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盆地的千年玄秘:破东风之瞑城》 正文 第 1 章 四川盆地的千年玄秘:破东风之瞑城 作者:麦灵 第 1 章 本书来自:[site] [domain] 更多 TXT 好书 敬请登录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四川盆地的千年玄秘:破东风之瞑城 作者:麦灵 序 我是四川人,麦灵这本写四川的《破东风之瞑城》写的正是我的老家,读来分外亲近。我是在傍晚时分回到家中后开始阅读这部书稿的,坦白地讲,入戏很快,读至男一号“苏柏然”的牌戏部分,已颇有惊艳之感。节节往后,每字每句皆口齿噙香。 四川是一处山水灵秀之地,自古以来已多奥妙,传奇故事极多。四川也是一个古文明极发达的地方,三星堆举世闻名,金沙遗址出土的太阳神鸟甚至是我国物质文化遗产的标志。几千年来,能够与中原文明齐头并进但却独辟蹊径的,西蜀文明要算是其中最灿烂的一朵奇葩。 众所周知,仅只三星堆,便已是横亘在全世界的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面前的一道超级难题。至今仍没有某种关于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说法能够成为公论。麦灵的《破东风之瞑城》却隐约给出了一个可能有解的方向。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麦灵用这么一本二十几万字的小说来阐释蜀国大地上几桩著名的文明遗案,并能将它们串连得并不牵强,已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 最近两三年,解谜破机关的小说很多,大多有着相似的套路,麦灵的这一本却显得颇为另类。大约因为作者是个女子,小说布局并不像其他某些解谜小说般宏大,出场人物也颇为有限,有名有姓者不过二三十位,主要花笔墨者也仅仅六七人。有意思的是,在这有限的人物及布局背后却有着两个极为开阔深邃的历史题眼——商周之乱与易经之谜。 我问过麦灵,书名《破东风之瞑城》所谓何来。这“破东风”三字当然不是简单引用周杰伦的名曲,而是字字珠玑的切题之名。在麦灵看来,构成中国几千年大历史的要素中既有真实亦有谎言,有时候谎言更多,更强大,甚至有可能已经完全遮盖了真实本身。麦灵写《破东风之瞑城》,目的就是利用一个精彩的故事,来揭破某个或几个巨大的谎言,将真实还给历史。 暴君商纣王,宠信妖妃苏妲己,倒行逆施,涂炭生灵。幸得周武王和姜子牙替天行道,解民倒悬,终于成功干掉商纣王,建立了圣人当道的西周。 包括我、我爸、我妈在内的所有中国人,大概都听过这个故事,而且自小以来就打心眼里相信。我们都能绘声绘色地描述姜太公怎样用直钩钓鱼,商纣王又怎样造出炮烙之刑,剖出忠臣比干的玲珑心,是古往今来暴君与昏君的双重头号人选。 而麦灵的《破东风之瞑城》连夜读来,不由得令我对以上一切产生巨大的怀疑。 当然,麦灵也只是戏说。但相比我们中国人信了三千年的那段“信史”,《破东风之瞑城》里提到的这种可能性反而更显得接近真实本身。 至少,对这个世界有怀疑,才能让未来有进步。 从这一点看,麦灵是一个胸中有着波峰浪谷的女作家。她不甘于只沉浸在私人小情调的旖旎风光里,构思大气,立意广阔。而毫无疑问,她字里行间仍旧透露出女子独有的细腻、灵动与芳香。麦灵明显受到过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影响,越过伦理常规的爱恋、心理剧般的内心独白、焦灼情感的相互冲突,构成了《破东风之瞑城》的另一股巨大魔力。除此之外,麦灵还大胆采用了类似于中国京剧留白的方法,给书中某些主要情节留下些许空白空间,反而增添了想象的空间。 这是一本,但却并非一本易。其中的数学题曾经令我倍感扑朔迷离,并且最终承认我实在不是做“数独”的高手。如果读者中有好手,倒是可以和年轻的数学家苏柏然决一胜负。不过,我猜想你胜过他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有关“赛诗会”的那几个章节读来尤其有趣,令我想到“超级女声”和“快乐男生”。这一段读起来很快乐,相信也能令读者们会心一笑。 以前人们写序,总会写上一句“开卷有益”。麦灵的这本《破东风之瞑城》便不负“开卷有益”之名。所以,请读者们开始吧。 谢娜 序篇 这是苏柏然的故事。从我认识他第一天起,我就知道故事已经开场,只是那时并不知道故事将如此发展,并且将如此收尾。  我将用一生来铭记那几个年头。1937年,我与苏柏然相识于重庆。1946年年末,苏柏然病逝于青城山的一座川西宅院里。退休的马商钱可凡和我一同见证了他那简单的葬仪。  之后,我驾着那驾明显有些老化的“海因格尔”,将苏柏然的骨灰洒在都江堰宝瓶口的岷江急流之中。  我想,他是愿意这样的。  没有几个人会记得苏柏然,没有人会知道在这世上曾经有过那样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更加不会有人知道,在他的身后有着那样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事实上,真正超凡脱俗的人物往往宁可被时间隐藏,就好像历史的真相总是扑朔迷离。你以为已经触摸到他们,自认为已经接触到他那微笑的脸和温热的呼吸。但他们却总是在一瞬间便离你而去,并且永不复返。  谁知道呢? 苏柏然第一次与金少华见面 还不到夏天,伸出手去已经可以摸见又湿又热的空气了。午后睡醒,背上全是密密的汗珠,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耳朵边有蚊子飞过去的嗡嗡声。  窗台上放了一只口盅,一小束油绿的栀子花正散发着香气。那花是前两日在枇杷山半山腰的一个农妇手中买来的,不过一角钱,却很可以香上一个礼拜。  这是1937年端午节前后的重庆,据说北平那边的局势已经颇为微妙,但相隔着十万艺复兴?”我哑然失笑。  苏柏然眼神专注地看着我,“少华,你不要在这里睁着眼睛说瞎话了。我们可以来分析一下,我这么个人,能够在国家的生死存亡面前做些什么?好吧,你让我扛着枪上前线,那除了多一个炮灰多吃军队一份口粮之外,也就是多浪费日本人一颗子弹。一枪就可以嘣了我,我还能有什么用呢?”  好一个钻牛角尖的家伙!我没好气地回答道:“谁说让你从军去啦?我只是看不惯你成天躲在家里搞些莫明其妙毫无用处的研究。你上战场大概真没什么用,但你这样了不起的数学头脑,难道不可能想办法投身金融战场,为军队牟集资金?”  “这倒是个好建议。”苏柏然笑出声来:“不过这也用不着我,你看我父亲一天到晚往上海往香港那边跑,那是他的本行。”  我冷笑:“你父亲就真的是在为军队筹集资金吗?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视金钱如粪土。若是换成你父亲,那天见我捣乱把那么大一笔钱送还给赌场不气急才怪呢。”  “那你倒也太小瞧我父亲了。那笔钱,他还瞧不上。”他叹了口气:“不过你也说得对,人各有志,我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我也看不怎么明白。但有我这样的人留在后方想些莫明其妙的点子未尝不是好事。或许有一天,这些莫明其妙的点子就会派上用场。反正我还是留在家里比较适应,你知道我不喜欢跟人打交道,我又不是明允。”  这是柏然第一次提到他还有个弟弟。虽然我早知道有苏明允的存在,但在东禾园里,这三个字仿佛是某种禁令,没有任何人会主动提到。我这个人虽然好奇心重,但向来粗枝大叶忘性极重,虽然偶尔也觉得奇怪,倒也想不起主动去问及苏明允其人其事。不过现在既然提到了,当然免不了问上两句。  “你那个弟弟,为什么从来没见过他人?”  柏然颇有些不情愿地回答道:“他没跟我们过重庆来。”  “这我当然知道,可是我总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们家里人从来不提到明允?”  我这基本上是在刨他苏家的根底了,大致也与我无关,但对于柏然与他的家庭,我竟然有种奇怪的求知欲,仿佛知道得越多,就越能占有苏家大公子内心的秘密。因此,竟是用着某种江湖宵小般的窥探之心来等待着他的答案。然而苏柏然的回答是干脆利落却又轻描淡写的。  “明允跟父亲有些不和,很久以前就离家出走了。”  他这么一说,我倒反而不好问下去,只得嘿嘿干笑两声,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听说他跟我同岁?”  苏柏然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同岁是同岁,不过不像你这么话多。”  一瞬间我真有恼羞成怒的感觉。一时间找不出话来说,面红耳赤地坐着,望着苏柏然纸上的傻瓜乐园发愣。  柏然的声音变得柔软下来:“明天你能开车陪我去一趟码头吗?我的姨妈也就是我妈的小妹子要到重庆来,我奉命去接她。”  苏柏然当然是数学天才,只怕对建筑机械之类的东西也相当在行,不过说到开车或是任何一种需要用双手来扭动方向盘的行当,他立马打回原形变成白痴一类的生物。而说到我的开车技术,那可不是盖的,只怕没几个家伙能够及得上(毕竟我是洛阳航空学校毕业的高材生)。就说倒车吧,我能用不少于70码的速度将任意一辆破铜烂铁倒进任何一个直径不小于车尾的空地里,并且在一秒钟之类就让它立定行礼。而倘若能让我把车头正过来,那就算让它当场玩玩跳火圈之类的杂技也不在话下。说到这一手,我大概能算是重庆驻军当中的。不过我也能把车开得平平稳稳,就像是大姑娘头一回上轿一般。所以自从苏太太有一回坐过我的车并且听我瞎侃过一通之后,但凡东禾园里要来什么要紧客人需要柏然陪同接送的,她都老实不客气地让我当上了义务司机——东禾园的正牌司机老赵反而闲极无聊——好在我巴不得替他家多做些事,也乐得能与柏然一同消磨时光。于是苏太太的小妹子、苏柏然的小姨子范文嘉的司机,我是当定了。 女一号范文嘉登场 嘉陵江朝天门码头的长长石梯,如没完没了一般直挺挺地向着江心延伸出去。江水浑浊,比冬天时宽阔了一倍还不止。一艘巨大的客轮停靠在轮渡旁,瞬间便有无数的挑夫如疾速涌动的蚂蚁一般向客轮急扑过去。  天气极其炎热,连一向不爱出汗的苏柏然的鼻子边也沁出了密密的汗珠,白色的亚麻衬衫贴着他的背心陷落下去。我更是挥汗如雨,事先请好的两名挑夫诚惶诚恐地站在一旁,静候着我们的命令。  柏然手里拿着张两寸大小的相片,我们只能凭这玩艺去分辨那位姓范的小姨子。相片中的女学生梳着两条小辫子,光溜溜的额头看上去有些不合比例的大,相貌倒也算得上端正,不过再也没什么值得一说的了。据说这是小姨子到东洋留学之前照的,到现在已经有五年,也不知会变成怎样一副相貌。这一次却不是从日本回来,大概也是顾虑到局势紧张的缘故,因此辗转去了一趟印度,中途费时竟然达到了接近半年。有一段时间苏太太差不多以为这位小妹子已经失踪了,很是焦急了一番。这一天若不是牌搭子章司令的太太不肯放人说是“三缺一”,她定然会跟我们一起来码头接她妹子的。  只是苏太太这一省事——她其实是相当贪玩的人——却苦了我和柏然。柏然并未见过他这位小姨,好在我自信目光如炬,在人群中分辨个别小妞儿应该不在话下。话说回来,虽眼见客轮舷梯下顷刻间旅人如织,我东盯西看状若美猴王再世,但并未见到任何半个像是苏大公子的小姨子的人物。  重庆的夏天如同将人放上蒸笼,而江边的烧烤滋味更别具一格。仗着满眼长江水的庇护,温度大概比市区里低上一两度,但那潮湿的暑气却犹有过之。蒸的时间长了,保不定便会中暑,我见苏柏然面色不大好看,不由得有些担心。若是这位娇生惯养的苏大公子忽然全身委顿倒在我脚跟前,那可该怎么是好。我一边瞎想着,一边往人群中加紧眺望。却不料已经先有人站到了柏然的背后猛地敲了他一下。  “你是不是苏柏然?”那年轻女子大声问道。  柏然吓了一跳。  亏得我卖弄目光如炬呢,倒先让小姨子抢了个先着。  两个挑夫赶紧将行李扛上肩,我和柏然跌跌撞撞地跟在背后。范小姨子穿着白色马裤的双腿迈得飞快,转眼便爬上一大坡石梯,等到她转过身来挥动手臂为柏然加油时,我们早已汗如雨下落后她一大截了。  好一个身轻如燕却又体健如豹的女子。  虽说是小姨子,但范文嘉不过二十四五岁年纪,比我大,比苏柏然小。短短的卷发,大热天里在脑后束起来,露出线条清晰的脸。绝对算不上美女,皮肤不够白,眼睛不够大,嘴巴似乎又嫌过大。从前过于宽阔的额头上留了刘海,顿时显得清秀了不少。眼神坚定有力,说话干净利落,浑身透着股说不出的活力,因此若是看见从她那双乌黑的眼睛里放出母豹子一般的亮光来是丝毫不希奇的事。  有些人你见第一面就知道一定会发生一些故事。苏柏然是其中一个,范文嘉是另一个。我的心中立时被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占满了,似乎有些恼怒,但也有欣喜与盼望。我意识到1937年的这场与苏家的邂逅很快就要进入新的阶段。此后我发觉原来我也有着某种天生的才能,那便是对于某种并未发生的事件或者情绪的准确捕捉。说得简单一点吧,我是一个具有灵验预感的人,当然若是那人与我无关倒也罢了,但只要这人是我所关心的,在意的,我的预感便会立刻在他或她的身际形成某种磁场——请允许我使用这么个科学名词,这是跟柏然学的,但大概并不准确——我会在潜意识里捕捉到他或她的未来轨迹。并不具象,但有感觉。这已经足够了。  是的我预感到在这个故事里该来的人差不多都已经来了。苏柏然、范文嘉,我自己,或许还有某几个我暂还没想清楚的人物,只是我还不能想象这些人将以怎样一种关系互相纠合在一起,就像是——嗯——柏然的立方体,他那些奇怪的数列中的数字——我尚不清楚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但我并不着急,该发生的总是会发生的。 爱国古董拍卖会 苏太太打算为范文嘉的到来举办一次舞会。她从前是上海的交际场红人,没料到跟着丈夫退到重庆这穷乡僻壤之后竟然连一回PARTY也没开过。她曾经提过好几次,但苏东禾总是皱着眉头挥挥手,说“等过一段时间再说吧”。这么着就把她的美梦粉碎得一干二净,这“一段时间”眼看就是遥遥无期。这会儿北平那边跟日本人又打起来了,再要让苏东禾答应搞PARTY呀,怕是连门儿都没有。  但现在的情况又有所不同,范文嘉毕竟是半个外人,从礼数上应该更周到。她这次辗转印度惊险万状的回来,至少也应该举办个宴会压压惊接个风。更重要的是,苏东禾在上海的业务差不多已经完全结束,今后的重心必然放到内地。重庆这个地方看上去没几两银子,但按照苏东禾的说法,“藏龙卧虎之辈大有人在”,多接交几个显贵当然是好的。因此苏太太照着这么个意思一提,苏东禾但微颔首,答应下来。不过他提出个疑虑,现在战事吃紧,给一个小姨子接风能是多大的理由,恐怕不适合做大,顶多也就在“味苑”办个几桌精致的宴席就可以了。若是要请得到一批达官显贵以及太太小姐们到东禾园来盘桓,怕是要有个像样的理由才好。尤其是军界的那帮子朋友,最好能给他们找个符合爱国主义的噱头,那方能既光彩又妥贴。  苏太太是个精明的人,立刻想到范文嘉在东洋留学时学的是考古。这“日本”二字倒是不必多提,但考古可就派得上用场了。苏家原本就有些古物,想来要请的那些显贵们手上也有一些,不如办成个“爱国古董拍卖会”,将拍的钱捐一部分给军队里,这样既显得新奇热闹,又能落落大方地拍军政上的马屁,对苏东禾的名声也好听,一不留神就是个“爱国银行家”。到时候再让范文嘉卖弄一下考古上的学问,更是四全俱美。  这个点子立刻获得苏东禾的赞同。战乱时期一切从简,于是不到一个星期,“重庆市首届抗战爱国古物拍卖会”便在“东禾园”里举行。当日来的达官显贵不可谓不多,太太小姐们也来得不少。虽说正在打仗,不好明目张胆的争奇斗艳,但女人们总有本事显出些新鲜花样。旗袍的花色倒是一体的素,妆也化得检点,但要么项链,要么耳坠,要么手镯,身上总有些光华璀灿的地方。香水更是用得名贵。重庆这地方跟上海来比实在算不得什么,但自古山灵水秀,生出的女人们个个苗条俊俏,能娶到豪门里去做阔太太的更是个中翘楚。因此这一天“东禾园”里着实算得上美女成群,一时衣香鬓影、莺莺燕燕,“张太太”、“胡太太”、“章太太”的娇呼声所在皆是。我当然也在众宾客之列,但柏然对这样的情景着实头痛,躲在书房里不嘉既是苏太太打算力捧的对象,此时自然先不忙露面。  等到用完茶点,拍卖会立刻就要开始时,范文嘉方娉娉婷婷地与苏太太一同从楼梯上下来。这一天大家都素,范文嘉却老实不客气地着了一袭宝石蓝的长裙,烫过的短发恰到好处地拢到两颊边, 将微黑的脸衬得分外俏丽。我注意到她长裙的领口开得很低,露出颇为白皙的胸口肌肤,项链上的坠子相当别致,既非钻石也非蓝宝石,而是一只形状古拙的鸟。只是远远看着,猜不出质地是石头还是别的什么。走到转角处便停下来,一身素白丁香暗纹旗袍的苏太太挽着范文嘉的手,笑容可掬地对安静下来的众宾客说道:“今天给大家介绍我的妹妹,范文嘉。她刚留学归国,学的是考古专业,今天就由她来做拍卖会的司仪。”我恍然大悟,立刻觉得苏太太的安排再妥贴也不过。既然是当司仪,哪怕范文嘉穿得再华丽几分也是理所当然。这一晚她自然是众人的焦点,苏太太得偿所愿。 乾隆爷的青花瓷瓶 拍卖会已经开始,我上楼将苏柏然逮了下来。他对宾客间的应酬颇感厌烦,但对拍卖古物却相当感兴趣。我们找了个角落坐下,这时已经拍卖到第二件,是一只高约二十几厘米的青花瓷瓶。从香港请到的姓唐的拍卖师请范文嘉将瓷瓶慢慢地展示给众人看,一边与她搭档说相声般一唱一和道:“范小姐,你现在看到些什么?”  范文嘉道:“原来这并不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青花。瓶身虽然是青花烧制的双蝶戏花,但内瓶却是粉彩。”  “请问是什么样的图案?”  “鱼戏莲藻。对了,大家请看这只瓷瓶的腹部,这里有四瓣海棠花形的开光,请看,透过这海棠就可以看到内瓶的游鱼。”  “依范小姐看,这只瓷瓶应该是何时的作品?”  “我想应该是乾隆年间的官窑作品吧。对了,这里还有个机关。”  范文嘉眉头微皱,请唐先生帮忙托住底座,自己却小心转动瓶颈,只一两分钟,瓷瓶竟成了一盏稍矮一些的烛台,烛身以鱼戏莲藻的粉彩簇拥着,内里是烧制好的黄蜡。带有开光的瓶腹转上来,竟然便是一盏防风。  众人一片惊叹。范文嘉展眉笑道:“这种官窑转心瓶确实是乾隆年间烧制的。乾隆一朝的瓷器有个说法,叫做‘浑厚不及康熙,秀美不如雍正’,但在设计巧妙上却远有过之。大家知道,清朝三帝都分外迷恋烧瓷,雍正帝甚至就在每日上朝的宫殿旁侧设置有专门烧窑的机构,所以这三朝的官窑成就最大。等到乾隆之后,嘉庆一朝的瓷器虽然仍旧精美,却已经显出了颓势。”  唐先生接话道:“那你的意思是说,乾隆一朝的瓷器是最后的精华所在了?”  “没错。乾隆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有雄才大略,却又*倜傥,从国政大事到后宫情事甚至到烧瓷的小事,莫不费尽心思。大家请看这只转心瓶,其实算不上乾隆爷烧出的最古怪的作品,但就这只出自‘古月轩’的‘青花转心瓶并粉彩防风烛’,当中其实是别有一番故事的。”  “范小姐可不可以把故事也讲给大家听一下?”  范文嘉一笑:“这却是跟乾隆爷的*韵事有关系了。我一个女孩家,不好在大庭广众之下讲。这样吧,一会儿谁拍到这只瓷瓶,我便将其中的奥妙专门誊一个副本,跟拍卖证书一起交给买主。毕竟乾隆爷的故事算得上大秘密,我想这样应该是最合适的。”  唐先生点头称是,于是开始起拍。我对范文嘉的故弄玄虚颇为不满,但不得不承认她相当会吊人胃口,一时间竞拍声此起彼伏。范文嘉退到一旁,俏脸上挂着一副神神秘秘的笑容,我不觉大是生气。  转眼这只“青花转心瓶并粉彩防风烛”已经喊到了40000块。彼时正值战争初期,但战事一旦吃紧,物价自然跟着疯涨,一两普通的茶叶已经快涨到30块。虽说还不到此后张恨水所说的一斤阳澄湖大闸蟹卖4000块一斤的地步,但四万元毕竟已不是小数目。出这价的是一个戴金丝眼镜、身穿深蓝色府绸长衫的中年男子,文质彬彬的模样。与他竞争的却是另一位也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只不过年纪大着几岁,胖胖的,发顶上又秃了一块,俨然那中年男子的发福版。看他二人互不相让算得上趣事一件。范文嘉这丫头更偶尔在一旁点拨两句,很有些火上浇油的架势,两人竟是加了魔般你追我赶,转眼便抬到45000块,仍旧相恃不下。  苏柏然在一旁看得有趣,拿胳膊肘碰碰我,轻声说道:“这是被我那小姨子冤的。”  我禁不住笑,却又正色对苏柏然道:“不过这只花样百出的瓷瓶总还是有些来头,谁拍到也值。”  柏然便道:“那你不打算拍了去?”  这话也算不得激将,但不知为何,竟像是说到了我心里去,便不由自主地举起手里的号牌,高声叫道:“50000块!”  半路上杀出的这个竞争者令两个男子都呆了一下。苏柏然的表情也有刹那间的错愕。  我心底暗暗冷笑,心想不过是帮你范文嘉的忙,把价格抬高一点。那两个家伙既然志在必得,自然会一路飙升上去,我这也就算是个托儿了。  果然有人接招。年轻一些的男子立刻举牌报51000,另一个想了一下,举牌报55000,看来是个胃口大的主儿。我又一次举牌,报60000。  这时连苏太太都连看了我好几眼,脸上颇有诧异之色。不过既然我是捧场的,又不是捣乱的,当然受她欢迎,笑容里便颇有可亲之意。我正得意着,只等那两个家伙再往上抬我就弃权。这时忽然察觉到场上情形有些不对,那个年轻一些的男子将牌子举起了一半,又停下,似乎有些犹豫。年纪大一些的男子干脆就将牌子翻了过来,摆明是不打算再跟了。前者又犹豫了片刻,也翻牌表示弃权。  倒数“321”之后,唐先生一槌定音。范文嘉捧着那只价值六万光洋的“青花转心瓶并粉彩防风烛”穿花拂柳走到我身边,向我嫣然而笑。  “金先生果然好眼光好魄力,现在它归你了。我先帮你存着,一会儿拍卖会结束后你再来领。”  我哑然失笑。没想到当托儿竟然把自己给冤进去了。我这个一窍不通的家伙,要这么只古里古怪的瓶子来干嘛,就算它是乾隆爷的尿壶怕也是与我不相干。再说要我立马交出六万块出来也是全无可能,我这兜里虽不算精光,但连六百也没有。不过看目前这个架势,若是老实不客气的拒绝怕是会砸了苏太太的场子跟面子,万万使不得,只得硬着头皮向范文嘉道:“没问题,范小姐保管着我放心。一会儿准保来取。”  她一点头,捧着瓷瓶径自离开。我呆呆傻傻地坐着一时回不过神来。  苏柏然大概是此刻最了解我的尴尬的人。等范文嘉一走,他便凑我耳边小声说道:“刚才都怪我撺掇你。一会儿我让父亲签张支票,先帮你应急。”  我点头,“也只能这样,明天我打电话给我老爹,让他把钱划过来。”  这事儿就算这么了了。冤大头归我父亲做去。 雄凤鸟尊,命运之匙开始转动 最后一件藏品,是一只放在透明水晶盒中的青铜鸟尊。爪如猛禽,昂首挺立,双翅高举,长尾披垂,如同一只戴有花冠的凤凰。  拍卖师唐先生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范小姐,我之所以肯应邀推掉香港的一个重要拍卖会,专门飞过来,目的就是为了这只青铜鸟尊。而我相信今天在座的每一个能看到这只鸟尊的人,都能算得上有极大的福气。你是今天的司仪,也就算是我的帮手,我想请你给大家好好地讲一下这只尊。”  范文嘉的脸色也变得相当凝重,甚至连语声都放得低沉了下去。  “我想先请大家仔细地看看这只鸟尊。”一边说着,一边走下台来,双手稳稳地持着水晶盒,从容不迫地展示给众人看,嘴里并缓缓地解说道:“大家请看这只凤鸟的背部,这里是一只圆拱形的盖子,盖上有另外一只小凤鸟。它的头上也戴有一冠,也昂着头,也是尾部下垂。但小凤鸟与大凤鸟有个区别,大凤鸟双翅上扬,小凤鸟的翅膀却是贴伏在身体两侧的。与此同时它们的通身都装饰着鳞片状的羽毛纹饰,造型相当繁复。”  走过我身边时,我忽然察觉到范文嘉脖子上戴的那只凤凰形坠子似乎与小凤鸟颇为相似,只是更小一些。有一瞬间,我的心竟然怦怦乱跳了两下。  范文嘉重新回到拍卖台上,继续跟唐先生一搭一档。  “范小姐,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这只小凤鸟是用来做什么的?”  “这必须得先从大凤鸟的来历说起。唐先生,你这次是听到了怎样的消息,才立刻从香港飞到重庆来?是什么消息让你这样重视?”  唐先生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几乎连台下都听得清他呼气的声音:“当然就是这只倗季鸟尊,一般人嫌第一个字太难认,因此也可以叫做凤鸟尊。这只凤鸟尊以前在世上只出现过一次,是在1879年出土于洛阳庙坡的一个古墓群。但就在同一年便宣告失踪。尽管如此,我可以肯定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只凤鸟尊绝对不会是失踪的那只。”  “唐先生是从它的高度来判断此尊非彼尊的吧?”  “没错。那只鸟尊大约是厘米,范小姐你可以量一下这只凤鸟尊的高度。”  “我已经量过了,是厘米,高出3厘米。”  “你说得很对。而且还有一点区别,那只凤鸟尊的器盖是丢掉了的,也就是说,大凤鸟的背上没有小凤鸟,这就远远比不上这一只完整了。”  范文嘉接话道:“在我看来,这很像是一对公鸟与雌鸟,现在我们看到的是雄凤鸟尊,所以它要高一些。”  “很有可能。  范文嘉继续说道:“我相信在座各位都听说过牧野之战的故事。三千年前,商纣王倒行逆施,*人怨,周武王姬发决心伐纣。之后两军交战于殷都朝歌附近的牧野,纣王的军队阵前倒戈,姬发趁势攻入朝歌,商纣王逃到鹿台放了一把火,将自己烧死。妖妃苏妲己则被押上法场处斩。当时妲己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连刽子手都*于她的美貌,手中竟拿不住刀。还是嘉接着道:“可是有一件事我很不明白。唐先生,既然它并不是你刚才提到的那一只厘米高的雌凤鸟尊,那么那只尊又到哪里去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能告诉大家,目前这只雄凤鸟尊是由钱可凡先生提供的,而钱先生本人今天并没有到现场。范小姐,也许另外一只鸟尊的线索就得去请教钱先生了。”  之后这只“倗季鸟尊”以一个吓死人的高价拍给了白司令。退场前柏然帮我拿到他父亲的支票,我换到“青花转心瓶加粉彩防风烛”走路。  “倗季鸟尊”的故事就从这一天开演。它就像是一把钥匙,一把转动苏柏然、范文嘉,还有我这个一窍不通的家伙此后那纠缠不清的命运的钥匙。从这一刻起,命运之匙开始转动了。 范文嘉邀我们去成都 午后三点,我跟苏柏然、范文嘉坐在沙利文吃烤鸽子蛋,喝下午茶。  苏柏然一如平常的少语,范文嘉一如平常的多话。  我介于两者之间,跟他二人同时相处,通常有一种很微妙甚至很不妥的感觉。  首先感觉到的一种不妥是他俩之间的关系。范文嘉是苏太太的小妹子,也就是苏柏然的小姨子,两者辈分不同,范文嘉算是长辈。可毕竟她比苏家大公子小着几岁,两人都是单身,又都是小一辈中相当出众的人物。这样的一个青年男子和青年女子,长期亲近地处在同一家屋檐下,好像总有些不妥当。  苏家乍看上去很新派,但照着我的理解,苏老爷子骨子里仍旧是恪守旧规的人。然而对于范文嘉经常主动去找到柏然聊天侃地,苏东禾好像并没表现出怎样的反对。当然,他也不必太大担心,毕竟大部分时候都有一个姓金的年轻军官厚着脸皮跟他俩赖在一块儿。这姓金的就是区区在下在也。  但我现在更关心的并非那种似是而非的感觉,而是那尊花了我老爹六万块光洋的乾隆爷的瓶子。  “小姨子,你不是说谁拍到这个什么转心瓶,你就给他抄一个还历史真相的笺吗?我可是被你这话蒙上了贼船的,你可不得说话不算数。”  范文嘉微微笑道:“是啊是啊,都怪我懒,懒得提笔。就讲给你听吧。这转心瓶的确是乾隆爷‘古月轩’的密制,更是藏在‘养心殿’的爱物。大清朝有个规矩,但凡皇帝看上哪位妃子想要临幸她,必是交代给近身太监,用毯子裹了来放在龙床上,不待天明就得重新送回妃子的别院。这位乾隆爷*成性,自是不好当面坏了规矩,便也照着办,但也不妨偶尔来一回微服私访。不告诉任何太监,不翻任何一位娘娘的牙牌,在‘养心殿’里读书读到小半夜,兴致来时便突兀地穿戴齐整,找出这盏‘青花转心瓶加粉彩防风烛’,顶多只让一个贴身的小太监领了,静悄悄地掌着灯,兴冲冲地往他那突然念想到的女人寝宫里去,实在又浪漫又刺激。平时不用了,就变回一只瓷瓶,大大方方地供着,小太监还得记住将黄蜡灌注进去,不要到下回用时竟已烧尽。只是这种事回数不宜多,也不好让太多人知道,总得悄悄地才不失了祖宗的先例和大清的体面。康熙和雍正在位时朝事繁忙,到了乾隆,难得天下已逢太平盛世,他性子又好玩乐,所以很是造了一些古里古怪的赏玩之物,恰恰就是这防风烛的来历。你看这鱼戏莲藻,也正是暗喻着鱼水欢好的调戏之意。”  她这么一番话说出来,我不由得频频点头,“真是想不到,范小姨子除了对古物有研究,对这种风花雪月男欢女爱的事儿也熟,真不愧是大学问家。”  范文嘉不禁双颊飞红,“呸”了一声,便岔开话题,另说一件事。  “少华,我发觉那天你已经注意到我的这个坠子。”  范文嘉开门见山地问道。不等我含含糊糊地答上两句,她先已经取下项链递到了我的面前。  确实是石头的,确实与雄凤鸟背上的那只小凤鸟颇为相似,都是双翅低垂、怡然自得的模样。尤其相似之处在于鸟眼,均是鼓鼓地向外突出,并未点睛。  只是相比之下,那枚小小的石头凤鸟比小凤鸟的做工要粗糙不少。  “这个坠子是我在日本留学时,有一次去名古屋的温泉旅馆,从老板娘的手里买下的。她说这在名古屋并不少见,是几百上千年前以前就传下来的图腾,乡下的石匠有时会雕造来做成屋子里的装饰品。最小的就差不多是这样的尺寸,可以挂在脖子上做项链坠子。不过是随处可见的小玩艺儿罢啦。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见到这个坠子时竟然生出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总觉得这只盲了眼的小鸟好像藏着什么秘密,甚至是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我想,只是一种直觉吧。”  “我便把它买下来,挂在项链上,一直戴了差不多两三年。自己几乎都已经忘掉它的存在了。但前几天拍卖会开始之前那个从香港来的唐先生拿‘雄凤鸟尊给我看,我立刻意识到它们俩或者说它们仨之间的相似性。就我所知道的,像这种形状的鸟尊全世界只发现了两尊,也就是那天我们所说到的一雄一雌,它们的出土时间应该都是在1879年附近,是非常典型的商周时期的作品。可是,为什么会在日本见到它呢?而且据他们说已经是传下来上千年的东西了。”  “范小姨子,你今天找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研究你这只飞到东洋去的小凤鸟?我和柏然可不懂你那些考古学。”我禁不住笑问。  范文嘉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得了吧,别以为我是瞎子。那天我下台给你们看那只鸟尊时,你们两个的掉到尊里去了。何况你金副官不正是古物爱好者吗?那天不还花巨款买了只乾隆爷的“青花转心瓶并粉彩防风烛”吗?”  我不禁恼羞成怒。  她仍旧不肯饶人:“再说柏然,你就更加不用狡辩。你是做学问的人,不像少华那样不学无术。像他都会对雄凤鸟尊感上兴趣,你难道就不想探个究竟?”  柏然终于笑出声来:“你别再臊少华的皮了。说吧小姨子,你到底想要我们帮你干嘛?”  范文嘉精神大振:“我要你们俩陪我去一趟成都。” 马商钱可凡的来历 47岁的钱可凡是一个见一面便不容易被忘记的人。  他很胖,但那张肥肥的脸并不是正圆,而是一只光滑的一丝皱纹也没有的大号馒头。关键在那双眼睛,细细的,从长度到宽度都不能跟一般人相比,但偶尔会溜出一小丝明亮的光。你既可说那是狡诈,也可说是聪慧。  钱可凡留着寸头,有时戴一副眼镜,穿一身绸衫,拿着只鼻烟壶,说话慢慢,走路缓缓,派头像个十足的乡绅。  钱可凡是个生意人,主营是盐、茶叶、绸缎,经常出没于四川、重庆、云南以及西藏。他拥有一支规模庞大的马队,都是些身体矮小但体格结实的川马,偶尔也有滇马,擅长脚力。在40岁之前,钱可凡经常亲自带着他的马队,穿行于滇川藏的崇山峻岭之间。有很长一段时间,如果耳边没有持续不断的马铃声,钱可凡无论多么疲倦也无法入睡。他的头发里有杂草的碎屑,衣服里裹着牦牛的干粪,眼睛里看到的全是藏地的天光。  钱可凡跟很多人打交道。沿途设下关卡的士兵、征收重税的土司、茶叶庄、绸缎庄或是盐庄的老板、跟着他的马队同行同住的转山的藏民、唱歌唱得很好听的羌族少女,满脸稀脏的藏族母亲以及她们怀抱里皮肤黑漆漆的小孩子。有时他也跟土匪打交道,偶尔很凶悍,偶尔称兄道弟甚至纳上一些不明不白的买路费买来一长段时间的安稳。他也跟文质彬彬的银行家打交道,从钱可凡手中出入的银票并不比川渝两地的实业家们来得少。有那么一段时间,钱可凡做的几乎算得上垄断生意。  但在40岁之后,钱可凡的身体忽然发福了。他发现当他走到任何一匹体格健壮的牡马面前时,那匹马都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渴望避开那具庞大的身躯。即使钱可凡命令马夫强行拉往鼻绳不顾一切跨上马背,牡马甚至已经开始慢腾腾地挪动,但不等走上几步,它的前腿一软,差点就连人带马摔倒在地。  钱可凡很沮丧。但稍后他明白到十几年的马背生涯确实该结束了。运载着茶叶与绸缎的马队还可以继续进藏出藏,但他自己将不再是带队之人。现在,他应该安安稳稳地坐下来,享受一下提前到来的清福。更重要的是,一支马队究竟能带来多少利润呢?也许他可以做点别的什么,比方说武器,或者烟土。  关于这两样商品的故事我们就不多说了。总之,七年以后的钱可凡更加肥胖,步履越发缓慢从容,银行户头里的存款数也越来越多。他还有更大的几笔资金终年流转在一些见不着光的地方。如果不是偶尔遭受痛风的折磨,钱可凡目前的日子应该算是过得相当满意的。  钱可凡是一只狡猾的兔子。他有很多个窝,重庆有,成都有,云南有、西藏也有,每座城市里都不止一处住宅。但钱可凡并不养小妾,他对女人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只是喜欢囤集,就像囤集银元券一样囤集房产。也许他还囤集了一些土地,数量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楚。他也囤集古物,不是为了喜欢,只是为了出手。要么赚到利润,要么赚到名声。这次拿到拍卖会上来的雄凤鸟尊大概是为了后者。说到底,对于古物他并不算是行家。  但钱可凡并不打算参加城市贵族们的聚会。他跟那些说话拿腔拿调声线柔软的绅士们无法混在一块儿。闭上眼睛,他仍然会习惯性地想起藏地高原上空的那一片片天光,他在梦中仍旧会听到马帮的铃声,他甚至能触摸到牦牛粪便烘烤时暖洋洋的温度。等他醒来,这一切都没有了。若是让他将这些粗鲁的玩艺讲给那些绅士们听以成为某个话题的话,他估计那些家伙是会皱紧眉头的。而他们所喜欢谈论的那一切也向来不在钱可凡钟意之列。因此,他干净利落地把自己拒绝在城市贵族们的大门外。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钱可凡不参加爱国绅士们的各种活动。他总是以隐士的身份参加,本人不到场,但现场会留下他的味道。久而久之,“钱可凡”成为了一个神秘的名字。他的“原马帮领袖”身份尤其加重了这种神秘的成色。  当“东禾园”里热热闹闹地举办着“重庆市首届抗战爱国古物拍卖会”时,钱可凡并不在雾都。他在几天前便已经回到了位于青城山脚下的一处宅子里。天气愈发炎热,川西的温度对他这样的胖子更适宜一些。至于雄凤鸟尊,自有他从香港请回来的唐先生懂得它的价值。 第 1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2 章 四川盆地的千年玄秘:破东风之瞑城 作者:麦灵 第 2 章 苏柏然的噩梦之夜 范文嘉打算去成都,然后去青城山。  她必须找到钱可凡,追问那尊雄凤鸟尊的来历。问题是,范小姨子不乐意一个人上路。她担心的不止是时局的不安稳,更重要的是要找两个能在路上陪她聊天解闷的熟人。从这方面来看,金少华是最好的人选。他相当有趣,话也多,长得也漂亮,高高的个子陪在身边很能带来些倾羡的目光。至于苏柏然,也许范文嘉对他的兴趣还要更大一些,哪怕他一声不吭坐着也行。因此,由他们二人陪着一同去成都是再理想不过的了。金少华负责说话解闷,苏柏然则用来供她瞑想。与此同时他可以成为思想与智慧上的对手,这样的旅程将会相当有趣。  我从军队里开了辆外表稍旧但相当好使尤其擅长走山路的军用吉普车出来。