遇见几个同学,有的升入了中学,有的在家里作姑娘。我不愿理她们, 可是一说起话儿来,我觉得我比她们精明。原先,在学校的时候,我比她们 傻;现在,“她们”显着呆傻了。她们似乎还都作梦呢。她们都打扮得很好, 像铺子里的货物。她们的眼溜着年轻的男子,心里好像作着爱情的诗。我笑 她们。是的,我必定得原谅她们,她们有饭吃,吃饱了当然只好想爱情,男 女彼此织成了网,互相捕捉;有钱的,网大一些,捉住几个,然后从容的选 择一个。我没有钱,我连个结网的屋角都找不到。我得直接的捉人,或是被 捉,我比她们明白一些,实际一些。 三十 有一天,我碰见那个小媳妇,像磁人似的那个。她拉住了我,倒好像我 是她的亲人似的。她有点颠三倒四的样儿。 “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我后悔 了,”她很诚恳的说,“我后悔了!我叫你放了他,哼,还不如在你手里呢! 他又弄了别人,更好了,一去不回头了!”由探问中,我知道她和他也是由 恋爱而结的婚,她似乎还很爱他。他又跑了。我可怜这个小妇人,她也是还 作着梦,还相信恋爱神圣。我问她现在的情形,她说她得找到他,她得从一 第 10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02 章 Page 119 而终。要是找不到他呢?我问。她咬上了嘴唇,她有公婆,娘家还有父母, 她没有自由,她甚至于羡慕我,我没有人管着。还有人羡慕我,我真要笑了! 我有自由,笑话!她有饭吃,我有自由;她没自由,我没饭吃,我俩都是女 子。 三十一 自从遇上那个小磁人,我不想把自己专卖给一个男人了,我决定玩玩了; 换句话说,我要浪漫的挣饭吃了。我不再为谁负着什么道德责任,我饿。浪 漫足以治饿,正如同吃饱了才浪漫,这是个圆圈,从哪儿走都可以。那些女 同学与小磁人都跟我差不多,她们比我多着一点梦想,我比她们更直爽,肚 子饿是最大的真理。是的,我开始卖了。把我所有的一点东西都折卖了,作 了一身新行头,我的确不难看。我上了市。 三十二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啊,我错了。我还是不大明白世故。男人并不像 我想的那么容易勾引。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要至多只赔上一两个吻。哈 哈,人家不上那个当,人家要初次见面就摸我的乳。还有呢,人家只请我看 电影,或逛逛大街,吃杯冰激凌;我还,是饿着肚子回家。所谓文明人,懂 得问我在哪儿毕业,家里作什么事。那个态度使我看明白,他若是要你,你 得给他相当的好处;你若是没有好处可贡献呢,人家只用一角钱的冰激凌换 你一个吻。要卖,得痛痛快快的,拿钱来,我陪你睡。我明白了这个。小磁 人们不明白这个。我和妈妈明白,我很想妈了。 三十三 据说有些女人是可以浪漫的挣饭吃,我缺乏资本;也就不必再这样想了。 我有了买卖。可是我的房东不许我再住下去,他是讲体面的人。我连瞧他也 没瞧,就搬了家,又搬回我妈妈和新爸爸曾经住过的那两间房。这里的人不 讲体面,可也更真诚可爱。搬了家以后,我的买卖很不错。连文明人也来了。 文明人知道了我是卖,他们是买,就肯来了;这样他们不吃亏,也不丢身分。 初干的时候,我很害怕,因为我还不到二十岁。及至作过了几天,我也就不 怕了,身体上哪部分多运动都可以发达的。况且我不留情呢,我身上的各处 都不闲着,手,嘴……都帮忙。他们爱这个。多喒他们像了一滩泥,他们才 觉得上了算,他们满意,还替我作义务的宣传。干过了几个月,我明白的事 情更多了,差不多每一见面我就能断定他是怎样的人。有的很有钱,这样的 人一开口总是问我的身价,表示他买得起我。他也很嫉妒,总想包了我;逛 暗娼他也想独占,因为他有钱。对这样的人,我不大招待。他闹脾气,我不 怕,我告诉他,我可以找上他的门去,报告给他的太太。在小学里念了几年 书,到底是没白念,他唬不住我。教育是有用的,我相信了。有的人呢,来 的时候,手里就攥着一块钱,唯恐上了当。对这种人,我跟他细讲条件,干 什么多少钱,干什么多少钱,他就乖乖的回家去拿钱,很有意思。最可恨的 是那些油子,不但不肯花钱,反倒要占点便宜走,什么半盒烟卷呀,什么一 小瓶雪花膏呀,他们随手拿去。这种人还是得罪不的,他们在地面上很熟, 得罪了他们,他们会叫巡警跟我捣乱。我不得罪他们,我喂着他们;及至我 认识了警官,才一个个的收拾他们。世界就是狼吞虎咽的世界,谁坏谁就有 便宜。顶可怜的是那像中学学生样儿的,袋里装着一块钱,和几十铜子,叮 当的直响,鼻子上出着汗。我可怜他们,可是也照常卖给他们。我有什么办 法呢!还有老头子呢,都是些规矩人,或者家中已然儿孙成群。对他们,我 不知道怎样好;但是我知道他们有钱,想在死前买些快乐,我只好供给他们 所需要的。这些经验叫我认识了 “钱”与“人”。钱比人更厉害一些,人是 兽,钱是兽的胆子。 三十四 第 10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03 章 我发现了我身上有了病。这叫我非常的苦痛,我觉得已经不必活下去了。 我休息了,我到街上走去;无目的,乱走。我想去看看妈,她必能给我一些 安慰,我想象着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我绕到那个小巷,希望见着妈妈;我 想起她在门外拉风箱的样子。馒头铺已经关了门。打听,没人知道搬到哪里 去。这使我更坚决了,我非找到妈妈不可。在街上丧胆游魂的走了几天,没 有一点用。我疑心她是死了,或是和馒头铺的掌柜的搬到别处去,也许在千 里以外。这么一想,我哭起来。我穿好了衣裳,擦上了脂粉,在床上躺着, 等死。我相信我会不久就死去的。可是我没死。门外又敲门了,找我的。好 吧,我伺候他,我把病尽力的传给他。我不觉得这对不起人,这根本不是我 的过错。我又痛快了些,我吸烟,我喝酒,我好像已是三四十岁的人了。我 的眼圈发青,手心很热,我不再管;有钱才能活着,先吃饱再说别的吧。我 吃得并不错,谁肯吃坏的呢!我必须给自己一点好吃食,一些好衣裳,这样 才稍微对得起自己一点。 三十五 一天早晨,大概有十点来钟吧,我正披着件长袍在屋中坐着,我听见院 中有点脚步声。我十点来钟起来,有时候到十二点才想穿好衣裳,我近来非 常的懒,能披着件衣服呆坐一两个钟头。我想不起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就 那么独自呆坐。那点脚步声向我的门外来了,很轻很慢。不久,我看见一对 眼睛,从门上那块小玻璃看呢。看了一会几,躲开了;我懒得动,还在那儿 坐着。待了一会儿,那对眼睛又来了。我再也坐不住,我轻轻的开了门。“妈!” 三十六 我们母女怎么进了屋,我说不上来。哭了多久,也不大记得。妈妈已老 得不像样儿了。她的掌柜的回了老家,没告诉她,偷偷的走了,没给她留下 一个钱。她把那点东西变卖了,辞了房,搬到一个大杂院里去。她已找了我 半个多月。最后,她想到上这儿来,并没希望找到我,只是碰碰看,可是竟 自找到了我。她不敢认我了,要不是我叫她,她也许就又走了。哭完了,我 发狂似的笑起来:她找到了女儿,女儿已是个暗娼!她养着我的时候,她得 那样;现在轮到我养着她了,我得那样!女儿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 三十七 我希望妈妈给我点安慰。我知道安慰不过是点空话,可是我还希望来自 妈妈的口中。世上的妈妈都最会骗人,我们把妈妈的诓骗叫作安慰。我的妈 妈连这个都忘了。她是饿怕了,我不怪她。 她开始检点我的东西,问我的进项与花费,似乎一点也不以这种生意为 奇怪。我告诉她,我有了病,希望她劝我休息几天。没有;她 只说出去给我买药。 “我们老干这个吗?”我问她。她没言语。可是从 另一方面看,她确是想保护我,心疼我。她给我作饭,问我身上怎样,还常 常的偷看我,像妈妈看睡着了的小孩那样。只是有一层她不肯说,就是叫我 不用再干这行了。我心中很明白——虽然有一点不满意她——除了干这个, 还想不到第二个事情作。我们母女得吃得穿——这个决定了一切。什么母女 不母女,什么体面 不体面,钱是无情的。 三十八 妈妈想照应我,可是她得听着看着人家蹂躏我。我想好好的对待她,可 是我觉得她有时候讨厌。她什么都要管管,特别是对于钱。她的眼已失去年 轻时的光泽,不过看见了钱还能发点光。对于客人,她就自居为仆人,可是 当客人给少了钱的时候,她张嘴就骂。这有时候使我很为难。不错,既干这 个还不是为钱吗?可是干这个的也似乎不必骂人。我有时候也会慢待人,可 是我有我的办法,使客人急不得恼不得。妈妈的方法太笨了,很容易得罪人。 看在钱的面上,我们不应当得罪人。我的方法或者出于我还年轻,还幼稚; 妈妈便不顾一切的单单站在钱上了,她应当如此,她比我大着好些岁。恐怕 第 10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04 章 再过几年我也就这样了,人老心也跟着老,渐渐的老得和钱一样的硬。是的, 妈妈不客气。她有时候劈手就抢客人的皮夹,有时候留下人家的帽子或值钱 一点的手套与手杖。我很怕闹出事来,可是妈妈说的好: “能多弄一个是一 个,咱们是拿十年当作一年活着的,等七老八十还有人要咱们吗?”有时候, 客人喝醉了,她便把他架出去,找个僻静地方叫他坐下,连他的鞋都拿回来。 说也奇怪,这种人倒没有来找账的,想是已人事不知,说不定也许病一大场。 或者事过之后,想过滋味,也就不便再来闹了,我们不怕丢人,他们怕。 三十九 妈妈是说对了:我们是拿十年当一年活着。干了二三年,我觉出自己是 变了,我的皮肤粗糙了,我的嘴唇老是焦的,我的眼睛里老灰不溜的带着血 丝。我起来的很晚,还觉得精神不够。我觉出这个来,客人们更不是瞎子, 熟客渐渐的少起来。对于生客,我更努力的伺候,可是也更厌恶他们,有时 候我管不住自己的脾气。我暴躁,我胡说,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的嘴不 由的老胡说,似乎是惯了。这样,那些文明人已不多照顾我,因为我丢了那 点 “小鸟依人”——他们唯一的诗句——的身段与气味。我得和野鸡学了。 我打扮得简直不像个人,这才招得动那不文明的人。我的嘴擦得像个红血瓢, 我用力咬他们,他们觉得痛快。有时候我似乎已看见我的死,接进一块钱, 我仿佛死了一点。钱是延长生命的,我的挣法适得其反。我看着自己死,等 着自己死。这么一想,便把别的思想全止住了。不必想了,一天一天的活下 去就是了,我的妈妈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过将来变成她那样,卖了一辈子 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头发与抽皱的黑皮。这就是生命。 四十 我勉强的笑,勉强的疯狂,我的痛苦不是落几个泪所能减除的。我这样 的生命是没什么可惜的,可是它到底是个生命,我不愿撒手。况且我所作的 并不是我自己的过错。死假如可怕,那只因为活着是可爱的。我决不是怕死 的痛苦,我的痛苦久已胜过了死。我爱活着,而不应当这样活着。我想象着 一种理想的生活,像作着梦似的;这个梦一会儿就过去了,实际的生活使我 更觉得难过。这个世界不是个梦,是真的地狱。妈妈看出我的难过来,她劝 我嫁人。嫁人,我有了饭吃,她可以弄一笔养老金。我是她的希望。我嫁谁 呢? 四十一 因为接触的男子很多了,我根本已忘了什么是爱。我爱的是我自己,及 至我已爱不了自己,我爱别人干什么呢?但是打算出嫁,我得假装说我爱, 说我愿意跟他一辈子。我对好几个人都这样说了,还起了誓;没人接受。在 钱的管领下,人都很精明。嫖不如偷,对,偷省钱。我要是不要钱,管保人 人说爱我。 四十二 正在这个期间,巡警把我抓了去。我们城里的新官儿非常的讲道德,要 扫清了暗门子。正式的妓女倒还照旧作生意,因为她们纳捐;纳捐的便是名 正言顺的,道德的。抓了去,他们把我放在了感化院,有人教给我作工。洗, 做,烹调,编织,我都会;要是这些本事能挣饭吃,我早就不干那个苦事了。 我跟他们这样讲,他们不信,他们说我没出息,没道德。他们教给我工作, 还告诉我必须爱我的工作。假如我爱工作,将来必定能自食其力,或是嫁个 人。他们很乐观。我可没这个信心。他们最好的成绩,是已经有十几多个女 的,经过他们感化而嫁了人。到这儿来领女人的,只须花两块钱的手续费和 找一个妥实的铺保就够了。这是个便宜,从男人方面看;据我想,这是个笑 话。我干脆就不受这个感化。当一个大官儿来检阅我们的时候,我唾了他一 脸吐沫。他们还不肯放了我,我是带危险性的东西。可是他们也不肯再感化 我。我换了地方,到了狱中。 四十三 第 10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05 章 狱里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在我作梦的时候都见不 到这样丑恶的玩艺。自从我一进来,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 比这儿并强不了许多。我不愿死,假若从这儿出去而能有个较好的地方;事 实上既不这样,死在哪儿不一样呢。在这里,在这里,我又看见了我的好朋 友,月牙儿!多久没见着它了!妈妈干什么呢?我想起来一切。 (原载1935年4日、8 日、15 日 《国闻周报》 第 12卷 12期至 15期,初收 《樱海集》) 《我这一辈子》 一 我幼年读过书,虽然不多,可是足够读七侠五义与三国志演义什么的。 我记得好几段聊斋,到如今还能说得很齐全动听,不但听的人都夸奖我的记 性好,连我自己也觉得应该高兴。可是,我并念不懂聊斋的原文,那太深了; 我所记得的几段,都是由小报上的“评讲聊斋”念来的——把原文变成白话, 又添上些逗哏打趣,实在有个意思! 我的字写得也不坏。拿我的字和老年间衙门里的公文比一比,论个儿的 匀适,墨色的光润,与行列的齐整,我实在相信我可以作个很好的“笔帖式”。 自然我不敢高攀,说我有写奏折的本领,可是眼前的通常公文是准保能写到 好处的。 凭我认字与写的本事,我本该去当差。当差虽不见得一定能增光耀祖, 但是至少也比作别的事更体面些。况且呢,差事不管大小,多少总有个升腾。 我看见不止一位了,官职很大,可是那笔字还不如我的好呢,连句整话都说 不出来。这样的人既能作高官,我怎么不能呢? 可是,当我十五岁的时候,家里教我去学徒。五行八作,行行出状元, 学手艺原不是什么低搭的事;不过比较当差稍差点劲儿罢了。学手艺,一辈 子逃不出手艺人去,即使能大发财源,也高不过大官儿不是?可是我并没和 家里闹别扭,就去学徒了;十五岁的人,自然没有多少主意。况且家里老人 还说,学满了艺,能挣上钱,就给我说亲事。在当时,我想象着结婚必是件 有趣的事。那么,吃上二三年的苦,而后大人似的去耍手艺挣钱,家里再有 个小媳妇,大概也很下得去了。 我学的是裱糊匠。在那太平年月,裱匠是不愁没饭吃的。那时候,死一 个人不像现在这么省事。这可并不是说,老年间的人要翻来覆去的死好几回, 不干脆的一下子断了气。我是说,那时候死人,丧家要拚命的花钱,一点不 惜力气与金钱的讲排场。就拿与冥衣铺有关系的事来说吧,就得花上老些个 钱。人一断气,马上就得去糊 “倒头车”——现在,连这个名词儿也许有好 多人不晓得了。紧跟着便是 “接三”,必定有些烧活:车轿骡马,墩箱灵人, 引魂幡,灵花等等。要是害月子病死的,还必须另糊一头牛,和一个鸡罩。 赶到 “一七”念经,又得糊楼库,金山银山,尺头元宝,四季衣服,四季花 草,古玩陈设,各样木器。及至出殡,纸亭纸架之外,还有许多烧活,至不 济也得弄一对 “童儿”举着。“五七”烧伞,六十天糊船桥。一个死人到六 十天后才和我们裱糊匠脱离关系。一年之中,死那么十来个有钱的人,我们 便有了吃喝。 裱糊匠并不专伺候死人,我们也伺候神仙。早年间的神仙不像如今晚儿 的这样寒蠢,就拿关老爷说吧,早年间每到六月廿四,人们必给他糊黄幡宝 盖,马童马匹,和七星大旗什么的。现在,几乎没有人再惦记着关公了!遇 上闹 “天花”,我们又得为姑娘们忙一阵。九位娘娘得糊九顶轿子,红马黄 马各一匹,九份凤冠霞帔,还得预备痘哥哥痘姐姐们的袍带靴帽,和各样执 事。如今,医院都施种牛痘,娘娘们无事可作,裱糊匠也就陪着她们闲起来 了。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 “还愿”的事,都要糊点什么东西,可是也都随着 破除迷信没人再提了。年头真是变了啊! Page 125 第 10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06 章 除了伺候神与鬼外,我们这行自然也为活人作些事。这叫作 “白活”, 就是给人家糊顶棚。早年间没有洋房,每遇到搬家,娶媳妇,或别项喜事, 总要把房间糊得四白落地,好显出焕然一新的气象。那大富之家,连春秋两 季窗子也雇用我们。人是一天穷似一天了,搬家不一定糊棚顶,而那些有钱 的呢,房子改为洋式的,棚顶抹灰,一劳永逸;窗子改成玻璃的,也用不着 再糊上纸或纱。什么都是洋式好,耍手艺的可就没了饭吃。我们自己也不是 不努力呀,洋车时行,我们就照样糊洋车;汽车时行,我们就糊汽车,我们 知道改良。可是有几家死了人来糊一辆洋车或汽车呢?年头一旦大改良起 来,我们的小改良全算白饶,水大漫不过鸭子去,有什么法儿呢! 二 上面交代过了:我若是始终仗着那份儿手艺吃饭,恐怕就早已饿死了。 不过,这点本事虽不能永远有用,可是三年的学艺并非没有很大的好处,这 点好处教我一辈子享用不尽。我可以撂下家伙,干别的营生去;这点好处可 是老跟着我。就是我死后,有人谈到我的为人如何,他们也必须要记得我少 年曾学过三年徒。 学徒的意思是一半学手艺,一半学规矩。在初到铺子去的时候,不论是 谁也得害怕,铺中的规矩就是委屈。当徒弟的得晚睡早起,得听一切的指挥 与使遣,得低三下四的伺候人,饥寒劳苦都得高高兴兴的受着,有眼泪往肚 子里咽。像我学艺的所在,铺子也就是掌柜的家;受了师傅的,还得受师母 的,夹板儿气!能挺过这么三年,顶倔强的人也得软了,顶软和的人也得硬 了;我简直的可以这么说,一个学徒的脾性不是天生带来的,而是被板子打 出来的;像打铁一样,要打什么东西便成什么东西。 在当时正挨打受气的那一会儿,我真想去寻死,那种气简直不是人所受 得住的!但是,现在想起来,这种规矩与调教实在值金子。受过这种排练, 天下便没有什么受不了的事啦。随便提一样吧,比方说教我去当兵,好哇, 我可以作个满好的兵。军队的操演有时有会儿,而学徒们是除了睡觉没有任 何休息时间的。我抓着工夫去出恭,一边蹲着一边就能打个盹儿,因为遇上 赶夜活的时候,我一天一夜只能睡上三四点钟的觉。我能一口吞下去一顿饭, 刚端起饭碗,不是师傅喊,就是师娘叫,要不然便是有照顾主儿来定活,我 得恭而敬之的招待,并且细心听着师傅怎样论活讨价钱。不把饭整吞下去怎 办呢?这种排练教我遇到什么苦处都能硬挺,外带着还是挺和气。读书的人, 据我这粗人看,永远不会懂得这个。现在的洋学堂里开运动会,学生跑上两 个圈就仿佛有了汗马功劳一般,喝!又是搀着,又是抱着,往大腿上拍火酒, 还闹脾气,还坐汽车!这样的公子哥儿哪懂得什么叫作规矩,哪叫排练呢? 话往回来说,我所受的苦处给我打下了作事任劳任怨的底子,我永远不肯闲 着,作起活来永不晓得闹脾气,耍别扭,我能和大兵们一样受苦,而大兵们 不能像我这么和气。 再拿件实事来证明这个吧:在我学成出师以后,我和别的耍手艺的一样, 为表明自己是凭本事挣钱的人,第一我先买了根烟袋,只要一闲着便捻上一 袋吧唧着,仿佛很有身分,慢慢的,我又学了喝酒,时常弄两盅猫尿咂着嘴 儿抿几口。嗜好就怕开了头,会了一样就不难学第二样,反正都是个玩艺吧 咧。这可也就出了毛病。我爱烟爱酒,原本不算什么稀奇的事,大家伙儿都 Page 126 差不多是这样。可是,我一来二去的学会了吃大烟。那个年月,鸦片烟不犯 私,非常的便宜;我先是吸着玩,后来可就上了瘾。不久,我便觉出手紧来 了,作事也不似先前那么上劲了。我并没等谁劝告我,不但戒了大烟,而且 把汉烟袋也撅了,从此烟酒不动!我入了 “理门”。入理门,烟酒都不准动; 一旦破戒,必走背运。所以我不但戒了嗜好,而且入了理门;背运在那儿等 着我,我怎肯再犯戒呢?这点心胸与硬气,如今想起来,还是由学徒得来的。 多大的苦处我都能忍受。初一戒烟戒酒,看着别人吸,别人饮,多么难过呢! 第 10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07 章 心里真像有一千条小虫爬扰那么痒痒触触的难过。但是我不能破戒,怕走背 运。其实背运不背运的,都是日后的事,眼前的罪过可是不好受呀!硬挺, 只有硬挺才能成功,怕走背运还在其次。我居然挺过来了,因为我学过徒, 受过排练呀! 提到我的手艺来,我也觉得学徒三年的光阴并没白费了。凡是一门手艺, 都得随时改良,方法是死的,运用可是活的。三十年前的瓦匠,讲究会磨砖 对缝,作细工儿活;现在,他得会用洋灰和包镶人造石什么的。三十年前的 木匠,讲究会雕花刻木,现在得会造洋式木器。我们这行也如此,不过比别 的行业更活动。我们这行讲究看见什么就能糊什么。比方说,人家落了丧事, 教我们糊一桌全席,我们就能糊出鸡鸭鱼肉来。赶上人家死了未出阁的姑娘, 教我们糊一全份嫁妆,不管是四十八抬,还是三十二抬,我们便能由粉罐油 瓶一直糊到衣橱穿衣镜。眼睛一看,手就能模仿下来,这是我们的本事。我 们的本事不大,可是得有点聪明,一个心窟窿的人绝不会成个好裱糊匠。 这样,我们作活,一边工作也一边游戏,仿佛是。我们的成败全仗着怎 么把各色的纸调动得合适,这是耍心路的事儿。以我自己说,我有点小聪明。 在学徒时候所挨的打,很少是为学不上活来,而多半是因为我有聪明而好调 皮不听话。我的聪明也许一点也显露不出来,假若我是去学打铁,或是拉大 锯——老那么打,老那么拉,一点变动没有。幸而我学了裱糊匠,把基本的 技能学会了以后,我便开始自出花样,怎么灵巧逼真我怎么作。有时候我白 费了许多工夫与材料,而作不出我所想到的东西,可是这更教我加紧的去揣 摸,去调动,非把它作成不可。这个,真是个好习惯。有聪明,而且知道用 聪明,我必须感谢这三年的学艺,在这三年养成了我会用自己的聪明的习惯。 诚然,我一辈子没作过大事,但是无论什么事,只要是平常人能作的,我一 瞧就能明白个五六成。我会砌墙,栽树,修理钟表,看皮货的真假,合婚择 日,知道五行八作的行话上诀窍……这些,我都没学过,只凭我的眼去看, 我的手去试验;我有勤苦耐劳与多看多学的习惯;这个习惯是在冥衣铺学徒 三年养成的。到如今我才明白过来——我已是快饿死的人了!——假若我多 读上几年本死啃,像那些秀才与学堂毕业的人们那样,我也许 一辈子就糊糊涂涂的下去,而什么也不晓得呢!裱糊的手艺没有给我带来官 职和财产,可是它让我活得很有趣;穷,但是有趣,有点人味儿。 刚二十多岁,我就成为亲友中的重要人物了。不因为我有钱与身分,而 是因为我办事细心,不辞劳苦。自从出了师,我每天在街口的茶馆里等着同 行的来约请帮忙。我成了街面上的人,年轻,利落,懂得场面。有人来约, 我便去作活;没人来约,我也闲不住:亲友家许许多多的事都托咐我给办, 我甚至于刚结过婚便给别人家作媒了。 给别人帮忙就等于消遣。我需要一些消遣。为什么呢?前面我已说过: 我们这行有两种活,烧活和白活。作烧活是有趣而干净的,白活可就不然了。 Page 127 糊顶棚自然得先把旧纸撕下来,这可真够受的。没作过的人万也想不到顶棚 上会能有那么多尘土,而且是日积月累攒下来的,比什么土都干,细,钻鼻 子,撕完三间屋子的棚,我们就都成了土鬼。及至扎好了秫秸,糊新纸的时 候,新银花纸的面子是又臭又挂鼻子。尘土与纸面子就能教人得痨病——现 在叫作肺病。我不喜欢这种活儿。可是,在街上等工作,有人来约就不能拒 绝,有什么活得干什么活。应下这种活儿,我差不多老在下边裁纸递纸抹浆 糊,为得是可以不必上 “交手”,而且可以低着头干活儿,少吃点土。就是 这样,我也得弄一身灰,我的鼻子也得像烟筒。作完这么几天活,我愿意作 点别的,变换变换。那么,有亲友托我办点什么,我是很乐意帮忙的。 再说呢,作烧活吧,作白活吧,这种工作者与人们的喜事或丧事有关系。 熟人们找我定活,也往往就手儿托我去讲别项的事,如婚丧事的搭棚,讲执 事,雇厨子,定车马等等。我在这些事儿中渐渐找出乐趣,晓得如何能捏住 第 10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08 章 巧处,给亲友们既办得漂亮,又省些钱,不能窝窝囊囊的被人捉了 “大头”。 我在办这些事儿的时候,得到许多经验,明白了许多人情,久而久之,我成 了个很精明的人,虽然还不到三十岁。 三 由前面所说过的去推测,谁也能看出来,我不能老靠着裱糊的手艺挣饭 吃。像逛庙会忽然遇上雨似的,年头一变,大家就得往四散里跑。在我这一 辈子里,我仿佛是走着下坡路,收不住脚。心里越盼着天下太平,身子越往 下出溜。这次的变动,不使人缓气,一变好像就要变到底。这简直不是变动, 而是一阵狂风,把人糊糊涂涂的刮得不知上哪里去了。在我小时候发财的行 当与事情,许多许多都忽然走到绝处,永远不再见面,仿佛掉在了大海里头 似的。裱糊这一行虽然到如今还阴死巴活的始终没完全断了气,可是大概也 不会再有抬头的一日了。我老早的就看出这个来。在那太平的年月,假若我 愿意的话,我满可以开个小铺,收两个徒弟,安安顿顿的混两顿饭吃。幸而 我没那么办。一年得不到一笔大活,只仗着糊一辆车或两间屋子的顶棚什么 的,怎能吃饭呢?睁开眼看看,这十几年了,可有过一笔体面的活?我得改 行,我算是猜对了。 不过,这还不是我忽然改了行的唯一的原因。年头儿的改变不是个人所 能抵抗的,胳臂扭不过大腿去,跟年头儿叫死劲简直是自己找别扭。可是, 个人独有的事往往来得更厉害,它能马上教人疯了。去投河觅井都不算新奇, 不用说把自己的行业放下,而去干些别的了。个人的事虽然很小,可是一加 在个人身上便受不住;一个米粒很小,教蚂蚁去搬运便很费力气。个人的事 也是如此。人活着是仗了一口气,多咱有点事儿,把这口气别住,人就要抽 风。人是多么小的玩艺儿呢! 我的精明与和气给我带来背运。乍一听这句话仿佛是不合情理,可是千 真万确,一点儿不假,假若这要不落在我自己身上,我也许不大相信天下会 有这宗事。它竟自找到了我;在当时,我差不多真成了个疯子。隔了这么二 三十年,现在想起那回事儿来,我满可以微微一笑,仿佛想起一个故事来似 的。现在我明白了个人的好处不必一定就有利于自己。一个人好,大家都好, 这点好处才有用,正是如鱼得水。一个人好,而大家并不都好,个人的好处 也许就是让他倒霉的祸根。精明和气有什么用呢!现在,我悟过这点理儿来, Page 128 想起那件事不过点点头,笑一笑罢了。在当时,我可真有点咽不下去那口气。 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啊。 哪个年轻的人不爱漂亮呢?在我年轻的时候,给人家行人情或办点事, 我的打扮与气派谁也不敢说我是个手艺人。在早年间,皮货很贵,而且不准 乱穿。如今晚的人,今天得了马票或奖券,明天就可以穿上狐皮大衣,不管 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还是二十岁还没刮过脸的小伙子。早年间可不行,年纪身 分决定个人的服装打扮。那年月,在马褂或坎肩上安上一条灰鼠领子就仿佛 是很漂亮阔气。我老安着这么条领子,马褂与坎肩都是青大缎的——那时候 的缎子也不怎么那样结实,一件马褂至少也可以穿上十来年。在给人家糊棚 顶的时候,我是个土鬼;回到家中一梳洗打扮,我立刻变成个漂亮小伙。我 不喜欢那个土鬼,所以更爱这个漂亮的青年。我的辫子又黑又长,脑门剃得 锃光青亮,穿上带灰鼠领子的缎子坎肩,我的确像个 “人儿”! 一个漂亮小伙子所最怕的恐怕就是娶个丑八怪似的老婆吧。我早已有意 无意的向老人们透了个口话:不娶倒没什么,要娶就得来个够样儿的。那时 候,自然还不时行自由婚,可是已有男女两造对相对看的办法。要结婚的话, 我得自己去相看,不能马马虎虎就凭媒人的花言巧语。 二十岁那年,我结了婚,我的妻比我小一岁。把她放在哪里,她也得算 个俏式利落的小媳妇;在定婚以前,我亲眼相看的呀。她美不美,我不敢说, 我说她俏式利落,因为这四个字就是我择妻的标准;她要是不够这四个字的 第 10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09 章 格儿,当初我决不会点头。在这四个字里很可以见出我自己是怎样的人来。 那时候,我年轻,漂亮,作事麻利,所以我一定不能要个笨牛似的老婆。 这个婚姻不能说不是天配良缘。我俩都年轻,都利落,都个子不高;在 亲友面前,我们像一对轻巧的陀螺似的,四面八方的转动,招得那年岁大些 的人们眼中要笑出一朵花来。我俩竞争着去在大家面前显出个人的机警与口 才,到处争强好胜,只为教人夸奖一声我们是一对最有出息的小夫妇。别人 的夸奖增高了我俩彼此间的敬爱,颇有点英雄惜英雄,好汉爱好汉的劲儿。 我很快乐,说实话:我的老人没挣下什么财产,可是有一所儿房。我住 着不用花租金的房子,院中有不少的树木,檐前挂着一对黄鸟。我呢,有手 艺,有人缘,有个可心的年轻女人。不快乐不是自找别扭吗? 对于我的妻,我简直找不出什么毛病来。不错,有时候我觉得她有点太 野;可是哪个利落的小媳妇不爽快呢?她爱说话,因为她会说;她不大躲避 男人,因为这正是作媳妇所应享的利益,特别是刚出嫁而有些本事的小媳妇, 她自然愿意把作姑娘时的腼腆收起一些,而大大方方的自居为 “媳妇”。这 点实在不能算作毛病。况且,她见了长辈又是那么亲热体贴,殷勤的伺候, 那么她对年轻一点的人随便一些也正是理之当然;她是爽快大方,所以对于 年老的正像对于年少的,都愿表示出亲热周到来。我没因为她爽快而责备她 过。 她有了孕,作了母亲,她更好看了,也更大方了——我简直的不忍再用 那个 “野”字!世界上还有比怀孕的少妇更可怜,年轻的母亲更可爱的吗? 看她坐在门坎上,露着点胸,给小娃娃奶吃,我只能更爱她,而想不起责备 她太不规矩。 到了二十四岁,我已有一儿一女。对于生儿养女,作丈夫的有什么功劳 呢!赶上高兴,男子把娃娃抱起来,耍巴一回;其余的苦处全是女人的。我 不是个糊涂人,不必等谁告诉我才能明白这个。真的,生小孩,养育小孩, Page 129 男人有时候想去帮忙也归无用;不过,一个懂得点人事的人,自然该使作妻 的痛快一些,自由一些;欺侮孕妇或一个年轻的母亲,据我看,才真是混蛋 呢!对于我的妻,自从有了小孩之后,我更放任了些;我认为这是当然的合 理的。 再一说呢,夫妇是树,儿女是花;有了花的树才能显出根儿深。一切猜 忌,不放心,都应该减少,或者完全消灭;小孩子会把母亲拴得结结实实的。 所以,即使我觉得她有点野——真不愿用这个臭字——我也不能不放心了, 她是个母亲呀。 四 直到如今,我还是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所不能明白的事也就是当时教我差点儿疯了的事,我的妻跟人家跑 了。 我再说一遍,到如今我还不能明白那到底是怎回事。我不是个固执的人, 因为我久在街面上,懂得人情,知道怎样找出自己的长处与短处。但是,对 于这件事,我把自己的短处都找遍了,也找不出应当受这种耻辱与惩罚的地 方来。所以,我只能说我的聪明与和气给我带来祸患,因为我实在找不出别 的道理来。 我有位师哥,这位师哥也就是我的仇人。街口上,人们都管他叫作黑子, 我也就还这么叫他吧;不便道出他的真名实姓来,虽然他是我的仇人。 “黑 子”,由于他的脸不白;不但不白,而且黑得特别,所以才有这个外号。他 的脸真像个早年间人们揉的铁球,黑,可是非常的亮;黑,可是光润;黑, 可是油光水滑的可爱。当他喝下两盅酒,或发热的时候,脸上红起来,就好 像落太阳时的一些黑云,黑里透出一些红光。至于他的五官,简直没有什么 好看的地方,我比他漂亮多了。他的身量很高,可也不见得怎么魁梧,高大 第 10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10 章 而懈懈松松的。他所以不至教人讨厌他,总而言之,都仗着那一张发亮的黑 脸。 我跟他是很好的朋友。他既是我的师哥,又那么傻大黑粗的,即使我不 喜爱他,我也不能无缘无故的怀疑他。我的那点聪明不是给我预备着去猜疑 人的;反之,我知道我的眼睛里不容砂子,所以我因信任自己而信任别人。 我以为我的朋友都不至于偷偷的对我掏坏招数。一旦我认定谁是个可交的 人,我便真拿他当个朋友看待。对于我这个师哥,即使他有可猜疑的地方, 我也得敬重他,招待他,因为无论怎样,他到底是我的师哥呀。同是一门儿 学出来的手艺,又同在一个街口上混饭吃,有活没活,一天至少也得见几面; 对这么熟的人,我怎能不拿他当作个好朋友呢?有活,我们一同去作活;没 活,他总是到我家来吃饭喝茶,有时候也摸几把索儿胡玩——那时候“麻将” 还不十分时兴。我和蔼,他也不客气;遇到什么就吃什么,遇到什么就喝什 么,我一向不特别为他预备什么,他也永远不挑剔。他吃的很多,可是不懂 得挑食。看他端着大碗,跟着我们吃热汤儿面什么的,真是个痛快的事。他 吃得四脖子汗流,嘴里西啦胡噜的响,脸上越来越红,慢慢的成了个半红的 大煤球似的;谁能说这样的人能存着什么坏心眼儿呢! 一来二去,我由大家的眼神看出来天下并不很太平。可是,我并没有怎 么往心里搁这回事。假若我是个糊涂人,只有一个心眼,大概对这种事不会 Page 130 不听见风就是雨,马上闹个天昏地暗,也许立刻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也许 是望风捕影而弄一鼻子灰。我的心眼多,决不肯这么糊涂瞎闹,我得平心静 气的想一想。 先想我自己,想不出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来,即使我有许多毛病,反正 至少我比帅哥漂亮,聪明,更像个人儿。 再看师哥吧,他的长相,行为,财力,都不能教他为非作歹,他不是那 种一见面就教女人动心的人。 最后,我详详细细的为我的年轻的妻子想一想:她跟了我已经四五年, 我俩在一处不算不快乐。即使她的快乐是假装的,而愿意去跟个她真喜爱的 人——这在早年间几乎是不能有的——大概黑子也绝不会是这个人吧?他跟 我都是手艺人,他的身分一点不比我高。同样,他不比我阔,不比我漂亮, 不比我年轻;那么,她贪图的是什么呢?想不出。就满打说她是受了他的引 诱而迷了心,可是他用什么引诱她呢,是那张黑脸,那点本事,那身衣裳, 腰里那几吊钱?笑话!哼,我要是有意的话吗,我倒满可以去引诱引诱女人; 虽然钱不多,至少我有个样子。黑子有什么呢?再说,就是说她一时迷了心 窍,分别不出好歹来,难道她就肯舍得那两个小孩吗? 我不能信大家的话,不能立时疏远了黑子,也不能傻子似的去盘问她。 我全想过了,一点缝子没有,我只能慢慢的等着大家明白过来他们是多虑。 即使他们不是凭空造谣,我也得慢慢的察看,不能无缘无故的把自己,把朋 友,把妻子,都卷在黑土里边。有点聪明的人作事不能鲁莽。 可是,不久,黑子和我的妻子都不见了。直到如今,我没再见过他俩。 为什么她肯这么办呢?我非见着她,由她自己吐出实话,我不会明白。我自 己的思想永远不够对付这件事的。 我真盼望能再见她一面,专为明白明白这件事。到如今我还是在个葫芦 里。 当时我怎样难过,用不着我自己细说。谁也能想到,一个年轻漂亮的人, 守着两个没了妈的小孩,在家里是怎样的难过;一个聪明规矩的人,最亲爱 的妻子跟师哥跑了,在街面上是怎么难堪。同情我的人,有话说不出,不认 识我的人,听到这件事,总不会责备我的师哥,而一直的管我叫 “王八”。 在咱们这讲孝弟忠信的社会里,人们很喜欢有个王八,好教大家有放手指头 的准头。我的口闭上,我的牙咬住,我心中只有他们俩的影儿和一片血。不 第 1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11 章 用教我见着他们,见着就是一刀,别的无须乎再说了。 在当时,我只想拚上这条命,才觉得有点人味儿。现在,事情过去这么 多年了,我可以细细的想这件事在我这一辈子里的作用了。 我的嘴并没闲着,到处我打听黑子的消息。没用,他俩真像石沉大海一 般。打听不着确实的消息,慢慢的我的怒气消散了一些;说也奇怪,怒气一 消,我反倒可怜我的妻子。黑子不过是个手艺人,而这种手艺只能在京津一 带大城里找到饭吃,乡间是不需要讲究的烧活的。那么,假若他俩是逃到远 处去,他拿什么养活她呢?哼,假若他肯偷好朋友的妻子,难道他就不会把 她卖掉吗?这个恐惧时常在我心中绕来绕去。我真希望她忽然逃回来,告诉 我她怎样上了当,受了苦处;假若她真跪在我的面前,我想我不会不收下她 的,一个心爱的女人,永远是心爱的,不管她作了什么错事。她没有回来, 没有消息,我恨她一会儿,又可怜她一会儿,胡思乱想,我有时候整夜的不 能睡。 Page 131 过了一年多,我的这种乱想又轻淡了许多。是的,我这一辈子也不能忘 了她,可是我不再为她思索什么了。我承认了这是一段千真万确的事实,不 必为它多费心思了。 我到底怎样了呢?这倒是我所要说的,因为这件我永远猜不透的事在我 这一辈子里实在是件极大的事。这件事好像是在梦中丢失了我最亲爱的人, 一睁眼,她真的跑得无影无踪了。这个梦没法儿明白,可是它的真确劲儿是 谁也受不了的。作过这么个梦的人,就是没有成疯子,也得大大的改变;他 是丢失了半个命呀! 五 最初,我连屋门也不肯出,我怕见那个又明又暖的太阳。顶难堪的是头 一次上街:抬着头大大方方的走吧,准有人说我天生来的不知羞耻。低着头 走,便是自己招认了脊背发软。怎么着也不对。我可是问心无愧,没作过一 点对不起人的事。我破了戒,又吸烟喝酒了。什么背运不背运的,有什么再 比丢了老婆更倒霉的呢?我不求人家可怜我,也犯不上成心对谁耍刺儿,我 独自吸烟喝酒,把委屈放在心里好了。再没有比不测的祸患更能扫除了迷信 的;以前,我对什么神仙都不敢得罪;现在,我什么也不信,连活佛也不信 了。迷信,我咂摸出来,是盼望得点意外的好处;赶到遇上意外的难处,你 就什么也不盼望,自然也不迷信了。我把财神和灶王的龛——我亲手糊的— —都烧了。亲友中很有些人说我成了二毛子的。什么二毛子三毛子的,我再 不给谁磕头。人若是不可靠,神仙就更没准儿了。 我并没变成忧郁的人。这种事本来是可以把人愁死的,可是我没往死牛 犄角里钻。我原是个活泼的人,好吧,我要打算活下去,就得别丢了我的活 泼劲儿。不错,意外的大祸往往能忽然把一个人的习惯与脾气改变了;可是 我决定要保持住我的活泼。我吸烟,喝酒,不再信神佛,不过都是些使我活 泼的方法。不管我是真乐还是假乐,我乐!在我学艺的时候,我就会这一招, 经过这次的变动,我更必须这样了。现在,我已快饿死了,我还是笑着,连 我自己也说不清这是真的还是假的笑,反正我笑,多咱死了多咱我拚上嘴。 从那件事发生了以后,直到如今,我始终还是个有用的人,热心的人,可是 我心中有了个空儿。这个空儿是那件不幸的事给我留下的,像墙上中了枪弹, 老有个小窟窿似的。我有用,我热心,我爱给人家帮忙,但是不幸而事情没 办到好处,或者想不到的扎手,我不着急,也不动气,因为我心中有个空儿。 这个空儿会教我在极热心的时候冷静,极欢喜的时候有点悲哀,我的笑常常 和泪碰在一处,而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这些,都是我心里头的变动,我自己要是不说——自然连我自己也说不 大完全——大概别人无从猜到。在我的生活上,也有了变动,这是人人能看 到的。我改了行,不再当裱糊匠,我没脸再上街口去等生意,同行的人,认 第 1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12 章 识我的,也必认识黑子;他们只须多看我几眼,我就没法再咽下饭去。在那 报纸还不大时行的年月,人们的眼睛是比新闻还要厉害的。现在,离婚都可 以上衙门去明说明讲,早年间男女的事儿可不能这么随便。我把同行中的朋 友全放下了,连我的师傅师母都懒得去看,我仿佛是要由这个世界一脚跳到 另一个世界去。这样,我觉得我才能独自把那桩事关在心里头。年头的改变 教裱糊匠们的活路越来越狭,但是要不是那回事,我也不会改行改得这么快, 这么干脆。放弃了手艺,没什么可惜;可是这么放弃了手艺,我也不会感谢 Page 132 “那”回事儿!不管怎说吧,我改了行,这是个显然的变动。 决定扔下手艺可不就是我准知道应该干什么去。