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评传(出书版)》 正文 第 1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1 章 小说下载尽在[domain]】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老舍评传》 作者:潘怡为【完结】 内容简介 老舍初涉文坛时,受英国作家狄更斯等人的影响较深,文风幽默、粗犷。作为一个初学者,老舍自己说:“写就好,管他什么。”可贵的是,老舍不甘于平庸,始终不放弃对于文学的艺术追求,砥砺上进,终于创作出《月牙儿》、《离婚》、《骆驼祥子》、《茶馆》等现代文学经典之作,成为一代文学宗师。在老舍一生的创作实践中,存在着两条平行的轨迹:一条是文学艺术,一条是通俗艺术。文学艺术是老舍一生不变的追求,而老舍通俗文艺创作的动因则半是出于社会责任感,半是出于满族人喜爱曲艺的秉性。老舍的通俗文艺创作有两个高峰期:一是8年抗战期间,写了大量抗战题材的鼓词、京戏、评剧、唱本洋片词、儿童剧等等;二是新中国成立后,写了大量宣传新社会的相声、太平歌词、快板以及儿童剧、单弦牌子曲等等。老舍把创作这些被某些人视为“下九流”的艺术形式的作品当作自己作为一个作家对社会所应尽的义务、为国家所作的贡献。宣传抗战也好,宣传新社会也好,只要有利于国家和人民,老舍显然并不计较名誉上的得与失。 作者简介 潘怡为,1963年出生,山东青岛人。1984年山东大学毕业,历史学学士。中国考古学会会员,青岛市收藏与鉴赏研究会副会长,康有为研究会副秘书长,青岛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员。已出版个人学术著作《中国古钱辞典》、《沈从文传》、《崂山佛教》等,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 目录 齐天乐(代序) 王惠云、苏庆昌二君撰《老舍评传》填此阕题之 一九集》第三卷第222页。) 老舍,就降生在这个充满了灾难与耻辱的、历史悠久的名城。 一化,可是对天下大事一无所知。他们的一生象作着个细巧的,明白而又有点糊涂的梦。”(注:《正红旗下》。) 当然,给予老舍以深刻印象的不只是旗人的荒嬉,更多的还是旗人的贫困。 老舍一家属于旗人中的下层。他们一家的经济来源都仗着父亲的三两银子月饷和春秋两季发下来的老米,多亏母亲会勤俭持家,这点微薄的收入,才勉强维持一家的生计。父亲去世之后,按规定寡妇钱饷每月只有一两五银子,加上哥哥还可以领一两五,一共三两银子。这对于四口之家,是太困难了。(注:据舒乙著《老舍的童年》记述:“老舍上面有四个姐姐和三个哥哥,算上他这个‘老’儿子,一共八名。后来长大成人的只有八分之五——大姐、二姐、三姐、三哥和他自己。”大姐、二姐出嫁以后,家里剩下三姐、三哥、老舍和母亲。)老舍后来曾经这样回忆这一段生活:“象我家,夏天佐饭的‘菜’往往是盐拌小葱,冬天是腌白菜帮子,放点辣椒油。还有比我们更苦的,他们经常以酸豆汁度日,它是最便宜的东西,一两个铜板可以买很多,把所能找到的一点粮或菜叶子掺在里面,熬成稀粥,全家分而食之。从旧社会过来的卖苦力的朋友们都能证明,我说的一点不假。”(注:《勤俭持家》,1961年2月12日《北京晚报》。) 老舍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接受了生活给予他的最初的磨炼,接受了母亲给予他的“生命的教育”。 母亲马氏,娘家在北京郊区十间房。她的父母去世得早,从小寄居在隔壁的姑姑家。十间房村一共住了四五户人家,都是贫苦的劳动人民。农忙时候,孩子、妇女都要下地干活。母亲从小就养成了劳动习惯。她的身体也相当结实。父亲去世之后,她不仅以自己的终年的劳作支撑住一家的吃穿用度,而且以她坚毅、无畏、勤俭、淳厚的品质培育了老舍的性格。 为了孩子们,她含辛茹苦。她在小学校里当过佣工。她给人家洗衣裳和缝补。因为常年在冷水中浸泡,手终年是鲜红的和微肿的。晚上,一灯如豆,她同三女儿为人缝补,直到夜深。她终年劳苦,却从无怨言。坚忍和乐观使她永远对生活抱有一种希望,即使在困窘的生活境遇中,她还是忙里偷闲地把屋子收拾得清清爽爽。破旧的桌椅经她擦拭之后纤尘不染,柜门上残损的铜活也明光净亮;院子里父亲手栽的几棵石榴和夹竹桃,在她及时地浇灌和修剪下年年开出鲜艳的花。幼年的老舍,在无言中接受着母亲的熏陶。他总是跟在母亲和三姐的身后,她们浇花,他张罗着取水;他们扫地,他就撮土。他从母亲那里学得了爱花、爱清洁、守秩序。母亲又是好客的。她绝不因为手头窘迫而冷淡来看望的亲戚。老舍的舅父与表哥往往是自己掏钱买酒买肉,这使母亲极为不安,可是能殷勤地给他们温酒做饭,又给她一种喜悦。她聪慧、手巧,加以有一副热心肠,非常乐于给亲友邻居帮忙。她是有求必应的。谁家的婴儿要洗三,她总是欣然前往;谁家的孩子要剃头,只要说一声,她总是能细巧地把小脑袋剃个青溜溜的放光,而又绝不使孩子哭闹;谁家少妇需要绞脸,她也能操纵着细线十分耐心地把人家的脸给修整得清洁而又明净;谁家的孩子发痧,她又是刮痧的好手。她待人宽厚、和善,从不与人逗气。在她身上,有一种内在的道德的力量,有一种同命运抗争的沉勇的气质。在命运的打击下,她从不低头,卫护着自己的孩子,走过了漫长而艰辛的路程。她一直活到八十三岁,一九四二年去世。老舍从母亲那里秉承了旗人的某些美好的素质:好客、待人热忱,有求必应,豪放、宽厚;摒弃了旗人的某些恶习:怠惰、荒嬉、软弱、无所作为。老舍对于母亲有一种极为深沉的爱。他说:“从私塾到小学,到中学,我经历过起码有百位教师吧,其中有给我很大影响的,也有毫无影响的,但是我的真正的教师,把性格传给我的,是我的母亲。母亲并不识字,她给我的是生命的教育。”(注:《我的母亲》,《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生命是母亲给我的。我之能长大成人,是母亲的血汗灌养的。我之能成为一个不十分坏的人,是母亲感化的。我的性格,习惯,是母亲传给的。她一世未曾享受过一天福,临死还吃的是粗粮。”(注:《我的母亲》,《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2 章 旗人的家庭并未局限了老舍的视野。老舍家庭的贫困,曾经给了他无数困扰,但也使他广泛地接触了下层人民的生活。他们所居住的小胡同里,同住着许多贫穷的北京市民,糊棚的,卖艺的,当小伙计的,做小买卖的,当巡警的,拉洋车的,卖苦力的,当仆人的,当兵的,三教九流,都占全了。姥姥家的同辈兄弟们,也多是靠劳动过活的苦人,当木匠的,当泥水匠的,当油漆匠的,五行教师宗子威先生的器重。这时他在上述两位先生的影响熏陶下开始学作旧诗。一九一学擅长,各种学科都好,一跃就成了校长方还最得意的弟子,所以十七岁毕业便做了方家胡同市立小学的校长,三年考绩,品等特优,由学务局派赴江浙考察教育,返北平后遂晋升为北郊劝学员,我这时刚在中学毕业,迥隔云泥,对他真是羡慕不置! 由于幼年境遇的艰苦,情感上受了摧伤,他总拿冷眼把人们分成善恶两堆,嫉恶如仇的愤激,正象替善人可以舍命的热情同样发达。这种相反相成的交错情绪,后来随时在他的作品里流露着。涉世几年的经验,使他格外得到证明,他再不能随波逐流地和魑魅魍魉周旋了,于是毅然决然辞掉一般认为优缺的劝学员,宁愿安贫受窘去过清苦生活。他的处女作——老张的哲学——大部分是取材于这个时候的见闻。(注:《我与老舍》,《老舍写作生涯》。) 罗常培,即罗莘田,满族人,著名语言学家,老舍少年时的好友,年龄小老舍一岁。他们之间从少年时期结下深厚的友谊,以后虽历尽沧桑,而友情越加深笃。一九五九年,老舍在悼念他的文章中写下“与君长别日,悲忆少年时……”即不能运笔,泪水涌上眼睛。(注:《悼念罗常培先生》,《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在老舍的青年生活中,特别应该提及的是“五四”运动对他的深刻影响。据老舍讲,正是他在方家胡同小学校做校长时,“五四”运动发生了。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这一伟大的群众运动,但他从思想上却受到了巨大的震动,并决定了他以后的生活方向。他说:“假若没有‘五四’运动,我很可能终身作这样的一个人:兢兢业业地办小学,恭恭顺顺地侍奉老母,规规矩矩地结婚生子,如是而已。我绝对不会忽然想起去搞文艺。”(注:《“五四”给了我什么》,《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五四”运动给他创造了作家的条件。 首先,“五四”运动给了他“一个新的文学语言”。过去,他学的是封建性的古典文学,散文学桐城派,诗学陆放翁与吴梅村。在新文学运动的激荡下,他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过去所学的陈腐的规法,而改用白话写作。这文字的解放,在当时是一件大事,犹如砸断了束缚着双手的锁铐,他是以狂喜的心情迎接文学革命的。他同当时千千万万青年一样,不知道为此花费了多少心血,消耗了多少纸笔。他开始偷偷的用白话写小说,而且字句中间放上新的标点符号,“再有一百吴梅村,也拦不住我去试写新东西!”(注:《老舍选集·自序》,《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他后来这样回忆。他当然也有苦闷。他有许多新奇的感受,觉得“什么地方都是诗”,却又捉摸不到明朗的诗句,迷惘而又伤感。他想象着月色可能是蓝的,石头是有感觉的,却又没有胆子把蓝月与活石写出来。新诗写得不顺手,就在深夜朗读《离骚》。他还没有跨进文学之门,但已经迈出了步子。 其次,“五四”运动给了他“一个新的心灵”,“一双新眼睛”。“五四”运动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帝国主义的革命精神,冲击着老舍的思想,使他的思想变了。他幼年入私塾,第一天就先给孔圣人的木牌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每天上学下学都要向那牌位作揖。这是天经地义的、从不敢怀疑的至理。然而现在,他“敢于怀疑孔圣人了”。他开始以批判的眼光审视“老人老事”。“五四”运动使他开阔了眼界,拨开了他的心智。他在小学读书的时候就知道了国耻。可是直到“五四”,他才知道一些国耻是怎么来的,而且知道了应该反抗谁和反抗什么。他说:“以前,我常常听说‘中国不亡,是无天理’这类的泄气话,而且觉得不足为怪。看到了‘五四’运动,我才懂得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运动使我看见了爱国主义的具体表现,明白了一些救亡图存的初步办法。反封建使我体会到人的尊严,人不该作礼教的奴隶;反帝国主义使我感到中国人的尊严,中国人不该再作洋奴。这两种认识就是我后来写作的基本思想与情感。”(注:《“五四”给了我什么》。)应该说,他后来不少长篇创作的主题思想,已经从这时就开始酝酿着了。 老舍辞去劝学员的职务之后,于一九二二年九月到教员,兼任初级二年七组的辅导员。他在教课之余,还参加了师生合组的出版委员会,经常出席研究有关学校刊物出版的会议,并审理稿件。这一年,他应校刊编者之约,写了第一个短篇小说习作《小铃儿》,发表于《南开季刊》第二、三合期上(一九二三年一月),署名舍予。小说的内容是写一个叫小铃儿的小学生,因为参加反帝爱国运动而被学校开除的故事。这篇作品的显著特点是它的爱国主义的主题;他的创作的起步之作即显示出他的反对帝国主义的明确态度,这是很有意义的。然而,老舍自己并不满意。他说:“除了在学校练习作文作诗,直到我发表《老张的哲学》以前,我没写过什么预备去发表的东西,也没有那份愿望。不错,我在南开甲学教书的时候曾在校刊上发表过一篇小说;可是那不过是为充个数儿,连‘国文教员当然会写一气’的骄傲也没有。”(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一九二三年二月底或三月初,老舍自天津回到北京。在北京,他在顾孟余先生主持的教育会作文书,同时在北京市第一中学兼教两小时国语。这时他每月的收入只五十块钱,抵不上做劝学员时工资的三分之一。然而他艰苦挣扎,谢绝各方的引诱,刻苦自励。生活拮据,他宁可卖掉皮袍,给老母添置寒衣和米面,也绝不随意借债。罗常培晚上到北长街雷神庙的教育会所去看他时,他含泪把自己的苦衷据实以告。罗常培恳挚责问:“你为什么不早说?我还拿得出这几个钱来。何必在三九天自己受冻?”他的回答是:“不!冷风更可吹硬了我的骨头!希望实在支持不下去的时候,你再帮助我!”檐前的铁马被带哨子的北风吹得叮当乱响,两个年轻的朋友相对无言,这就是彼此的支持了。(注:详见《我与老舍》。) 二十年代初,老舍同北京缸瓦市基督教福音堂有过较多的联系。他同进步的、爱国的宝广林(乐山)是挚友,宝广林主事过缸瓦市基督教福音堂。老舍曾在缸瓦市堂附设的英文补习夜校学习英语,并帮助教会做些社会工作。一九二二年十二月北京基督教青年会证道团主办的刊物《生命》月刊第三卷第四期上刊出老舍翻译的一篇文章,题目是《基督教的大同主义》,原作者就是宝广林。宝广林用英文写作,他这篇文章的主旨是宣扬一种基于自由、平等、博爱的基督教大同主义。他认为,应该“扑杀蓄婢之制,以提高妇女地位,置婴孩于家庭中心,而尊崇独妻之制。以牺牲之精神,使社会安堵。”(注:详见曾广灿:《老舍早期译文:〈基督教的大同主义〉》,《文史哲》1981年第4期。)这种主张,自然带有唯心主义的、空幻的色彩,但对于出身贫寒、渴望自由平等的老舍,却是救世的福音。老舍的思想当时还没有达到先进思想家的高度,他还不善于分辨理论上的真伪,是很自然的。应该说,他还处在探索中。一方面,有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帝国主义的强烈要求,另一方面对于如何反对封建主义、反对帝国主义,又处在朦胧状态中。在这种情形下,他寻求救国救民的道路,就难免受到包括博爱主义在内的各种思潮的影响。在博爱主义的影响下,他于一九二二年加入基督教,受洗礼,也是一件自然的事。应该看到,对于早年受到的这种博爱主义的影响,到了三十年代初他是有所认识的,在后来的创作中,他并且借否定具有博爱主义思想的人物,否定了这种思想,这就是《黑白李》。一个取得卓越成就的作家的思想历程往往是比较复杂的,老舍也是如此。 因为他认识宝广林,由宝广林介绍认识了燕京大学英籍教授艾温士,这才得以到燕京大学旁听英语。他的勤奋好学,引起艾温士的注意,认为他是北京教育界的后起之秀,愿意介绍他去英国教书。做为一个年轻的爱国者,尽管他个人生活充满坎坷,但他一刻也没忘记国家大事。“五四”运动的爱国自救的思想激动着他,忧国忧民的感情满溢心中,他希望能有机会考察各国的情形,借以探求救国的道路。他之接受艾温士的建议,毅然去国远行,这是一个重要原因。当然,到英国伦敦东方学院去教书,能有较稳定的收入,可以借此赡养老母,也是一个原因。 一九二四年夏,他登上海轮,远走异国。 老舍在北京,整整生活了二十六个年头。北京之于老舍,犹如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它的风俗,它的传统,它的丰富的熙熙攘攘的平民的生活,深深地理在老舍的心底。后来的创作证明,他一生中最成功的作品,都是以北京为背景的。然而在这时,那还是一个未曾开采的矿山,一棵参天大树的还未破土而出的幼芽。 第二章  异国生涯(一九二四——一九二九) 在东方学院执教 一九二四年夏,老舍远涉重洋,到伦敦大学东方学院任华语教员。 离别母亲,老舍深感歉仄,他因不能奉侍老母于膝下而心存忧伤;所可安慰的是,他初到伦敦,就遇到好友许地山,这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他的乡愁,使他免去了独处异国的冷寂和孤独。他同许地山早在一九二一年即已相识。当时,老舍是师范毕业生,而许地山已经燕京大学毕业留校教书,被认为是富有学问的青年,老舍觉得很难同他比肩为友。然而,许地山性格随和,“他有学问而没有架子,他爱说笑话,村的雅的都有”。(注:老舍:《哭许地山》,1941年8月17日《大公报》。)他们一起到饭铺去吃系,大都有一位教授和两位讲师。教授差不多全是英国人,两位讲师中总有一位英国人,另一位是外国人。这三个人算做固定教师,临时如有需要再另请讲师,比如有的学生如果要求学厦门话或绍兴话,而固定讲师又都是学官话的,那么就得临时请人来教。老舍在中国语文系教华语,属于固定的讲师;又因为他是应东方学院的聘请来的,所以他只算是东方学院的讲师,同伦敦大学不发生什么关系。 老舍在东方学院执教,有机会接触并观察了各式各样的英国学生;他对他们怀有一种复杂的感情。 到东方学院就学的学生,入学时没有任何限制。以年龄说,从十几岁的小男孩或小女孩到七十岁的老丈或老太婆,只要交足学费,都可以入学学习。一般的情形是:一人学一样课程,很少有两个学生恰巧学同样内容的。老舍所在的中国语文系就有两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进修汉文。这两位老人彼此也不一样,一位老人专学汉字,不管这些汉字都怎样发音,他指定要英国的讲师教他;另一位老人则非常注重汉字的发音,他懂古希腊语、拉丁语、希伯来语等,他到东方学院专门请老舍教他华语,他要听听华语的发音是什么味儿。这两位老人头发已经斑白,却十分勤奋。其它学生中,或专修元曲,或研读《汉书》。程度也不尽相同,有的是要开赴中国,先来学几句应付差事的汉话,有的是曾经在中国住过十年译成英文。学习一年后,被派往中国继续学习华语,然后再回到英国接受“试验”,“试验”及格,便加薪俸。只要他们学会一种语言,饷银上就可以每年多关一百镑钱。这些人将来或者继续在军队供职,或者是充当英国在外国占领地的官员。面对这些学生,老舍常常陷入深思:大英帝国为了实现它的侵略野心,是这样处心积虑地训练“人材”,对它们是不可等闲视之的;我们如不自强,而徒托空言,怎么能够抵抗得了帝国主义的掠夺欺凌?这种思虑后来在《二马》、《猫城记》中都有所流露。他认为要救国救民必须改革教育、提高国人人格、树立民族自尊心等,这些认识曾经构成上述两部小说重要内容之一。这自然是他在未找到民族自救和民族解放正确道路之前的一些未必完全正确的认识,但是,他的一颗灼热的爱国者的心的跳动,还是可以感触得到的。在整班上课的学生中,还有一部分是银行练习生,他们大多出身于中等家庭。他们经过学习,有可能被派到新加坡、香港、上海,未来的工作并不需要他们使用汉语,所以,他们到东方学院,与其说是“预备语言”,不如说是“预备资格”,他们学习怠惰,也看不起教员。对于这些人,老舍只有鄙视和厌恶。 东方学院的教学安排并不紧张,一年分为三个学期,每学期只上十个星期的课,教员一年中可以有五个月的休假。假期中有的学生愿意继续上课,学费归教员所得。老舍在假期中有时就承担起这样的教学任务。其它全部业余时间就消耗在东方学院的图书馆里。东方学院座落在城里,附近虽有几个火车站,可是图书馆里却听不到嘈杂的音响。图书馆靠街,正对着一块空地,有些花木,象个花园。一到假期,学院里清寂异常,老舍在这个图书馆里静静地读书、思考、写作,度过了客居他乡、远离祖国的漫长的岁月。(注:本节关于东方学院的内容,据老舍《东方学院》编写,《东方学院》见《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伦敦印象 对于老舍说来,伦敦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他对于伦敦的最初的印象,是借助于许地山的介绍。许地山领着他到城里城外游览,把伦敦看了一个大概,这是刚到伦敦不久的事。许地山喜欢历史,对宗教有多年的研究,对古物学有浓厚的兴趣;他又绝对不是“月亮也是外国的好”的那种留学生,他对于外国人甚至有点过火的情绪。他因为要批判英国人,以至于连英国人有礼貌、守秩序和什么喝汤不准出响声,都看成愚蠢可笑的事。(注:见《哭许地山》。)有这样一位超脱于西方影响而又在学识上有高深造诣的人领着看伦敦,使老舍一方面了解到这个城市的许多“宝物”,也看到它阴暗的一方面。老舍一开始就对伦敦保持了一个清醒的头脑,而没有糊糊涂涂地断定伦敦的月亮比北平的好,这同他做为一个爱国者的思想感情也是一致的。 在老舍留居伦敦的几年里,他除了教、写作,曾经细心地观察了伦敦以及他所接触到的英国人,这使他对于英国的国情和英国人的民族性格有了较为深入的理解,同时,也加深了他对于祖国命运的焦虑。 伦敦的泰晤士河是美丽而恬静的;雾季的伦敦,又充满了一种神秘的色彩。然而,它的更主要的特点却是喧嚣和奢侈:市街之上,拥挤的人流汇成一股涌流不尽的波浪,来往的汽车“一串一串,你顶着我,我挤着你。大汽车中间夹着小汽车,小汽车后面紧盯着摩托自行车,好象走欢了的鸵鸟带着一群小鸵鸟。”(注:老舍:《二马》第52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两旁便道上的人,男女老少全象丢了点东西似的,扯着脖子往前跑。往下看,只看见一把儿一把儿的腿,往上看只见一片脑袋一点一点的动;正象‘东海’的波浪把两岸的沙石冲得一动一动的。”(注:老舍:《二马》第52页,四川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从一入秋到冬天,伦敦的热闹事儿可多了。戏园子全上了拿手好戏,铺子忙完秋季大减价,紧跟着预备圣诞节。有钱的男女到伦敦来听戏,会客,置办圣诞礼物。没钱的男女也有不花钱的事儿做:看伦敦市长就职游行,看皇帝到国会行开会礼,小口袋里自要有个先令,当时不是押马,便是赌足球队的胜负。晚报上一大半是赛马和足球队比赛的结果,人们在早晨九点钟便买一张,看看自己赢了没有。看见自己是输了,才撅着嘴念点骂外国的新闻,出出恶气。此外溜冰场,马戏,赛狗会,赛菊会,赛猫会,赛腿会,赛车会,一会跟着一会的大赛而特赛,使人们老有的看,老有的说,老有的玩——英国人不会起革命,有的看,说,玩,谁还有工夫讲革命。”(注:《二马》第168页。)老舍看得很清楚:它的富足助长了腐化,它的繁华下面是冰冷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英国人的“偏狭的爱国主义”和根深蒂固的民族偏见,伤害了老舍的感情。在伦敦,做为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到处受到白眼和凌辱。居留伦敦的普通的中国人,大多是工人和学生。工人多半住在东伦敦,号称“中国城”。这些中国工人以他们勤劳的双手为大英帝国创造了财富,然而他们却遭到任意的诬蔑: 就是因为中国是个弱国,所以他们随便给那群勤苦耐劳,在异域找饭吃的华人加上一切的罪名。中国城要是住着二十个中国人,他们的记载上一定是五千;而且这五千黄脸鬼是个个抽大烟,私运军火,害死人把尸首往床底下藏,强奸妇女不问老少,和作一切至少该千刀万剐的事情的。作小说的,写戏剧的,作电影的,描写中国人全根据着这种传说和报告。然后看戏,看电影,念小说的姑娘,老太太,小孩子,和英国皇帝,把这种出乎情理的事牢牢的记在脑子里,于是中国人就变成世界上最阴险,最污浊,最讨厌,最卑鄙的一种两条腿儿的动物!(注:《二马》第12页。) 国家的衰弱给予国外的游子带来的苦难和屈辱是太深重了。那时的老舍同许多旅居国外的知识分子一样切盼着祖国的新生和富强。 对于大英帝国的侵略政策以及英国人的盲目的自大与民族偏见,老舍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反感,但是他对于处于贫困中的英国人,却又十分同情。特别是那些处在底层苦苦挣扎勉强求得温饱的知识分子,他看得很清楚,他们的生活境遇比之于中国贫穷的知识分子也好不了多少。他曾经遇到一个年轻的工人,谈吐很好,可是时常失业,因为工厂时开时闭。他还认识一位老人,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都能读能写能讲,就是找不到事做,只得为一家磁砖厂吆喝买卖,从中拿一点扣头。还有一位老者,常到老舍居住的一带来给人家擦玻璃,因为相熟了,成了老舍的朋友。这位老人是博士,他来擦玻璃,赶上老舍在家,便一边擦着玻璃,一边讨论文学和哲学。孔子的哲学,泰戈尔的诗,他都读过,更不用说西方的作家了。对此,老舍是感触很深的,他说:“在他们的身上使我感到工商资本主义的社会的崩溃与罪恶。他们都有知识,有能力,可是被那个社会制度捆住了手,使他们抓不到面包。成千论万的人是这样,而且有远不及他们三个的!找个事情真比登天还难!”(注:《我的几个房东》,《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老舍对于普通的英国人身上所表现出的独立精神,是很赞赏的。他的第一个房东是姐妹俩,年纪都大了。妹妹勤苦忠诚,受过相当的教育,为了照顾身体不好的姐姐,宁可放弃家庭教师的职业,留在家里独立撑持全部家务。她把楼上两间房子租给单身的男人,进些租金。这样,她得给大家作早饭、晚饭,得上街买东西,得收拾房间,得给大家洗衣裳,得记账,他忙里偷闲,还要读一点圣经,给朋友写信。她有一种独立不倚的品格和精神。她哥哥开着面包房,到圣诞节才送给妹妹一块大鸡蛋糕。妹妹绝不去求他的帮助,就是对那一块大蛋糕,她也马上还礼,送给她哥哥一些有用的小物件。这使老舍很感慨,他说:“自然,这种独立的精神是由资本主义的社会制度逼出来的,可是,我到底不能不佩服她。”(注:《我的几个房东》,《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当老舍快回国时去看望她,她的背已经很弯,发也有些白了。 老舍同普通的英国人友好往来,给他留下许多难忘的印象。民族偏见阻隔不住人民之间的友谊。他在东方学院认识了学习华语的学生艾支顿,两个人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艾支顿是个退伍的军官,曾经作过教员。老舍遇见他的时候,他已被补习学校免了职,没有事作。原因很简单,他本已结婚,但是在伦敦他又和一位美国女子发生了恋爱。她是学经济的,有硕士学位,当时他在补习学校演讲关于经济的问题,她给他预备稿子。结果夫人告了,离婚案成立,他得到自由,却丢了工作,还得按月供给夫人一些钱。他们的生活因此过得很狼狈。老舍见到他,他提议“彼此交换知识”,老舍多教他些中文,他教老舍英文,为学习的方便,顶好是住在一起。老舍答应了,他们就合租了一层楼,租约三年,由老舍出房租,他们夫妇两个供给饭食。老舍曾经这样记述了他们在一块的生活情形: 艾支顿夫人真可怜。她早晨起来,便得作好早饭。吃完,她急忙去作工,拼命的追公共汽车;永远不等车站稳就跳上去,有时把腿碰得紫里蒿青。五点下工,又得给我们作晚饭。她的烹调本事不算高明,我俩一有点不爱吃的表示,她便立刻泪在眼眶里转。有时候,艾支顿卖了一本旧书或一张画,手中摸着点钱,笑着请我们吃一顿。有时候我看她太疲乏了,就请他俩吃顿中国饭。在这种时节,她喜欢得象小孩子似的。(注:《我的几个房东》。) 这种生活,持续到房子的租约期满。因为一时很难找到同住的合适的房子,老舍只得同艾支顿夫妇分手。一九二九年,老舍回国时,艾支顿在一家大书局找到了工作。后来,艾支顿“出版了一本《金瓶梅》的英译本,扉页写着:‘献给我的好友舒庆春’。也许他始终不知道,他在伦敦的这位中国朋友舒庆春,后来已成为国际有名的文学家呢!”(注:黄苗子:《老舍之歌》,《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在伦敦,老舍看见了英国社会的不平等,金钱万能的怪现象,上层资产阶级的腐化,民族偏见,等等;他也看见了英国人的勤苦、善良、独立、务实的精神。他把这些印象写进了长篇小说《二马》;在这本书里,他对于祖国的命运流露了深深的忧虑。 走上文学创作之路 一个严肃的作家,他的创作的动机,总是由于复杂的社会生活的启迪而萌发的,并且都有着明确的功利目的。这是就一般情况而言。就一个具体作家的创作道路而言,那情形又总是千差万别,各具特点的。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标志着老舍漫长文学创作之路的起点,然而这部作品的创作却是在一个偶然的机缘下动手写作的。 在伦敦,老舍有机会同许地山经常在一起;此时的许地山已是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并且以他的《命命鸟》蜚声国内文坛。许地山客居伦敦期间,闲下来就用一本中国小商店里用的粗纸账本写小说。这引起老舍的羡慕和兴趣。半年以后,到异乡的新鲜感逐渐消失,举目四顾,孑然一身,思乡之情,萦绕于怀,在国内生活时所亲历的事事物物,在寂寞中闪现为一幅幅鲜明的图画。这种情形,使老舍在时竟忘了读的是什么,呆呆地沉缅于回忆之中。这时,他拿起笔来,在三个便士买来的作文簿上,用钢笔横书,写下自己对过去亲历的生活的印象,抒发自己久郁于心的感怀。他的这种创作得到许地山的鼓励。他把其中的一些段落读给许地山听,许地山为他的小说中的情节逗乐了,只顾笑,没有给他什么批评,倒是热情而又恳切地催促他:“写下去吧!”这使他增加了勇气和信心。他大概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写完了这部长篇,这就是《老张的哲学》。老舍把这部作品寄给国内的郑西谛(郑振铎),不久,发表于十七卷七号(名著。他读《衣里亚德》(今译为《伊利亚特》)和《奥第赛》(今译《奥德赛》),他读《韩姆烈德》(今译《哈姆莱特》)和《浮世德》,他探索这些“被人人认为不朽之作”的奥秘,在艺术的王国里流连忘返。希腊的悲剧使他“看到了那最活泼而又最悲郁的希腊人的理智与感情的冲突,和文艺的形式与内容的调谐”。(注:《写与读》,《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阿瑞司陶风内司(今译阿里斯托芬)的喜剧,但丁的《神曲》都给他以深刻的启示。他曾经把所能找到的《神曲》的几种英译本(不管是韵文的还是散文的)都逐一读过,并且搜集了许多关于但丁的专门论著。他说:“读了《神曲》,我明白了何谓伟大的文艺。”(注:《写与读》,《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当然,给他影响最大的还是近代的英法小说。英国的威尔斯,康拉德,美瑞地茨(今译梅瑞狄斯),狄更斯,法国的福禄贝尔和莫泊桑,都占去了他许多时间。一九二学时代》月刊创刊号(1935年11月10日)。)从这里,老舍领悟到应该“怎样培养我们自己的想象,怎样先去丰富我们自己的经验,而后以我们的作品来丰富别人的经验,精神的和物质的”。(注:老舍:《我最爱的作家——康拉德》,载《文学时代》月刊创刊号(1935年11月10日)。)在回顾英法小说家对于他的创作思想的影响时,他还说过:“大体上我喜欢近代小说的写实的态度,与尖刻的笔调。这态度与笔调告诉我,小说已成为社会的指导者,人生的教科书;他们不只供给消遣,而是用引人入胜的方法作某一事理的宣传。”“各派的小说,我都看到了一点,我有时候很想仿制。可是,由于多读的关系,我知道摹仿一派的作风是使人吃亏的事。看吧,从古至今,那些能传久的作品,不管是属于哪一派的,大概都有个相同之点,就是它们健康,崇高,真实。反之,那些只管作风趋时,而并不结实的东西,尽管风行一时,也难免境迁书灭。在我的长篇小说里,我永远不刻意的摹仿任何文派的作风与技巧;我写我的。……”(注:《写与读》。)老舍把文学作品视为“人生的教科书”的这种看法,同文学研究会提倡的“为人生的艺术”观点,是不谋而合了。文学研究会成立宣言中曾经宣称:“将文学当作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的时候,现已过去了。我们相信文学是一种工作,而且又是于人生很切要的一种工作;治文学的人也当以这事为他终身的事业,正同劳农一样。”(注:《文学研究会宣言》,《中国新文学大系·史料索引集》。)老舍同文学研究会的重要成员郑振铎、许地山均有密切来往,他从读书和写作实践中领悟出同他们观点,是很自然的事。当然,老舍在当时还没有用明确的语言表述出来,但他以这种文学观指导自己的创作,则是确定无疑的,这从他最初三部长篇的思想倾向可以看得很清楚。 在新文学运动历史上,一些杰出的作家、诗人,在他们创作活动的初期,都曾经接受过欧洲文学的影响,有的是在欧洲文学的启示下开始从事创作的。鲁迅说他的《狂人日记》的创作,“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注: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南腔北调集》。)郭沫若的《女神》则分明烙印着惠特曼诗风的某些痕迹。老舍在创作的初期,也大致经历着同样的历程。他的《老张的哲学》在结构形式上就受了狄更斯小说的影响。他在写作《老张的哲学》之前,刚刚读过狄更斯的《尼考拉斯·尼柯尔贝》和《匹克威克外传》。这两部作品是狄更斯的早期作品,因为它们继承了流浪汉传奇小说的传统,所以在记述主人公的遭遇时,好象是信笔写来,有点散漫。老舍当时读外国作品还不多,“想选择也无从选择起”,于是选择了这两部书做为“画稿子”。《老张的哲学》在结构上的散漫,固然反映了老舍当时艺术表现上的缺乏经验,另一方面同狄更斯上述作品的影响也有一定关系。这个作品的结构形式老舍是不满意的。当他构思第三部作品《二马》时,他有意识地纠正了这一点。他说:“《二马》是我在国外的末一部作品:从‘作’的方面说,已经有了些经验;从‘读’的方面说,我不但读的多了,而且认识了英国当代作家的著作。心理分析与描写工细是当代文艺的特色;读了它们,不会不使我感到自己的粗劣,我开始决定往‘细’里写。”(注:《我怎样写〈二马〉》。)在结构上,他取法善于铺陈故事的康拉德,使《二马》线索单纯而又富于变化。他在艺术上有了明显的长进。可以这样说,老舍的初期创作活动烙印着英国文学特别是狄更斯、康拉德的影响的痕迹,这同鲁迅的《狂人日记》烙印着果戈理《狂人日记》影响的痕迹是一样的。当作家走向成熟的时候,这种影响便被化入圆熟的技巧之中,不复辨认了。 老舍在伦敦,连续创作了《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三个长篇,奠定了他在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 一九二九年六月,他把《二马》寄给了《小说月报》,就离开了伦敦。 第三章  讽刺小说的新收获——《老张的哲学》、《赵子曰》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3 章 《老张的哲学》最初由《小说月报》连载,从第十七卷第七号(一九二六年七月)开始,至第十七卷第十二号(一九二六年十二月)续完;一九二。在老张的暗算下,李老人不仅赔光了本钱,小买卖也倒给伙计王五,凭空背上老张的阎王债。因为欠老张的债,也就不得不听凭老张的摆布。老张把魔爪伸向他的侄女李静,要强索李静为妾。李老人素来以狷介正直自许,借钱不还,他觉得“对不起老张”,然而以侄女抵债,又觉得近于“畜生”。在这种进退维谷的矛盾心情中,决心以自己一死相抵,这样不仅可以保住侄女李静不受老张的蹂躏,又可以成全她同王德的婚姻。在李老人看来,“子女是应当享受子女的生命的,不是为老人活着”。当老张带来“两个穿土色军衣的兵”,威逼李老人“不送钱,送侄女,两样全不做,当时把你送到监狱里去”时,李老人严词拒绝老张的横蛮无理的要挟,表现出凛然的正气。他虽为退职的小官吏,却葆有一颗善良的心。李静固然向往着未来的幸福,却又不忍看着相依为命的叔叔为自己白白送掉性命。她决心俯就老张以保住叔叔平静的晚年。这是一个悲剧。最后由于王德大闹婚堂和孙守备的干涉,李静才得以逃脱老张的魔掌。结局是李老人抑郁而死,李静也在悲伤中夭亡。 作品在描述李静痛苦挣扎,企图逃脱厄运而终于失败的过程中,还表现了这样一个严酷的事实:弥漫于整个社会的封建传统观念、习俗,如何构成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然而确实存在的天罗地网,同黑暗势力一起扼杀了李静的充满活力的青春的生命。在这些章节,作者的描写细致而真切,虽偶有夸张,但基本上是冷静的刻划,显示着现实主义的批判力量。李静的姑母是作为一个饱受封建道德浸染,以过分的热心把李静推向死亡边缘的角色出场的。作品并未把她描绘为一个故意为非作歹的恶人,相反,倒是充分地展示出她做为长辈对晚辈的体贴和关照。她从善良的动机出发,把侄女往火坑里推,却又毫不自觉。这是又一种悲剧。如果说,恶棍老张索债讹人是造成李静等悲剧命运的直接原因,那么封建家法的毒害则是造成李静等悲剧命运的又一个重要原因,只是这个原因不易被人察觉罢了。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正是姑母对李静的慈爱和陈腐的说教成全了老张的“歹念”。作品这样描述姑母:她的面貌、身材、服装,那一样也不比别人新奇;把她放在普通中国妇女里,叫你无从分别哪是她,哪是别人。她是这样平常。“她也真对于李氏祖宗负责任,不但对于一家,就是对于一切社会道德,家庭纲纪,她都有很正气而自尊的负责的表示。”这种为祖宗守法的精神是渗透于她的血肉之中的,是从祖辈传下来的。她对李静讲过:“我年轻的时候……公公婆婆也不是对我不好,他们对儿媳妇不能不立规矩。”她同自己的兄弟李老人说话也是:“我们小的时候,父母怎么管束我们来着?父母许咱们自己定亲吗?要是小人们能办自己的事,那么咱们这群老的是干吗的?我是个无儿无女的老绝户,可是我不跟绝户学。我爱我侄女和亲生的女儿一样,我就不能看着她信意把她自己毁了!我就不许她有什么心目中人,那不成一句话!”李静对于姑母的这套家法和封建习俗,不敢违拗,她有所追求,然而软弱,,不敢挣脱封建伦理道德加给她的束缚。她所以不随王德出走,是因为“与其入张氏地狱(在第十明”造就的怪胎。他寡廉鲜耻,心毒手狠,又装出风度翩翩的样子,名为大学生,实为衣冠禽兽。他玷污王女士,之后又企图“卖”掉她;他甚至想假赌场妓院的密友贺金山的父亲京畿守卫司令贺占元之手杀死张教授。他钻营于反动的政界,同军阀势力明来暗往,这使他的行为带有鲜明的政治色彩。他其实是黑暗势力的“洋式”鹰犬,靠残害无辜养活自己。 作品还以悲悯的感情描述了赵子曰、莫大年、武端这样一些善良的、可笑的、糊涂的年轻人从沉迷到觉醒的历程,特别是赵子曰从“混世”到“救世”的觉醒历程。在这种描述中就包含着作者对生活的希望。这是《赵子曰》在整体构思上同《老张的哲学》不同的地方之一。 赵子曰的性格有一点阿Q的影子。他在名正大学读书。他学过哲学、文学、化学、社会学、植物学,每科三个月;不要文凭,不要学位,“只是为学问而求学”。他打牌、票戏、喝酒、下馆子,每月至少给他父母写两封信催促汇款。考试结果的揭示把别人的姓名都念完,才找到“赵子曰”三个墨饱神足的大字,他有点不高兴,但又照着镜子勉励自己:“倒着念不是第一吗?”于是那一点不高兴也就雪花似的消融了。他好虚荣而又糊涂,听到别人捧场,就忘乎所以。欧阳天风看准他这个弱点,或以美言谀词投其所好,或以介绍情人拖他下水。赵子曰就在这样的奉承下昏天黑地的混闹一番,他参加学潮,捆校长、打教员,不过是“为博别人的一笑,叫别人一伸大拇指,他并没有和人决斗的勇气。”他总是处于一种混沌状态中,并不知道应当如何立身处世。他“找老人去问,老人撅着胡子告诉他:‘忠孝两全,才是好汉。’找新人去求教,新人物说:‘穿上洋服充洋人’!”他生活在“五四”运动以后新旧交替的历史时期,“闭着眼瞎混”,一时找不到“光明之路”。在解放与自由的声浪中“混闹”,这就是一切,并以为是“革命”。这是当时不少标榜为“新人物”的青年所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赵子曰不过是他们中间的一个代表而已。老舍对于这一类人多所讽刺,这在作品中是可以看得很清楚的。 赵子曰的性格具有两重性。他并不是一个坏人,他也有可爱的一方面。他是一个站在歧路上的“迷羊”,善良、富于正义感,又有些怯弱。他的“心好”。他曾经在天津试图搭救沦落风尘、被一个退职的奉系军官凌辱的谭玉娥,就是一个证明。当他不觉醒的时候可以听任欧阳天风牵着鼻子走向邪恶;当他听了正直、进步的青年李景纯的开导以后,又有心向善。特别是当他发现欧阳天风企图拐骗、伤害他曾经一度钟情的王女士时,他看清了欧阳天风的为人;看到李景纯为救助王女士和张教授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他的思想发生了急剧变化。作品结尾时,赵子曰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他不再是过去的昏天黑地胡混的阔少,也不再是听两句恭维话就飘然欲仙的可笑的“名士”,更不是美丑莫辨的蠢人了。李景纯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的悲惨结局拨开了他的眼睛,欧阳天风勾结军阀杀人的狠毒无耻使他懂得了剪除军阀及其帮凶的刻不容缓。他对武端说:“几时有机会,再把他(李景纯)埋在公众的处所,立碑纪念他,他便是历史上的一朵鲜花,他的香味永远吹入有志的青年心里去。老武!这是你的责任!你办完了这件事,是愿和军阀硬干呀,还是埋首去求学,在你自己决定。这是老李指给我们的两条路,我们既有心收他的尸身,就应当履行他的教训——”赵子曰的出路如何?作品并未回答,但他已经觉醒则是无疑义的。 李景纯的形象在作品中具有重要意义。在他的身上寄托着老舍的理想。他象是射进黑暗王国的一束光辉,使人们眼前为之一亮。塑造积极的、肯定的青年形象,这是《赵子曰》的突出成就之一,也是它从根本上区别于《老张的哲学》的地方。作品告诉我们,李景纯不是富家子弟。他同赵子曰等一样也在名正大学读书,也住在天台公寓,但他绝不同赵子曰一伙人在一起胡混。他学习刻苦,春节也不回家,“他们母子彼此明白,亲爱,所以他们母子决定不在新年见面。”他重实际而鄙弃空谈。他同当时的热血青年一样怀抱救国救民的宏图大愿,但他对“新人物”的混闹又不以为然,他主张切实的作事。因为这样,他不主张“打校长”,并曾力劝赵子曰也不要这样做。在人们夸赞赵子曰捆校长是“志士”“英雄”的声浪中,独他“淡而不厌的未曾夸奖过他一句”,因此他被认为“是个不懂新潮流的废物”。其实他自有主张,他认为:“打算作革命事业是由各方面作起。学银行的学好之后,便能从经济方面改良社会。学商业的有了专门知识便能在商界运用革命的理想。……人人有充分的知识,破出命死干,然后才有真革命出现。各人走的路不同,而目的是一样,是改善社会,是教导国民;国民觉悟了,便是革命成功的那一天。设若指着吹气冒烟,脑子里空空如也,而一个劲说革命,那和小脚娘想到运动会赛跑一样,无望,梦想!”他劝过赵子曰,希望他回家开办农场;也劝过莫大年,莫大年后来进银行做了职员。他心怀博爱,又有明确的是非,在关键时刻冷峻而又果决。他不愿意把精力花在恋爱上,他关注的是国家的命运,“设若国已不国,就是有情人成了眷属,也不过是一对会恋爱的亡国奴;难道因为我们明白恋爱,外国人,军阀们,就高抬贵手不残害我们了吗?”这种认识同那些在“情天恨海”中虚掷青春的年轻人比较,不知高出了多少倍。他对于危害祖国利益的行为嫉之如仇。当他知道武端做了市政局建筑科委员,他们要拆天坛卖给外国人从中渔利的消息后,他对赵子曰指出武端等人的作法是一种卖国的可耻行为,希望赵子曰以朋友的名义制止这种胡作非为;如果武端不听,那么就“杀!杀一个,别的人立刻打退堂鼓;中国的坏人什么也不怕,只怕死!为保存天坛杀了我们的朋友,讲不来,谁叫公私不能两全呢!”他认为在帝国主义任意践踏我们祖国的时候,“引起中国人的爱国心,提起中国人的自尊心,是今日最要紧的事!没有国家观念的人民和一片野草似的,看着绿汪汪的一片,可是打不出粮食来。”武端后来在李景纯“杀身取义”行为感召下,有所悔悟。 李景纯又是一个为正义不怕赴汤蹈火、敢于献身的志士。他对于孤苦无告的王女士给予兄长般的关心和照顾。欧阳天风的酒肉知己贺金山的爸爸贺占元由大名镇守使任上调来北京,任京畿守卫司令,欧阳天风依恃军阀的威势恫吓王女士,并扬言若不依从便叫贺司令杀张教授。在危急情况下,李景纯铤而走险,决心暗杀贺司令以剪除民害,不幸事败,被囚禁狱中,旋即被枪杀。他这样做有清醒、明确的认识: 我常说:救国有两条道,一是救民,一是杀军阀;——是杀!我根本不承认军阀们是“人”,所以不必讲人道!现在是人民活着还是军阀们活着的问题,和平,人道,只是最好听的文学上的标题,不是真看清社会状况有志革命的实话!救民才是人道,那么杀军阀便是救民!军阀就是虎狼,是毒虫,我不能和野兽毒虫讲人道! 李景纯的死是悲壮的。他于弥天的黑暗之中瞩望遥远的曙光,心甘情愿为促使“曙光”早来而死。他的信念是“黑暗时代到了!没有黑暗怎能得到曙光!”老舍对李景纯是以赞美和肯定的笔触加以刻划的。就个人品质讲,李景纯几无瑕疵,他温厚、善良、感情真挚、笃于学问,但对军阀、恶人,他又是冷若冰霜、冰炭不能相容的。他自知必死,毫不顾念自身,只是遗恨未能打死贺司令。 《赵子曰》在内容上鲜明的反对帝国主义、反对军阀的政治倾向以及热切地希望青年以实际作为报效祖国的思想,都表现着老舍的革命民主主义的政治态度。就主题的积极和正面人物的力量而言,较之《老张的哲学》无疑是前进了一大步。 当然,这个作品也有缺点。对于当时的学生运动的描写,作者只选取了一个消极的侧面,又只着意于“严重而混乱的场面”,这样就不能给读者以全面的、准确的关于学生运动的印象;作者借李景纯之口对学生运动中的消极面的批评,指出不应只徒托空言,而应实做,这未必不是苦口良药,但因此对学生运动的革命意义估计不足,也多少反映了作者当时某些糊涂观念。茅盾有很恰当的评价,谈到这个作品的成就和不足,他说: 《赵子曰》给我深刻的印象,那时候,文坛上正掀起了暴风雨一般的新运动,那时候,从热蒸蒸的斗争生活中体验过来的作家们笔下的人物和《赵子曰》是有不小的距离的。说起来,那时候我个人也正取材于小市民知识分子而开始写作,可是对于《赵子曰》作者对生活所取观察的角度,个人私意也不能尽同;然而,不论如何,《赵子日》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在老舍先生嬉笑唾骂的笔墨后边,我感得了他对于生活的态度的严肃,他的正义感和温暖的心,以及对于祖国的挚爱和热望。(注:茅盾:《光辉工作二十年的老舍先生》,《抗战文艺》第九卷第3、4期,1944年9月出版。) 《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艺术上的得失 《老张的哲学》是老舍长篇小说的处女作。这个作品显示着作者掩抑不住的艺术才华,同时也表现着艺术上的不够成熟。 在结构上,作者试图把中国传统小说的技法同欧洲现代小说的技法熔为一炉,但由于初创,这种结合并不是十分自然和谐的。作品的开头以概括叙述的方式介绍主人公老张,类如中国传统说唱文学的“楔子”,然后各章依次展开对人物的描述,结尾则大体上对书中主要人物均有所交代,做到有头有尾,首尾相顾。中间部分,作者借鉴欧洲小说的技法,主要是狄更斯某些小说结构上的技法,做多种头绪的展开,以扩展作品的容量。统观全书,它的情节线索是两个,李老人、李静同老张的矛盾及其发展是一条线索,龙树古、龙凤同老张的矛盾及其发展为又一条线索,前者为主,后者为副,纵横交织,构成一幅完整的社会生活的图画。这本来是很严密的构思,但中间又插入王德在报馆做校对、记者一条线索,引出蓝小山,而在结尾处又扔掉这条线索,来也突兀,去也突兀。这种头绪过分繁多的情形,固然一方面可以反映广阔的生活内容,但处理不好就容易形成“散钱无串”的样子。对于这一点,老舍自己也是不满意的,他说:“在人物与事实上我想起什么就写什么,简直没有个中心;……浮在记忆上的那些有色彩的人与事都随手取来,没等把他们安置好,又去另拉一批,人挤着人,事挨着事,全喘不过气来。”(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 《赵子曰》的结构比《老张的哲学》有了明显的进步。全书以王女士的遭遇为中心线索,她在书的开头并未露面,但人们都谈到她,她事实上已经成为全书各种人物关系的支撑点,设若没有了她,人物关系就无所依凭。作者的艺术匠心还表现在:虽然人们都提到她,却谁也没有说破其中隐情,谁也没有说清她是什么样的人,这就为全书构成了一个悬念,直到最后一章,由她给李景纯的信里,自道身世,读者才恍然大悟,于是以前若隐若现、闪烁不定的蛛丝马迹才一一有了着落。当然,这是就整体而言,如果就每一章说,其中也还有一些可有可无的赘笔。 《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艺术上的主要特色是幽默与讽刺。“讽刺的情调,轻松的文笔”使这两部作品赢得了广大读者。老舍是以讽刺和幽默而独标文坛的。 在中国小说史上,讽刺小说是古已有之的;《儒林外史》和清末的“谴责小说”都属于讽刺小说之列。《儒林外史》的讽刺“慼而能谐,婉而多讽”,“含蓄蕴藉”,是讽刺小说的上乘之作;后来的“谴责小说”虽本于《儒林外史》,但“辞气浮露,笔无藏锋”,艺术上走入末流。“五四”新文学运动之后,讽刺小说以崭新的姿态在文坛上出现并取得杰出成就的,是鲁迅的《阿Q正传》。《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是新文学史上讽刺文学的又一个重要成果。 朱自清认为:《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在个性描写的鲜明性上,近于《儒林外史》;这两部书与“谴责小说”不同的地方,它们不是杂集话柄而是性格的扩大描写,在这一点上,又有些象《阿Q正传》。(注:《〈老张的哲学〉与〈赵子曰〉》。)这些意见,指出了老舍艺术上的继承关系,无疑是很精到的。此外,还应该看到:他作品中的“讽刺的情调”的造成,既有对前人、同时代作家讽刺艺术的借鉴,也有他自己的创造。他的讽刺和幽默带有鲜明的个性特色。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4 章 他是这样描述老张的肖像的: 老张的身材按营造尺是五尺二寸,恰合当兵的尺寸。不但身量这么适当,而且腰板直挺,当他受教员检定的时候,确经检定委员的证明他是“脊椎动物”。红红的一张脸,微点着几粒黑痣;按《麻衣相法》说,主多材多艺。两道粗眉连成一线,黑丛丛的遮着两只小猪眼睛。一尺短而粗的鼻子,鼻孔微微向上掀着,好似柳条上倒挂的鸣蝉。一张薄嘴,下嘴唇往上翻着,以便包着年久失修渐形垂落的大门牙,因此不留神看,最容易错认成一个夹馅的烧饼。左脸高仰,右耳几乎扛在肩头,以表示着师位的尊严。 这种肖像描写,有几个特点:对象的某些特征,往往经过了某些廓大或变形,结果就显示了其中的不匀调或丑陋的因素,造成一种近于怪诞的印象;描述之中,夹以主观的、近于戏谑的讥评,透露着作者褒贬的感情色彩。在《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中,随处可以看到这种手法的运用:或者是温婉的嘲讽,或者是辛辣的讥评,或者是毁灭性的暴露。庄重的笔墨下面隐含着嬉笑怒骂的内容,在嬉笑怒骂之中,又流露着作者莫可如何的酸楚。 早期作品中的讽刺与幽默,也有处理不当的地方。在某些笔法上,“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辞气浮露,不够蕴藉,影响了讽刺的感染力。对于这一点作家早有所察觉。他说:“我初写小说,只为写着玩,并不懂得何为技巧,哪叫控制,我信口开河,抓住一点,死不放手,夸大了还要夸大,而且津津自喜,以为自己的笔下跳脱畅肆。讨厌?当然的。”(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如果讽刺只引起笑而不促使读者深思,或者一味夸张而使读者产生疑窦,不能算做中写老张为节省家中的茶水,以致选择沿护城河的路走,以便边走边喝,即是夸张失度之一例。夸张而不过火,幽默力避油滑,这在老舍前两部作品中还是未能解决好的一个课题。 第四章  对“破碎也还可爱的中国”的沉思——《二马》 《二马》是老舍客居伦敦时写作的最后一个长篇。最初由《小说月报》第二十卷第五号(一九二九年五月)开始连载,同年第二十卷第十二号续完。《老张的哲学》和《赵子曰》描述的是军阀统治下北平市民群众以及青年学生的生活景况,比较着重于揭露军阀统治的罪恶现实;《二马》则把视线转向了帝国主义对于中国人民的欺压和凌辱。《二马》的中心,是描述马则仁、马威父子在伦敦经营古玩店时的生活和遭遇,就中也就揭露了帝国主义的种族歧视和金钱主宰一切的现实,特别是深入描述了由于祖国的衰弱给中国人民带来的痛苦和屈辱,表现了作者深沉的爱国主义精神;作品还在对比中探索了中国人民愚弱的“国民性”问题。 《二马》是以作者在异邦的亲身感受为基础写成的。流动于作品中的作者的感情是悲怆而又激愤的。做为一个备受帝国主义欺凌的弱国的学者,目睹中国人在伦敦的非人的境遇以及所受到的侮辱,引起他感情上的痛苦,是极自然的。他渴望中国富强、强大;渴望中国人坚毅、有为。在《二马》中,有时甚至于直接诉诸议论的文字,表述他深广的忧思和痛苦: 二十世纪的“人”是与“国家”相对待的:强国的人是“人”,弱国的呢?狗! 中国是个弱国,中国“人”呢?是——! 中国人!你们该睁开眼看一看了,到了该睁眼的时候了!你们该挺挺腰板了,到了挺腰板的时候了!——除非你们愿意永远当狗! 痛苦的感受、热切的期望、深沉的思索,这一切交织为《二马》的基本内容。《二马》,这是一个爱国者唱出的一首哀歌。 作者不无痛苦地描述了马则仁、马威父子在伦敦所受到的歧视和侮慢。这种民族歧视是渗透于生活的各个方面,无处不在的。他们父子俩租住温都寡妇的房间,在第一天早饭的饭桌上温都寡妇的女儿玛力就在心里嘲骂马威了:“不光是英国男子能打你们这群找揍的货,女英雄也能把你打一溜跟头!心里也同时想到她的朋友约翰:约翰在上海不定多么出锋头呢!”后来,马则仁同温都寡妇相处很好。两个人都有意结婚,但是民族歧视的传统观念使温都寡妇不敢应承。这种民族歧视已经到了荒唐的地步:因为温都太太租房给马则仁父子,她的一些亲戚好友就再不愿同她来往;设若她同马则仁结婚,那么女儿玛力就会找不到恋人,“一个年青气壮的小伙子爱上她,一听说她有个中国继父,要命他也不娶她。”马威后来单恋玛力,玛力拒绝马威的爱情,也是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 这种身处异邦遭人侮慢的处境,是任何一个具有爱国心的人所不能忍受的。