范文嘉准备了干粮、药、饮用水、甚至包括指南针和雨衣,俨然一副出外野营的装备。苏柏然就带上他自己。我们一大早出发,中途歇过一宿,到成都时已是第二天傍晚。  天气未尝见得比重庆凉快。长途奔波一番下来,范文嘉的脸有些发肿,但精神还好。苏柏然可就差得远,一路上的晕车呕吐让他的脸色变得分外难看。我们在成都找了间客栈住下,打算第三天早上再去青城山。范文嘉中途来敲我们的门,满脸歉意。  “没想到你会晕车。我以为你既然去过英国,坐过那么长时间的海船,应该没问题。”一边把特地出门去买的晕车药递过来。  苏柏然谢过,当晚睡得分外的早。我连着开了近十个小时的车,倒并不觉得累,点了一支烟坐在床边看书。是一本侦破小说,写得不见得精彩。半个钟点之后我扔下书,打算关灯睡觉。在某一个瞬间睡梦中的苏家大公子的面容忽然吸引了我。他睡得很熟,眉头紧紧地扭在一起,完全失去了白昼里的恬静,甚至变出几分狞恶来。他的上唇将下唇咬得很紧,眼皮底下的眼珠不停地转动。听人说,这表示入睡者正在做梦。我猜想他正梦到一些不太好的东西。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脸上呈现出一大片悲凉的放松,随即拧得更紧,喉咙管里有极深极沉的“呼呼”声,像是喘不过气。  我不得不叫醒他。还没等睁开眼,柏然一拳砸在我胸口上,力量之大,几乎令我窒息。随即他苏醒,原本空洞的眸子里浮上我的影子,便温柔地开口:“明允,哥带你走。”  他把我认成了苏明允。  也许我和苏明允真的有几分相似。  稍过一会儿柏然才算是真的清醒过来,跳下床到浴室里洗了个脸。我胸口忽觉疼痛,皱着眉头坐在圈手椅里,并不打算告诉他这一拳的经过。我也寻思是否该问一问他梦见了些什么,只想了一下便决定放弃。这是一个有着隐痛的男人,他不会告诉我的。  几分钟后苏柏然回来,上床,转过身去径自睡觉,一句话也不跟我说。  我呆坐了一小会儿,抽完一支烟,关灯上床。 钱可凡讲述凤鸟尊的来历 第二天下午到达青城山,找到位于后山的钱可凡的宅子。是一座川西风格的小院,青灰的色泽,院中央种着一棵槐树。空气中带着淡淡清凉的甜味,果然与火炉般的山城是两个世界。  范文嘉出发前给钱可凡打过电话,报过来历。果然这一天钱可凡特地留在家里等他们一行三人。既然范文嘉们已经用过了午膳,便让家佣泡了壶极好的普洱,准备了几碟精致点心,听明白来意之后,钱可凡带着一种唯有肥胖者方能具有的狡黠之笑开始他的讲述。  “范小姐说,觉得这个什么雄凤鸟尊有来历。但是对于我来讲,它不止是有来历这么简单。我这些年来存了些古董,大多数对我没啥意义,只是买进卖出的玩艺儿。但这只尊是个例外。我是个粗人,弄不明白什么公凤鸟、雌凤鸟之间的区别,更加别想让我认出来刻的那铜钱。’我倒觉得有些蹊跷,那东西的形状很奇怪,活脱脱地像只大鸟,也不知多杰是怎么藏到行李里去的。既然动了念头,我也就不等第二个人出来应试,自己先就站了出来,说‘我来跟你赌这一把’。既然是赌,总得拿出对应的赌本。正好我身上穿的那件皮袄子还算贵重,再加上一只绿翡翠的鼻烟壶,怎么看怎么抵得过他那破玩艺儿。多杰高兴得眼冒金星,大家伙儿也在一旁帮着又吼又叫,我们两个人马上开始。”  “其实我也没想过要赢多杰的东西,只不过助助兴而已。但那天晚上多杰的手气就是背,居然又连着输了三把。末了他挠挠头站起来,满脸不好意思地说道:‘输光了,赔光了,我啥赌本也拿不出来了。’大家伙儿哈哈大笑,高兴得要命。我也莫明其妙地高兴,一下子大方起来,一把将皮袄跟鼻烟壶推给多杰,说‘我拿了你的东西,这两样就算是送给你的’。这下多杰也觉得赚到了,兴奋得抱着我又唱又跳。”  “一会儿大家都累了,我半躺下来看多杰的东西。原来不是黑色,而是极暗的青。我认得出那是青铜,也认出那大鸟背上站着的是另一只小鸟,但晚上光线暗,根本没看到里面还刻有嘉颈间的凤凰形坠子,若有所思:“这十几年来,我不时时断时续地想起那个早晨,想着在这只凤鸟尊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不瞒你们三位说,我深信这里面一定是有个大秘密的,只不过解开它的不应该是我。范小姐,下一站就该轮到你们了,不过具体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  钱可凡老老实实地摊开手,表示他的叙述已经完毕。 准飞行员金少华的尴尬 当天晚上住在钱可凡的宅子里。用过晚餐之后,坐在槐树下享用甘甜无比的水蜜桃,这是川西一带特有之物,但凡用指甲轻轻一掐便蜜汁直淌。我一个人几乎吃掉了一大半。在这种情况下,我大多不会客气。  钱可凡很想知道我们接下来的打算。这个当然得问范文嘉,我和柏然只不过是她的跟班兼保镖而已。范小姨子显然从下午就在思考这个问题,既然钱老板提问,正好乐得商量一下。  “我记得你提到一个地名叫石渠?”她这样问道,同时张大天真无邪的眼睛望着那姓钱的胖子。钱可凡哑然失笑:“你说石渠?你想去石渠?”  “嗯。你说尹西多杰在石渠遇见一个眼睛很亮的喇嘛,既然凤鸟尊是从他那里交到多杰手里来的,那么石渠就是唯一的线索。我想去那里看看。”  “范小姐,你知不知道石渠在什么地方?”  我们三人一齐摇头。  “其实说远也不远,就在这四川省的西北角上,不过离这成都少说也有两千里山路。我说的这可不是你们公子哥儿平时开车走惯的大马路,这可是山路,是供咱们马帮走的路。从成都往西北方向去,沿途还得翻好几座大雪山,垭口的海拔都在四五千米以上。等你们打个来回,只怕得小半年。依你们三位的身子骨儿,不累死也得因为缺氧而死在路上。再说那边也乱,沿途得过多少座寨子,拜见多少位山大王,要是遇见土匪,你们二位公子爷倒也罢了,范小姐只怕……”钱可凡啧啧地摇着头:“你们又不会说藏语,只怕连青稞酒也喝不惯,更别说认识路。去石渠,死路一条。”  范文嘉脸色作恼地回答道:“钱老板你可小瞧我了。我可不是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我一个人也是曾经在印度历过险的,什么事儿没遇见过。还有我这位外侄子,你别看他文静,人家在英国可是拿过什么体育比赛的冠军的。柏然,是什么项目来着?划船?”  “那是别人。我拿到一届马术冠军。”苏柏然彬彬有礼地答道。我颇为吃惊,想不到这书呆子竟然有一身马上功夫。  “至于这位金世兄,钱老板您就更加不用担心了。人家可是军人世家,洛阳航空学校毕业的尖子生,意大利教官教出来的高手。我们这样的三人组合,肯定没问题。”  果然把我和柏然算进去了,好像吃准我们俩肯定同意跟她去那个什么石渠似的。我刚想开口表示异议,却见范文嘉扭头向我嫣然一笑,笑容妩媚而微带威胁,我心中忽然一阵迷糊,情不自禁地开口赞成道:“钱老板,这个你倒是不用担心。我毕竟是军官,身边也带有武器,想来保护范小姐和苏公子的安全应该还行。只是这个石渠既然这么远,又不通公路,从重庆开出来的这辆吉普车就派不上大用场。而且就算勉强能上路,沿途没地方加油也没用。”  “要么让钱老板帮我们找个向导,雇几匹马和马夫,咱们走当年钱老板走过的道儿去石渠?”一直在旁边安静听着的苏柏然忽然开口道。他这一说,摆明赞同范文嘉的意见,小姨子似乎颇为意外,不由得望着柏然笑逐颜开。  “也不是不可以。”钱可凡慢条斯理地说道:“不过我倒另外有个主意,有可能既省事又省时间。只是不知道金世兄有没有这个胆量?”  我一脸愕然,却听钱可凡如此这般地说道:“我刚才听范小姐说,金世兄是洛阳航空学校的高材生。那么你的飞行技术是不错的喽?”  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那年头能进洛航的也就是我们这种世家子弟,基本上算是镀金。教官是意大利人,教学水平实在不怎么样,不过也能保证每个都毕业——毕竟要照顾上流社会的面子——但就以我来说吧,我算是那一届学员当中成绩最拔尖的了,也就只会起飞和降落。比起我开汽车的本事来,我的飞机技术大概只能算是刚刚入门。  钱可凡大概也已经看出了我的尴尬,不由得面透微笑:“金世兄不必担心。你总算是学过,至少也该是一知半解,怎么都好过我这样的一窃不通。既然我都能把它驾驶到天空上然后再安全降落下来,金世兄难道就不行吗?”  我脸上的愕然只有增无减:“钱老板,难道你真的要我去驾驶飞机?哪儿有飞机?不会是让我用飞机带他们两个去石渠吧?”  钱可凡悠然自得地摇晃着那颗胖脑袋:“没错,如果你够胆量驾驶我的这架飞机,他们俩够胆量乘坐你驾驶的飞机,去石渠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答对Sangaku的奖励 那是一架海因克尔小型运输机。  我的尴尬已经变成了慌乱。天知道我能不能把它拉起来,天知道我会不会把它撞到大雪山的山肚子上去。苏柏然必然跟着我一起丧命,我到底希望柏然陪我一起死还是希望范文嘉陪我一起死。正胡思乱想间,钱可凡的戏谑荡然耳畔:“上机吧高材生,其实开飞机很简单。”  以后很多年,我一直记得因那句嘲笑而引起的我的脸庞的滚烫程度。相比此后几个小时被钱胖子带领着飞翔于天空中的*,困窘对心灵的刺激来得更加猛烈。但稍后的大半天里我的心情变得好了许多,说实话,海因克尔并不比以前的教练机更难摆平,钱可凡这个神奇的胖子的教授水平也不见得高过那些意大利人。关键在于只不过一天时间,从前荒废掉的功夫又回来了,并且显然更加谙熟。于是当钱可凡夸我确实不愧为高材生时,我第一次不再脸红,也终于心安理得地认为我确实配得上这个称号了。  顺便再说一句,我并不喜欢这个姓钱的胖子,虽然他对我们确实不错。  我们备了些干粮、清水,还有钱可凡送上的几件大袍子,范文嘉裹进那藏袍试穿时像个可爱的布娃娃。我不禁微笑,柏然同样如此。当然还有导航图,钱可凡叮嘱我不要直接飞到石渠,先到扎溪卡草原西北面一个叫俄青的小地方,那里有一座小型的加油站。一个叫尼玛的藏族小伙子会在俄青等我们,他是钱可凡的手下,能通汉语,相当能干。他会帮我们找几匹马,带我们穿越扎溪卡草原去到太阳王国。  也就是说,除了当飞行家之外,马帮的生涯多少还是要体验一下的。  把海因克尔停在俄青的湿地草原上并不是件太难的事。但我发誓范文嘉的脸色有些发青,柏然倒还好,只是一路上一声不吭,表情严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尼玛是个长得很精神的小伙子,黑黑的皮肤,鼻梁高高的,说起汉语来腔调有点奇怪。把钱可凡的手札递给他之后,尼玛仔细地看过,然后笑逐颜开。  “我有些日子没去石渠啦,现在很好,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去准备马匹和物品。”  我们很快上路,同行的还有三个藏人。两个马夫,一个厨子,厨子也叫多杰,兰加多杰。天气忽冷忽热,往往前一分钟还是炎阳当头,后一分钟冰雹就唰拉拉地直往脑袋上砸。我开始明白藏袍只穿一边衣袖的好处。  休息的时候,无事可做的范文嘉给我俩出了一道题。  “我在日本留学时偶尔会去上香。寺院的屋檐下挂着一些木牌子,牌子上刻着一些题目,刻功相当精致。这种小玩艺儿叫做Sangaku,能破解Sangaku越多的就越是受日本人敬重的聪明人。我还记得其中几道Sangaku,现在出一道给你们听,看谁先能解出来?”  我笑问:“有什么奖励呀?”  范文嘉摇摇头表示没有。我又接着问:“那谁先答对你就亲谁一下。”  话一说出口我几乎立刻就后悔了,范文嘉的脸瞬间红得有如樱桃,但笑容依然不减:“那我出题了。这是一道最简单的Sangaku,只是拿来热热身的。请问应该怎样证明7+7=12呢?”  很显然,如果真的是为了送出那个吻的话,范文嘉的吻绝不会是为了我的。Sangaku不适合我,无论有多简单,但这样的题目对于苏柏然毫无难度可言。  “用罗马数字来摆这个等式应该是这样。”  他蹲在地上,用一枝柴棍边说边划。  “XII,罗马数字的12,上下横切一刀变成两个VII,也就是7。两个7加起来等于12。”  “就这么简单?”我闷闷不乐地望着地上的那个数字。  “就这么简单,所以奖励什么的,就取消啦。”范文嘉笑出声来。 幻方 “很能干啊苏柏然,不过这是Sangaku当中最初级的,我另外出一道题。你告诉我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苏柏然这样回答:“先有蛋。”  “怎样理解呢?”范文嘉皱着眉头问道。对于这样一道连我都听说过的所谓永恒命题,柏然瞬间给出的答案似乎浑不可解。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苏柏然不慌不忙地讲道:“1822年3月,英国苏塞克斯郡有一个叫曼特尔的医生出门去给病人看病。曼特尔夫人留在家里等他。后来夫人坐不住了,出门沿着正在修建的公路去接丈夫。路边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引起了她的注意,那是一种很大的动物化石,形状像是牙齿。夫人把化石带回了家,此后曼特尔先生又把这些化石带给了法国博物学家居维叶。居维叶认为这是犀牛的牙齿,但曼特尔并不相信。两年以后曼特尔先生来到伦敦皇家学院博物馆,他发现那些化石跟博物馆收集的鬣蜥的牙齿非常相似,由此断定这是一种早就已经灭绝了的古代爬行动物。再后来,这种动物被命名为禽龙,这是我们最早发现的一种恐龙。”  苏柏然望着范文嘉的脸,安祥地说道:“我在英国呆过几年,去过那个博物馆,也见过禽龙的牙齿。这种动物很巨大,大约生活在两亿年前,是卵生动物。也就是说,两亿年前就世界上就已经有了恐龙蛋。但是鸡却是很多年之后才由人类驯养的,所以,先有蛋,然后才有鸡。”  范文嘉想了一下,不服气地驳斥道:“你说的蛋是恐龙蛋,两亿年前未尝没有恐龙鸡?”  苏柏然哈哈大笑:“那倒是。不过飞禽确实是在爬行动物之后很久才进化出现的呀。”  这下子范文嘉终于无话可说。  “不如我来给你出道题吧。”柏然兴致颇好,在小本儿上画了九个组合在一起的九宫格,又填上十几个数字。   “你试试看,怎样把9个19的数字分别填进这些小格子里去,让它们在同一排和同一列中都不重复,并且各行各列两条对角线加起来数值相等。”  “这是什么东西?”范文嘉瞪着他。  正说话间,尼玛过来招呼上路。我们翻身上马,苏柏然继续给范文嘉解释他所钟爱的小方格子。  “你可以把它叫做纵横图,也可以叫它幻方。你既然专攻考古,应该知道《易经》里记载有一副数字图表,传说是公元前2200年左右大禹治水时在黄河岸边的一只神龟背上所见。”  “你说洛书?”  “没错,洛书分为三行三列,分别是4 9 2、3 5 7、8 1 6,各行各列还有对角线相加都等于15。这个洛书就是最初的纵横图,也就是幻方。后来有个南宋数学家叫杨辉,他造出了3阶和4阶的幻方,4阶以上直至10阶的幻方他只给出图形,没留下作法。10阶幻方叫‘百子图’,各行各列之和为505。”  柏然继续说道:“欧洲也有幻方的研究,但要晚很多。第一个3阶幻方出现在公元130年。1514年的时候,德国有个很著名的版画家叫丢勒,他有一副名作《忧郁》,上面有一个4阶幻方,跟杨辉举出的一个幻方基本相同,只互换了行列。”  范文嘉问道:“这个幻方是用来干什么的?”  “有人说是一种占卜工具,但也有人说是用来计算天体的能量,据说是一种数学模型,嘉生了一场大病 藏区的天气说变就变。刚翻过一座山坳,才刚下马歇了不到5分钟,尼玛面带忧色地告诉我,马上要变天了。说话间便有累累的乌云疾速而至,一会儿工夫,大雨倾盆而下。既然没有地方可躲,转眼所有人都淋成了透心湿。  好在雨势虽猛,却攸忽而至攸忽而逝。等到头顶上瞬间漂浮起洁白的硕大云朵之时,便只剩下地面上寥寥几个狼藉万状的行马者。范文嘉尤其狼狈,犹如刚从湿汤里捞出的野蘑菇,满头乱发紧紧地贴在脸庞两边,露出一双骨碌碌乱转的黑眼珠。嘴唇则冻出一片乌青,瑟瑟发抖。我赶紧找了件干袍子让她换上,只是没有女装,只能将就着裹成一团。大家继续上路。  再走得十几里地,范文嘉忽然发起烧来,却执意瞒着,一直摇摇晃晃地俯首坐在马背上研究她的9阶幻方。直到终于支持不住一头从马上栽下来,才终于漏了馅。尼玛一看她双颊烧得通红,前一分钟还在强睁着双眼讪笑,后一分钟便已有些神智不清,顿时吓了一大跳。要知道在低海拔地区淋了雨发场烧不过是件小事,同样的病症搬到高原上就足以致命。好在尼玛行走藏区多年,算得上见多识广,身边也备有少量藏药。当即喂范文嘉吃下几颗药丸,四顾无策,只得让我们帮忙拿绳索将她牢牢地缚在马背上。  “石渠就在前面不远啦,多坚持一会儿,到了就好了,能找到医生。”他解释着,满脸忧色。  赶路的步伐迅速加快。我的心脏卟嗵卟嗵跳得厉害,既有高原反应的缘故,也担心范小姨子病重不支。在这种地方发生什么事儿都有可能。好在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已经进入石渠县城,天尚未黑透,尼玛颇为熟谙地带领我们穿过狭窄的街道,转眼拐进一座藏家院落,招呼我们下马等候。自己却“蹬蹬蹬”直奔上楼,只几分钟,一个藏族女孩子紧跟在他的身后跑下楼来。  “赶紧,把范小姐抬到房里去,升上火,要暖暖的炕。梅朵,还不赶紧去请格桑老爹,这可是要出人命的大事!”  尼玛一边叫喊,一边招呼我和柏然将范文嘉往楼上抱。这个时候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反正范文嘉被那件大藏袍裹得像只粽子,只是隔着衣衫也能察觉到身体的滚烫。叫做梅朵的女孩子早已跑得不见踪影,想来那个格桑老爹正是医生吧。我一边胡乱想着,一边把范文嘉放在炕上。一位女子进来替她换下湿衣,范文嘉继续昏昏沉沉地睡着,两颊火烫,像两片刷得过重的胭脂。柏然显然也有些慌乱,一时之间手足无措,发了一阵呆之后又急匆匆地跑下楼,一会儿工夫带上一张拧湿了凉水的毛巾来,层层叠好放在范文嘉的额头上。  我和他,坐在炕边的方凳上面面而觑,第一次感到自己毫无用处。什么飞机,什么幻方,什么17年的周期蝉,什么雄的和雌的凤鸟尊,统统变得虚无缥缈。范文嘉沉重而急促的呼吸就像是某种惊心动魄的节律声,一下接一下地在我的心脏里敲击出空荡荡的忙音。我呆若木鸡,苏柏然同样如此。  幸好梅朵没过多久就领着格桑老爹回来。那是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老头子,极黑极糙的皮肤在满脸上打起摺子,手指甲里全是黑黑的污泥。一进门,格桑老爹摘下帽子行了个礼。  “我都听梅朵说啦,三位都是钱老板的好朋友吧,这位是范小姐?”  一口精致的汉语,说得倒比尼玛还顺溜。  也不待我们回答,先抢上前握住了范文嘉的脉搏,倒像是地地道道的汉人中医。  把过脉,老爹也不多说,写了张方子交给梅朵,那女孩又蹭蹭蹭地跑下楼径自去了。趁这工夫,老爹从随身背的湖水绿的背囊里取出一只镶银的笨重盒子,拿出几支长短不一的艾柱,一边回头问道:  “你们谁来帮我个忙吧,帮范小姐翻个身。”  我和柏然帮着把范文嘉扶起来,照着吩咐将她翻转身俯卧在床上。老爹把她腰间的小衣直卷上去,露出一大片晶莹雪白的背部皮肤。我刹那间面红耳赤,赶紧退到一边。老爹不慌不忙地点嘉的背部穴道上轻炙,并不时轻轻用手按摩。  见他这又黑又脏的手抚在范文嘉的背上,我心头不禁怒火中烧。却也知道是在治病,只得转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  一袋烟工夫,格桑老爹的烧炙活儿完毕,取出一颗龙眼大的红色药丸喂进范文嘉嘴里。见不肯吞,便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按了几下。女孩张开嘴,昏昏沉沉将药丸吞了下去。  “问题不大。”老爹转过身,黑苍苍的脸上绽开一朵笑容:“以前我跟着钱老板跑过好多年,马帮里的大小病症看过不下几百件。范小姐只不过是体寒又遇疾雨,我给她做过了艾炙,吃过这丸药一会儿就能退烧。我让梅朵去药铺里找点雪莲花,在老白干里泡上一泡,用来祛寒是最好不过的。还得吃点红景天。你们二位也得吃点,否则在这高原上真还不能适应。” 格桑老爹的生日烤包子 梅朵是达瓦家的老三,是个体格健壮、脸蛋红红、一双眼睛又黑又大的漂亮姑娘。只会几句汉语,每当目光与我们相遇,总是面带羞涩微笑飞快地低头避开。她老是在楼梯拐角处与我遇上,要么就是端着个铜盆子,要么就是端着盛满药汤的碗。不知为何我总是想逗逗她,看梅朵满脸飞红是件有趣的事。  很快我发现尼玛与梅朵之间似乎有点什么。他俩之间显然有种默契的眼神交流,尼玛的嘴边总是带着股危险的笑意,而梅朵每当看见那片斜斜挑起的笑容,便禁不住双眼闪闪发光。她微微点头,像是无声无息地承诺了某个约定。我看在眼里,不自禁的心中发笑。  难怪尼玛这小子一听说要去石渠便满脸堆欢了。  范文嘉果然退了烧,醒来喝掉半碗粥之后继续昏睡。我和柏然都松了口气。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两个太阳穴痛得厉害。半夜起来喝了一杯红景天泡的酒,还是痛,咬着牙往下睡。不知不觉间天边蒙蒙发亮,隐约听见鸡叫声、来往的脚步声、小贩的吆喝声。我翻身起床,决定上街市去逛逛。  天色仍是暗暗的青,裹上藏袍皮肤黝黑两手交叉而行的我只要不开口说话,看上去和藏人没有两样。石渠是个很小的地方,海拔却相当高,足有4200米。按理说大清早空气稀薄,头应该疼得更加厉害才是。但莫明其妙的,空气中淡淡的牛粪味令我心旷神怡,太阳穴的嗵嗵跳动也早就不在话下。钱可凡曾经说这石渠的四周是一片辽阔的扎溪卡草原,格萨尔王手下最得力的两员大将贾查和丹玛都出生在这里。但轻薄晨霭中的小城并没有丝毫雄壮之意,反而是清秀而妩媚的。一座座朱红色的藏楼簇拥在大丛大丛的格桑花里,是汉地无法目睹的美景。  转过两条小街,天色已大亮,忽然听见格桑老爹的声音:“那不是姓金的小伙子吗?一个人在干嘛?也不怕被藏狗咬掉耳朵?赶快进来坐坐,格桑老爹请你吃烤包子。”  我愣了一下,心不甘情不愿地拐进那家小食肆里去。老家伙正一个人笑逐颜开地吃着早点,脏兮兮的桌上还摆着一小壶青稞酒。  “你们汉人说早上不能喝干酒,咱们藏人可不这么看。这青稞酒呀,喝一口能暖身子,再喝一口就能暖心。”一边说着,一边给我倒了一杯,又把装着烤包子的碟子推到我面前。  的确有点饿。我夹了一只包子塞进嘴里,浓郁而滚烫的肉汤顷刻间流了满嘴。我被烫得直叫。  格桑老爹呵呵直笑:“你今天是好口福。平时要吃到这牦牛肉包子呀,可不容易。今天是你格桑老爹的生日,你小伙子也跟着沾光啦!”  我不禁也笑了起来,喝了口青稞酒,果然觉得一股甜甜的热线暖洋洋地直下肚腹。这老家伙好像也不太讨厌。  “范小姐的病不打紧吧?”我问。  “不打紧,不过也不能放宽心。今天过了晌午她还得烧一次,我还得再做一回艾炙。得连做三天才把这次的病根抽干净呢。哟,我忘了吩咐梅朵不能给病人喝凉茶,那可就前功尽弃了。”说话间就想站起身来,忽然想起什么,又慢吞吞地坐下:“对啦,梅朵那小丫头也算得上半个医生,不用给她讲。只要她不一心只惦记着去跟尼玛幽会,自然会好好照顾范小姐。”  果然。我心底暗笑,忽然想到这老家伙这么大一把年纪,或许见多闻广,不如跟他打听打听。于是提到十几年前是否在这石渠看见过那么一个年轻喇嘛,眼睛很大很亮,右手手腕上有块淡红凤凰形胎记的。  格桑老爹想了想:“十几年前是十几岁,那现在至少有三十这人算不上有什么特别的,眼睛又大又亮的小喇嘛满街都是。咱们这石渠大大小小的寺庙有几十座,你若去那色须寺看看,单是小喇嘛只怕就有几百个。最笨的法子就是轮着去看那些三十几岁的喇嘛的右手。不过这也不是办法,谁知道他是不是色须寺的呢?就算你把石渠翻个遍,万一这是个游方的喇嘛呢?你知道他是从玉树来的还是从德格那边来的?”  一边说一边摇头:“没法找,没法找。”  我也有些沮丧,不过好歹到这石渠来也只是碰碰运气。既然提到色须寺,不如就去一趟色须寺。于是匆匆辞别格桑老爹,叫上柏然和尼玛,牵了三匹马上路。尼玛明显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把他叫走的好,留下梅朵一个人可以安心照顾范文嘉。 一张神秘的星象图 色须寺离石渠县城不过十公里,纵马而去用不了一个时辰。果然巍峨宏大,足有一百多座大小寺庙,藏红色的寺顶和白塔耀得眼也花了。我们对宗喀巴的牙齿舍利并无兴趣,一番打听下来,没有人知道哪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喇嘛的手上有个淡红色鸟痕胎记。倒也难怪,尼玛说这里单学派就有显宗和密宗,分院康林有5个,还有15个真札(班),大成这个样子谁还能认识谁呀?  看来不遇到上凑巧二字是不太可能找到那位神出鬼没的喇嘛了。匆匆转过几圈,不得要领地离开。  第一天就这样度过。晚上回到城里,范文嘉已经可以下地。虽然只病了两天,双颊却明显地凹了下去,精神倒还好,嚷嚷着要吃桂花糖。到哪儿去给她找桂花糖?还是梅朵弄了些糌粑来,混上白砂糖,范文嘉吃得别提多带劲。  我们把这一整天的情况讲给小姨子听,她不置可否,稍顷叹道:“我早料到钱胖子说的那个喇嘛不可能这么容易找到。你看《红楼梦》,谁告诉你那和尚和道士是有一座和尚庙或是道观的?越是神通广大的人物,越是闲云野鹤。色须寺这种地方,庙太大,反而容不下异人。咱们也别太介意,就当是到这石渠来玩一趟,有什么奇遇就随缘吧。”  她倒是想得开,一会儿又拉着柏然研究那道9阶幻方,说是在发高烧昏迷之际想起了几行数字,醒后填出来果然没错,但到了某一步再往下走就再也不能了。我看他俩说得投机,不由得心下着恼,只得径自出门闲逛。  不知不觉又走到早上遇见格桑老爹的小食铺,往里一张望,果然那老家伙坐在里面,仍旧是早上那张脏兮兮的桌子,仍旧一碟烤包子,若不是那一小壶青稞酒换成了一大壶酥油茶,真还以为他是在这儿坐了一整天。  “我下午去给那范大小姐看过病了。”老爹咬一口包子,含含糊糊地说道。“你呢?找到喇嘛了吗?”  见我摇头,他叹了口气站起身:“一个孤老头儿过生,除了烤包子还是烤包子,也没人陪着喝酒。不如我老爹陪年轻人一程。你今天去的是色须寺吧,就离现在这条街不到五百步路的地方就有一座喇嘛寺。老爹陪你去打听打听。”  反正乐得无事,便不疾不徐地跟在格桑老爹的身边。老家伙顺口说些无聊的笑话,听在我耳里倒也有几分新鲜。很快就到了,不过是两三间极小的红墙旧寺。守寺的喇嘛也不过三五人,虽然离石渠中心如此之近却香烟寥落。我上了柱香,随寺里遛上几转,也没见到什么特异之处。再回到中心殿来时,却见格桑老爹正跟一个大约五十来岁的肥胖喇嘛坐在殿前说话。我原打算凑上前看看热闹,格桑老爹却挥挥手,吩咐我先在佛祖像前点上几盏酥油灯。  我点了三盏。一盏给苏柏然,一盏给病中的范文嘉,一盏给我自己。  点范文嘉的那盏灯时,或许有风,短而细的灯芯上火苗轻微摇晃,我伸出一只手掌挡住风向,渐渐那原本微弱的火苗便旺了起来。有一瞬间内心忽然一阵迷糊,我究竟应该把哪盏灯放在中间呢?是柏然的那盏?还是范文嘉?犹豫半晌,做了一个自认颇为自私的决定——把属于自己的那盏酥油灯放在了正中央。  然后过去听两个老头子的聊天。格桑老爹原本跟那喇嘛说些绕舌头的藏语,见我过来,便夹杂着汉语向我解释。原来那喇嘛名叫才昂多杰(这是我一路上听见看见的第三个多杰了),两人正研究一张画在羊皮纸上的古怪图形:三颗串连在一起的五角星,底下是一颗端端正正的七角星,每个尖角和七角星的一个内侧角上画有一颗红点,一共有22颗红点。(可惜此处无法链接图片)  格桑老爹说,这是德格那边的昂江扎西大活佛前几周过石渠来讲经时赠送给才昂多杰的,说是若懂了这副星象图便当有所觉悟。多杰喇嘛颇感不解,时不时拿出来看看。格桑老爹一时兴起,两人正好切磋切磋。  “姓金的小伙子,你若能解开这副星象图,说不定就能找到你想找的人哩!”格桑老爹神神秘秘地一笑,这句话倒真还勾住了我,便凑上前去仔细看了又看,一时间不知所云。  “这种东西,找那个姓苏的更适合。”我讪笑着。一时无趣,辞别两位老人径自返回住处,却也提不起兴趣说那莫明其妙的星象图给柏然听。这一晚太阳穴明显不如前一晚疼痛,喝杯红景天泡的白酒后,沉沉睡去。 风雪迷途 第二天跟柏然约好去距离县城一百多公里的长须贡马。范文嘉也想去,但格桑老爹下午还得给她做第三次艾炙。她现在身体颇为虚弱,若是再沾些风寒只怕又得大病一场,搞不好真得把小命丢了。因此尽管老大不乐意,还是只得卧床休息,跟梅朵学学简单的藏语。可怜的尼玛又得跟着我们上路,而且这一次至少得在外面住上一宿。不过这一回怨不得别人,正是尼玛自己提到查加部落以及那些古怪的游动寺庙。反正闲着无事,看看也是好的。  一百多公里足以走上两天,好在尼玛找的那三匹马脚程都快,他又能抄近路,一路驰骋下来,快到傍晚时,那座叫做“利”的神山已经横亘在我们面前。尼玛说,越过“利”,再经过一片沼泽,就可以进入查加部落。其实真正吸引我和柏然的并非查加,而是尼玛先前提到的查加寺。尼玛说,寺里的僧人属于红教,但其实僧人是有的,寺却并不存在。白天他们是劳作的牧人,晚上钻进帐蓬里,取出法器、佛珠、五颜六色的经幡,草原上立刻升起流动的喇嘛寺。第二天收起帐蓬,又再次游荡在神山“利”的附近。柏然听了之后下定义说:“这倒是有点像那个小喇嘛的行踪。”我表示完全赞同。  尼玛说,要么赶紧越过“利”,要么就在神山外搭个帐蓬住上一晚,否则在石头群里迷了路可不得了。“利”的背后就是什么乱石大阵吗?我颇为好奇,反正太阳还在西边天空中挂得老高,看样子不到大半个时辰是落不下来的。我建议直接穿过“利”,去找查加部落的贡波村长。最好是今晚跟他和村里人聊上一聊,明天一大早就往回赶。再晚回去,范文嘉得等急了。  偏偏越急越来事。刚刚转过山门,我胯下那匹马莫明其妙地发起疯来,撂开蹄子一阵猛跑,无论我怎样勒缰绳,尼玛怎样在后面大喊大叫,一眨眼工夫便将他和柏然扔得踪影全无。正焦急间,天色忽暗,鹅毛般的大雪从天而降。  仅仅几分钟,天地苍茫,浑似不在人间。  马停住了,我呆呆地,眼望着面前的无数嶙峋巨石,或苍红,或赤红,或暗红,或亮红,心中忽然升起大恐怖,仿佛孙猴儿一个筋斗翻到天之尽头,内心却深知这不过是如来的五指,此生此世不能脱困。  大雪扑朔。我的头上袍上沾满了雪片,连马儿都冷得颤栗起来,响鼻一个接一个地打。我想开口呼喊“柏然”,声音却在喉咙管里憋住了。天色急速地灰暗下来。  只得努力拽了马的缰绳乱走。几分钟后见到一个洞口,大概能稍避风雪,一头便钻了进去。洞门初看还算宽阔,料不得刚进去几步就见了底,雪与风仍旧呼啦啦地直往身上猛抽,鞭子似的。我捂住脸跳下马来,一抬头望见头顶上还有个小小洞穴,崖壁上垂下一条挂梯,仿佛是能上去的样子。再仔细一看,居然有门,门上居然有锁。  忍不住就想往上爬,敲敲那门,看看会钻出怎样的精灵古怪来。  还真是那么做了,半晌,一丝动静也没有。洞外风大雪大,那架看似枯朽的挂梯却一动不动,浑然不似世间之物。 汉密尔顿回路 正困扰间,满身是雪的苏柏然牵着马走进洞来。  我一把将他抱住,心里欢喜得就像要炸开来。  他静静的,任由我抱。待我松开时,见柏然的嘴角亦挂着一朵笑容,满天风雪中乍然见到,明艳无匹,犹如一朵盛开在碉楼旁的格桑花。  我有些不好意思,便指着那挂梯和洞门给他看。柏然点头道:“这大概是哪位喇嘛的苦修之地,咱们别去打 扰的好。”  “万一恰恰是范小姨子想找的那位呢?”  “咱们用强是不行的。这靠的是机缘,敲门见不着,不敲门倒反而见着了。”他这样说。十几分钟不见,像是变了个禅学大师。  至于尼玛在哪里,柏然同样不知道。一场大雪将我们分隔开来,天色已降成深浓的黑,若雪还不停,只怕我和柏然得冻在这洞里了。  幸好雪再下得几分钟便偃旗息鼓,我取出怀里的火刀火石,又取出包袱里的火把,几下点燃,与柏然一同牵着马向外走去。  遍地琼瑶,身际的突兀巨石上盖满白雪,像是被冰冻住了,一眼望不到边。月亮不知何时已挂上半空,清光冷冷,四下里一片寂静。  “这石头阵怕是大得很哪。”我四处张望,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而且咱们找不着方向了。”柏然接住我的话往下说,不过看他的样子并不着急,反而有一片悠然之态。我立时定下心来,牵着马随他慢慢地走,积雪松软,踩在脚下发出“嗤嗤”的声音。  又走得几步,柏然停下脚,抬头往天上望去。我不由自主地跟着他仰起头,刹那间竟然喘不过气来。长这么大,从未见过如此逼近眼帘的群星,极密,极亮,天空清澈得犹如明镜,我几乎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那是人马座,是北半球在7月份能看见的最漂亮的球状星云。”柏然开口道:“那边那三颗亮星是织女星、天津四还有牛郎星,它们分属天琴座、天鹅座和天鹰座。夏天它们连成最亮的一个三角形,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我出神地看着,有一瞬间的灵魂出窍,突然间福至心灵一般豁然贯通。  “柏然”,我大声叫道:“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  “什么怎么回事?”他一脸茫然。  “那张星象图,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俯下身来,拣了块小石头在雪地上“唰唰”画出羊皮纸上的那四颗星星——三颗五角星,一颗七角星,22颗红点——一边向柏然解释昨晚的情形,一边匆匆在红点之间连上线条。  (此处加插图)  “格桑老爹那天顺口说,如果解开这副星象图,也许就能找到我们要找的人。我知道他是胡言乱语,但有些事情真的,无法用道理来解开。你明白我要说的话吗?”我语无伦次,抬起头来哀求般望着柏然。  他点头:“你是说,格桑老爹的信口胡说也许恰好正是个中关键,而这副星象图,这副星象图……”他又抬头往天空上望了几眼,若有所悟:“织女星、天津四、牛郎星,恰好很像这副图上的那三颗五角星。而人马座也许就是七角星。这些红点……”  “也许是一种……连通它们的路线……你看,”我困难地指着我在雪地上画出的线条:“有一条道路,可以把它们连起来,可以把这些北半球的星座连接在一起。”  柏然的眼睛忽然发亮,飞快地蹲下身去,以食指为笔,沿着我划出的线条试走了一遍,果然畅通无阻,最终刚好回到七角星内侧的那粒红点上来。  “这是一个汉密尔顿回路。”他喃喃地说。  我愕然不解。  柏然解释道:“这是一个英国的数学家,叫汉密尔顿的,他在1857年提出了一个很有名的问题,又叫做‘货郎担问题’。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京城里的货郎挑着担子去卖货,他要从东市走到西市,再到前门,再到下一个什么地方。货郎要节约时间,这样才能多卖货,所以要寻找最短的距离。理论上讲,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可是东市很大,并不是一个理论上的点,它可能是一个方块,有几平方公里这么大。西市同样如此,所以连接东市和西市的最短距离其实并不是一条直线。再加上前门和下一个什么门,路线就会更加复杂。”  “所以说,所谓汉密尔顿回路问题其实是找一个最小化的办法。假设有N个点,我要在它们之间寻找一条回路,能让它经过所有的点,而且只经过每个点一次,使得整条回路的总距离最小。”  “打个比方说吧。现在我们被困在这个石头阵里,我们想要找到最短的道路出去,最简单的办法也许是向着某个对角线一直走,总能走出去的。但是我们需要越过这么多巨大的石头,就像刚才必须要越过神山‘利’一样。唉,这个比方好像不是很恰当,但是,但是如果做一个很大的工程,比方说如果我想要在这片扎溪卡草原上建一个巨大的建筑物,我要运来许许多多的石头、木材,也许还有钢铁。这个工程要从这片草原的东面开始修建,同时也要从西面开始修建,还有查加部落的那边,还有那个方向。这时我就需要让每个供货点之间的联结距离最短,让总运费变得最小,这样我的成本就能得到最有效的控制。”  “现在看上去并不难。但是,如果刚才我所说的需要经过的点太多,寻找这条汉密尔顿回路就会变得异常困难。这和以前我跟你讲过的记忆扑克牌有些相似之处。600张以下,我记得纹丝不差。超过600张,开始出错。超过650张,错误率成倍上升。”他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一个汉密尔顿回路,而且,它原本并不成其为一道题,是你从今天晚上的星象中看出了它的谜面,然后找到了答案。少华,你真了不起。”  他的称赞让我骤然涨红了脸。仿佛急于想抹煞自己的光彩似的,我辩解道:“可能我理解错了呢?这是德格来的昂江扎西活佛送给才昂多杰喇嘛的,只是说让他想上一想,也许根本就不需要寻找什么星星之间的回路。我全是瞎想的。”  柏然双眼一亮:“你说那个活佛是从德格来的吗?”  就在那一瞬间,我那浑浑沌沌的头脑忽然间像是被雪擦亮了,用句夸张的话来说——恰似一道闪电,正好跟柏然脑海中的闪电碰了个正着——毫无疑问,这正是一道不折不扣的汉密尔顿回路。我们与那神秘喇嘛之间的最短距离,恰恰就是指向雪山另一边的德格。 