我得去乱碰,像一只空 船浮在水面上,浪头是它的指南针。在前面我已经说过,我认识字,还能抄 抄写写,很够当个小差事的。再说呢,当差是个体面的事,我这丢了老婆的 人若能当上差,不用说那必能把我的名誉恢复了一些。现在想起来,这个想 法真有点可笑;在当时我可是诚心的相信这是最高明的办法。 “明;换句话说,当兵有发邪财的机会,当巡警是穷而文明一辈子;穷 得要命,文明得稀松! 以后这五六十年的经验,我敢说这么一句:真会办事的人,到时候才说 话,爱张罗办事的人——像我自己——没话也找话说。我的嘴老不肯闲着, 对什么事我都有一片说词,对什么人我都想很恰当的给起个外号。我受了报 应:第一件事,我丢了老婆,把我的嘴封起来一二年!第二件是我当了巡警。 在我还没当上这个差事的时候,我管巡警们叫作 “马路行走”,“避风阁大 学士”,和 “臭脚巡”。这些无非都是说巡警们的差事只是站马路,无事忙, 跑臭脚。哼!我自己当上 “臭脚巡”了!生命简直就是自己和自己开玩笑, 一点不假!我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可并不因为我作了什么缺德的事;至多 也不过爱多说几句玩笑话罢了。在这里,我认识了生命的严肃,连句玩笑话 第 1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13 章 都说不得的!好在,我心中有个空儿;我怎么叫别人 “臭脚巡”,也照样叫 自己。这在早年间叫作 “抹稀泥”,现在的新名词应叫着什么,我还没能打 Page 133 听出来。 我没法不去当巡警,可是真觉得有点委屈。是呀,我没有什么出众的本 事,但是论街面上的事,我敢说我比谁知道的也不少。巡警不是管街面上的 事情吗?那么,请看看那些警官儿吧:有的连本地的话都说不上来,二加二 是四还是五都得想半天。哼!他是官,我可是 “招募警”;他的一双皮鞋够 开我半年的饷!他什么经验与本事也没有,可是他作官。这样的官儿多了去 啦!上哪儿讲理去呢?记得有位教官,头一天教我们操法的时候,忘了叫“立 正”,而叫了 “闸住”。用不着打听,这位大爷一定是拉洋车出身。有人情 就行,今天你拉车,明天你姑父作了什么官儿,你就可以弄个教官当当;叫 “闸住”也没关系,谁敢笑教官一声呢!这样的自然是不多,可是有这么一 位教官,也就可以教人想到巡警的操法是怎么稀松二五眼了。内堂的功课自 然绝不是这样教官所能担任的,因为至少得认识些个字才能 “虎”得下来。 我们的内堂的教官大概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老人儿们,多数都有口鸦片烟 瘾;他们要是能讲明白一样东西,就凭他们那点人情,大概早就作上大官儿 了;唯其什么也讲不明白,所以才来作教官。另一种是年轻的小伙子们,讲 的都是洋事,什么东洋巡警怎么样,什么法国违警律如何,仿佛我们都是洋 鬼子。这种讲法有个好处,就是他们信口开河瞎扯,我们一边打盹一边听着, 谁也不准知道东洋和法国是什么样儿,可不就随他的便说吧。我满可以编一 套美国的事讲给大家听,可惜我不是教官罢了。这群年轻的小人们真懂外国 事儿不懂,无从知道;反正我准知道他们一点中国事儿也不晓得。这两种教 官的年纪上学问上都不同,可是他们有个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都高不成低 不就,所以对对付付的只能作教官。他们的人情真不小,可是本事太差,所 以来教一群为六块洋钱而一声不敢出的巡警就最合适。 教官如此,别的警官也差不多是这样。想想:谁要是能去作一任知县或 税局局长,谁肯来作警官呢?前面我已交代过了,当巡警是高不成低不就, 不得已而为之。警官也是这样。这群人由上至,下全是 “狗熊耍扁担,混碗 儿饭吃”。不过呢,巡警一天到晚在街面上,不论怎样抹稀泥,多少得能说 会道,见机而作,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既不多给官面上惹麻烦,又让大 家都过得去;真的吧假的吧,这总得算点本事。而作警官的呢,就连这点本 事似乎也不必有。阎王好作,小鬼难当,诚然! 六 我再多说几句,或者就没人再说我太狂傲无知了。我说我觉得委屈,真 是实话;请看吧:一月挣六块钱,这跟当仆人的一样,而没有仆人们那些“外 找儿”;死挣六块钱,就凭这么个大人——腰板挺直,样子漂亮,年轻力壮, 能说会道,还得识文断字!这一大堆资格,一共值六块钱! 六块钱饷粮,扣去三块半钱的伙食,还得扣去什么人情公议儿,净剩也 就是两块上下钱吧。衣服自然是可以穿官发的,可是到休息的时候,谁肯还 穿着制服回家呢;那么,不作不作也得有件大褂什么的。要是把钱作了大褂, 一个月就算白混。再说,谁没有家呢?父母——呕,先别提父母吧!就说一 夫一妻吧:至少得赁一间房,得有老婆的吃,喝,穿。就凭那两块大洋!谁 也不许生病,不许生小孩,不许吸烟,不许吃点零碎东西;连这么着,月月 还不够嚼谷! Page 134 我就不明白为什么肯有人把姑娘嫁给当巡警的,虽然我常给同事的作 媒。当我一到女家提说的时候,人家总对我一撇嘴,虽不明说,但是意思很 明显, “哼!当巡警的!”可是我不怕这一撇嘴,因为十回倒有九回是撇完 嘴而点了头。难道是世界上的姑娘太多了吗?我不知道。 第 1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14 章 由哪面儿看,巡警都活该是鼓着腮帮子充胖子而教人哭不得笑不得的。 穿起制服来,干净利落,又体面又威风,车马行人,打架吵嘴,都由他管着。 他这是差事;可是他一月除了吃饭,净剩两块来钱。他自己也知道中气不足, 可是不能不硬挺着腰板,到时候他得娶妻生子,还是仗着那两块来钱。提婚 的时候,头一句是说: “小人呀当差!”当差的底下还有什么呢?没人愿意 细问,一问就糟到底。 是的,巡警们都知道自己怎样的委屈,可是风里雨里他得去巡街下夜, 一点懒儿不敢偷;一偷懒就有被开除的危险;他委屈,可不敢抱怨,他劳苦, 可不敢偷闲,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混不出来什么,而不敢冒险搁下差事。这点 差事扔了可惜,作着又没劲;这些人也就人儿似的先混过一天是一天,在没 劲中要露出劲儿来,像打太极拳似的。 世上为什么应当有这种差事,和为什么有这样多肯作这种差事的人?我 想不出来。假若下辈子我再托生为人,而且忘了喝迷魂汤,还记得这一辈子 的事,我必定要扯着脖子去喊:这玩艺儿整个的是丢人,是欺骗,是杀人不 流血!现在,我老了,快饿死了,连喊这么几句也顾不及了,我还得先为下 顿的窝窝头着忙呀! 自然在我初当差的时候,我并没有一下子就把这些都看清楚了,谁也没 有那么聪明。反之,一上手当差我倒觉出点高兴来:穿上整齐的制服,靴帽, 的确我是漂亮精神,而且心里说:好吧歹吧,这是个差事;凭我的聪明与本 事,不久我必有个升腾。我很留神看巡长巡官们制服上的铜星与金道,而想 象着我将来也能那样。我一点也没想到那铜星与金道并不按着聪明与本事颁 给人们呀。 新鲜劲儿刚一过去,我已经讨厌那身制服了。它不教任何人尊敬,而只 能告诉人: “臭脚巡”来了!拿制服的本身说,它也很讨厌:夏天它就像牛 皮似的,把人闷得满身臭汗;冬天呢,它一点也不像牛皮了,而倒像是纸糊 的;它不许谁在里边多穿一点衣服,只好任着狂风由胸口钻进来,由脊背钻 出去,整打个穿堂!再看那双皮鞋,冬冷夏热,永远不教脚舒服一会儿;穿 单袜的时候,它好像是两大篓子似的,脚趾脚踵都在里边乱抓弄,而始终找 不到鞋在哪里;到穿棉袜的时候,它们忽然变得很紧,不许棉袜与脚一齐伸 进去。有多少人因包办制服皮鞋而发了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脚永远 烂着,夏天闹湿气,冬天闹冻疮。自然,烂脚也得照常的去巡街站岗,要不 然就别挣那六块洋钱!多么热,或多么冷,别人都可以找地方去躲一躲,连 洋车夫都可以自由的歇半天,巡警得去巡街,得去站岗,热死冻死都活该, 那六块现大洋买着你的命呢! 记得在哪儿看见过这么一句:食不饱,力不足。不管这句在原地方讲的 是什么吧,反正拿来形容巡警是没有多大错儿的。最可怜,又可笑的是我们 既吃不饱,还得挺着劲儿,站在街上得像个样子!要饭的花子有时不饿也弯 着腰,假充饿了三天三夜;反之,巡警却不饱也得鼓起肚皮,假装刚吃完三 大碗鸡丝面似的。花子装饿倒有点道理,我可就是想不出巡警假装酒足饭饱 有什么理由来,我只觉得这真可笑。 Page 135 人们都不满意巡警的对付事,抹稀泥。哼!抹稀泥自有它的理由。不过, 在细说这个道理之前,我愿先说件极可怕的事。有了这件可怕的事,我再反 回头来细说那些理由,仿佛就更顺当,更生动。好!就这样办啦。 七 应当有月亮,可是教黑云给遮住了,处处都很黑。我正在个僻静的地方 巡夜。我的鞋上钉着铁掌,那时候每个巡警又须带着一把东洋刀,四下里鸦 雀无声,听着我自己的铁掌与佩刀的声响,我感到寂寞无聊,而且几乎有点 害怕。眼前忽然跑过一只猫,或忽然听见一声鸟叫,都教我觉得不是味儿, 勉强着挺起胸来,可是心中总空空虚虚的,仿佛将有些什么不幸的事情在前 第 1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15 章 面等着我。不完全是害怕,又不完全气粗胆壮,就那么怪不得劲的,手心上 出了点凉汗。平日,我很有点胆量,什么看守死尸,什么独自看管一所戏房, 都算不了一回事。不知为什么这一晚上我这样胆虚,心里越要耻笑自己,便 越觉得不定哪里藏着点危险。我不便放快了脚步,可是心中急切的希望快回 去,回到那有灯光与朋友的地方去。 忽然,我听见一排枪!我立定了,胆子反倒壮起来一点;真正的危险似 乎倒可以治好了胆虚,惊疑不定才是恐惧的根源。我听着,像夜行的马竖起 耳朵那样。又一排枪,又一排枪!没声了,我等着,听着,静寂得难堪。像 看见闪电而等着雷声那样,我的心跳得很快。啪,啪,啪,啪,四面八方都 响起来了! 我的胆气又渐渐的往下低落了。一排枪,我壮起气来;枪声太多了,真 遇到危险了;我是个人,人怕死;我忽然的跑起来,跑了几步,猛的又立住, 听一听,枪声越来越密,看不见什么,四下漆黑,只有枪声,不知为什么, 不知在哪里,黑暗里只有我一个人,听着远处的枪响。往哪里跑?到底是什 么事?应当想一想,又顾不得想;胆大也没用,没有主意就不会有胆量。还 是跑吧,糊涂的乱动,总比呆立哆嗦着强。我跑,狂跑,手紧紧的握住佩刀。 像受了惊的猫狗,不必想也知道往家里跑。我已忘了我是巡警,我得先回家 看看我那没娘的孩子去,要是死就死在一处! 要跑到家,我得穿过好儿条大街。刚到了头一条大街,我就晓得不容易 再跑了。街上黑黑忽忽的人影,跑得很快,随跑随着放枪。兵!我知道那是 些辫子兵。而我才刚剪了发不多日子。我很后悔我没像别人那样把头发盘起 去,而是连根儿烂真正剪去了辫子。假若我能马上放下辫子来,虽然这些兵 们平素很讨厌巡警,可是因为我有辫子或者不至于把枪口冲着我来。在他们 眼中,没有辫子便是二毛子,该杀。我没有了这么条宝贝!我不敢再动,只 能藏在黑影里,看事行事。兵们在路上跑,一队跟着一队,枪声不停。我不 晓得他们是干什么呢?待了一会儿,兵们好像是都过去了,我往外探了探头, 见外面没有什么动静,我就像一只夜鸟儿似的飞过了马路,到了街的另一边。 在这极快的穿过马路的一会儿里,我的眼梢撩着一点红光。十字街头起了火。 我还藏在黑影里,不久,火光远远的照亮了一片;再探头往外看,我已可以 影影抄抄的看到十字街口,所有四面把角的铺户已全烧起来,火影中那些兵 们来回的奔跑,放着枪。我明白了,这是兵变。不久,火光更多了,一处接 着一处,由光亮的距离我可以断定:凡是附近的十字口与丁字街全烧了起来。 说句该挨嘴巴的话,火是真好看!远远,漆黑的天上,忽然一白,紧跟 Page 136 着又黑了。忽然又一白,猛的冒起一个红团,有一块天像烧红的铁板,红得 可怕。在红光里看见了多少股黑烟,和火舌们高低不齐的往上冒,一会儿烟 遮住了火苗;一会儿火苗冲破了黑烟。黑烟滚着,转着,千变万化的往上升, 凝成一片,罩住下面的火光,像浓雾掩住了夕阳。待一会儿,火光明亮了一 些,烟也改成灰白色儿,纯净,旺炽,火苗不多,而光亮结成一片,照明了 半个天。那近处的,烟与火中带着种种的响声,烟往高处起,火往四下里奔; 烟像些丑恶的黑龙,火像些乱长乱钻的红铁笋。烟裹着火,火裹着烟,卷起 多高,忽然离散,黑烟里落下无数的火花,或者三五个极大的火团。火花火 团落下,烟像痛快轻松了一些,翻滚着向上冒。火团下降,在半空中遇到下 面的火柱,又狂喜的往上跳跃,炸出无数火花。火团远落,遇到可以燃烧的 东西,整个的再点起一把新火,新烟掩住旧火,一时变为黑暗;新火冲出了 黑烟,与旧火联成一气,处处是火舌,火柱,飞舞,吐动,摇摆,颠狂。忽 然哗啦一声,一架房倒下去,火星,焦炭,尘土,白烟,一齐飞扬,火苗压 在下面,一齐在底下往横里吐射,像千百条探头吐舌的火蛇。静寂,静寂, 火蛇慢慢的,忍耐的,往上翻。绕到上边来,与高处的火接到一处,通明, 纯亮,忽忽的响着,要把人的心全照亮了似的。 第 1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16 章 我看着,不,不但看着,我还闻着呢!在种种不同的味道里,我咂摸着: 这是那个金匾黑字的绸缎庄,那是那个山西人开的油酒店。由这些味道,我 认识了那些不同的火团,轻而高飞的一定是茶叶铺的,迟笨黑暗的一定是布 店的。这些买卖都不是我的,可是我都认得,闻着它们火葬的气味,看着它 们火团的起落,我说不上来心中怎样难过。 我看着,闻着,难过,我忘了自己的危险,我仿佛是个不懂事的小孩, 只顾了看热闹,而忘了别的一切。我的牙打得很响,不是为自己害怕,而是 对这奇惨的美丽动了心。 回家是没希望了。我不知道街上一共有多少兵,可是由各处的火光猜度 起来,大概是热闹的街口都有他们。他们的目的是抢劫,可是顺着手儿已经 烧了这么多铺户,焉知不就棍扛腿的杀些人玩玩呢?我这剪了发的巡警在他 们眼中还不和个臭虫一样,只须一搂枪机就完了,并不费多少事。 想到这个,我打算回到 “区”里去,“区”离我不算远,只须再过一条 街就行了。可是,连这个也太晚了。当枪声初起的时候,连贫带富,家家关 了门;街上除了那些横行的兵们,简直成了个死城。及至火一起来,铺户里 的人们开始在火影里奔走,胆大一些的立在街旁,看着自己的或别人的店铺 燃烧,没人敢去救火,可也舍不得走开,只那么一声不出的看着火苗乱窜。 胆小一些的呢,争着往胡同里藏躲,三五成群的藏在巷内,不时向街上探探 头,没人出声,大家都哆嗦着。火越烧越旺了,枪声慢慢的稀少下来,胡同 里的住户仿佛已猜到是怎么一回事,最先是有人开门向外望望,然后有人试 着步往街上走。街上,只有火光人影,没有巡警,被兵们抢过的当铺与首饰 店全大敞着门!……这样的街市教人们害怕,同时也教人们胆大起来;一条 没有巡警的街正像是没有老师的学房,多么老实的孩子也要闹哄闹哄。一家 开门,家家开门,街上人多起来;铺户已有被抢过的了,跟着抢吧!平日, 谁能想到那些良善守法的人民会去抢劫呢?哼!机会一到,人们立刻显露了 原形。说声抢,壮实的小伙子们首先进了当铺,金店,钟表行。男人们回去 一趟,第二趟出来已搀夹上女人和孩子们。被兵们抢过的铺子自然不必费事, 进去随便拿就是了;可是紧跟着那些尚未被抢过的铺户的门也拦不住谁了。 Page 137 粮食店,茶叶铺,百货店,什么东西也是好的,门板一律砸开。 我一辈子只看见了这么一回大热闹:男女老幼喊着叫着,狂跑着,拥挤 着,争吵着,砸门的砸门,喊叫的喊叫,嗑喳!门板倒下去,一窝蜂似的跑 进去,乱挤乱抓,压倒在地的狂号,身体利落的往柜台上蹿,全红着眼,全 拚着命,全奋勇前进,挤成一团,倒成一片,散走全街。背着,抱着,扛着, 曳着,像一片战胜的蚂蚁,昂首疾走,去而复归,呼妻唤子,前呼后应。 苦人当然出来了,哼!那中等人家也不甘落后呀! 贵重的东西先搬完了,煤米柴炭是第二拨。有的整坛的搬着香油,有的 独自扛着两口袋面,瓶子罐子碎了一街,米面洒满了便道,抢啊!抢啊!抢 啊!谁都恨自己只长了一双手,谁都嫌自己的腿脚太慢;有的人会推着一坛 子白糖,连人带坛在地上滚,像屎壳郎推着个大粪球。 强中自有强中手,人是到处会用脑子的!有人拿出切菜刀来了,立在巷 口等着: “放下!”刀晃了晃。口袋或衣服,放下了;安然的,不费力的, 拿回家去。 “放下!”不灵验,刀下去了,把面口袋砍破,下了一阵小雪, 二人滚在一团。过路的急走,稍带着说了句: “打什么,有的是东西!”两 位明白过来,立起来向街头跑去。抢啊,抢啊!有的是东西! 我挤在了一群买卖人的中间,藏在黑影里。我并没说什么,他们似乎很 明白我的困难,大家一声不出,而紧紧的把我包围住。不要说我还是个巡警, 连他们买卖人也不敢抬起头来。他们无法去保护他们的财产与货物,谁敢出 头抵抗谁就是不要命,兵们有枪,人民也有切菜刀呀!是的,他们低着头, 好像倒怪羞惭似的。他们唯恐和抢劫的人们——也就是他们平日的照雇主儿 第 1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17 章 ——对了脸,羞恼成怒,在这没有王法的时候,杀几个买卖人才不算一回事 呢!所以,他们也保护着我。想想看吧,这一带的居民大概不会不认识我吧! 我三天两头的到这里来巡逻。平日,他们在墙根撒尿,我都要讨他们的厌, 上前干涉;他们怎能不恨恶我呢!现在大家正在兴高采烈的白拿东西,要是 遇见我,他们一人给我一砖头,我也就活不成了。即使他们不认识我,反正 我是穿着制服,佩着东洋刀呀!在这个局面下,冒而咕咚的出来个巡警,够 多么不合适呢!我满可以上前去道歉,说我不该这么冒失,他们能白白的饶 了我吗? 街上忽然清静了一些,便道上的人纷纷往胡同里跑,马路当中走着七零 八散的兵,都走得很慢;我摘下帽子,从一个学徒的肩上往外看了一眼,看 见一位兵士,手里提着一串东西,像一串儿螃蟹似的。我能想到那是一串金 银的镯子。他身上还有多少东西,不晓得,不过一定有许多硬货,因为他走 得很慢。多么自然,多么可羡慕呢!自自然然的,提着一串镯子,在马路中 心缓缓的走,有烧亮的铺户作着巨大的火把,给他们照亮了全城! 兵过去了,人们又由胡同里钻出来。东西已抢得差不多了,大家开始搬 铺户的门板,有的去摘门上的匾额。我在报纸上常看见 “彻底”这两个字, 咱们的良民们打抢的时候才真正彻底呢! 这时候,铺户的人们才有出头喊叫的: “救火呀!救火呀!别等着烧净 了呀!”喊得教人一听见就要落泪!我身旁的人们开始活动。我怎么办呢? 他们要是都去救火,剩下我这一个巡警,往哪儿跑呢?我拉住了一个屠户! 他脱给了我那件满是猪油的大衫。把帽子夹在夹肢窝底下。一手握着佩刀, 一手揪着大襟,我擦着墙根,逃回 “区”里去。 Page 138 八 我没去抢,人家所抢的又不是我的东西,这回事简直可以说和我不相干。 可是,我看见了,也就明白了。明白了什么?我不会干脆的,恰当的,用一 半句话说出来;我明白了点什么意思,这点意思教我几乎改变了点脾气。丢 老婆是一件永远忘不了的事,现在它有了伴儿,我也永远忘不了这次的兵变。 丢老婆是我自己的事,只须记在我的心里,用不着把家事国事天下事全拉扯 上。这次的变乱是多少万人的事,只要我想一想,我便想到大家,想到全城, 简直的我可以用这回事去断定许多的大事,就好像报纸上那样谈论这个问题 那个问题似的。对了,我找到了一句漂亮的了。这件事教我看出一点意思, 由这点意思我咂摸着许多问题。不管别人听得懂这句与否,我可真觉得它不 坏。 我说过了:自从我的妻潜逃之后,我心中有了个空儿。经过这回兵变, 那个空儿更大了一些,松松通通的能容下许多玩艺儿。还接着说兵变的事吧! 把它说完全了,你也就可以明白我心中的空儿为什么大起来了。 当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大家还全没睡呢。不睡是当然的,可是,大家一 点也不显着着急或恐慌,吸烟的吸烟,喝茶的喝茶,就好像有红白事熬夜那 样。我的狼狈的样子,不但没引起大家的同情,倒招得他们直笑。我本排着 一肚子话要向大家说,一看这个样子也就不必再言语了。我想去睡,可是被 排长给拦住了: “别睡!待一会儿,天一亮,咱们全得出去弹压地面!”这 该轮到我发笑了;街上烧抢到那个样子,并不见一个巡警,等到天亮再去弹 压地面,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命令是命令,我只好等到天亮吧! 还没到天亮,我已经打听出来:原来高级警官们都预先知道兵变的事儿, 可是不便于告诉下级警官和巡警们。这就是说,兵变是警察们管不了的事, 要变就变吧;下级警官和巡警们呢,夜间糊糊涂涂的照常去巡逻站岗,是生 是死随他们去!这个主意够多么活动而毒辣呢!再看巡警们呢,全和我自己 一样,听见枪声就往回跑,谁也不傻。这样巡警正好对得起这样警官,自上 而下全是瞎打混的当 “差事”,一点不假! 第 1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18 章 虽然很要困,我可是急于想到街上去看看,夜间那一些情景还都在我的 心里,我愿白天再去看一眼,好比较比较,教我心中这张画儿有头有尾。天 亮得似乎很慢,也许是我心中太急。天到底慢慢的亮起来,我们排上队。我 又要笑,有的人居然把盘起来的辫子梳好了放下来,巡长们也作为没看见。 有的人在快要排队的时候,还细细刷了刷制服,用布擦亮了皮鞋!街上有那 么大的损失,还有人顾得擦亮了鞋呢。我怎能不笑呢! 到了街上,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了!从前,我没真明白过什么叫作“惨”, 这回才真晓得了。天上还有几颗懒得下去的大星,云色在灰白中稍微带出些 蓝,清凉,暗淡。到处是焦糊的气味,空中游动着一些白烟。铺户全敞着门, 没有一个整窗子,大人和小徒弟都在门口,或坐或立,谁也不出声,也不动 手收拾什么,像一群没有主儿的傻羊。火已经停止住延烧,可是已被烧残的 地方还静静的冒着白烟,吐着细小而明亮的火苗。微风一吹,那烧焦的房柱 忽然又亮起来,顺着风摆开一些小火旗。最初起火的几家已成了几个巨大的 焦土堆,山墙没有倒,空空的围抱着几座冒烟的坟头。最后燃烧的地方还都 立着,墙与前脸全没塌倒,可是门窗一律烧掉,成了些黑洞。有一只猫还在 这样的一家门口坐着,被烟熏的连连打嚏,可是还不肯离开那里。 Page 139 平日最热闹体面的街口变成了一片焦木头破瓦,成群的焦柱静静的立 着,东西南北都是这样,懒懒的,无聊的,欲罢不能的冒着些烟。地狱什么 样?我不知道。大概这就差不多吧!我一低头,便想起往日街头上的景象, 那些体面的铺户是多么华丽可爱。一抬头,眼前只剩了焦糊的那么一片。心 中记得的景象与眼前看见的忽然碰到一处,碰出一些泪来。这就叫作 “惨” 吧?火场外有许多买卖人与学徒们呆呆的立着,手揣在袖里,对着残火发楞。 遇见我们,他们只淡淡的看那么一眼,没有任何别的表示,仿佛他们已绝了 望,用不着再动什么感情。 过了这一带火场,铺户全敞着门窗,没有一点动静,便道上马路上全是 破碎的东西,比那火场更加凄惨。火场的样子教人一看便知道那是遭了火灾, 这一片破碎静寂的铺户与东西使人莫明其妙,不晓得为什么繁华的街市会忽 然变成绝大的垃圾堆。我就被派在这里站岗。我的责任是什么呢?不知道。 我规规矩矩的立在那里,连动也不敢动,这破烂的街市仿佛有一股凉气,把 我吸住。一些妇女和小孩子还在铺子外边拾取一些破东西,铺子的人不作声, 我也不便去管;我觉得站在那里简直是多此一举。 太阳出来,街上显着更破了,像阳光下的叫化子那么丑陋。地上的每一 个小物件都露出颜色与形状来,花哨的奇怪,杂乱得使人憋气。没有一个卖 菜的,赶早市的,卖早点心的,没有一辆洋车,一匹马,整个的街上就是那 么破破烂烂,冷冷清清,连刚出来的太阳都仿佛垂头丧气不大起劲,空空洞 洞的悬在天上。一个邮差从我身旁走过去,低着头,身后扯着一条长影。我 哆嗦了一下。 待了一会儿,段上的巡官下来了。他身后跟着一名巡警,两人都非常的 精神在马路当中当当的走,好像得了什么喜事似的。巡官告诉我:注意街上 的秩序,大令已经下来了!我行了礼,莫明其妙他说的是什么?那名巡警似 乎看出来我的傻气,低声照补了一句:赶开那些拾东西的,大令下来了!我 没心思去执行,可是不敢公然违抗命令,我走到铺户外边,向那些妇人孩子 们摆了摆手,我说不出话来! 一边这样维持秩序,我一边往猪肉铺走,为是说一声,那件大褂等我给 洗好了再送来。屠户在小肉铺门口坐着呢,我没想到这样的小铺也会遭抢, 可是竟自成个空铺子了。我说了句什么,屠户连头也没抬。我往铺子里望了 望:大小肉墩子,肉钩子,钱筒子,油盘,凡是能拿走的吧,都被人家拿走 了,只剩下了柜台和架肉案子的土台! 我又回到岗位,我的头痛得要裂。要是老教我看着这条街,我知道不久 第 1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19 章 就会疯了。 大令真到了。十二名兵,一个长官,捧着就地正法的令牌,枪全上着刺 刀。呕!原来还是辫子兵啊!他们抢完烧完,再出来就地正法别人;什么玩 艺呢?我还得给令牌行礼呀! 行完礼,我急快往四下里看,看看还有没有捡拾零碎东西的人,好警告 他们一声。连屠户的木墩都搬了走的人民,本来值不得同情;可是被辫子兵 们杀掉,似乎又太冤枉。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没有走脱。枪刺围住了他,他 手中还攥住一块木板与一双旧鞋。拉倒了,大刀亮出来,孩子喊了声 “妈!” 血溅出去多远,身子还抽动,头已悬在电线杆子上! 我连吐口唾沫的力量都没有了,天地都在我眼前翻转。杀人,看见过, Page 140 我不怕。我是不平!我是不平!请记住这句这就是前面所说过的, “我看出 一点意思”的那点意思。想想看,把整串的金银镯子提回营去,而后出来杀 个拾了双破鞋的孩子,还说就地正“法”呢!天下要有这个“法”,我ד法” 的亲娘祖奶奶!请原谅我的嘴这么野,但是这种事恐怕也不大文明吧? 事后,我听人家说,这次的兵变是有什么政治作用,所以打抢的兵在事 后还出来弹压地面。连头带尾,一切都是预先想好了的。什么政治作用?咱 不懂!咱只想再骂街。可是,就凭咱这么个 “臭脚巡”,骂街又有什么用呢! 九 简直我不愿再提这回事了,不过为圆上场面,我总得把问题提出来;提 出来放在这里,比我聪明的人有的是,让他们自己去细咂摸吧! 怎么会 “政治作用”里有兵变? 若是有意教兵来抢,当初干吗要巡警? 巡警到底是干吗的?是只管在街上小便的,而不管抢铺子的吗? 安善良民要是会打抢,巡警干吗去专拿小偷? 人人到底愿意要巡警不愿意?不愿意吧!为什么刚要打架就喊巡警,而 且月月往外拿 “警捐”?愿意吧!为什么又喜欢巡警不管事:要抢的好去抢, 被抢的也一声不言语? 好吧,我只提出这么几个 “样子”来吧!问题还多得很呢!我既不能去 解决,也就不便再瞎叨叨了。这几个 “样子”就真够教我糊涂的了,怎想怎 不对,怎摸不清哪里是哪里,一会儿它有头有尾,一会儿又没头没尾,我这 点聪明不够想这么大的事的。 我只能说这么一句老话,这个人民,连官儿,兵丁,巡警,带安善的良 民,都 “不够本”!所以,我心中的空儿就更大了呀!在这群“不够本”的 人们里活着,就是个对付劲儿,别讲究什么 “真”事儿,我算是看明白了。 还有个好字眼儿,别忘下: “汤儿事”。谁要是跟我一样,想不出什么 好办法来,顶好用这个话,又现成,又恰当,而且可以不至把自己绕糊涂了。 “汤儿事”,完了;如若还嫌稍微秃一点呢,再补上“真他妈的”,就挺合 适。 十 不须再发什么议论,大概谁也能看清楚咱们国的人是怎回事了。由这个 再谈到警察,稀松二五眼正是理之当然,一点也不出奇。就拿抓赌来说吧: 早年间的赌局都是由顶有字号的人物作后台老板;不但官面上不能够抄拿, 就是出了人命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赌局里打死人是常有的事。赶到有了巡 警之后,赌局还照旧开着,敢去抄吗?这谁也能明白,不必我说。可是,不 抄吧,又太不像话;怎么办呢?有主意,捡着那老实的办几案,拿几个老头 儿老太太,抄去几打儿纸牌,罚上十头八块的。巡警呢,算交上了差事;社 会上呢,大小也有个风声,行了。拿这一件事比方十件事,警察自从一开头 就是抹稀泥。它养着一群混饭吃的人,作些个混饭吃的事。社会上既不需要 第 1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20 章 真正的巡警,巡警也犯不上为六块钱卖命。这很清楚。 这次兵变过后,我们的困难增多了一些。年轻的小伙子们,抢着了不少 的东西,总算发了邪财。有的穿着两件马褂,有的十个手指头戴着十个戒指, Page 141 都扬扬得意的在街上扭,斜眼看着巡警,鼻子里哽哽的哼白气。我只好低下 头去,本来吗,那么大的阵式,我们巡警都一声没出,事后还能怨人家小看 我们吗?赌局到处都是,白抢来的钱,输光了也不折本儿呀!我们不敢去抄, 想抄也抄不过来,太多了。我们在墙儿外听见人家里面喊“人九”,“对子”, 只作为没听见,轻轻的走过去。反正人们在院儿里头耍,不到街上来就行。 哼!人们连这点面子也不给咱们留呀!那穿两件马褂的小伙子们偏要显出一 点也不怕巡警——他们的祖父,爸爸,就没怕过巡警,也没见过巡警,他们 为什么这辈子应当受巡警的气呢?——单要来到街上赌一场。有骰子就能开 宝,蹲在地上就玩起活来。有一对石球就能踢,两人也行,五个人也行,“一 毛钱一脚,踢不踢?好啦! ‘倒回来!’”拍,球碰了球,一毛。耍儿真不 小呢,一点钟里也过手好几块。这都在我们鼻子底下,我们管不管呢?管吧! 一个人,只佩着连豆腐也切不齐的刀,而赌家老是一群年轻的小伙子。明人 不吃眼前亏,巡警得绕着道儿走过去,不管的为是。可是,不幸,遇见了稽 察, “你难道瞎了眼,看不见他们聚赌?”回去,至轻是记一过。这份儿委 屈上哪儿诉去呢? 这样的事还多得很呢!以我自己说,我要不是佩着那么把破刀,而是拿 着把手枪,跟谁我也敢碰碰,六块钱的饷银自然合不着卖命,可是泥人也有 个土性,架不住碰在气头儿上。可是,我摸不着手枪,枪在土匪和大兵手里 呢。 明明看见了大兵坐了车不给钱,而且用皮带抽洋车夫,我不敢不笑着把 他劝了走。他有枪,他敢放,打死个巡警算得了什么呢!有一年,在三等窑 子里,大兵们打死了我们三位弟兄,我们连凶手也没要出来。三位弟兄白白 的死了,没有一个抵偿的,连一个挨几十军棍的也没有!他们的枪随便放, 我们赤手空拳,我们这是文明事儿呀! 总而言之吧,在这么个以蛮横不讲理为荣,以破坏秩序为增光耀祖的社 会里,巡警简直是多余。明白了这个,再加上我们前面所说过的食不饱力不 足那一套,大概谁也能明白个八九成了。我们不抹稀泥,怎么办呢?我—— 我是个巡警——并不求谁原谅,我只是愿意这么说出来,心明眼亮,好教大 家心里有个谱儿。 爽性我把最泄气的也说了吧: 当过了一二年差事,我在弟兄们中间已经是个了不得的人物。遇见官事, 长官们总教我去挡头一阵。弟兄们并不因此而忌妒我,因为对大家的私事我 也不走在后边。这样,每逢出个排长的缺,大家总对我咕唧: “这回一定是 你补缺了!”仿佛他们非常希望要我这么个排长似的。虽然排长并没落在我 身上,可是我的才干是大家知道的。 我的办事诀窍,就是从前面那一大堆话中抽出来的。比方说吧,有人来 报被窃,巡长和我就去察看。糙糙的把门窗户院看一过儿,顺口搭音就把我 们在哪儿有岗位,夜里有几趟巡逻,都说得详详细细,有滋有味,仿佛我们 比谁都精细,都卖力气。然后,找门窗不甚严密的地方,话软而意思硬的开 始反攻: “这扇门可不大保险,得安把洋锁吧?告诉你,安锁要往下安,门 坎那溜儿就很好,不容易教贼摸到。屋里养着条小狗也是办法,狗圈在屋里, 不管是多么小,有动静就会汪汪,比院里放着三条大狗还有用。先生你看, 我们多留点神,你自己也得注点意,两下一凑合,准保丢不了东西了。好吧, 我们回去,多派几名下夜的就是了;先生歇着吧!”这一套,把我们的责任 Page 142 卸了,他就赶紧得安锁养小狗;遇见和气的主儿呢,还许给我们泡壶茶喝。 第 1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21 章 这就是我的本事。怎么不负责任,而且不教人看出抹稀泥来,我就怎办。话 要说得好听,甜嘴蜜舌的把责任全推到一边去,准保不招灾不惹祸。弟兄们 都会这一套,可是他们的嘴与神气差着点劲儿。一句话有多少种说法,把神 气弄对了地方,话就能说出去又拉回来,像有弹簧似的。这点,我比他们强, 而且他们还是学不了去,这是天生来的才分! 赶到我独自下夜,遇见贼,你猜我怎么办?我呀!把佩刀攥在手里,省 得有响声;他爬他的墙,我走我的路,各不相扰。好吗,真要教他记恨上我, 藏在黑影儿里给我一砖,我受得了吗?那谁,傻王九,不是瞎了一只眼吗? 他还不是为拿贼呢!有一天,他和董志和在街口上强迫给人们剪发,一人手 里一把剪刀,见着带小辫的,拉过来就是一剪子。哼!教人家记上了。等傻 王九走单了的时候,人家照准了他的眼就是一把石灰: “让你剪我的发,× 你妈妈的!”他的眼就那么瞎了一只。你说,这差事要不像我那么去当,还 活着不活着呢?凡是巡警们以为该干涉的,人们都以为是 “狗拿耗子多管闲 事”,有什么法子呢? 我不能像傻王九似的,平白无故的丢去一只眼睛,我还留着眼睛看这个 世界呢!轻手蹑脚的躲开贼,我的心里并没闲着,我想我那俩没娘的孩子, 我算计这一个月的嚼谷。也许有人一五一十的算计,而用洋钱作单位吧?我 呀,得一个铜子一个铜子的算。多几个铜子,我心里就宽绰;少几个,我就 得发愁。还拿贼,谁不穷呢?穷到无路可走,谁也会去偷,肚子才不管什么 叫作体面呢! 十一 这次兵变过后,又有一次大的变动:大清国改为中华民国了。改朝换代 是不容易遇上的,我可是并没觉得这有什么意思。说真的,这百年不遇的事 情,还不如兵变热闹呢。据说,一改民国,凡事就由人民主管了;可是我没 看见。我还是巡警,饷银没有增加,天天出来进去还是那一套。原先我受别 人的气,现在我还是受气;原先大官儿们的车夫仆人欺负我们,现在新官儿 手底下的人也并不和气。 “汤儿事”还是“汤儿事”,倒不因为改朝换代有 什么改变。可也别说,街上剪发的人比从前多了一些,总得算作一点进步吧。 牌九押宝慢慢的也少起来,贫富人家都玩 “麻将”了,我们还是照样的不敢 去抄赌,可是赌具不能不算改了良,文明了一些。 民国的民倒不怎样,民国的官和兵可了不得!像雨后的蘑菇似的,不知 道那儿来的这么些官和兵。官和兵本不当放在一块儿说,可是他们的确有些 相像的地方。昨天还一脚黄土泥,今天作了官或当了兵,立刻就瞪眼;越糊 涂,眼越瞪得大,好像是糊涂灯,糊涂得透亮儿。这群糊涂玩艺儿听不懂哪 叫好话,哪叫歹话,无论你说什么,他们总是横着来。他们糊涂得教人替他 们难过,可是他们很得意。有时候他们教我都这么想了:我这辈大概作不了 文官或是武官啦!因为我糊涂的不够程度! 几乎是个官儿就可以要几名巡警来给看门护院,我们成了一种保镖的, 挣着公家的钱,可为私人作事。我便被派到宅门里去。从道理上说,为官员 看守私宅简直不能算作差事;从实利上讲,巡警们可都愿意这么被派出来。 我一被派出来,就拔升为 “三等警”;“招募警”还没有被派出来的资格呢! 我到这时候才算入了 “等”。再说呢;宅门的事情轻闲,除了站门,守夜, Page 143 没有别的事可作;至少一年可以省出一双皮鞋来。事情少,而且外带着没有 危险;宅里的老爷与太太若打起架来,用不着我们去劝,自然也就不会把我 们打在底下面受点误伤。巡夜呢,不过是绕着宅子走两圈,准保遇不上贼; 墙高狗厉害,小贼不能来,大贼不便于来——大贼找退职的官儿去偷,既有 油水,又不至于引起官面严拿;他们不惹有势力的现任官。在这里,不但用 不着去抄赌,我们反倒保护着老爷太太们打麻将。遇到宅里请客玩牌,我们 就更轻闲自在:宅门外放着一片车马,宅里到处亮如白昼,仆人来往如梭, 第 1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22 章 两三桌麻将,四五盏烟灯,彻夜的闹哄,绝不会闹贼,我们就睡大觉,等天 亮散局的时候,我们再出来站门行礼,给老爷们助威。要赶上宅里有红白事, 我们就更合适:喜事唱戏,我们跟着白听戏,准保都是有名的角色,在戏园 子里绝听不到这么齐全。丧事呢,虽然没戏可听,可是死人不能一半天就抬 出去,至少也得停三四十天,念好几棚经;好了,我们就跟着吃吧;他们死 人,咱们就吃犒劳。怕就怕死小孩,既不能开吊,又得听着大家呕呕的真哭。 其次是怕小姐偷偷跑了,或姨太太有了什么大错而被休出去,我们捞不着吃 喝看戏,还得替老爷太太们怪不得劲儿的! 教我特别高兴的,是当这路差事,出入也随便了许多,我可以常常回家 看看孩子们。在 “区”里或“段”上,请会儿浮假都好不容易,因为无论是 在 “内勤”或“外勤”,工作是刻板儿排好了的,不易调换更动。在宅门里, 我站完门便没了我的事,只须对弟兄们说一声就可以走半天。这点好处常常 教我害怕,怕再调回 “区”里去;我的孩子们没有娘,还不多教他们看看父 亲吗? 就是我不出去,也还有好处。我的身上既永远不疲乏,心里又没多少事 儿,闲着干什么呢?我呀,宅上有的是报纸,闲着就打头到底的念。大报小 报,新闻社论,明白吧不明白吧,我全念,老念。这个,帮助我不少,我多 知道了许多的事,多识了许多的字。有许多字到如今我还念不出来,可是看 惯了,我会猜出它们的意思来,就好像街面上常见着的人,虽然叫不上姓名 来,可是彼此怪面善。除了报纸,我还满世界去借闲书看。不过,比较起来, 还是念报纸的益处大,事情多,字眼儿杂,看着开心。唯其事多字多,所以 才费劲;念到我不能明白的地方,我只好再拿起闲老是那一套, 看了上回,猜也会猜到下回是什么事;正因为它这样,所以才不必费力,看 着玩玩就算了。报纸开心,闲书散心,这是我的一点经验。 在门儿里可也有坏处:吃饭就第一成了问题。在 “区”里或“段”上, 我们的伙食钱是由饷银里坐地儿扣,好歹不拘,天天到时候就有饭吃。派到 宅门里来呢,一共三五个人,绝不能找厨子包办伙食,没有厨子肯包这么小 的买卖的。宅里的厨房呢,又不许我们用:人家老爷们要巡警,因为知道可 以白使唤几个穿制服的人,并不大管这群人有肚子没有。我们怎办呢?自己 起灶,作不到,买一堆盆碗锅勺,知道哪时就又被调了走呢?再说,人家门 头上要巡警原为体面好看,好,我们若是给人家弄得盆朝天碗朝地,刀勺乱 响,成何体统呢?没法子,只好买着吃。 这可够别扭的。手里若是有钱,不用说,买着吃是顶自由了,爱吃什么 就叫什么,弄两盅酒儿伍的,叫两可口的菜,岂不是个乐子?请别忘了,我 可是一月才共总进六块钱!吃的苦还不算什么,一顿一顿想主意可真教人难 过,想着想着我就要落泪。我要省钱,还得变个样儿,不能老填干馍馍辣饼 子,像填鸭子似的。省钱与可口简直水远不能碰到一块,想想钱,我认命吧, Page 144 还是弄几个干烧饼,和一块老腌萝卜,对付一下吧;想到身子,似乎又不该 如此。想,越想越难过,越不能决定;一直饿到太阳平西还没吃上午饭呢! 我家里还有孩子呢!我少吃一口,他们就可以多吃一口,谁不心疼孩子 呢?吃着包饭,我无法少交钱;现在我可以自由的吃饭了,为什么不多给孩 子们省出一点来呢?好吧;我有八个烧饼才够,就硬吃六个,多喝两碗开水, 来个 “水饱”!我怎能不落泪呢! 看看人家宅门里吧,老爷挣钱没数儿!是呀,只要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 他拿多少薪俸,可是人家绝不指着那点固定的进项,就这么说吧,一月挣八 百块的,若是干挣八百块,他怎能那么阔气呢?这里必定有文章。这个文章 是这样的,你要是一月挣六块钱,你就死挣那个数儿,你兜儿里忽然多出一 块钱来,都会有人斜眼看你,给你造些谣言。你要是能挣五百块,就绝不会 死挣这个数儿,而且你的钱越多,人们越佩服你。这个文章似乎一点也不合 第 1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23 章 理,可是它就是这么作出来的,你爱信不信! 报纸与宣讲所里常常提倡自由;事情要是等着提倡,当然是原来没有。 我原没有自由;人家提倡了会子,自由还没来到我身上, 可是我在宅门里看见它了。民国到底是有好处的,自己有自由没有吧, 反正看见了也就得算开了眼。 你瞧,在大清国的时候,凡事都有个准谱儿;该穿蓝布大褂的就得穿蓝 布大褂,有钱也不行。这个,大概就应叫作专制吧!