但是,老舍写作《二马》并不是单单为了描述这种民族歧视所给予人精神的威压;他的构思的重点是,在民族歧视的背景下,尖锐地提出如何振兴中华的问题。作家由激愤转入紧张的探索:这一切是怎样造成的?为使中国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应当怎么办?对于这个问题的全面而正确的回答自然是老舍不能胜任的,他只能从自己的观察和思索入手,尽可能提出一个在当时条件下他可能提出的答案。这已经难能可贵了。 《二马》表述了这样的思想:必须自强,然后才能同其它民族讲平等。“当国家乱的时候,没人跟你表同情。你就是把嘴说破了,告诉英国人,法国人,日本人:‘我们是古国,古国变新了是不容易的,你们应当跟我们表同情呀,不应当借火打劫呀!’这不是白饶吗!人家看你弱就欺侮你,看你起革命就讥笑你,国与国的关系本来是你死我活的事。除非你们自己把国变好了,变强了,没人看得起你,没人跟你讲交情。”他认为,要改变这种现状,需要从改造国民精神入手,因为“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来就是‘出窝老’。出窝老是生下来便眼花耳聋痰喘咳嗽的!”“一国里要有这么四万万出窝老”那还有什么希望!探索救中国的道路,这是当时进步的青年知识分子共同关注的问题。在《二马》中,老舍想以比较的方法探求我们古老民族的民族性的落后面如何阻滞了中国的发展。他的这种探索尽管还不能说是全面而深刻的,但是,他还是接触到一些重大的问题。 从探索“国民性”的角度,老舍特别着重地解剖了以马则仁为代表的中国老一辈人们的精神状态。 马则仁的形象是衰朽的民族的一个代表。作者从马则仁日常生活的饮食、起居、待人接物、思考问题的习惯等方面,细致地刻划了马则仁的性格,画出了我们民族中或一种已经老化了的灵魂。 他衰朽,却又摆出一副名士派头。他们父子到伦敦来是继承兄长遗产,继续经营古玩店。但他到伦敦却无心经商,而是希图养老。他睡觉、养花、玩狗,从不问古玩店的生意: 马老先生是伦敦的第一个闲人:下雨不出门,刮风不出门,下雾也不出门。叼着小烟袋,把火添得红而亮,隔着玻璃窗子,细细咂摸雨,雾,风的美。中国人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出美来,而且美的表现是活的,是由个人心中审美力放射出来的情与景的联合。烟雨归舟咧,踏雪寻梅咧,烟雨与雪之中,总有个含笑的瘦老头儿。这个瘦老头便是中国人的美神。这个美神不是住在天宫里,是住在个人心中的。所以马老先生不知不觉的便微笑了,汽车由雨丝里穿过去,美。小姑娘的伞被风吹得歪歪着,美。一串灯光在雾里飘飘着,好象几个秋夜的莹光,美。他叼着小烟袋,看一会儿外面,看一会儿炉中的火苗,把一切的愁闷苦恼全志了。他只想一件东西,酒! 这种精神状态,实际上是中国古老灵魂的折光的反映。准确地说,是一种寄生生活所必然铸造出的畸形心理。老马由酒而想到“老绍兴”,而想到“还是回国呀!”作者痛惜的、挖苦地评述道: 可惜老马,中国人的一个代表,只是糊里糊涂有点审美的天性,而缺少常识。可惜老马只想回国,而不明白国家是什么东西。可惜老马只想作官,而不知道作官的责任。可惜老马爱他的儿子,而不懂得怎样教育他。可惜…… 他自尊自傲,达到一种病态的程度。他的自尊,实为阿Q式的妄自尊大;他的自傲,其实是强自支撑。他的自尊就是喜欢别人的“夸奖”,不管这种夸奖是否诚心。在古玩店一听照顾主儿夸奖中国东西,他就能白给人家点什么。“自要人家一说中国人好,他非请人家吃饭不可;人家再一夸他的饭好,得,非请第二回不可。”他的自傲就是视经营商业为“俗气”、“下贱”,他能一天不到铺子里去,而把时间消磨在给温都太太种花草上。最后,他同伙计李子荣闹翻,古玩店办不下去,他打算关闭古玩店,把钱交给状元楼范掌柜扩充饭馆的买卖,他只作股东,不管事,专分红利。这在事实上是从他的手上葬送了已经死去的兄长惨淡经营挣下的古玩店。作者借这样的情节告诉我们:他的这些自尊自傲不值一分钱! 其实,他毫无民族自尊心,内心卑怯而又空虚。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他表现得名士派头十足,自尊而又自傲;但在关系民族、国家尊严的事情上,他又毫不顾忌操守和尊严,表现得是那么怯懦、卑琐。他对于英国人,有一种近于谄媚的讨好心理。人家问他有几个妻子,他说“五六个!”其实他当时是鳏居。他所以如此回答是因为“人家信中国人都有好几个妻子,为什么不随着他们说,讨他们喜欢!”当高耳将军讲演英国往上海送兵的事,特意请他去听,高耳将军讲到半中腰,指着他说:“英国兵要老在中国,是不是中国人的福气造化?我们问问中国人,马先生,你说——”他站起来规规矩矩地说:“欢迎英国兵!”有位老太太告诉他中国衣裳好看,第二天他就穿上绸子大褂满街上走。他甚至可以为十五磅钱的酬金担任一个侮辱中国人的电影中的中国富商角色,而不知羞耻,因为这件事,险些被爱国的中国工人砸了铺子。马威讲得好:“我父亲那一辈的中国人是被外国人打怕了,一听外国人夸奖他们几句,他们觉得非常的光荣,他们连一钉点国家观念也没有,没有——” 他没有思想,一切都被动地按照千百年来的老规矩去做,“他一辈子不但没用过他的脑子,就是他的眼睛也没有一回钉在一件东西上看三分钟的。”他认为这一切都是理应如此,不容置疑的:“为什么活着?为作官!怎么能作官?先请客运动呀!为什么要娶老婆?年岁到了吗!怎么娶?先找媒人呀!娶了老婆干吗还讨姨太太?一个不够吗!……这些东西满够老民族的人们享受一辈子的了。马老先生的志愿也自然止于此。” 老舍认为:“老马代表老一派的中国人。”在老舍看来,中国人所以遭到帝国主义的欺侮,帝国主义所以敢于欺侮中国人,原因固然不止一端,国民性的愚弱、怠惰,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老舍在描述老马性格的同时,不断加以冷峻、尖刻的评述,表现了他的焦虑和慨叹:“完全消极,至少可以产生几个大思想家。完全积极,至少也叫国家抖抖精神,叫生命多几分乐趣。就怕,象老马,象老马的四万万同胞,既不完全消极,又懒得振起精神干事。这种好歹活着的态度是最贱,最没出息的态度,是人类的羞耻!” 马威的形象是老舍按照自己的理想塑造出来的“晚一辈”中国人的代表。他有着一个弱国国民的深刻的悲哀。他目睹伦敦街头的繁华和喧闹,“他的大眼睛里总是含着两颗热泪,自言自语地说:‘看看人家!挣钱,享受!快乐、希望!看看咱们,省吃俭用的苦耐——省下两个铜子还叫大兵抢了去!哼!……”这种深刻的悲哀,成为马威在伦敦生活时感情的基本状态。特别是当他向玛力表达爱情,遭到拒绝,这种悲哀越发浓重,甚至有些撕肝扯肺:“为什么?我是个中国人?爱情是没有国界的,中国人就那么不值钱,连爱情都被剥夺了吗?” 马威的民族自尊心以及献身国家的志愿是在经历一系列凌辱以后树立起来的。他同马则仁恰好是一个对比。马则仁是越来越颓唐,最后做出为十五磅钱而不惜贬损国格的丑事;马威则在经历痛苦思索之后,决心为民族、国家的振兴而献身。这种觉悟,随着他与玛力感情上的挫折而日益增进。当他知道自己害的是单相思,他就从理性上决定抛掉这个念头:“没有外国人看得起咱们的,难怪她!”他当然并不轻松:“爱情,孝道,交情,事业,读书,全交互冲突着!感情,自尊,自恨,自怜,全彼此矛盾着!”但是,他还是明白了一个根本道理:“年青的人一定要有点火气,自尊的心!为什么跟着她后边求情!为什么不把自己看重了些!”这是马威性格发展上的一个重要转折点。民族自尊意识的觉醒同献身祖国的决心溶合起来,形成为一种信念: 他心中忘不了玛力,可是他也看出来了:他要是为她颓丧起来,他们父子就非饿死不可!对于他的祖国是丝毫责任不能尽的!马威不是个傻子,他是个新青年,新青年最高的目的是为国家社会做点事。这个责任比什么也重要!为老中国丧了命,比为一个美女死了,要高上千万倍!为爱情牺牲只是在诗料上增加了一朵小花,为国家死是在中国史上加上极光明的一页! 在这种信念指导下,他埋头苦干:锻炼身体,悉心经营古玩店,读书。为维护做为中国人的尊严,他在饭铺同保罗打了一架,并得到了胜利。保罗的妈妈伊太太斥骂连声:“二十年前,你们见了外国人就打哆嗦,现在你们敢动手打架!”在伊太太看来,“一个英国人睁开眼,他,或是她,看世界都在脚下:香港,印度,埃及,非洲……都是他,或是她的属地。他不但自己要骄傲,他也要别的民族承认他们自己确乎是比英国人低下多少多少倍。伊太太不能受这种耻辱,马威敢打保罗!”这个细节带有象征意味,它说明马威已经最后挺起胸、抬起头来!故事的结尾,马威看到父亲已决心把铺子卖掉,经商已经无望,玛力又不接受他的爱情,他决心到德国或法国去,走一条新路。 马威也有弱点。他重感情,爱幻想,遇事犹豫。“马威有思想,有主见,只是没有决断。”他对玛力的感情直到离开伦敦仍不能断绝,他最后还是把那个带钻石的戒指托李子荣带给玛力。老舍是要写一个有血有肉的青年形象,而不是某种概念式抽象精神的图解,马威的弱点使他更富于人情味儿。 李子荣的性格是马威性格的补充。李子荣的性格特色是“重实际”,不尚空谈和幻想。他“只看着事情,眼前的那一钉点事情,不想别的,于是也就没有苦恼。他和狮子一样,捉鹿和捉兔用同等的力量,而且同样的喜欢;自要捉住些东西就好,不管大小。李子荣是个豪杰,因为他能自己造出个世界来!他的世界里只有工作,没有理想;只有男女,没有爱情;只有物质,没有玄幻;只有颜色,没有美术!然而他快乐,能快乐的便是豪杰!”他是官费留学生,到过美国和法国,后来又到英国,他一边学习一边做工,在马威家的古玩店做伙计。他做事干练、忠于职守,待人热情诚恳,心地纯厚善良,他后来离开马家古玩店又去帮助西门爵士做事,临走前还帮助马威计划以后应当如何经营买卖,表现出一片热忱。他对于中国人的受歧视非常生气,但是他更知道,只有国家富强才能叫别国看重;因此他主张埋头苦干。在爱情上,也贯彻着“重实际”的原则。他说,“我不能爱一个不能帮助我,体谅我,替我负责的姑娘;不管她怎么好看”,马威失恋,他劝说马威要以事业为重。他希望在事业上有所成就,他曾经梦想如果自己成为一个“财主”,那么他就拿出“多少万”来办公益事业:办报纸、办博物院、办美术馆、办新戏园。这些梦想自然带有空幻的色彩,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计划,即使果然实现了也不过是一种改良主义的权宜之计,于救中国毫无意义,但是我们还是得说,他有一种爱国主义的精神,他有一种务实际的、进取的生活态度。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他是马威的一个补充。李子荣并不是作家理想的化身,按作家的设想,倒是马威同李子荣两种性格的统一,才是现代中国青年理想的性格。老舍曾经说过:“马威还有缺点,不尽合我的理想,于是请出一位李子荣来作补充。”(注:《我怎样写〈二马〉》。) 《二马》也广泛地描述了英国市民的日常生活,勾画了一些英国人的剪影。这里有心地善良然而被囿于民族偏见的束缚之中不能自拔的温都寡妇,有呼中国人为“老狗”、满脑袋浸透侵略意识的巨商亚历山大,也有在战后开始怀疑帝国主义政策,同情中国人民命运,思想上独立不羁的凯萨林姑娘,等等。对于英国上层资产阶级的生活,也有一定的接触,西门爵士和西门太太为给“猫狗医院”募捐,家里请客、跳舞,一个晚上可以花几百镑;对于“金钱万能”的丑恶现象,也做了生动而辛辣的描述。值得注意的是,作家并没有把英国人民同英国帝国主义者等同起来,他是有分析的。英国做为帝国主义的一面,英国的一些人歧视中国人以及信守“金钱万能”哲学的一面,作家在感情上是憎恶的;但是,对于英帝国主义高度发展的科学文化事业,对于建筑在物质基础之上的雄厚的国力,对于英国人的求实态度和爱国心(虽然带有严重的民族偏见),作家又采取了肯定的态度。这种态度同作家自己爱国主义的感情是有密切关系的。作家苦苦思索振兴中华的道路,而在英国所见的事事物物,无一不触动他这种思索的“神经”,他希望从英国有所取法,是很自然的事。他曾借凯萨林之口,说出如下的话:“拿两国不同的地方比较一下,往往可以得到一个很明确妥当的结论。”(注:《老舍文集》第一卷第489页。) 不妨这样认为:比较两个国家人民的民族性,是《二马》内容的核心。作家谈及创作这部长篇的动机,曾经说过:“写这本东西的动机不是由于某人某事的值得一写,而是在比较中国人与英国人的不同处,所以一切人差不多都代表着些什么;我不能完全忽略了他们的个性,可是我更注意他们所代表的民族性。”(注:《我怎样写〈二马〉》。)这种比较,是作家在当时条件下探索中国命运的一个重要尝试。他通过对老一辈如马则仁型的中国人的观察,看清了“病症”所在,而希望用英国人民族性中值得肯定的东西加以“疗救”,“疗救”之法是重新铸造一种崭新的民族性格。“个人的私事,如恋爱,如孝悌,都可以不管,自要能有益于国家,什么都可以放在一旁。这就是马威所要代表的。”(注:《我怎样写〈二马〉》。)作家还觉得马威不够坚毅和务实,于是以李子荣加以补充。所以,不妨这样进一步的思考:《二马》构思的侧重点不仅在于比较中国人同英国人民族性之不同,更重要的是通过这种比较,否定马则仁,肯定马威和李子荣,为民族的复兴和中国的富强指出一条道路。 自然,在今天看来,这种比较并不能全面而深刻地揭示中国所以贫弱的根本原因。马则仁愚弱性格的阶级根源是商业资产阶级和封建士大夫阶级的软弱性、腐朽性;中国人民所以被帝国主义任意欺凌,主要是由于封建统治阶级的专制主义和投降主义的罪恶以及生产力的低下,人民群众的愚弱和散漫状态只是一个现象。病根不除,病症是难于得到根本疗治的。马威即使富有强烈的“国家主义的观念”,如果不参加当时以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军阀为目的的革命运动,也只能是一种徒然的义愤;李子荣梦想以个人苦干创一番事业,他走的其实不过是实业救国的道路,在帝国主义垄断中国经济命脉的情况下,他的一切宏图大计到头来都只能变成一纸空文。 我们不应该苛责老舍。在伦敦,写作《二马》的时候,他虽然十分关注国内的革命军北伐,但是他并“没亲眼看见血与肉的牺牲,没有听见枪炮的响声”。因为这个原因,他“不明白”“国内青年们的思想”。这种情况必然反映到创作上来。在老舍所肯定的青年形象身上时代感不强,性格中包容的历史内容不够充实,同他自己“远远的立在一旁”,(注:《我怎样写〈二马〉》。)没机会参加实际的革命斗争是不无关系的。 《二马》在艺术上有了长足进步。描述更加细腻,语言更趋于纯净、凝炼,结构上力图在单纯中求变化。他在艺术上是日渐成熟了。 第五章在新加坡(一九二九——一九三o) “思想猛的前进了好几丈” 老舍离开伦敦以后,在德意法等国做了短期逗留,大部分时间(约三个月)在巴黎。他本想“以巴黎为背景续成《二马》的后半”,但由于时间迫促,未能如愿。大约在一九二九年冬初,他取道新加坡回国。他之取道新加坡,那原因据他讲,一者是路费发生问题,“钱只够到新加坡的”(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再者,他深受康拉德小说的影响,“久想看看南洋”(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康拉德的作品不但使他闭上眼就看见那在风暴里的船,与南洋各色各样的人,而且因着康拉德的影响他才想到南洋去。(注:《我最爱的作家——康拉德》。)他说:“他(指康拉德)的笔上魔术使我渴想闻到那咸的海,与从海岛上浮来的花香;使我渴想亲眼看到他所写的一切。”(注:《我最爱的作家——康拉德》。) 因为钱不够,他坐的是三等舱。同船的有两位印度学生,两位华侨少年,都挺和气;还有几位留法回家的“国留”(留法的中国学生),大家也还谈得来。此外就是“七教员。有了事做,心落了实。他从学校支点钱,买条毯子,留晚上盖;又买身白衣裳,“中不中,西不西,自有南洋风味”。赊了部《辞源》,“教,字总得认清了”,生活虽然拮据,教书应当是照样的认真。他经历的这一段生活,对于一个已经出版两个长篇的人来说,近于一种奇遇了。 老舍在新加坡生活了近半年时光。 美丽的新加坡给他难忘的印象。这里白天天气热,然而教书是在早半天。吃过午饭就可以休息,六点钟落太阳,天气转凉,晚饭后可以继续工作。一天早、午、晚三次“冲凉”,在自来水龙头下,灌顶浇脊背,也是颇为惬意的事。有时,阵雨过后,树木绿到不能再绿,空气里有些凉而浓厚的树林子味儿。这在刚刚离开喧嚣、繁华、市俗的伦敦的老舍看来,简直是到了一个近于“仙境”的地方。在很久以后,他曾经这样深情地回忆新加坡:“到现在想起来,我还很爱南洋——它在我心中是一片颜色,这片颜色常在梦中构成各样动心的图画。它是实在的,同时可以是童话的,原始的,浪漫的。”(注:《还想着它》。) 不仅如此。新加坡人民的生活,打开了老舍的眼界,他看见了一片新天地。东方弱小民族革命意识的觉醒,使他十分激动。新加坡是英属殖民地。这里聚居着数量众多的中国华侨,也有印度人、锡兰人、马来人;这些不同种族的劳动人民,生活在一起,共同参加开发新加坡的事业,也一起承受着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压迫和剥削。他生活在这些人中间,特别是生活在华侨中学的学生们中间,感受了他们的革命的情绪。他说:“我教的学生差不多都是十五六岁的小人儿们。他们所说的,和他们在作文时所写的,使我惊异。他们在思想上的激进,和所要知道的问题,是我在国外的学校五年中所未遇到过的。不错,他们是很浮浅;但是他们的言语行动都使我不敢笑他们,而开始觉到新的思想是在东方,不是在西方。”(注:《还想着它》。) 老舍看见了中国华侨在建设美丽的新加坡的事业中的勋劳:“树是我们栽的,田是我们垦的,房是我们盖的,路是我们修的,矿是我们开的。……毒蛇猛兽,荒林恶瘴,我们都不怕。我们赤手空拳打出一座南洋来。”“没有了我们,便没有了南洋;这是事实,自自然然的事实。”(注:《还想着它》。)老舍从这些华侨身上看到了中国人民中间潜在的伟力。“我们伟大。”这是他发自内心的呼喊,“这不是英雄崇拜,而是民族崇拜,不是说某某先生会穿西装,讲外国话,和懂得怎样给太太提着小伞。我是要说这几百年来,光脚到南洋的那些真正好汉。没钱,没国家保护,什么也没有。硬去干,而且真干出玩艺来。我要写这些真正中国人,真有劲的中国人。中国是他们的,南洋也是他们的。那些会提小伞的先生们,屁!连我也算在里面。”(注:《还想着它》。)对“真有劲的中国人”——垦荒、造屋、捕鱼的赤脚的劳动人民的崇拜,这在当时的条件下,是一件意义重大的事。老舍思想上得到的这一点认识,是他在新加坡所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 思想感情上的这个变化,直接影响到他的创作;这突出表现在作品主题的把握上。本来在来南洋前他已经开手写作一部叫做《大概如此》的长篇。他自己讲:这部书和《二马》差不多,也是写在伦敦的中国人。情节的中心是写一男一女,男的穷而好学,女的富而遭了难,穷男的救了富女的,两个人发生了恋爱。结局是,男的堕入情海之中,女的却只拿爱作为一种应酬与报答,结果把男的毁了。老舍“不满意这个题旨”。这部小说“在大陆上写了些,在由马赛到新加坡的船上写了些,一共写了四万多字”。到了新加坡,由于新思想的激荡,他“看不起这本书了”,决定停笔。(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这在老舍的创作生活中也是一件特别值得注意的事。在《二马》中,我们看到一个爱国者的沉思,对于祖国人民愚弱的国民性,有着鞭辟入里的解剖和批评,愤激之中透露着悲哀,切望民族复兴又苦于没有希望,那感情是沉郁的。但是在新加坡,他看到了另一方面的情形。他这时从纷乱的、落后的、丑恶的社会现象中,看到那深藏于内的希望的种子:中国人的无穷无尽的创造力和对于压迫者的抗争的精神。他从肯定马威求实的生活态度、强国救民的理想,进而发展到希望弱小民族联合起来共同奋斗,这无疑是一个大的进步。他自己也是很宝贵这种认识上的提高的,他不无兴奋地说过:“一到新加坡,我的思想猛的前进了好几丈。”(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 《小坡的生日》就是在这种思想认识指导下开始创作的。这部作品明快的情调反映了他乐观的情绪。 一九三○年二月底,老舍辞去华侨中学的教职,登舟回国。他之急于回国,一者去国六年,而老母在堂,常有信盼归;二者在新加坡时思想上发生了变动,使他愈益增加对祖国的眷恋和关注。“革命”对于老舍自然还是一个比较模糊的观念,但他在新加坡感受了革命的气息——反对帝国主义压迫的革命气息,则是确定无疑的。他是怀着“东方民族是受着人类所有的一切压迫;从哪儿想,他都应当革命”(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的信念,“决定赶快回国”的。 给东方被压迫民族的孩子们——《小坡的生日》 《小坡的生日》是老舍写给孩子们的一部中篇童话。这部童话老舍在新加坡华侨中学教书时就开始写了,到离开新加坡前已得四万字;回国后暂住上海西谛家,续写完最后两万字。最初发表在《小说月报》第二十二卷第一号(一九三一年一月)至二十四卷第四号上。一九三七年生活书店出版单行本。 《小坡的生日》情节十分单纯。作家先是以轻快的笔触叙述主人公小坡在家庭、花园、学校、街上、海岸边的所见所闻;接着写小坡过生日同一家人看电影,看电影之后睡觉做梦到了影儿国,目睹了影儿国狼猴大战;为了救“咕里吧叽”的爱人“钩钩”,小坡变成猫混进虎山历险,……线索虽然单一,但故事却写得妙趣横生。自影儿国历险起,作家专写小坡的梦境,情节离奇古怪,却又透出一派天真,并不显得荒唐。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5 章 老舍本来想以南洋为背景写中国人开发南洋的功绩,但由于没有钱也没有功夫到各地去考察实情,只得作罢。他自己讲:“好吧,我以小人们作主人翁来写出我所知道的南洋吧——恐怕是最小最小的那个南洋吧!”(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他还曾经这样讲过创作《小坡的生日》的动机:“表面的写点新加坡的风景什么的。还有:以儿童为主,表现着弱小民族的联合——这是个理想,……”(注:《还想着它》。)作家的这个构思,决定了《小坡的生日》描述的重点。 在作品中,作家为我们描述了一个色彩绚丽的南洋。《海岸上》、《在花园里》等章节对新加坡的风景、天气、人物都有逼真而生动的描写。《种族问题》一节,作家借小坡的一条红绸子,魔术师一般,打扮出居住在新加坡的“各色人等”的模样。你看:小坡把红绸子往头上一裹,裹成上尖下圆,脑后还耷拉着一块儿,他便是印度人了。再把这件宝贝从头上撤下来,往腰里一围,当做裙子,小坡便是马来人啦。嘴唇撅撅着,蹲在地上,用手抓着理想中的咖哩饭往嘴中送,吃完饭,把母亲的胭脂偷来一小块,把牙和嘴唇全抹红了,作为是吃槟榔的结果。他把宝贝从腰中解下来,请妹妹帮着,费五牛二虎的力气,把妹妹的几个最宝贵的破针全利用上,作成一个小红圆盔,戴在头上,然后搬来两张小凳,盘腿坐上一张,那一张摆上些零七集》第二卷第19页。)把上述的一切描述合起来就构成一幅关于新加坡的风俗画。老舍借这些描述,流露出他对于新加坡人民深挚的感情以及希望他们生活幸福的良好祝愿。从字里行间我们仿佛可以感觉到作家厚重的人道主义情怀的温热。 作家借助于幻想的形式——小坡梦中历险的情节,表达了全世界弱小民族联合起来“立在同一战线上去争战!”(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的思想。幻想与写实夹杂在一处,这是《小坡的生日》艺术处理上的一个特点。诚如作者所说,前半虽然是描写小孩,可是把许多不必要的实景加进去;后半虽是梦境,但也时时对南洋的事情作小小的讽刺。从全书看,自《咕拉巴唧》一节至全书结末,都是写小坡的梦境,这是情节的中心部分。在这部分里有相互独立而又相互联系的两个故事:狼猴大战和人虎大战。在《狼猴大战》一节先是勾勒出狼王的狡诈,它以请猴王吃饭的手段,在酒席宴上咬掉猴王的耳朵,并抢占了猴山;以后猴大王委派张秃子为新猴王,不久遭到狼兵的袭击。在狼猴大战中,由于狼兵的凶狠和顽强,也由于猴兵的羸弱和怯懦,猴兵纷纷临阵脱逃。这寓意是很明显的:在强狼面前,不团结、退缩,必然遭到惨败。这虽属虚幻的故事,但对于现实中的南洋,含有“小小的讽刺”是不难看出的。“人虎大战”是高潮部分的主要内容。在这部分,作家把小坡的现实生活同他的梦境交织起来。小坡生日那天,同全家人一起看了一场电影。电影中一对恋人被恶人迫害,这对于小坡的感情是一个打击。于是他在梦中遇到电影中的角色之一“大脑袋”咕拉巴唧。咕拉巴唧告诉他说,爱人“钩钩”被老虎夺走了。小坡为帮助寻找“钩钩”上了猴山,之后又上虎山。对于虎山的描述作家也采取了幻想与现实杂揉的手法,虎山之上也有小学校,小学校中也有先生,先生又恰巧是小坡的伙伴三多的老师“糟老头子”。“糟老头子”既是虎孩子的先生,又是老虎的“参谋”。他帮助老虎迷醉了“钩钩”,使她忘记了咕拉巴唧。“钩钩”喝了迷魂汤以后“她就把家也忘了,把什么都忘了,一心愿意住在山上!”老虎专事掠夺,而“糟老头子”的理论是:一只苹果如果两个人吃,不是一人一半,而是“谁能抢,谁多吃一口”。虎山上的事体可以使人自然地想到殖民主义者的行径,“糟老头子”的理论不过是帝国主义侵略的野蛮逻辑的一个浓缩而已。为了夺回“钩钩”,小坡邀集南星(广东胖小子)、两个小印度、三多、仙坡、两个马来小妞,齐上虎山打虎。他们“照猫画虎”,先变做小猫,混上虎山,经过一番周折,偷出“钩钩”。故事的结尾是小坡在逃离虎山时堕入大海,于是梦惊而醒。这自然还不是一个大团圆的结局,然而同“狼猴大战”的结局比较,是光明多了,这无疑是作家所肯定的。作家所要表述的主题思想是:眼前的事实固然是帝国主义的横行无忌,在新加坡杂居的“各色人等”也还处于涣散状态,但是终有一天——也许就是孩子们这一代,总会奋起抗争;只要东方的弱小民族联合起来去争战,尽管会历尽艰险,胜利总是可以夺取的。这在当时当然不过是一个理想,或者还只是一个奇警的预言。但是,老舍祝愿世界被压迫民族的人民都得到幸福的博大胸怀和深厚的感情,却充分的表达出来了。 《小坡的生日》是一个美丽的童话。在现代儿童文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作家立意写南洋,却独辟溪径,借小坡的眼睛来观察,借小坡的感情来体验,整个作品透露着一种童稚的情趣,充满着奇美的想象。孩子事,孩子话,然而又包含着严肃而深刻的思想。现实的南洋和梦幻中的南洋相交织,扩大了作品的容量。这些都可以看出作家艺术上的匠心。这部童话的语言“浅明简确”,俗白优美,达到了很高的境界。老舍讲:“有了《小坡的生日》,我才明白了白话的力量;我敢用最简单的话,几乎是儿童的话,描写一切了。”(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如果说,《稻草人》的创作开中国现代童话创作的先河,使封神榜式的小说相形见绌,奠定了中国现代童话的地位,那么,《小坡的生日》就是又一本为中国现代童话争得声誉的力作。 第六章  第二故乡(一九三o——一九三四) 大夜弥天 怀着对祖国和亲人深深的眷恋之情,老舍结束了客居异国的漂泊生活,一九三○年春,自新加坡经上海回到梦魂牵绕的北平,同亲人团聚。 但是,老舍所看到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葱茏而又秀丽的祖国,也不是他想象中的“东方革命”的热烈景象,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失败了,曾经照射进一线光明的旧中国,重又陷没于大夜弥天的苦境之中。在帝国主义、封建势力、买办资产阶级的扶植下,蒋介石国民党反动派在国内取代北洋军阀建立了新的反革命的军事专政。美、日、英等帝国主义又在国民党各派军阀中扶植代表自己利益的势力,因而在国民党地方军阀之间加紧了明争暗斗,展开了频繁的争战。据统计,从一九二七年到一九三○年间,国民党新军阀间爆发大规模的战争有六、七次之多。(注:1927年10月到1928年1月间有蒋介石、李宗仁和汪精卫、唐生智的战争;1927年11月、12月间爆发广东军阀和广西军阀间争夺广东的战争;1928年2月间,为了争夺华北,在英、美帝国主义的支持下,形成蒋、桂、冯、阎四派的联合,北上攻打奉系军阀张作霖。在此情况下,日本帝国主义出面助张作霖出兵侵占山东省济南,截断津浦铁路,酿成济南惨案。6月间,蒋、桂、冯、阎四派占领北京和天津,取代张作霖的张学良在美帝国主义策动下,同蒋介石形成合作的局面,而原来的蒋、桂、冯、阎的联盟遂告瓦解。其后不久,1929年8月,桂系李宗仁、白崇禧等为争夺华中的统治权,又结成反蒋联盟,于是爆发了蒋桂战争。4月,桂系失败,李、白回桂盘踞。11月、12月有蒋对冯玉祥的战争;1929年12月至1930年又有唐生智和石友三联合反蒋的战争;1930年4月到11月有蒋和阎冯的中原大战。)战争遍于大半个中国,约有五十万人死亡。蒋介石新军阀在美、英帝国主义的援助和江浙财阀的支持下,在“狗咬狗”的争斗中扩充了实力,逐渐巩固了自己的统治。城市工人阶级在大革命中所争得的政治上、经济上的利益,被剥夺殆尽,农民在大革命中所建立的农民协会等均遭到豪绅地主的摧毁。中国共产党人和革命者遭到逮捕和杀戮。从一九二学院的聘请,赴齐鲁院任教。 在湖光山色背后 从一九三○年七月到一九三四年秋初,老舍在济南度过了四年的岁月。他自己曾经这样回忆这一段生活:“四年虽短,但是一气住下来,于是事与事的联系,人与人的交往,快乐与悲苦的代换,便显明的在这一生里自成一段落,深深的印划在心中;时短情长,济南就成了我的第二故乡。”(注:老舍:《吊济南》,《大时代》周刊第8号(1938年1月4日)。) 在老舍看来:讲富丽堂皇济南远不及北平,讲山海之胜,它也跟不上青岛。可是除了北平青岛,要在华北找到个有山有水,交通方便,既不十分闭塞,而生活程度又不过高的城市,恐怕就得属济南了。他喜欢济南还不仅因为这一点,更重要的是因为在济南他可以“看到朴素的乡民,一群群的来此卖货或买东西,不象上海与汉口那样完全洋化。它似乎真是稳立在中国的文化上,城墙并不足拦阻住城与乡的交往;以善作洋奴自夸的人物与精神,在这里是不易找到的。这使人心里觉得舒服一些。一个不以跳舞开香槟为理想的生活的人,到了这里自自然然会感到一些平淡而可爱的滋味。”(注:老舍:《吊济南》,《大时代》周刊第8号(1938年1月4日)。) 老舍在齐鲁院副教授,曾先后讲授《文学概论》、《小说作法》、《世界名著研究》等课程。业余时间兼任,《齐大月刊》的编辑。 刚到齐鲁大学时,他住在文学院办公楼二楼西头南边的第一间屋子。从这间屋子的窗口南望,可以依稀看到千佛山上点点的庙宇。这时他是单身一人,教学工作之余,常常流连于济南的湖光山色之间,生活的节奏表面上看是平静而又舒徐的。他曾经这样赞叹济南的风光:“济南的美丽来自天然,山在城南,湖在城北。湖山而外,还有七十二泉,泉水成溪,穿城绕郭。”“在千佛山上北望济南全城,城河带柳,远水生烟,鹊华对立,夹卫大河,是何等气象。”(注:《吊济南》。) 老舍不是心境恬淡的隐士,也不是浪迹江湖的游客。在济南的明湖绿柳中间,他看出国民党腐败的“市政”淹没了济南的“丽质”:“有电灯而无光,有马路而拥挤不堪,什么都有,什么也没有,恰似暮色微茫,灰灰的一片。”特别是看到破败的城楼上挂着“勿忘国耻”的破布条,使他想到“五三惨案”的惨景,仿佛亲人的血还鲜红的在马路上。日本帝国主义分子的兽行,国民党政府的苟且偷生和投降卖国,市民的庸庸扰扰,都使他感到一种难于拂去的沉重和悲愤。他说:“每次由市里到山上去,总会把市内所见的灰色景象带在心中,而后登高一望,自然会起了忧心。湖山是多么美呢,却始终被灰色笼罩着,谁能不由爱而畏,由失望而颤抖呢?”(注:《吊济南》。) 对国事的忧思,推动老舍选择一九二学创作。她和同学们一起组织了一个文学社团叫“真社”,“真社”成员的文章都发表在《京报》副刊上。当时她以燕岩的笔名发表了一些诗与散文。老舍从国外回来,住在友人北京师范教务长白涤州家里。胡洁青代表“真社”的文学青年慕名请老舍做报告,第一次同老舍见面。事后,当母亲含而不露地问起她的印象时,她只是说,瘦瘦的,人很诚恳。但是,这竟成了他们恋爱的起点。这里似乎没有多少浪漫气息,还是在罗莘田(罗常培)和白涤州的促成下,他们才结了婚。质朴而又沉挚的感情原也就是这样在心的深处潜流,后来的生活证明,他们之间是那样心心相印、忠贞不渝。胡洁青后来深情地回顾这一段经历:“我们的婚姻可说是半新不老,既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又都是我们同意的,没有半点强迫。这在那时候,就很不容易了。”(注:王行之:《老舍夫人谈老舍》,《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胡洁青在济南一所中学教书,老舍在有课的时候到齐鲁大学去上课。因为他们的住所距离学校不远,时常有朋友或学生来拜访他们。老舍“一生爱交朋友,只要有人来访,他都热情款待,客人走后他才拼了命似的作他自己的事情。”(注:胡洁青:《重访老舍在山东的故居》,《文史哲》1981年第4期。) 老舍是一个童真未泯的人。他曾经说过:“我愿永远作‘孩子头儿’。……我爱孩子,他们是光明,他们是历史的新页,印着我们所不知道的事儿——我们只能向那里望一望,可也就够痛快的了,那里是希望。”(注:《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他这样对待别人的孩子,也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一九三三年,他们的家庭里添了一个小女儿,因为生在济南,所以起名为“济”。老舍曾经十分风趣地叙述小济降生以后给家庭带来的欢闹和混乱:“有了小活神仙,家里才会热闹。窗台上,我一向认为是摆花的地方。夏天呢,开着窗,风儿轻轻吹动花与叶,屋中一阵阵的清香。冬天呢,阳光射到花上,使全屋中有些颜色与生气。后来,有了小孩,那些花盆很神秘的都不见了,窗台上满是瓶子罐子,数不清有多少。尿布有时候上了写字台,奶瓶倒在书架上。……上次大扫除的时候,我由床底下找到了但丁的《神曲》。不知道这老家伙干吗在那里藏着玩呢!”(注:《有了小孩以后》,《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为孩子的琐事奔忙,跑书店、药店,因此也增添了不少新鲜的经验。他钟爱自己的孩子,愿意为孩子“做牛做马”,这不是他的琐屑,也不简单的是忘情于小家庭的欢乐之中,这里透露着他对于未来虽属渺茫却十分执着的爱。 济南四年,老舍紧张而又忙迫。他是一个认真的人,他从事教学工作“总求无愧于心。这么着,平日的时间便完全花费在上课与备课上,非到暑假不能拿笔写自己的东西。”(注:《我的暑假》,《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这样,暑假本该休息,他却忙起来。一九三二年暑假,他头缠毛巾,肘腕子下垫着吸墨纸,以防汗水湿透稿子,以每天两千字速度,赶出了十多万字的《离婚》。也是一年的暑假(一九三四年),冒着屋里九十度(华氏)的炎热,昏昏忽忽,左手挥扇打苍蝇,右手握笔疾书,汗顺着指背流到纸,赶完了《牛天赐传》。老舍戏称这种写作生活:“往好里说,这叫做努力;实际说来,这是‘玩命’!” 济南四年,老舍创作成果甚丰。除《大明湖》外,长篇小说还有三部:《猫城记》、《离婚》、《牛天赐传》。短篇小说《微神》、《黑白李》等十五篇结集为《赶集》出版。此外,他还在《论语》、《申报·自由谈》上发表数量可观的幽默诗文,后结集为《老舍幽默诗文集》出版。 在齐鲁大学任教期间,老舍还曾经把他讲授《文学概论》时的讲义整理成书,由齐鲁大学内部印行,以讲义的形式发给了学生。这本题为《文学概论讲义》的学术著作,老舍后来并未公开出版,这也许是由于作家的自谦吧?他说过,“文艺理论是我在山东教书的时候,因为预备讲义才开始去读的;读的不多……”(注:《读与写》。)但是,这部讲义的内容却告诉我们,老舍不仅是一个富于独创性的作家,而且也是一个在艺术理论上富于创见的批评家。《文学概论讲义》凡十五讲,分别阐述了文艺学中的一些重要问题,比如对中国历代“文说”的得失,文学的性质、文学的创造、文学的起源、文学的风格等问题,都有所涉及;此外,对于文学的形式、文学的倾向以及各类文学体裁的特征,也都做了简要的分析。老舍认为,“文学与别的艺术品一样,是解释人生的”;艺术品虽然是作家“个性的表现”,但它同时又是“美与真理的再生”;作家应该“从社会中取材”,应该善于“捉到常人还未看见的问题,而且会表现大家要嚷而不知怎样嚷出的感情”。“文学是时代的呼声。”这些艺术观点今天看来也是深刻的,富于启发性的。当然,由于当时的老舍还未掌握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和方法,对一些问题的论述难免有不够正确或不够全面的地方。这些都应该采取历史主义的态度实事求是的来看待,不应该苛责于老舍的。 济南四年,老舍的创作思想有了重大的发展。普罗文学的兴起,左翼文艺运动的发展,都给予老舍以深刻的影响。他曾经讲过:“回到国内,文艺论战已放弃文学的革命,进而为革命的文学。配合着理论,在创作上有普罗文学的兴起。我是不敢轻易谈理论的,所以还继续创作,没有参加论战。可是,对当时的普罗文艺作品的长短,我心中却有个数儿。我以为它们的方针是对的,而内容与技巧都未尽满人意。”(注:《老舍选集·自序》)在革命文艺理论的影响下,他的作品的内容日趋深刻,对黑暗现实的揭露和抨击也越加沉实有力。《猫城记》固然有“讽刺了前进的人物”(注:《老舍选集·自序》)的缺点错误,但是它的更主要的篇幅却是针对着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暴政和投降卖国的罪行的,其它如《离婚》涉及到国民党的特务制度,《老舍幽默诗文集》中的不少篇章直接指斥国民党军政官员的不抵抗主义。这些作品,都不是“兴之所至”的即兴作品,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精心之作。 第七章 忧愤.迷惘.追求——《猫城记》 《猫城记》的厄运 《猫城记》是老舍回国后创作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在老舍创作道路上,它不是一部成功的作品,但是它却是一部不容忽视的重要作品。它最初以连载的形式发表于《现代》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三二年学。虽则他们所讽刺的对象,尽管不同,一个是现实的资本主义社会,一个是东方式的半封建国家,但是两个人都能在独特的风格里,包含着蕴藉的幽默味,给一个将近没落的社会,以极深刻的写照,则又恰恰都是成功的。”评论作者认为,这部作品“于神秘的外衣里,包含着现实的核心”,“它是现在幽默文学中的白眉”。对于作品的缺点,评论作者认为,作品借那个火星上旅行的外国人之口,一再悲叹的说,这个民族的复兴,是无望了。这样的论断,“有些以偏盖全,以部分涵盖全体,所谓见树木而不见森林”,因为“在那黑暗的一面,也别有其新生的一面”。这些意见,在今天看来也是有道理的。几乎是同时,李长之也发表文章,肯定了《猫城记》的成就,并将老舍与鲁迅从讽刺风格上加以比较,颇能发人深思,是《猫城记》评论中很应该引起注意的意见。(注:详见李长之:《〈猫城记〉》,见《国闻周报》第十一卷第2期(1934年1月1日)。)总之,这些评论对《猫城记》都是基本肯定的。 老舍是个严肃的作家。这个作品尽管当时发生了广泛的影响,他并不认为凡是自己创作的都是成功的作品。他在两年以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发表了《我怎样写〈猫城记〉》这一篇总结自己创作经验的文章。他考虑了各方面的意见,也认真地回顾和审视了创作这部长篇小说的指导思想,他承认这是本“失败的作品”,这不仅因为《猫城记》缺少幽默,更主要的是由于“在思想上,我没有积极的主张与建议”。老舍对自己是过于苛刻了。但是,从中也透露出老舍锐意求新,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对旧中国的改造发生积极影响的强烈愿望。应该说,这种不断地检视自己的创作,力图跟上时代主潮的积极态度,正是他后来所以能够逐渐同人民的革命运动结合起来的主观因素。这种严肃的态度到了建国初期发展为一种自觉的革命责任感,他对自己作品社会效果的考虑越加严格。当他一九五一年编定短篇小说的选集时,明白地宣布不再重印这本书,并说:“我很后悔我曾写过那样的讽刺。”(注:《老舍选集·自序》。)这里应该指出的是,老舍这样做并不意味着全盘否定这个作品,他还是有分析的,他不是一个轻率的人。他说得很清楚,这个作品的肯定的一方面是“讽刺了当时的军阀,政客与统治者”,这在今天看来也仍然是具有一定认识价值的;这个作品的错误在于“也讽刺了前进的人们,说他们只讲空话而不办真事。”(注:《老舍选集·自序》。)这样的看法是认真的、客观的、冷静的。 事实上,从思想上全盘否定《猫城记》,或者只讲《猫城记》的问题、缺陷而不全面地公正地评价它的得失,是后来发生的事。这种情况的发生,有研究者认识上的原因,也有时代的原因,这是不难理解的。对于一部作品,研究者发表了一些偏颇的意见,或者有一些不同的评价,这是很自然的事。这些都还属于人民内部的争论或讨论。十年动乱期间,情形就根本不同了。江青、林彪反革命阴谋集团欲置老舍于死地,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在这样的背景下,《猫城记》彻底地遭了厄运。它被毫无根据地宣判为“媚敌卖国的反动小说”,老舍本人也遭到同样的诬陷。(注:1969年12月12日《北京日报》。) 今天,人们希望重新评价《猫城记》,对它的得失做出全面的、恰当的分析,正是势所必然。 激愤的救亡的呼喊 《猫城记》的故事是这样的:开头叙述“我”与“自幼同学的好友”乘飞机到火星去旅行。当他们飞进火星的气圈时,飞机“出险”,坠毁于火星之上,机骸零落,朋友身亡,“我”幸免于难。以下叙述“我”在猫城的历险经过。“我”举目四顾,惟见灰雾弥天,惊恐之下,遇猫人,被掳于暗室,不久获得解脱,被猫人奉为“神明”,享受优厚待遇,“我”因而得以遍观猫城的一切。故事的结局是猫人被“矮人”灭绝,“我”于半年后遇法国探险飞机,遂随机返回故国。 作品以“我”在猫城的奇特的遭遇以及由于这些奇特遭遇而生出的感触为线索,广泛地描摹了猫人的生活、习俗、政治制度、教育、文化等多方面的情形。这当然不过是一种假托。不难看出,猫城实为旧中国的象征,而猫人则为中国人的变形。作品以幻想的形式出之,相当广泛而深刻地暴露了国民党新军阀统治下的黑暗,以及由于这种统治造成的群众的愚昧、麻木、苟且偷安的精神状态。特别是对于国民党新军阀在日本帝国主义疯狂侵略面前妥协误国的行径,给予了无情的鞭挞。 老舍写作《猫城记》时,日本帝国主义已经占领了我国东北三省,并虎视眈眈,妄图一举南下吞并中国。中华民族面临着灭亡的危险。《猫城记》中轰响着作家激愤的救亡的呼喊。 “矮人”以极野蛮的方式侵入了猫国,而猫国从最高统治者到一般官僚、政客,仍处于麻木和苟安的境地中。“外国人打进来了!”这是一个可怕的情势,大蝎邀集他的同僚商讨对策。结果竟然是无动于衷,“老年的人没有任何表示,眼睛好象省察着自己的内心。中年的有一位刚要点头,一看到别人,赶快改为仰头看天”。最后大蝎提议“点几个妓女陪陪”,人们这才“全活过来”,“政事”也就在这种恬嬉之中不了了之。外务部部长国难当前,却忙着给儿子娶媳妇,对于“矮人”入侵,除了空言抗议别无他法。外务部大门四开,只地上“堆着一些大石板,石板上都刻着抗议”。“所谓外交者……就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便送去一块‘抗议’,外交官便是抗议专家。”此外,最高的国策就是逃跑了,“迁都!迁都!皇上搬家!”这就造成了一种奇特的局面:“一个军队,没有马鸣,没有旗帜,没有刀枪,没有行列,只在一片热沙上奔跑着无数裸体猫人,个个似因惊惧而近于发狂,拼命的急奔,好似吓狂了的一群,一地,一世界野人。”“矮人”逼进猫城,情形又一变,正在狂逃的大蝎一般人转而趋进“矮人”,这是因为“谁先到谁能先把京城交给敌人,以后自不愁没有官作”。 谁都知道,这样的故事,虽属象征,却绝非虚构。作家明显地取材于“九一八”事变之后国内发生的实事。作家也不是单以暴露这些丑行为快事,而是怀着一种难言的悲愤心情的。作家借“我”的感触,这样诉说自己感情上的痛楚:“亡国不是悲剧的舒解苦闷,亡国不是诗人的正义之拟喻,它是事实,是铁样的历史,怎能纯以一些带感情的话解说事实呢!我不是读着一本书,我是听着灭亡的足音!” 《猫城记》展示的是猫国灭绝的过程。“矮人”的打进,暴露了猫国的一切腐败的征象,其实这种“恶疾”是早就潜藏于这个国家的内部的。这种不治之症的病因可以有许多方面,国际帝国主义的侵略、掠夺,中国的日益殖民地化,反动统治阶级的专横和腐朽,等等。应该说,作者还不能对这些现象进行马克思主义的分析和综合,但他看到了这些现象,并试图以艺术的手法概括在作品中。作者以“迷叶”传入中国,成为国食,最后终被“迷叶”毒害的故事,展开了中国日益衰弱、日益被帝国主义欺凌的过程。“迷叶”,实为鸦片的代名词。鸦片传入中国,是帝国主义实施经济侵略的结果。“迷叶”在《猫城记》中,做为情节线索之一贯穿全书带有多种象征意义。它最初被传入中国是做为一种麻醉品被人们享用,虽一度禁止,但因为皇后都吃上了瘾,终于禁止不住。吃“迷叶”的结果,是“越吃越懒”,地没人种了,到处起了抢劫。“这三百年来是抢劫的时代”。“迷叶”在这里是做为帝国主义戕害中国人的灵魂的象征物而出现的。对于中国的统治阶级说来,“迷叶”又是他们奴役人民群众、榨取民脂民膏、巩固自己统治的手段。政客、军官、诗人兼地主,他们竞相种“迷叶”,是因为这些“迷林”维系着他们的身家性命:“不种便丢失了一切势力,作政治需要迷叶,不然便见不到皇帝。作军官需要迷叶,它是军饷……总之,迷叶是万能的,有了它可以横行一世。‘横行’是上等猫人口中最高尚的一个字。”因为这个原因,保护迷林,就成为保护统治利益的同义语。谁来保护迷林?外国人。“每个地主必须养着几个外国人作保护者。猫人的敬畏外国人是天性中的一个特点。”事实上,在所谓保护“迷林”的“事业”中,中国反动统治阶级同外国帝国主义侵略者内外勾结,狼狈为奸,中国也就日益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苦海深渊。作者以讥讽的语调指出了一个严酷的事实:“在古代他们也与外国打过仗,而且打胜过,可是在最近五百年中,自相残杀的结果叫他们完全把打外国人的观念忘掉,而一致的对内,因此也就非常地怕外国人”,“外国人咳嗽一声,吓退猫国五百兵”。这是一个可悲的历史现象。作品围绕“迷叶”传入猫国使猫国一天天变坏的故事概括地描述了一八四○年鸦片战争以后近百年历史上中国人民所受的屈辱和历代统治阶级(包括国民党反动派在内)惧外、媚外的嘴脸。作品也揭露了帝国主义之间相互勾结、渔肉中国人民的事实:“外国人……在猫国里的利害冲突是时时有的。但是他们决不肯互相攻击让猫国得着便宜。”“大家约定:只负替地主抵抗猫国人。遇到双方都有外国人保护的时候,双方便谁也不准侵犯谁;有不守这个条约的,便由双方的保护人商议惩罚地主或为首的人。这样,既能避免外国人与外国人因猫国人的事而起争执,又能使保护人的地位优越,不致受了猫国人的利用。”这样的叙述也许缺乏形象感,但是这种认识却相当深刻地指出了旧中国各派军阀在各帝国主义操纵下连年争战以及帝国主义火中取栗的历史真实。 这种“灭亡的足音”在“九一八”事变前后是变得更加清晰而切近了。国民党反动派投降卖国的政策助长了日本侵略者的凶焰。作家的感情是这样矛盾、痛苦:愤怒和失望,诅咒和劝说,惊惧于灭亡的前景和执着地追求光明,这些都交织在一起,构成了《猫城记》的沉郁的基调。 对古老民族灵魂的透视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6 章 剖析落后的国民的“国民性”,指出附着在古老民族精神上的传统的“积习”的沉渣,以期引起人们的注意,是《猫城记》内容上的又一个重要侧面。三十年代的一位评论家在比较《阿Q正传》和《猫城记》的异同时,曾经指出:《阿Q正传》创造了“一个典型的社会人物,”“而《猫城记》却是在于要企图创造一个典型的社会”。(注:王淑明:《猫城记》,《现代》第四卷第3期(1934年1月1日)。)比之于《阿Q正传》,《猫城记》无论在思想上、艺术上都存在许多缺点和不足,但在解剖落后的“国民性”或称之为民族的劣根性方面,两部作品却有一致的地方。 在《猫城记》中,讽刺落后的中国人精神上的弱点,涉及的方面是相当广泛的。比如:折中、妥协、没有勇气;自私、横行、不合作;实利、贪财、世故人情和面子;根深蒂固的糊涂,糊涂的结果是事事敷衍。这种落后的国民的“国民性”,按作家的描写是渗透于广泛的生活领域中的。具体说来,上层统治者对外国人心存恐惧,却又总想假借外国人的威风压迫本国的同胞;一般人交朋友是为了互相利用;军人的职业就是抢劫老百姓的财物;学者研究学问为争第一随意提出一些怪问题;政客组织党派团体只是为起哄,而并无济世救民的宗旨;妇女解放只是学会了往脸上擦更多的白粉、穿高跟鞋,婚姻自由变成了儿戏;新教育只剩下空壳,变成了赚钱的买卖,等等。 “国民性”的这些弱点,是一种久远的古老的“积习”在今人身上的复现,如同古老的鬼魂附着在今人的躯体上。这是一种历史的惰性。作品借小蝎之口,说出了猫国几代人衰朽精神素质的承续: 父亲是个新人物,至少是二十年前的新人物。二十年前他反对吃迷叶,现在他承袭了祖父的迷林。二十年前他提倡女权,现在他不许你进去,因为家中有妇女。祖父常说,将来我也是那样:少年的脾气喜新好奇,一到中年便回头看祖宗的遗法了。祖父一点外国事不懂,所以拿我们祖先遗传下来的规法当做处世的标准。父亲知道一些外国事,在他年青的时候,他要处处仿效外国人,现在他拿那些知识作为维持自己利益的工具。该用新方法的地方他使用新方法,不似祖父那样固执;但是这不过是处世方法上的运用,不是处世的宗旨的变动,在宗旨上父亲与祖父是完全相同的。 统治阶级如此,被统治阶级中的落后的人们也是如此。作者在书中愤激地指出:“这样多糊涂,老实,愚笨,可怜,贫苦,随遇而安,快活的民众;这么多只拿棍子,只抢迷叶与妇女的兵;这么多聪明,自私,近视,无耻,为自己有计划,对社会不关心的政客。”猫国是“热闹的”,但在这热闹的景象中,仿佛正有一个“毁灭的手指,似乎将要剥尽人们的皮肉,使这猫城成为白骨的堆积场”。“一眼看见猫城,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形成了一句话:这个文明快要灭绝!” 剖析落后的“国民性”,寻求疗治的方法,这是当时许多具有民主主义思想的进步知识分子都十分关注的问题。鲁迅远在日本读书时就把探讨“国民性”问题放在了重要位置上,因为要救治国人麻木的精神,他才决定弃医从文,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老舍也是这样的:他从创作第一部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开始,就表现出对于中国民族性思索的兴趣,在《二马》中他几乎倾注了全力以艺术的对比手法展示了我们民族在精神上的消极现象。当时他还只是一般地从民族复兴的角度观察问题,到了写作《猫城记》时,亡国的危险,摆在每一个爱国者的面前,他痛感民族精神的迟滞而愚钝,这时他就不是一般地提出问题,而是把振奋民族精神、医治落后“国民性”问题看作是关系民族生死存亡的严重任务了。 但是,老舍并不能解决这个课题。他因而陷于悲观:“一个文明的灭绝是比一个人的死亡更不自觉的;好似是创造之程(疑为“神”——引者)已把那毁灭的手指按在文明的头上,好的——就是将死的国中总也有几个好人罢——坏的,全要同归于尽。那几个好的人也许觉出呼吸的紧促,也许已经预备好了绝命书,但是,这几个人的悲吟与那自促死亡的哀乐比起来,好似几个残蝉反抗着狂猛的秋风。”这自然又表现着作家思想上的局限。 在黑暗中徘徊 《猫城记》是一部在内容上充满矛盾的作品,对它采取简单的肯定或简单的否定,都是不适当的。 老舍试图在《猫城记》中概括旧中国复杂的历史和现实生活中的全部“病象”,然而作家当时在主观上并不具备正确分析这些“病象”的能力,加以选取了限制很多的讽刺小说的形式,这就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许多处置不当或评断失误的地方。 第一、在探索愚弱的“国民性”形成的时代的社会的根源时,在探索如何改造这种“国民性”的途径上,作品出现了明显的偏颇。当他从生活的直感出发,描述社会生活中的消极现象,描述落后的“国民性”的诸种表现时,他是富于机智和智慧的,许多评断锋利而又准确,但是当他进一步思索这种落后的“国民性”何以形成以及如何改造时,他就显得十分软弱无力,所见不深了。在他看来,人们性格、精神上所以出现了危机,是由于“没有人格,没有知识”,而所以如此,又是由于缺少正确的教育。《猫城记》中对旧教育的批评是尖锐而深刻的。“大家想多发一点财,而不是想叫子弟多明白一点事,是想多造出新而好用的东西,不是想叫人们多知道一些真理。”“学校里有人,而无人格,教员为挣钱,校长为挣钱,学生为预备挣钱,大家看学校是一种新式饭铺”,“皇上没有人格,政客没有人格,人民没有人格,于是这学校外的没人格又把学校里的没人格加料的洗染了一番。”作品中小蝎曾经说过:“我相信有十年的人格教育,猫国便会变个样子。”“社会黑暗,把社会变白了是谁的责任?办教育的人只怨社会黑暗,而不记得他们的责任是使社会变白了的,不记得他们的人格是黑暗的星光,还有什么希望?”这自然是小蝎的主张,但其中也透露着老舍本人的倾向。这自然是肤浅而又未能切中时弊的意见。所以两年之后他在重新检视作品的思想时,曾经遗憾地指出:“眼前的坏现象是我最关切的;为什么有这种恶劣现象呢?我回答不出。”(注:《我怎样写〈猫城记〉》,《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作家曾试图回答,结果是失败了。 第二、“讽刺了前进的人物”(注:《老舍选集·自序》。),讽刺了党所领导的群众运动,是《猫城记》思想内容上严重缺陷之一。作品中以隐喻的方式不正确地描述了“大家夫斯基”、“大家夫斯基哄”以及信仰“马祖大仙”的学生之间的争论。作品的描述,因为采取了隐喻的方式,这就很难准确地反映事实的面貌;评述的任意性,也给评述的内容带来严重损害。我们今天应当具体地分析作家产生这些糊涂认识的主客观原因。