雄鹿 范文嘉的身体已经大好,听说要去德格,又有不甘又颇为兴奋。尼玛当然得当向导带着我们去,前两天在石头阵里与我和柏然走失,吓得他三魂丢了六魄。后来据尼玛自己说,万一出点什么事,钱老板非抽了他全家的筋不可。说这话时他眼巴巴地望着梅朵,俨然一副正受着酷刑,不得不央求美丽的梅朵姑娘帮忙求情的样子。  令尼玛欢喜的是,梅朵竟然主动申请跟我们一同去德格,理由是范小姐的身体还比较虚弱,需要她这个格桑老爹的再传弟子守在身边勤加照顾。梅朵的母亲去世得早,只有一个嗜烟的父亲,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大姐卓玛嫁给了旺堆土司的大管家,哥哥也跟在土司身边做事,因此尽管父亲每年抽烟片烧掉不少钱,家境还不算糟。也没什么人管着梅朵,但凡尽个规矩给那整天烟雾缭绕中的父亲说一声就行了。  在这个家里,梅朵给自己做主。若不是碍着姐姐的面子,也许早就自作主张嫁给尼玛了吧。  从石渠到德格,途经马尼干戈,几百公里的崎岖山路,还得翻越高耸入云的雀儿山。按照尼玛的说法,最好就是重新回到俄青,海因克尔几十分钟就飞到。问题在于一架海因克尔装不下咱们这一支浩浩荡荡的小型马队,更重要的是,范文嘉坚持要走山路,想低调进入德格,柏然也表示赞成。我当然无所谓,只是担心范文嘉的身体。好在有梅朵带上格桑老爹的艾炙盒子一同上路,想来并无大碍。  路程遥远,一路上没什么可多说的,钱可凡拿来威胁我们的山大王也并未遇到。唯有在新路海露宿的那一夜值得一提。正是夏日,虽说海拔高峻,新路海却恰似雪山山腰间的一泓明珠,湖水碧绿如镜,四周芳草萋美,野花遍地,范文嘉一见就欢喜得直喊。当晚撑起几个帐篷住下,范文嘉和梅朵一起,我和柏然,尼玛他们四人分占两顶。随身带得有干粮,兰加多杰生了一大堆篝火,将几块牦牛肉烤得滋滋滴油,再熬上一大锅香喷喷的粥,连一向食量不大的柏然也吃得津津有味。  这一夜早早睡去。第二天当我醒来之时,四下里一片静寂,身边的柏然睡容安祥,嘴角边几乎噙着一丝笑意。透过帐蓬外的天光,我安静地看着他,忽然生出想在他脸上画些什么的冲动。想想又算了,悄无声息地钻出帐蓬,空气中的清冷突如其来,我打了个寒噤,拉紧藏袍的领口,感觉极清醒极爽快。  白雪皑皑的雀儿山眼看着就在不远,但估计真要靠近山体只怕还得大半天。信步沿着海子往里探巡,放眼望去,石头上,湖岸边,甚至包括海子中央的礁石上也刻得有色泽极鲜极艳的藏文“嗡嘛呢呗咪吽”。奇怪的是,藏区随处可见的五色经幡却踪影全无。再转过几道湖弯,忽然看见了范文嘉。  这么冷的天气,她竟脱了鞋袜坐在海子边上玩水。  不待我开口,范文嘉先开口笑道:“不打紧的,我马上穿鞋,你不要告诉苏柏然。”   一阵妒意袭来,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站在她身后嗫嗫无语。半晌问了句:“怎么起得这么早?”  范文嘉噗哧一笑,“还不是我那个好医生梅朵做的好事。”也不继续往下说,沉吟片刻,忽然指着远处轻声叫道:“快看!”  清晨的薄雾中,一只体格巨大的雄鹿正安祥地向我们凝望。  仿佛乍然见到山神之子一般。  范文嘉站起来,轻手轻脚地向它走去。我亦跟在后面。雄鹿一动不动,并无半分惊惧的神色。等到站在它面前伸手便可触摸之时,范文嘉倒反而愣住了。我指着地下的黄色浆果给她看,这提醒了她。再过一分钟,雄鹿已经安静地吃起她手中的果子来。  轻轻嚅动的乳白色嘴唇,极大极圆的眼睛,极长的睫毛,极其温柔的神情与态度,活脱脱一个清秀出尘的世外佳公子。  吃罢果子,雄鹿伸出舌头舔了舔范文嘉的手,慢慢转身离去。青草在它的四蹄之下扑蔌蔌地倒下,转眼又立起来,顷刻雌鹿已经消失在逐渐散尽的雾霭之中。  我们悄然呆立了半晌,见一轮淡红的朝阳已经缓缓升起,虽觉不舍,也只得回头向住处走去。一路无话,我心思恍惚,仿若仍身处仙境一般。  快到营地之时,忽然听见树丛背后的响动声。钻出来的竟是梅朵,满头发辫都已散开,头上身上沾着压碎的紫色野花。衣衫不整的尼玛紧跟在身后。  四个人一照面,尽皆满脸通红。大家心照不宣,叫醒众人吃过早点继续赶路。 少年喇嘛 翻过雀儿山,一路海拔渐低。至山谷中沿着金沙江西行,愈往西走,景色愈见清秀。再行得一两天,圣城德格已在眼前。  对于向导尼玛来说,德格的安全系数丝毫不用担心,因此虽然一行只有8人,其中还带着两个弱质女子,尼玛照旧挺直了腰。城门愈近,尼玛脸上的笑容越是欢喜。  照他的说法,走遍整个康藏地区,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德格这样令人心花怒放的圣地。尽管教派林立,萨迦教、红教、白教、黄教、苯教各自傲居其上,换在别的地方早就打得不可开交了,可说来也怪,恰恰只在德格,几大教居然相安无事。闲暇里互相讨论经书经义的情况也是有的。所以在德格这片土地上,除了空气中飘荡的一片祥和之外,就只剩下偶尔凋谢的格桑花与永远也不会凋谢的印经院了。  “全靠德格的大土司。他虽然信萨迦教,可度量大得很,从来不强迫其他人改宗。”尼玛翘起大拇指,满心钦佩地说道。  也许从内心深处来讲,尼玛更佩服的人其实是那位白玛伦珠的后人夏克刀登。所以等到再过三年,等到彪悍的夏克刀登与德格土司闹翻打起来的时候,尼玛就会去投奔夏克刀登了。  虽然此时1940年的争斗尚未发生,在尼玛的心中却早已将自己划分到了夏克的阵营之中。此时此刻,他含着微笑,牵着马的缰绳,带着心上人梅朵、厨子兰加多杰、那三个看上去很聪明很和善的年轻汉人以及另外三个藏民一同走进了圣城德格。  范文嘉站在印经院最底层的院子里,头晕眼花。  早上9点的阳光越过东边的山墙,斜斜投射到石板砌成的地上,极淡的尘埃在阳光中跳舞,耀花了范文嘉的眼。  我和苏柏然站在她的两旁,尽皆眯缝着眼睛。在这座充满着幽暗桃红色的局促建筑物里,光线竟是异乎寻常地富有穿透力,几乎便成为凭空悬于院落上方的一道实景了。展眼望去,二楼上红色僧工忙忙碌碌的身影显得颇有几分虚幻。  这座并不太大的四周合抱的院落有一个极长的名字,叫“藏文化宝藏德格印经院*库吉祥多门”。尼玛说另外有个名字简单些,叫“德格吉祥聚慧院”。  最简单的称谓当然是印经院。  这里每天都有数十位穿着红色僧衣的喇嘛工人坐下来印制《丹珠儿》和《甘珠儿》。也有专门印制格萨尔王、莲花生大师以及白度母和绿度母的。像梅朵,心中最敬重最喜欢的就是《千手千眼观音图》,那是每次尼玛来德格前,她都要央求帮她请回去一两副的。  三楼以上则是收藏雕版的重地,经架层层叠叠,堆放着数以十万计的经版和画版。  “你们汉人都说自己念的书多,可是到这里来看看吧,你们就会知道自己的无知了。十万个汉人加起来也读不完这里的一部《丹珠儿》呀。”  一向老实的尼玛一旦跨进印经院的大门,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头到脚都兴奋起来。只见他笑眯眯地看看我,看看苏柏然,再看看范文嘉,一张粗糙油黑的脸上充满了轻蔑的好意。  “两位少爷,范小姐,我得给你们找个向导。你们别看这印经院不大,但也不是普通人能随处去的。既然钱老板把你们介绍给我,我尼玛就得让你们三位好好地看看这吉祥聚慧院。这是别处万万看不到的。”  他恭恭敬敬地说道,却难免含有炫耀之意。  “只等两分钟,向导马上就来。”尼玛说着,转身向着西边院落的一扇红色小门叫道:“扎西,快出来,有贵客到了。”  只片刻工夫,小门咿呀一声打开,一个少年喇嘛低着头钻出来,黄色的僧衣上沾着木头的碎屑。  “尼玛哥哥。”他叫道:“我帮刀吉师父搬柴火呢。天干,怕着火,我得搬到院外去。”  “你不用忙了,我叫人帮你搬吧。”尼玛爽快地拍拍少年的肩膀,“这三位汉人是好朋友,这位是苏柏然苏少爷,这位是金少华金少爷,这位姑娘是范文嘉范小姐。你帮尼玛哥哥带他们四处参观一下,堪布活佛那儿你也得帮个忙,让他们三个看看咱们的《大藏经》。好好带路,别给你尼玛哥丢脸。”  一边说着,一边向我们介绍那少年喇嘛:“他叫扎西顿珠,自出生第一天起就在这印经院里长大的,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啦,汉话也说得好。我让他带你们逛逛去。”  少年抬起头来,嘴角边噙着一朵羞怯的微笑。大约十六七岁的模样,个儿已经长得很高。黑黑的皮肤,眉毛粗粗的,眼睛极大极亮。  范文嘉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那孩子,柔声问道:“那你叫扎西喽?扎西,你带我们去看看吧。”  那少年颇为认真地想了想,开口道:“你叫我珠珠好了。”  说罢笑了一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背转身飞快地跑上楼去。到了二楼转过身来招手,我们赶紧跟上。 白度母 空气中有奇怪的“嘘嘘”声,像是某种昆虫的鸣叫。那并不是某个单一的声音,而是一群、一片、一大丛,像是从地底下生出来的,整整齐齐、蓬蓬勃勃却又轻声轻气地荡漾着,像青草正齐刷刷地生长出来。随着这“嘘嘘”的微响,印制僧半挺着腰,半埋着头,双臂时起时伏,手下飞快,将白色、黄色或蓝色的薄布覆在雕版上,刷一下,再刷一下,顷刻间印制完毕,晾到一旁只待印渍干透。  我偏着耳朵,想弄清楚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不过没有找到答案。  范文嘉明显对印制僧手下的玩艺感上了兴趣。有那么十几分钟,她一直蹲在一个中年僧工的身边,聚精会神地望着那双手臂的起起落落。扎西顿珠很安静地站在一根柱子旁边,垂手而立,很恭敬的样子。  “珠珠,你过来。”范文嘉忽然抬头向那少年招了招手。扎西立刻过来,轻声问道:“文嘉姐姐,有什么事?”  “你告诉我,这个大和尚印的是什么呀?”范文嘉小心翼翼地指着从那白色薄布上徐徐显现的身影问道。  那是一尊温颜微笑的女菩萨。身色洁白,玲珑剔透,着丽质天衣,颈挂珠宝璎珞,头戴花冠,乌发挽髻,左手持一朵明媚无朋的巨大莲花,花茎蔓延直至耳际。那女菩萨赤足盘坐于莲花月轮之上,面容有说不出的端庄与慈和。  扎西憨憨的脸上显出一丝温情:“这是白度母呀,我们藏语里是叫做‘卓玛嘎波’,又叫‘七眼佛母’。姐姐你看,白度母的额上、手上、脚上一共有七只眼睛,因为她要用额头上的眼睛观十方无量佛土,其他六只眼睛观六道众生。她其实是阿弥托佛的左眼所化的呀。”  “她好美丽啊。”范文嘉无限神往地叹道。  “文嘉姐姐,你可以请一副白度母回家。她是我们藏族人最尊敬最崇拜的佛母,能保佑你消除病因灾劫,斩断轮回,免除魔障,凡有求,无不如愿。”  “那,我该怎样求?珠珠请你帮我。”  扎西俯首在那中年僧工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那僧工温颜而笑,手下放慢,大概是特地让范文嘉看清楚印制的过程。几分钟后,一副洁白美丽的白度母印像已经完成,僧工向扎西点点头,那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印像向窗边走去。  阳光穿透红色的窗棂,将白度母映照得熠熠生辉。范文嘉几乎屏住了呼吸,好不容易等到扎西说了一句“好了”,立即向那少年伸出手去。  “给我吗?”颇有几分惊惶地问道。  “还要等一下。文嘉姐姐,柏然哥哥,少华哥哥,你们跟我来。”说罢径自向前走去,我们一片茫然地紧跟着他。  穿过一片甬道,从一大片忽明忽明的红色窗棂后走过,那少年推开一扇掩藏在阴影中的小门,向我们做了个就地等待的手势。门后是一老一小轻声对话的声音,藏语,不知所云。两分钟后扎西出现,微笑着向我们招手。  简陋而低矮的小屋里,一位看不出年纪亦看不出表情的僧人端坐在窗前,身后透出隐约微光。  扎西垂手站在僧人旁边,满脸严肃:“三位贵客远道而来,堪布活佛原当亲自迎接。只是今日活佛正闭关,因此请大弟子单增法师为你们三位颂经祁福。三位,请坐下吧。”  他指指面前的蒲团,我们依言坐下。  单增法师的脸上露出一丝颇为僵硬的笑意,就像是许久不曾笑过一般。稍顷,他点点头,扎西从他身后取出一个小布包,徐徐展开,是一柄颜色沉旧的金刚杵。扎西将金刚杵递给单增,自己则手持一柄小铃,轻轻一晃,丁当作响。  单增法师闭目垂首,随着那铃声轻轻祷念。极单调的曲调与节奏,微有高低起伏,尾声微锉,像是被某种东西温和地阻挡了一下。嘤嘤咛咛,好听得煞人。  我盘腿坐着,努力睁大眼睛看那法师的脸。稍一留神周遭那二人尽皆低头合十,不由得暗骂自己活泼过度,只得也闭上双眼。片刻,那祷念的轻声便如*一般直钻进脑海,我仿佛正置身于无边海洋,身体有轻微的摇晃。  并不知道流逝的时间是几分几秒,只晓得清醒过来之时,单增法师已经不见踪影。少年喇嘛扎西坐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望着范文嘉,神色中若有悲悯。  她的面前正摆着那副白度母。  斩断轮回,免除魔障,凡有求,无不如愿。 江畔的歌者 除了请回一副白度母印像和那场突如其来的昏睡之外,这大半天并没无其他收获。密集如山的书版和画版颇令人头痛,我们匆匆看过,商量决定先离开印经院再说。  道别时,那少年喇嘛静静地站在山门边,黑皮肤的脸上无嗔无喜。双睫低垂,倒有些像方才单增法师入定的模样。  我们打算找到那位传星座图给才昂多杰的大活佛昂江扎西,或许他知道些什么。不料连续两天打听下来,居然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他的名字。  “有心栽瓜瓜不甜,无心插柳柳成荫。”沮丧之下,我送这两句俗得要死的安慰话给范文嘉,不料她根本不领情,白了我一眼。  “这德格城里城外几十座寺院,你打听尽了吗?”  我颇为恼怒地辩解道:“范小姨子,既然是大活佛,犯得着挨家挨户地搜查吗?你要找的到底是小喇嘛还是老和尚?自己先想清楚了来,我和柏然可不是你的狗腿子!”  她忽然便笑出声来:“自尊心受伤啦?好了好了,算我错,我向你金少爷赔礼还不成吗?这些天累着你了,瞧这小脸又黑又瘦的。”  一副对小孩子的神色跟语气。我心中更加火大,倒也不便发作,“哼”了一声,直拉着柏然上街喝酒去。  范文嘉坐在客栈房间的炕上,出神望着那副白度母。  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想起少年喇嘛扎西顿珠的眼睛,极黑,极亮,若有所思。不知何故,那十六七岁少年的乌黑眸子竟是她看不懂的。  范文嘉决定再去一趟印经院。  已是黄昏,印经院已经大门紧闭。她白跑了一趟。站在山门外想了一会儿,范文嘉叹口气,转身向山下走去。  夕阳在身后缓缓沉落。空气骤然变冷,她将身上的袍子紧了紧,摸摸自己的脸,暗自嘟囔又黑又瘦的怕不只是金少华一个人。就说那苏柏然吧,这些日子不也是憔悴了许多吗?好在精神还挺健旺,大概心情也比窝在“东禾园”里好了不少,成日跟那姓金的小子有说有笑,偏巧到了她这里就会换上一副老学究的神气。9阶幻方?周期蝉?的确有意思,但除了这些难道不能说些别的吗?  唉,她到底希望苏柏然对她说什么呢?她想要他说什么呢?  已至山脚,小街蜿蜒而行,行人渐稀。拐角处忽然看见红色衣角一飘,一个背影匆匆向西而去,依稀就是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  范文嘉一喜,正想上前喊住他,转念一想,不如悄悄地跟在背后看那孩子去哪儿。  不知不觉间已经远离了小街,扎西东拐一下西拐一下,腿脚轻捷地直向着江边而去。一幢孤独的藏式小楼掩映在半江落日之中,楼旁怒放着一大丛极鲜艳极蓬勃的格桑花。  扎 西停下脚步,抬头对着半掩半闭的窗户喊道:“师父,上次那段我已经学会了。今天你该教我新的了。”  小楼里隐约有答话之声。范文嘉离得远,听不清是男是女,也不知是年轻或是苍老。只见那少年神情恭顺地点了点头,忽然手抚胸口,漫声唱了起来。  “从那东边山顶  升起皎洁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  时时浮现我心上  去年种的青苗  今年已成秸束  少年忽然衰老  身比南弓还弯  我那心爱的人儿  如作我终身伴侣  就像从大海底下  捞上来一件珍宝相似…”  她真没想到,那白天里谦恭温和的黑皮肤少年竟有这样一副好嗓子。极醇厚、极磁性、极具穿透力。歌至高亢处如高原上空滚滚而过的雷电,平稳处则若一匹极华贵极细致的丝绸,至极低沉处却又恍若绕树三匝的雀鸟。空旷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少年的歌声,每一节每一拍都极准确地击打在范文嘉的心口。她忽而展颜微笑,忽而双颊绯红,又过得片刻,眼泪竟扑蔌蔌地直落下来。  他唱的,竟然是这样一首极缠绵极衰伤的情歌。  那歌极长,等到扎西顿珠唱毕之时,天色已黑尽。小楼的窗不知何时已经推开,透出的红红亮光在那少年的身际笼出一层微亮的轮廓。楼内的人仿佛又说了几句什么,扎西点头道:“我知道了。师父你说我唱得还不够好,太过哀伤就失去了仓央嘉措的真意。就像这格桑花,开得太艳就意味着下一分钟的凋谢。我会回去好好体会的。”说罢向着小楼极深地鞠了一躬,看样子便是打算离开了。  范文嘉颇有些不服气,恨不能朝着那窗内的家伙大喊一声“瞎说的纸都是用它造出来的。我听说它的根须分内、中、外三层,用中层作原料制出来的纸是第一等,主要是给德格土司当公文专用纸。这里用的是二等纸,是用内、外两层合用制出来的。内、中、外三层合用就是三等纸。”  “瑞香狼毒?那这玩艺儿是有毒的了?”  “有一点吧,很轻微,‘阿交如交’本来就是一种藏药。你去问梅朵,她肯定知道的。”  “她知道什么呀,除了天天跟尼玛厮混之外。这几天都没怎么见着她人,还说要照顾范小姨子呢?”  提到范文嘉,柏然马上就不说话了。我却不肯善罢甘休。  “你没觉得她这几天也挺奇怪吗?”我追着他问。  这回轮到他皱起眉头:“怎么个奇怪法?”  “一到傍晚就见不着人,两三个时辰才回来,一脸魂不守舍的神气。昨天晚上我问她来着,你猜她怎么说?”  “猜不到。”  “她白了我一眼,这个时候倒像是平时的她了,接下来的话却又摸不着头脑,她居然问我‘你知不知道格桑花的花期有多长’。”  柏然哈哈一笑:“她本来就是这样莫明其妙的嘛。那你怎么回答?”  我没好气地答道:“我怎么知道?你没见她问这话时的那模样,根本就是着了魔。对了,倒有点像你刚才画那片莲花时的样子。”  “那就不算着魔,只是找到心中喜欢的什么东西。你别管她了,范文嘉又不是小孩子,主意大着呢。”  说罢也不看我,径自爬到木梯上继续他的漆匠活儿。  只得悻悻然离去。临出门前,碰见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正在搬柴火,满头是汗。我跟他打招呼,他笑着向我挥手,那笑容极明亮,我的心情立刻便好起来。 不负如来不负卿 连续几顿晚饭都是我一个人,颇为无趣。柏然在印经院跟僧人们吃斋饭,探讨手艺。梅朵与尼玛这对野鸳鸯成天流连在外,乐其所哉。范文嘉一到落日初沉便踪影全无,连个影子也看不见。只剩我一个孤魂野鬼。  好在这顿饭刚吃到一半,柏然的身影便忽然闪现进来。  “赶紧几口吞完,咱们该出发了。”  我差点噎住,“去哪儿?别说这会儿天都要黑了咱们要离开德格走人吧?范文嘉她们还没回来呢!”  柏然的脸上有一丝责备之色:“你不是觉得范文嘉这几天奇怪吗?我特地早回来,刚才已经看见她了,好像在等谁。你赶紧吧,别晚了找不着人。”  我顾不得将剩下的口粮吃完,跌跌撞撞地跟着柏然跑出门去。这家伙,表面上看来如此漠不关心,原来心里还是有他小姨子的。  直拐下通贯整座德格城的狭窄小街,往西行出不远,便见范文嘉孤身一人站在一座矮矮的小石丘旁,时不时翘首以望,果然是一副等人的样子。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我和柏然远远地收住脚,不想被她看见。  范文嘉的脸上骤然出现喜色,那是一种我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过的欢喜。来人一袭红衣,长袖飘飘,高个子,黑黑的皮肤,稚气未消的脸上挂着颇为开心的笑意。竟然是印经院的那个少年喇嘛扎西顿珠。  原来这几个傍晚她都跟那少年在一起,却一直瞒着我们。  有那么一瞬间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整颗心几乎失去了重量,空荡荡的,与其说是伤心,倒不如说是惊恐。柏然大概也受到了震动,一言不发,表情颇为严峻。  她和那少年肩并着肩直向着河边走去。  我们远远跟着,彼此之间并不说话。大概是害怕彼此心里想的竟是完全一样,说出来便会遭受到双重的击打吧。  不久便听见江水呜咽的声音,一幢绛红色的藏式小楼孤零零地矗立在河岸边,远远衬着对岸山坡的黛青色,楼旁怒放着一大片五颜六色的格桑花。  我忽然意识到范文嘉曾经提到过的格桑花一定是指这里,只是不知所谓“花期”是什么意思。  他俩在距离小楼十几米处停住,我和柏然离得更远。好在草丛浓密,又有江水磅礴的声音,并不容易察觉背后跟踪的人。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低声向范文嘉说了几句什么,范文嘉点头,倚靠着一棵桦树坐下,扎西径自走到小楼前,抬头望去,窗内已点着一盏暖红的灯光。  少年手抚胸口,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歌唱。  我并不懂他唱的是什么。藏人的语言颇为难懂,平时听在耳里也不觉得动听,但我立刻被那歌声迷住了。虽然不解其意,但音调之美,音色之醇,音意之浓之厚,虽然相距甚远,但落在我耳里竟真如天籁一般,不由自主地心醉神驰。  柏然的脸上也尽是温和欢喜的神色。我猜他跟我一样,方才心中对那少年的敌意已经消失一空。  至于范文嘉,虽然只能看见她的后脑勺,但瞧她那纹丝不动的双肩,毫无疑问早就已经听得痴了过去。  原来这几个傍晚,范文嘉都是到这小楼旁来听扎西顿珠唱歌。虽说放在旁人眼里难免怪诞,但只要身临其境听见那少年的歌声,却又会觉得一切都在情理之中。难怪她为之倾倒,只是入戏未免太深了些。  唱至尾声处曲调忽变,连带着藏语也变成了汉文。歌声轻微,音调少有起伏,很有点像单增法师为我们祁福时的嘤咛之声,却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传进我的耳里。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辛苦作相思。”  四句唱罢,那少年停顿片刻,又继续唱道: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最后一句声调愈低,直至渺不可闻。  一直到许多年之后,我仍旧能清晰地记得那句“不负如来不负卿”。只是当年初次听到这歌声时,心中尚未感悟而已。 仓央嘉措的情歌 那少年唱罢,抬头向着朱红色的小窗说了几句,稍过片刻转过身来叫道:“柏然哥哥,少华哥哥,文嘉姐姐,我师父请你们三位上楼一聚。”  原来他早已经发觉了我们。范文嘉却显然仍旧蒙在鼓里,闻声顿时回过头来张望,一双大眼里满是未曾回过神的恍惚。我和柏然有些不好意思,却也颇为兴奋。那少年实在是奇怪的人物,小楼更是奇怪的小楼,谁知道楼里住着怎样一位奇怪的高人呢?  便小心翼翼地拍拍袍子,顿掉鞋上沾踩到的湿泥,跟着扎西顿珠上楼去。  涂染着金漆红漆的镏金柱子,描绘着菩萨佛祖的雕梁画壁,闪闪发亮的锡壶铜壶,温暖红热的油灯火膛,一切正如家境宽裕的民间藏居,唯有盘腿坐在彩漆木桌后的那位大和尚让人摸不着头脑。  微带丰润的脸,肤色颇淡,不似大多数藏人的油黑。面部肌肤颇为光滑,含笑的嘴唇有着极为柔和的线条,说是“妩媚”也未尝不可。头上戴一顶红色的僧帽,左手挂一串深褐色的数珠,乍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出头的模样。再仔细一看,却又似乎已经六十岁了。  “这是我师父,他的法名也叫扎西,昂江扎西。”  扎西顿珠站在一旁,毕恭毕敬地说道。  我们大惊。翻遍整座德格城也沓无音讯的活佛昂江扎西,原来竟住在这样一座富丽而孤独的江边小楼里。  那大和尚似乎看出了我们的惊诧,微笑着开口道:“你们不用责怪扎西顿珠,是我不许他告诉你们的。我知道你们正在找我,今日相见,也算是缘份已到。请问三位施主,你们因何缘故寻找老僧呀?”  语声柔和而低沉,颇有亲切之意。  范文嘉并未答话,我只得帮她简要说明来义,包括如何破解那副星象图,如何希望得到扎西活佛的指点,以及我们此行的真正目的——那个手腕带有淡红色鸟痕的中年喇嘛。  扎西活佛听毕,微作沉吟道:“你们说的那副星象图我倒是知道,的确是几周前我去石渠时赠予才昂多杰的。不过,并不存在破解与不破解,每个人对它的理解都可以各不相同,你们三位的方式当然也无不可。我赠送星象图给才昂多杰只是机缘巧合,其意并不在于引你们来德格,我也并不认识你们要找的那位喇嘛。至于你们为什么会因此来到这里,想来另有其他缘法的引导。扎西顿珠,你过来!”  那少年立即跨上前去,低声问道:“师父,请吩咐徒儿。”  扎西活佛微微颌首:“你有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位喇嘛,手腕上带有淡红色的鸟形痕迹的?”  “徒儿不曾听说。”  那活佛叹了一口气:“三位施主,请恕老僧爱莫能助。不过你们三位既然来到我这楼里,也算是有缘人。尤其是这位女施主,你连续数晚在楼外听扎西顿珠唱歌,缘法虽佳,但老僧只恐你已渐入情障,难免身受其害。三位,你们可知晓我徒儿唱的是谁的作品?”  范文嘉自上得楼来第一次开口道:“请上师恕小女子无礼之罪。小女子第一次过来偷听贵徒唱歌时,便已听他提到‘仓央嘉措’的名字,想来这位仓央嘉措定是藏民族里难得一见的大诗人了。”  扎西活佛微有哀伤之色,半晌方道:“扎西顿珠,你给三位施主讲讲仓央的生平吧。”  那少年垂手道:“是,师父。文嘉姐姐,你说得没错,仓央嘉措的确是我们藏民族里难得一见的大诗人,但他的身份极为特殊,既是诗人,更是六世*喇嘛,是一位不世出的人物。他生于康熙22年,14岁的时候被指定为五世*的转世灵童,于是在1697年的9月被接到拉萨,住进布达拉宫,剃发受戒,取法名为罗桑仁钦仓央嘉措。3个月之后行坐床礼,正式成为六世*,也就是黄教的最高领袖。”  “10年之后,仓央嘉措遭到康熙帝的废黜。那一年他24岁,被押解北上,途经青海纳木措时忽然循去,不知所终。人们说他去了很多地方,从甘肃、蒙古、四川、西藏一直走到印度和尼泊尔,当上了叫花子,最后不知道在哪一年哪一月圆寂于哪个地方。”  “不过最有可能的,是他在24岁被逼退位那年就已经被人杀害了,遗骨大概是埋葬在青海湖畔。” 情障初陷 “我师父教我唱的,是仓央嘉措在24岁之前写下的情诗。他虽然活的时间很短,但留下的情歌至少也有几百首,而且流传非常广。你们是汉人,不了解我们藏人的文化,但若是任何一个藏人听见‘从那东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之后还没想到仓央嘉措的名字,那就证明他是一个未曾受过藏式教育的人。尽管是这样,仓央嘉措的许多情歌也只限于在民间流传,尤其是黄教的那些上师们,提到他就会皱眉头啦。”  扎西活佛接过那少年的话头来解释道:“你们三位大概不大清楚这当中的因由。仓央嘉措从小家里是信仰红教的,这个教派的教规并不禁止僧人娶妻生子。但是后来他当上了黄教也就是格鲁派的最高领袖,这个教派绝对禁止僧侣结婚成家,也不许接近妇女。仓央嘉措14岁的时候才被迫当上转世灵童,他又生性狂放,少年英俊,受不了那些清规戒律。所以,白天里是布达拉宫的庄严化身,一到晚上就变成四处寻芳猎艳的*浪子。后来仓央嘉措被罢黜,理由之一也正是他为佛不尊,太过于不检点。”  说到此处,那活佛微微一笑:“三位施主,你们可知老僧属何教派?”  柏然答道:“上师着红色僧衣,自然是红教。”  “不错,老僧与那仓央嘉措的少年时代一样,是属红教。所以,布达拉宫设置的一切清规戒律,在老僧看来都如放屁。小姑娘你每夜偷偷跑来听我这出了家的徒儿唱歌,就算是你们汉人看来,也要算极其不妥当的行为。否则你这两位朋友今晚又怎么会怒气冲冲地跟来想找我徒儿算账呢?”  我和柏然不由得涨红了脸。范文嘉反倒落落大方地应道:“那在上师看来,我的所作所为并无不妥了?”  扎西活佛点头道:“自是如此。三位施主,老僧身属红教,不必恪守清规戒律,虽然不吃狗肉但却娶得有妻。你们现在所在的,正是我亡妻泽旺卓玛的闺楼。”  不知为何,我对这大和尚顿时大生好感。  “不过老僧常常居无定所,每次出入这德格城也总是不加声张。除了我这徒儿之外,大概真没有任何人知道‘昂江扎西’这个名字。你们四处打听都不见我的下落,原也是意料中之事。我这次来德格原本只打算呆上两三天就走,只是扎西顿珠有事相求,不得已,只好多留一两个月。扎西,你告诉三位施主此中缘由吧。”  那少年喇嘛应道:“是,师父。三位,我师父留在这里是为了将仓央嘉措的全套情歌教授于我。明年藏历6月初6将是我们整个藏区十年一度的赛诗大会,我决意以仓央嘉措的情歌参赛。师父,请问以徒儿今日的功力,是否已足以与各路高手同台竞技?”  扎西活佛面露慈祥微笑:“登台可以,却不足以必胜。不过扎西顿珠,你的好胜心如此之重,一定要摘取赛诗会的桂冠吗?”  那少年低声应道:“是!正是徒儿自小的心愿。”  扎西活佛微微点头:“是了,那我就在这里再留一个月。30天后,为师将自行离去,到时候你把泽旺卓玛的这座楼烧掉,以后为师不会再到德格城来了。”  沉默片刻,又开口对范文嘉说道:“女施主,方才老僧说恐你渐入情障,恐身受其害,此言并非虚旺。你眉间虽淡,却似有百千结,只怕日后必有重灾。老僧尚无力解此情障,只能但尽微力。这样吧……”他稍作沉吟,取下左手中所持褐色数珠递与范文嘉,“这串念珠陪伴老僧已有31载春秋,虽不算什么宝物,却也有些灵气,希望它能为女施主稍避灾厄。”  范文嘉怔怔地接过手珠,跪下默默磕了三个头。  那活佛摆摆手,吩咐少年喇嘛扎西顿珠带我们三人出去。一路无言,月光将四条身影拖得老长,满都是凄凉的意境。  偶尔我侧过头看范文嘉,那女子若有所思,眼中并无一分一毫的惊惶。 苏柏然的病 当晚,我第一次见识到柏然的病。  这与范文嘉在石渠的发烧全然不同。他并未受凉,基本上全无征兆,因此等到病情突袭更令人措手不及。  凌晨一点过,早已入睡的我忽然间被一阵轻微的时断时续的颤抖声惊醒,正是柏然。被厚重被子捂住的他正在被窝里不停歇地发着抖。我跳下床,掌了一只灯,灯火下的他双颊微红,额头却仿佛贴着一块冰,触手的温度令我吓了一大跳。更令我紧张的是他的颤抖,差不多已可以叫做痉挛,整个身体蜷曲起来,全身肌肉绷得如紧弓一般。  我轻声唤他,手足无措地试图制止他的痉挛,却显然全无作用,只怕赶紧去叫梅朵。等到她蓬头垢面地从尼玛的房间里钻出来,也没有任何人顾得上讥笑她。  梅朵给柏然服了颗丸药,几分钟后,他渐渐安静下来,沉沉睡去。  “金少爷,我并不知道苏少爷是什么病呀。这颗‘小安息丸’只是有麻醉人的神经的作用,能让苏少爷睡上五六个时辰。明天我另外给他请大夫去。”那藏族女孩子这么说道。  第二日,等到柏然醒来,却仿佛没事人儿似的。梅朵请来的医师被他客客气气地拒之门外。  “我这是老毛病,没事的,每次就是觉得累,可能是肌肉一直紧绷着的缘故吧。”柏然半躺在床上,颇显憔悴,双眼却微微闪光:“昨晚把你累着了,真是对你不住。”  我有些不好意思,到厨房给他舀了一碗范文嘉刚煮好的米粥。不知道他的病因是什么,也不敢在粥里放藏药,只是加了些能提气的野参。柏然只喝了小半碗,示意不想再喝。  他并不提以前生病的事,我也不便再提。  再过一两日,柏然明显地好了起来。  离开德格,回成都,回重庆,是目前最适合我们的路。  是我先提出来的。虽然知道难免令人沮丧,但每条线索都已断裂,继续在这座小城里呆下去毫无意义。柏然的状态固然令我有些担忧,另一方面关于范文嘉的预言也令人心下灰黯,虽然不明其意,却难免令人生出凄惶之意。但愿只是我在白操心吧。  第二天一大早当我建议尽快离开德格返回汉地时,范文嘉嘻嘻一笑,神态轻松地问道:“你真信那个大和尚说的?”  我同样报之以嘻嘻一笑,“就是呀,怕得要死,谁叫我胆儿小呢?”  她便点头说好。柏然大概有些舍不得印经院里的活儿,但也不反对,我们叫了尼玛和梅朵,开始收拾第二日上路的杂物。  吃过午饭还有一下午的时间,三个人闷闷不乐各自窝在房间里,各怀各的心事。柏然算得上最平静的一个,独自靠在窗边椅上看书,我闲极无聊,在桌上蘸着茶水把记忆中的星象图画了又画,涂上线条无数。  一时无话。过一会儿柏然将书撂下,苦笑着对我说道:“少华,今天我可看不进去,不如你陪我去一趟印经院,怎么都得给诺那他们道个别。一声不吭就永久性旷工,那可不是我的风格。”  我想这说得也是,便懒洋洋地穿鞋穿袍子,末了往镜子里一照,这肤色,这打扮,这身板,这一脸楞头楞脑的神态,活脱脱就是个藏族小伙子。苏柏然反而不像。我有些纳闷,莫非我是我爹跟个藏族姑娘的私生子?  正浮想联翩,房门吱嘎一声推开,范文嘉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  “哟,二位上街哪,也不叫上我一声,想把我一个人扔在客栈里发霉呀?”  声音虽不大,但怎么听都是一副打算找麻烦的语气。我忍气吞声地讨好她道:“那怎么敢?小姨子,要么小的给您老买一盒上好的胭脂水粉回来?您就在客栈先歇着,明儿上路还远着呢,可不敢把您累着了。”  她冷笑,一张俏脸上满是嘲讽之意:“啧啧,怎么改一口京片子啦?你当你是演戏哪?说吧,打算跟柏然上哪儿去?”  我正没辄,柏然在一旁接口道:“文嘉,我们去一趟印经院,得跟诺那道个别。这就要走了,麻烦他们这么多天。你……”他稍一迟疑:“要不要一起去?也跟那小喇嘛说一声,到底朋友一场。”  范文嘉脸色骤然有些发白,默然点头。三个人都感无趣,这就阖好房门上路,我心里直犯嘀咕,心想这苏大公子岂不是犯傻吗,却也无计可施。 凤凰初现 还真料不到柏然在这印经院里人缘这么好,一听说要走,漆僧与画僧都来围着道别,连二楼的印制僧也有下楼来跟柏然合什作揖的。柏然一一还礼,极恭敬极周到,全然不是平时在“东禾园”里的倨傲之态。有那么一会儿,我几乎动念想劝他留下来,这座“吉祥聚慧院”或许真还是适合他苏柏然久居的地方。只不过他若是留下了,我又该怎么办呢?终于咬住了没吭一声,满脸堆笑地随着柏然作揖还礼。  却没见着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范文嘉一脸漠然地跟着我俩身后,只是每当不远处有僧衣晃动,她的视线便会不由自主地随之转移,稍顷重又恢复到漠不关心的样子。我忍不住瞟了她几眼,恰好见她低垂眼帘咬着嘴唇,脸上的漠然已变为一片颓然。我叹了口气,向诺那问道:“你们谁见到扎西顿珠了?”  众僧皆摇头。我正心中暗喜,却见一位跟扎西差不多年纪的小喇嘛指着天台说道:“扎西哥哥在那上面,要么我去叫他下来。”  柏然摇摇头,示意我们自己上去。范文嘉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午后的阳光相当刺眼,极热,天台上白花花一片,唯有靠近进门处有一小道狭窄的阴凉。扎西顿珠正好坐在那片阴影里,眼望着明晃晃的阳光地发呆。骤然见到我们三人,他吃了一惊,赶紧站起来拍拍满是灰的僧衣,低头垂手道:“柏然哥哥、少华哥哥、文嘉姐姐,这上边很热,你们找我有事么?”  我望着那少年满额的汗水问道:“既然知道热,你又在上面干嘛?”  “晒柴火。”扎西轻声答道。  我便不知该说什么了。范文嘉上前几步,柔声对那少年说道:“珠珠,我们明天就离开德格了,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来。今天特地过来跟你还有诸位师父他们道个别。”  扎西点点头:“我也猜到了。文嘉姐姐,两位哥哥,你们一路走好,愿白度母保佑你们健康平安。”  范文嘉勉强一笑,想了想又道:“昨天你师父说你要参加明年藏历六月初六的赛诗大会,到时候会是在哪儿?”  那少年答道:“可能是迪庆吧,在云南。那边有一座松赞林寺,应该就是明年赛诗大会的举办地。姐姐,你们明年会到松赞林寺来看我吗?”  范文嘉的脸上刹那间飞过一丝极为明亮的光辉,转眼又黯淡下来。沉默片刻,她展颜笑道:“如果有机会就来。珠珠,你自己保重,真希望你拿到赛诗大会的冠军,你唱得那么好,冠军非你莫属。”  那少年笑着摇头:“我师父说汉人有句话,叫‘山外有山,人上有人’,这个道理我懂得的。柏然哥哥,少华哥哥,一路上请好好照顾文嘉姐姐。我听说她曾在石渠大病过一场,这一路过去道途遥远,三位请善自珍重。”  话既说到此,便该是分手的时候了。那少年喇嘛又深深地作了个辑,我们还毕礼只待要走,却见范文嘉迟疑半晌,忽地取下那根挂着石鸟坠子的项链来。  “昨天承蒙你师父赠我一串手珠,姐姐无以为报,只能把这根链子送给你。这不值钱,也没什么法力,只不过是姐姐以前在日本念书时随便买来瞎戴着玩的。