一到民国来,宅门里可 有了自由,只要有钱,你爱穿什么,吃什么,戴什么,都可以,没人敢管你。 所以,力争自由,得拼命的去搂钱;搂钱也自由,因为民国没有御史。你要 是没在大宅门待过,大概你还不信我的话呢,你去看看好了。现在的一个小 官都比老年间的头品大员多享着点福:讲吃的,现在交通方便,山珍海味随 便的吃,只要有钱。吃腻了这些还可以拿西餐洋酒换换口味;哪一朝的皇上 大概也没吃过洋饭吧?讲穿的,讲戴的,讲看的听的,使的用的,都是如此; 坐在屋里你可以享受全世界最好的东西。如今享福的人才真叫作享福,自然 如今搂钱也比从前自由的多。别的我不敢说,我准知道宅门里的姨太太擦五 十块钱一小盒的香粉,是由什么巴黎来的;巴黎在哪儿?我不知道,反正那 里来的粉是很贵。我的邻居李四,把个胖小子卖了,才得到四十块钱,足见 这香粉贵到什么地步了,一定是又细又香呀,一定! 好了,我不再说这个了;紧自贫嘴恶舌,倒好像我不赞成自由似的,那 我哪敢呢! 我再从另一方面说几句,虽然还是话里套话,可是多少有点变化,好教 人听着不俗气厌烦。刚才我说人家宅门里怎样自由,怎样阔气,谁可也别误 会了人家作老爷的就整天的大把往外扔洋钱,老爷们才不这么傻呢!是呀, 姨太太擦比一个小孩还贵的香粉,但是姨太太是姨太太,姨太太有姨太太的 造化与本事。人家作老爷的给姨太太买那么贵的粉,正因为人家有地方可以 抠出来。你就这么说吧,好比你作了老爷,我就能按着宅门的规矩告诉你许 多诀窍:你的电灯,自来水,煤,电话,手纸,车马,天棚,家具,信封信 纸,花草,都不用花钱;最后,你还可以白使唤几名巡警。这是规矩,你要 不明白这个,你简直不配作老爷。告诉你一句到底的话吧,作者爷的要空着 手儿来,满膛满馅的去,就好像刚惊蛰后的臭虫,来的时候是两张皮,一会 儿就变成肚大腰圆,满兜儿血。这个比喻稍粗一点,意思可是不错。自由的 搂钱,专制的省钱,两下里一合,你的姨太太就可以擦巴黎的香粉了。这句 Page 145 话也许说得太深奥了一些,随便吧!你爱懂不懂。 这可就该说到我自己了。按说,宅门里白使唤了咱们一年半载,到节了 年了的,总该有个人心,给咱们哪怕是顿犒劳饭呢,也大小是个意思。哼! 休想!人家作老爷的钱都留着给姨太太花呢,巡警算哪道货?等咱被调走的 时候,求老爷给 “区”里替我说句好话,咱都得感激不尽。 你看,命令下来,我被调到别处。我把铺盖卷打好,然后恭而敬之的去 见宅上的老爷。看吧,人家那股子儿劲大了去啦!带理不理的,倒仿佛我偷 了他点东西似的。我托咐了几句:求老爷顺便和 “区”里说一声,我的差事 当得不错。人家微微的一抬眼皮,连个屁都懒得放。我只好退出来了,人家 连个拉铺盖的车钱也不给;我得自己把它扛了走。这就是他妈的差事,这就 是他妈的人情! 十二 机关和宅门里的要人越来越多了,我们另成立了警卫队,一共有五百人, 专作那义务保镖的事。为是显出我们真能保卫老爷们,我们每人有一杆洋枪, 和几排子弹。对于洋枪——这些洋枪——我一点也不感觉兴趣:它又沉,又 老,又破,我摸不清这是由哪里找来的一些专为压人肩膀,而一点别的用处 没有的玩艺儿。我的子弹老在腰间围着,永远不准往枪里搁;到了什么大难 第 1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24 章 临头,老爷们都逃走了的时候,我们才安上刺刀。 这可并非是说,我可以完全不管那枝破家伙;它虽然是那么破,我可得 给它支使着。枪身里外,连刺刀,都得天天擦;即使永远擦不亮,我的手可 不能闲着。心到神知!再说,有了枪,身上也就多了些玩艺儿,皮带,刺刀 鞘,子弹袋子,全得弄得利落抹腻,不能像猪! 不久,我可有了个好机会。有位冯大人哪,官职大得很,一要就要十二 名警卫:四名看门,四名送信跑道,四名作跟随。这四名跟随得会骑马。那 时候,汽车还没出世,大官们都讲究坐大马车。在前清的时候,大官坐轿或 坐车,不是前有顶马,后有跟班吗?这位冯大人愿意恢复这点官威,马车后 得有四名带枪的警卫。敢情会骑马的人不好找,找遍了全警卫队,才找到了 三个;三条腿不大像话,连巡官都急得直抓脑袋。我看出便宜来了:骑马, 第 1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25 章 自然得有粮钱哪!为我的小孩念书起见,我得冒下子险,假如从马粮钱里能 弄出块儿八毛的来,孩子至少也可以去私塾了。按说,这个心眼不甚好,可 是我这是卖着命,我并不会骑马呀!我告诉了巡官,我愿意去。他问我会骑 马不会?我没说我会,也没说我不会;他呢,反正找不到别人,也就没究根 儿。 有胆子,天下便没难事。当我头一次和马见面的时候,我就合计好了: 摔死呢,孩子们人孤儿院,不见得比在家里坏;摔不死呢,好,孩子们可以 念书去了。这么一来,我就先不怕马了。我不怕它,它就得怕我,天下的事 不都是如此吗?再说呢,我的腿脚利落,心里又灵,跟那三位会骑马的瞎扯 巴了一会儿,我已经把骑马的招数知道了不少。找了匹老实的,我试了试, 我手心里攥着把汗,可是硬说我有了把握。头几天,我的罪过真不小,混身 像散了一般,屁股上见了血。我咬了牙。等到伤好了,我的胆子更大起来, 而且觉出来骑马的快乐。跑,跑,车多快,我多快,我算是制服了一种动物! 我把马制服了,可是没把粮草钱拿过来,我白冒了险。冯大人家中有十 几匹马呢,另有看马的专人,没有我什么事。我几乎气病了。可是,不久我 又高兴了:冯大人的官职是这么大,这么多,他简直没有回家吃饭的工夫。 我们跟着他出去,一跑就是一天。他当然喽,到处都有饭吃,我们呢?我们 四个人商议了一下,决定跟他交涉,他在哪里吃饭,也得有我们的。冯大人 这个人心眼还不错,他很爱马,爱面子,爱手下的人。我们一对他说,他马 上答应了。这个,可是个便宜。不用往多里说,我们要是一个月准能在外边 白吃半个月的饭,我们不就省下半个月的饭钱吗?我高了兴! Page 147 冯大人,我说,很爱面子。当我们去见他交涉饭食的时候,他细细看了 看我们。看了半天,他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的说: “这可不行!”我以为他 是说我们四个人不行呢,敢情不是。他登时要笔墨,写了个条子: “拿这个 见总队长去,教他三天内都办好!”把条子拿下来,我们看了看,原来是教 队长给我们换制服:我们平常的制服是斜纹布的,冯大人现在教换呢子的; 袖口,裤缝,和帽箍,一律要安金绦子。靴子也换,要过膝的马靴。枪要换 上马枪,还另外给一人一把手枪。看完这个条子,连我们自己都觉得不合适: 长官们才能穿呢衣,镶金绦,我们四个是巡警,怎能平白无故的穿上这一套 呢?自然,我们不能去教冯大人收回条子去,可是我们也怪不好意思去见总 队长。总队长要是不敢违抗冯大人,他满可以对我们四个人发发脾气呀! 你猜怎么着?总队长看了条子,连大气没出,照话而行,都给办了。你 就说冯大人有多么大的势力吧!喝!我们四个人可抖起来了,真正细黑呢制 服,镶着黄登登的金绦,过膝的黑度长靴,靴后带着白亮亮的马刺,马枪背 在背后,手枪跨在身旁,枪匣外搭拉着长杏黄穗子。简直可以这么说吧,全 城的巡警的威风都教我们四个人给夺过来了。我们在街上走,站岗的巡警全 都给我们行礼,以为我们是大官儿呢! 当我作裱糊匠的时候,稍微讲究一点的烧活,总得糊上匹菊花青的大马。 现在我穿上这么抖的制服,我到马棚去挑了匹菊花青的马,这匹马非常的闹 手,见了人是连啃带踢;我挑了它,因为我原先糊过这样的马,现在我得骑 上匹活的;菊花青,多么好看呢!这匹马闹手,可是跑起来真作脸,头一低, 嘴角吐着点白沫,长鬃像风吹着一陇春麦,小耳朵立着像两小瓢儿;我只须 一认镫,它就要飞起来。这一辈子,我没有过什么真正得意的事;骑上这匹 菊花青大马,我必得说,我觉到了骄傲与得意! 按说,这回的差事总算过得去了,凭那一身衣裳与那匹马还不值得高高 兴兴的混吗?哼!新制服还没穿过三个月,冯大人吹了台,警卫队也被解散; 我又回去当三等警了。 十三 警卫队解散了。为什么?我不知道。我被调到总局里去当差,并且得了 第 1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26 章 一面铜片的奖章,仿佛是说我在宅门里立下了什么功劳似的。在总局里,我 有时候管户口册子,有时候管铺捐的账簿,有时候值班守大门,有时候看管 军装库。这么二三年的工夫,我又把局子里的事情全明白了个大概。加上我 以前在街面上、衙门口和宅门里的那些经验,我可以算作个百事通了,里里 外外的事,没有我不晓得的。要提起警务,我是地道内行。可是一直到这个 时候,当了十年的差,我才升到头等警,每月挣大洋九元。 大家伙或者以为巡警都是站街的,年轻轻的好管闲事。其实,我们还有 一大群人在区里局里藏着呢。假若有一天举行总检阅,你就可以看见些稀奇 古怪的巡警:罗锅腰的,近视眼的,掉了牙的,瘸着腿的,无奇不有。这些 怪物才真是巡警中的盐,他们都有资格有经验,认文断字,一切公文案件, 一切办事的诀窍,都在他们手里呢。要是没有他们,街上的巡警就非乱了营 不可。这些人,可是,永远不会升腾起来;老给大家办事,一点起色也没有, 平生连出头露面的体面一次都没有过。他们任劳任怨的办事,一直到他们老 得动不了窝,老是头等警,挣九块大洋。多咱你在街上看见:穿着洗得很干 Page 148 净的灰布大褂,脚底下可还穿着巡警的皮鞋,用脚后跟慢慢的走,仿佛支使 不动那双鞋似的,那就准是这路巡警。他们有时候也到大 “酒缸”上,喝一 个 “碗酒”,就着十几个花生豆儿,挺有规矩,一边往下咽那点辣水,一边 叹着气。头发已经有些白的了,嘴巴儿可还刮得很光,猛看很像个太监。他 们很规则,和蔼,会作事,他们连休息的时候还得穿着那双不得人心的鞋! 跟这群人在一处办事,我长了不少的知识。可是,我也有点害怕:莫非 我也就这样下去了吗?他们够多么可爱,又多么可怜呢!看着他们,我心中 时常忽然凉那么一下,教我半天说不上话来。不错,我比他们都年岁小,也 不见得比他们不精明,可是我有希望没有呢?年岁小?我也三十六了! 这几年在局子里可也有一样好处,我没受什么惊险。这几年,正是年年 春秋准打仗的时期,旁人受的罪我先不说,单说巡警们就真够瞧的。一打仗, 兵们还成了阎王爷,而巡警头朝了下!要粮,要车,要马,要人,要钱,全 交派给巡警,慢一点送上去都不行。一说要烙饼一万斤,得,巡警就得挨着 家去到切面铺和烙烧饼的地方给要大饼;饼烙得,还得押着清道夫给送到营 里去;说不定还挨几个嘴巴回来! 要单是这么伺候着兵老爷们,也还好;不,兵老爷们还横反呢。凡是有 巡警的地方,他们非捣乱不可,巡警们管吧不好,不管吧也不好,活受气。 世上有糊涂人,我晓得;但是兵们的糊涂令我不解。他们只为逞一时的字号。 完全不讲情理;不讲情理也罢,反正得自己别吃亏呀;不,他们连自己吃亏 不吃亏都看不出来,你说天下哪里再找这么糊涂的人呢。就说我的表弟吧, 他已当过十多年的兵,后来几年还老是排长,按说总该明白点事儿了。哼! 那年打仗,他押着十几名俘虏往营里送。喝!他得意非常的在前面领着,仿 佛是个皇上似的。他手下的弟兄都看出来,为什么不先解除了俘虏的武装呢? 他可就是不这么办,拍着胸膛说一点错儿没有。走到半路上,后面响了枪, 也登时就死在了街上。他是我的表弟,我还能盼着他死吗?可是这股子糊涂 劲儿,教我也没法抱怨开枪打他的人。有这样一个例子,你也就能明白一点 兵们是怎样的难对付了。你要是告诉他,汽车别往墙上开,好啦,他就非去 碰碰不可,把他自己碰死倒可以,他就是不能听你的话。 在总局里几年,没别的好处,我算是躲开了战时的危险与受气。自然罗! 一打仗,煤米柴炭都涨价儿,巡警们也随着大家一同受罪,不过我可以安坐 在公事房里,不必出去对付大兵们,我就得知足。 可是,在局里我又怕一辈子就窝在那里,永没有出头之日,有人情,可 以升腾起来;没人情而能在外边拿贼办案,也是个路子,我既没人情,又不 到街面上去,打哪儿升高一步呢?我越想越发愁。 十四 第 1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27 章 到我四十岁那年,大运亨通,我补了巡长!我顾不得想已经当了多少年 的差,卖了多少力气,和巡长才挣多少钱;都顾不得想了。我只觉得我的运 气来了! 小孩子拾个破东西,就能高兴的玩耍半天,所以小孩子能够快乐。大人 们也得这样,或者才能对付着活下去。细细一想,事情就全糟。我升了巡长, 说真的,巡长比巡警才多挣几块钱呢?挣钱不多,责任可有多么大呢!往上 说,对上司们事事得说出个谱儿来;往下说,对弟兄们得又精明又热诚;对 Page 149 内说,差事得交得过去;对外说,能得不软不硬的办了事。这,比作知县难 多了。县长就是一个地方的皇上,巡长没那个身分,他得认真办事,又得敷 衍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哪一点设想到就出蘑菇。出了蘑菇还是真糟, 往上升腾不易呀,往下降可不难呢。当过了巡长再降下来,派到哪里去也不 吃香:弟兄们咬吃,喝!你这作过巡长的,……这个那个的扯一堆。长官呢, 看你是刺儿头,故意的给你小鞋穿,你怎么忍也忍不下去。怎办呢?哼!由 巡长而降为巡警,顶好干脆卷铺盖家去,这碗饭不必再吃了。可是,以我说 吧,四十岁才升上巡长,真要是卷了铺盖,我干吗去呢? 真要是这么一想,我登时就得白了头发。幸而我当时没这么想,只顾了 高兴,把坏事儿全放在了一旁。我当时倒这么想:四十作上巡长,五十—— 哪怕是五十呢!——再作上巡官,也就算不白当了差。咱们非学校出身,又 没有大人情,能作到巡官还算小吗?这么一想,我简直的拚了命,精神百倍 的看着我的事,好像看着颗夜明珠似的! 作了二年的巡长,我的头上真见了白头发。我并没细想过一切,可是天 天揪着心,唯恐哪件事办错了,担了处分。白天,我老喜笑颜开的打着精神 办公;夜间,我睡不实在,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就受了一惊似的,翻来覆去 的思索;未必能想出办法来,我的困意可也就不再回来了。 公事而外,我为我的儿女发愁:儿子已经二十了,姑娘十八。福海—— 我的儿子——上过几天私塾,几天贫儿学校,几天公立小学。字吗,凑在一 块儿他大概能念下来第二册国文;坏招儿,他可学会了不少,私塾的,贫儿 学校的,公立小学的,他都学来了,到处准能考一百分,假若学校里考坏招 数的话。本来吗,自幼失了娘,我又终年在外边瞎混,他可不是爱怎么反就 怎么反啵。我不恨铁不成钢去责备他,也不抱怨任何人,我只恨我的时运低, 发不了财,不能好好的教育他。我不算对不起他们,我一辈子没给他们弄个 后娘,给他们气受。至于我的时运不济,只能当巡警,那并非是我的错儿, 人还能大过天去吗! 福海的个子可不小,所以很能吃呀!一顿糊搂三大碗芝麻酱拌面,有时 候还说不很饱呢!就凭他这个吃法,他再有我这么两份儿爸爸也不中用!我 供给不起他上中学,他那点秀气也没法考上。我得给他找事作。哼!他会作 什么呢? 从老早,我心里就这么嘀咕:我的儿子楞可去拉洋车,也不去当巡警; 我这辈子当够了巡警,不必世袭这份差事了!在福海十二三岁的时候,我教 他去学手艺,他哭着喊着的一百个不去。不去就不去吧,等他长两岁再说; 对个没娘的孩子不就得格外心疼吗?到了十五岁,我给他找好了地方去学 徒,他不说不去,可是我一转脸,他就会跑回家来。几次我送他走,几次他 偷跑回来。于是只好等他再大一点吧,等他心眼转变过来也许就行了。哼! 从十五到二十,他就楞荒荒过来,能吃能喝。就是不爱干活几。赶到教我给 逼急了: “你到底愿意干什么呢?你说!”他低着脑袋,说他愿意挑巡警! 他觉得穿上制服,在街上走,既能挣钱,又能就手儿散心,不像学徒那样永 远圈在屋里。我没说什么,心里可刺着痛。我给打了个招呼,他挑上了巡警。 我心里痛不痛的,反正他有事作,总比死吃我一口强啊。父是英雄儿好汉, 爸爸巡警儿子还是巡警,而且他这个巡警还必定跟不上我。我到四十岁才熬 第 1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28 章 上巡长,他到四十岁,哼!不教人家开革出来就是好事!没盼望!我没续娶 过,因为我咬得住牙。他呢,赶明儿个难道不给他成家吗?拿什么养着呢? Page 150 是的,儿子当了差,我心中反倒堵上个大疙疸! 再看女儿呀,也十八九了,紧自搁在家里算怎回事呢?当然,早早措出 去的为是,越早越好。给谁呢?巡警,巡警,还得是巡警?一个人当巡警, 子孙万代全得当巡警,仿佛掉在了巡警阵里似的。可是,不给巡警还真不行 呢:论模样,她没什么模样;论教育,她自幼没娘,只认识几个大字;论赔 送,我至多能给她作两件洋布大衫;论本事,她只能受苦,没别的好处。巡 警的女儿天生来的得嫁给巡警,八字造定,谁也改不了! 唉!给了就给了啵!措出她去,我无论怎说也可以心净一会儿。并非是 我心狠哪;想想看,把她撂到二十多岁,还许就剩在家里呢。我对谁都想对 得起,可是谁又对得起我来着!我并不想唠里唠叨的发牢骚,不过我愿把事 情都撂平了,谁是谁非,让大家看。 当她出嫁的那一天,我真想坐在那里痛哭一场。我可是没有哭;这也不 是一半天的事了,我的眼泪只会在眼里转两转,简直的不会往下流! 十五 儿子有了事作,姑娘出了阁,我心里说:这我可能远走高飞了!假若外 边有个机会,我楞把巡长搁下,也出去见识见识。什么发财不发财的,我不 能就窝窝这么一辈子。 机会还真来了。记得那位冯大人呀,他放了外任官。我不是爱看报吗? 得到这个消息,就找他去了,求他带我出去。他还记得我,而且愿意这么办。 他教我去再约上三个好手,一共四个人随他上任。我留了个心眼,请他自己 向局里要四名,作为是拨遣。我是这么想:假若日后事情不见佳呢,既省得 朋友们抱怨我,而且还可以回来交差,有个退身步。他看我的办法不错,就 指名向局里调了四个人。 这一喜可非同小喜。就凭我这点经验知识,管保说,到哪儿我也可以作 个很好的警察局局长,一点不是瞎吹!一条狗还有得意的那一天呢,何况是 个人?我也该抖两天了,四十多岁还没露过一回脸呢! 果然,命令下来,我是卫队长;我乐得要跳起来。 哼!也不是咱的命不好,还是冯大人的运不济;还没到任呢,又撤了差。 猫咬尿胞,瞎欢喜一场!幸而我们四个人是调用,不是辞差;冯大人又把我 们送回局里去了。我的心里既为这件事难过,又为回局里能否还当巡长发愁, 我脸上瘦了一圈。 幸而还好,我被派到防疫处作守卫,一共有六位弟兄,由我带领。这是 个不错的差事,事情不多,而由防疫处开我们的饭钱。我不确实的知道,大 概这是冯大人给我说了句好话。 在这里,饭钱既不必由自己出,我开始攒钱,为是给福海娶亲——只剩 了这么一当子该办的事了,爽性早些办了吧! 在我四十五岁上,我娶了儿媳妇——她的娘家父亲与哥哥都是巡警。可 倒好,我这一家子,老少里外,全是巡警,凑吧凑吧,就可以成立个警察分 所! 人的行动有时候莫明其妙。娶了儿媳妇以后,也不知怎么我以为应当留 下胡子,才够作公公的样子。我没细想自己是干什么的,直入公堂的就留下 胡子了。小黑胡子在我嘴上,我捻上一袋关东烟,觉得挺够味儿。本来吗, 姑娘聘出去了,儿子成了家,我自己的事又挺顺当,怎能觉得不是味儿呢? Page 151 哼!我的胡子惹下了祸。总局局长忽然换了人,新局长到任就检阅全城 的巡警。这位老爷是军人出身,只懂得立正看齐,不懂得别的。在前面我已 经说过,局里区里都有许多老人们,长相不体面,可是办事多年,最有经验。 第 1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29 章 我就是和局里这群老手儿排在一处的,因为防疫处的守卫不属于任何警区, 所以检阅的时候便随着局里的人立在一块儿。 当我们站好了队,等着检阅的时候,我和那群老人们还有说有笑,自自 然然的。我们心里都觉得,重要的事情都归我们办,提哪一项事情我们都知 道,我们没升腾起来已经算很委屈了,谁还能把我们踢出去吗?上了几岁年 纪,诚然,可是我们并没少作事儿呀!即使说老朽不中用了,反正我们都至 少当过十五六年的差,我们年轻力壮的时候是把精神血汗耗费在公家的差事 上,冲着这点,难道还不留个情面吗?谁能够看狗老了就一脚踢出去呢?我 们心中都这么想,所以满没把这回事放在心里,以为新局长从远处了我们一 眼也就算了。 局长到了,大个子胸前挂满了徽章,又是喊,又是蹦,活像个机器人。 我心里打开了鼓。他不按着次序看,一眼看到我们这一排,他猛虎扑食似的 就跑过来了。岔开脚,手握在背后,他向我们点了点头。然后忽然他一个健 步跳到我们跟前,抓起一个老书记生的腰带,像摔跤似的往前一拉,几乎把 老书记生拉倒;抓着腰带,他前后摇晃了老书记生几把,然后猛一撒手,老 书记生摔了个屁股墩。局长对准了他就是两口唾沫, “你也当巡警!连腰带 都系不紧?来!拉出去毙了!” 我们都知道,凭他是谁,也不能枪毙人。可是我们的脸都白了,不是怕, 是气的。那个老书记生坐在地上,哆嗦成了一团。 局长又看了看我们,然后用手指画了条长线, “你们全滚出去,别再教 我看见你们!你们这群东西也配当巡警!”说完这个,仿佛还不解气,又跑 到前面,扯着脖子喊: “是有胡子的全脱了制服,马上走!” 有胡子的不止我一个,还都是巡长巡官,要不然我也不敢留下这几根惹 祸的毛。 二十年来的服务,我就是这么被刷下来了。其实呢,我虽四十多岁,我 可是一点也不显着老苍,谁教我留下了胡子呢!这就是说,当你年轻力壮的 时候,你把命卖上,一月就是那六七块钱。你的儿子,因为你当巡警,不能 读书受教育;你的女儿,因为你当巡警,也嫁个穷汉去吃窝窝头。你自己呢, 一长胡子,就算完事,一个铜子的恤金养老金也没有,服务二十年后,你教 人家一脚踢出来,像踢开一块碍事的砖头似的。五十以前,你没挣下什么, 有三顿饭吃就算不错;五十以后,你该想主意了,是投河呢,还是上吊呢? 这就是当巡警的下场头。 二十年来的差事,没作过什么错事,但我就这样卷了铺盖。 弟兄们有含着泪把我送出来的,我还是笑着;世界上不平的事可多了, 我还留着我的泪呢! 十六 穷人的命——并不像那些施舍稀粥的慈善家所想的——不是几碗粥所能 救活了的;有粥吃,不过多受几天罪罢了,早晚还是死。我的履历就跟这样 的粥差不多,它只能帮助我找上个小事,教我多受几天罪;我还得去当巡警。 Page 152 除了说我当巡警,我还真设法介绍自己呢!它就像颗不体面的痣或瘤子,永 远跟着我。我懒得说当过巡警,懒得再去当巡警,可是不说不当,还真连碗 饭也吃不上,多么可恶呢! 歇了没有好久,我由冯大人的介绍,到一座煤矿上去作卫生处主任,后 来又升为矿村的警察分所所长;这总算运气不坏。在这里我很施展了些我的 才干与学问:对村里的工人,我以二十年服务的经验,管理得真叫不错。他 们聚赌,斗欧,罢工,闹事,醉酒,就凭我的一张嘴,就事论事,干脆了当, 我能把他们说得心服口服。对弟兄们呢,我得亲自去训练。他们之中有的是 由别处调来的,有的是由我约来帮忙的,都当过巡警;这可就不容易训练, 因为他们懂得一些警察的事儿,而想看我一手儿。我不怕,我当过各样的巡 第 1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30 章 警,里里外外我全晓得;凭着这点经验,我算是没被他们给撅了。对内对外, 我全有办法,这一点也不瞎吹。 假若我能在这里混上几年,我敢保说至少我可以积攒下个棺材本儿,因 为我的饷银差不多等于一个巡官的,而到年底还可以拿一笔奖金。可是,我 刚作到半年,把一切都布置得有个大概了,哼!我被人家顶下来了。我的罪 过是年老与过于认真办事。弟兄们满可以拿些私钱,假若我肯睁着一只闭着 一只眼的话。我的两眼都睁着,种下了毒。对外也是如此,我明白警察的一 切,所以我要本着良心把此地的警务办得完完全全,真像个样儿。还是那句 话,人民要不是真正的人民,办警察是多此一举,越办得好越招人怨恨。自 然,容我办上几年,大家也许能看出它的好处来。可是,人家不等办好,已 经把我踢开了。 在这个社会中办事,现在才明白过来,就得像发给巡警们皮鞋似的。大 点,活该!小点,挤脚?话该!什么事都能办通了,你打算合大家的适,他 们要不把鞋打在你脸上才怪。这次的失败,因为我忘了那三个宝贝字——“汤 儿事”,因此我又卷了铺盖。 这回,一闲就是半年多。从我学徒时候起,我无事也忙,永不懂得偷闲。 现在,虽然是奔五十的人了,我的精神气力并不比那个年轻小伙子差多少。 生让我闲着,我怎么受呢?由早晨起来到日落,我没有正经事作,没有希望, 跟太阳一样,就那么由东而西的转过去;不过,太阳能照亮了世界,我呢, 心中老是黑糊糊的。闲得起急,闲得要蹦,闲得讨厌自己,可就是摸不着点 儿事作,想起过去的劳力与经验,并不能自慰,因为劳力与经验没给我积攒 下养老的钱,而我眼看着就是挨饿。我不愿人家养着我,我有自己的精神与 本事,愿意自食其力的去挣饭吃。我的耳目好像作贼的那么尖,只要有个消 息,便赶上前去,可是老空着手回来,把头低得无可再低,真想一跤摔死, 倒也爽快!还没到死的时候,社会像要把我活埋了!晴天大日头的,我觉得 身子慢慢往土里陷;什么缺德的事也没作过,可是受这么大的罪。一天到晚 我叼着那根烟袋,里边并没有烟,只是那么叼着,算个 “意思”而已。我活 着也不过是那么个 “意思”,好像专为给大家当笑话看呢! 好容易,我弄到个事:到河南去当盐务缉私队的队兵。队兵就队兵吧, 有饭吃就行呀!借了钱,打点行李,我把胡子剃得光光的上了 “任”。 半年的工夫,我把债还清,而且升为排长。别人花两,我花一个,好还 债。别人走一步,我走两步,所以升了排长。委屈并挡不住我的努力,我怕 失业。一次失业,就多老上三年,不饿死,也憋闷死了。至于努力挡得住失 业挡不住,那就难说了。 Page 153 我想——哼!我又想了!——我既能当上排长,就能当上队长,不又是 个希望吗?这回我留了神,看人家怎作,我也怎作。人家要私钱,我也要, 我别再为良心而坏了事;良心在这年月并不值钱。假若我在队上混个队长, 连公带私,有几年的工夫,我不是又可以剩下个棺材本儿吗?我简直的没了 大志向,只求腿脚能动便去劳动;多咱动不了窝,好,能有个棺材把我装上, 不至于教野狗们把我嚼了。我一眼看着天,一眼看着地。我对得起天,再求 我能静静的躺在地下。并非我倚老卖老,我才五十来岁;不过,过去的努力 既是那么白干一场,我怎能不把眼睛放低一些,只看着我将来的坟头呢!我 心里是这么想,我的志愿既这么小,难道老天爷还不睁开点眼吗? 来家信,说我得了孙子。我要说我不喜欢,那简直不近人情。可是,我 也必得说出来:喜欢完了,我心里凉了那么一下,不由的自言自语的嘀咕: “哼!又来个小巡警吧!”一个作祖父的,按说,哪有给孙子说丧气话的, 可是谁要是看过我前边所说的一大片,大概谁也会原谅我吧?有钱人家的儿 女是希望,没钱人家的儿女是累赘;自己的肚中空虚,还能顾得子孙万代, 和什么 “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吗? 第 1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31 章 我的小烟袋锅儿里又有了烟叶,叼着烟袋,我咂摸着将来的事儿。有了 孙子,我的责任还不止于剩个棺材本儿了;儿子还是三等警,怎能养家呢? 我不管他们夫妇,还不管孙子吗?这教我心中忽然非常的乱,自己一年比一 年的老,而家中的嘴越来越多,哪个嘴不得用窝窝头填上呢!我深深的打了 几个膈儿,胸中仿佛横着一口气。算了吧,我还是少思索吧,没头儿,说不 尽!个人的寿数是有限的,困难可是世袭的呢!子子孙孙,万年永实用,窝 窝头! 风雨要是都按着天气预测那么来,就无所谓狂风暴雨了。困难若是都按 着咱们心中所思虑的一步一步慢慢的来,也就没有把人急疯了这一说了。我 正盘算着孙子的事儿,我的儿子死了! 他还并没死在家里呀!我还得去运灵。 福海,自从成家以后,很知道要强。虽然他的本事有限,可是他懂得了 怎样尽自己的力量去作事。我到盐务缉私队上来的时候,他很愿意和我一同 来,相信在外边可以多一些发展的机会。我拦住了他,因为怕事情不稳,一 下子再教父子同时失业,如何得了。可是,我前脚离开了家,他紧随着也上 了威海卫。他在那里多挣两块钱。独自在外,多挣两块就和不多挣一样,可 是穷人想要强,就往往只看见了钱,而不多合计合计。到那里,他就病了; 舍不得吃药。及至他躺下了,药可也就没了用。 把灵运回来,我手中连一个钱也没有了。儿媳妇成了年轻的寡妇,带着 个吃奶的小孩,我怎么办呢?我没法再出外去作事,在家乡我又连个三等巡 警也当不上,我才五十岁,已走到了绝路。我羡慕福海,早早的死了,一闭 眼三不知;假若他活到我这个岁数,至好也不过和我一样,多一半还许不如 我呢!儿媳妇哭,哭得死去活来,我没有泪,哭不出来,我只能满屋里打转, 偶而的冷笑一声。 以前的力气都白卖了。现在我还得拿出全套的本事,去给小孩子找点粥 吃。我去看守空房;我去帮着人家卖菜;我去作泥水匠的小工子活;我去给 人家搬家……除了拉洋车,我什么都作过了。无论作什么,我还都卖着最大 的力气,留着十分的小心。五十多了,我出的是二十岁的小伙子的力气,肚 子里可是只有点稀粥与窝窝头,身上到冬天没有一件厚实的棉袄,我不求人 Page 154 白给点什么,还讲仗着力气与本事挣饭吃,豪横了一辈子,到死我还不能输 这口气。时常我挨一天的饿,时常我没有煤上火,时常我找不到一撮儿烟叶, 可是我决不说什么;我给公家卖过力气了,我对得住一切的人,我心里没毛 病,还说什么呢?我等着饿死,死后必定没有棺材,儿媳妇和孙子也得跟着 饿死,那只好就这样吧!谁教我是巡警呢!我的眼前时常发黑,我仿佛已摸 到了死,哼!我还笑,笑我这一辈的聪明本事,笑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 望等我笑到末一声,这世界就换个样儿吧! (原载1937年 7日 《文学》第9 卷 1期,初收 《火车集》) 短篇小说 《马裤先生》 火车在北平东站还没开,同屋那位睡上铺的穿马裤,戴平光的眼镜, 青缎子洋服上身,胸袋插着小楷羊毫,足登青绒快靴的先生发了问: “你也 是从北平上车?”很和气的。 我倒有点迷了头,火车还没动呢,不从北平上车,难道由—— 由哪儿呢?我只好反攻了: “你从哪儿上车?”很和气的。我很希望他 说是由汉口或绥远上车,因为果然如此,那么中国火车一定已经是无轨的, 可以随便走走;那多么自由! 他没言语。看了看铺位,用尽全身——假如不是全身——的 力气喊了声, “茶房!” 茶房正忙着给客人搬东西,找铺位。可是听见这么紧急的一声喊,就是 第 1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32 章 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茶房跑来了。 “拿毯子!”马裤先生喊。 “请少待一会儿,先生,”茶房很和气的说,“一开车,马上就给您铺 好。”马裤先生用食指挖了鼻孔一下,别无动作。 茶房刚走开两步。 “茶房!”这次连火车好似都震得直动。 茶房像旋风似的转过身来。 “拿枕头,”马裤先生大概是已经承认毯子可以迟一下,可是枕头总该 先拿来。 “先生,请等一等,您等我忙过这会儿去,毯子和枕头就一齐全到。” 茶房说的很快,可依然是很和气。 茶房看马裤客人没任何表示,刚转过身去要走,这次火车确是哗啦了半 天, “茶房!” 茶房差点吓了个跟头,赶紧转回身来。 “拿茶!” “先生,请略微等一等,一开车茶水就来。” 马裤先生没任何的表示。茶房故意的笑了笑,表示歉意。然后搭讪着慢 慢的转身,以免快转又吓个跟头。转好了身,腿刚预备好快走,背后打了个 霹雳, “茶房!” 茶房不是假装没听见,便是耳朵已经震聋,竟自没回头,一直的快步走 开。 “茶房!茶房!茶房!”马裤先生连喊,一声比一声高:站台上送客的 跑过一群来,以为车上失了火,要不然便是出了人命。茶房始终没回头。马 裤先生又挖了鼻孔一下,坐在我的床上。刚坐下,“茶房!”茶房还是没来。 看着自己的磕膝,脸往下沉,沉到最长的限度,手指一挖鼻孔,脸好似刷的 一下又纵回去了。然后, “你坐二等?”这是问我呢。我又毛了,我确是买 的二等,难道上错了车? “你呢?”我问。 “二等。这是二等。二等有卧铺。快开车了吧?茶房!” 我拿起报纸来。 他站起来,数他自己的行李,一共八件,全堆在另一卧铺上——两个上 铺都被他占了。数了两次,又说了话, “你的行李呢?” Page 157 我没言语。原来我误会了:他是善意,因为他跟着说, “可恶的茶房, 怎么不给你搬行李?” 我非说话不可了: “我没有行李。” “呕?!”他确是吓了一跳,好像坐车不带行李是大逆不道似的。“早 知道,我那四只皮箱也可以不打行李票了!” 这回该轮着我了, “呕?!”我心里说,“幸而是如此,不然的话,把 四只皮箱也搬进来,还有睡觉的地方啊?!” 我对面的铺位也来了客人,他也没有行李,除了手中提着个扁皮夹。 “呕?!”马裤先生又出了声,“早知道你们都没行李,那口棺材也可 以不另起票了?” 我决定了。下次旅行一定带行李;真要陪着棺材睡一夜,谁受得了! 茶房从门前走过。 “茶房!拿手巾把!” “等等,”茶房似乎下了抵抗的决心。 马裤先生把领带解开,摘上领子来,分别挂在铁钩上:所有的钩子都被 占了,他的帽子,风衣,已占了两个。 车开了,他登时想起买报, “茶房!” 第 1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33 章 茶房没有来。我把我的报赠给他;我的耳鼓出的主意。 他爬上了上铺,在我的头上脱靴子,并且击打靴底上的土。枕着个手提 箱,用我的报纸盖上脸,车还没到永定门,他睡着了。 我心中安坦了许多。 到了丰台,车还没站住,上面出了声, “茶房!” 没等茶房答应,他又睡着了;大概这次是梦话。 过了丰台,茶房拿来两壶热茶。我和对面的客人——一位四十来岁平平 无奇的人,脸上的肉还可观——吃茶闲扯。大概还没到廊房,上面又开了雷, “茶房!” 茶房来了,眉毛拧得好像要把谁吃了才痛快。 “干吗?先——生——” “拿茶!”上面的雷声响亮。 “这不是两壶?”茶房指着小桌说。 “上边另要一壶!” “好吧!”茶房退出去。 “茶房!” 茶房的眉毛拧得直往下落毛。 “不要茶,要一壶开水!” “好啦!” “茶房!” 我直怕茶房的眉毛脱净! “拿毯子,拿枕头,打手巾把,拿——”似乎没想起拿什么好。 “先生,您等一等。天津还上客人呢;过了天津我们一总收拾,也耽误 不了您睡觉!”茶房一气说完,扭头就走,好像永远不再想回来。 待了会儿,开水到了,马裤先生又入了梦乡,呼声只比 “茶房”小一点。 可是匀调而且是继续的努力,有时呼声稍低一点,用咬牙来补上。 “开水,先生!” “茶房!” “就在这哪;开水!” “拿手纸!” “厕所里有。” “茶房!厕所在哪边?” “哪边都有。” “茶房!” “回头见。” “茶房!茶房!!茶房!!!” 没有应声。 “呼——呼呼——呼”又睡了。 有趣! 到了天津。又上来些旅客。马裤先生醒了,对着壶嘴喝了一气水。又在 我头上击打靴底。穿上靴子,出溜下来,食指挖了鼻孔一下,看了看外面。 “茶房!” 恰巧茶房在门前经过。 “拿毯子!” “毯子就来。” 马裤先生走出去,呆呆的立在走廊中间,专为阻碍来往的旅客与脚夫。 忽然用力挖了鼻孔一下,走了。下了车,看看梨,没买;看看报,没买;看 看脚行的号衣,更没作用。又上来了,向我招呼了声, “天津,唉?”我没 言语。他向自己说, “问问茶房,”紧跟着一个雷,“茶房!”我后悔了, 赶紧的说, “是天津,没错儿。” 第 1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34 章 “总得问问茶房;茶房!” 我笑了,没法再忍住。 车好容易又从天津开走。 刚一开车,茶房给马裤先生拿来头一份毯子枕头和手巾把。马裤先生用 手巾把耳孔鼻孔全钻得到家,这一把手巾擦了至少有一刻钟,最后用手巾擦 了擦手提箱上的土。 我给他数着,从老站到总站的十来分钟之间,他又喊了四五十声茶房。 茶房只来了一次,他的问题是火车向哪面走呢?茶房的回答是不知道;于是 又引起他的建议,车上总该有人知道,茶房应当负责去问。茶房说,连驶车 的也不晓得东西南北。于是他几乎变了颜色,万一车走迷了路?!茶房没再 回答,可是又掉了几根眉毛。 他又睡了,这次是在头上摔了摔袜子,可是一口痰并没往下唾,而是照 顾了车顶。 我睡不着是当然的,我早已看清,除非有一对 “避呼耳套”当然不能睡 着。可怜的是别屋的人,他们并没预备来熬夜,可是在这种带钩的呼声下, 还只好是白瞪眼一夜。 我的目的地是德州,天将亮就到了。谢天谢地! 车在此处停半点钟,我雇好车,进了城,还清清楚楚的听见 “茶房!” 一个多礼拜了,我还惦记着茶房的眉毛呢。 (原载1933年5日 《青年界》第3 卷第3 期,初收 《赶集》) 《微神》 清明已过了,大概是;海棠花不是都快开齐了吗?今年的节气自然是晚 了一些,蝴蝶们还很弱;蜂儿可是一出世就那么挺拔,好像世界确是甜蜜可 喜的。天上只有三四块不大也不笨重的白云,燕儿们给白云上钉小黑丁字玩 呢。没有什么风,可是柳枝似乎故意的转摆,像逗弄着四外的绿意。田中的 清绿轻轻的上了小山,因为娇弱怕累得慌,似乎是,越高绿色越浅了些;山 顶上还是些黄多于绿的纹缕呢。山腰中的树,就是不绿的也显出柔嫩来,山 后的蓝天也是暖和的,不然,雁们为何唱着向那边排着队去呢?石凹藏着些 怪害羞的三月兰,叶儿还赶不上花朵大。 小山的香味只能闭着眼吸取,省得劳神去找香气的来源,你看,连去年 的落叶都怪好闻的。那边有几只小白山羊,叫的声儿恰巧使欣喜不至过度, 因为有些悲意。偶而走过一只来,没长犄角就留下须的小动物,向一块大石 发了会儿楞,又颠颠着俏式的小尾巴跑了。 我在山坡上晒太阳,一点思念也没有,可是自然而然的从心中滴下些诗 的珠子,滴在胸中的绿海上,没有声响,只有些波纹是走不到腮上便散了的 微笑;可是始终也没成功一整句。一个诗的宇宙里,连我自己好似只是诗的 什么地方的一个小符号。 越晒越轻松,我体会出蝶翅是怎样的欢欣。我搂着膝,和柳枝同一律动 前后左右的微动,柳枝上每一黄绿的小叶都是听着春声的小耳勺儿。有时看 看天空,啊,谢谢那块白云,它的边上还有个小燕呢,小得已经快和蓝天化 在一处了,像万顷蓝光中的一粒黑痣,我的心灵像要往哪儿飞似的。 远处山坡的小道,像地图上绿的省分里一条黄线。往下看,一大片麦田, 地势越来越低,似乎是由山坡上往那边流动呢,直到一片暗绿的松树把它截 住,很希望松林那边是个海湾。及至我立起来,往更高处走了几步,看看, 不是;那边是些看不甚清的树,树中有些低矮的村舍;一阵小风吹来极细的 一声鸡叫。 春晴的远处鸡声有些悲惨,使我不晓得眼前一切是真还是虚,它是梦与 真实中间的一道用声音作的金线;我顿时似乎看见了个血红的鸡冠;在心中, 村舍中,或是哪儿,有只——希望是雪白的,——公鸡。 我又坐下了;不,随便的躺下了。眼留着个小缝收取天上的蓝光,越看 第 1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35 章 越深,越高;同时也往下落着光暖的蓝点,落在我那离心不远的眼睛上。不 大一会儿,我便闭上了眼,看着心内的晴空与笑意。 我没睡去,我知道已离梦境不远,但是还听得清清楚楚小鸟的相唤与轻 歌。说也奇怪,每逢到似睡非睡的时候,我才看见那块地方——不晓得一定 是哪里,可是在入梦以前它老是那个样儿浮在眼前。就管它叫作梦的前方吧。 这块地方并没有多大,没有山,没有海。像一个花园,可又浸有清楚的 界限。差不多是个不甚规则的三角,三个尖端浸在流动的黑暗里。一角上— —我永远先看见它——是一片金黄与大红的花,密密层层的;没有阳光,一 片红黄的后面便全是黑暗,可是黑的背景使红黄更加深厚,就好像大黑瓶上 画着红牡丹,深厚得至于使美中有一点点恐怖。黑暗的背景,我明白了,使 红黄的一片抱住了自己的彩色,不向四外走射一点;况且没有阳光,彩色不 飞入空中,而完全贴染在地上。我老先看见这块,一看见它,其余的便不看 也会知道的,正好像一看见香山,准知道碧云寺在哪儿藏着呢。 其余的两角,左边是一个斜长的土坡,满盖着灰紫的野花,在不漂亮中 有些深厚的力量,或者月光能使那灰的部分多一些银色而显出点诗的灵空; 但是我不记得在哪儿有个小月亮。无论怎样,我也不厌恶它。不,我爱这个 似乎被霜弄暗了的紫色,像年轻的母亲穿着暗紫长袍。右边的一角是最漂亮 的,一个小草房,门前有一架细蔓的月季,满开着单纯的花,全是浅粉的。 设若我的眼由左向右转,灰紫,红黄,浅粉,像是由秋看到初春,时节 倒流;生命不但不是由盛而衰,反倒是以玫瑰作香色双艳的结束。 三角的中间是一片绿草,深绿,软厚,微湿;每一短叶都向上挺着,似 乎是听着远处的雨声。没有一点风,没有一个飞动的小虫;一个鬼艳的小世 界,活着的只有颜色。 