首先,三十年代初期,我们党内曾经发生过两次左倾路线的错误(先是“立三路线”,以后是王明为代表的以教条主义为特征的“左”倾路线),党的群众工作不可避免地受到这种“左”的指导方针的影响,这是一个历史事实。老舍当时只是一个民主主义者,既未直接参加群众运动,又不了解中国革命的全局,当然更无从把握革命发展的总趋势、主流、本质。在这种情况下,他的观感发生错误几乎是必然的。其次,他对于具体问题的观察,也有以偏盖全的错误倾向。诚如他自己后来所讲的,“这是因为我未能参加革命,所以只觉得某些革命者未免偏激空洞,而不明白他们的热诚与理想”。(注:《老舍选集·自序》。)这就难怪在作品中对“前进的人物”多所揶揄和嘲讽了。 “猫城”里是一片黑暗,没有一线光明。即使是作家所肯定的大鹰,他为了报效国家,不惜以死来唤醒猫人的觉醒,结果也只是徒然捐躯,猫人并无积极的反响。这样的描述,多少反映了作家当时的“心态”:“对国事的失望,军事与外交种种的失败”,使老舍“由愤恨而失望”。(注:《我怎样写〈猫城记〉》。)《猫城记》阴冷的色调既是特定历史环境的产物,也是老舍特定情绪的产物。胡洁青先生说得好:“我觉得,正因为老舍是个爱国的作家,在当时的情况下,忧国之至,而又找不到出路,才会有《猫城记》。这部书反映了一个徘徊在黑暗中不断寻求真理的旧知识分子的痛苦处境,反映了一个老作家复杂曲折的成长过程。”(注:胡洁青:《老舍论创作·后记》,《老舍论创作》。) 老舍并未绝望。他徘徊在黑暗中,力图跨越这弥天的黑暗,去追求光明。《猫城记》中,常常有离开具体事物的描写而直抒胸臆的抒情文字,其言词之热切,是老舍其他作品中少见的。他借“我”之口,说出了他的痛苦:“我落下泪来,不是怕,是想起来故乡、光明的中国,伟大的中国……我将永远不能享受合理的人生了……”但是他仍执着地向往未来,梦想有一天“猫城改建了,成了一座花园似的城市,音乐,雕刻,读书声,花,鸟,秩序,清洁,美丽……” 《猫城记》记录了老舍的思索和探求,记录了他的痛苦和失望,记录了他的长处和弱点。以后,他再没写过同《猫城记》类似的作品。 第字检查也使我不愿露骨的形容,免得既未参加革命,而又戴上一顶‘红帽子’。”(注:《老舍选集·自序》。)白李的形象虽属侧面着笔,近于剪影,但这个形象仍显示了一些新的特点,他不单对旧世界有明确的反抗意识,而且参加到工人群众的斗争中去(尽管这种斗争是自发的,带有很大的盲目性);白李做为一个革命者的轮廓是清晰而又确定的。老舍这时的创作接受了左翼文艺运动的影响,是毫无疑义的。 《赶集》中还有不少表现处于城市底层、在困苦中挣扎求生的人们生活情状的作品,《热包子》、《微神》、《柳家大院》、《也是三角》等都是。这几个短篇,在内容上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它们几乎都接触到城市底层的妇女命运问题。这是不难理解的。如果说旧社会是一口黑洞洞的深井,那么妇女就处在深井的最底层,农村如此,城市也是如此。她们在物质上的极端贫困以及精神上、肉体上所受到的摧残,格外引起了老舍的注意。 《微神》是这些短篇中写得最为凄婉动人的了。作品以“我”在一种迷离恍惚的精神状态下追想往日生活的方式,描述了一对青年男女恋爱的悲剧。这个悲剧不是由于感情上的冲突或破裂,而是生活境遇的变化酿成的。他们在十七岁的时候有过温馨的初恋,但是由于“许多许多无意识而有力量的阻碍”,使“提婚”成为“不能想的事”,接着他远走南洋,五年以后他自南洋返回祖国,她却成了一个暗娼。在这五年里,,她经历了家庭的变故和个人的沉沦一系列令人痛楚的遭遇。她先是同一个爱她的青年结合,却因为不能忘怀南洋的他,引起对方的猜忌而终至于离异,此时“她父亲的财产全丢了”,于是她把自己卖给一个阔公子,“为是供给她的父亲”,这也不能持久,因为她心有所寄,结果被阔家公子赶了出来,连一件长衫也没给她留下。她必须供养腐化成性却又不名一文的父亲,自己也得吃饭,她一向“吃好的穿好的惯了”。“为满足肉体,还得利用肉体,身体是现成的本钱。”她于是做了暗娼。“父亲的烟是无底的深坑”,她“只为钱着急”全不管自己,几次打胎人也日渐衰老。这样,当他从南洋回来,她已经变得不堪救药。作品并没有把她处理为一个灵魂卑琐的女人,即使她已沦落风尘,依然保持着对他的圣洁的感情,然而,她已再不能奉献给他初恋时的纯洁无瑕了。她说:“你的眼已不是那年——多少年了?——看我那双绿拖鞋的眼。可是,多少还是你自己,我,早已死了。你可以继续作那初恋的梦,我已无梦可做。……及至见着你,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么给你呢?你没回来的时候,我永远不拒绝,不论是对谁说,我是爱你;你回来了,我只好狂笑。单等我落到这样,你才回来,这不是有意戏弄人?假如你永远不回来,我老有个南洋作我的梦,你老有个我在你的心中,岂不很美?你偏偏的回来了,而且回来这样迟——”后来,她在痛苦中,在打胎的时候,她杀死了自己,为的是“愿在你心中永远是青春”。这个故事中所包蕴的内容是比较复杂的。但是作品的基本内容是揭露了埋葬了她的社会的罪恶。“春天也会埋人的”,有多少美的感情,在冰冷的现实里被埋葬了。从她最初的身世看并非属于底层的人们,但她终于跌落到城市底层的人们之中了。老舍着力描写那种初恋的纯真和不得结合的苦痛,以及她沦为暗娼却依然保有初恋时圣洁的感情,这样的矛盾景况、矛盾的感情,给作品蒙上一层凄迷而又哀怨的色调。“此恨绵绵无尽期”,其中也就隐含了对旧世界的控诉。 《柳家大院》描述了石匠一家的悲剧,特别是石匠媳妇的悲惨的结局。石匠媳妇因为不堪公公和丈夫的虐待自杀了。作品告诉我们,是传统的封建宗法制道德观念杀死了她。她所以经常挨公爹和丈夫的欺侮和毒打,理由是很简单的:因为“他们以为她该挨揍”,“男的该打女的,公公该管教儿媳妇,小姑子该给嫂子气受”。“在她自己还不如那锅饭值钱”的家庭里,她注定了悲剧的命运。“人穷就缺了理”,她的死是必然的。作家以现实主义的笔触描述了石匠媳妇一步步走向死亡的痛苦过程,读后使人为之泪下。 《也是三角》接触到底层妇女痛苦命运的经济根源。这个作品中描述的败兵马得胜和孙占元“合伙娶”的事实,反映了由于贫困所造成的畸形的社会现象。这里更使人感到战栗的是一个姑娘面对着同时被两个大兵男人占有的局面。作家把阴冷的、令人窒息的生活真实摆在读者面前,并且严峻地指出,这一切都是因为贫穷。姑娘的父亲老林四是个洋车夫,他因病不能拉车,在床上躺了七天,这样连最低的生活也难于维持,姑娘已连续两天没吃什么东西。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父亲以五十块钱的价钱把女儿卖给了两个大兵。“女人也有三六九等,价钱自然都不一样”,她——一个洋车夫的女儿就只值五十块钱!临别的时刻,“老林四就那么趴着,好象死了过去”。姑娘的眼里没有眼泪,然而这是最深的悲痛的结果,“好吧,我都听爸爸的”。老林四“按着那些钱”悲怆地呼喊“我不是你爸爸”。这是一个充满血泪的故事,它诅咒了吃人的旧社会,诅咒了扼杀妇女的一切罪恶的势力。 第九章  “返回幽默”——《离婚》和《牛天赐传》 《离婚》 《离婚》是老舍早期长篇小说创作中成熟的作品之一。这部长篇于一九三三年笔,与极聪明的脑子,……我没有这样厉害的手与脑,而又舍去我较有把握的幽默,《猫城记》就没法不爬在地上,象只折了翅的鸟儿”。(注:《我怎样写〈猫城记〉》,《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大明湖》和《猫城记》的“双双失败”,使老舍认识到,他应该“返归幽默”。(注:《我怎样写〈离婚〉》,《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 《离婚》是老舍艺术上的圆熟之作。“返归幽默”并不是对过去驾轻就熟的艺术手法简单重复的运用,它是在新的构思指导下艺术地把握现实生活的创造性艺术实践。事实上,《离婚》中的幽默既保持了先前作品中的优点,又避免了先前作品中失之于油滑、追求笑料的缺点;讽刺尖锐而又不流于“戏笑”和“溢恶”,达到了含蕴深厚、耐人寻味的艺术境地。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7 章 喜剧将无价值的人生撕开给人们看。老舍的幽默也是如此。他“由事事中看出可笑之点,而技巧的写出来。他自己看出人间的缺欠,也愿使别人看到。不但仅是看到,他还承认人类的缺欠;于是人人有可笑之处,他自己也非例外;再往大处一想,人寿百年,而企图无限,根本矛盾可笑。”(注:老舍:《谈幽默》,《老牛破车》。)他运用“笑的艺术”来揭破表面上红火热闹的人生的假面,而把无聊、卑琐、苟且、敷衍、妥协的真面目,显示给人们;他的幽默同对社会深刻的批判是结合在一起的。对老舍所描述的生活现象是不可以一笑了之的。 《离婚》是以老李接乡下的妻子到北京后所引起的小磨擦和张大哥之子天真被捕到释放的经过为全书的“经线”,而以吴太极同方墩太太、老邱同纸板夫人、孙科员同“牙科展览”夫人的家庭琐事为全书的“纬线”,纵横交织,构成全书的内容。其中,张大哥以“男性媒婆”的身份出现,而吴、邱、李三位科员则分别同太太展开不同规模的“家庭大战”,特别是吴太极与方墩太太为十三妹大动干戈,而当小赵也为十三妹上门纠缠时,吴太极与方墩太太又一致“枪口对外”,同小赵混战一场。这些家庭,这些人们,面对的情势严重,他们痛不欲生,但是后来却又烟消云散,归于 平复,似乎一切都不曾发生。事后方墩太太高高兴兴地向曾经挨她辱骂的老李“道歉”,并告诉老李她与吴太极不再离婚,“好歹的混下去吧!”“左不是混吧,何必呢!”邱太太也不再同老邱闹离婚:“大家混吧,不必叫真了,不必。只要他闹得不太离格,我就不深究。”邱太太想明白了:“他是科员,我跟他一吵;不能吵,简直的不能吵,科员!……”就是最富于独立精神的马少奶奶,在她所愤恨的马先生突然回来以后,也由怨恼转而为屈从。全书的结局是人们经历了一段风波之后,又照旧生活下去,平静而又凝滞。这个构思本身就是富于幽默和讽刺意味的。鲁迅称赞《死魂灵》的讽刺艺术时曾经说:“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语言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注:《几乎无事的悲剧》,《且介亭杂文二集》。)《离婚》正是从人们“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中,看出了可笑之点,指给了人们。然而它所引起的不是开怀的大笑,而是一种苦笑,一种含泪的微笑。在苦笑或含泪的微笑中引起深沉的思索:这样的生活,再不应该继续下去了!苦涩的笑里包含着某种生活的哲理,喜剧的形式下包含着悲剧的内容。老舍笔下的幽默既是一种独特的风格,又是表达主题思想的独特的艺术手段。 用“廓大”的方法,造出幽默的场面或情境。“廓大”同夸张,所指是一种艺术手法,但鲁迅认为用“廓大”一语更准确一些,“‘夸张’这两个字也许有些语病”,因为“夸张”容易引起误解,以致造成描摹的失实;而任意夸大,是讽刺最忌讳的事。“漫画虽然有夸张,却还是要诚实。”“因为真实,所以也有力。”(注:鲁迅:《漫谈“漫画”》,《且介亭杂文二集》。)这里讲的 是创作讽刺作品如何坚持现实主义美学原则的问题;创造幽默的情境也应当坚持这样的美学原则。老舍自己曾经讲过:“多数的幽默写家是免不了顺流而下以至野腔无调的”(注:《我怎样写〈离婚〉》。)。在《离婚》中,老舍一方面“立意要它幽默”,另一方面却又留意“把幽默看住”,“不准它把我带了走”,(注:《我怎样写〈离婚〉》。)这里讲的是在创作幽默作品时应当坚持现实主义美学原则的问题。所谓“把幽默看住”至少有这样两个意思:一个是讲究幽默而又注意真实性;一个是幽默应当为刻划人物性格服务。即以“廓大”的艺术手法的运用而言,情形也应当如此。《离婚》中几个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都有“廓大”的情况,然而这种“廓大”不是任意的夸张,而是把对象的某些特征加以集中、凸出、强调,虽“廓大”而不失其真,凸出而又合情合理。比如作品写张大哥的生活习惯: 以天气说,还没有吃火锅的必要。但是迎时吃穿是生活的一种趣味。张大哥对于羊肉火锅,打卤面,年糕,皮袍,风镜,放爆竹等等都要作个先知先觉。“趣味”是比“必要”更文明的。哪怕是刚有点觉得出的小风,虽然树叶还没很摆动,张大哥戴上了风镜。哪怕是天上有二尺来长一块无意义的灰云,张大哥放下手杖,换上小伞。 襟前有个小袋,插着金夹子自来水笔,向来没沾过墨水;有时候拿出来,用白绸子手绢擦擦钢笔尖。提着潍县漆的金箍手杖,杖尖永没挨过地。……张大嫂给汗衫上钉上四个口袋,于是钱包,图章盒——永远不能离身,好随时往婚书上盖章——金表,全有了安放的地方,而且不易被小绺给扒了去。放假的日子,肩上有时候带着个小照相匣,可是至今还没开始照相。 张大哥的这些生活习惯,如果分散地看,也没有什么特别使人注意的地方。但一经作家的集中和廓大,就如同使我们在显微镜下观察病菌一样,非常清晰地看到了生活中这样一种怠惰、庸俗、虚荣的性格,以及在灰色的生活中如鱼得水似的优游的风度。这是饱食终日、苟且偷安、左右逢源、自鸣得意的某一些小官吏、小职员放大的肖像画。 幽默意味的造成并不全赖“廓大”的手段;有时一个巧妙的比喻(借喻或隐喻),一句语义双关的俏皮话,或一句含义深长的反语等,也都能引起人们会心的微笑。《离婚》中的邱太太,作家这样勾勒她的尊容:“长得不得人心。瘦小枯干,一槽上牙全在唇外休息着。剪发,没多少头发。胸象张干纸板,随便可以贴在墙上。”作家极巧妙、极灵活地运用着各种比喻,造成了一种戏谑的情调,它是幽默的,也包含着讽刺。 有时作家以机智、奇警的语言,对所描述的对象进行评析,字里行间可以感触到一种微妙的幽默情韵: 你叫张大哥象毛驴似的戴上“遮眼”,去转十年二十年的磨,他甘心去转;叫他在大路上痛痛快快的跑几步,他必定要落泪。 张大哥是一切人的大哥。你总以为他的父亲也得管他叫大哥;他的“大哥”味儿就这么足。 绕到丹桂商场,老李把自己种在书摊子前面。 自火锅以至葱花没有一件东西不是带着喜气的。老李向来没吃过这么多这么舒服的饭。舒服,他这才佩服了张大哥生命观,肚子里有油水,生命才有意义。上帝造人把肚子放在中间,生命的中心。他的口腔已被羊肉汤——漂着一层油星和绿香菜叶,好象是一碗想象的,什么动植物合起来的天地精华——给冲得滑腻,言语就象要由滑车往下滚似的。 《离婚》中的幽默具有各种不同的感情色调,就多数而言属于温婉而又和善的揶榆,用“含泪的微笑”名之是恰当的。有时他把幽默施之于否定的人物或事物,尖刻的讽刺奔泻于笔端,幽默就呈现一种浓烈的批判的色彩,同讽刺几乎很难区别了。对小赵肖像的刻划就是如此:“小赵穿上新西服,领带花得象条热带的彩蛇。”“这样走有点累得慌,可是把新西服的棱角弯缝都十足的展示出去,自觉的脊背已挺得和龟板一样硬;……走得稳,可是头并不死板:走一步,头要象风扇似的转一圈,……”老舍说他“把幽默看住了”,这是符合实际情况的。《离婚》中的幽默,已不是信马由缰,而是极有分寸感,极有节制。这是老舍艺术上成熟的重要标志。 《牛天赐传》 《牛天赐传》是老舍于一九三四年三月到化传统上,从特定的政治和经济条件上,探索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软弱、妥协性格形成的土壤;表现了他对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性格的独特见地以及对旧中国市民社会生活丰富的知识。 牛天赐原是被人遗弃的私生子,被渴盼儿女的商人牛老者收养。他经历种种社会的、家庭的变故,从商人家庭的“少爷”沦落到贫穷的大杂院,最后竟成为站立水果摊前的小贩。牛天赐从幼年而成年,从娇生惯养而潦倒受难,这种生活经历使他阅尽人世沧桑和世态炎凉。作家正是在这种复杂的生活经历中刻划了他的思想性格,并为我们描绘了一幅色彩繁复、五行化都站在它的上面。全是买卖人,连云社的那群算上,全是买卖人,全是投机,全是互相敷衍,欺弄,诈骗。”他也看清了自己:“你什么也没有,除了爸那几个钱;现在钱完了,你什么也不是!”他厌恶周围生活的冷酷、庸俗、势力,可是又无力摆脱,他迷惘而又悲哀。 牛天赐的性格是软弱的,他耽于幻想而缺少行动的热情和能力。“他没法对实际的问题发生兴趣。只有在瞎琢磨的时候,他心中仿佛能活动,能自由。”“他什么也不懂,十六七年的工夫白活。手艺没有,力气没有,知识没有。他是个竹筒。”这种畸形的性格是当时腐朽教育的必然产物。他从家塾到学校,再到社会,接受了各式各样社会意识的浸染。他经历了不少教师,这些教师有的教《三字经》会说溜了嘴,说成“人之初,狗咬猪”;有的对戏弄学生如同“猫戏弄老鼠”一样感到一种享受。在师范附小读书,他受到的不过是“脖儿拐越打越响”的教育,教师之间互相攻击,“张先生上课告诉学生,李先生缺德;李先生说张先生苟事。”为了运动作主任操纵学生为自己宣传,一切都在忙乱复杂中,谁也摸不清是怎么回事。“学校里的会不能不开,学校外的不能不去。提倡国货,提倡国术,提倡国医,提倡国语,都得是小学生提倡。他们提灯,他们跑路,他们喊口号,他们打旗,他们不知道是怎回事。”这种教育的结果,知识未曾长进,而学会了嫉妒和看不起穷人;没学会新知识,却长了许多坏习气。 父亲希望他学买卖,妈妈的遗言是作官,幼小时家庭的熏染和年长以后世事的濡染,使他形成了一种陈旧的人生观;新思潮的推动,曾经使他狂热过,但是不久即趋于颓唐。新文学运动的激流也曾波及到云城,他在一片热浪中被人约请去办报,作扩大的宣传。他写自由诗:“千金的嘴巴,桃腮上烧起桃云;烧吧,烧尽了云城,红半个天!”在新时代思潮的冲击下,他的思想里有了变化,“他爱国,爱社会,可怜穷人。这在云城是极新颖的事。”因为“云城的人没有国,没有社会,穷人该死”。但是,他的这种新鲜的意识,并不是自己体味思索的结果,不过是一时激烈的口号;他只是“想象他的伟大”,他只是空洞地以为“他的眼光很远,他是哲人”,实际上,“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所以当战乱扩展到云城,在严酷的兵灾所造成的残破景象面前,他重又感到迷惘,退回家里,守护生病的父亲,由着同学们说他“开倒车去尽孝道”。他后来很容易地同云城的遗老遗少混在一起并参加了复古气味浓厚的诗社,是并不奇怪的。他在写作新诗之后又“摇头”吟作古诗“春雨多情愁渐愁”,同样是合乎逻辑的事。这是历史上除旧布新急剧震荡时期的反映。他依违于新旧事物之间,迟迟迈不出一步。 然而,他终于沦落于穷人之中了。他的畸形性格在新的人们和新的环境中有了明显的变化。在他的家庭败落之前,他同底层的劳动人民已经有过一些接触。生活在他面前展开了两幅图画,两种人生态度。豪爽而又重义气的四虎子曾经是他童年的伙伴,也是成年之后的知友,四虎子“心红”,同那些势力小人成为一个鲜明的对照。淳朴善良的纪老者,忠正勤劳的纪妈,深情爽朗的“蜜蜂”姑娘,都给他别一种印象。他们穷,可是“可爱,而且豪横;不象城里的人见钱眼开”。如果说日常的一般接触只是使他有了一些肤浅的认识,那么在他的家庭败落以后,由四虎领着他住进大杂院的时候,这种肤浅的认识就日渐深入了。当然他的迂腐的性格不可能立刻有什么变化。小说的临近结尾部分作家饶有趣味地描述他如何生活在穷人们中间,描述他的耽于幻想和迂腐的性格同所处生活境遇的矛盾,是极富于喜剧性的。这一部分幽默意味十分浓醇。当四虎子提议他作“小买卖”以维持生计的时候,他不禁瞠目结舌,觉得不可思议,而当他真的做了鲜果摊的主人的时候,他还要用魏碑的字体写上“进贡蜜瓜”,他甚至想起个“冷香斋”的雅号,用以称呼他这个“诗人的果摊”。虽然如此,他究竟是在变化着。他同大杂院的人们在一起生活,看出自己的拙笨和人们善良的心肠。他懂得了“这些只是因为他们没有钱,并不是天生来的脏乱。他们都有力量,有心路,有责任心……他不如他们,没力量,没主意,会乱想。他们懂得的事都是和生活有密切关系的,远一点的事一概不懂。……他可怜他们,同时知道自己的没用”。他决心“变成他们中的一个”。他专心做小买卖,“把书本放下,一天钉在摊子上”。人们称赞他“先生有点劲头了!”他不爱这个“先生”,而暗喜自己长了力量。作品展示这样的变化,自然不是为的表现他安贫乐命,而是为了表现一个被旧生活、旧规矩糟害了的知识分子心灵经受新的“冶炼”的历程。这里寄寓着老舍的美学思想。他在这里表现出的思想是这样明白:他不单单同情底层的劳苦大众,而且确确实实认为,有力量的是他们。 牛天赐不可能在几天的生活中就改变了多少年形成的思想性格。当他看到原来钟情的女人狄文英站在水果摊前“那么看了他一的走开”以后,他从大杂院人们身上感受到的坚实力量和信念一下子崩溃了。这也是合乎逻辑的。贫穷逼迫他走进现实生活,而虚荣又使他鄙薄自己的处境。他的思想性格的发展呈现着复杂、曲折的情形。故事的结尾,原来借牛老者一千元去营商的王老师突然出现在云城。王老师这些年实东洋货、贩烟土,发了横财。他交结官府、军队、各色人等,成为一个颇有势力的人物。由于他的帮助,牛天赐变卖了原来父亲典押给别人的房产。有了钱,在他的面前又出现了一条坦荡的大路,他可以到北平去读书,再来一番奋斗。他们说定,经济大权由王老师掌握。当牛天赐随王老师登上火车以后,虎爷感到“天赐平地被条大蛇背了走”。这个结局是意味深长的。作品暗示我们:做为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的软弱,导致动摇,他的经济地位的不稳定,使他易于为反动阶级或反动势力所收买,他的思想上的驳杂的意识,又使他容易接受各种消极的影响。旧中国特定的社会历史条件造成了牛天赐型的性格,而这种思想性格在不同的环境中、不同的情势下,又可以向不同的方向发展:他可以由于种种原因,同大杂院的人们——贫苦的市民在一起,彼此成为患难朋友,也可以由于另外的机缘,被人利用,为人摆布,成为反动势力的帮凶。《牛天赐传》的结尾暗示给我们几种可能性,而并未做出任何宣判,这里似乎包含着作家的苦心:他是寄希望于这样类型的知识分子向新的生活迈出坚定的步伐的。 《牛天赐传》也属于老舍立意“返归幽默”以后的作品。这部长篇的幽默,更趋温厚,也更见婉曲,较之其它作品,缺少那种讽刺的锋芒。这可能同作品的题材有关系的。这部书更侧重于对小人物悲欢离合命运的描述,虽然对小市民的虚伪和世情的炎凉也有所针砭,但究竟不同于《离婚》中对国民党特务制度的暴露。题材的这种区别,作家主观态度的差异,造成了同为幽默和讽刺,而《牛天赐传》就显得温婉有余、辛辣不足。这个作品以牛天赐幼年到青年的生活遭遇为线索,串连了当时社会生活中的一些重大事变,结构上的线索是清晰的,但是对于关系到时代面貌的重大事变,比如“北方起了内战”,学生运动的兴起等,都未做明确、具体的交代,致使事变的前因后果均有些模糊,影响了作品反映时代面貌的准确性和具体性。 第十章 不拘一格 丰采独具——《老舍幽默诗文集》 一九三四年老舍把陆续发表于《论语》、《申报·自由谈》等报刊上的诗、随笔、杂文、寓言小说等编为一集,题为《老舍幽默诗文集》,交时代图书公司出版。 《老舍幽默诗文集》收诗文三十五篇(序文不计在内)。从文体看,包括诗、杂文、速写、寓言体小说、抒情文等;就内容看,有对于时事的讥评,有对于民族性的解剖,有对于落后的市民意识的嘲讽,也有对自己身世的感怀。 这部诗文集并不全是幽默作品,作家所以特别冠以“幽默诗文”,是有意为之的。 “幽默小品”在三十年代初的文坛上曾经有过一度浮沉。鲁迅在《小品文的生机》中曾经指出:“去年(指一九三三年——引者注)是‘幽默’大走鸿运的时候,《论语》以外,也是开口幽默,闭口幽默,这人是幽默家,那人也是幽默家。不料今年就大塌其台,这不对,那又不对,一切罪恶,全归幽默,甚至于比之文场的丑脚。骂幽默竞好象是洗澡,只要来一下,自己就会干净似的了。”鲁迅对于这种一窝蜂似的赞扬或一窝蜂似的攻讦,深不以为然,他是主张要对小品进行具体分析的。老舍作为一个严肃的写过不少幽默诗文的作家对于这种一窝蜂似的赞扬或批评也是不以为然的。他借《老舍幽默诗文集》出版之机,在《序》文中以幽默的措词谈了他对于“幽默”的意见: 不断有人问我:什么是幽默?我不是美国的幽默学博士,所以回答不出。 可是从实际上看,也能看出一点意思来,虽然不见得正确,但“有此一说”也就不坏。有人这么说:“幽默就是讽刺,讽刺是大不该当;所以幽默的文字该禁止,而写这样文字的人该杀头”…… 也有人这么说:“幽默是将来世界大战的总因;往小处说,至少是文艺的致命伤。”……可是有位朋友,大概因为是朋友,这么告诉我:“幽默就是开心,如电影中的胖哈台与瘦劳莱,如国剧中的《打砂锅》与《瞎子逛灯》,都是使人开心的玩艺。笑为化食糖,所以幽默也不无价值。”更有位学生,不知由哪里听来这么一句:“幽默是种人生的态度,是种宽宏大度的表现。” 以上各家之说,都是近一二年来我实际听到的,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公式,大家都对——说谁不对,谁也瞪眼,不是吗? ……人们不但问我,什么是幽默,而且进一步的问:你怎么写的那些诗文?你为什么写它们?谁教给你的?你只是文字幽默呢,还是连行为也幽默呢?我没法回答这些问题,可是也没法子只说“你问得有理”而无下回分解。现在我有了办法:“这些所谓的幽默诗文,根本是些糊涂东西——‘从他的作品看来,说他性情糊涂,也许是很对的。’”设若你开恩,把这里的“也许”除去,你也就无须乎和个糊涂人捣乱了。你看这干脆不? 老舍的《序》文写得风趣而又婉曲,他的意思还是清楚的,他希望人们能正确地评价幽默诗文的意义,希望人们能正确地对待写作幽默诗文的作家。当然,他不无苦衷,从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到他酸涩的心境。 在现代文学史上,幽默小品之一度兴起于三十年代初,不是偶然的。鲁迅曾经结合当时的社会历史条件和阶级斗争的形势分析了三十年代初幽默小品一度兴起的原因及其可能有的前途: 然而社会讽刺家究竟是危险的,尤其是在有些“文学家”明明暗暗的成了“王之爪牙”的时代。人们谁高兴做“文字狱”中的主角呢,但倘不死绝,肚子里总还有半口闷气,要借着笑的幌子,哈哈的吐他出来。笑笑既不至于得罪别人,现在的法律上也尚无国民必须哭丧着脸的规定,并非“非法”,盖可断言的。 我想:这便是去年以来,文字上流行了“幽默”的原因,但其中单是“为笑笑而笑笑”的自然也不少。 然而这情形恐怕是过不长久的,“幽默”既非国产,中国人也不是长于“幽默”的人民,而现在又实在是难以幽默的时候。于是虽幽默也就免不了改变样子了,非倾于对社会的讽刺,即堕入传统的“说笑话”和“讨便宜。”(注:《从讽刺到幽默》,《伪自由书》。) 鲁迅对当时的幽默文字取分析态度,这是很清楚的。他的确批评过林语堂办的《论语》以及林语堂提倡的“幽默”:“老实说罢,他所提倡的东西,我是常常反对的。先前,是对于‘费厄泼赖’,现在呢,就是‘幽默’。”(注:鲁迅:《论语一年》,《南腔北调集》。)但是鲁迅在这里反对的是林语堂式的“将屠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的“闲适”小品,并不是一切幽默诗文。 老舍的幽默诗文,就其内容而言,是属于鲁迅所肯定的“倾于对社会的讽刺”一类的。他在嘻笑诙谐之中“并没有忘记天下”。(注:鲁迅:《小品文的危机》,《南腔北调集》。)他本人虽然被列为《论语》的长期撰稿人,他的幽默诗文虽然大部分发表于《论语》半月刊,但却与林语堂式的幽默小品有着根本的不同。他的幽默小品倒是同鲁迅、茅盾、叶绍钧等发表于《申报·自由谈》上的议论性小品文更为接近的,虽说在艺术格调上有着明显的区别。著名评论家唐弢曾经这样评述三十年代初议论性小品(包括幽默小品)繁荣的景象: 说来不过是每篇千字左右的短文吧,其影响之大确实是空前的。被敌方恶意地指为“台柱”的鲁迅和茅盾,开始时,一个用“何家干”、“丁萌”、“干”、“游光”等笔名,一个用“玄珠”、“郎损”、“仲方”等笔名,每隔三天刊载一篇,筚路褴褛,蹊径独辟,真的起了登高一呼,搴旗前引的带头作用。左翼青年纷纷出动。老作家如陈望道、夏丐尊、周建人、叶圣陶大力响应,从各个角度刻划了当时社会生活的特点:叶圣陶以《今天天气好呵!》为题,揭示了自由的本质,陈望道写了《法的讲话》、《长寿运动》等文。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向从事小说创作的人,这时也群起撰写短文,老舍写了《空城记》、《励友人书》、《打倒近视》,在风趣中透露了严肃的主题,使人作会心的微笑(注:《〈申报·自由谈〉序》。《申报·自由谈》,上海图书公司影印本(1981年5月)。)。 这样的评述全面而又公允,特别是对老舍几篇幽默文章的评述要言不繁,十分恰当。 老舍写作幽默诗文,正当民族危机日益严重的历史时期。宣传抗日,揭露国民党不抵抗主义以及“攘外必先安内”的罪恶政策,成了他这一个时期不少作品的主题。他在《猫城记》中对国民党的黑暗统治曾经发出了无情的诅咒,并痛苦而又热切地呼唤着祖国的再生;在《幽默诗文集》中,我们看到他把忧心如焚的情怀深隐在俏皮的笔墨之后,把愤怒的谴责包含在机智的讽刺和谐谑之中。形式上有变化,而深潜的感情和针砭的内容一仍其旧。这是不难理解的。幽默文字的创作,固然有作家风格上的原因,也有政治背景上的原因。在他看来幽默并不等于“说说笑话”,而是攻战的利器。 《空城记》借《三国演义》孔明搬演“空城记”的故事,以极度夸张的手法画出了国民党大员在日本侵略军面前“望风而逃”的丑态。《长期抵抗》以街头小孩口角打架讽喻对日不抵抗政策,曾经得到肖三肯定的评价。(注:肖三:《给左联的信》,见《文学运动史料选》第二册第328页。肖三的信中有这样的话:“老舍以描写街头小孩口角打架的诗以喻对日之不抵抗政策,非常之妙。”)《为被拒迁入使馆区的一个重要特色。《新年醉话》从新年醉话说开去,对“醉话”加以“评点”:“醉话比诗话词话官话的价值都大,特别是新年”,然后漫笔写来,说到如果对人有气,可以乘新年醉酒,把一年来的“储蓄骂”都倾泻净尽,或者乘机大骂平时不敢得罪的老婆:“不必提名道姓,而以散文诗冷嘲,继以热骂:头发烫得象鸡窝,能孵小鸡么?曲线美,直线美又几个钱一斤?老子的钱是容易挣得?”至若年底搪债,醉话尤为必要。这些文字似乎都是闲文,最后才点到题上:“醉话之功,不止于此,要在善于运用。秘诀在这里:酒喝到章是讽刺安于现状的、怯懦的、自私的市民意识的。或者是刻划一种性格,或者是描述一种现象,或者是勾勒一副肖像,都能使读者在一笑之后领悟到一些积极的严肃的思想 。 《狗之晨》和《记懒人》是两篇寓言体的小说。作家以富于象征意味的细节,刻划一种性格,使读者产生广泛的联想,收到讽刺和教育的效果。《狗之晨》写的是一个叫做大黑的家犬在清晨一段时间的活动。大黑的活动是严格地按照狗的习性加以描述的,但大黑的“心理”明白地闪露着“人”的生活气息。作家着意写大黑自轻自贱、欺软怕硬、骄傲自大的“心理活动”,这自然是象征着现实生活中某一种人的思想性格。这种人奴性十足却又十分自大,临事胆怯却又佯装勇武,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角色。如果从这种思想性格的类型看,它接近于阿Q。《记懒人》也是写一种类型的性格。文章记述一个懒人的悲剧一生。全篇不乏真实生活的描写,但从总体看仍带有浓重的象征意味。对于懒人性格的刻划,采取的是一种极度夸张的近于漫画的手法。懒人的性格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懒人的妈妈“也是懒得很有个样儿。旁的妇女是孕后九或十个月就生产。懒人的妈妈怀了他一年半,因为懒得生产”。他的生日,没人知道,妈妈第一个忘记了他,他自然想不起问。这样的描写自然带有一种虚拟的性质,无非是暗示给人们:传统的迟滞的生活造就了如此懒散的性格。懒人懒到这种地步:他妈妈死,他未落泪,原因是“泪是始终懒得落的”,他入过学,但“懒得记忆一切”,他似乎也毕过业,但“懒得去领文凭”。他只是喜欢喝酒。他懒得说话,酒却能使他开口。这样的描写自然也是虚拟性质的,无非是说:慵懒到了极点,已经接近成了废物。他也曾经有过恋爱。这个寓言小说的简单的情节就是以他和一位姑娘的爱情悲剧为中心展开的。他们在少年时期曾经有过纯洁的友谊,在海棠树下告别,因为“都懒得说话”,终于未能说定。当他们再见面时,姑娘已经长大成人,变得“活泼、话多”。懒人被姑娘邀至海棠树下,他本来“日落后向不轻动一步”的,他破例应邀前来。姑娘说:“其实你也可以不懒的,假若你真是懒得到家,为什么你来见我?你可以不懒!咱们——”他始终没开口。她落了泪,走开了。她不久出嫁,不久被丈夫虐待而死。懒人对此的感触是沉入更深的虚无,他的结论是莫可如何的无所作为。他认为:“她因为不懒而丧了一朵花似的生命!假如我听她的话改为勤谨?也许能保全了她,可也许丧掉我的命。假如她始终不改懒的习惯?也许我们到现在还是同卧在海棠花下,虽然未必是活着,可是同卧在一处便是活着,永远的活着。只有成双作对才算爱,爱不会死!”他希望人们在他死后把他埋在海棠花下,他要“受着永远的惩罚”。人们遵照他的意愿,他死后,在他墓地上临时种了一株海棠。这是一个感伤的故事。故事的开头部分还有些幽默意味,后半部分却无论如何也幽默不起来,终以悲剧结束了全篇。这个故事构思的重点并不在恋爱本身,而在于强调懒人的性格。他们的爱情悲剧并不是社会的或阶级的原因造成的,而完全是由于性格上的原因酿就的。这种一切(包括恋爱在内)都不愿干,事事慵懒的性格,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大可能存在的。这是一种被极度夸张了的、变形的落后“国民性”的象征。人们可以对故事中的近于荒唐的情节报之以苦笑,笑过之后会领悟到民族的“老化”已经到了何等严重的地步。 《有声电影》记述一家人去看有声电影,一路上祖孙几辈人前呼后拥,你谦我让,繁文缛节,唠唠叨叨,等坐定准备看电影时,电影已经结束,开始散场。这象是一幅市俗风情画。作家想指出的是:生活中无用的事情太多,而办事又十分不讲究效率;封建的宗法制的伦理关系以及由此形成的尊卑长幼的“秩序”,是人们精神上的沉重的负担。这往往成为一种历史的惰性,拖着人们前进的步履。《国难中的重阳》(千佛山)用俏皮的语言描述了济南市民在重阳节时上千佛山进香祈求平安的生活画面,作家把这一生活图画放在国难当头这样的大背景下加以点染,于是济南的一些市民醉生梦死、麻木不仁、只求自家平安的意识和心理就赫然地呈现于读者面前了。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还有《希望》,《希望》讽刺了小市民苟安于白色恐怖之下,大买“彩票”侥幸发财的心理。这两首诗都以状摹市民落后心理见长,细致贴切,看去象是顺手拈来,实际是长期观察的结果。文字俗白流畅,虽含蕴不深,但切中时弊,也是有一定价值的。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8 章 幽默诗文中还有一部分是老舍自道身世的抒情文。《自传难写》、《一九三四年计划》、《抬头见喜》、《一天》、《到了济南》都是。其中除《一天》略带嘲世自嘲的意味之外,其它各篇都有浓重的自叙传色彩,是可以做为优美的传记文学来阅读的。这些抒情文,或者表现对童年清苦生活的追怀,对“慈祥而又坚强”的母亲的思念(《抬头见喜》);或者是历数生活经历的坎坷和困窘(《自传难写》、《到了济南》);或者透露一点自己写作生涯的消息(《一九三四年计划》),都显示着一个正直而又清苦的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这些散文,因为多系自道身世,难免流露着感伤,但也不乏幽默。《自传难写》夹叙夹议,用语庄谐结合,处处涉笔成趣;《抬头见喜》则于辛酸的回忆中流露着对未来微茫的希望,看出作家酸苦的心态。这些抒情散文写得亲切、真挚、深沉、厚重,是老舍人格的自然流露;从这些文章可以约略看到一些老舍的为人。 关于老舍,胡风说过如下的话: 舍予是经过了生活底甜酸苦辣的,深通人情世故的人,但他底“真”不但没有被这些所湮没,反而现得更突出,更难能而且可爱。所以他底真不是憨直,不是忘形,而是被复杂的枝叶所衬托着的果子。在他的客客气气,谈笑风生里面,常常要跳出不知道是真话还是笑话的那一种幽默,现在大概大家都懂得那里正闪耀着他底对生活的真意,但他有时却要为国家,为公共事业,为友情伤心堕泪,这恐怕是很少为人知道的(注:《祝老舍先生创作二十年》,《抗战文艺》第九卷第3、4期。)。 胡风讲的是老舍的为人,它可以从一个侧面帮助我们认识老舍的性格,也可以帮助我们理解老舍的幽默诗文。 严格地说,老舍的幽默诗文并不是件件都是精品,其中也有一些草率之作,它们或者失之于思想浮浅,或者失之于格调油滑。对于一个在摸索中前进的民主主义的作家,这是很自然的事。 在学生们中间 一九三四年七月,老舍辞去齐鲁大学教职,学系教授。 山东大学历来有重视新文学创作的传统。一九三○年五月,当山东大学的前身国立青岛大学筹建时,杨振声任校长。杨振声本人即是热心于新文学创作的著名作家,他的《玉君》在新文学第一个十年的小说创作中占有一定的地位。一九三一年以后青岛大学更名为国立山东大学,校长易人,这个传统还是保持下来了。国内一些知名的学者、作家如闻一多、洪深、王统照、赵少侯等,都曾相继到山大任职。 如果说,老舍在济南于明丽的湖山景色之中看到日本帝国主义铁蹄践踏下人民的苦况,在繁闹的市廛看到由于国民党的腐败笼罩在市民头上的一片灰色,那么,在青岛,他在咖啡馆、电影院、海滨浴场这一个花花世界之下,却听到了人民反抗的“潮声”,看到了“山东儿”朴素、坚毅的精神。 他很喜欢山东大学的学生。他看到:在学生单纯的生活里隐伏着勇毅和献身的精神,朴素的装束下跳动着一颗“红热的心”。他清楚地知道,海上停着的各国的军舰扼住了青岛港的咽喉,“此地的经济实权在谁何之手”,但是,山东大学学生的蓬勃的朝气,使他内心里感到充实,“国破山河在”,他并不悲观。他说过如下的话: 不管青岛是怎样西洋化的都市,它到底是在山东。‘山东’二字满可以用作朴俭静肃的象征,所以山大——虽然学生不都是山东人——不但是个北方大学,而且是北方大学中最带‘山东’精神的一个,我们常到崂山去玩,可是我们的眼却望着泰山,仿佛是这个精神使我们朴素,使我们吃苦,使我们静默。往好里说,我们是有一种坚毅的精神;往坏里讲,我们有点乡下气,我们也会自傲的说,我们在这儿矫正那有钱有闲来此避暑的那种奢华与虚浮的摩登,因为我们是一群‘山东儿’——虽然在青岛,而所表现的是青岛之冬。”(注:老舍:《青岛与山大》,山东大学《二五年刊》(1936年)。) 老舍在山大曾经先后担任《欧洲文艺思潮》、《外国文学史》、《小说作法》、《高级作文》(即《小说创作》)等课程。 他的教学态度极为严谨。山大学生中不少人读过《老张的哲学》、《二马》,早想亲眼看看这位国内闻名的“幽默大师”讲课时的丰采,听听他的幽默的谈吐,“然而先生上课却总是那样严肃,即使偶然流露些幽默的谈吐惹得同学们发笑,而先生自己却从来没有笑过。”(注:王碧岑:《往事难忘》,《北京文艺》1979年第8期。) 他的《小说作法》和《高级作文》深受学生欢迎。《小说作法》课采用大纲式教学,他口述,学生记笔记。讲一个段落,就要学生作一次练习,借此提高学生的写作能力,从中了解学生理解程度,听取学生意见。批改学生作业,一丝不苟,作文中如有句子结构、段落层次不妥贴的地方,都加以眉批,其仔细认真甚至于不放过任何一个用错的标点符号。他告诫学生,作品的人物要有生气,要能引起读者感情上的共鸣,最忌空洞无物;语言要凝练,不能拖泥带水。他以自己创作时的甘苦体会,引导学生严肃地进行创作。(注:章棣:《忆老舍在山大》,《山东大学校史资料》第1期。) 在学生中间,老舍从不以名作家、名教授自居,他谦逊自处,平易近人,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对学生的要求是严格的,但又不是耳提面命。学生毕业,都愿意请他题词留念。他的时间本来很宝贵,要教课,又要写作,但他从来是有求必应,认真对待,题词内容,斟酌再三,语短意长。他曾在一个学生的纪念册上题写“对事卖十分力气,对人不用半点心机”。(注:王碧岑:《往事难忘》,《北京文艺》1979年第8期。)从这件似乎是微末琐事中可以看出他十分注意培养学生的人格和情操。他这样要求学生,也以此律己,他一生就是这样身体力行的。 他是学生进步活动的赞助者和支持者。当时,山东大学学生办两种刊物,一个是《励学》,一个是《刁斗》。《励学》是学术性刊物,文理兼顾;《刁斗》是文艺刊物,内容为文学评论、创作和翻译。为充实刊物的内容,学生曾约请教授、教员撰写文章。老舍是积极帮助学生办好刊物的教授之一。他不但热心地为刊物写稿,有时还亲自帮助审阅和修改文章。(注:《忆老舍在山大》。)同所有优秀作家一样,他不但勤于写作,而且把许多心血倾注在培育文学青年的劳作里。 第十一章  青山碧海(一九三四——一九三七) 相聚在海滨 青岛是避暑圣地。一九三四年前后,每到夏季,国内不少作家、学者在青岛山东大学相聚。洪深、闻一多、王统照、臧克家、吴伯箫、赵少侯、孟超、赵太侔、丁山、游国恩、杨金甫、王亚平、肖涤非等,或长期在山大任职,或短期到山大勾留,彼此之间,都有过密切的交往。老舍同这些朋友,学问上互相切磋,生活上甘苦与共,结下深厚的友谊。 一九三五年夏,借避暑的机缘,老舍向洪深、臧克家、王亚平等提议办一个短期文艺刊物,得到同意,又约请十二位作家担任撰稿人,这样,七月十四日青岛《民报》印出了刊物的第一期,是为《避暑录话》。(注:见王亚平:《老舍与〈避暑录话〉》(老舍故事之一),《青海湖》1981年第4期。) 《避暑录话》撰稿人为:王余杞、王统照、王亚平、老舍、杜宇、李同愈、吴伯箫、孟超、洪深、赵少侯、臧克家、刘西蒙。“他们这十二个文人,作风不同,情调不同,见解不同,立场不同;其说话的方式,更是不同。”“他们在一点上是相同的;他们都是爱好文艺的人;他们都能看清,文艺是和政治,法律,宗教等,同样是人类自己创造了以增进人类幸福的工具。他们不能‘自甘菲薄’;他们要和政治家的发施威权一样,发施所谓文艺者的威权。”“此外,他们还有一点是共同的——就是,同人们相约,在一九三五年的夏天,在避暑圣地的青岛,说话必须保持着‘避暑’的态度。”(注:洪深:《避暑录话·发刊词》,1935年7月14日青岛《民报》。)这是洪深在《避暑录话》创刊号上《发刊词》中说的话。这段话委婉含蓄地讲明了这个短期刊物的宗旨。 老舍在这个刊物上发表了小说《丁》,散文《西红柿》、《再谈西红柿》、《避暑》、《檀香扇》、《立秋后》、《等暑》、《完了》,还有《诗三律》。他的这些诗文,同他的其他诗文一样,语言诙谐,风格幽默。《再谈西红柿》就近取譬,从青岛“到处看见西红柿”说到青岛“洋派的中国人也甚多”,再说到“吃洋臭豆腐而鄙视‘山东瓜子’与大蒜的人,大概也会不在少数”。字里行间讽刺了一些人的“奴化”心理,文字从容、俏皮,内容却是严肃的。《檀香扇》也写得好。这个作品从另一个侧面接触到“国民性”问题。“谈到民族老不老的问题,自然也不便刨根问底,最好先点头咂嘴,横打鼻梁:‘我们老得多;你们是孙子!’于是,即使祖父被孙子给揍了,到底是孙子年幼无知;爽性来个宽宏大量,连忤逆也不去告。这叫作‘劲儿’。明白这个劲儿,莫谈国事乃更见通达。”作家并未止于对落后“国民性”的讽刺,而是笔锋又一转,把矛头指向了国民党反动派在强敌面前的阿Q相,在戏谑的文字后面可以感觉到作者的忧愤。其他几篇散文,因为要切中“避暑”这个总题目,内容显得浮泛些。即使如此,因为每篇散文都是作者真实感情的流露,所以仍有一种特别的亲切味道。《避暑》一篇就透露着作者在迎来送往一片忙乱生活中的某种苦涩之情。 《避暑录话》每周一期,开初在《民报》刊出,后来供不应求,遂增印骨遒。 灯影摇摇潮上急, 归来无计遣三秋! 故人南北东西去, 独领江山一片哀! 从此桃源萦客梦, 共谁桑海赏天才? 二更明月潮先后, 万事浮云雁往回: 莫把卖文钱浪掷, 青州瓜熟待君来! (注:老舍:《诗三律》,《避暑录话》第10期(1935年9月15日)。) 樱海、蛤藻及其它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九日,北平学生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推动下举行大规模示威游行,提出代表全国人民意志的“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反对华北反共自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等口号,这就是著名的“一二·九”运动。以“一二·九”学生运动为标志,全国抗日民主运动出现了新的高潮。 山东大学的进步学生在“一二·九”学生运动的影响下,也展开抗日救亡运动。他们在地下党的领导下组织山东大学学生抗日救国会,并召开全校学生大会,推举陈延熙、李声簧等人组成山东大学学生抗日救国会执行委员会,向全国各地发出响应和支援北平学生抗日救亡义举的通电。他们举行示威游行,开展宣传活动。以后,他们又同礼贤中学、铁中、女中等校进步学生联合组成青岛市学生抗日救国会。 一九三六年二月,山东大学开学不久,校方给陈延熙等六人加以“行为不轨”的罪名,强令退学。学生要求校方收回成命,遭到拒绝;学生一怒之下砸了学校办公大楼,宣布罢课。罢课中虽遭到青岛市海军陆战队镇压,多人被捕,但学生坚持斗争达半月之久,终于取得一定胜利,最后以校长赵太侔被撤职结束。(注:见王路宾著《山东大学一段革命斗争历史的回忆》,《山东大学校史资料》第1期。)这次罢课,证明山东大学学生们是有力量的,表现了他们蓬勃的斗争精神和爱国热情,同时也暴露出学校当局慑于国民党卖国政府的威压软弱甚至屈从的态度。校方的这种态度使不少进步的教授失望、愤慨;当时洪深、赵少侯等先后向校方提出辞职;老舍目睹这一切,也无意再继续留任。 一九三六年暑假,老舍辞去山东大学的教职,同洪深、赵少侯等先后离开山东大学。 一九三六年夏至一九三七年弱”。(注:静农:《我与老舍与酒》,《抗战文艺》第九卷第3、4期(1944年9月)。)有时候,他领着女儿到海滩上去;海滩上有的是蛤壳与断藻,他们便拾着玩。他们拾到了很多蛤壳,却遗憾没有特别出奇的;至于海藻,不便往家中拿,往往是拾起来再送到水里去。这大概是他最轻松的时候了。他在《蛤藻集》的《序》中特别提到这件事,并因此给第三个短篇集题名为《蛤藻集》。他寄托这样的希望:“读者若能不把它们拾起来再马上送到水中去,象我与小女拾海藻那样,而是象蛤壳似的好歹拿回家去,加一番品评,便荣幸非常了。”(注:老舍:《蛤藻集·序》,开明书店1936年11月初版。) 老舍好客,喜欢交朋友。据吴伯箫回忆:他比老舍小六岁,“在他滨海的书斋里却是常客”。“论仪态风度,老舍偏于儒雅洒脱;谈吐海阔天空,幽默寓于严肃。象相声里‘解包袱’,一席话总有一两处,自然地引人会心欢笑”。(注:吴伯箫:《作者、教授、师友》,《北京文艺》1978年第7期。)臧克家也有类似的回忆,他说:“有一次,我去拜访老舍,他把我引到他楼上的写字间里,小楼不高,望不见大海,但夜静更阑时,却可以听到大海的呼吸。我们二人并坐,随心所欲的漫谈。”(注:臧克家:《老舍永在》,《人民文学》1978年第9期。)老舍不仅在作家、学者中间有许多终生不渝的朋友,他同处于底层的劳动人民也有广泛的接触。在山东大学教书时,每天下班,徒步回家的路上,常同小商小贩或洋车夫拉拉家常,边走边谈,十分亲切、自然。这引起一些人的惊奇。有人问他:“这都是朋友吗?”他笑着回答:“是朋友,也是老师。这些人每天在饥饿线上挣扎,他们都有自己悲惨遭遇和性格。通过同他们的接触,使我对人生有进一步的了解。”(注:《忆老舍在山大》。)胡洁青说过:“山东的一些拳师、艺人、人力车夫、小商小贩,也都是他当时的座上客,互相之间无所不谈。他自己也常常耍枪弄棒,练习拳术。”(注:《老舍夫人谈老舍》。) 青岛时期,是老舍一生中创作的旺盛期之一。在这段时间里,老舍先后编定了两个短篇集《樱海集》和《蛤藻集》,共收入中短篇小说十七篇;一九三六年九月《宇宙风》从二十五期连载《骆驼祥子》;一九三六年十月《论语》从九十八期连载《选民》(后改题为《文博士》);一九三七年四月人间书屋出版创作自述及创作研究文章的合集《老牛破车》;一九三七年七月《文学》刊出《我这一辈子》;此外还陆续发表不少杂文、随笔。老舍许多著名的作品都写于这一个时期。 第 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9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9 章 这一个时期,老舍在艺术上日趋成熟,在思想立场上发生了重要变化。中篇《月牙儿》和长篇《骆驼祥子》鲜明地反映出这种变化的轨迹。开初创作时他“只知道一半恨一半笑的去看世界”,现在他发现“穷人的狡猾也是正义”,这是老舍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中说过的话,这里透露着他思想立场变化的某些消息。同这种变化相联系的,是作品题材和主题的变换:“到了《上任》与《月牙儿》,我的态度已由消极的否定黑李,改为积极的描写受压迫的人了。”(注:《老舍选集·自序》。)劳动人民生活的日益贫困化,老舍观察体验的深刻化,使他再笑不出声来,“笑是不能勉强的”。(注:《樱海集·序》。)作品中幽默成分的减少,严峻笔调的增强,“这个变动与心情是一致的”。(注:《樱海集·序》。)准确地说,他这时已是怀着不可遏止的愤怒,控诉旧世界的罪恶了。当然,这时的老舍的思想还存在着局限,他还只是代城市贫苦劳动人民“伸冤诉苦”,还不能够“给《月牙儿》中的女人,或《上任》中的‘英雄’们,找到出路”。(注:《老舍选集·自序》。)尽管如此,老舍的思想和文学道路都发展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阶段,他这一个时期的小说创作已经发出夺目的光史上不容忽视的历史地位,已经牢牢地确立起来了。 “他与她都属于国家”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日本侵略军进攻北平西南芦沟桥的中国驻军;七月呢?到上海去吧,沪上的友人又告诉我不要去,我只好‘按兵不动’。第二,从泰安到徐州,火车时常遭受敌机的轰炸,而我的幼女才不满三个月,大的孩子也不过四岁,实在不便去冒险。这是最凄凉的日子。(注:《,他们看不起自己的祖国,凡事都是外国的好,毫无民族自尊心。这种人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中国的“特产”。老舍对这种人怀着深深的厌恶。他在《牺牲》中以讽刺的笔触勾勒了一个这样的知识分子,这就是毛博士。他是美国哈佛大学的博士,回国后一切按“洋规矩”生活,摆出一副洋派头。他心目中的美国是极乐世界,而中国则一无是处,“中国戏野蛮”,“中国人太脏”。他要按“美国精神作事”,自由恋爱结了婚,结果只是每天“早睡觉”而已;后来妻子不堪折磨私逃了,他失神落魄,忘掉了“美国精神”,又搬出了“中国固有的夫为妻纲”的信条。他其实不过是个“自私自利而好摹仿的猴子”。老舍为我们勾画了一个殖民地、半殖民地社会条件下形成的半是“封建文人”半是“西崽”的知识分子可鄙、可笑、可悲的嘴脸。《善人》中的穆女士也是浸透了洋奴意识的讽刺形象。她“洋味”十足。不许人叫她“汪太太”,必须叫她“穆女士”,虽然她是仰仗丈夫的金钱来摆阔气的;她同任何有产者一样奴役下人,却给女仆起名叫“自由”、“博爱”;她提倡俭食:不要吃五六个窝头,或四大碗黑面条,而要多吃牛乳与黄油。在她的“洋味”十足的言行里,透露着虚伪、俗气与浅薄。《且说屋里》的包善卿是一个汉奸,他在日本帝国主义分子山木庇护下官运亨通,为非作歹。这个作品同时表现了青年学生的爱国行动,他们组织示威游行,高喊“打倒卖国贼”的口号。意味深长的是,在游行队伍中第一个打旗的就是包善卿的女儿。作家用这个细节表现了丰富的思想:在时代洪流的冲击下包善卿的家庭发生了分化,爱国的青年学生运动的兴起表现了中国人民的力量,一切跪倒在帝国主义脚下的汉奸都不会有好下场。在这个作品中作家的爱憎表现得十分鲜明、强烈。 面对着帝国主义军事的、经济的、文化的侵略,面对着日益衰颓的祖国,老舍忧虑而又愤懑。这种爱国主义的思想感情贯穿了他所有的作品。有时候,他愤激地揭露帝国主义的罪行、国民党的暴政;有时候,他陷入深深的思索。《断魂枪》属于后一个类型的作品。这个作品带有浓重的哲理色彩。这个作品的中心情节是写“神枪沙子龙”的命运变化。由于时代的变迁,“沙子龙的镳局已改成客栈”,当年使他在江湖上赢得声望的“五虎断魂枪”已没有什么用场,他的事业已被时代的“狂风吹了走”。因此“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也不再教徒弟,即使孙老者远道而来学艺,他也绝不肯传一手。只是夜深入稀之后,关好小门,他才独自温习过去的枪法,“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不难看出,作家对沙子龙充满了同情,但是我们还应该看到,作家对“神枪沙子龙”已经成了时代的落伍者这一个事实,也给予了具体的描述。作家的哲理的思考正是从这样的事实出发的。作品开头的一段议论文字可以帮助我们理解作家思索的重心所在:“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镳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这是一个动荡的时代,帝国主义经济侵略的魔爪伸向了中国,中国已经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封建社会固有的秩序已经土崩瓦解,社会生活以及人们的思想发生了激烈的变化,一切都换了样子。沙子龙的悲剧在于:他虽然生活在一个同过去全然不同的环境里,却不能理解眼前的变化;他对旧时代、旧事物心存怀恋,对眼前的生活,不无反感,然而却只能以绝不再传“五虎断魂枪”表示微弱无力的抗议。这是时代造成的悲剧。这个作品哲理概括的深度在于,从一个江湖好汉面对着急剧变化的现实感到茫然、惶惑、抵触的心理入笔,透视了这样一种类型的人的精神状态:他们保守、落后、闭塞,然而又不自觉,仍然沉迷于自我欣赏之中,在急剧变化的浪潮面前抱残守缺。这是落后“国民性”的又一种具体反映。作家对沙子龙不无怜惜,但更多的却是微讽。这个作品,篇幅虽短而含蕴深厚;文字凝炼,生动,是老舍短篇小说名篇之一。 从《赶集》中的《黑白李》到《樱海集》中的《月牙儿》,作家的创作思想和题材的选择有了不小的变化。这种变化,突出的表现就是,他“已由消极的否定黑李,改为积极的描写受压迫的人了。”这一个时期描述城市底层被压迫的劳动人民生活命运的作品,引起我们特别注意的是《哀启》、《月牙儿》、《我这一辈子》。