嗯,你戴着吧……”她咬咬嘴唇,上前欲将项链给那少年戴上。扎西仿佛有几分迟疑,却终于低下头来任由处置。范文嘉细心整理那孩子的衣领,一脸柔和的神色。  突然只听得她发出一声极惊恐的低喊,举起的双臂犹如石头一般动弹不得,整个人竟僵住了。我和柏然抢上前去,却见范文嘉双眼瞪得大大的,死死盯住扎西*的胸口。我随她目光望去,那少年黧黑色的肌肤上显出一小块淡红的印痕,正恰似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九块雕版 我第一次懂得时间停滞的意义。  每一张面孔都像是在极厚极透明的玻璃容器里被凝固,每一张脸都变成了呆呆傻傻的模子。苏柏然抬得好高的眉毛,我张得大大的嘴,范文嘉瞬间瞪得圆溜溜的双眼,只在那一秒钟之内便被塑造成形。以后经过许久,我始终无法忘记当年那一个停顿的瞬间。更令人奇怪的是,我究竟是如何看见自己的呢?我那副傻里傻气的丑样儿是怎样被嵌入我的记忆中去的呢?莫非真的有灵魂出窍一说,以至于我片刻之间便飞升起来,是从半空中望见了这奇形怪状的一幕?  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静静地望着我们,一双乌黑的大眼极明亮极澄澈,颇似我和范文嘉在新路海畔碰到的白唇鹿。只是鹿的眼神温柔而驯服,那少年的眼神却满含悲悯,若大欣慰,又若大悲伤。有那么一瞬间,我膝下一软,几乎要跪倒在他的身前。  终于,那少年喇嘛叹了口气,转过头向白花花的阳光地里看了一眼,低声道:“时辰还够。三位,请跟我来吧。”  正是数日前单增法师为我们做过法事的小屋。扎西顿珠径自进门,取出一柄铜迹斑斑的钥匙,又沉默地出来。我们魂不守舍地跟在后面。  他上三楼,我们也上三楼。他拐弯,我们也拐弯。那少年喇嘛飘动的黄色衣角在忽明忽暗的甬道里缓缓飘移,我们心事重重,却又仿佛陷入到一片极空白的心灵空间里,眼睛里只剩下那衣角上下翻动的轨迹。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之后,扎西的钥匙将一扇厚重木门上的铜锁徐徐扭动,一股浊重的气流缓慢地释放出来。  并非想象中的紧闭密室,只是一间不大不小四四方方的藏经阁,跟我们曾经参观过的每一间大同小异。每道书架上密密麻麻放着书版与画版,积满尘灰,看上去像是许久不曾动过。四面皆墙,唯有一扇银红色的小窗。窗外阳光四平嘉开口道,声音里有着明显的颤抖:“珠……扎西小师父,你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扎西眼望着她,语调很温和:“我是。我也不是。”  “那你,知道那只凤鸟尊了?”  扎西点头:“的确如此。”  范文嘉深深吸了口气,反倒平静下来:“按照钱老板的说法,将那只凤鸟尊交给尹西多杰的是一个很年轻的喇嘛,大概也就是不到20岁的样子。那是16年前,也就是说,那个喇嘛现在至少已经三十几岁。扎西师父,我想请问你,你今年究竟多大年纪?”  “十六岁零四个月。”扎西顿珠答道:“尼玛一开始就跟你们说过,他没有撒谎。”  “那么,请扎西师父告诉小女子,你到底是谁?那个16年前的喇嘛究竟是谁?他手腕上的凤凰印痕为什么到了你的胸口上?珠珠,你究竟是谁?”  范文嘉突然之间加大了声音,睁大双眼死死盯着那少年喇嘛。几句问毕,竟仿佛精疲力竭一般。  扎西顿珠摇头:“你不必知道这些。你也不会知道。现在时辰已经快要到了,你们想不想知道那只凤鸟尊的所 在?你们想不想破解两只凤鸟尊背后的秘密?”  我们点头。  扎西又一次回过头看了看窗外的天光,沉吟道:“我给你们9分钟,请你们将那9块雕版取给我吧。”  我和柏然面面相觑。他打的这哑谜简直就浑不可解。  范文嘉却若有所悟。她抬头看看每一列书架,又看看柏然,再看看扎西顿珠,忽然开口道:“你们看这藏经阁,一共九扇书架,每扇共分九层,每层共分九隔,每隔从下到小叠放着9块雕版。他说,9分钟,他要9块雕版……柏然,请你帮我!”  话音未毕,她忽然站起身飞速冲向第一扇书架,柏然紧跟着跳了起来。只有我茫然失措,眼看着他俩来回奔走,一忽儿工夫,便将9块积满灰尘的雕版放到了扎西顿珠面前。  那少年喇嘛微微一笑,笑意中竟略有苦涩:“你们二位太过于聪明了。如此智慧过人,只怕对二位的福气多有折损。好吧,现在还有三分钟,女施主,请问你和苏公子为何知道该选哪9块雕版?”  他的称谓竟变得如此陌生。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范文嘉却仿佛并不在意,眼望着扎西顿珠小心翼翼地答道: “只是直觉。全都是9,太像一路上柏然写给我的那个9阶幻方。”  “那你解出来了?”扎西问道。  “没有。但最开初柏然在那个幻方里填充了9个数字,是拿给我做线索的。我和他用的就是那9个座标。那么说我们是找对了?”  那少年意味深长地望了柏然一眼,点头道:“时辰快到了,你们来看吧。”  他将9块刻满藏文的雕版一一铺放于地面,刚好嵌成一团极规整的正方形。银色小窗外的阳光骤然紧缩,如一道强火直射进来,9块雕版立时被笼罩在一团极明亮的金色火焰之中。  渐渐浮现出一些奇怪的纹路,像是某种未经破译的古老文字,一笔一划尽皆带有弧度极大的弯曲与回旋。线条愈发细密,相互缠绕并穿越,如蛛丝一般紧紧钩联。只看得不一会儿,我头晕眼花,喉头一甜,几乎要吐出血来。只得强迫自己从那纹路上离开,就在视线转移的一刹那,少年喇嘛那双原本乌黑发亮的眸子竟突然蜕变为极浅极淡的灰色,双目晶莹,犹如火中的两颗巨星,正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向我直逼过来。他那年轻黝黑的面容也在瞬间被火焰烧尽,只一眨眼,立时变得衰老无比。那是一种无法用年龄形容的苍老,恰如一座山峰、一泓湖水在世间度过的所有岁月。我目瞪口呆,仿佛亲手触摸到光阴飞逝的速度。  手指间骤然空虚,强光瞬间萎缩,只几秒钟便消失殆尽。雕版上燃起的纹路亦变得踪影全无。  我战栗着望向那喇嘛的脸,顿时舒了口气。还是那双又深又黑的大眼,还是那张黝黑年轻的面容,还是那少年扎西顿珠。刚才的一切也许只是幻像而已。  但是谁知道呢?那少年喇嘛端坐于窗前,面容安详,若山岳般沉着镇静。他伸出一只手,遥遥覆盖在9块雕版的上方,仿佛是在吸纳着最后一缕火焰的温度。半晌,他缓缓开口道:“每过十六年,每到今日的这个时辰,在这座印经院的这间藏经阁里,由光线透露这个隐藏了无数载春秋的秘密。现在,时辰过了。”  “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范文嘉正待再问,苏柏然轻轻地扯了一下她的衣袖,摇了摇头。  “你们这就离开吧。”那少年这般说道。  我们深深行礼,慢慢退出。正待掩上门的最后一刹那,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忽然再一次开口道:“范小姐请留步。”  范文嘉双肩一抖,沉默地站住。那少年似欲站起身来,却终于坐定,双手合什,极缓慢地念出一首四言偈语来。  语曰:“汝爱我心,我怜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念罢,那少年咬住嘴唇轻轻挥手。范文嘉面色如死,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第五航空大队第29中队 当我再次回到“东禾园”,是在7个月之后。  简单说这一下在这7个月中发生了些什么吧。1937年秋天,我们回到重庆,发现战火蔓延的速度远比想象中更快。北平沦陷,上海沦陷,就在我们远赴藏地寻找雌凤鸟尊的短暂日子里,半个中国已经陷入日本人的铁蹄之下。偏安一隅的山城重庆成为战时临时首都,再一次证明银行家苏东禾果然极有先见之明。  但当我面对从如潮水般退守过来的淞沪会战的败兵残勇之时,当谢晋园谢团长的故事由那几个满目疮痍的老兵哭着喊着哽咽着讲出来之时,当一向冷头冷脸的章司令狂怒之下把手掌拍得鲜血淋漓之时,向来以玩世不恭而自傲的我生平第一次感到无地自容。  我,无地自容。  我感到自己的罪愆,就像是南京的血,正从十只手指上热辣辣地流淌下来。  擅离军队如此之久,我真应该被送上军事法庭。但战争让我获得了救赎的机会。在章司令的亲笔举荐下,10月的末了,我离开重庆,加入了驻守成都的中国空军第五航空大队,暂时被编入训练营。仅仅几天之后,日本第13航空队司令官奥田喜久率领27架96式轰炸机袭击凤凰山机场,第29中队副中队长邓从凯以9架伊—16战斗机升空狙击。这场此后名垂青史的空战以邓从凯击落奥田的座机之后自己也血染长空而结束。  一个月后,我成为第29中队的一名战斗机飞行员。  只有在空中,只有在随时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恐惧感中,我才能感到罪恶被点滴赎清的*。再然后那罪恶感便消失了,我感觉到自己天生为长空而生,也仿佛天生面目狰狞,我追击,我冲刺,我发射,我找到屠杀的畅快与淋漓。有时候,当日本人的面目在空中与我距离如此之近直至毛发清晰可见之时,我甚至会向着那个家伙欢然大笑。然后,便是喧嚣而至的烈火的喷射。然后,便看见令人酣畅的死亡。  第二年5月初,一次颇为严重的受伤暂时中止了我的屠杀。我先是在成都躺了大半个月,身体虽然初步见好,但医生说我的眼睛仍旧处在极其脆弱的阶段,必须至少静养两个月以上,否则别说开飞机,只怕以后连认路都会有麻烦。于是5月的末了,我回到了重庆。  苏柏然,我想你了。  7个月,210个昼与夜,苏柏然这三个字几乎从未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但一旦硝烟的味道暂时从我眼前隐退,立即,他那极浓极乱的头发,那懒懒洋洋的眼神以及笑起来时从嘴角浮现的天真立即卷土重来。那回归的气势,竟然如同雷霆一般。  于是,面容憔悴但心灵欢愉的金少华如同回家省亲一般重新回到了“东禾园”。此时的我并不知道,另一场绝大的风波即将席卷而至。 生辰嘉呗!”  我的头嗡的一声,颇有些像是我那架战斗机被炮弹击中时的天晕地旋之感。  “范文嘉?范小姨子?”我瞪大双眼看他,指望从柏然脸上看出些说谎话的痕迹来。“你父亲会同意让你娶你母亲的妹子过门?”  他苦笑:“你这可料错了。让我娶范文嘉,恰好就是我父亲的意思。”  我不说话,继续瞪视他。  柏然亦保持沉默。我们相对而坐,我瞪着他,他瞪着自己的双手,恰似两尊石像。  等到柏然重新开口时,我忽然知道,那些在他那张平静面孔后面隐藏了许久许久的秘密与苦痛,终于到了一吐方休的时刻。 第 2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3 章 四川盆地的千年玄秘:破东风之瞑城 作者:麦灵 第 3 章 男婴 “有时候我想,到底是我的出生受到诅咒,还是我弟弟?明允。对,就是这个名字,你跟我提起过,你听说过,但我们这个家里的人不愿意提起‘苏明允’,所以看来,应该是他的出生不太吉利。”  “但是,归根到底还得怪我父亲。我母亲还在世,他就娶进明允的妈妈,也就是现在这座‘东禾园’的女主人。他宠她,这倒无所谓,可能大部分男人都会偏心后进门的那个女人。但他不该立刻就冷落了我的母亲。你知道我母亲是一个多么骄傲多么优秀的女人吗?她的曾祖是前清的榜眼,正黄旗,官拜都察院右都御史。到了母亲这一代,虽不敢说有绝世姿容,但知书达礼,明眸皓齿,高贵得像一朵百合花,配他苏东禾实在算得上下嫁。唉,大概一旦家道中落,灭落贵族能与新兴资产阶级联姻便算是交上大运。我父亲和我母亲,恰好就是如此。”  “算了,说这些都没什么意义。血统无意义,贵族无意义,风华绝代或是蕙质兰心统统没意义。既嫁了苏家,便是这苏家的媳妇。当初我父亲上门求亲之时,信誓旦旦永远不纳妾,永远只对我母亲一人专爱,但不出三五年便娶了二房过门,从此把我母亲扔在一边。柳永说‘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我母亲受到的冷落,又岂止是一个清秋节呢?一年三百六十日,只怕是日日刀霜严相逼吧。偏偏她骄傲得很,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郁郁寡欢,很快就作下病来。等到明允她母亲刚怀上明允不到6个月,我母亲这就悄然辞世。”  “我那个时候不满4岁,按照弗洛伊德的学说,大概正是对即将到来的小弟弟充满仇视与嫉妒的岁数。又失去了母亲,又每日见着那女人在我父亲面前千娇百媚。人家都说小孩子心地纯善,但我总觉得,那个时候的我内心尤其阴暗。我用4岁男孩子的手段来诅咒那个女人,与此同时诅咒我那即将出生的弟弟或是妹妹。我非常孤独,对未来毫无指望。”  “然后明允在最好的医院里出生了。我在这座大宅子里一个人度过了幽暗而充满好奇的30来天,一个月之后,父亲陪着他的妻子以及那个抱在怀中的小婴儿回到‘东禾园’。对呀,我们以前在上海静安路的那座宅子也叫‘东禾园’。父亲是天底下最傲慢最自私的男人,对于他来讲,一旦走入这个家,所有的一切都得打上‘苏东禾’的烙印。现在,最新打上烙印的就是这个叫做‘苏明允’的男婴。”  “我记得那是一个午后,‘东禾园’里非常安静。父亲出去办事了,新妈妈在她房间里午睡,怕吵着她睡觉,婴儿便放在另外一个房间的摇篮里。蕴藏了几个月的憎恶感早就令我这个4岁小男孩的好奇心几乎要爆炸开来,我光着脚,悄悄地溜进那房间。摇篮很高,除了那个粉红色的缀满蕾丝的摇篮底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我搬来一张小板凳,爬上去,我第一次看见了明允的脸。”  “淡淡的红色,皱巴巴的脸蛋,又细又淡的眼睫毛,紧紧锁起来的眉头。那么薄那么娇艳的湿润嘴唇。小拳头一捏一捏的,又好玩又丑怪。我忽然着起迷来。这么个小东西,丑成那个样子,怎么可能会独占我父亲的爱心呢?我几乎立刻就忘了我曾经仇视过它,反而兴高采烈地逗弄起那个小东西来。我试图抓住它的拳头,多么容易呀,它如此轻易地就将那小拳头放进了我的手掌心里,温顺得像团棉花球。我还看见从它的嘴角边淌出的淡淡口涎,细细的一丝,亮晶晶的,带着浓烈的奶香。”  “大概是窗帘外的日光发生了转移——以后我这样想——有那么短暂的一小会儿,淡金色的阳光然射了进来,刚好投在婴儿的脸上。它不耐烦的试图避开那强光,却无能为力,于是,它忽然把双眼睁开,瞪得圆圆的,直视着天花板上缓缓移动的光的影子。那是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眼珠子乌黑乌黑,就像两颗浮在海洋里的宝石。”  “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大海,只是偶尔从大人那里听说过这两个字,但我发誓,就在看见明允的双眼的那一瞬间,所谓海洋,所谓宝石,所谓珍贵的美丽的一切,立刻在我那小小的心灵里刻出了清晰无误的概念。我痴迷地望着那个婴儿,还有它那双睁开的乌溜溜的眼睛,那么美,那么好,那么娇嫩脆弱。我忽然生出对它的无限爱怜之情,恨不能把它拥进怀里,亲吻它,爱抚它,永远永远地保护它,任谁也不能把它从我身边夺走。哪怕那个‘谁’是它的母亲,是我的父亲,也不能!” 蜜糖罐里的周期蝉 “世界上的事往往如此奇怪。当初你所爱慕的,可能爱尽之后,到头来化作一场春恨。当初你所敌视的,反过来却有可能变成一生的挚爱。这种剥极而复的感情,说不定反而更加强烈。我相信我对明允就是如此。”  “不,并不存在内咎之心,当初的憎厌仿佛根本就不曾出现过。我毫不犹豫地爱他,几乎连自己也相信对明允的爱与生俱来。我比他大4岁,并且坚信这4岁的距离足以令我担负起大哥的职责。你再也见不到一个原本年纪就幼小的男孩子如此这般地宠爱着另一个更加幼小的孩子。他哭闹,我的心痛得如同刀绞。他笑起来,我整个人都仿佛浸进蜂蜜里。他学说话,第一个吐出来的单词竟然不是‘妈妈’也不是‘爸爸’,而且喃喃的‘哥哥’的音调。我那时并不能体会到这意味着什么,只是感受到无尽无涯的欢愉和畅快。”  “明允学走路时,我寸步不离地陪着他,生怕他摔倒。明允的第一辆小脚踏车,是我用自己攒下来的压岁钱买给他的。明允的第一本识字课本,是我第一个翻开它,然后念故事给他听。两岁那年,有一回明允迷上了火柴,悄悄划燃一根又一根,开心得像个小傻瓜。他的顽皮险些引发了一场火灾,我的这根手指就是在那场小型火灾中被烧伤的。后来当勃然大怒的父亲问起原因时,我一口咬定是我玩火烧着了窗帘。我被痛打了一顿,而明允对此一无所知。”  “但相比我所做的一切,明允为我做的更加珍贵。其实他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像他第一次睁开眼睛时那样,用乌黑的眼珠子望着我,决不犹豫地相信我,毫无保留地用最简单最单纯的快乐来回报我就足够了。嘿嘿,其实我那么小,哪里又懂得什么叫‘回报’呢?提到这两个字怕都只是成年人才会有的利己想法吧。我和明允,两兄弟,就只是那样毫无机心地在一起,吃饭、玩耍、学习、哭与笑、快乐与悲伤、依赖与被依赖,一切只是出于直觉。我们彼此相爱,就像一只橙与裹着它的皮。我们血肉相连,心灵相通,我们互相懂得对方的每一个眼神,嗅到对方的每一次呼吸都觉得如此香甜。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成为彼此生命中的一条河流,暖洋洋的,清澈透明,缓慢地流淌,像营养液一样包裹着我们,像17年或是13年生的周期蝉——哪怕被埋入地底漫长的岁月,只要记得身边有他有我,再漫长的等待也会变得美妙无比。”  “我的父亲,以及他的母亲,开初看见我对明允的友好,应该是感到诧异的吧。但很快他们就习惯了,毕竟我只是一个4岁的小孩子,对另一个婴儿的到来表示欢迎和友爱大概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我怀疑他们很快就忘掉了我的生母曾经存在过。这一家子,如今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父慈母孝,两兄弟毫无嫌隙,幸福的家庭就像所有的幸福家庭一样。我们就在这样甜美的蜜糖罐里浸泡着长大,直到迎来明允的第14个生日。” 14岁的美少年 “那一年我18岁,刚刚从上海英华书院毕业。我猜想父亲会让我去圣约翰大学,他大概想让我念医科,不过我钟意的却是数学。说来可巧,我对数学开始发生兴趣也是因为明允。几年前有一次明允从他念小学的教会学校带回一本小册子来,说是一位神甫送给他的。明允将册子转送给我,大概是一本关于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达·芬奇的研究论述,拉丁文,我只能大致看懂一些。好在配有不少插图,其中有一副是《岩间圣母》,插图将画中的四个人物用线条连接起来,刚好是两个相对的三角形(。若用抽象的思维来看的话,那很像是一座金字塔。插图上标明,金字塔外围轮廓恰好构成45度90度45度。注释上说,这叫‘黄金金字塔’。”  “此后又从小册子上看到更加著名的《蒙娜丽莎》,她的脸庞和身体同样被画上线条,注释上说这叫‘黄金矩形’和‘黄金三角形’。我不解其意,试图解开何谓‘黄金’的奥秘。第二天我跟明允去找那位叫做丁尼生的神甫,从他那里我第一次听说了‘神圣比例’,还有,后来我跟你提到过的‘斐波那契数列’。我从那时才知道,原来养兔子竟然会养出这样一个贯通整个自然界的神奇数列,原来相隔三百年的两个列奥纳多竟会有如此相通的数学心灵。啊我忘了给你说了,如果把斐波那契数列中的任意两个相连的数字相除,会得到另外一串数字,1、2、、、、、……基本上都在左右波动,到了第17和第18项的时候,这个比值会变成2584/1597,得到,这就是最理想的‘神圣比例’。”  “恰是如此,我开始对数学发生兴趣。虽然这和父亲对我的设想不太一样,但在这方面父亲是个开明的家伙,更令他感到愉快的是,令我入迷的不仅仅是数字本身,还包括技术与亲自动手。或许因为达·芬奇是我的开门祖师,因此他对机械对设计对物理的爱好同样沁入了我的头脑。我看过他的《大西洋古抄本》,里边有个条目叫做‘制造可能放大月亮的玻璃’,我立刻试着按照他的描述造出了一具半凸透镜折射式望远镜,过了一段时间又造了凹透镜反射式望远镜。少华,那次在石渠告诉你8月份北半球能看见哪些星座,其实那些星星全都是通过我自己造出来的望远镜观察到的。”  “呵呵,一提到我喜欢的东西就不知不觉扯远了。反正,父亲对我的选择表示了赞同,但他告诉我,如果要成为一名优秀的数学家,或者从此衍生出来的天文学家或是机械工程师,必须到欧洲最好的高等学府学习深造。他希望我去德国或是英国,而我却这样想,除非明允跟我一起去,否则我决不离开。而明允那时才14岁,显然是不可能漂洋过海随我一同去国离家的。这么着事情就很简单,我放弃欧洲,去圣约翰大学。”  “那时是8月的末了,即将开学的前几日,恰好迎来明允的14岁生日。父亲在‘东禾园’为他举办了一次不同于往日的宴会,从规模到来客人数都大大超过往年。大概在父亲看来,14岁是个很具有代表性的年龄,这意味着明允已经长成为一个少年,这当然值得庆贺。14岁时的明允长得眉清目朗,个子虽不算高,但走在街上已经相当引人注目。他的皮肤很白很细,眼睛大大的,眼神乌黑,眼睫毛像女孩子一样又密又长。他的态度一向都很温柔,听人说话时会微微地侧转脸庞,嘴角含笑,一副又专注又听话的神情。所有见过明允的人都会爱上他,爱上他的黑头发和黑眼睛,爱上他温柔的笑容。尤其是他的声音,是那种小男孩子尚未变过声、清脆而悦耳的嗓声,说起话哼起歌来就像是一只画眉鸟。他跟着他母亲学过几日京剧,只是闹着玩,却很快就比他母亲更加神似剧中人。举手投足,一颦一喜,把那花旦像了个十足十。我取笑他,他只哈哈一笑,并不在意。”  “好吧,那一天恰是明允14岁的生日。‘东禾园’里来宾无数,欢乐宴饮,人人尽兴。不知不觉夜已极深,客人差不多已经散尽,明允的小朋友们也随着父母一一离去。已经感觉疲倦的我和明允大概是兴奋感还未完全消失的缘故吧,笑着闹着一同进到浴室,打算洗完澡后各回各的房间睡觉。明允从小自有佣人替他洗澡更衣,但有时我们哥儿俩也会一起洗,大多闹得不可开交,满身满脸都是泡沫。自从他长到十岁,我们就很少一同钻进浴室,大概兄弟俩各自大了,也有了各自的隐私与羞涩。而那天晚上,淡淡酒精留下的兴奋仍旧残留在我的胸腔里,我一把将明允推进浴室,嘻笑着剥下他的衣服。明允也嘻嘻哈哈地伸过手来反脱我的。莲蓬头水流疾射,我们俩开心得犹如重新返回到婴儿般的时光。”  “然后,然后就是那样……我们喧哗着,有一瞬间却忽然安静下来。我弟弟,明允,突如其来地停止手上的打闹,改之以抱住双臂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我的姿态,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也许唯有用‘似笑非笑’方可以形容。他黑色的短发完全被水龙头喷湿了,极其柔顺听话地覆盖在额头上,乌黑的双眼闪闪发光。他的脸蛋呈现出一种完美的线条,方才因过度兴奋而滋生的红润正逐渐消散,代之以一种湿润的如美玉般的白皙。脸庞两侧,淡蓝色的静脉隐约可见。”  “我完全地呆住了。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年青而稚嫩的形体,他的脸庞正是一个极其完美的‘黄金矩形’,而他的身体,每一个比例,都像是获得了达·芬奇的神奇赠礼,尽皆符合我所学习过的一切‘黄金比例’。他美得令我难以置信,在那一刻,我相信站在我面前的不仅仅是一个活生生的14岁少年,更不是我苏柏然的弟弟,他是一块用晶莹剔透的美玉雕成的塑像,是诸神的宠儿,是深邃精密的一切的组合,是我所迷恋的数学的本身。我瞠目结舌,几乎要膜拜在明允的膝下。”  “就在我失魂落魄的短暂刹那,明允忽然张开双臂扑进了我的怀里。我脚下一滑,两个人同时滚倒在浴室里。他*的身体深深地贴着我,带着泡沫的芳香和少年肌体的温度,我几乎立刻被烫伤了,热血直冲上脑,不由得呻吟出声。明允仍旧不松手地抱住我,将脸贴在我的胸口,他并不说话,像是只为了要倾听我心跳的声音。我口干舌燥,对自己的反应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我忽然推开明允跳了起来,我一脸惊惶地望着面前这个14岁的少年,然后从悬挂在墙上的圆镜中看见了自己那滑稽而紧张的表情。我并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不知道明允在想些什么,我只是直觉刚才的那一抱不大对劲,与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无数回的拥抱大不相同。我支吾了几句,用毛巾大略地擦干身体,赶紧溜出了浴室。” 初吻 “躺在房间的床上,我心潮乱如虫蚁。那个青涩少年的完美形体一再浮现在记忆的深处,我甚至试图与想象中的那个虚幻的他发展出一些故事。我断断续续地幻想着,完全不着边际,一旦在想象中心跳加快就立刻打住。我终于感觉到疲倦,就此沉沉睡去。”  “‘不久醒来,我发现床上多了一个人。正是明允。他不知何时溜了进来,光着身子钻进了被窝。他伸出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很快甜甜入睡。大概我在潜意识已经意识到了明允的闯入,于是,生平从未有一个夜晚像那一夜这样平安喜乐。我沉沉地睡,却在梦中微笑出声。不知不觉中,我也伸出手搂住了明允。”  “我们脸贴着脸,呼吸同着呼吸,梦境也许相互交错。这甜蜜的一切直至第二天清晨骤然惊醒之后仍在延续,于是我叹了口气,搂着明允的手加了一把力,将他向着我的怀抱更加靠拢。明允仿佛也醒来,半睁开眼睛望了望我,立刻又闭上,淡红的嘴唇微微蠕动,说着一些几不可辨的呢喃,与此同时将他那毛茸茸的脑袋更深地埋进我的胸口。我搂抱着他,内心充满快乐与安详,有一刻明允仿佛意识到什么,或者并未意识到什么,只是靠着某种直觉,便抬起头,仍旧闭着双眼,我凭着触觉找到他柔软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吻了下去。”  “他回吻我,舌头甜美得如同甘露。我毫无欲念,却甘之如饴。我们纠结在一起,如同两株同根生出的藤萝。”  “人生最大的不幸往往在于,刚刚察觉到一枚果子的香甜可口,立刻就被发现,被判罪,被剥夺,被打上‘大逆不道’的烙印。我和明允恰是如此。发现我们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那最最亲爱的父亲。那天早上他心血来潮进了我的卧室,大概是忽然对这个十当中金少华毕竟只是个外围人物。  但还有另一件细节是不可放过的。我向范文嘉提到柏然左手中指上的小小疤痕,以前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也没什么想法,但这次回重庆却忽然生出一种颇为古怪的念头——那块淡红色的疤痕竟然很像是一只小小的凤凰,并且越看越像,越来越像。  我这么问她。范文嘉虚眯着眼睛,像是着力避开接近正午时的阳光,半响她答道:“我注意到啦,大概真有这么回事。以前还浅一些,最近颜色变深了。我也在琢磨这是怎么回事,但不敢想得太多,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第 3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4 章 四川盆地的千年玄秘:破东风之瞑城 作者:麦灵 第 4 章 茶罢论杯 纨素沏了一壶极好的茶,说是用她父亲的“大杜丹花”最里层的花瓣窨制而成,名唤“香一朵”,果然是舌尖绕香,犹如花蕾初放,极是妙绝。柏然赞叹不已,忽忽又对那盛茶的杯盏感起兴趣来。  白底蓝花,底平口阔,杯壁则薄如纸,洁似玉,隐约透出天光之色。端高往杯底一窥,烧有四字“若深珍藏”。  柏然道:“白姑娘,你这茶是绝妙好茶,杯是绝妙好杯,却不知这‘若深珍藏’讲的是怎样一个典故?”  白纨素陪坐一隅,言语含笑:“这位是苏公子吧,这‘若深杯’是家父的珍藏,小女子什么也不懂,只懂得唯有贵客登门,方可用‘若深杯’敬客。”  范文嘉却接过话来:“那这定是清康熙年间烧制的茶杯了,‘若深杯’果然名不虚传。”她端起手中杯,半品半尝“香一朵”,又接着言道:“这若深是康熙年间江西景德镇的一个很了不起的烧瓷艺人,他烧的青花杯冠绝天下,小巧玲珑,薄如蝉翼,色泽洁白似玉,那是名贵得很的哪。这种茶杯极细小,最适合慢悠悠在梅前月下品茗,所以后世但凡品饮工夫茶的细小杯盏,也都可以叫做‘若深杯’或‘若深瓯’。而品茶凡二十四道茶艺,这一道有个极妩媚的名由,曰‘若深出浴’。”  她停顿了一下,再抿一口“香一朵”,玉颊生温:“不过,若深大师亲手烧制的茶杯必在杯底打上‘若深珍藏’四字。虽说流传到后世的十之*倒是赝品,但白老爷的这套‘若深杯’嘛,看色泽,看透光度,再听这轻轻敲击的声音,必是真品无疑。”  白纨素立时笑颜如花,脸上颇有几分得色。  “但话又说回来,这‘若深杯’固然妙绝天下,但杯壁上的青花多是花鸟虫鱼,算不得脱俗。枫溪有一名杯叫做‘白玉令’,不知道纨素姐姐听说过这个故事没有?”  白纨素摇头。  “这故事说的是,有一位名士烧了一套茶杯,自以为极佳,带去给一位很有名气的画家品评。那画家却皱皱眉头说,你这杯壁上烧制的是鱼戏莲藻,虾游浅底,果然是栩栩如生。但喝茶讲究的是清香,你这鱼和虾烧得越好,我越感觉满嘴鱼腥味,那还怎能安心品茗呢?这位烧瓷的名士大以为是,回到山中苦思冥想,另烧了一套彩蝶杯。却不料那位画家仍旧不满意,说是蝴蝶虽美,却生恐这昆虫脚翅上的粉末落入茶中,更是没法喝。烧瓷者这一次终于大彻大悟,下一次干脆什么也不画了,素面朝天,更显得这枫溪瓷之洁白如玉。这就是‘白玉令’的由来。可见中国美学讲究的是做减法,不过能悟到这个意境的就少之又少。”  柏然笑道:“那以后也不用费脑筋泼什么墨画什么写意了,一张白纸往那儿一铺,照样素面朝天,这叫‘白玉画’,可卖大价钱呀。”  众人皆大笑起来,唯有白纨素抿嘴而笑,不置可否。  范文嘉接口道:“我见过台湾有一种茶杯,色作温玉,内壁有一圈一圈极细小的暗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装饰。内敛而暗藏光华,无物能出其右。不过在这丽江小城竟能见到‘若深杯’,也算是一等一的藏品了。”  柏然却道:“茶杯倒也罢了,若是酒杯,只怕其中的学问更大。文嘉,你历来研究这些玩艺儿,有什么好故事说来听听?”  我暗忖这二人一唱一合,倒像是说对口相声,不知有何用意。也不说穿,只见那白家小姐仍旧笑吟吟地看着那二人大唱双簧。  “酒杯嘛,那我可没多深研究了。碰巧我在日本有一位导师大昌先生不仅是个好酒之人,更是藏品大家。我在他那儿见过一套清朝中期的青花牡丹纹酒杯,胎体和花纹都相当精细,不过算不得稀罕之物。另有一套犀角杯,也是清代的,是用非洲犀牛的角雕刻而成,然后经海路而到中国,据说很可以凉血去毒。大昌先生家里年头最老的是一套西汉年间的青白玉酒杯,可惜有些残了,杯盖上有道裂纹。他还有一套元代的青花,工艺算不上绝佳,但我记得那酒杯上有两句诗是极好的,‘人生百年常在醉,算来三万六千场’。每次大昌先生一看到此杯就会酒瘾大发。”  “不过最有名的当然是夜光杯。当然谁也没见过货真价实的,那些在西域一带兜售的只怕都是冒牌货。西汉有个怪才东方朔,他写了一本《海内十洲记》,其中讲了一个故事。说是西周国王姬满应西王母之邀赴瑶池盛会,正吃着呢,这西王母送了姬满一只酒杯,叫做‘夜光常满杯’,据说盛在杯中的琼浆玉液永远也喝不完。可见真正的夜光杯就得是只微型聚宝盆。不过我一直没弄明白,这夜光杯究竟应该是翡翠的绿色,还是白玉的白色?还是那本《十洲记》,里边说周穆王的时候,夜光杯是‘白玉之精,光明夜照’,可见应该是白色无疑了。可是为什么没几年就变成绿色了呢?”   白纨素道:“那还用问,肯定是那个东方朔前言不搭后语,昏了头了呗!”  我“卜哧”一声笑出来,纨素望向我,眼波盈盈似水。我突然头脑发热,嚷嚷道:“小姨子,别的我插不上话,偏偏说到这酒具哪,我还真有发言权。我父亲就藏有一套老到祖宗家去的酒具,以前我只以为是一只面具,又有点像一只肚皮淘空了的乌龟。有一回我问父亲,他说这玩艺叫做什么‘耳杯’,是战国时期专门拿来饮酒的。”  范文嘉的眼睛忽地一亮:“少华,你说的可是‘云纹耳杯’?”  我在记忆库中搜索有没有能和这古怪名词相匹配的,仿佛有,便点头称是。  白纨素睁大眼问:“什么是耳杯?”  范文嘉道:“古代人喝酒是要分等级的,天子用爵饮酒,公卿以下用羽觞,这玩艺就是耳杯。这羽觞是仿照鸟雀之形造的,但通常没有头和尾,鸟雀的翅膀做成两只耳朵的形状。按照古人的礼仪饮酒时要用双手执杯之耳,端起来一饮而尽。”  柏然接话道:“小时候母亲教我背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有一句是‘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开初我以为是说一喝酒就感觉自己飞起来,我母亲却解释说是形容喝酒喝得特别快,就像是酒杯插上了翅膀。但我固执得很,始终觉得李太白这种性格的人,一旦醉酒便觉得自己平地飞升也大有可能。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既然古代人造酒杯时就把它造成鸟雀之形,可见我的理解只怕也说得通。”  范文嘉点头道:“我看是说得通。刚才说到‘云纹耳杯’,那的确算得上至珍宝物。既有云纹,便是飞翔之像。而且我所见过或者听说过的耳杯上,大多绘有鸟纹或是云纹。其实这也很正常,恰恰是战国时期酿酒之技大为长进,工匠艺人终日劳累,一旦喝酒必醉无疑,立时感觉天眩地转犹如飞入半空,有怎样的感受当然就铸造出怎样的作品来。李白写那首诗时只怕也是醉醺醺的,感觉自己是空中飞仙也大有可能。”  我忽然生出颇为奇怪的念头来:“那只凤鸟尊也是仿照鸟的形状,也是盛放酒浆之物,这和什么云纹耳杯莫不是一脉相承?以前你说那是周武王伐纣前誓师所用,又说天子用爵饮酒,那么这尊和爵,究竟哪一个地位更高?”  还不待范文嘉回答,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直岔进来:“你们说的是什么凤鸟尊?莫不是那只失踪已久的青铜器凤鸟尊?” 鸿渐于陆,利涉大川 白若栩的父亲与女儿长得并不相似。纨素皮肤甚白,不枉了这个姓,但白若栩却长了一副焦黄的面皮,细瘦的一张长脸,几茎微须,估计年轻时绝不好看,幸亏到了中年反倒过滤出几分儒雅之气来。大约是靠近半百的年纪,极淡的眉宇,细长的双眼,眼神颇为懒散,偶尔却会透出几缕凌厉之风。  人也瘦,走进花园来时正是微微驼着背的一个中年男人。等我们都站起身致礼时,他正慢吞吞地坐上他的那张摇椅,向后轻轻一蜷,纨素立刻将才沏好的新茶端到了面前。却不是“香一朵”,那白小姐正摇着手微笑示意,她父亲不太喝那“香一朵”,嫌脂粉气太重。  委实貌不惊人。但他出现时带来的第一句话却令人心惊。范文嘉的双眼几乎立时便瞪大了。  “白伯伯,我这样称呼您,您不见怪吧?”她将自己的座椅拉得靠近一些,急不可耐地问道:“您刚才说的青铜凤鸟尊,莫不是指1879年从洛阳庙坡出土的那只雌凤鸟?”  白若栩拈须微笑:“范小姐,我说的是你们带在身边的那只雄凤鸟。”  这下轮到所有人目瞪口呆。  临出发之前,由银行家苏东禾出面,很出了一笔巨款,从白司令那里买下了那只雄凤鸟尊,说是打算用来送给未来儿媳做为新婚贺礼。白司令这个人算得上附庸风雅之辈,当年将雄凤鸟拍回去不过是为了装点门面,也没什么大用,现在既能大大地赚上一笔,又乐得做个人情,自然是顺水推舟。此后飞到丽江,雄凤鸟尊便一直带在身边。只是并未对任何人提起过,不知为何白若栩竟能一语中的。  唯有纨素仿佛对她父亲的惊人之举习以为常,毫不在意的样子。  白若栩道:“这个还用猜吗?世人都知道我老白有两件宝物,你们三个小家伙带着李达三那老家伙的拜贴上门来找我,自然不是冲着我的茶花就是冲着我的宝贝女儿。茶花还没开,你们想要也想不到,那就肯定是冲着纨素了。纨素这小寡妇除了会唱几嗓子歌还能干啥?既然想到这儿,我当然就想到那每十六年一次的赛歌会了。嘿嘿,三个小家伙不要以为除了顾彼德那个洋鬼子,别人就没听说过赛歌会,还有那只当奖品的‘五色凤凰鼎’。我一进门就听见你们瞎三话四,一会儿说尊一会儿说爵,那多半就是在想,‘五色凤凰鼎’莫不就是什么凤鸟尊了?”  白老头两道狡黠的目光瞟瞟这个,又瞟瞟那个,最后回到范文嘉身上:“你们只晓得我会养女儿,会养茶花,可谁也不晓得我研究青铜器已经有大半辈子了吧。嘿嘿这位范小姐,一年前重庆城里经你手拍卖了一只雄凤鸟尊,这种事情,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知道?