在真实的经验中,我没见过这么个境界。可是它永远存在,在我的梦前。 英格兰的深绿,苏格兰的紫草小山,德国黑林的幽晦,或者是它的祖先们, 但是谁准知道呢。从赤道附近的浓艳中减去阳光,也有点像它,但是它又没 有虹样的蛇与五彩的禽,算了吧,反正我认识它。 我看见它多少多少次了。它和 “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我心中的一 对画屏。可是我没到那个小房里去过。我不是被那些颜色吸引得不动一动, 便是由它的草地上恍惚的走入另种色彩的梦境。它是我常遇到的朋友,彼此 连姓名都晓得,只是没细细谈过心。我不晓得它的中心是什么颜色的,是含 着一点什么神秘的音乐——真希望有点响动! 这次我决定了去探险。 一想到了月季花下,或也因为怕听我自己的足音?月李花对于我是有些 端阳前后的暗示,我希望在哪儿贴着张深黄纸,印着个硃红的判官,在雨束 香艾的中间。没有。只在我心中听见了声 “樱桃”的吆喝。这个地方是太静 了。 小房子的门闭着。窗上门上都挡着牙白的帘儿,并没有花影,因为阳光 不足。里边什么动静也没有,好像它是寂寞的发源地。轻轻的推开门,静寂 与整洁双双的欢迎我进去,是,欢迎我;空中的一切是 “人”的,假如外面 景物是 “鬼”的——希望我没用上过于强烈的字。 一大间,用幔帐截成一大一小的两间。幔帐也是牙白的,上面绣着些小 蝴蝶。外间只有一条长案,一个小椭圆桌儿,一把椅子,全是暗草色的,没 有油饰过。椅上的小垫是浅绿的,桌上有几本书。案上有一盆小松,两方古 铜镜,锈色比小松浅些。内间有一个小床,罩着一块快垂到地上的绿毯。床 首悬着一个小篮,有些快干的茉莉花。地上铺着一块长方的蒲垫,垫的旁边 放着双绣白花的小绿拖鞋。 我的心跳起来了!我决不是入了济慈的复杂而光灿的诗境;平淡朴美是 此处的音调,也决不是辜勒律芝的幻境,因为我认识那双绣着白花的小绿拖 鞋。 第 13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36 章 爱情的故事永远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样平凡。可是平凡的人们偏 爱在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诗意;那么,想必是世界上多数的事物是更缺乏色 彩的;可怜的人们!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应有的趣味吧。 没有像那一回那么美的了。我说 “那一回”,因为在那一天那一会儿的 一切都是美的。她家中的那株海棠花正开成一个大粉白的雪球;沿墙的细竹 刚拔出新笋;天上一片娇晴;她的父母都没在家;大白猫在花下酣睡。听见 我来了,她像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没顾得换鞋,脚下一双小绿拖鞋像两 片嫩绿的叶儿。她喜欢得像晨起的阳光,腮上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倍, 似乎有两颗香红的心在脸上开了两个小井,溢着红润的胭脂泉。那时她还梳 着长黑辫。 她父母在家的时候,她只能隔着窗儿望我一望,或是设法在我走去的时 节,和我笑一笑。这一次,她就像一个小猫遇上了个好玩的伴儿;我一向不 晓得她 “能”这样的活泼。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工夫,她的肩挨上了我的。我 们都才十七岁。我们都没说什么,可是四只眼彼此告诉我们是欣喜到万分。 我最爱看她家壁上那张工笔百鸟朝凤;这次,我的眼匀不出工夫来。我看着 那双小绿拖鞋;她往后收了收脚,连耳根儿都有点红了;可是仍然笑着。我 想问她的功课,没问;想问新生的小猫有全白的没有,没问;心中的问题多 了,只是口被一种什么力量给封起来,我知道她也是如此,因为看见她的白 润的脖儿直微微的动,似乎要将些不相干的言语咽下去,而真值得一说的又 不好意思说。 她在临窗的一个小红木凳上坐着,海棠花影在她半个脸上微动。有时候 她微向窗外看看,大概是怕有人进来。及至看清没人,她脸上的花影都被欢 悦给浸渍得红艳了。她的两手交换着轻轻的摸小凳的沿,显着不耐烦,可是 欢喜的不耐烦。最后,她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极不愿意而又不得不说的说, “走吧”!我自己已忘了自己,只看见,不是听见,两个什么字由她的口中 出来?可是在心的深处猜对那两个字的意思,因为我也有点那样的关切。我 的心不愿动,我的脑知道非走不可。我的眼盯住了她的。她要低头,还没低 下去,便又勇敢的抬起来,故意的,不怕的,羞而不肯的羞,迎着我的眼。 直到不约而同的垂下头去,又不约而同的抬起来,又那么看。心似乎已碰着 心。 我走,极慢的,她送我到帘外,眼上蒙了一层露水。我走到二门,回了 回头,她已赶到海棠花下。我像一个羽毛似的飘荡出去。 以后,再没有这种机会。 有一次,她家中落了,并不使人十分悲伤的丧事。在灯光下我和她说了 两句话。她穿着一身孝衣。手放在胸前,摆弄着孝衣的扣带。站得离我很近, 几乎能彼此听得见脸上热力的激射,像雨后的禾谷那样带着声儿生长。可是, 只说了两句极没有意思的话——口与舌的一些动作:我们的心并没管它们。 我们都二十二岁了,可是五四运动还没降生呢。男女的交际还不是普通 的事。我毕业后便作了小学的校长,平生最大的光荣,因为她给了我一封贺 信。信笺的末尾——印着一枝梅花——她注了一行:不要回信。我也就没敢 写回信。可是我好像心中燃着一束火把,无所不尽其极的整顿学校。我拿办 好了学校作给她的回信;她也在我的梦中给我鼓着得胜的掌——那一对连腕 也是玉的手! 提婚是不能想的事。许多许多无意识而有力量的阻碍,像个专以力气自 雄的恶虎,站在我们中间。 有一件足以自慰的,我那系着心的耳朵始终没听到她的定婚消息。还有 件比这更好的,我兼任了一个平民学校的校长,她担任着一点功课。我只希 望能时时见到她,不求别的。她呢,她知道怎么躲避我——已经是个二十岁 的大姑娘。她失去了十七八岁时的天真与活泼,可是增加了女子的尊严与神 秘。 第 13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37 章 又过了二年,我上了南洋。到她家辞行的那天,她恰巧没在家。 在外国的几年中,我无从打听她的消息。直接通信是不可能的。间接的 探问,又不好意思。只好在梦里相会了。说也奇怪,我在梦中的女性永远是 “她”。梦境的不同使我有时悲泣,有时狂喜;恋的幻境里也自有一种味道。 她,在我的梦中,还是十七岁时的样子:小圆脸,眉眼清秀中带着一点媚意。 身量不高!处处都那么柔软,走路非常的轻巧。那一条长黑的发辫,造成最 动心的一个背影。我也记得她梳起头来的样儿,但是我总梦见那带辫的背影。 回国后,自然先探听她的一切。一切消息都像谣言,她已作了暗娼! 就是这种刺心的消息,也没减少我的情热;不,我反倒更想见她,更想 帮助她。我到她家去。已不在那里住,我只由墙外看见那株海棠树的一部分。 房子早已卖掉了。 到底我找到她了。她已剪了发,向后梳拢着,在项部有个大绿梳子。穿 着一件粉红长袍,袖子仅到肘部,那双臂,已不是那么活软的了。脸上的粉 很厚,脑门和眼角都有些裙子。可是她还笑得很好看,虽然一点活泼的气象 也没有了。设若把粉和油都去掉,她大概最好也只像个产后的病妇。她始终 没正眼看我一次,虽然脸上并没有羞愧的样子,她也说也笑,只是心没在话 与笑中,好像完全应酬我。我试着探问她些问题与经济状况,她不大愿意回 答。她点着一枝香烟,烟很灵通的从鼻孔出来,她把左膝放在右膝上,仰着 头看烟的升降变化,极无聊而又显着刚强,我的眼湿了,她不会看不见我的 泪,可是她没有任何表示。她不住的看自己的手指甲,又轻轻的向后按头发, 似乎她只是为它们活着呢。提到家中的人,她什么也没告诉我。我只好走吧。 临出来的时候,我把住址告诉给她——深愿她求我,或是命令我,作点事。 她似乎根本没往心里听,一笑,眼看看别处,没有往外送我的意思。她以为 我是出去了,其实我是立在门口没动,这么着,她一回头,我们对了眼光。 只是那么一擦似的她转过头去。 初恋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随便掷弃。我托人给她送了点钱去,留下 了,并没有回话。 朋友们看出我的悲苦来,眉头是最会出卖人的。她们善意的给我介绍女 友,惨笑的摇首是我的回答。我得等着她。初恋像幼年的宝贝永远是最甜蜜 的,不管那个宝贝是一个小布人,还是几块小石子。慢慢的,我开始和几个 最知己的朋友谈论她,他们看在我的面上没说她什么,可是假装闹着玩似的 暗刺我,他们看我太愚,也就是说她不配一恋。他们越这样,我越坚固。是 她打开了我的爱的园门,我得和她走到山穷水尽。怜比爱少着些味道,可是 更多着些人情。不久,我托友人向她说明,我愿意娶她。我自己没胆量去。 友人回来,带回来她的几声狂笑。她没说别的,只狂笑了一阵。她是笑谁? 笑我的愚,很好,多情的人不是每每有些傻气吗?这足以使人得意。笑她自 己,那只是因为不好意思哭,过度的悲郁使人狂笑。 愚痴给我些力量,我决定自己去见她。要说的话都详细的编制好,演习 了许多次,我告诉自己——只许胜,不许败。她没在家。又去了两次,都没 见着。第四次去,屋门里停着小小的一口薄棺材,装着她。她是因打胎而死。 一篮最鲜的玫瑰,瓣上带着我心上的泪,放在她的灵前,结束了我的初 恋,打开终生的虚空。为什么她落到这般光景?我不愿再打听。反正她在我 心中永远不死。 我正呆看着那双小绿拖鞋,我觉得背后的幔帐动了一动。一回头,帐子 上绣的小蝴蝶在她的头上飞动呢。她还是十七八时的模样,还是那么轻巧, 像仙女飞降下来还没十分立稳那样立着。我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怕一往前 凑就能把她吓跑。这一退的功夫,她变了,变成二十多岁的样子。她也往后 退了,随退随着脸上加着皱纹。她狂笑起来。我坐在那个小床上。刚坐下, 我又起来了,扑过她去,极快;她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又变回十七岁时的样 子。在一秒钟里我看见她半生的变化,她像是不受时间的拘束。我坐在椅子 第 13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38 章 上,她坐在我的怀中。我自己也恢复了十五六年前脸血的红色,我觉得出。 我们就这样坐着,听着彼此心血的潮荡。不知有多么久。最后,我找到声音, 唇贴着她的耳边,问: “你独自住在这里?” “我不住在这里;我住在这儿,”她指着我的心说。 “始终你没忘了我,那么?”我握紧了她的手。 “被别人吻的时候,我心中看着你!” “可是你许别人吻你?”我并没有一点妒意。 “爱在心里,唇不会闲着;谁教你不来吻我呢?” “我不是怕得罪你的父母吗?不是我上了南洋吗?” 她点了点头,可是 “怕你失去一切,隔离使爱的心慌了。” 她告诉了我,她死前的光景。在我出国的那一年,她的母亲死去。她比 较得自由了一些。出墙的花枝自会招来蜂蝶,有人便追求她,她还想念着我, 可是肉体往往比爱少些忍耐力,爱的花不都是梅花。她接受了一个青年的爱, 因为他长得像我。他非常的爱她,可是她还忘不了我,肉体的获得不就是爱 的满足,相似的音貌不能代替爱的真形。他疑心了,她承认了她的心是在南 洋。他们俩断绝了关系。这时候,她父亲的财产全丢了。她非嫁人不可。她 把自己卖给一个阔家公子,为是供给她的父亲。 “你不会去教学挣钱?”我问。 “我只能教小学,那点薪水还不够父亲买烟吃的!” 我们俩都楞起来。我是想:假使我那时候回来,以我的经济能力说,能 供给得起她的父亲吗?我还不是大睁白眼的看着她卖身? “我把爱藏在心中,”她说,“拿肉体挣来的茶饭营养着它。我深恐肉 体死了,爱便不存在,其实我是错了;先不用说这个吧。他非常的妒忌,永 远跟着我,无论我是干什么,上哪儿去,他老随着我。他找不出我的破绽来, 可是觉得出我是不爱他。慢慢的,他由讨厌变为公开的辱骂我,甚至于打我, 他逼得我没法不承认我的心是另有所寄。忍无可忍也就顾不及饭碗问题了。 他把我赶出来,连一件长衫也没给我留。我呢,父亲照样和我要钱,我自己 得吃得穿,而且我一向是吃好的穿好的惯了。为满足肉体,还得利用肉体, 身体是现成的本钱。凡给我钱的便买去我点筋肉的笑。我很会笑;我照着镜 子练习那迷人的笑。环境的不同使人作退一步想,这样零卖,到是比终日叫 那一个阔公子管着强一些。在街上,有多少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可是我到 底是自由的,甚至是自傲的,有时候我与些打扮得不漂亮的女子遇上,我也 有些得意。我一共打过四次胎,但是创痛过去便又笑了。 “最初,我颇有一些名气,因为我既是作过富宅的玩物,又能识几个字, 新派旧派的人都愿来照顾我,我没工夫去思想,甚至于不想积蓄一点钱,我 完全为我的服装香粉活着。今天的漂亮是今天的生活。明天自有明天管照着 自己,身体的疲倦,只管眼前的刺激,不顾将来。不久,这种生活也不能维 持了。父亲的烟是无底的深坑。打胎需要许多花费。以前不想剩钱;钱自然 不会自己剩下。我连一点无聊的傲气也不敢存了。我得极下贱的去找钱了, 有时候是明抢。有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我也回头向他笑一笑了。打一次胎 增加两三岁。镜子是不欺人的,我已老丑了。疯狂足以补足衰老。我尽着肉 体的所能伺候人们,不然,我没有生意。我敞着门睡着,我是大众的,不是 我自己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什么时间也可以买我的身体。我消失在欲海里。 在清醒的世界中我并不存在。我看着人们在我身上狂动,我的手指算计着钱 数。我不思想,只是盘算——怎能多进五毛钱。我不哭,哭不好看。只为钱 着急,不管我自己。” 她休息了一会儿,我的泪已滴湿她的衣襟。 “你回来了!”她继续着说:“你也三十多了;我记得你是十七岁的小 学生。你的眼已不是那年——多少年了?——看我那双绿拖鞋的眼。可是, 第 13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39 章 你多少还是你自己,我,早已死了。你可以继续作那初恋的梦,我已无梦可 作。我始终一点也不怀疑,我知道你要是回来,必定要我。及至见着你,我 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么给你呢?你没回来的时候,我永远不拒绝,不 论是对谁说,我是爱你;你回来了,我只好狂笑。单等我落到这样,你才回 来,这不是有意戏弄人?假如你永远不回来,我老有个南洋作我的梦景,你 老有个我在你的心中,岂不很美?你偏偏的回来了,而且回来这样迟——” “可是来迟了并不就是来不及了,”我插了一句。 “晚了就是来不及了。我杀了自己。” “什么?” “我杀了我自己。我命定的只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诗里,生死有 什么区别?在打胎的时候我自己下了手。有你在我左右,我没法子再笑。不 笑,我怎么挣钱?只有一条路,名字叫死。你回来迟了,我别再死迟了;我 再晚死一会儿,我便连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没有了。我住在这里,这里便是 你的心。这里没有阳光,没有声响,只有一些颜色。颜色是更持久的,颜色 画成咱们的记忆。看那双小鞋,绿的,是点颜色,你我永远认识它们。” “但是我也记得那双脚。许我看看吗?” 她笑了,摇摇头。 我很坚决,我握住她的脚,扯下她的袜,露出没有肉的一支白脚骨。 “去吧!”她推了我一把。“从此你我无缘再见了!我愿住在你的心中, 现在不行了;我愿在你心中永远是青春。” 太阳已往西斜去;风大了些,也凉了些,东方有些黑云。春光在一个梦 中惨淡了许多。我立起来,又看见那片暗绿的松树。立了不知有多久。远处 来了些蠕动的小人,随着一些听不甚真的音乐。越来越近了,田中惊起许多 白翅的鸟,哀鸣着向山这边飞。我看清了,一群人们匆匆的走,带起一些灰 土。三五鼓手在前,几个白衣的在后,最后是一口棺材。春天也要埋人的。 撒起一把纸钱,蝴蝶似的落在麦田上。东方的黑云更厚了,柳条的绿色加深 了许多,绿得有些凄惨。心中茫然,只想起那双小绿拖鞋。像两片树叶在永 生的树上作着春梦。 (原载1933年 10月1 日 《文学》第1卷第4 期,初收 《赶集》) 《有声电影》 二姐还没有看过有声电影。可是她已经有了一种理论。在没看见以前, 先来一套说法,不独二姐如此,有许多伟人也是这样;此之谓 “知之为知之, 不知为知之”也。她以为有声电影便是电机答答之声特别响亮而已。要不然 便是当电人——二姐管银幕上的英雄美人叫电人——互相巨吻的时候,台下 鼓掌特别发狂,以成其 “有声”。她确信这个,所以根本不想去看。本来她 对电影就不大热心,每当电人巨吻,她总是用手遮上眼的。 但据说有声电影是有说有笑而且有歌。她起初还不相信,可是各方面的 报告都是这样,她才想开开眼。 二姥姥等也没开过此眼,而二姐又恰巧打牌赢了钱,于是大请客。二姥 姥三舅妈,四姨,小秃,小顺,四狗子,都在被请之列。 二姥姥是天一黑就睡,所以决不能去看夜场;大家决定午时出发,看午 后两点半那一场。看电影本是为开心解闷,所以十二点动身也就行了。要是 上车站接个人什么的,二姐总是早去七八小时的。那年二姐夫上天津,二姐 在三天前就催他到车站去,恐怕临时找不到座位。 早动身可不见得必定早到;要不怎么越早越好呢。说是十二点走哇,到 了十二点三刻谁也没动身。二姥姥找眼镜找了一刻来钟;确是不容易找,因 为眼镜在她自己腰里带着呢。跟着就是三舅妈找钮子,翻了四只箱子也没找 到,结果是换了件衣裳。四狗子洗脸又洗了一刻多钟,这还总算顺当;往常 一个脸得至少洗四十多分钟,还得有门外的巡警给帮忙。 出发了。走到巷口,一点名,小秃没影了。大家折回家里,找了半点多 第 13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40 章 钟,没找着。大家决定不看电影了,找小秃是更重要的。把新衣裳全脱了, 分头去找小秃。正在这个当儿,小秃回来了;原来他是跑在前面,而折回来 找她们。好吧,再穿好衣裳走吧,巷外有的是洋车,反正耽误不了。 二姥姥给车价还按着现洋换一百二十个铜子时的规矩,多一个不要。这 几年了,她不大出门,所以老觉得烧饼卖三个大铜子一个不是件事实,而是 大家欺骗她。现在拉车的三毛两毛向她要,也不是车价高了,是欺侮她年老 走不动。她偏要走一个给他们瞧瞧。这一挂劲可有些 “憧憬”:她确是有志 向前迈步,不过脚是向前向后,连她自己也不准知道。四姨倒是能走,可惜 为看电影特意换上高底鞋,似乎非扶着点什么不敢抬脚。她假装过去搀着二 姥姥,其实是为自己找个靠头。不过大家看得很清楚,要是跌倒的话,这二 位一定是一齐倒下。四狗子和小秃们急得直打蹦。 总算不离,三点一刻到了电影院。电影已经开映。这当然是电影院不对; 难道不晓得二姥姥今天来么?二姐实在觉得有骂一顿街的必要,可是没骂出 来,她有时候也很能 “文明”一气。 既来之则安之,打了票。一进门,小顺便不干了,怕黑,黑的地方有红 眼鬼,无论如何也不能进去。二姥姥一看里面黑洞洞,以为天已经黑了,想 起来睡觉的舒服;她主张带小顺回家。要是不为二姥姥,二姐还想不起请客 呢。谁不知道二姥姥已经是土埋了半截的人,不看回有声电影,将来见阎王 的时候要是盘问这一层呢?大家开了家庭会议。不行,二姥姥是不能走的。 至于小顺,好办,买几块糖好了。吃糖自然便看不见红眼鬼了。事情便这样 解决了。四姨搀着二姥姥,三舅妈拉着小顺,二姐招呼着小秃和四狗子。前 呼后应,在暗中摸索,虽然有看座的过来招待,可是大家各自为政的找座儿, Page 166 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离而复散,分而复合,主张不一,而又愿坐在一块儿。 直落得二姐口干舌燥,二姥姥连喘带嗽,四狗子咆哮如雷,看座的满头是汗。 观众们全忘了看电影,一齐恶声的 “吃——”,但是压不下去二姐的指挥口 令。二姐在公共场所说话特别响亮,要不怎样是 “外场”人呢。 直到看座的电棒中的电已使净,大家才一狠心找到了座。不过,还不能 这么马马虎虎的坐下。大家总不能忘了谦恭呀,况且是在公共场所。二姥姥 年高有德,当然往里坐。可是二姥姥当着四姨怎肯以老卖老,四姨是姑奶奶 呀;而二姐又是姐姐兼主人;而三舅妈到底是媳妇,而小顺子等是孩子;一 部伦理从何处说起?大家打架似的推让,甚至把前后左右的观众都感化得直 喊叫老天爷。好容易大家觉得让的已够上相当的程度,一齐坐下。可是小顺 的糖还没有买呢!二姐喊卖糖的,真喊得有劲,连卖票的都进来了,以为是 卖糖的杀了人。 糖买过了,二姥姥想起一桩大事——还没咳嗽呢。二姥姥一阵咳嗽,惹 起二姐的孝心,与四姨三舅妈说起二姥姥的后事来。老人家象二姥姥这样的, 是不怕儿女当面讲论自己的后事,而且乐意参加些意见,如 “别的都是小事, 我就是要个金九连环。也别忘了糊一对童儿!”这一说起来,还有完吗?一 桩套着一桩,一件联着一件,说也奇怪,越是在戏馆电影场里,家事越显着 复杂。大家刚说到热闹的地方,忽,电灯亮了,人们全往外走。二姐喊卖瓜 子的;说起家务要不吃瓜子便不够派儿。看座的过来了, “这场完了,晚场 八点才开呢。” 大家只好走吧。一直到二姥姥睡了觉,二姐才想起问三舅妈: “有声电 影到底怎么说来着?”三舅妈想了想: “管它呢,反正我没听见。”还是四 姨细心,她说她看见一个洋鬼子吸烟,还从鼻子里冒烟呢, “电影是怎样作 的,多么巧妙哇,鼻子冒烟,和真的一样,你就说!”大家都赞叹不已。 (原载1933年 11月16 日 《论语》第29 期,初收 《老舍幽默诗文集》) Page 167 《也是三角》 第 14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41 章 从前线上溃退下来,马得胜和孙占元发了五百多块钱的财。两支快枪, 几对镯子,几个表……都出了手,就发了那笔财。在城里关帝庙租了一间房, 两人享受着手里老觉着痒痒的生活。一人作了一身洋缎的衣裤,一件天蓝的 大夹袄,城里城外任意的逛着,脸都洗得发光,都留下平头。不到两个月的 工夫,钱已出去快一半。回乡下是万不肯的;作买卖又没经验,而且资本也 似乎太少。钱花光再去当兵好像是唯一的,而且并非完全不好的途径。两个 人都看出这一步。可是,再一想,生活也许能换个样,假如别等钱都花完, 而给自己一个大的变动。从前,身子是和军衣刺刀长在一块,没事的时候便 在操场上摔脚,有了事便朝着枪弹走。性命似乎一向不由自己管着,老随着 口令活动。什么是大变动?安稳的活几天,比夜间住关帝庙,白天逛大街, 还得安稳些。得安份儿家!有了家,也许生活自自然然的就起了变化。因此 而永不再当兵也未可知,虽然在行伍里不完全是件坏事。两人也都想到这一 步,他们不能不想到这一步,为人要没成过家,总是一辈子的大缺点。成家 的事儿还得赶快的办,因为钱的出手仿佛比军队出发还快。钱出手不能不快, 弟兄们是热心肠的,见着朋友,遇上叫化子多央告几句,钱便不由的出了手。 婚事要办得马上就办,别等到袋里只剩了铜子的时候。两个人也都想到这一 步,可是没法儿彼此商议。论交情,二人是盟兄弟,一块儿上过阵,一块儿 入过伤兵医院,一块儿吃过睡过抢过,现在一块儿住着关帝庙。衣裳袜子可 以不分;只是这件事没法商议。衣裳吃喝越不分彼此,越显着义气。可是俩 人不能娶一个老婆,无论怎说。钱,就是那一些;一人娶一房是办不到的。 还不能口袋底朝上,把洋钱都办了喜事。刚入了洞房就白瞪眼,耍空拳头玩, 不像句话。那么,只好一个娶妻,一个照旧打光棍。叫谁打光棍呢,可是? 论岁数,都三十多了;谁也不是小孩子。论交情,过得着命;谁肯自己成了 家,叫朋友楞着翻白眼?把钱平分了,各自为政;谁也不能这么说。十几年 的朋友,一旦忽然散伙,连想也不能这么想。简直的没办法。越没办法越都 常想到:三十多了:钱快完了;也该另换点事作了,当兵不是坏事,可是早 晚准碰上一两个枪弹。逛窑子还不能哥儿俩挑一个 “人儿”呢,何况是娶老 婆?俩人都喝上四两白干,把什么知心话都说了,就是 “这个”不能出口。 马得胜——新印的名片,字国藩,算命先生给起的——是哥,头像个木 瓜,脸皮并不很粗,只是七棱八瓣的不整庄。孙占元是弟,肥头大耳朵的, 是猪肉铺的标准美男子。马大哥要发善心的时候先把眉毛立起来,有时候想 起死去的老母就一边落泪一边骂街。孙老弟永远很和气,穿着便衣问路的时 节也给人行举手礼。为 “那件事”,马大哥的眉毛已经立了三天,孙老弟越 发的和气,谁也不肯先开口。 马得胜躺在床上,手托着自己那个木瓜,怎么也琢磨不透 “国藩”到底 是什么意思。其实心里本不想琢磨这个。孙占元就着煤油灯念 《大八义》, 遇上有女字旁的字眼前就来了一顶红轿子,轿子过去了,他也忘了念到哪一 行。赌气子不念了,把背后贴着 《金玉兰》像片的小圆镜拿起来,细看自己 的牙。牙很齐,很白,很没劲,翻过来看金玉兰,也没劲,胖娘们一个。不 知怎么想起来: “大哥,小洋凤的《玉堂春》妈的才没劲!” “野娘们都妈的没劲!”大哥的眉毛立起来,表示同情于盟弟。 盟弟又翻过镜子看牙,这回是专看两个上门牙,大而白亮亮的不顺眼。 Page 168 俩人全不再言语,全想着野娘们没劲,全想起和野娘们完全不同的一种 女的——沏茶灌水的,洗衣裳作饭,老跟着自己,生儿养女,死了埋在一块。 由这个又想到不好意思想的事,野娘们没劲,还是有个正经的老婆。马大哥 的木瓜有点发痒,孙老弟有点要坐不住。更进一步的想到,哪怕是合伙娶一 个呢。不行,不能这么想。可是全都这么想了,而且想到一些更不好意思想 的光景。虽然不好意思,但也有趣。虽然有趣,究竟是不好意思。马大哥打 了个很勉强的哈欠,孙老弟陪了一个更勉强的。关帝庙里住的卖猪头肉的回 第 14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42 章 来了。孙占无出去买了个压筐的猪舌头。两个弟兄,一人点心了一半猪舌头, 一饭碗开水,还是没劲。 他们二位是庙里的财主。这倒不是说庙里都是穷人。以猪头肉作坊的老 板说,炕里头就埋着七八百油腻很厚的洋钱。可是老板的钱老在炕里埋着。 以后殿的张先生说,人家曾作过县知事,手里有过十来万。可是知事全把钱 抽了烟,姨太太也跟人跑了。谁也比不上这兄弟俩,有钱肯花,而且不抽大 烟。猪头肉作坊卖得着他们的钱,而且永远不驳价儿,该多少给多少,并不 因为同住在关老爷面前而想打点折扣。庙里的人没有不爱他们的。 最爱他们哥俩的是李永和先生。李先生大概自幼就长得像汉好,要不怎 么,谁一看见他就马上想起 “汉奸”这两个字来呢。细高身量,尖脑袋,脖 子像颗葱,老穿着通天扯地的瘦长大衫。脚上穿着缎子鞋,走道儿没一点响 声。他老穿着长衣服,而且是瘦长。据说,他也有时候手里很紧,正像庙里 的别人一样。可是不论怎么困难,他老穿着长衣服;没有法子的时候,他能 把贴身的衣袄当了或是卖了,但是总保存着外边的那件。所以他的长衣服很 瘦,大概是为穿空心大袄的时候,好不太显着里边空空如也,而且实际上也 可以保存些暖气。这种办法与他的职业大有关系。他必须穿长袍和缎子鞋。 说媒拉纤,介绍典房卖地倒铺底,他要不穿长袍便没法博得人家信仰。他的 自己的信仰是成三破四的 “佣钱”,长袍是他的招牌与水印。 自从二位财主一搬进庙来,李永和把他们看透了。他的眼看人看房看地 看货全没多少分别,不管人的鼻子有无,他看你值多少钱,然后算计好 “佣 钱”的比例数。他与人们的交情止于佣钱到手那一天——他准知道人们不再 用他。他不大管理庙里的住户们,因为他们差不多都曾用过他,而不敢再领 教。就是张知事照顾他的次数多些,抽烟的人是楞吃亏也不愿起来的。可是 近来连张知事都不大招呼他了,因为他太不客气。有一次他把张知事的紫羔 皮袍拿出去,而只带回几粒戒烟丸来。“顶好是把烟断了,”他教训张知事, “省得叫我拿羊皮皮袄满街去丢人;现在没人穿羊皮,连狐腿都没人屑于 穿!”张知事自然不会一赌气子上街去看看,于是躺在床上差点没瘾死过去。 李永和已经吃过二位弟兄好几顿饭。第一顿吃完,他已把二位的脉都诊 过了。假装给他们设计想个生意,二位的钱数已在他的心中登记备了案。他 继续着白吃他们,几盅酒的工夫把二位的心事全看得和写出来那么清楚。他 知道他们是萤火虫的屁股,亮儿不大,再说当兵不比张知事,他们急了会开 打。所以他并不勒索了他们,好在先白吃几顿也不坏。等到他们找上门来的 时候,再勒他们一下,虽然是一对萤火虫,到底亮儿是个亮儿;多吧少吧, 哪怕只闹新缎子鞋穿呢,也不能得罪财神爷——他每到新年必上财神庙去借 个头号的纸元宝。 二位弟兄不好意思彼此商议那件事,所以都偷偷的向李先生谈论过。李 先生一张嘴就使他们觉到天下的事还有许多他们不晓得的呢。 Page 169 “上阵打仗,立正预备放的事儿,你们弟兄是内行;行伍出身,那不是 瞎说的!”李先生说,然后把声音放低了些: “至于娶妻成家的事儿,我姓 李的说句大话,这里边的深沉你们大概还差点经验。” 这一来,马孙二位更觉非经验一下不可了。这必是件极有味道,极重要, 极其 “妈的”的事。必定和立正开步走完全不同。一个人要没尝这个味儿, 就是打过一百回胜仗也是瞎掰! 得多少钱呢,那么? 谈到了这个,李先生自自然然的成了圣人。一句话就把他们问住了:“要 什么样的人呢?” 他们无言答对,李先生才正好拿出心里那部 “三国志”。原来女人也有 三六九等,价钱自然不都一样。比如李先生给陈团长说的那位,专说放定时 候用的喜果就是一千二百包,每包三毛五分大洋。三毛五;十包三块五;一 第 14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43 章 百包三十五;一千包三百五;一共四百二十块大洋,专说喜果!此外,还有 “小香水”、“金刚钻”的金刚钻戒指,四个!此外…… 二位兄弟心中几乎完全凉了。幸而李先生转了个大弯:咱们弟兄自然是 图个会洗衣裳作饭的,不挑吃不挑喝的,不拉舌头扯簸箕的,不偷不摸的, 不叫咱们戴绿帽子的,家贫志气高的大姑娘。 这样大姑娘得多少钱一个呢? 也得三四百,岳父还得是拉洋车的。 老丈人拉洋车或是赶驴倒没大要紧, “三四百”有点噎得慌。二弟兄全 觉得噎觉慌,也都勾起那个 “合伙娶”。 李先生——穿着长袍缎子鞋——要是不笑话这个办法,也许这个办法根 本就不错。李先生不但没摇头,而且拿出几个证据,这并不是他们的新发明。 就是阔人们也有这么办的,不过手续上略有不同而已。比如丁督办的太太常 上方将军家里去住着,虽然方将军府并不是她的娘家。 况且李先生还有更动人的道理:咱们弟兄不能不往远处想,可也不能太 往远处想。该办的也就得办,谁知道今儿个脱了鞋,明天还穿不穿!生儿养 女,谁不想生儿养女?可是那是后话,目下先乐下子是真的。 二位全想起枪弹满天飞的光景。先前没死,活该;以后谁敢保不死?死 了不也是活该?合伙娶不也是活该?难处自然不少,比如生了儿子算谁的? 可是也不能 “太往远处想”,李先生是圣人,配作个师部的参谋长! 有肯这么干的姑娘没有呢? 这比当窑姐强不强?李先生又问住了他们。就手儿二位不约而同的—— 他俩这种讨教本是单独的举动——把全权交给李先生。管他舅子的,先这么 干了再说吧。他们无须当面商量,自有李先生给从中斡旋与传达意见。 事实越来越像真的了,二位弟兄没法再彼此用眼神交换意见;娶妻,即 使是用有限公司的办法,多少得预备一下。二位费了不少的汗才打破这个羞 脸,可是既经打破,原来并不过火的难堪,反倒觉得弟兄的交情更厚了—— 没想到的事!二位决定只花一百二十块的彩礼,多一个也不行。其次,庙里 的房别辞退,再在外边租一间,以便轮流入洞房的时候,好让换下班来的有 地方驻扎。至于谁先上前线,孙老弟无条件的让给马大哥。马大哥极力主张 抓阄决 定,孙老弟无论如何也不服从命令。 吉期是十月初二。弟兄们全作了件天蓝大棉袍,和青缎子马褂。 Page 170 李先生除接了十元的酬金之外,从一百二十元的彩礼内又留下七十。 老林四不是卖女儿的人。可是两个儿子都不孝顺,一个住小店,一个不 知下落,老头子还说得上来不自己去拉车?女儿也已经二十了。老林四并不 是不想给她提人家,可是看要把女儿再撒了 手,自己还混个什么劲?这不纯是自私,因为一个车夫的女儿还能嫁个 阔人?跟着自己呢,好吧歹吧,究竟是跟着父亲,嫁个拉车的小伙子,还未 必赶上在家里好呢。自然这个想法究竟不算顶高明,可是事儿不办,光阴便 会走得很快,一晃儿姑娘已经二十了。 他最恨李先生,每逢他有点病不能去拉车,李先生必定来递嘻和。他知 道李先生的眼睛是看着姑娘。老林四的价值,在李先生眼中:就在乎他有个 女儿。老林四有一回把李先生一个嘴巴打出门外。李先生也没着急,也没生 气,反倒更和气了,而且似乎下了决心,林姑娘的婚事必须由他给办。 林老头子病了。李先生来看他好几趟。李先生自动的借给老林四钱,叫 老林四给扔在当地。 病在七天头上,林姑娘已经两天没有吃什么。当没的当,卖没的卖,借 没地方去借。老林四只求一死,可是知道即使死了也不会安心——扔下个已 经两天没吃饭的女儿。不死,病好了也不能马上就拉车去,吃什么呢? 第 14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44 章 李先生又来了,五十块现洋放在老林四的头前: “你有了棺材本,姑娘 有了吃饭的地方——明媒正娶。要你一句干脆话。行,钱是你的。”他把洋 钱往前推一推。 “不行,吹!” 老林四说不出话来,他看着女儿,嘴动了动——你为什么生在我家里呢? 他似乎是说。 “死,爸爸,咱们死在一块儿!”她看着那些洋钱说,恨不能把那些银 块子都看碎了,看到底谁——人还是钱——更有力量。 老林四闭上了眼。 李先生微笑着,一块一块的慢慢往起拿那些洋钱,微微的有点铮铮的响 声。 他拿到十块钱上,老林四忽然睁开眼了,不知什么地方来的力量, “拿 来!”他的两只手按在钱上。 “拿来!”他要李先生手中的那十块。 老林四就那么爬着,好像死了过去。待了好久,他抬起点头来:“姑娘, 你找活路吧,只当你没有过这个爸爸。” “你卖了女儿?”她问。连半个眼泪也没有。 老林四没作声。 “好吧,我都听爸爸的。” “我不是你爸爸。”老林四还按着那些钱。 李先生非常的痛快,颇想夸奖他们父女一顿,可是只说了一句: “十月 初二娶。” 林姑娘并不觉得有什么可羞的,早晚也得这个样,不要卖给人贩子就是 好事。她看不出面前有什么光明,只觉得性命像更钉死了些;好歹,命是钉 在了个不可知的地方。那里必是黑洞洞的,和家里一样,可是已经被那五十 块白花花的洋钱给钉在那里,也就无法。那些洋钱是父亲的棺材与自己将来 的黑洞。 马大哥在关帝庙附近的大杂院里租定了一间小北屋,门上贴了喜字。打 发了一顶红轿把林姑娘运了来。 Page 171 林姑娘没有可落泪的,也没有可兴奋的。她坐在炕上,看见个木瓜脑袋 的人。她知道她变成木瓜太太,她的命钉在了木瓜上。她不喜欢这个木瓜, 也说不上讨厌他来,她的命本来不是她自己的,她与父亲的棺材一共才值五 十块钱。 木瓜的口里有很大的酒味。她忍受着;男人都喝酒,她知道。她记得父 亲喝醉了曾打过妈妈。木瓜的眉毛立着,她不怕;木瓜并不十分厉害,她也 不喜欢。她只知道这个天上掉下来的木瓜和她有些关系,也许是好,也许是 歹。她承认了这点关系,不大愿想关系的好歹。她在固定的关系上觉得生命 的渺茫。 马大哥可是觉得很有劲。扛了十几年的枪杆,现在才抓到一件比枪杆还 活软可爱的东西。枪弹满天飞的光景,和这间小屋里的暖气,绝对的不同。 木瓜旁边有个会呼吸的,会服从他的,活东西。他不再想和盟弟共享这个福 气,这必须是个人的,不然便丢失了一切。他不能把生命刚放在肥美的土里, 又拔出来,种豆子也不能这么办! 第二天早晨,他不想起来,不愿再见孙老弟。他盘算着以前不会想到的 事。他要把终身的事画出一条线来,这条线是与她那一条并行的。因为并行, 这两条线的前进有许多复杂的交叉与变化,好像打秋操时摆阵式那样。他是 头道防线。她是第二道,将来会有第三道,营垒必定一天比一天稳固。不能 再见盟弟。 但是他不能不上关帝庙去,虽然极难堪。由北小屋到庙里去,是由打秋 操改成游戏,是由高唱军歌改成打哈哈凑趣,已经画好了的线,一到关帝庙 便涂抹净尽。然而不能不去,朋友们的话不能说了不算。这样的话根本不应 第 14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45 章 当说,后悔似乎是太晚了。或者还不太晚,假如盟弟能让步呢? 盟递没有让步的表示!孙老弟的态度还是拿这事当个笑话看。既然是笑 话似的约定好,怎能翻脸不承认呢?是谁更要紧呢,朋友还是那个娘们?不 能决定。眼前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晚上得睡在关帝庙,叫盟弟去住那间小 北屋。这不是换防,是退却,是把营地让给敌人!马大哥在庙里懊睡了一下 半天。 晚上,孙占元朝着有喜字的小屋去了。 屋门快到了,他身上的轻松劲儿不知怎的自己消灭了。他站住了,觉得 不舒服。这不同逛窑子一样。天下没有这样的事。他想起马大哥,马大哥昨 天夜里成了亲。她应当是马大嫂。他不能进去! 他不能不进去,怎知道事情就必定难堪呢?他进去了。 林姑娘呢——或者马大嫂合适些——在炕沿上对着小煤油灯发楞呢。 他说什么呢? 他能强奸她吗?不能。这不是在前线上;现在他很清醒。他木在那里。 把实话告诉她?他头上出了汗。 可是他始终想不起磨回头就走,她到底 “也”是他的,那一百二十块钱 有他的一半。 他坐下了。 她以为他是木瓜的朋友,说了句: “他还没回来呢。” 她一出声,他立刻觉出她应该是他的。她不甚好看,可是到底是个女的。 他有点恨马大哥。像马大哥那样的朋友,军营里有的是;女的,妻,这是头 一回。他不能退让。他知道他比马大哥长得漂亮,比马大哥会说话。成家立 Page 172 业应该是他的事,不是马大哥的。他有心问问她到底爱谁,不好意思出口, 他就那么坐着,没话可说。 坐得工夫很大了,她起了疑。 他越看她,越舍不得走。甚至于有时候想过去硬搂她一下;打破了羞脸, 大概就容易办了。可是他坐着没动。 不,不要她,她已经是破货。还是得走。不,不能走;不能把便宜全让 给马得胜;马得胜已经占了不小的便宜! 她看他老坐着不动,而且一个劲儿的看着她,她不由的脸上红了。他确 是比那个木瓜好看,体面,而且相当的规矩。同时,她也有点怕他,或者因 为他好看。 她的脸红了。他凑过来。他不能再思想,不能再管束自己。他的眼中冒 了火。她是女的,女的,女的,没工夫想别的了。他把事情全放在一边,只 剩下男与女;男与女,不管什么夫与妻,不管什么朋友与朋友。没有将来, 只有现在,现在他要施展出男子的威势。她的脸红得可爱! 她往炕里边退,脸白了。她对于木瓜,完全听其自然,因为婚事本是为 解决自己的三顿饭与爸爸的一口棺材;木瓜也好,铁梨也好,她没有自由。 可是她没预备下更进一步的随遇而安。这个男的确是比木瓜顺眼,但是她已 经变成木瓜太太! 见她一躲,他痛快了。她设若坐着不动,他似乎没法儿进攻。她动了, 他好像抓着了点儿什么,好像她有些该被人追击的错处。当军队乘胜追迫的 时候,谁也不拿前面溃败着的兵当作人看,孙占元又尝着了这个滋味。她已 不是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有什么关系。她是使人心里痒痒的一个东西,追! 他也张开了口,这是个习惯,跑步的时候得喊一二三——四,追敌人得不干 不净的卷着。一进攻,嘴自自然然的张开了: “不用躲,我也是——”说到 这儿,他忽然的站定了,好像得了什么暴病,眼看着棚。 他后悔了。为什么事前不计议一下呢!?比如说,事前计议好:马大哥 缠她一天,到晚间九点来钟吹了灯,假装出去撒尿,乘机把我换进来,何必 第 14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46 章 费这些事,为这些难呢?马大哥大概不会没想到这一层,哼,想到了可是不 明告诉我,故意来叫我碰钉子。她既是成了马大嫂,难道还能承认她是马大 嫂外兼孙大嫂? 她乘他这么发楞的当儿,又凑到炕沿,想抽冷子跑出去。可是她没法能 脱身而不碰他一下。她既不敢碰他,又不敢老那么不动。她正想主意,他忽 然又醒过来,好像是。 “不用怕,我走。”他笑了。“你是我们俩娶的,我上了当。我走。” 她万也没想到这个。他真走了。她怎么办呢?他不会就这么完了,木瓜 也当然不肯撒手。假如他们俩全来了呢?去和父亲要主意,他病病歪歪的还 能有主意?找李先生去,有什么凭据?她楞一会子,又在屋里转几个小圈。 离开这间小屋,上哪里去?在这儿,他们俩要一同回来呢?转了几个圈,又 在炕沿上楞着。 约摸着有十点多钟了,院中住的卖柿子的已经回来了。 她更怕起来,他们不来便罢,要是来必定是一对儿! 她想出来:他们谁也不能退让,谁也不能因此拚命。他们必会说好了。 和和气气的,一齐来打破了羞脸,然后…… 她想到这里,顾不得拿点什么,站起就往外走,找爸爸去。她刚推开门, 门口立着一对,一个头像木瓜,一个肥头大耳朵的。都露着白牙向她笑,笑 出很大的酒味。 (原载1934年 1月1 日 《文艺月刊》 (新年特大号)第5 卷 1期,初收 《赶集》) 《柳屯的》 要计算我们村里的人们,在头几个手指上你总得数到夏家,不管你对这 一家子的感情怎么样。夏家有三百来亩地,这就足以说明了一大些,即使承 认我们的村子不算是很小。 夏老者在庚子年前就信教。要说他藉着信教去横行霸道,真是屈心的话; 拿这个去得些小便宜,那倒有之。他的儿子夏廉也信教。 他们有三百来亩地,这倒比信教不信教还要紧:不过,他们父子决不肯 抛弃了宗教,正如不肯舍割一两亩地。假如他们光信教而没有这些产业,大 概偶尔到乡间巡视的洋牧师决不会特意的记住他们的姓名。事实上他们有三 百来亩地,而且信教,这便有了文章。 我说过了,他们不横行霸道;可是他们的心里颇有个数儿。要说为村里 的公益事儿拿个块儿八毛的,夏家父子的钱袋好像天衣似的,没有缝儿。“我 们信教,不开发这个。”信教的利益,这还是消极的,在这里等着你呢。全 村里的人没有愿公然说他们父子刻薄的,可也没有人捧场夸奖他们厚道。他 们不跳出圈去欺侮人,人们也不敢无故的找寻他们,彼此敬而远之。不过, 有的时候,人们还非去找夏家父子不可;这可就没的可说了。周瑜打黄盖, 愿打愿挨。 “知道我们厉害呀,别找上门来!事情是事情!”他们父子虽不 这么明说,可确是这么股子劲儿。无论买什么,他们总比别人少花点儿;但 是现钱交易,一手递钱,一手交货,他们管这个叫作教友派儿。至于偶尔被 人家捉了大头,就是说明了 “概不退换”,也得退换;教友派儿在这种关节 上更露出些力量。没人敢惹他们,而他们又的确不是刺儿头——从远处看。 找上门来挨刺,他们父子实在有些无形的硬翎儿。 要是由外表上看,他们离着精明还远得很呢。夏老者身上最出色的是一 对罗圈腿。成天拐拉拐拉的出来进去,出来进去,好像失落了点东西,找了 六十多年还没有找着。被罗圈腿闹得身量也显得特别的矮,虽然努力挺着胸 口也不怎么尊严。头也不大,眉毛比胡子似乎还长,因此那几根胡子老像怪 委屈的;红眼边;眼珠不是黄的,也不是黑的,更说不上是蓝的,就那么灰 不拉的,瘪瘪着;看人的时候永远拿鼻子尖瞄准儿,小尖下巴颏也随着翘起 来。夏廉比父亲体面些,个子也高些。长脸,笑的时候仿佛都不愿脸上的肉 第 14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47 章 动一动。眼睛老望着远处,似乎心中永远有点什么问题。他最会发楞。父亲 要像个小颠蒜,儿子就像个楞青辣椒。 我和夏廉小时候同过学。我不知道他们父子的志愿是什么,他们不和别 人谈心,嘴能像实心的核桃那么严。可是我晓得他们的产业越来越多。我也 晓得,凡是他们要干的,哪怕是经过三年五载,最后必达到目的。在我的记 忆中,他们似乎没有失败过。他们会等:一回不行,再等;还不行,再等! 坚忍战败了光阴,精明会抓住机会。往好里说,他们确是有可佩服的地方。 很有几个人,因为看夏家这样一帆风顺,也信了教;他们以为夏家所信的神 必是真灵验。这个想法的对不对是另一问题,夏家父子的成功是事实。 他们父子可并非没遇过困难,也并非不怕遇上困难,但是当患难临头, 他们不惜力:父亲拐拉着腿,儿子板死了脸,干!过蝗虫,他们和蝗虫开仗; 下腻虫,和腻虫宣战。方法好不好的,先干点什么再说。唱野台戏谢龙王或 虫神,他们连一个小钱也不拿: “我们信教,不开发这个。” 或者不仅是我一个人有时候这么想:他们父子是不是有朝一日也会失败 Page 175 呢?以我自己说,这不是出于忌妒,我并无意看他们的哈哈笑;这是一种好 奇的推测。我以为个人究竟不能胜过一切,谁也得有消化不了的东西。拿人 类全体说,我愿意,希望,咱们能战胜一切;就个人说,我不这么希望,也 没有这种信仰。拿破仑碰了钉子,也该碰。 在思想上,我相信这个看法是不错的。不错,我是因看见夏家父子而想 起这个来,但这并不是对他们的诅咒。 谁知道这竟自像诅咒呢!我不喜欢他们的为人,真的;可也没想他们果 然会失败。我并不是看见苍蝇落在胶上,便又可怜它了,不是;他们的失败 实在太难堪了,太奇怪了;这件 “事”使我的感情与理智分道而驰了。 前五年吧,我离开了家乡一些日子。等到回家的时候,我便听说许多关 于——也不大利于——我的老同学的话。把这些话凑在一处,合成这么一句: 夏廉在柳屯——离我们那里六里多地的一个小村子——弄了个 “人儿”。 这种事要是搁在别人的身上,原来并没什么了不得的。夏廉,不行。第 一,他是教友;打算弄人儿就得出教。据我们村里的人看,无论是在白莲教, 耶稣教,只要一出教就得倒运。自然,夏廉要倒运,正是一些人所希望的, 所以大家的耳朵都竖起来,心中也微微有点跳。至于以教会的观点看这件事 的合理与否的,也有几位,可是他们的意见并没引起多大的注意——太带洋 味儿。 第二,夏廉,夏廉!居然弄人儿!把信教不信教放在一边,单说这个“人”, 他会弄人儿,太阳确是可以打西边出来了,也许就是明天早晨! 夏家已有三辈是独传。夏廉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活到十岁 上就死了。夏嫂身体很弱,不见得再能生养。三辈子独传,到这儿眼看要断 根!这个事实是大家知道的,可是大家并不因此而使夏廉舒舒服服的弄人儿, 他的人缘正站在 “好”的反面儿。 “断根也不能动洋钱”,谁看见那个楞辣椒也得这么想,这自然也是大 家所以这样惊异的原因。弄人儿,他?他! 还有呢,他要是讨个小老婆,为是生儿子,大家也不会这么见神见鬼的。 他是在柳屯搭上了个娘们。 “怪不得他老往远处看呢,柳屯!”大家笑着嘀 咕,笑得好像都不愿费力气,只到嗓子那溜儿,把未完的那些意思交给眼睛 挤咕出来。 除了夏廉自己明白他自己,别人都不过是瞎猜;他的嘴比蛤蜊还紧。可 是比较的,我还算是他的熟人,自幼儿的同学。我不敢说是明白他,不过讲 猜测的话,我或者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拿他那点宗教说,大概除了他愿意偶 尔有个洋牧师到家里坐一坐,和洋牧师喜欢教会里有几家基本教友,别无作 用。他当义和拳或教友恐怕没有多少分别。上帝有一位还是有十位,对于他, 第 14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48 章 完全没关系。牧师讲道他便听着,听完博爱他并不少占便宜。可是他愿作教 友。他没有朋友,所以要有个地方去——教会正是个好地方。 “你们不理我 呀,我还不爱交接你们呢;我自有地方去,我是教友!”这好像明明的在他 那长脸上写着呢。 他不能公然的娶小老婆,他不愿出教。可是没儿子又是了不得的事。他 想偷偷的解决了这个问题。搭上个娘们,等到有了儿子再说。夏老者当然不 反对,祖父盼孙子自有比父亲盼儿子还盼得厉害的。教会呢,洋牧师不时常 来,而本村的牧师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上帝本是洋人带过来的。反正没晴 天大日头的用敞车往家里拉人,就不算是有意犯教规,大家闭闭眼,事情还 Page 176 有过不去的? 至于图省钱,那倒未必。搭人儿不见得比娶小省钱。为得儿子,他这一 回总算下了决心,不能不咬咬牙。 “教友”虽不是官衔,却自有作用,而儿 子又是必不可少的,闭了眼啦,花点钱! 这是我的猜测,未免有点刻薄,我知道;但是不见得比别人的更刻薄。 至于正确的程度,我相信我的是最优等。 在家没住了几天,我又到外边去了两个月。到年底下我回家来过年,夏 家的事已发展到相当的地步:夏廉已经自动的脱离教会,那个柳屯的人儿已 接到家里来。我真没想到这事儿会来得这么快。但是我无须打听,便能猜着: 村里人的嘴要是都咬住一个地方,不过三天就能把长城咬塌了一大块。柳屯 那位娘们一定是被大家给咬出来了,好像猎狗掘兔子窝似的,非扒到底儿不 拉倒。他们的死咬一口,教会便不肯再装聋卖傻,于是……这个,我猜对了。 可是,我还有不知道的。我遇见了夏老者。他的红眼边底下有些笑纹, 这是不多见的。那几根怪委屈的胡子直微微的动,似乎是要和我谈一谈。我 明白了:村里人们的嘴现在都咬着夏家,连夏老头子也有点撑不住了;他也 想为自己辩护几句。我是刚由外边回来的,好像是个第三者,他正好和我诉 诉委屈。好吧,蛤蜊张了嘴,不容易的事,我不便错过这个机会。 他的话是一派的夸奖那个娘们,他很巧妙的管她叫作 “柳屯的”。这个 老家伙有两下子,我心里说。他不为这件 “事”辩护,而替她在村子里开道 儿。村儿里的事一向是这样:有几个人向左看,哪怕是原来大家都脸朝右呢, 便慢慢的能把大家都引到左边来。她既是来了,就得设法叫她算个数;这老 头子给她砸地基呢。 “柳屯的”不卑不亢的简直的有些诗味! “太好了,‘柳屯的’,”他的红眼边忙着眨巴。 “比大嫂强多了,真 泼辣,能洗能作,见了人那份和气,公是公,婆是婆!多费一口子的粮食, 可是咱们白用一个人呢!大嫂老有病,横草不动,竖草不拿; ‘柳屯的’什 么都拿得起来!所以我就对廉儿说了,”老头子抬着下巴颏看准了我的眼睛, 我知道他是要给儿子掩饰了: “我就说了,廉儿呀,把她接来吧,咱们‘要’ 这么一把手!”说完,他向我眨巴眼,红眼边一劲的动,看着好像是孙猴子 的父亲。他是等着我的意见呢。 “那就很好,”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四面不靠边的。 “实在是神的意思!”他点头赞叹着。“你得来看看她;看见她,你就 明白了。” “好吧,大叔,明儿个去给你老拜年。”真的我想看看这位柳屯的贤妇。 第二天我到夏家去拜年,看见了 “柳屯的”。 她有多大岁数,我说不清,也许三十,也许三十五,也许四十。大概说 她在四十五以下准保没错。我心里笑开了,好劲个 “人儿”!高高的身量, 长长的脸,脸下擦了一斤来的白粉,可是并不见得十分白;鬓角和眉毛都用 墨刷得非常整齐:好像新砌的墙,白的地方还没全干,可是黑的地方真黑真 齐。眼睛向外努着,故意的慢慢眨巴眼皮,恐怕碰了眼珠似的。头上不少的 黑发,也用墨刷过,可是刷得不十分成功;戴着朵红石榴花。一身新蓝洋缎 第 14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49 章 棉袄棉裤,腋下搭拉着一块粉红洋纱手绢。大红新鞋,至多也不过一尺来的 长。 我简直的没话可说,心里头一劲儿的要笑,又有点堵得慌。 “柳屯的”倒有的说。她好像也和我同过学,有模有样的问我这个那个 Page 177 的。从她的话里我看出来,她对于我家和村里的事知道得很透彻。她的眼皮 慢慢那么向我眨巴了几下,似乎已连我每天吃几个馍馍都看了去!她的嘴可 是甜甘,一边张罗客人的茶水,一边儿说;一边儿说着,一边儿用眼角扫着 家里的人;该叫什么的便先叫出来,而后说话,叫得都那么怪震心的。夏老 者的红眼边上有点湿润,夏老太太——一个瘪嘴弯腰的小老太太——的眼睛 随着 “柳屯的”转;一声爸爸一声妈,大概给二位老者已叫迷糊了。夏廉没 在家。我想看看夏大嫂去,因为听说她还病着。夏家二位老人似乎没什么表 示,可是眼睛都瞧着 “柳屯的”,像是跟她要主意;大概他们已承认:交际 来往,规矩礼行这些事,他们没有 “柳屯的”那样在行,所以得问她。她忙 着就去开门,往西屋里让。陪着我走到窗前。便交待了声: “有人来了。” 然后向我一笑, “屋里坐,我去看看水。”我独自进了西屋。 夏大嫂是全家里最老实可爱的人。她在炕上围着被子坐着呢。见了我, 她似乎非常的喜欢。可是脸上还没笑利飕,泪就落下来了: “牛儿叔!牛儿 叔!”她叫了我两声。我们村里彼此称呼总是带着乳名的,孙子呼祖父也得 挂上小名。她像是有许多的话,可是又不肯说,抹了抹泪,向窗外看了看, 然后向屋外指了一下。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问她的病状,她叹了口气: “活不长了;死了也不能放心!”那个娘 们实在是夏嫂心里的一块病,我看出来。即使我承认夏嫂是免不掉忌妒,我 也不能说她的忧虑是完全为自己,她是个最老实可爱的人。我和她似乎都看 出来点危险来,那个娘们! 由西屋出来,我遇上了“她”,在上房的檐下站着呢。很亲热的赶过来, 让我再坐一坐,我笑了笑,没回答出什么来。我知道这一笑使我和她结下仇。 这个娘们眼里有活,她看清这一笑的意思,况且我是刚从西屋出来。出了大 门,我吐了口气,舒畅了许多;在她的面前,我也不怎么觉着别扭。我曾经 作过一个恶梦,梦见一个母老虎,脸上擦着铅粉。这个 “柳屯的”又勾起这 个恶梦所给的不快之感。我讨厌这个娘们,虽然我对她并没有丝毫地位的道 德的成见。只是讨厌她,那一对努出的眼睛! 年节过去,我又离开了故乡,到次年的灯节回来。 似乎由我一进村口,我就听到一种叽叽喳喳的声音;在这声音当中包着 的是 “柳屯的”。我一进家门,大家急于报告的也是她。 在我定了定神之后,我记得已听见他们说:夏老头子的胡子已剩下很少, 被 “柳屯的”给扯去了多一半。夏老太太常给这个老婆跪着。夏大嫂已经分 出去另过。夏廉的牙齿都被嘴巴扇了去……我怀疑我莫不是作梦呢!不是梦, 因为我歇息了一会儿以后,他们继续的告诉我: “柳屯的”把夏家完全拿下 去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争着说,我相信了这是真事,可是记不清他们说 的都是什么了。 我一向不大信 《醒世姻缘》中的故事;这个更离奇。我得亲眼去看看! 眼见为真,不然我不能信这些话。 第二天,村里唱戏,早九点就开锣。我也随着家里的人去看热闹;其实 我的眼睛专在找 “她”。到了戏台的附近,台上已打了头通。台下的人已不 少,除了本村的还有不少由外村来的。因为地势与户口的关系,戏班老是先 在我们这里驻脚。二通锣鼓又响了,我一眼看见了 “她”。她还是穿着新年 的漂亮衣服,脸上可没有擦粉——不像一小块新砌的墙了,可是颇似一大扇 棒子面的饼子。乡下的戏台搭得并不矮,她抓住了台沿,只一悠便上去了。 Page 178 第 14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50 章 上了台,她一直扑过文场去, “打住!”她喝了一声。锣鼓立刻停了。我以 为她是要票一出什么呢。 《送亲演礼》,或是《探亲家》,她演,准保合适, 据我想。不是,我没猜对,她转过身来,两步就走到台边,向台下的人一挥 手。她的眼努得像一对小灯笼。说也奇怪,台下大众立刻鸦雀无声了。我的 心凉了:在我离开家乡这一年的工夫,她已把全村治服了。她用的是什么方 法,我还没去调查,但大家都不敢惹她确是真的。 “老街坊们!”她的眼珠努得特别的厉害,台根底下立着的小孩们,被 她吓哭了两三个。 “老街坊们!我娘们先给你们学学夏老王八的样儿!”她 的腿圈起来,眼睛拿鼻尖作准星,向上仰着脸,在台上拐拉了两个圈。台下 居然有人哈哈笑起来。 走完了场,她又在台边站定,眼睛整扫了一圈,开始骂夏老王八。她的 话,我没法记录下来,我脑中记得的那些字绝对不够用的。况且在事实上, 夏老头儿并不那样老与生殖器有密切的关系,像她所形容的。她足足骂了三 刻钟,一句跟着一句,流畅而又雄厚。设若不是她的嗓子有点不跟劲,大概 骂两三个钟点是可以保险的。可奇怪的是大家听着! 她下了台,台就开了,观众们高高兴兴的看剧,好像刚才那一幕,也是 在程序之中的。我的脑子里转开了圈,这是啥事儿呢?本来不想听戏,我就 离开戏台,到 “地”里去溜达。 走出不远,迎面松儿大爷撅撅着胡子走来了。 “听戏去,松儿大爷?新喜,多多发财!”我作了个揖。 “多多发财!”老头子打量了我一番。“听戏去?这个年头的戏!” “听不听不吃劲!”我迎合着说。老人都有这宗脾气,什么也是老年间 的好;其实松儿大爷站在台底下,未必不听得把饭也忘了吃。 “看怎么不吃劲了!”老头儿点头咂嘴的说。 “松儿大爷,咱们爷儿俩找地方聊聊去,不比听戏强?城里头买来的烟 卷!”我掏出盒 “美丽”来,给了老头子一支。松儿大爷是村里的圣人,我 这盒烟卷值金子,假如我想打听点有价值的消息;夏家的事,这会儿在我心 中确是有些价值。怎会全村里就没有敢惹她的呢?这像块石头压着我的心。 把烟点着,松儿大爷带着响吸了两口,然后翻着眼想了想: “走吧,家 里去!我有二百一包的,闷得酽酽的,咱们扯他半天,也不赖!” 随着松儿大爷到了家。除了松儿大娘,别人都听戏去了。给他们拜完了 年,我就手也把大娘给撵出去: “大娘,听戏去,我们看家!”她把茶—— 真是二百一包的——给我们沏好,瘪着嘴听戏去了。 等松儿大爷审过了我——我挣多少钱,国家大事如何,……我开始审他。 “松儿大爷,夏家的那个娘们是怎回事?” 老头子头上的筋跳起来,仿佛有谁猛孤丁的揍了他的嘴巴。 “臭狗屎! 提她?”拍的往地上唾了一口。 “可是没人敢惹她!”我用着激将法。 “新鞋不踩臭狗屎!” 我看出来村里有一部分人是不屑于理她,或者是因为不屑援助夏家父 子。不踩臭狗屎的另一方面便是由着她的性反,所以我把 “就没人敢出来管 教管教她?”咽了回去,换上 “大概也有人以为她怪香的?” “那还用说,一斗小米,一尺布,谁不向着她;夏家爷儿俩一辈子连个 屁也不放在街上!” Page 179 这又对了,一部分人已经降服了她。她肯用一斗小米二尺布收买人,而 夏家父子舍不得个屁。 “教会呢?” “他爷们栽了,挂洋味的全不理他们了!” 他们父子的地位完了,这里大概含着这么点意思,我想:有的人或者宁 第 15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51 章 自答理她,也不同情于他们;她是他们父子的惩罚;洋神仙保佑他们父子发 了财,现在中国神仙借着她给弄个底儿掉!也许有人还相信她会呼风唤雨呢! “夏家现在怎样了呢?”我问。 “怎么样?”松儿大爷一气灌完一大碗浓茶,用手背擦了擦胡子:“怎 么样?我给他们算定了,出不去三四年,全完!咱这可不是血口喷人,盼着 人家倒霉,大年灯节的!你看,夏大嫂分出去了,这是半年前的事了。那时 候,柳屯这个娘们一天到晚挑唆:啊,没病装病,死吃一口,谁受得了?三 个丫头,哪个不是赔钱货!夏老头子的心活了,给了大嫂三十亩地,让她带 着三个女儿去住西小院那三间小南屋。由那天起,夏廉没到西院去过一次。 他的大女儿是九月出的门子,他们全都过去吃了三天,可是一个子儿没给大 嫂。夏廉和他那个爸爸觉得这是个便宜——白吃儿媳妇三天!” “大嫂的娘家自然帮助些了?”我问。 “那是自然;可有一层,他们都擦着黑儿来,不敢叫柳屯的娘们看见。 她在西墙那边老预备着个梯子,一天不定往西院了望多少回。没关系的人去 看夏大嫂,墙头上有整车的村话打下来;有点关系的人,那更好了,那个娘 们拿刀在门口堵着!”松儿大爷又唾了一口。 “没人敢惹她?” 松儿大爷摇了摇头。 “夏大嫂是蛤蟆垫桌腿,死挨!” “她死了,那个娘们好成为夏大嫂?” “还用等她死了?现在谁敢不叫那个娘们‘大嫂’呢? ‘二嫂’都不行!” “松儿大爷你自己呢?”按说,我不应当这么挤兑这个老头子! “我?”老头子似乎挂了劲,可是事实又叫他泄了气:“我不理她!” 又似乎太泄气,所以补上:“多咱她找到我的头上来,叫她试试,她也得敢! 我要跟夏老头子换换地方,你看她敢扯我的胡子不敢!夏老头子是自找不自 在。她给他们出坏道儿,怎么占点便宜,他们听她的;这就完了。既听了她 的,她就是老爷了!你听着,还有呢:她和他们不是把夏大嫂收拾了吗?不 到一个月,临到夏老两口子了,她把他们也赶出去了。老两口子分了五十亩 地,去住场院外那两间牛棚。夏老头子可真急了,背起梢马子就要进城,告 状去。他还没走出村儿去,她追了上来,一把扯回他来,左右开弓就是几个 嘴巴子,跟着便把胡子扯下半边,临完给他下身两脚。夏老头子半个月没下 地。现在,她住着上房,产业归她拿着,看吧!” “她还能谋害夏廉?”我插进一句去。 “那,谁敢说怎样呢!反正有朝一日,夏家会连块土坯也落不下,不是 都被她拿了去,就是因为她闹丢了。不知道别的,我知道这家子要玩完!没 见过这样的事,我快七十岁的人了!” 我们俩都半天没言语。后来还是我说了: “松儿大爷,他们老公母俩和 夏大嫂不会联合起来跟她干吗?” “那不就好了吗,我的傻大哥!”松儿大爷的眼睛挤出点不得已的笑意 来。 “那个老头子混蛋哪。她一面欺侮他,一面又教给他去欺侮夏大嫂。他 Page 180 不敢惹她,可是敢惹大嫂呢。她终年病病歪歪的,还不好欺侮。他要不是这 样的人,怎能会落到这步田地?那个娘们算把他们爷俩的脉摸准了!夏廉也 是这样呀,他以为父亲吃了亏,便是他自己的便宜。要不怎说没法办呢!” “只苦了个老实的夏大嫂!”我低声的说。 “就苦了她!好人掉在狼窝里了!” “我得看看夏大嫂去!”我好像是对自己说呢。 “乘早不必多那个事,我告诉你句好话!”他很“自己”的说。 “那个娘们敢卷我半句,我叫她滚着走!”我笑了笑。 松儿大爷想了会儿: “你叫她滚着走,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没话可说。松儿大爷的哲理应当对 “柳屯的”敢这样横行负一部分责 第 15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52 章 任。同时,为个人计,这是我们村里最好的见解。谁也不去踩臭狗屎,可是 臭狗屎便更臭起来;自然还有说她是香的人! 辞别了松儿大爷,我想看看大嫂去;我不能怕那个 “柳屯的”,不管她 怎么厉害——村里也许有人相信她会妖术邪法呢!但是,继而一想:假如我 和她干起来,即使我大获全胜,对夏大嫂有什么好处呢?我是不常在家里的 人!我离开家乡,她岂不因此而更加倍的欺侮夏大嫂?除非我有彻底的办法, 还是不去为妙。 不久,我又出了外,也就把这件事忘了。 大概有三年我没回家,直到去年夏天才有机会回去休息一两个月。 到家那天,正赶上大雨之后。田中的玉米,高粱,谷子;村内外的树, 都绿得不能再绿。连树影儿、墙根上,全是绿的。在都市中过了三年,乍到 了这种静绿的地方,好像是入了梦境;空气太新鲜了,确是压得我发困。我 强打着精神,不好意思去睡,跟家里的人闲扯开了。扯来扯去,自然而然的 扯到了 “她”。我马上不困了,可是同时在觉出乡村里并非是一首绿的诗。 在大家的报告中,最有趣的是 “她”现在正传教!我一听说,我想到了个理 由:她是要把以前夏家父子那点地位恢复了来,可是放在她自己身上。不过, 不管理由不理由吧,这件事太滑稽了。 “柳屯的”传教?谁传不了教,单等 着她! 据他们说,那是这么回事:村里来了一拨子教徒,有中国人,也有外国 人。这群人是相信祷告足以治病,而一认罪便可以被赦免的。这群人与本地 的教会无关,而且本地的教友也不参加他们的活动。可是他们闹腾得挺欢: 偷青的张二楞,醉鬼刘四,盗嫂的冯二头,还有 “柳屯的”,全认了罪。据 来的那俩洋人看,这是最大的成功,已经把张二楞们的像片——对了,还有 时常骂街的宋寡妇也认了罪,纯粹因为白得一张像片;洋人带来个照相机— —寄到外国去。奇迹! 这群人走了之后, “柳屯的”率领着刘四一干人等继续宣传福音,每天 太阳压山的时候在夏家的场院讲道。 我得听听去! 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立着的,夏家的场院上有二三十个人。我一眼 看见了我家的长工赵五。 “你干吗来了?”我问他。 赵五的脸红了,迟迟顿顿的说: “不来不行!来过一次,第二次要是不 来,她卷祖宗三代!” 我也就不必再往下问了。她是这村的 “霸王”。 Page 181 柳树尖上还留着点金黄的阳光,蝉在刚来的凉风里唱着,我正呆看着这 些轻摆的柳树,忽然大家都立起来, “她”来了!她比三年前胖了些,身上 没有什么打扮修饰,可是很利落。她的大脚走得轻而有力,努出的眼珠向平 处看,好像全世界满属她管似的。她站住,眼珠不动,全身也全不动,只是 嘴唇微张: “祷告!”大家全低下头。她并不闭眼,直着脖颈念念有词,仿 佛是和神面对面的讲话呢。 正在这时候,夏廉轻手蹑脚的走来,立在她的后面,很虔敬的低下头, 闭上眼。我没想到,他倒比从前胖了些。焉知我们以为难堪的,不是他的享 受呢?猪八戒玩老鵰,各好一路——我们村里很有些圣明的俗语儿。 她的祷告大略是: “愿上帝赶紧叫夏老头子一个跟头摔死。叫夏娘们一 口气不来,堵死,叫夏娘们的大丫头让野汉子操死。叫那个二丫头下窑子, 三丫头半掩门……啊们!”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觉着这个可笑,或是可恶;大家一齐随着说 “啊 们”。莫非她真有妖术邪法?我真有点发胡涂! 我很想和夏廉谈一谈。可是 “柳屯的”看着我呢——用她的眼角。夏廉 第 15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53 章 是她的猫,狗,或是个什么别的玩艺。他也看见我了,只那么一眼,就又低 下头去。他拿她当作屏风,在她后面,他觉得安全,虽然他的牙是被她打飞 了的。我不十分明白他俩的真正关系,我只想起:从前村里有个看香的妇人, 顶着白狐大仙。她有个 “童儿”,才四十多岁。这个童儿和夏廉是一对儿, 我想不起更好的比拟。这个老童儿随着白狐大仙的代表,整像耍猴子的身后 随着的那个没有多少毛儿的羊。这个老童儿在晚上和白狐大仙的代表一个床 上睡,所以他多少也有点仙气。夏廉现在似乎也有点仙气,他祷告的很虔诚。 我走开了,觉着 “柳屯的”的眼随着我呢。 夏老者还在地里忙呢,我虽然看见他几次,始终没能谈一谈,他躲着我。 他已不像样子了,红眼边好像要把夏天的太阳给比下去似的。可是他还是不 惜力,仿佛他要把被 “柳屯的”所夺去的都从地里面补出来,他拿着锄向地 咬牙。 夏大嫂,据说,已病得快死了。她的二女儿也快出门子,给的是个当兵 的,大概是个排长,可是村里都说他是个军官。 我们村里的人,对于教会的人是敬而远之;对于 “县”里的人是手段与 敬畏并用;大家最怕的,真怕的,是兵。 “柳屯的”大概也有点怕兵,虽然 她不说。她现在自己是传教的;是乡绅,虽然没有 “县”里的承认;也自己 宣传她在县里有人。她有了乡间应有的一切势力 (这是她自创的,她是个天 才,)只是没有兵。 对于夏二姑娘的许给一个 “军官”,她认为这是夏大嫂诚心和她挑战。 她要不马上剪除她们,必是个大患。她要是不动声色的置之不理,总会不久 就有人看出她的弱点。赵五和我研究这回事来着。据赵五说,无论 “柳屯的” 怎样欺侮夏大嫂,村里是不会有人管的。阔点的人愿意看着夏家出丑,穷人 全是 “柳屯的”属下。不过,“柳屯的”至今还没动手,因为她对“兵”得 思索一下。这几天她特别的虔诚,祷告的特别勤,赵五知道。云已布满,专 等一声雷呢,仿佛是。 不久,雷响了。夏家二姑娘,在夏大嫂的三个女儿中算是最能干的。据 “柳屯的”看,自然是最厉害的。有一天,三妞在门外买线,二妞在门内指 导着——因为快出门子了,不好意思出来。这么个工夫, “柳屯的”也出来 Page 182 买线,三妞没买完就往里走,脸已变了颜色。二妞在门内说了一句: “买你 的!” “柳屯的”好像一个闪似的,就扑到门前:“我操你夏家十三辈的祖宗! 你要吃大兵的肉棍,就在太太眼前大模大样的,我不把你臊豆子撕烂了!” 二妞三妞全跑进去了, “柳屯的”在后面追。我正在不远的一棵柳树下 坐着呢。我也赶到,生怕她把二妞的脸抓坏了。可是这个娘们敢情知道先干 什么,她奔了夏大嫂去。两拳,夏大嫂就得没了命。她死了, “柳屯的”便 名正言顺的是 “大嫂”了;而后再从容的收拾二妞三妞。把她们卖了也没人 管,夏老者是第一个不关心她们的,夏廉要不是为儿子还不弄来 “柳屯的” 呢,别人更提不到了。她已经进了屋门,我赶上了。在某种情形下,大概人 人会掏点坏,我揪住了她,假意的劝解,可是我的眼睛尽了它们的责任。二 妞明白我的眼睛,她上来了,三妞的胆子也壮起来。大概她们常梦到的快举 就是这个,今天有我给助点胆儿,居然实现了。 我嘴里说着好的,手可是用足了力量;差点劲的男人还真弄不住她呢。 正在这么个功夫, “柳屯的”改变了战略——好厉害的娘们! “牛儿叔,我娘们不打架;”她笑着,头往下一低,拿出一些媚劲,“我 吓赫着她们玩呢。小丫头子,有了婆婆家就这么扬气,搁着你的!”说完, 她撩了我一眼,扭着腰儿走了。 光棍不吃眼前亏,她真要被她们捶巴两下子,岂不把威风扫尽——她觉 出我的手是有些力气。 第 15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54 章 不大会儿,夏廉来了。他的脸上很难看。他替她来管教女儿了,我心里 说。我没理他。他瞪着二妞,可是说不出来什么,或者因为我在一旁,他不 知怎样好了。二妞看着他,嘴动了几动,没说出什么来。又楞了会儿,她往 前凑了凑,对准了他的脸就是一口,呸!他真急了,可是他还没动手,已经 被我揪住。他跟我争巴了两下,不动了。看了我一眼,头低下去:“哎——” 叹了口长气,“谁叫你们都不是小子呢!”这个人是完全被“柳屯的”拿住, 而还想为自己辩护。他已经逃不出她的手,所以更恨她们——谁叫她们都不 是男孩子呢! 二姑娘啐了爸爸一个满脸花,气是出了,可是反倒哭起来。 夏廉走到屋门口,又愣住了。他没法回去交差。又叹了口气,慢慢的走 出去。 我把二妞劝住。她刚住声,东院那个娘们骂开了: “你个贼王八,兔小 子,连你自己操出来的丫头都管不了。……” 我心中打开了鼓,万一我走后,她再回来呢?我不能走,我叫三妞把赵 五喊来。把赵五安置在那儿,我才敢回家。赵五自然是不敢惹她的,可是我 并没叫他打前敌,他只是作会儿哨兵。 回到家中,我越想越不是滋味:我和她算是宣了战,她不能就这么完事。 假如她结队前来挑战呢?打群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完不了,她多少是栽了 跟头。我不想打群架,哼,她未必不晓得这个!她在这几年里把什么都拿到 手,除了有几家——我便是其中的一个——不肯理她,虽然也不肯故意得罪 她;我得罪了她,这个娘们要是有机会,是满可以作个 “女拿破仑”,她一 定跟我完不了。设若她会写书,她必定会写出顶,她真明白一 切乡人的心理。 果然不出我所料,当天的午后,她骑着匹黑驴,打着把雨伞——太阳毒 Page 183 得好像下火呢——由村子东头到西头,南头到北头,叫骂夏老王八,夏廉— —贼兔子——和那两个小窑姐。她是骂给我听呢。她知道我必不肯把她拉下 驴来揍一顿,那么,全村还是她的,没人敢来拦她吗。 赵五头一个吃不住劲了,他要求我换个人去保护二妞。他并非有意激动 我,他是真怕;可是我的火上来了: “赵五,你看我会揍她一顿不会?” 赵五眨巴了半天眼睛: “行啊;可是好男不跟女斗,是不是?” 可就是,怎能一个男子去打女人家呢!我还得另想高明主意。 夏大嫂的病越来越沉重。我的心又移到她这边来:先得叫二妞出门子, 落了丧事可就不好办了,逃出一个是一个。那个 “军官”是张店的人,离我 们这儿有十二三里路。我派赵五去催快娶——自然是得了夏大嫂的同意。赵 五愿意走这个差,这个比给二妞保镖强多了。 我是这么想,假如二妞能被人家顺顺当当的娶了走, “柳屯的”便算又 栽了个跟头——谁不知道她早就别住和夏大嫂闹呢?好,夏大嫂的女婿越 多,便越难收拾,况且这回是个 “军官”!我也打定了主意,我要看着二妞 上了轿。那个娘们敢闹,我揍她。好在她有个闹婚的罪名,我们便好上县里 说去了。 据我们村里的人看,人的运气,无论谁,是有个年限的;没人能走一辈 子好运,连关老爷还掉了脑袋呢。我和 “柳屯的”那一幕,已经传遍了全村, 我虽没说,可是三妞是有嘴有腿的。大家似乎都以为这是一种先兆—— “柳 屯的”要玩完。人们不敢惹她,所以愿意有个人敢惹她,看打擂是最有趣的。 “柳屯的”大概也扫听着这么点风声,所以加紧的打夏廉,作为一种间 接的示威。夏廉的头已肿起多高,被她往磨盘上撞的。 张店的那位排长原是个有名有姓的人,他是和家里闹气而跑出去当了 兵;他现在正在临县驻扎。赵五回来交差,很替二妞高兴—— “一大家子人 呢,准保有吃有喝;二姑娘有点造化!”他们也答应了提早结婚。 第 15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55 章 “柳屯的”大概上十回梯子,总有八回看见我:我替夏大嫂办理一切, 她既下不了地,别人又不敢帮忙,我自然得卖点力气了——一半也是为气“柳 屯的”。每逢她看见我,张口就骂夏廉,不但不骂我,连夏大嫂也摘干净了。 我心里说,自要你不直接冲锋,我便不接碴儿,咱们是心里的劲! 夏廉,有一天晚上找我来了;他头上顶着好几个大青包,很像块长着绿 苔的山子石。坐了半天,我们谁也没说话。我心里觉得非常的乱,不知思想 什么好;他大概也不甚好受。我为是打破僵局,没想就说了句: “你怎能受 她这个呢!” “我没法子!”他板着脸说,眉毛要皱上,可是不成功,因为那块都肿 着呢。 “我就不信一个男子汉——” 他没等我说完,就接了下去: “她也有好处。” “财产都被你们俩弄过来了,好处?”我没好意的笑着。 他不出声了,两眼看着屋中的最远处;不愿再还口;可是十分不爱听我 的话;一个人有一个主意——他愿挨揍而有财产。“柳屯的”,从一方面说, 是他的宝贝。 “你干什么来了?”我不想再跟他多费话。 “我——” “说你的?” Page 184 “我——;你是有意跟她顶到头儿吗?” “夏大嫂是你的元配,二妞是你的女儿!” 他没往下接碴;简单的说了一句: “我怕闹到县里去!” 我看出来了:“柳屯的”是决不能善罢甘休,他管不了;所以来劝告我。 他怕闹到县里去——钱!到了县里,没钱是不用想出来的。他不能舍了 “柳 屯的”:没有她,夏老者是头一个必向儿子反攻的。夏廉有相当的厉害,可 是打算大获全胜非仗着 “柳屯的”不可。真要闹到县里去,而“柳屯的”被 扣起来,他便进退两难了:不设法弄出她来吧,他失去了靠山;弄出她来吧, 得花钱;所以他来劝我。 “我不要求你帮助夏大嫂——你自己的妻子;你也不用管我怎样对待‘柳 屯的’。咱们就说到这儿吧。” 第二天, “柳屯的”骑着驴,打着伞,到县城里骂去了:由东关骂到西 关,还骂的是夏老王八与夏廉。她试试,试试城里有人抓她或拦阻她没有。 她始终不放心县里。没人拦她,她打着得胜鼓回来了;当天晚上,她在场院 召集布道会,咒诅夏家,并报告她的探险。 战事是必不可避免的,我看准了。只好预备打吧,有什么法子呢?没有 大靡乱,是扫不清咱们这个世界的污浊的;以大喻小,我们村里这件事也是 如此。 这几天村里的人都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我,虽然我并没想好如何作战— —不过是她来,我决不退缩。谣言说我已和那位 “军官”勾好,也有人说我 在县里打垫妥当;这使我很不自在。其实我完全是 “玩玩票”,不想勾结谁。 赵五都不肯帮助我,还用说别人? 村里的人似乎永远是圣明的。他们相信好运是有年限的,果然是这样; 即使我不信这个,也敌不过他们——他们只要一点偶合的事证明了天意。正 在夏家二妞要出阁之前, “柳屯的”被县里拿了去。村里的人知道底细,可 是暗中都用手指着我。我真一点也不知道。 过了几天,消息才传到村中来:村里的一位王姑娘,在城里当看护。恰 巧县知事的太太生小孩,把王姑娘找了去。她当笑话似的把 “柳屯的”一切 告诉了知事太太,而知事太太最恨作小老婆的,因为知事颇有弄个 “人儿” 的愿望与表示。知事太太下命令叫老爷 “办”那个娘们,于是“柳屯的”就 第 15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56 章 被捉进去。 村里人不十分相信这个,他们更愿维持“柳屯的”交了五年旺运的说法, 而她所以倒霉还是因为我。松儿大爷一半满意,一半慨叹的说: “我说什么 来着?出不了三四年,夏家连块土坯也落不下!应验了吧?县里,二三百亩 地还不是白填进去!” 夏廉决定了把她弄出来,楞把钱花在县里也不能叫别人得了去——他的 爸爸也在内。 夏老者也没闲着,没有 “柳屯的”,他便什么也不怕了。 夏家父子的争斗,引起一部分人的注意——张二楞,刘四,冯二头,和 宋寡妇等全决定帮助夏廉。 “柳屯的”是他们的首领与恩人。连赵五都还替 她吹风——到了县衙门, “柳屯的”还骂呢,硬到底!没见她走的时候呢, 叫四个衙役搀着她!四个呀,衙役! 夏二妞平平安安的被娶了走。暑天还没过去,夏大嫂便死了;她笑着死 的。三妞被她的大姐接了走。夏家父子把夏大嫂的东西给分了。宋寡妇说: “要是‘柳屯的’在家,夏大嫂那份黄杨木梳一定会给了我!夏家那俩爷们 一对死王八皮!” “柳屯的”什么时候能出来,没人晓得。可是没有人忘了她,连孩子们 都这样的玩耍: “我当‘柳屯的’,你当夏老头?”他们这样商议;“我当 ‘柳屯的’!我当‘柳屯的!’我的眼会努着”!大家这么争论。 连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了,虽然我知道这是可笑的。 (原载1934年5 月16 日 《东方杂志》第31 卷 10号,初收 《樱海集》) 《上任》 尤老二去上任。 看见办公的地方,他放慢了步。那个地方不大,他晓得。城里的大小公 所和赌局烟馆,差不多他都进去过。他记得这个地方——开开门就能看见千 佛山。现在他自然没心情去想千佛山;他的责任不轻呢!他可是没透出慌张 来;走南闯北的多年了,他拿得住劲,走得更慢了。胖胖的,四十多岁,重 眉毛,黄净子脸。灰哔叽夹袍,肥袖口;青缎双脸鞋。稳稳的走,没看千佛 山;倒想着:似乎应当坐车来。不必,几个伙计都是自家人,谁还不知道谁; 大可以不必讲排场。况且自己的责任不轻,干吗招摇呢。这并不完全是怕; 青缎鞋,灰哔叽袍,恰合身分,慢慢的走,也显着稳。没有穿军衣的必要。 腰里可藏着把硬的。自己笑了笑。 办公处没有什么牌扁:和尤老二一样,里边有硬家伙。只是两间小屋。 门开着呢,四位伙计在凳子上坐着,都低着头吸烟,没有看千佛山的。靠墙 的八仙桌上有几个茶杯,地上放着把新洋铁壶,壶的四围趴着好几个香烟头 儿,有一个还冒着烟。尤老二看见他们立起来,又想起车来,到底这样上任 显着 “秃”一点。可是,老朋友们都立得很规矩。虽然大家是笑着,可是在 亲热中含着敬意。他们没因为他没坐车而看不起他。说起来呢,稽察长和稽 察是作暗活的,越不惹耳目越好。他们自然晓得这个。他舒服了些。 尤老二在八仙桌前面立了会儿,向大家笑了笑,走进里屋去。里屋只有 一条长桌,两把椅子,墙上钉着个月份牌,月份牌的上面有一条臭虫血。办 公室太空了些,尤老二想;可又想不出添置什么。赵伙计送进一杯茶来,飘 着根茶叶棍儿。尤老二和赵伙计全没的说,尤老二擦了下脑门。啊,想起来 了:得有个洗脸盆,他可是没告诉赵伙计去买。他得细细的想一下:办公费 都在他自己手里呢,是应当公开的用,还是自己一把死拿?自己的薪水是一 百二,办公费八十。卖命的事,把八十全拿着不算多。可是伙计们难道不是 卖命?况且是老朋友们?多少年不是一处吃,一处喝;睡上窑子不是一同住 大炕?不能独吞。赵伙计走出去,老赵当头目的时候,可曾独吞过钱?尤老 二的脸红起来。刘伙计在外屋溜了他一眼。老刘,五十多了,倒当起伙计来, 三年前手里还有过五十支快枪!不能独吞。可是,难道白当头目?八十块大 第 15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57 章 家分?再说,他们当头目是在山上。尤老二虽然跟他们不断的打联络,可是 没正式上过山。这就有个分别了。他们,说句不好听的,是黑面上的;他是 官。作官有作官的规矩。他们是弃暗投明,那么,就得官事官办。八十元办 公费应当他自己拿着。可是,洗脸盆是要买的;还得来两条手巾。 除了洗脸盆该买,还似乎得作点别的。比如说,稽察长看看报纸,或是 对伙计们训话。应当有份报纸,看不看的,摆着也够样儿。训话,他不是外 行。他当过排长,作过税卡委员;是的,他得训话,不然,简直不像上任的 样儿。况且,伙计们都是住过山的,有时候也当过兵;不给他们几句漂亮的, 怎能叫他们佩服。老赵出去了。老刘直咳嗽。