在这些作品中,作家不仅表现了他们的冤苦,也表现了他们对现存社会深刻的怀疑和否定,表现了他们愤怒的情绪。 《哀启》写了一个洋车夫面对着“东洋匪徒”的暴行,从开始的退让、屈从、祈求到奋起反抗的心理变化过程。五个“亡国奴”实际是五个在帝国主义卵翼下的“东洋匪徒”。他们在城里卖白面、绑票,肆意妄为。洋车夫老冯的儿子被他们“绑了票”,赎“票”要交二十块钱,否则“撕票”。老冯东借西找,只凑够十五块。他央求“亡国奴”们,希望能够通融。但是,“亡国奴”却活劈了他的儿子。四处叩头,得到的却是儿子的惨死。血的事实使他猛醒。他回家拿起刀,重返“亡国奴”霸占的板子胡同的住房。“他觉到自己是条汉子,再也用不着给谁磕头请安,刀是天下最硬棒的东西,他一点也不怀疑自己,自己好似只是一口正气,刀是正气的唇舌。”他手刃仇敌,并坦然地告诉巡长:“……我已经够了本,杀,剐,都随便!”富于爱国心却又胆小怕事的巡长对老冯采取了庇护的态度,他没有往上报告,他担心事泄,“闹大要招出屠城的事”,然而事情也就悄悄了结了。当巡长去看病倒的老冯时,老冯说:“巡长,咱们要是早就硬硬的,大利还死不了呢!”这是极深的悲哀得到的极大的启示,“哀启”就是在痛苦中觉醒:起而抗争才有出路。 《月牙儿》和《我这一辈子》,也是描述城市底层人们生活的作品,但它们的主题却比《赶集》中的《柳家大院》等作品的主题深刻得多。这两个作品都不仅描述了贫苦市民悲剧的命运,而且试图探究造成这种悲剧命运的深刻的社会根源。这两个作品是三十年代中期为数不多的、思想和艺术结合得好的优秀作品之一,直到今天仍然保持着巨大的艺术价值。 《月牙儿》写的是母女两代人为经济所迫相继卖淫以维持生活的故事。描述城市底层这一类人的生活场景,以真挚的同情为他们申诉不平,这固然是这个作品的特色之一,但是这个作品的更显著的特色是:作家不仅描述了母女两代人非人的生活处境,同时以完整的艺术构思揭示了城市贫苦市民苦难生活的社会根源,把批判的锋芒指向了罪恶的社会制度。 《月牙儿》写母女为娼的悲剧,重点并不在于母女为娼的本身,尽管这方面的描写也有控诉旧社会的意义;作品的笔触是集中于表现她们母女是怎样被迫走上这条屈辱的痛苦的道路的。她的家庭,本来就是贫困的,父亲死后就更困难,母亲独自支撑,最后只能靠跑当铺维持生活。等到家里所剩值钱的东西只有一面镜子时,她们母女也就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母亲再嫁以后,有过一段安静的日子,可是后来第二个丈夫又失踪了。为了喂饱肚子,母亲只得靠出卖肉体来过活了。这也不能持久,她日渐衰老,饥饿重又威胁着她们母女。这样,年岁稍长的女儿也面临着生命的歧路,或者接替母亲的“旧业”,或者母女分离,各找生路。女儿不愿也经历母亲的痛苦,她希图以个人的奋斗摆脱“卖身”的命运,她选择了后一条路。母亲随馒头铺老板走了以后,她只身走出家庭,开始在险恶的社会中“漂流”。母亲的命运象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她,她恐惧、挣扎,她做过母校的书记员,因为校长易人,工作又丢掉了。她跌进过校长侄子预设的“情网”,做了一段时间的“外室”,因为不忍看“原配”的可怜处境,又自动离开。她也曾经和“一排年轻的姑娘们在小饭馆受选阅”,做过二号女招待,由于自尊,不愿趋奉无耻的顾客而被饭馆老板辞退。她处处碰壁,处处受到屈辱,她逐渐明白了母亲的苦衷:“妇女挣钱怎这么不容易呢!妈妈是对的,妇人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妈妈所走的路。我不肯马上就往那么走,可是知道它在不很远的地方等着我呢!”她的挣扎和奋斗都失败了,她几乎无饭可吃。这时,所谓“良心”、“自尊”、“道德”一律变成了空话。她“不再为谁负着什么道德责任”,她“上了市”。她终于重蹈了母亲的复辙。她的母亲找到了她。现在,是她用卖身钱来养活母亲,一如当年母亲用卖身钱养活她。“女儿的职业是世袭的,什么母女不母女,什么体面不体面,钱是无情的”。这是一个令人战栗的悲剧。对于造成这个悲剧的社会原因的思索,构成了小说后半部分的重要内容。“我们母女得吃得穿——这个决定了一切。”“不是妈妈的毛病……是粮食的毛病,凭什么没有我们的吃食呢?”她在悲苦无告之中,愤激而又凄然的发问。作品展示给我们的正是对这个根本问题的思索的过程。她的遭遇是这样令人费解:“接进一块钱,我仿佛死了一点。钱是延长生命的,我的挣法适得其反。”看来钱并不能使她从根本上摆脱受侮辱的地位。她的前途是命定地摆在那里:“我的妈妈是我的影子,我至好不过将来变成她那样,卖了一辈子肉,剩下的只是一些白头发与抽皱的黑皮。这就是生命。”她后来因为“有伤风化”的罪名被送进“感化院”,不服“感化”,又被投入监狱。这样,她不但不得温饱,也不再有自由。但她反而因此看清楚了先前使她困惑的问题:“监狱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在我作梦的时候都见不到这样丑恶的玩艺。自从我一进来,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并强不了许多。我不愿死,假若从这儿出去能有个较好的地方;事实上既不这样,死在那儿不一样呢。”她善良、自尊、倔强,然而她个人抵抗不了社会对她的摧残;她挣扎、奋斗、梦想,然而她最后还是被迫走上了不幸的道路。这不是她个人的过错,根源在于社会制度。社会就是一个大监狱。这是她从自己半生经历中得到的一个认识,也是作者暗示给读者的思想。这“大监狱”不打碎,不改变,《月牙儿》中的女主人公不可能得到根本的解脱,同她一样千千万万的穷人,也不可能得到解脱。老舍通过对一个良家女孩子堕落为暗娼的经历的描述,表现了这样的思想,这无异于对旧中国的宣判,它是这样深刻,这样有力。 《月牙儿》不但在主题概括上达到了惊人的深度,在艺术表现上也是富于独创性的。作家试图“以散文诗写小说”(注:《老舍选集·自序》。),这个创作意图是实现了。整个作品以反复出现的“月牙儿”为辅助线索,前后照应浑然成为一个整体。有时“月牙儿”是“我”苦难的见证,有时又以“月牙儿”斜挂于澄碧的夜空,了无依凭,暗喻“我”的身世遭遇。开头写:“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这个月牙儿一样的月牙;多少次了,它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种种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地在我记忆中的碧云上斜挂着。”小说结尾一句是:“在这里(指监狱),在这里,我又看见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儿!好久没见着它了!妈妈干什么呢?我想起来一切。”这就造成了一种艺术的氛围:凄清孤寂,哀苦无告,孑然一身,陪伴的只有高悬于中天之上清冷而又明洁的月牙儿,无言的相对之中,包容着多少酸辛苦楚。浓重的感情色彩和舒缓有致的文字,构成了诗的情韵,它简直就是一首血泪交织成的诗篇了。 《我这一辈子》的主题同《月牙儿》有相近的地方。它也是通过一个人的遭遇控诉这个“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并且诅咒这个世界要它“换个样儿”。只是作品的主人公不再是孤苦无告的女人,而是一个由裱糊匠出身的“三等警”。 作品以不少篇幅描述了这个“三等警”卑微的社会地位和困苦的生活景况。巡警和洋车夫是城市里给穷人“安好的两条火车道”。大字不识,又没有什么手艺的,只好去拉车,“识几个字而好体面的,有手艺而挣不上饭的,只好去当巡警”。作品中的“我”开初是个裱糊匠,但是命运给了他无情的打击,他的老婆同人私奔了,这种羞辱使他精神上异常痛苦,他“没脸再上街口去等生意”,加之“年头的改变教裱糊匠们的活路越来越窄”,他放弃了手艺,当了三等警。巡警的差事素来为人看不起,人们戏弄地称巡警为“马路行走”,“避风阁大学士”和“臭脚巡”。作品中的“我”做了巡警以后,“风里雨里他得去巡街下夜,一点儿懒不敢偷;一偷懒就有被开除的危险;他委屈,可不敢抱怨,他劳苦,可不敢偷闲,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混不出什么,而不敢冒险搁下差事”。一个月六块钱的饷粮,扣去三块半钱的伙食,再扣去什么人情公议儿,净剩也就是两块上下钱,他得用这两块多钱赁一间房,供给老婆孩子吃喝,两块大洋供给一家人的衣食住,那景况之窘迫是可想而知了,“谁也不许生病,不许生小孩,不许吸烟,不许吃点零碎东西”,即使如此,照样月月不够“嚼谷”。脚烂了也得去站岗,多么冷多么热,别人可以找地方歇一歇,他们巡警不行。他在公事上谨小慎微,即使是苦差事也深恐被裁掉。然而,后来他还是被无端地裁掉了,那是新局长到来之后,他们这些“胡子巡警”忽然遭了厄运。新局长命令:“是有胡子的全脱了制服,马上走!”就是这么一个荒唐的因由,他竞然失掉了饭碗。他虽四十多岁,并不显得苍老,“留下了胡子”竟成了罪过。他从警察局被减下来以后,经人介绍到一座煤矿上去做卫生处主任,后来又升为矿村的警察分所所长。但是刚作到半年,又被人家顶下来,他的“罪过是年老与过于认真办事”。他一闲半年,受尽了困苦,最后又“弄到个事”,到河南去当盐务缉私队的队兵,这次他把胡子剃得光光的去上任,半年工夫,升为排长。为了不致失业,他看人家要私钱,他也要,他提醒自己“别再为良心而坏了事;良心在这年月并不值钱”。他盘算着自己一年比一年老,而家里的嘴越来越多,要努力干,争取能再当上队长;还要照管一下孙子的事儿。在他这样“咂摸着将来的事儿”的时候,消息传来,他的在东北做事的儿子,因为舍不得买药医病,猝然病故。等他把儿子的灵运回来,已经“连一个钱也没有了”。儿媳妇成了年轻的寡妇,带着个吃奶的孩子。他没法再出外做事,在家乡连个三等警的差事也难混上,他失业了。“才五十岁,已走到了绝路”。他现在要“拿出全套的本事,去给小孩子找点粥吃”。他什么都干:看守空房,帮人家卖菜,作泥水匠的小工子活,给人家搬家。五十岁的人,出的是二十岁小伙子的力气。肚子里只有点稀粥窝窝头,身上到冬天没有一件厚实的棉袄,时常挨一天的饿,时常没有煤上火,眼前时常发黑,他“仿佛已摸到了死”。这就是一个三等警的一辈子。如果说,《月牙儿》表现了一个善良、美丽的姑娘美好心灵的被毁灭,那么《我这一辈子》则表现了一个“聪明本事”的年轻人,谨小慎微,挣扎一生,屡遭挫折,不断从希望的陡坡上滚落下来的悲惨结局。《月牙儿》是从一个特殊的生活领域(卖淫的现象)反映一般的社会问题,《我这一辈子》则是从最通常的、人们司空见惯的生活领域提出千百万城市贫苦人们的命运问题。 作品为我们展现了广阔的生活图景。作品中的“我”先是裱糊匠后是三等警,这两种职业,特别是后一种职业,使他能够既看到城市穷苦人们的啼饥号寒,也能窥见阔人的骄奢淫逸。他亲历了人世沧桑,先是目睹了民初一次兵变中“辫子兵”杀人放火抢铺户的罪行,到了后来又看清了军阀官僚榨取民脂民膏养肥自己的事实。“辫子兵”自己把整串的金银镯子提回营去,而后出来却杀了个拾了双破鞋的孩子,说是就地正法!作品中的“我”痛快淋漓地斥骂:“天下要有这个‘法’,我ב法’的亲娘祖奶奶!”民国初年,他为“宅门”守宅,看里面的姨太太擦五十块钱一小盒的香粉,可是他更知道邻居李四把个胖小子卖了,才得到四十块钱。作官的老爷“就好象刚惊蛰的臭虫,来的时候是两张皮,一会儿就变成肚大腰圆,满兜儿血”。在他的一生中,目睹了这一切,所以他才认为这是个“出奇不公平的世界”。作家并不是简单地同情,他是借这个三等警的一辈子的坎坷遭遇以及悲剧结局描述了旧中国的黑暗现实,并且暗示给人们:这样的旧世界是再不能忍受下去了。 《我这一辈子》在艺术色调上近于一幅浓淡相间的风情画。这幅风情画,整个地是由“我”的眼睛看出的,自然也涂抹着 “我”的感情色彩。作家并不想以大起大落的情节吸引读者,他只是以平静的叙述和舒缓的语气从容地勾画裱糊店的事事物物,市民办丧事的风习,三等警的生活际遇,内容甚至显得有些平淡。但是,它的艺术的独创性正在这里:惟其平淡无奇,才更显出真实,更能使人真切地感受到千百万“小人物”在平凡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它琐碎得近于流水账,然而这种朴拙得近于自然摹写的笔触,更能显示作品的自然天成。这是大巧之拙,是艺术上匠心独运之后所达到的浑朴之境。 《月牙儿》、《我这一辈子》是老舍三十年代中短篇小说创作中的力作。他是倾注了全部感情来写作的。我们在《月牙儿》的抒情的感唱中,在《我这一辈子》的洞悉人情世故的体验中,都仿佛可以听到作家本人的声音,感触到作家心灵的震颤。以同城市贫苦劳动人民血肉相连、息息相通的感情描述他们的生活,这是老舍这些作品所以具有一种特别感染力的重要原因。 《文博士》 《文博士》于一九三六年十月在《论语》第九十博士性格上的特点是巧于钻营,并不是“愤世嫉俗”,所以他面对着眼前的黑暗现状并没有多少义愤。他看清楚了,就以极细密的谋画,找“泥塘里埋藏着的那块石头”,希冀在耸身一跳之后,有一个接近“社会最上层”的立脚点。文博士这种欲罢不能的钻营活动,构成了全书的贯穿线索。他先是找到颇有权势的焦委员,靠他的推荐,又到济南找到管理齐鲁文化学会的唐先生,借助唐先生,他知道了不少济南各方面的“关系”的“情报”,特别是得知大生堂药店老板要找女婿的“情报”,他如获至宝。本来,他到济南,按焦委员的设计,他应该靠联姻的方式接近富商或地主,然后再攀附而上。这对于焦委员来说,是增加了一个听命于自己的羽翼;对于文博士,他可以借此找到那块达到“美的园林”的石头。现在,唐先生告诉他的“情报”恰恰为他打开这条通路预备了极好的机缘。他斗胆拜访杨家,并一举成功,博得杨家掌权人物杨老太太的欢心,而后又得到“六姑娘”丽琳的垂青。这样他就真的在“大泥潭”中“找到了那块石头”,同待嫁的丽琳打得火热,达到准备结婚的地步,并在丽琳的指点下,同杨家大女婿卢平福搭上“关系”,谋得“明导会”专员的职务,月薪二百多块钱,外加车马费四十元。至此,文博士算是“打进”了当时的官场,只待更大的机运,谋取更高的职位,层楼再上了。故事也就在文博士得意忘形的自我欣赏里结束。 第 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0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10 章 这个作品特别引起我们注意的,并不在这里。描述一个从国外回来的洋博士“谋事”的经过,这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新鲜的地方。这个作品的深刻性在于表现了一个严峻的事实:“腐臭社会”的土壤上如何长出了“恶之花”。作品明白地告诉我们,文博士灵魂的黑暗和卑琐,是特定环境的产物。他出洋留学,学识未必增长多少,却沾染不少洋奴的习气。从国外回来,他已经没有多少民族的自尊和爱国的情怀,面对着日本帝国主义暴行给济南的破坏,他“恶心,不是伤心。”他“并不十分热心记着五三惨案”。他对于官场的黑暗,表现为屈从和适应。为了钱,为了地位,可以不要人的尊严。作品描述他在钻营的活动中如何在“腐臭的”社会环境中丧尽了那仅有的一点作人的“良心”和尊严,成了一个市侩小人。他曾经对自己侍奉那个寂寞而无聊的杨老太太而心存恼怒,对自己近于男妓的角色而闪出过难堪的念头,但是为了讨人欢心、攀附贵人,他忍下了:“文博士,请忍耐一些!”他心中叫着自己。他曾经因为直觉地感到丽琳俯就的背后可能藏着不正当的东西,所以在正派而又严肃的振华面前总有些自惭,对比之下,也觉得丽琳未免“卑贱”,但是,当他得到丽琳的提醒,打通卢平福的门路,而得到“明导会”专员的职务时,他又感到结交丽琳的重要,在他眼里,丽琳又变得聪敏,与众不同。他已经不再有香臭、美丑的界限。他知道,他因为贪图杨家的富贵,而把自己“卖”了:“卖了就卖了吧,反正他们有钱,不在乎!”他做了“明导会”专员以后立即辞退“齐鲁文化学会”办事员老楚,不管老楚是否能够继续生活下去,已经够残忍了;他毫不留情地要攫取唐先生管理“齐鲁文化学会”所掌握的钱财,以补自己花用的不足,全不管唐先生如何,又表现得多么贪婪!他成了这样残忍、贪婪、卑劣、无耻的人,却“官运亨通”了!他先是被焦委员纳入“小格格”之中,又被杨家丽琳姑娘纳入“升官发财”的轨道,他是彻底的被黑暗社会“俘获”了。从概括的意义上讲,他陷进了黑暗的渊薮,成了助长着人世间卑劣与无耻的角色。文博士是卑劣之徒,到处钻营,不择手段,出卖灵魂;然而那渍染他、驱使他这样做的“腐臭”的社会更卑污。作家借文博士的发迹史所要表述的正是这样的思想。从这一点说,《文博士》同《骆驼祥子》、《我这一辈子》在主题的开掘上有某些相近的地方,虽然这三部作品的题材有着根本的不同。 老舍在不同的作品中,都曾经或深或浅地接触到市民的生活遭遇。《文博士》中的唐先生并不属于在饥饿线上挣扎的贫苦市民,他的一家算是城市中的小资产阶级。他的家境殷实,还算过得去;这全靠他在夹缝中长于算计。作品颇为细致地描述了他整日奔忙而又毫无积极结果的无聊生活,也描述了他总是想往上爬又屡屡失败的痛苦的心理状态。他在济南“交往很广”,但是他的生活地位却处在动荡不定之中。他曾经参与筹建以研究山东省历史地理古物艺术为宗旨的齐鲁文化学会,可是事成之后焦委员却做了会长,他只做了个事务员。“他只有事而无职”,他没办法抗议,唯一的就是在会里安排了个仆人老楚,照管着那几间破屋子,他从每月五十元的开销里克扣四十块,算是得到的一点“油水”。他知道自己的卑微,从来都“不曾独当一面的作点大事”;他把对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对子女的教育上。大儿子已去做事,二儿子在大学毕了业,三儿子还在中学,将来也有入大学的希望,女儿呢,在师范毕业,现在做着小学教员。他处心积虑希望同文博士联姻,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只能在大学毕业,可是女婿是个博士,把一切的缺点都可以弥补过来了。”他的虚荣心本身也表现着他的自卑和虚弱。女儿不同意与文博士结合,他转而又想在文博士得到“明导会”专员职务后,请文博士选用次子建华做助手。他对生活没有奢望,这一点同文博士不同。文博士一心靠着“洋状元”这个头衔“打进”上流社会,唐先生所希望的不过是给孩子找一个可以糊口的职业;文博士是把一切可以利用的人都加以利用,然后“过河拆桥”,唐先生却是首先使他人占大便宜,自己不过从中揩些油水。“谨慎小心一向是他的座右铭”,他安分守己,甚至听到女儿议论一下社会的弊端都感到恐惧。然而,他并没有因此事事如意。相反,他是步步失足,事事落空,费了九牛二虎力气四处“运动”,结果文博士做了“明导会”专员之后,“助手”的位置却被方国器占据,建华依然是个谁也看不起的失业大学毕业生。唐先生委屈地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唯其自己在种种的限制中勉强挣扎,所以才老为别人修路造桥;别人都走过去,他自己反落在后边。久而久之,他就变成了公认的修路工人,谁都可以叱呼他,命令他,而他自己就谦卑的,低声下气的,忍受,服从……”。唐先生的形象具有两重性,他势利,一心向上爬,在“腐臭的社会”力图抓一把,这些方面使人鄙弃;然而,他命运多乖,不断受比他更有办法的人捉弄,这些方面又使人同情。 唐先生的女儿振华的形象,在作品中还只是一个剪影。在振华的形象中寄托着作家的某些理想和希望。她的存在给了读者一线光明:在烂泥潭一样的社会中究竟还有品格正直、精神健全的人,并不全然是势利之徒。她严正地冷静地看着周围丑恶的现实,不肯同流合污。她虽然不是叱咤风云的革命者,但是坚定、沉毅,给人以力量。她一针见血地揭破卢平福的“底细”:“他,臭虫,一辈子忙的就是吸人血。他也是留学生呢!”她敢于当面拒绝文博士的纠缠,并以明快的语言指出文博士一流人的致命伤是:“他们不去努力作自己的事,而老想借别人的光儿一下子跳起去。”“他们要顶好的事,要顶有钱的太太,并不看事情本身对别人有什么好处,并不为找个真能帮助自己的女子而结婚。他自居为最上等的人,总想什么力气也不卖,而吃最好的,喝最好的。……”她认为父亲的日日奔波是“空虚”,文博士的钻营是“糊涂”;有“这个腐臭的社会”才有“那样的事,那样的人”,她是把周围的丑恶现象同“腐臭的社会”联系在一起观察的。她对自己、对别人、对一切事都有一个极清醒的认识,她是一个有着坚定生活信念的姑娘。她曾经对文博士说过如下的话:“我知道我长得不体面,资格低;我现在只想教小学生,将来呢,谁知道。无论怎么说吧,我知道我的价值,不敢高抬自己,也不肯轻看自己。我愿意这样,所以也愿意别人这样。我若是你,文博士,我就去找点自己能作的事,把力气都拿出来,工作的本身就是最高的报酬,劳力的平等才是真正的平等。”这些话反映着她刚强自立的性格,也反映着她带有革命色彩的人生观。这个形象还是比较单薄的,作家似乎也无意多侧面地充分地展开描述。她只是作为四处钻营的文博士和萎糜奢侈的六姑娘丽琳的对照而存在的;有些时候又象是作家主观评价的“传声筒”。 《文博士》是一部在现代文学史上不大为人注意的作品。它似乎被人们遗忘了。这是不公平的。当然,从艺术表现的严谨和圆熟上看,它不如《离婚》;从题材的新开拓和主题的深刻性上看,它不如《骆驼祥子》。这都是事实。然而它也有自己独立存在的价值,是不应该忽视的。这个作品主题和题材的特别之处在于:它通过一个留学生回国以后“谋事”的经历,暴露了国民党官场的腐败、社会上的市侩风习以及最终依附于封建势力、反动政权的知识分子卑污的灵魂。作品写了一组知识分子:这里有已经做了商会会长的过去的留学生卢平福,这里也有正在不顾一切到处钻营的才回国的留学生文博士,这里还有呆在家里随时准备嫁给留学生的六姑娘丽琳和愚钝而又迂腐的建华等等。这些人(除振华外)的归宿是或迟或早都必将成为反动统治的帮凶、奴才,靠反动统治阶级的施舍维持自己优裕的生活。作家试图从较广阔的视角来剖析社会的某一侧面:知识界的堕落。作家愤懑的感情是可以从字里行间感受到的。这个作品最初连载于《论语》,但它并不闲适,个别段落虽偶涉幽默,但大多数情况下却是辛辣的讽刺。作家的艺术风格到这时有了明显的变化,是更趋深沉了。 第十三章  现代文学史上的明珠——《骆驼祥子》 长期酝酿,偶然得之 一九三六年夏,老舍辞去山东大学的教职,在青岛黄县路六号的寓所从事专业写作,直到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爆发以后离开青岛为止。据胡洁青先生回忆:这一年,是他前半生中最安静,同时也是最紧张的一年。说安静,是指他在这一年里没有别的任何职务或头衔,心无二用地闭门写作;说紧张,是因为他在这一年里发表的作品非常之多。(注:见胡洁青:《重访老舍在山东的旧居》,《文史哲》1981年第4期。)就是在这一年里,老舍完成了名著《骆驼祥子》的写作。 关于《骆驼祥子》成书的具体过程,胡洁青先生说过如下的话: ……这所房子(指黄县路六号寓所——引者)在老舍的创作生涯中有着不一般的意义。……他的《骆驼祥子》从开始构思到最后写完,都是在这里。具体来说,最初的创作冲动是在那间客厅里闲谈中出现的。我记得,当时的所谓客厅,布置得极为简单:南窗下摆了一些花草,西墙上挂了一点字画,余外就是数把藤椅和一两个茶几。东西不多,倒也窗明几净,朋友们常来这里扯闲篇儿。一九三六年的春天,山大的一位教授来我们家聊天,说起北平有个洋车夫一辈子都想拉上自己的车,三起三落,末了还是受穷;还说起什么车夫也被“丘里。吃人家的粮米,便得老老实实的在笼儿里,给人家啼唱,而随时可以被人卖掉。”所以,他否定了这条道路:“我不愿闲着!”“我爱拉车!”这是一个劳动者的自尊和骨气,祥子在奋斗的历程中所以生气勃勃,同他葆有这种坚定的生活信念有密切的关系。但是,在同虎妞结合以后,他感到这种独立自由生活的愿望和信念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虎妞认为祥子的一切应该由她来摆布,道理很简单:“你娶老婆,可是我花的钱,你没往外掏一个小钱。想想吧,咱俩是谁该听谁的?”祥子是看重实际的,他不能否认这个事实。虎妞不单在经济上,而且在精神上控制了祥子,以致使祥子痛苦地感到:“要了她,便没了他。”他想做一个独立和自由车夫的梦想是越加渺茫了。 祥子对生活的彻底绝望是在知道了小福子自杀以后。虎妞难产而死,不但使他在经济上破了产,而且大大消损了他生活的勇气。如果说他心中的一角还亮着一星温暖的火光,那就是他还希望同深情地期待着他的小福子结合,“重整旗鼓”,然而这样一点希望的火花也熄灭了,小福子自杀了。他生活的信念死灭了。他坐在小福子的坟头,痛苦地、不情愿地看清了这一事实:“他是要强的,小福子是要强的,他只剩下些没有作用的泪,她已作了吊死鬼!一领席,埋在乱死岗子,这就是努力一世的下场头!” 祥子在苦难而又冷酷的生活面前低下了头。 小说从二十三章后半部分到二十四章结末,描述了祥子的堕落,描述了他衰颓的形象。“脸,身体,衣服,他都不洗,头发有时候一个多月不剃一回。”“他不再有希望,就那么迷迷忽忽的往下坠,坠入那无底的深坑。他吃,他喝,他嫖,他赌,他懒,他狡猾,因为他没了心,他的心被人摘了去。”最后,脏病使他不能再干拉洋车的活路,只在人们红白喜事时替人家做些零碎的杂事,混口饭吃。有结婚的,他替人家打着旗伞;有出殡的,他替人家举着花圈挽联。他是这样地形同“走兽”了: 打着那么个小东西,他低着头,弯着背,口中叼着个由路上拾来的烟卷头儿,有气无力的慢慢的蹭。大家立定,他也许还走;大家已走,他也许多站一会儿;他似乎听不见那施号发令的锣声。他更永远不看前后的距离停匀不停匀,左右的队列整齐不整齐,他走他的,低着头象作着个梦,又象思索着点高深的道理。那穿红衣的锣夫,与拿着绸旗的催押执事,几乎把所有的村话都向他骂去:“孙子!我说你呢,骆驼!你他妈的看齐!”他似乎还没有听见。打锣的过去给了他一锣锤,他翻了翻眼,朦胧的向四外看一下。没管打锣的说了什么,他留神的在地上找,看有没有值得拾起来的烟头儿。 这就是祥子的结局。这样的艺术描写是为作品的整体构思决定的。作家后来删去了二十三章后半到二十四章的这一部分艺术描写。我们觉得还是保留好。这自然是一个可以讨论的问题。 首先,这样的艺术描写,既符合生活逻辑,也符合祥子性格发展的逻辑。“因为以前卖过力气而并没有分毫的好处”,他何必再奋斗?“既没从洋车上成家立业,什么事都随着他的希望变成了‘那么回事’。”作品中的这一句话是异常深刻的:“他为自己努力,也为自己完成了死亡。”他的奋斗里就埋伏着向衰颓转化的消极因素,“为个人努力的也知道怎样毁灭个人,这是个人主义的两端”。在旧社会那样的条件下,祥子的结局只能如此。 其次,这样的艺术描写,可以同开头“快活的,要强的”祥子形成一个尖锐的对比,强化祥子悲剧的色彩。作品的前半部分,作品以相当多的篇幅,描绘了祥子作为劳动者的美的精神世界。他即使在极端苦闷的情况下,也不染指于“白房子”,保持着他纯洁的心田;当曹先生家遇难,他分文不取,并向老程表明心迹,表现了一个劳动者坦荡的胸怀;在冬夜的小茶馆里,他给老马祖孙两代买羊肉包充饥,倾注了对穷人真诚的关切;他有可能靠刘四的现成钱过日子而宁愿凭自己力气吃饭,表现了劳动者的本色,等等。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健壮的、善良的、正直的、向上的农村小伙子,却沦落成为一个如此衰颓的无业游民,一个自私的、懒惰的可怜虫!作家在几处讲到这样的意思:“祥子还在那文化之城,可是变成了走兽。一点也不是他自己的过错。”在这里作家提出了一个“谁之罪”的问题,回答自然是十分明确的。所以祥子性格的前后变化,是统一在对旧制度的控诉上的;把祥子的结局按照生活的逻辑写得越充分,作品的控诉力量越强烈。文学作品总是要诉诸读者的感情。堕落的祥子唤起的读者的感情,不是嫌恶,而是悲愤。如果删去对祥子堕落之后的艺术描写,这种悲剧的迫人力量反倒减弱了。这是一个使人深思的问题。 最后,这样的艺术描写,也强化了作品的思想。这个作品的重要思想之一就是要否定祥子式的个人奋斗的道路。老马曾经用他的体验,向祥子指出想独自混好是个梦想:“谁不是那么想呢?可是谁又混好了呢?……我算是明白了,干苦活儿的打算独自一个人混好,比登天还难。一个人能有什么蹦儿?……”祥子从自己的经历中也明白了:“刘四,杨太太,孙侦探——并不能因为他的咒骂就得了恶报;他自己,也不能因为要强就得了好处。自己,专仗着自己,真象老人所说的,就是被小孩子用线拴上的蚂蚱,有翅膀又怎样呢?”但是作为个体劳动者的生活和劳动方式,决定他必然选择个人奋斗的途径;即使在他明白这样的道路走不通之后,由于阶级地位的局限,也不可能自发地找到使自己摆脱苦难的正确道路,而只能在黑暗中乱撞,甚至陷入深渊。老舍以现实主义的笔触描述了这一个阶层劳动者的命运,有深深的同情,也有严峻的责难。他称祥子是“个人主义的末路鬼”,这样的评断,既符合历史的本质真实,也隐含着作家的倾向。这种倾向熔铸在对祥子堕落结局的艺术描写之中,这就不但从理念上,更重要的是从感情上激动读者必须深思这个重大的社会课题。 艺术上的追求 老舍是一位对文体精熟的大作家。他在自己长长的创作历程上,从未间断对于写作艺术的锤炼和追求。可以说,他每写一部作品,都有一种特别的探索,或者是在取材上,或者是在结构上,或者是在语言上,或者是在风格上。 《骆驼祥子》在艺术格调上显示了一些新的特色。它清新、深厚、朴实。这同在这之前写的《离婚》和《牛天赐传》有着明显的差别。这种艺术格调上的差异,同作家对生活的认识有关系,同作家对“幽默”看法的变化也有一定关系。 “幽默”使他的《离婚》获得了成功。但是作家在写了《牛天赐传》以后发现“死啃幽默总会有失去幽默的时候;到了幽默论斤卖的地步,讨厌是必不可免的。我的困难至此乃成为毛病。艺术作品最忌用不正当的手段取得效果,故意招笑与无病呻吟的罪过原是一样的。”(注:《我怎样写〈牛天赐传〉》。)“返归幽默”并不意味着“一味幽默”,老舍在总结了这样几部作品在艺术格调上的成败得失之后,写作《骆驼祥子》时,他决定“抛开幽默而正正经经的去写。在往常,每逢遇到可以幽默一下的机会,我就必抓住它不放手。有时候,事情本没什么可笑之处,我也要运用俏皮的言语,勉强的使它带上点幽默味道。这往好里说,是可以使文字活泼有趣;往坏里说,就往往招人讨厌。《祥子》里没有这个毛病。即使它还未能完全排除幽默,可是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实本身的可笑,而不是由文字里硬挤出来的。这一决定,使我的作风略有改变,教我知道了只要材料丰富,心中有话可说,就不必一定非幽默不足叫好。”(注:《我怎样写〈骆驼祥子〉》。) 这种艺术格调上的变化,更重要的,是由作家对特定题材的感情态度所决定的。《离婚》的题材,大多是取自小市民的“几乎无事的悲剧”的灰色生活,这种生活本身就包含着取之不尽的幽默素材,作家以“含泪的微笑”对待之,自然呈现出温婉的讽刺和幽默的情调。《骆驼祥子》则不同,它主要内容是展示“地狱”中悲苦、晦暗的场景,作家悲愤的感情,不容许他点染幽默的色彩。如果说《离婚》中的作家评述的语言,更多的是幽默的挖苦和揶揄式的嘲讽,那么,《骆驼祥子》中作家评述的语言,则更多的是同情、辩解、申讨或控诉。作家严格地控制着艺术的情调,表现了高超的艺术修养。 《骆驼祥子》在艺术表现上是富于独创性的。 第 1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1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11 章 这首先表现在人物描写上。在众多洋车夫苦难遭遇的背景上,着力刻划了祥子的悲剧性格和悲剧命运,这样既显示了祥子之走上堕落道路的必然性,又表现了祥子道路的特殊性,表现着巨大的、深刻的社会内容。在作品中,作家以准确的细节分别勾画了老马祖孙、二强子、高个子这样一些车夫的形象,他们是各具特色并不雷同的,然而他们同祥子又都有着各种不同的对照、映衬的关系。作家构思的意图正是这样的:以祥子为中心,“以他为主,以他们为宾,既有中心人物,又有他的社会环境,他就可以活起来了”(注:《我怎样写〈骆驼祥子〉》。)。老马祖孙两代的遭遇,是祥子生活遭遇的缩影:从小马可以隐约看出祥子过去生活的影象,而老马的结局正暗示了祥子将来的下场;二强子在困苦中自暴自弃、甘心堕落,同祥子的不甘堕落、奋斗不止,又形成一个对照;高个子车夫为家室所累,徒有要强之心而无要强的体魄,痛苦挣扎,以求糊口,又是祥子命运的一个补充。分开来看,他们是各自都有独立的艺术生命,构成了一个“胶皮团”社会多样人物的画廊,这本身就是对现代小说人物画廊的新贡献;合起来,这些洋车夫的独特的遭遇又互相映衬、烘托、补充,展示出一幅人间地狱的图画。他们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代价,奋斗、挣扎而终不免沦为乞丐,以至于冻饿而死。这个总背景构成了祥子的典型环境,祥子一个人不可能冲出这个天罗地网,如同老马祖孙两代和二强子不能冲出这个天罗地网一样。正是在这样的描述中,显示着祥子悲剧命运的必然性。这无疑是极富于说服力的。在这里,生活逻辑同艺术逻辑浑然成为一体,显示着作家独到的艺术功力。 作品的心理描写也是富于独创性的。丰富而又富于变化的心理描写,是这个作品艺术表现上的鲜明特色,也是作家刻划祥子思想性格的主要手段。但是这种艺术手段的选择不是任意的,是由祥子的独特的性格特点决定的。祥子性格的主要特征是坚忍和 沉默。“他确乎有点象一棵树,坚壮,沉默,而又有生气。他有自己的打算,有些心眼,但不好向别人讲论。”“他的事他知道,不喜欢和别人讨论。因为嘴常闲着,所以他有工夫去思想,他的眼仿佛是老看着自己的心。”这种特定的性格,决定了作家只能以详尽的心理描写来展示他的思想的真实。这种心理描写,占全书的很大比重,然而却并不沉闷,也不单调。作家有时候借助于心理描写直接推进故事的发展,在这种情况下,叙述与描写常常溶为一体: 已经坐起来,又急忙的躺下去,好象老程看着他呢!心中跳了起来。不,不能当贼,不能!刚才为自己脱干净,没去作到曹先生所嘱咐的,已经对不起人;怎能再去偷他呢?不能去!穷死,不偷! 这样的心理描写是富于动态感的。有时候作家借助于心理描写抒发自己对祥子的同情和赞扬: 越想他越高兴,他真想高声的唱几句什么,教世人都听到这凯歌——祥子又活了,祥子胜利了!……半天没吸烟了,不想再吸,从此烟酒不动,祥子要重打鼓另开张,照旧去努力自强,今天战胜了刘四,永远战胜刘四;刘四的诅咒适足以教祥子更成功,更有希望。一口恶气吐出,祥子从此永远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看自己的手脚,祥子不还是很年轻么?祥子将要永远年轻,教虎妞死,刘四死,而样子活着,快活的,要强的,活着——恶人都会遭报,都会死,那抢他车的大兵,不给仆人吃饭的杨太太,欺骗他压迫他的虎妞,轻看他的刘四,诈他钱的孙侦探,愚弄他的陈二奶奶,诱惑他的夏太太……都会死,只有忠诚的样子活着,永远活着! 这是在祥子把刘四推下洋车以后的心理活动,他感到一种报复的快乐,他感到自己的力量,他重又看到那令人兴奋的前程,这里有祥子的兴奋的、乐观的思绪,也有作家的情不自抑的感怀,流畅而又饱含感情的话语,在有些时候甚至分不清那是祥子想的,那是作家想的了,它们已经溶为一体了。在祥子走向堕落之后,作家在描述他的心理时,语言的调子转为舒缓,有辩解,也有责难,描述中夹杂着评议,流露着哲理的沉思,那又是另一番情况了: 越不肯努力便越自怜。以前他什么也不怕,现在他会找安闲自在;刮风下雨,他都不出车;身上有点酸痛,也一歇就是两三天。自怜便自私,他那点钱不肯借给别人一块,专为留着风天雨天自己垫着用。烟酒可以让人,钱不能借出去,自己比一切人都娇贵可怜。越闲越懒,无事可作又闷得慌,所以时时需要些娱乐,或吃口好东西。及至想到不该这样浪费光阴与金钱,他的心里永远有句现成话,由多少经验给他铸成的一句话:“当初咱倒要强过呢,有一钉点好处没有?”这句话没人能够驳倒,没人能把它解释开;那么,谁能拦着祥子不往低处去呢?! 多样的、丰富的心理描写不仅显现了一个朴拙的劳动者“心态”的细微曲折的变化,揭示了他从要强、奋斗到绝望、堕落的心灵历程,而且反映着作家鲜明的爱憎,以及对城市底层劳动大众命运的深沉的思索。 运用纯熟的北京话,描述富于地方特色的风俗、人情,刻划人物性格,叙述故事,褒贬事物,使《骆驼祥子》具有鲜明的民族文学的丰采和大众的风格。作家并不是不加汰选的照录北京口语,而是有所选择、有所提炼的。它平易,然而不单调、不贫气。作家从容地调动口语,给平易的文字添上些亲切、新鲜、恰当、活泼的味儿。恰当地使用北京土语,使作品加浓了地方色彩;注意长短句的配置,增强了语句的节奏感;讲究字调调匀和顿挫,读起来极富于音乐美。人物的对话,达到了高度的个性化,“话到人到”,不同的身份,话语有不同的韵味,不同的语汇,不同的色彩。人物性格的突出和生动同作家运用语言的这种出神入化的功夫密不可分。祥子的语言厚重而又朴拙,他第一次买车,心情激动,如临大敌,只会说:“我要这辆车!”卖车的铺主夸耀车好,希望加钱,祥子还是那句话:“我要这辆车,九十六!”只加了个钱数。这同他的坚实沉默的性格是一致的。曹先生的女仆高妈劝祥子放钱,那语言爆豆一般,利索却又干脆,在细心的计算里透露着妇道人家的豪横,听得出是在外头跑惯了的:“告诉你,样子,搁在兜儿里,一个子永远是一个子!放出去呢,钱就会下钱!没错儿,咱们的眼睛是干什么的?瞧准了再放手钱,不能放秃尾巴鹰。当巡警的到时候不给利,或是不归本,找他的巡官去!一句话,他的差事得搁下,敢!打听明白他们放饷的日子,堵窝掏;不还钱,新新!将一比十,放给谁,咱都得有个老底;好,放出去,海里摸锅,那还行吗?你听我的,准保没错!”虎妞的语言是另一个味道。他嫁给祥子以后,不愿意祥子再拉洋车,祥子不干,继续出去拉车,这使她老大不高兴。她说:“呕!不出臭汗去,心里痒痒,你个贱骨头!我给你炒下的菜,你不回来吃,绕世界胡塞去舒服?你别把我招翻了,我爸爸是光棍出身,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明天你敢再出去,我就上吊给你看,我说得出来,就行得出来!”简劲、粗野、泼辣,却又包含着亲呢,这正表现了她性格的两重性。语言运用的成功,令人叹为观止。老舍对于自己的作品,一向自谦,严格到近于挑剔,但对于《骆驼祥子》的语言,却是满意的,他说:“《祥子》可以朗诵。它的言语是活的。”(注:《我怎样写〈骆驼祥子〉》。) 在活的北京口语的基础上锤炼纯净的文学语言,在这方面老舍取得了杰出的成就。在现代小说史上还很少有人达到老舍所达到的水平。文学语言的民族化、大众化问题,革命的文艺家早就注意到了,但它的明确的、根本的解决却是在一九四二年以后,赵树理是其中的杰出代表。从这个意义上说,三十年代中期老舍艺术上的追求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当然,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是尽善尽美的,《骆驼祥子》也还存在一些缺陷。老舍曾经说过如下的话: 《骆驼祥子》,因为是长篇,又比《上任》与《月牙儿》,无论在思想上与描写上,都更明确细致了些。可是,我到底还是不敢高呼革命,去碰一碰检查老爷们的虎威。我只在全部故事的末尾说出:“体面的、要强的、好梦想的、利己的、个人的、健壮的、伟大的样子,不知陪着人家送了多少回殡;不知道何时何地会埋起他自己来,埋起这堕落的、自私的、不幸的、社会病胎里的产儿,个人主义的末路鬼!”(这几句在节录本中,随着被删的一大段删去。——引者)我管他叫做“个人主义的末路鬼”,其实正是责备我自己不敢明言他为什么不造反。在祥子刚发表后,就有工人质问我:“样子若是那样的死去,我们还有什么希望呢?”我无言答对。(注:《老舍选集·自序》。) 这样的剖析无疑是正确的。尽管当时中国革命已经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被压迫阶级的解放斗争已经有了明确的方向,但是在老舍视线所及的范围内,在他的思想上,还没有找到祥子们的正确的道路,这就难怪他没有能够做出更深刻更正确的艺术概括了。 三十年代,现代长篇小说创作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茅盾的《子夜》和巴金的《家》在前,其后就是老舍的《骆驼祥子》,不仅为进步的、革命的文艺壮大了声威,建树了令人瞩目的劳绩,而且为中国革命文学赢得了世界的声誉。 《骆驼祥子》一九三九年三月由人间书屋初版印行,一九四一年出到第六版;一九四一年十一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印行,一九四九年二月出到第化,而汉口的租界地和嘈杂混乱的街市,又分明是殖民地化的见证。站在蛇山之上或黄鹤楼头,望着滚滚奔腾的长江,老舍感慨万千,心头涌起了非常复杂的感情。他在《到武汉后》一文中写道:“山阔水秀,烟影人声,此中隐含着一股什么气息,是以前所未曾领悟到的。流不尽千古英雄血,与痛饮黄龙,就景生情,仿佛恍忽之间把江上寒波与北地烽火联成一片;是感触,是激奋,是失望,是思乡,是流亡,是凯旋,都不分明;默默无语,心潮万伏;寸心象波上白鸥,一片雪似的随流起伏游荡。”(注:《大风》旬刊第1期,1938年3月5日出版。)在民族存亡的关头,老舍忧国忧民,坚信抗战,但他的思想又是动荡的,他在寻求着请缨报国的出路。 出路终于有了。全面抗战爆发之后,武汉很快就成了当时的抗战中心,来自全国各地的文艺家,也逐渐聚集到这里。对这批文艺家,国民党当局想控制住他们,以便为己所用,国民党的中央宣传部部长张道藩曾出面设宴请客,企图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初建之际,抢先把文化方面的组织领导权抓在手。武汉文化界的进步人士,及时地识破了他们的阴谋。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周恩来同志以中国共产党首席代表的身份来到武汉,担任国共合作后设立的军委会政治部副部长。周恩来同志到武汉后,和各界人士其中也包括文艺家,进行了广泛的接触,他认为,应当在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下,在文艺界团结和组织一切抗日的爱国力量。他倡议组织一个包括各方面力量的文艺团体,但领导权不能落在国民党手里。周恩来同志推荐老舍具体负责这个团体的组织领导工作,并亲自找老舍谈话。 经过认真的筹备,一个团结抗日的新的文艺团体——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协”)在武汉成立了。一九三学家应分布各战场,各内地,更多接触内地的人民生活,同时要承继祖先遗下的优秀文艺传统。第四,不仅是对抗战文艺,民族文艺,即对世界文艺,也负有重大的责任。总理(按:指孙中山先生)昭示我们,要我们迎头赶上,一定要能与世界进步的文艺联系起来。使我们的文艺在世界上也有辉煌的地位!(注:见1938年8月28日《新华日报》。) 周恩来同志的讲话,从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立场出发,精辟地分析了“文协”成立的重大意义,并对抗日的文艺家提出了殷切的希望。老舍称周恩来同志的这个演说“简劲有力”(注:《记“文协”成立大会》,《老舍写作生涯》。),他从中所受的鼓舞是很大的。 “文协”成立大会从上午一直开到下午,老舍宣读了大会宣言和告世界作家书。大会推荐周恩来、于右任、叶楚伧、周佛海等为“文协”名誉理事,选举邵力子、冯玉祥、郭沫若、茅盾、老舍、巴金、丁玲、许地山、郁达夫、胡风、曹禺、成仿吾、朱自清、田汉等四十五人为理事,周扬、周立波、孔罗荪等十五人为候补理事。在第一次理事会上,老舍又被选为常务理事兼总务部主任。实际上,老舍是“文协”的总负责人。他后来回忆说:“文协的组织里,没有会长或理事长。在拟定章程的时候,大家愿意教它显出点民主的精神,所以只规定了常务理事分担各组组长,而不愿有个总头目。因此,总务组组长(按:应是总务部主任),事实上,就是对外的代表,和理事长差不多。”(注:《艺界抗敌协会成立了,这是新的机械化部队。我这名小卒居然也被收容,也能随着出师必捷的部队去作战,腰间至少也有几个手榴弹打碎些个暴敌的头颅。你们发令吧,我已准备好出发。生死有什么关系呢,尽了一名小卒的职责就够了!”事实证明,老舍是尽责的,由他担任“文协”的领导工作,确是最好的人选。“当时友人们说:老舍‘外圆内方’。外不‘圆’,经济、人事方面都转不动,内不‘方’,便会失却革命立场”(注:臧克家:《少见太阳多见雾》,《新文学史料》1981年第1期。),对内,他要团结各派作家,使其通过各自的工作为抗战服务;对外,他要应付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他的工作繁重而又艰巨。“文协”成立时,国民党政府本已答应承担经费,后来看到无法控制协会的领导权,便一文不给,致使“文协”付不出房租,发不出工作人员的生活津贴。在这种情况下,老舍一方面到当局有关部门坐索,一方面四处奔走,向冯玉祥、邵力子诸先生借款,方使“文协”的各种活动能够正常开展。 作为“文协”的领导人,老舍当时所处的政治环境是复杂的,但是他的立场和态度却很分明。他明确地表示:“我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谁真正抗战,我就跟着谁走,我就是一个抗战派!”(注:楼适夷:《忆老舍》,《新文学史料》1978年第1期。)一九三人坐在一处吃饭,不,不只是为吃饭而高兴,而是为大家能够这么亲密,这么协力同心的在一块工作。他说,必须设法给文协弄些款子,使大家能多写些文章,使会务有更大的发展。最后(他眼中含着泪)他说他要失陪了,因为老父亲今晚十时到汉口!(大家鼓掌)暴敌使我们受了损失,遭了不幸;暴敌也使我的老父亲被迫南来。生死离合,全出于暴敌的侵略;生死离合,都增强了我们的团结!告辞了!(掌声送他下楼。) 这一段难得的文字,不仅可以见出周恩来同志的品德与为人,同时也表达了老舍对周恩来同志的敬佩之情。相比之下,周佛海名下的“早退”二字,愈发显示了老舍对国民党反动头目的冷漠与蔑视。对屈膝投敌的汉奸周作人,老舍也是憎恶的。为谴责周作人参加日寇在北平召开的“更生中国文化座谈会”的背叛行为,老舍与茅盾、郁达夫、冯乃超、胡风、丁玲、张天翼等十艺界同人无一人不为先生惜,亦无一人不以此为耻。” 在老舍的主持下,“文协”成立以后,在推动抗日文艺活动的开展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它提出了“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口号,引导和鼓励作家到战地去,深入现实的斗争生活,对于促进文艺为抗战服务,发挥了积极的作用。“文协”的会刊《抗战文艺》,从一九三协”工作的正常开展,老舍决定在汉口坚持到最后,后来经邵力子先生的再三劝促,老舍才同“文协”总部的几个人一起,于一九三协”总部迁到重庆以后,每二年改选一次理事。在理事会的历次改选中,老舍均被选为常务理事兼总务部主任。协”进行攻击:“我老实承认,我的交游不广,所谓‘文坛’我就根本不知其座落何处,至于‘文坛’上谁是盟主,谁是大将,我更是茫然。”梁实秋还宣扬,他的副刊欢迎写“与抗战无关的材料”,要作家“不必勉强把抗战截搭上去”,以此对抗“文协”为抗战服务的方针。针对梁实秋的攻击与谬论,老舍代表“文协”起草了致《中央日报》的公开信。老舍写道: 今日之事,团结唯恐不坚,何堪再事挑拨离间,如梁实秋先生所言者?贵报用人,权有所在,本会无从过问。梁实秋先生个人行动,有自由之权,本会亦无从干涉。唯对于“文坛座落何处”等语之居心设词,实未敢一笑置之。在梁实秋先生个人,容或因一时逞才,蔑视一切,暂忘团结之重要,独蹈文人相轻之陋习,本会不欲加以指斥。不过,此种玩弄笔墨之风气一开,则以文艺为儿戏者流,行将盈篇累牍争为交相谇诟之文字,破坏抗战以来一致对外之文风,有碍抗战文艺之发展,关系甚重;目前一切,必须与抗战有关,文艺为军民精神食粮,断难舍抗战而从事琐细之争辩;本会未便以缄默代宽大,贵报当有同感。(注:见罗荪:《关于〈抗战文艺〉》,《新文学史料》1980年第2期。) 这封公开信,慷慨陈述团结抗战之理,义正辞严地对梁实秋及其幕后支持者进行了揭露与批驳,把国民党当局置于十分尴尬的境地,国民党中宣部头目张道藩亲自出面干涉,阻止了这封信的公开发表。 由于国民党反动派屡生事端,“文协”的工作一直是非常困难的。从一九三九年以后,国民党政府愈加消极于抗日,而专事反共,连续发动了几次反共高潮,特别是一九四一年的“皖南事变”,极大地破坏了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的政治局面,酿成了严重的内战危险。“文协”总部地处国民党的统治中心重庆,每有活动,常遭国民党特务分子的破坏。一九四二年十月间,“文协”在重庆“中苏文化协会俱乐部”以茶会形式纪念鲁迅逝世六周年,作为主持人的老舍刚要登台讲演,即有艺家的大团结,恐怕不能那样顺利迅速地完成,而且恐怕也不能艰难困苦地支撑到今天了。这不是我个人的私言,也是文艺界同人的公论。”(注:茅盾:《光辉工作二十年的老舍先生》。)关于这一段的“文协”工作,老舍自己也说:“办事很困难,只要我们动一动,外边就有谣言,每每还遭受了打击。我们可是不灰心,也不抱怨。我们诸事谨慎,处处留神。为了抗战,我们甘心忍受一切的委屈。”(注:《艺界抗敌协会、戏剧界抗敌协会、美术界抗敌协会、音乐界抗敌协会各一百万元,所余的一百万元全数交给文艺奖助金委员会,用以救济贫困的文人!我自己先去申请助金五千元,好买些补血的药品,医治头昏。”(注:见1944年2月11日《时事新报》。)老舍以幽默的笔法,有力地回击了造谣者。 第 1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2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12 章 重庆协座谈会上,老舍先生说:“我们要做耶稣降生前的约翰,把道路填平,以迎接新生者。”这是何等勇敢的宣告。而他二十年来的工作对中国新文艺的发展的确是有他的独特的贡献的。但老舍先生并不是一个以关着房门写作“伟大作品”为能事的作家。他在抗战七年来为文艺界团结所尽的力量是值得人们永远追忆的,他又曾为了实际的需要而尝试运用各种文艺形式(包括民间文艺形式),这对所谓的既成的作家是很难能的事。他曾屡次为文艺界生活的困难而向社会呼吁,但他同时又斩钉截铁地说:“尽管贫穷,我们要咬紧牙关忍受,要保持清高,不可变节。” 我们深信,老舍先生的这种热诚的声音是会一天天更加响亮起来,得到更大的反响的。 《新华日报》的短评,表达了我们党对老舍的尊重与关怀。《抗战文艺》等刊物也在一九四四年四月编辑了“纪念老舍创作生活二十周年”专辑。郭沫若同志以《文章入冠》为题写了一首新诗献给老舍: 二十年文章入冠, 我们献给你一顶月桂之冠。 枪杆的战争行将结束, 扫除法西斯细菌须赖笔杆。 敬祝你努力加餐,净化人寰。(注:见《抗战文艺》第九卷第3、4期合刊。亦见1944年4月17日《新华日报》。) 茅盾同志写了《光辉工作二十年的老舍先生》(注:见《抗战文艺》第九卷第3、4期合刊。亦见1944年4月17日《新华日报》。),他指出:“艰辛地从事文艺创作二十年之久的老舍先生,他的对于民族祖国的挚爱和热望,他的正义感,他的对于生活的严肃,正以有增无减的毅力和活力,为抗战文艺贡献了他的卓越的才华,而病魔亦无奈他何!”这是对一个正直、勤奋的爱国作家崇高的赞誉。重庆文艺界于一九四四年四月十七日下午在百龄餐厅举行茶会,纪念老舍创作二十周年。茶会由邵力子先生主持,他首先致词说:“今日参加茶会人士的踊跃,足以证明社会对于舒先生敬慕之忱,与企望之重,在座有友邦人士,有民间艺人,所以舒先生真正是‘蜚声海外,深入民间’。”郭沫若、黄炎培、梅贻琦、邓初民、沈雁冰、沈钧儒等亦相继致词,“对老舍创作二十年的贡献多所赞扬,并一致称赞他对国家的忠忱,对朋友的亲切,年来维持文艺界抗敌协会的苦心与努力”。老舍在热烈的掌声中致答词,他说:“今日承诸友好集会纪念,愧不敢当。二十年从事创作,虽历尽辛苦,得来不容易,但是拉洋车做小工二十余年的人,也历尽辛苦,得来也不容易。”(注:引文均见1944年4月18日《新华日报》的报道。)老舍在讲话时,心情激动,泣不成声。后来,他在《化界的一批共产党员,建立了友谊。周恩来同志对老舍和“文协”的工作,极为关切,他经常请老舍到曾家岩学》1978年第9期。)可见老舍的欣喜之情,也说明此行丰富了他的生活经历,开阔了他的思想境界。回重庆不久,老舍动笔写长诗《剑北篇》,北行的所见所闻,都反映在这部作品中了。其中的《宜川——清涧》、《中部——秋林》、《榆林——西安》等段落,热情赞颂了边区军民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和抗战到底的决心,纪录了老舍对我党领导下的陕北革命根据地的美好印象。 老舍和我党主办的重庆《新华日报》的关系也是密切的。《新华日报》经常报道“文协”的工作情况和老舍的活动。老舍访问西北归来后,《新华日报》在化龙桥馆址召开了欢迎会,并征求对报纸创刊二周年的意见。一月十一日,《新华日报》发表老舍为纪念该报创刊二周年所写的题词:“团结抗战”。二月十日,《新华日报》发表老舍的文章《艺术家也要杀上前去》。这只是老舍在一九四○年初的一个月之内和《新华日报》的几次交往,到了抗战后期,他和《新华日报》的关系就更为密切了。 在民主运动的洪流中 一九四五年化界对时局进言的活动。一九四五年二月二十二日,文化界三百多人联合签名发表了《文化界时局进言》,这是抗战后期国统区民主运动的一件大事。进言尖锐地抨击了国民党反动政府的独裁统治,提出了建立联合政府的纲领和实现民主的六项要求。老舍是进言的签名者之一。在旧政协召开前后,老舍仍然积极参加民主运动。一九四五年十月十九日和二十一日,他曾经两次聆听周恩来同志的讲演,这对于他认识抗战胜利后的时局,有极大的帮助。十月十九日,重庆文化界集会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九周年。周恩来同志在这次集会上讲话时指出:抗战胜利了,但民主革命的任务尚未完成,每个文学和文化工作者,跟这场革命的进展都是息息相关的,因此,也不能不关心国共两党的会谈(注:见1945年10月20日《新华日报》。)。周恩来同志的话,语重心长,既是对文艺家的关心,也是教诲。对我们党所提出的争取和平民主,反对独裁和内战,建立联合政府的方针,老舍是拥护的。