你们这回路过丽江城,既然为的是参加赛歌会,那就很可能是为了寻找那只‘五色凤凰鼎’,也就是另一只凤鸟尊。圣人曾经说过,要解开一个谜,就得靠另一个谜底来做钥匙。既然如此,你们这次就一定会想办法把已经现世的雄凤鸟尊带在身上。我的推理就这样简单,那么我说对了没有呀?”  我愣头愣脑地问道:“那么说你跟白司令没什么亲戚关系?我以为他打电话告诉你的呢?”  接口的竟是白纨素,她嗔怪道:“金少爷可别瞎说,人家姓白,跟我爹也姓白可没什么关系。你这么说可不是瞧不起我爹的推理么?他这老头子古怪着呢,最喜欢一个人躲在家里当侦探。但我爹可还说得有道理吧?”  众人皆点头表示叹服。我忽然想到个破绽,赶紧问道:“有件事说不通。如果说雌凤鸟尊是1879年在洛阳庙坡出土的那座,那也就只是几十年前了。顾彼德说是赛诗会少说也举办过十几届,奖品总是那座‘五色凤凰鼎’。莫非,‘五色凤凰鼎’根本就不是我们要找的凤鸟尊?”  “你忘了按照那卷图纸上的标注,说不定还有第三座凤鸟尊吗?”范文嘉答道。  白若栩一副竖起耳朵小心倾听的样子:“我老白正想请教范小姐,你所说的图纸是指?”  范文嘉避而不答,却另外抛出个甜头来:“白伯伯,我刚听您说研究青铜器已经有大半辈子,不知您对商周时期刻在青铜器物上的铭文可有心得?那座雄凤鸟尊背上有一只小凤鸟,其实恰好是揭开酒器的盖儿。这只盖的内侧有两行铭文,白伯伯您看,这是那两行字的拓片。”  “‘鸿渐于陆。利涉大川’”白若栩微微皱着眉头,念出那两行原本难认的铭文。  “没错,这只尊既然用于武王伐纣之前祭天所用,想来既是誓师,也是求天赐吉祥,或者干脆就是占得一卦,算出武王的军队能够顺利渡过大河,直袭牧野。但这毕竟只是我的随意猜测,不知白伯伯可在其他青铜器上见过类似的铭文?”  白若栩道:“嘿嘿,武王伐纣,武王伐纣。这‘鸿渐于陆。利涉大川’都是出自《易经》。前一句出自‘渐’卦九三,‘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妇孕不育,凶。利御寇。’再有一句出自‘渐‘卦上九,所谓‘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作为仪,吉’。后一句却比较复杂,《易经》中至少有六处提到‘利涉大川’。像‘蛊’卦、‘大畜’卦、‘益’卦、‘涣’卦、‘中孚’卦、‘未济’卦。就这么莫明其妙的把‘鸿渐于陆’和‘利涉大川’放在一起,还真不好解释。范小姐的判断更加轻率,嘿嘿,何止轻率,简直就是荒唐。食古不化,毫无创建,现在的年轻人呀,唉……”  范文嘉倒并不恼,笑嘻嘻地答道:“我说了我是瞎猜的嘛。原来白伯伯还是研究周易的行家。”  却不料白若栩脸色一变,“你说什么‘周易’?世人都说周易周易,但在我这里可千万别提这两个字,我老白可不跟周朝那些大圣人同流合污。”  好一阵莫明其妙的发火,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唯有白纨素在一旁抿着嘴微微一笑,“三位贵客可别见怪,我爹是个书呆子。你若夸他是研究易经的专家,他绝不会生气,还会夸你眼光好。但若加上个‘周’字,那可就不得了了,刚好犯了他的忌讳。”  白若栩摇头道:“你这小寡妇可别在这儿胡说,‘周’字犯我什么忌讳,莫不成凡是姓周的都得赶尽杀绝呀,没这回事。我只是见不得人家说‘周易’,见不得欺世盗名,见不得诲淫诲盗之后再来假装圣人君子。这世人一说‘周易’,就已经是被欺骗了三千年,莫不成还要把这绝世谎言再说上个三千年?咱们中国人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弄个清醒明白?”  “白伯伯您越这么说,我们可就越糊涂啦。”范文嘉笑道。  那相貌细瘦的白若栩瞪着眼睛看了范文嘉几眼,又再扫扫我和柏然,摇头道:“世人都说《易经》是周文王姬昌困于商都时所作,嘿嘿,姬昌何德何能,岂能参透易理六十四卦并且写下四百四十,大约连陆天虎也感觉到了。  他这般评价道:“这女人不简单,她这种邪气是所有参赛者当中绝无仅有的。听她的歌像是抽烟片。”  确然如此。连我也有醉醺醺的感觉,而那绝对是某种透着诡异的有毒气氛,像是罂粟的暗香。  陆天虎对接下来登台的纨素的评价是这样的:“真没想到白家姑娘会选《四季歌》。这可真够聪明。那舒怡的歌声虽然极有诱惑力,但相比白姑娘这首透着淡愁却结着挚情的《四季歌》,可说是高下立分。不说别的,哪一个女人愿意把票投给舒怡呢?这种有毒的罂粟花是她们最怕身边男人招惹上的。白姑娘冲淡清雅,在这场比赛中定能走得更远。”  他的评价恰恰应证了最后的结果。  乃颜上阵时,已经提前预感到自己的不利。  他的歌声最为出众之处在于高音部分,愈到高处愈似女声,极高亢极清朗,耍起花腔时如同一只展翅高飞的黑色小鸟。但他抽的这支签可算是下签,刚巧轮在纨素之后上台。纨素一曲《四季歌》已令台下众人沉醉,那清朗悠长的调子如同绽放的白色山茶,足以令每位听众心灵洁净。相形之下,乃颜的声音便显出几分虚假来。毕竟不是女人,却试图以女声取胜,不是有明目张胆地欺骗大家的意思么?  他先已怯了,一曲《择高枝》刚唱得几句便已额头出汗,歌至高音部分竟然生平头一次感觉力有不逮,险些唱破。勿勿忙忙唱完,等到格桑兄弟一开口,立刻便知自己没希望,不等对方唱完便已灰溜溜地从舞台一侧悄悄地离开。  白若栩的评价是:“这个乃颜输就输在勇气上。纨素,你要记着这话。” 接下来的两轮 第四轮对阵的是苏明允与玉小晴。  不知何故,玉小晴对戴着青铜面具的明允竟然有些害怕。一上台便离他远远的,却又忍不住不时偷偷地瞟他一眼。这个年方二十的年轻姑娘很招台下的男人们的喜欢,她的歌声脆甜欢快,眼神娇俏,是一种洁白如玉但又天然透着风情的美。多吉虽然早已视白纨素为梦中偶像,此时也禁不住张大双眼笑眯眯地望着台上的那年轻姑娘,嘴里甚至跟着哼了起来。  尽管玉小晴博得满堂彩,但待明允往台中央一站,所有喝彩声与掌声立即消失,如同被某种力量瞬间直夺了魂去。那戴着面具的沉默男人仿佛有着某种震慑力,所有人都在他的威势下屏起息来。而待他张口唱起歌来,随意一首便已令玉小晴无法招架。尽管如此,待玉小晴点头认输正待离去之时,站在她身旁的明允的眼神里却透露出某种善意的温柔。玉小晴呆了一呆,笑了一笑,双眼竟然微微的润湿了。  离开之时她这样想着:“他的眼睛竟然这样好看。他的眼睛竟然这样好看呢。”  最后一场盲老人安多对阵天机道人是最没有悬念的比赛。那天机虽说相貌清秀,歌声也算是灵光四射,但前两天初赛时就不大招人欢喜。你说他态度孤傲吧,那又何必来参加这攻城拔寨的赛诗会?你说他化外之人原就仙风道骨吧,完全不食人间烟火的歌声又怎能打动这些凡人的心魄?再加上他的对手是上一届赛诗会的最终得主盲老人安多,还不用他开口,人们早已经把心目中的信任票投给了上届冠军。说来也是这个道理,难不成十六年才产生一次的冠军竟然会早早地就输给一个莫明其妙的道士么?  但哪怕众人都要他输,那道人偏不肯输。只见他羽衣星冠,拂尘稍挥,闭目端坐在台前,渐渐地便有歌声出来。如同一缕蚊蝇的鸣叫,稍顷便弥漫开,极低微极单调的吟唱声犹如漫天散碎开的星尘,仙气弥漫。台下嘲弄的笑声便逐渐低去,对这样一种超凡脱俗的人物,凡夫俗子的内心深处终究是敬畏的。何况那歌声确也有如天籁,只是听不懂,只能看见天机那双唇微微的闭与合。有一刻柏然忽然在我耳边开口说:“这个道士不简单。”我也承认,但另一方面知道天机仍旧非输不可。不是输在歌艺,而是输于人心.  人们对于他们完全不懂的东西终究是畏惧的。 <你一看我我就要流泪> 一番比试下来,已是正午,进入前五的是阿曼、白纨素、格桑两兄弟、苏明允以及盲老人安多。  按照赛制,这五人当中有一位歌手可以获得特权,被裁判委员会保护起来,直接进入下一轮。剩下四人则两两对决。这个所谓“保护权”早在藏历六月初六之前就被众人议论纷纷,毕竟是前几届从未出现过的新规则,摆明就是要护住某个必须护住的歌手。既然贡布土司是“九人裁判委员会”的总头儿,这项规则自然是在他的授意下产生的,要保护的也自然是他的人马。果不其然,格桑两兄弟和盲老人安多都在兵不血刃的情况下进入了“前五”,此时再护住一个,贡布土司的双保险果然效果非凡。  白若栩和陆天虎又一次产生了分歧。白家那位大叔认定贡布土司定要将“保护权”交给格桑两兄弟,而陆天虎则偏向盲老人安多。按照陆天虎的说法,安多是上一届赛诗会冠军,虽说十六年之后精力早已衰败,但歌艺不仅未退,反而更见精进。恰是如此,让他少参加一次对决是必要的,至少能保存体力,直到“前三”火并时方能一展身手。因此这项规则原本就是为安多而设。而白若栩则认为格桑两兄弟显然一直在暗中保存实力,应该是贡布土司手中最厉害的一着棋。他这样分析道:  “从军事学的角度来讲,格桑两兄弟是一着暗棋,而安多已是明棋,早已被放在众目睽睽之下。十六年来会有多少立志挑战安多的歌者将安多视为对手,潜心修炼。再加上一十六年来的精疲力竭,贡布土司绝不敢将宝押在他的身上。盲老人安多绝对是留给前进者路上的一道利刃,挑战者就算不栽在他的歌喉之下,也必然大耗元气。格桑两兄弟会在稍后等着拣便宜果子吃。”  稍晚一些桑吉大管家上台宣布,被保护者果然是格桑两兄弟。白若栩虽是猜胜一次,却并无得色,面色反而更加冷峻。然后便是抽签分组,明允跟阿曼抽到一组,纨素算是抽到下签,直接对阵上届冠军。但这一轮的比赛规则颇为怪异,竟是由对手出题目,双方唱毕由裁判委员会判定输赢,胜者直接进入“前三”。有意思的是,规则在此留了一手,说是两个败下阵来的输家也还有机会。  第一轮是明允和阿曼。两人同时把出好的题目写在一张黄笺上,封好,交给桑吉。桑吉看过之后首先宣布阿曼的参赛题目,竟是明允参加初赛时唱过的那首藏文小调《你一看我我就要流泪》。像这种比赛并不对语言设限,因此用蒙古文唱也是可以的。  白若栩这样评道:“明允出这样的题目,普通人大概会觉得糊涂。阿曼最擅长的就是以柔情动人,愈是哀伤的歌,到了他那儿愈能演绎出催人泪下的悲情。再说用蒙古语翻译过后,只怕更能增加歌中的伤感。不信咱们瞧,阿曼这一开口,只怕全场人得哭晕过去一半。”  他这话自然是夸张了些。但漫长悠扬的歌声一起,果然很快便听到抽泣之声。阿曼的眼神原本就颇为幽怨,此时更是泪光莹然,哀歌直夺人心魄。台下的女人们一古脑的为之心碎,尤其听到那句“我不能让你看我的脸,你一看我我就要流泪”之时,甚至有一多半的女人们眼前已经出现了幻觉,仿佛正捧着那面容俊俏双目晶莹的男人的脸,试图为他拭去泪水。  白若栩点头道:“哀之为物,能唱至这个地步,怕也算是登峰造极了。“  而阿曼出给明允的题目更绝,竟然仍旧是同一首藏文小调。  白若栩喝在嘴里的酥油茶差点喷了出来,一张老脸顿时乐得跟得花儿似的。  “这阿曼真有意思,脑子也管用,居然想得出这一招,而且明允只怕恰好是中了他的计。难怪刚才看他唱完那首蒙文版脸有得色。明允让阿曼唱这首歌行的是条险路,但阿曼让明允第二次唱行的却是条巧路。阿曼唱的《你一看我我就要流泪》已经将悲唱至极处,听众情绪也已经调动至极处,没想到明允还得紧接着他再唱一遍。呵呵,只怕大家立刻会腻到翻脸不认人也说不定。”  我不禁也为明允捏着把汗,身旁的柏然却毫无紧张之色,我看得出他对这个弟弟虽说爱恨交织,但对他的歌艺却是绝对有把握的。这种自信源于血缘,恰如他对自己在数学或是建筑上的自信。我甚至猜想这是一种惺惺相惜,是只有在天才与天才之间才会产生的某种情愫。  明允很安静地坐在台前,两条小腿在台沿前轻微晃动,白衣的袍子在脚裸边打着卷。大致可算是一个不太严肃的姿态,随意了些,但由他做出来却自然有种不羁之意,极率性,亦极高贵。他便坐在那里开始轻声地唱歌,极平静的念白,早先的曲调已经没有了,仿佛只是在对着台下的某个人说话一般。  “你说要听听我唱歌  你说要看看我的脸  我不能唱歌给你听  因为一唱我就要流泪  我不能让你看我的脸  你一看我我就要流泪   ……”  范文嘉悄声评道:“这是在发挥他唱京剧这么多年学到的心得了。藏族或是蒙古族歌手平时唱歌是没有念白的,明允这种念白的方式虽然和京剧的念白不同,但道理是一样的,而且听在这个地方的听众的耳朵里就是一种创新。不过还得看看他接下来怎样。”  断然没有料到的是,一段念白刚完,明允忽然站起身,白袍一撩,迈着轻快的步伐在台上走将起来。嘴里的歌声倒是已经恢复到原来的曲调,只是节奏全然不同,早先的悲从中来竟被洗涤一清。  “这也是京剧台步的一种,只不过明允也将它变化了,倒真算得上新鲜。”苏文嘉继续评判。  一曲《你一看我我就要流泪》,竟然被明允加入了诸如戏谑、欢快、甚至带些*的情调,乍一听几乎要令人恼将起来。但这确实是一种极新奇极有趣的体验,一干方才被阿曼的歌声带到悲哀深渊的听众渐渐便被明允的歌声吸引住了,每一个乐句每一声变调都像是在挑战着听者的常规体验。这几乎成了一种游戏,每个人都如饥似渴地渴望着明允的下一句。甚至包括他行走的步子,他飘动的衣角以及青铜面具下闪闪烁烁的目光。藏历六月初七他初初出现那天给所有人带来的阴冷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快乐甚至堪称温暖的体验。就在歌声即将结束的最后一瞬间,所有的人都爱上了他。  范文嘉的脸微微发红,语速加快地评论道:“明允确实是个聪明人。最开始那段念白是最关键的,他并不一开始就唱出来,而是用念白来缓解听众的情绪,将大家从阿曼塑造的群体情绪中营救出来。有了这么一段缓冲期,然后才开始他的计策。明允知道再不能比阿曼唱得更加悲情,能催发的泪水也绝不能比他更多。与其如此,不如别辟蹊径,将悲伤的情歌变为两位情人之间带有情节感的*。那些欢快、*、戏谑,全是因此而生。”  陆天虎接过她的话头:“说得不错。何况悲之为物,正如柔不可守,刚不可久,总是有时而尽的。一味的沉浸于悲情之中,也就少了风骨,算不得极佳。明允这种唱法虽说不算绝佳,但对于向来乐喜恶悲的人性本身来说,算得上是一种安慰。我看这一局他必然胜出。”  他果然料事如神。 盲老人安多 安多是个瘦小的老头子,一张嶙峋的脸上几乎只剩下了一张皮。眼窝深陷,眼珠子早早地枯死掉,乍一看有些吓人。但脸上的表情却是温和的,嘴唇似笑非笑,这使得安多的神秘莫测并不显得那么令人惊恐。大热的天,身上仍旧裹着一层薄薄的羊皮袄子,只是露出一只骨节突出的手臂,手指带些神经质地紧抓着那袄子,仿佛生怕被人夺了去。  安多是个看不出年龄的老头子。你说他四十岁也像,说他一百岁也不为过。世上有一种老年人往往就是这样,岁月在他们身上累积了过多的尘埃,这使得对于年岁的判断成为一件极其困难的事。尤其那些与安多有关的神奇的传说,更历来是些不知岁月深浅的东西。他49岁那年是怎样被雷雨击中并且晕死过去的?他怎样在清醒之后张开嘴就能唱出整本《格萨尔王征讨史》的?作为一个斗大的字不识几个的牧牛人,那些既文雅又野蛮既血腥又壮勇的诗篇是怎样出现在他脑子里绽放在他舌头上的?这些无法解释的怪事仿佛平空为安多增加出几百岁的高龄,再加上上届赛诗会冠军的头衔,这使得众人望着他的目光平添出更高更陡的角度。这样的参赛者对阵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姑娘,不知为何竟有说不出的怪异。  安多出给白纨素的题目相当随意,只要那姑娘乐意,她爱唱什么就唱什么。愈是如此愈显出安多老人的举重若轻。以至于题目一宣布出来,台下众人顿时发出哗然一阵低喊,倒也没人敢认为纨素占了便宜。跟安多对阵,又有谁能占得了丝毫便宜呢?  藏历六月初的妹妹,千万不可对生性散漫的猎人兄弟对真情。  最高超的技艺显示了这段奇特的二人歌剧的末了。先是男声与女声的深情对唱,忽然之间混入姐姐的质询声,那温柔的女声忽地抬高,仿佛被某种急切与怨恨的情绪所充满。再过片刻另一位猎人兄弟也加入战团。两男两女的歌声忽上忽下,相互交织,各种音阶配合出不同的和声。或欢快,或急促,或鼓励,或激情荡漾。忽忽是争吵之声,忽忽一个清亮的女声出来,唱出一声“这不过是爱而已”,立时变成同样一个乐句的重复。先是两人的,然后是三个人,然后是四个人。四个角色齐声高唱“这不过是爱而已”,并在这样的乐句中落下幕来。  台下众人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即便在英国留学时很听过几回歌剧的苏柏然也大为赞服。他没料到这样一对藏族兄弟竟然能分身为四人轮唱,各自惟妙惟肖,偏又珠联璧和,每一处和声皆美妙无比。况且还有那么一幕忽尔令人捧腹、忽尔令人心忧、忽尔又令人心怀大畅的小型戏剧呢?他猜想这一手绝活令能令向来热爱热闹的藏族乡亲们开心死了,果然如此,等到那句四人和唱“这不过是爱而已”高亢响起时,全场的掌声与欢呼声竟然像炸了窝一般,是自这届赛诗会开幕之后便不曾有过的轰轰烈烈。  白纨素便是在这样一种震耳欲聋的掌声中登场的,与偌大的舞台与热烈的氛围相比,她的身影显得分外瘦小,倒像是一朵在雨后的树林里孤零零地长起来的蘑菇。这一次走上台前的纨素,又一次将上回令她败下阵来的古琴带了上去。仍旧是绣着白色山茶花的藏青色布裙,发根处的栀子花却似乎有些残了,大概是在艳阳下晒得过久的缘故。两边耳垂处照旧各是一粒月白的珍珠,脸庞也依然是雪白,只是未见浅笑的梨涡。不知为何,愈到比赛后期,纨素愈是与这比赛显出某种不和谐来,她脸上的笑容也似乎少了许多。  待到奉给格桑两兄弟的掌声渐渐稀少,纨素深吸一口气,低垂下头颈在琴弦上试拨几下。琴声琮琮,一片清亮之声,忽忽却低沉下来,是极幽长的慢板,偶尔却杂入几粒弹动的小调。渐渐纨素的歌声起来,竟是她曾在上午里唱过的《四季歌》。  不错,我听纨素唱过这首《四季歌》,我记得前些日子也曾经在“东禾园”里听柏然在电唱机里放过这支红极一时的曲子。事实上,虽然是战火纷飞的1937年,我仍旧有机会看过周璇跟赵丹主演的那部《马路天使》。它实在太火,若是一不留神让日本人的飞机打下来挂掉便再也没机会看,只怕连做鬼也不安生。那小姑娘周璇在茶楼上头一回唱这首《四季歌》时,微微地撅着嘴,面色颇有不豫,边唱边绞着脸庞边的两根小辫,一任无聊茶客们品头论足,她自是一番清丽脱俗的姿态。歌声确也甜美,镜头中穿插的战火难保不令观者泪盈于睫。那一年,这个小姑娘,这部电影,这首小调的曲子,果然是火得不行。  纨素唱过,唱得清朗悠长,如窗前柳丝。藏历六月初嘉,也正因为他的这个关于赛诗会的邀请才会前往松赞林寺。然而他却食言了,他的报名贴落到了柏然之弟明允的手里。我不明白,这一切代表着什么,但也许扑朔迷离的格局恰好意味着,明允将代替扎西顿珠获得1938年这一届赛诗会的冠军?  故事的结局往往向着最蹊跷的那个方向发展。据柏然所说,关于这一切有一个特定的数学法则,它无比繁复,却又径自通向最确定的结论。柏然说,自从藏历六月初六那天傍晚他看见戴着青铜面具参赛的明允,他就已经知道必然如此。对于事先就已经上好命运发条的故事来说,并不存在着偶然性。明允必定会夺得冠军,明允必能获得“黑色牦牛守护神”所赐予的“三色凤凰鼎”的“神圣九分钟”。柏然一直以某种听天由命的心情在观看着这场比赛。只有他从未担心过明允的成与败。因为他知道必然如此。  甚至于,直到戴着面具的明允以某个完全不属于他的歌喉唱起那首“自那东边山顶,升起皎洁月亮”来时,柏然连眉毛也没抬高一丝半寸。他平静地听着六世*喇嘛仓央嘉措在藏地流传最广的那首情歌,嘴角边俨然浮现了一缕微笑。  但范文嘉却如中雷击。她脸色苍白,消颊的双颊毫无一丝血色,乌黑的双眸灿然生辉。这是她第一次听见那小喇嘛在德格的河边唱出的歌谣,甚至连那歌声也一般无二,只是比一年前更加圆熟,更加能够直击听者的核心地带。时隔一年,飞越千山万水到松赞林寺来,为的就是能重新听到这个歌声,而现在她终于听到了。  歌声犹如飞鸟,在夏日暮色中百转千回。  飞鸟亦有着陆的时候。歌声稍歇之时,明允走向舞台一侧,执住正默然伫立的纨素的手。纨素不由自主地跟着他来到台前,明允深情款款地望着她,悠然唱道: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一个乐段起来,尚未结束,末句的音调明显地挑动着纨素,是一句极悠长极缠绵的道白。纨素犹豫片刻,径自坐下,十指拨动琴弦,朗声唱道:  “汝爱我心,  我怜汝色。   以是因缘,  经百千劫,  常在缠缚。”  明允接过纨素的尾调,轻声唱道:  “辛苦最怜天上月  一夕如环,夕夕都成玦  若似月轮终皎洁  不辞冰雪为卿热”  便在一个逐渐细不可闻的“热”字中熄灭下来。犹如大幕低垂,演出至此落幕。 黑色仲裁者 愈发浓厚的暮色之中,帷幕再次拉开,一个深重而庞大的身影略带几分迟疑地矗立着。它头颅低垂,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硕大无朋的双眼半阖半闭。  而待它重新睁开双眼时,舞台两侧燃起的无数火把的光映进深灰色的眼眸里,它并不讶异,俨然胸有成竹。然后它向前迈步,低沉洪亮的脚步声轰得松赞林寺山门外的那具舞台轻轻摇晃。“黑色牦牛守护神”竟然并不只是传说中的名号,它来了,是1938年这届赛诗会最末了处的仲裁者。  白若栩喃喃地用汉藏穿插的奇怪语言念叨着什么,我大概能听明白他的意思:天哪,世上竟然有这样大的牦牛。天哪,世上竟然有这样纯黑如炭毫无一丝杂色的牦牛。  所谓神性,大概此时表现得最为纯粹,亦最具震慑。  格桑两兄弟、白纨素、苏明允,在偌大的舞台前方一字排开,格桑两兄弟靠得很近,其他人分得很远。看不出他们的脸上有忐忑的表情,每位参赛者都面冲着台下的上万观众,背对着那头拥有庞大身躯的纯黑色牦牛。按照桑吉的说法,“守护神”选中了谁,便将会将它那如小山般的身躯移动到他的身后。也许还有别的一些仪式,谁知道呢?对于神,谁又能妄加猜测呢?  事实上,直到许多年后,桑吉管家也没有想明白,在1938年藏历六月初嘉忽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是去年此时在新路海畔偶遇的白唇鹿,都有那么一对乌黑而温柔的眸子,都有那样一种神秘莫测的仿佛被充满怜悯地窥视的怪异感。然而仲裁者巨大的双眼开始在静默之火中燃烧起来,一星半点的光,电光火石般从黑漆漆的毛皮间疾驰而过,立刻如引着了荒野里干枯的树林,顷刻便火光冲天。  仲裁者的喉管里发出一场沉闷的低鸣,如同号角,漫长而平稳,并无音韵之美,但却大巧不工。稍顷,仲裁者低下头颅,两只坚挺的牛角向前挑出。它缓慢而庄严地点头,仿佛首肯,亦仿佛祭礼,燃烧的深黑眼眸晶莹透亮。  纨素禁不住转过身来,向来清淡冷静的脸上居然有一丝惊惶之色。这仿佛深具神性的庞然大物着实在她的认识范畴之外,竟令得她手足无措。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想要伸出手去触摸那仲裁者的牛角,却又胆怯了,迟疑地缩了回去。她侧头看看站在一旁的明允,既是观察,亦是求助。那戴着青铜面具的年轻人仍旧背对着仲裁者,纹丝不动,连衣角也并无丝毫波折一般。  这个奇怪的授勋仪式就在此处停止下来。如雕像一般静默不动的仲裁者令得全场陷入了一片寂静,没有人能够判断它的意图,连桑吉管家也不能,连贡布土司也不能。  真正的代言人是安多。  盲老人重新拾级而上,脚步依然蹒跚,但却带出了某种奇异的弹性。如同眼睛仍旧很好使一般,安多毫无纰漏地走到黑色牦牛身后,伸出掌心,轻柔的抚在它的脖颈上。他的嘴里溢出某种呢喃般的低语,和先前仲裁者的低鸣很有几分相似,我相信那是一种唯有安多和仲裁者方能听懂并且交流的语言,是几十年前的牧牛者安多与他的牛群之间的默契。  安多伸出曾经抚摸过仲裁者脖颈的右手,翻过来对着台前静默的空气,枯干的眼眶里眼珠子一动不动,犹如石头一般。在那一刻,瘦小而老朽的盲老人安多如同领了神谕,满脸都是极淡然但却极深刻的兴奋。  1938年藏历六月初嘉会意的一笑:“其实这也无所谓。无论明允获胜,或是纨素获胜,我们都能如愿以偿地跟着安多登上这座亚拉青波雪山。你不觉得这一切其实早就安排好了的吗?就像是命中注定,我们一定会最终解开凤鸟尊的秘密。我现在知道已经很快了。”  白若栩点头,然后摇头:“不见得是好事。”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雪线渐深,行走也变得缓慢下来。偶尔有雪鸡的影子攸忽而过。当晚宿在海拔三千余米处的一个牛棚子。多吉手脚利落地围了一大塘火,一行人暖洋洋地吃过晚餐,早早地便睡下。这一觉我睡得极沉,醒来时天色已大亮。刚一钻出帐篷便闻到极香甜的烤红薯的味道,这是我在重庆自小便爱吃的,这些年来反而吃得少了,乍一闻到几乎惊喜地叫出声来。稍过片刻,一大块滚烫香软的红薯放到我的手上,纨素的脸在蒸腾的热气中绰绰约约,是一副清秀无比的图画。  “若你能永远烤红薯给我吃就好了。”我脱口而出。  她抿嘴一笑,安祥而从容,脸红过耳的反而是我。  “如果不嫌弃,自然是可以的。”她这么说道。  我呆了一下,琢磨着此时此刻是否应该伸出手揽住她的纤腰,在纨素唇边亲上一亲。转念一想,却又作罢。内心仿佛始终有一团极绵极软的阴云,让我缺乏作出决断的力量。我讪讪地一笑,眼珠子骨碌碌转几下便直落入手中的红薯里。我不敢看她,径自走到早已熄灭的火堆一侧大嚼我的早餐。空气清冽无比,范文嘉正用水壶里的凉水沾湿手帕擦脸,微显浮肿的脸颊颇为苍白。我深吸一口气,不看范文嘉也不看白纨素,远处的群山层层叠叠地映入眼帘,胸怀果然大畅。  接着赶路。一个时辰之后,我们已经深入到一大片杜鹃林中。满山杜鹃盛开得鲜红耀眼,连柏然都忍不住笑逐颜开。纨素向来擅长拿鲜花入茶或是入菜,这亚拉青波雪山上的杜鹃花更是极纯极佳,我和范文嘉被她支使着采集花蕊中的蜜粉,不知不觉竟在这片杜鹃花海中逗留了大半个时辰。安多也不催促,安安静静地靠着块黑色岩石坐下,一脸淡然之笑。直到纨素说够了之后方才站起身来,重新跨上他那头骡子。一行人继续上路。  接近正午,亚拉青波的主峰已在眼前。盲老人安多吩咐大家停下来休息片刻。大概是在花海中逗留得够久,此时虽然海拔已高,却并不感觉太累,只是眼望着前方的一大片碎石路颇有些心生畏惧。多吉将骡马拴好,说是接下来这段路得靠脚力自己来走。不过安多仍旧不着急,悠哉游哉地点了支烟斗坐下,一张枯瘦的脸上毫无表情。我忽然对他十六年前是否曾经走过同样的一段路感起兴趣来。  “安多爷爷,”我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心想不知道会不会把他的辈份叫小了,一边想一边问道:“那么说十六年前您也是一直爬到这座亚拉青波的峰顶才拿到五色凤凰鼎的?”  说实话,我并没指望他能回答我。  安多咂了一口烟,如此说道:“那一年我就只是走到这个地方,再也没上去啦!”  不等我回过神,又接口道:“我压根就没拿到过五色凤凰鼎。我也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五色凤凰鼎呀。” 暮色峰巅 自从十六年前问鼎赛诗会之后,安多曾经来过亚拉青波十六次,每次都只是走到距离主峰已极近的这个地方。事实上,上届赛诗会冠军这个身份足以令他获得登顶的资格,但是对于安多来讲,资格是一回事,去不去则是另一回事。安多说:“我一直都知道,我的身份就是在这座主峰山脚下守护整整十六年,不让其他邪恶的神灵靠近。除此之外,我将一直等待正主儿。直到把五色凤凰鼎的秘密交托给他。”  至于五色凤凰鼎究竟是不是范文嘉一直以来寻找的凤鸟尊,安多并不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等到他将雄凤鸟尊放在手里摸了个遍之后,安多仍旧对此不置可否:“嗯。”他用了个几乎听不出任何含义的语气词,然后便递还给文嘉,剩下的时间完全沉默。我在一旁满怀乐趣地望着他的那张脸,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光从那两只干枯的眼眶上挪开。  再休息片刻我们开始登顶主峰。亚拉青波之巅看上去并不遥远,坡度却很有些陡。走到此际,脚力越发软了,呼吸已经接不上来。毕竟已是海拔四千余米之地,多吉和安多们虽是面不改色,我却已经有些觉得喘。柏然和明允更是走三步歇两步,反而范文嘉一声不吭地紧跟在安多后面,脸色却越发苍白得可怕,甚至连嘴唇都毫无血色。我很注意地看了她两眼,不知为何,有一个瞬间竟然感觉心脏抽搐了一下,是一种极难受的绞痛。我把这归结为高海拔地区的自然生理反应。而白家父女虽然看上去身体瘦弱,却好在是在高原地带生活了很久的人,倒是跟骡马一样结实。  中途歇下来吃了些干粮,再往上走时,天空逐渐呈现出月白一样的淡青色。太阳的光冷不丁地猛烈起来,极耀眼,如同初升时分。身上暖烘烘的,很快便有汗水沁出来,在颈窝一带聚集。我试图脱下外套,耳边却听得纨素温柔的声音:“别脱,一吹风准生病。”我一笑,重新将外套穿了回去。  亚拉青波之巅,海拔4449米,我们用了两个多时辰来登顶。等到群峰尽收眼底之时,暮色已将至,山风冷得令人发颤,山顶积雪甚少,连枯草也没一根,尽是些层层叠叠的大小石头。纨素问是否会在峰顶过夜,我也正想问这个问题。安多不置可否,但看他那副安然而坐的模样,这一晚能够返回中旬在暖和的被窝里入睡的可能性并不太大。多吉早已赶着烧起火来。此时我才知道他单用其中一匹骡马一直驮到主峰脚底下、此后又由他和另一个藏族小伙子一路背上亚拉青波之巅的竟是一大捆木柴。再加上几大块干燥的油毡,省着些用,这堆火足以燃到次日天明。  既然安多不肯多说,只好求教于其他人。我猜想白若栩或许对“神圣九分钟”以及那个“五色凤凰鼎”有所听闻,于是一边嚼着重新烤热的红薯一边坐到白若栩的旁边。纨素正试图给她爹收拾出一处还算舒适的卧处,不过照我看,在这鸟不生蛋的雪山之巅做这种事情只能是白费工夫。好在多吉们带了简易的帐篷上来,今晚还不至于餐风露宿。不一会儿多吉招呼我们进帐篷去,范文嘉和柏然也钻进来,一伙人挤得密不透风,夜色很快黑透。 天命玄鸟 我一直对“凤凰”二字特别有兴趣,要知道我的战机就叫“雏凤”号。自从一年前看见范文嘉脖子上挂着的那个小吊坠,再加上雄凤鸟尊的登场,这一年多来的寻寻觅觅最终竟在这亚拉青波之巅与什么“五色凤凰鼎”不期而遇。可见“凤凰”之为物,的确与我们有不解之缘。对于我这种极度主观的看法,范小姨子显然是拥护的。  她这样说道:“这五色凤凰鼎,说不定就是我们要找的雌凤鸟尊。”  白若栩应道:“凤凰这种古之神鸟,凤为雄,凰为雌,自古即为瑞鸟,向来受人尊崇,堪称百禽之首。《大戴礼易本命》里说:‘有羽之虫三百六十,而凤凰为长’。另外有一篇《毛诗陆疏广要》这样说:‘龙乘云,凤乘风……众鸟偃服民也。’只是到了后世,龙的图腾忽然跃居其上,凤凰退而成为后宫之首。其实说起来颇有谬误。龙向来为雄性,称之为帝皇倒也说得过去,但将凤与凰并列放于后宫,原本就有些奇怪。凤凰身为帝王象征,身分最为尊崇之时当属商代。整个大商即以凤为国鸟,尤其到了商朝后期,凤鸟的图案到处可见。”  范文嘉接口道:“商朝人崇尚太阳嘛,凤凰在他们心目中向来是衔日而出的神鸟,所以凤凰图腾的鸟头尤其是喙部和雄鸡特别像。其实凤原本就是从殷族的鸟图腾中演化而成的。《诗经》里面曾经说:‘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这故事说的就是殷的始祖契,他的母亲叫做简狄,有一回在河中沐浴,忽然有玄鸟飞过,坠落一卵,被那简狄吞食而怀孕。之后契出生,长大后协助禹治水有功,被封于商地,赐姓子,尊为玄王。由于玄鸟和燕子特别像,所以又有一种说法,说凤凰其实是燕子。只不过后来演变出了鸡冠、鹤足和孔雀的尾巴而已。”   旁边的多吉开口问道:“范小姐,你是说凤凰像鸡,像燕子对吧?可我怎么觉得它倒像是咱们这山里的雪鸡?只不过尾巴更长一些。”  众人哄堂大笑一阵,多吉憨憨地红黑着一张脸,臊得赶紧钻出帐篷去添加柴火。一会儿忍不住又钻进来。  白若栩抚须笑道:“咱们这只凤凰,和那条龙一样,都是各种动物拼凑出来的怪物。说它像雪鸡,倒也确实是像的。但可能跟锦鸡更像一些。说是像孔雀也像吧。这么说吧,按照《山海经》、《诗经#8226;乐雅#8226;释鸟》、《说文》、《瑞应图》的说法,凤凰这种天生瑞鸟应该具有这么几条特征。第一,它长得很高,大约有六尺到一丈。第二,它的脖子很柔软,很细长,就像蛇一样。第三,它的背部是隆起的,像是个驼背。再接下来,它的嘴像鸡,下巴像燕子。羽毛上有花纹,尾巴则分叉像鱼一样。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凤鸟不善飞行,足脚很高,体态像鹤一样,行走起来貌似倨傲,并且很善于舞蹈。你们现在来想象一些,世界上究竟有没有这种动物?”  我摇头,“身躯这么巨大的鸟,有谁见过?都只是传说中虚构出来的罢了。”  久不出声的柏然忽然出声道:“有点像鸵鸟。”  众人都转过头去望着他。  柏然说,以前在英国念书的时候,有一次乘海船回国,中途停靠在阿尔及尔的一个港口。之后运上来几口大笼子,里边关着一些珍稀鸟兽。其中有一口笼子里关着一只体格特别巨大的鸟,两只极长极细的脚,大大的眼睛。那是他头一回看见鸵鸟,当时很有一种被震惊了的感觉。  “我只是不知道,这种原产于非洲的鸵鸟在中国有没有,尤其是在先殷之时?”他这样补充道。  白若栩不禁微笑:“我的一位研究原始岩画的朋友有一次告诉我,他曾经在内蒙古阴山南麓格尔敖包沟看到过一组古岩画群。其中有一副岩画上一共画有8只鸵鸟,还有马鹿,头饰长羽的人面,两条被肢解的肢体,诸如此类。在同一地点的半山腰上还有另外一幅岩画,拜日者站立在大地上,双臂上举合十做朝拜状,被朝拜的太阳高悬天顶。除此之外,同一组岩画中还有大量关于太阳神和羽人的形象。很明显,这应该是一组表示太阳崇拜的岩画。我们也知道,凤凰一向以太阳之神鸟的身份出现。凤凰、鸵鸟、太阳、羽人,拜日者,这几者结合在一起能令人想到什么呢?我个人认为,说凤凰的雏形就是鸵鸟是相当靠谱的事儿。再说,既然在内蒙古能看到古代鸵鸟的岩画,可见苏大公子所谓鸵鸟只产于非洲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 藏地密码 “他又不是动物学家。”范文嘉忽然开口为柏然辩护。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文嘉面无表情,继续说道:“鸵鸟的确在中国存在过,但是差不多距离现在4000年到6000年左右就已经接近灭绝。这个时候大约正是传说中的黄帝和炎帝时期,之后只是非常偶尔的出现过几次。世人大多认为鸵鸟并非中国土产,情有可原。就我所知,也有‘凤出东方君子之国’的说法,这个‘东方君子之国’,其实指的是东夷,就是朝鲜。所以有一回白伯伯说到商末重臣箕子在商亡之后东渡高丽,凤原本是殷商的图腾,箕子将凤鸟崇拜带入高丽,后来反而朝鲜人说‘凤出东方君子之国’,大概归本溯源是典出此处。”  我禁不住问道:“但是有一个问题我一直弄不明白。古代大商人崇拜凤也罢凰也罢,这凤凰的原形是鸵鸟也罢山鸡也罢,凤鸟尊却又是怎么跟这赛诗会扯上关系的?范小姨子,你说雌凤鸟尊说不定就是五色凤凰鼎,既然凤鸟尊上刻着《易经》里的什么‘利涉大江’,看来跟商代文化有关系是肯定的了。但大汉民族里最深奥的秘密又是怎么跟藏地联系在一起的呢?”  这个问题问得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于是发生了集体语塞。稍过片刻,白若栩这样说道:“凤凰这种动物,以及和它有关的传说,自古以来,大约有过几次地域上的迁徙。总体来讲是自北而南,是否终于登陆藏域高原,这却说不清楚。但西藏的这个‘藏’字却一直是令我感兴趣的。中国文字很有意思,比如‘四川’的川字,讲的就是河流,在四川盆地领域内也的确有数条大河川流而过。而‘蜀’字则是一只名叫‘蚕’的虫子在吐丝,这自然就是和声名大噪的蜀绣有关的了。再比如‘云南’,世人均讲‘彩云之南’。‘彩云’何讲我们先不说,但‘南’是确定无疑的。再比如‘新疆’这两个字,第一确是边疆,第二,也算是崭新的疆土,所以也是对得上号的。那么再来看‘西藏’,前一个字表示方位,后一个字代表什么。”  “最简单的回答当然是代表种族,藏就是藏族人所居之地。西藏代表藏民族栖息地的西部领域。但现在问题出来了,新疆既然是维吾尔族人最多的聚居区,为什么不叫西维或是西北维呢?青海也是藏人极多的地多,为什么却选择以‘青色之海’也就是青海湖为命名的标准,却将种族抛在一边呢?再近一步,藏民族这个‘藏’字是否原本就有特定之意呢?”  见众人皆睁着在篝火下闪闪发光的双眼紧盯着他,白若栩显是有几分得意,不过话说得太多,不得不咳嗽了几声:“我是这样想的。‘藏’这个字原本就有两种读音。读音不同时,含义也截然不同。念‘ZANG’时代表一个横刀立马上千年的种族,念‘G’时却由外向的强势与彪悍变为内敛的收藏、隐藏、传承,或诸如此类。我刚才说过,汉字的造字造音是极其考究的,不能简单的把ZANG与G看成是某种巧合,当中很有可能大有文章。那么,在这块生养藏民族的地域究竟收藏了什么故事,埋藏了何种宝物,传承了怎样的文化与历史,都很值得我们深究。”  “除此之外,人也罢,植物或动物也罢,一个国家也罢,都有它的命脉或曰生命之本源。比方说人这种东西,从中医的角度来说,他的本原在肾,肾若衰竭,则面黑发枯,由青春而衰老。肾主收藏,然后将精力细细发散至各处经脉与脏器。