必定得训话,叫他们得规矩着 点。尤老二咳了声,立起来,想擦把脸;还是没有洗脸盆与手巾。他又坐下。 训话,说什么呢?不是约他们帮忙的时候已经说明白了吗,对老赵老刘老王 老褚不都说的是那一套么? “多年的朋友,捧我尤老二一场。我尤老二有饭 吃,大家伙儿就饿不着;自己弟兄!”这说过不止一遍了,能再说么?至于 大家的工作,谁还不明白——反正还不是用黑面上的人拿黑面上的人。这只 Page 187 能心照,不便实对实的点破。自己的饭碗要紧,脑袋也要紧。要真打算立功 的话,拿几个黑道上的朋友开刀,说不定老刘们就会把盒子炮往里放。睁一 眼闭一眼是必要的,不能赶尽杀绝;大家日后还得见面。这些话能明说么? 怎么训话呢?看老刘那对眼睛,似乎死了也闭不上。帮忙是义气,真把山上 的规矩一笔钩个净,作不到。不错,司令派尤老二是为拿反动分子。可是反 动分子都是朋友呢。谁还不知道谁吃几碗干饭?难! 尤老二把灰哔叽袍脱了,出来向大家笑了笑。 “稽察长!”老刘的眼里有一万个“看不起尤老二”,“分派分派吧”。 尤老二点点头。他得给他们一手看。 “等我开个单子,咱们的事儿得报 告给李司令。昨儿个,前两天,不是我向诸位弟兄研究过?咱们是帮助李司 令拿反动派。我不是说过:李司令把我叫了去,说,老二,我地面上生啊, 老二你得来帮帮忙。我不好意思推辞,跟李司令也是多年的朋友。我这么一 想,有办法。怎么说呢,我想起你们来。我在地面上熟哇,你们可知底呢。 咱们一合把,还有什么不行的事。司令,我就说了,交给我了,司令既肯赏 饭吃,尤老二还能给脸不兜着?弟兄们,有李司令就有尤老二,有尤老二就 有你们。这我早已研究过了,我开个单子,谁管哪里,谁管哪里,合计好了, 往上一报,然后再动手,这像官事,是不是?”尤老二笑着问大家。 老刘们都没言语。老褚挤了挤眼。可是谁也没感到僵得慌。尤老二不便 冉说什么,他得去开单子。拿笔刷刷的一写,他想,就得把老刘们吓背过气 去。那年老诸绑王公子的票,不是求尤老二写的通知书么?是的,他得刷刷 的写一气。可是笔墨砚呢?这几个伙计简直没办法! “老赵,”尤老二想叫 老赵买笔去。可是没说出来。为什么买东西单叫老赵呢?一来到钱上,叫谁 去买东西都得有个分寸。这不是山上,可以马马虎虎。这是官事,谁该买东 西去,谁该送信去,都应当分配好了。可是这就不容易,买东西有扣头,送 信是白跑腿;谁活该白跑腿呢? “啊,没什么,老赵!”先等等买笔吧,想 想再说。尤老二心里有点不自在。没想到作稽察长这么罗嗦。差事不算狠甜; 也说不上苦来,假若八十元办公费都归自己的话。可是不能都归自己,伙计 们都住过山;手儿一紧,还真许尝个黑枣,是玩的吗?这玩艺儿不好办,作 着官而带着土匪,算哪道官呢?不带土匪又真不行,专凭尤老二自己去拿反 动分子?拿个屁!尤老二摸了摸腰里的家伙: “哥儿们,硬的都带着哪?” 大家一齐点了点头。 “妈的怎么都哑巴了?”尤老二心里说。是什么意思呢?是不佩服咱尤 老二呢,还是怕呢?点点头,不像自己朋友,不像;有话说呀。看老刘!一 脸的官司。尤老二又笑了笑。有点不够官派,大概跟这群家伙还不能讲官派。 骂他们一顿也许就骂欢喜了?不敢骂,他不是地道土匪。他知道他是脚踩两 第 15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58 章 只船。他恨自己不是地道土匪,同时又觉得他到底高明,不高明能作官么? 点上根烟,想主意,得喂喂这群家伙。办公费可以不撒手;得花点饭钱。 “走哇,弟兄们,五福馆!”尤老二去穿灰哔叽夹袍。 老赵的倭瓜脸裂了纹,好似是熟透了。老刘五十多年制成的石头腮帮笑 出两道缝。老王老褚也都复活了,仿佛是。大家的嗓子里全有了津液,找不 着话说也舐舐嘴唇。 到了五福馆,大家确是自己朋友了,不客气:有的要水晶肘,有的要全 家福,老刘甚至于想吃锅 鸡,而且要双上。吃到半饱,大家觉得该研究了。 老刘当然先发言,他的岁数顶大。石头腮帮上红起两块,他喝了口酒,夹了 Page 188 块肘子,吸了口烟。 “稽察长!”他扫了大家一眼:“烟土,暗门子,咱们 都能手到擒来。那反——反什么?可得小心!咱们是干什么的?伤了义气, 可合不着。不是一共才这么一小堆洋钱吗?” 尤老二被酒劲催开了胆量: “不是这么说,刘大哥!李司令派咱们哥几 个,就为拿反动派。反动派太多了,不赶紧下手,李司令就坐不稳;他吹了, 还有咱们?” “比如咱们下了手,”老赵的酒气随着烟喷出老远,“毙上几个,咱们 有枪,难道人家就没有?还有一说呢,咱们能老吃这碗饭吗?这不是怕。” “谁怕谁是丫头养的!”老褚马上研究出来。 “丫头泥养的!”老赵接了过来:“不是怕,也不是不帮李司令的忙。 义气,这是义气!好尤二哥的话,你虽然帮过我们,公面私面你也比我们见 的广,可是你没上过山。” “我不懂?”尤老二眼看空中,冷笑了声。 “谁说你不懂来着?”葫芦嘴的王小四顿出一句来。 “是这么着,哥儿们,”尤老二想烹他们一下:“捧我尤老二呢,交情; 不捧呢,”又向空中一笑, “也没什么。” “稽察长,”又是老刘,这小子的眼睛老瞪着:“真干也行呀,可有一 样,我们是伙计,你是头目;毒儿可全归到你身上去。自己朋友,歹话先说 明白了。叫我们去掏人,那容易,没什么。” 尤老二胃中的海参全冰凉了。他就怕的是这个。伙计办下来的,他去报 功;反动派要是请吃黑枣,可也先请他! 但是他不能先害怕,事得走着瞧。吃黑枣不大舒服,可是报功得赏却有 劲呢。尤老二混过这么些年了,哪宗事不是先下手的为强?要干就得玩真的! 四十多了,不为自己,还不为儿子留下点吗儿?都像老刘们还行,顾脑袋不 顾屁股,干一辈子黑活,连坟地都没有。尤老二是虚子,会研究,不能只听 老刘的。他决定干。他得捧李司令。弄下几案来,说不定还会调到司令部去 呢。出来也坐坐汽车什么的!尤老二不能老开着正步上任! 汤使人的胃与气一齐宽畅。三仙汤上来,大家缓和了许多。尤老二虽然 还很坚决,可是话软和了些: “伙计们,还得捧我尤老二呀,找没什么蹦儿 的弄吧——活该他倒霉,咱们多少露一手。你说,腰里带着硬的,净弄些个 暗门子,算哪道呢?好啦!咱们就这么办,先找小的,不刺手的办,以后再 说。办下来,咱们还是这儿,水晶肘还不坏,是不是?” “秋天了,以后该吃红焖肘子了。”王小四不大说话,一说可就说到根 上。 尤老二决定留王小四陪着他办公,其余的人全出去踩访。不必开单子了, 等他们踩访回来再作报告。是的,他得去买笔墨砚,和洗脸盆。他自己去买 省得有偏有向。应当来个书记,可是忘了和李司令说。暂时先自己写吧,等 办下案来再要求添书记;不要太心急,尤老二有根。二爹的儿子,听说,会 写字,提拔他一下吧。将来添书记必用二爹的儿子,好啦,头一天上任,总 算不含糊。 第 15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59 章 只顾在路上和王小四瞎扯,笔墨砚到底还是没有买。办公室简直不像办 公室。可是也好:刷刷的写一气,只是心里这么想;字这种玩艺刷刷的来的 时候,说真的,并不多;要写哪个,哪个偏偏不在家。没笔墨砚也好。办什 么呢,可是?应当来份报纸,哪怕是看看广告的图呢。不能老和王小四瞎扯, Page 189 虽然是老朋友,到底现在是官长与伙计,总得有个分寸。门口已经站过了, 茶已喝足,月份牌已翻过了两遍。再没有事可干。盘算盘算家事,还有希望。 薪水一百二,办公费八十——即使不能全数落下——每月一百五可靠。慢慢 的得买所小房。妈的商二狗,跟张宗昌走了一趟,干落十万!没那个事了, 没了。反动派还不就是他们么?哪能都像商二狗,资资本本的看着?谁不是 钱到手就迷了头?就拿自己说吧,在税卡子上不是也弄了两三万吗?都哪儿 去了?难怪反动呀,吃喝玩乐的惯了,再天天啃窝窝头?受不了,谁也受不 了!是的,他们——凭良心说,连尤老二自己——都盼着张督办回来,当然 的。妈的,丁三立一个人就存着两箱军用票呢!张要是回来,打开箱子,老 丁马上是财主!拿反动派,说不下去,都是老朋友。可是月薪一百二,办公 费八十,没法儿。得拿!妈的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谁能顾得了许多!各自奔 前程,谁叫张大帅一时回不来呢。拿,毙几个!尤老二没上过山,多少跟他 们不是一伙。 四点多了,老刘们都没回来。这三个家伙是真踩窝子去了,还是玩去了? 得定个办公时间,四点半都得回来报告。假如他们干铲儿不回来,像什么公 事?没他们是不行,有他们是个累赘,真他妈的。到五点可不能再等;八点 上班,五点关门;伙计们可以随时出去,半夜里拿人是常有的事;长官可不 能老伺候着。得告诉他们,不大好开口。有什么不好开口,尤老二你不是头 目么?马上告诉王小四。王小四哼了一声。什么意思呢? “五点了,”尤老二看了千佛山一眼,太阳光儿在山头上放着金丝,金 光下的秋草还有点绿色。 “老王你照应着,明儿八点见。” 王小四的葫芦嘴闭了个严。 第二天早晨,尤老二故意的晚去了半点钟,拿着点劲儿。万一他到了, 而伙计们没来,岂不是又得为难? 伙计们却都到了,还是都低着头坐在板凳上吸烟呢。尤老二想揪过一个 来揍一顿,一群死鬼!他进了门,他们照旧又都立起来,立起来的很慢,仿 佛都害着脚气。尤老二反倒笑了;破口骂才合适,可是究竟不好意思。他得 宽宏大量,谁叫轮到自己当头目人呢。他得拿出虚子劲儿,嘻嘻哈哈,满不 在乎。 “嗨,老刘,有活儿吗?”多么自然,和气,够味儿;尤老二心中夸赞 着自己的话。 “活儿有,”老刘瞪着眼,还是一脸的官司:“没办。” “怎么不办呢?”尤老二笑着。 “不用办,待会了他们自己来。” “呕!”尤老二打算再笑,没笑出来。“你们呢?”他问老赵和老褚。 两人一齐摇了摇头。 “今天还出去吗?”老刘问。 “啊,等等,”尤老二进了里屋,“我想想看。”回头看了一眼,他们 又都坐下了,眼看着烟头,一声不发,一群死鬼。 坐下,尤老二心里打开了鼓——他们自己来?不能细问老刘,硬输给他 们,不能叫伙计小看了。什么意思呢,他们自己来?不能和老刘研究,等着 就是了。还打发老刘们出去不呢?这得马上决定: “嗨,老褚!你走你的, 睁着点眼,听见没有?”他等着大家笑,大家一笑便是欣赏他的胆量与幽默; 大家没笑。 “老刘,你等等再走。他们不是找我来吗?咱俩得陪陪他们。都 Page 190 第 15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60 章 是老朋友。”他没往下分派,老王老赵还是不走好,人多好凑胆子。可是他 们要出去呢,也不便拦阻;干这行儿还能不耍玄虚么?等他们问上来再讲。 老王老赵都没出声,还算好。 “他们来几个?”话到嘴边上又咽了回去。反 正尤老二这儿有三个伙计呢,全有硬家伙。他们要是来一群呢,那只好闭眼。 走到哪儿说哪儿,肏! 还没报纸!哪像办公的样!况且长官得等着反动派,太难了。给司令部 个电话,派一队来,来一个拿一个,全毙!不行,别太急了,看看再讲。九 点半了, “嗨,老刘,什么时候来呀?” “也快,稽察长!”老刘这小子有点故意的看哈哈笑。 “报!叫卖报的!”尤老二非看报不可了。 买了份大早报,尤老二找本地新闻,出着声儿笑。非当当的念,念不上 句来。他妈的女招待的姓别扭,不认识。别扭!当当,软一下,女招待的姓! “稽察长!他们来了。”老刘特别的规矩。 尤老二不慌,放下姓别扭的女招待,轻轻的。 “进来!”摸了摸腰中的 家伙。 进来了一串。为首的是大个儿杨;紧跟着花眉毛,也是大傻个儿;猴四 被俩大个子夹在中间,特别显着小;马六,曹大嘴,白张飞,都跟进来。 “尤老二!”大家一齐叫了声。 尤老二得承认他认识这一群,站起来笑着。 大家都说话,话便挤到了一处。嚷嚷了半天,全忘记了自己说的是什么。 “杨大个儿,你一个人说;嗨,听大个儿说!”大家的意见渐归一致, 彼此的劝告: “听大个儿的!” 杨大个儿——或是大个儿杨,全是一样的——拧了拧眉毛,弯下点腰, 手按在桌上,嘴几乎顶住尤老二的鼻子: “尤老二,我们给你来贺喜!” “听着!”白张飞给猴四背上一拳。 “贺喜可是贺喜,你得请请我们。按说我们得请你,可是哥儿们这几天 都短这个,”食指和拇指成了圈形。 “所以呀,你得请我们。” “好哥儿们的话啦,”尤老二接了过去。 “尤老二,”大个儿杨又接回去。“倒用不着你下帖,请吃馆子,用不 着。我们要这个,”食指和拇指成了圈形。 “你请我们坐车就结了。” “请坐车?”尤老二问。 “请坐车!”大个儿有心事似的点点头。“你看,尤老二,你既然管了 地面,我们弟兄还能作活儿吗?都是朋友。你来,我们滚。你来,我们滚; 咱们不能抓破了脸。你作你的官,我们上我们的山。路费,你的事。好说好 散,日后咱们还见面呢。”大个儿杨回头问大家: “是这么说不是?” “对,就是这几句;听尤老二的了!”猴四把话先抢到。 尤老二没想到过这个。事情容易,没想到能这么容易。可是,谁也没想 到能这么难。现在这群是六个,都请坐车;再来六十个,六百个呢,也都请 坐车?再说,李司令是叫抓他们;若是都送车费,好话说着,一位一位的送 走,算什么办法呢?钱从哪儿来呢?这大概不能向李司令要吧?就凭自己的 一百二薪水,八十块办公费,送大家走?可是说回来,这群家伙确是讲面子, 一声难听的没有: “你来,我们滚。”多么干脆,多么自己。事情又真容易, 假如有人肯出钱的话。他笑着,让大家喝水,心中拿不定主意。他不敢得罪 他们,他们会说好的,也有真厉害的。他们说滚,必定滚;可是,不给钱可 Page 191 滚不了。他的八十块办公费要连根烂。他还得装作愿意拿的样子,他们不吃 硬的。 “得多少?朋友们!”他满不在乎似的问。 “一人十拉块钱吧。”大个儿杨代表大家回答。 “就是个车钱,到山上就好办了。”猴四补充上。 第 16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61 章 “今天后晌就走,朋友,说到哪儿办到哪儿!”曹大嘴说。 尤老二不能脆快,一人十块就是六十呀!八十办公费,去了四分之三! “尤老二,”白张飞有点不耐烦, “干脆拍出六十块来,咱们再见。有 我们没你,有你没我们,这不痛快?你拿钱,我们滚。你不——不用说了, 咱们心照。好汉不必费话,三言两语。尤二哥,咱老张手背向下,和你讨个 车钱!” “好了,我们哥儿们全手背朝下了,日后再补付,哥儿们不是一天半天 的交情!”杨大个儿领头,大家随着;虽然词句不大一样,意思可是相同。 尤老二不能再说别的了,从 “腰里硬”里掏出皮夹来,点了六张十块的: “哥儿们!”他没笑出来。 杨大个儿们一齐叫了声“哥儿们”。猴四把票子卷巴卷巴塞在腰里:“再 见了,哥儿们!”大家走出来,和老刘们点了头: “多咱山上见哪?”老刘 们都笑了笑,送出门外。 尤老二心里难过的发空。早知道,调兵把六个家伙全扣住!可是,也许 这么善办更好;日后还要见面呀。六十块可出去了呢;假如再来这么几档儿, 连一百二的薪水赔上也不够!作哪道稽察长呢?稽察长叫反动派给炸了酱,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老刘是好意呢,还是玩坏?得问问他!不拿土匪, 而把土匪叫来,什么官事呢?还不能跟老刘太紧了,他也会上山。不用他还 不行呢;得罪了谁也不成,这年头。假若自己一上任就带几个生手,哼,还 许登时就吃了黑枣儿;六十块钱买条命,前后一合算,也还值得。尤老二没 办法,过去的不用再提,就怕明儿个又来一群要路费的!不能对老刘们说这 个,自己得笑,得让他们看清楚:尤老二对朋友不含忽,六十就六十,一百 就一百,不含忽;可是六十就六十,一百就一百,自己吃什么呢,稽察长喝 西北风,那才有根! 尤老二又拿起报纸来,没劲!什么都没劲,六十块这么窝窝囊囊的出去, 真没劲。看重了命,就得看不起自己;命好像不是自己的,得用钱买,他妈 的!总得佩服猴四们,真敢来和稽察长要路费!就不怕登时被捉吗?竟自不 怕,邪!丢人的是尤老二,不用说拿他们呀,连句硬张话都没敢说,好泄气! 以后再说,再不能这么软!为当稽察长把自己弄软了,那才合不着。稽察长 就得拿人,没第二句话!女招待的姓真别扭,老褚回来了。 老褚反正得进来报告,稽察长还能赶上去问么?老褚和老赵聊上了;等 着,看他进来不!土匪们,没有道理可讲。 老褚进来了: “尤——稽察长,报告!城北窝着一群朋——啊,什么来 着?动——动子!去看看?” “在哪儿?”尤老二不能再怕;六十块被敲出去,以后命就是命了,太 爷哪儿也敢去。 “湖边上,”老褚知道地方。 “带家伙,老褚,走!”尤老二不含忽。坐窝儿掏!不用打算再叫稽察 长出路费。 Page 192 “就咱俩去?”老褚真会激人哪。 “告诉我地方,自己去也行,什么话呢!”尤老二拼了,不玩命,他们 也不晓得稽察长多少钱一斤!好吗,净开路费,一案办不下来,怎么对李司 令呢?一百二的薪水! 老褚没言语,灌了碗茶,预备着走的样儿,尤老二带理不理的走出来, 老褚后面跟着,尤老二觉得顺了点气,也硬了点胆子来。说真的,到底俩人 比一个挡事的多,遇到事多少可以研究研究。 湖边上有个鼻子眼大小的胡同,里边会有个小店,尤老二的地面多熟, 竟自会不知道这家小店,看着就像贼窝!忘了多带伙计!尤老二,他叫着自 己,白创练了这么多年,还是气浮哇!怎么不多带人呢?为什么和伙计斗门 第 16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62 章 气呢? 可是,既来之则安之,走哇!也得给伙计们一手瞧瞧,咱尤老二没住过 山哪,也不含忽!咱要是掏出那么一个半个的来,再说话可就灵验多了,看 运气吧;也许是玩完,谁知道呢, “老褚,你堵门是我堵门?” 363 “这不是他们?”老褚往门里一指,“用不着堵,谁也不想跑。” 又是活局子!对,他们讲义气,他妈的!尤老二往门里打了一眼,几个 家伙全在小过道里坐着呢,花蝴蝶,鼻子六儿,宋占魁,小得胜,还有俩不 认识的;完了,又是熟人! “进来,尤老二,我们连给你贺喜都不敢去!来吧,看看我们这群!过 来见见,张狗子,徐元宝;尤老二。老朋友,自己弟兄。”大家东一句西一 句,扯的非常亲热。 “坐下吧,尤老二,”小得胜——爸爸老得胜刚在河南正了法——特别 的客气。 尤老二恨自己,怎么找不到话说呢?倒是老褚漂亮: “弟兄们,稽察长 亲自来了,有话就说吧。” 稽察长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咱们就说干脆的,”鼻子六儿扯了过来:“宋大哥,带尤二哥 看看吧!” “尤二哥,这边!”宋占魁用大拇指往肩后一挑,进了间小屋。 尤老二跟过去,准没危险,他看出来。要玩命都玩不成;别扭不别扭? 小屋里漆黑,地上潮得出味儿。靠墙有个小床,铺着点草。宋占魁把床拉出 来,蹲在屋角,把湿渌渌的砖起了两三块,掏出几杆小家伙来,全扔在了床 上。 “就是这一堆!”宋占魁笑了笑,在襟上擦擦手:“风太紧,带着这个, 我们连火车也上不去!弟兄们就算困在这儿了。老褚来,我们才知道你上去 了,我们可就有了办法。这一堆交给你,你给点车钱,叫老褚送我们上火车, 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弟兄们求到你这儿了!” 尤老二要吐!潮气直钻脑子,他捂上了鼻子,“交给我算怎么回事呢?” 他退到屋门那溜儿, “我不能给你们看着家伙!” “可我们带不了走呢,太紧!”宋占魁非常的恳切。 “我拿去也可以,可是得报官;拿不着人,报点家伙也是好的!也得给 我想想啊,是不是?”尤老二自己听着自己的话都生气,太软了,尤老二! “尤老二,你随便吧!” Page 193 尤老二本希望说僵了哇。 “随便吧,尤老二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但分有法,能扔家伙不能?你 怎办怎好,我们只求马上跑出去,没有你,我们走不了;叫老褚送我们上车。” 土匪对稽察长下了命令,自己弟兄!尤老二没的可说,没主意,没劲。 主意有哇,用不上!身分是有哇,用不上!他显露了原形,直抓头皮,拿了 家伙敢报官吗?况且,敢不拿着吗?嘿,送了车费,临完得给他们看家伙, 哪道公事呢?尤老二只有一条路:不拿那些家伙也不送车钱,随他们去。可 是,敢吗?下手拿他们,更不用想,湖岸上随时可以扔下一个半个的死尸; 尤老二不愿意来个水葬。 “尤老二,”宋大哥非常的诚恳:“狗玩的不知道你为难;我们可也真 没法,家伙你收着,给我们俩钱,后话不说,心照!” “要多少?”尤老二 笑得真伤心。 “六六三十六,多要一块是杂宗!三十六块大洋!” “家伙我可不管。” “随便,反正我们带不了走。空身走,捉住不过是半年;带着硬的,不 第 16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63 章 吃黑枣也差不多!实话!怕不怕,咱们自己哥儿们用不着吹腾;该小心也得 小心。好了,二哥,三十六块,后会有期!”宋大哥伸了手。 三十六块过了手,稽察长没办法, “老褚,这些家伙怎办?”“拿回去 再说吧。”老褚很有根。 “老褚,”他们叫,“送我们上车!” 365 “尤二哥,”他们很客气,“谢谢啦!” 尤二哥只落了个 “谢谢”。把家伙全拢起来,没法拿,只好和老褚分着 插在腰间。多威武,一腰的家伙,想开枪都不行;人家完全信任尤二哥,就 那么交出枪来,人家想不到尤二哥会翻脸不认人;尤老二连想拿他们也不想 了,他们有根,得佩服他们!八十块办公费,赔出十六块去!尤老二没办法, 一百二的薪水也保不住,大概! 尤老二的午饭吃得不香,倒喝了两盅窝心酒,什么也不用说了,自己没 本事!对不起李司令,尤老二不是不顾脸的人,看吧,再有这么一档子,只 好辞职,他心里研究着。多么难堪,辞职!这年头哪里去找一百二的事?再 找李司令,万难;拿不了匪,倒叫匪给拿了,多么大的笑话!人家上了山以 后,管保还笑着俺尤老二,尤老二整个是个笑话!越想越懊心。 只好先办烟土吧,烟土算反动不算呢?算,也没劲哪!反正不能辞职, 先办办烟土也好,尤老二决定了政策,不再提反动,过些日子再说,老刘们 办烟土是有把握的。 一个星期里,办下几件烟土来,李司令可是嘱咐办反动派!他不能催伙 计们,办公费已经贴出十六块了。 是个星期一吧,伙计们都出去踩烟土, (烟土!)进来个傻大黑粗的家 伙,大摇大摆的。 “尤老二!”黑脸上笑着。 “谁?钱五!你好大胆子!” “有尤老二哥在这儿,我怕谁。”钱五坐下了;“给根烟吃吃。”“干 吗来了?”尤老二摸了摸腰里——又是路费! “来?一来贺喜,二来道谢!他们全到了山上,很念你的好处!真的!” Page 194 “呕?他们并没笑话我!”尤老二心里说。 “二哥!”钱五掏出一卷票子来,“不说什么了,不能叫你赔钱,弟兄 们全到了山上,永远念你的好处。” “这——”尤老二必须客气一下。 “别说什么,二哥,收下吧!宋大哥的家伙呢?” “我是管看家伙的?”尤老二没敢说出来,“老褚手里呢。” “好啦,二哥,我和老褚去要。” “你从山上来?”尤老二觉得该闲扯了。 “从山上来,来劝你别往下干了。”钱五很诚恳。 “叫我辞职?” “就是!你算是我们的人也好,不算也好,论事说,有你没有我们,有 我们没有你;论人说,你待弟兄们好,我们也待你好,你不用再干了。话说 到这儿为止。我在山上有三百多人,可是我亲自来了,朋友吗!我叫你不干, 你顶好就不干。明白人不用多费话。我走了,二哥。告诉老褚我在湖边小店 里等他。” “再告诉我一句,”尤老二立起来:“我不干了,朋友们怎想?” “没人笑话你!怕笑,二哥?好了,再见!” 稽察长换了人,过了两三天吧。尤老二,胖胖的,常在街上溜着,有时 候也看千佛山一眼。 (原载1934年 10月1 日 《文学》第3期,初收 《樱海集》) 第 16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64 章 《老字号》 钱掌柜走后,辛德治——三合祥的大徒弟,现在很拿点事——好几天没 正经吃饭。钱掌柜是绸缎行公认的老手,正如三合祥是公认的老字号。辛德 治是钱掌柜手底下教练出来的人。可是他并不专因私人的感情而这样难过, 也不是自己有什么野心。他说不上来为什么这样怕,好像钱掌柜带走了一些 永难恢复的东西。 周掌柜到任。辛德治明白了,他的恐怖不是虚的; “难过”几乎要改成 咒骂了。周掌柜是个 “野鸡”,三合祥——多少年的老字号!——要满街拉 客了!辛德治的嘴撇得像个煮破了的饺子。老手,老字号,老规矩——都随 着钱掌柜的走了,或者永远不再回来。钱掌柜,那样正直,那样规矩,把买 卖作赔了。东家不管别的,只求年底下分红。 多少年了,三合祥永远是那么官样大气:金匾黑字,绿装修,黑柜蓝布 围子,大杌凳包着蓝呢子套,茶几上永放着鲜花。多少年了,三合祥除了在 灯节才挂上四只宫灯,垂着大红穗子;此外,没有半点不像买卖地儿的胡闹 八光。多少年了,三合祥没有打过价钱,抹过零儿,或是贴张广告,或者减 价半月;三合祥卖的是字号。多少年了,柜上没有吸烟卷的,没有大声说话 的;有点响声只是老掌柜的咕噜水烟与咳嗽。 这些,还有许许多多可宝贵的老气度,老规矩,由周掌柜一进门,辛德 治看出来,全要完!周掌柜的眼睛就不规矩,他不低着眼皮,而是满世界扫, 好像找贼呢。人家钱掌柜,老坐在大杌凳上合着眼,可是哪个伙计出错了口 气,他也晓得。 果然,周掌柜——来了还没有两天——要把三合祥改成蹦蹦戏的棚子: 门前扎起血丝胡拉的一座彩牌,“大减价”每个字有五尺见方,两盏煤气灯, 把人们照得脸上发绿,好像一群大烟鬼。这还不够,门口一档子洋鼓洋号, 从天亮吹到三更;四个徒弟,都戴上红帽子,在门口,在马路上,见人就给 传单。这还不够,他派定两个徒弟专管给客人送烟递茶,哪怕是买半尺白布, 也往后柜让,也递香烟:大兵,清道夫,女招待,都烧着烟卷,把屋里烧得 像个佛堂。这还不够,买一尺还饶上一尺,还赠送洋娃娃,伙计们还要和客 人随便说笑;客人要买的,假如柜上没有,不告诉人家没有,而拿出别种东 西硬叫人家看;买过十元钱的东西,还打发徒弟送了去,柜上买了两个一走 三歪的自行车! 辛德治要找个地方哭一大场去!在柜上十五六年了,没想到过——更不 用说见过了——三合祥会落到这步田地!怎么见人呢?合街上有谁不敬重三 合祥的?伙计们晚上出来,提着三合祥的大灯笼,连巡警们都另眼看待。那 年兵变,三合祥虽然也被抢一空,可是没像左右的铺户那样连门板和 “言无 二价”的牌子都被摘了走——三合祥的金匾有种尊严!他到城里已经二十来 年了,其中的十五六年是在三合祥,三合祥是他第二家庭,他的说话、咳嗽 与蓝布大衫的样式,全是三合祥给他的。他因三合祥,也为三合祥 而骄傲。他为铺子去索债,都被人请进去喝碗茶;三合祥虽是个买卖, 可是照顾主儿似乎是些朋友。钱掌柜是常给照顾主儿行红白人情的。三合祥 是 “君子之风”的买卖:门凳上常坐着附近最体面的人;遇到街上有热闹的 时候,照顾主儿的女眷们到这里向老掌柜借个座儿。这个光荣的历史,是长 在辛德治的心里的。可是现在? Page 196 辛德治也并不是不晓得,年头是变了。拿三合祥的左右铺户说,多少家 已经把老规矩舍弃,而那些新开的更是提不得的,因为根本就没有过规矩。 他知道这个。可是因此他更爱三合祥,更替它骄傲,它是人造丝品中唯一的 一匹道地大缎子,仿佛是。假如三合祥也下了桥,世界就没了!哼,现在三 合祥和别人家一样了,假如不是更坏! 他最恨的是对门那家正香村:掌柜的踏拉着鞋,叼着烟卷,镶着金门牙。 第 16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65 章 老板娘背着抱着,好像兜儿里还带着,几个男女小孩,成天出来进去,进去 出来,打着南方话鸡鸡叹叹,不知喊些什么。老板和老板娘吵架也在柜上, 打孩子,给孩子吃奶,也在柜上。摸不清他们是作买卖呢,还是干什么玩呢, 只有老板娘的胸口老在柜前陈列着是件无可疑的事儿。那群伙计,不知是从 那儿找来的,全穿着破鞋,可是衣服多半是绸缎的。有的贴着太阳膏,有的 头发梳得像漆杓,有的戴着金丝眼镜。再说那份儿厌气:一年到头老是大减 价,老悬着煤气灯,老磨着留声机。买过两元钱的东西,老板便亲自让客人 吃块酥糖;不吃,他能往人家嘴里送!什么东西也没一定的价钱,洋钱也没 有一定的行市。辛德治永远不正眼看 “正香村”那三个字,也永不到那边买 点东西。他想不到世上会有这样的买卖,而且和三合祥正对门。 更奇怪的,正香村发财,而三合祥一天比一天衰微。他不明白这是什么 道理。难道买卖必定得不按着规矩作才行么?果然如此,何必学徒呢?是个 人就可以作生意了!不能是这样,不能;三合祥到底是不会那样的!谁知道 竟自来了个周掌柜,三合祥的与正香村的煤气灯把街道照青了一大截,它们 是一对儿!三合祥与正香村成了一对?!这莫非是作梦么?不是梦,辛德治 也得按着周掌柜的办法走。他得和客人瞎扯,他得让人吸烟,他得把人诓到 后柜,他得拿着假货当真货卖,他得等客人争竞才多放二寸,他得用手术量 布——手指一捻就抽回来一块!他不能受这个! 可是多数的伙计似乎愿意这么作。有个女客进来,他们恨不能把她围上, 恨不能把全铺子的东西都搬来给她瞧,等她买完——那怕是买了二尺搪布— —他们恨不能把她送回家去。周掌柜喜爱这个,他愿意看伙计们折跟头,打 把式,更好能在空中飞。 周掌柜和正香村的老板成了好朋友。有时候还凑上天成的人们打打麻 雀。天成也是本街上的绸缎店,开张也有个四五年了,可是钱掌柜就始终没 招呼过他们。天成故意的和三合祥打对仗,并且吹出风来,非把三合祥顶爬 下不成。钱掌柜一声也不出,只偶尔说一句:咱们作的是字号。天成一年倒 有三百六十五天是纪念大减价。现在天成的人们也过来打牌了。辛德治不能 答理他们。他有点空闲,便坐在柜里发楞,面对着货架子——原先架上的布 匹都用白布包着,现在用整幅的通天扯地的作装饰,看着都眼晕,那么花红 柳绿的!三合祥已经没了,他心里说。 但是,过了一节,他不能不佩服周掌柜了。节下报账,虽然没赚什么, 可是没赔。周掌柜笑着给大家解释: “你得记住,这是我的头一节呀!我还 有好些没施展出来的呢。还有一层,扎牌楼,赁煤气灯……那个不是钱呢? 所以呀!”他到说上劲来的时节总这么 “所以呀”一下。“日后无须扎牌楼 了,咱会用新的,还要省钱的办法,那可就有了赚头,所以呀!”辛德治看 出来,钱掌柜是回不来了;世界确是变了。周掌柜和天成、正香村的人们说 得来,他们都是发财的。 过了节,检查日货嚷嚷动了。周掌柜疯了似的上东洋货。检查的学生已 Page 197 经出来了,他把东洋货全摆在大面上,而且下了命令: “进来买主,先拿日 本布;别处不敢卖,咱们正好作一批生意。看见乡下人,明说这是东洋布, 他们认这个;对城里的人,说德国货。” 检查的学生到了。周掌柜脸上要笑出几个蝴蝶儿来,让吃烟,让喝茶。 “三合祥,冲这三个字,不是卖东洋货的地方,所以呀!诸位看吧!门口那 些有德国布,也有土布;内柜都是国货绸缎,小号在南方有联号,自办自运。” 学生们疑心那些花布。周掌柜笑了: “张福来,把后边剩下的那匹东洋 布拿来。” 布拿来了。他扯住检查队的队长: “先生,不屈心,只剩下这么一匹东 洋布,跟先生穿的这件大衫一样的材料,所以呀!”他回过头来, “福来, 把这匹料子扔在街上去!” 第 16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66 章 队长看着自己的大衫,头也没抬,便走出去了。 这批随时可以变成德国货、国货、英国货的日本布赚了一大笔钱。有识 货的人,当着周掌柜的面,把布扔在地上,周掌柜会笑着命令徒弟: “拿真 正西洋货去!难道就看不出先生是懂眼的人吗?”然后对买主: “什么人要 什么货,白给你这个,你也不要,所以呀!”于是又作了一号买卖,客人临 走好像直怪舍不得周掌柜。辛德治看透了,作买卖打算要赚钱的话,得会变 戏法和说相声。周掌柜是个人物。可是辛德治不想再在这儿干,他越佩服周 掌柜,心里越难过。他的饭由脊梁骨下去。打算睡得安稳一些,他得离开这 样的三合祥。 可是,没等到他在别处找好位置,周掌柜上天成领柜去了。天成需要这 样的人,而周掌柜也愿意去,因为三合祥的老规矩太深。了,仿佛是长了根, 他不能充分施展他的才力。 辛德治送出周掌柜去,好像是送走了一块心病。 对于东家们,辛德治以十五六年老伙计的资格,是可以说几句话的,虽 然不一定发生什么效力。他知道哪位东家是更老派些,他知道怎样打动他。 他去给钱掌柜运动,也托出钱掌柜的老朋友们来帮忙。他不说钱掌柜的一切 都好,而是说钱与周二位各有所长,应当折中一下,不能死守旧法,也别改 变的太过火。老字号是值得保存的,新办法也得学着用。字号与利益两顾着 ——他知道这必能打动了东家们。 他心里,可是,另有个主意。钱掌柜回来,一切就都回来,三合祥必定 是 “老”三合祥,要不然便什么也不是。他想好了:减去煤气灯,洋鼓洋号, 广告,传单,烟卷;至必不得已的时候,还可以减人,大概可以省去一大笔 开销。况且,不出声而贱卖,尺大而货物道地。难道人们就都是傻子吗? 钱掌柜果然回来了。街上只剩了正香村的煤气灯,三合祥恢复了昔日的 肃静,虽然因为欢迎钱掌柜而悬挂上那四个宫灯,垂着大红穗子。 三合祥挂上宫灯那天,天成号门口放上两支骆驼,骆驼身上披满了各色 的缎条,驼峰上安着一明一灭的五彩电灯。骆驼的左右辟了抓彩部,一人一 毛钱,凑足了十个人就开彩,一毛钱有得一匹摩登绉的希望。天成门外成了 庙会,挤不动的人。真有笑嘻嘻夹走一匹摩登绉的吗! 三合祥的门凳上又罩上蓝呢套,钱掌柜眼皮也不抬在那里坐着。伙计们 安静的坐在柜里,有的轻轻拨弄算盘珠儿,有的徐缓的打着哈欠,辛德治口 里不说什么,心中可是着急,半天儿能不进来一个买主。偶尔有人在外边打 一眼,似乎是要进来,可是看看金匾,往天成那边走去。有时候已经进来, Page 198 看了货,因为不打价钱,又空手走了。只有几位老主顾,时常来买点东西; 可也有时候只和钱掌柜说会儿话,慨叹着年月这样穷,喝两碗茶就走,什么 也不买。 373 辛德治喜欢听他们说话,这使他想起昔年的光景,可是他也晓得, 昔年的光景,大概不会回来了;这条街只有天成 “是”个买卖! 过了一节,三合祥非减人不可了。辛德治含着泪和钱掌柜说: “我一人 干五个人的活,咱们不怕!”老掌柜也说, “咱们不怕!”辛德治那晚睡得 非常香甜,准备次日干五个人的活。 可是过了一年,三合样倒给天成了。 (原载1935年4 月10 日 《新文学》第1卷 1期,初收 《蛤藻集》) Page 199 《末一块钱》 一阵冷风把林乃久和一块现洋吹到萃云楼上。 楼上只有南面的大厅有灯亮。灯亮里有块白长布,写着点什么——林乃 久知道写的是什么。其余的三面黑洞洞的,高,冷,可怕。大厅的玻璃上挂 着冷汗,把灯光流成一条条的。厅里当然是很暖的,他知道。他不想进去, 第 16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67 章 可是厅里的暖气和厅外的黑冷使他不能自主;暖气把他吸了进去,象南风吸 着一只归燕似的。 厅里的烟和暖气噎得他要咳嗽。他没敢咳嗽,一溜歪斜的奔了头排去, 他的熟座儿;茶房老给他留着。他坐下了,心中直跳,闹得慌,疲乏,闭上 了眼。茶房泡过一壶茶来,放下两碟瓜子。“先生怎么老没来?有三天了吧?” 林乃久似乎没听见什么,还闭着眼。头上见了汗,他清醒过来。眼前的一切 还是往常的样子。台上的长桌,桌上的绣围子——团凤已搭拉下半边,老对 着他的鼻子。墙上的大镜,还崎岖古怪的反映出人,物,灯。镜子上头的那 些大红纸条:金翠,银翠,碧艳香……他都记得;史莲云,他不敢再看;但 是他得往下看:史莲霞!他只剩了一块钱。这一块圆硬的银饼似乎有多少历 史,都与她有关系。他不敢去想。他扭过头来看看后边,后边只有三五组人: 那两组老头儿照例的在最后面摆围棋。其余的嗑着瓜子,喝着小壶闷的酽茶, 谈笑着,出去小便,回来擦带花露水味的,有大量热气的手巾把儿。跟往日 一样。 “有风,人不多,”他想。可是,屋里的烟,热气,棋子声,谈笑声, 和镜子里的灯,减少了冷落的味道。他回过头来,台上还没有人。他坐在这 里好呢?还是走?他只有一块钱,最后的一块!他能等着史莲霞上来而不点 曲子捧场么?他今天不是来听她。茶房已经过来了:“先生,回来点个什么?” 递了一把手巾。林乃久的嘴在手巾里哼了句: “回头再说。”但是他再也坐 不住。他想把那块钱给了茶房,就走。这块钱吸住了他的手,这末一块钱! 他不能动了。浪漫,勇气,青春,生命,都被这块钱拿住,也被这块钱结束 着。他坐着不动,渺芒,心里发冷。待会儿再走,反正是要走的。眼睛又碰 上红纸条上的史莲霞! 他想着她:那么美,那么小,那么可怜!可怜;他并不爱她,可怜她的 美,小,穷,与那——那什么?那容易到手的一块嫩肉!怜是需要报答的。 但是一块钱是没法行善的。他还得走,马上走,叫史莲霞看见才没办法!上 哪儿呢?世界上只剩了一块钱是他的,上哪儿呢? 假如有五块钱——不必多——他就可以在这儿舒舒服服的坐着;而且还 可以随着莲霞姊妹到她们家里去喝一碗茶。只要五块钱,他就可以光明磊落 的,大大方方的死。可是他只有一块;在死前连莲霞都不敢看一眼!残忍! 疲乏了,他知道他走了一天的道儿;哪儿都走到了,还是那一块钱。他 就在这儿休息会儿吧;到底他还有一块钱。这一块钱能使他在这儿暖和两三 点钟,他得利用这块钱;两三点钟以后,谁知道呢! ① 台上一个只仗着点“白面儿”活着的老人来摆鼓架。走还是不走?林乃 久问他自己。没地方去;他没动。不看台上,想着他自己;活了二十多年没 这么关心自己过;今天他一刻儿也忘不了自己。他几乎要立起来,对镜子看 看他自己;可是没这个勇气。他知道自己体面,和他哥哥比起来,哥儿俩差 ① 白面儿,即海洛因。 Page 200 不多是两个民族的。哥哥;他的钱只剩了一块,因为哥哥不再给。哥哥一辈 子不肯吃点肉,可怜的乡下老!哥哥把钱都供给我上学。哥哥不错,可是哥 哥有哥哥的短处:他看不清弟弟在大城里上学得交际,得穿衣,得敷衍朋友 们。哥哥不懂这个。林乃久不是没有人心的,毕业后他会报答哥哥的,想起 哥哥他时常感激;有时候想在毕业后也请哥哥到城里来听听史莲霞。可是哥 哥到底是乡下老,不懂场面! 哥哥不会没钱,是不明白我,不肯给我。林乃久开始恨他的哥哥。他不 知道哥哥到底有多少财产,他也不爱打听;他只知道哥哥不肯往外拿钱。他 不能不恨哥哥;由恨,他想到一种报复——他自己去死,把林家的希望灭绝: 他老觉得自己是林家的希望;哥哥至好不过是个乡下老。 “我死了,也没有 哥哥的好处!”他看明白自己的死是一种报复,一种牺牲;他非去死不可, 第 16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68 章 要不然哥哥总以为他占了便宜。 只顾了这样想,台上已经唱起来。一个没有什么声音,而有不少乌牙的 人,眼望着远处的灯,作着梦似的唱着些什么。没有人听他。林乃久可怜这 个人,但是更可怜自己。他想给这个人叫个好,可是他的嘴张不开。假如手 中有两块钱的话,他会赏给这个乌牙鬼一块,结个死缘;可是他只有一块。 他得死,给哥哥个报复,看林家还找得着他这样的人找不着!他,懂得什么 叫世面,什么叫文化,什么叫教育,什么叫前途!让哥哥去把着那些钱,绝 了林家的希望! 那个乌牙鬼已经下去了,换上个女角儿来。林乃久的心一动;要是走, 马上就该走了,别等莲霞上来,莲霞可是永远压台;他舍不得这个地方,这 个暖气,这条生命;离开这个地方只有死在冷风里等着他!他没动。他听不 见台上唱的是什么。他可是看了那个弹弦子的一眼,一个生人,长得颇象他 的哥哥。他的哥哥!他又想起来:来听听曲子,就连捧莲霞都算上,他是为 省钱,为哥哥省钱;哥哥哪懂得这个。头一次是老何带他到萃云楼来的。老 何是多么精明的人:永远躲着女同学,而闲着听听鼓书。交女友得多少钱? 听书才花几个子儿?就说捧,点一个曲儿不是才一块钱吗?哥哥哪懂得这 个?假如象王叔远那样,钓上女的就去开房间,甚至于叫女友有了大肚子, 得多少钱?林乃久没干过这样的事。同学不是都拿老何与他当笑话说吗:他 们不交女友,而去捧莲霞!为什么,不是为省钱么?他和老何一晚上一共才 花两块多钱,一人点一个曲子。不懂事的哥哥! 可是在他的怒气底下,他有点惭愧。他不止点曲子,他还给莲霞买过鞋 与丝袜子。同学们的嘲笑,他也没安然的受着,他确是为莲霞失眠过。莲霞 ——比起女学生来——确是落伍。她只有好看,只会唱;她的谈吐,她的打 扮,都落在女学生的后边。她的领子还是碰着耳朵;女学生已早不穿元宝领 了。 “她可怜,”他常这么想,常拿这三个字作原谅自己的工具。可是他也 知道他确是有点 “迷”。这个“迷”是立在金钱上;有两块钱便多听她唱两 个曲子,多看她二十分钟。有五块钱便可以到她家去玩一点钟。她贱!他不 想娶她,他只要玩玩。她比女学生们好玩,她简单,美,知道洋钱的力量。 为她,他实在没花过多少钱。可是间接的,他得承认,花的不少。他得打扮。 他得请朋友来一同听她,——去跳舞不也是交际么,这并不比舞场费钱—— 他有时候也陪着老何去嫖。