这次纪念会的最后一个节目是老舍朗诵《阿Q正传》第七章,据《新华日报》十月二十日报道,老舍在朗诵前的开场白中说,阿Q参加革命,说革命也好,实际是到大户人家去拿点东西。而今天抗战胜利了,也有说胜利也好的人到上海到南京去发财。他说,阿Q式的胜利,是惨胜,比惨败还厉害,拿阿Q精神建国,国必如阿Q一样是会死的。阿Q没有生命,只有陈腐势力压在他身上,他画了一个圆圈而死。如今虽说收复了东北台湾,假若如阿Q一样,也会死的。老舍借题发挥,矛头所指显然是国民党反动派的所谓“建国”方针。据报道,老舍在讲话和朗读《阿Q正传》时,会场上不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与笑声。老舍对反动派的冷潮热讽,引起了与会者的同感。 一九四五年十月二十一日晚,“文协”在重庆张家花园举行会员联欢会,祝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更名为中华全国文艺协会。联欢会由老舍主持,他特邀周恩来同志作为客人到会。周恩来同志来到以后,老舍将他介绍给大家,并说:“周先生还是艺界致政治协商会议各会员书》的签名活动。参加这次签名的还有茅盾、胡风、巴金、曹靖华、冯雪峰、艾芜、陈白尘、聂绀弩、阳翰笙、臧克家、徐迟、宋之的、罗荪、王亚平、骆宾基等。作家们在信中写道:“抗战艺界的团结统一,为抗战文艺事业的发展,做出了不可泯灭的贡献。 应美国国务院的邀请,一九四六年三月,老舍同曹禺一起,告别重庆,取道上海去美国。 第十五章 抗战文艺的丰硕成果 “以笔代枪”的通俗文艺 自开始文学生涯以后,老舍所运用的主要艺术形式,是小说。抗战以前,他已经发表了九部长篇小说和几十篇短篇小说,他是以小说家的声誉立足于中国文坛的。但是,自抗战开始以后,在一个较长的时间内,老舍的创作并非以小说为主,而是以通俗文艺和话剧为主。 “文协”成立以后,为宣传抗日和动员群众的需要,提出了“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口号,努力提倡通俗文艺的创作。许多著名作家以曲艺、通俗小说、地方戏曲诸通俗文艺形式从事写作,其中尤以老舍最为热心,成果也最为显著。 由济南到武汉后,老舍遇见了著名大鼓艺人富少舫(艺名山药旦)和董莲枝,他们都是具有强烈爱国之心的艺人,愿意为宣传抗日尽力,于是,老舍就为他们写作以抗战为内容的鼓词。老舍出生在文化古都北京城,自小在北京的街头、茶馆、书场、戏园接受了最初的民间艺术薰陶,但是动笔写鼓词,这却是第一次。他在武汉写的鼓词有《王小赶驴》、《张忠定计》、《打小日本》等。同时,他还用旧剧形式写抗日故事,创作了京剧《忠烈图》、《王家镇》、《新刺虎》《薛二娘》,后来,收入通俗文艺集《三四一》,于一九三底稿,在战争中丢失了。 老舍何以要在鼓词、河南坠子、旧剧等通俗文艺的写作上,花费如此巨大的精力呢?他自己说得好: 在战争中,大炮有用,刺刀也有用,同样的,在抗战中,写小说戏剧有用,写鼓词小曲也有用。我的笔须是炮,也须是刺刀。我不管什么是大手笔,什么是小手笔;只要是有实际的功用与效果的,我就肯去学习,去试作。我以为,在抗战中,我不仅应当是个作者,也应当是个最关心战争的国民;我是个国民,我就该尽力于抗战;我不会放枪,好,让我用笔代替枪吧。既愿以笔代枪,那就写什么都好;我不应以写了鼓词与小曲而觉得有失身份。(注:《学史上,应当占有一席光荣的地位。茅盾在一九三艺月刊·战时特刊》第8期,1938年3月16日出版。)另外,老舍的通俗文艺创作,在一定程度上,还改变了“五四”以来新文学运动所存在的一个弱点——与人民群众的某种程度的脱离。早在一九三的热情正直,以及徐芳蜜的奸诈,淑菱的无聊,刘妈的朴实,都刻划得相当鲜明突出。人物个性的逼真、生动,是《残雾》的一个突出的优点,但是作家在剧中,较少开掘人物性格的复杂性,是一个缺点。这就使剧本中的人物既使人感到鲜明,又使人觉得有些浮浅。其次,是对话的生动、机智。这一成功,同样得力于老舍小说创作的丰富经验。老舍在讲到《残雾》的写作时说:“我的对话写得不坏,人家的穿插结构铺衬得好。我的对话里有些人情世故。可惜这点人情世故是一般的,并未能完全把剧情扣紧;单独的抽出来看真有些好句子;凑到一处,倒反容易破坏了剧情。”(注:《三年写作自述》。)这里,出于自谦,老舍将《残雾》的缺点讲重了,然而对话写得好,却是事实。剧中人物的语言,都十分切合人物的身份、教养和脾气秉性,是真正个性化的语言。女仆刘妈由北方逃难到重庆,她时刻想着沦陷了的家乡,憎恨日本侵略者,她每天都托人给家里写信,一个月的工钱几乎都花在买邮票上了。《残雾》第一幕开始,刘妈正在对洗家的人述说自己的不幸,洗太太已经听她说过多遍了,制止她的叨唠,刘妈说:“我是心里真难受哇,太太!要不然我那能这么贫嘴恶舌讨人嫌!”这个出身于农家的女仆,朴实,真诚,她的语言虽极平常、明白,却都从肺腑中来。而洗太太向刘妈述说自己的不幸,却不象刘妈那样,直说自己心里如何难受,而是说:“你丢了家,我在家里头把家丢了!”洗太太是大学毕业而以作太太为业的,她“想独立而无毅力,受压迫又欲反抗”,她一方面是一个官僚家庭的阔太太,另一方面,由于丈夫喜新厌旧,冷眼相对,她又饱尝了生活的苦头。“我在家里头把家丢了”,她能讲出这样含意深刻的话,是符合她的文化教养的,也是和她眼前的不顺心的生活处境十分合拍的。老舍说,《残雾》“对话中有些地方颇具艺术性——不是板板的只支持故事的进行,而是时时露出一点机智来”(注:《闲话我的七个话剧》,《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从上面所举洗太太的语言中,即可见出《残雾》语言机智的特点。 《残雾》的演出,增强了老舍进行剧本创作的信心。一九四○年初,应回教救国协会的要求,老舍与剧作家宋之的合作,创作了四幕话剧《国家至上》。在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创作中,写少数民族的作品是很少的,《国家至上》在抗战的背景下,描写回族同胞的生活,题材很新颖。剧本的思想内容,也有积极的现实意义。首先,它歌颂了回族人民的优秀品德。张老师勇敢、爽直的性格,黄子清豁达、恢宏的气度,张孝英善良、美好的心灵,从不同的侧面,体现了回族悠久的文化传统,反映了回族人民可贵的、美好的品德。其次,表现了回汉合作,团结抗战的重要性。这是剧本的主题。在汉族与少数民族杂居的地方,从来就有一个民族之间的团结合作的问题,在抗日战争时期,这个问题更具有尖锐性。《国家至上》通过回教老拳师张老师在团结抗战一事上所经历的曲折变化,宣传了消除民族隔阂、宗教隔阂,团结一致抗击日本侵略者的重大意义。这在当时,很有教育意义。正象一篇评论所说:“是的,我们只有加强团结,才能抵御外侮;我们只有协心同力,才能争取最后胜利!在‘国家至上’的原则下,个人间的私仇算了什么?宗教间隔阂算了什么?‘我们都是中国人’,这一句简单而又平凡的话,却深深地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弦!”(注:廷斌:《■谈——〈国家至上〉》,1940年4月7日《时事新报》。) 老舍将这个戏称为“宣传剧”,那时的“宣传剧”自然都是宣传抗战的,但是《国家至上》和《放下你的鞭子》一类的“宣传剧”又不相同,后者因适应街头演出的需要,故事单纯而集中,而且并不侧重于塑造人物,只要能将人们的抗战情绪鼓动起来,产生直接的宣传教育效果,人物和故事是宁可失之于简单的。《国家至上》则不然,尽管作者在动笔之前,就有明确的宣传目的,但剧本并未将宣传简单化,作家既将剧本看作宣传工具,又没有忘记它是艺术。这突出的表现在,《国家至上》从生活矛盾出发,精心地组织了戏剧冲突,塑造了几个有鲜明个性的人物形象,主人公张老师的性格就写得很突出。这位“名驰冀鲁”的回教老拳师,勇敢过人,“壮年时,曾独立灭巨盗”,但他过于自信,易冒险。他严守教律,重义气,但又固执偏狭,对自己的过失,他有时也能感到,但为“示个性之强”,宁可在“半夜里蒙上头哭一大场”,也决不会在行动上改过。他痛恨日寇,但他并不明了抗战是全体民众的事业,不认识团结合作抗战的重要意义,甚至轻信了汉奸的挑拨。在和日寇的一次交战中,他不顾别人的劝告,单独抢先出击,受了重伤。血的教训使他醒悟了,临终前发出了“回汉得合作”的感慨。作家从生活出发,比较成功地写出了一个复杂的性格。从而也就能够富有说服力地给人以启示:抗战是全民的事业,只有大家齐心协力,团结一致,才会有真正的力量,单凭个人的武艺与胆量,单靠个人冒险,是行不通的。 由于主题思想具有强烈的现实意义,人物刻划也较为成功,《国家至上》写成之后,曾在重庆、昆明、成都、大理、兰州、西康、桂林、香港等地演出。“在重庆上演,由张瑞芳女士担任女主角;回教的朋友们看过戏之后,甚至把她唤做‘我们的张瑞芳’了。”(注:《闲话我的七个话剧》。)可见它的演出效果是相当好的。 除《国家至上》以外,一九四○年,他还创作了四幕话剧《张自忠》和三幕话剧《面子问题》。《张自忠》是根据抗日战争期间为国捐驱的国民党抗日将领张自忠将军的事迹写成的。关于这个剧本的成败得失,老舍在《闲话我的七个话剧》一文中,有一段准确的自我评价,他说:“这回,我卖了很大的力气,全体改正过五次。可是,并没能写好。我还是不大明白舞台那个神秘东西。尽管我口中说:‘要想着舞台呀,要立体的去思想呀。’可是我的本事还是不够。我老是以小说的方法去述说,而舞台上需要的是‘打架’。我能创造性格,而老忘了‘打架’。我能把小的穿插写得很动人(还是写小说的办法),而主要的事体却未能整出整入的掀动,冲突。结果呢,小的波痕颇有动荡之致,而主潮倒不能惊心动魄的巨浪接天!”老舍善于刻划性格,善于写细节,善于写对话,《张自忠》成功的一面正在这里。它的缺陷在于,未能随着剧情的发展,将各种矛盾有机地交织成集中而又曲折的戏剧冲突,整个戏的艺术结构,也就显得松散。《张自忠》的写作,老舍整整用了三个月时间,修改过五次,作家又一次经历了创作的苦恼与失望,他说:“只须说一句话吧,我失败了!”(注:《三年写作自述》。)这次失败,固然和作家缺乏舞台经验有关,但在很大程度上,也赖于题材选择:作家写了他所不熟悉的生活。 艺术家的老舍是顽强的,在总结了《张自忠》的教训之后,他于一九四○年冬天,开始写作《面子问题》。这个戏取材于国统区“政府”小官僚的生活,这是老舍所熟悉的。尽管剧本仍然存在舞台动作性较差和缺乏尖锐、错综的戏剧冲突的缺点,但它仍是一个较好的剧作。这是一个喜剧,作家以辛辣而幽默的笔触,描写了国民党某机关秘书佟景铭如何全力维护自己的面子,最终又丢了面子的可笑故事。佟景铭出身于书香世家,加之他已做官多年,颇有资历,因而对那些在出身、资历方面比不过他的人,很是瞧不起。他觉得,这是自己的一种身份,是必须维护的。对下属,他的态度是“我教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教你干什么,就不干什么;不要多问”,他认为这种严厉的态度,也是“为了争取我的身份”。为了不失身份,他决心只在政界活动,不做生意,他认为“由做官而发财,名正言顺,自古为然”,由经商而发财,则不体面。为了不失身份,他从来采用一种慢吞吞的办事态度,他说:“我不能因为抗战就失了身份,我又不是军需官,忙什么呢?一件公事该办十天,我就办十天,不能为一件公事把自己忙死!”为了维护面子,他甚至在抽次烟的时候,从不把烟盒掏出来,而仅从口袋里拿出一枝。以至到他想自杀时,也要先弄清,哪种死法,更体面一些。显然,作为一个官僚,佟景铭的处世态度、办事方法、精神状态、人事关系,都是国民党官僚机构这个特定环境的产物,作家对人物活动环境的氛围和色调的创造与渲染,能使读者真实地感受到国民党官僚机构的腐败状况。当然,这一切都是从场面、情节中自然流露出来的,尤其是和人物的固执、迂腐、追求虚荣的个性特征,是紧紧扣在一起的。甚至可以说,作家的讽刺重点,也是佟景铭的性格弱点,但是读者从中所看到的,却不止于一个小官僚的带有封建色彩的性格弱点,而是国民党官僚机构的种种不合理的现象。人们强调文学作品首先要给人物以生命,强调写人,写性格,其道理也可能正在这里。 《面子问题》中的其它人物,性格也都清晰。科长于建峰,表面上很尊敬他的上司佟秘书,实际上,是虚与委蛇的态度。他也是深知面子的重要性的,但是他和佟景铭不同。为了维护面子,佟景铭可以牺牲一切,于建峰则绝不如此。为了获取某种利益,他甚至可以不讲面子,这是一个具有市侩作风的小官僚。破产商人万心正、单鸣琴夫妇对“面子”术也是颇为精通的。他们从来把“说”和“做”看成两码事,口头上讲面子,实际上最不要脸。单鸣琴曾经对佟小姐这样阐发她的“面子观”:“面子就象咱们头上的别针,时常的丢了!丢了,再找回来,没关系!”佟小姐问:“要是找不回来呢?”单鸣琴答:“拉倒!——只有这个态度,才能处处争取面子,而不至于教面子给牺牲了!”难怪尽管佟家一再对他们采取不欢迎的态度,她照样心安理得地“穿着佟小姐的绣花拖鞋,披着佟小姐的秋大衣,脸上擦了佟小姐的香粉——所以擦得特别厚”。他们的所作所为,也是一种社会弊端,是对人类应有的社会美德的一种破坏,老舍在剧中和盘托出了他们的卑污的灵魂,并给以嘲笑和讽刺,是有一定教育作用的。 《面子问题》的主要缺点是内容单薄,剧本尽管暴露了国民党统治机关的腐败,但讽刺的重点毕竟是某些人的“面子观”,主题的社会意义受到了一定的局限。老舍说:“《面子问题》份量太轻,压不住台。”(注:《习作二十年》,《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 一九四一年秋,老舍去云南讲学,他在云南乡下写成了三幕话剧《大地龙蛇》。这个戏脱离了老舍惯有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又有图解观念的味道,是一部不成功的作品。 一九四二年,老舍写了两个剧本:五幕话剧《归去来兮》和四幕话剧《谁先到了重庆》。《归去来兮》在老舍的抗战剧作中,是独树一帜的,在题材和表现角度上,都有新的开拓。剧本的基本情节,围绕着商人乔绅的家庭分化而展开。具有唯利是图的商人习气的乔绅,趁国难之际,靠囤积、倒卖货物大发横财,他从不关心抗战,也不顾民族的存亡,他认为,只要能成为实业家、金融家,“就可以立下永远不倒的势力,无论政权在谁手里,咱们总是高等的人”。他自以为他为子女赚了钱,靠他的精明厉害和一家之主的地位,他在家庭里是可以随意发号施令和控制一切的。实则不然,他不关心抗战,但是抗战的热潮,时代的风雨,时时在冲击着他的家庭,他崇拜金钱的力量,但是金钱并未能维系他与子女及他人的关系。他的大儿子在抗日前线牺牲了,儿媳李颜因为夫报仇之计不成,患了精神病,二儿子乔仁山本来就无心帮他经商,最后在抗战热情的鼓舞下,出走了。女儿不懂世事,一味摩登,最后为流氓所玩弄。他花几万块钱买来的小老婆,也随流氓逃往香港。他本想让老友、画家吕千秋之女吕以美嫁给乔仁山,以便长期帮他经商,做他的奴隶,吕以美拒绝接受他的安排,随父亲上了前方。乔绅的一切打算都落空了,他彻底陷于孤立的地位。通过对乔绅的遭遇的描写,作家一方面讽刺了发国难财的投机奸商,鞭笞了他们的丑恶灵魂,另一方面告诉人们,一切有违于抗战的行为都是可耻的,也是没有出路的。 乔仁山的形象塑造,也包含着较为深刻的内容。这是一个有理想的青年,他善于思考,有爱国热情。他的内心,又充满矛盾。父亲送他到香港,一则让他读书,二则让他打听行情,购买货物,但他只顾读书,忘掉了经商的使命;他对“不管正义,只顾发财”的父亲是厌恶的,但他又没有勇气彻底反抗他;他崇敬哥哥的牺牲精神,他渴望奔赴民族解放的战场,为兄报仇,为国尽忠,但他又不忍心抛下慈爱的母亲;他不满意妹妹过分地放浪形骸的行为,但又不能果断地将她引向正路;他理解大嫂为夫报仇的心情,甚至能够忍受大嫂对他的指斥,但他又难以下定决心,立即奔赴大嫂所指明的复仇之路。面对大哥的遗像,他真诚地吐露自己的内心苦痛: 大哥!哥哥!你死的光荣,死得光明,我为什么不死呢?你的骨头变成灰,肉化为泥,可你的正气老象花那么香,永远随着春风吹入那正经人的心中,教历史永远香烈的活下去!我呢?我呢?我怎么办呢?难道这世间第一篇烂账,都教我一个人去清算吗?今天的哪一个有心胸的青年,不应当象你那样赶到战场,死在战场?我并不怕死!可是,我要追随着你的脚步,去到沙场,谁来安慰妈妈,照应妹妹,帮助大嫂,同情以美?呕,这群不幸的妇女们!我不能走,不能走!我不能痛快的洒了我的血,而使她们老以泪洗面!可是,安慰妈妈就是我唯一的责任吗?……至于爸爸,他总是爸爸呀!他不但给了我生命,仿佛也给了我命运。可是,我的命运就是敷衍爸爸!……我应当孝顺我的爸爸,从而管钞票叫祖父吗?大哥,你说话呀,你指我一条明路啊!呕,光荣的沉默,惨酷的沉默,你一声也不出!我怎么办呢? 老舍说,他想把乔仁山写成一个“罕默列特”(即莎士比亚笔下的汉姆雷特)式的人物,这个剧本最初的题目就叫《新罕默列特》,从这一段独白看,老舍的确在写一个复杂的性格。乔仁山的理想、热情、思考,他的顾虑、缺少决断和略带悲观,是揭示得相当充分和深刻的。这样写,真实地反映了生活在国统区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精神苦痛和重重矛盾,在没有找到出路之前,他们彷徨和苦闷,是很自然的。然而,乔仁山毕竟是新时代的青年,所以老舍不会让他的青年主角永远犹豫和悲观下去。老舍说:“是的,我还是教他有所顾虑,行动迟缓,可是他根本不是个怀疑抗战者;他不过是因看不上别人的行为,而略悲观颓丧而已。这个颓丧可也没有妨碍他去抗战。”(注:《闲话我的七个话剧》。)经过一番痛苦的思索,乔仁山最后终于冲破家庭的牢笼,战胜自己的弱点,勇敢地奔赴抗战的前方去了。老舍这样处理,决不是给作品硬添上个光明尾巴,而是对最终走向抗战的千千万万青年知识分子的一个礼赞,也为正在彷徨苦闷的青年指明了出路。它使剧本所表达的主题更完整、更深刻了,而且和老舍抗战以来多次阐明的文艺应服务于抗战的主张是一致的。 第 1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3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13 章 《归去来兮》中的另外两个人物吕千秋和李颜,较多地倾注着作者自己的感情,在老舍抗战剧作的人物系列里,他们是独特的。吕千秋是一位画家,他正直、热情、乐观,视金钱为丑恶,在贫困中执守善良无私的美德。他有一颗爱国之心,最后到前方去了。他的爱国热情,不仅鼓舞了女儿,也教育了乔仁山。老舍写这一人物,一方面是要塑造一位抗战艺术家的形象,一方面则是通过他和乔绅的对比,表达自己的爱憎。吕千秋和乔绅,自幼是朋友,但是在人生的道路上,他们是分道扬镳的。乔绅钱财富足,最后落得众叛亲离,在劫难逃;吕千秋穷困潦倒,但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人情融融。这是一个对比。老舍对于善良、正直的人们的爱,对于灵魂卑污、一味营私者的厌恶,熔铸在这个对比中了,读者是不难体会到的。李颜的形象,具有一定的象征性。老舍说:“她是个活人,而说着作者要说的话,并且很自然,因为她有神经病。”(注:《闲话我的七个话剧》。)李颜是“疯妇”,但作者毫不渲染她的错乱失常,而只借其“疯”,让她在适当的场合,讲最清醒的话,直接地倾吐作者自己的爱憎。这种艺术处理的结果,就使这一形象具有了象征的意味。李颜的形象,在剧本中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和乔仁山形成对比,一个坚强,一个软弱,一个果断,一个多虑,在对比中,不仅使各自的个性表现得更鲜明,而且由于强烈地突出了李颜的复仇心理,颇能唤起读者的抗战热情。 《谁先到了重庆》以北平为背景,表现了沦陷区人民渴望摆脱日本侵略者奴役的心情。为了克服以往剧作中不注意舞台效果及人物的动作性较弱的缺点,老舍在这个剧本中有意照顾了舞台调度上的某些特点和需要。用作者自己的话说,就是“这一回,我的眼睛是常常注意到舞台的”(注:《闲话我的七个话剧》。)。这样做的结果,自然有助于上述弱点的克服,然而又带来了新的问题,由于人物动作过多而形成了芜乱,同时,老舍擅长刻划人物性格和精于对话的本领,颇难发挥。老舍在完成这一剧本后,深有感触地说:“我看哪,还是去写小说吧,写剧太不痛快了!处处有限制,腕上如戴铁镣,简直是自找苦头吃!”(注:《闲话我的七个话剧》。)由此以后,老舍真的开始酝酿写小说了。 在酝酿写小说的同时,一九四三年,他还是和别人合作,又完成了两个剧本,一个是与女作家赵清阁合写的四幕话剧《桃李春风》(又名《金声玉振》),一个是与肖亦五、赵清阁合写的四幕话剧《王老虎》(又名《虎啸》),这是老舍在抗战时期的最后两个剧作,这两个剧本都有较好的基础,因为老舍当时疾病缠身,加之又是与他人合写,未能进一步修改加工。 我们介绍了老舍的抗战剧作,并对几个重要的作品作了简要的分析。老舍的抗战剧作是老舍贡献给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份重要遗产。这些作品全部取材于抗战时期的现实生活,尽管在反映生活的深度上存在着差别,但是总起来看,它们所包含的社会内容是丰富的。尤其是作家的爱憎感情,在剧本中表达得鲜明而感人,构成了这些抗战剧作的一个重要特色。它歌颂英勇献身的抗日将领,它赞美人民的抗日热情,它鞭挞汉奸,揭露国统区种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讽刺发国难财的“政府”官僚与投机奸商,它揭示善良者的美好心灵,涤荡青年的悲欢苦闷的情绪,在真实、自然的生活描绘中,无不流溢着作者的鲜明的感情色彩。由于作者的爱与憎都紧密地联系着全民族的抗战事业,所以作品的时代感,也就显得比较明确而有力。 老舍是一位有不竭的艺术探索精神的作家。写话剧,本来是他宣传抗战的一种形式,但是他决不因宣传而忘记艺术。在创作中,他不断总结成功与失败的经验教训,力争通过完美的艺术,唤起读者与观众的共鸣。这种探索精神,使他对话剧艺术的表现手法与特点,有了较为透彻的了解与把握,这就为他建国以后从事话剧创作准备了充分的条件。无论从那个方面看,他的抗战剧作都是值得重视和研究的。 《火葬》及其它 老舍在抗日战争时期的小说创作,从时间上看,集中在一九三九年以前和一九四四年以后。中间的五年,创作的重心是话剧与通俗文艺,小说写作几乎近于停顿。整个抗日战争时期,老舍所写的短篇小说,多数都收在《火车集》与《贫血集》中了。这些作品,就内容而言,可以归为两类,一类正面描写人民的抗日行动,表现了爱国主义的严肃主题,如《浴奴》、《人同此心》、《小木头人》等。《浴奴》中胖妇人的形象着墨不多,却有感人之处。这个处于生活底层的普通妇女,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出卖自己的肉体。当小陈和小孙两个社会渣滓,拐骗她去陪日本兵洗澡时,胖妇人趁机将日本兵掐死,之后,她跳楼自尽。胖妇人的信念只有一个:“我的丈夫,死在南口,我今天也杀死一个!”。《人同此心》也是写沦陷城市中人民的反抗斗争的,我们看到,时刻设法杀日本侵略者的不光有血气方刚的大学生,还包括拉洋车的苦力和在胡同口缝补衣袜的老妈妈。这些作品的主人公,都是生活在日寇铁蹄下的普通平民百姓,他们在各自的处境中,为消灭侵略者尽力。他们的仇恨、信念与行动,显示了蕴藏在民众中的抗敌力量。这些作品的格调,悲壮而又深沉,作者的笔底,充溢着一股浩然正气。另一类作品主要是暴露国民党统治下的黑暗现实,鞭挞官僚、汉奸及流氓市侩,把旧中国的污秽的世态,展示给读者,引导读者在思考中否定那个弊病百出的旧世界。这类作品以《不成问题的问题》最佳。当年李长之在评论这篇小说时,特别称赞“其中的对照太好了”(注:李长之:《老舍:〈贫血集〉》,《时与潮文艺》第三卷第3期,1944年5月15日出版。),是很有见地的。对照,可以把“各个人物用更加对立的方式彼此区别得更加鲜明些”(注:恩格斯:《致斐·拉萨尔》。),它既是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的艺术方式,也是深入地开掘主题的一种手段。《不成问题的问题》中树华农场的新旧两位主任就是一个绝妙的对照。旧主任丁务源是一位懒惰而又贪婪的小官僚,除了向股东们送礼之外,他几乎不做任何事情。“他绝对的没有任何理想,所以想发愁也无从发起。他看不出社会上彼此敷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只知道敷衍能解决一切。”他认为“天下事都绝对没有问题”,因为他根本不去办。在他的统治下,树华农场日趋败落,肥鹅大鸭被盗,牛羊饿得乱叫,蔬菜果树连年减产,农场的赔损越来越严重。农场实在办不下去了,换了一个新主人尤大兴。尤大兴本来在美国学园艺,抗战开始以后,他怀着满腔爱国热情回了国。他想改善中国的农业,“把他的血汗献给国家”。来到树华农场以后,他以身作则,并对工人实行严格要求,按科学方法管理果树与农作物,有条不紊地对农场实行了整顿,农场的面貌很快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尤大兴的确是一位典型的事业家。可惜,他的事业并未能继续下去。不久,丁务源又重被委任为主任,尤大兴被革职了。小说结尾写道: 到了夏天,葡萄与各种果树全比上年多结了三倍的果实,仿佛只有它们还记得尤大兴的培植与爱护似的。 果子结得越多,农场也不知怎么的越赔钱。 一个具有务实精神的性格刚直的事业家,硬是把个乱糟糟的农场引向了正路,但却落了个被革职的结果;一个只会敷衍、自私庸俗的小官僚,尽管因把农场搞坏而被革职了,却可以卷土重来,继续主办农场,这个对照包含着深刻的社会内容。它使人们又一次认识了旧中国的腐朽与黑暗。旧的社会制度,是丁务源们的天堂,却没有尤大兴的用武之地。尤大兴的出路在哪里,他的用武之地在何处,作者没有指出来,小说的重点在于引导读者认识和否定那个旧世界。旧中国滋养了大批象丁务源一样的官僚、市侩与昏虫,完全扼杀了尤大兴等爱国事业家的创造力,这个社会难道还不应当憎恶、否定和批判吗?《不成问题的问题》在这方面所显示出来的批判力量,在老舍抗战时期所写的短篇小说中,是最为突出的。 抗战时期,老舍还发表过两个未完成的长篇小说:《蜕》与《民主世界》。《蜕》是一九三学,它描写了一支抗日部队在华北的一个小县城里惩治汉奸、打击日寇的故事。众所周知,老舍的作品大都取材于城市贫民或下层职员的生活,直接写战争的作品,除了建国后的《无名高地有了名》,就是这一本了。由于对战争生活的陌生,老舍在创作中,遇到许多难以克服的困难,致使这次相当费力的创作劳动,未能获得应有的成功。老舍自己则认为,这是一次失败。他说:“它的失败不在于它不应当写战争,或是战争并无可写,而是我对战争知道的太少。我的一点感情象浮在水上的一滴油,荡来荡去,始终不能透入到水中去!我所知道的,别人也都知道,我没能给人们揭开一点什么新的东西。”(注:老舍:《〈火葬〉序》。)作家应当写自己所熟悉的生活,应当从他长期的生活积累中提炼和挖掘题材,以扬其所长,发挥自己的艺术独创性。《火葬》所写的,不是老舍所熟悉的生活,因而,通读全书,好象老舍的笔被什么东西绊住了,难以象解剖刀一样,深入生活底层进行挖掘。老舍明知其所短,何以要写这部小说呢?这就涉及到了作者对待战争和战争文学的态度问题。我们主张作者写自己熟悉的生活,同时,还应当提倡作家去熟悉新的生活,不断地开拓题材的新领域。“文协”提出“文章入伍、文章下乡”的口号,就是号召作家去熟悉抗日人民的生活、及时反映人民的抗日斗争。老舍在爱国热情的鼓舞下,写《火葬》这样的作品,显示了以创作为抗战服务的真切愿望。他说《火葬》“要关心战争”(注:老舍:《〈火葬〉序》。),就是这个意思。抗日战争是反击侵略者的正义的民族战争,它关系到国家的存亡,关系到亿万人的生存,作家应当有勇气去反映这一新的现实,去熟悉新的生活。老舍是具有这种勇气的。他说:“失败,我不怕。今天我不去试写我不知道的东西,我就永远不会知道它了。什么比战争更大呢?它使肥美的田亩变成荒地,使黄河改了道,使城市变为废墟。使弱女变成健男儿,使书生变为战士,使肉体与钢铁相抗。最要紧的,它使理想与妄想成为死敌。我们不从这里学习,认识,我们算干吗的呢?写失败了一本书事小,让世界上最大的事轻轻溜过去才是大事。假若文艺作品的目的专是为给人娱乐,那么象《战争与和平》那样的作品便根本不应存在。我们似乎应当‘取法乎上’吧?”(注:老舍:《〈火葬〉序》。)这不仅是一种严肃的创作态度,也是爱国热情和高尚思想的体现。 就小说本身而言,《火葬》的爱国主义思想内容,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无情地暴露了日本侵略者惨无人道的兽行;二是通过对人民群众和国民党下层爱国官兵的抗日热情的描绘,表现了中华民族抗击外来侵略的不屈精神。对侵略者暴行的揭露,集中在关于文城失陷后的一段描写中。“敌人在文城的第一次屠洗,是以鸡鸭牛羊为对象”,之后,则是抢劫。“他们有系统的,最精细的、挨家按户的搜查奸细——而所收到的是时表,金银手饰,皮衣,和其它的细软。……只要是可以拿走的,那怕是一分钱或一个铜钮子,他们都拿走。那不能拿的,他们会用手,脚,枪柄去弄碎。”抢劫之后是屠杀,“十几个小孩子,从两三岁到十一二岁的,都因为在门外大便或小便,被敌人用刺刀穿过了胸口,而后教他们的父母去交罚款”。晚上因为忘了点太平灯,因为出去请医士或产婆,也要被敌人用刺刀杀死。一时,文城成了死城,变作了一个最黑暗的囚狱。这些描写,都是血的控诉,控诉敌人是为了教育和启发人民。我们不主张过分夸大文艺的社会作用,然而在那群情激奋、全民族都在抵御外来侵略的年代,通过文艺作品暴露侵略者的凶残本质,暴露帝国主义侵略战争的非正义性和非人道性,对于激发人民的爱国情绪,激发人民对于侵略者的仇恨情绪,进而动员更多的人投入民族革命战争的洪流之中,同仇敌忾地同敌人作战,无疑是非常有益的。 在暴露敌人的同时,《火葬》歌颂了人民的抗日斗争。石队长是作者着力刻划的一名抗日英雄的形象。他有爱国热情,勇敢,坚强。小说关于他炸毁敌人的火药库和最后牺牲场面的描写,是颇为悲壮的。敌人的火药库在小城隍庙内,因为殿前的松树杈上装有敌人的机枪,火药库很难接近。他决定只身靠近松树,然后用手榴弹炸掉敌人的机枪: 他开始爬动。每移一寸,他就觉得离死亡近了一寸,但是他必须朝着机关枪前进。不但要前进,还要安全的达到目的;只凭一股勇气去牺牲自己是会连累到众兄弟的。他的汗流湿了他的厚棉袜。他紧紧的爬在地上,可是他的心象飘荡在空中。他须控制住全身的任何一个动作,而且不能稍微喘一喘气。 这一细节描写,在着眼于写人物的行动的同时,适当伴之以心理的揭示,比较真实地刻划了抗日勇士石队长的形象。最后,石队长带伤逃出文城,日本兵在背后追赶他,而他只有一颗手榴弹,在走投无路之际,“他决定不作俘虏”,用手榴弹炸死了几个敌人,然后点着几捆麦秸,以火自焚。小说写道: 在烟与火中,他昏昏忽忽的,光荣的,倒在地上。外面的枪声停止。由窗户,由屋门,由草屋顶,伸出红亮的火舌,舐着发出香味的,翠绿的松枝。烟向上升,东方有一片片红的晓霞,霞上射出金光。草房上的烟还往上升,象要升入那片丹霞去。 这是一首悲壮的诗。通过石队长的牺牲,老舍要着力表现中华民族不甘做亡国奴的英雄精神,这个立意是积极的,在当时是有教育意义的。作家写的是国民党军队的下级军官和士兵,而且着眼于表现他们的抗日精神,从选材和艺术处理上,无可厚非,而且也有一定的历史真实性。然而,就抗日战争的全局讲,国民党是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火葬》未能从这一高度处理题材,因而它的历史真实性就有一定的局限,它反映生活的深度和思想性也必然受到影响。这是《火葬》的最主要的缺陷。 就人物塑造上讲,《火葬》中多数人物都缺乏必要的性格发展和细腻的个性刻划,笔触显得粗疏。唯一在性格上比较有特色的人物形象是王举人。封建思想长期的薰陶和荼毒,使文城的这位最大人物,性格异常懦弱,眼光异常短浅。他的心目中只有自己的家产,什么个人的气节,什么国家民族的存亡,在关键时刻,他均可弃置而不顾。他的投敌作汉奸,“并不希望因给敌人作事,而得到更多的金钱与好处,他只希望能保住他原有的财产”。守财奴的自私性,是他的性格特征的一个重要方面。因为并不希望扩大实权,所以作了维持会长之后,他希望日本人不来打扰它,“他就可以坐在屋中,温一温《东莱博议》,吸几袋黄烟,以遣余年,保全住性命,家族,财产,与《东莱博议》,于愿足矣。至多,至多,他想,也不过在端阳和中秋请两桌客,把日本的长官请来喝喝酒,也就算了”。这些想法,既显示了举人公的腐儒的迂拘气,又可见他的丧失气节的媚态。但是,日本人岂肯使他安生,日本人准备好的一切规章、命令、公文等等,均要他签署。王举人求安生而不得,即以敷衍应之。“敷衍,各方面的敷衍,的确是他的哲理;而且是,在他想,最适用于乱世的哲学。”王举人的效劳于敌,丧失民族气节,本源于守财奴的自私性,发展之为敷衍哲学,在外表的庸碌无能之后,则鲜明地显露着奴颜婢膝的性格。他的敷衍,正是助桀为虐,是不可容忍的犯罪行为。小说写道:“那些公文的内容没有一件是有利于中国人的,纳粮,抽壮丁,统制物资,使用伪币……他知道他的笔下可以杀死多少多少人,但是他没法子不批准——他的唯一的任务就是替日本人批准一切杀人放火的事。”王举人是民族的罪人。这个形象的成功,不在于作家揭示了一个民族败类的丑行与本质,因为那样的汉奸形象,我们在以抗日战争为题材的文学作品中,已经见得很多了,这个形象的成功在于,作家避免了脸谱化的描写,而把笔触深入到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力求写出人物性格的全部复杂性。当王举人意识到自己的犯罪时,他也有所悔悟,作家准确地刻划了他的复杂心理: 他好象身子已在井里,而才还抓住井口的人;撒手,便落在井内,不撒手,手又筋疲力尽。 半夜里,他睡醒了一觉,不能再睡。这是后悔的最好时候。一切似乎都入了梦,只有他的已经衰弱了的心还在跳动。一会儿,他觉得心中很热,手心脚心都出了点汗;想掀开点被子,可是没有去动手。一会儿,他又觉得全身都冷噤噤的,想哼哼两声,可是没敢出声。拳着干瘦的小身子,象被世界遗弃了的一堆骨头似的,他一动不动抱着那颗装满了苦痛的心。 他的痛苦是真实的。因为他不仅是文城的维持会会长,而且是受封建思想薰陶了一生的腐儒。他痛苦,但却无力自省,也并不想真正的自省,最后,只能以自取灭亡的悲剧告终。老舍对这个人物的性格的把握是准确的,开掘也是较为深刻的。《火葬》尽管有许多不足,甚或可以被认为是失败的作品,然而,它到底是出自大作家的手笔,一旦老舍接触到他较为熟悉的人物时,那种浑然天成的真实的性格与生活的描绘,就会闪现出艺术的光采。王举人形象的刻划也有不足,主要是作家对这一人物流露些许温情,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讽刺的效果。然而王举人的悲剧的结局是生活逻辑的必然,老舍说《火葬》“要告诉人们,在战争中敷衍与怯懦怎么恰好是自取灭亡”(注:《〈火葬〉序》。),这个立意,主要靠王举人的形象塑造来体现,应当说,作家的这一目的达到了。 第十六章 “从事抗战文艺的一个较大的纪念品”——《四世同堂》 它也有一段不平常的遭遇 长篇小说《四世同堂》写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北平(即现在的北京)居民的沦陷生活。老舍不曾在沦陷后的北平生活过,似乎缺乏这方面的生活体验。然而《四世同堂》的创作,决不是《火葬》创作实践的重演。《火葬》所写的战争生活,以及作为背景的那个小县城,老舍都是陌生的。《四世同堂》以北平居民生活为题材,则可以调动他过去的丰富的生活积累,他写这个题材,不仅不是他的所短,而且正是他的见长之处。他所以写北平居民的沦陷生活,还有一个直接的原因:胡洁青为他提供了一些真实的背景情况。一九四三年秋天,胡洁青由北平到了重庆。她回忆当时的情景说: 到了重庆,大后方的朋友们纷纷到我们家来,听我述说日本侵略者残害中国人的兽行。他们问这问那,打听得非常详细。每当这时候,老舍就点着一根烟,皱着眉头,静静地坐在一边陪着听。两三个月的时间,我把四、五年间所见、所闻、以及我的感想和愤慨,对着一批一批来访的朋友们反复地说了几遍。慢慢地,朋友们之间这方面的话题谈得不多了,老舍却开始忙碌起来。他仔细地询问日本侵略者在北京的所作所为,市民的反应如何,挨着个儿地和我漫谈北京亲友和一切熟人的详细情况。我说某家死了人,大家怎么样热心地去帮忙,他就把那家办丧事的一些细节绘声绘色地补充上去;我说某人当了汉奸,他就把那个人吃什么,穿什么,见了什么人说什么的神情,一一表演给我看,好象他也在沦陷区的北京住了四、五年似的。我佩服他对北京和北京人的了解,那么深,那么细,那么真。这种漫无边际的漫谈,又谈了很久,终于,有一天他对我说:“谢谢你,你这次九死一生地从北京来,给我带来了一部长篇小说,我从来未写过的大部头。”又说:“抗战以来,‘文协’号召作家‘文章下乡’‘文章入伍’,我不能‘天桥的把戏只说不练’。你看,前几年我是集中力量写通俗文艺和戏剧,这在抗战中,非常需要,今后还得写。写好通俗文艺也非常不容易。不过,我是写小说的出身,对写小说有瘾啊!”说完,他笑了。他这个人从不乱吹“想写这个”“想写那个”,而是有了十成把握再对别人宣布,对我也是如此。他一说,我准知道这部“空前大部头”的长篇小说算是有了。 这就是他的近百万字的三部曲《四世同堂》。(注:《老舍夫人谈老舍》。) 经过一段时间的构思,老舍于一九四四年一月开始动笔写这部长篇小说。他计划写三部,共一百段,约百万字,用两年的时间完成。但是贫病交加的生活处境,以及对动荡不安的战局的忧虑与关切,大大降低了他的写作效率。尤其是一九四五年,他的身体非常坏,春初患疟疾,夏天又因贫血而时常头昏,秋季又受尽了肠胃病的折磨,真可谓穷愁潦倒,时日难耐。老舍说:“这些病痛时常使我放下笔。本想用两年的功夫把《四世同堂》写完,可是到三十四年(即一九四五年——引者)年底,只写了三分之二。这简直不是写东西,而是玩命!”(注:《的工作,近百万字的完整的《四世同堂》,首次和读者见面了。如同《鼓书艺人》一样,《四世同堂》的这个遭遇也是不平常的,它的完整的复原,是一件非常有价值的事情。 充满耻辱与悲苦的时代 《四世同堂》的故事是在北平西城一个名叫“小羊圈”的普通小胡同里展开的。这个胡同的特点是,形状颇象一个葫芦,既有很细很长的葫芦嘴和脖子,又有十分宽敞的葫芦“胸”与“肚”。据考察,“作者笔下的小羊圈就是作者本人童年的故里”(注:胡洁青、舒乙:《记老舍诞生地》。)。因为熔铸着作家自己的真实的生活经历,所以开卷之后,作家对于故事所发生的环境与人物的交代,就显得异常的逼真并充满沁人肺腑的浓郁的生活气息。 有着古老历史和奇特形状的“小羊圈”胡同,杂居着几十户职业不同,经历各异的家庭。老舍以细腻的笔触,真实而又生动地描绘了他们在北平沦陷后的生活经历。故事的主线是祁老者一家的遭遇,由此而联及整个胡同,以及当时北平社会的各色人等,在广阔而又复杂的历史背景上,反映了抗日战争时期沦陷城市的社会面貌,展现了那个动乱、悲苦、复杂的历史时代的生活画卷。 作家真切地描绘了北平人民亡国奴生活的深重苦难。在日本侵略者的残暴统治下,沦陷后的北平,阴森可怖,象一座活地狱。洋车夫小崔被砍头,理发匠孙七被活埋,小布店掌柜祁天佑被逼投河自尽,小文夫妇、常二爷一家惨遭杀害,以及钱默吟家破人亡的境遇,其控诉力量都是强烈的。他们是职业不同的劳动者,思想状况和为人处世的态度,也人各有异。小崔和孙七常常当众斥骂日本侵略者,祁天佑素来温柔慈祥,从不谈“国事”,常二爷是只知勤劳操作的老实农民,唱戏的小文夫妇,即使在做了亡国奴的情况下,也会天真地自我取乐。然而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惨死的结局。他们的悲剧命运,具有深刻的概括性,反映了沦陷区人民共同的苦难遭遇。对钱默吟一家经历的描写,是小说的重要情节,也是《四世同堂》中最感人的血泪文字之一。钱默吟是画家兼诗人,他沉稳、清高、谦厚、正直。因为一个青年汽车司机在南口附近摔死了三十多名日本兵,而他的二儿子、司机钱孟石又久出不归家,在汉奸告密后,钱默吟被捕了。一个一生谨慎处事、只会吟诗作画的旧知识分子,在监牢里受尽了毒刑与凌辱。日本人“一连串十几掌”打他的脸,“左右开弓的嘴巴使他象一个不倒翁似的向两边摆动”;以后又用皮鞭抽他,“皮鞭象烧红的铁条似的打在背上,他往前一栽,把头碰在桌子上”,日本人“用杠子轧他的腿,用火绒炙他的头”。这个善良的知识分子所受到的残忍的非人道的折磨,在那个时代,不过是千千万万在侵略者铁蹄下惨遭虐待的中国老百姓的并不罕见的遭遇。 钱先生被捕之后,钱家陷入了极大的困境之中。不久,钱先生的大儿子孟石在惊吓与气闷中病故,钱太太又在孟石的棺材上撞死,钱家家破人亡的惨状,使“小羊圈”里人们心理上的阴影更为扩大了:“他们都看见过棺材,可是这一口似乎与众不同,它使他们意味到全个北平就也是一口棺材!”在“棺材”一样的沦陷城市过生活,实际上是在死亡线上挣扎,“死亡,在亡国的时候,是最容易碰到的事。钱家的悲惨景象,由眼中进入大家的心中;在心中,他们回味到自己的安全。生活在丧失了主权的土地上,死是他们的近邻!”老舍在《四世同堂》中用了十几段的篇幅,突出地描绘钱默吟一家的遭遇,正是为了表现沦陷区人民群众的那种近于绝望的痛苦经历,从而告诉读者,为了自己不致沦为亡国奴,也为了把沦陷区的同胞从亡国奴生活中解救出来,就必须投身于伟大的抗日斗争中去,把侵略者赶出中国。所以,作家把沦陷区人民的苦难遭遇描绘得愈充分愈逼真,就愈能激发起人民的抗日热情和爱国觉悟,从而鼓舞他们团结起来,为消灭侵略者而斗争。 深刻地反映沦陷区人民的遭遇,决不是展览人民群众的苦难,也不是开列侵略者的兽行所能奏效的。那样做,即使写得再详尽,也不是艺术作品。老舍的笔力,侧重在对人的社会活动和精神世界进行精确的刻划,对特定的生活环境与场面进行具体的描绘,侵略者给人民所带来的灾难,自然地溶汇在人物的活动中,溶汇在具体的情节与场面中。这样做,使作品有了比较丰富的生活内容,读者宛若生活在“小羊圈”胡同之中,对北平人民的苦难经历,有了身临其境的具体感受。第三部《饥荒》中写道,已经很久买不到粮食的祁家,靠购粮证买来了配供的四五斤“粮食”。先是全家人对这古怪的“粮食”进行鉴定。这种又酸又霉、又涩又臭,由各种颜色合成的“混合面”,气得祁老者的手颤抖起来,他感到“人和猪一样了”。祁老者的孙媳妇韵梅决定试试,看这种古怪的面粉能做出什么样的“面食”。“生在北平,韵梅会作面食;不要说白面,就是荞面,莜麦面,和豆面,她都有方法把它们作成吃食”。但是,在这种古怪的面粉面前,她的出色的团、揉、擀手艺,都失灵了。她觉得“这不是面粉,而是马粪”。她只得请教婆母天佑太太,于是,“婆媳象两位科学家似的,又试验了好大半天”,才决定了一个最原始的办法:干烙。当这种非饼非糕的东西端到吃饭小桌上来时,不仅两个孩子小顺儿和妞妞无法下咽,连祁老者也觉得“受不了臭味”,然而,“他是全家的老太爷,必须给大家作个好榜样。他费了很大的力量,才把一口臭东西咽下去”。而妞妞,却决意不吃这种臭东西。接下去,是这样一段描写: “小顺儿的妈!”祁老人看看妞子,看看韵梅,和善的说:“去给她烙一张白面的小饼吧!咱们不是还有几斤白面吗?” “你老人家不能这么惯着她!那点白面就是宝贝,还得留着给你老人家吃呢!”韵梅不想违抗老人,也真可怜小女儿,可是她不能不说出这几句话。 “去,给她烙张小饼去!”老人知道不应当溺爱孩子们,可也知道这怪饼实在难以下咽。“就是这一回,下不为例!” “妞妞,你吃一口试试!你看哥哥怎么吃得怪香呢?”韵梅还劝诱着小女儿。 “妞妞不饿!”妞子的泪流了下来。 祁老人看着小妞子,忽然发了怒,一掌拍在了桌子上,把筷子与碟碗都震得跳起来。“我说的,给孩子烙个小饼去!”他几乎是喊叫着。 从韵梅购粮,全家鉴定“面粉”,婆媳做饭到祁老人发怒,伴随着人物内心活动的揭示和情节的起伏发展,读者仿佛与祁老人一家共同受难,可以鲜明地感到侵略者的黑暗统治给人民的物质生活所带来的灾难以及给人们的精神世界所带来的压力是何等的沉重!韵梅的委屈、妞妞的不快、祁老人的怒火,都是由一块又黑又臭的小饼引起的,而读者由此所看到的,却是一个充满了耻辱与悲苦的时代! 耻辱与悲苦是侵略者造成的,同时也和国民党政府的消极抗战有关。在抗日战争中,国民党政府对日本帝国主义采取不抵抗主义,从而造成了大片国土的沦陷,使亿万同胞呻吟痛楚于日寇的铁蹄之下。《四世同堂》重点虽不在批判国民党政府的投降政策,但是,忠于生活真实的老舍,按照严格的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描写生活,如实地反映当时的社会现实,就自然地包含了对国民党政府的消极抗战方针的揭露与谴责。 随着小说情节的发展,我们时时看到人物的愿望与事物发展之间的矛盾。北平沦陷后,“小羊圈”里善良的居民,对南京“中央政府”寄于很大的希望,他们“盼望国军胜利,快快打回北平”。上海“八一三”的炮声,使他们欣喜万分,认为“上海一打胜,咱们北平就平安了”。中学教员祁瑞宣,“能在夜晚走十几里路,有时候还冒着风雨,到友人家中去,听南京的声音,或看一看南京播音的纪录”。在那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北平居民寄希望于国民党政府,幻想国民党军队会打回北平,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是人民真诚的爱国情绪的流露。然而,严酷的现实和人们的天真的幻想之间,似乎隔着一道鸿沟,事物的发展总是与人们的愿望背道而驰。几个月过去了,几年过去了,国民党军队不仅未能打回北平,而且保定、太原、上海、南京等地接连失守。老舍描写了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给北平居民所造成的心理压力,从一个侧面揭露了国民党政府的投降政策给国家和人民所造成的严重灾难。保定沦陷后,日本侵略者在北平组织学生游行,祁瑞宣感到极为难受,太原沦陷后,又组织游行,他的压力更大了。他想到,这样“游行”下去,“学生们就会以嬉皮笑脸去接受耻辱,而慢慢的变成了没有知觉的人”,果如所料,几次游行之后,“学生们,叫化子们都‘游’惯了,小崔与孙七们也看惯了”,“大家都无可如何的,马马虎虎的活着。苦闷,忧虑,惶惑,寒冷,耻辱,使大家都感到生活是一种‘吃累’,没有什么趣味与希望”。待到上海失守后,人们对南京政府是否真正抗日,开始打问号。拉车的小崔“怀疑南京是否还继续作战”,岂止一个小崔,在事实的教训面前,北平市民对“中央政府”已经不存多少幻想了。作者这样写上海失利后北平居民的心理: 南京怎样呢?上海丢掉,南京还能守吗?还继续作战吗? 恐怕要和吧?怎么和呢?华北恐怕是要割让的吧?那样,北平将永远是日本人的了! 人们的这些疑问,表达了对国民党政府的不信任的感情。由寄希望于国民党政府,到希望归于破灭,是实践对人们的教育过程,也是人们的认识变化的过程,《四世同堂》通过对这个过程的真实描绘,从一个独有的角度,揭露和谴责了国民党反动派的不抵抗主义。这种揭露和谴责并不是以标语口号的方式加以表达的,而是渗透在对人物命运的具体描绘之中的,是融汇于具体的情节、场面之中的,因而也是比较真实和有力的。 第 1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4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14 章 被征服者的反抗与觉醒 人们熟悉的反映抗日斗争的长篇小说,如《吕梁英雄传》、《风云初记》、《新儿女英雄传》等,多取材于抗日游击区人民群众的斗争生活,正面描写了人民在我党的领导下同日本侵略者浴血奋战的光辉历程。《四世同堂》则不同,它取材于北平普通居民在那个历史时期的日常生活,既无可歌可泣的英雄故事,也无石破天惊的斗争场面,然而作家对于人民的觉醒与反抗的描写,同样是感人的,同样表现了鲜明的爱国主义思想。 有一种意见认为,《四世同堂》“背景限于北平城内,而且以一家为中心,对于人民群众坚持奋斗方面就写得不够,减少了作品的鼓舞力量”,这个评论,有一定的片面性,因为它脱离了客观的历史事实和作品为我们所提供的实际内容。我们知道,任何一部文学作品的题材,都具有特有的规定性,不可能反映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而只能在规定的范围内,从自己独有的角度,反映社会生活本质的某些方面。成功的文学作品,都在题材上显示着独创性,互相之间是不能替代的。《四世同堂》是写北平市民生活的,要求它如同前面所提到的几部作品那样,正面描绘人民群众的抗日斗争,显然超出了这部作品题材本身的规定性。尽管《四世同堂》不曾正面描绘人民群众同日本侵略者英勇斗争的场景,然而就表现人民的觉醒与反抗而言,就体现人民的爱国情绪而言,它的认识意义仍然是深刻的,它的鼓舞力量仍然是强烈的。正如同《四世同堂》不能代替前一类作品一样,这部长篇小说在这一点上所显示出来的深刻性,也是前一类作品所不能替代的。 首先,老舍着眼于从普通人的精神世界中,揭示他们对于日本侵略者和汉奸丑类的反抗情绪,表现他们的真挚的爱国热忱和高尚的民族气节。钱默吟的形象,突出地体现了这一点。抗日战争爆发以后,这个一向对国事袖手旁观的下层知识分子,心如火焚,胸中激荡着爱国的热情。他的儿子仲石告别家庭,走上抗日道路,他感到无比骄傲。他说:“我只会在文字中寻诗,我的儿子——一个开汽车的——可是会在国破家亡的时候用鲜血去作诗!我丢了一个儿子,而国家会得到一个英雄!什么时候日本人问到我的头上来:那个杀我们的是你的儿子?我就胸口凑近他们的枪刺,说:一点也不错。”传说仲石在南口摔死了一车日本兵,邻居好友劝他暂时躲一躲,以防日本人对他下毒手,他的回答是:“我不考虑那个!我手无缚鸡之力,不能去杀敌雪耻,我只能临危不苟,儿子怎死,我怎么陪着。我想日本人会打听出他是我的儿子,我也就不能否认他是我的儿子!”他的无畏与坦荡,是高尚的节操,也体现了对侵略者的愤怒与仇恨。在监牢里,面对敌人的拷打、折磨,他毫无惧色。出狱之后,他脱去长衫,戒了酒与茶,离家走上街头,以流浪生活作掩护,单枪匹马地和敌人进行了一系列特殊形式的斗争。他利用一切机会动员年轻力壮的人逃出北平,奔赴抗日前线;他在学校门口一边卖糖,一边对学生讲抗日道理;他在日伪当局所搞的国画展览会上,对画家进行抗日宣传;他把传单塞进居民的街门里,号召人们反抗日本人强加给居民的献铁运动;他为被日本侵略者杀害的无辜老百姓收尸,等等。他的所作所为,并非惊天动地的壮举,都是一些平常小事,然而他知道“干点比不干强”,他“抱定干一点是一点的心”,一件一件地做那些动摇敌人统治的事情。他明白,单枪匹马的独自干,“几乎近于愚蠢”,是难以有大成功的,然而以他“过去的生活,以北平人的好苟安偷生,以日本特务网的严密”,他又只好如此。他决心以实际行动“作个和国事紧紧拴在一处的新人,以赎以前袖手旁观国事的罪过”。他说:“尽管我的工作是沙漠上的一滴雨,可是一滴雨到底是一滴雨;一滴雨的勇敢就是它敢落在沙漠上!”他还有一个精采而又生动的比喻:将好苟安偷生的北平人比为鳝鱼,将自己比做泥鳅。一大盆静而不动的鳝鱼里面有了一个好动的泥鳅,“鳝鱼们也就随着动,于是不至于大家静静的压在一处,把自己压死”。他的勇敢的献身精神,他的永不停歇的活动力,象一团火,烘暖着生活,也烘暖着读者的心。他的形象,使我们看到了北平人民自发地反抗日本帝国主义占领的真实图景;看到了中国的旧知识分子面对国破家亡的局面,勇敢地甩掉从封建社会因袭下来的精神负担,奋起走上反抗道路的历程;看到了人民在爱国热情的感召下所焕发出来的青春活力;也看到了抗日战争时期人民的自发反抗既是不容忽视,又是必须改造的一种政治力量,看到了把这种力量组织起来的迫切性和必要性。钱默吟的形象所包含的这些内容,显示了《四世同堂》在反映人民的爱国主义思想方面,在表现人民的反抗情绪方面所独有的感染力、认识价值与深刻性。 其次,老舍不回避写人民的落后、愚弱、麻木与被动,又能将这种“国民性”的揭露同对人民的觉醒过程的描绘溶融一气,显示了新的思想深度。老舍的小说创作,从一开始就贯穿着对落后的“国民性”思索这一内容,《二马》、《猫城记》等,都从不同侧面接触到“国民性”问题,作家痛心于人民的麻木不仁,愚昧不醒,较多地表现了由于长期的封建统治所形成的民族弱点。《四世同堂》同样有这个内容。我们看到,做了亡国奴的北平市民,过着惶惑不安的生活,然而他们又苟安偷生,忍辱度日,任日本侵略者和汉奸的摆布。他们明知良民证是“亡国的烙印”,却伸手去接;明知“献铁”是为敌人造枪炮而用,却又设法如数上缴,明知北海的化装滑冰比赛是为侵略者装扮“升平的景象”,却又蜂拥着前去观看;为领几斤难以下咽的“共和面”,他们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在太阳的爆晒下站半天,“可是,谁也不敢公然地喊出‘打倒日本!’”,等等。不同的是,《四世同堂》不止于这些描写,它揭示了“国民性”的弱点,但同时也写了人民的觉醒,作家有痛心,有激愤,同时也有热烈的召唤,有前程的指引。 老舍在小说中除了重点写了钱默吟的反抗之外,还写了大学生祁瑞全、棚匠刘师傅的出走,写了高弟与尤桐芳的觉醒,写了刺杀日本特使事件对人们的鼓舞等等。尤其是对“四世同堂”的老太爷祁老人的觉醒过程的描绘,更为逼真、细腻,富于说服力。祁老人生在清朝末年,他亲眼看见、小崔们的命”。当祁瑞丰把汉奸冠晓荷领到家里,想让冠在祁家住下时,祁老人更是怒火冲天,“几年的受罪仿佛逼着他放弃了对条狗都和和气气的,对恶人也勉强着客气的办法。他的世界已经变了,他必须黑白分明,不再敷衍”,他指着恶贯满盈的民族败类冠晓荷说:“走!出去!别惹出我的不好听的来!”接着则历数瑞丰自北平失陷以来的所作所为,“象一个有正义感的,有见解的人,责骂一个不知好歹的,没有出息的坏蛋那样毫不留情”。祁老人的变化,说明在复杂的现实斗争面前,人民正在逐渐由懦弱走向坚强,由麻木走向觉醒。这样写,就和那些单纯暴露“国民性”的作品有了区别,它不仅使人看到了“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的痛苦与愚弱,也使人看到了疗救的希望与前途,体现了作家的新的思想水平和现实主义的新的追求。 高超的“写人”技巧 老舍素以善于刻划人物,创造典型著称,《四世同堂》在人物刻划上所达到的艺术成就,尤为突出。据胡洁青在《四世同堂》一书的《前言》中统计,这部小说的出场人物共有一百三十多人,有名有姓的就有六十多人。其中有中学教员、诗人、棚匠、理发匠、洋车夫、布店掌柜、大学教授、英国外交官、唱戏的、说相声的、看坟种地的、“窝脖儿的”(专门搬运家具和抬棺材)、沿街摆“转盘话匣子”的、在外国使馆“摆台”的以及汉奸、特务、妓女、流氓等等,真可谓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这些人物,用墨浓淡不一,在小说中的位置也各不相同,但是他们大都有鲜明的性格,形成了生动的、独具特色的人物体系。