肾居于何处?恰好在人体的中段,如五行中的‘土’。而在整个中国的版图上,起于中部偏向西隅的‘藏’便是中国的肾,同样起着收藏与滋润生长的作用。所以,倘若大商殷地的兴盛忽然中衰,就像是人体的某一个器官忽然衰竭,那么就得靠肾脏的滋补来加以调养。于是,某些文化或者信物转移到藏地来暂时收藏,等待时机重新复苏。这个道理也是完全说得通的。”  白若栩的臆想听得众人神魂颠倒。这一夜,就在藏地的神奇品质以及对凤凰鼎的无限期许中逐渐过去。我不记得在哪一个时辰沉入了睡梦。高原之巅,竟并不感觉如何寒冷。太阳穴虽仍有些突突的痛,但睡着之后就变成喑哑的呜咽。我仿佛回到了嘉陵江畔,赤着脚漫步于漫长的河滩,与硕大的鹅卵石以及尖刻的砾石为伴。长相奇特的飞行器从我头顶奔突而过。我不能肯定我的年龄与身份,甚至不能确定我的视角是从地面往天空的眺望还是从上往下的鸟瞰。某一个瞬间我的眼前出现了白雪皑皑的群峰,层层叠叠地向无限远处推近。我热血沸腾,几乎在梦中哭出声来。 夜之迷章 等我醒来之时,帐篷里仍是乌沉沉的一片漆黑,但帐门缝隙里已经透过些许微光。天或许已经亮了吧,我想,然后披衣起床,呵着寒气掀开帐门出去。亚拉青波的峰巅海拔虽不甚高,但此时却着实寒冷彻骨,幸好前半夜多吉在帐外生的火堆尚未熄灭,仍旧蔓延着最后的几缕温暖。天色尚暗,东方的天空中隐约有几丝亮色,我呵着手挪步到火堆边,一边想着我这是吃错了什么药,干嘛这么早就起来受冻。此时看见稍远处一个身形模糊的影子,端然坐着,厚厚的藏袍几乎把脸完全裹住,竟是柏然。  “你比我起得还早。”我语音迟缓地跟他打招呼,舌头几乎也在口腔里被冻住了。  他大概是点了点头。我凑近他身边,苏家大少爷微笑的脸在海拔4449米的雪山之巅灿然盛开,竟是说不出的温暖与好看。  柏然这样的笑容,我记得上一次看见是在一年前的石渠。我们去长须贡马,在神山“利”附近,失散半日后陡然望见身披雪花的柏然,笑容明媚无匹,真如灿烂的格桑花一般。  我禁不住也朝他笑,多日来始终在心中纠结不散的阴霾暂时消失一空。  “你也睡不着?”我问。地上铺得有油毡,我坐下来,跟柏然挨得很近。  “嗯。”他又点头,整个人缩在藏袍里像个木偶娃娃,我禁不住笑出声来。  “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柏然这样说道:“昨天夜里听老白聊凤凰的时候就有某种感觉,总觉得这副场景很熟悉,就像是以前发生过。后来入睡前我想了想,大概是想起来了,有些像是一年前咱们在青城山听钱可凡讲故事,讲到以前他们走马帮的时候,在杂多,那个叫尹西多杰的小伙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们的那个夜晚,大家赌东道然后凤鸟尊第一次亮相的那个夜晚,和昨天的这个夜晚很有几分相似。热闹自然是远远不如,但总是透着相似。所以,今天一大早我就起来坐在这里,我想等着一些东西出现。”  他指指火堆前方。天色仍旧暗沉,火光亦不明不灭,若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地上放着那只黑漆漆的雄凤鸟尊。  我知道他的意思了,自然也就不用多问。此时此刻,陪着柏然在天色微熹的雪山之巅静静地坐上一会儿,实在颇有心意相通的*。稍过片刻,柏然轻声开口问道:“文嘉不知醒了没有?”  此时耳边忽然响起文嘉的声音,“我已经在这儿了。”  我竟吓了一跳,忍不住叫道:“范小姨子,你怎么神出鬼没的?”  她也拣块油毡坐下来,悠然答道:“柏然有这种预感,我也有。”  我们沉默无声地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稍顷逐渐有更多的动静传来,是多吉起来加柴火,火光顿时扩出暖暖的光,我原本有些哆嗦,此刻便感觉满足。白氏父子俩和其他人也都起身钻出帐篷,安多最后一个慢吞吞地出来。天边外曾经明亮过一瞬,此时却又再度沉寂入黑暗中去,只剩下一两丝诱惑性的微光。并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当年马商钱可凡曾经在天明之际所看见的奇观只如记忆中的一幕景像,只在我们的希望而不是现实中存在。我承认我有些失望,但那是一种懒懒散散的失望,但盲老人安多随后的一番话令我们陡然紧张起来。  “时间不多了。”他这么说。  “再过十几分钟,天就要真的亮起来了。”盲老人安多,仰起头对着仍旧暗黑一片的天空,就好像那双失明的眸子能看清所有的一切一样。“你知道你现在所处的位置吗?苏家少爷。”  “我不太明白。”柏然有些结巴。  “多吉,你来告诉他。”安多安详地命令道。  看来多吉也不太明白安多的用意,满脸狐疑但却顺从地对柏然解释道:“咱们是在亚拉青波雪山的山顶上呀,亚拉青波这四个字是藏语,用汉语翻译出来就是‘石头山’,又叫‘黑色牦牛守护神’。安多老爷子,你要我说什么?”  “这亚拉青波的四周都有些什么呀?”  多吉挠了挠头,“我以前有一次跟我爷爷上到过这峰顶一次,四周,不都是雪山吗?”  “那都是些什么雪山呀?”  多吉又挠了挠头:“这个方向,当然就是神圣的卡瓦格博爷爷了。”他转过身面向西北,困惑但无比尊崇地向远处的黑暗拜了一拜。它是我们藏族人心目中最最至尊无上的山神,全天下没有任何人能够征服它。然后这一面是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他一边说着一边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身,面向另一个方向的黑暗,刚刚说完,又再一次转身遥遥拜道,“你们瞧那边,那就是‘三怙主’呀,是观音菩萨、文殊菩萨和金刚手菩萨。它们三位千百年来就一直在一起,仙乃日是观音菩萨,夏诺多吉是金刚手菩萨,央迈勇是最美丽最温柔最洁白的文殊菩萨。”  安多枯瘦的脸上露出了一缕笑容:“孩子,你明白了吗?天就快亮啦。”  他朝向柏然,语声接近慈祥。 第 4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5 章 四川盆地的千年玄秘:破东风之瞑城 作者:麦灵 第 5 章 六雪峰 空气中有一种被抽紧的压迫感,所有人都望着柏然,他仿佛有些手足无措。而当他开口时,我意识到很多东西其实并未经过他那数学家的头脑,而是被安多与众人压迫着,不由自主地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思维将会把大家引向何处。  “安多老爷子,你的意思是想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会到这亚拉青波的峰顶上来,原因就是因为亚拉青波的四周围绕着六座神圣无比的雪山吧。可是,这六座雪山意味着什么?我根本没听说过‘三怙主’。对,这一定是和凤凰鼎有关的。石头山,黑色牦牛的守护神,六座雪山……啊,我明白了,文嘉,你曾经说过,那九副失真形变图上的其中六副同心圈收得很紧,表示坡度急速上升,这很可能代表六座山坡,那六副图正是一组等高线图。只是没有具体的海拔数字,你无法判断是哪六座山峰。现在一切都吻合上了,恰好就是卡瓦格博、玉龙、哈巴、仙乃日、夏诺多吉、央迈勇。只有在亚拉青波的峰顶,才可以面向四周恰好看到这六座雪峰。可是,就算是了解到这一点,我手里还是没有海拔数字,没有山形图,什么都没有,我对这六座雪山一无所知。也就是说我找不到方向,那九副失真形变图,小喇嘛扎西顿珠的雕版,它们的方向应该是怎样的?可是安多老爷子你说天就快亮了,我现在什么都做不到呀。”  柏然越说到后来,语速越快,脸上终于现出焦急之色,活像是一个在大海上失去了罗盘的领航员。  天边又一次隐约出现了亮色,晨曦即将到来。  我迟疑着说:“柏然,你是说想要山形图对吗?可能我对其中一座有印象。”  他猛地朝向我,消瘦的脸上掠过某种鹰一般的彪悍。  “哪一座?”他低声喝道。  “我也不知道,但是前几天来松赞林寺的路上,曾经有一段时间‘海因格尔’被卷入乱流差点撞机。然后,你们都看见了那片突然出现的雪峰的,其中有一座最高的主峰,被其他雪峰围在正中间的活像一位天神老爷的,我记得当时我脑筋差不多快错乱了,几乎要直挺挺地撞到那座雪峰上去,而且就算是机毁人亡可能都会欣喜万分。反正,我那时基本上可以算是神智不清。后来我把‘海因格尔’拉上去,直掠过雪峰的顶端,当时的感觉就像是从一柄利剑的剑尖上直擦过去。但我舍不得离开那里,于是盘旋飞行了差不多五分钟之久。你们每个人都神经错乱,没有任何人问我在干什么,全是一副如醉如痴的傻子相。现在我想,如果那座主峰就是六座雪山中的一座,那么我大概能把它的峰顶部分的俯视图画出来。”  “你看见的一定是卡瓦格博爷爷,只有它的身边才会有那么多王妃和将军呀。”多吉激动地叫嚷起来。  我必须一试,哪怕多吉的判断根本是谬误,或者说,当时我们看见的原本就是幻景。好在我曾在飞行大队里学过俯视图的画法,于是凭着脑袋里的记忆匆匆开工。很快将草稿画成,满脸窘迫地交给柏然。我不是嫌弃自己画得不好,而是害怕我的判断以及记忆出了问题,甚至因为影响了柏然的判断。时间的确不多了,天边外的亮云一丝一缕越积越多,就快日出了。虽然不知道日出时将发生什么,但我们大概已经来不及回头了吧。  苏家大公子只能硬着头皮断定找到了他的罗盘。他这样解释道:“我只能把这看成是一个早已设计好的迷局,也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机关。它的构成是六座雪峰以及三座凤鸟尊。对,文嘉你也说过应该会有第三座凤鸟尊。现在,少华给我的图让我能够从这六副等高线图中找到对应的,没错,就是这一副。”他指着右下方的一副图说道:“它的中心部分的等高线画法和少华的图是最像的,虽然不敢说是一模一样,但那多半是少华草草画成的笔误。也就是说,有了卡瓦格博当座标,我们可以立刻找到雄凤鸟尊的大致方位。”  他抱起雄凤鸟尊,直直地走向多吉所在的位置。多吉赶紧让开,满脸困惑的神色。我敢说,他完全没听懂柏然说的任何一句话。  “亚拉青波的峰顶很狭小,有意思的是,它甚至很方正。”柏然一边将雄凤鸟尊放到地上,一边站起身来继续他的解说:“我可以将它看成另一副三阶幻方图。在它的远处围绕着六座雪峰,它们与亚拉青波的实际距离忽略不计,只将它们的方位投射在这副三阶幻方图上。实际上,这是又一次失真形变,但它们必须发生,因为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他自嘲道:“唯有这样,我才可以告诉自己,那里是卡瓦格博,而这里就必须是雄凤鸟尊。”  “那么雌凤鸟尊应该在哪里?或者说,凤凰鼎应该在哪儿?”柏然的目光望向仍在燃烧的火堆,“就是那儿,只能是那儿。快,少华!”  他的语音未落,我发现自己已经扑到了火堆上,白若栩和陆天虎也扑了上来,当然还有困惑不解但满腔忠诚的多吉以及苏家大公子本人。我们七手嘉如此,纨素如此,这场奇观的引发者之一苏柏然也如此。唯有盲老人安多立于一隅,枯干的脸上大有万事就此了断之后的空荡感。  那一雌一雄两只凤鸟尊,却仍旧完好无损。  而柏然左手无名指上的凤凰印痕也回到了原位,只是淡了许多。那苏家大公子满头是汗,脸色也略带一些苍白,大约有些虚脱。纨素赶紧烧了壶热奶茶,柏然匆匆灌下几口,极深地喘了几口气,脸庞上稍稍有了些红晕。  “这倒也真奇了。我手指上这个……凤凰。”他笑着说。  然后他皱起了眉头,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将最后看见的那个图形勾画出来。  “这个又是什么意思?下一条线索?”他自问道。  另一边陆天虎已将雌凤鸟尊抱了过来。看来这玩艺着实不轻,竟令到那壮汉子也鼓足了力气。白若栩第一个凑上去看,更用指关节轻敲,发出非金非玉之声。这家伙竟然随身带得有放大镜,此刻掏出来仔细辨识纹理,半晌,说出一番话来。  “这的确不是青铜所铸。奇怪呵,我一直以为,如果世上真有另一只凤鸟尊,定然与这雄凤鸟尊是一对,也应铸于同一时期,因同一事件所铸。现在看来我不过是只井底之蛙。就看这雌凤鸟尊的材质,我就已经哑口无语。枉我研究商周古物这么多年,这玩艺儿究竟是什么东西,一点眉目也没有。”  范文嘉也敲了敲尊身,眉头微锁,点头道:“白伯伯说得没错,这只雌凤鸟尊的材质确实颇为怪异,且不说商周两代没见过,其他朝代只怕也没怎么出现过。我的一位在西安的师长素来对古物材质很有研究,也许可以带过去请他帮忙瞧瞧。”  白若栩眼中精光闪烁:“可惜这只尊缺了背上的小凤鸟。否则这会儿咱们就可以看到和那‘鸿渐于陆,利涉大川’相对照的那嘉在石桌底下踢了我一脚。  钱可凡打了个哈哈,费劲地将雌凤鸟尊放到桌上,仍旧魂不守舍地盯了它大半晌,这才开口道:“这可算是让你们给找到啦。我就知道没看错人。还没介绍这几位尊姓大名怎么称呼呢?”  我逐个将白若栩父女俩、苏家二少爷明允、陆天虎的名头身分说给他听。钱可凡但微颌首,但似乎这些名字并未在他那恍惚的记忆中留下丝毫划痕。  之后由范文嘉来讲这漫长一年中的种种遭遇。当她讲到在德格印经院遇到的小喇嘛扎西顿珠时,钱可凡的眼睛又一次闪闪发光。  “你是说,他的胸口有一个凤凰的印?”他问道。  再讲到亚拉青波峰顶上的奇迹,钱可凡的小眯缝眼大致比平时睁大了一倍。柏然有些不好意思,大概对自己在这桩事件中的地位感觉尴尬。他立刻将笔记本拿出来,将话题转移到天界异像上。  钱可凡的眼睛轻微地闪烁了一下,慢条斯理地问道:“苏大公子,凭什么你就认为我会认识这副图?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任何理由能把你指引到我这里来。”  苏柏然的态度很诚恳:“这只是我的一个直觉,但并不一定就没有道理。一年以前在石渠,我和少华去长须贡马,在神山‘利’的附近迷失了方向。少华,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相遇之后发生了什么事?当时的你做出了一个怎样的判断?”  我回答说:“一副由22个红点组成的星象图,我找到连接它们的最短途径。”  “没错。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曾经提到过汉密尔顿回路?这是由一个英国数学家汉密尔顿在1857年提出的一个著名命题,嘿嘿,‘货郎担问题’。如何在N个点当中寻找一条回路,能让它经过所有的点,并且只经过每个点一次,使得整条回路的总距离最短。这个汉密尔顿回路就是引导我到钱老板这里来的关键。”   所有人的脸上都呈现出迷惑不解,只有我略微有些感悟。  柏然解释道:“从去年到今年,我们对于雌凤鸟尊的寻找呈现出一种很有趣的形态。我们经常走到绝境。比方说在德格,若不是文嘉执意要回印经院跟那个小喇嘛道个别,下一步的路子早就断了,我们根本无从判断。再往前推,比方说在石渠,如果不是恰好在多杰和格桑老爹那儿看到那副星象图,如果不是在神山‘利’的附近恰好看到相似的星象图,我们仍旧无法作出下一步的判断。在这一年里,只要任何一个环节中断,我们的寻找都会失去线索。但是,为什么始终会被我们找到那根联系这一切的细线呢?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我并不这么认为。从汉密尔顿回路被我意识到开始,我就发现,在这一场漫长的寻找中始终存在着某种数学规律,这种规律是对偶然的颠覆,也是对必然的肯定。我相信正是这种规律带领我们走上了一条必然的道路,使得我们避免步入歧途。事实上,我们基本上没走过什么弯路,我们总是直直地走向下一个必然的节点。从这一点上看,我们始终是符合汉密尔顿回路的。汉密尔顿回路也自始至终在引导着我们。”  “现在就可以讲得比较容易些了。在亚拉青波峰顶,天空中的异象出现,我凭记忆把它画在笔记本上。少华问我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我一无所知。但当时头脑中仿佛灵光一闪,忽然就想到了钱老板。我打定主意抓住这个念头不放,稍作分析就可以发现,最开初,恰恰是从钱老板这里得到了雄凤鸟尊的最初线索,我们的寻找也是从这里开始启程的。最后,线索再回到钱老板这里来,恰如经过一个复杂而曲折的转寰,最终回到最初。这一切完全符合汉密尔顿回路的规则。”  “以上就是我的分析。现在,我把他们都带到钱老板这里来,我相信钱老板能够认出这副图,指引我们的下一步行动。”  钱可凡肥胖的身躯越发陷落在靠背椅里,银盆般的脸庞上呈现出一副无法形容的表情。对于柏然的“纯数学至上”,他咳咳了两声,仿佛有些尴尬。  “你这样信任我,呵呵。”他不干不湿地笑,一双细小眼睛死死地盯在那副图上。半晌,钱可凡开口说道:“完全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都江堰 当天傍晚在钱可凡的宅子里安排了一台小型川剧,戏码是《水漫金山》。我注意到明允仍旧戴着他那副夸张的青铜面具端端正正地坐在观戏厅里,整张脸在逐渐昏暗下去的天色中显出几分狰狞。扮演小青的戏子颇为年轻,眉目灵动而妩媚,却禁不住地一直往明允那儿瞟,有一回竟险些站错了位。明允的眼神仿佛在面具下闪烁了一下,然后便恢复成为一整片淡然的冷漠。柏然的座位与明允离得颇远,两人的眼光从无交集,我有些为他俩难过。  匆匆演到洪水滔天而至,虾兵蟹将在小戏台上拼打得铿锵连声,忽然发现钱可凡的眉头骤然锁了一下,又放松,之后又长时间地锁成个“川”字,似乎想起些什么。稍过一会儿,他兀地站起身来,急匆匆地向内宅走去,双肩微抖,颇见激动。  我对柏然使了个眼色,他会意地点头。稍过一会儿,我们俩一前一后进到内宅。钱可凡的书房烛火通明,一个高大肥壮的身影映照在墙壁上。  “我知道你们会跟来。”他抬起头,眉宇间闪烁着几分困扰之色。  “钱老板可是想到了什么?”柏然问道。  钱可凡不置可否,一双小眼睛死死地盯住书桌上的暗纹道:“我早年做马帮生意,惯是将马背当做平地,算得上如履平川。这宅子,这几十年的基业,全部由骡马而来。不过这马背上的营生对于我来讲毕竟只是一门营生,反而自打39岁那年自印度旁遮普邦搞到第一架飞机,我就满腔至诚爱上了这蓝天上的生涯。嘿嘿,与骑马不可同日而语。金少爷,我和你也算是有半师之缘,那架‘海因格尔’更是生平至爱。在我将它借给你之前,这架飞机曾无数次伴我飞上晴空,不知经历过多少险情。所以要说到教授你飞行技术,我是半点不用谦虚的。”  “我另有一样爱好,也是跟这飞行有关的。你看我这书房一侧有扇小门,门背后是间暗室,平素极少带人进去。我喜欢拍照,尤其是从空中往下俯拍,这有个术语,叫做航拍。我在川西滇南一带多年,深知此地地形地貌变幻莫测,诗云‘不知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但从空中往下航拍就不一样了。深碧田野,皓白雪峰,激流大川,如莲花,如走兽,如鹰隼,如卧僧,如坐佛,万般美景,引人无限迷醉。因此但凡稍有空隙,我便会独自一人驾机直上云霄,用这一台从德国进口的相机航拍地面风景。不知不觉十几载,竟拍下照片十余万张。分门别类,存于这书房之中。”  我和柏然一时未解其意,但也静静地听他往下说。  “你们可知我所居住的这地方,名唤青城山。山外有一都江堰,天下闻名已有两千年,乃战国秦昭襄王末年驻守蜀郡之秦国太守李冰,率领儿子二郎与当地民众修建的一道浩大水利工程。在此之前,岷江向来如洪水猛兽,令当地民不聊生。但自都江堰之后,川西平原转眼千里沃土,万顷良田。要说这垂两千载‘天府之国’悠悠美名,皆因都江堰而来。蜀地人民为感念李冰父子,筑‘二王庙’以谢,延续千载,均尊二人为神明。”  都江堰之名我和柏然自然都曾听过,当下点头称是。  钱可凡继续说道:“当年李冰父子修筑都江堰之时,其中关键所在叫做玉垒山。李冰为了使岷江水东流,并可控制以浇灌成都平原,在这玉垒山上凿出了一个20米宽的口子,取了个名字叫做‘宝瓶口’。而被分开的玉垒山的末端状若一个大石堆,后人便称它做‘离堆’。岷江之水来自雪山,自古以来都是川西水灾的大患,李冰父子却将它分成了东西两股。西股在宝瓶口以西,叫外江,为岷江正流。东股在宝瓶口以东,为内江,经宝瓶口引入渠首,此后再分成若干扇形支流,灌溉川西万顷田地。春耕时节,内江水量约有六成,足以保障农田的灌溉。等到洪水季节,内江之水自动通过宝瓶口的飞沙堰泄入外江,分洪成功,不致酿成水灾。自这宝瓶口、飞沙堰一修好,两千年弹指即过,这道都江堰直至今日仍旧继续浇灌成都平原。古人的聪明才智,那真是没话说。” 水漫金山 “不过千百年来岷江之水滚滚而来,河床上自然淤积了无数泥沙。这泥沙一旦将河床抬高,转眼便将灾害临头。于是当年李冰定下一个岁修的规则,并在江中放下石人,以此作为测量水位的标志。每年水量最小的霜降时节,用一种叫杩槎的物事,在外江截流,把江水全部引入内江,此时淘挖外江和外江各灌溉渠淤积的泥沙。等到第二年立春前后,外江岁修已完毕,此处又将杩槎移到内江,令江水从内江流入外江,再淘挖内江河槽。至清明前后,内江岁修完毕,便撤除杩槎,放水灌溉。”  “这清明放水,延续了千百年,成为都江堰一带最盛大的民俗,人称‘放水祭’。到时水闸一开,岷江之水便滚滚而下,随引水渠灌入川西良田。因此在这放水之日一前一后,此地景貌判若两样。此乃官祭。每次必在将军庙前鸣炮三响,鼓乐喧天,堰工拉倒杩搓放水。当即主祭官需立即离座策马直奔成都府,祁求人快水多。堰工们则要用竹午打水头,告诉流水,不要冲坏了桥梁,要为民造福。嘿嘿,这些年来兵荒马乱,放水之祭也早有荒废,但也偶有为之。”  “有一年的4月,我看距离如今大约有13个年头了吧。那一年恰好遇上都江堰重开放水祭,于是那天我兴致勃勃驾机出发,为的就是要拍一组放水前后的变化。那都江堰一经放水,内江立即江水滔滔,而外江原本丰盛之水却一泻而下,实在是洋洋大观。当时我一边赞叹,一边航拍,不知不觉间竟耗了大半天。直至半夜回到后山家宅,将照片连夜洗出来晾干,自个儿欣赏数日,此后便分门归档,与我那其余数以万计的照片一同收藏了事。时日良久,我的记性也不大清楚,不过是许多年前随手拍下的一组照片而已罢啦。”  “现在便要说到那出《水漫金山》,说来是我熟得可以自演自唱的戏码,今晚拿出来宴宾,不过是礼数上的事。凑巧适才演到白蛇青蛇与那和尚法海斗法,竟令滔天洪水淹没金山寺。我心念一动,忽然间想到下午苏大公子你请教我之事。说句实话,当时我也有些许觉得眼熟,思忖半日,一无所获,心想这只怕是我的错觉。但这《水漫金山》一出,终于让我想到了13年前的那次航拍。这似乎与放水前内江岁修时的哪一处河段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内江灌溉渠成百上千,即便距离宝瓶口就近之处我也拍过上百张,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出来是哪一张,因此赶紧进来确认一下。”  这番话说到最后这两三句,竟如石破天惊一般,我一下子站了起来,连声道:“钱老板,柏然竟真没料错,果然是找对了人。您可否将那组照片拿出来让我们也看一下。”  钱可凡不禁有些得意,圆圆的脑袋轻摇了两下:“好,你们等着。”  十几分钟后,钱可凡将一本沾满灰尘的照相簿放到我们面前,扑了扑灰,小心翼翼地翻开。果真已是十数年前的老片子,已尽皆泛出暗淡的黄色,不过画面仍清晰可辨。匆匆翻到一页,钱可凡右手往写字桌上一拍,低声嚷道:“这就是了。”惊喜之色顿时溢于言表。  果然如此。  一段枯干的河床,自照片左上角直往右下角横亘而过,河岸嶙峋参差,河床亦崎岖不平,中间被一块巨石隔成两段,并不见江水的影子。  那河岸的线条,河床的起伏,巨石的身形,竟与柏然画在笔记本上的图案像了个十足十。  我问道:“那么说这段河床便是在玉垒山宝瓶口附近?”  钱可凡点头:“确然无疑。我只是无法确定是哪一条灌溉渠,但距离宝瓶口的距离不会超过一里路。”  柏然站起身来:“那我们立即去宝瓶口。”  钱可凡这次却又摇头:“不过却有一个为难处。今天是农历6月12日,清明放水祭早已过了。此刻的内江江水充盈,若想在河床上找到什么奥妙,只怕是门儿都没有。” 青城私宅的下午茶 我们连夜驾着“海因格尔”赶到了玉垒山。随行一共嘉的踪影。  “范家小姨子呢?”我咬了一大口桃子,含含糊糊地问道。  “跟白小姐散步去了。”他答道。钱可凡补充了一句:“两个姑娘家,总是有些心事要互相倾吐吧,金副官倒也不必去凑趣了。”  不知何故,我的脸微微烫了一下,倒也不以为意。四下瞅瞅不见白若栩,又追问他的下落。  柏然答道:“他在房内钻研钱老板的老照片,顺便和我在笔记本上画下的图做比较,说是想看看细枝末节之处有什么区别。奥妙或许就藏在此处也说不定。”  众人皆有去向。至于明允,那倒也不必问了。  我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继续对着水蜜桃大快朵頣。一边说道:  “钱老板,你这青城老宅的日子,实在是过得安逸。就这矮矮一座青山,躲在山里不问世事,成天喝茶歇凉吃新鲜果子,丝毫也看不出乱世景象。你可真是会享受。”  钱胖子微微一笑,圆胖脑袋微微摇晃,一如所有笑容可掬的胖子那样一脸大智若愚的表情。  “这青城山乃中国道家发源之地,讲究的就是一个冲淡清明。从前金主完颜亮听闻柳永《望海潮》一词写钱塘之地‘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立誓‘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自此投鞭渡江,屡犯南宋。这江南好是好,可惜繁华得过于抢眼,恰是少了这‘冲淡’二字,自古以来不断受外敌侵袭,亡国之祸也见得不少。这四川就不一样,青城山尤其不一样。道家讲究养生之道,这养生又何止是讲的咱们这些闲人的养生呢?放诸花草树木道观城池,尽皆如此。光华不若钱塘之地盛极,反而更容易颐养天年。世人都只晓得‘骑鹤下扬州’是风光美事,又有几人能像我这般懂得远离光芒极盛之处?所谓‘天府之国’,毕竟不是浪得虚名。”  我和柏然纷纷点头。这胖家伙虽说掉文,但道理说得浅显明白,大有道理。  正说话间,却见范文嘉和白纨素手牵手地进来,两人都双颊微红,额头微汗。范文嘉抢道:“钱伯伯,我想请你带我们去一个地方。”  “何处?”钱可凡问道。  “你说这都江堰乃蜀国郡守李冰与他儿子二郎所修,又说蜀地人民为感念李氏父子二人之千秋恩德,修筑了一座‘二王庙’,我便是想去这‘二王庙’看看。”她笑吟吟地答道。 治水真经 这“二王庙”与青城山相距甚近,正好闲着没事,宝瓶口之谜一时也找不出破解之方,这便一行8人慢悠悠便向着“二王庙”而去。  此处恰在都江堰渠首东岸,颇是一个极清幽的所在,古木参天,满眼碧绿,虽初夏亦极觉凉爽。主殿共分三重,二王殿,奉三眼二郎神,老王殿供奉李冰夫妇,老君殿则供奉老子。左右则配建青龙、*二殿。三官殿中供奉天、地、水三官大帝。  范文嘉与白纨素毕竟是女孩子心性,一进殿便开始讨论二郎神相貌是否英俊,李冰夫人是否算得上美女。白若栩老成持重,喝斥纨素两句,这才安静下来。  柏然却独自一人在庙内石壁处徘徊,我凑过去看,他指着壁上刻字低声念给我听。  “深淘滩,低做堰。六字旨,千秋鉴。挖河沙,堆堤岸。砌鱼嘴,安羊圈。立湃缺,留漏罐。笼装密,石装健。分四六,平潦旰。水画符,铁桩见。岁修勤,预防患。遵旧制,毋擅变。”  此处另有嘉等人也尽皆敬上礼数。  回程路上,我察觉到范家小姨子一直嘴角含笑,问她所为何来,她抵死不答,只说等回到钱可凡宅可便可揭开秘密。我虽心急,却也无计可施。  好不容易返回钱宅开了一桌晚宴,席间范文嘉含笑开口道:“今天我提议去‘二王庙’,自是有我的目的。现在果然如我所料。如此一来,我便有一份礼物要送给在座诸位。”  白纨素不由得嗔道:“好你个文嘉妹妹,中午跟你去散步时你瞎三话四问这问那,怎么根本没提到过什么礼物?还不赶紧说说是什么好东西。”  范文嘉笑道:“那我先陪个不是,自认罚一杯吧。”仰脖喝下一杯之后,接着说道:“我这份礼物,便是如何开启都江堰上的那座宝瓶口机关。” 范文嘉的二进制 “我这其实是受了柏然的启发。从亚拉青波返回之后,他直接便将咱们带回到钱伯伯这里。问他理由,只是‘汉密尔顿回路’六字。简言之,在我们这场寻找过程中一直由某种数学规律在引导着我们,从大处讲,正是‘汉密尔顿回路’将我们从一年前的青城山钱宅引到了一年之后的青城山钱宅。从细处讲,我们有九阶幻方,有拓扑,有失真形变,而这一回,一定有另一个数学规律潜藏在我们暂时没找到的地方,它将指引我们破解当前的这一个谜题。”  “柏然,相对于你那些复杂的数学定律,这一次的破解之道其实很简单。可能也正是因为它很简单,你这个数学天才才想不到。但是还好,我帮你想到了。”她骄傲地说道。  “我发现,我们始终在一种‘二进制’中徘徊。这个所谓‘二进制’,据我所知是一位德国数学家莱布尼兹所发现的,但我们所身处的‘二进制’,并非莱布尼兹的‘二进制’,而是一个字面意义上的‘二进制’。”  范文嘉的“二进制”绕口令显然把柏然都弄得晕头转向,唯有白若栩的脸上隐约露出一种若有所悟的神色。  她微微有些脸红地继续解释道:“我知道我是在班门弄斧,只怕把这个什么‘二进制’的基本含义也弄错了,但我的意思是说,从某一个时刻起,我们就一直是被两个关键数字包围着。这两个数字就是2和3。”  众人洗耳恭听。  “从一开始,我们接触到雄凤鸟尊,并且知道还有一座雌凤鸟尊。这个时候出现了第一个数字2。然而在亚拉青波峰顶,我们事实上还接触到了第三只凤鸟,那就是柏然手指上的那个印痕,正是它在关键时候成为了关键的那枚钥匙。于是,我们有了第一组2和3。”  “另一组2和3,你们或许会觉得很牵强,不过我还是先把它说出来。那就是亚拉青波的海拔,4449米。这个数字非常奇怪,前三个数字444,其实是222的两倍,而3个4之和等于12,1与2加起来等于3。最后一个数字9,本身就是3个3。如此拼凑这个4449,虽然牵强,但我不由得记起了柏然曾经给我讲过的完全数。”  “比如6,它的因数是1、2、3,它们的和等于6,它们的乘积也等于6.于是6成为所有自然数中的第一个完全数。柏然你说过,完全数又叫完美数,它是一种非常难以寻找的数字,从6开始,下一个是28,再下一个是496,再下一个是8128,第五个数居然就已经是33550336,是直到15世纪才被人们发现出来的第五个完美数。也正是因为如此,笛卡尔曾经说过,寻找完美数之难,正如在人群中找到一个完美之人的难度。”  柏然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这是数论的领域,既然对完美数作和与乘积的分析具有意义,你将4449进行数字的组合计算也是同样可以成立的。除此之外,2和3在数论中有着很特殊的地位,它们是最小的素数,也就是只能被自己和1整除的数字。”  白纨素不明就里地问道:“可就算2和3是最小的素数,又能代表什么意义呢?我真是不明白。”  柏然解释道:“素数非常重要,它们是数学的基石。举个例来讲,1742年,德国的一位数学教师哥德巴赫提出了一种猜想,凡是大于或等于6的偶数,都可以变成两个素数的和。比方说6等于3+3,12等于5+7.而任何一个大于或等于9的奇数,都可以变成三个素数之和。比说9等于3+3+3,15等于3+5+7。”  “这个猜想看上去非常简单,但直到1920年才有一个挪威数学家布朗用一种很古老的筛选法勉强加以初步证明,但离最终证明,还差得远。也就是说,它至少难住了人们两百多年。”  “但其实,这个哥德巴赫猜想只是一个子猜想。就在我们这个世纪的头一年,一个叫做希尔伯特的数学家在数学年会上发表了一个非常非常有名的演讲,列出了23个世界级的数学猜想。其中第8个是最有名的黎曼猜想,只要解决了黎曼猜想,哥德巴赫迎刃而解。”  柏然挠挠头:“这个说起来就比较漫长了。当时数学界有句著名的话,‘当希尔伯特吹响了他的魔笛,成群的老鼠纷纷跟着他跃进了那条河。’当时我在三一学院的导师陶特教授也是这些老鼠之一。只不过,他是被3年之前,也就是1897年希尔伯特的世敌庞加莱诱进另一条猜想之河的。恐怕,我也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做过类似的老鼠。”  “不过我还是简单一点,回到素数上吧。单就作用而言,至少有一种作用是素数最能担当的。那就是组成密码。2和3非常小,之后是11、13、17、19、23、29等等。如果用一个足够大的数字做密码,那么几乎可以断定,不会有人能够破解它。举个例来说,如果要找到一个长达129位数的数字的全部因数,就算一百个出色的数学家一起来找,也要花上至少二十年的时间。如何通过一个有效的方法寻找素数,这是著名的黎曼猜想的命题,直到现在也无法解决。如果说,我们这场探谜的钥匙之一就是使用世界上最小的两个素数,那么我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 杨二郎与李二郎 范文嘉面有得色,笑盈盈地继续道:“多谢苏家大公子用这么高级的数论理论来给小女子捧场。自从开始留意到这个2与3的组合,我便一直有意无意地继续在别处寻找。实际上,在我们的寻找过程中,有许多碰到的数字都能符合这个规律。比方说‘三色凤凰鼎’的3.‘每16年一次,由日光透露这个秘密’,这个16,也恰好能拆分成8个2。而9阶幻方的9,是3个3。白姐姐参加赛诗会的决胜歌曲《四季歌》的4则是两个2。神圣牦牛的神圣九分钟的9,则是3个3。亚拉青波之巅围绕着卡瓦格博、玉龙、哈巴、仙乃日、夏诺多吉、央迈勇六座雪山的6,是两个3……所有这一切,都是以2和3为基础数字在进行组合。”  “但这还并非全部。还有一些更加隐讳的2和3。比如说,去年我们的探险过程中,主要参与者是柏然、少华和我,一共三个人,于是我们有了一个3。而今年,我们原本也是以3人出行,但先是加入白伯伯和白姐姐,多了两个人,之后又加入明允和陆伯伯,又多了两个人。从另一个角度来讲,苏柏然和苏明允,你们是两兄弟,你们俩原本就有一个2,但由于旁边还有一个金少华,因此这个组合又可以变成3。赛诗会最后由神圣牦牛选出来的冠军,其实是明允和白姐姐两个人,于是又有了一个2……我知道你们一定被我的胡搅蛮缠弄晕了头,但是,我只是想把我这段时间的思维过程全部说给你们听。反正,我就是被这两个数字给迷住了。”  “其实,这只是一个突如其来的胡思乱想。最开初我猜想它们其实是毫无价值的空想,只是我一个人在做数字游戏,但昨天听柏然跟我复述钱伯伯的一番话,我忽然间想到,这也许并不完全是空想吧。”  “钱伯伯描述都江堰时,提到这样一些字眼。李冰父与子、‘内江’和‘外江’、每年两次岁修、‘二王庙’,尽皆充满了各种各样的2,于是我想,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昨天晚上我们在都江堰宝瓶口白忙了半宿,暂时并无所获。回来之后我非常累,刚躺上床就睡着了。不知为何,竟然做了一个梦。”  “我们好像重新回到了德格印经院,柏然仍在做他的油漆工,但他描的每一副图案都是一尊白度母。这个时候即使是在梦里,我也能清晰地听到那个小喇嘛扎西顿珠的画外音。他说的是:‘白度母的额上、手上、脚上一共有七只眼睛,她要用额头上的眼睛观十方无量佛土,其他六只眼睛观六道众生。’”  “我一下子醒了过来,顿时悟到了些什么。”  “关键就在于‘额头上的眼睛’这几个字。”  “我想到钱伯伯说李冰的二儿子叫做李二郎,正是他与父亲李冰一同修筑了都江堰。都江堰又名灌县,这个灌县在中国的神话史上大大有名,恰是二郎神杨戬的驻地。《西游记》里写孙悟空大战杨二郎,这一出故事就是发生在灌县。”  “有意思的是,李二郎和杨二郎竟然是同一个人,二郎神杨戬也竟然最终当上了水利灌溉之神。”  “事实上,‘二王庙’里供奉的并不是李冰和李二郎,而是李冰和杨二郎!”  “这二郎神杨戬,最显为人知的特征当然就是他额头上的第三只眼,正如白度母额头上用来观十方无量佛土的第七只眼睛一般。”  “但我并不敢确认,因此今天恳请大家随我一同去‘二王庙’同游。果然不虚此行,三重主殿,配殿十六重,左右配青龙*二殿,三官殿中奉天、地、水三官大帝,包括石壁上的治水三字经,凡此种种,无不再三强调2与3的重重组合。等到进到那二王殿,亲眼目睹到二郎神额上的第三只眼,我终于确信无疑。这2和3,正是破解谜团的重要钥匙。”  “问题是,即便知道了这个道理,我们曾经徒劳无功的宝瓶口的关键所在又究竟在何处呢?”  说至此处,众人皆若有所悟。  范文嘉舒出一口气,道:“钱伯伯曾经说,为了检测内外江水的高度,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后,在江水中放有石人,以此作为测量的尺度。我查阅了《华阳国志·蜀志》,其中有这样一句记载:‘西于*房下白沙邮作三石人,立三水中,与江神要,水竭不至足,盛不没肩。’也就是说,如果水位浅到石人的脚部,用于用于灌溉的水量就有可能不足,或许会发生旱灾;如果水位升到石人的肩部,就表示水量已经过多,或许会发生洪灾。