但这都算在一块儿,也没有王叔远给人家弄出大 肚子来花的多。至于道德,林乃久是更道德的。不错,莲霞使他对于嫖感觉 兴趣。可是多少交着女朋友的人们不去找更实用的女人去?那群假充文明的 Page 201 小鬼! 况且,老何是得罪不得的,老何有才有钱有势力;在求学时代交下个好 友是必要的;有老何,林乃久将来是不愁没有事的。哥哥是个糊涂虫! 他本来是可以找老何借几块钱的,可是他不能,不肯;老何那样的人是 慷慨的,可是自己的脸面不能在别人的慷慨中丢掉。况且,假如和老何去借, 免不掉就说出哥哥的糊涂来,哥哥是乡下老。不行,凭林乃久,哥哥是乡下 老?这无伤于哥哥,而自己怎么维持自己的尊严?林乃久死在城里也没什 么,永远不能露出乡下气来。 台上换了金翠。他最讨厌金翠,一嘴假金牙,两唇厚得象两片鱼肚;眼 睛看人带着钩儿。他不喜欢这个浪货;莲霞多么清俊,虽然也抹着红嘴唇, 可是红得多么润!润吧不润吧,一块钱是跟那个红嘴不能发生关系的。他得 走,能看着别人点她的曲子么?可是,除了宿舍没地方去。宿舍,象个监狱; 一到九点就撤火。林乃久只剩了一条被子和身上那些衣裳。他不能穿着衣裳 睡,也不能卖了大衣而添置被子;至死不能泄气。真的,在乡间他睡过土炕, 穿过撅尾巴的短棉袄;但那是乡下。他想起同学们的阔绰来,越恨他的哥哥。 同学们不也是由家里供给么?人家怎么穿得那么漂亮?是的,他自己的服装 第 16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69 章 不算不漂亮,可是只在颜色与样子上,他没钱买真好的材料。这使他想起就 脸红,乡下老穿假缎子!更伤心的是,这些日子就是匀得出钱也不敢去洗澡, 贴身的绒衣满是窟窿!他的能力与天才只能使他维持着外衣,小衣裳是添不 起的。他真需要些小衣裳,他冷。还不如压根儿就不上城里来。在乡下,和 哥哥们一锅儿熬,熬一辈子,也好。自然那埋没了他的天才,可是少受多少 罪呢。不,不,这是幸而到城里来了;死在城里也是值得的。他见过了世面, 享受了一点,即使是不大一点。那多么可怕,假如一辈子没离开过家!土炕, 短棉袄,棒子面的窝窝,没有一个女人有莲霞的一零儿的俊美。死也对不起 阎王。现在死是光荣的。他心里舒服了点,金翠也下去了。 “莲霞唱个《游武庙》!” 林乃久几乎跳了起来。怎么莲霞这么早就上来?他往后扫了一眼,几个 摆棋的老头儿已经停住,其中一个用小乌木烟袋向台上指呢。 “啊,这群老 家伙们也捧她!”林乃久咬着牙说。老不要脸!他恨,妒;他没钱,老梆子 们有。她,不过是个玩物。 莲霞扭了出来。她扭得确是好。只那么几步,由台帘到鼓架。她低着点 头,将将的还叫台下看得见她的红唇,微笑着。两手左右的找跨骨尖作摆动 的限度,两跨摆得正好使上身一点不动,可是使旗袍的下边左右的摇摆。那 对瘦溜的脚,穿着白缎子绣红牡丹的薄鞋,脚尖脚踵都似乎没着地,而使脚 心揉了那么几步。到了鼓架,顺着低头的姿式一弯腰,长,慢,满带着感情 的一鞠躬。头忽然抬起来,象晓风惊醒了的莲花,眼睛扫到了左右远近,右 手提了提元宝领,紧跟着拿起鼓槌,轻轻的敲着。随便的敲着鼓,随便的用 脚尖踢踢鼓架,随便的摇着板,随便的看着人们。 林乃久低下头去,怕遇上她的眼光。低着头把她的美在心里琢磨着。老 何确是有见识,女学生是差点事的,他想。特别是那些由乡下来的女学生: 大黑扁脸,大扁脚,穿着大红毛绳长坎肩!莲霞是城里的人,到底是城里的 人!她只是穷,没有别的缺点;假如他有钱,或是哥哥的钱可以随便花…… 他知道她的模样:长头发齐肩,拢着个带珠花的大梳子。长脸,脑门和下巴 尖得好玩,小鼻子有个圆尖;眼睛小,可是双眼皮,有神;嘴顶好看……他 Page 202 还要看看,又不敢看;假如他手里有五块钱! 莲霞的嗓音不大,可是吐字清楚,她的唇,牙,腮,手,眼睛都帮助她 唱;她把全身都放在曲子里,她不许人们随便的谈笑,必得听着她。她个子 不高,可是有些老到的结实的,象魔力的,一点精神。这点精神使她占领了 这个大厅:那些光,烟,暖气,似乎都是她的。林乃久只有一块钱,什么也 不是他的。 可是,她也没有什么,除了这份本事。林乃久记得她家里只有个母亲和 点破烂东西。她和他一样,财产都穿在身上。想到这儿,他真要走了;他和 她一样?先前没想到过。先前他可怜她,现在是同病相怜。与一个唱鼓书的 同病相怜?他一向是不过火的自傲,现在他不能过火的自卑。况且她的姐姐 ——史莲云——原先下过窑子呢!自己的哥哥至多不过是个乡下老,她的姐 姐下过窑子。他不能再爱她;打算结婚的话,还得娶个女学生;莲霞只能当 个妾。倒不是他一定拥护娶妾的制度,不是,可是…… “莲霞,再唱个《大西厢》!” 林乃久连头也没抬。往常他只点她一个曲子,倒不专为省钱,是可怜她 的嗓子;别人时常连点好几个曲儿,他不去和人家争强好胜;一连气唱几个, 他不那么残忍。他拿她当个人待,她不是留声机。今天,他冷淡,别人点曲 子,他听着,他无须可怜她。她受累,可是多分钱呢;他只有一块钱。他读 书不完全为自己,可是没人给他钱,是的,钱是一切;有钱可以点她一百个 曲子,一气累死她,或者用一堆钱买了她,专为自己唱。没有什么人道不人 道。假若他明天来了钱,他可以一气点她几个曲子。谁知道世界是怎么回事 第 16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70 章 呢;钱是顶宝贝的东西,真的。明天打哪儿会来钱呢? 莲霞还笑着,可是唱得不那么带劲了。 他看了台上一眼,莲霞的眼恰恰的躲开他。故意的,他想。手中就是短 几块钱!她的眼向后边扫,后边人点的曲子。林乃久的怒气按不住了:“好!” 他喊了出来。喊了,他看着莲霞。她嘴角上微微有点笑,冷笑,眼角撩了他 一下,给他一股冷气。 “好!”他又喊了。莲霞的眼向后边笑着一扫。后边 说了话: “我花钱点她唱,没花钱点你叫好,我的老兄弟!” 大厅里满了笑声。 林乃久站起来: “什么?” “我说,等我烦你叫好,你再叫;明白不明白?”后边笑着说。 林乃久看清,这是靠着窗子一个胖子说的。他没再说什么,抄起茶碗向 窗户扔了去。花啦,玻璃和茶碗全碎了。他极快的回头看了莲霞一眼。她已 经不唱了,嘴张着点。 “怎么着,打吗?”胖子立起来,往前奔。 大家全站起来。 “妈的有钱自己点曲呀,装他妈的孙子。”胖子被茶房拦住,骂得很起 劲。 “太爷点曲子的时候,还他妈的没你呢!”林乃久可是真的往前奔。 “小子你拍出来,你他妈的要拍得出十块钱来,我姓你姥姥的姓!” 林乃久奔过去了。茶房,茶客,乱伸手,乱嚷嚷,把他拦住。他在一群 手里,一团声音里,一片灯光里,不知道怎的被推了出来。外边黑,冷,有 风。他哆嗦开了,也冷静了。 Page 203 上哪儿去呢?他慢慢的下着楼。 走出去有半里地了,他什么也没想。霹雳过去了,晴了天,好象是。可 是走着走着他想起刚才的事来,仿佛已隔了好久。他想回去,回到萃云楼下 等莲霞出来;跟她说句话。最后的一句话似乎该跟他说,要对她说明他不是 个光棍土匪,爱打架;他是为怜爱她才扔那个茶碗。可是这也含着点英雄气 概:没有英雄气的人,至死也不会打架的。这个自然得叫莲霞表示出来,自 己不便说自己怎么英雄。她看出这个来,然后,死也就甘心了。 可是他没往回走,他觉得冷。回宿舍去睡。想到宿舍更觉得有死的必要, 凭林乃久就会只剩了一条被子?没有活着的味儿。好在还有一块钱,去买安 眠药水吧。他摸了摸袋中,那块现洋没了。街上的铺子还开着,买安眠药水 与死还都不迟,可是那块钱不在袋中了。想是打架的时候由袋里跳出去,惊 乱中也没听到响儿。不能回去找,不能;要是张十块的票子还可以,一块现 洋……自杀是太晚了,连买斤煤油的钱也没有了。他和一切没了关系,连死 也算上。投河是可以不花钱;可是,生命难道就那么便宜?白白把自己扔在 河里,连一个子儿都不值? 他得快走,风不大,可是钻骨头。快快的走,出了汗便不觉得冷了。他 快走起来,心中痛快了些。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蹬蹬的,他觉得他不该死。 他是个有作为的人。应当设法过去这一关,熬到毕业他自然会报仇:哥哥, 莲霞,那个胖子……都跑不了。他笑了。还加劲的走。笑完了,他更大方了, 哥哥,莲霞,胖子都不算什么,自己得了志才不和他们计较呢。明天还是先 跟老何匀几块钱,先打过这一关。 好象老何已经借给他了,他又想起萃云楼来。袋中有了钱,约上老何, 照旧坐在前排,等那个胖子。老何是有势力的;打了那个胖子,而后一同到 莲霞家中去;她必定会向他道歉,叫他林二爷,那个小嘴!就这么办。青春, 什么是青春?假如没有这股子劲儿? 回到了宿舍,他几乎是很欢喜的。别的屋里已经有熄灯睡觉的了,这群 第 17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71 章 没有生命的玩艺儿。他坐在了床上,看着自己的鞋尖,满是土。屋里冷。坐 了会儿,他不由的倒在床上。渺茫,混乱,金钱,性欲,拘束,自由,野蛮 与文化,残忍与漂亮,青春与老到,捻成了一股邪气,这股气送他进入梦中。 萃云楼的大厅已一点亮儿没有了,他轻手蹑脚的推开了门,在满盖着瓜 子皮烟卷头的地上摸他那块洋钱…… 可是萃云楼在事实上还有灯亮儿;客已散净;只仗着着点 “白面儿”活 着的那个人正在扫地。花啷一声,他扫出一块现洋:“啊,还是有钱的人哪, 打架都顺便往下掉现洋!”他拾起钱来,吹了吹,放在耳旁听听:“是真的! 别再猫咬尿胞瞎喜欢!”放在袋中,一手扫地,一手按着那块钱。他打算着: 还是买双鞋呢,还是……他决定多买四毛钱的 “白面儿”,犒劳犒劳自己。 (原载1935年 1月1 日 《国闻周报》第12卷 1期,初收 《樱海集》) Page 204 《丁》 海上的空气太硬,丁坐在沙上,脚指还被小的浪花吻着,疲乏了的阿波 罗——是的,有点希腊的风味,男女老幼都赤着背,可惜胸部——自己的, 还有许多别人的——窄些;不完全裸体也是个缺欠 “中国希腊”,窄胸喘不 过气儿来的阿波罗! 无论如何,中国总算是有了进步。丁——中国的阿波罗——把头慢慢的 放在湿软的沙上,很懒,脑子还清楚、有美、有思想。闭上眼,刚才看见的 许多女神重现在脑中,有了进步!那个象高中没毕业的女学生!她妈妈也许 还裹着小脚。健康美,腿!进步!小脚下海,呕,国耻! 背上太潮。新的浴衣贴在身上,懒得起来,还是得起,海空气会立刻把 背上吹干。太阳很厉害,虽然不十分热。得买黑眼镜——中山路药房里,圆 的,椭圆的,放在阿司匹灵的匣子上。眼圈发干,海水里有盐,多喝两口海 水,吃饭时可以不用吃咸菜;不行,喝了海水会疯的,据说:喝满了肚,啊, 报上——什么地方都有 《民报》;是不是一个公司的?——不是登着,二十 二岁的少年淹死;喝满了肚皮,危险,海绿色的死! 炮台,一片绿,看不见炮,绿得诗样的美;是的,杀人时是红的,闲着 便是绿的,象口痰。捶了胸口一拳,肺太窄,是不是肺病?没的事。帆船怪 好看,找个女郎,就这么都穿着浴衣,坐一只小帆船,飘,飘,飘到岛的那 边去;那个岛,象蓝纸上的一个苍蝇;比拟得太脏一些!坐着小船,摸着…… 浪漫!不,还是上崂山,有洋式的饭店。洋式的,什么都是洋式的,中国有 了进步! 一对美国水兵搂着两个妓女在海岸上跳。背后走过一个妇人,哪国的? 腿有大殿的柱子那样粗。一群男孩子用土埋起一个小女孩,只剩了头,“别! 别!”尖声的叫。海哗啦了几下,音乐,呕,茶舞。哼,美国水兵浮远了。 跳板上正有人往下跳,远远的,先伸平了胳臂,象十字架上的耶稣;溅起水 花,那里必定很深,救生船。啊,哪个胖子是有道理的,脖子上套着太平圈, 象条大绿蟒。青岛大概没有毒蛇?印度。一位赤脚而没穿浴衣的在水边上走, 把香烟头扔在沙上,丁看了看铁篮——果皮零碎,掷入篮内。中国没进步多 少! “哈喽,丁,”从海里爬出个人鱼。 妓女拉着水兵也下了水,传染,应当禁止。 “孙!”丁露出白牙;看看两臂,很黑;黑脸白牙,体面不了;浪漫? 胖妇人下了海,居然也能浮着,力学,力学,怎么来着?呕,一入社会, 把书本都忘了!过来一群学生,一个个黑得象鬼,骨头把浴衣支得净是棱角。 海水浴,太阳浴,可是吃的不够,营养不足,一 口海水,准死,问题!早晚两顿窝窝头,练习跑万米! “怎着,丁?”孙的头发一缕一缕的流着水。 “来歇歇,不要太努力,空气硬,海水硬!”丁还想着身体问题;中国 第 17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72 章 人应当练太极拳,真的。 走了一拨儿人,大概是一家子:四五个小孩,都提着小铁筒;四十多岁 的一个妇人,改组脚,踵印在沙上特别深;两位姑娘,孙的眼睛跟着她们; 一位五十多的男子,披着绣龙的浴袍。退职的军官! 岛那边起了一片黑云,炮台更绿了。 Page 205 海里一起一浮,人头,太平圈,水沫,肩膀,尖尖的呼叫;黄头发的是 西洋人,还看得出男女来。都动,心里都跳得快一些,不知成全了多少情侣, 崂山,小船,饭店;相看好了,浑身上下,巡警查旅馆,没关系。 孙有情人。丁主张独身,说不定遇见理想的女郎也会结婚的。不,独身 好,小孩子可怕。一百五,自己够了;租房子,买家具,雇老妈,生小孩, 绝不够。性欲问题。解决这个问题,不必结婚。社会,封建思想,难!向哪 个女的问一声也得要钻石戒指! “孙,昨晚上你哪儿去了?”想着性欲问题。 “秉烛夜游,良有以也。”孙坐在丁旁边。退职的军官和家小已经不见 了。 丁笑了,孙荒唐鬼,也挣一百五!还有情人。 不,孙不荒唐。凡事揩油;住招待所,白住;跟人家要跳舞票;白坐公 众汽车,火车免票;海水浴不花钱,空气是大家的;一碗粥,二十锅贴,连 小帐一角五;一角五,一百五,他够花的,不荒唐,狡猾! “丁,你的照像匣呢?” “没带着。” “明天用,上崂山,坐军舰去。”孙把脚埋在沙子里。 水兵上来了,臂上的刺花更蓝了一些,妓女的腿上有些灰瘢,象些苔痕。 胖妇人的脸红得象太阳,腿有许多许多肉摺,刚捆好的肘子。 又走了好几群人,太阳斜了下去,走了一只海船,拉着点白线,金红的 烟筒。 “孙,你什么时候回去?还有三天的假,处长可厉害!” “我,黄鹤一去不复返,来到青岛,住在青岛,死于青岛,三岛主义, 不想回去!” 那个家伙象刘,不是。失望!他乡遇故知。刘,幼年的同学,快乐的时 期,一块跑得象对儿野兔。中学,开始顾虑,专门学校,算术不及格,毕了 业。一百五,独身主义,不革命,爱国,中国有进步。水灾,跳舞赈灾,孙 白得两张票;同女的一块去,一定! “李处长?”孙想起来了:“给我擦屁股,不要!告诉你,弄个阔女的, 有了一切!你,我,专门学校毕业,花多少本钱?有姑娘的不给咱们给谁? 咱们白要个姑娘么?你明白。中国能有希望,只要我们舒舒服服的替国家繁 殖,造人。要饭的花子讲究有七八个,张公道,三十五,六子有靠;干什么? 增加土匪,洋车夫。我们,我们不应当不对社会负责任,得多来儿女,舒舒 服服的连丈夫带夫人共值五十万,等于航空奖券的特奖!明白?” “该走喽。”丁立起来。 “败败!估败!”孙坐着摇摇手,太阳光照亮他的指甲。“明天这儿见! 估拉克!” 丁望了望,海中人已不多,剩下零散的人头,与救生船上的红旗,一块 上下摆动,胖妇人,水兵,妓女,都不见了。音乐,远处有人吹着口琴。他 去换衣服,噗—嗄—嘟嘟!马路上的汽车接连不断。 出来,眼角上撩到一个顶红的嘴圈,上边一鼓一鼓的动,口香糖。过去 了。腿,整个的黄脊背,高底鞋,脚踵圆亮得象个新下的鸡蛋。几个女学生 唧唧的笑着,过去了。他提着湿的浴衣,顺着海滨公园走。大叶的洋梧桐摇 着金黄的阳光,松把金黄的斜日吸到树干上;黄石,湿硬,看着白的浪花。 第 17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73 章 Page 206 一百五。过去的渺茫,前游……海,山,岛,黄湿硬白浪的石头,白浪。 美,美是一片空虚。事业,建设,中国的牌楼,洋房。跑过一条杂种的狗。 中国有进步。肚中有点饿,黄花鱼,大虾,中国渔业失败,老孙是天才,国 亡以后,他会白吃黄花鱼的。到哪里去吃晚饭?寂寞!水手拉着妓女,退职 军官有妻子,老孙有爱人。丁只有一身湿的浴衣。皮肤黑了也是成绩。回到 公事房去,必须回去,青岛不给我一百五。公事房,烟,纸,笔,闲谈,闹 意见。共计一百五十元,扣所得税二元五角,支票一百四十七元五角,邮政 储金二十五元零一分。把湿浴衣放在黄石上,他看着海,大自然的神秘。海 阔天空,从袋中掏出漆盒,只剩了一支“小粉”包,没有洋火!海空气太硬, 胸窄一点,把漆盒和看家的那支烟放回袋里。手插在腰间,望着海,山,远 帆,中国的阿波罗! (原载1935年9日青岛 《民言报》 《避暑录话》副刊第8 期,初收 《老舍小说集外集》) Page 207 《断魂枪》 “生命是闹着玩,事事显出如此;从前我这么想过,现在我懂得了。” 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 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权利。 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 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 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的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镖旗,绿鲨皮鞘的 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 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 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 这是走镖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 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 现在他身上放了肉。镖局改了客栈,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大枪立 在墙角,院子有几支楼鸽。只是在夜间,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 “五虎断魂枪”。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 来: “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现在,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 替他增光显胜了;只是摸摸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难过一 些而已。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才能相信自己还是 “神枪沙”。在白天, 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 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他们大多数是没落子的,都 有点武艺,可是没地方去用。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踢两趟腿,练套家伙, 翻几个跟头,附带着卖点大力丸,混个三吊两吊的。有的实在闲不起了,去 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赶早儿在街上论斤吆喝出去。那时候,米贱肉贱, 肯卖膀子力气本来可以混个肚儿圆;他们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 当事儿的;干饽饽辣饼子咽不下去。况且他们还时常去走会:五虎棍、开路、 太狮少狮……虽然算不了什么——比起走镖来——可是到底有个机会活动活 动,露露脸。是的,走会捧场是买脸的事,他们打扮的得像个样儿,至少得 有条青洋绉裤子,新漂白细市布的小褂,和一双鱼鳞洒鞋——顶好是青缎子 抓脚虎靴子。他们是神枪沙子龙的徒弟——虽然沙子龙并不承认——得到处 露脸,走会得赔上俩钱,说不定还得打场架。没钱,上沙老师那里去求。沙 老师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可是,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 一个招数,或是请给说个对子——什么空手夺刀,或虎头钩进枪——沙老师 有时说句笑话,马虎过去: “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有时直接把他们逐出 去。他们不大明白沙老师是怎么了,心中也有点不乐意。 第 17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74 章 可是,他们到处为沙老师吹腾,一来是愿意使人知道他们的武艺有真传 授,受过高人的指教;二来是为激动沙老师:万一有人不服气而找上老师来, 老师难道还不露一两手真的么?所以: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了个牛!沙老师一 脚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没使多大的劲!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种事,但是说着说 着,他们相信这是真的了,有年月,有地方,千真万确,敢起誓! 王三胜——沙子龙的大伙计——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摆好了家伙。抹 了一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他抡了几下竹节钢鞭,把场子打大一些。放下鞭, 没向四围作揖,叉着腰念了两句: “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向四 Page 208 围扫了一眼: “乡亲们,王三胜不是卖艺的;玩艺儿会几套,西北路上走过 镖,会过绿林上的朋友。现在闲着没事,拉个场子陪诸位玩玩。有爱练的尽 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傅;玩 艺地道!诸位,有愿下来的没有?”他看着,准知道没人敢下来,他的话硬, 可是那条钢鞭更硬,十八斤重。 王三胜,大个子,一脸横肉,努着对大黑眼珠,看着四围。大家不出声。 他脱了小褂,紧了紧深月白的腰里硬,把肚子杀进去。给手心一口吐沫,抄 起大刀来: “诸位,王三胜先练趟瞧瞧。不白练,练完了,带着的扔几个;没钱, 给喊个好,助助威。这儿没生意口。好,上眼!” 大刀靠了身,眼珠努出多高,脸上绷紧,胸脯子鼓出像两块老桦木根子。 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 忽忽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围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 叫。刀顺过来,猛的一个跺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收 了势: “诸位!”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看着四围。稀稀的扔下几个铜钱, 他点点头。 “诸位!”他等着,等着,地上依旧是那几个亮而削薄的铜钱, 外层的人偷偷散去。他咽了口气: “没人懂!”他低声的说,可是大家全听 见了。 “有工夫!”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答了话。 “啊?”王三胜好似没听明白。 “我说:你——有——工——夫!”老头子的语气很不得人心。 放下大刀,王三胜随着大家的头往西北看。谁也没看起这个老人:小干 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 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像筷子那么直顺。王三 胜可是看出这老家伙有工夫,脑门亮,眼睛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像 两口小井,深深的闪着黑光。王三胜不怕:他看得出别人有工夫没有,可更 相信自己的本事,他是沙子龙手下的大将。 “下来玩玩,大叔!”王三胜说得很得体。 点点头,老头儿往里走。这一走,四外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动;左脚 往前迈,右脚随着拉上来,一步步的往前拉扯,身子整着,像是患过瘫痪病。 蹭到场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 “神枪沙子龙的徒弟,你说?好,让你使枪吧;我呢?”老头子非常的 干脆,很像久想动手。 人们全回来了,邻场耍狗熊的无论怎敲锣也不中用了。 “三截棍进枪吧?”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 来的家伙。 老头子又点点头,拾起家伙来。 王三胜努着眼,抖着枪,脸上十分难看。 老头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像两个香火头,随着面前的枪尖儿转,王 三胜忽然觉得不舒服,那俩黑眼球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四外已围得风雨不 透,大家都觉出老头子确是有威。为躲那对眼睛,王三胜耍了个枪花。老头 第 17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75 章 子的黄胡子一动: “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 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 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拍,拍,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场外叫 Page 209 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 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裆, 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拍,枪又落在地上。 场外又是一片彩声。王三胜流了汗,不再去拾枪,努着眼,木在那里。 老头子扔下家伙,拾起大衫,还是拉拉着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 上,他过来拍了王三胜一下: “还得练哪,伙计!” “别走!”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 会沙老师?” “就是为会他才来的!”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似乎是笑呢。“走; 收了吧,晚饭我请!” 王三胜把兵器拢在一处,寄放在变戏法二麻子那里,陪着老头子往庙外 走。后面跟着不少人,他把他们骂散。 “你老贵姓?”他问。 “姓孙哪,”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都那么干巴。“爱练;久想会会沙 子龙。” 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王三胜心里说。他脚底下加了劲,可是没把孙老 头落下。他看出来,老头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门中的连跳步;交起手来,必 定很快。但是,无论他怎样快,沙子龙是没对手的。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 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脚步。 “孙大叔贵处?” “河间的,小地方。”孙老者也和气了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 易见工夫!说真的,你那两手就不坏!” 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没言语。 到了客栈,他心中直跳,唯恐沙老师不在家,他急于报仇。他知道老师 不爱管这种事,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他是大 伙计,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说,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沙老师还能丢这个 脸么? “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吗?” 三胜的脸又紫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沙子龙坐起来, “怎了,三胜?” “栽了跟头!” 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沙老师没别的表示。 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 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次!”他知道 “枪”字在老师心 中有多大分量。没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泡茶。 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 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沙很客气: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 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 “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不由的说出来。 沙子龙没接碴儿。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急于看二人动手,他没管 水开了没有,就沏在壶中。 “三胜,”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去找小顺们去,天汇见,陪孙老者 Page 210 吃饭。” 第 17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76 章 “什么?”王三胜的眼球几乎掉出来。看了看沙老师的脸,他敢怒而不 敢言的说了声 “是啦!”走出去,撅着大嘴。 “教徒弟不易!”孙老者说。 “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沙子 龙从桌子上拿起青缎子褡裢,一头装着鼻烟壶,一头装着点钱,挂在腰带上。 “不,我还不饿!”孙老者很坚决,两个“不”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 边去。 “说会子话儿。” “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 “工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 “这么办也行,”孙老者深深的看了沙老师一眼: “不比武,教给我那 趟五虎断魂枪。” “五虎断魂枪?”沙子龙笑了:“早忘净了!早忘净了!告诉你,在我 这儿住几天,咱们逛逛各处,临走,多少送点盘川。” “我不逛,也用不着钱,我来学艺!”孙老者立起来,“我练趟给你看 看,看够得上学艺不够!”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起去。拉开架 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像从 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 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艺”第13期,初收 《蛤藻集》) 散文 《一些印象》 (节选) 济南的秋天是诗境的。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 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 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个济南。 设若你幻想不出——许多人是不会幻想的——请到济南来看看吧。 请你在秋天来。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终年给你预备着的。 可是,加上济南的秋色,济南由古朴的画境传入静美的诗境中了。这个诗意 第 17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77 章 秋光秋色是济南独有的。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 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秋和冬是不好分开的,秋睡熟了一点便是冬,上帝 不愿意把它忽然唤醒,所以作个整人情,连秋带冬全给了济南。 诗的境界中必须有山有水。那末,请看济南吧。那颜色不同,方向不同, 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发的不同了。以颜色说吧,山腰中的松树是青 黑的,加上秋阳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浅的颜色,把 旁边的黄草盖成一层灰中透黄的阴影。山脚是镶着各色条子的,一层层的, 有的黄,有的灰,有的绿,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儿。山顶上的色儿也随着太阳 的转移而不同。山顶的颜色不同还不重要,山腰中的颜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 几句诗。山腰中的颜色是永远在那儿变动,特别是在秋天,那阳光能够忽然 清凉一会儿,忽然又温暖一会儿,这个变动并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颜色觉得 出这个变化,而立刻随着变换。忽然黄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 然象有层看不见的薄雾在那儿流动,忽然象有股细风替“自然”调合着彩色, 轻轻的抹上一层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儿。有这样的山,再配上那蓝的 天,晴暖的阳光;蓝得象要由蓝变绿了,可又没完全绿了;晴暖得要发燥了, 可是有点凉风,正象诗一样的温柔;这便是济南的秋。况且因为颜色的不同, 那山的高低也更显然了。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线在晴 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看山顶上那个塔! 再看水。以量说,以质说,以形式说,哪儿的水能比济南?有泉——到 处是泉——有河,有湖,这是由形式上分。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 全是那么甜,哎呀,济南是 “自然”的Sweetheart 吧?大明湖夏日的莲花, 城河的绿柳,自然是美好的了。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济南有秋山,又 有秋水,这个秋才算个秋,因为秋神是在济南住家的。先不用说别的,只说 水中的绿藻吧。那份儿绿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绿色,恐怕没有别的东西能比 拟的。这种鲜绿全借着水的清澄显露出来,好象美人借着镜子鉴赏自己的美。 是的,这些绿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为谁看的。它们知道它们那 点绿的心事,它们终年在那儿吻着水皮,做着绿色的香梦。淘气的鸭子,用 黄金的脚掌碰它们一两下。浣女的影儿,吻它们的绿叶一两下。只有这个, 是它们的香甜的烦恼。羡慕死诗人呀! 在秋天,水和蓝天一样的清凉。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皱。 天水之间,全是清明,温暖的空气,带着一点桂花的香味。山影儿也更真了。 秋山秋水虚幻的吻着。山儿不动,水儿微响。那中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 秋声,是济南,是诗。 要知济南的冬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次说了济南的秋天,这回该说冬天。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象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风,便是奇迹;济南 Page 213 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象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 光,便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 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 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请闭上眼想:一个老城,有山有 水,全在蓝天下很暖和安适的睡着;只等春风来把他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 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 别可爱,好象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全安静不动的低声的说:你 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他们一 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 觉的想起: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 来吧?