我们仅就作家刻划人物的艺术手法,作一些简要的分析: 一、注重写出人物性格的复杂性。 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社会是复杂的,人的思想、心理、性格也是复杂的,因而文学作品中人物性格的刻划,也不应当是简单化的。“一个阶级一个典型”也好,“高、大、全”也好,都是简单化的写法,用这种方法,很难写出社会的复杂面貌,也创造不出典型。典型是共性和个性的统一,共性又必须寓于个性之中,而个性总是复杂的,否则就不是具体的,就不是独特的“这一个”。《四世同堂》是“写人”的杰作,小说中的人物显得异常生动与丰满,真正达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究其原因,是和作家注重表现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分不开的。 最能体现这种艺术追求的是祁瑞宣的形象塑造。 祁瑞宣是祁老者的长孙,一个斯文、温雅的中学教员。他正直、善良,有强烈的爱国之心。北平陷落后,他彻底失去了平日的沉静,陷入无法摆脱的苦痛之中。他的知识,他的一腔热血,使他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最高责任就是为国赴难,然而“一家大小的累赘,象一块巨石压在他的背上,使他抬不起头来,眼老盯在地上;尽管他想飞腾,可是连动也动不得”。他不甘于在日本侵略者的铁蹄下作亡国奴,又没有勇气丢开家庭,这就产生了他的复杂的心理冲突。他上要对老人尽孝道,下要抚养子女,本是人之常情,而且对老人、对子女的态度,也反映了他的美的品德,使读者窥视了他的精神世界的一隅,然而同时也反映了他的性格懦弱的一面。作家在展开祁瑞宣性格的复杂性,揭示他痛苦的内心世界时,笔触自如而又细腻。为了全家老少不致饿死,瑞宣在前英国使馆外交官富善先生那里找到了一点事情做,当了富善先生的助手。老舍这样描写瑞宣此时复杂、沉重的心情: 由东城往回走,瑞宣一路上心中不是味儿。由挣钱养家上说,他应当至少也感到可以松一口气了;可是从作“洋”事上说,尽管他与丁约翰不同,也多少有点别扭。往最好里讲,他放弃了那群学生,而去帮助外国人作事,也是一种逃避。他觉得自己是在国家最需要他的时候,作出最对不起国家的事!他低着头,慢慢的走。他没脸看街上的人,尽管街上走着许多糊糊涂涂去到北海看热闹的人。他自己不糊涂,可是他给国家作了什么呢?他逃避了责任。 可是,他又不能否认这个机会的确解决了眼前的困难——一家大小暂时可以不挨饿。他没法把事情作得连一点缺陷也没有,北平已经不是中国人的北平,北平人也已经不再是可以完全照着自己的意思活着的人。他似乎应当庆祝自己的既没完全被日本人捉住,而又找到了一个稍微足以自慰自解的隙缝。这样一想,他又抬起头来。他想应当给老人们买回一点应节的点心去,讨他们一点喜欢。他笑自己只会这么婆婆妈妈的作孝子,可是这到底是一点合理的行动,至少也比老愁眉不展的,招老人们揪心强一点! 瑞宣无勇气出走是为了养家,而养家就要找“洋”事做,这是生活所逼的结果,并非他的真心所愿。他不得不去找“洋”事,找到了,反而产生了无地自容的感觉,无怪以做“洋”事自荣的丁约翰向他送礼道贺时,他脸红了。他对丁约翰说:“我要是能找到别的事,我决不吃这口洋饭,这没有什么可喜的,我倒真的应当哭一场,你明白我的意思?”丁约翰当然不明白瑞宣的意思,但是读者却从瑞宣的自悔的感情中,觉着了他的正直的性格和爱国的诚心。 祁瑞宣毕竟是祁瑞宣。他正直,但也软弱,他有良心,但缺少胆气。当汉奸冠晓荷、大赤包来向他道贺时,他虽不肯和他们多敷衍,却也没有勇气将他们赶出门。“每逢晓荷走后,瑞宣就恨自己为什么不在晓荷的脸上啐几口唾沫。可是,赶到晓荷又来到,他依然没有那个决心,而哼儿哈儿的还敷衍客人。他看出自己的无用。时代是钢铁的,而他自己是块豆腐!”他的软弱与寡断,还表现在对待程长顺出走一事上。程长顺是一位有求知欲的爱国青年,他父母早亡,和孤苦伶仃的外婆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他曾经多次问瑞宣:“我应当不应当走呢?”瑞宣本想鼓动他逃出北平,及至想到他的外婆,又十分为难,所以总不敢给予肯定的答复。有一天,瑞宣未能控制住自己,表示了同意长顺出走的意见。为一位爱国的青年指明了前程,瑞宣感到痛快,同时他又感到不少苦痛。“他是不是应当这样鼓动一个青年去冒险呢?这是不是对得起那位与长顺相依为命的老太婆呢?……从良心上讲,他劝一个青年逃出监牢是可以不受任何谴责的,可是,他不是那种惯于煽惑别人的人,他的想象先给长顺想出许多困难与危险,而觉得假若不幸长顺白白的丧掉性命,他自己便应负全责。他不知怎样才好。”这里所揭示的,是人物的复杂的心理冲突。这样写,就便于把人物交织着矛盾的灵魂世界,暴露在读者面前,使读者逐步认识和熟悉了一个复杂的性格。 祁瑞宣的形象,反映了抗日战争时期沦陷区广大爱国知识分子的生活处境与精神状态,作家重视展示祁瑞宣的复杂性格,就使这一形象在反映现实生活方面,具有了更广泛的社会内容,从而增强了作品反映生活的深度。 二、对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细致的剖析:个性化的心理描写。 从前面所引祁瑞宣找到“洋”事之后的心理描写中,可以看出老舍刻划人物的一个重要手法:通过对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细致的剖析,显示人物的性格。文学作品是现实社会生活的写照,就写人物讲,则是既要写客观世界,又要写主观世界。所谓写主观世界,就是写人物的心理活动,揭示人物精神世界的奥秘。《四世同堂》常常于心理描写中融入作家的细密的分析。精确的、客观的心理描写,无疑向读者打开了人物心灵的门窗,细腻而富于层次的心理分析则可以使读者明白人物在特定情势中为什么“那样想”,从而引导读者去体验人物的心理,达到读者、作者、人物三者之间的感情交流。我们还以前面所引的那段文字为例,加以分析。瑞宣找到了“洋”事,由东城往回走,作家先写他“一路上心中不是味儿”,说明人物此时的心情是极为复杂和痛苦的。接下去则是作家对人物的心理分析,首先,“从养家挣钱上说”,因为减轻了经济压力,瑞宣应当满意;其次,“从作‘洋’事上说”,爱国心又促使他感到“别扭”;最后,“往最好里讲”,他放弃了自己所爱的学生们而去做“洋”事,也必然感到是逃避了一个教师的责任。这种很有层次的心理分析,真切的展现了一个正直但又软弱的知识分子的痛苦的处境,加深了读者对人物的“不是味儿”的心情的理解。 把心理刻划和对人物的行动与表情的描绘结合起来,又是一种手法。“情动于中而形于外”,人的行动与外部表情是受思想支配的,是心理活动的外在表现,因而把心理揭示和对人物的行动与表情的描绘结合起来,使内与外、动与静,有呼应,有配合,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易于收到人物性格刻划的极好的艺术效果。老舍的《四世同堂》惯于采用这种手法。例如,端阳节,一帮汉奸在北海过会,弄来一些狮子、高蹻、五虎棍等,为日本侵略者的统治歌舞升平。棚匠兼耍狮子的刘师傅不敢违抗会头的命令,出于无奈,去北海“应了个卯”,回来之后,遇见瑞宣,他先是“脸忽然的红起来”,“低下头去”,接着他又把头“赶紧抬起来”,向瑞宣述说了自己的困难。这些动作与表情,都显示了刘师傅内心的难过与自悔。接下去,是一段心理分析:“他的心中似乎很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他的确恨日本人,绝不肯去给日本人耍狮子,可是他又没法违抗会头的命令,因为一违抗,他可许会吃点亏。他要教瑞宣明白他的困难,而依旧尊敬他。他明知自己丢了脸,而还要求原谅。”这种分析性的心理展示与前面写到的人物的动作与表情,是紧密呼应的,显示了刘师傅的痛楚与忧虑,也表现了他的性格的善良与爽直。此时,瑞宣如何表现呢?“他的嘴唇动了几动,而找不到话说”,这显示了他的极为复杂的心理活动。因为他曾经劝刘师傅离开北平,刘师傅家庭有困难,未能逃出。他本来想说:“不走,就得把脸皮揭下来,扔在粪坑里!”(这是内心独白,反映了瑞宣此时的心情),但是他没有说,他想到:“他也不能再劝刘师傅逃走,刘师傅若是没有困难,他相信,一定会不等劝告就离开北平的。既有困难,而他又不能帮助解决,光说些空话有什么用呢?”瑞宣内心所掀起的这种感情波动,促使他动了动嘴唇,并未说出那句话来。从这一段描写中可以看出,瑞宣善于周密地分析问题,他也会体贴别人,这就显示了他的性格沉稳的特点。 无论是叙述中伴之以心理分析,还是结合行动与表情的描写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都显示出老舍刻划人物心理的特点与风格。鲁迅刻划人物的心理,惯于用“画眼睛”的手法,简洁而传神;茅盾刻划人物的心理,长于在广阔复杂的社会背景中揭示人物内心世界的变化,笔力雄健、浑厚;巴金刻划人物的心理,手法细腻,笔墨酣畅,灌注着浓烈的主观感情色彩;老舍刻划人物的心理,笔调舒展、从容,他善于通过表面的平淡真实,揭示人物灵魂深处的复杂活动,向读者展现人物的鲜明的个性。 三、通过细节描写刻划人物性格。 老舍是忠于生活的现实主义作家,他的小说,从不靠情节曲折离奇取悦读者。他并不轻看作品的故事性,他是很善于写故事的,他的小说的情节从来具有引人的魅力,但是细读《四世同堂》就可觉出,他又是极重视细节描写的。大量生动、传神的艺术细节,在推动情节发展、烘托或渲染典型环境以及丰富作品的生活内容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尤其是对于人物性格的刻划,更是至关紧要。《四世同堂》中的人物,大都写得栩栩如生,神态毕肖,富于鲜明的个性特征,这一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细节描写的成功。 《四世同堂》细节描写的特点在于,它首先是逼真的,具有生活的真实感,同时它又具有典型性,它不是生活细节的简单的描摹,而是经过作家的挑选、加工、熔炼之后的产物。所以,它既具有生活本来的色彩与面貌,又能把人物的鲜明的性格特征显示出来。小说开头的三段,写北京沦陷前夕,“小羊圈”里的居民对待时局的态度与心情,大都是细节描写。人物虽然刚刚出场,故事还未展开,然而在环境、气氛的创造中,作家信手拈来几个生活细节,各类人物就以自己特有的鲜明性,吸引了读者的注意力。譬如祁老人,他怎样对待紧张的时局呢?他首先想到的是让孙媳妇准备好够吃三个月的粮食与咸菜和用装满石头的破缸顶上大门。作家所选择的这一个细节,对于刻划祁老人的性格来说,是耐人寻味的。祁老人应付战乱的办法,是古老而又落后的。但是,“亲眼看见说,妓女应该是什么。琢磨了半天,他看清楚‘妓’字的半边是‘支’字,由‘支’他想到了‘织’;于是,他含着笑开始写:‘贵府冠夫人荣升织女检查所所长……’”这是以嘲笑的语调写冠晓荷的行动与心理,从而构成讽刺性细节,表现了冠晓荷喜欢装腔作势而又厚颜无耻的性格特点。另一个细节是,祁瑞丰作了教育局庶务科科长之后,冠去送礼致贺:“晓荷找出两份礼物来,一份儿是两瓶永远不会有人喝的酒,一份儿是成匣的陈皮梅,藕粉,与饼干;两份儿都已游历过至少有二十几家人家了。晓荷告诉仆人换一换捆束礼物的红绿线。‘得!这就满好!礼轻人物重!’”这是写冠晓荷的虚伪。虽然纯是客观的描述,但是在表面可笑的讽刺中,分明包含着对丑的事物的憎恶与否定。 老舍有时还以夸张的手法写一些讽刺性细节,以突出反派人物的某种性格特点。大赤包当了所长以后,蓝东阳来贺喜,此时,大赤包极力显示出一种很大的气派。她先是猛烈的咳嗽,声震屋瓦,“连呼吸的声音也好象经由扩音机出来的”,而后,“极吝啬的点了一下头”,算是对客人的欢迎表示。“她的气派之大已使女儿不敢叫妈,丈夫不敢叫太太,而都须叫所长”,活画出了这个女汉奸的可笑而又可耻的嘴脸。 从以上所引的讽刺性细节可以看出,老舍善于以嘻笑奚落的笔墨勾勒反派人物的行动与心理,他对丑的事物的强烈憎恶与严厉斥责,往往包含在轻松的幽默之中。如果说,老舍早期的小说,幽默有时流于油滑,减弱了讽刺的力量,那么在《四世同堂》里,讽刺与幽默则有着较好的结合,那些令人可笑的讽刺性细节,无不包含着严肃的内容,显示了老舍反映生活的深刻性。 此外,老舍还往往围绕一个事件,对比着写几个人的心理活动,使人物性格在对比中得到凸现;他还善于通过生活环境的描绘来衬托和表现人物的性格,尤其是写祁老人那样的“老派”市民人物,往往将写风俗与写性格交织在一起,笔力简净而又富于感情色彩。总之,《四世同堂》刻划人物的手法,是丰富多样的,值得认真研究和学习。它当然也有缺点。书中的几个反派人物,冠晓荷、大赤包、祁瑞丰、蓝东阳,在某些地方有雷同化和漫画化的倾向,人物形象的深刻性受到了一定的影响。钱默吟与祁瑞全是作家笔下的理想人物,作者写他们的反抗精神的篇章,不乏感人之力,但同时也可以看出来,老舍对这类人物不熟悉,尤其是写钱默吟,时有概念与失真之处。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老舍是富于独创性的杰出作家。他的独创性,首先从题材的选择方面显示出来。他最善于描绘北京市民的普通生活。几乎近一个世纪来,北京社会的变化,时俗的沿革,人民的遭遇,乃至地理、风光等等,都可以在老舍的作品中找到生动、具体的反映。《四世同堂》勾画了抗日战争时期沦于日寇铁蹄之下的北平社会的一个缩影。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反映抗日沦陷区城市人民生活的作品原本就极少,象《四世同堂》这样包含着深广的社会内容的长篇巨著,更是不曾有第二部,它填补了中国现代作家题材选择上的一个空白,丰富了抗战文学乃至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内容。它的文学地位应当给予充分的肯定和足够的重视。 第十七章  美国之行(一九四六——一九四九) 寂寞的生活 抗日战争结束之后,由美国著名汉学家费正清教授介绍,美国国务院邀请老舍和曹禺赴美讲学,为期一年。 老舍、曹禺离渝之前,“文协”于一九四六年一月二十日为他们举行隆重的欢送酒会。到会的有茅盾、巴金、胡风、阳翰笙、何其芳、刘白羽、陈白尘、聂绀弩、邵荃麟、冯雪峰、潘梓年、冯乃超、杨晦等五十余人。茅盾首先说明欢送的意义,他说:“我们的官方曾经派了不少人到外国去,这些人到外国去替官方做宣传。这一回美国国务院来请中国作家出国,老舍先生和曹禹先生是我们民间文化人第一次出国的两个。”他希望老舍和曹禺到了美国以后,“把我们中国老百姓的思想生活,老百姓的要求,和抗战化的沟通,才会有真正的帮助。”(注:见黎舫:《中国民间文化人第一次出国》,《文联》第3期,1946年2月5日出版。以下引文同。)老舍在讲话中谈到,他这次出国要说的有三点,“第一点是为了个人,出国休息休息,这艺的写作技巧太差,他们不知道,中国五十年来的惨淡的日子,不知道中国人做恶梦也在想革命,在争取民主的自由!因此中国作家在这艰苦的几年的作品,只能顾内容,而忽略了技巧,他也要劝美国人少讲点技巧。不要因小事而忘记了大的事情。第三点是介绍中国文协这个组织。”谈到“文协”,老舍十分激动,他说,“他平生最怕‘人事’关系的纠缠,然而他觉得协”的感情。上海文协于一九四六年二月十学的历史与现状》等。一九四六年六月,老舍应邀到科洛拉多州的丹佛大学参加小剧场节目社会研究会议和人道地方会议。老舍在后一个会议上,演讲“中国作家之路”,他说:“形式之美丽与完善,对于吾人,远不及民族与社会福利之重要,吾人若果能凭借吾人之写作,为邻人扑灭火灾,则吾人将较之获得诺贝尔奖金,更觉满足。”(注:见1946年8月28日《文汇报》第四版所载消息。)他强调作家的创作应首先顾及内容,应对民族与社会有益,不应只在形式上着眼。这和他在重庆欢送会上所表明的观点是一致的,也是他几十年从事写作的一个最根本的出发点。他的创作态度的严肃与认真,使人敬慕。 除了讲学之外,老舍还到美国一些城市观光、考察,参观一些著名大学,并应邀到加拿大旅行一个月。一年以后,曹禹如期回国,老舍因手头的小说写作未完成,继续留住美国。 旅美期间,老舍看到,一般美国人对于政治很少兴趣,美国社会是商业化的社会,“有钱就行,赔钱不干”(注:《老舍先生谈美国》,1950年1月8日《大公报》。),他应邀到西雅图出席美国西北部作家协会的会议,但会上讨论的全是生意经方面的问题,与文艺毫不相干。耳闻目睹,加深了老舍对资本主义世界腐朽性的认识。 在美国,老舍的生活是紧张而又寂寞的。一九四六年六月五日,他由纽约致函吴祖光,信中说:“到美之前,即决定以‘杀车法’应付一切,以免开足马力,致心身交败,美人生活以‘忙’著名,而弟等身体如重庆之旧汽车,必有吃不消者。但双脚一践美土,‘杀车’即不大灵,如小鱼落急流中身不由己,欲慢而不能,遂亦随遇而安,且战且走,每每头昏眼花。”(注:《纽约书简》,《老舍写作生涯》。)他在致臧克家的信中说:“外面是十里洋场,我守着斗室,冷冷清清。”(注:臧克家:《少见太阳多见雾》。)在给谢冰心的信中,他说他在纽约,“就象一条丧家之犬”(注: 冰心:《老舍和孩子们》。),他讨厌美国的生活方式,感到非常寂寞,他怀念祖国,去国怀乡的辛酸滋味,溢满心头。 他也有欢快,那就是在听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胜利消息时。他亲眼看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每取得一个胜利,美国进步分子和华侨都要举行一些室内庆祝会。他时刻注视着国内局势的变化,盼望蒋家王朝早日灭亡,新中国早日诞生。他把这种心情,写在小说《鼓书艺人》中了。 旅美期间,老舍写了两部长篇小说,一部是《四世同堂》的第三部《饥荒》,一部是《鼓书艺人》。两部作品写成后,老舍帮助两位翻译者分别将他们译成英文。《鼓书艺人》由郭镜秋女士翻译,《四世同堂》由艾达·普鲁伊特翻译。后者是一个节译本。老舍归国心切,几乎把全部时间都用在翻译上了,白天他同郭镜秋女士一起工作,晚上七点到十点给艾达·普鲁伊特读《四世同堂》。艾达·普鲁伊特在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二日写给费正清夫人的一封信中说:“我们一直工作到他离开。他曾非常苦恼,因为我翻译得‘太慢’。他想回家,回中国去,他为此而焦急。”(注:见胡洁青、舒乙:《破镜重圆》,《十月》1982年第2期。)老舍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节节胜利,使他激动,国内朋友们的来信和来电,不断地向他发出回国的邀请,周恩来同志就曾经请曹禺和楼适夷给老舍写信,转达党、人民政府以及他本人欢迎老舍回国的愿望。郭沫若、夏衍、冯乃超、萧三、丁玲等也曾给老舍写信或发电,表达了同样的愿望。在协助两位翻译者完成了工作任务之后,老舍于一九四九年十月十三日踏上了返回祖国的旅程。 向新的创作道路起步——《鼓书艺人》 《鼓书艺人》在美国写成以后,由美国友人Helenakuo(郭镜秋)女士根据中文手稿译成英文。一九四九年秋天,老舍由美国回国,并未携带这部小说的手稿,其原因大约是为了躲避国民党特务人员的检查,因为在这部作品中,老舍旗帜鲜明地表达了对蒋介石反动统治的不满与憎恶。一九五二年,郭镜秋的英译本在纽约出版,那时老舍已经回国一年多了。回到祖国的老舍,当然是不忘这部书的,但是他看到,《鼓书艺人》的主人公们,已经翻身作了国家的主人,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觉得现在再写大鼓艺人,就应当着力表现他们翻身解放的狂喜,于是,他就在原来已有的《鼓书艺人》的题材上,重新构思,融进自己的新的体验,新的感受,创作了他歌唱新中国的第一个话剧《方珍珠》。此后一段时间,他的创作重点,完全转移到了反映新中国的现实生活方面,他不断地构思新作,充满了旺盛的创作力,根本无暇回顾过去的写作生涯,所以《鼓书艺人》也就永未被提起,看来,这部以民间鼓书艺人的生活为题材的独具特色的作品,似乎要永远被历史湮没了。 但是,历史是公正的。艺术家的任何有益于人民的创造性劳动,都将被人民所记忆。在一九七九年胡洁青托人去美国查找原稿而不得的情况下,马小弥动手将《鼓书艺人》由英文转译为中文,中文译本于一九学研究丛刊》1982年第3辑。) 在老舍的创作中,《鼓书艺人》是一部面貌全新的作品。它以重庆为背景,描写了大鼓艺人在抗日战争时期的生活经历。小说写了两个艺人家庭:方宝庆一家和唐四爷一家。作品的重点是写方宝庆和他的养女方秀莲。方家是正派的艺人家庭,宝庆与秀莲自不必说,即便是喜喝酒、爱骂人、脾气“难捉摸、多变化”的宝庆夫人——方二奶奶,其心地也有厚道之处。唐家则不然。唐四爷夫妇自私、狭隘,人品不好;他们的女儿琴珠,轻浮、下流,既卖唱又作暗娼。唐家与方家的矛盾纠葛,是两种不同人格的冲突。《鼓书艺人》通过对这两个艺人家庭的不同生活道路的描绘,肯定了高尚,否定了卑俗,歌颂了艺人的正直的品德,也鞭笞了旧的社会制度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所造成的种种恶劣影响。 《鼓书艺人》在思想内容上的另一个特点是,愤怒地宣泄了对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憎恶与不满。在老舍的作品中,《鼓书艺人》是唯一的以重庆为背景的长篇小说,他对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憎恶与控诉,在这部作品中也表达得最为直接和鲜明。老舍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所写的作品,如话剧《残雾》、《面子问题》、《归去来兮》、长篇小说《四世同堂》等,都有揭露和批判国民党反动统治的内容,然而其尖锐与鲜明,均不及《鼓书艺人》。小说对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揭露与控诉,是融汇于方宝庆、方秀莲的遭遇描写中,通过具体情节加以表现的。宝庆在重庆开“书场”,后来又通过说书进行抗日宣传,本应得到重庆国民党当局的支持与保护,实则不然,官面上的地痞流氓、特务、巡官等,则须要宝庆的伺候与招待,尤其是他们对秀莲的纠缠,使“宝庆心如火焚,可是使劲压着火,还陪着笑脸,这就是人生,这就是作艺”,他的感慨,本身就是对重庆的黑暗现实的一种控诉。后来,军阀王司令又要强娶秀莲做他的第六个小老婆,更使宝庆倍尝酸辛。王司令已经五十多岁,秀莲才十五岁啊!然而王司令有权有势,谁惹得起呢?跑,无处走;告,无处说。宝庆说:“虽说有政府,也决不会拿军阀怎样,还不是官官相护,姓王的怎么胡作非为都成,谁来保护咱们呢。”后来还是宝庆出了一大批钱孝敬王司令,此事才算了结。在小说里,王司令并未出场,作家只是着力写了这件事在宝庆一家所引起的反响,它的起因,它的结束,它给宝庆、秀莲在精神上所带来的压力与痛苦,均可看出王司令的荒淫、霸道给平民百姓造成了何等巨大的灾难!这就是国难期间国民党官僚的所作所为。可以看出,在描写这些情节时,作家的笔是充满愤懑的情感的。 对秀莲的遭遇的描写,是最能体现《鼓书艺人》现实主义精神的篇章,它所包含的社会内容,也是深刻的。秀莲是单纯而又善良的女孩子,她作艺,历来端庄、严肃、大方;她热爱生活,懂事之后,为了开始严肃的人生,她扔掉了心爱的邮票本;认识孟良之后,她努力学习文化,孟先生介绍她去女子补习学校学习,她欣喜若狂。论她的天资和宝庆的严肃的调教,她是本应有一个光明的生活前景的。但是,后来她变了,她不仅开始追逐摩登女子的时髦姿态,而且为国民党特务分子张文所玩弄,一度离开了方家。张文骗取了她的感情,也骗取了她的财物,在她就要生孩子的时刻,将她抛弃了。她被遗弃,受折磨,经历了极大的痛苦,她的遭遇,是人生的一幕悲剧。天真而又单纯的秀莲,何以会走上这样一个凄惨的绝境呢?小说告诉我们,这是有深刻的社会原因的。在当时重庆的社会环境中,艺人们面对的,到处是欺压与冷遇。王司令想霸占秀莲虽然以宝庆出钱而告结束,但这是何等残酷的现实啊!接下去的一个重大打击,就是秀莲在女子补习学校的遭遇。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学习的机会,秀莲高兴异常,在去学校路上,她告诉宝庆,将来她毕了业,要帮助爸爸办艺校,还要自己写新鼓词,她对未来的新生活,充满了多么强烈的感情啊。但是进学校的第一天,她就遇到了黑暗势力的包围与打击,那个军阀的姘头与黑市商人的女儿竟然当众辱骂她,声称她们“有身份的人”不能跟卖艺的坐在一起。倔强的秀莲只好将书撕成碎片,愤然离去。她失去了学习的机会,精神上却又多了一层压力。她感到,她是很难有出头之日了,她只能走琴珠和大凤的路,“这条路不济,可你也就这么一条路了”,再加上泛滥成灾的美国黄色电影的毒害,这就使秀莲逐渐由单纯趋向复杂,由天真趋向庸俗了。她需要爱情,但又无人正确的引导她。就在这时,特务、流氓分子张文,乘虚而入,导致了她的生活悲剧的发生。作家写秀莲的遭遇,固然寄托着他对鼓书艺人的深切同情,但主要还是为了揭露和控诉那个摧残她的腐朽而又残酷的社会制度,应当说,老舍的意图达到了。 《鼓书艺人》鲜明地描写了人民的反抗精神和革命觉醒,准确而又具体地塑造了革命者的形象,反映了老舍创作思想的变化。艺人方宝庆是小说的主人公。在老舍所创造的丰富的市民形象中,方宝庆的形象塑造,有特殊的重要意义。方宝庆属于老舍所熟悉的那个市民阶层,如同描绘以祥子为代表的贫困、善良的市民人物一样,老舍写方宝庆,仍然突出地写了他的精神弱点,写了他的苦难,所不同的是,在这同时,老舍第一次完整而又深刻地描写了受压迫者的爱国热忱、反抗精神、以及他们的理想与觉悟,第一次将他的市民主人公置于革命的漩涡中加以表现。方宝庆原是久住北平的一个大鼓艺人,日本侵略者占领北平以后“他宁愿丢下舒舒服服的家和心爱的东西,不愿在飘着日本旗的城里挣钱吃饭”,他由北平而上海,由上海而汉口,由汉口而重庆,宁在战乱中逃亡,不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偷生。在重庆,他加入了一个抗日团体,认识了革命作家孟良。孟良对他的能鼓动大家抗日热情的《抗金兵》,给予高度评价,孟良对宝庆说,他的大鼓书是个好门道,搞起宣传来再好不过,“您演的是独角戏,但唱出的是千百万人的声音”。宝庆心里极为高兴,毅然放弃了拿手的传统段子的演出,而排演了孟良专为他们写的宣传抗日的新鼓词。他对孟良说:“多少年来,我一直盼着能碰见您这么个人。我愿意为国家出把力气。多少人在前线牺牲了,我有一份力,当然也乐意出一份力。那还有什么说的,我乐意唱抗战大鼓,为抗战出把子力”。讲这些话的时候,“他心潮澎湃,泪水涌上了眼睛”。当他第一次拿到孟良为他写的抗日鼓词时,“他把稿纸叠起来,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好象那是贵重的契纸一样”,他说:“如今我可以让全世界的人看看,咱们中国唱大鼓的,也有一份爱国心。”在老舍笔下,他是一个有良心的艺人,他热爱自己的劳动,热爱生活,他的爱国热情一旦被点燃,就能放出光和热。方宝庆到重庆以后,受尽了生活的折磨,书场被炸,军阀敲诈,秀莲失足,大哥遇难,女儿被骗,孟良入狱,一系列的打击,接踵而至,但是方宝庆并未对生活失去信心。他是软弱的,但是他并不停止抗争。他总想“试着干点新鲜事儿”,甚至想开办一个曲艺学校,“调教出一批地地道道的大鼓艺人”,尤其是结识了孟良以后,他接受了初步的革命教育,思想有了新的觉醒。孟良被捕之后,他四处奔走,试图营救而不得,他对现实发出了疑问:“当今政府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现而今的领袖,见识还不如个孟良?”方宝庆的疑问,本身就是对蒋介石反动统治的反抗,是一种逐渐明朗起来的革命意识。可以看出,作家是明确地把方宝庆放在时代潮流中加以表现的。这就使方宝庆和老舍以往所写的市民人物有了根本的不同。在《骆驼祥子》、《月牙儿》、《我这一辈子》等作品中,老舍深刻地写出了主人公的悲剧的严肃性,揭露了那个“病态”社会的黑暗,但是如何才能驱除黑暗,迎来光明,老舍回答不出。他的主人公只能以悲剧告终,作家给祥子们找不到出路。《鼓书艺人》写方宝庆、写秀莲则不然,老舍明确的为他们指明了革命的出路。小说的结尾正面描写了方宝庆对革命的未来,对新中国的热烈向往,作品在昂扬的基调中收篇。这种处理,包含着崭新的革命内容。它说明,经历抗战八年的时代风雨之后,老舍的思想成熟了,他对社会对革命的认识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第 1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5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15 章 从孟良的形象塑造中,同样可以看出作者的思想发展。孟良是个革命的剧作家,借用方宝庆的话说,他“是那么勇敢,坦率。讲起话来,总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决不拐弯抹角,吞吞吐吐”。和宝庆认识之后,他引导宝庆和秀莲从事抗日宣传,并亲自动笔为他们创作新鼓词。他教秀莲认字,介绍她去上学读书。他劝宝庆对秀莲不要管束得太死,应给她以自由,“要是您不放她自由,她就会自己去找自由,结果毁了自个儿。您让她自由呢,她当然也有可能堕落,不过那就不是您的责任了。很多人为了新的理想而牺牲,她也不例外。我认为,与其牺牲在旧制度下,不如为了新的理想而牺牲。”他引导秀莲去接近新的生活,单纯幼稚的秀莲不慎失足了,宝庆为此而苦闷,秀莲为此而悲观,但是孟良不然,他的眼光始终是向着前面的,他开劝宝庆说:“吃了苦头,她的思想会成长起来。失了身,并不等于她就不能进步。您只要好好开导她,鼓励她,她会重新获得自信和自尊心的。”“她很聪明,有进取心。您要是能明白,她不过是时代的牺牲品,就可以鼓励她,教育她,使她对未来重新产生希望。”孟良不孤立地看待秀莲在恋爱问题上的失败,而是把这件事情和时代的潮流联系在一起,他认为只要中国有了希望,秀莲还会幸福的,关键是我们要正确地引导她,使她“走上幸福的道路”。对宝庆,孟良也经常给予帮助和鼓舞。他引导宝庆顺应时代的潮流走,向宝庆讲解中国的政治形势。他对宝庆说:“二哥,中国现在打着的这场抗日战争,可不是件简单的事儿。问题复杂着呢。我们现在既有外战,又有内战。”从孟良的行动看,从他对时局与形势的分析看,老舍是把他当成一个成熟的革命者来写的。譬如孟良曾经向宝庆直接表述他对蒋介石的反动统治的不满:“我没干什么坏事,到目前为止,人家也没把我怎么样。不过我是个新派,一向反对政府的那一套,也反对老蒋那种封建势力。”“我们要动员人民去抗战,去讨还血泪债,而老蒋们要的是歌功颂德、盲目服从。”从这些地方都可以看出,孟良是个成熟的革命者。老舍以往的作品,很少直接写革命者的形象,《黑白李》、《月牙儿》中的革命者,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即使写得最为激进的《四世同堂》里的祁瑞全与钱默吟,他们的反抗,也只是个人的反抗,作者是把他们看作具有高度民族气节的爱国者加以歌颂的,并不曾当作成熟的革命者来写。在老舍建国前的作品中,孟良是第一个成熟的革命者的形象。通过孟良的口,老舍第一次明确地、直接地对蒋介石的反动统治进行了尖锐的批判与控诉,对人民的解放,表示了一种非常热烈的乐观情绪。这就又一次说明,他虽然身处异国,但是他的心,是和祖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息息相通的。在小说的结尾,孟良说:“只要迎来人民的解放,哪怕是把我的骨头磨碎,拿去肥田,我也不怕。”这是小说中人物的语言,同时也可以看作是作家老舍的心声。人民解放事业的不断胜利,鼓舞了在美国的老舍,使他的思想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是那样热烈地欢迎人民的胜利日子的到来。人民又何尝不在时刻等待欢迎自己的作家呢? 第十上,搭起人桥。攻击计划实现了,他却牺牲了。这是一个充满了革命英雄主义精神的壮烈画面,尽管作家的描写还显得不够细腻,然而依然具有打动读者的力量。农民出身的章福襄,经过部队集体生活陶冶,“已经使他忘记了某些农民常有的贪得与自私”,而具有了全新的品质,全新的精神。他极爱惜部队新发下来的衣服鞋袜,非到不得已的时候不穿。有人说他吝啬,他说:“这是祖国来的,我舍不得穿!”但是当有人需要袜子或其它衣服穿时,他会慷慨地相送,说:“拿去吧!咱们吃着祖国,穿着祖国,咱们浑身上下都是祖国给的!这就是共产主义吧?”章福襄的话,质朴真诚,体现了一个品德高尚的老战士的精神境界。这样的人物语言,是从生活来的,又熔铸着作家的一片爱国激情。 《无名高地有了名》是一部小说,但是它的人物与情节很多都是有生活根据的。老舍在该书的后记中说:“我把听到的和看到的资料组织了一下,写成此篇。这只能算作一篇报道。”这篇作品确实具有报告文学的某些艺术特点,例如它的叙述性较强,在侧重叙述的同时,又往往将描写、议论、抒情熔于一炉,手法比较灵活,这就使这部作品有了浓郁的抒情色彩,也增强了它的强烈的时代精神。 《无名高地有了名》也有明显的缺点。由于作家对部队生活体验不深,所以人物刻划显得不够丰厚,该深入挖掘的地方,作者的笔力明显软弱,拘谨。这完全是生活不足所致。老舍在小说的后记中说:“体验生活应该是长期间的事,大致参观一下是不中用的。没有真实的生活写不出文艺作品来。”作者自己的结论是诚恳的。尽管如此,《无名高地有了名》毕竟实现了作家写英雄的愿望,表现了作家的真诚的爱国主义精神和可贵的政治热情。五个月的朝鲜战场生活是珍贵的,一部分量并不重但却体现了作家的真情实感的书,也是珍贵的。一九五五年下半年,老舍在《谢谢青年朋友们的关切》(注:见《老舍写作生涯》。)一文中说:“今年下半年,假若条件许可,我希望能到部队去,写一两篇描写部队生活的短篇小说。假若这计划能实现,我就又有机会和青年战士们在一起了,那够多么幸福啊!”由此可见,老舍对和中国人民志愿军战士五个月的共同生活,是十分怀念与珍视的,他和战士们的感情也是极为深厚的。 “只要是人民需要的,我就肯写” 建国以后,老舍的政治热情一直十分高涨,他热烈拥护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拥护社会主义制度,拥护人民政府,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热心为人民服务,因而获得了广大人民群众的信任与爱戴。回国之后不久,他就被选为北京市人民政府委员,后来又被选为第一、二、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并历任政务院文教委员会委员、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副主席、北京市文联主席等职务。对于这些任职,老舍把它看作为人民服务的机会,尽心尽力,热诚工作。在担任北京市人民政府委员期间,他经常深入基层,体察一般居民的情绪,了解他们的愿望与要求,并在市人民政府所召开的工作会议上,加以反映。譬如关于如何解决居民住房问题、救济贫民问题,老舍就曾在市人民政府召开的工作会议上提出过相当具体的建议,这些建议大都被认真地采纳了。繁重的社会活动占去了老舍相当多的时间,一般情况下,他每天上午写作,下午办公、开会或从事其它社会活动,平均每天工作十小时以上。他的腿有病,经常拄着手杖参加会议或进行社会调查。有时腿疾加重,疼痛难忍,也不住医院。当有些青年人写信问他忙不忙时,他回答说: 我很忙!在咱们的新国家里,人人都应当忙,都应当越忙越起劲儿,越高兴。在咱们之中,“懒汉”是最可耻的称号! 我应当忙!只有大家忙,我也忙,我才有脸见人!假若有点小病我即卧床不起,或抓个机会就请三天假,被称为“懒汉”,可真不得了!我宁愿忙死,也不甘作“懒汉”!(注:《谢谢青年朋友们的关切》。) 这些话是的。从一九五○年到一九五五年,五年多的时间,他不光做了大量的社会工作,还写了《方珍珠》、《龙须沟》、《春华秋实》、《青年突击队》四个话剧,写了《柳树井》等一大批通俗文艺作品,写了中篇小说《无名高地有了名》,写了大量的杂文、散文、评论等,他的创作量是惊人的。周扬曾经称老舍是“文艺队伍里的一个劳动模范”(注:《建设社会主义文学的任务》,见《文艺报》1956年第5、6期。)。这个评价,是既中肯又确切的。一九五六年以后,老舍的社会活动有增无减,腿病也加重了,同时他的写作量却增加了。老舍说:“我要不断地劳动,象劳动人民那样热爱劳动,从劳动中尽到责任,得到生趣。”(注:《五十而知使命》,《小花朵集》。)我们只消把他从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二年间所写的作品加以统计,就可以看出,文艺队伍里的这位劳动模范,为了给人民提供更多的精神食粮,付出了多少心血啊。这个期间他创作的大型作品有:话剧《西望长安》(一九五六年)、《茶馆》(一九五七年)、《红大院》(一九五件,冒充“战斗英雄”,混进“陕西省干部农业技术训练班”,后来又利用训练班领导人的官僚主义和麻痹思想,伪造调令,调往中南区农林部。在这里,他又冒充中国人民志愿军的“战斗英雄”,骗取了人事处长马昭等人的信任,被委任为农业技术研究所的秘书主任。后来又随马昭调往北京,在中央农林部拿处长级待遇,暂时在医院疗养。疗养期间,他又伪造空军司令员约他去兰州参加军事会议的电报,骗取了农林部为他准备的飞机票,到了西安。在西安他又冒充军队某军参谋长兼师长,继续行骗。不久,以省公安厅处长唐石青为首的公安人员,经过调查,弄清了栗晚成的真面目,将这个政治骗子逮捕归案。《西望长安》通过对栗晚成的行骗历史的描写,无情地嘲笑和讽刺了政治骗子的可耻嘴脸,尖锐地揭露和批评了存在于我们党和国家机关内的官僚主义作风,同时又通过唐石青这一正面形象的刻划,显示了人民公安工作的力量。在刻划栗晚成的形象时,老舍的笔致谐谑、幽默,其中有些细节,具有较为强烈的讽刺效果。例如栗晚成冒充志愿军战斗英雄,他这样编造自己的英雄行为:“看,有一天,刚刚天亮,敌人反扑,打白刃战。两个塔似的美国兵一齐扑过来,两把刺刀同时刺到这里(急掀军衣,露出腹部),我连眼也没眨巴一下,啪,啪,两手枪,两个‘塔’全倒下去。”这种漏洞百出的吹嘘,出自一个从未到过朝鲜战场的骗子之口是真实的。作者让人物把这段台词在剧中的不同场合重复讲了三次,这就更增加了它的可笑性,使读者或观众在笑声中,不断加深了对这一反派人物的鄙视、憎恶的感情。但是,作为一部讽刺剧的主人公而言,栗晚成的形象还较为单薄。在不少场次,作家往往侧重于交代情节,未能对栗晚成的丑恶灵魂进行深入的揭示,因而使这一形象的深刻性受到了削弱。在后两幕中,作家着力刻划了省公安厅处长唐石青的形象,他的精明干练而又机智风趣的性格,写得比较生动。《西望长安》是讽刺喜剧,但是它的写法与果戈理的《钦差大臣》是不同的。老舍说:“我的写法与古典的讽刺文学作品(如《钦差大臣》等)的写法大不相同,而且必须不同。《钦差大臣》中的人物是非常丑恶的,所以我们觉得讽刺得很过瘾。通过那些恶劣可笑的人物,作者否定了那个时代的整个社会制度。那个社会制度要不得,必须推翻。我能照那样写吗?绝对不能!我拥护我们的新社会制度。假若我为写得痛快淋漓,把剧中的那些干部们都描画成坏蛋,极其愚蠢可笑,并且可憎,我便是昧着良心说话——我的确知道我们的干部基本上是好的,只在某些地方有缺点,犯些错误。我只能讽刺这些缺点,而不能一笔抹杀他们的好处,更不能通过他们的某些错误而否定我们的社会制度。这就是今天的讽刺剧为什么必须与古典讽刺剧有所不同。”(注:《有关〈西望长安〉的两封信》,《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从具体的矛盾性格出发,对各类人物采取互不相同的态度,或嘲笑与暴露,或批评与帮助,或肯定与歌颂,《西望长安》在具体分寸的掌握上,是准确的,这就使这部作品有着较好的社会效果。社会主义的讽刺喜剧,既可以讽刺敌人,也可以讽刺人民内部的落后人物或落后现象。讽刺敌人要辛辣尖锐,但又不可将敌人漫画化;讽刺人民内部的落后人物(包括官僚主义者),则不可失度,主要是通过批评与帮助,使他们惊醒,警觉起来。老舍在《西望长安》中所采取的这种创作态度,是非常正确的,至今,对我们仍有启示作用。 一九五化落后状况的普遍愿望,其缺点是忽视了客观的经济规律。在这次会议前后,全党同志和全国各族人民在生产建设中发挥了高度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和创造精神,并取得了一定的成果。但是,由于对社会主义建设经验不足,对经济发展规律和中国经济基本情况认识不足,更由于毛泽东同志、中央和地方不少领导同志在胜利面前滋长了骄傲自满情绪,急于求成,夸大了主观意志和主观努力的作用,没有经过认真的调查研究和试点,就在总路线提出后轻率地发动了‘大跃进’运动和农村人民公社化运动,使得以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和‘共产风’为主要标志的‘左’倾错误严重地泛滥开来。”老舍的话剧《红大院》就是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创作的。这个剧本,以北京某胡同一个大杂院的居民(主要是妇女),在“大跃进”热潮中组织起来参加社会劳动为题材,力图表现街道居民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和他们之间关系的变化,但是在‘左’倾错误的影响下,作家未能摆脱泛滥一时的狂热与幼稚,在一定程度上,宣扬了“浮夸风”和“共产风”。例如剧中的一个主要正面人物耿兴久有这样两句台词:“想到就能作到,就怕想不到!”“共产主义就不远啦!”即可显示剧本在思想倾向上的缺点。这自然反映了作家当时的认识水平,但是《红大院》的缺点,主要是现实生活提供的,它是历史的产物,时代的产物。 一九五九年写的《女店员》和《全家福》虽也是以一九五化水平最高,家庭生活条件也最好,母亲的溺爱,使得她性格有些娇弱。但是她聪明、美丽、有进取心。在困难面前,她虽不象余志芳那样刚强,却也很少退缩。总之,这三个姑娘的形象,是比较鲜明的。卫大嫂是一位有四个孩子的中年妇女,她沉稳、坚定、有主见,为了从家务劳动的纠缠中摆脱出来,走向社会,她既要说服有点不大爱劳动的丈夫,又要说服闲惯了的婆婆,还要把四个孩子安排妥善。作者为这个人物设计了较多的困难,是想把她写成一位具有较高思想觉悟的先进分子的形象,并通过她冲出家庭去作店员一事,为广大城市家庭妇女指出一条出路。剧中的郑书记对卫大嫂说:“你有四个娃娃,你会叫家庭妇女看明白一条新道路,这不只是你个人的事,而是一件有关妇女解放的事!”这就是说,只有象卫大嫂那样出去参加工作,才算家庭妇女的“新道路”。显然,作家通过卫大嫂的形象刻划所表达的这一思想,是对“妇女解放”的一种片面认识。思想的片面性导致了形象刻划的图解倾向,所以,卫大嫂的形象并不成功。齐母和余母都是老一代的妇女,有较多的旧意识。齐母追逐名利,余母重男轻女。作家对她们的描绘,虽然用墨不多,但是较比生动。这说明,老舍对老一辈妇女比较熟悉与了解,描写她们,较为顺手。作为一个喜剧,《女店员》的语言,是生动、活泼的,显示了老舍的幽默风格。这个戏的缺点也很明显,首先,在某些地方仍有“大跃进”时期“左”倾思想的影响;其次,在肯定妇女商店的同时,剧本又提出将所有男店员都抽调去支援工业生产,这一提法也有片面性;另外,这个剧本场次太多,有些人物可有可无,结构较为松散,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 写于《女店员》之后的《全家福》,取材于人民警察热诚地帮助人民群众寻亲觅友的事迹。剧本所写的运输工人王仁利一家在新旧社会的不同遭遇,是颇能催人泪下的。王仁利在日本人占领北京的时候,打了一个日本兵,之后就逃到张家口谋生。他托一个铁路警察从张家口往北京家中捎钱,警察骗了他的钱,并告诉王家说,王仁利死在张家口了。王仁利的母亲本来就和儿媳不和,便趁机不讲情理地将王仁利的妻子王桂珍(后改名李珍桂)轰出家门。王桂珍走投无路,去投奔王仁利的弟弟王仁德,王仁德无力养活她,将她卖给一个姓李的人作妻,李不久病逝,王桂珍将李的独生子李天祥抚养成人。王仁利与王桂珍有两个孩子,一女一男。在王桂珍去投奔王仁德时,将十岁的女儿招弟儿(后改名王秀竹)托给一个朋友照应几天,不想,这个朋友不是好人,趁机将招弟儿拐卖,招弟儿在十三岁时,被人糟蹋,陷入火坑。他们的儿子小马儿(后改名王新英)原为祖母收留,祖母在解放前去世,小马成了孤儿,在孤儿院过着非人的生活,直到解放后被送进教养院,由人民政府抚养成人。北京解放后,王仁利回到家里,得知妻子改嫁,儿女失散,悔恨不已。王桂珍虽然在解放后得知王仁利未死,但总觉自己是“改嫁了的活人妻”,无脸相认,也不敢相认,内心充满了深深的隐痛。一九五学史上,老舍的《神拳》是最早出现的以历史唯物主义观点正确描写义和团运动的作品。老舍想写义和团并不自一九六○年始,早在解放前,他就开始搜集资料,有意写一部反映义和团运动的小说,但是由于资料不足,加之认识上又不无偏见,这个愿望未能实现。但是,老舍对义和团的感情,始终很深。这和他的身世有密切的关系。战死在学》,一九六二年中国儿童艺术剧院曾经演出,受到了广大小观众的热烈欢迎。剧本写古时候一个名叫王小二的孩子,他热爱劳动,喜欢帮助别人。有一天在深山打柴时,王小二救了一位落水的老爷爷李八十,老爷爷送他一只宝船。宝船可大可小,小则能托在掌上,大则能装下几个人,在急流中行驶。一年发大水,王小二划着宝船救人、救牛羊,也救了仙鹤、蚂蚁和蜂王,表现了助人为乐的可贵精神。张财主的儿子张三,化名张不三,也被王小二从水中救出。大水过后,张不三利用王小二的幼稚,采取欺骗手段,将宝船弄到手,跑到京城,献给皇上,皇上封他为宰相。小二在妈妈的启发下,认识到将宝船交给张不三是上了坏人的当,他只身逃到京城,找张不三和皇上索要他的宝船,张不三依仗宰相的威风,将小二打伤。老爷爷李八十将小二救出,小二在仙鹤、蚂蚁、蜂王以及大白猫的协助下,利用给公主医病的机会,进入皇宫,同皇上和张不三展开一场斗智斗勇之战,取得胜利,宝船失而复得。他们还按着老爷爷传授的方法,使张不三变为大灰狼,皇上变为大野猪,让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惩罚。通过这个神奇、美丽、富于风趣的童话故事,老舍向孩子们进行了一次真、善、美的教育。王小二、王妈妈、李八十以及鹤、蜂、蚁的形象,都写得优美、动人。他们善良、真诚,热爱劳动,助人为乐,而且敢于反抗邪恶势力。他们的形象,集中概括了古代劳动人民的品德与智慧。张不三与皇上,一个奸诈阴险,一个愚蠢懒惰,是假、恶、丑的象征。通过这两个形象系列的对照,作家使孩子们懂得了勤劳与懒惰、善良与邪恶的分界,明白了一些生活的道理。这正是《宝船》的积极、健康的思想意义之所在。 第 1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6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16 章 《宝船》所以受到孩子们的喜爱,还在于它具有儿童生活的特点。从儿童的天真、活泼、幼稚、富于幻想的心理特征出发,老舍极力点缀童话的神奇色彩,使剧情的发展曲折离奇,紧凑生动。为了适应孩子们的理解和接受程度,《宝船》围绕着宝船的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经过,采用单线发展的结构,展开戏剧冲突,人物、事件单纯而集中。为了吸引小观众,作家又在单纯中求变化,在单线索的戏剧结构中,尽力将故事写得曲折生动,充分运用悬念,增强剧情对小观众的吸引力。《宝船》的语言,对于小观众来说,也是相当有魅力的。请看李,写杂感,基点都是为人民(注:老舍建国以后所写的论文及杂感,曾经编成三个集子:《福星集》(1958年)、小花朵集》(1963年)、出口成章》(1964年),其余散见报刊上的,约有数百篇。)。他所写的作品和文章,受客观历史条件的局限和当时社会思潮的影响,难免有一些应景急就之章,远没有达到尽善尽美的程度,然而作为新时代的歌者,他的憎与爱,他的激情,他的热诚,都是与人民息息相通的。这是他一生文学创作的重要特点,而建国后的作品,表现得尤为鲜明与突出。因此,他无愧于这样的评价:“他的力量就在于他和劳动人民溶在一起。”“在文艺领域里,他代表了中国人民。”(注:曹禺:《〈老舍的话剧艺术〉序》。) 第十九章  新中国话剧创作的第一个成就——《龙须沟》 新社会的赞歌 一九五○年夏天写完《方珍珠》之后,承受着酷暑炎热的袭击,老舍又完成了剧本《龙须沟》的创作。 龙须沟,这是一个真实的地名,它的位置在北京天桥的东边。在旧时代的北京,这是一条著名的臭沟,污水、垃圾、粪便,充斥于内,整日散发着极其恶浊、不堪入闻的腥臭。沟的两岸,杂居着五行艺生命》。)。如果说,老舍自己的总结是符合他的创作实际的话,那么,赵老头这个先进工人形象的出现,则标志着老舍在毛泽东同志所指引的“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下,已经踏上了全新的创作征途,他所创造的丰富多彩的艺术形象的画廊,从此,将增添新的内容,以更加耀人眼目的光彩,呈现于新中国的文艺园地。由于生活积累的局限,在描绘新的英雄人物的时候,他的笔,也许还不那么舒卷自如、游刃有余,但是,他的创作方向是正确的,他的艺术进取精神是可贵的。 剧中四个妇女的形象,也写得性格清晰,真实感人。寡妇王大妈勤劳、善良,但思想守旧,胆小怕事。龙须沟之臭,人人厌恶,唯有她,安于现状,毫无怨言。悲苦的生活命运和懦弱的性格,使她只能以“对付”、“将就”的办法来适应客观环境。她没有反抗现实的力量,也不敢对生活有过多的要求。解放以后,她对新政府的信任,也有一个过程。修沟之前,测量队来量地,她认为是“跑马占地”,新政府不向群众要钱,而用公款修沟,她不相信世界上会有“那么便宜的事”。信守“什么事儿呀,都是眼见为真”的王大妈,最后也只有在事实面前才能转变。作家不以简单化的办法写她的转变,而是写了她的缓慢地、渐进地过程,这样处理,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内在逻辑性。这是老舍所熟悉的人物,作家有丰富的生活积累作后盾,所以写起来得心应手,人物也自然地显得丰满和富于生命。二春是王大妈的女儿,是一位热情的、敢说敢干的青年。她敏于接受新鲜事物,所以老是和思想守旧的妈妈发生冲突,这种冲突就成了展示人物性格的一种契机,二春的形象所以写得鲜明,这是一个主要原因。丁四嫂嘴硬但心地很善良,程娘子勤劳,能吃苦,她们的形象也是鲜明的。 《龙须沟》既是写事件的,又是写人物的。在处理写事件和写人物的关系时,老舍一贯坚持“让事件为人物服务”的原则,他说:“是写入呢?还是写事?我觉得,应该是表现足以代表时代精神的人物,而不是为了别的。一定要根据人物的需要来安排事件,事随着人走;不要叫事件控制着人物。”(注:老舍:《人物、语言及其它》,《出口成章》。)他笔下的几个人物,各有自己的性格特点,同时他们又以各自不同的遭遇,和臭沟发生联系,作家以人的变化反映沟的变化,就摆脱了写事件过程的费力不讨好的写法,使他能够腾出笔墨,去表现人物的性格和精神面貌。这样,人物血肉丰满,有了生命,这个戏就站住了。龙须沟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巨变,也就通过人物命运的变化,生动地显示出来了。 对话是“人物自己应该说的语言”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任何形式的文学作品,表现生活的直接工具都是语言。但是文学体裁不同,语言的外表形态和作用,也就有很大的差异。小说的语言具有叙述性,作家可以以叙述人的身份与口吻,对客观生活、对人物进行精确的描绘和恰如其分的介绍,戏剧则不同,尤其是话剧,它必须通过剧中人物的对话,再现生活的真实面貌和塑造舞台形象。因而,写剧本,对话是最要紧的,尤其是对人物性格的刻划,具有特殊的重要作用。 《龙须沟》的语言,是性格化的语言。老舍说:“剧中人物的对话应该是人物自己应该说的语言,这就是性格化。”(注:《语言、人物、戏剧》,《出口成章》。)《龙须沟》里的人物,都是北京的贫苦市民,老舍熟悉他们的生活,摸透了他们的心理,所以往往三言两语,就能让观众或读者觉出人物的脾气秉性,处世态度,甚至他们的经历、教养等等,真正做到了他所主张的“话到人到”。请看第一幕中的一段对话: 赵老 有那群作官的,咱们永远得住在臭沟旁边。他妈的,你就说,全城到处有自来水,就是咱们这儿没有! 大妈 就别抱怨啦,咱们有井水吃还不念佛? 四嫂 苦水呀,王大妈! 大妈 也不太苦,二性子! 二春 妈,您怎这么会对付呢? 赵老头经历多,见识广,对反动统治早就心怀不满,当大家议论起臭水沟的时候,他就自然地和国民党反动当局联系起来,直截了当地发泄自己的怨恨。他的语言,带有愤愤然的感情色彩,显示了他的刚直无畏的反抗性格。王大妈不让赵老头“抱怨”,说明她是一个胆小怕事的人,“咱们有井水吃还不念佛”,表现了她安于现状的思想,当丁四嫂反对她时,她本来无话可说了,却还要辩解,硬是要把“苦水”说成“二性子”,又显示出她是老于世故,不易为人说服的。丁四嫂和二春虽只各有简短的一句话,却也恰如其分地反映了她们当时的心境。丁四嫂赞同赵老头的说法,但她毕竟是一个家庭妇女,缺乏赵老头对社会问题的深刻认识,所以她没有在可否“抱怨”的问题上反驳王大妈,而只是提醒王大妈井水是苦的,“臭沟沿儿”的苦井水,她早就难以忍受了,所以王大妈要大家为这样的苦水“念佛”,她当然不同意,为此顶撞一下大妈,是十分合情理的。二春说“妈,您怎这么会对付呢”,一方面表现出她不满于母亲的处世态度,另一方面又透露出“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她是女儿,不好当面用更尖锐的言辞顶撞母亲,但正因为是女儿,她才非常熟悉妈妈的脾气秉性,她用“会对付”来概括王大妈的处世哲学,是何等贴切啊!上面所引的这个小片断,在《龙须沟》里并非举足轻重的情节,我们不过信手拈来而已。然而,这几句对话,非常符合这四个人物的思想、性格,非常切合他们当时的心境,都是人物此时“应该说的语言”,因而也是性格化的语言。 