行了,到这里答案已经出来了,*房下白沙邮,此处有三座石人塑像,此处是整座都江堰工程中最重要的一个3,此处必是开启宝瓶口关键所在!” 昏迷结束 纨素说,我昏迷了四十几个小时。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真以为我活不过来了。  当我醒来之时,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到自己正躺在青城后山钱可凡的私宅里。是纨素救了我。她曾在金沙江边住过数年,水性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在这种湍急冰冷的江水之中。纨素说,事情来得异常之快,等到他们意识到江底正在发生剧变时,内江的河床已整个抬高了数米,内江之水犹如被巨灵之臂猛然甩过了飞沙堰,而我的身体则几乎是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飞过去的。她的确用了一个“飞”字,这种速度使纨素根本来不及思考。她毫不犹豫地跳下了“海因格尔”,顿时随着江水浩荡之势紧追而来。几分钟后,她终于将那个被乱石挂得遍体麟伤的我打捞了上来。  钱可凡驾着“海因格尔”将我和纨素带回青城后山,连夜找医生急救。而柏然、明允两兄弟、范文嘉以及白若栩留了下来。  “柏然他们……”我困难地从喉咙管里往外吐字,试图坐起来,内心痛得直抽搐。我舍命为柏然开启宝瓶口的机关,而他们竟然扔下我不管?  纨素按住我的肩,摇了摇头:“少华,你不要怪苏少爷。你的确启动了宝瓶口的机关,但是你知道吗?那只是第一道关口,是河床整个抬高之后显露出来的一道石门。柏然说,他发现支撑内江河床的其实是一道闸,而这道闸能开启的时间只有不到半个时辰,很快外江之水又将倒灌回来,而河床也将重新回放。你知道吗?雌凤鸟尊已经找不到了,咱们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开启这第一道关口了,他们必须下去。而你必须回来,否则谁也不敢说能保住你的这条性命。”  于是被迫分成了两队,纨素与钱可凡驾机返回营救我。柏然、明允、文嘉入闸,进入岷江河床底的神秘世界。白若栩犹豫片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跟着他们头也不回地下到了地底。  钱可凡第二日重新去了趟都江堰,之后我每天都跟他一起去。一切已回复旧观。滔滔江水,两岸青山,风也平浪也静。昨晚曾经发生的巨变恍如一梦,梦醒后如春风过耳,什么也不曾留下。柏然他们已经消失了,而我们再也没有任何办法重新开启宝瓶口的机关。  不错,我们手里还有一只雄凤鸟尊,但失去雌凤鸟尊之后,雄凤鸟尊从此不再出现任何异像。它变得安静下来,而我的心则无法平息,每日每夜都像是放在洪炉中煅炼一般。我猜想我可能已经永远地失去柏然和文嘉了,而纨素则平静许多。她安慰我说,她父亲一生历经风浪,这一次也一定不会有事。但匆匆半个月过去,什么消息也没有,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不能再拖下去了。假期已全部结束,向纨素和钱可凡告别之后,我重新回到了第29中队,重新成为王牌飞行队中的一名飞行员。我重上蓝天,恢复我那铁血空中杀手的身份。闲暇之时,偶尔会想起分别时纨素那双盈满泪水的眼睛,但更多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始终盘旋着柏然的脸,他那双懒懒散散的眼睛,那双长而干燥的手掌。我总是想起他,无数次在梦里听见他的声音。但有时,他那张清瘦的脸会突如其来的与另一张五官模糊的面具混淆在一起,他的眼睛会与另一双冰冷冷的眼睛混淆在一起。每当那时,我便会在梦中重新堕入岷江水的万古寒冰之中。我仿佛被激流席卷着,毫无挣扎之力。我也许是一只失了事的海船,我也许是一个被抛入万顷洪涛的旅人。负载着希望的巨轮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驶离,唯独扔下了我。我失魂落魄地在漩涡中被撕扯被绞杀,筋骨断裂,一次又一次葬身大海。  我兀地醒来,满头是汗。我忽然意识到这个梦是柏然曾经告诉过我的。许多年前,他曾置身于从英国返回亚洲的海轮之上。他被海浪所颠簸,感觉命运流离失所,那时,他曾无数次在海浪翻卷声中沉入相同的梦境。正是这个梦,当年曾片刻不离开柏然的,如今又进到了我的梦里。它一次次地来折磨着我,令我汗流浃背地被惊醒,然后点一支烟,睁大着眼睛直至天空破晓。但更多的时候黎明是不会来的,太阳尚未升起,空袭警报已将我抛进了战斗机的机舱里。  之后我意识到,我从来没有梦见过范文嘉。事实上,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范文嘉。 归来 到1942年10月的时候,我的空中座驾已经换过4驾了。  不算“海因格尔”,我曾经驾驶过苏联的E15,再有一驾E16,甚至曾临危受命操纵过一驾“欧亚航空公司”的容克斯w33型飞机。我曾无数次驾机从重庆珊瑚坝机场起飞,然后带着杀红了的双眼以及疲惫之躯迫降在某个不知名的荒地。等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尽管已经获得两枚飞行十字勋章,但毫无疑问,我对不停息地参加空战已经感到了厌倦。再加上4年前负的伤仍偶尔复发,看来我向战斗机告别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但事实上,如果不是一次偶然的事件,我猜想我仍旧会一如既往地驾着那架早已经千疮百孔的E16无数次冲上蓝天。我的宿命理应是在空中被击落,然后一举成全我那战斗英雄的美名。不过在那一年9月,作为第29中队的王牌飞行员,我参加了在昆明举办的一次晚宴。在痛啖无数颗生蚝之后,我险些将半杯法兰西白酒泼在一位身穿银灰色西服的中年人身上。就这样我与赖名汤少校结识,并且在微醉的情况下跟他提到4年前穿越卡瓦格博雪山的那次飞行。半个月之后,刚结束一次空中战斗的我接到了赖少校从印度北部旁遮普邦的阿萨姆机场打来的电话,他第一句话这样问道:“有胆量再次飞越空中禁地吗?”  一个月之后,我加盟“中国航空公司”,成为赖名汤少校麾下的一名飞行员,而我的座驾将变成C47。再过几天,我便要从昆明飞往香港。这将是一次掩人耳目的飞行,我和另外49名飞行员将最终到达菲律宾的马尼拉港,然后登上庞然大物“柯立芝号”参加一次特训。但在此之前,我获得了一个星期的假期。  我记得,那是1942年10月26日。连续几日风雨如晦,这倒霉天气相当受欢迎,因为这代表着这几天不会有日本飞机的突然袭击,是难能可贵的和平日子。忽然恢复了闲极无聊,我竟有些不习惯,便自行驾车出外兜风,不知不觉将车开到了浮屠关“东禾园”的大门口。  自从4年前与柏然一别之后,我曾探访过“东禾园”许多次,但每次均无功而返。甚至连苏东禾夫妇与佣人们都一去无踪。我曾四处打听,得到的消息众说纷耘,有说他回上海了的,有说他去了昆明的,也有说他举家迁往美国了的,但说来说去都没个准信,苏家夫妇的行踪仍是杳然。偌大一座“东禾园”整个荒废了下来,到拉闸限电之时更是影影绰绰状若鬼屋。至于苏柏然苏明允两兄弟以及那位小姨子范文嘉,4年来连半个消息也没有。  我也曾去过丽江拜望过白纨素,她父亲同样音讯全无,纨素只好独自一人经营着白家的小院聊以度日。其实我也早明白纨素对我的倾心,我也不能说不喜欢她,内心里确也认为能娶她为妻实在是一生至福,但不知为何,请求她嫁给我这样的话就是说不出口。我总是匆匆而来,在白家小院盘桓大半日喝上一盏“香一朵”,然后又匆匆而去,将纨素那越来越失望的眼神视若无睹。到后来去的次数也少了,总是觉得对她无法交代吧。  话说10月26日那天傍晚,我不知不觉开着车来到“东禾园”大门口,如往日一般熄了火,呆呆傻傻地往那荒草丛生的铁栅门后眺望,竟兀地望见小楼里的一扇窗户透出一盏摇黄的电灯光。那竟是苏家大公子苏柏然的书房。  我差不多是飞上二楼的,推门的那一瞬间感觉喉间饥渴无比,竟像是要烧起来。  电唱机里咿咿呀呀的,是4年前曾红透大江南北的《四季歌》。苏柏然坐在书桌后,似乎并没听见我上楼的声音。但推门声将他从沉思中惊醒,柏然抬起头看我,我们俩的视线胶著在一起。  “你……你……”我开口叫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既沙且哑,毫无半分章法。  坐在书桌后的那个男人竟颇有几分陌生。当年那一头黑漆漆的乱发如今参杂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脸颊消瘦,眼角纹露毕显,竟像是老了二十来岁。唯有一双眼睛不仅不见苍老,反而较当年更见黝黑,如漆似墨,深不见底。就在他抬头望住我的一刹那,那两只深黑色的眸子中仿佛有两颗巨大的火星攸忽闪过,黑眸便瞬间蜕为某种极度晶莹的深灰色。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柏然,竟有几分像是5年前在德格印经院认识的那位小喇嘛扎西顿珠。  但或许一切只是幻像。等我定了定神,他已经从书桌后伸出一只手来,声音沙哑:“少华,你来了……” 浮城 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苏家大公子又像是苏柏然了。  他瘦了不少,颇见憔悴,但从头到脚每一寸都仍旧是我牵挂了这么些年的苏柏然。尽管如此,我仍旧有几分局促,竟像是对他有几分恐惧似的。他站起身来煮了一壶咖啡,几分钟的功夫,我在满室温暖的飘香中长长地出了口气。  一人一杯,我们像当年在上清寺赌场外的小酒馆里第一次喝桂花酒那样碰了碰杯,一饮而尽,空气中的寒意消失一空。  柏然望着我笑出来:“我知道你会来找我,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等你。”  我定了定神,问道:“文嘉呢?还有明允呢?对了还有白伯伯呢?他已经回丽江了吗?纨素等她父亲等得都快疯了。还有,你们下到宝瓶口江底之后发生了什么事?这4年你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一口气问完这几个问题,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要虚脱了一般。后背突然冒出无数的冷汗来,脚底发虚竟有些站立不稳。我深吸一口气,赶紧坐下,双眼却紧盯住柏然,生怕他凭空消失了一般。  柏然并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他重新返回到写字桌的背后,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凝重表情。  “少华,”他开口叫我的名字,低沉而缓慢,“当时,你冒死用雌凤鸟尊打开宝瓶口岷江底的机关,使得整座河床抬高,河水倒灌而入外江,闸口由此开启。我们四人就此进入岷江地底。而之后发生的事情,是我做千百次梦也不曾想到的。”  “我该怎么跟你说呢?你看我们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就比方说你和我此时此刻置身的这座‘东禾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以及感受到它的构成。墙、砖、木料、园子里的大树和青草,它看得着摸得着,沐浴在阳光下,有时雨水和大风洗涤它们。日本人的飞机轰炸时,它可能因为中了炮弹而化为灰烬。换言之,我们可以轻易明白它的物质属性,这是一个我们可以理解的世界,但也是一个很脆弱的世界。万里长城算是坚不可摧了吧,可惜传说里一个孟姜女的眼泪就能令它倒塌。特洛亚城坚若磐石,一个木马计就能将之摧毁。浩瀚如大海的小亚细亚文明可以因此被湮没无数个世纪。那么,有没有某一个世界不是如此脆弱的呢?如果把用我们目前的理解力和科技水平造就的这个世界看作一只柔软的一捏就碎的蛋糕,那么,有没有另外一个我们暂时无法理解的世界可以是一块真正不可摧毁的钢铁呢?”  “不仅如此。我记得很久以前曾经跟你讨论过很多次幻方,古代人将三阶幻方当作一种能量储存体,龟壳可能就是一种载体。我也曾经想象,未来的世界里会不会出现一种机器,它也只采用数字的组合就能将无穷大的能量加以储存,甚至只存在指甲盖这么大的一块物体里。没错,这只是我的幻想,但在岷江地底所看到所经历的一切告诉我,这绝对不只是我一个人的想象,它早就已经成为了现实。”  柏然微微一笑,手指指向地面:“少华,你现在看到的是什么?”  我愕然道:“地板呵,‘东禾园’二楼书房的地板,还能是什么?”  “不错,但在这地板之下呢?”  “是一楼。”我笑起来:“得了柏然,你别卖关子了。我可以顺着你的话头往下说,一楼的地板底下还有地基,再往下还有泥土和石头。但你真正想跟我说的是什么?”  他也一笑,继续道:“没错,你说的都没错,我也一直这样以为。但穿越这些泥土、石头、地层,再往下还有什么?如果人可以无限制地垂直下降,在我们到达地心之前,还会遇到一些什么东西?少华,大概你以为我正从一位数学家以及建筑学家转行成了一个地质学家,但事实上我想讲的并不是这些。我们在岷江地底所看见的只是一个孤例,我不太相信还会在更多的地方找到相类似或者说至少可与之媲美的奇迹。对,毫无疑问,这就是一个巨大的奇迹,能够令我们后世所有人顶礼膜拜的奇迹。”  “宝瓶口,岷江底,只是这个伟大奇迹的入口。我现在还不敢确定它的具体范围究竟有多大,但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整个四川盆地的核心地带都在它的囊括之中。少华,你可以想象一下,在我们的脚底下有一片一直未被探知到的地下水域。我们此时此刻所看到的这一切,邻域的那座锦官城,还有更多的城市,甚至乡村、川西的高原、雪域,都是漂浮在这片水域之上。四川盆地,是一座真正的浮城。” 浮城的由来 我茫然不解地重复道:“浮城?”  柏然点头:“的确如此。这么说吧,按照我和范文嘉的计算,这片庞大水域至少有六千多平方公里,储水量至少有一百三十多亿立方。这是一片庞大无比的地下海,它把成都、都江堰、彭州、新津、温江一带全部囊括在内,其西部边界大约一直蔓延到龙门山一带。”  我仍是不解:“如果按你所说,四川盆地的地底下是一片庞大的地下海,那么这四川盆地又是怎样才能浮在这片海上的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岩石和泥土的比重应该比水大得多。”  柏然很耐心:“说到这个,看来我需要给你上一堂关于四川盆地的地理课。其实早在3亿年前,整个四川盆地本来就是一片辽阔的海域,确切的讲,应该说是一个海湾。到了2亿年前,印支造山运动使得川东地带下陷,它西部的横断山脉却不断隆起,直接结果就是将这片海域变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大型湖泊。再过一亿年,又发生了一次燕山造山运动,川东地区又渐渐降起,原来的这个大型湖泊越缩越小,最后就成了成都平原。”  “但地质变化远非到此为止。这片看似古老的土地,其实在全世界都算得上波澜起伏变化无穷的地带。大约六千万年前,著名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的年代,世界最高峰因此而生。这次抬升运动最猛烈的时期至少维持了五千多万年,直到300万年前,四川盆地至少抬升了5次。从3亿年前的那片海湾,到如今的紫色盆地,大量的紫红色岩屑填满早先的湖底,再加上千万年来的高压,最终形成盆地里的紫红色砂岩和泥岩。”  “有意思的是,四川盆地的这个紫红色盆地,虽然很坚固,但却拥有极好的透水性。这三亿年来的古代海水,就是这样逐渐埋藏到了盆地地底的下面。成都乃至四川,恰是如此,竟渐渐成了一座浮城。”  “你可以想象一下。整个四川盆地的地底虽然有这么一大片辽阔水域,但那恰恰如同一枚蕴含水份的受精卵,安安静静地沉睡其下。但四川盆地却由四周的坚硬岩石与地壳整体地担承起来。只是若能扒开这片厚实肥沃的紫色土地,往极深处探索,便能看见那粒晶莹透亮的受精卵。大致便是如此。”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柏然舒了口气,清瘦的脸庞上微微透出红润,双眼闪闪发光。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嫉妒了,为他曾经亲眼目睹过那个托起四川盆地的辽阔水域,那个神秘莫测的地底世界。  “值得一提的是,这片水域和世上的任何一片海洋、湖泊、河流都不一样。它不流动,但亦不腐朽,无风,无浪,无出产。你无法在它的躯体里寻找到漩涡与洋流,你也无法找到鱼群或是水草。它是一个完全静止的所在,但这并不意味着死水一潭,白若栩猜测它只是一种看似是水但却并非完全是水的物质,他也猜测这可能是一种界限,将地面上的物质世界与即将揭开真相的那个地底世界分隔开来的一种楚河汉界。”  “然而最大的奥妙却还在这片水域之下,我所说的那个巨大的奇迹也在它之下。少华,现在我就要告诉你它的真相!”  “事实上,最开初我以为这片水域就是岷江底最重要的奥妙。但范文嘉很坚持,她相信水域只是一个引子,它覆盖着我们所要追寻的全部谜底。白若栩也赞成她的说法。也正是白若栩找到了破解的钥匙。他几乎每日每夜都站在岸边出神,凝思苦想。终于有一天,他从水面上看出黑与白两条阴阳鱼。这并不是真实的鱼,我说过,在这片水域中既没有鱼群也没有水草,它是一个缺乏生命的所在。或许可以把那两条阴阳鱼看作是水底世界的一个投影,自下而上的一种投影。它是自凤鸟尊之后的另一组破解之匙,有了它,我们便可以穿越这片茫茫无际的辽阔水域,然后进入水底下的奥妙世界。” 19阶幻方 “我就不给你详讲我们是怎样穿越这片水域的了。这是另外一个故事,很长,以后我会说给你听。但这会儿,我要带你进入水底的那座瞑城,那个神奇的立方体。白若栩曾经给我们讲过箕子的故事,他认为商末国师箕子心伤国变,于是在山西晋城陵川的棋子山独自对弈。他于古柏森森中摆石布局,纵十九道,横十九道,作卦占卜,以观天象。但以后他却在这纵横图中看出战争,看出大势,看出人心,看出未来,看出变化与兴衰,于是加入黑白二色,更就此感悟到天地与造化的奥妙。这纵十九道,横十九道,传诸后世,便是令千万人呕血沥心的围棋。但又岂止如此简单呢?那绝不仅仅只是棋盘上的围兵布阵,这同时也是一道巨型幻方,19阶幻方,远比3阶洛书更强大的幻方。4千年前大禹发现洛书,从而能治水得天下,1千年之后,箕子以及他的传人发现19阶幻方,现在你来想象一下这19阶幻方将蕴藏怎样惊人的能量吧?你猜猜看它能造出怎样的一个世界吧。”  “少华,在那片辽阔水域之下,所藏着的就是这样一个由19阶幻方构成的立方体世界。如果把这片水域之上的成都与四川盆地称之为浮城,那么,它就是这座浮城的镜像,是它在水底下的一个投影。范文嘉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暝城。”  “我简单地给你讲述一下它的构造吧。”柏然转身从书柜里取下一副围棋棋盘,在书桌上摊开。“你看,纵十九道,横十九道,一共361个交点。但现在我们不以围棋的眼光来看它,我们跳出交点,进入这些小小的方格。19幻方的关键在于,将19组1到19的数字,分别填入方格,令它们纵列与横列分别相加之和均相等。这个19阶幻方以龟甲为基础,构筑出一个牢固的平面世界,在此之上衍生出城市、乡村以及宗庙。匪夷所思的是,除此之外还另有一个19阶幻方,与先前这个幻方成十字型相交(如图),然后以中心为圆点进行自转。我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算出它的自转速度和斜率,引力公式也已经推导出来,这才明白为什么它能与地球自身的引力相抗衡,并且让身处其中的我们在被它带动旋转的同时并不感觉失去重力,仍旧能够行走如常。如此,这两个互相交叉的19阶幻方便在自我旋转中形成了一个立方体空间。”  我有些头晕眼花,“你是说,在岷江河底,有一个巨大的旋转着的立方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是谁建造的?拿来做什么用的?古人不会这么无聊到耗尽心力造一个大型玩具藏在地底下吧?”  柏然笑,“那你觉得是什么人建的?”  我一边想一边说:“最有可能的就是秦国郡守李冰父子。建造这么大的一个工程,没有庞大的人力物力是不可能的。既然李冰父子当年动用千万民工开凿都江堰,应该说已经具备了各方面的条件。对了,以前战国时代不是有什么纵横家吗?没准说的就是这种纵十九道、横十九道的幻方。”  柏然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带讽刺的笑意,“纵横家说的可不是幻方。战国时南北向称为纵,东西向称为横,纵横者,指合纵连横。苏秦为合纵派领袖,张仪为连横派领袖。六国分别与秦国结盟,即为东西向的联合,称为连横。六国结盟则为南北向的联合,称为合纵。那些纵横家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活跃分子,可不是研究幻方的数学家或者是建筑学家。”  我可并不尴尬,回话说:“下围棋讲究的不就是这片白子跟那片白子连成一气搞结盟吗?有什么区别?说不定纵横家的名目也就是从幻方里来的,简单一句话,合作力量大嘛。”  柏然笑起来:“我以前就说过,你总能从复杂中找出简单来,往往一语中的。确实有道理。不过你猜测说岷江底的这个立方体是李冰父子所建,我必须告诉你猜错了。其实开初我也跟你有一样的猜想,心想除了李冰父子,历史上又有何时能聚集到这么大一批人力物力对岷江河床做文章。但之后就知道自己错了。我告诉过你两具相交的幻方都是19阶,基础数字都是从1排到19。事实上,我们刚进入瞑城不久就已经发现在其中一具幻方的一个基础数字1所在之地,李冰父子曾经制作了一个石人。这个石人跟宝瓶口所立测量水位的石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李冰在石人的身躯上凿下文字,讲明自己发现地底瞑城的经过,以及为何他决意关闭瞑城,永远不向世人揭露的原因。”  “按此推导,李冰父子是在都江堰工程进行之时无意间发现了瞑城的秘密,之后与儿子二郎只身进入瞑城。我推导他们俩至少在地底盘桓了数月,深深地被它震惊,但最终仍旧选择将这个秘密再度埋葬,不过在宝瓶口留下了最后一个开启河床的机关。至于开锁的钥匙雄雌凤鸟尊则被远远带离,之后流落民间不知所踪。其实,瞑城立方体蕴藏有巨大的能量、知识、财富,发掘出来未尝不能挽救乱世,让人民获益极大。李冰为何不敢让瞑城公诸于众,你慢慢听下去就会明白。” 模型 “我刚才说,李冰父子在其中一具幻方的基础数字1上留下石人,我猜你对我这句话并不太理解。现在我需要更加详细地给你讲一讲瞑城,也就是这个立方体的内部构造。”  “瞑城,是一座巨大无比的水下城池。它是一个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奇迹,它也和我们曾经拥有过或者曾经想象过的城池截然不同。但那是地理构造的不同,社会构造却颇为相似。它被分为两个部分,分别位于两具19阶幻方之上。欧阳修曾有云,处庙堂之高则忧其民,位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可见我们所身处的世界未尝不可以划分为江湖与庙堂。瞑城的划分也与此相似。事实上,瞑城拥有一座王国所需有的一切,只是排列的方式有所不同。比方说我们此刻置身的这座重庆城,民居、田地、商铺与战时陪都政府,自然都处于同一片土地之上。可是瞑城并非如此,它有两具不停旋转的19阶幻方,于是将所谓江湖与所谓庙堂截然分开。我先给你看一个模型。”  一个大约一尺见方的古怪玩意儿放在了我的面前。非金非铁,色泽青绿,正是柏然所说两具19阶幻方的相交,只不过比水底瞑城小了无数倍。这个小小的立方体不停旋转,其上所附著的无数刻有数字的龟甲不时交错而过。  我瞪大眼睛,一言不发,半晌之后似乎看出少许端倪。  “你的意思是说,这些刻有数字的龟甲总是移动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这样无论在哪一个时刻,纵横相加,龟甲上的数字之和总是一致的?”  柏然点头:“没错。这就是瞑城最基础的数学奥妙。以龟甲为数,任何一具幻方上其实都只有一组1到19的数字,但由于它们在立方体自我旋转的同时做着不停歇地移动,在19组轨道之上移动,而移动的方向与速率是分别不同的。因此,事实上形成了19组1到19的数字,这使得任意时刻纵横相加,龟甲数均为1到19的总和,即为180。而两具19阶幻方的数字之和则为360,暗合360周天之数。这构成了立方体也就是瞑城的全部能量。”  “在这个巨大能量的支持下,瞑城的两座19阶幻方有了得了延续数千年的生命力。而最基本也最重要的设施全部建构在1到19这19个数字所在的地盘上,就好像是给这些设施的底座安上了蓄电池,保障它们能够不停息地运转。”  “我们先来看看其中一具幻方吧。范文嘉分别给它们命了名,一具叫做零号,另一具叫壹号。我原本以为她会像命名‘瞑城’那样取一些花里胡哨的名字,没想到她只用了这两个最简单的数字,并且笑嘻嘻地说这是受了我这个数学家的影响。坦白地说,我认为这是一次具有智慧的命名,也许世界归根到底就是0和1的各种组合,化繁为简,以后会有人帮我们证明这一点。” 零号幻方 “现在,让我带你进入零号幻方。”  “它规模庞大,非语言所能形容,我也只能稍作描述,而能否理解只能看你自己。现在需要将你的惯常思维完全抛开,你平日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并非唯一可行的世界。如果说我们平日的世界是一个万物的集合,那么岷江底的世界也是。但有一点不同,地面上的世界是捏合在一起的,而岷江底的世界被分拆开来,就像是一个个偶尔相关的巨大零件。这样吧,假设此时此刻我和你正在零号幻方散步,就你和我两个人,一边聊着天一边观察着身边经过的事物。我们自己是一条流动的河,岸边的景物一一经过我和你的眼睛。我们是从1这个地方开始漫步的,方向是向着19的所在。那么,首先我们看到的面积宽广的森林,它植根于1号龟甲之上,李冰父子的石人也立在这个地方。有意思的是,这并非适宜地面气候的亚热带森林,也并不像藏地一带那样沿着海拔呈现出树种和植被的变化。很明显,那是一片温带的森林,有着大量的白桦树、松树或是胡杨木。围绕着它的是2号龟甲上方的两条河面宽广的河流,它们在交汇处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范文嘉说这个漩涡一定能把掉下去的任意物体都带到一个我们想象不到的地方去。”  “不过,还有什么地方能比零号和壹号幻方更令人无法想象呢?”  “接下来数字转换到3,进入牧场,你可以看到暗黄色的牧草一直一直向着你视野的尽头处延伸。黑色与白色相间的牛群与羊群悠闲地在草地上踱步,慢吞吞地嚼食香甜的牧草。你甚至可以看到一顶顶帐篷,听到牧羊犬吠叫的声音。草地上零星的紫色和白色小花就像是洒在蛋糕上的奶油。之后便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田地,有着肥厚的紫红色沉积土,土地的松软程度恰好适合生长。在这一大片田地上方的气候、雨水、日照、霜降的天数、飞来飞去授粉的昆虫以及各种因素都保持在非常良好的状态,足以保障水稻一年有三季收成,其他的农作物也刚好保持在丰收线上。”  “之后我们进入瞑城的矿山所在地,这里是5。紧挨着它的是龟甲6,是冶炼工场和青铜器铸造场。从这里铸造出来的青铜器皿、尊、爵、大小方鼎,都将通过一条捷径直接送到祭祀场所,当然寻欢作乐的场子也少不了它们的存在。  “治炼工场同时也烧铸大量的冷兵器。剑、弩、戟、长矛和盾牌、箭头带上倒钩的利矢。它们一旦造好,立即运往另一个数字7所在地战场。这片供双方交战的场地无比辽阔,地面上挖有战壕,也有供弓箭手登台远射的角楼,四角则分别筑有四座密不透风的瓮城。城中各挂有五十面用一整张牛皮蒙出的战鼓,敲击出来的声音既沉且稳,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  “接下来是龟甲8,轮到水利系统。我敢说,零号幻方的整套水利系统比眼下这座重庆城的还要先进许多倍。你看,现在一到夏天就老是积水,我听说有一个防空洞竟然还淹死人了。地下水道也一向疏通不畅,臭味熏天。零号幻方的水利系统非常简单实用,而且很明显具有自我保护功能,虽说就建在战场的旁侧也绝不会因战火的蔓延而受到丝毫损失。这套系统连通着农田一带的灌溉系统,大概也以某种管道与最外侧的那两条河流有着联系。我猜想李冰父子当年无意中进入瞑城时,曾经对这套系统进行过非常仔细的研究,因为毫无疑问,都江堰水利系统正是从当中找到了灵感。”  “商人做买卖的区域在零号幻方中占据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是9号龟甲。它紧挨着零号幻方与壹号幻方相交处的核心区域,与另一侧的市民学校并驾齐驱。我们几乎可以在这里看到所有你能想象的买卖形式,各种各样的商号与店铺,五颜六色的店招迎风飘扬。甚至可以找到银号的雏形, 这可比山西的票商们先进太多年。刚才说到了市民学校,没错,它占据了11这个数字,这片龟甲安放在学校正中心,可供每位学生与教师每日观摩。这个学校与中国历史上专授六经或是嘉说,这种建筑与墨西哥丛林中的一种金字塔颇为相似,不过后者大多用于生人献祭,因此在平台处设有生祭坛,至数百年后仍能见到森森血迹。而此处显然是缺乏血腥味的。旁边是8号与12号龟甲,之上各建有一座规模宏大的殿堂,巨柱森然,直向极深处纵深。而至深至极处却是一座精美无比的楼台,台上陈列有宝座,俨然有帝王之像。”  “7号和13号龟甲分别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图书馆。这里也是史料记载地,所有文字资料都刻在无数片龟甲之上。这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文字,但却引起了范文嘉和白若栩的极大兴趣。之后他俩花了很长的时间泡在图书馆里,整日苦苦钻研那些刻出来的图形。关于这一点我们呆会儿再讲。”  “刻有6号和14号数字的龟甲上方分别建有一座天体馆。这是一处令我十分惊奇的所在,很难想象几千年前的人就能拥有如此高超的天文观测能力。有一天我独自一人在6号龟甲所在的那座天体馆里漫游了好几个时辰,恍惚之间,俨然进入了另一个世界。我能看到无数恒星与行星在我头顶燃烧,整个天顶熠熠生辉。我只是不明白,我看到的究竟是真实的星空,或是3千年前从遥远宇宙里投射而出的光线。”  “几天之后我发现这6号龟甲上的天体馆代表着北半球与南半球的星空图,比方说18点方位向上眺位,便能够清晰地看见南十字星座。但另一座天文馆却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每一个星座我都无法辨认,每一片星空都如此陌生。我甚至怀疑这绝非是在地球上所能目睹的情形。除此之外,天体馆的各个房间里还存有大量算得上精密的天文仪器,每面墙上都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不同天体运行的轨道,有许多公式我无法看懂。这是我逗留时间最久的地方之一。当范文嘉和白若栩痴迷于图书馆浩瀚的史料时,我大多浸泡在天体馆里,如痴如醉。我甚至感觉从中找到了解决庞加莱定理的方法。”  “5号和15号龟甲是与零号幻方相通的驿道所在,与之相连的是零号幻方的15号龟甲。这就联成了一个最方便快捷的通道。而4号和16号龟甲是一处专供女性出入的地方。我基本上没进去过,但范文嘉很喜欢这里,每当她从图书馆里灰头土脸地钻出来,总会去这里休息几个时辰,然后便容光焕发的出来。我取笑她说,莫非这里是一个大型女性美容中心。她莫测高深地笑,说那倒未必,并且说那事实上是一个女性政治活动中心,再带有许多附属设施。我曾经想进去看看,但瞑城里值得逗留的地方太多,直到最后离开我都一直没来得及去。倒也罢了。”  “3号和17号龟甲所在地是另一个令我极感兴趣的地方。这里是一个大型数字运算中心,整座瞑城建立以及持续运转的数字模型都是从此处计算并诞生出来的。有意思的是,这里的每一个数字计算仪器都是一个小型的立方体,各有六面,每面是一个3阶幻方。我只恨此处与天体馆相隔甚远,令得我经常辗转往来于两者之间。好在之后不久便从2号龟甲所在地找到一辆以辕木加某种不知名的金属制成的车辆,它有一个巧妙并且永不衰竭的动力系统和相当简单的可驾驭性,很快我就能驾着这辆永动车往来于各处我感兴趣的地点之间。”  “说到2号龟甲和18号龟甲,这是另外两个必不可少的宝库。简单说来,它们是库房,分门别类划分出若干间。从零号幻方中获取的粮食、物料、兵器、丝帛器皿,但凡其他各地平日里用不上的,富余的,统统存储在这两座库房里。或许我们把它称作国库更为恰当吧。”  “最后是1号龟甲和19号龟甲所在地。这里和零号幻方的边缘地带一样,是良好的海港,远处与浩瀚无垠的大海接壤。只是这里并不像零号幻方的港口那样停泊有丰富的船舰。这儿相当冷清,空无人烟,沿岸筑有一些白色的小房子,与其说用来住人倒不如说是用于一幅画上的点缀。我想不明白零号和壹号幻方的海港与整座立方体之上的液体海洋是以怎样一种形式共存的。它们彼此相通,或是相互独立,又或是利用某种曲率息息相关。但这并不是我计算的重点。在这座庞大的立方体里,值得我费尽心力的地方太多了。” 10号龟甲 我瞠目结舌地望着柏然,感觉自己大概已经以这种姿态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  “那么……”,我清了清嗓子,晕头转向,仿佛在一团迷雾中游泳,苏柏然、他背后的墙,他面前的桌上的小型立方体模型,统统像是出现在我的幻梦中的东西。只需我伸出指头一戳,苏家大公子便会带着与他相关的一切从我面前彻底消失。“那么,我记得你还留了个刻有10号数字的龟甲没说。”  柏然微笑:“看来你还没被我这奇谈怪论冲昏头,居然还记得。”  我坦白地说:“其实已经有些晕了,不过的确记得。我想那应该是个很重要的地方。”  “没错。在被世人称为九宫图的3阶幻方里,最重要的是正中央的那个位置。那是天与地的核心,是中枢,是把控一切的关键。3阶幻方的关键数字是5。而在五行中,5这个数字代表土,它是衍生万物的基础。在中国这个历来以农业为生存大要的国家里,可以想见中央的5是多么的重要。19阶幻方虽然复杂了许多,但有一点是恒定不变的,天与地的核心仍旧是正中央那个位置,数字10。”  “最早开始对数字的研究的除了中国人,还有古代希腊人。毕达哥拉斯曾经带着他的学徒们在希腊的一个小岛上悉心钻研。在古希腊人看来,万物皆数,在这个世上再没有比数字更美妙的东西,它们的每一个弧度和每一个读音都令人心醉神驰。而数字10则是这一切当中最完美的。19阶幻方中的完美之数就是10,它也是惟一一个不会在轨道上发生滑移的数字。而白若栩的解释也很值得思忖。他说,10即是十,十是一横一竖的交集,竖乃太阳的上升与下坠,是圭表的杆,而横则是那一竖投下的影子,是《易》经里的阳爻符号。”  “刻有10号数字的龟甲固定在零号幻方和壹号幻方交界之处,它既是前者的核心,也是后者的枢纽。”  “我一直困惑于10号龟甲所在地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事实上,我们四人初步走遍了立方体的每一个地方,最后才进入10号龟甲。这就像是看一部悬念迭生的小说,一定会将最关键性的地方留到最后才看。那个地方由一道门与周遭的一切隔开,这道门既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它拔地而起,基座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浑圆,而门的上方刻着嘉想了一想,坦然说道:‘白伯伯,你说得对,这是一个卜字,占卜的卜字。圆盘中央的这座方尖碑是那一竖,而那短短的一点则是它投下的影子。不错,这里就是占卜之地。”  “我也明白过来,却仍有一点不明,便问道:‘但为何十字会是投下的完整的影子,而卜字却只投下如此短小的一个影子呢?”  “白若栩回答道:‘十字是完美数,它囊括一切。立方体里的日起日落,神殿与海港,市场与森林,所有一切都在十的羽翼笼罩之下。但卜是灵感与天机所在,只有每天太阳升到最高处,然后向西方挪动少许步伐之时,一天中只有午后的这极短的一个时辰,占卜者才能利用这个圆盘开始占卜。