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 第 17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78 章 天,干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髻 儿白花,象些小日本看护妇。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山坡上有 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 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象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 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 那点薄雪好象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 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内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 小村庄的房项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反倒在绿藻上冒着点热气。水藻真绿,把终年贮 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 得冻上;况且那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 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 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象地毯上的 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树虽然没有叶儿,鸟儿可并不偷懒,看在日光下张着翅叫的百灵们。山 东人是百灵鸟的崇拜者,济南是百灵的国。家家处处听得到它们的歌唱;自 然,小黄鸟儿也不少,而且在百灵国内也很努力的唱。还有山喜鹊呢,成群 的在树上啼,扯着浅蓝的尾巴飞。树上虽没有叶,有这些羽翎装饰着,也倒 有点象西洋美女。坐在河岸上,看着它们在空中飞,听着溪水活活的流,要 睡了,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试试;睡吧,决冻不着你。 要知后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到了齐大,暑假还未曾完。除了太阳要落的时候,校园里不见一个人影。 那几条白石凳,上面有枫树给张着伞,便成了我的临时书房。手里拿着本书, 并不见得念;念地上的树影,比读书还有趣。我看着:细碎的绿影,夹着些 小黄圈,不定都是圆的,叶儿稀的地方,光也有时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块。 小黑驴似的蚂蚁,单喜欢在这些光圈上慌手忙脚的来往过。那边的白石凳上, 也印着细碎的绿影,还落着个小蓝蝴蝶,抿着翅儿,好象要睡。一点风儿, 把绿影儿吹醉,散乱起来;小蓝蝶醒了懒懒的飞,似乎是作着梦飞呢;飞了 不远,落下了,抱住黄蜀菊的蕊儿。看着,老大半天,小蝶儿又飞了,来了 Page 214 个楞头磕脑的马蜂。 真静。往南看,千佛山懒懒的倚着一些白云,一声不出。往北看,围子 墙根有时过一两个小驴,微微有点铃声。往东西看,只看见楼墙上的爬山虎。 叶儿微动,象竖起的两面绿浪。往下看,四下都是绿草。往上看,看见几个 红的楼尖。全不动。绿的,红的,上上下下的,象一张画,颜色固定,可是 越看越好看。只有办公处的大钟的针儿,偷偷的移动,好似唯恐怕叫光阴知 道似的,那么偷偷的动,从树隙里偶尔看见一个小女孩,花衣裳特别花哨, 突然把这一片静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儿也更红,叶儿也更绿了似的;好 象她的花衣裳要带这一群颜色跳舞起来。小女孩看不见了,又安静起来。槐 树上轻轻落下个豆瓣绿的小虫,在空中悬着,其余的全不动了。 园中就是缺少一点水呀!连小麻雀也似乎很关心这个,时常用小眼睛往 四下找;假如园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么出色。溪里再有些各色的 鱼,有些荷花!那怕是有个喷水池呢,水声,和着枫叶的轻响,在石台上睡 一刻钟,要作出什么有声有色有香味的梦!花木够了,只缺一点水。 短松墙觉得有点死板,好在发着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绕着些密罗松,开 着些血红的小花,也许能减少一些死板气儿。园外的几行洋槐很体面,似乎 缺少一些小白石凳。可是继而一想,没有石凳也好,校园的全景,就妙在只 有花木,没有多少人工作的点缀,砖砌的花池咧,绿竹篱咧,全没有;这样, 第 17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9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79 章 没有人的时候,才真象没有人,连一点人工经营的痕迹也看不出;换句话说, 这才不俗气。 啊,又快到夏天了!把去年的光景又想起来;也许是盼望快放暑假吧。 快放暑假吧!把这个整个的校园,还交给蜂蝶与我吧!太自私了,谁说不是! 可是我能念着树影,给诸位作首不十分好,也还说得过去的诗呢。 学校南边那块瓜地,想起来叫人口中出甜水;但是懒得动;在石凳上等 着吧,等太阳落了,再去买几个瓜吧。自然,这还是去年的话;今年那块地 还种瓜吗?管他种瓜还是种豆呢,反正白石凳还在那里,爬山虎也又绿起来; 只等玫瑰开呀!玫瑰开,吃棕子,下雨,晴天,枫树底上,白石凳上,小蓝 蝴蝶,绿槐树虫,哈,梦!再温习温习那个梦吧。 有诗为证,对,印象是要有诗为证的;不然,那印象必是多少带点土气 的。我想写 “春夜”,多么美的题目!想起这个题目,我自然的想作诗了。 可是,不是个诗人,怎办呢;这似乎要 “抓瞎”——用个毫无诗味的词儿。 新诗吧?太难;脑中虽有几堆 “呀,噢,唉,喽”和那俊美的“;”,和那 珠泪滚滚的 “!”。但是,没有别的玩艺,怎能把这些宝贝缀上去呢?此路 不通!旧诗?又太死板,而且至少有十几年没动那些七庚吧,又到了交稿子的时候;况且精神不好,其影响于诗 与散文一也;散了吧,好歹的那三首送进去,爱要不要;我就是这个主意! 反正无论怎说,我是有诗为证: Page 215 (一) 多少春光轻易去?无言花鸟夜如秋。 东风似梦微添醉,小月知心只照愁! 柳样诗思情入影,火般桃色艳成羞。 谁家玉笛三更后?山倚疏星人倚楼。 (二) 一片闲情诗境里,柳风淡淡柝声凉。 山腰月少青松黑,篱畔光多玉李黄。 心静渐知春似海,花深每觉影生香。 何时买得田千顷,遍种梧桐与海棠! (三) 且莫贪眠减却狂,春宵月色不平常! 碧桃几树开蝴蝶,紫燕联肩梦海棠。 花比诗多怜夜短,柳如人瘦为情长。 年来潦倒漂萍似,惯与东风道暖凉。 得看这三大首!五十年之后,准保有许多人给作注解——好诗是不需注 解的。我的评注者,一定说我是资本家,或是穷而倾向资本主义者,因为在 第二首里,有 “何时买得田千顷”之语。好,我先自己作点注吧:我的意思 是买山地呀,不是买一千顷良田,全种上花木,而叫农民饿死,不是。比如 千佛山两旁的秃山,要全种上海棠,那要多么美,这才是我的梦想。这不怨 我说话不清,是律诗自身的别扭;一句非七个字不可,我怎能忽然来句八个 九个字的呢?得了,从此再不受这个罪; 《一些印象》也不再续。暑假中好 好休息,把腿养好,能加入将来远东运动会的五百哩竞走,得个第一,那才 第 17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0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80 章 算英雄好汉;诌几句不准多于七个字一句的诗,算得什么! (原载1931年3 月至6 月 《齐大月刊》第1卷第5、6、7、8 期) Page 216 《抬头见喜》 对于时节,我向来不特别的注意。拿清明说吧,上坟烧纸不必非我去不 可,又搭着不常住在家乡,所以每逢看见柳枝发青便晓得快到了清明,或者 是已经过去。对重阳也是这样,生平没在九月九登过高,于是重阳和清明一 样的没有多大作用。 端阳,中秋,新年,三个大节可不能这么马虎过去。即使我故意躲着它 们,账条是不会忘记了我的。也奇怪,一个无名之辈,到了三节会有许多人 惦记着,不但来信,送账条,而且要找上门来! 设若故意躲着借款,着急,设计自杀等等,而专讲三节的热闹有趣那一 面儿,我似乎是最喜爱中秋。 “似乎”,因为我实在不敢说准了。幼年时, 中秋是个很可喜的节,要不然我怎么还记得清清楚楚那些 “兔儿爷”的样子 呢?有 “兔儿爷”玩,这个节必是过得十二分有劲。可是从另一方面说,至 少有三次喝醉是在中秋;酒入愁肠呀!所以说 “似乎”最喜爱中秋。 事真凑巧,这三次 “非杨贵妃式”的醉酒我还都记得很清楚。那么,就 说上一说呀。第一次是在北平,我正住在翊教寺一家公寓里。好友卢嵩庵从 柳泉居运来一坛子 “竹叶青”。又约来两位朋友——内中有一位是不会喝的 ——大家就抄起茶碗来。坛子虽大,架不住茶碗一个劲进攻;月亮还没上来, 坛子已空。干什么去呢?打牌玩吧。各拿出铜元百枚,约合大洋七角多,因 这是古时候的事了。第一把牌将立起来,不晓得——至今还不晓得——我怎 么上了床。牌必是没打成,因为我一睁眼已经红日东升了。 第二次是在天津,和朱荫棠在同福楼吃饭,各饮绿茵陈二两。吃完饭, 到一家茶肆去品茗。我朝窗坐着,看见了一轮明月,我就吐了。这回决不是 酒的作用,毛病是在月亮。 第三次是在伦敦。那里的秋月是什么样子,我说不上来——也许根本没 有月亮其物。中国工人俱乐部里有多人凑热闹,我和沈刚伯也去喝酒。我们 俩喝了两瓶葡萄酒。酒是用葡萄还是葡萄叶儿酿的,不可得而知,反正价钱 很便宜;我们俩自古至今总没作过财主。喝完,各自回寓所。一上公众汽车, 我的脚忽然长了眼睛,专找别人的脚尖去踩。这回可不是月亮的毛病。 对于中秋,大致如此——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它坏。就此打住。 至若端阳,似乎可有可无。粽子,不爱吃。城隍爷现在也不出巡;即使 再出巡,大概也没有跟随着走几里路的兴趣。樱桃真是好东西,可惜被黑白 桑葚给带累坏了。 新年最热闹,也最没劲,我对它老是冷淡的。自从一记事儿起,家中就 似乎很穷。爆竹总是听别人放,我们自己是静寂无哗。记得最真的是家中一 张 《王羲之换鹅》图。每逢除夕,母亲必把它从个神秘的地方找出来,挂在 堂屋里。姑母就给说那个故事;到如今还不十分明白这故事到底有什么意思, 只觉得 “王羲之”三个字倒很响亮好听。后来入学,读了《兰亭序》,我告 诉先生,王羲之是在我的家里。 长大了些,记得有一年的除夕,大概是光绪三十年前的一、二年,母亲 在院中接神,雪已下了一尺多厚。高香烧起,雪片由漆黑的空中落下,落到 火光的圈里,非常的白,紧接着飞到火苗的附近,舞出些金光,即行消灭; 先下来的灭了,上面又紧跟着下来许多,象一把 “太平花”倒放。我还记着 这个。我也的确感觉到,那年的神仙一定是真由天上回到世间。 Page 217 中学的时期是最忧郁的,四、五个新年中只记得一个,最凄凉的一个。 那是头一次改用阳历,旧历的除夕必须回学校去,不准请假。姑母刚死两个 多月,她和我们同住了三十年的样子。她有时候很厉害,但大体上说,她很 第 18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1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81 章 爱我。哥哥当差,不能回来。家中只剩母亲一人。我在四点多钟回到家中, 母亲并没有把 “王羲之”找出来。吃过晚饭,我不能不告诉母亲了——我还 得回校。她楞了半天,没说什么。我慢慢的走出去,她跟着走到街门。摸着 袋中的几个铜子,我不知道走了多少时候,才走到学校。路上必是很热闹, 可是我并没看见,我似乎失了感觉。到了学校,学监先生正在学监室门口站 着。他先问我: “回来了?”我行了个礼。他点了点头,笑着叫了我一声: “你还回去吧。”这一笑,永远印在我心中。假如我将来死后能入天堂,我 必把这一笑带给上帝去看。 我好象没走就又到了家,母亲正对着一枝红烛坐着呢。她的泪不轻易落, 她又慈善又刚强。见我回来了,她脸上有了笑容,拿出一个细草纸包儿来: “给你买的杂拌儿,刚才一忙,也忘了给你。”母子好象有千言万语,只是 没精神说。早早的就睡了。母亲也没精神。 中学毕业以后,新年,除了为还债着急,似乎已和我不发生关系。我在 哪里,除夕便由我照管着哪里。别人都回家去过年,我老是早早关上门,在 床上听着爆竹响。平日我也好吃个嘴儿,到了新年反倒想不起弄点什么吃, 连酒不喝。在爆竹稍静了些的时节,我老看见些过去的苦境。可是我既不落 泪,也不狂歌,我只静静的躺着。躺着躺着,多咱烛光在壁上幻出一个 “抬 头见喜”,那就快睡去 了。 (原载1934年 1月 《良友》(画报)第4 卷第8 期) Page 218 《小麻雀》 雨后,院里来了个麻雀,刚长全了羽毛。它在院里跳,有时飞一下,不 过是由地上飞到花盆沿上,或由花盆上飞下来。看它这么飞了两三次,我看 出来:它并不会飞得再高一些,它的左翅的几根长翎拧在一处,有一根特别 的长,似乎要脱落下来。我试着往前凑,它跳一跳,可是又停住,看着我, 小黑豆眼带出点要亲近我又不完全信任的神气。我想到了:这是个熟鸟,也 许是自幼便养在笼中的。所以它不十分怕人。可是它的左翅也许是被养着它 的或别个孩子给扯坏,所以它爱人,又不完全信任。想到这个,我忽然的很 难过。一个飞禽失去翅膀是多么可怜。这个小鸟离了人恐怕不会活,可是人 又那么狠心,伤了它的翎羽。它被人毁坏了,而还想依靠人,多么可怜!它 的眼带出进退为难的神情,虽然只是那么个小而不美的小鸟,它的举动与表 情可露出极大的委屈与为难。它是要保全它那点生命,而不晓得如何是好。 对它自己与人都没有信心,而又愿找到些倚靠。它跳一跳,停一停,看着我, 又不敢过来。我想拿几个饭粒诱它前来,又不敢离开,我怕小猫来扑它。可 是小猫并没在院里,我很快的跑进厨房,抓来了几个饭粒。及至我回来,小 鸟已不见了。我向外院跑去,小猫在影壁前的花盆旁蹲着呢。我忙去驱逐它, 它只一扑,把小鸟擒住!被人养惯的小麻雀,连挣扎都不会,尾与爪在猫嘴 旁搭拉着,和死去差不多。 瞧着小鸟,猫一头跑进厨房,又一头跑到西屋。我不敢紧追,怕它更咬 紧了可又不能不追。虽然看不见小鸟的头部,我还没忘了那个眼神。那个预 知生命危险的眼神。那个眼神与我的好心中间隔着一只小白猫。来回跑了几 次,我不追了。追上也没用了,我想,小鸟至少已半死了。猫又进了厨房, 我楞了一会儿,赶紧的又追了去;那两个黑豆眼仿佛在我心内睁着呢。 进了厨房,猫在一条铁筒——冬天升火通烟用的,春天拆下来便放在厨 房的墙角——旁蹲着呢。小鸟已不见了。铁筒的下端未完全扣在地上,开着 一个不小的缝儿小猫用脚往里探。我的希望回来了,小鸟没死。小猫本来才 四个来月大,还没捉住过老鼠,或者还不会杀生,只是叼着小鸟玩一玩。正 在这么想,小鸟,忽然出来了,猫倒象吓了一跳,往后躲了躲。小鸟的样子, 我一眼便看清了,登时使我要闭上了眼。小鸟几乎是蹲着,胸离地很近,象 第 18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2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82 章 人害肚痛蹲在地上那样。它身上并没血。身子可似乎是蜷在一块,非常的短。 头低着,小嘴指着地。那两个黑眼珠!非常的黑,非常的大,不看什么,就 那么顶黑顶大的楞着。它只有那么一点活气,都在眼里,象是等着猫再扑它, 它没力量反抗或逃避;又象是等着猫赦免了它,或是来个救星。生与死都在 这俩眼里,而并不是清醒的。它是胡涂了,昏迷了;不然为什么由铁筒中出 来呢?可是,虽然昏迷,到底有那么一点说不清的,生命根源的,希望。这 个希望使它注视着地上,等着,等着生或死。它怕得非常的忠诚,完全把自 己交给了一线的希望,一点也不动。象把生命要从两眼中流出,它不叫也不 动。 小猫没再扑它,只试着用小脚碰它。它随着击碰倾侧,头不动,眼不动, 还呆呆的注视着地上。但求它能活着,它就决不反抗。可是并非全无勇气, 它是在猫的面前不动!我轻轻的过去,把猫抓住。将猫放在门外,小鸟还没 动。我双手把它捧起来。它确是没受了多大的伤,虽然胸上落了点毛。它看 了我一眼! 我没注意:把它放了吧,它准是死?养着它吧,家中没有笼子。我捧着 它好象世上一切生命都在我的掌中似的,我不知怎样好。小鸟不动,蜷着身, 两眼还那么黑,等着!楞了好久,我把它捧到卧室里,放在桌子上,看着它, 它又楞了半天,忽然头向左右歪了歪用它的黑眼睁了一下;又不动了,可是 身子长出来一些,还低头看着,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原载1934年 7 月 《文学评论》第1卷第2 期) Page 220 《哭白涤洲》 十月十二接到电报: “涤洲病危”。十四起身;到北平,他已过去。接 到电报,隔了一天才动身,我希望在这一天再得个消息——好的。十二号以 前,什么信儿都没听到,怎能忽然 “病危”?涤洲的身体好,大家都晓得, 所以我不信那个电报,而且深信必再有电更正。等了一天,白等;我的心凉 了。在火车上我的泪始终在眼里转。车到前门,接我的是齐铁恨——他在南 京作事——我俩的泪都流下来了。我恨我晚来了一天,可是铁恨早来一天也 没见到 “他”。十二的早晨,“他”就走了。 这完全象个梦。八月底,我们三个——涤洲、铁恨、与我——还在南京 会着。多么欢喜呀!涤洲张罗着逛这儿那儿,还要陪我到上海,都被我拦住 了。他先是同刘半农先生到西北去;半农先生死后,他又跑到西安去讲学。 由西安跑到南京,还要随我上上海。我没叫他去。他的身体确是好,但是那 么热的天,四下里跑,不是玩的。这只是我的小心;梦也梦不到他会死。他 回到北平,有信来,说:又搬了家。以后,再没信了,我心里还说:他大概 是忙着作文章呢。敢情他又到河南讲学去了。由河南回来就病。十二号我接 到那个电报。这不象个梦? 今天翻弄旧稿,夹着他一封信——去年一月十日在西山发的。 “苓儿死 去……咽气恰与伊母下葬同时,使我不能不特别哀痛。在家里我抱大庄,家 母抱菊,三辈四人,情形极惨。现在我跑到西山,住在第三小学的最下一个 院子,偌大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天极冷,风顶大,冰寒的月光布满了庭院, 我隔着玻窗,凝望南山,回忆两礼拜来的遭遇,止不住的眼泪流下来!” “两礼拜来的遭遇”是大孩子蓝死,夫人死,女孩苓死。跟着——老天 欺侮起来好人没完!——是菊死,和白老伯死;一气去了五口。蓝是夜间死 的,他一边哭一边给我写信。紧跟着又得到白夫人病故的信,我跑回北平去 安慰他。他还支持着,始终不放声的哭,可是端茶碗的时候手颤。跟着又死 去三口,大家都担心他。他失眠,闭上眼就看见他的孩子。可是他不喝酒, 不吸烟,象棵松树似的立着。他要作好到底。现在,剩下六十多的老母,二 十多岁的续娶的夫人,与五岁的大庄!人生是什么呢? 朋友里,他最好。他对谁也好。有他,大家的交情有了中心。什么都是 第 18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3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83 章 他作,任劳任怨的作,会作,肯作,有力气作。对家人、对朋友,永远舍己 从人。对事情,明知上当,还作,只求良心上过得去。他很精明,但不掏出 手段;他很会办事,多一半是因为肯办,肯认真办。他就这么累死了。 对学问,他很谦虚,总说他自己 “低能”。可是在事情那么忙乱的时候, 他居然在音韵学上有成就,有著作。他作到别人所不能作到的了:就在家中 死了五口以后,他会跑到西北去调查方音!他还笑着说呢:到外边散散心。 死了五口,散心?拿调查工作散心,他不是心狠,是尽人力所及的铸造自己。 他老要对得起自己,对得起朋友,对得起一生。三十五岁就死去,这样的人, 只有无知的老天知道怎回事! 自我一认识他,他仿佛就是个高个子。老推平头,老穿深色的衣服,腮 上胡子很重。偶尔穿上洋服,他笑自己。他知道自己不漂亮。同样,他知道 自己的一切缺点。有一次,他把件绸子大衫染得发了绿头,他笑着把它藏起 去: “这不行,这不行,穿它还能上街?”他什么也不行,他觉得。于是高 过他的人,他不巴结。低于他的人,他帮忙。对他自己,在幽默的轻视中去 Page 221 努力。高高的个子,灰色或蓝色的长袍,一天到晚他奔忙。他没有过人的思 想,只求在他才力所及的事上、学问上、作人上,去作。他实在。说给他一 件新事,或一个新的思想,他要想了,然后他拍着腿: “高!高!”到此为 止;他能了解,而永远不能作出来,新的。旧社会的享受,他没享受过;新 的,也没享受过。他老想使别人过得去,什么新的旧的,反正自己没占了便 宜。自己不占便宜就舒服。因此,他心宽。死了五口,还能支持,还替朋友 办事,还努力工作,就是这个力量的果实。谁都说,过了那一场,涤洲什么 也不怕了。他竟会死了! 他死的时候,一群朋友围着他,眼看着咽气,没办法。他给朋友帮过多 少忙,而大家只能看着他死。他死后,由上海汉口青岛赶来许多朋友,来哭; 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死在医院了,老太太还拉着大庄给他送果子来。噢,什 么也别说了吧,要惨到什么地步呢!涤洲,涤洲,我们只有哭;没用,是没 用。可是,我们是哭你的价值呀。我们能找到比你俊美的人,比你学问大的 人,比你思想高的人;我们到哪儿去找一位 “朋友”,象你呢? (原载1934年 12月 《人间世》第17期) Page 222 《想北平》 设若让我写一本小说,以北平作背景,我不至于怕害,因为我可以捡着 我知道的写,而躲开我所不知道的。让我单摆浮搁的讲一套北平,我没办法。 北平的地方那么大,事情那么多,我知道的真觉太少了,虽然我生在那里, 一直到二十七岁才离开。以名胜说,我没到过陶然亭,这多可笑!以此类推, 我所知道的那点只是 “我的北平”,而我的北平大概等于牛的一毛。 可是,我真爱北平。这个爱几乎是要说而说不出的。我爱我的母亲。怎 样爱?我说不出。在我想作一件讨她老人家喜欢的时候,我独自微微的笑着; 在我想到她的健康而不放心的时候,我欲落泪。言语是不够表现我的心情的, 只有独自微笑或落泪才足以把内心揭露在外面一些来。我之爱北平也近乎这 个。夸奖这个古城的某一点是容易的,可是那就把北平看得太小了。我所爱 的北平不是枝枝节节的一些什么,而是整个儿与我的心灵相粘合的一段历 史,一大块地方,多少风景名胜,从雨后什刹海的蜻蜓一直到我梦里的玉泉 山的塔影,都积凑到一块,每一小的事件中有个我,我的每一思念中有个北 平,这只有说不出而已。 真愿成为诗人,把一切好听好看的字都浸在自己的心血里,象杜鹃似的 啼出北平的俊伟。啊!我不是诗人!我将永远道不出我的爱,一种象由音乐 与图画所引起的爱。这不但是辜负了北平,也对不住我自己,因为我的最初 的知识与印象都得自北平,它是在我的血里,我的性格与脾气里有许多地方 第 18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4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84 章 是这古城所赐给的。我不能爱上海与天津,因为我心中有个北平。可是我说 不出来! 伦敦,巴黎,罗马与堪司坦丁堡,曾被称为欧洲的四大 “历史的都城”。 我知道一些伦敦的情形;巴黎与罗马只是到过而已;堪司坦丁堡根本没有去 过。就伦敦,巴黎,罗马来说,巴黎更近似北平——虽然 “近似”两字要拉 扯得很远——不过,假使让我 “家住巴黎”,我一定会和没有家一样的感到 寂苦。巴黎,据我看,还太热闹。自然,那里也有空旷静寂的地方,可是又 未免太旷;不象北平那样既复杂而又有个边际,使我能摸着——那长着红酸 枣的老城墙!面向着积水潭,背后是城墙,坐在石上看水中的小蝌蚪或苇叶 上的嫩蜻蜒,我可以快乐的坐一天,心中完全安适,无所求也无可怕,象小 儿安睡在摇篮里。是的,北平也有热闹的地方,但是它和太极拳相似,动中 有静。巴黎有许多地方使人疲乏,所以咖啡与酒是必要的,以便刺激;在北 平,有温和的香片茶就够了。 论说巴黎的布置已比伦敦罗马匀调的多了,可是比上北平还差点事儿。 北平在人为之中显出自然,几乎是什么地方既不挤得慌,又不太僻静:最小 的胡同里的房子也有院子与树;最空旷的地方也离买卖街与住宅区不远。这 种分配法可以算——在我的经验中——天下第一了。北平的好处不在处处设 备得完全,而在它处处有空儿,可以使人自由的喘气;不在有好些美丽的建 筑,而在建筑的四围都有空闲的地方,使它们成为美景。每一个城楼,每一 个牌楼,都可以从老远就看见。况且在街上还可以看见北山与西山呢! 好学的,爱古物的,人们自然喜欢北平,因为这里书多古物多。我不好 学,也没钱买古物。对于物质上,我却喜爱北平的花多菜多果子多。花草是 种费钱的玩艺,可是此地的 “草花儿”很便宜,而且家家有院子,可以花不 多的钱而种一院子花,即使算不了什么,可是到底可爱呀。墙上的牵牛,墙 Page 223 根的靠山竹与草茉莉,是多么省钱省事而也足以招来蝴蝶呀!至于青菜,白 菜,扁豆,毛豆角,黄瓜,菠菜等等,大多数是直接由城外担来而送到家门 口的。雨后,韭菜叶上还往往带着雨时溅起的泥点。青菜摊子上的红红绿绿 几乎有诗似的美丽。果子有不少是由西山与北山来的,西山的沙果,海棠, 北山的黑枣,柿子,进了城还带着一层白霜儿呀!哼,美国的橘子包着纸; 遇到北平的带霜儿的玉李,还不愧杀! 是的,北平是个都城,而能有好多自己产生的花,菜,水果,这就使人 更接近了自然。从它里面说,它没有象伦敦的那些成天冒烟的工厂;从外面 说,它紧连着园林,菜圃与农村。采菊东篱下,在这里,确是可以悠然见南 山的;大概把 “南”字变个“西”或“北”,也没有多少了不得的吧。象我 这样的一个贫寒的人,或者只有在北平能享受一点清福了。 好,不再说了吧;要落泪了,真想念北平呀! (原载1936年6 月16 日 《宇宙风》第19期) Page 224 《我的几个房东》 初到伦敦,经艾温士教授的介绍,住在了离 “城”有十多英里的一个人 家里。房主人是两位老姑娘。大姑娘有点傻气,腿上常闹湿气,所以身心都 不大有用。家务统由妹妹操持,她勤苦诚实,且受过相当的教育。 她们的父亲是开面包房的,死后,把面包房给了儿子,给二女一人一处 小房子。她们卖出一所,把钱存在银行生息。其余的一所,就由她们合住。 妹妹本可以去作,也真作过,家庭教师。可是因为姐姐需人照管,所以不出 去作事,而把楼上的两间屋子租给单身的男人,进些租金。这给妹妹许多工 作,她得给大家作早餐晚饭,得上街买东西,得收拾房间,得给大家洗小衣 裳,得记账。这些,已足使任何一个女子累得喘不过气来。可是她于这些工 作外,还得答复朋友的信,读一两段圣经,和作些针线。 第 18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5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85 章 她这种勤苦忠诚,倒还不是我所佩服的。我真佩服她那点独立的精神。 她的哥开着面包房,到圣诞节才送给妹妹一块大鸡蛋糕!她决不去求他的帮 助,就是对那一块大鸡蛋糕,她也马上还礼,送给她哥一点有用的小物件。 当我快回国时去看她,她的背已很弯,发也有些白的了。 自然,这种独立的精神是由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逼出来的,可是,我到 底不能不佩服她。 在她那里住过一冬,我搬到伦敦的西部去。这回是与一个叫艾支顿的合 租一层楼。所以事实上我所要说的是这个艾支顿——称他为二房东都勉强一 些——而不是真正的房东。我与他一气在那里住了三年。 这个人的父亲是牧师,他自己可不信宗教。当他很年轻的时候,他和一 个女子由家中逃出来,在伦敦结了婚,生了三四个小孩。他有相当的聪明, 好读书。专就文字方面上说,他会拉丁文,希腊文,德文,法文,程度都不 坏。英文,他写得非常的漂亮。他作过一两本讲教育的书,即使内容上不怎 样,他的文字之美是公认的事实。我愿意同他住在一处,差不多是为学些地 道好英文。在大战时,他去投军。因为心脏弱,报不上名。他硬挤了进去。 见到了军官,凭他的谈吐与学识,自然不会被叉去帐外。一来二去,他升到 中校,差不多等于中国的旅长了。 战后,他拿了一笔不小的遣散费,回到伦敦,重整旧业,他又去教书。 为充实学识,还到过维也纳听弗洛衣德的心理学。后来就在牛津的补习学校 教书。这个学校是为工人们预备的,仿佛有点象国内的暑期学校,不过目的 不在补习升学的功课。作这种学校的教员,自然没有什么地位,可是实利上 并不坏:一年只作半年的事,薪水也并不很低。这个,大概是他的黄金 “时 代”。以身份言,中校;以学识言,有著作;以生活言,有个清闲舒服的事 情。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和一位美国女子发生了恋爱。她出自名家,有硕 士的学位。来伦敦游玩,遇上了他。她的学识正好补足他的,她是学经济的; 他在补习学校演讲关于经济的问题,她就给他预备稿子。 他的夫人告了。离婚案刚一提到法厅,补习学校便免了他的职。这种案 子在牛津与剑桥还是闹不得的!离婚案成立,他得到自由,但须按月供给夫 人一些钱。 在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极狼狈。自己没有事,除了夫妇的花销,还得 供给原配。幸而硕士找到了事,两份儿家都由她支持着。他空有学问,找不 Page 225 到事。可是两家的感情渐渐的改善,两位夫人见了面,他每月给第一位夫人 送钱也是亲自去,他的女儿也肯来找他。这个,可救不了穷。穷,他还很会 花钱。作过几年军官,他挥霍惯了。钱一到他手里便不会老实。他爱买书, 爱吸好烟,有时候还得喝一盅。我在东方学院见了他,他到那里学华语;不 知他怎么弄到手里几镑钱。便出了这个主意。见到我,他说彼此交换知识, 我多教他些中文,他教我些英文,岂不甚好?为学习的方便,顶好是住在一 处,假若我出房钱,他就供给我饭食。我点了头,他便找了房。 艾支顿夫人真可怜。她早晨起来,便得作好早饭。吃完,她急忙去作工, 拚命的追公共汽车;永远不等车站稳就跳上去,有时把腿碰得紫里蒿青。五 点下工,又得给我们作晚饭。她的烹调本事不算高明,我俩一有点不爱吃的 表示,她便立刻泪在眼眶里转。有时候,艾支顿卖了一本旧书或一张画,手 中摸着点钱,笑着请我们出去吃一顿。有时候我看她太疲乏了,就请他俩吃 顿中国饭。在这种时节,她喜欢得象小孩子似的。 他的朋友多数和他的情形差不多。我还记得几位:有一位是个年轻的工 人,谈吐很好,可是时常失业,一点也不是他的错儿,怎奈工厂时开时闭。 他自然的是个社会主义者,每逢来看艾支顿,他俩便粗着脖子红着脸的争辩。 艾支顿也很有口才,不过与其说他是为政治主张而争辩,还不如说是为争辩 第 18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6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86 章 而争辩。还有一位小老头也常来,他顶可爱。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 他都能读能写能讲,但是找不到事作;闲着没事,他只为一家磁砖厂吆喝买 卖,拿一点扣头。另一位老者,常上我们这一带来给人家擦玻璃,也是我们 的朋友。这个老头是位博士。赶上我们在家,他便一边擦着玻璃,一边和我 们讨论文学与哲学。孔子的哲学,泰戈尔的诗,他都读过,不用说西方的作 家了。 只提这么三位吧,在他们的身上使我感到工商资本主义的社会的崩溃与 罪恶。他们都有知识,有能力,可是被那个社会制度捆住了手,使他们抓不 到面包。成千论万的人是这样,而且有远不及他们三个的!找个事情真比登 天还难! 艾支顿一直闲了三年。我们那层楼的租约是三年为限。住满了,房东要 加租,我们就分离开,因为再找那样便宜,和恰好够三个人住的房子,是大 不容易的。虽然不在一块儿住了,可是还时常见面。艾支顿只要手里有够看 电影的钱,便立刻打电话请我去看电影。即使一个礼拜,他的手中彻底的空 空如也,他也会约我到家里去吃一顿饭。自然,我去的时候也老给他们买些 东西。这一点上,他不象普通的英国人,他好请朋友,也很坦然的接受朋友 的约请与馈赠。有许多地方,他都带出点浪漫劲儿,但他到底是个英国人, 不能完全放弃绅士的气派。 直到我回国的时际,他才找到了事——在一家大书局里作顾问,荐举大 陆上与美国的局核准,他再找人去翻译或——若是美国的书—— 出英国版。我离开英国后,听说他已被那个书局聘为编辑员。 离开他们夫妇,我住了半年的公寓,不便细说;房东与房客除了交租金 时见一面,没有一点别的关系。在公寓里,晚饭得出去吃,既费钱,又麻烦, 所以我又去找房间。这回是在伦敦南部找到一间房子,房东是老夫妇,带着 个女儿。 这个老头儿——达尔曼先生——是干什么的,至今我还不清楚。一来我 只在那儿住了半年,二来英国人不喜欢谈私事,三来达尔曼先生不爱说话, Page 226 所以我始终没得机会打听。偶尔由老夫妇谈话中听到一两句,仿佛他是木器 行的,专给人家设计作家具。他身边常带着尺。但是我不敢说肯定的话。 半年的工夫,我听熟了他三段话——他不大爱说话,但是一高兴就离不 开这三段,象留声机片似的,永远不改。第一段是贵族巴来,由非洲弄来的 钻石,一小铁筒一小铁筒的!每一块上都有个记号!第二段是他作过两次陪 审员,非常的光荣!第三段是大战时,一个伤兵没能给一个军官行礼,被军 官打了一拳。及至看明了那是个伤兵,军官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然的话,非 教街上的给打死不可! 除了这三段而外,假若他还有什么说的,便是重述 《晨报》上的消息与 意见。凡是 《晨报》所说的都对! 这个老头儿是地道英国的小市民,有房,有点积蓄,勤苦,干净,什么 也不知道,只晓得自己的工作是神圣的,英国人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达尔曼太太是女性的达尔曼太太,她的意见不但得自 《晨报》,而且是 由达尔曼先生口中念出的那几段 《晨报》,她没工夫自己去看报。 达尔曼姑娘只看 《晨报》上的广告。有一回,或者是因为看我老拿着本 书,她向我借一本小说。随手的我给了她一本威尔思的幽默故事。念了一段, 她的脸都气紫了!我赶紧出去在报摊上给她找了本六个便士的罗曼司,内容 大概是一个女招待嫁了个男招待,后来才发现这个男招待是位伯爵的承继 人。这本小书使她对我又有了笑脸。 她没事作,所以在分类广告上登了一小段广告——教授跳舞。她的技术 如何,我不晓得,不过她声明愿减收半费教给我的时候,我没出声。把知识 变成金钱,是她,和一切小市民的格言。 第 18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7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87 章 她有点苦闷,没有男朋友约她出去玩耍,往往吃完晚饭便假装头疼,跑 到楼上去睡觉。婚姻问题在那经济不景气的国度里,真是个没法办的问题。 我看她恐怕要窝在家里! “房东太太的女儿”往往成为留学生的夫人,这是 留什么外史一类小说的好材料;其实,里面的意义并不止是留学生的荒唐呀。 (原载1936年 12月 《西风》第4 期) Page 227 《南来以前》 ××兄: 大示收到,慨极!邮递迟滞,虽相隔仅千里,如居异国;计自发函至收 读,已一月另三日矣!一向不暇作长函,这遭却须破些工夫;信既蜗行,再 不多写一点,则我似不诚,兄必失望。 芦沟桥事变初起,我们在青岛,正赶写 《病夫》——《宇宙风》特约长 篇,议定于九月中刊露。街巷中喊卖号外,自午及夜半,而所载电讯,仅三 言两语,至为恼人!一闻呼唤,小儿女争来扯手: “爸!号外!”平均每日 写两千字,每因买号外打断思路。至七月十五日,号外不可再见,往往步行 七过苦,乃 强读杂书。二十系课两门,故决先去,以便在校内找 房,再接家小。别时,小女啼泣甚悲,妻亦落泪。十三早到济,沪战发。心 极不安:沪战突然爆发,青岛或亦难免风波,家中无男人,若遭遇事变…… 果然,十四日敌陆战队上岸。急电至友,送眷来济。妻小以十五日晨来, 车上至为拥挤。下车后,大雨;妻疲极,急送入医院。复冒雨送儿女至敬环 处暂住。小儿频呼 “回家”,甚惨。大雨连日,小女受凉亦病,送入小儿科。 自此,每日赴医院分看妻女,而后到友宅看小儿,焦急万状。 《病夫》已有 Page 228 第 18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8 章 老舍代表作(中国现代文学百家系列) 作者:老舍 第 188 章 七万字,无法续写,复以题旨距目前情形过远,即决放弃。 十日间,雨愈下愈大。行李未到,家具全无,日行泥水中,买置应用物 品。自青来济者日多,友朋相见,只有惨笑。留济者找房甚难,迁逃者匆匆 上路,忙乱中无一是处,真如恶梦。 二十之外,多,并录佳句于册。十四日, 市保安队枪械被收缴,市面不安,但无暴动。青年学子,爱国心切,时约赴 会讨论工作计划。但政府多虑,不准活动,相对悲叹。下半月,各线失利, 而济市沉寂如常,虽仍未停写作,亦难自信果有何用处矣。 十一月中,敌南侵,我方退守黄河。友人力劝出走,以免白白牺牲,故 南来。到汉口已两月余,还是日日拿笔。对政治军事,毫无所知,勉强写些 文字,自觉空洞无物。可是,舍此别无可为,闲着当更难堪。无力无钱,只 好有笔的出笔,聊以自慰。 家小尚在济,城陷后无音信。所以不能同来者: 一、车极难上,沿途且有轰炸之险。 二、儿女辈俱幼弱,天气复渐寒,遇险或受病,同是危难。 三、存款无多,仅足略购柴米,用之行旅,则成难民。版税稿费俱绝, 找事非易,有出无入,何以支持?独逃可仅顾三餐,同来则无法尽避饥寒。 有此数因,故妻决留守,在济多友,亦愿为照料。不过,说着容易,实 行则难,于心有所不忍,遂迟迟不敢行。及至事急,妻劝速行,盖我在家非 但无益,且或累及家小。匆匆收拾衣物,儿女辈频牵衣问父何去何归,妻极 勇敢,代答以父明日即来。时已入夜,天有薄云,灯下作别,难道一语!前 得短诗,略记此景: 弱女痴儿不解哀,牵衣问父去何来。语因伤别潜成泪,血若停流定是灰! 已见乡关沦水火,更堪江海逐风雷?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声低切切催! 信已太长,犹未尽意,一俟家信到此,当再叙陈。祝吉! (原载1938年2 月15 日 《创导》第2 卷第7期) Page 230 《一封信》 亢德兄: 由家出来已四个月了。我怎样不放心家小,是你可以想象得到的;因为 第 188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