《龙须沟》语言的另一个特点是通俗易懂而又凝练、含蓄。这个戏里的对话,全部是北京人的日常语言,清浅明白,流畅自然,无“学生腔”之幼稚、娇涩,有口语之生动、逼真。老舍写作品,在语言上有个追求,就是他讲的“念出来就能被听懂”,为此,他“总希望能够充分的信赖大白话;即使是去说明较比高深一点的道理,我也不接二连三的用术语与名词”(注:老舍:《我怎样学习语言》,《解放军文艺》第一卷第3期。)。这种艺术追求,对于写戏,至关重要。老舍说:“小说中的语言还可以容人去细细揣摸、体会,而舞台上的语言是要立竿见影,发生效果,就更不容易。所以戏剧语言要既俗(通俗易懂)而又富于诗意,才是好语言。”(注:《语言、人物、戏剧》。)程疯子对冯狗子说的“你的也是人手,这我就放心了”,就是既通俗而又富于诗意的语言。这句话里没有一个名词或术语,是道地的大白话,但是却包含着深刻的哲理,而且给人留下了回味的余地。哲理与含蓄,就构成了这一句台词的诗意。这是戏剧语言的最高境界,就是老舍说的“深入浅出”——“用顶通俗的话语去说很深的道理”(注:《我怎样学习语言》。)。 党和人民的嘉奖 话剧《龙须沟》写成之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于一九五一年春公演,著名戏剧艺术家焦菊隐担任导演,著名演员于是之等扮演其中的主要人物。这个戏演出之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当时兼任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院长的廖承志同志曾经给当时担任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的李伯钊同志写信,祝贺《龙须沟》演出成功,信中说:“这个戏充满着爱、感情,并且每个人物都是有思想的,所创造的形象是真实的,言语是活生生的。”他认为,《龙须沟》的成功,“说明以北京为中心的戏剧运动的高涨的开始”。(注:廖承志:《贺〈龙须沟〉演出成功》,1951年3月1日《光明日报》。)李伯钊同志也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对《龙须沟》倍加赞扬,她认为,《龙须沟》抓住“首都市政建设,应该有群众观点,群众路线”这个主题,“深刻地刻画了龙须沟的一群穷苦勤劳的老百姓,描写他们怎么从不自觉到自觉地认识自己人民政府的过程。这个作品是人情和理智的高度结合,所以感动人也深。”(注:李伯钊:《看〈龙须沟〉》,1951年2月4日《人民日报》。)周扬同志写了《从〈龙须沟〉学习什么?》,比较全面地论述了《龙须沟》的成功经验。他指出:“这是一个好剧本。老舍先生所擅长的写实手法和独具的幽默才能,与他对新社会的高度政治热情结合起来,使他在艺术创作上迈进了新的境地。”文章号召所有的文艺工作者,都要向老舍学习,“主要的就是要学习老舍先生的真正的政治热情与真正的现实主义的写作态度。”(注:见1951年8月4日《人民日报》。)广大人民群众对《龙须沟》也表示了热烈的欢迎态度。一九五一年三月十汇报》。)。 最使人难忘的是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对这个戏的支持和关怀。周总理在百忙之中,几次到剧场看《龙须沟》的演出,并且安排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到中南海怀仁堂为毛主席和其它中央负责同志演戏。胡洁青在《周总理对老舍的关怀和教诲》一文中回忆了这次演出的情况。她说:“那是一九五一年春天的一个晚上,《龙须沟》在中南海怀仁堂演出,我们一家都被邀请去看这场戏。为了让毛主席看好戏,在演出的前一天,总理亲自到剧团又从头到尾把戏审查了一遍。那天晚上,周总理和邓颖超同志很早就来到怀仁堂。毛主席入场后,总理拉着老舍到毛主席面前,向毛主席介绍,主席很高兴地和他握了手。”(注:见《人民戏剧》1978年第2期。)因为《龙须沟》的成功,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老舍“人民艺术家”的荣誉奖状。 这一切都说明,党和人民对于老舍在创作上所取得的成绩是极为关怀和重视的,同时也显示出,《龙须沟》的成就和影响是巨大的。它的创作和演出是新中国成立初期社会主义戏剧事业成长发展的里程碑,是新中国话剧创作所取得的第一个巨大的成功。《龙须沟》不论在老舍自己的创作历程中,还是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均应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 第 1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7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17 章 第二十章 话剧艺术的高峰——《茶馆》 葬送三个旧时代 《茶馆》以北京一个大茶馆为背景,描写了清末、民初、抗战胜利以后三个不同时代的社会生活。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近代中国,这三个时代都是历史发展的转折关头,大清王朝、军阀统治、国民党政府,都处在它们行将崩溃的前夕,社会的混乱、动荡、黑暗,都达到了无以复加的严重地步。《茶馆》三幕戏,每一幕写一个时代,作家在他所规定的有限场景以内,以高度的艺术概括力,真实而又生动地勾划了三个旧时代的复杂的社会面貌,表现了旧中国必然灭亡的历史趋势。 第一幕写清朝末年的社会生活,时间在一艺作品总是要通过塑造性格鲜明的人物形象,才能达到对社会生活的深广概括,并进而教育和影响读者。象《茶馆》这样的作品,没有贯穿始终的故事情节,出场人物又非常多,作家又必须通过广阔的群众场面,勾勒时代的风俗画,这就更给人物形象的塑造,增加了难度。在困难的课题面前,老舍有他的办法。这些办法是什么呢?把老舍在不同的文章中所讲述的关于人物描写的意见集中起来,主要有这样三条:第一,写自己熟悉的人物,而且必须熟悉“人物的全部生活”(注:老舍:《戏剧语言》,《出口成章》。);第二,眼睛要老盯住人物不放,“不能因事而忘了人”(注:老舍:《戏剧语言》,《出口成章》。);第三,“话到人到”(注:老舍:《对话浅论》,《出口成章》。),人物的对话必须是性格化的语言,“开口就响,闻其声知其人”(注:老舍:《对话浅论》,《出口成章》。)。《茶馆》是完美体现老舍这些主张的杰作,剧中出场的几十个人物,哪怕有的只讲了三五句话,也写得性格鲜明,栩栩如生。尤其是贯穿全剧的主要人物王利发的形象塑造,更是真实生动,血肉丰满。作家对人物的熟悉,对人物性格把握的准确,以及技巧的纯熟、精切、自然,不能不令人浩叹。 王利发是裕泰茶馆的掌柜,他接续了父辈遗留下来的生意,也承继了父亲的经营办法和处世哲学。在第一幕里,他才二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这时的裕泰茶馆,顾客盈门,生意兴旺。上至宫廷太监总管、吃洋教的恶霸、社会上的流氓头目,下至吃官饷钱粮(俗称“铁杆庄稼”)的清闲市民、卖儿卖女的贫苦百姓,都是王利发的应酬对象。他在嘈杂、混乱、充满各类奇异纠葛的社会环境中,把个小茶馆经营得井井有条,买卖兴隆。我们看到,在不同身份的茶客面前,王利发巧妙地采用互不相同的应酬态度与方式。或卑躬屈膝、奉承施礼;或善意相待,多说好话;或冷漠处之,不屑一顾,甚至连对茶客的迎送,都做得极有分寸,恰到好处。他的谈吐、作派,既不失买卖人的身份,又顾全了自己的得失,充分显示了一个小商人的精明、干练、巧于处世的特点。作家对他的性格把握,是十分准确的,艺术处理也是十分自然而含蓄的。有钱有势的阔少爷、维新资本家秦仲义来茶馆看房子,王利发又是叫跑堂的沏高茶,又是请安问好,甚至说:“有您在我这儿坐坐,我脸上有光!”当秦仲义提出要长他的房租时,他不仅毫不争辩,而且顺水推舟,进行奉承:“二爷,您说的对,太对了!可是,这点小事用不着您分心,您派管事的来一趟,我跟他商量,该长多少租钱,我一定照办!”这一个细节,这一番滴水不漏的话,既表现了他的圆滑、玲珑,同时也显示出,他是一个守本份的市民,他胆小怕事,从来不敢得罪有钱有势的人物,甚至与茅盾笔下的林老板比较起来,他也多一些善良的心地,而并未见多少损人利己的习气。当然他的性格是复杂的,他毕竟是商人,譬如他对于贫苦百姓的同情,就是有限度的。一位乡妇领着头上插着一根草标的小妞进了茶馆,秦仲义让王利发把他们轰出去,王利发立即照办,正直的常四爷看不下去,要了两碗烂肉面给他们吃,王利发对常四爷说:“常四爷,您是积德行好,赏给他们面吃!可是,我告诉您:这路事儿太多了,太多了!谁也管不了!”又对秦仲义说:“二爷,您看我说的对不对?”他肯定常四爷“积德行好”,表现了他的善良;他认为这路事太多了,谁也管不了,一方面显示出他对现实社会黑暗也有不满,另一方面也说明他对这路事儿是冷淡的,他自己不想管,也希望常四爷不管。至于最后对秦仲义讲的那句话,完全是一种讨好的口气,以示在常四爷与秦仲义的分歧中,他是站在秦仲义一边的。在这里,他的冷淡,他的圆滑,又分明反映出他的思想意识的另一面:剥削阶级的影响与烙印。 老舍不仅准确地把握和刻划了王利发的复杂性格,而且写出了人物思想性格的发展。在谈到文艺作品中的人物描写时,老舍说:“写人物要‘留有余地’,不要一下笔就全倾倒出来。要使人物有发展。”(注:《语言、人物、戏剧》。)在《茶馆》后两幕中,王利发的性格就是有发展的,而且老舍把人物性格的发展写得很自然,很有说服力。他写王利发性格的发展,是紧扣着“葬送三个时代”的主题思想的,是和社会的变迁、人物命运的变化,紧密地融合在一起的。民国取代了清朝,军阀混战代替了封建专制统治,此时的王利发,已人到中年。为了避免生意被淘汰,他顺应时代潮流的演化,不断进行“改良”,卖茶的同时,兼开公寓,连墙上的“醉八仙”大画,也已为时装美人——外国香烟公司的广告画所代替,茶座的布置也尽力追求所谓“文明”、“体面”,王利发振兴生意、发财致富的雄心依然故在。然而他不过空有此愿而已,他的“改良”不仅未见成效,而且生意日渐衰败,借用跑堂的李三的话说,就是“改良!改良!越改越凉,冰凉!”如果说前清时,王利发凭着“父亲遗留下来的办法,多说好话,多请安,讨人人的喜欢”,尚可应付各等各色有势力的人物的挤压的话,那么,在天天打仗的军阀混战时期,他的祖传的处世哲学也显得大不灵验了。你看,他刚刚为了免交八十斤大饼递给巡警一把钞票,几个大兵又来敲他的竹杠了,好容易把巡警和大兵支应走,特务宋恩子、吴祥子又逼迫他按月孝敬“那点意思”,他的油水几乎被榨干了。他开公寓,但又给房客开不了饭,只好让大家吃咸菜。他的被动与尴尬,已经到了十分难堪的地步。作家通过这些日常生活细节的描写,深刻地揭示出,在帝国主义侵略和军阀混战所造成的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在中国社会日趋殖民地化的客观条件下,象王利发这样的小商人,他们的处境只能越来越坏,他们没有能力应付各种反动势力的敲诈勒索,也无法摆脱日渐破产的悲剧命运。正是这种历史的、社会的原因,促使王利发的思想性格有了新的发展。我们看到,尽管他依然是谨小慎微的,依然竭力以左右逢源的办法处理各种事变,甚至把“莫谈国事”的纸条写得更大了,但是,他对黑暗现实的不满情绪,显然已经日益强烈。甚至他自己也不时谈起“国事”了。第二幕里,就有这样两处细节:一是唐铁嘴进茶馆之后,王利发说:“你混得不错呀!穿上绸子啦!”唐说:“比从前好了一点!我感谢这个年月!”王利发说:“这个年月还值得感谢!听着有点不搭调!”;二是报童对王利发说:“掌柜的,长辛店大战的新闻,来一张瞧瞧?”王利发反问:“有不打仗的新闻没有?”老舍写这两个细节,自然包含着对旧时代的辛辣的讽刺,然而就王利发的性格讲,显然也是合乎逻辑的发展。从一味请安、作揖,到对黑暗现实进行讽刺、奚落,王利发的性格中,的确注入了一些新的内容。王利发的牢骚,有独特的表达方式,是“绕着脖子骂人的”,十分含蓄。唯其含蓄,才和王利发饱经风霜的生活经历十分合拍,同时也显示出独有的锋芒,能启发读者和观众体验蕴藏在人物内心深处的感情波澜。 我们在第三幕里再次和王利发相见时,他已进入古稀之年,裕泰茶馆也已经破烂不堪。然而为了全家能够活下去,他又准备试用新的“改良”——添女招待。可怜的王掌柜,他似乎至今还不明白,他的生意的破败,并不在于经营方式的陈旧。可是,沉重的打击终究教训了他。不仅女招待没有添成,连他的全部产业,也被沈处长等一帮国民党官僚、地痞流氓给霸占了去。王利发彻底破产了,彻底绝望了。他已经认清,国民党统治下的旧北京,已如人间地狱,他一家在这里没有任何生存之地了,他果断地让儿子、儿媳、孙女投奔解放区,他自己则决定以自杀来控诉和反抗这个暗无天日的旧时代。自缢之前,他有幸见到老房东秦仲义,好友常四爷,三个老人撒起纸钱,“祭奠自己”。这个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王利发才能清醒地对自己的一生经历进行深刻的总结。请看他这时的两段独白: 我呢,作了一辈子顺民,见谁都请安、鞠躬、作揖。我只盼着呀,孩子们有出息,冻不着,饿不着,没灾没病!可是,日本人在这儿,二拴子逃跑啦,老婆想儿子想死啦!好容易,日本人走啦,该缓一口气了吧?谁知道,哈哈,哈哈,哈哈! 改良,我老没忘了改良,总不肯落在人家后头。卖茶不行啊,开公寓。公寓没啦,添评也不叫座儿呀,好,不怕丢人,想添女招待!人总得活着吧?我变尽了方法,不过是为活下去!是呀,该贿赂的,我就递包袱。我可没作过缺德的事,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就不叫我活着呢?我得罪了谁?谁?皇上,娘娘那些狗男女都活得有滋有味的,单不许我吃窝窝头,谁出的主意? 这里,既有自我哀叹与谴责,又有对旧的社会制度的控诉与抗议。扮演王利发的著名演员于是之曾经对人物此时的心情,进行过细致而精辟的分析,他认为,王利发此时此刻,“有一个隐藏着的感情,用我们的话说,这是他一辈子思想最解放的时刻”,“这时候,他感到他一辈子从来没有过的痛快”(注:于是之:《演王利发小记》,《〈茶馆〉的舞台艺术》。)。老舍写的这两段独白,确实真实地体现了此时此刻人物的复杂感情:惨痛,但并不压抑;“悲”与“愤”是紧密地交织为一体的。这完全符合人物性格发展的内在逻辑。 从巧于混世到为无情的世道逼上绝路,王利发的悲剧一生,是旧社会广大小商人、广大市民生活命运的真实写照。老舍通过这一艺术形象的塑造,真实地揭露了半封建、半殖民地旧中国社会制度的吃人本质,反映了旧时代的残酷、黑暗、不合理。作家在塑造这一形象时,既准确地把握了人物的性格,又融合着时代的变迁,细腻地描绘了人物性格的合乎逻辑的发展,使这一形象在概括生活的深度与广度上,达到了较高的水平,显示了不同凡响的艺术力量。毫无疑问,王利发的形象,应当列入我国现代作家所创造的一系列最成功的艺术典型的行列之中,它的艺术价值,将是不朽的。 炉火纯青的语言艺术 老舍是当代语言艺术的大师,他的小说和话剧,都有自己的独特的语言风格。《茶馆》是老舍后期创作的代表性作品,其语言艺术,更达到了炉火纯青、无以伦比的美妙境界。 其一,是性格化。如同《龙须沟》一样,《茶馆》中的对话,都是“人物自己应该说的语言”,这就使人物之间的性格区别非常鲜明。我们先看戏开始时,松二爷、常四爷和二德子的一段对话: 松二爷 好象又有事儿? 常四爷 反正打不起来!要真打的话,早到城外头去啦;到茶馆来干吗? 二德子 (凑过去)你这是对谁甩闲话呢? 常四爷 (不肯示弱)你问我哪?花钱喝茶,难道还叫谁管着吗? 松二爷 (打量了二德子一番)我说这位爷,你是营里当差的吧?来,坐下喝一碗,我们也都是外场人。 二德子 你管我当差不当差呢! 常四爷 要抖威风,跟洋人干去,洋人厉害!英法联军烧了圆明园,尊家吃着官饷,可没见您去冲锋打仗! 二德子 甭说打洋人不打,我先管教管教你! 这是一场小小的冲突,每个人不过讲了两三句话,但是三个人的语言,彼此有极为鲜明的差异。松二爷的话平稳,周详;常四爷的话硬梆,有一股倔劲儿;二德子的话难听,又臭又硬,带有无赖气。他们讲的话,都是各自应该说的语言,因而鲜明地显示着三个人的不同性格:松二爷软弱,胆小怕事;常四爷刚强,正直不屈;二德子霸道,蛮横不讲理。 特别需要指出的是,《茶馆》中的每一句台词,都不是只表达思想的、静止而又刻板的念白。而是来源于动作,显示着动作的,可以说,剧作家把刻划人物性格的两个基本手段一一对话与动作,巧妙地统一在一起了。我们这里说的动作,不单是指人物的外部动作,也包括人物的内心动作。言为心声,语言是人的内在感情的一种外在表现形态。从这一角度说,对话所显示的动作性,主要还是人物的内心动作。我们来看第一幕里的一个片断。农民康六为生活所迫,要把女儿卖掉,他正和人贩子刘麻子展开一场揪心的“谈判”。刘麻子先开口:“说说吧,十两银子行不行?你说干脆的!我忙,没工夫专伺候你!”刘麻子单刀直入,一开始就把价码提出来了,因为在他看来,和这个破产农民打交道,用不着绕弯子。他逼迫康六快成交,而且用“没工夫伺候你”相威胁,是因为他深知康六的处境与弱点。康六说:“刘爷!十五岁的大姑娘,就值十两银子吗?”康六的话,比较平静,他似乎只愿多得到一些银子,并无他念。其实,可以想见,作为一个老实农民,他忍心卖女,必是经过了激烈的内心痛苦,生活逼得他走投无路了,他也只好以表面上的淡然压制住内心的痛苦。刘麻子接着说:“卖到窑子去,也许多拿一两八钱的,可是你又不肯!”此言可见刘麻子的狠毒。他的狠毒不只表现在用这样刺人伤痛的话反驳老实的康六,还在于他非常自信于自己所讲的“理”,因而可以想象出,他的神情是很得意的。康六的回答是:“那是我的亲女儿!我能够……”刘麻子的话,确实刺痛了康六的心,他不象开始那样平静了,他似乎想哭诉自己的遭遇,但是又控制了自己的感情。作家让他欲言又止,实是以静显动,更可显示康六内心深处的感情波涛。心狠手辣的刘麻子进一步追逼:“有女儿,你可养活不起,这怪谁呢?”康六经不起刘麻子的再三戳刺了,他说:“那不是因为乡下种地的都没法子混了吗?一家大小要是一天能吃上一顿粥,我要还想卖女儿,我就不是人!”这既是为自己辩解,更是对黑暗现实的控诉。康六本不想讲这些话的,因为不管怎么说,卖女儿总是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但是刘麻子逼得他不得不说。他讲的都是大实话,刘麻子无法反驳,只好说:“那是你们乡下的事,我管不着。我受你之托,教你不吃亏,又教你女儿有个吃饱饭的地方,这还不好吗?”康六的激动,倒引起了刘麻子的平静,他觉得需要向康六讲几句软话了,以便尽快结束这场交易。他摆出一副替康六着想的架式,尽力使康六相信,他是在为康六做一件好事。刘麻子有自己的世界观,他不以贩卖人口为缺德,反以为荣,他越是标榜自己做了好事,我们则越发感到他是坏透了。在这一场戏里,康六的老实、善良,刘麻子的狠毒、奸诈,都写得很鲜明。通过这些对话,我们似乎可以触摸到人物的存在,不仅可以想见他们的活灵活现的神色,而且可以窥见其内心。老舍主张,剧作家必须能使人物“说出掏心窝子的话来”(注:《戏剧语言》。),《茶馆》中的几十个人物,性格各殊,谈吐迥异,彼此区别得十分鲜明,原因就在于老舍让他们各自都讲出了“掏心窝子的话”,这是真正的性格化的语言,是话剧艺术的至高境界。 其二,是能将人物与环境融合在一起,在简洁中包含着较大的容量。前面所引的刘麻子与康六的“谈判”,既是对人物性格的展示,又是对社会环境的透视。通过这段对话,我们不光认识了康六的老实和刘麻子的狠毒,而且还对当时农村的破产、人民的饥馑有了切身的感受,而刘麻子一类社会渣滓自鸣得意、如鱼得水般地自在,更加重了弥漫在整个生活画面上的阴冷、凄凉的气氛。我们再来看庞太监与秦仲义的一场微妙的“舌战”: 秦仲义 庞老爷!这两天您心里安顿了吧? 庞太监 那还用说吗?天下太平了:圣旨下来,谭嗣同问斩!告诉您,谁敢改祖宗的章程,谁就掉脑袋! 秦仲义 我早就知道! 庞太监 您聪明,二爷,要不然您怎么发财呢? 秦仲义 我那点财产,不值一提! 庞太监 太客气了吧?您看,全北京城谁不知道秦二爷!您比作官的还厉害呢!听说呀,好些财主都讲维新! 秦仲义 不能这么说,我那点威风在您的面前就施展不出来了!哈哈哈! 庞太监 说得好!咱们就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吧!哈哈哈! 一方是当今朝廷的要人,一方是财大气粗的新兴资本家,一个要借维新运动的失败,试图杀一杀对方的威风,以显示自己是胜利者,一个则不卑不亢,话里有刀,表面的奉承、谦和中,分明显露着对对手的不敬,显露着继续较量的勇气。这不是什么正面的政治斗争,只不过是在邂逅之时,两人逗嘴皮子而已,然而,老舍把两个人的政治态度、性格特征,写得维妙维肖,十分逼真。这是真正的传神之笔。它不光“传”了人物的思想、性格之“神”,也“传”了社会环境之“神”。从两个人的对话中,我们不难觉察当时社会政治形势正在变动之中:维新派领袖被杀头了,顽固派重又猖獗;维新派暂时失利,但是坚持维新立场的人,并不甘心于退出政治舞台。作家通过人物之间的几段平平常常的对话,却真实地揭示了如此复杂的社会面貌,这种既写人又写事,能够把人物性格刻划与社会环境描写有机地结合在一起的对话,真正具备以一当十的功能,非大手笔是写不出的。 其三,是幽默。《茶馆》的幽默感,是对同旧社会和对反动人物的讽刺联系在一起的。老舍曾经说,穷,使他好骂世,但是他的笑骂,“又不赶尽杀绝”(注:《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这就看出,他不赞成把讽刺搞得太直、太露,而主张用语要委婉含蓄一些,以便给读者留有回味和思考的余地。这样做的结果,就产生了幽默。《茶馆》语言的幽默,也是融合着人物的行动,一起传达给读者的。二者的结合,往往能够创造出令人发笑而又耐人寻味的讽刺场面。在第二幕里,有这样一个细节:宋恩子和吴祥子进茶馆之后,松二爷认出了这两个老式特务,赶紧上来请安,王利发受了感染,也请安,宋、吴二人愣住了,于是有下面的对话: 宋恩子 这是怎么啦?民国好几年了,怎么还请安?你们不会鞠躬吗? 松二爷 我看见您二位的灰大褂呀,就想起了前清的事儿!不能不请安! 王利发 我也这样!我觉得请安比鞠躬更过瘾! 宋恩子、吴祥子的“灰大褂”,不仅没有因清王朝的灭亡而脱掉,反而在民国的统治下成了铁饭碗,这本身就是极富于讽刺意味的。松二爷、王利发以清朝的礼节待他们,更加强了事物原有的讽刺性。老舍进而又让松二爷和王利发以诙谐、风趣的语言回答宋恩子的问题,更不能不令人会心一笑。通过一笑,不仅使读者或观众得到了一次美感的享受,而且经过回味,可以使人明白一个道理:原来这两个黑暗时代有着内在的延续性。可见老舍的幽默所产生的讽刺效果是强烈而又严肃的。作家不只把幽默的语言赋予他所同情或支持的人物,有时也赋予他所否定或憎恶的人物。唐铁嘴、刘麻子、黄胖子、小二德子、小唐铁嘴、小刘麻子,甚至那个只露面一次,老把“好”说成“蒿”的沈处长,作家在刻划他们的时候,一方面注重语言的个性化,一方面则竭力使其语言生动而又可笑,让读者或观众在笑声中感到这批社会渣滓的可恶、可憎,领略幽默背后所显示出来的埋葬旧时代的严肃主题。唐铁嘴说“大英帝国的烟,日本的‘白面儿’,两大强国侍候着我一个人”,逼真地暴露了他的无耻的嘴脸。他的无耻,到了令人可笑的地步。读到这里,我们不能不笑,这种笑是对这个丑恶、肮脏,完全丧失了自尊的民族败类的冷嘲与否定。在发笑之后,我们细一琢磨,又会从内心涌起一股苦痛,深深地感到“那时代帝国主义是多么狠毒,既拿走我们的钱,还要我们的命”(注:《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这就说明,老舍赋予反派人物的语言以幽默感,也是为了表达某种严肃的思想或内容。 以幽默的语言表达严肃的内容,寓庄于谐,是一种很高的美学境界。创造这种境界,是一个作家艺术成熟、风格成熟的表现。老舍是幽默大师,他的许多作品都具有幽默风格,他在这方面所取得的成就和经验,是很值得研究和总结的。 《茶馆》的语言艺术不只体现在上述几个方面,然而只就这几方面而言,却已充分见出老舍运用语言的高超与美妙。他所以能够取得这个成就,自然有赖于他的杰出的才能,但是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他对于生活的熟悉与认识程度。他熟悉他所写的生活,并能运用先进的世界观,对生活进行科学的、深入的分析,从而取得独具慧眼的认识,因而他才能在语言运用上,驾轻就熟,举重若轻,达到如此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的境地。 不叫老套子捆住 建国以后,老舍写了十几部话剧,就创作时间看,《茶馆》处于中间阶段,但就艺术的完整性来说,《茶馆》是高峰。写于《茶馆》之前的《春华秋实》、《青年突击队》、《西望长安》,写于《茶馆》之后的《红大院》、《女店员》、《全家福》等,或者在反映生活的深度方面,或者在艺术表现的完整方面,都存在程度不同的缺陷,有的甚至因为“赶任务”,艺术上较为粗糙,连老舍自己也认为是失败的作品。为什么《茶馆》会取得成功,而那些在《茶馆》前后问世的几个剧本,却并未达到理想的艺术水平,甚至有的完全失败了呢?这是很值得深思的。 第 1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8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18 章 在《答复有关〈茶馆〉的几个问题》一文中,老舍借回答读者、观众问题之机,对《茶馆》的创作进行了一次简洁而又深刻的总结。他谈了写这个戏的目的,也谈到了《茶馆》在艺术构思、人物安排、剧情设计等方面的特点。其中有一段话很值得注意: 有人认为此剧的故事性不强,并且建议:用康顺子的遭遇和康大力的参加革命为主,去发展剧情,可能比我写的更象戏剧。我感谢这种建议,可是不能采用。因为那么一来,我的葬送三个时代的目的就难达到了。抱住一件事去发展,恐怕茶馆不等被人霸占就已垮台了。我的写法多少有点新的尝试,没完全叫老套子捆住。(重点系引者所加) 《茶馆》在一九五的或不成文的束缚。众所周知,题材的选择是密切联系着作家的风格的,作家的艺术特长和创作个性的发挥,首先要受题材的制约与影响。再高明的作家,如果对他的描写对象是陌生的,也会在创作中感到束手无策。老舍说:“作家总是选择与他的创作风格一致的题材来写。我就写不出斗争比较强烈的戏。因为天性不是爱打架的人,而且又没有参加过革命斗争”(注:《题材与生活》,《小花朵集》。)。从老舍的风趣、诙谐的说法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是从自己的创作个性和生活经历两个方面来确定自己应当写什么,不应当写什么的。这是完全符合艺术创作规律的。现实主义的最基本的要求,是真实地描写现实的关系,作家如果对他们反映的事物,对他们描写的生活不熟悉,不能做到鲁迅说的“烂熟于心”(注:鲁迅:《〈出关〉的关》,《且介亭杂文末编》。),那就很难把复杂的现实关系写得真实可信,也很难使作品的思想性与艺术性、内容与形式达到完美的统一,作家的创作个性和独特风格,当然也就失去了成长、发展的丰富土壤。因为,在写什么的问题上,最需要创造一种民主的气氛,使作家能够自由地施展自己的特长。老舍说:“谁写什么合适就写什么,不要强求一律。顺水推舟才能畅快。”(注:《题材与生活》,《小花朵集》。)他认为,这样做,每个作家就都能拿出自己的一招,发挥自己的特长了,“大家都拿出自己的一招来,也就百花齐放了”(注:《题材与生活》,《小花朵集》。),这个看法,完全符合我们党一贯倡导的文艺方针。《茶馆》所以取得成功,正在于老舍熟悉他所写的生活,熟悉他所写的人物,熟悉人物活动于其中的社会环境。这的确是一次“畅快”的创作。在著名的广州会议上,老舍曾经以讲人物语言为例,意味深长地将《茶馆》和《青年突击队》作过一个对比,他说: 在《茶馆》的第一幕里,我一下子介绍出二十几个人。这一幕并不长,不许每个人说很多的话。可是据说在上演时,这一幕的效果相当好。相反地,在我的最失败的戏《青年突击队》里,我叫男女工人都说了不少的话,可是似乎一共没有几句足以感动听众的。人物都说了不少的话,听众可是没见到一个工人。原因何在,就是我的确认识《茶馆》里的那些人,好象我给他们都批过“中透露,早在三十年代,老舍就曾经计划写一部以清末北京社会为背景的家传性质的历史小说,并着手搜集过一些材料。但是这部小说,竟然迟迟不能动笔,一直拖了近三十年。 抗日战争时期,担任“文协”领导工作的老舍,以民族和人民的利益为重,全力制作能够激励人民的抗日情绪的“抗战文艺”,自然是不会动笔写自传体小说的。后来到了美国,又无法进行必要的材料搜集。建国初期,老舍由美国回来,应当说,动笔写这部酝酿已久的作品的客观条件,已经具备了。然而回国之后,新的生活一下子吸引了老舍的全部注意力,面对北京的巨变和人民的翻身解放,老舍实在无法抑制自己的激情,他以歌颂新中国为主题,开始了新的创作生涯,自传体小说的写作,又拖了下来。后来,文艺领域里的“左”的思潮逐渐抬头,正常的民主的创作气氛,受到了干扰和破坏,直到六十年代初,党的文艺政策进行了必要的调整,题材的多样化问题,得到了提倡,这时,蓄藏在老舍心中三十年的创作欲望,才重又萌发,并且愈来愈强烈地冲击着作家的情绪。尤其是周恩来同志和陈毅同志在一九六一年、一九六二年,相继就文艺问题、知识分子问题发表了几次重要讲话,对老舍触动很大。一九六一年六月十九日,周恩来同志在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和全国故事片创作会议上的讲话中,尖锐地批评了“民主作风不够”的问题,批评了“套框子、抓辫子、挖根子、戴帽子、打棍子”的错误做法,并且提出,作家完全可以自由选择题材。周总理的讲话,对老舍创作《正红旗下》,直接产生了推动与鼓舞力量。大约在一九六一年底,老舍开始动笔了。他写得非常用心,也许是由于多年写剧本的原因,重新写起小说来,他甚至觉得有点吃力。一九六二年三月,老舍在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即著名的广州会议)上的发言中谈到:“近来,我正在写小说,受罪不小,要什么字都须想好久。”(注:老舍的这个发言即《戏剧语言》一文。)这是他第一次公开透露他正在写《正红旗下》。 创作是辛苦的,同时也包含着欢乐。小说本身所带有的自叙传性质,以及它的长达几十年的构思和酝酿,都会使作家在创作时,感到畅快。可惜,和痛苦交织在一起的这种畅快之感未持续下去。大约就在动笔的半年多之后,作家停笔了。关于老舍停笔的原因,胡洁青在《写在〈正红旗下〉前面》一文中,有过分析,她是这样讲的: 一九六二年下半年,那位“理论权威”(即康生——引者)对小说《刘志丹》下了毒手,制造了一起涉及面极广的错案,株连了一大批党的高级干部和文艺工作者。这股现代文字狱妖风一起,传记小说这个体裁便受到了严重的威胁,谁愿意莫名其妙地因写小说而被戴上“反党”的大帽子呢? 转过年来,张春桥又提出了“大写十三年”的口号。这样的口号并难不住老舍,谁都知道,十几年来,他写了大量描写新人新事的作品。然而,这个口号的发明者名曰“大写十三年”,实则扼杀“双百”方针,一串又一串禁令接踵而来,象《正红旗下》这类作品只好不写,束之高阁。 我想,这些文艺政策上的不正常现象,就构成了《正红旗下》既没写完,又没发表的原因。 《正红旗下》停写了,林彪、康生、“四人帮”的反革命阴谋活动却不曾停止,他们利用毛泽东同志发动“文化大革命”的错误,疯狂地对大批作家、艺术家进行迫害,一九六六年化,可是对天下大事一无所知。他们的一生象作着个细巧的,明白而又有点糊涂的梦”。章中,也透露了这一点),但是通过王十成的形象刻划,对义和团运动作了侧面表现。家住山东的王十成,是义和团团民,他是在义和团被官兵打散之后逃到北京,投奔他的父亲王掌柜的。作家借王十成之口,侧写当时农民的遭遇。在农村,老百姓“受尽了大毛子、二毛子的欺负”,“大毛子听二毛子的撺掇,官儿又听大毛子的旨意,一个老百姓还不如这条狗”。这就说明封建统治者与帝国主义相勾结,残酷地剥削和压迫广大农民,把农民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从而促成了义和团运动的兴起。王十成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但是他血气方刚,对侵略中国的“洋人”和投靠洋人的“二毛子”,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尽管他们的造反大军被官兵打散了,但是他毫不动摇,决心回去再干,“我们心齐,我们有理,谁也挡不住我们”,他从残酷现实中认识到,“不打不杀,谁也没有活路儿”。这种凛然正气,正是义和团反帝爱国精神的体现。小说里的这些描写,开阔了作品所反映的生活内容,使其在表现清末中国社会的复杂面貌和时代精神方面,显得更加全面和准确了。值得一提的还有福海与十成关系的描写。积水潭岸边的一席交谈,使保卫朝廷的旗兵对造反的义和团团民加深了敬佩之情,福海想:“一个有良心的人,没法不佩服他,大家伙儿受了洋人多少欺侮啊!”通过这一细节的描写,既表现了下层旗人善良、正直的品德和爱国精神,同时也说明,义和团运动不独在广大贫困的农民中,也在旗兵和旗人中间获得了同情与支持。清朝统治者自认为祖先所创立的学的民族化问题时指出:“艺术有形式问题,有民族形式问题。艺术离不了人民的习惯、感情以至语言,离不了民族的历史发展。艺术的民族保守性比较强一点,甚至可以保持几千年。古代的艺术,后人还是喜欢它。”(注:《同音乐工作者的谈话》,1979年9月9日《人民日报》。)文学史上的无数事实证明,越是具有鲜明的民族特点和民族风格的作品,往往越具有世界性,具有活泼而长久的艺术生命力。老舍的创作,一开始就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和浓郁的北京地方风味,作为压卷之作的《正红旗下》,其民族风格,在老舍的创作中,是最为鲜明,也是最成熟的。构成这部作品的民族风格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关于风情民俗的出色描写。一个民族的风俗、习惯、人情、世态、心理以及语言,反映在文学上,就形成了文学的民族特点、民族风格。有时民族生活风俗画的勾勒,甚至会成为显示一部作品的文学色价值的最要紧的内容。 《正红旗下》关于民族风俗的描绘,主要是围绕着过年节和“我”的出生两件大事展开的。其间涉及的内容,丰富而多彩。从送灶、过年、敬神拜佛,一直到婚丧嫁娶的繁礼缛节,从婴儿的洗三、作满月,一直到上中下层旗人的衣着打扮、日常生活习惯(诸如养花、蹓鸟、放鸽子、饮食、行事等),无不写得准确、生动、逼真,维妙维肖。作家写这些,决不是为了猎奇,也不是有意卖弄,而是密切联系着作品的主题的,在反映社会生活面貌、刻划人物、烘托气氛等方面,起了重要的作用。 一定社会、民族、地域的风情民俗,是在漫长的历史年代中,逐渐积累、发展、形成的,它一旦形成,就具有某种稳定性或保守性。同时作为上层建筑的一个方面,它又是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一定的经济基础的。老舍在《正红旗下》中写习俗,很少孤立地去交代某种习俗的本身,而总是将它放在特定的情节发展中加以描绘,并且使它与特定的情节一起,向读者展示一定社会生活的风貌,反映社会的经济、阶级状况,揭示社会生活的本质。小说中关于给“我”进行洗三典礼的描绘,即为一例。所谓“洗三”,就是在婴儿出生的第三天,要给它洗澡。这是旗人的一种风俗,以示对婴儿的祝福。“我”是老儿子,又是独生子,且在年关时节降生,洗三仪式,本应办得十分隆重。但是“我”的父亲,每月只有三两饷银,家境贫穷,实在缺乏大摆宴席的财力。于是,这个洗三,就要既办得经济,又要合乎旗人的习惯。贺喜的七姥姥明的年月,北京的道路一直是灰沙三尺,恰似香炉。好嘛,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而在香炉里走十里学创作的压卷之作,它的确具有真正的扛鼎之力,它必将作为我国社会主义文学的最杰出的作品之一,永远载入中国文学的史册。 第二十二章  历史悲剧的前前后后(一九六二——一九六六) 太平湖西岸的一个深夜 由于“大跃进”和“反右倾”的错误,再加上自然灾害的袭击和苏联政府背信弃义地撕毁合同,我国的国民经济从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发生严重困难。为了克服困难,纠正错误,党中央从六十年代初开始,对国民经济采取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同时,党的文艺政策也相应进行了调整。一九六一年夏天在北京召开的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和一九六二年春天在广州召开的全国话剧、歌剧、儿童剧创作座谈会,就是调整文艺政策的两次重要会议。周恩来同志和陈毅同志在这些会议上发表了讲话。老舍参加了这些会议,从周恩来同志和陈毅同志的讲话中,他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他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正红旗下》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动笔的。在广州会议上,老舍以《戏剧语言》为题,作了长篇发言。这篇发言不光精辟地论述了戏剧语言问题,充满了对于艺术创作的真知灼见,而且我们从中还可以觉察到老舍当时的兴奋心情。他在发言中说:“朋友们,我们多么幸福,能够作毛泽东时代的剧作家!我们有责任提高语言,以今日的关汉卿、王实甫自许,精骛字狱。紧接着,从一九六三年开始,康生、江青、张春桥等又在文艺界提出一系列“左”的口号,对电影《林家铺子》、《北国江南》等发动了全国性的政治批判,这就使“左”的倾向迅速得到恶性发展。在这种形势下,老舍只好搁笔,《正红旗下》停写了,孕育中的其他创作也只好打消。从一九六三年到一九六六年,老舍的创作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低产期。“劳动模范”被迫停止了笔耕。四年的时间,他几乎没有发表一篇有份量的创作,自从二十年代《老张的哲学》问世以后,在老舍近四十年的创作生涯中,还未曾出现过这样长达几年的低产状况!老舍是苦闷的,他感到迷惑不解。对于这位正直、热情、忠于祖国和人民的作家来说,最大的痛苦,自然莫过于被剥夺了为人民而创作的权力。在苦闷、迷惘的同时,他仍然在追求,在探索。象《正红旗下》这样的题材不能写了,但他又不甘于长期停笔,他决定去熟悉新的生活:下乡。一九六四年春天,六十五岁高龄的老舍,带着行李,来到北京市郊区密云县城关公社檀营大队,在这里住了约三个月的时间。同年秋天,他又转到海淀区四季青公社门头村大队。一九六六年春天,他又到顺义县木林公社陈各庄大队住了很长时间。在下乡期间,他广泛地走访群众,认真进行各种社会调查,做了大量的笔记。据说,光是养猪的技术细节,他就记了半个日记本(注:参看舒乙:《老舍与满族文学》,《新文学论丛》1981年第1期。)。现在我们所能看到的老舍在下乡期间所写的唯一的一篇作品,是《陈各庄上养猪多》(注:《北京文艺》1966年第4期。)。这是一段快板,约一百三十余行。由题目即可看出,这是一篇通俗的宣传材料。它主要讲大力发展养猪的好处与经验。陈各庄原来是一个穷村子,“不是旱,就是涝,大大小小总把饥荒闹”,解放后大力发展养猪事业,既改变了土地的肥力,又增加了农民的收入。作者写道:“多养猪,果然好,片片田园都把肥吃饱。田有肥,鱼得水,庄稼样样长得美。”老舍对社会主义农村的赞美是真挚的。从艺术创作上讲,这一篇快板不值得重视,但是它在老舍一生的创作经历中,却具有特殊性。它很可能是老舍留给人间的最后一篇文艺创作。老舍一生倡导通俗文艺,从抗日战争时期开始,写作鼓词、相声等曲艺作品,建国以后,他又和赵树理同志一道主编曲艺刊物《说说唱唱》,两个人志同道合,为发展我国社会主义曲艺事业,做出了重大的贡献。《陈各庄上养猪多》是老舍晚年在时代风潮的推动下,付出很大代价去熟悉农村生活所换取的唯一结果。我们为他未能如愿以偿地描写自己熟悉的生活而惋惜,同时我们又为他晚年仍致力于曲艺写作而感动。一个修养有素的老作家,时刻不忘为群众服务,这是多么可贵的精神! 从一九六六年春天起,形势越来越紧张。开始于一九六五年底的对吴晗同志的历史剧《海瑞罢官》的政治批判,很快波及全国。这年二月,林彪和江青合谋炮制了《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纪要》,全盘否定建国以来党领导文艺的伟大成就,抛出了所谓“文艺黑线专政”论。四月,对《三家村札记》和《燕山夜话》的批判开始,由吴晗而邓拓,由邓拓而北京市委,步步升级。到了一九六六年的夏天,“文化大革命”的狂热的浪潮席卷了整个北京城。起初,老舍对“文化大革命”的突如其来的袭击,尽管有些迷惑不解,但是出于对党的真诚的感情,并不曾从根本上怀疑它的正确性,他还给毛泽东同志写了一封信,表示对运动的拥护。但是,这场运动并不如人们最初想象得那么简单,林彪、江青一伙利用毛泽东同志发动文化大革命的错误,竭力加剧运动开始时所显露的狂热性与破坏性,到了一九六六年的七、八月间,全国都已经陷入混乱与恐怖之中了,古老的北京城,失去了文明与秩序。抄家、揪斗、游街、示众,甚至把人毒打致死,这些既糟踏“文化”,又破坏“革命”的作法,使老舍对这场运动愈来愈不理解了。 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周恩来总理一直关怀和保护老舍。使老舍居住的“丹柿小院”,在一九六六年八月下旬之前,未遭洗劫。老舍也寄希望于毛主席和周总理。尽管他不理解眼下所发生的许多事情,但是他对前途仍然是充满希望的。一九六六年七月十日,首都人民支援越南人民抗美斗争大会在人民大会堂举行。周恩来总理和陈毅副总理出席大会,陈毅副总理在大会上发表了讲话。老舍坐在主席台上,一直深情地注视着周总理和陈毅同志,直到离开时,仍然在望周总理的背影。老舍对同时参加大会的巴金说:“请告诉朋友们,我没有问题,我很好,我刚才还看到总理和陈副总理。”老舍的声音流露出极深的敬爱的感情(注:《“最后的时刻”》,《巴金近作》。)。 “丹柿小院”幸免于洗劫终究是暂时的。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灾难降临到老舍头上了。这一天下午,老舍正在北京市文联的办公室参加学习,突然闯进来一批狂暴的人,把他和二十多位著名的作家艺术家,一起推上卡车,拉到安定门内国子监的大院里。下车之后,狂徒们便用京剧道具对这些作家艺术家进行残暴的蹂躏与毒打。老舍的头部被打伤,满脸是血,身上也到处是伤痕。“老舍对这种非法暴力愤怒地表示了自己的抗议。他坚持实事求是的态度,坚决不肯撒谎屈辱。他冒着被打死的危险,不肯说出一句有损党的尊严的话。就因为这个,他当场被戴上‘现行反革命’的帽子,受到百般污辱,轮番毒打至深夜。”(注:胡洁青:《党的阳光温暖着文艺界》,《文艺报》1978年第1期。)夜里两点多钟,胡洁青把老舍接到家里,她含着泪,为老舍收拾伤口。胡洁青发现,老舍的眼睛里流露出从来没有过的愤怒与痛苦。八月二十四日上午,胡洁青本想留在家里照顾他,但老舍执意让她去上班,因为运动正在紧张阶段,半天不参加运动,那是很可能要挨整的。胡洁青在离家之前,又给老舍收拾了一遍伤口,并嘱他一定不要出门,好好在家里养几天。然而就在胡洁青离家之后,老舍拄着手杖,带着一卷他亲笔抄写的毛泽东诗词,出门了。二十四日下午,他没有回来,晚上,仍然没有回来。直到二十五日晚上,在靠近德胜门的太平湖西岸,人们才发现了老舍的遗体。胡洁青回忆当时情形说: 二十四号我一夜没睡,心神不宁地给他等着门;二十五日,我到处打电话探听他的下落,都是毫无音讯。胡同里的每一点声音,我都以为是他回来了,结果,一个接一个的盼望都落了空。到了晚上九点多钟,电话响了,一个陌生人给我打来电话,让我去太平湖西岸……。登时,我觉得天塌地陷了。那天,天上正下着小雨。我迷迷糊糊地上了电车,还得换车,快十点钟的时候才摸到了太平湖的西岸。那是个很荒凉的地方,又是夜里,四周空无一人。借着微弱的路灯亮光,我找到了地上有一领芦席的地方,那芦席下盖着的就是他!我扑上去摸摸他,他已经完全冰冷了! 强忍着剜心的悲痛,我又摸到了太平湖公园管理处,央告人家允许我打了个电话,让八宝山公墓来车拉他去火化。好久,车才开来,把他装入棺中抬上了汽车。我赶忙也爬上车,一起到了八宝山。办手续的时候,一个工作人员说不给留骨灰。人家不但不让我到里面去,想再看他一眼也不许。我痴呆地木在那里。我感到疑惑,为什么他一双白千层底的黑鞋和袜子,一点污泥也没有?深夜一点多钟了,没有一个人来理我,也不知是魂走还是人走,我只好恍恍惚惚地离开了八宝山。 夜静更深,雨也小了。没有星星没有月亮的漆黑的夜空,象一口黑锅覆盖着人间。雨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空荡荡的马路上,只有我一个人一步一步地往城里走。这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啊,它长得似乎没有了尽头。我想起,我从北京去重庆找他的时候,路上走了五十天,好象一眨眼的功夫就走到了;我们两度离别,一次是六载,一次是四年,也象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又团聚了;我和他携手并肩走过的三十五年的人生旅程,我都感到太短促!只有从八宝山一步一步往城里走的这条路,太长太长了,走尽我的一生,再也不会见到他……(注:《老舍夫人谈老舍》。) 这是一个令人战栗的悲剧!在意想不到的灾难中,胡洁青失去了她的亲人,人民失去了它的忠诚的艺术家。老舍的一生,颠沛流离,历尽艰辛,只有在从美国回国以后,沐浴着新中国的阳光,他才过上了安定幸福的生活。他热爱我们伟大的祖国,热爱社会主义的新生活,因此,他才越发不理解眼前所发生的破坏与动乱,他对暴徒们充满了愤怒,对难以忍受的屈辱充满了痛苦的感情。在愤怒与痛苦中,他离开了人世。太平湖啊,黑夜笼罩下的太平湖,你是这位伟大作家的愤怒与痛苦的见证,你是品尝过作家的最后的泪水的,你是聆听过作家的最后的呼号的,你应当向人民述说,向世界述说! 在那个年代,万马齐瘖,大概连太平湖也只能将波涛藏在水底。 第 1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19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19 章 老舍被迫害致死以后,胡洁青以及他们的子女,都受到了株连。在江青的授意下,从一九六九年十二月十二日开始,《北京日报》连续发表文章,对老舍进行所谓“公开批判”,几乎把所有能够置人于死地的帽子,都给老舍戴上了。林彪、江青一伙用污秽的语言,发泄他们对于美好事物的憎恶的情感,他们叫嚷不休的所谓“专政”,是专门对着好人的。他们无尽无休地干坏事,使内乱一直持续了十年。一九七六年十月,作孽多端的“四人帮”终于被人民的力量打倒了! 党和人民胜利了,祖国迎来了又一次解放! 逝者与生者的欣慰 打倒“四人帮”的伟大胜利,使全国人民沉浸于狂喜之中。随着揭批“四人帮”反革命罪行的深入,受迫害的作家先后获得解放,冤假错案逐步平反昭雪。经党中央批准,一九七艺事业的坚强意志。 从一九七坛的这三位老作家,还对老舍的思想品德和文学贡献,给予了热情而崇高的评价。巴金指出:“老舍同志是伟大的爱国者。全国解放后,他从海外回来参加祖国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他是写作最勤奋的劳动模范,他是热烈歌颂新中国的最大的‘歌德派’。”(注:《怀念老舍同志》。)曹禺指出:“如果说‘人杰’两个字并不陈旧,我就把它奉献给老舍先生。他就是中国当代的‘人杰’,这是全世界研究中国文学的人都承认了的。”(注:《〈老舍的话剧艺术〉序》。)冰心指出:“我感到他的作品有特殊的魅力,他的传神生动的语言,充分地表现了北京的地方色彩,本地风光;充分地传达了北京劳动人民的悲愤和辛酸,向往与希望。他的幽默里有伤心的眼泪,黑暗里又看到了阶级友爱的温暖和光明。每一个书中人物都用他或她的最合身份、最地道的北京话,谈出了旧社会给他们打上的烙印或创伤。这一点,在我们一代的作家中是独树一帜的。”(注:《老舍和孩子们》。) 老舍是人民艺术家,他和人民的感情交流,主要体现在灌注着他的心血的作品中。老舍离开了人间,但是他的作品是永存的。建国以后,老舍创作了大量的新作,尤其是话剧创作的成就,更为突出。但是,他过去的作品,除了《骆驼祥子》和《离婚》,其余在建国后均未再版过。不必说《老张的哲学》和《二马》,即使象《四世同堂》这样的在现代文学史上并不多见的佳作,我们的年轻的读者有几个熟悉呢?建国之后,老舍因他的歌颂新社会的作品而获得了崇高的赞誉,但是,就他的大多数旧作未能再版而言,他又受到了冷遇。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是左倾路线的干扰。我们党在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团之后,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不仅清算了十年内乱所造成的恶劣影响,而且纠正了建国以来在一些工作中所犯的“左”的错误。党的正确路线的确定与执行,给文化、出版工作带来了空前的繁荣。从一九七九年开始,老舍的旧作陆续出版发行。百万言的长篇巨著《四世同堂》,第一次出版了完整的单行本。《二马》、《赵子曰》、《牛天赐传》、《月牙集》、《微神集》等,也是三十年来第一次获得重印的机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卷帙浩繁的《老舍文集》,也和读者陆续见面。老舍的遗作《正红旗下》的发表,在文艺界和读者中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此外,胡洁青还编了《老舍论创作》、《老舍生活与创作自述》、《老舍写作生涯》等书,收集了老舍所写的散落在解放前后各种报刊杂志上的大量文章,为研究老舍的生平、思想与创作,提供了珍贵的资料。所有这些,无论对于逝者或生者,都是值得欣慰的。 近年来,老舍作品在国外的影响,也日益扩大和深入。一九豪之林”(注:见《西欧报刊评〈茶馆〉》,《文艺研究》1981年第1期。)。瑞士《苏黎世日报》称赞《茶馆》“不愧为一流的中国戏剧作品,它表现了整个社会的生活”(注:见《西欧报刊评〈茶馆〉》,《文艺研究》1981年第1期。)。《法兰克福报》说:“老舍用几笔勾划出一个人物,象闪光灯似地准确捕捉典型人物性格的本领是惊人的。”(注:转引自周瑞祥、王宏韬:《现实主义的光辉》,《文艺报》1981年第7期。)法国奥尔良的《共和国中报》认为,《茶馆》丢掉的是干巴巴的说教,“它却得到了现实主义,或者说真理”(注:转引自周瑞祥、王宏韬:《现实主义的光辉》,《文艺报》1981年第7期。)。这次演出,不仅使西欧各国人民得到一次艺术的享受,了解了作家老舍的创作成就和中国文学的民族风格,而且促进了欧洲观众对于中国的认识与理解,正如西德《莱茵邮报》所说:“这个演出既有艺术欣赏上的意义,也有国际政治意义,因为它有助于人们更加理解一个完全陌生的民族及其历史。”(注:转引自周瑞祥:《〈茶馆〉访欧演出散记》,《人民戏剧》1980年第12期。)近年来,国外对老舍作品的翻译介绍工作,有了很大的进展。据不完全统计,到目前为止,翻译出版老舍作品的国家有日本、朝鲜、美国、捷克斯洛伐克、苏联、法国、西德、东德、波兰、瑞典、英国、越南等。被介绍给世界各国读者的老舍作品有二十多部,其中包括长篇小说《老张的哲学》、《二马》、《赵子曰》、《小坡的生日》、《文博士》、《牛天赐传》、《离婚》、《猫城记》、《骆驼祥子》、《四世同堂》、《鼓书艺人》、《正红旗下》,剧作《茶馆》、《龙须沟》、《方珍珠》、《西望长安》、《春华秋实》、《全家福》等。此外还有中短篇小说多篇。翻译老舍作品最多的国家是日本。日本“学研社”从一九,不断问世。仅此足可见出,老舍作品的影响是巨大的,他的读者,在世界上也是广泛的。作为一个作家,老舍以他的艺术成就,赢得了世界的声誉。他是属于中国的,也是属于世界的。 老舍贡献给人类的珍贵的文学遗产将是不朽的。 老舍的艺术永存! 老舍的精神永存! 1981年2月——1983年2月宣化——石家庄 老舍年表简编(一教员宗子威(词学家)等先生提倡,老舍广泛涉猎中国古典文学,并学习用文言文写作诗和散文。他聪敏、好学、勤奋,受到方还先生器重。 毕业后,被派任京师公立第十七高等小学校兼国民学校校长,地址在内城左区方家胡同(现为方家胡同小学)。 一九一九年(二十岁) 5月4日,“五四”运动爆发。 老舍因在小学校长任上,未能直接参加“五四”运动。但是,新的革命潮流,启示了他的思想;文学革命使他感到狂喜。他开始以白话写作文章。 下半年,受京师学务局委派,老舍曾同荣英、刘耀增等小学校长一起,短期赴江苏省考察教育。 一九二○年(二十一岁) 9月30日,老舍被京师学务局提升为京师郊外北区劝学员。 又,老舍除任劝学员职务外,一九二○年至一九二二年间,还曾先后兼任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会会员、京师公立北郊通俗教育讲演所所长等社会职务。在此期间,他还与北京缸瓦市福音堂,有过较多联系,帮助福音堂做过一些社会服务工作。 一九二一年(二十二岁) 7月1日,中国共产党在上海成立。 一九二二年(二十三岁) 9月,因为看不惯学界的黑暗,老舍愤然辞去劝学员职务。不久到。 12月,译文《基督教的大同主义》(宝广林原著)在《生命》月刊3卷4期发表,署名舒舍予。 第 1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0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20 章 本年,老舍加入基督教,受洗礼。 一九二三年(二十四岁) 1月,短篇习作《小铃儿》发表于《南开季刊》2、3合期。 