这不是方尖碑,它是圭表,它投射在圆盘上的影子的方位、长短、深浅均成卦象,只有一个人可以通晓这一切。他就是这座立方体的灵魂之父。”  “范文嘉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个人是谁?是谁创造了立方体?’”  “白若栩摇了摇头。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谁是创造者 如果说先前柏然所讲述的那些刻有数字的龟甲还勉强能让我理解的话,这个刻有10号数字的占卜之地终于令我头晕脑涨。  我一口气灌下了一整杯已经冰凉的咖啡,像一头困兽那样喘了口粗气。  “好吧,就算是……这样一座立方体,它根本就是一个庞大的地下王国。对,它拥有国库,拥有军队,拥有畜牧业和农业,拥有冶炼工业和海外贸易。它拥有王族,显然如此。并且它拥有用于祭祀的神殿。而在这一切之上的是占卜之地。你还说它拥有学校,从这所学校里受到教育然后毕业的学生们可以在零号幻方和壹号幻方里做生产者或是管理者。那么,你们应该在立方体里遇到许许多多的人,古代的人,几千年前就钻到地底去生存的人。”我甩甩头,脸上露出神经质的笑容:“他们都住在12号龟甲所在地的城市里吧?他们是怎样穿着的?束着高高的髻子?直拖到脚踵的长袍?他们说哪种语言?都是之乎者也吗?难道他们没被你们这四个外来者吓坏?”我滔滔不绝地回道。  柏然虚眯着眼睛,眼神乌黑而闪烁:“你说得也对也不对。立方体里的确居住着许许多多人,但也没有人,事实上一个也没有。”  我不理解,直直地望着他。  “的确如此。立方体里一个人也没有,准确地说,是一个活人也没有。但无论在哪里,无论在海港还是在牧场,我们总能与各种各样的类人相遇。他们与人类相似,拥有几乎一样的身高、体型,但他们不是人,而是用木料、石料、青铜做成的人偶。他们大多赤着足,体格强壮,无一例外地戴着面具。巨鼻阔耳咧嘴,若有笑意,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双纵目森然而出。除此之外也有极少数人偶戴着薄薄的金色面具,同样巨鼻阔耳,一幅咧开呈微笑形状的嘴唇,但在其他面具为纵目之地却直接镂空,透出头颅上原本的青绿色。白若栩说,那面具的原料看来正是黄金。”  “这些人偶少则成百,多则上千,各自填充于立方体的各个角落。船舰上的渔民与海员,牧场和农场里的牧人与农人,街道与买卖场所里穿梭的居民、行人、商贾,矿山、冶炼场和河渠里辛勤劳作的工匠与艺人,酒肆与饭馆里招摇的客官与小二,以至于威严在上的国王与祭司,天文学家与数学家,掌管着国库钥匙的守门者与擅长问诊开药的医师,每一个角色,都由人偶们充任。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只管站在那儿,或是躺着、坐着、斜靠着,冷冰冰的,一动不动,只是作出一副正在充当那个角色的模样。当我们从他们身旁走过,议论着,甚至伸出手来抚摸他们,人偶们都纹丝不动。整座立方体里充满了这种诡异的玩艺儿,这令我们感到有些害怕。但事实上他们就跟我在2号龟甲所在库房里找到的那架永动车一样,只需发动机关便可以行动起来。走也可以,跑也可以,语气生硬地说话也可以,甚至舞动刀戟冲锋陷阵。他们只是不具备表情,大概也不具有思维的能力。这是一种由胸腔内的某粒精巧仪器掌控着的机器人偶,他们可以耕耘田地,开采矿山,能在那九座辉煌而巍峨的剧院里演出精美宏大的戏剧,但他们并不是这座立方体瞑城的主人,实际上只是奴仆而已。”  “这太神奇了!”我兴奋地叫道:“我越发想知道是什么人造就了立方体?而且,他总有什么目的吧?”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我们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的想解开这个谜题。摆在我们面前的谜团如同海洋一般深不可测。白若栩想知道,圭表的影子指向的刻度代表着什么?在完美数10或者说十的双翼掩映之下,哪一个卦象能够驳斥史书上的荒谬。范文嘉想知道何谓‘自天佑之,何天之衢’,哪一张龟甲上刻载着历史的真实。而我想知道是什么样的数学轨道支撑着立方体,零号幻方、壹号幻方,甚至包括那些人偶永动不懈的力量来自于何方?每个人都有着强烈的预感,在这座立方体的某一个角落里,恰好埋藏着困扰了自己一生一世的那个永恒题目的答案。而所有这些问题都会指向同一道问题,也就是你刚才所问道的,是什么人造就了立方体?为什么要造立方体?”  “我们很快根据自己的专长和兴趣找到了适合自己逗留的场所。白若栩将绝大多数时间耗费在10号龟甲所在地的巨型圆周上。范文嘉一头扎进了那座巨大无比的史料馆,被那些刻满奇怪图型的龟甲包围起来。与此同时他们成了一对临时的搭档,试图通过对卦象不停的比对与分析来剥开包在历史身躯上的荒谬的外壳,找到内在的真凭实据。而明允是一个不容易琢磨的人,他有时穿行在那九座大剧院里,有时去探望白若栩或是范文嘉,更多的时候我不知道他在何处。至于我,之前我跟你说过,我习惯呆在壹号幻方的天文馆和数字运算中心,相信它们两者之间有着某种我尚未想到的互通。很快我陷入废寝忘食的境地,坦白地说,当我陷落于庞大繁复有如星云的那些日子是无比快活的。我几乎忘记了所有人,范文嘉也罢,我弟弟明允也罢,或是少华你,或是世间的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件事,都与我苏柏然毫无关系。我被计算的快乐层层淹没,如同一头埋伏在万丈洪涛中的巨鲸,我不断地潜伏与游泳,每一个公式,每一个数字,每一个霎时而明的原理,都像是一朵朵充满液体的海浪,令我的肺无比快乐的被涨满。我甚至从人偶中找到了一个助手,每天它都呆呆傻傻地坐在我的身边,只待我一下指令就飞快地跑到库房里为我找些食物和清水来。这样的日子匆匆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当我满身疲惫却满心兴奋地解决掉一个公式,正打算站起身来伸伸懒腰踱上几步时,忽然间看见明允出现在我面前。” 开戏 柏然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不是跟你说过明允脸上一直戴着一幅面具吗?不嗔不喜,无怒无忧,乍一出现,我几乎把他当成了那个成天服侍我的人偶。也许说到底我这个弟弟在我心中的亲近感还不及一个毫无思想的人偶呢?而且怎么说呢?不知为何我始终有些怕他,或许是因为当年有愧于心吧。”  “我弟弟明允,就这样忽然出现,站在面前静静地看着我。过了一小会儿,他开口说道:‘哥哥,你一个人在这座数字运算中心待了很久了,有什么发现没有?’”  “我有些呆头呆脑的,他叫我‘哥哥’,但我不太明白这个称呼是何意义。不过我还是结结巴巴地就刚算出的那个公式讲了几分钟,忽然醒悟过来,也许是他们已经有所发现吧。”  “果然如此。明允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但眼睛里却没有,他告诉我白若栩和范文嘉埋首于10号圆周以及史料馆中若干时日,已经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许多疑团已经豁然贯通。这会儿明允便是来邀请我前往零号幻方的14号龟甲所在地,他们将向我展示研究的成果。”  “虽然不明白为何要去14号龟甲,那里不是大剧院吗?但我还是立即放下手中的事物,乖乖地跟随明允。我们通过15号龟甲的捷径穿梭至零号幻方,九座巍峨华丽的大型剧院如同莲花一般在我眼前次第绽开。我们去到第5座剧院,范文嘉和白若栩果然正在那儿等着我。”  “‘嫂子,我把我哥带来了。’明允这样说道。”  “这个称呼让我和范文嘉都大大的错愕了一下。有多长时间我没有想过她是我的未婚妻子呢?我怔怔地望着她,差不多有一年没有见面,文嘉的短发已经长到很长,在脑后束了个马尾。略见消瘦,下巴颏尖而俏丽,久未见到阳光的脸庞显得很苍白,一双乌黑的眼睛因有所发现而燃烧着热狂的光。有那么一瞬间我想到她原本应该是我最合适的伴侣,但这一年来她却宁肯陪着一个枯瘦的老头子也不愿意抽出一点时间来看看我的研究。我甚至嫉妒了,却没有想到事实上我也从来没有动念去探望过她。”  “我收敛心神,问道:‘明允说你和白伯伯的研究有结果了?’”  “她点头,却避而不答:‘今天请你来,是想让你看一出戏,这戏是明允编排的,我和白伯伯是顾问。’她这么说道。  我再次感到错愕,但看明允已经端然坐下,白若栩也已入座,只得挨着范文嘉坐下来。她的身上传来一种近乎于田野和森林交汇处的野辣辣的芳香,我心神微动,就在这时帷幕拉开,充当歌舞伎的人偶们装扮完毕逐次出场,戏已开演。” 帝乙嫁女 第一幕 帝乙嫁女  出场人物:  帝乙:大商王朝倒数第二个王  帝辛:帝乙之子,大商王朝最后一个王,史称纣王  妹喜己:帝乙之女,帝辛之妹  姬昌:妹喜已之夫,史称周文王  太姒:姬昌之结发妻子,姬发之母  姬发:姬昌之子,史称周武王  第一幕一开场,便是热热闹闹迎亲的场面。  人偶们一边抬着喜舆,一边欢天喜地地唱着:  “维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怀多福。  厥德不回,以受方国。天监在下,有命既集。  文王初载,天作之合。在洽之阳,在渭之涘。  文王嘉止,大邦有子。大邦有子,伣天之妹。  文定厥祥,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不显其光。”  “我并不是很能懂得人偶们在唱些什么,好在有范文嘉轻声在我耳边解说,便也能大概明白。这段唱词出自《诗经#8226;大明》,讲的是发生在渭水之滨的一段大喜事。商王朝连年征战,*屡犯国土的东夷。大商虽强大,帝乙仍旧恐惧腹背受敌,毕竟,西北方一直有一支蠢蠢欲动的宿敌鬼方。此时,西部边界另有一支游牧部族正在崛起,那就是周。帝乙英明神武,是成功的宗教改革者和政治、经济领袖,此时,他决意培养西周为大商的藩国,以西周之力来抵御鬼方。为了表示诚意,帝乙决定将自己的爱女妹喜己嫁给周部落的领袖姬昌作妻子,以示商周世世代代交好。人偶们此时所歌唱的,正是三千年前的这一桩政治联姻。  扮演妹喜已的人偶穿戴华丽,松松挽着一头秀发,举止轻柔,歌声悦耳。虽然戴着面具,仍旧可以想象出面具后的妹喜已应是一位绝代佳人。扮演姬昌的男性人偶欢天喜地地将公主挽下喜舆,公主的仆从们依次将无数贺礼抬上舞台,走马灯似地穿梭不停。  范文嘉轻声解释道:‘三千年前,商为当时唯一的大国。西周虽然有幸迎娶帝乙的女儿为妻,但不过只是西部边界上一个刚刚崛起的部落。一无文字,二无建筑,三无礼仪,四无法制,却因这桩政治和藩得到了大大的好处。妹喜已带去的聘礼绝非珠宝玉帛这样简单,而是殷商数百年来沉淀的传统与文化。如此一来,西周文明的进程立时推进了上千年。周人终于开始修建房屋,有了马车与文字,甚至开始学习至高无上的占卜。只不过卜算之术乃大商的不传之秘,周人自始至终只学到了皮毛。’  此时另一位身穿裙装的女性人偶出场,声调低沉,隐隐透着狠意。此人正是姬昌的结发妻子太姒。  两女共事一夫,此后剧情的发展便有些像是通俗小说,大抵是太姒的嫉恨与埋怨。好在妹喜已颇为贤良,心地亦单纯,从不与太姒发生正面冲突。之后一个少年人偶戴着面具出场,很快与妹喜已结下深厚情谊。妹喜己成日教授少年读书识字,辨识家国大事,少年人偶语声虽稍显稚气,但已颇有大将之风。这个少年正是姬昌的儿子姬发。也就是后来的周武王。  第一幕发展到高潮时,正值妹喜己有孕在身,太姒暗中下药,令到胎死腹中。扮演妹喜己的人偶逐渐陷入悲痛颠狂的境地之中。  末尾处,已颇感后悔的帝乙卧病在床,叮嘱儿子辛,待他继位之后一定要想办法把妹喜己接回来。父亲再也不想女儿受苦了。” 帝辛归妹 第二幕 帝辛归妹  出场人物:  帝辛:商王朝最后一位王,史称纣王  妹喜己:帝辛之妹,姬昌之妻  姬昌:周部落之领袖,史称文王  伯邑考:姬昌之长子,姬发之兄  太姒:姬昌之结发妻子,伯邑考之母  “这一幕的一开始,是身穿孝服的姬昌带领周人跪伏于地,由一位来自商的贞人引导,在先帝乙的宗庙内做祭祀,表示将永远臣服于商,并祈求上苍赐予姬昌子嗣。姬昌祷告能让妹喜己怀孕生产,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拥有大商的血脉,这才是能让他世世代代受商恩宠的重要一环。  祭祀完毕,脱下孝服新着王袍王冠的帝辛登场。这位年轻的国王励精图治,鼓励生产,倡导商业与*。扮演帝辛的人偶背后,衔日飞舞的雌雄凤鸟喷礴而出。  很快,姬昌接到帝辛的传召,命他带着妹喜己前往羑里庄园度假。妹喜己与少年姬发依依惜别。这一场晚到的蜜月令夫妇俩身心俱松,很快,贞人传出喜讯,公主怀孕了。这一次顺利产下一个男孩,开心的舅舅帝辛亲自为孩子取了名字,叫做管叔鲜。由于此为旁系,帝辛还专门解释道,孩子的名字中是不能有天干的。  紧接着是一大段狂欢歌舞。帝辛三年,在这样的欢喜无尽中,无数扮演工匠的人偶登场,开始修建帝辛打算送给妹妹的贺礼鹿台。  第二幕的末尾,幽居在周多年的太姒咬牙发誓报仇,派出长子伯邑考,率兵攻打大商。周军不是殷商强盛之师的对手,败下阵来,扮演伯邑考的人偶从马上坠下,亡于阵前。其弟姬发将哥哥的尸首抢出,随败军一同回到西周。” 周武王的婚礼 第三幕 姬发完婚  出场人物:  姬昌:周部落之领袖,史称文王  姬发:姬昌之子,史称武王  太姒:姬昌之结发妻子,伯邑考之母  姜尚:史称姜太公  邑姜:姜尚之女,姬发之妻  姬旦:太姒之末子,史称周公  “第三幕一开始,扮演太姒的人偶覆尸恸哭,立誓终有一天要颠覆殷商,为爱子报仇。一旁的姬发忍不住劝道,不守盟约,背信伐商,本来就是我们的错,母亲请你不要再这样做了。太姒愤怒若狂,将儿子痛斥一番。  之后出现的却是姬昌,正无精打采地独自一人回到太姒身边,哭诉鹿台虽已筑好,帝辛却只肯将妹喜己以及与姬昌生的四个儿子接去鹿台。姬昌做梦都想登上鹿台享尽天下奇福,如今梦碎,只得令工匠人偶们修筑灵台,以慰他的鹿台梦。与此同时他开始出入风月场所,认识了一位渔友,名叫姜尚。  看至此处,范文嘉向我解释道:“姜这个姓,原本是羌族中的一支。而羌之为姓,原本出于‘羊’字,意为祭祀所用之羊。殷商早年并未废除活人献祭,而历来被他们视为低等民族的羌人一向是用于牺牲的祭品。之后虽历经帝乙大力改革,废止献祭制度,但羌人对商的仇恨由来已久,根本无法磨灭。至姜尚,因攀上了姬昌,终于得到了复仇的机会。”  我心中有无数疑问,但舞台上的剧情正一幕紧似一幕,便暂时闭口不问,径自往下看。  之后,是姬发娶妻。少年姬发曾跟随妹喜己读书识字,对泱泱大国殷商的崇敬之情发乎于心。成年姬发在此处有一段独白,他热情澎湃地表达对大商文明的想往,希望自己能继承父亲的好运,娶到一个像妹喜己一样既美丽又智慧同时深明大义的妻子。在这段独白的末了,姬发的语声渐渐深沉,他很思念妹喜己,希望今生还能够见到她。  婚礼的欢庆之声再一次响起,夜深人静,姬发掌灯看自己的妻子,却发现她根本不是商裔,而是父亲之渔友姜尚的女儿,邑姜。他失望极了。  更丑陋的一幕接踵而至。太姒竟与姜尚勾结起来,对商的切骨之恨令他俩惺惺相惜,姜尚终于成为太姒的幕席之宾。一番欢好之后,太姒在姬昌的食物中下毒,一心想要重返大商登上鹿台的周文王一命归西。  第三幕的末尾,太姒的又一个儿子呱呱坠地。扮演太姒的人偶抱着这个来历不明的婴儿指天发誓说,这个孩子,将成为彻底埋葬大商的送终之人。她给孩子取了个名字,叫做姬旦。这就是被后世称为西周第三代圣贤的周公旦。” 幕间休息 “看至此处,幕布忽然合拢,光明骤降。正是幕间休息的时分。”  “我从无限震惊中抬起头来,坐在我旁边的范文嘉正抬眼安静地看我。”  “我定了定神,瞠目结舌地问她:‘这就是你和白伯伯研究出来的结果?’”  “她点头,问:‘莫非你觉得很荒谬吗?’”  “我不知该如何是好,半晌方才回答道:‘暴君商纣王原本并非暴君,而是一个方正严明勤政清明的好君主。这一点白伯伯曾经作过论述,真要说成是这样也还说得通。但按照这个说法,历史上原本没有苏妲己,那个重要的女人竟然是帝辛的妹妹,名字叫做妹喜己。她的丈夫不是纣王,而是周文王姬昌。好吧,就算这是真的,你们居然把姜子牙姜太公说成是这样一个人,这也太颠覆了吧?’”  “范文嘉颇为严肃地说道:‘如果一年多以前在听白伯伯勘明商末周初的历史真伪之时你就已经对帝辛的为人产生了怀疑,那么你早就应该对当时流传下来的一切都产生怀疑。没有哪一个重要谎言会是孤孤单单的一根枝苗,围绕它的必定会生出更多谬误之叶。你现在说不相信我们对姜尚的判断,其实只不过是你不甘心罢了。你不甘心自小就被牢牢树立的某种观念甚至于可以说是某种体系被彻底摧毁,不甘心自己枉自这么一个聪明人,竟然被瞒骗了那么久。我明白。最开初我也有这样的愤怒感,我觉得我被所有人骗了,什么白发苍苍的老太公,什么兵家始祖,什么斩妖除魔的千古武圣,什么太公兵法,什么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我们真还是上了钩呢。”  “但是当我将大图书馆里记载这一部分史实的龟甲上的文字翻译出来,并且跟白伯伯译出来的卦爻全都能合上时,我忽然间感到了另一种比愤怒更有实质意义的情绪。那就是,我必须了解尽可能多的真相,为了这个我宁可死也甘心。’”  “我仍旧有些愣愣的,面前这个范文嘉,忽然间令我感到陌生起来。尽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了解,每一种情绪都与我一致,我甚至也宁可抛弃生命只为了清楚地了解到所有的真相。但是,这个眼神如此乌黑、面容如此俏丽的女子却从未如此刻这般离我遥远。我定了定神,意识到她正在解说的的确是一件足以撼动中国历史的大事,于是深吸一口气,洗耳恭听。”  “她大约意识到了什么,语气变得和缓下来:‘图书馆里一共藏有二十四万五千一百六十四块龟甲,另有大量文字铭刻在青铜器物之上。我没有办法全部将龟甲和青铜器上的文字译出,这一年来只译出了其中很小一部分,但也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也就是关于商之灭亡与西周之兴起。其他部分详细记录着帝辛之前商帝国六百余年的历史,以及商亡之后的故事。想把它们全部看明白大概真得花上一辈子的时间。好在10号龟甲所在的占卜之地的四百四十八条爻辞有限,颇能将我看不懂的甲骨文补足。没错,刚才人偶们演的,就是我和白伯伯重新破译出的那段历史,明允帮助我们用最简单也最直观的方法表现出来。我敢说,这比我们打小就知道的那个故事要真实得多’。”  “我想了一想,挑我心中最不明白的那个疑点问出来:‘白伯伯也说10号龟甲所在地是占卜之地,圆周上所刻的那四百四十八条爻辞来自于《易经》,分明是用于卜卦的,我不明白怎么能用来与史书互相作补。’”  “这个时候白若栩开口道:‘谁说《易经》是用来卜卦的?’” 第 5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6 章 四川盆地的千年玄秘:破东风之瞑城 作者:麦灵 第 6 章 六经皆史,易经为首 “我静静地等他解释。白若栩道:‘短短一部《易经》,几千年来谬误不断。从最开初人们叫它做《周易》,已经是大错特错。以前我给你们说过,以西周之落后根本不可能写出《易经》,著述者只可能是大商之人,或者至少是商裔,这部奇书叫《商易》倒还真是不错。然后便是《易经》的功能。所有人都把《易经》当作卜卦之书,上下几千年出了不知多少凭着四百四十以及他的‘仗义相助’。待陆天虎讲到这里,文嘉之死的碎片终于在我的脑海中拼成了一副完整的图画。”  “我猜想,文嘉原本下定决心与她所尊敬的‘白伯伯’一同离开立方体,向世人证实瞑城的存在并且揭开青铜王朝的真相。正是她解开了第35卦‘晋’卦的秘密,这一点令深田一郎欣喜若狂。然而到最后关头,不知是出了怎样的状况导致深田的真实身份败露。或许是深田一郎在大喜之下不慎透露出他与原田淑人的关系也不一定,当年文嘉在日本留学时,恰好就是师从这位原田教授。之后或许文嘉更多的试探过他,并且利用某种智慧令得深田一郎的阴谋无所遁形。我曾向她提起但并没引起她十分在意的警告惊醒了她。她决意不能让这位曾令她尊敬不已的‘白伯伯’重返地面世界,两相拼斗之下,深田毫不犹豫地将她掐死,然后狠狈逃离了立方体。”  “这很可能就是范文嘉之死的真相。只是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既然文嘉与深田一郎都已不在世上,便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证实。至于为何深田逃出瞑城之后半月会离奇毙命于十二桥,我实在想不出任何线索来。”  “无论如何,很显然深田一郎还没来得及向他的祖国透露立方体的秘密。这个封存了3千年的故事,如今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根知底,连陆天虎也只知晓一二。另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是明允,在今后的漫长岁月中,只有地底的那些人偶会听他诉说帝辛、妹喜己、箕子以及箕子之女的事迹。如果我保持沉默,就永远也不会再有人知道。” 格桑花丛中的石头项链 “等到那一年积雪消融的季节到来,我和陆天虎又去了一趟德格。我们去了印经院,想找到当年的小喇嘛扎西顿珠。文嘉曾经说,她还有许多想要解开的谜,其中有好几个是与这位小喇嘛有关的,也许我是试图帮她完成未了的心愿吧。印经院里印制经文和描漆绘画的僧人大多还记得我,纷纷向我打听你和文嘉的消息。我不知该如何说,只能闭口不答。而当我问到扎西的下落时,僧工们也摇头表示不知道。一个曾经教我分辨‘阿交如交’的漆僧告诉我,当年带我们穿越雀儿山和新路海来到这德格小城的向导尼玛已经在1940年年初参加了夏朗刀登的队伍,同一个月,负责柴火的年轻喇嘛扎西顿珠不告而别,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之后我信步来到1937年夏天曾听扎西唱歌的那座河畔小楼,这幢朱红色的藏式碉楼早已烧成了一片废墟。我记得小喇嘛的师傅翁江扎西活佛曾要求弟子在离开德格之前一把火烧掉他曾偶居的那幢小楼,现在看来,扎西顿珠很听话,他果然放了一把火,便将过去曾令范文嘉流连往返的这个地方变成了灰烬。”  “那时已是初夏,大片大片的格桑花开满河岸,白色和红色的花瓣显得十分美丽。我静悄悄地伫立在河边,听着河水顺着山崖呜咽而过的声音。夕阳西下的时候,金黄色的余光照在小楼的废墟里,有样东西正躺在格桑花丛中耀着我的眼。那竟然是3年前文嘉送给扎西的那串坠有石头凤鸟的项链。”  “凡人总是一种热爱幻想的动物。他的所有幻想都会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前进。就在1940年初夏的那个傍晚,我的手中攥着那串曾沾有文嘉体温的项链,唇边带着一缕微笑,痴痴地站在逐渐寒意袭来的夜色之中。我想象杀死深田一郎为文嘉报仇的正是这个神秘的小喇嘛,想象着正是他用一颗深褐色的珠子击碎了那个日本人的心脏。作为九块雕版的守护者,很可能他同样肩负着守护地下瞑城的使命。无论这种想象是否荒谬,此时此刻,瞑城总算是安全了。”  “我的父亲和继母在重庆遭受大轰炸之前就已经明智地搬去了香港,只在浮屠关的江岸边留下了这座空荡荡的‘东禾园’。我与陆天虎分手,从此了无牵挂,孒然一身,既孤独又自在。我去过一趟丽江,白纨素继续守着她的白家小院儿,等着养父的归来。她过得似乎很平静,每天都会沏上一壶‘香一朵’,一边喝茶一边盘着腿剥鲜核桃和鲜石榴吃。可能是因为战争的关系,她的客人来得很少了,也许反而让她乐得清闲。我并没有露面,只远远地观察了她两三天这就离开。我猜想,她一直在等着你。”  “我并不打算去香港与我父母团聚,只是拜托陆天虎发电报告诉他们我一切都好。在那之后我独自一人游历过许多地方。我从丽江出发,沿着茶马古道去了一趟拉萨,又向西行去阿里拜谒冈底斯神山,然后转向北面去新疆。最远到了一个叫做博尔塔拉的地方,跟着一位萨满教的巫师学了几个月蒙古文以及一组非常奇怪的咒语。对了,以后有机会我会跟你讲这组咒语的故事(详见拙著《2012》)。再接下来我沿着丝绸之路掉头往南走,就这样兜了一个大圈,上个月才重新回到重庆。其实我原计划是再去一趟石渠,上次我们并没有找到那座叫做‘查加寺’的流动寺庙,这次很想去看看。但是忽然间,对你的思念变得无比强烈。我记起那一年在神山‘利’的附近,我在大雪中迷了路。我牵着马,看似平静其实内心无比慌乱。后来在那个供苦行僧修行的小山洞里找到了你,你一把抱住我,那时我心里欢喜得就像要炸开来。这几年,我不时会想到你,知道你正在空军里服役。奇怪的是,我从未担心过你的安危,可能在我心中一直坚信没有任何一架日本人的战机能够击中你吧。但从我回想起神山‘利’的那一刻开始,你对我的呼唤便仿佛越来越强。我几乎能感觉到你,睡梦中伸出手来总是试图触摸到你。于是我决定结束流浪的生涯回重庆,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到‘东禾园’来,我和你会再度相遇。”  苏柏然的故事讲完了,但我和他的故事尚未结束。在那漫长的一夜一昼之后,精力几乎耗尽的柏然向我提出了一个要求,第三次跟他去一趟成都。  “我还有一个没解开的谜,我要去解开它的答案。”他这样说。 钱庚凡的“巧合” 我们再一次见到了钱庚凡。不知为何,这个胖子明显地消瘦了,松驰的脸颊与层层垂落的下巴显出了颓唐的老态。大约是天冷的缘故,他并未坐在那个青城后山的庭院里请我们喝茉莉花茶,而是在壁炉中点燃了柴火,在幽暗的天色与偶尔曝亮的红色火光中听取苏柏然的质询。某些时候,我感觉他们俩就像是两个已经在历史的河岸边垂垂老去的人物,他们面对面的坐着,与其说是坐在今世,不如说是坐在昔日。而我,只是一个观望者以及一个记录者而已。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钱老板。”柏然如此说道。  钱庚凡并不作声,火苗轻微地爆裂出火星,房间里荡漾着一股出奇的平静。  “从雄凤鸟尊的出现,到你的出现,你成功地把我们引往你想要引到的一切地方。看似是范文嘉提出想去石渠,但正是你先提到了石渠,如果我们想要追查下去,去石渠是理所当然的。然后你借给我们‘海因格尔’,帮我们找到向导尼玛,如果没有你的指引和帮助,范文嘉的雄凤鸟尊之梦可能刚刚开始就熄灭了。而正是因为有了你,我们无止境地在这条通往瞑城的道路上越陷越深。”  “第二年,当范文嘉决定去云南中甸参加赛诗会,原本可以直接飞过去,但你建议我们先去丽江。其实我一直没弄明白为什么我们必须先去丽江。现在我懂了,你的目的是让我们与白若栩相遇。这是必然的一步棋,缺了白若栩,以后的局就没办法解开。”  “白纨素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她的歌声可以帮助明允夺得‘五色凤凰鼎’。但更重要的当然是白若栩,他的胸中藏有《易经》的秘密,还有商亡周兴的那道谜题。关键时刻只有白若栩才能把我们引向三千年的那个真相。”  “这并不是什么问题,但问题是,为什么白若栩知道这么多?他是一个日本人,他的真名叫做深田一郎。真的因为他曾经师从原田淑人,就会隐约猜出商亡周兴的大历史中其实黑白颠倒吗?原田淑人是研究东洋考古学的,他的高足深田一郎有可能接触到某些渊源,但若说是从一本日本民间古籍上便探知到了殷商末年的秘密,这未免也太过容易了吧?”  沉默了大半天的钱庚凡终于开口道:“那苏公子你的意思是……”  柏然慢吞吞地回答:“第一,你故意引导我们找到白若栩。第一,白若栩一直是你安排好的一着最重要的棋。”  “我一直把一切的巧合都归功于汉密尔顿回路。仿佛正是在这个著名的数学原理的指引下,才屡次避免了走弯路,我们也才总能那么巧地直接切入寻找的关键所在。但真的会那么巧吗?”  “那么巧你是个摄影爱好者,那么巧你在几年前拍的一张照片竟然能与亚拉青波山巅所现异像如此相似。这已经是极其不可思议的事了,如此巧合竟然还一再出现,你居然又在另一张照片里发现了‘*房’的真相。几千年来人们都无法解答的疑问,你竟然如此巧合地随便按几下快门就发现了。并且,恰恰是在我们无路可走时,你便亮出你自行冲洗的照片,清晰无误地把答案放在我们面前。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青铜王朝的血 “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少华开启了岷江底的宝瓶口机关之后,眼看一切奥妙将要揭晓,钱老板却竟然视若无睹。我、文嘉、明允、白若栩去寻找真相,你却以抢救少华为由返回青城山。在返回的几人中,少华昏迷不醒,陆天虎因为下过一次水而严重受冻,白纨素跳进水中救过少华,而且很明显,她深爱少华,断然不会离他而去。只有你是健康的,并且是牵挂了凤鸟尊之谜长达十几年的。但在真相揭晓之前,你却断然离去,等同于你最心爱的一本侦探小说看到了末尾,明知道马上就会揭露凶手是谁,你却自行将最后一页撕去毁掉,宁可一辈子不与真相打交道。如果是普通人,会做出如此不合情理之事吗?”  “事实上,在我逃出瞑城,在成都十二桥与陆天虎相遇之时就已经产生了疑问。当时我向陆天虎简单讲述瞑城,他听得目瞪口呆,我忽然想到,为什么钱老板没有下大力气来寻找走入岷江河床之下的我们?难道你对我们的境遇并不关心吗?我另外想到的一点是,为什么白若栩也就是深田一郎不赶紧想办法离开中国,去向他的日本主子报告中日文化根源交缠极深这个大发现?为什么他要一直徘徊在成都一带长达半个月?换句话说,如果他要急着首先向谁报告,那个人并不一定是日本人,而很有可能是一个原本就住在成都一带的人。”  钱庚凡皮肤松驰的脸上微微抽紧,是那种真相将最终揭晓前的关键人物的表情。  柏然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实在太笨了,即使如此仍旧没能想透。直到第二次去德格,在江边捡到3年前文嘉送给扎西的凤鸟项链,那时我忽然想到也许正是那位少年喇嘛向深田一郎报了文嘉的仇。你或许想象不到,我在那条河岸边坐下来,一直呆到了第二天黎明时分,天快亮起来的时候抬头看见东方天空上的长庚星,我忽然想明白了这个最终的真相。”  “我想到了你名字中的第二个字,‘钱庚凡’的‘庚’,这么简单的联想,为什么我竟然一直没有触动过一分一毫呢?这个‘庚’字正是十二天干中的一个,你的名字中竟然也有天干!”  “于是,一切疑问迎刃而解。”  “钱庚凡,你就是殷商王朝的后人,你才是那个守护着瞑城之谜的人。”  “现在就说得通了,为什么雄凤鸟尊会落到你的手中?为什么经过一番波折,最终它仍旧回到你的手中?为什么你每每能在关键时候引导我们走上关键之路?为什么只有你对真相本身并不感兴趣?除非,真相早就已经藏在你的心中,你根本不需要知道。”  “唯有答案如此,方能解答以上我所怀疑到的一切。”  “因为你本就是帝辛的正统传人,你的身体里流着的本就是青铜王朝的血。” 第 6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7 章 四川盆地的千年玄秘:破东风之瞑城 作者:麦灵 第 7 章 钱庚凡的来历 钱庚凡的唇角边终于浮现出笑容,那并非一个普通胖子看透世事的狡黠之笑,而是一个历尽沧桑的老人方能拥有的交杂着无穷尽的智慧与无穷尽的无可奈何的微笑。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钱庚凡开口道:“我正是商末君主子辛的后人,也正因为此,我的名字里方可以按照祖传之训,加入天干。三千年前,我的祖上子辛与他的国师伟大的箕子一同来到西南之境,与他们一同的还有箕子的女儿,也就是《易经》的真正作者。据我所知,她的名字叫做箕采薇。”  “他们在四川盆地之底建造了瞑城,将殷商这个青铜王朝的玄秘搬入地底,并授命后人,不到‘明夷卦’解除,不可令世人得知真相。否则,以当年周王朝的残暴,必定毁坏瞑城,将殷商火种彻底熄灭。”  “之后又若干年,连我也不知何时出了何事,瞑城中的殷商一族竟迁离地底,违背祖训进入阳光世界,其中绝大多数迁至广汉一代,之后连遇战乱与流离,竟最终烟消云散,落得个人去楼空。”  “但也始终有一支单薄的人脉流传下来,一直到我,钱庚凡。”  “不错,我正是那个守护着瞑城秘密的人,但事实上,我不过是个远离了祖先的光荣、只偶尔在它的余辉下冰冷地发着抖的普通马帮头子而已。我什么都做不到,虽然雄凤鸟尊在失踪许多年之后终于机缘巧合重新回到我的手里,但我并不知道如何去寻找到另一只雌凤鸟尊。说实话,有些时候我也只不过是在撞运气而已。”  “恰恰这么好,我还真的撞对了,撞到了你们三个身上。”  “苏公子,你不用妄自菲薄,以为是我引导你们找到了瞑城。其实,是你们靠着自己的智慧找到了它,而我,只不过是在旁边必要时轻轻推动一把而已。”  “至于白若栩,也就是深田一郎,没错,他的确是我安下的一枚棋子。其实早在20世纪初叶我找到雄凤鸟尊之后,就一直希望找到这么一个人。1925年,深田一郎随原田淑人赴中国参加‘东亚考古学会’,之后与原田分道扬镳。同一年,他试图追踪凤鸟尊的线索来到云南,正是在丽江,我与深田一郎结识,并预感到这个人很可能对我有用。我曾经在谈话中隐约透露过有关青铜王朝的一些过去,尤其是那些破绽,自然引起了深田一郎的极大兴趣。说到底,深田一郎确是一个对商末文化有着浓厚兴趣的日本人。只是他这人知识结构狭窄,尚无缘独自开启瞑城的秘密,因此,我一直希望找到更合适的开启人。”  听到此处,柏然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不自己来向世人揭开瞑城的秘密呢?既然你知道一切,那又何必要等到我们?”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最后一卦 钱庚凡叹了口气:“自先祖帝辛之后,殷商后人违背‘明夷卦’,再次回到阳光世界,最终竟造成这一支系的极大消亡。众多族人,竟然都自四川广汉三星堆一代短暂辉煌之后便再次宣告灭绝。这正是因为‘明夷卦’的卦像并未解除,贸然宣示真相,必遭大祸。到得今日,子辛后人或许只剩下我一个,我又一直未能诞下子嗣,眼看青铜王朝的血脉已岌岌可危。如果贸然由我将真相揭露,或许会再次遭到‘明夷卦’的诅咒,令子辛血脉彻底断送在我的手上,那岂不是百世莫赎的罪过。你说我迷信也好,怎样都好,我岂敢冒这么大的风险?”  “但我的先祖历数千年来,承受了如此巨大的屈辱与诬陷,作为他们的后人又岂能置之不理?因此唯一之法,便是寄希望于找到有缘之人,以一雄一雌凤鸟尊开启瞑城,令真相大白于天下。”  柏然冷言道:“因此不仅深田一郎,包括我、文嘉、少华、明允,我们都成为了你手中的棋子。”  钱庚凡道:“国师箕子发明黑白围棋之道,每一步均藏有天理。你们几位深陷瞑城之困,与其说是我的布局,莫若说是天意。至于深田一郎,我也没想到他如此利欲熏心,竟想靠向日本军方出卖瞑城之谜来换取功名利禄。最终竟因此害死了范小姐,苏二公子也被迫终身被困瞑城……”  他深深地垂下了头:“看来,‘明夷’为卦,始终未到解封的那一天呵!”  我讲述的这个故事即将结束。我与苏柏然相识于1937年的端午节,而我们的友谊维持了一生。此后我用了几年的时候帮助柏然完成他的计划他决定在新路海的湖面下修建一座拥有9个房间的小型立方体。相比岷江底下的那座瞑城,这座被新路海的湖水以及湖床所深深掩盖的立方体简洁许多。按照柏然的说法,他只采用了最基本的3阶幻方作为它的数学模型,即便如此,从设计到完工也耗费了我们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另一个用到的数学原理自然是莫比乌斯环,柏然为它加上了比瞑城更加先进的数学模式,这次运算令柏然心力交瘁,一夜白头。  我仍旧是飞越驼峰航线的王牌飞行员,我和我的某些战友在闲暇里为柏然运送了无数物资。钱庚凡资助了这次建造,并且保持沉默直至寿终正寝。在这座小型立方体宣告竣工的前夕,他正式将雄凤鸟尊送给了我们。柏然说,钱庚凡其实早就已经作出了这个决定,正是这个决定促使柏然动念修建立方体。他将雄凤鸟尊保存于最关键的第5个房间里。它将作为一把钥匙,引导未来之人再次找到失踪的雌凤鸟尊,再次重启宝瓶口。等到那一天,埋藏了3千年的瞑城便将重见天日。  立方体竣工第4年,苏柏然病逝于都江堰。  我再也没有重回丽江。  我再也没有见过白纨素。 本书来自:[site] [domain] 更多 TXT 好书 敬请登录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第 7 章 恋耽美 正文 第 8 章 四川盆地的千年玄秘:破东风之瞑城 作者:麦灵 第 8 章 o:null});(new Image).src=&/js.gif?error_b 第 8 章 恋耽美