2月底或3月初,自天津返回北京后,在北长街教育会当文书,同时兼任北京第一中学国文教员,并到燕京大学旁听英文。 一九二四年(二十五岁) 夏,赴英国伦敦,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华语教员。由于许地山的影响和鼓励,开始写作长篇小说。 一九二六年(二十七岁) 7月,《老张的哲学》在《小说月报》第17卷第7号开始连载,到第17卷第12号载完。初,署名舒庆春;自第8号起,改用老舍的署名。以后,他的绝大部分作品均署名老舍。 又,本月1日,广东政府发表北伐宣言,9日誓师北伐。两湖方面北伐先遣队叶挺独立团进军中节节胜利,10月攻下武昌。老舍为此感到欢欣鼓舞。 一九二七年(二十教师,约半年。同时,开始写作长篇童话《小坡的生日》。 一九三○年(三十一岁) 春,辞去新加坡华侨中学教职,回国。途经上海,在郑振铎家小住,同时续写完《小坡的生日》。不久,回到北京,与家人团聚。 夏,赴山东济南齐鲁院,任副教授,讲授《文学概论》等课程。同时,参加《齐大月刊》(后改为《齐大季刊》)的编辑工作。 10月,《论创作》发表于《齐大月刊》第1卷1期,署名舍予;《一些印象》同时在《齐大月刊》第1卷1期开始连载,到1卷8期续载完。 初到济南齐鲁大学,即关注一九二学》10卷5号。 《祭子路岳母文》发表于《论语》4期。 12月,《救国难歌》发表于《论语》6期。《文学与作家》发表于《齐大季刊》1期。 《济南来电·慢电代邮》发表于《论语》7期。 一九三三年(三十四岁) 1月1日—4日,《热包子》发表于天津《益世报·语林》。25日,《教授》发表于《申报·自由谈》。 第 2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1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21 章 又,本月《爱的小鬼》发表于《文艺月刊》3卷3期。 《新年的梦想——梦想的中国,梦想的个人生活》发表于《东方杂志》第30卷1号。 2月20日,《长期抵抗》发表于《申报·自由谈》。 又,本月,《慢电代邮》发表于《论语》第10期,署名舍。 《当幽默变成油抹》发表于《论语》第11期。 3月25日,《真正的学校日刊》发表于《申报·自由谈》。 本月,《同盟》发表于《文艺月刊》3卷9期。 4月,《天下太平》发表于《论语》14期。 5月,《致富神咒》、《不远千里而来》发表于《论语》16期。 《马裤先生》发表于《青年界》3卷3期。 6月,《文艺中理智的价值》发表于《齐大季刊》第2期,署名舍予。 7月,《大悲寺外》发表于《文艺月刊》4卷1期。 8月9日,《希望》发表于《申报·自由谈》。 24日,《辞工》发表于《申报·自由谈》。 本月,《吃莲花的》发表于《论语》第23期。 又,长篇小说《离婚》由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印行。 《猫城记》由现代书局初版印行。 9月15日,《励友人书》发表于《申报·自由谈》。 本月,《买彩票》发表于《论语》第24期。 又,《贺论语周岁》发表于《论语》第25期。 10月13日,《写信》发表于《申报·自由谈》。 本月,《痰迷新格》发表于《论语》第27期。 又,《歪毛儿》发表于《文艺月刊》4卷4期。 《开市大吉》发表于《矛盾》2卷2期。 11月30日,《打倒近视》发表于《申报·自由谈》。 本月,《有声电影》发表于《论语》29期。 12月,《科学救命》发表于《论语》第30期。 一九三四年(三十五岁) 1月1日,《新年的二重性格》发表于《申报·自由谈》。 本月,《也是三角》发表于《文艺月刊》5卷1期。 《铁牛与病鸭》发表于《文学》2卷1期。 《黑白李》发表于《文学季刊》创刊号。 《眼镜》发表于《青年界》5卷1期。 《特大的新年》发表于《论语》32期。 《新年醉话》发表于《矛盾》2卷5期。 《个人计划》发表于《东方杂志》31卷1号。 《抬头见喜》发表于《良友画报》84期。 《自传难写》发表于《大众画报》3期。 2月,《大发议论》发表于《论语》35期。 《观画集》发表于《青年界》5卷2期。 本月,国民党反动政府推行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中央党部下令查禁一百四十九种文艺书籍,白色恐怖笼罩全国。 4月,《老舍幽默诗文集序》发表于《论语》38期。 《牺牲》发表于《文学》2卷4期。 本月,《老舍幽默诗文集》由时代图书公司初版印行,内收诗与杂文35篇,另有序文一篇。收入本书的诗文有:《救国难歌》、《恋歌》、《长期抵抗》、《致富神咒》、《贺论语周岁》、《痰迷新格》、《勉“舍”弟“舍”妹》、《国难中的重阳(千佛山)》、《教授》、《希望》、《祭子路岳母文》、《一天》、《昼寝的风潮》、《当幽默变成油抹》、《天下太平》、《不远千里而来》、《吃莲花的》、《买彩票》、《有声电影》、《科学救命》、《特大的新年》、《讨论》、《新年的二重性格》、《自传难写》、《一九三四年计划》、《记懒人》、《狗之晨》、《新年醉话》、《抬头见喜》、《写信》、《辞工》、《不食而劳》、《为被拒迁入使馆区八百余人上外交总长文》、《到了济南》、《大发议论》。 5月,《柳屯的》发表于《东方杂志》30卷10号。 《抓药》发表于《现代》5卷1期。 6月,国民党中宣部发布《图书杂志审查办法》,对进步文化采取禁锢和镇压的反动政策。 7月,《小病》发表于《人间世》7期。 《考而不死是为神》发表于《论语》44期。 《〈牛天赐〉广告》发表于《论语》45期。 第 2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2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22 章 《小坡的生日》由生活书店初版印行。 又,本月中旬,辞去齐鲁大学教职。 8月,《生灭》发表于《文学》3卷2期。 《避暑》发表于《论语》46期。 《头一天》发表于《良友画报》92期。 本月19日,动身去上海。 9月,应青岛山东大学聘请,到山东系教授。曾先后讲授《欧洲文艺思潮》、《外国文学史》、《小说作法》、《高级作文》(即《小说创作》)等课程。业余时间仍从事创作。 本月,《鬼曲》发表于《现代》5卷5期。 《暑中杂谈两则》发表于《论语》48期。 《习惯》发表于《人间世》11期。 又,长篇小说《牛天赐传》开始在《论语》49期连载,到74期续载完(中间61期、68期未续载)。 短篇小说集《赶集》由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初版印行。内收短篇小说十五篇:《五九》、《爱的小鬼》、《同盟》、《大悲寺外》、《马裤先生》、《微神》、《开市大吉》、《歪毛儿》、柳家大院》、抱孙》、《黑白李》、《眼镜》、《铁牛与病鸭》、《也是三角》。 10月,《取钱》发表于《论语》50期。 《上任》发表于《文学》3卷4期。 《还想着它》发表于《大众画报》12期。 本月,因挚友白涤洲病危,曾短期赴京。白涤洲之死,加之不能从事专门写作,以及政治上的日趋黑暗、民族危急的深重,给予老舍创作以极深刻的影响。 11月,《沈二哥加了薪水》发表于《现代》6卷1期。 12月,《写字》发表于《论语》55期。 《哭白涤洲》发表于《人间世》17期。 《我的创作经验》(讲演稿)发表于《刁斗》1卷4期。 《读书》发表于《太白》1卷7期。 一九三五年(三十六岁) 1月,《裕兴池里》发表于《东方杂志》32卷1号。 3月6日,《又是一年芳草绿》发表于《益世报》。 又,本月《小动物们》发表于《人间世》24期。 《有钱最好》发表于《论语》60期。 4月,《月牙儿》发表于《国闻周报》12卷12期到14期。 《老字号》发表于《新文学》1卷创刊号。 《邻居们》发表于《水星》2卷1期。 《善人》发表于《新小说》1卷3期。 《创造病》发表于《文饭小品》3期。 《谈教育》发表于《论语》62期。 《小动物们(鸽)续》发表于《人间世》26期。 5月,《阳光》发表于《文学》4卷5号。 6月,《樱海集·序》发表于《论语》67期。 7月,老舍向来青岛避暑的洪深、臧克家、王亚平等提议办一个短期文艺刊物,得到同意。刊物定名为《避暑录话》,系青岛《民报》附刊,每周一期。特邀撰稿人为王余杞、王统照、王亚平、杜宇、李同愈、吴伯箫、孟超、洪深、赵少侯、臧克家、刘西蒙,还有老舍自己。刊物第一期刊出于7月14日。 本月,《西红柿》、《再谈西红柿》、《暑避》发表于《避暑录话》第1期、2期、3期。 8月,《檀香扇》、《立秋后》、《等暑》发表于《避暑录话》5期、6期、7期。 《青岛与我》发表于《论语》70期。 《樱海集》由人间书屋初版印行。内收短篇小说十篇:《上任》、《牺牲》、《柳屯的》、《末一块钱》、《老年的浪漫》、《毛毛虫》、《善人》、《邻居们》、《月牙儿》、《阳光》。 9月,《丁》、《完了》、《诗三律》发表于《避暑录话》8期、10期。 本月15日,《避暑录话》终刊。22日,《断魂枪》发表于天津《大公报》。 又,本月《我怎样写〈老张的哲学〉》发表于《宇宙风》1期。 10月,《新时代的旧悲剧》发表于《文学》5卷4号。 《我怎样写〈赵子曰〉》发表于《宇宙风》2期。 《我怎样写〈二马〉》发表于《宇宙风》3期。 11月,《我怎样写〈小坡的生日〉》发表于《宇宙风》4期。 《我怎样写〈大明湖〉》发表于《宇宙风》5期。 《我最爱的作家——康拉德》发表于《文学时代》创刊号。 12月,《我怎样写〈离婚〉》发表于《宇宙风》7期。 第 2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3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23 章 本月9日,北平发生“一二九”运动。 山东大学学生在“一二九”运动影响下,开展抗日宣传活动,组成山东大学学生抗日救国会执行委员会。 一九三六年(三十七岁) 1月,《我怎样写短篇小说》发表于《宇宙风》8期。 3月,《新韩穆烈德》发表于《国闻周报》13卷10期。 《天书代存序》发表于《宇宙风》13期。 《牛天赐传》由人间书屋初版印行。 6月,《想北平》发表于《宇宙风》19期。 《我的暑假》发表于《青年界》10卷1号。 7月,《新爱弥耳》发表于《文学》7卷1号。 《鬼与狐》发表于《论语》91期。 8月,《我怎样写〈牛天赐传〉》发表于《宇宙风》22期。 《谈幽默》发表于《宇宙风》23期。 《景物的描写》发表于《宇宙风》24期。 《婆婆话》发表于《中流》创刊号。 9月,《骆驼祥子》在《宇宙风》25期开始连载,到48期续载完。 10月,《哀启》发表于《文学》7卷4号。 《选民》在《论语》98期开始连载,到115期续载完(中间110期、113期未续载)。 《番表》发表于《谈风》1期。 11月,《人物的描写》发表于《宇宙风》28期。 《事实的运用》发表于《宇宙风》29期。 《我的理想家庭》发表于《论语》100期。 《有了小孩以后》发表于《谈风》8期。 又,《蛤藻集》于本月由开明书店初版印行。本书收短篇小说七篇:《老字号》、《断魂枪》、《听来的故事》、《新时代的旧悲剧》、《且说屋里》、《新韩穆烈德》、《哀启》。 12月,《言语与风格》发表于《宇宙风》31期。 《搬家》发表于《谈风》4期,署名非我。 《我的几个房东》发表于《西风》4期。 本年,《青岛与山大》发表于山东大学《二五年刊》,老舍为该年刊的编辑顾问。 本年夏,山东大学学生抗日爱国的宣传活动遭到国民党当局的镇压,校方屈从于反动势力,激起许多进步教授的愤慨,洪深、赵少侯等先后向校方提出辞职。老舍目睹这一切,也无意继续留任,随洪深、赵少侯等一起于本年暑假先后离开山大。辞去山大教职以后,他们一家住在青岛黄县路六号一个僻静的居所,专门从事写作,一直到一九三七年学院聘请,于本月13日到齐鲁院担任系主任职务,不久,举家迁回济南。 10月,《半汉奸》发表于《宇宙风》49期。 11月,《友来话北平》发表于《宇宙风》50期。 第 2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4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24 章 《停薪留职》发表于《宇宙风》51期。 《西风周岁纪念》发表于《西风》13期。 本月,老舍曾出席济南“平津流亡同学会”发起的一个统战组织“山东省文化界抗敌协会筹备会”。中旬,山东形势险恶,齐鲁大学的教师和学生大部分离开学校疏散到各地。据老舍在《协临时筹备会”成立。 《是的,抗到底》发表于《抗到底》半月刊创刊号。 《事情要大家作》发表于《抗到底》第2期。 《写家们联合起来》发表于《文艺月刊·战时特刊》第5期。 2月4日,出席“文协临时筹备会”会议,并被推举为文件起草人之一。 《蜕》(未完成)在《抗到底》第4期连载,至1939年3月16日第22期止。 24日,“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筹备大会”在武汉正式成立。老舍被推举为正式筹备员之一。 本月,《小型的复活》(自传之一章)发表于《宇宙风》第60期。 3月23日,“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筹备大会”举行会议,推定周恩来、蔡元培等为“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名誉主席团成员,老舍、冯玉祥、邵力子、郭沫若等为主席团成员。 27日,“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简称“文协”)在武汉举行成立大会。周恩来同志出席并发表演说。大会通过了会章、宣言及其他文件,推举周恩来等为名誉理事,老舍当选为理事。 本月,京剧《新刺虎》在《抗到底》第5期发表。 又,《到武汉后》发表于《大风》旬刊第1期。 《我们携起手来》发表于《弹花》创刊号。 4月4日,出席“文协”第一次理事会,并被推举为常务理事兼总务部主任。 本月,《入会誓词》发表于《文艺月刊·战时特刊》第9期。 又,短篇小说《浴奴》发表于《自由中国》创刊号。 京剧《忠烈图》发表于《文艺阵地》创刊号。 《致女友××函》发表于《弹花》1卷2期。 5月4日,“文协”会刊《抗战文艺》在武汉创刊,老舍在创刊号发表短篇小说《人同此心》。 14日,由老舍、茅盾等十协”二次理事会并报告会务,周恩来同志亦应邀到会并讲话。 本月,《通俗文艺散谈》发表于《抗战文艺》1卷2期。 《记“文协”成立大会》发表于《宇宙风》第68期。 《会务报告》(署名总务部)发表于《抗战文艺》1卷6期。该文记述了周恩来同志在“文协”二次理事会上的讲话。 又,《自由中国》第2期发表老舍及郭沫若、夏衍等九人的笔谈《抗战以来文艺的展望》。 7月16日,出席“文协”举行的晚会,并报告会务。 30日,因武汉形势吃紧,老舍与何容、老向等携带“文协”总会印鉴,乘船离开武汉入川。 本月,短篇小说《敌与友》发表于《抗战文艺》1卷12期。 8月14日,到达重庆。 本月,《关于文协》发表于《宇宙风》第73期。 又,通俗文艺集《三四一》由艺文研究会出版,独立出版社发行。 9月8日,“文协”举行茶话会,老舍代表总务部在会上报告工作。 本月,《国宝》发表于《文艺月刊·战时特刊》2卷2期。 10月,《我为什么离开武汉》发表于《弹花》第6期。 《船上——从汉口到宜昌》发表于《宇宙风》77期。 《制作通俗文艺的苦痛》发表于《抗战文艺》2卷6期。 《鲁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纪念》发表于《抗战文艺》2卷7期。 12日,出席“文协”等团体在重庆中苏文化协会四川分会召开的纪念鲁迅逝世二周年筹备会,并被推为主席。 19日,出席重庆各文化团体举行的鲁迅逝世二周年纪念会。 31日,“文协”举办通俗文艺讲习班,老舍是主讲人之一。 11月6日,“文协”举行茶话会,招待新从外地来渝之理事及会员,老舍出席并报告会务。 25日,出席“文协”召开的诗歌座谈会。 12月1日,《中央日报》副刊《平明》发表梁实秋写的《编者的话》,公开鼓吹文艺“与抗战无关”,并对“文协”进行攻击。事后,老舍代表“文协”起草致《中央日报》公开信,对梁实秋进行揭露与批驳。 本月,《答客问》发表于《抗战文艺》3卷1期。 一九三九年(四十岁) 1月,由重庆去成都。 第 2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5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25 章 14日,出席“文协”成都分会成立大会。 25日,出席“文协”举行的茶会,并报告成都分会成立经过。 2月13日,诗《成渝路上》发表于《大公报》副刊《战线》。 14日,《大公报》续载《成渝路上》。 3月1日,与胡风、方殷等举行诗歌座谈会。 本月,《答客问》发表于《宇宙风》乙刊第2期。 又,《骆驼祥子》由上海人间书屋出版。 4月9日,“文协”在重庆陕西街举行第一届年会,并改选理事会。老舍及邵力子、郭沫若等到会,老舍以《一年来文协会务的检讨》为题在会上作报告。 15日,“文协”二届理事会召开第一次会议,选举邵力子、郭沫若、老舍、郑伯奇等十五人为常务理事,并公推老舍继续兼任总务部主任。 16日,以《抗战与文艺》为题,在电台讲演。 本月,《生日》发表于《弹花》2卷5期。 《怀友》发表于《抗战文艺》4卷1期。 对苏广播稿《抗战中的中国文艺》发表于《中苏文化》3卷10期。 又,本月中旬开始写作话剧《残雾》。 5月3日,敌机轰炸重庆。 4日,敌机继续轰炸重庆,老舍一夜未眠,并与周文等一道出城。从此,“文协”会所暂时移至重庆市郊的南温泉。 本月,“文协”理事会决定老舍参加慰劳总会组织的慰问团,到西北战区慰问。 又,《以雪耻复仇的决心答复狂炸》和《欢送文协战地访问团出发》发表于《抗战文艺》4卷3、4期合刊。 6月14日,以王礼锡为团长、宋之的为副团长的作家战地访问团举行出发仪式,老舍出席并代表“文协”致欢送词。 28日,随慰劳总会北路慰问团由重庆启程,前往西北战区慰问。 7月,《“五四”之夜》发表于《七月》第4集第1期。 8月,短篇小说集《火车集》由上海杂志公司出版。收《火车》、《人同此心》、《杀狗》、《兔》、《东西》、《浴奴》、《一块猪肝》、《一封家信》、《我这一辈子》等九篇作品。 话剧《残雾》在《文艺月刊·战时特刊》3卷8期开始连载,至4卷1期(1940年1月)续完。 9月11日,随北路慰问团到达延安。当晚,出席延安各界举行的盛大欢迎宴会。 13日,到达绥德。 14日,到达榆林。 10月,诗《哭王礼锡先生》和《战》同时发表于《抗战文艺》4卷5、6期合刊。 12月9日,随北路慰问团返回重庆。 16日,“文协”召开欢迎会,欢迎作家战地慰问团返渝。老舍、宋之的等介绍各地文艺工作情形。 23日,“文协”招待战地归来作家,老舍出席并谈北行观感。 一九四○年(四十一岁) 1月2日,在《新蜀报》发表《七律二首》:《过乌纱岭》、《别凉州》。 3日,《新华日报》在馆址举行欢迎会,欢迎从前线归来的作家并征求对《新华日报》创刊二周年的意见。老舍应邀到会。 11日,《新华日报》发表老舍为纪念《新华日报》创刊二周年的题词手迹:“团结抗战”。 23日,《宗月大师》发表于《华西日报》。 24日,《北行小诗》(二首)发表于《新蜀报》。 27日,出席《新蜀报》副刊《蜀道》召开的“蜀道首次座谈会”并发言。同时出席的有光末然、孔罗荪、王亚平、陈白尘等。 本月,与宋之的合作写话剧《国家至上》。 2月3日,出席“文协”在中苏文化协会召开的诗歌座谈会。 4日,《新华日报》发表社论《给文艺作家以实际帮助》,支持“文协”发起的“保障作家生活”的运动。 10日,《艺术家也要杀上前去》发表于《新华日报》。 11日,《怎样维持写家们的生活》发表于《大公报》。 本月,致陶亢德的《又一封信》发表于《宇宙风》第21期。 又,本月中旬开始动笔写作长诗《剑北篇》。 3月,话剧《国家至上》在《抗战文艺》6卷1期开始连载,6卷2期续载完。 4月7日,“文协”举行成立两周年在渝会员大会,老舍出席并以《文协第二年》为题报告会务。 25日,《新华日报》报道文艺奖助金管理委员会成立消息。老舍被推举为委员。 本月,移住重庆市郊陈家桥冯玉祥先生公馆。 又,话剧《残雾》由商务印书馆出版。 5月,在陈家桥冯公馆继续写作长诗《剑北篇》。 第 2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6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26 章 6月,《记写〈残雾〉》发表于《新演剧》第1期(复刊号)。 7月7日,《三年来的文艺运动》发表于《大公报》。 本月,开始写作剧本《张自忠》。 8月26日,回忆王礼锡先生的《去年今日》发表于《大公报》。 本月,继续写剧本《张自忠》。 9月,《写给导演者》(副题为《声明在案(为剧本〈张自忠〉)》)发表于《文艺月刊·战时特刊》5卷1期。 10月19日,出席“文协”、中苏文化协会等十二团体召开的鲁迅逝世四周年纪念大会。同时出席的有周恩来、郭沫若、沈钧儒、冯玉祥等。当晚,出席“文协”在一心饭店举行的聚餐会,周恩来同志在会上作关于纪念鲁迅的重要讲话。 20日,出席“文协”、中苏文化协会举办的鲁迅纪念会,并朗诵《阿Q正传》片断。 21日,出席“文协”理事会会议,会议通过成立“晋察冀分会”,并致电庆贺。 11月10日,出席戏剧晚会,讨论“怎样表现主题与怎样创造人物”,胡风主持。 14日,作《三年写作自述》,总结自1937年11月流亡以来的创作活动。 17日,出席“文协”小说晚会并朗诵《骆驼祥子》片断,沙汀主持。 24日,出席“文协”诗歌晚会,艾青主持。 12月7日,出席“文协”为欢迎茅盾、冰心、巴金来渝而举行的茶话会,并代表“文协”致欢迎词。周恩来同志亦出席。 28日,出席文化工作委员会举行的首届文艺演讲会,郭沫若主持。 是年冬,作剧本《面子问题》。 一九四一年(四十二岁) 1月11日,《希望与祝贺》发表于《新华日报》。 本月,剧本《张自忠》发表于《中苏文化》文艺特刊,并由华中图书公司出版。 又,《三年写作自述》发表于《抗战文艺》7卷1期。 2月,重庆文化界发起捐款慰劳抗日战士运动,“文协”号召作家卖字捐款,老舍将《面子问题》手稿卖出。原稿一张,以二元被人购去。 29日,代表“文协”首次捐劳军款五百元。 3月15,“文协”以通信方式选出第三届理事会,老舍继任常务理事兼总务部主任。 27日,主持“文协”在中法比瑞同学会召开的成立三周年纪念会,并报告本届改选理事会事宜及捐款劳军问题。 本月,《略谈人物描写》发表于《抗战文艺》7卷2、3期合刊。 4月13日,在中法比瑞同学会为五百名听众演讲《怎样学习文艺》。 26日,主持重庆各文化团体在广东酒家召开的联欢晚会,并朗诵《阿Q正传》片断。 27日,出席文化工作委员会举办的文艺演讲会,讲小说创作方法。郭沫若、孙伏园分别演讲诗歌及散文的创作方法。 本月,话剧《面子问题》由正中书局出版。 5月22日,剧评《看了〈边城故事〉》发表于《中央日报》。 30日,出席“文协”在中法比瑞同学会举行的首届“诗人节”庆祝会,并报告“诗人节”筹备经过。 6月18日,出席“高尔基逝世五周年纪念会”并朗诵高尔基的《鹰之歌》。周恩来、郭沫若、冯玉祥等亦到会。 7月7日,《自述》发表于《大公报》副刊《战线》。 11日,《新华日报》刊登老舍同郭沫若、茅盾等二百余人联合签署的《中国文化界致苏联科学院会员书》,响应苏联科学院向全世界文化界发出的“反对文化与科学最恶毒的敌人——法西斯强盗”的通电。 本月,《文章下乡,文章入伍》发表于《中苏文化》9卷1期。 8月4日,作家、老舍好友许地山在香港逝世。 17日,《敬悼许地山先生》发表于《大公报》。 26日,应西南联大之邀,与罗常培同行,乘机由重庆到达昆明,在云南各地讲学并创作。 9月3日,在云南开始写剧本《大地龙蛇》。 10月7日,《大地龙蛇》完稿。 27日,《新华日报》刊登老舍及郭沫若、冯玉祥、谢冰心、田汉等一百五十余人签名的《中国诗歌界致苏联诗人及苏联人民书》。 11月10日,由云南返回重庆。 16日,出席重庆各界为纪念郭沫若五十寿辰和创作生活二十五周年而举行的茶话会并在会上讲话。周恩来、冯玉祥等亦到会讲话。 21日,《参加郭沫若先生创作二十五周年纪念会感言》发表于《时事新报》。 22日,文化工作委员会举行茶话会,欢迎老舍由云南讲学归来,老舍在会上报告西南文艺状况。 同日,《滇行短记》在《扫荡报》开始连载,至1942年1月7日续完,共二十七段。 30日,作《剑北篇·序》。 本月,剧本《大地龙蛇》由国民图书出版社出版。 12月,《敬悼许地山先生》发表于《文学月刊》3卷2、3期合刊。 一九四二年(四十三岁) 第 2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7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27 章 1月1日,出席“文协”召开的茶话会并报告会务。 11日,《悼赵玉三司机师》发表于《中央日报》。 本月,《大地龙蛇》在《文艺杂志》第1期开始连载,至第2期续载完。 2月7日,与方殷、安娥等进行诗歌文艺广播。 15日,《一点点写剧本的经验》发表于《大公报》。 3月,《我呢?》发表于《文坛》创刊号。 26日,为纪念“文协”成立四周年,在电台发表广播讲演。 4月,《家书一封》发表于《文坛》第2期。 27日,介绍但丁《神曲》的文章《神曲》,发表于《新民报晚刊》。 5月25日,《在乡下》发表于《大公报》。 本月,毛泽东同志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发表重要讲话。 6月10日,《归去来兮》开始在《新蜀报》连载,至本月29日续完。 22日,《吴组缃先生的猪》发表于《新民报晚刊》。 同日,《新华日报》刊登《中国文艺界为苏联抗战周年致斯大林及全体苏联战士书》,老舍及郭沫若、茅盾等签署。 23日,《马宗融先生的时间观念》发表于《新民报晚刊》。 24日,《姚蓬子先生的砚台》发表于《新民报晚刊》。 25日,《何容先生的戒烟》发表于《新民报晚刊》。 7月7日,《乡居杂记》发表于《大公报》。 本月,话剧《谁先到了重庆》在《中国青年》7卷1期开始连载,至7卷3期续载完。 8月9日,随冯玉祥先生离渝前往灌县。 11日,到灌县,住十天。然后去成都,约在9月下旬返回重庆。 10月10日,《青蓉略记》发表于《大公报》。 11月1日,出席中国文化运动委员会第三次全国会员大会。 7日,同郭沫若、茅盾等联名签署《中国文化界向苏联文化界致书》。 21日,在妇女辅导院主办的第二次服务讲座上,主讲《妇女与文艺》。 本月,《闲话我的七个话剧》发表于《抗战文艺》8卷1、2期合刊。 12月17日,应银行界同人进修服务社特约讲演会之邀,讲演《青年与文艺》。 26日,出席文化劳军大会。 27日,出席重庆文化界十二月份国民月会,并讲演抗战后之文学,林风眠讲演抗战后之美术。 30日,在重庆百龄餐厅主持“庆祝洪深先生五十寿辰”茶话会。 一九四三年(四十四岁) 1月13日,《我的母亲》发表于《时事新报》。 19日,为纪念张静庐从事出版活动二十五周年,老舍同茅盾、洪深、夏衍等二十五人发起征文征画活动。 本月,《妇女与文艺》发表于《现代妇女》创刊号。 2月,《观画偶感》发表于《联合画报》第15期。 话剧《谁先到了重庆》由联友出版社出版。 3月27日,出席“文协”成立五周年纪念会,并被推为主席团成员。 30日,“文协”理事改选开票,老舍继续被选为理事。 本月,《成绩欠佳,收入更欠佳》与《看戏短评》同时发表于《天下文章》创刊号。 又,短篇小说《恋》发表于《时与潮文艺》创刊号。 4月1日,“文协”新任理事会举行首次会议,公推老舍继任常务理事兼总务部主任。 本月,《“四大皆空”》发表于《文坛》2卷1期。 中篇小说《不成问题的问题》发表于《天下文章》第2期。 又,话剧《虎啸》(又名《王老虎》,与萧亦五、赵清阁合写)发表于《文艺创作》1卷6期。 5月,童话《小木头人》发表于《抗战文艺》8卷4期。 6月18日,《读〈鸭嘴涝〉》发表于《时事新报》(《鸭嘴涝》系吴组缃的小说新作)。 本月,短篇小说《八太爷》发表于《新中华》6月号。 又,与赵清阁合写话剧《桃李春风》(又名《金声玉振》)。 7月一8月,写作长篇小说《火葬》。 9月9日,胡洁青携子女逃出北平,前往四川。 第 2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8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28 章 本月,继续写作《火葬》。 10月4日,入北碚江苏医学院附属医院割盲肠。 20日,病愈出院。 28日,胡洁青及子女到达重庆。 本月,话剧《桃李春风》(与赵清阁合写)发表于《文艺先锋》3卷4期。 12月11日,《火葬》写毕。 本月,短篇小说《一筒炮台烟》发表于《文风》杂志创刊号。 一九四四年(四十五岁) 1月,《火葬》在《文艺先锋》4卷1期开始连载,至4卷6期(1944年6月)续载完。 2月11日,《假若我有那么一箱子画》发表于《时事新报》。 15日,《我有一个志愿》发表于《新民报晚刊》。 3月,短篇小说集《贫血集》由重庆文聿出版社出版,收《恋》、《小木头人》、《不成问题的问题》、《艺社举行茶会,欢迎来渝作家,老舍出席并致词。 19日,《昨天——多鼠斋杂谈十一》发表于《新民报晚刊》。 22日,《看画》发表于《扫荡报》。 24日,《傻子——多鼠斋杂谈十二》发表于《新民报晚刊》。 本月,《梦想的文艺》发表于《抗战文艺》9卷5、6期合刊。 一九四五年(四十六岁) 2月22日,《新华日报》发表重庆文化界对时局进言,老舍及郭沫若、茅盾、巴金、曹禺、冯雪峰、马寅初、周谷城等三百余人签名。 3月30日,《说漫画》发表于《新民报》。 本月,《大智若愚》发表于《抗战文艺》10卷1期。 又,燕崖(即胡洁青)的《从北平到重庆》发表于《时与潮文艺》5卷1期。 5月4日,出席“文协”召开的“纪念文协成立七周年和第一届文艺节”大会,并报告会务。郭沫若、茅盾等同时出席。 5日,出席“文协”为庆祝第一届文艺节而主办的文艺欣赏会。 第 28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9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29 章 7日,“文协”改选理事,老舍继任原职。 6月24日,与郭沫若、叶圣陶、巴金等联名发起庆祝茅盾五十寿辰及创作二十五周年。 同日,《给茅盾兄祝寿》发表于《大公报》。 7月,《写与读》发表于《文哨》1卷2期。 8月3日,《新华日报》刊载消息:茅盾文艺奖金开始征文。老舍与靳以、冯雪峰等七人为评选委员。 13日,“文协”成立“附逆文人调查委员会”,调查文化汉奸的罪行。老舍与巴金、夏衍等任委员。 14日,日本政府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日战争结束。 25日,中共中央发表《对目前时局的宣言》,阐明中国共产党争取和平民主反对内战独裁的方针。 28日,毛泽东、周恩来、王若飞同志飞抵重庆,代表中国共产党同国民党当局进行谈判。 10月10日,国共双方代表签署会谈纪要(即《双十协定》)。不久,蒋介石即违背协定,继续调遣大批部队向我解放区发动进攻。 14日,“文协”召开理事会,决定将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更名为中华全国文艺界协会,简称仍为“文协”。 16日,应周恩来同志之邀,赴曾家岩中共办事处参加晚宴。同座的有王若飞、徐冰、叶圣陶、以群、吴组缃、胡风、何其芳等。 19日,出席重庆文化界纪念鲁迅逝世九周年集会,并朗诵《阿Q正传》第七章。周恩来同志亦到会并讲话。 20日,“文协”举行记者招待会,老舍向记者介绍“文协”目前的主要任务。茅盾、胡风等亦出席。 21日,出席并主持“文协”会员联欢晚会。周恩来同志及郭沫若、叶圣陶、巴金、冯雪峰等到会。根据老舍指定的题目,周恩来同志在会上介绍了延安文艺界的情况。 11月7日,《读画小记》发表于《扫荡报》。 13日,出席复旦大学纪念孙中山先生诞生(《四世同堂》的英译本为缩写本)。 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 13日,由旧金山登船,启程回国。 18日,到檀香山。 27日,到日本横滨。 第 29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0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30 章 31日,到菲律宾首都马尼拉。 11月4日,到香港。 28日,离开香港。 12月6日,路过南朝鲜仁川,未登岸。 9日,早晨到大沽口,傍晚到达天津。老舍在天津休息两天,然后去北京。 一九五○年(五十一岁) 1月4日,全国文联举行茶话会,欢迎老舍自美国归来。茅盾、田汉、冯乃超、周扬相继致词或讲话。 6日,太平歌词《过新年》在《光明日报》、《新民报》同时发表。 22日,鼓词《别迷信》发表于《人民日报》。 本月,《美国人的苦闷》发表于《文艺报》1卷8期。 2月,《由三藩市到天津》发表于《人民文学》1卷4期。 鼓词《生产就业》发表于《说说唱唱》2月号。 3月2日,胡洁青携子女由重庆到达北京。 7日,《习作新曲艺的一些小经验》发表于《人民日报》。 29日,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成立,郭沫若为理事长,老舍、钟敬文为副理事长。 5月5日,出席北京大学文艺晚会,讲“曲艺运动”问题。 18日,《让我们团结起来》同时发表于《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新民报》。 28日,北京市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开幕,老舍致开幕词。 31日,北京市文代会闭幕,老舍当选为市文联理事。 6月5日,北京市文联举行第一次理事会,选举文联领导人,老舍当选为市文联主席。 本月,《鼓词与新诗》发表于《人民文学》2卷2期。 8月11日,出席北京市文联和文艺处召开的戏曲座谈会。 20日,《〈老舍选集〉自序》发表于《人民日报》。 21日,话剧《方珍珠》在《光明日报》开始连载,至9月14日续载完。 本月,《暑中写剧记》发表于《人民戏剧》1卷5期。 9月1日,出席北京市文联召开的新年画创作座谈会。 本月,话剧《龙须沟》在《北京文艺》1卷1期开始连载,至1卷3期续载完。 10月1日,《略谈文艺普及工作》发表于《文汇报》。 同日,《写于一九五○年十月一日》发表于《新民报》。 12月,《略谈戏改问题》发表于《文艺报》3卷4期。 《怎样写快板》发表于《北京文艺》1卷4期。 《从美国兵说起》发表于《人民文学》3卷2期。 一九五一年(五十二岁) 1月1日,《元旦》发表于《新民报》。 14日,《宣传文艺要通俗,结实》发表于《人民日报》。 25日,《我热爱新北京》发表于《人民日报》。 本月,《谈〈方珍珠〉剧本》和《谈〈将相和〉》发表于《文艺报》8卷7期。 《周末游园》发表于《新观察》2卷1期。 《北京的春节》发表于《新观察》2卷2期。 2月2日,话剧《龙须沟》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首次演出。 4日,《〈龙须沟〉写作经过》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同时发表。 本月,《美国的精神食粮》发表于《北京文艺》1卷6期。 《〈龙须沟〉的人物》发表于《文艺报》3卷9期。 《怎样运用口语》发表于《语文学习》第2期。 3月4日,《学习当先》发表于《人民日报》。 13日,《我们在世界上抬起了头》发表于《人民日报》。 本月,《散文并不“散”》发表于《北京文艺》2卷1期。 5月6日,中国人民的朋友、美国作家史沫特莱逝世一周年,北京隆重举行追悼会,茅盾致词,老舍、肖华、康克清等在会上讲话。 本月,《怎样写通俗文艺》发表于《北京文艺》2卷3期。 6月26日,《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发表于《光明日报》。 第 30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1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31 章 本月,《谈体验生活》发表于《人民戏剧》3卷2期。 7月4日,《剧本习作的一些经验》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同时发表。 8日,《青年朋友们再多创作吧》发表于《光明日报》。 8月,《我怎样学习语言》发表于《解放军文艺》1卷1期。 又,《老舍选集》由开明书店出版。收《黑白李》、《断魂枪》、《月牙儿》、《上任》及《骆驼祥子》(节选)。 9月21日,《为人民写作最光荣》发表于《人民日报》。 26日,《高高兴兴的活着》发表于《光明日报》。 10月18日,《充实我们的学识》发表于《人民日报》。该文系为纪念鲁迅而作。 22日,《人民日报》刊登老舍写给中国人民志愿军的一封信,题目为《我们的心随着你们的心兴奋地激跳》。 23日,《关于写作的几个问题》发表于《中国青年报》。 本月,《新社会就是一座大学校》发表于《人民文学》4卷6期。 《谈文艺通俗化》发表于《文艺报》4卷11、12期合刊。 11月24日,出席北京文艺界召开的整风学习动员大会,并在会上发言。 12月21日,北京市人民政府授予老舍以“人民艺术家”的荣誉奖状。 本月,《认真检查自己的思想》发表于《文艺报》5卷4期。 岁) 1月,曲剧《柳树井》发表于《说说唱唱》1月号。 3月,独幕话剧《生日》发表于《剧本》2、3月号合刊。 4月,歌舞剧《消灭细菌》发表于《说说唱唱》4月号。 5月21日,《毛主席给了我新的文艺生命》发表于《人民日报》。 23日,《我们热诚地迎接这伟大的节日》发表于《新民报》。 7月,《民间文艺的语言》发表于《中国语文》创刊号。该文又载1952年8月9日《新民报》。 10月11日,《学习民间文艺》发表于《大公报》。该文系为迎接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而作。 一九五三年(五十四岁) 1月7日,出席齐白石九十三寿辰庆祝会并讲话。 14日,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会第二十一次会议批准任命老舍为华北行政委员会委员。 2月25日,《咱们今年都要拿起笔来》发表于《人民日报》。 本月,歌剧《大家评理》发表于《说说唱唱》2月号。该剧同时又载《剧本》3月号。 4月11日,《我怎样写〈春华秋实〉剧本》同时发表于《光明日报》和《北京日报》。 5月,话剧《春华秋实》发表于《剧本》5月号。 9月23日,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10月6日闭幕。奇书网老舍当选为全国文联主席团成员和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10月4日,随中国人民第三届赴朝慰问团离京赴朝。贺龙同志任总团团长,老舍等为总团副团长。 13日,《请多注意通俗文艺》发表于《人民日报》。 20日,随赴朝慰问团到达朝鲜新义州。 23日,参加慰问团在平壤举行的慰问大会。 慰问团工作结束后,老舍留在中国人民志愿军某部体验生活,进行创作。 一九五四年(五十五岁) 4月,老舍由朝鲜返回祖国。 5月,《回答〈文艺学习〉编辑部的问题》发表于《文艺学习》第5期。 8月5日,《诗与快板》发表于《北京日报》。 17日—23日,出席北京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 23日,《北京日报》刊登老舍在市人代会上的发言。 24日,《毛主席,我选举了您》发表于《人民日报》。 9月15日,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在北京开幕。老舍作为北京市代表参加大会。 18日,《人民日报》及首都其他报纸刊登老舍在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上的发言。 20日,《生活,学习,工作》发表于《北京日报》。 28日,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闭幕。 本月,《提高质量》发表于《文艺报》第18号。 又,《我还要努力学习写剧本》发表于《戏剧报》九月号。 10月5日—7日,出席全国文联二届二次会议。 第 3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2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32 章 27日,全国文联等团体在京举行世界文化名人、英国伟大现实主义作家亨利·菲尔丁逝世二百周年纪念会,老舍致开幕词,郑振铎作报告。 28日,《纪念英国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菲尔丁》发表于《北京日报》。 31日,自即日起,全国文联和中国作协主席团连续召开学》12月号。 一九五五年(五十六岁) 1月,中篇小说《无名高地有了名》在《解放军文艺》1月号开始连载,至4月号续载完。 2月6日—7日,出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第十三次扩大会议。 18日,《反对文人无行》发表于《人民日报》。 3月15日,《多给青年们写点》发表于《中国青年报》。该文同时又载《人民文学》3月号。 5月25日,出席全国文联主席团和作协主席团联席扩大会议。 本月,《无名高地有了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7月,话剧《青年突击队》在《北京文艺》7月号开始连载,9月号续载完。 8月13日,《谢谢青年朋友们的关心》发表于《中国青年报》。 本月,《文艺工作者忙起来吧》发表于《文艺学习》8月号。 9月3日,《胜利十年——胜利万岁》发表于《人民日报》。 一九五六年(五十七岁) 1月1日,《壮大青年作家的队伍》发表于《中国青年报》。 15日,《万户更新》发表于《北京日报》。 本月,话剧《西望长安》发表于《人民文学》1月号。 2月14日,新华社公布经国务院批准的中央推广普通话工作委员会组成人员,陈毅为主任,老舍及郭沫若、吴玉章、陆定一等为副主任。 27日,中国作协第二次理事会会议(扩大)在京召开,3月6日结束。老舍在会上作了《关于兄弟民族文学工作的报告》。 3月15日—30日,由中国作家协会和团中央联合召开的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在京举行。老舍在会上作了题为《青年作家应有的修养》的讲话。 本月,《什么是幽默》发表于《北京文艺》3月号。 又,《西望长安》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4月19日,《曲艺和曲艺写作》发表于《北京日报》。 本月,《青年作家应有的修养》发表于《文艺学习》4月号。 5月,《有关〈西望长安〉的两封信》发表于《人民文学》5月号。 6月,根据昆曲改编的京剧《十五贯》发表于《北京文艺》6月号。 10月,《老舍短篇小说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收入《黑白李》、《断魂枪》、《牺牲》、《上任》、《柳屯的》、《善人》、《马裤先生》、《微神》、《柳家大院》、《老字号》、《月牙儿》、《且说屋里》、《不成问题的问题》等十三篇作品。 12月23日—28日,同茅盾、周扬一起率领中国作家代表团出席在印度新德里召开的亚非作家会议。 本月,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举行会议,改选作协书记处。茅盾任第一书记,老舍等任书记。 一九五七年(五十八岁) 4月,《三言两语》发表于《文艺报》第2号。 《创作与规划》发表于《北京文艺》4月号。 5月4日,《“五四”给了我什么》发表于《解放军报》。 本月,离京去新疆,代表中国作协祝贺作协新疆分会成立,6月初回北京。老舍在新疆约半月时间,他在乌鲁木齐与石河子参观,并应邀出席了十次座谈会,和乌鲁木齐、石河子的广大文艺爱好者见了面。 6月14日,《三邪》发表于《人民日报》。 20日,《心中有了底》发表于《文汇报》。 26日,出席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四次会议。 7月22日,《创作的自由》发表于《文汇报》。 本月,话剧《茶馆》发表于《收获》创刊号。 又,《新疆半月记》发表于《人民文学》7月号。 9月22日《白石夫子千古》发表于《人民日报》。 10月1日,《祝贺国庆》发表于《文汇报》。 本月,《八年所得》发表于《新观察》第19期。 11月,《新的文学传统》发表于《文艺报》第30号。 一九五八年(五十九岁) 1月1日,《贺年》发表于《人民日报》。 第 3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3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33 章 本月,《狂喜札记》发表于《人民文学》第1期。 2月1日—11日,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在京召开。老舍被推选为大会主席团成员并在会上作了《打倒洋、小品三十联主席团扩大会议。 10月,《答友问》发表于《北京文艺》10月号。 11月,话剧《红大院》发表于《剧本》11月号。 一九五九年(六十岁) 1月,《悼念罗常培先生》发表于《中国语文》第1期。 《》发表于《文学知识》1月号。 《我的几点体会》发表于《文艺报》第1期。 2月18日—27日,出席中国作协召开的文学创作工作座谈会,并作了题为《规律与干劲》的发言。 3月,话剧《全家福》发表于《收获》第2期。 话剧《女店员》发表于《人民文学》3月号。 4月18日—28日,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在京召开。老舍作为北京市代表出席会议,并被推举为主席团成员。在同时举行的全国政协三届一次会议上,老舍当选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 5月,《红大院》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6月,《人物、语言及其它》发表于《解放军文艺》6月号。 《女店员》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 8月9日,《我为什么写〈全家福〉》发表于《北京日报》 24日,出席刘少奇主席召集的扩大的第十七次最高国务会议。 本月,《全家福》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9月11日,毛泽东主席邀集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负责人,著名无党派民主人士和著名文化教育界人士举行会议。老舍应邀参加。 29日,《简评演技》发表于《人民日报》。 本月,《老舍剧作选》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该书收入《龙须沟》、《茶馆》、《女店员》、《全家福》四个话剧剧本。 10月,《我爱今天》发表于《北京文艺》10月号。 《我的经验》发表于《剧本》10月号。 11月20日,出席首都文艺界纪念席勒诞辰二百周年大会。 一九六○年(六十一岁) 1月,《一点小经验》发表于《北京文艺》1月号。 《我怎样投稿》发表于《延河》1月号。 3月30日,第二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在京开幕,4月10日闭幕。老舍被推选为大会主席团成员,并在会上作了《兄弟民族的诗风歌雨》的发言。 4月26日,出席首都文艺界纪念世界文化名人、挪威剧作家比昂斯腾·比昂森逝世五十周年大会。 6月6日,陈毅副总理接见以野间宏为首的日本文学家代表团,老舍在座。 8日,出席对外文协和中国作协联合召开的欢迎日本文学家代表团大会,并讲话。 本月,儿童歌舞剧《青蛙骑手》发表于《人民文学》6月号。 7月22日,第三次全国文代会在京开幕,8月13日闭幕。在这次大会上,老舍当选为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副主席。在同时举行的作协第三次理事会(扩大)会议上,老舍作《关于少数民族文学工作的报告》。 第 3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4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34 章 9月5日,出席首都文艺界纪念美国作家马克·吐温逝世五十周年大会,并作《马克·吐温:“金元帝国”的揭露者》的报告。 本月,《诗与创造》发表于《诗刊》9月号。 12月,《谈读书》发表于《文艺报》第23期。 《〈新生〉简评》发表于《文艺报》第24期。 一九六一年(六十二岁) 1月28日,《散文重要》发表于《人民日报》。 30日,《喜剧的语言》发表于《文汇报》。 本月,《对话浅论》发表于《电影艺术》第1期。 2月21日,《吐了一口气》发表于《光明日报》。该文又载《剧本》2、3月号合刊。 本月,《风格与局限》发表于《电影艺术》2月号。 3月,儿童话剧《宝船》发表于《人民文学》第3期。 话剧《义和团》(后改名《神拳》)发表于《剧本》2、3月号合刊。 《人物不打折扣》发表于《新港》3月号。 5月1日,老舍、严文井代表中国作家协会与印度尼西亚全国作家代表团签署共同声明。 15日,出席首都文艺界纪念世界文化名人、印度诗人泰戈尔诞辰一百周年大会。 6月1日—28日,由中宣部召开的全国文艺工作座谈会在京举行,同时全国故事片创作会议也在京举行。周恩来总理向出席这两个会议的代表作了重要讲话。 8日,《乍看舞剑忙提笔》发表于《北京日报》。 7月,《赵旺与荷珠》发表于《北京文艺》7月号。 《文章别怕改》发表于《上海文学》7月号。 9月19日,《对曲剧的发展说几句话》发表于《北京日报》。 本月,《梅兰芳同志千古》发表于《北京文艺》9月号。 11月,《内蒙即景》(小诗九首)发表于《北京文艺》11月号。 《内蒙东部纪游》(四首)发表于《人民文学》11月号。 12月,话剧《荷珠配》(根据同名川剧改编)发表于《剧本》12月号。 《宝船》由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 是年夏,应乌兰夫同志邀请,老舍同一批文艺工作者同行,访问内蒙古自治区,约艺报》5、6期合刊。 《生活与读书》发表于《戏剧报》第5期。 8月18日,《怎样丢掉学生腔》发表于《中国青年报》。 10月1日,《锦绣江山》发表于《大公报》。 25日,《伟大的友谊》发表于《人民日报》。 30日,《小胡同的声音》发表于《人民日报》。 一九六三年(六十四岁) 1月1日,《可喜的寂寞》发表于《北京晚报》。 25日,《春来忆广州》发表于《羊城晚报》。 同日,《迎春》(五律三首)发表于《文汇报》。 本月,《语言、人物、戏剧》发表于《剧本》1月号。 2月6日,出席纪念古巴民族英雄和文学家何塞·马蒂诞生一百一十周年大会。 本月,《人、物、语言》发表于《北方文学》2月号。 3月,《小花朵集》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该书收入文艺随笔、短论三十篇。 5月25日,《人与话》发表于《大公报》。 本月,出席中国文联三届二次(扩大)会议,并在会上发言。 第 3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5 章 老舍评传(出书版) 作者:潘怡为 第 35 章 又,《语言与生活》发表于《剧本》5月号。 11月,《文学创作和语言》发表于《湖南文学》11月号。 《北戴河赠四友诗》发表于《诗刊》11月号。 一九六四年(六十五岁) 2月,京剧《王宝钏》发表于《北京文艺》2月号。 《出口成章》由作家出版社出版。该书收入论文学语言、作家修养等方面的文章二十二篇。 6月,《深入生活,大胆创作》发表于《新建设》5、6期合刊。 是年春,在密云县城关公社坛营大队深入生活。 是年秋,在海淀区四季青公社门头村大队深入生活。 12月21日,第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在京开幕,老舍被推选为大会主席团成员。 一九六五年(六十六岁) 1月,《多写些小戏》发表于《戏剧报》第1期。 3月24日—4月28日,率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日本。 5月,《向日本话剧团献诗》(三首)发表于《戏剧报》第5期。 《好戏》(看日本话剧团演出的《郡上农民起义》)发表于《文艺报》第5期。 10月24日,全国政协常委会决定成立孙中山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纪念筹备委员会,老舍被推举为该委员会委员。 31日,出席孙中山先生诞辰一百周年纪念筹委会首次会议。 一九六六年(六十七岁) 4月,快板《陈各庄上养猪多》发表于《北京文艺》4月号。 是年春,在北京市顺义县木林公社陈各庄大队深入生活。 7月10日,出席首都人民支援越南人民抗美斗争大会。 8月23日,在国子监遭狂徒毒打。 24日,含冤逝世。 后 记 我们开始写作《老舍评传》是在一九,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 35 章 恋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